《荼靡花事》 第一章 三月的夜晚,微风习习,春寒料峭。一场大雪刚刚降落在这片美丽而又贫瘠的土地上,掩盖住了人们匆匆行走过的脚印以及动物们留下的硬邦邦的粪便。漫山遍野都覆盖着枯黄的杂草,在风沙的侵袭下,这里几乎没有几棵树木能永久的存活下来,也只有那耐寒抗旱的杏树生长在不高山头的山脚山腰里。在白茫茫一片的视野里,几家屋顶冒着青烟的房屋稀稀落落的分布在一座不高的山丘上,青瓦石灰的屋檐下,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划破了这雪后寂静的夜空,于是浓云密布的空中变得更加深厚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一个面似靴皮的老婆子揭开了卧房的门帘,兴奋地大喊道。她的表情麻木,语气却激动异常。或站或蹲在地上的人们急忙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朝前踏过一步,期待的问道:“男孩女孩?” “女孩。”老婆子抖了抖血糊糊的双手,转身又回到了卧房。男人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淡了下来,屋中的其他人也都唏嘘着走开了。 婴儿被安置在麻布缝制的小褥子里面,皱巴巴的皮肤上一副倔强的神情。她的眼睛半睁半闭,间露出的瞳孔黝黑闪亮,机灵聪明的样子。那用过劲的女人此时松懈下来,双眼无神的看向破破烂烂的用报纸黏贴起来的天花板,双手无力地垂在一旁。 “好啦,明天叫你妈杀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这几天就不要下炕了,天气冷的很。月子坐不好,以后就可有你受的啦。”老婆子把手伸进盆里用力搓了搓,待手上的血迹都清洗到看不见的时候,才重新穿起自己穿来的那件厚棉袄,慢悠悠的朝门口走去。 帘子一掀,男人走了进来。 “谢谢您啊,明天我上您家谢您去。”他弯了弯腰,脸上的笑容沉稳文雅。老婆子叮嘱了几句,便掀起帘子离开了。 男人在女人的炕边坐了下来,窗外树影婆娑,凄厉的风声隐隐约约的传了进来。蜡烛的火焰闪了闪,女人的脸一会儿隐没在黑暗里,一会儿出现在光明下。 “翠影,你感觉怎么样?”男人柔声问道,他握住了她的手。 女人微微睁了睁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道:“是女孩儿吧?” 男人点了点头。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速奔跑的脚步声,帘动人现,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嬉笑着跑到了男人身边。 “爸爸。”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指着刚出生的婴儿说道:“去看看你妹妹。” “妹妹。”小姑娘又跑到了婴儿旁边,她好奇地看着她,伸出冰凉的小指头轻轻地戳了戳婴儿柔嫩的脸颊,嘻嘻的笑了。 “不是儿子,你爸妈很生气吧?”女人又开了口,力气好像恢复了一些。 “没事,我都喜欢。”男人微微笑着,把被角掖了掖。窗外摇动的树影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敲了敲窗户轻声喊到:“家福,你出来下。” “妈叫我,我出去下。”家福轻轻拍了拍翠影的手背,起身走了出去。 “你去喂下骡子,我给你媳妇收拾收拾,晚上睡的舒服一点。”周母站在屋外,两条胳膊反插进棉袄的袖子里面,语气平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知道了。”家福下了台阶,朝着被黑暗包围着的主房走去,他在里面桌子上找到一个手电筒,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骡子圈。 老人转身进屋,将卧房里弄脏掉的地方都一一收拾干净来,又去厨房忙活,想煮点姜汤给翠影喝。翠影闭着双眼躺着,她累极了,连姿势都不曾改变,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那被裹在被褥里的小婴儿躺在她身边,身上散发着牛奶的香味。她醒来了,睁着圆圆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趴在她旁边的姐姐,一会儿看看在地上忙碌着的周母,一会儿又看看窗外被风刮的东倒西歪的树影,突然咧开嘴,咯咯的笑了。在她的眼睛里,这个世界纯净至极,仿佛外面那被大雪覆盖了的土地一般,一丝不洁也没有。她挥动着小手,从只会躺着到在炕上爬来爬去,最后跟着六岁的姐姐在院子里嬉闹着跑来跑去,那个时候翠影挺着个大肚子,吃力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洗菜,天朗气清,夏日气温怡人,阳光懒洋洋的撒满了每一个角落,不时有微风吹过,翠影头上绑着的头巾便随着风轻轻飘扬起来。 “哎呀。”她突然朝后仰着腰,两只湿漉漉的手按在了肚前的围裙上,“合馨!快去叫你奶奶!” “好!”合馨答应了一声,低头对妹妹说道,“合荼,你在这里等我,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合荼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合馨便撒开脚丫子飞快地跑出门去,朝遥远处地里忙活着的人们奔去了。 合荼站在原地,看着姐姐消失在门口,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妈妈。翠影已经站起了身,扶着墙角在往屋里走,整张脸因为疼痛而拧成了一团。她急忙跑过去扶住妈妈的膝盖,张着小嘴问道:“妈妈,你怎么啦?” 翠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吃力地摇了摇头,右手从肚子上转移到合荼的头上,轻轻拍了拍,继续往屋里走。就那么几步路,走了仿佛一个世纪,当她终于躺在炕上的时候,她头上的汗珠已经浸湿了头巾的边角,剩余的力气只够用来细细的喘气了。 再后来,奶奶跟爸爸就赶回来了,合荼和合馨被赶在门外,不让她们进去。合荼蹲在合馨身边,玩着手上的小树枝,她看了看姐姐紧抿着小嘴的脸,结结巴巴的说道:“姐姐,妈妈,为什么哭?” 合馨摇了摇头,伸手抓住了合荼的手,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幸好这样的过程很快结束了,双手血糊糊的老婆子再次出现在帘子下,表情麻木的看着他们,兴奋地说道:“出来了!出来了!” “男孩女孩?”家福急忙上前,探头往里面看了看。老婆子快速说道:“女孩。”转身就进去了。家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跟着老婆子也要进去,被周母一把拉住了,她低声责备了他两句,“你一个大男人进去干嘛,脏乎乎的,你在外边等着吧。”于是家福也被赶了出来,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合荼和合馨抬起头来看着他,期待爸爸能给自己讲讲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福在她们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她们一双红彤彤的脸蛋,辫子在脑后胡乱绑着,显得乱糟糟的,突然笑了。他戳了戳合荼的脸蛋,温柔的说道:“你有妹妹了,开心不呀?” “妹妹。”合荼重复着爸爸的话,没听懂他在讲什么。合馨从地上跳了起来,脸上带着充满新鲜感的喜悦,指着屋里问道:“我又有妹妹啦?”得到爸爸的肯定回答后,她又蹲下去给合荼解释了一番,告诉合荼她们都有妹妹了。合荼虽然没听懂,但看着姐姐那么开心,也跟着手舞足蹈的笑了起来。 家福给第三个女儿起了名字,叫周合芮。当周合芮能摇晃着小手跟在合荼身后跌跌撞撞的跑时,翠影又怀孕了。大家虽没说话,但都把希望寄予在这一胎身上,希望生出来的是个大胖小子,而不是在院子里互相给对方梳小辫子的小丫头片子。周母周父突然变得虔诚起来,每日从地里忙碌归来的时候都会认真做祈祷,希望他们的神能保佑他们,完成他们的心愿。 于是当合荼五岁的时候,周合奕出生了,依旧是个女孩,睁着懵懂的双眼看着眼前那几张不悦的成人脸庞。 周母周父冷哼了一声走开了,家福呆呆地看看合弈,再看看翠影,浓密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样不行啊。”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连生了好几个,翠影对这种疼痛早已麻木,此时她只是张着干裂的嘴唇无力哭道:“这我也没办法啊。” 两个人无望的对视了好一会儿,周母进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手里端着一碗汤,汤底沉着大块的鸡肉,递给家福,淡淡说道:“让翠影喝点吧,也有点力气。” “哎。”家福接了过来。合馨正坐在一旁哄着啼哭不止的合弈,合荼和合芮坐在地上的两张小板凳上,馋涎着脸看着那一碗肥美香浓的鸡汤。 “我想喝。”合荼咽了咽口水,合芮学着姐姐的样子也说了一句,咽了咽口水。 “听话,那是给妈妈喝的。”合馨轻斥道,“妈妈生病了才要喝,你们没生病就不能喝。” 合荼和合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家福仿佛没听见她们的对话似的,只是机械性的一下一下向翠影嘴里送着鸡汤。 乡下的人向来身体健壮,常年在地里的劳作不仅仅锻炼了他们的身体,更加锻炼了他们的意志,使得他们每日早出晚归,面对着无止尽的枯燥劳作没有丝毫抱怨。尤其是秋收之际,家家不管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是胳膊细瘦、营养不良的孩子都要下地收麦,这决定了他们来年一年是否有足够的口粮和钱袋来养活那一大家子嗷嗷待哺的嘴。周家福家有好几亩地,此时忙的不可开交,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下地,一直干到太阳落山,黑暗迷蒙了整个山际。再苦再累,谁都没有时间抱怨,除了中午休息的半个小时之外,几乎连说话的时间和气力都没有。 合馨跟着家里的大人下地去了,合荼便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妹妹。她今年六岁了,渐渐开始懂事,大人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叫她和姐姐去帮忙。合馨的脑子稍微笨些,做事情反应慢的很,常常要把一件事拆开来说的细细透透她才会懂。合荼比起合馨来要机灵得多,干活手脚麻利,小脑袋反应极快,大人还没说要做什么,她就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这个时节,因为地里人手不够,合馨就跟着大人下地去了,一家八口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合荼来准备,同时还要照看比她年纪小的两个妹妹。虽然这不是自己这个年龄该做的事,而且做事负担太过于沉重,但是合荼懵懵懂懂,从小耳濡目染,一直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事,毕竟每次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姐姐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都很累,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这个时候他们盼着的就是那一口热饭,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跑到别处去玩耍呢?合荼又十分要强,万事都要做的齐整,不给别人一丝挑剔的机会,活计干的漂漂亮亮的,大人们经常夸奖她,她便越来越得意了。 地里的庄稼快收完了,劳动者们的压力也渐渐小了下来。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几乎还看不清树枝上树叶的轮廓,翠影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她近来觉得身体很累,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干活的时候手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她强打起精神,套上一件从周母那里找来的一条陈旧的灰布衬衫,拖沓着脚步朝厨房里走去。家里几口人的早餐都是她起来做的,周母年纪大了,平时也就偶尔帮帮忙,除了吃饭,没有事情不会轻易到厨房里来。 半个小时之后,可口的饭菜上了桌,翠影才去叫醒丈夫,让丈夫去叫醒公公婆婆。她则把四个熟睡中的女儿从睡梦里唤醒,好让她们一起跟着吃完饭,合馨就跟着大人出发,合荼还是留在家里做饭和带两个妹妹。 日头很快东上,懒洋洋的阳光又铺满了大地。气温暖洋洋的,晒得人有些萎靡。合荼刚刚煮好饭,就听见合弈在里屋大声地哭喊了起来。她急忙从放在高高灶台边的小凳子上跳下来,奔进里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看见她进来,合弈就哭得更凶了。 “怎么回事?”合荼抱起合弈轻轻地摇晃着,一边责备的看着合芮。合芮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合弈大哭,无动于衷。 “你又抢合弈的娃娃。”合荼眼尖的看到了合芮藏在身后的破娃娃的头,“你比合弈大,你要让着她。” “凭什么?”合芮瞪了一眼合弈,转身就跑出去了。合荼皱起了眉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合弈还在她的怀内大哭着,灶台上的锅盖咕噜咕噜响着。 “乖,你别哭,姐姐先去炒菜,炒完菜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她柔声说道,合弈却还是不管不顾,兀自哭着。合荼伸长脖子,朝着屋外大声呼喊合芮,没得到一丝回应。她只好从炕上找到一条陈旧的背带,把妹妹绑在背带里面,然后又绑到她身上。 “乖,不哭。”合荼站了起来,轻轻走动着。也真奇怪,合弈马上就不哭了。 外面的太阳已经移到了头顶中间,阳光猛然变得火辣辣起来,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合荼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人们归来的说话声,急忙走到厨房里。煮饭之前就洗好的菜正放在砧板上,她手脚麻利地切好菜,熟练地往锅里倒油。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诱人的香味就从锅里传了出来。合荼刚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家福就捞开门帘从外面进来了。 “哎呀,好香。”他咽了口口水,看到合荼背上朝着他痴笑的合弈,伸出手笑着逗她,“爸爸回来咯?有没有想爸爸?” 合荼松开身上的带子,家福便把合弈抱了过去,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摇晃着,逗弄着她肉呼呼的脸蛋。这个时候,翠影和周父周母也从外面进来了,带着一身的灰尘和汗水,疲惫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姐。”合荼跑到合馨旁边,笑嘻嘻的喊道。 “可累死我了,还好快收完了。”合馨扭头朝周围打量,“合芮呢?” “她抢了合弈的娃娃,把合弈弄哭了,现在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合荼,你去把合芮找回来,咱们吃饭。”翠影说了一声,脸色有些苍白,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 合荼跑出门去,中午的太阳晒的人有些发蔫,院子大门外有几个小孩子蹲着玩沙子,合芮也混在里面,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合荼跑过去,猛然看见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子,应该十一岁左右的样子,露着浅淡温柔的笑,虽然对他们玩的东西很感兴趣,却站的远远地,仿佛不怎么愿意参与。 合荼在她身边站住了,好奇地打量着她。那个女孩子的穿着打扮同这里很不一样,她是那种神气的城里人的打扮,穿着一条粉色的连衣纱裙,白皙瘦长的小腿下蹬着一双洁白的白球鞋,上面一点尘土也没有,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子一般。 合荼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裤子和上衣,脚上穿着的布鞋是妈妈很久以前做的,已经很破了,鞋面和鞋底似乎快要分离。她突然很羡慕那个女孩子,突然特别喜欢那女孩子身上穿着的连衣裙,仿佛那裙子穿到自己身上,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仙女似的。 合荼打量她的时间太久,女孩子终于发现了,扭过头去不悦的看着她。 “你是谁啊?”合荼怯生生的问道,感到自己快要低到尘土里去了。 女孩子仿佛在思考要怎么回答,这时候合芮跑了过来,站在合荼身边,也同样好奇地看着她,表情里带着骄傲,挺着小胸脯说道:“她是那下面何奶奶的孙女,从城里来的。” 女孩子歪了歪头,笑了,“我叫秀寒。” “对对对。”合芮急忙回答,为自己知道她的名字而感到特别自豪。 合荼悄悄撇了撇嘴,拉住合芮的胳膊,说道:“妈叫你吃饭。”语音刚落,仿佛回答她们似的,院子里传来翠影略带怒意的喊声:“合荼合芮!吃饭了!” 她们转身急忙跑进去,合荼跑到门口,又停住了,回头看着秀寒,怯怯问道:“你下午还来吗?” 秀寒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点了点头,“来。” 合荼满足的笑了,转身跑了进去。 第二章 秀寒是跟着爸爸妈妈回老家过假期的。她的奶奶住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爸爸在十八岁那年就去城里打工,接着遇见了妈妈,结了婚,生下了秀寒。秀寒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好看,她的皮肤特别白特别细,跟天天在日头底下晒、风里雨里跑来摔去的乡下孩子们不一样。他们的脸蛋又黑又红,眼神怯缩且懵懂,脚上穿着的布鞋常年带着尘土和野草。 秀寒背着大书包来合荼家的时候,合荼紧张极了,她把大房里的桌子和板凳擦的锃亮,茶杯也洗的干干净净的,学着爷爷的样子往茶杯里撒茶叶。那茶叶是去年爸爸去城里带回来的,听说还很贵呢。撒好茶叶,她把煮好的开水倒进茶杯里,还怕水太烫了,不停偷偷地往上面吹上两口气。 秀寒在院子门口探头,张着小嘴轻声喊到:“有人么?” 合荼跑了出去,背上还背着合弈。合芮听见声音,站在厢房的拐角处皱着眉头来回看着她们。 “你来啦?”合荼跑到离秀寒不远处就站住了,不知怎么的,她总害怕秀寒会嫌弃她家。合弈看见陌生人,在她的背上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嘴里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秀寒慢慢走了进来,嘴角依旧带着温柔优雅的笑,“你家里人呢?” “她们都下地去了。”合荼指引着她往大房走,在凳子上坐下来后,秀寒才好奇地问道:“那你家里就留你们三个吗?” “对啊。”合荼坐在她旁边,笨手笨脚的往她跟前推着茶杯,“你喝茶。” 秀寒噗嗤一声笑了,摇着头说道:“我不喝茶。” “那你要喝什么?”合荼惊讶的看着她。平时家里来客人的时候,爷爷和爸爸总是泡茶给他们喝,他们可喜欢了,嘴里还一连称赞这是好茶叶。怎么从城里来的秀寒就不喝茶呢? “我不喜欢喝茶,苦苦的。”秀寒撅着粉嫩的小嘴,“我喜欢喝可乐。” “可乐是什么?”合荼更加不明白了,她讲的都是自己没听过的东西。 “嗯......”秀寒仰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就是一种会冒气的汽水,你没喝过吗?” 合荼摇了摇头。这时候合芮从门口伸进脑袋来,看到茶杯里冒着的热气,大声喊道:“你用茶叶!我告诉爷爷奶奶去!” 合荼不屑的撇撇嘴,不理她。合芮觉得没意思,就跨坐在门槛上皱着眉头继续看着她们。 “超级好喝的,下次来我带给你。”秀寒笑了,因为她看见合荼背上的合弈对着她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你还会来吗?” “来呀,我觉得这里挺好玩的,可以爬山,还可以放羊呢。” 合荼突然笑了,她终于找到了可以让自己觉得骄傲的事情,“那下次我放羊的时候带你去。” “真的?”秀寒激动地拍着手,“你说的啊,不要说话不算数。” “这有什么难的。”合荼急忙说道,“你也要说话算数,下次来记得给我带可乐。” “我也要。”合芮在门口不满地叫到,但是没人理她,她便闷闷不乐的扣着门槛上陷下去的洞,目光看起来更加生气了。 秀寒拉开书包的拉链,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和一个本子来,最后拿出一个笔袋,里面装着一支铅笔和一块白色的橡皮。 “这是什么?”合荼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这些东西。 秀寒一一的给她介绍,完了之后说道:“这些都是上学要用的东西,等你上学了,也会有的。” “真的?”合荼开心极了,虽然不懂这些东西是什么,但她感觉这些就是自己梦寐以求想要的,不禁感到心花怒放。 “我要写作业了,你可以看着我写。”秀寒拿起铅笔,认真地看着书。 “上学是什么?”合荼忍不住又问道。 “就是去一个地方,那里都是跟我们一样大的孩子,然后就有个老师每天给我们上课,教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啊?” 秀寒为难地眨巴了下眼睛,“就是语文呀,数学呀,英语呀。” 合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秀寒写作业。 “什么时候可以上学呀?” “你今年几岁了?”秀寒歪着脑袋看她。合荼挠了挠下巴,说道:“6岁了。” “那可以上学了啊。”秀寒咬着铅笔头。 合荼若有所思地看着书本,没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着,秀寒不停地在纸上写来写去,合荼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写来写去。 合芮站起身,挤进两个人的中间,皱着眉说道:“这是什么?” 秀寒听到她刻意变得粗鲁的语气,不由得伸手轻轻推开她,纠结着眉头说道:“我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合芮生气极了,她两手叉在腰里,学着经常站在地里骂儿子的寡妇,气冲冲的说道,“我都听见了,这个是本子,这个是铅笔。” “你如果说话温柔点,我就喜欢你。” 合芮依旧皱着眉头看着她们,她心里觉得傲气的很,虽然想跟她们一起讨论,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只好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气势汹汹的说道:“我才不温柔,不喜欢就不喜欢,谁稀罕!”说完转身就跑,下台阶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秀寒盯着她跑出去的背影,疑惑地问道:“她怎么这样?” “她就是这样。”合荼目不转睛的看着本子,轻轻晃着背上的合弈,她已经睡着了,“你骂她,她就不会这么得意了。” “我才不骂人,骂人是坏孩子做的事。” 合荼看着秀寒好看的侧脸,越看越喜欢,不由得问道:“你明天还会来吗?” “你让我来,我就来。”秀寒说道,反正她待在家里也没事做,跟奶奶也聊不到一块儿去,奶奶只会不停地往她的怀里和碗里塞吃的。倒是也有跟她一般年龄大的,可是他们都跟合芮一个样,不是她喜欢的样子,只有合荼,对待人的方式还算礼貌点,这让她觉得在这里呆着比在别处呆着好多了。 “那你后天会来吗?” 秀寒点了点头。 “那大后天、大大后天呢?” “大大后天不行。”秀寒摇了摇头,“我那时候要回去了。” “为什么呀?”合荼急的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上学,我爸只给我请了一周的假。” “那你什么时候还会来?” 秀寒朝右上方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说道:“等放寒假的时候,我就来。” “什么时候放寒假?” “快过年的时候。” “那好!”合荼激动地拍起手来,“到时候你来我家,我包饺子给你吃。我做的可好吃了。” “好!”秀寒也开心地笑了。两个孩子互相对望着,脸上散发出纯真美丽的光芒,将她们之间外表内在的差异全都模糊不见了。 第二天,大人们都下地之后,秀寒果真背着大书包来了。她这回拿了另外一种颜色的书和本子,趴在桌子上写字。合荼背着合弈,拿着一把小笤帚把所有屋子的砖地都扫了一遍,然后跑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淋湿一块粗糙的抹布,把所有的柜子和桌子也擦了一遍。她个头小,够不到柜子上面的时候,就搬个小凳子垫在下面,摇摇晃晃地踩上去使劲够着上方。抹布在柜子上面划出一道道湿湿的、弯弯的痕迹。被她叫来看合弈的合芮不情不愿的站在下面,突然看她趔趄一下,急忙扶住了她踩着的凳子。 “哎呀,可吓死我了。”合荼从凳子上下面,拍着胸口喘着大气,脸上一副余惊未了的表情。 “你看合弈吧,我出去玩。”合芮扭身就要走。合荼想拉住她,但是她小小的身体跑的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门外,没影儿了。 “你在干嘛呀?”秀寒一掀帘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在擦柜子。”合荼抬头挺胸,骄傲地指了指自己刚刚费劲的用湿抹布擦过的地方。 秀寒惊讶地长大了嘴,“你还会做家务呀?” “是啊。”合荼为自己得到夸奖而感到很开心。 “我在家里从来不做家务,都是我妈妈做。” “为什么?” “妈妈说让我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将来出国。” “出国?”合荼迷茫的看着她,摇了摇头,“不懂。” 秀寒歪着脑袋笑了,仿佛在思考着些什么,然后说道:“我奶奶叫你下午去我家玩儿呢。” 合荼扭头看了看合弈,她正在炕上爬来爬去,嘴里叼着不知道是谁的袜子,笑呵呵的看起来很激动。 “喂,不要吃袜子。”合荼急忙夺下她嘴里的袜子,合弈嘴一撇,就要哭起来。秀寒上前,冷不丁从身后拿出一个会跳的机械小青蛙,在炕上按了按,小青蛙便向前跳了起来。合弈的注意力顿时便被这个小青蛙全部吸引了过去,专心致志的看着,小青蛙跳一下,她就激动地拍拍手。 “好玩。”合荼兴致勃勃的看着。秀寒便说道:“送给你啦。” “真的吗?”合荼伸手要把小青蛙拿在手里,合弈却抓着不撒手。 “是啊,反正我玩具很多啦。”秀寒往身后撇撇手,“你下午带上合弈去我家,我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可以啊。”合荼脑袋里顿时出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块鸡肉汤的画面,“合芮可以去吗?” 秀寒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中午的午饭,秀寒是在合荼家里吃的。 合荼做饭的时候,秀寒就站在旁边好奇地观看。当她看见合荼踩着小凳子,费劲的用一双小手拿着饭铲搅和着锅里的饭菜,而那飘出来的香味是那么的诱人,令人垂涎欲滴。她顿时特别佩服合荼,虽然她比合荼大五岁,可是她连米饭都不会煮,合荼却什么都会做了。 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大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回来了。家福和翠影看见厨房饭桌旁站着一个秀丽洋气的小姑娘,急忙问合荼这位是谁。合荼还没来得及回答,跨坐在门槛上的合芮就抢着回答道:“她是下面何奶奶的孙女。” “哦,何奶奶的孙女啊。”翠影急忙笑道,“赶紧坐,中午就在我们这里吃,可别嫌弃啊。”说着,她突然朝旁边侧了侧身子,做出欲呕的动作,然后拍了拍胸口,继续笑着。 家福问了问秀寒爸爸妈妈的情况,便跟周父周母聊起地里的事情了。周母话不多,笑呵呵的只是给秀寒夹菜。周父一脸菜色,脸背向一边使劲咳嗽了几声。他虽然勉强打起精神,看起来脸色却疲惫至极,仿佛就这么坐着都撑不下去了似的。吃完饭,大家默契地分开,各自进了各自的房屋,鞋子也不脱直接往炕上一躺,合上眼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合荼和合馨收拾着碗筷,准备洗碗。 合馨跟秀寒年纪差不多,性格却腼腼腆腆的,看见穿着漂亮裙子、梳着整齐头发的秀寒,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是低着头干活。合荼跟秀寒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聊得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物什。洗完碗,合馨悄悄走进卧室躺在了翠影身边,她下午还要跟着大人去地里,所以中午也要好好休息休息。合芮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合弈被翠影哄着也睡着了,厨房里只剩下了合荼和秀寒两个人。 “你等我扫完地,我们也睡午觉去。”合荼拿着把笤帚认认真真扫着地。 秀寒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的等着,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合荼扫完地,两个人就手牵着手,一齐到大房炕上睡觉去了。 合荼被妈妈叫醒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院子里正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刚睡醒的合荼和秀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吓坏了,在炕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跟着妈妈跑出去看。只见院里的水泥地上停着一块长方形的木头板子,铺着妈妈昨天刚刚缝制好的新褥子,上面躺着一个人,还盖着一块白布,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周母跪在一边,哭的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家福在母亲一旁安慰着,却也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怎么了?”合荼惊恐的看着合馨,合馨脸色苍白,仿佛被吓坏了,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翠影捂着胸口,大口喘了几口气,拍了拍她们姐妹的背,说道:“去,跟爷爷道个别。” “爷爷?”合荼不知道怎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虽然她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一动不动的躺在木头板子上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和爸爸在一边哭的那么厉害。 “爷爷去哪里啊?”她问妈妈,仿佛根本没流泪似的。 翠影艰难的摇了摇头,没说话。她转头看合馨,合馨还是那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便转头看合芮。合芮面无表情的站在她旁边,手指头一下又一下戳着裤缝里的破洞,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她并不在乎似的。合荼眼尖的看到了她手里面握着的小青蛙,那是秀寒给合弈的,不知道怎么又被她拿走了。 “合荼。”旁边突然有人悄悄戳了戳她的肩膀,合荼扭头一看,见秀寒面无血色,一脸惊恐的看着她,轻轻说道,“我先回去了。” “好,那我待会儿去你家。”合荼急忙说道,生怕秀寒这一走她们就再也见不着了似的。秀寒点了点头,从旁边溜出去,贴着墙根跑回去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咳!”一个穿着麻布斜襟衣服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合荼认得他,他是他们村子的村长,什么事都要管的,“家福!过来!”他朝跪在周母旁边的家福招了招手。家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站起来跑了过去。村长低下头跟他说了好多话,然后人群里站出两个人来,同家福一起出了院子大门。 “都怪我,都怪我。”周母哭倒在地,“都拿不出钱来给你爸送个好葬。太委屈了,太委屈了啊!” 翠影满脸泪水,扶着不停往地上扑的周母,“好了妈,别哭了。”翠影哽咽着,轻拍着周母的背。周母突然转过头来怒视着她,骂道:“你也是个不争气的,养这一屋子败家玩意儿!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要是生一个儿子出来,你公公也不至于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 翠影羞愧的低下了头,仿佛这件事就是她的错似的。 周母不管不顾,把在场的人每一个都骂了过去,连两岁的合弈都没放过。骂完了,她精疲力尽的靠在翠影身上,目光呆滞的望着万里无云、湛蓝的仿佛能掐的出水来的天空,嘴里念念有词。 “妈,我们去炕上躺着。”翠影费力地扶她起来,侧过头表情痛苦的又干呕了几次。合馨急忙跑了过去,在另一边扶着周母。 这一个下午,大家都没下地去,在炕上躺着的肝肠寸断,在地上坐着的痛苦万分。合荼默默地蹲在妈妈和姐姐身边,开了几次口,想说去秀寒家,但是妈妈一直在干呕,合馨不停地拍着妈妈的背,都没让她有机会说。一直到下午四点多,太阳西移,气温不再像中午那么炎热了,家福从外面回来了。 “怎么样?”翠影忍住干呕,抬起头问他。 家福摇了摇头,疲倦的看了看在里屋躺着的周母,轻声问道:“妈咋样?” 翠影也摇了摇头。 “我去村头的棺材铺打了个棺材,先把爸给葬了。我不想让咱妈看见,再说。”他哽了一下,“大夫说,那病不好,被传染上了救不活的。” 翠影拍了拍胸口,脸色难看。 “你咋了?”家福担心的看着她,“你不会被传染了吧?” “瞎说,我平时跟公公都不怎么说话的,怎么传染。”翠影探头看了看里屋,悄声说道,“我怕是又有了。” “啥?”家福惊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看着翠影的肚子,真的已经很大了,他以为她只是吃胖了,就没当回事,“四个孩子我怕都养不活,不要说再来一个!” 翠影摇了摇头,表情有些难过,“我没办法,这我没办法。你但凡晚上稍微控制一点,我也不至于一个接一个的生。” 家福重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把几个女儿都赶了出去,几乎痛苦的讲到:“怀上那也没办法,只能生了,就希望你这次生个儿子,让咱妈开心开心。” “说到这个。”翠影往家福跟前凑了凑,“你也该让大夫给咱妈看看,是不是被传染上了。” 两个人刚说着话,里屋突然传来响声,接着周母就走了出来,站在了他们面前,冷冷的说道:“传染就传染上了,我跟着老头子一起去。” “没有,不是。”家福急忙站起来,“你看,这个还是要检查检查的,爸虽然去了,但是你儿子还在,你舍得抛下你儿子吗?” 周母看了看家福,欲言又止,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又从眼角溢了出来,痛苦的说道:“我命苦啊,太苦了。” 合荼和合馨蹲在屋门口,都低着头不说话。合芮蹲在远远的地方,手里攥着一根小树枝,不知道在地上划着什么。合荼犹豫了好几次,终于说道:“姐,秀寒叫我下午去她家呢。” 合馨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爷爷走了,爸妈不会让你去的。” “那也得试试,秀寒说过几天她就回去了,就见不到了。” 合馨点了点头,依旧难过的看着地面,长长的辫子从她的背后滑到她的身体前面去,被她不胜厌烦的又抛回到后面。 合荼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了看屋里坐着的三人。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似乎在讨论什么事情,看到合荼进来了,就都不说话了,齐刷刷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妈。”合荼扭着衣角,站在翠影身边扭扭捏捏的说道,“秀寒叫我去她家。” 翠影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根本没听她在讲什么,只是撇着嘴角说道:“你叫你姐,叫上合芮,我们去给你爷拜拜坟。” “妈......”合荼还要说,被翠影在背上甩了一巴掌,她急忙转身跑出去了,她可不想因为这个挨了家长的骂,平时那么勤奋的做家务就是为了得到爸爸妈妈的表扬,那个时候她可高兴了。 跑到合馨跟前,她把翠影的话重复了一遍。合馨站了起来,扶着墙壁甩了甩蹲麻了的腿,对着远处的合芮喊道:“你过来!” 合芮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的从远处磨了过来。远处有乌云渐渐飘了过来,遮住了湛蓝的天空,只能偶尔从缝隙里面露出一抹蓝。合荼仰头看着阴阴的天色,有点担心会不会下雨。 翠影掀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跟着合荼一起抬头看了看空中,回头对着屋里喊道:“家福,带把伞,怕要下雨了。” 家福从屋里应了一声,翠影便带着他们朝大门外走去。 第三章(上) 那天下午没能去成秀寒的家里,一直是合荼的一个心结。所以当第二天秀寒没来她家里的时候,她就觉得秀寒生气了,气她前一天下午没去秀寒家。一整天,不管是带着合弈的时候,还是干活的时候,合荼都心不在焉的,终于到中午家里人都下地去了之后,她忍不住要去秀寒家了。她想看看秀寒在做什么,家里又是怎么一个样子,她还从来没去过何奶奶家呢。 合荼扫完地,坐在板凳上发愁的看着自己正玩的开心的合弈。她那细小的胳膊上绑着一小块白麻布,跟合荼胳膊上一样,听妈妈说,她们是在给爷爷戴孝。这时候合芮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她是饿了,想进来找点东西吃,又不想让合荼看见。 “合芮!”合荼喊了一声,合芮怏怏不乐的走进来,垂着胳膊仰着一张红红的小脸看着合荼。 “你看着合弈,我去秀寒家里一下。”合荼郑重的说道,她语音稚嫩,脸上稚气还在,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嘱咐道。 “不!看!”合芮一字一顿的说道,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合弈,转身跑出去了。 合荼没办法,只好找出那条带子,把合弈控制在自己背上,微微弯着腰走出屋去。她在院子里没看到合芮的影子,估计是又跑到哪家人家里去玩了。她便将院子门锁了起来,这样就没有人进去了,便安心的朝着下坡缓缓走去。 合弈平时很少出门,主要是没人带她出去玩,所以兴奋地很,在合荼的背上扭来扭去。合荼轻声喝了好几次,她才不情不愿的安静了下来。很快,何奶奶家那扇深灰色的大铁门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门两旁的石狮子仿佛跟她示威似的,雄赳赳气昂昂的立在那儿。 何奶奶家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听说何奶奶的儿子很早就出去城里打工了,赚了好多钱,也十分孝顺,赚的钱有一半都是交给何奶奶的,还把家里里里外外修缮了一番。虽然他不怎么经常回来,但是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东西,都是些城里的玩意儿,新奇的很。有些吃的用的何奶奶都觉得多余,就送给村子里其他的人,因此在村里人缘也很好。何奶奶的儿子不回去的时候,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别人也愿意在闲时候到她家里陪她唠唠嗑。她家里也有几亩地,但是自己从来不种,其实也没什么人手,老伴早早的就过世了,只剩下她一个,儿子一家还都在城里,那地就荒废了好几年。后来儿子回来了,在地头上溜达了一圈,觉得就这么扔着不管不行,便出钱雇了几个村里人帮着他们收拾,秋后收的粮食分他们一半,还给他们工钱。这福利已经很好了,再加上那一家人本来秉性很好,待人不错,那几个被雇到她家干活的几个人就更加尽心尽力,几乎把那几片地当作自己家的来顾看着。 合荼反着手拍了拍背上合弈的小屁股,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她等了一会儿,并没听见有人来开门,便踮起脚尖,拉着门上的铁环使劲拍了几下。 “来啦,来啦。”一个年迈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喊道,接着有人拉开了插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在门后现了出来。 “哎哟,这不是周家的孙女儿?”何奶奶赶紧叫合荼进去,一脸疼惜的说道,“怎么还带着一个?你家里人呢?” “他们下地去了。”合荼抬头说道,颠了颠背上的合弈。何奶奶颤抖着手要抱合弈,合荼看她自己站着都不稳,生怕她连同合弈一齐摔了,就没解开身上的带子。 “合荼!你来啦!”秀寒从一面青砖影壁后绕了出来,拉着合荼的手亲昵的不行。 何奶奶眼尖,看到了合荼和合弈胳膊上的孝,脸色微微黯然,却没说什么,仍旧热情的让着她进门,拿了两碟糖果和瓜子,放在桌子上,让她们姐妹两自己说话。 “你家里怎么样啦?”秀寒坐下就问,一脸好奇。 “就那样,把我爷爷给埋了。”合荼咬着嘴上的死皮,含含糊糊的说道。 “昨天可把我吓坏了。”秀寒拍着胸脯说道,仿佛这是前一秒发生的事情似的。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对身着时髦的男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男的身材十分高大,浓眉大眼,嘴角上一直挂着笑容,不曾板下脸过。女的穿着一条小脚牛仔裤,上身穿着雪纺的一件衬衫,黑亮的长发披在肩膀后面,跟秀寒一样,是个洋气的美人坯子。 “哎,这是上面周家的吧?”那男的说道,疾步走了过来,半蹲下身逗着咬糖果的合弈。 “哎,是啊。”何奶奶坐在屋子另一边的圈椅上,手里拿着鞋垫正在绣花,“昨天老周刚过世了,听人说,好像得了肺痨还是怎么的。” “肺痨?”那男人一听,惊了一下,急忙站了起来。那女的噗嗤一声笑了,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弯腰抱起了合弈,笑道:“看把你吓的。” “那可不,听说这病传染。”男人看了看合荼,稍稍低了声说道。合荼怯生生的打量着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 “传染也是有条件的,不是得这个病的都传染。再说,看这两个小姑娘身体健康、脸色红润,也不像得病的样子。要不要吃这个糖呀?”她拿起一颗奶糖逗着合弈,合弈伸着小手抓着她手里的糖,她便咯咯的笑了。 他们说完话,便走到何奶奶身边坐下了。合荼和秀寒离他们比较远,便低声问道:“那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是呀。”秀寒点了点头。 “真好看。”合荼羡慕的望着秀寒,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爸爸妈妈。 秀寒骄傲地晃了晃脑袋,夸耀道:“我爸爸是卖玩具的,他开一个好大好大的工厂。我妈妈是个护士,在医院里上班,以后你如果感冒了,可以找我妈妈给你看病。” 合荼张大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万一你们都不在的时候,我要找谁看病呀?” “那你只能找大夫啦。”秀寒扑在眼前的作业本上,却没什么心思写。她很兴奋激动,拉着合荼的手要到别的房间里逛逛,让合荼好好参观参观。只是合荼背上的小家伙因为年纪长了一些,体重也长了一些,合荼背着她有些吃力,秀寒便蹦跳到爸妈跟前,撒娇道:“妈,你看下合弈,我跟合荼出去玩儿。” “可以呀。”那漂亮女人朝着合弈拍拍手,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过来咯,让阿姨抱。” 合荼解开身上的带子,转过身让女人把合弈抱了过去。合弈倒是不怕生,在她的怀里咯咯笑着,手里还挥舞着两颗糖。 “走吧!”秀寒拉起合荼的手,蹦跳着出了门。 “你看!”秀寒站在院子里,手指着左边,“这是我爸爸去年新修的,漂亮吧!”又指了指右边,“还在这儿弄了个菜园子!我妈本来要在里面种些花的,但是奶奶照顾不来,就全都种上菜了。” 合荼环视着这座精致的四合院,嘴里啧啧称着奇。刚刚她跟着秀寒进去的那间屋子倒是普普通通,跟她家里没什么区别,就是屋顶的瓦看起来更漂亮更高级,台阶和走廊边修着精致的红木栏杆,上面还雕着花。但是旁边刚修的大屋就好像她去邻居家电视上看到的大户人家的房子一样,比刚刚进去的房间都要大,不仅栏杆上雕着花,连青砖的墙壁上也好像雕着什么东西。合荼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踏上那两层白洁干净的台阶,仔细打量了一下,上面好像雕着什么动物,却看不太出来形状。 “走吧,我们进去吧!”秀寒蹦蹦跳跳的走过来,拉起合荼的手就要往里面走。合荼使劲站住,回头望了眼那屋,仿佛怕什么人生气似的说道:“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啦,有好玩的,我带你去!”秀寒神秘兮兮的一笑,扯着合荼进去了。 “呐,你看!”还没等合荼站稳,她就跑向了另一边,那是一件深红色的卧榻,上面铺着厚厚的褥子,表面是丝绸的材质,旁边还摆着四个枕头,看起来鼓鼓的,形状跟元宝似的。秀寒抓起上面放着的一个大盒子,从盒子里面拆出来了一个人形的东西。合荼凑上去一看,只见那白色细腻的东西上有着人的头、人的眼睛、人的鼻子和嘴巴,还有着长长的金色头发,睫毛看起来也很长哩。合荼惊讶的张大了嘴,想起了合弈的那个娃娃,那个娃娃比起这个娃娃来可真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个鬼呢。 “好漂亮啊。”合荼想接过来看,却又不敢,带着些怕亵渎了的感情。 “没事,我送给你了。”秀寒大大方方的递给她,又从盒子里扯出来好多好看的小裙子,也递给了她,“这些都送给你。” “真的吗?”合荼惊喜交加,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小心翼翼地捧过娃娃,认真的打量着,又接过那几条小裙子翻来翻去的瞧着。 “真的,反正我玩具很多啦。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爸爸是卖玩具的嘛。”秀寒斜靠在卧榻上,笑嘻嘻的说道。 那天下午合荼在秀寒家里呆了很久,那是她长了六年多最开心、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至今仍没办法忘记,而那个娃娃,一直到了她年老的时候,也仍旧保留在自己的老箱子里面,连同秀寒那张可爱的小脸,一齐变成了她大脑里最美好的记忆。 到了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西斜,做好下山的准备了。合荼回到那间厢房,接过女人手上的合弈,准备就告别回家给大人们做饭。女人摸了摸合荼绑成两个辫子的乱糟糟的头发,不无怜惜的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开始做家务了。” “你不懂。”何奶奶颤颤巍巍的说道,“你是城里人,娇贵一些。我们这乡下的孩子,从五六岁就帮忙照看家里的家务了。” 女人不满的撇撇嘴,又说道:“这个年纪,该是上学的年纪,做什么饭。”她弯下腰轻声对合荼说道,“你回去跟你爸爸说,说你要上学,要识字念书,跟我们秀寒一样。” 合荼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会说的,从秀寒告诉她这一句话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上学了。 绕过那面青砖雕花影壁,秀寒把她们送出了门,还相约第二天再来玩,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就走了,就有好几个月见不上面了。合荼点点头,背着合弈转身朝着上坡走去。 远处已经传来了人们下工的对话笑闹声。合荼先把合弈放在炕上,然后小心翼翼拿出秀寒送给她的那个娃娃和小裙子们,把它们藏进了衣柜深处自己的衣服里面,这才赶紧舀水淘米,煮好饭,再洗菜切菜。她刚把油倒下锅,家福和翠影就从外面进来了。 “怎么这么晚才炒菜?”翠影吃力地在凳子上坐下来,她的肚子已经凸出来了很多。 合荼没说话,合芮却从门口探着头说道:“她去秀寒家了!还把院子门锁了,我都进不来,一直在外面等着。” “你也是,就知道玩,也要帮你姐姐忙,看看合弈。”翠影又站了起来,“合弈呢?我的乖合弈。”她进了里屋,抱起合弈,又回到那条板凳上,把合弈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晃着,问道,“你去你何奶奶家了?” “嗯。”合荼下了凳子,把一盘菜端上桌子。 “你何奶奶家咋样?” “好看。”合荼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味着自己看到的样子,“特别洋气。” 翠影抿着嘴笑了,转头对家福说道:“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有钱了什么事都能办成。”她指了指天花板破洞的地方,对着家福抱怨道,“你也该修修咱家的屋了,一下雨就漏水,一下雨就漏水,让人难受死了。” “知道了。”家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从缸里舀了勺水不停口的喝下肚,“等会儿吃完饭我看看,补一补。” 小孩子们饭量小,一会儿就吃完了,大人们还在剔着牙聊着天。合荼拉着合馨,跑到里屋,从衣服里面搜出娃娃给她看。合馨一脸被惊艳到的表情,手里拿着娃娃不停地转来转去,赞叹道:“真好看。” “好看吧?是秀寒给我的!”合荼骄傲的说道,“她还让我跟咱爸咱妈说,让我去上学呢?” “上学?”合馨扭头看她,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面,“奶奶说了,女孩子不能念书,一念书性情就变了。再说,咱家也出不起上学的钱呀。” 合荼虽然不懂为什么女孩子念了书性情就变了,但还是因为这句话变得很生气,“为啥男孩子就能念,女孩子就不能念,不公平!” “奶奶是这么说的,你问奶奶去。”合馨依旧把玩着手里的娃娃,一脸不舍。这时候合芮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把娃娃抢了过去。 “喂!你还给我!”合荼急忙去夺,无奈合芮左奔又跑,就是不让她拿到。合荼气极了,平时合芮抢自己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这个娃娃不能,它是秀寒送给她的!合荼拼命跑,拼命叫,一定要拿回自己的娃娃。合芮见小小的屋里躲不过合荼,便转身朝屋外跑去。 “你往哪里跑!”合荼抢上前,用力推了一把合芮。合芮身子往前倒去,额头狠狠砸在了木头门槛上,只听见“咚”的一声,她趴在地上就不动了。 这声声音把所有人都给吓坏了。翠影和家福急忙过来抱起合芮,查看着她头上的伤口,见合芮双目紧闭,脸色刷白,已经晕过去了。家福抱起合芮就往外面跑,翠影挺着腰扭过头狠狠瞪了合荼一眼,指着她咬牙切齿的说道:“等我回来收拾你!”便跟着家福也跑出去了。 合荼呆呆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门口,才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了娃娃,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抱在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合馨站在炕边,不停地哄着被吓哭了的合弈,这时瞧见合荼也哭起来了,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哄哪一个。只好对这边说两句话,又对那边说两句安慰话。但是合荼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被翠影咬着牙说的那句狠话吓坏了,觉得爸妈回来肯定要狠狠地揍自己了。她转过身从衣柜里拿出小衣服,扭身往屋外跑,一直跑到秀寒家的大门外,拍了拍大铁门,眼泪还兀自流着不止。 “这是怎么啦?”是那个女人开的门,看见合荼脸上都是泪水,吓坏了,急忙蹲下身问到。合荼抽抽噎噎的把事情的来回说了一遍,女人看了看她怀里的娃娃,突然笑了,怜惜的摸摸她的头,说道:“没事的,会没事的,我去你家,我看看合芮怎么样了。”她站起来,拉着合荼的手往上坡走,秀寒也跟着跑了出来,站在自己母亲身后。 她们到合荼家的时候,家福和翠影还没回来,估计是找村里的大夫去了。厨房桌旁只坐着合馨和周母,周母抱着合弈,看见女人一手牵着合荼一手牵着秀寒走进来,疑惑地站了起来问道:“你是?” “你好。”女人笑着说道,“我叫徽蕊,是老何家的媳妇儿。我听合荼说合芮摔了,刚好我在医院里工作,有点知识,所以过来看看。” “哦,请坐请坐。”周母赶紧请她坐下,徽蕊便在一条木凳上坐了。秀寒依旧站在她身边,有点害怕似的看看周围,伸手拉紧了合荼的手。 “孩子呐?” “去看大夫啦。”周母轻轻拍着怀里已经睡着的合弈,“我看摔的挺重,咚的一声,马上就晕过去了。” 徽蕊皱起了眉头,“应该是脑震荡了,村子里医疗条件不好,等孩子回来,还要好好躺在床上休养几天。” “这个是自然的。”周母点着头笑道。她对这个穿着新潮的女人没什么好感,觉得徽蕊一副城里人的做派,虽然徽蕊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声音也很亲切,她还是不喜欢她。 第三章(下) 几个人等了很久,家福抱着合芮同翠影才出现在帘子下。他们看见徽蕊也愣住了,那母女两个如同两个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一样,站在他们简陋的厨房里,似乎同他们隔着厚厚的一层雾一般。 “这位是?”家福犹犹豫豫问道。周母赶紧介绍了一下,徽蕊便上前仔细查看了下合芮的伤口,见合芮已经醒来了,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徽蕊。 “看起来是没事了,就是这几天要吃点好的,好好补补。”徽蕊退后,牵起了秀寒的手。 “哎呀您这话说的是。”翠影笑着让她们坐下,“但是我家里也就这粗米和土豆,只能变着花样炒,也做不出来什么好的,比不上你们家啦。” 徽蕊低头从腰上的口袋里寻摸出几张纸币,递给他们,“拿这些钱去给孩子买点好的,受伤了可跟平时不一样的。” “不行不行。”家福急忙推辞,翠影把徽蕊的手也给推了回去。家福把合芮放到炕上,给她盖好被子,才转过身来说道,“你既然是下面何姨家的媳妇儿,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就不要扯到钱了。” 徽蕊觉得自己做的也不对,顿时羞红了脸,把钱收回去后,不好意思的笑道:“是我一时糊涂,把自己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融洽,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陌生了。只是周母依旧不喜欢徽蕊,尤其在她拿出来钱之后,就更加不喜欢她了。 寒暄了一阵,徽蕊牵着秀寒的手就要告辞。临走时,秀寒拉着合荼的手,要她明天一定要来自己家玩。合荼悄悄看了看爸妈的神情,见他们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反应,便用力点了点头。 送徽蕊秀寒一出门,翠影就用力地关上了大门。 “真阔气,听说他们家老何在城里赚了大钱呢。”她边往里走边说道。家福坐在东边用来储存东西的厢房台阶上切割着木块,地上满是木屑,白白黄黄的一片。这是他业余的爱好,喜欢做木工,做出来的桌子板凳也极精致,乡里人经常来他这里买桌椅,也算是额外为家里赚点外快。听见翠影的话,他哼了一声说道:“人家再有钱,跟咱也没关系,咱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虽然看着阔气,不过徽蕊不怎么摆架子,挺亲切的。”翠影好像没听见家福的话似的,继续自顾自的说着走进了屋子。合芮正躺在炕上,微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阳光投射下来的被风吹的一晃一晃的树影子。她的额头上肿胀起一个包,发着青紫的颜色。外屋厨房里,合馨和合荼正在洗刷碗筷。 “咋样?还疼不?”翠影在合芮身边坐下来,关切的问道。她摸了摸那个包,合芮“咝”了一声。 “疼。”合芮眼睛里闪着泪花,突然指着衣柜说道,“我想要那个娃娃。” “什么娃娃?”翠影的话音刚落,合荼就从门外跑了进来,背着还在滴着水的手板着脸说道:“那个娃娃我还给秀寒了,没有了。” 翠影见这是小孩子之间的争执,就没说话。合芮怒视着她,撇了撇嘴,说道:“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也没办法,刚刚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就把娃娃还给她了。” “别吵了,就一个娃娃,等地里土豆收完了,妈给你做一个。” “不要。”合芮冷冷的转过头去,“那个娃娃可好看了,妈你是做不出来的。” 娃娃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合荼幸运地将它留了下来,这个家里只有合馨知道那个娃娃还在衣柜的衣服里面。但是合荼知道合馨是不会说给合芮听的,她就跟家里大人一样,巴不得家里争执少点呢。 秀寒和家里人离开这里的那天下午,合荼背着合弈去送她们。因为村里的路太过于颠簸坎坷,车开不进来,只能走很远的路去到公路上再去开车。合荼背着合弈,徽蕊看着心疼,就把合弈从合荼背上接了过来,让老何抱着,自己则一手牵着秀寒一手牵着合荼,慢慢朝前走着。 这里乡村的风景颜色太过于单调,触目都是土色的黄,几乎连一棵蔽日的大树都看不见,偶尔有几棵小树掩映在高高的杂草荆棘里,显得特别营养不良。他们走过的路上都扬起了灰尘,呛得人直咳嗽。合荼和老何已经习惯了,就只有秀寒跟徽蕊还没习惯,走两步就要扭头朝后看下自己衣服上是不是沾上了土。 走了很久,下了一个很陡的坡,才看见了公路的影子。老何率先走过去,在公路旁边的亲戚家里把车开了出来,那是一辆略显陈旧的桑塔纳,尾部喷着浓浓的烟。合荼好奇地在车周围转了一圈,还没搞懂这个东西上路跑的原理呢。 “我们要走啦。”秀寒把书包塞进车里,拍了拍合荼瘦弱的肩膀。老何把合弈重新放在合荼背上绑好来,抿着嘴心疼的看着她,对徽蕊说道:“可怜的孩子。” 徽蕊弯下了腰,对着合荼温柔的说道:“下次就不要来送我们啦,路太远了。”合荼乖巧的点了点头,她便继续说道,“回去一定要跟你爸爸妈妈说要去上学,上了学以后才能有机会出大山,知道吗?”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来塞到合荼手里,说道,“下次来再给你带好吃的。” 合荼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是真舍不得秀寒,也舍不得徽蕊,但是他们总是要走的。当汽车尾部喷出的气体已经消失在远处看不见的时候,她终于哭了出来,吓得背上的合弈也哭了,两个人一抖一抖的,哭声响彻天际。 秋去冬来,天气又冷了下来。家里生起了炉子,炕也起了火,每日里暖烘烘的。没有收庄稼的压力,每年冬天是庄稼人最闲的时候,家里有电视的看看电视,没电视的就蹭到有电视的人家里去看电视。实在没电视可看的,就每天在家里唠嗑、腌咸菜,要么就是在村里瞎逛悠。周母和翠影手里都拿起了鞋样子和毛线针,打算做一些衣物。家里几个孩子身体长得快得很,前一段时间的衣服穿起来已经有点小了。合荼的身体往上蹿了一截,翠影就把合馨的衣服给她穿,拿着自己的衣服重新给合馨改了一件。 “妈,我也想要新的。”合荼站在缝纫机旁边不满的叫到。翠影啐了她一声,说道:“都是旧的,没有新的。”合荼就默默地走开了,她这话说也只是说说,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们置办新衣服。如果这个钱多余下来了,她还想用这些钱上学呢。 因为家里没什么事,家福就让合馨跟着村里的男孩子们去上了两天学。合荼跟着也要去,家福说她年龄还没到,就没让她去。 “怎么没到了?秀寒都说我这个年纪是该上学的年纪了,她妈妈还让我跟你们说,让你们送我去上学,以后才有机会出大山。”合荼仰着红通通的小脸,发着稚嫩的语音。家福看了她一眼就笑了,对着翠影说道:“你看,跟城里人玩了两天被带的。” “那是人家城里人的年龄,你一个乡下孩子怎么能比。再说了,咱家里只能供一个人上学,多一个人出来,你还想不想吃饱饭了?” 合荼紧紧地抿着嘴,眼睛里闪烁着泪珠。合芮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哈哈,上不了学咯。”她拍着手咯咯笑着。 合荼求学失败,在家里每天的期望就是盼着合馨回来把自己学到的教给她。合荼聪明又机灵,很快就把合馨学到的那点都学会了,每天拿着根小树枝在雪上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合馨在土砖搭成的破旧学校里学完了拼音就怎么也不愿意去上学了,她每天跟着翠影,手里拿着鞋样子和毛线针,开始学着做女红。家福奇怪的很,合荼想上学还没学上,合馨有学上怎么就还不上了呢? 有一天吃完饭闲着没事,他就催着合馨上学去,说给老师的学费不能白费了。合馨低着头闷闷的说道:“我不去。” “为啥?”家福扔掉剔牙的筷子,瞪着她,“你不去那学费不是白交了?” “爸,你把学费要回来吧,反正我不去。”合馨倔强的低着头,只顾着打毛线。周母从里屋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笑道:“这才对,这才是我的好孙女,女子无才便是德,念那么多书干嘛?” “妈你不懂。”家福责备似的看了母亲一眼,“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还保留着您那封建思想呐。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有才又有德才行。” “学校里都是男孩子,我一个女孩子掺杂在里面不好。”合馨似乎受到了鼓舞,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反正我也不爱学那个,我看合荼喜欢的很,要不就让合荼去吧。” 家福看着合馨,老大今年快十一岁了,身量长开了,想的也多起来。他叹了口气,说道:“不去就不去吧,我明天去学校把学费要回来。” 缩在一旁的合荼一听就急了。本来听见姐姐说的话她很高兴,以为这下可以让自己去上学呢,结果又要把学费要回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她急忙站起来,抱着父亲的胳膊说道:“我去嘛,爸你别去要回学费。” “瞎说,你就是被那叫秀寒的给带坏了。”周母瞪了她一眼,啐道。 家福看看合荼,又看看翠影。翠影肚子很大了,行动都有些费力,再加上今年秋天太过于劳累,常常感到身体不适。合馨虽然年纪大点,做活计却不行,煮个饭都能给煮焦了,周母年纪也大了,就在家里歇着,还时常会感到头晕目眩。合荼要是去上学了,家里就剩这几个人,谁做饭吃?他摇了摇头,依旧拿着老理由说道:“你年纪还没到。” “我都六岁多了!”合荼急的快哭出来了。家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背过头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以后再说。”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人不同意,合荼自己也出不起学费。第二天家福就去学校把学费要回来了,还颇费了一番周折。老师刚开始怎么说都不行,一定要让合馨去上学,家福把家里的情况一说,老师气的脸都紫了,直骂他:“孩子上学重要还是你们吃饭重要?你们自己做顿饭吃就那么难?一个六岁多的孩子天天给你们做饭,连个上学的机会都没有,你自己脸上过不过得去?”有些话实在说得难听了,但是家福都忍了下来,毕竟他心里也觉得自己理亏,人老师说的对得很。但是他总不能不考虑家里的一个孕妇、一个老人,还有三个孩子,合荼是不能去上学的,她一去家里人是真的要挨饿了。一旦坚定了主意,老师怎么骂他只是受着,坚决不松口。 “算了算了。”老师骂到最后口都干了,“退给你退给你,我只是心疼那孩子,想上学却没得上。”家福就这样拿着学费回来了。 整整一个冬天,合荼都是在不停地念拼音和做饭、干活当中度过的。当她拼音念得滚瓜烂熟,都能倒背如流的时候,翠影生下了第五个孩子。 依旧是那个老婆子,沾着一手的血,掀开帘子一脸麻木语气却很激动地说道:“生了生了!” “男孩女孩?”家福凑了上去,周母则在一旁合着双手闭着眼不停地祈祷。 “男孩。”老婆子说完就放下帘子走了进去。家福愣怔了两秒,终于反应了过来,同母亲相拥而泣。他太高兴了,他周家终于有后了。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家福就从家里拿出钱来办了个酒席,请了家里的全部亲戚来吃饭。酒席那天,他家院子里几乎站满了人,很多人都没地方坐呢,就那么站着,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聊着天。翠影因为还在坐月子,就没下床,厨房里都是周母和合荼合馨在忙活。家福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在人群里晃悠,逢人就夸奖,逢人就炫耀,仿佛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似的。 “你老周家生了四个女儿,这下终于生了个小子,高兴坏了吧?”有人在人群里对他喊道。家福笑眯眯的喊回去:“那肯定的!说不定明年翠影还给我生一个大胖小子呢!” “得,生了长大以后万一没钱娶媳妇儿咋办?”又有人喊道。 “我家的小子,怎么可能这么没出息。再不咋地,我家里还有四个姑娘呢。”家福笑喊道,他在人群里转了一圈,重新在桌头坐了下来,逗着怀里又白又胖的儿子。 一直忙活到晚上八点多,人才渐渐地散了。周母捶着腰,坐在厨房的板凳上,累的几乎喘不上气来。合馨和合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累一天,也是受不了。家福进了暖洋洋的里屋,把儿子往翠影身边一放,出去收拾摆在院子里的桌椅,把它们重新收回到储存间里。合荼站起来,把收进来的碗筷摆在锅里,从缸里往锅里舀水。 “合芮!”周母喊了一声在院子里乱跑的合芮,“进来帮你姐洗碗!” 合芮不情不愿的进来了,捞起袖子站在小板凳上笨手笨脚的刷洗着。合馨和合荼年纪大一点,把所有的碗都揽过去自己洗了,合芮洗了两个盘子就没东西可洗了,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对着周母喊道:“奶奶,洗完啦。” “洗完就进去,外面这么冷,鼻子都冻红了。” 合芮嘻嘻一笑,跑到里屋去了。把碗筷都摆好之后,合馨帮着合荼擦干手,在周母身边坐了下来,继续织着自己手上有些脏兮兮的毛线。 合荼转身跑进里屋,一片热气扑面而来,她觉得浑身舒服透了。 “哎呀,好可爱。”她趴到弟弟的旁边,胳膊撑在炕上,下巴放在手背上,认真的看着弟弟。 不一会儿家福从外面进来了。翠影招呼了他一声,问道:“起个啥名儿?” “我想了好几个。”家福带着一身的寒气在炕边坐了下来,“都觉得不好,等明天我去学校问问老师,让老师帮忙起一个。” “好。”翠影笑了,怜惜的看着儿子,仿佛看着一个稀世珍宝似的。 第四章 半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等到早上起来一看,院子里的雪已经堆积有半尺深了。凛冽的寒风呼呼卷过,刮起地面上的散雪卷成一个又一个的圈,再回旋落到地上,使雪面显得极不平整。家福推开门看了一眼,急忙缩了回去,发着抖回到了里屋,颤颤的说道:“外面下雪了,冷的紧。” “合馨,去把衣柜打开。”翠影叫合馨起来,指着衣柜说道,“最里面有一件蓝色的厚毛衣,拿出来给你爸。” 家福接过去穿上,觉得稍微暖和了一点,又往身上套厚棉袄,心不在焉的说道:“雪等我回来扫,你们娘们就在屋里呆着。外面太冷了。”等身上收拾齐整,他低下头亲了亲熟睡中儿子的脸蛋,才出了门。在哈一口气似乎都能结冰的天气里,他踩着积雪一步又一步艰难的往前走着。 虽然下大雪,学校依然没停课。远远的,家福听见学校里敲铁的声音,叮叮当当的。等到了学校,他身上都出了一层汗。这个时候还没下课,学校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院子里旗杆上的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着。 家福蹲在教室门口,听着老师给孩子们上课。他想起合荼对他说过的话来,又想起她蹲在院子里拿着小树枝划拉着拼音笔画,心里不由得一紧。猛然间,儿子的脸又浮现在自己脑海里,这点小小的不舒服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再次沉浸在给老师报喜和请老师起名字的激动里,脸面虽然被寒风吹得紫红,心底却暖和一片。 教室里突然喧哗起来,几个孩子从后门跑了出来,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兴奋地向雪地里冲去。家福急忙站起来,就看见老师夹着书本从前门走了出来。 “哎?又是你?”老师看见他,不由得展颜一笑,“怎么,要送孩子来上学了?” “不是不是。”家福讪笑着,两只手搓来搓去,“这不我媳妇儿昨天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想请您给他起个名字。” “哦。”老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昨天我听学生说了,你家里还办酒席了是吧?我说你有办酒席的钱,怎么就没钱送孩子来上学?” 家福不想谈这个话题,讪着脸在他跟前站着,一副仿佛被冻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唉。”老师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就不想说什么了。这样的家长他见的太多了,如果人人都像他想的那样,那这个学校也不至于大部分都是男孩子,“我看就叫周合复吧。” “老师,这名字是啥意思?”家福追着问。老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说道:“克己复礼的意思。”家福还要追着问,见老师已经拐进办公室里去了,只好自己边琢磨着边走回去了。 一进家门,他就喊合馨,合馨放下手里的毛线针,扑通扑通跑了过来,仰着脸问他叫自己啥事。家福挠了挠头,问道:“克己复礼的复是哪个复?” 合馨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在手上写了出来。家福弯腰进里屋,对翠影说道:“老师说儿子就叫周合复。” 翠影什么也不懂,只听丈夫的,反正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自己只要跟着点头就行。这厢她低下头来,逗着合复小小的嘴巴,放尖了声音笑道:“你有名字咯,你叫合复。合复。”她重复了好几遍,可惜那小小的婴儿听不懂,她是多么希望他能听懂啊。 这一场冷雪下完之后,天气竟渐渐回暖,变得温和起来。合荼挣着要脱掉厚厚的棉袄,这样在外面跑起来就不会那么费劲。她在何奶奶家门口踌躇了很久,想问问秀寒下次什么时候来,但是总是没勇气去敲门,或者只是轻轻碰一下门环,然后转身就跑。跑到上坡小山头上的时候,就看见合芮站在那儿对着她冷笑。合荼气的不行,虽然合芮对什么人都是这一副看不惯的表情,但是她还是气。用秀寒的话来说,就是没教养的意思。 春天到了,庄稼地里的人们又活动了起来,家里常常就只剩下合荼合弈和合复。合芮跟着大人也下地去了,虽然年纪小干不了多少活,但让她学一学也好,这女娃跟合馨一样的,手笨脚笨,家里做饭扫地的活计一点也干不好。只有一个合荼,机灵的跟雪地里乱跑的小狐狸似的,不用大人提醒就能把一切做好,真是很让人省心。 家福去城里给合复专门买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婴儿小车,准备等合复学走路的时候让他站在小车里面,推着小车走,这样就不会摔了。现在他还小,爬都不会爬,就先把那小车收了起来,放在了储存间里。翠影曾经说想给合弈用,家福撇撇嘴,看着地上踉踉跄跄满地乱跑的合弈,说道:“都这么大了,用不着。”这个话题就给掩盖过去了,那辆小车在储存间里逐渐生了灰,成了小孩子们的一个参观品了。 春寒料峭,气候虽然转至暖和,却依然时不时有冷风刮过,让人不由得裹紧了衣领。合荼领着合弈在院子里跑了几回,又回去看在小屋炕上躺着的合复。他睡着了,仿佛叫也叫不醒的样子。合荼便出来坐在台阶上,拿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姐,姐姐。”合弈跑了过来,嘴里含含糊糊的喊着,“你在,桌啥么呀?” 合荼拍了拍合弈膝盖上之前摔在地上沾上的尘土,说道:“姐姐在写字。” “啥么纸?” 合荼见合弈连话也说不清的样子,不禁笑了。她低头继续在地上划着,心里强烈的思念着秀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的合复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合荼急忙扔掉手里的树枝,跑到屋里去哄合复。她从咕嘟咕嘟作响的锅里拿出一碗煮的稀软的面糊糊,用勺子舀起来吹凉了往合复嘴里送。合复摇着头怎么也不吃,依旧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合荼着急的手足无措,怎么哄都哄不好,她突然眼前一亮,爬上炕打开衣柜,在柜子深处自己的衣服里找出那个娃娃来,在合复眼前晃晃。 “哇!”合复依旧哭着,对眼前的娃娃视而不见。 合荼把娃娃收好,从炕上费力的抱起合复,一边晃着一边出了门。外面的风带来凉爽清新的空气,鸟儿在院子里的杨树上唧唧啾啾的叫着,天空中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湛蓝的仿佛童话里的蓝宝石。合复一下子就不哭了,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起这周围来。 合荼在门槛上坐下来,把合复放在自己的腿上。合复太小了,不能用带子绑在自己的背上,只能抱着。但是合荼力气还小,抱一会儿就觉得很累,趁着合复不哭了,她赶紧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合弈从远处跑过来,手里抓着一把狗尾巴草,趴在合荼的膝盖上,看看合复,又把手里的狗尾巴草在合复的脸上搔一搔。合复打一个喷嚏,她就咯咯的笑开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无聊的甚至比一杯白开水还要无味。合荼的内心骚动着,每次她心里的那个小人对着她喊:“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她就觉得痛苦的不行。村里的男孩子每次背着书包去学校的时候,她就趴在坎上看着他们,心里羡慕极了。 太阳的光热逐渐强大起来,炎热闷气的夏天终于来了。因为天气热,所有人都愿意躲在屋子里不出去,石头屋里可比外面凉爽多了。翠影在家,合荼的压力就小了下来,终于不用每天按时去做全家人的一日三餐了。 有一天,在全家人吃完饭之后,周母进自己卧房去休息。家福坐在板凳上剔牙,翠影抱着合复喂奶。合荼戳着小指头,犹犹豫豫的说道:“爸,我想去念书。” 家福脱口而出说道:“是该去了,反正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他看了看合荼充满期待的小脸,心里顿时流过一阵暖流,“饭你妈做,孩子你奶奶带,那你就去上学吧。” “真的?”合荼惊喜的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合馨早就把她用过的旧书包和小铅笔头本子拿出来了,往合荼跟前一放,笑眯眯的说道:“我的给你用。” 合荼珍视着那只小铅笔头,她是多么想要它啊,连做梦都想要,这样就可以在纸上写出来那些拼音了。家福果然说话算话,午休过后就领着合荼上了学校。合荼第一次去学校,以前都是远远的望着,当她看见那面飘扬在旗杆上略显陈旧的红旗时,不由得心生敬意,昂首挺胸站的笔直。 “哎哟,你来啦?”老师看见家福,眉头先是皱了皱,再看到他手心里牵着的合荼,眉头就舒展开了,“咋,终于送孩子来上学?” “是。”家福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合荼趴在桌子上好奇地看着老师办公桌上一堆堆摞起来的书本,嘴里啧啧称奇。“孩子特别想念书,所以我就送来了。”家福继续说道,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钱票,“这是学费,还跟合馨上学时候一样吧?” “只要你把孩子送来就好,儿童是祖国的花朵,本来就要接受教育。不得不说啊,家福你的思想进步啦。” 就这样,合荼坐进了都是男孩子的教室里。她没有丝毫不自在,反而觉得很高兴,从小书包里拿出小铅笔头和本子来,在满是洞的小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往她的桌子上放了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数学。合荼高兴的不得了,拿起来连连翻了好几次,虽然上面写的字她都不认识。 “今天呢,我们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声说道,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周合荼三个字,“叫周合荼,大家欢迎她!”合荼坐在座位上不好意思的笑着,洁白的大门牙咬着下嘴唇,眼睛闪闪发亮。 老师不得不承认,合荼学东西很快,基本上别的孩子要学两天的东西,教给她她一下子就懂了。班里同时教三个年级,合荼是从一年级开始学的,没两周,她就升到了三年级,书本上的字已经认了大半,虽然写在本子上还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已经具备了初步的书法结构。老师不由得称赞,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好好教育,那么考上大学是很有希望的。 在学校的日子可比在家里过的快多了,在合复咿咿呀呀的能爬起来时,合荼在学校里已经学到了很多字,每天放学在家就是拿着根小树枝在场上划拉着,熟读着自己学到的课文。家福看到她这么努力,倒也欣慰,觉得自己那两个学费没白交,孩子还是很喜欢学习的。上了一个月的学,学校里放暑假了。合荼十分不舍,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放暑假,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发了好一顿脾气,怎么也不走。 “为什么要放假呀老师?我愿意一直上课!”合荼坐在地上,瘪着嘴,眼睛里闪着泪光。 “这个是国家规定的,一定要放假呀,老师也没办法。”老师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怜惜之情,“要不这样,你要是家里闲了,你就到老师这里来,老师单独教你。” “真的吗?”合荼高兴的站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泪水笑嘻嘻的说道,“那老师你说话算话。” “算话算话。”老师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里感到惊异和感动。他几乎没碰见过农家孩子这么爱学习的,合荼是第一个,他感觉自己都快跟着这个瘦弱的小女孩感动的哭出来了。 合荼斜跨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往家里走。走过一片飞扬着尘土的黄土路,就远远看到了家里所在的那条坡,旁边就是坡下的何奶奶。合荼如同往常一样,习惯性的要在何奶奶家门口转一圈,看看秀寒是不是来了。走着走着,她突然福至心灵,既然自己已经放暑假了,那么秀寒也应该放暑假了。她说过她放暑假和寒假的时候会来,那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来了呢? 合荼把眼睛凑在门缝里往里面看着,可惜里面被影壁挡住了,什么也看不清。她闷闷不乐的转身朝家里走去,院子里飘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的响,急忙朝厨房跑了过去。 “爸妈!我放假咯!”合荼把书包从身上摘了下来,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放好,又跑到厨房里。翠影正在往桌上端菜,合荼就帮着合馨往桌子上摆碗筷。 “放假好,可以帮帮你妈。”家福从外面进来,身上沾着一身的木屑,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合荼点了点头,挨着合馨坐下来,合馨低头悄悄问她:“你在学校里上学不会无聊吗?” “不会呀,我觉得很有趣呀。”合荼骄傲的大声说道,“我认得很多字了呢!” 听见这话,周母摇着头从里屋走了出来,略带严厉的指责道:“女孩子家家的,认那么多字干嘛?终究都是要嫁人的。”她把目光转向家福,“你也是,就这么惯着,翠影一个人在家里做活也累得很,合荼在家还能帮上忙,你就偏偏让她上学去。” 家福呵呵一笑,不说话,端起碗就往嘴里塞饭。合荼心里有心事,吃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碗筷准备往外跑,翠影叫住了她,问道:“吃完饭洗碗,你跑哪儿去?” 合馨急忙说道:“我来洗,合荼你去吧。”刚刚合荼已经跟她说过秀寒说不定会来,知道合荼的心事是什么。合荼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撒开脚丫子朝大门外何奶奶家跑去。 奇怪的是,何奶奶家的大门居然大开着,平时都是紧闭着的。合荼心里紧张极了,在石狮子后面躲了一会儿,才慢慢往门槛里面蹭。站在门口,能听见屋子里传来的大声说话的声音,合荼激动地从门上差点跳起来,大声喊道:“秀寒!秀寒!” 只听见一声门响,秀寒从屋里奔了出来。她穿着一条短裤,晒得稍微黑了一些,绕过影壁看见是合荼,拉住合荼不停地转起圈来,高兴的说道:“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合荼兴冲冲地往里走,脸上带着坏坏的笑,“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什么东西呀?”合荼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完全想不起之前秀寒答应要给她带什么了。两个孩子进了那间阔气的大屋,在卧榻上找到秀寒的书包。秀寒把胳膊伸了进去,做了个神秘兮兮的表情,从书包里拽出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瓶来,满脸得意递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呀?”合荼拿在手上,冰冰凉凉的,觉得特别舒服。 “可乐呀,我专门带给你的!”秀寒突然低下头,压低声音说道,“我妈不让我喝,我还是偷偷带来的呢。” 合荼想起了那年秀寒给她的承诺,没想到秀寒一直记得,高兴的不得了。她想喝一口,但是怎么也打不开盖子。秀寒噗嗤一笑,找了把小剪刀,把小剪刀的头刺进扎人的瓶盖下面,只听见“嘶”的一声,她扔掉瓶盖,把瓶子递给了合荼。合荼拿起猛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气从喉咙里泛了上来,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响嗝。 “哈哈哈哈哈!”秀寒指着她捂着肚子大笑。合荼舔了舔嘴唇,回味似的说道:“真好喝,甜丝丝的。”她朝左右看了两圈,想找到那个盖子,“我拿回去给我姐和我妹喝。” “没事,放在这里,你去叫你姐姐和妹妹来。那盖子脏了,不能盖在上面。” 合荼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不一会儿,就拉着满脸迷茫的合馨和拧着眉头的合芮进来了,合馨的左手里还牵着摇摇晃晃走路的合弈,咯咯的笑着。 她们每个人都尝了一口,瓶子里渐渐见了底,但是大家都回味无穷。合荼得意的对姐姐说道:“这个叫可乐。” “真好喝,我还从来没喝过呢。”合馨抿着嘴,笑着打量着瓶子。这时候秀寒说话了,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她看见秀寒穿着雪纺短袖,荷叶边的袖子垂在白嫩细腻的胳膊上,下身穿着一条牛仔短裤,脚上还是那双洁白的没有一丝灰尘的白球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一双手,身上穿的衣服还是用妈妈的旧衣服改的,不由得笑了,“你的衣服可真好看。” 秀寒害羞的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见合馨和她的妹妹们穿着破旧的衣服,心里记着妈妈的嘱咐,不能说伤害别人的话,因此搜肠刮肚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得体,不伤到这些姐妹的心。 但是合馨合荼哪里放在心上,她们都很喜欢秀寒,秀寒虽然是城里孩子,但是平易近人,从来不嫌弃她们。不像前村那个也是从城里来的男孩,每次看到她们就笑,笑她们穿着的旧衣服,笑她们脚上蹬着的破布鞋,然后再炫耀炫耀自己手里拿着的游戏机。秀寒还送给合荼娃娃,还带可乐给她们喝,看见秀寒,她们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只有才五岁的合芮,板着脸站在一边,一边偷偷回味着可乐的味道,一边冷冷说道:“她是城里人,当然穿的好看了。我们是乡下人,比不上。” 合馨呵呵笑着,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合荼听见了,瞪了合芮一眼,推了她一下,说道:“你回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不欢迎我,我还不稀罕来呢!”合芮走到秀寒跟前,踮起脚尖用眼白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转身大摇大摆的走出去了。 “她就是这样,在家里也这样说我们,你别当真。”合馨说着,转身牵着合弈的手也往外面走,“我要回去啦,那个鞋垫我刚绣了一半,就被合荼拉来了。” 送合馨走后,屋子里又剩下秀寒和合荼两个人了。秀寒拉住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走,我们见见我爸妈去。我妈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一听见礼物,合荼的嘴就笑的合不上了。尤其当她知道那个礼物是一本注了拼音的厚厚的安徒生童话故事书之后,就更加高兴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捧在手上,把鼻子凑到跟前闻着手上的油墨香味,掂量着那本书的厚度。她的语文书、数学书和本子加起来都还没这本书厚呢,她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内心充盈的仿佛被吹满了气的气球一样。 “上面都有拼音,以后你可以照着拼音念啦。”徽蕊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她,“对了,你爸妈送你上学去了吗?” 合荼连连点头,骄傲地说道:“我上了一个月的学,刚刚放暑假。” “嗯,那就好。”徽蕊满足的靠进垫着软垫的椅子里,玉葱似的手指头一下一下敲着椅子扶手。 于是,整个暑假,合荼都跟秀寒待在一起,一起写作业,一起看童话故事书。她早就忘了当初放假前要老师单独辅导她的话,跟秀寒在一起玩的不亦乐乎。夏天最热的时候很快过去,暑假也很快到了尾声,一天当秀寒和合荼躺在那张卧榻上并排睡午觉的时候,谈起了离别的话题,两个人都不胜伤感。 “你又要走了。”合荼难过的说到,手指抚摸着绣在软垫上面的丝线。 “没事啦,我寒假再来。”秀寒的爸爸妈妈已经回城里去了,因为要上班,过不了多久,何奶奶就要送秀寒回城里去上学了。 “那你一定记得要来。”合荼握紧了她的手,秀寒也握紧了合荼的手。 “对了,你长大想做什么呀?”秀寒突然问道,闭着的眼睛上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合荼年纪尚幼,满心里想的不是认字就是玩,哪里会想到这么远的问题。她愣了一愣,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我长大嘛,不想种地,也不想做饭,我想当老师,就跟我学校里的那个老师一样。” “你猜我长大要做什么?”秀寒兴奋地从软垫上翻坐了起来,眼睛里都放着光。合荼好奇的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唱歌!我特别喜欢唱歌,我同学也说我唱歌好听!”秀寒说着就唱了起来,她的嗓音虽稚气未脱,却绵软悠长,结尾带着微微颤抖的尾音。合荼听着着了迷,仿佛沉醉在秀寒歌声讲的故事里,一曲终了,她还沉浸在其中,被秀寒推了一把,问道:“怎么样?” “好听好听。”合荼急忙点头。 “等我年纪再大点,我就去参加比赛。你说我会不会得第一名啊?” “肯定会,你唱歌真好听,比我爸唱的还好听。”合荼也坐了起来,抱着膝盖扭头看着秀寒激动的侧脸。 受到合荼的鼓舞,秀寒更加兴奋了,她滔滔不停的讲着,手舞足蹈,“那你到时候一定来听我的比赛,我给你买票。” “要去哪里看呀?”合荼天真的问。 “你要去城里。”秀寒思考了一下,“城里可好玩了,你想不想去?” 合荼急忙点头。 “城里有各种好吃的,还有各种好玩的,还有很多漂亮的裙子。我妈妈就经常带着我去逛街,给我买裙子。”秀寒笑道,“你要是来了,就住在我家,我家还有一个房间空着呢,到时候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跟着我妈妈去逛街,吃冰淇淋,吃肯德基,晚上我们就睡在一起。你要是没有睡衣,可以穿我的裙子,我有好几条睡裙呢。” 合荼听得着了迷,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秀寒所描述的景象。在比这件大屋还要阔气的屋子里,她穿着第一次看见秀寒穿着的那条裙子,脚上穿着一双洁白的没有尘土的白球鞋,秀寒妈妈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牵着秀寒,走在都穿着这种裙子的人的大街上。大街上也是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她突然灵机一动,问道:“会有可乐喝吗?” “当然啦,不过得背着我妈,我妈妈不让我喝可乐。” “为什么呀?” “她说喝可乐对牙齿不好。”秀寒瘪了瘪嘴,“所以我都是偷偷喝。” “那可乐要去哪里喝?” “哪里都能喝呀,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秀寒骄傲地扬着小脑袋,似乎特别为自己家有钱而感到骄傲。 “那你没有钱怎么喝呀?” “我有零花钱呀?” 合荼回味着秀寒的这些话,心上蹦下跳的仿佛一只兔子似的静不下来。她也想去,太想去了,她也想要零花钱可以自己买可乐喝,想的她都有点心焦。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合馨的声音,叫着她:“合荼!回家!妈叫你回去!” 合荼一翻身从卧榻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向秀寒告别。秀寒虽然不想跟合荼分开,但是那天合荼家里一伙人哭的场景把她给吓到了,她真的不敢去那个现在看起来有点阴森森的院子了。她把合荼送到门口,合荼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等明天我再来。”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嘴巴向两边咧着,似乎在笑似的。 第五章 令人难忘的暑假很快就过去了,秀寒被何奶奶送走的那天,合荼正在哄着大哭不止的合复。翠影在做饭,合馨出去帮亲戚干活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能帮到她,虽然合荼真的很想去送送秀寒,可是她一迈步合复就哭,几乎脱不开身。等翠影做完饭来抱合复时,合荼跑到何奶奶家门口,见那大铁门上已经上了铁索,两个石狮子立在旁边冷漠的看着她。 “已经走了。”合荼失落的想着,转身慢慢地往回走。合馨已经回来了,站在坡上叫她的名字。合荼答应了一声,撒开步子跑了上去。 秀寒的暑假结束了,合荼的暑假自然也结束了。她背着小书包上了几周学,一天回家的时候,家福坐在凳子上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合荼把小书包放好,帮翠影摆碗筷,这个时候周母从屋子迈了出来,慢条斯理的说道:“合荼啊,明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为什么?”合荼惊的几乎跳起来。 “地里庄稼该收了,我们都下地,谁做饭呢?合芮还小,你就帮帮家里面。” 家福斜瞅着合荼,依旧没说话。 “可是,我跟合芮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做饭了。”合荼小声嘟囔道。周母没听见,接着说道:“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就在家里带着合弈和合复,合馨合芮跟我们下地去。”合芮虽然也老大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但看见合荼因此不能去上学了,她又高兴起来,坐在一边幸灾乐祸的拍着手。 大家围聚在桌旁吃起饭来。合荼有些闷闷不乐的,一想到再也不能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上课了,她心里就针扎似的难受。可是家里大人的话不能不听,再说如果她真去上学了,合弈合复就没人照看了,岂不是要出事。合荼年纪虽小,思虑的却多,当下也只是怏着一张脸,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那般。之前开学的时候,家福给合荼买了只新铅笔,她一直藏起来没舍得用,以前用的小铅笔头都快握不住了,她就用来在纸上练字,写完一面写另一面,写满了就用橡皮擦掉重新写。合复不哭不闹睡着的时候,她就带着合弈坐在门槛上,两只手捧着那本厚厚的童话书磕磕巴巴的读着。她识的字不多,有时候还得靠拼音才知道怎么发音。通常念了几行,她就得放下书去给羊圈里的羊添草料,给骡子饮水,晚上家里人回来前,还得趁着天没黑去割草。所以那本书她读的很慢,一天也几乎只读五六行。她读书的时候,合弈就趴在她的膝盖上认真听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一动不动的看着合荼不停翕动着的嘴唇,看起来很欢喜的样子。 秋去冬来,天气很快就冷了下来。第一场大雪过后,很快就迎来了第二场大雪,每天大家的户外活动就是扫雪,扫完自己院子里的,再出去扫院门外的,或者把去场里的路上的雪扫掉,这样走路更加方便些。放下扫帚,合馨和合荼脸蛋双手冻得通红,缩进屋子里脱掉鞋就往炕上的被窝里钻。被子里暖洋洋的,带着她们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了,便透过窗玻璃看着院子里忙活着的家福和翠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唉,不知道今年秀寒来不来。”合荼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思飘得很远。 合馨看了看窗外,边忙活着手上的活计,边说道:“我看来不了了,这么大的雪,怎么走?” 合荼撇了撇嘴,对姐姐的话不以为然,起身从衣柜里找出童话书,捧着看了起来。合弈一看见她拿出书来,就急忙爬到她旁边,听着她一字一句的念着,表情认真的不得了。 “你说爸明年还会不会送我去上学啊?”合荼突然放下书说道。 合馨抬头看了她一眼,无奈的舒口气,“你也该做做我做的这些活计,织织毛衣什么的,天天想着上学干嘛?那不是我们想的事。” “那秀寒怎么就能上学了?” “她跟我们不一样。” “我看你是给奶奶带坏了。” 合馨轻轻拍了她一巴掌,责备道:“怎么说大人呢,没礼貌。” “本来就是,你看我不去上学,她多高兴。” 外屋的门突然响了一下,有人在台阶上跺脚,合荼赶紧住了口,把书收好来,假装认真的看着合馨手里织的乱七八糟的毛线衣。看了几分钟,她就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来自己织了起来,虽然速度很慢很不熟练的样子,但是织出来的花纹却比合馨织的整齐好看多了。合馨拍着手笑道:“你看,我就说你就适合做这个,看弄的多好看。” 合荼骄傲地笑了,在手脚灵活这方面,她还从来没受到过别人的诟病呢。 下午一家子人窝在里屋温暖的炕上聊天,合荼在旁边听她们聊了一会儿,就翻身下炕穿外衣。翠影微微直了直腰,点着下巴问道:“干啥去?” “我去何奶奶家。”合荼低头扣着棉袄的扣子,声音闷闷的。翠影只说了句早点回来,就继续跟家福聊天了。今年的收成不错,除了家里吃的,还能运到城里去卖些钱回来。她高兴的不得了,正在大聊特聊这件事,憧憬着以后的收成也同今年一样好。 “姐姐,我也去。”合弈跟着翻下炕,没穿外衣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翠影急忙坐了起来,试图拉住合弈的胳膊,“穿上衣服,这么薄出去一会儿就给你冻成冰疙瘩了!” 合荼抿着嘴偷笑,从柜子里拿出合弈的小花棉袄来给她套上,拉着她的手出了外屋门。一股寒冷清新的空气猛地冲进她的鼻腔里,鼻子脸蛋在西北风里马上就变得红通通的。合荼低着头问合弈:“冷不冷?” 合弈兴奋的很,要不是合荼紧紧牵着她的手,她早撒开欢儿在院子里跑了。两个人出了院门,一脚踩进还没有扫掉的雪里,咯吱咯吱的往坡下何奶奶家走去。 何奶奶家的大门一如往常的紧紧关闭着。合荼踮起脚拍了拍铁环儿,没人应,她再拍一拍,一直拍了好多次,才听见何奶奶颤巍巍应答的声音,伴随着她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来给两个孩子开门。 “哎哟,这么冷的天。”何奶奶一看她们就笑了,赶紧让她们往进走,“冻坏了吧?” “没有呀奶奶,就一点点路。”合弈露着天真的一张笑脸,拉长小奶音说道。何奶奶怜惜的摸摸她的头,想抱起她,可是自己走路已是不稳,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三个人进了屋,关上门,才感觉没那么冷了。合荼拉着合弈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手伸在炉子上暖手。 “奶奶,秀寒还没来吗?”合荼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她来也是专门问这件事的。 “怕是不来咯,这么大的雪。”何奶奶在角落的一个箱子里翻出两袋牛奶,放在炉子上的水壶里热了一热,递给了她们。合荼接过捧在手中,暖了暖自己冰凉的手心。合弈张嘴就把边角咬破了,贪婪地喝了起来。 “上次她走我没去送她,好想她呀。”合荼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何奶奶一听就笑了,说道:“等夏天的时候,她应该就来了。” 合荼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她看了看合弈,合弈已经把一袋奶喝完了,便把自己手里的递给她。合弈拿在手里手舞足蹈的晃了晃,咬开就喝。 “哎,多着呐,慢点喝,完了还有。”何奶奶慈和的看着她们,仿佛她们是自己的亲孙女一样。何奶奶常年都只是一个人在家里,有人来陪陪她说话倒也不会那么寂寞,尤其这两个孩子,一个机灵的什么都会做,一个傻乎乎的总是能给人带来欢笑,她真的是喜欢还来不及。 合荼合弈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要走了。何奶奶舍不得她们,还想留一留,合荼答应她第二天一定再来看她,何奶奶才不依不舍的放开了手。她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合荼合弈的口袋里,说道:“想吃什么就跟奶奶说,奶奶这里都有。” “知道啦奶奶!”合荼笑眯眯的说道,觉得口袋里沉甸甸的仿佛装着金银珠宝似的。她们走出大铁门,何奶奶就把铁门关起来了。外面雪后的天空虽然还阴云密布,然而空气仿佛被清洗了一番似的,特别的干净清新。 回到家里,一家人还在炕上窝着聊天。合荼掀起帘子进屋,翠影正准备问问她何奶奶的近况,却见她突然板下脸来瞪着一双眼睛往炕上冲,一把从合芮手里夺下书来。合芮被突如其来的抢夺吓住了,呆呆的看着她。 “谁让你拿我的东西了!”合荼很生气,大声喊道。 “咳!”家福吼了一声,“一本书,让你妹妹看下还不行了?咋这么小气?” “这是我的东西,我没同意她就是不能动!”合荼气的脸都红了,她低头仔细翻看着书的正反面,生怕被合芮弄脏了弄破了。 “爸,你看我姐。”合芮听到家福说的话,顿时有了勇气,得理不饶人起来,“自从跟那个秀寒在一起,她就变成这样,好像她跟秀寒是一家人一样的。” 周母一听这句话心里就不舒服了。她想起那天徽蕊来自己家时候的阔气做作样子,她本来就不喜欢徽蕊,连带着她们一家人她都不喜欢,立马瞪起眼睛说道:“就是这样,合荼你以后不要再往老何家跑了,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合荼红着眼睛看了她们一眼,转身出了里屋,在厨房饭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默默地掉着眼泪。 “姐姐。”合弈跟了出来,站在她旁边拉了拉她的袖子。合荼擦掉眼泪,看了看合弈,合弈虽然还小,不是很会表达自己的想法,然而她觉得家里最理解最支持她的人,也就合弈一个人了,就连平时对她不错的合馨,也全然不能理解她的感受,明白她的做法。合弈呆呆地看着那本书,对合弈说道:“我真想秀寒。” “我也想。”合弈撅着小嘴说道,其实她心里想着的都是刚刚在何奶奶家喝到的牛奶味道,甜丝丝的真好喝。 经过这次事件,合荼和合芮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了下来。其实合荼那天晚上就不生气了,她是个直性子暴脾气,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从不记仇,但是合芮是个心思深沉的孩子,对于合荼的示好视而不见,还对她越来越冷眼相加了。合荼坚持了两天就坚持不下去了,既然合芮不理她,那她也不理合芮,两个人就如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对陌生人似的,连一句话也不说了。 翠影心大,对两个孩子之间的冷战全然没发现,家福倒是看出来了,他觉得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斗气,每次看见合荼追着合芮说话,他还觉得好玩,在旁边还帮上两句,后来两个人彻底不说话了之后,他才觉得她们真的吵翻了。于是在一次晚饭桌上,家福看看站在锅旁热馒头的合荼,对合芮说道:“你去帮帮你姐去。” 合芮扭头看了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合馨,说道:“我姐就在我旁边坐着呢。” “你二姐。”家福推了她一下,“赶紧去。” “我不去。”合芮不为所动,并且迅速地坐稳了来。 “你这孩子咋不听话。” “不听话?”翠影抱着合复从里屋走了出来,“不听话打一顿就听话了。” 合芮撇撇嘴,很怂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合荼旁边。合荼早就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只不过装着没听见而已。看见合芮过来了,就把手上夹馒头的筷子递给她,说道:“那你夹馒头吧,盘子里不要装太满。”自己扭身坐到了合馨的身边。 合芮瞪了合荼一眼,慢条斯理的往盘子里面装馒头。家福看着两个人的别扭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一边摇头一边往嘴里送菜,催促道:“赶紧的,你爸快要饿垮了。”合芮这才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一盘热气腾腾的粗面馒头就摆上了桌,香味尤其诱人。 秀寒再一次来到老家的时候,合荼跟合馨已经差不多高了。她又浓密又黑亮的头发被绑成一根粗辫子垂在脑后,穿着姐姐合馨穿过的旧衣服,正牵着合复的手站在坡上看着在坡下经过的秀寒一家人。 秀寒个子长高了不少,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体正在发育的她摆脱了儿童的稚气,让她拥有了少女的气息。她斜跨着一个背包,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在有节奏的摆动着。她耳朵里塞着耳机,脑袋跟着音乐的节奏左右乱晃,猛然间,合荼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闯入了她的眼帘。 秀寒呆了几秒钟,有那么一瞬间她没认出来是合荼。毕竟两个人好几年没见了,加上合荼长得飞快,面目跟六七岁时候的样子不同了,表情也不再是那么的热情天真,反而带着一股大人一般的故作成熟。秀寒在坡下仰着头看她,突然挥了挥手,喊道:“合荼!我是秀寒!我来啦!” 合荼的身子细不可见的抖了抖,她身边的合复便仰起脸来看她。合荼很是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过身进了院子,一句话也没说。 “哎?”秀寒放下手来,迷茫不解的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在前面走出了很远的徽蕊和老何回过头来喊她,她这才急忙赶上去了。 “我刚刚看见了合荼。”秀寒摘下耳机,对妈妈说道。 “都好几年没见了,快认不出来了吧?”徽蕊笑着说,剥开一颗糖塞进了嘴里。 “是啊,我喊她,她都没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走了。” “等会儿到你奶奶家,东西放下你去找她去。” 秀寒抿着嘴,也只能这样了。她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轰然炸裂的音乐在刺激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到了奶奶家,她放下书包就往合荼家跑,还没忘记带上自己的随身听和耳机。她也要让合荼听听她喜欢着的音乐,合荼肯定也会喜欢的。 秀寒跑到合荼家的院门门口,探着脑袋往里面瞧着。她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地方,没有多少勇气走进去。正临着门的房屋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在把玩着手里的青蛙小玩具,看见秀寒站在门口,便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秀寒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以前送给合荼的玩具,便朝着小女孩招了招手,想要叫她过来。小女孩兴奋地从台阶上站起来,朝着她就跑了过去。这时候旁边屋子里薄薄的门帘被人掀开了,有人大喊了一声:“合弈!你跑哪儿去!” 合弈停在了院子中央,回头对着那人喊道:“姐!门口有个仙女!” 喊合弈的正是合荼,听见这话,她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却假装不在意的说道:“不要乱跑,过来看着合复。”转身放下帘子就进去了。 合弈才不听她的,还是跑到了秀寒跟前,仰着脸问道:“你找谁呀?” “我找你姐姐。”秀寒弯下腰,从口袋里搜刮出一颗牛奶糖,放在了合弈温热的手掌心里,“你去把她叫出来好不好?” “你进去嘛,我家里没人。”合弈看到糖很开心,转身就跑了。秀寒直起身无奈的看着她,却也没什么办法。她看见偏屋门上的帘子还在飘动着,回想起以前跟合荼在一起时候的情景,不由得迈开了腿,缓缓地走了进去。 “合荼?合荼!”她站在窗户底下叫了几声,没人应,就掀开帘子踅了进去。厨房依旧是以前的那个老样子,旁边的里屋门上也挂着半面门帘,从门帘下面没被挡住的空隙里能看见合荼垂在地上的两条腿,一动也不动。 “嘿!”秀寒猛地掀开帘子跳了进去,笑嘻嘻的张开胳膊看着她,“吓了一跳吧?” 合荼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目光中似乎有欢喜,但也有生气。 “哼。”合荼扭过了身去。 “你怎么了嘛?”秀寒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你干嘛不理我嘛?” 合荼发泄似的用力缠着手中的线,半天才开口说道:“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秀寒一听就笑了,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笑眯眯的说道:“怎么会啊?我怎么会忘掉你,你还记得不,我还要邀请你来看我的唱歌比赛呢。” 合荼扭过头看着她,秀寒的眼睛亮闪闪的,一脸真诚的看着她,不禁也笑了,突然又故作生气的板起脸,说道:“你奶奶还跟我说你放暑假来呢,结果我等了好几年,你现在才来。” “哎呀,学习忙嘛。”秀寒在炕上坐正,两条长腿在空中晃悠着,脚上的白球鞋底摩擦着红色的砖地,“我爸妈给我报了好几个补习班,我放假都忙着上补习班了。” “补习班是什么?”合荼好奇地问。 “就是老师给成绩不好的孩子专门补习的地方。”秀寒皱了皱鼻子,“你呐,你怎么样?你学习肯定比我好,我妈还一个劲儿的夸你比我聪明呢。” 听到这话,合荼顿时失落的低下了头,她缠着手里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毛线,闷闷的说道:“我早就不上学了。” “啊?”秀寒惊讶的看着她,“为什么呀?你不是说你很喜欢上学吗?” “我上学,家里就没人做饭了。”合荼依旧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你妈呢?你爸呢?” 合荼咧开嘴笑了,用指头戳了戳秀寒光洁的额头,说道:“我爸哪能做饭,家里那群羊要有人放,骡子也要牵到山里面去,家里的活计多着呢,哪像你呀,都不干活的。” 秀寒撅起了嘴,“反正我在家里从来没干过家务,我妈说我把学习搞好就行了。” 合荼羡慕的看着她,喃喃说道:“你爸妈真好。” “哪里好了,天天不是给我报这个班就是报那个班。”秀寒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里面都放着光,“我跟学校里的同学组成了一个乐队,我是负责唱歌的,我们每天放学都在音乐教室里排练,以后你来了一定要来看我们的表演。” “要是我去,我一定去看,给你加油!”合荼信誓旦旦的说道。 秀寒对她露出心有灵犀的一笑,接着抱怨道:“我爸妈就是这一点不好,不同意我搞音乐,说我这个没前途,以后赚不了钱。他们都是老古董,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和社会上的潮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能支持我唱歌,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要求的咯。” “搞音乐还能赚钱?”合荼疑惑地看着她,“这怎么赚?” “没出名就赚不了,出名了就能赚,还赚的很多呢。”秀寒掐着手指头算了一算,“基本就是几十万没问题的。” “几十万!”合荼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你不会是在做梦吧?” “是真的。你看那些明星,开一场演唱会,拍个广告,赚的钱多了去了,比几十万还要多呢。” 秀寒说的这些合荼一句也听不懂,她低下头来继续缠着毛线,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横在她们中间将她们隔开了似的。 “等我将来成了大明星,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我们住在一起,天天一起吃一起睡。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帮你搞定!”秀寒拍着胸脯骄傲的说道,坐在她旁边的合复听得一愣一愣的。 “好。”合荼笑了笑,她想转移话题,说些两个人都能聊得来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你呢?”秀寒的身子朝合荼身边倾了倾,“我觉得你这样不行,天天在家里做饭能有什么出息,你还不如出去大城市看看呢。” “怎么看?”这句话说到合荼的心坎坎上了,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秀寒,期待着她能给自己一个最完美的答复。 “去城里上学啊。”秀寒不假思索的说道。 “不可能的。”合荼的目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我家里没那么多钱。” 秀寒不说话了,她看到合荼脸上难过的表情,发现自己激动地有点过了头。她低头想了一下,突然拉起合荼的手,笑着说道:“走,去我奶奶家,我有好东西给你嘞!” 第六章 合荼再怎么装的像大人,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孩子,一听到有好东西,她的眼睛就重新亮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毛线跟着秀寒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她突然回转身,把合复从炕上抱了下来,给他穿上鞋子,牵着他的小手一起往外走。 合弈正在院子里的杨树根下刨土,合荼喊了她一声,她就拍拍手跑了过来,兴奋地说道:“要去何奶奶家吗?” “嗯。”合荼笑着点点头,锁上院门,几个人往坡下何奶奶家走去。 秀寒一家三口往年没回来的时候,都是合荼带着合弈陪着何奶奶度过的。人年纪大了,就特别害怕孤单,家里有两个小孩子跑来跑去,起码有一丝烟火气,让人心里觉得热闹。陪了这几年,她们的感情跟升温的开水一样蹭蹭的冒着热气,合荼合弈对何奶奶家熟悉的仿佛都是自己家了,不用秀寒指引,熟门熟路的走进大门,合弈率先就往偏屋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何奶奶!何奶奶!” “哎。”何奶奶颤巍巍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合荼牵着合复同秀寒跟着合弈的脚步进了门,见何奶奶坐在正中间那张圈椅上,正笑眯眯的看着她们。旁边坐着老何和徽蕊。徽蕊一看见合荼就招手叫她过去,叹道:“都这么大了,孩子长得真快。” “你们不知道呀。”何奶奶慈祥的笑着,“你们不在的时候,幸亏有这两孩子给我开闷,天天来陪我,不然我死在这屋里怕是都没人知道哟。” “妈,您这话说的。”老何笑着责备似的看了老母亲一眼,“早就跟您说让您去城里跟我们一起住啦,您就是不去,不然也省的在这一个人。” “你那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啊,还是我这乡下好,空气好,人也好。”何奶奶朝合荼招着手,“来来来,你何叔买了这一堆吃的,我老牙口哪吃得了,你们拿去吃吧。” 合荼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过去拿,秀寒上前接过了那一大盘糖果瓜子果冻,转身对着合荼露出一抹坏笑:“走,我们去大房去!”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大卧榻,只不过上面的软垫换成了红色的。秀寒从桌子上拿过来一个灰色的大包,在里面翻腾出来一个随身听,又翻出来好几盘磁带,递给合荼,笑嘻嘻的说道:“呐,送你了。” 合荼知道这是什么,她经常看见有电视的那家人的孩子拿着这个听歌,声音放的很大,绵软悠长的男声在整个场上回荡着。这是个贵重的东西,跟书本不一样,合荼又推了回去,说道:“太贵重了,我不要。” “没事。”秀寒硬塞在她手里面,“这个是我用旧的,你就拿着吧,不贵重的。”她从那几盘磁带里挑出一个上面没有贴纸的来,骄傲的说道:“这个上面录着我的歌呢,你可以听一听,给我点建议。” “我能有什么建议呀,我都不怎么听的。”合荼不好意思的接过来,对自己刚刚还在对秀寒生气的事感到羞愧极了,她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却还对着秀寒甩脸子。 “等我参加比赛的时候,一定跟我爸妈说接你过去。”秀寒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塑料袋出来,把随身听和磁带装进袋子里,“这个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毕竟我们好几年没见啦。” “我都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合荼低下了头,脑袋里拼命回忆着自己能有什么可以送给她的东西。 “我不要你的礼物,对我来说,你对我的支持就是最好的礼物了。”秀寒拉着她的手,坐在了卧榻上。合弈带着合复坐在椅子上正在咔嚓咔嚓的嗑瓜子,两个人面对面玩的可开心了。 “那你以后还会隔几年才来这里一次吗?”合荼突然问道,她有点害怕起分离来了。 “不会啦。”秀寒甩着两条腿,“我下个学期就上高中了,我爸妈也管不着我了,我每年都会来这里的。” “那你好好念书,好好比赛,我在这里支持你。” 两个女孩齐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其实你爸妈这样做是不对的。”秀寒突然批判起合荼的父母来,“再怎么样,也得让你上完小学,那是九年义务教育,国家规定的。” 合荼听了傻乎乎的笑了,她现在已经不想这些了,对于读书强烈的热情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家里,这样合弈以后说不定就能上学了呢。 “我让我妈妈跟你爸妈说去。”见合荼没说话,秀寒再次义愤填膺的说道。 “我就算了,还是让合弈去吧。”合荼扭头看了一眼合弈,合弈正趴在桌子上津津有味的翻看着一本图画书。 “那你就这样算啦?” “我就这样咯。”合荼耸了耸肩,从卧榻上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合复身边,给他擦着脸上的口水。 秀寒看着合荼瘦弱的身体,脸上如同大人似的神情,她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肯定是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的。然而这样的生活,合荼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秀寒妈妈果然去劝说合荼爸妈了。 三个人坐在桌子旁客气了好半天,话题切入正题的时候,徽蕊十分客气的说道:“合荼现在年纪大啦,该让她去学校啦,不然再等大上两年,上学可就晚了。” “咳。”家福垂着脑袋不说话。翠影笑眯眯的说道:“再过上几年,就该找媒人说亲了。女孩子嘛,大了也留不住。” 徽蕊有点惊讶,“合荼过上几年也才十几岁,这么早就嫁人啊?” “对呀,我们这里风俗就是这样。”翠影依旧笑眯眯的,“再说合复大了也得娶媳妇,彩礼什么的肯定不能少。早点嫁出去,家里负担还能轻点。” “可是国家规定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岁啊。” “哎哟,你城里人不知道,这大姑娘放屋里等到二十岁谁还要啊,再说我家里人口这么多,养不起啊。” 徽蕊沉默了下来,她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们家合荼机灵的很。”翠影骄傲似的夸耀道。 再聊了几句,徽蕊就坐不下去了,她借口要回去,从凳子上站起来,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合荼家的院子。 “妈。怎么样啊?”秀寒正站在院门外看着合复跟着村里的男孩子们玩耍。 徽蕊摇了摇头,表情带着愤怒,“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是这样的思想。”她拉起秀寒的手,一齐往坡下走去,“可怜那两个懂事的孩子了。” 然而徽蕊的这一番劝并不是没有效果。她走了没多久,家福回到院子里做木工的时候,脑袋里正在思考着她的话。家里这几年经济上也宽松了,合复现在年纪还小,花不了多少钱,不如送家里一个孩子去上学。他思来想去,要送哪个女孩子去上学。想想合荼,再想想合芮,合荼做事机灵,家里少了她打点是不行的,合芮跟合馨一样一个笨脑袋,而且冷漠的很,对于念书这件事不仅没有想法还十分愤慨,觉得去上学的念书的脑袋里都是坏思想,整日价里只跟村里的男孩子们混在一起,跟个村里的小混混似的,送去了也是浪费学费。他的目光停留在坐在门槛上听合荼读书的合弈身上,合弈今年六岁多,正是上学的年纪,家里不用她干活,而且看孩子好像也挺喜欢念书的。他放下手里的锯子,朝着她们走去。 “合弈。”他蹲下来,轻轻叫了一声。合弈扭头看着他,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爸爸送你去念书好不好?” “好好好!”合弈开心地拍起手来,她看看合荼,高兴的说道,“爸爸要送我去上学啦。以后我可以读书给你听。” 合荼也很开心,这也是她心里所想的。她摸了摸合弈的脑袋,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念书,姐等着你给我读这本书。” 第七章 闲暇时候,合荼常带着秀寒送给她的随身听去扬场上。场上常常都没有人,空旷的连只鸟儿也看不见,她找一块石头坐下来,按下随身听上的按键,里面就传出来悠扬缠绵的歌声,不论节奏快缓,温柔的还是明亮欢快的,都让她心旌动摇,仿若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那个世界里没有现实生活中种种的束缚,有的只是美丽和自由。秀寒送给她的几盘磁带她都听了个遍,几乎连里面的歌都会唱了。有时候,她也会同秀寒一起坐在这块石头上,听着秀寒练嗓子。秀寒长大了,声音里面的稚气退去了,她的歌声里带了一丝成熟与委婉,仿佛在对着暗恋的男生喁喁低语。合荼听得入了迷,也会跟上唱一两句,但是她的声音总是跑调,破坏掉了那种迷幻的气氛。秀寒噗嗤一声笑了,指点着她,说这样唱不对,应该这样唱,但合荼还是总是唱不对,后来她就放弃唱歌了,只是听着秀寒唱,或者听着随声听里面幽怨美丽的歌声。她的年纪虽小,却似乎已经听懂了唱的人表达的心情似的。 秀寒离开的那天,合荼正坐在场上听歌。听到“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也不能忘记。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的时候,她听见坡下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合荼心里一动,急忙站起来朝场边跑去。果然是秀寒,她跟在老何跟徽蕊的身后,正在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秀寒!”合荼大声喊着,她关掉随身听转身就朝坡下跑去。秀寒站在原地等她,合荼气喘吁吁地跑到秀寒跟前的时候,看见秀寒脸上挂着一串泪珠。 “合荼,我参加比赛的时候,你一定一定要来看。”秀寒握紧了她的手。合荼的脑海里还回绕着歌的旋律,她感到悲伤极了,秀寒的这个要求,她口头上虽然答应了,但是她知道,她不一定能做得到。 “你怎么就要走了?”合荼哽咽道,她觉得时间过的太快了,不提防秀寒就要离开了。 “我还会来的,你等我今年寒假,我肯定回来。”秀寒看了看前面专门来接她的父母,接着说道,“我走了,记得听我的歌哦。” 合荼依依不舍的看着她走远,这才转身缓缓地走回去。另一边的秀寒为这离别颇为伤感了一会儿,但这种伤感很快就被去新学校上学的激动所代替了。她上车坐在后座,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鼓点炸裂的音乐,心中兴奋到极点。 没两天,家福就牵着合弈的手去学校报名了。合弈激动得不得了,在学校操场里跑了两圈,才进了老师办公室。合弈跟合荼一样聪明,老师教的东西一下子就懂了,成绩比班里学生高出一大截。她每日往返在家跟学校之间,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她都想一一教给合荼。合荼刚开始听了两天,但是家务越来越繁重的时候,她忙的几乎停不下来,于是这个小小的授课就被停止了。合弈接着上自己的学,上了一个学期之后,她身上那种懵懵懂懂只知道在灰里刨土里滚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活泼向上、文质彬彬的气质。她的思想几乎每天都在进步,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经常会提出一些家福和翠影回答不了的问题,像什么“鸟为什么能在天上飞,人却不能呢”“为什么太阳落下去之后月亮就升起来了,它们就不能同时出现吗”之类的问题。每当问到这些问题,翠影只会说一句:“你自己个儿去问问鸟,看鸟会不会回答你。”家福低着头不说话,吃完饭去做木工的时候,说道:“这些问题我可答不上来,你爸学都没上过,你去学校问问你老师,看看你老师能不能回答你。” 合弈一听,觉得有道理,第二天背着合荼退休下来的小书包跑到学校去问老师了。 同合弈不同,合荼现在对这些问题没有什么兴趣了,她更专注在怎么样炒菜才能使这道菜更香,或者怎么把饺子捏出更完美的弧度。她的大脑如同暗夜里渐渐消失的星辰一般,慢慢地堕入广阔的黑暗中去了。 秀寒果然遵循她的诺言,寒假放了第二周的时候,一个人挎着背包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的从村口走来。那日正下着小雪,雪花在黄土地面上铺成薄薄的的一片,脚踩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印记。走到合荼家的坡下的时候,她抬起头来望了望,没有人站在上面,她突然生出一丝调皮之心,手放在嘴边弯成一个圈,大声喊道:“合荼!合荼!” 合荼正在院子里给炕添柴火,听见这声叫喊,她愣了愣,两秒钟之后才反应了过来,猛地起身往外跑去。秀寒站在坡下,看见合荼露出半个身子惊喜的朝她打招呼,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哇。你真的来了。”合荼蹦跳着下坡,站在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的秀寒跟前。秀寒的个头蹿的特快,十二岁的合荼站在她跟前,头顶只到她的肩膀。秀寒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合荼的肩膀,笑嘻嘻的问道:“我没在,想我了吧?” 合荼羞怯的笑了笑,扭头看她背上厚重的大书包,问道:“你背了多少东西来呀?” “一些衣服,还有好多作业。教我的老师真变态,放个假给我们布置这么多作业,还美名其曰为高考做准备。拜托,我才上高一啊,做个毛线的准备啊。”秀寒唠唠叨叨的说着,一到合荼跟前,她就跟个话痨似的。走到分叉路口,合荼突然停了下来,说道:“我先回去做事情,你肯定冻坏了,赶紧先回去烤炉子,暖一暖。” “好,那你一会儿赶紧来找我啊。我家里就我奶奶,我跟她聊不到一块儿,你不来我真的要无聊死了。”秀寒叽叽喳喳的说着,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在城里的家里她觉得更无聊,一放假就要面对着爸妈,每天被她们唠叨作业、将来、前途,就连唱个歌都会被说。在奶奶家里,她觉得更自由些,做事不会被人管。 “知道了。我先走了。”合荼转身朝坡上走去。她出来的急,只穿了件毛衣,被风一吹,身上就打了个寒颤,便加快脚步朝家里走去。 朝炕里添完炭,她关上炕洞口的小小的铁门,拎着炭盆回到了屋里,又朝炉子里加炭。翠影在里屋问她,“刚刚谁叫你?” “秀寒。”合荼回答了一声,就看见合弈跳了出来,外套都还没穿就要往门外跑。合荼赶紧拉住了她,说道:“等会儿,我带你去。” “你要做饭!”合弈不满的大声抗议。 “那就等吃完饭再去。”合馨也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装着刚洗完的土豆盆子。 “你们做饭,我自己去,吃饭的时候你们再来叫我。” “谁要叫你,你没饭吃就饿着。”合馨开始切起菜来。 合弈拗不过她们,只好回到里屋待着。寒假里老师也布置了很多作业,她趴在炕面上耸起小肩膀写了起来。 吃完饭,刷完锅,合荼才慢悠悠的穿外套。合弈早已等的不耐烦了,她催了好几遍,合荼才牵着她的手出了门。何奶奶家的大门敞开着,两个披满雪花的石狮子在门口威武的立着。 何奶奶对她们一如既往的热情。只不过她年纪大了,看着没有去年有活力了。合荼懂事的帮她往炉子里面添炭火,帮她收拾整理了一下屋子,才出了偏房门朝着大屋走去。合弈已经跑去跟秀寒会合了,她趴在秀寒跟前,不停嘴的问着那些家福和翠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秀寒耐心的一一做着解答,尽量为她答疑解惑。 “唱歌还要学?”合弈好奇地回答。秀寒扬了扬长到肩头的黑发,说道:“当然要啦,那个叫声乐课,有老师教你怎么唱歌的。” “怎么教啊?唱歌不就是唱吗?”说着合弈嘴里便吚吚呜呜的唱了起来,都是从合荼的随声听里听来的歌。 秀寒忍俊不禁,摸着合弈的脑袋说道:“哎呀,你这种就是单纯的哼出来,哪里叫唱歌咯?” 这个时候,合荼掀开帘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带来一身的寒气混着香烛的味道。她看见合弈和秀寒笑倒在一块儿,不禁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姐姐,姐姐。”合弈跑到她跟前,挥舞着小手说道,“秀寒说唱歌还要学呢,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唱歌还要学。” “我也没听说过。”合荼往秀寒跟前走了走,坐在了她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跟合弈一齐仰着脸看她,“为啥唱歌还要学?” “当然要学啦,不然你听为啥我们唱出来的声音跟那些专业歌手唱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而且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研究呢,不是说张嘴唱就是唱歌啦。” “我不懂。”合荼笑着摇摇头,“你这么喜欢唱歌,那就应该去好好学咯。” 秀寒嘻嘻笑着,摆了摆手,“那肯定的。”她突然拉住合荼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来,想要同她说什么的样子,转眼看见合弈也在认真聆听,急忙说道:“小孩子不要听,赶紧出去。” “为啥?”合弈委屈的看着她们,“姐姐也是小孩子!” “你更小,你去奶奶屋里,奶奶有牛奶给你喝。” 合弈一听见牛奶两个字,眼睛唰的就亮起来了,但她还是不满的撇了撇嘴,转过身就往门外飞奔而去。 “你知道吗?”秀寒故作神秘的往合荼身前靠了靠,“我到新学校的第一天,碰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合荼不知道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一个男生,长得可好看了。”秀寒突然很认真的看了一下合荼的眼睛,拍了一下手说道,“哎呀你眼睛简直跟他眼睛一模一样,都好看,炯炯有神的。” “然后呢?”合荼的眉头纠在了一块儿,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 秀寒的脸红了起来,她低下头把一个抱枕抓在自己的怀里,仿佛那是自己敌人似的揉捏着它,说道:“然后我怀里抱着的书呀,就掉到地上了,他就帮我捡起来。我抬头看见他的眼睛,就感觉,哇真的好好看。” “好看?”合荼依旧不解的望着她,自己年龄尚幼,哪里懂得这些东西,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懵懂。 “对呀,可好看了。”秀寒笑了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喜欢?”合荼跟一个复读机似的重复着秀寒的最后两个字。秀寒看了她一眼,突然明白合荼是不懂这些事的,但是她忍不住,还是想对合荼倾诉,毕竟她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可以像合荼这般认真聆听她的内心话而且不会嘲笑她。 “对呀。”秀寒点点头,“而且他的声音好好听啊,就是声带里好像塞进去了一个磁铁一样。”秀寒望着天花板,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他对我说,对不起,撞到你了。我感觉我自己变成了铁石,被他喉咙和眼睛里的磁铁吸引走了。” “磁铁?喉咙有磁铁?”合荼被吓到了,“那不是有病嘛。” “哎呀,我就是打个比喻,不是那个意思啦。”秀寒捏了捏合荼的手,丝毫没有被她这句话影响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而且他的口音不是北方人的那种口音,是南方人那种字正腔圆的口音。”秀寒突然捂着嘴笑了一下,“就是每个字都会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我觉得如果他去唱歌,肯定很好听。” “然后呢?”合荼突然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 “然后。”秀寒耸了耸肩膀,“然后就没然后咯。我去教室报道,他就走咯。” “就这样呀?”合荼不满的撇嘴,“那你怎么叫他唱歌哦。” “我也想过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啊,但是没那个勇气。我好紧张的,你都不知道,我当时脸红的比那个蛇果还要红,他道歉的时候,我压根没勇气看他。”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推了推秀寒的肩膀,“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对人说话都会脸红啊?” “不是啦,我又不是对每个人都脸红,我只是对他。”说着秀寒的脸又红了起来,“然后我就跟班里同学打听那个男生是谁,但是他们都不认识。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他在几年级,哪个班,叫什么名字。” “然后你叫他唱歌啦?” “你别打断我说话。”秀寒笑着拍了一下合荼的手臂,“你猜他叫什么,他的名字也可好听了。” “什么?” “他叫幸偲蕴。”说起他的名字,秀寒的脸上再次洋溢起那种心醉神迷的神情,从身边的包包里划拉出一张纸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递给合荼看,“看,就是这三个字,也很好看吧?” “幸,什么?”合荼指着纸上的三个字,念到中间一个的时候停顿了下来。 “si,念四声。”秀寒抿着嘴笑了,“幸偲蕴。” “还有人姓幸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合荼惊讶的张大了嘴。秀寒拿过她手上的纸,笑嘻嘻的说道:“那可不?” “好吧。”合荼脸上闪现出一丝失望,“你的学校生活就这样啦?” “没有呀。我还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社团呢。可惜不知道幸偲蕴在哪个社团,不然我就参加他参加的那个社团。”一说到暗恋的人,秀寒的嘴就停不下来了,“你肯定猜不到,我也没猜到。我一直以为他跟我同一个年级的呢,没想到他已经上高二啦。高二在另一栋楼,跟我们没在同一栋楼,真的好可惜。不过还好我打听到他在几班,等我下学期开学了,我就看他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合荼撇撇嘴,“还有什么新奇事,讲给我听听嘛。” 秀寒嘟起了嘴,认真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阵,但是除了幸偲蕴的事情,她竟然不觉得其他有什么事是新奇的了,只好摇了摇头,说道:“学校就那样啦,只是我们学的东西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测验也很多,我觉得比初中辛苦多了。” “辛苦好呀,证明能真正学到东西。” “那当然,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然后大学考中央音乐学院!” 大学这个词对于合荼来说太陌生了,而且她也不懂,于是马上就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这个时候合弈从外面进来了,她仿佛听懂了秀寒的意思,嘴里咬着牛奶袋跑过来说道:“大学我知道,我们老师说过。” “是呀,你好好学习,以后也考一个好大学!” 她们的谈话结束在合芮叫她们回去做饭的呼唤里。只见合芮蓦的出现在门口,脸上摆出高高在上的表情,仿佛跟她们说话是玷污了自己一般,仰着脖子语气僵硬的说道:“妈叫你回去做饭。” “知道了。”合荼站了起来,对秀寒道别,“明天我再来找你,你唱歌给我听。” “好呀。”秀寒高兴的答应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几盘磁带来,“给你,那几盘你肯定听腻了,这是新的。” 合荼的脸上顿时就笑开了花,她很喜欢听歌,虽然她唱歌不怎么好听。她接过那几盘磁带小心翼翼地收好在口袋里,拉着合弈的手跟着合芮回去了。 第八章 整个寒假秀寒都在不停地说着她的幸偲蕴,合荼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可是她看秀寒那么开心,又不忍心打断她。只好一边耳朵里塞着秀寒的耳机听歌一边听着她讲话。秀寒说着说着就会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画画,画出来的人物简直是四不像,但她还是很得意,自认为画出了幸偲蕴长相的精髓。后来,到临回去前一周的时候,秀寒突然不来合荼家了。合荼觉得很奇怪,先前天天往她家跑着要聊天的人凭空消失了,生活里仿佛空了什么似的。 于是一天吃完饭洗完碗之后,合荼裹着厚棉袄走下坡来到了何奶奶家。何奶奶家的门是紧闭着的,却没落锁,一推就开了。合荼走进去,绕过影壁,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响。她先是进了偏屋,见何奶奶躺在床上睡午觉,便悄悄地退了出来,把门关紧,朝大屋走去。 一推开门,她就听见了放的很小声的音乐声,屋子里冷冷的,似乎没生炉子。合荼走进去,看见秀寒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手里的笔头疯狂地舞动着,嘴巴里还在跟着音乐唱歌。 “你怎么没来我家啦?”合荼冷不丁问了一声,秀寒被吓了一跳。她正集中精神赶作业呢,又竖起耳朵认真听着音乐,没听见合荼推门进来的声音。只见她抚了抚胸口,吁出一口气,责备道:“你怎么进来没声,吓死我了。” “我看你是太认真啦,没听见。”合荼用铁钩子掀开炉盖,看见炉子里面灰暗暗的一丝火光都没有,便说道,“这么冷,你怎么不生炉子,手冻得怎么写字啊?” “我不会。”秀寒干脆的说道,眼睛不曾离开作业本一下,“我奶奶睡着了不是?反正我衣服穿得多,不怕冷。” “你等着。”合荼说着,拎起炭盆走到何奶奶睡着的屋里,从里面夹了两块正在燃烧着的通体发红的炭,放到大屋里那灰暗暗的炉子里面,再加了三块没燃烧的炭进去,盖上炉盖,拍了拍手说道,“等会儿应该就热起来了。你过会儿就往里面加点炭,它会一直燃着的。” “谢谢你啦。”秀寒垂着脑袋,脸上既疲惫又兴奋。疲惫是因为写作业,兴奋是因为听音乐。合荼被她脸上这种纠结的表情逗笑了,坐在她身边看了看她的作业本,只见那上面的字写的跟蚂蚁乱爬似的,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字。 “你写成这样,老师不骂呀?” “他才不会看呢。”秀寒撅起了嘴,拍了拍旁边摞成了一堆的作业,“这些都是他布置的,全班几十个同学,他要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眼睛不瞎才怪呢。” “所以你就写成这样啦?” 听见合荼的语气里有点责备的意思,秀寒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哎呀离开学就只有一周多了嘛,我只能这么赶,不然不教作业,会被老师拍板子的。”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也不说话了,怕打扰到秀寒写作业。她坐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了,便站起来准备告辞。秀寒忙的都没时间去拨掉落在额头上的头发,匆匆说了一句“作业写完我就去找你”,就不再说话了。合荼走出门,外面的空气比起屋子里的空气显得凛冽寒冷的多。她裹紧身上的棉袄,出了院门缓缓地朝上坡走去。 合荼等了很久,都没等到秀寒再来找自己。秀寒落下的作业太多了,通宵赶了几天,终于在回去的前一天上午赶完了。吃过午饭,她套上羽绒服,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朝着合荼家跑去,她还想跟她聊一聊,不然等自己回去了,就一个学期都见不上面,也说不上话了。结果到了合荼家,被家福告知翠影领着几个孩子走亲戚去了。秀寒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看着家福披着厚棉袄在院子里做木工,直到太阳下山了都没等到合荼回来。何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上来找她,她才扶着何奶奶回去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出发去赶八点半的班车,所以提前一天收拾好了全部行李,晨光微熹的时候背着书包踏上了那条被冻的硬邦邦的黄土路。 合荼回来的时候,家福告诉她秀寒来过家里找她。合荼心里想着先做饭,吃完饭再去找秀寒应该也还来得及。结果一顿饭吃完已经天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出了院门,眺目远望,几乎连何奶奶院子里的灯光都看不到。合荼想着秀寒应该还在赶作业,第二天再去找她好了。结果第二天一上门,何奶奶对她说秀寒已经走了,她的心才重重的堕了下来。 一个要好的朋友暂时离开了,合荼的生活重新变得索然无味,几乎熬一般的过着日子。她有时候真的想买张票去城里找秀寒,但是她没钱,而且还只是个小孩子,父母肯定不会答应的。难过失望之余,她又想起来了秀寒的承诺,一想到放暑假秀寒还会再来,她的心才重新开心起来,觉得生活中隐隐有了一丝期盼。 开春的时候,家福领着合弈上学校去报道。地里一解冻,家里人就忙了起来,照样院子里只剩下合荼和合复。有时候合复吵着闹着要跟着家福去地里玩,整个家里就只剩下合荼一个人,在寂静的几乎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她打扫打扫屋子,再做做针线,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难熬,几乎花光了所有力气,一天才到了头。有一天下午,一双布鞋再次在合荼手里完工,合荼左右翻看着欣赏了一会儿,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抛下布鞋,把针线篮收好,打开衣柜在里面踅摸着,翻出来了秀寒送给她的那个娃娃,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穿哪条裙子好看呢?”她自言自语着,给娃娃把所有的裙子换了个遍,很快又失去了兴趣。她再次跪在炕上伸着手朝衣柜里面踅摸,手掌突然接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本她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了的童话书,在衣柜的深处已经变得同外面的气温一样冰冷了。合荼犹豫了一下,才把它从里面拿了出来,翻开从第一页看了起来。 上面还留着她拿着铅笔做的批注,时间久了没翻这本书,很多字她都忘了怎么读了。此时对着拼音慢慢拼读出来,顿觉口齿生香。读着读着,合荼突然把书放在了膝盖上,抬起头呆呆的望着空中某一个地方。她想起了合弈,想象着她在学校里的日子,是怎么跟着老师念书,手里怎样挥舞着笔写字。她心里顿时觉得很嫉妒,等到这种幻想到了尽头,她又回想起自己当初念书的光景来,是怎么求着父母让他们把自己送到学校去的,于是她又憎恨起父母来。如果他们当初送自己去学堂,现在自己肯定认识很多字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平白浪费光阴。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脑袋里仿佛刮过一阵又一阵的风暴。她觉得疲惫极了,一点也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一旦心里的想法突破了委屈的极点,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面流了出来,在脸上留下一条又一条蜿蜒的泪痕。也许继续念书的话,她现在就会像秀寒一样,在学校里跟同学玩,放假做作业,或者被老师责备甚至打手板。上学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可惜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她就这样坐在炕上流眼泪,直到外面的院门被人哗啦一推,她才从思绪里清醒过来,急忙擦干脸上的泪,把书收进衣柜里,跑出去看是谁进来。 合复手里攥着一根枯树枝,在院子里叽哩哇啦的乱跳,嘴里大喊着:“受我一棍!”合荼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时家里人回来了呢。瞧了瞧已经挂在了西边的太阳,她又转身进了屋,抛开刚刚围绕着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着手做起晚饭来。 然而炎热的夏日时光里,合荼并没有等到秀寒的到来。 合荼在场上坐着,翻来覆去的听着秀寒送给自己的那几盘磁带,脑袋里幻想着秀寒现在在做些什么,也许她在唱歌,在蹦跳,在跟那个她很喜欢的男生一起玩。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也已经把自己抛在了脑后。合荼落寞的低下头来,秀寒有秀寒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而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秀寒。 可是合荼心里还存着些侥幸,每日里依旧会带着合弈去何奶奶家坐一会儿,帮她做做活计,期盼着有一天秀寒会空降到自己跟前,给自己一个惊喜。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那是三月里的一个清冷的早晨,天空乌云密布,雪似下未下,西北风呼呼的刮着,人站在风口里仿佛站在刀尖上似的。合荼左手里拎着一双刚做好的鞋子,右手牵着合弈,顶着风往下坡走。她站在门口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合弈也跟着她拍门,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应声。合荼心里感到有些焦急,前几天她来的时候,看见何奶奶躺在炕上,说话好像都没什么力气似的,这会儿敲了这么长时间的门,是不是没有力气下床来开门了?她弯下腰对合弈说道:“你去叫爸妈,就说我们敲门,何奶奶都不开门,是不是出事了?” 合弈听话的转身,朝着坡上疾步奔去。合荼继续敲着门,大铁门发出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和拳头砸门的砰砰声,在寂静的清晨里不停震动着人的心灵。 家福和翠影紧赶着下来了,他们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开。家福就踩着砖墙的砖块翻墙过去,在里面开了门。门一打开,合荼就往里冲,跑过那面熟悉的影壁进入偏屋。偏屋里冷冷清清的,几乎和外面一样冷,窗帘没有拉开,屋里黑魆魆的。合荼摸索着拉开窗帘,光线照射进来的地方便腾起一阵灰尘。 何奶奶背对着他们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跟炕合为了一体似的。合荼爬上炕,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背,还是没反应。这时候家福也进来了,他示意合荼走开,自己却伸手探在何奶奶的鼻子下,静止了几秒钟,突然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着翠影摇了摇头。 合荼忽然记起来自己仿佛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那表情里含着一种惋惜,但更多的是同情,是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那种同情。合荼冥思苦想着,她终于想起来了,爷爷过世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的满满当当的人们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好像复制似的,一点点不同都没有。 “合荼,你领着合弈回去,就别出来了,看好合复。”翠影扭头对合荼说道。合荼木呆呆的点了点头,领着合弈转身要往外走。合弈还在天真的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两个大人在忙着把何奶奶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躺平,并不理会她的问话。 “姐姐,到底怎么啦?”见没人理她,合弈便抬头问合荼。合荼仿佛没听见似的,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一直走到自家屋里,才把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开了。 合荼坐到炕上,心里突然有点高兴起来,是不是这样就代表可以看到秀寒了。猛地,她又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羞耻,用力打了自己两巴掌,紧闭上眼睛。她开始回想何奶奶对她好的时候,回想的越多,她的心里才渐渐感到难过起来,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姐姐,何奶奶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她看到我们来都不会起来啊?”合弈趴在她的膝盖上又问了起来。合荼面无表情的伸长胳膊拿针线篮,冷冷说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那是大人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你作业写完了吗?没写完赶紧写作业去!” 合弈不满的撇嘴,这个时候合复跑了进来。他穿着崭新的棉袄,是翠影才刚给他做的,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厨房里乱跑,合荼喊了一声,又对合弈说道:“带着合复一起写作业。”合复已经开始上一年级了,还是在村里的那个简陋的小学里,每天由合弈领着,两个人结伴去上学。 看着弟弟和妹妹趴在桌子上摆出一脸苦相写作业,合荼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她镇定的坐在炕上,手里的针穿来引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过了半晌,周母也跟着出去了。合馨因为年纪大些,被周母带去帮忙。到晚上的时候,她在场上拾干草,听到坡下有很嘈杂的人声传来,急忙跑过去,见一些村里人围着三个穿的很洋气的城里人走着,那三个人她熟悉的很,一个是老何,正紧皱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个是徽蕊,在老何旁边安慰着他,不停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秀寒跟在最后面,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她的耳朵里依旧塞着耳塞,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合荼在坡上喊了她一声,秀寒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 合荼心里一痛,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过去,一齐涌进何奶奶家的大门,然后消失不见了。 合荼看见秀寒时那一瞬间的喜悦一下子就替代了为何奶奶去世而感到的痛苦。她怀里抱着干草,在场边上站了好半天,然后才一步一步缓缓地进了院子。她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很想冲进何奶奶家的院子里,听秀寒唠唠叨叨的说自己在学校和家里的那些事,她是多么想听到秀寒的那些故事啊,听那些故事的时候,她仿佛就活在秀寒的世界里,现实世界里不论做饭还是扫地还是织毛衣做鞋子这样琐屑的无聊的事情都离她远去了。但是合荼又清楚地知道,现在的秀寒是根本没有精力和心情对她讲自己的那些事的,于是她把心里的冲动压制下来,准备等何奶奶的丧事过了之后再去找秀寒。 可是还没等她去找,第二天下午秀寒就跟着自己的父母离开了。 合荼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的时候,心里觉得很失落。她心里的喜悦已经全然消失殆尽,只余了满腔的对秀寒的不满和怨恨。 第九章 春天的时候,翠影去村里托媒人给合馨找婆家。合馨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大丫头了,面上看着羞羞怯怯的,行事却十分沉稳,又特别听家里人的话,整个人几乎都没什么脾气。上门来提亲的倒也有几个,但是翠影都看不上,不是人长得有点磕碜,就是家底不怎么好。媒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自己觉得差不多的给翠影推荐了去,她却都看不上。于是这事就渐渐耽误了下来,眼看着合馨的年纪越来越大,周母开始抱怨翠影,说只是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那么挑。可是翠影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决定,她想给合馨这个孝顺的女儿找个好婆家,这样以后她和孩子在那家里也会过的舒坦点。家福知道翠影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赞同的很,却也不说出来,任由着翠影一个人打点处理。 过了两周,翠影在给村子另一头的亲戚送菜回来的路上,瞧见一个五官端正,衣衫整齐的小伙子经过她的身边。她在这个村子里住了十几年了,人脸差不多都认全了,这个小伙子倒是个生面,从来没见过。又见他的行事动作都是城里的气派,跟乡下的耿头耿脑的小伙子一点都不一样,顿时心里起了好奇,拉住前面的一个大婶问道:“那小伙子是谁?我咋从来没见过?” “那是老刘家的孙子,今年十九了,好像叫什么刘季。” “哎,这个我知道,但我咋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啊?” “你不知道,这娃早年就跟着城里的亲戚出去了,好像在城里念书,现在在城里上班呢。”那位大婶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津津有味的八卦,“咋,你看上了?” “我家大女儿到年纪了,我这不在给她寻摸婆家吗?”翠影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就走,也不告个别。那个婶子在后面叫了两声就没叫了,觉得十分无趣,一甩头进屋去了。 翠影回到家,合馨跟合荼正在锅灶上忙活着。她放下手里的罐子,走到院子里做木工的家福跟前问道:“你知道老刘家的孙子吗?” “知道啊,咋了?”家福头也不抬,低着头只是忙手上的活。 “我看他从城里回来了,哎哟那个气派,看起来挺端正的一个孩子。”翠影不禁大惊小怪的说道,“我看啊这小伙子还不错,跟咱家合馨挺配的。” “你觉得配,那你就去弄么。”家福抬起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这都交给你,我不懂得搞这些。” “我知道,你就懂得搞这些!”翠影伸出食指指了指那块被磨削的光滑的木头,转身进了屋。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新布衫穿在身上,把脚上的旧布鞋也换了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梳起头发来。她把左边吊垂下来的碎发沾点水,再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到脑后,使头发显得十分光滑服帖,这才慢悠悠的出了门,顺着村道一直走到老刘家的门口,抬手敲响了那扇木头门。 “谁呀?”门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声音。 “我!你周家婶子。”翠影听出来这是老刘孙子的声音,急忙说道。接着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打开了门,正是那个穿着打扮十分整齐的小伙子。他笑着请她进屋,翠影也就没客气,进了屋直奔着老刘家的正房去了。 “最近忙啥呢?”翠影一踏进门槛就问。老刘正坐在对着门的椅子上抽旱烟,看见她进来了,忙笑着站了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坐下聊着家常话,小伙子就坐在老刘旁边的小凳子上,看见他们茶杯里的茶水没了,就赶紧起身为他们满上。 聊了一会儿,翠影的目光移向了小伙子,半带着好奇问道:“这是你家孙子吗?” “是啊。”老刘拿起盖碗茶杯喝了一口茶,“从小就跟着他爸妈去城里了,这不工作了,回来看看我。”他怜惜的瞧着孙子,“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每年回来一段时间陪我我还不觉得无聊。” “娃在城里做啥工作呢?” “听说是给zhengfu做事呢,我老头子我也不懂。”老刘憨憨的笑了。翠影笑着再次瞄了小伙子一眼,问小伙子道:“你叫啥呀?” “婶儿,我叫刘季。” 翠影暗暗称赞的点了点头,就站起来笑道:“不早啦,我回去给家里做饭啦。老刘你没事也到我家来坐坐,老是不来,还得我来请你啊?” 老刘仰头笑了几声,起身说道:“去,肯定去,你来请我就算了,我可受不起哈哈。” 翠影出了门,就直奔着媒人的家里去了,拖着捎着一定要媒人第二天就去上门说亲。那老婆子早就被翠影的挑三拣四感到了厌烦,这次好不容易她遇上个对眼的,自己的积极性也就上来,第二天早上简单收拾了下就奔着老刘家去了。翠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到下午媒婆子才到自己家来,坐下就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才喘吁吁的说道:“老刘家孙子不肯。” “啥?”翠影惊的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她拉过站在自己身边伺候倒茶的合馨,不可置信的说道,“你看看我家姑娘,长相、素养哪里配不上他啦?他咋还不肯呢?” “不是说你家姑娘配不上他,再说人家孩子也还没见过你家姑娘不是。”媒婆又喝了两口茶,“他是这样说的,觉得自己年纪还小,想先奋斗出一番事业再考虑娶妻生子的事。” “屁。”翠影急的啐了一口,“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才立业,小伙子满脑袋想啥呢。”她转了转眼珠子,急忙对着媒婆说道,“这样,你明天请老刘和他家孙子来我家吃饭,让两个年轻人见见面,说不定就看对眼了。” 媒婆摇了摇脑袋,说道:“哎哟,现在这世道,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娃子们说话哟。” “对了,老刘咋反应?”翠影又问道。 “老刘高兴的不行,可我看他也太溺爱孙子了,孙子一说不同意,他也就不说话了。”说着媒婆站了起来往外走,“你准备准备收拾收拾,我去给他们下请帖去。” 合馨站在母亲的身边把两个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不由得脸大红。她羞羞怯怯的跟在母亲的身后送媒婆出了门,嘴里什么话也没说,又回里屋做针线去了。翠影瞧着自己女儿的身影,心里便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也得把老刘家孙子的心掰过来,让她经手操作的第一个喜事得胜而归。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老刘带着刘季背着手晃悠晃悠的来了。合馨合荼正跟着翠影在灶上忙活着,见老刘一脚踏了进来,忙梗着脖子叫在里屋看合复写作业的家福。家福闻声出来,急忙把老刘和刘季请到了正屋,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茶叶来招待他们。翠影把饭菜都端上桌之后,才请他们爷几个过来,大家笑着谈着,虽然句句没在亲事上,又却都能听得出来他们在说这件事。刘季和合馨面对面坐着,都低着头不说话。合馨早就知道母亲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会儿脸红的跟成熟的红苹果似的,低垂着头不敢看刘季。刘季本来不想这么早成家,但是当他看见合馨的时候,心里莫名的动了一下,尤其她那双丹凤眼,偶尔朝他瞥过来的时候,那目光仿佛在他们之间构造出了一座无形的桥。他有点后悔拒绝媒婆了,也许先成家再立业也没什么。他自顾自的想着,目光放肆的在合馨身上打量着,心里感到一阵一阵悸动。 “怎么样,我说的有道理吧?”翠影得意地笑着,拉着身边合馨的手,“我闺女我知道啥性子,你老刘还挑三拣四啥呢?” “我可没挑啊。”老刘憨厚的笑着,用胳膊肘子戳了戳身边发着呆的刘季,“你觉得咋样?” 刘季先抬头看了一眼合馨,她窈窕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和黑亮的粗辫子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便低着声音说道:“看您的。” “这可是答应了不是。”媒婆拍着手笑道,她可开心了,毕竟又有酬金给自己,又能吃上酒席,多好的一件事。 日子很快就被定了下来,在农历十一月初八,是一个宜婚嫁搬迁的好日子。因着农村重要日子里宰杀牲畜鲜肉没办法存放,只能等到天气冷下来再举办大事。在中间准备的这段日子里,合馨照常跟着家里人下地干活,等到秋收完了,天气渐渐凉爽下来的时候,翠影就不让她手上沾活计了,让快要出嫁的女儿在家里享享福。于是合馨每日里坐在炕上,不是监督着合复写作业,就是帮家里人做做鞋子,缝缝破了的衣服。家里几乎所有的活计都压在了合荼身上,但是她也从来没抱怨过,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而且她心里也舍不得姐姐,毕竟嫁出去了,姐姐就跟着刘季去城里了,一年见不见得上还不一定。她越想越难过,几乎不想让姐姐出嫁了。可是当她把这句话说给翠影听的时候,翠影却笑着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小丫头,你将来也有这么一天呢,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才不想出嫁,我要一辈子呆在家里。”合荼大声说道,声音里面充满了天真和稚气。 “哪有女儿长大了还一直呆在娘家的,让别人听到了笑话。” “干嘛要那么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呢?”合荼瘪着嘴,声音变得没底气起来。 “你学学你姐姐,听大人的话,哪来的那么多问题。”翠影说着站起来,掀开帘子出去了。合荼呆坐着,想起秀寒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开始矛盾起来,到底父母说的是对的呢,还是秀寒说的是对的呢? 冬天很快就到来了,月份一踏进十二月,合荼家里就忙了起来。合荼不懂婚事的流程,只是跟在翠影的屁股后面听着她的使唤跑来跑去。合馨盘腿坐在温暖的炕上,手里拿着纠缠着旧毛线的毛线针在织毛衣,合弈合复去学校了,整间屋子里缺了他们,显得有点空荡荡的,院子里倒是很热闹。忙完活计,合荼踢踢踏踏的跑了进来,把自己一双冻得发硬的手塞进了被窝里面,抖抖索索的说道:“好冷好冷。” “快点上来暖暖。”合馨急忙说道。 “不了,还有菜没洗完呢,妈说今天就要全压到缸里去。”合荼说着,把手抽出来又跑出去了。合馨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便下床穿鞋准备也去帮忙,刚一出门就被翠影赶了回来,嘴里还说道:“你回去坐着,等到了婆家有的你忙呢,现在你闲着,以后想起我们的时候,起码心里还会记着。” “就算是忙,我也会记着啊。”合馨心里偷偷说道,嘴上却没反应,只好掀帘子进屋,往炉子里面添炭。 很快就到了翠影嘴里说的好日子,那天合馨端坐在卧房里的桌子旁,桌子上摆着一面镜子,翠影正在给她梳头发,往脸上抹各种东西。她拿起一片红色的纸放在合馨的嘴唇中间,让合馨抿了抿,嘴唇上就变得红彤彤的。她又把合馨的粗辫子在后脑勺上盘出一个精致的发髻,粗糙的手指灵活的在头发中间穿来插去。等头脸的妆容弄完,翠影转身从炕上抖开了她缝制出来的嫁衣,那是一套大红色的绸缎棉袄,衣领边袖子边和裤腿边缝制着细密的金线。她让合馨换上这套衣服,又往合馨头上罩了一面绣着一对鸳鸯的盖头,让合馨坐在炕边上,等着姑爷家来接。 “妈,我有点紧张。”合馨在盖头底下闷闷的说道,她觉得自己几乎都在发抖。 翠影蹲下身,把一双绣花精美的婚鞋套在合馨的脚上面,闷声说道:“有啥好紧张的,妈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妈,我是不是嫁过去了,就不能在咱家呆了?”合馨又问道,她努力地想让身体平静下来,便借着问问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翠影直起身子,嘴里呼出一大口气,坐在了合馨的身边,“你过去了一定要听话,不要做不好的事,规规矩矩的,妈就放心了。” “知道了。”合馨感到喉咙里有一股堵塞的感觉,鼻头酸酸的。 “别哭。”翠影听到女儿哽咽的声音,“大喜的日子,哭了不吉利。”可是她的眼角却湿润了,伸手紧紧抓住合馨的胳膊,心里的不舍比合馨心里的不舍重千倍百倍。 合荼掀开帘子跑了进来,翠影急忙擦掉眼角的泪,问道:“来了吗?” “来了来了。”合荼激动地喊道,转身又跑了出去。站在门口的几个女亲戚也变得激动起来,抬桌子的抬桌子,搬凳子的搬凳子,把门堵的严严实实的,坚决不让新郎轻易进来。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了,人声鼎沸,似乎有几百号人在院子里闹腾似的。合馨被她们的热情感染到了,喉头的梗塞感退去,身体也不发抖了,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心里感到既期待又好奇。 人们簇拥着新郎到门口,新郎手里攥着好几个红色的纸包,他弯下腰往门缝里塞,央求着里面的女人们开门。女人们嬉闹着,红包全都塞进来了也不开,最后翠影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笑着推着玩的兴起的女人们,让她们把堵在门口的桌子板凳都拿开,新郎和外面的男人们如潮水般一齐涌了进来。 “我可把女儿托付给你了。”翠影抓住新郎的胳膊,语气意味深长。刘季重重的点了点头,越过翠影的肩膀,他看见坐在炕边上的合馨,头上盖着红盖头,绸缎棉袄勾勒出的姣好的身材,不禁令他心旌荡漾。他牵起合馨的手,带着她出门往自家走去。一大群人跟在他们后面,家福和翠影走在最后面,合荼第一次参加这种场景,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兴奋地往前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合芮则板着面孔走在父母身边,手里攥着好几个新姑爷刚刚塞进门的红包。 老刘家院子里人更多,几乎摩肩接踵。刘季领着合馨给家里的长辈们拜茶,拜到家福跟翠影跟前的时候,合馨的头比拜其他长辈时更低,几乎磕在了软垫上。家福和翠影赶紧将他们搀起来,刘季便领着合馨去拜别的长辈去了,一一介绍着,合馨便矜持的一一回叫过去。 新人拜完长辈,院子里的人都围着大圆桌坐了下来。这样的大圆桌在院子里摆了六张,就这样有些人还都坐不下。桌子上摆着牛肉羊肉,还有各种凉菜和干果,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人们都很高兴,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努力地想要把它们扫荡干净。新人的直系亲友被请进了屋子里面,围着炕上的长桌坐了下来。合荼合芮合弈和合复坐在家福和翠影旁边,三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夹远处的菜,只吃着跟前的菜,只有合复吵着闹着,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家福宠溺的笑着,不时地直起腰帮他拿他想吃的东西。宴席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钟,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新人们便退回到新房里面,一些年轻的男子们搓着手蠢蠢欲动,想着要怎么闹房才开心。蜡烛的光把屋子里的人影投射在窗户上,动来动去的仿佛在演皮影戏似的。合荼和合弈在院子里站着好奇地围观着,家福翠影领着合复走了过来,让她们不要去看,领着几个孩子同亲家一起坐了一会儿,便要告辞了。 “放心吧,合馨这孩子我们一定会待她好的。”亲家母拉着翠影的手不停地说着,翠影面上带着难过,又带着喜悦,连连的点着头。一家六口退出老刘家的院子,在黯夜中朝着自己家里走去。 合荼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想起家里没有人抢着帮她干活了,她就觉得心里难受。可是看看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她们似乎都不觉得难过似的,反而很开心,她的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她哪里知道父母的心呢?大人们都把难过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表现出来,如果像小孩子似的逢哭就哭,遇笑就笑,反而会被人嘲讽是疯子。打开院门,院子的地面上还铺盖着鞭炮的碎屑。家福要拿着扫帚去扫,翠影说道:“明天扫吧,天这么黑了,孩子都困了,收拾收拾我们睡觉。” 家福不听她的,自己在黑暗里把院子里扫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洗手洗脸躺上炕。为了节省蜡烛,一家人早早地就睡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住似的。 合荼躺在炕边,弟弟妹妹睡在里面。以前总是合馨睡在最外面,合荼就觉得心里很有安全感,就算是妖怪来了也不怕。可是现在轮到自己睡在最外面了,她的心里便觉得五味杂陈,既有着姐姐不在的失落感,又有着第一次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感。这两种感觉在她的心里相互交织着,当星光渐渐变得稀疏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第十章 翌日,天边刚刚露出朦胧的天光,翠影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她找出自己看起来最崭新干净的衣服穿上,又叫醒了家福,接着就到厨房里忙活去了。合荼跟两个妹妹弟弟还在睡着,翠影没舍得叫醒她们。厨房里桌上摆着的蜡烛火焰摇摇晃晃地闪烁着,将翠影忙碌的身影不断地投放在用报纸糊起来的墙上。 太阳在山那头刚刚露出半张脸,院门就被人敲响了。翠影便招呼着合荼去开门。合荼边扣着上衣的扣子边往门口跑去,打开门,新姑爷和新娘子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些东西,一齐笑眯眯的看着她,缓缓走了进来。 “妈!我姐我姐夫来了!”合荼喊着,又跑回了厨房,在翠影身边搭着手,把几碗浇了香浓汤汁的面端上了木桌。 “快,快坐下。”翠影赶紧招呼两个人坐下,合馨待要帮忙,被翠影拦住了,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凳子上。寒暄了两句,翠影在一对新人的对面坐了下来,仔细的打量着合馨的面色,见她脸色绯红,嘴角扬着羞怯温柔的笑,便知道她在婆家的第一个晚上是怎么样过的了。翠影感到又高兴又欣慰,看刘季对合馨也是呵护有加,心里便更加放心了。几个人正说着话,家福从外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脸颊冻得硬邦邦的。他看见女儿跟女婿,慈和的笑了笑,拍着身上在搬动木头时沾上的灰尘,一面跟刘季说起话来。 “对了。”刘季喝下一口汤,突然说道,“我明天就带着合馨跟我爸妈回城里去。前几年我家里在那置了一处院子,打算以后就在城里生活了。” “好事,好事。”家福说着,“出去了也能见见世面。” “那以后要是我想我闺女了,那一年也见不上一次啊。”翠影撇着嘴说,但很快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成亲了,你们小两口就好好过日月,赶紧给我们生个胖孙子让我们带。” 合馨羞的脸通红,什么话也没有说。合荼跟弟弟妹妹坐在桌边只顾着吃面,早就被面的美味迷住了,大人们讲的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样的饭食一年也吃不上几次,就算只是普通的白面条,浇的是西红柿蛋汤,她也觉得美味极了。 刘季跟合馨在家里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告辞。合馨正在里屋同妹妹聊天,一听见外屋刘季站起来的声音,急忙握住了合荼的手,湿润着眼角说道:“一定要照顾好咱爸咱妈,我以后可能不能经常回来了。你要是闲了,就去城里看看我去。” “知道啦。”合荼连连点着头,被姐姐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喉头充塞着哽咽之感。刘季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笑道:“该走啦。”合馨从炕上站起来,缓缓地环视了一圈这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屋子,这才一扭头疾步走了出去。 隔天一早,刘季合馨带着公婆就离开了这个小小的贫瘠的村子,搭着车去了城里。 翠影感伤了两天,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她是闲不住的人,家里做的没活计做了,就去村里串门子,搬个小板凳跟人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聊天。合弈合复白天都上学去了,家里就只剩下合荼合芮两个人,或许是姐姐成亲离家的这件事让两个人意识到了什么,感情竟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不再像以前仿佛仇人似的了。合荼干活的时候,合芮会帮她的忙,甚至于挨骂的时候,合芮也会帮她辩白上两句。有时候合荼看着合芮倔强又冷漠的一张脸,心里不无感叹,自言自语的说着“终于长大了”的话,可是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还是一个小孩子,虽然已经步入了青春期,然而所处环境的单一纯真让她的心理没有得到成长的机会,她所谓的成熟,也只是长年累月在做不尽的农活和父母严厉的管教下所衍生的麻木心理而已。 一年过去了,挂在墙上的日历又换了一本新的。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合复就是去撕掉日历上旧的一页,掰着指头算着学校什么时候放假,等合荼开始催他的时候,才不情不愿的背上书包跟着合弈踏上去学校的路。送走两个小孩子,合荼会站在日历跟前发一会儿呆。她心里在算计着日子,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算计着日子。以前算日子是为了秀寒,现在算日子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何奶奶过世了,这个小村子里没有秀寒的亲人了,她又怎么会来这里呢?一想到这里,合荼心里的算计便戛然停止,苦笑着摇摇头,嘲讽着自己的天真,继续低着头做着手上的活计。可是当第二天到来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算计起来,这样的日子重复着一天又一天,她也开始厌烦起来。只要心里一起算计的念头,她就开始骂自己,用各种话骂,企图制止自己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终于有一天,她心里不再有这种算计了。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不禁兴奋地为自己竖了个大拇指。那天外面下着小雪,空中徐徐的刮着小风。合荼裹紧衣裳去院子角落里的炭房里拾炭,一块炭还没夹到盆子里,猛地听见院子外面有人在敲门,声音虽然很小却很有节奏。合荼愣了一下,那有节奏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再次响了起来。她放下炭盆,走到门口,把眼睛贴在门缝上企图看看门外是谁,可惜门缝太狭窄,只能看见外面的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父亲跟母亲去老刘家闲坐了,合芮这会儿正在大房里扫地,外面会是谁呢?合荼的心不禁猛烈地跳了起来,她拉开插销,打开大门,秀寒那张被冻得紫红的脸蓦的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啊?”合荼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秀寒会来。 秀寒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她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我快冻死了,快让我进去吧。” 合荼扭过身子,为秀寒让出一条路。秀寒疾步往厨房冲去,仿佛在自家一样熟悉。合荼合上院门,去炭房里往盆里装满了炭,这才耸肩弯腰的往厨房快步走去。她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虽然看到秀寒,她觉得很高兴,但是同时不满和抱怨却占了内心大部分地方。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秀寒,只好将脚步放慢下来,将中间不会面的这段时间拖得越长她便觉得越好。 合荼的左脚终于踏进门槛的时候,秀寒正坐在炉子旁伸着手烤火。紫红的脸颊缓和过来了,变的粉红粉红的,鼻尖仿佛绽开的梅花花蕊似的粉嫩。秀寒伸手擦掉眼睛上的水,对合荼笑道:“好久没见了。” “是啊。”合荼有些尴尬又有些冷漠的回答,“你忙么。” “我不忙。”秀寒急忙说道,她把这句话当成了疑问句。合荼听见了冷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你咋回来了?” 秀寒低下了头沉默了几秒钟,才说道:“我来看看我奶奶。” 合荼心里触动了一下,扭头看着秀寒红肿的眼睛。她肯定是哭过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你一个人吗?” “早上。嗯,我一个人。”秀寒又低下了头去。合荼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砸到了她的膝盖上。 “你不会一直呆在你奶奶家里吧?” “嗯。”秀寒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泪,抬头笑道,“可把我冻坏了,我又不会生炉子。” “你是不是傻?”合荼说着,嘴里叹了口气,脸上却依旧冷若冰霜,“你要是真孝敬,你该在你奶奶还在的时候每年多回来几次看你奶奶。” “是。你说得对。”秀寒闷着声音回答,脸上昙花一现的笑容消失了。 “呵呵。”合荼突然笑了一声,“是不是所有跟你要好的人,都会被你忘记啊?” “没有啊。”秀寒抬头惊诧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说啊?” “看看你奶奶。”合荼顿了一下,犹豫着说道,“再看看我。” “你跟我奶奶怎么了?我从来也没忘记你们啊。” “那你怎么一年一年的都不来呢?”问出了这句话,合荼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可不就是她心里一直惦着念着的问题吗?她紧张的看着秀寒,想听听秀寒到底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学校跟家里很多事情。”秀寒慌忙解释道,“我升了高中,学习真的很忙,我没骗你,我连假期都在补课......” “那你现在又怎么来了?”合荼打断她的话,依旧冷冰冰的问道。 “我,我想我奶奶......”秀寒说着,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合荼的心里轰然一跳,之前还打算质问秀寒的那些咄咄逼人的问题全部消失了。她的心如同春天太阳下缓缓消融的雪,耳畔回响的尽是秀寒悲哀的哭泣声。她站了起来,坐在秀寒身边,伸出胳膊搂住秀寒的肩膀,伏在其背上也哭了。 “我也真的很想何奶奶。”合荼瓮声瓮气的说着,“每天我都跟合弈去她那里,她总是拿各种好吃的好喝的给我们。我真的很想她,我也舍不得她。” 秀寒掰开合荼的胳膊,认真的注视着合荼的一双泪眼,诚恳的说道:“真的谢谢你,合荼,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陪伴我奶奶。” 这一抱头痛哭之后,存在于两个人内心的隔阂便消失了。秀寒还没说话,合荼便先替她思虑起来,有些着急的问道:“那你啥时候走?” “大概两周后吧,学校要补课,我得提前回去。”秀寒擤了擤鼻涕,咳嗽了两声。 “那你就住在我家吧。”合荼说着指了指里屋,“你看,我姐出嫁了,去城里了,你睡在炕上不会挤的。” “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们家了,我还是回我奶奶家住着。” “你嫌我家不好是不?”合荼笑着,虽是开玩笑的话,秀寒却当真了,着急忙慌的解释起来,合荼笑弯了腰,捏着她的胳膊说道,“我开玩笑啦,走吧,我去帮你把炉子生起来,总不能让你睡冷炕。”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走下坡,走向那座如今显得冷清荒废的院子。推开门,青砖垒的影壁还是原来的样子,绕过影壁,院子里却杂草丛生,薄薄的一层小雪覆盖在杂草和覆满灰尘的台阶上,显得十分荒凉,让人不禁心生凄楚。秀寒走到大房门前,伸手推开门,屋里自先腾起来了一阵灰尘,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走了进去。 自从何奶奶去世,合荼就没再来过这座院子了。她跟着秀寒的脚步进门,见所有的家具还摆在原处,仿佛没什么改变。那个灰色的大炉子冷冷清清的摆在屋中央,失去了它最基本的功能。那条卧榻上摆放着秀寒的大书包,仔细瞧了瞧,垫子上面也布满了灰尘。合荼提起炉子旁边的炭盆,去炭房里捡了几块炭,又在院子里转了半天,却没看见干草,只好进屋问秀寒有没有不用的书本。秀寒连说有,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写满了字的本子,合荼将本子撕下来几页,胡乱塞进炉子里,拿出火柴点燃了纸页,见纸页燃起来了,她便将整个本子轻巧的扔在了上面,用铁钳子在炭盆里夹了几块小炭放在了燃烧的纸页上面。她把炉盖盖到冒着灰烟的炉口上,便去倒了一盆水洗手。不一会儿,炉子里的温度升高了,整间屋子也渐渐的暖和了起来。 “你真厉害。”秀寒坐在板凳上,看着合荼忙活,伸出大拇指夸赞她。 “我去给你烧炕去。”合荼往炭盆里放了一块半面烧的红通通的炭,跑出去了。 秀寒抿着嘴看着整间屋子,回忆着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是什么场景。等合荼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沉浸在深深的思绪当中。合荼笑着在她身边坐下,说道:“今晚我陪你睡好不好?” “好呀好呀。”秀寒急忙点头,“这么大屋子,我一个人睡还真有点害怕。” “你学校里有什么故事,也跟我说说,我爱听那些。”合荼又笑道,“对了,晚上晚饭你在我家吃,吃完了我陪你下来,我们两个再聊天。” 两个女孩子一拍即合,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人心神激奋的了,能有一个要好的朋友陪着自己聊天谈心,这简直就是人生中第一件能舒缓身心的事。秀寒不想耽误功课,跟合荼聊了一会儿天就拿出作业写了起来。合荼见那本子上的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公式,跟画画似的。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没意思,便站起来找了块抹布,浸湿了开始擦起桌子来。擦完桌子,秀寒还在写着,她便把地也扫了。到最后实在没什么活干了,她就又坐回了秀寒身边,好奇地问道:“为啥你现在写的字我都不认识了?” “你当然不认识啦,这个是数学,这个是英语,这个才是语文。”秀寒把一本书推到她跟前,“你仔细看看,上面有没有你认识的字。” 合荼翻开来仔细看着,里面果然有几个自己认识的字。只不过年深月久,很多字她要好好回忆才能想的起来,翻了两页,她的心里又翻腾起那种怨恨父母惋惜自己的情绪来,不由得将书一扔,站起来说道:“我回去给你做饭去,你想吃啥?” “我都行。”秀寒说完,又转了转眼睛,“你做面,我想吃面,想喝面汤。” “好嘞。”合荼转身往外面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你把作业拿上到我家写去。”秀寒站起来,怀里裹挟着作业,看着合荼把炉子封好,两人在寒冷的空气中又一起上了坡。 家福和翠影早就回来了,见家里只有合芮一个,心里正有些不满。忽见合荼跟秀寒从门外走进来,不由得惊了一惊。家福温厚的笑着问了秀寒两句,便继续去做他的木活。翠影拉住秀寒的手,连连问了好几句,又邀请她就此在家里住着,不要回何奶奶家住了。秀寒还没说话,合荼就急忙说道:“妈,人家回来就是想奶奶了,想在奶奶住过的屋子里住。你放心吧,炉子炕我都烧好了,屋里暖和着呢。” “我这闺女想的周到,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到我家来,也别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 秀寒连连点着头,为他们的淳朴的热情而感到感动。她还依稀记得那几年还小的时候来合荼家,他们家里好像都对自己和妈妈有点敌意,虽然言语上很客气,可是面上眼里都能看得出来冷漠和疏远。尤其是周母,不仅不喜欢妈妈,而且还不喜欢自己,秀寒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让这位老人如此的厌弃。 “你奶奶呢?”秀寒停住了脚步,怯怯的问合荼。她打算着如果周母在的话,自己就不在合荼家吃饭了,回家随便做点什么应付下。 “我奶奶去我二叔家了,我二叔生弟弟了。”合荼抬起手指着更高的坡上的一处围墙圈起来的房屋,“就在那上面。” 秀寒松了口气,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你有二叔。” “我还有个三爸,不过我家里跟他们关系不好,比较少去。”合荼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秀寒耳边说道,“人家有钱,我们是穷人,攀不上。” 秀寒被合荼夸张鄙视的表情逗笑了。合荼见秀寒笑了,表演欲更加强烈了起来,摇头晃脑的说道:“不过他们家的那几个小孩子还是很好玩的。我去山里放羊的时候经常找小谷头一起,他可好玩了,还会帮着我看羊呢。” “说到放羊,我也好想去啊,可是你都没带我去过一次。” “明天带你去。”合荼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嘻嘻的笑了。 吃完饭,两个人手牵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了何奶奶的院子里。因为炉子封上了,屋子里重新冷了下来。合荼鼓捣了一阵。见炉子里的火焰重新燃了起来,才上炕去整理被褥。炕烧的烫人,她就铺了一层厚被褥,却拿了一床薄被子,整齐的铺在被褥上面。秀寒又趴在桌子上看书了,紧皱着眉头,很入神的样子。 “哎呀,都这么晚了,你不要看了。”合荼一把抢过秀寒眼前的书,笑嘻嘻的说道,“我把蜡烛拿过去,我们躺炕上聊天。” 秀寒本来是因着升学的压力才认真看书,她也很想跟合荼聊天,她有着一肚子的话要说呢。扔下那本厚厚的习题册,她脱掉鞋子往炕上一蹦,掀开被子躺了下来,舒展着肢体感叹道:“真暖和,真舒服啊。” 合荼笑眯眯的在她身边躺了下来,问道:“你为啥假期不回来,难道假期一直在补习吗?” “倒也不是。”秀寒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过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补习。其余时间我还要忙乐团的事,所以没时间回来啦。” “乐团是什么?” “就是好几个人组成一个团队,里面有会唱歌的,就是我。”秀寒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还有会弹吉他的,会打鼓的,会弹琴的......” “我都听不懂,什么是吉他?打鼓?”合荼的眉头因迷茫而皱了起来。 “这个我干跟你说,你也不懂,得拿那东西放在你跟前,你就知道了。” “哦哦。”合荼点了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参加比赛啊?”她一直记得秀寒要参加比赛的事,只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参加。 “等高考完啦再说啦。”秀寒惬意的闭上了眼睛,“到时候你可一定来参加。” “你这话都说了好多次啦,我都等着呢。”合荼把身体也伸展开来,“而且我姐姐到城里去了,到时候我去城里找你的时候可以住在我姐姐家里。” “你也可以住在我家里呀,我爸妈很好的。” “我知道呀。”合荼笑眯眯的,开始回忆起秀寒妈妈那张漂亮而温柔的脸。 “对了,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个幸偲蕴不?”秀寒突然翻身坐起来,激动地说道,“我一直想跟你说他,哎呀老是忘记。” “他咋了?” “我跟他约好了,以后考到他的那所大学,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啦。” “为什么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呀?” “因为我喜欢他呀.”秀寒性格直爽,说话的时候脸都未曾红一红,“我实在太喜欢他啦。” “我不懂。”合荼摇了摇头。 “你当然不懂,等你年纪大点,就懂啦。” 合荼拉着秀寒,让她躺下来。秀寒便乖乖躺在合荼身边盖好被子,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嘴里兀自说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考到那所大学!” “那你会跟他结婚吗?”合荼忽然问,她感到对于这个问题而迷茫的自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丝光亮。 “结婚?”秀寒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合荼这么一问,顿时愣住了,她皱着眉头思考起来,脸顿时红的仿佛炉子里燃烧的火焰一样,“会呀。” “啊,那我懂了。”合荼恍然大悟。 “你懂什么啦?” “你就跟我姐姐一样的,而且你将来也会像我姐姐那样嫁出去。” “你也会的。” “我才不要。”合荼笑着,为自己终于明白了秀寒那一腔的少女柔情而感到高兴,“要嫁也是你嫁。” 秀寒直起身子往合荼的咯吱窝里挠痒痒,两个人笑倒在床上,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为这个死寂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院子里瞬时点缀出一丝光亮来。 第十一章(上) 秀寒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坐在何奶奶睡过的炕上,手里拿着一本排版古老的线装书,低头在认真读着。这个时候门帘子被人掀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阳光从他掀开的门帘缝里投射到地上,勾勒出一个高大健美的身影来。秀寒站了起来,懵懵懂懂的瞧着走到自己眼前的人。那是一张模糊的脸,几乎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深邃,睫毛粗长,连那双被雾气遮挡着的眉毛也让人觉得十分有男子汉气概。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温柔,喉咙里似乎装了一块磁铁似的,一下子就把秀寒的心给吸进去了。秀寒的心砰砰砰急跳起来,迈步向前想要抱住他,不提防脚下一绊,几乎摔倒。她扶着炕站稳来,低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把自己给绊倒了。但是平整的砖地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却是她脚上的那双精美细致的绣花鞋踩到了绣花繁复华丽的百褶裙。她伸手把裙子撩起来,再抬头看着那人时,却见那人手里捏着她刚刚看过的那本书,他身上白色迷幻的浓雾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股黑暗肮脏的浊水。那股浊水就那么飞扬着围绕在他身边,他脸上狞笑着用力撕裂着那本线装书,仿佛在撕裂着秀寒瘦弱的身体似的...... 秀寒“哇”的惊叫了一声,从炕上跳了起来。她的目光急速的在黑暗里逡巡着,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那人就站在炕边上,目光阴冷而凶狠的盯着她,手里还在撕扯那本伤痕累累的书。秀寒再次大叫了一声,抬手捂住了脸。合荼从睡梦中被她的叫声吓醒,睁眼就看见秀寒直直的站在坑上,嘴里还在大叫着。合荼站起来赶忙把她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在呢。做噩梦不怕。” “真的好可怕。”秀寒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因为合荼在身边,她的胆子便稍微大了起来,睁开眼从手指的缝隙里往外看去,却看到炕边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看到炉子里的炭火还在燃烧着,发出微弱的红色的光。她的心定了下来,却抱着合荼不肯撒手:“你去点蜡烛嘛,我害怕。” “你抱着我我怎么点。”合荼噗嗤一声笑了,拉着她坐下来,把被子披到她身上,自己才下炕去点蜡烛。屋子里被蜡烛昏黄的光照亮了,秀寒这才长长的松出一口气。 “你做什么梦啦?吓我一跳,我在梦里正在啃羊腿呢。”合荼钻到她裹着的被子里,扭头疑惑地看着她。 秀寒抬起眼睛认真的想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模模糊糊的记得梦见一个人,但那个人做了什么,大脑里却一片空白,只好摇了摇头。 “得,做了个白吓人的梦。”合荼跪在炕上掀开窗帘往外看,见外面朦朦胧胧的已经透出了天光,便穿起衣服来,“天亮了,也甭睡了。我衣服换上先回趟家收拾收拾。你洗完了再上来找我。” “别!”秀寒急忙拉住她,“我跟你一起,我还是怕得很。” “好。”合荼无奈的笑了,“那你不准赖床,现在马上穿衣服。” 合荼回到家给全家人准备早饭,自己和秀寒随便吃了两口,就去羊圈里面赶羊。羊圈是用简陋的树枝围搭起来的,里面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的空地上,或卧或站着三只公羊、一只母羊和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羊崽子。合荼打开低矮的圈门,拿着根树枝进去赶羊。秀寒站在不远处手掏在口袋里看合荼在里面吆喝,既好奇又害怕,那里面有一只公羊头上长着弯曲的坚硬的角,她真害怕它把合荼用角给顶了。五只羊被顺利赶出圈,顺着过道朝着后门走去,刚到门口,合复就跳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花卷啃着,对合荼大声喊道:“姐!你去放羊我干嘛去?你去了我没意思的很,你在家呆着,我去放羊。” “你秀寒姐想去。这样吧,今天我去,你就去找小谷头他们玩吧。” 合复怏怏的不情不愿的转身回去了。合荼和秀寒相视一笑,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朝前慢悠悠的走去。 走了很远,终于从高低不平的坡地进入到了更加陡峭坎坷的山沟里面。在冬天严寒的淫威下,大多数树木都已经进入了冬眠时期,光秃秃的枝干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在微风里微微颤抖着。合荼赶着羊走到了一片平地上,那边有一片青黄相接的草坪,羊儿走到上面便垂头啃食了起来,那只小羊崽子蹦蹦跳跳的跟在母羊旁边,偶尔抬起小脑袋朝着母羊的肚子拱着。合荼跟秀寒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在坐下来之前,合荼找了一把干草铺在了秀寒屁股下面,生怕把她干净的裤子给沾上了尘土。秀寒不在意的挥挥手,说道:“我倒是不在乎裤子脏不脏,我只在乎屁股冷不冷。” 合荼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秀寒的肩膀,几乎直不起腰来。秀寒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却也忍俊不禁,“你笑啥?你笑点怎么这么低?” “屁股冷不冷。”合荼重复了一句,又笑了起来。秀寒陪着她笑了一会儿,便扭头看着眼前的风景。太阳在空中朦朦胧胧的散着光,在冬天寒冷的气温里,那阳光似乎也被层层剥夺了似的,等晒到人身上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原来炽热的温度。几只羊在不远处慢悠悠的行走着,偶尔低头,偶尔抬头,虽然周边看起来荒凉颓废,却比起青绿满原的南方平原来,另有一种美的味道。秀寒站了起来,忍不住张开胳膊大喊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你喊什么呢?”合荼仰着头看她。秀寒说道:“乱喊的,以表达一下我现在充满豪情壮志的这颗心。” “你怎么又充满豪情壮志了?”合荼拉着秀寒坐下,好奇地看着她。 “这里的景色太美了。”秀寒看似没回答合荼的问题,实际上却已经回答了,“我在城里永远也看不到这样的美景,太美了,一种豪爽的美。” “美吗?”合荼扭头看着周围。这里她已经看了无数遍,看了十几年,倒不觉得美,也许是秀寒见的次数不多,觉得稀奇,才会这样说吧。 两个人正唧唧喳喳的聊着天,秀寒对合荼吐槽着学校的制度,老师的严厉和作业的繁重,合荼就向她吐槽自己每日里的无聊枯燥,甚至把自己的心事也说了出来,说自己是多么期盼着秀寒来,眼睛几乎都盼直了,可她就是不来。秀寒听了十分感动,紧紧拉住合荼的手说道:“以后我说话再不食言了,我说下次来一定就来,我要是不来我就不姓何。”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合荼往地上啐了一口,也拉着秀寒让她往地上啐,“要是你真的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来不了了,你还真想脱祖离宗啊。” 秀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庄重又严肃的说道:“我是说真的,我太对不起你了,每次答应你的我都做不到。” 合荼被秀寒正经的道歉弄的有点不好意思,脸上顿时变得红扑扑的,“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反正我们都是好朋友不是?” “对了!”秀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等会儿回去把我家的电话抄给你,你要是想跟我说话了,你就给我打电话。” “我村里没通电话。” “那就等你村里通了电话再给我打。” 合荼笑眯眯的点头,心里头如同晒在脸上的太阳一样暖洋洋的。这时坡那边突然传来一声粗声吆喝,正在地上吃草的羊儿们蓦的被吓得四处乱跑起来。合荼急忙站起来四处跑着把羊儿们赶到一起,手里攥着树枝站在高处朝坡下望着。 一个脸色黝黑的男孩子站在坡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他身边徘徊着两头羊,头上都长着又长又硬的角。 “你干嘛吼我家羊!”合荼大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威胁。秀寒跑到她旁边,一齐望着坡下的那个男孩子。 “这片草又不是你家的,我吼你羊咋了?我羊也要吃草。”男孩子不甘示弱的喊了回来,浓眉朝着额头高高的翘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 “那你羊可以跟我羊一齐吃草,你为啥要吼它呢?”合荼更加生气了,指着那只吓的藏在母羊肚子下的小羊崽子说道,“你看把我小羊吓的。” 男孩子噗嗤一声笑了,扭过头朝着她摆手,“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走。” “你还别走!”合荼被他轻蔑的笑惹怒了,迅疾跑下坡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账还没跟你算呢!” 男孩子诧异的看着合荼抓着他的手,一双乌黑的如同鹿眼的机灵眸子直直望着她,肤色黝黑的甚至看不出来是否在脸红,“你一个女娃娃家这样抓男人的胳膊,你不害臊吗?” 刚走到他们旁边的秀寒听见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指着男孩子说道:“你?男人?让我猜猜,你应该才十五六吧?你还没我大呢,你就自称男人啊?” 男孩子的脸终于能看出来一点红色了,他一把甩开合荼的手,气愤愤的说道:“行,我不是,你们是,我走。” “哎哎哎,算了算了。”秀寒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男孩子气哼哼的停住了,“你就在这放吧,让羊一齐吃草,反正这里这么大一片草呢。” 合荼看了一眼秀寒,似乎在责备着她跟男孩子的妥协。男孩子听了这话似乎没那么生气了,便赶着两头羊上了坡,自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的朝前方扔着手里的石子。合荼和秀寒继续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秀寒笑嘻嘻的说道:“没发现你脾气挺火爆的啊?” “我就是受不了别人对我不好好说话。”合荼仍旧生气,一边用眼睛瞪着那男孩子,“你看他的表情,明显就是瞧不起我。” 秀寒认真的打量着那个男孩子的神情,摇了摇头,说道:“我没发现他瞧不起你啊。” “那是因为他没对你露出那副表情。” “你认识他吗?” “我哪里认识。”合荼把目光收了回来不再瞧他,用手里的树枝狠狠地戳着地上的黄土,“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小子。” “喂!你说的话我都听得见!”那男孩子叫了一声,两个人不约合同的扭过头冷哼了一声。秀寒看着这副情景实在觉得好笑的很,却见合荼那么生气,只好努力憋住,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还笑!”合荼发现了她的抖动,扔掉树枝气急败坏的喊道。 “不笑不笑。”秀寒一边笑着一边说到,可是那笑意怎么也收不住,竟变得越来越强烈起来。 太阳挂在半空中的时候,合荼站了起来准备赶羊。秀寒问道:“这就回去了?” “回去了,圈里有草呢,让它们出来散散心就行了,大冬天的它们不冷我还冷呢。” 两个人一齐赶羊,顺着回路往回走。那男孩子见她们要走了,赶忙站起来喊道:“你明天别来这里了!” “为啥!”合荼回头吼了一声。 “这是我的地盘!”男孩子得意地喊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她们扔了过来。可惜距离太远,在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石子就落在地上了。合荼气的脸发红,回头对着秀寒气呼呼的说道:“你听你听,他的地盘,我明天还偏来!我看他能咋地!” 回到家的时候,合复正站在门口翘首期盼着,见他的那几只宝贝羊终于回来了,急忙赶上前说道:“哎呀可回来了,有没有受欺负啊?有没有受委屈啊?”那几只羊要是会说话,保准被他感动的一塌糊涂,连连抱怨自己受惊吓的种种过程了。可惜羊只是羊,唯一知道羊们受了惊吓的两人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合复,只是冷着脸说道:“明天我接着放羊,你在家呆着。” “为啥?”合复生气的跺了跺脚,扭头准备喊爹。 “你作业写完了吗?课文背好了吗?你是不是准备开学挨老师打呢?”合荼先人一步咄咄逼人的问道,合复的气焰马上就灭了,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转身朝屋里走,边走嘴里边嘟囔着:“那是爸给我买的羊,那是我的羊.......” “哎呀,好玩好玩。”秀寒拍着手说道,露出开心的表情,“我从来都不知道放羊这么好玩。” “你不冷吗?”合荼搓了搓冻的通红的脸蛋,看着秀寒依旧白嫩的脸颊问道。 “不冷,内心的热情会打败所有外界的寒冷!”秀寒昂着脑袋情绪激昂的说道。合荼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当她又是在吊书本了,便把羊都赶进圈里,在槽里放好被铡好的草料,扭身往屋里走去。秀寒正坐在桌边给合弈和合复指导着作业,翠影坐在里屋炕上教合芮怎么做鞋样子,听见合荼走进来了,便大声喊道:“合荼,赶紧做饭!你爸赶着吃了要去你二叔家里!” 合荼答应着,一边掀着锅盖一边问道:“去二叔家里干嘛?” “说是有什么事情求你爸帮忙呢。” “他还用得着请咱家啊?”合荼听了阴阳怪气的说道,“当初咱家穷的时候也没见他帮忙啊。” 翠影啧了一声,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二叔。” 合荼闭上嘴不说话了,从缸里往锅里舀水倒水,然后蹲在灶门前添柴火。水开了之后,她把水小心翼翼地倒进保温壶里,盖好盖子放好来,这才拿着面盆开始和面。秀寒好奇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如同生下来就会似的十分熟练麻利。 “你这道题做错啦。”秀寒指着合复作业本上的一道数学题说道。翠影刚好从里屋走出来,听见这句话便笑眯眯的说道:“秀寒你好好看着他俩做作业,我家里人都不懂,也不知道他们写的对不对,你刚好在就好好指导指导。” “好嘞婶子。”秀寒为自己有了一处用武之地而感到非常兴奋开心。午饭很快就做好了,家福扔下院子里一地的成品半成品走进屋来,他一向少言寡语,边吃着饭只是听着家里人们在聊天。聊着聊着,翠影就问到了秀寒父母,“你爸妈这回怎么没来?” “他们忙着呢。”秀寒嘴里塞满了面条,含含糊糊的说道,“我爸又开了一个厂子,天天出差。我妈医院里老是值班,家里就只剩我一个,我觉得没意思就来啦。” “有我们庄稼人忙嘛?”翠影好奇的很。秀寒摇了摇脑袋,笑道:“婶子,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个忙法呀。” “有空叫你爸妈也来,在我们家做做客,住一住,这里的空气比城里好多了。” 秀寒肯定的点点头,“这里风景确实不错,我早上跟着合荼一起去放羊,看到的都是在城里看不到的。” “哎哟你别跟着合荼瞎跑,小心哪里被刮伤了。”翠影急忙说道,扭头瞪了一眼合荼。秀寒还没来得及解释,家福就说道:“你听你说的,这么大的娃了,出去玩还顾不着自己?” “没事啦,婶子,是我硬要合荼带着我去的。” “你别听你婶子说,女人么头发长见识短,你在这儿就好好玩。”家福亲切的笑了笑,低头继续刨着碗里的面,一碗面吃完,他就扔下碗往外面走,翠影急忙喊道:“你不吃了啊?就吃了一碗能饱吗?” “吃差不多就行了,吃那么饱干啥?白长一肚子膘。”家福掀开帘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拿下自己的外套,往身上一披就往院子外面走去。 第十一章(下) 吃完饭,秀寒噔噔噔跑到自家院子里去拿书包。她现在不觉得合荼家里是陌生的了,经过了一天的相处,她猛然觉得他们变得和蔼可亲起来,那间小小的厨房和里屋,燃着炉子是多么的暖和呀,比起自家这装饰精美的大院子暖和多了。合荼收了碗,把桌子上擦干净,合弈合复便继续趴在上面写作业,秀寒一进门,在桌子旁写作业的便又添了一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娃娃三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画面显得不和谐却又十分温馨。 合荼刷完碗,扫完地,就拿着针线篮在秀寒旁边坐了下来。她穿针引线,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帮上扎出一个洞,再用粗粗的缝纫针穿过去。她的针线活脚细密整齐,如同用缝纫机缝出来似的十分漂亮。缝两针,她就低头朝着三个人的作业本上看一眼,脸上露出来的满足感仿佛那些漂亮的字体是自己写出来似的。偶尔她也会盯着秀寒的侧面看,看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觉得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在身边,日子顿时就不枯燥无味了,她的身心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活力和热情,这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应该有的状态,她喜欢这样的状态,也因此更加喜欢让她拥有这种状态的秀寒了。 晚上地时候秀寒终于答应合荼在自家睡。合荼跑到何奶奶家把秀寒的所有行李都搬了上来,放在炕角的一个略显陈旧的用来装旧物的大箱子上面。她上炕在柜子里翻找着,翻出来一条干净的被褥铺在炕上,又从大房的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绸缎被面的大红被子,铺在了那条干净的褥子上面。合弈看了十分欢喜,脱了鞋就要上去跳着踩,被合荼一巴掌拍开了,责备道:“这是你秀寒姐盖的,你跟合复睡那一头去。” 合弈瘪着嘴不高兴的背着手站着,秀寒急忙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笑道:“没事啦,就一条被子而已,合弈,你晚上跟秀寒姐姐睡好不好?”还没等合弈点头,合荼就说道:“哎呀,让他俩小的睡里面,睡外面怕掉下去了。”秀寒没再说话,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抓出一把糖,对合弈说道:“你看,有糖吃!” 合弈高兴地跳了起来,隔着窗户扯着嗓子喊在院子里舞棍耍棒的合复,“合复!快进来!有糖吃!”合复扔下棍子就往屋里跑,合弈数了数手里糖的数量,分给他一半,两个人坐在炕头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秀寒一转眼就看到了站在门槛踌躇不前的合芮,心里早已忘了以前对这个孩子的顽固印象了,只当她跟合弈合复一样是个活泼爱笑的孩子,忙招手叫她进来,从口袋里又拿出几颗糖,递到她手里说道:“你也吃。” 合芮带着点怯意又饱含着冷漠的看了一眼秀寒,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迅速地从她手里抓走糖,转身就跑了出去。合荼笑着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说道:“你别在意,她那个人性格就是那样,我都已经习惯了。” 秀寒已经不是十二三岁容易记小仇的孩子了,她已经十八岁了,万事自己心里有考量,听见合荼这句话便笑了笑说道:“小孩子嘛,本性就是好的,就看后天大人怎么教咯。” “我家里人性格都挺好的,就是合芮的性格不好。”合荼拍平被合弈踩的皱起来的被面,“上次我姐姐成亲你没回来,真可惜。我姐姐最好了,要是我姐姐在,咱们几个人肯定会玩的很开心。” “下次肯定会见到啦。”秀寒剥了一块糖递给合荼,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块,“对了,你姐姐住在城里哪里,我有空看看她去。” “我不知道啊,就只知道她住在城里。”合荼突然脸上现出兴奋,“等家里不忙了,我去城里找你们去。” “好啊好啊。”秀寒高兴地拍起手来,“我巴不得你来呢,你来了一定要来我家。” 两个人仿佛约定了什么似的郑重的点了点头,一齐倒在了温暖舒适的炕上。 在乡下呆了一段日子,秀寒早已对庄稼人天黑休息天蒙蒙亮起床的作息感到习惯了。往年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只要是放假,她没有不会睡到十一二点才起床的日子,现在跟合荼睡在一块儿,四点多的时候合荼就爬起来了,连声叫着弟弟妹妹起床。连比自己小的孩子都起床了,秀寒就更加不好意思继续睡了,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诶你继续睡。”合荼笑道,“我去做早饭,做完叫你。” “不,我帮你一起做。”秀寒说着边往身上套毛衣,双腿蹬进那条厚厚的棉裤。 “你会做什么呀?”合荼思考了一下,“要不你帮我烧火吧,你去拉风箱,这样我就能忙的过来了。” 秀寒连声答应,对这个她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感到十分好奇。她坐在灶门前被喷出来的烟呛的一直咳嗽,手上却没停下,不停地拉着风箱,火势那么旺,合荼的一锅面都快煮糊了。不一会儿,家福和翠影就踏进门来,一家人吃完早饭,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合荼照旧去羊圈赶羊,准备去放羊。 秀寒跟在合荼身边像个小跟班似的,哑着个嗓子说道:“你今天去别跟人骂起来了。” “那得看他听不听话。”合荼一扬脑袋,得意地说道。在那块草地上放了一周的羊,那男孩子似乎跟她作对似的每次来都会吓一吓她的羊崽子们。合荼每次都跟他吵,男孩子也跟她吵,可惜他的嘴太笨了,说上两句就说不过了,只好坐在那棵树下生闷气。这个时候合荼就觉得很开心,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后来每天她几乎都开始期盼着那个胜利的一刻,这让她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丝新的色彩,一种感到自己很厉害的无与伦比的色彩。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那片草地,把羊赶过去,便又在老地方坐了下来。合荼跟秀寒瞎扯瞎聊着,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坡下的位置,一直到太阳能晒到她们背靠着的那堵墙了,那男孩子也没来。合荼感到一阵失落和难过,说话的兴致也没了,站起来就要去赶羊。 突然听见一声呼哨,有个人影猛地蹦到了她旁边。原本乖巧的围在合荼身边的羊儿们顿时被吓得四散,站的远远地瞧着那个不速之客。合荼也被吓了一跳,她直愣愣的瞧着眼前的人,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喂!”那人朝着她打了个响指,“呆了哇?” 合荼终于回过神来,她立时眉毛倒竖,睁圆了眼睛,手叉着腰深吸一口气就要开骂。男孩子早有准备,伸出双手轻轻戳了一下合荼鼓胀着的两个脸蛋,嘻嘻的笑了。 合荼诧异的看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路数。男孩子笑的弯腰驼背,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狭长的缝,长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深深的影子。两边脸蛋上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映衬着嘴角的弧度竟非常好看。合荼一下子就脸红了,她想转头离开,可是目光却被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和深酒窝迷住了,她怎么也舍不得转身离开。男孩子终于笑够了,伸出手揉了揉酸痛的脸颊,得意地问道:“你怎么不骂我了?” 合荼大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脸红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粉嫩。男孩子愣了一愣,又笑了起来,“你今天魔怔了啊?你怎么不骂我了?” “谁要骂你!”合荼怒嗔了一句,扭头就走。秀寒站在不远处好笑的看着他们,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将合荼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 “走秀寒,我们回家。”合荼赶着羊,拉着秀寒的袖子就要往回走。她心不在焉的大步迈着,眼前闪现的却都是男孩子的笑脸,她的心砰砰直跳着,仿佛一连跑了好几十里路似的喘不上来气。秀寒跟在她身后,任由着她拉扯着自己,却只笑着不说话。 到了家,把羊交给在门口守候的合复,合荼红着一张脸进了屋,在板凳上坐下来发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却深陷在这种美好的感觉里无法自拔,连翠影叫她赶紧做饭她都没听见。 “喂。”秀寒拿着作业在她身边挤着坐了下来,“想啥呢?” 合荼猛地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红着脸看了一眼秀寒,摇了摇头。 “你妈叫你做饭呢。”秀寒又说道,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合荼觉得她好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脸更加红了,急忙站起来去锅台上准备着,心底里连声劝着自己赶紧不要再去想,可是那男孩子的脸就跟戏台上演戏似的一直在自己的眼前晃。洗菜的时候,那张脸在装满水的盆里,揉面的时候那张脸在平整的面片里,煮面的时候,那张脸就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锅里。合荼猛地摇了摇头,却依旧甩不开那张脸,她惊恐的怀疑着那个男孩子不会是个鬼吧,就这么侵入了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变得魔怔了。 心不在焉的吃完午饭,合荼依旧呆呆地坐在炕边上,手里虽攥着一个绣了一半的鞋垫,却半天都没动弹。翠影进来出去的,用怀疑责备的目光看了她好几次,合荼也没发现。要是换到平常,旁人一个严厉的目光甩过来的时候,合荼早就反应过来,把活计做的漂漂亮亮的了。可是现在她的思想迟钝,连着动作也迟钝起来,简直不知道是怎么了。 “秀寒,合荼怎么了?”翠影迈出门槛问道,“傻愣愣的样子,中午煮面也煮糊了。” “不知道呀。”秀寒装傻充愣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跟合弈合复写着作业。翠影叹了口气,扭过脖子朝里屋喊了几声,里屋一片安静,根本没人回应。她气呼呼的说道:“魔怔了魔怔了,一天到晚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啥。” 合荼隐隐约约听见翠影呼喊的声音,却不知道是在喊自己。她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跳下炕就往外走去。秀寒见状急忙上前拉住她,低声问道:“你干嘛去?” “我去那片草地上。” “你现在去干嘛?”秀寒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生怕别人听到了。 “我......”合荼一时回答不上来,“我放羊去!” 秀寒噗嗤一声笑了,“早上不是放过了嘛?” 合荼这才回忆起早上的事,可是连同着那男孩子的笑脸也一起回忆了起来。她痛苦的抱住了脑袋,在台阶上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秀寒担心的看着她。 合荼抬头看了一眼秀寒,又看看周围,见周围没人,这才悄悄对秀寒说道:“我觉得我被鬼上身了。” “啥?”秀寒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倒不是为了鬼上身而惊讶,而是为了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这么迷信而感到惊讶。 “就坡上那个男的,我从早上到现在,我脑袋里都是他,我觉得我被他上身了。”合荼想了想,又认真的说道,“难怪不知道他家住哪儿叫啥名字呢,我在这长了十几年,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都知道,就不认识不知道他,难道是个孤魂野鬼?妈呀!”合荼突然抱紧了身体,重重的打了个寒颤。 秀寒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其实合荼的这种心境她都知道也了解,她自己本身也经历过。当她第一次碰见幸偲蕴之后,回家后脑袋里也全部都是他,他说话的声音就那么一直在她的耳朵里回荡着,有时让她感到面红耳赤,有时又让她浮想联翩。这哪里是鬼上身呀,这明明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样子嘛。秀寒扭头看着还略显稚嫩的合荼,她比合荼大上四岁,完全是一个大姐姐了,她不得不为合荼来着想。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会为了他飞蛾扑火,秀寒不想让合荼飞蛾扑火,尤其在乡下的这个环境里,家教门风的严格、封建的保守思想,随时都会把略微出格的人给烧死,就算是在城里,也有着这么一些固执己见的人。秀寒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就当是鬼上身了吧?” 合荼扭头看着她,眼睛里装满了不可置信,她摇了摇头,说道:“秀寒,你见识多,你说说,我这到底是不是鬼上身。” 秀寒抿着嘴认真的想了想,“照我说,你以后就别管你脑子里在想啥,他出现了就出现了呗,你接着做你自己的事。你才多大呀,这些都是大人应该思考的事。” “那你是大人了吗?”合荼好奇地问道。秀寒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成年了,就是大人了呀。” “那我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大人?” “等你十八岁的时候。” 合荼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半,还有三年半就成大人了哇,她顿时开心起来,开始期盼着以后变成大人的样子,脑海里那男孩子的笑脸一下子就消失了。 整整一个下午,合荼都在东奔西跑着找活做。连家福锯木头在院子里落下的木屑她都扫的一干二净,又给菜园子里浇了些水,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她发现一忙起来,那个鬼就不上自己的身了,一直到太阳落山,浓重的夜色包裹了整个山峦的时候,她才拖着疲累的身体去打水洗脸。炕烧的旺旺的,秀寒窝在被窝里抱着合弈合复在讲故事。合芮坐在地上洗脚,却也伸着两只耳朵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在偷听,听到恐怖的地方,她的身体一抖,脚盆里的水就溅出来了几滴,她急忙看看大家的反应,见大家都沉浸在那个故事里没有人注意到她,才放心的继续用脚底搓着脚背。 合荼等着合芮洗完,把水倒掉,重新加了热水,自己在板凳上坐下来洗脚。秀寒已经重新起头了一个故事,故意将语气变得阴森森的讲到:“我们学校的宿舍里发生过一件怪事,可吓人了。听说啊,有一天,一个女生半夜起床去上厕所,她上厕所上到一半,突然听见有人在哭,那个声音就在自己的脚下。可是自己的脚下是马桶呀——” “什么是马桶呀秀寒姐?”合复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道。秀寒想了想,解释道:“就是拉粑粑的地方,水一冲,粑粑就下去了。” 合弈合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秀寒就继续讲了起来。合荼本来就有心病,这个故事听的她毛骨悚然,急忙把脚从脚盆里抬起来擦干净,端着盆就跑出去了。她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任由着清新的寒风吹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她的眼前又出现那个男孩子的笑脸了,一对酒窝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每晃一下,她的心里就一动,每晃一下,她的脸就红一层,连寒风也降不下去脸上的温度。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光着的脚面上已经被冻的没知觉了,她才转身掀帘子进去,把门销插好,吹灭了厨房里的蜡烛进了里屋。 秀寒没有在讲故事了,正在把两个孩子哄进被窝里让他们睡觉。合弈合复还沉浸在她讲的鬼故事里,缠着要她再讲一个。秀寒笑道:“不能讲鬼故事给你们听啦,不然晚上会做噩梦。明天给你们讲童话故事好不好?” “什么是童话故事呀?”合复又问道。合弈伸着胳膊肘子戳了他一下,说道:“你是不是平时上课没好好听,课本上就有童话故事呀。” 合复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秀寒说道:“那现在闭上眼睛,谁要是不睡觉,我明天就不给他讲故事。”两个孩子急忙闭上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停住不动了,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合芮在合弈身边躺下,一声不吭的闭上眼睛睡觉。合荼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了,脱鞋上炕,被子里的温暖一下子就融化了她冰冷的脚。她惬意的躺倒在炕上,对秀寒说道:“你以后可别讲鬼故事了。” “为啥?” “我刚刚就听了一半,把我给吓的。” 秀寒小声的笑了,她给合芮掖好被角,在合荼的外面躺了下来,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这不是鬼上身,你这是心里有鬼。” “我又没干亏心事,心里咋就有鬼了?”合荼不满的反驳道。秀寒不说话,对着合荼眨了眨眼睛,吹灭了蜡烛,躺下就睡了。合荼睡不着,望着映在窗户上摇来晃去的枯干树枝,心里突然变的喜悦起来。她找寻着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喜悦的原因,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男孩子的脸依旧在自己眼前晃悠着,她看着他的脸,便觉得心里越发的欢喜了。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大早,合荼就被惊醒过来了。倒也不是做了什么噩梦,或者是被谁吵醒,她是被心底深处一股子油然而生的愉悦感惊醒过来的,本能的认为自己不该再睡下去浪费时间。她一骨碌翻爬起来就开始穿衣叠被,脸上始终带着欢快的微笑。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套最干净最崭新的棉衣套上,从缸里舀水洗脸。秀寒被她的动静吵醒了,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她,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外面亮气还没来呢。” “睡不着了。”合荼用毛巾擦干脸,“你要不要洗,我给你掺热水。” 秀寒点了点头,懒洋洋的起来开始换衣服。合荼把盆里的冷水倒掉,重新舀了冷水,又从保温壶里往里倒热水。她是从来不用热水洗脸的,长年累月的往脸上浇冷水,皮肤竟然比城里娃还要光滑些。秀寒溜下床洗脸,洗完脸坐在桌子旁往脸上涂抹脸油。合荼好奇地看着,不由得问道:“你往脸上抹啥哩?” “保湿嫩肤霜。”秀寒拿着晶莹剔透的盒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那盒子里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搅的合荼心里躁动起来。她家里从来都只用一种棒状的无色无味的护肤油,往脸上一抹油腻腻的,却特别能防冻防皮肤皲裂。合荼的爱美心起,羞怯怯的问道:“我能抹一抹嘛?” “可以啊。”秀寒三下五除二的搓了下脸,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合荼,让她坐下来,自己打开了盖子,“你抹。” 合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沾起一小块,往脸上戳了戳。秀寒笑道:“你多抹点,就这么点连鼻尖都不够抹呢。”合荼便用手再挑起一块,用指腹在白皙粉嫩的脸颊上涂抹开来。她转着脸不停地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颊,觉得好像比平日里更加要光彩照人一些。秀寒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合荼,不禁说道:“你长得可好看呢。” “真的吗?”合荼问道,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村子里没人说她长得好看,妈妈还经常骂自己长得笨呢。 秀寒肯定的点了点头,“你要是在我们学校,肯定是校花级的。” “啥是校花?” “就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 合荼感到喜滋滋的,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这么好看。秀寒在包包里拽拉出一根笔和一只圆柱状的东西来,在合荼的脸上画来画去。合荼乖巧的任由着她给自己打扮,等秀寒一拍手说大功告成的时候,她才扭转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那原本稀疏的眉毛变得浓密有形了,就好像远山一般眉尾稍稍翘起。她的嘴唇也是红艳艳的,好像戏台上唱歌的旦角似的。秀寒抬手解开她绑在脑后的长发,准备给她梳一个好看的发髻。合荼见时辰尚早,就由着她给自己折腾,反正自己觉得这样也挺好玩,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容貌在人群中是怎么一个级别,这虽然是从秀寒嘴里知道的,但是她相信秀寒说的话,秀寒要是这么说了,那肯定这就是事实。合荼抿着嘴角羞怯的笑着,心里一直不停对自己说道:“你可是最好看的,是校花呢。” 秀寒把她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在脑后高高的绑了一个马尾,刘海却斜插着从额头梳进旁边的发鬓中,好像民国时期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的高傲的女学生。合荼看着镜子里大变样的自己愣住了,用手轻轻地抚着那斜斜的、黑亮的刘海,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镜子里比平日更加好看的自己。 “你的头发也好看,又密又黑,不像我的头发,又黄又细。”秀寒把发尾甩过来给合荼看,“你看,还开叉。” 合荼骄傲又得意的笑了,她为自己拥有傲人的外表而感到高兴,仿佛拥有了一件奇石珍宝似的,而这个珍宝,她往日里竟从来没发现过。她不知道自己坐在镜子前多久,直到翠影敲厨房的门时,她才惊醒过来,急忙跳了起来跑出去开门。 “还没做饭呢啊?”翠影不满的说道,蓦的看见合荼的脸和头发,怒气马上就充盈了脸颊,“你看看你,你把你自己弄成啥样子?一点都不像个正经闺女,赶紧去给我洗了,头发给我绑好来。”她气呼呼的环视了一圈厨房,“你一大早就忙活自己的头脸,把我跟你爸都忘了是不?赶紧做饭!” 合荼唯唯诺诺的退回里屋,手忙脚乱的拆着脑后的发髻,把全部刘海梳到脑后绑成一个大辫子,再用毛巾擦掉眉毛和嘴唇上的东西,急忙跑出去舀水和面。秀寒坐在炕上皱着眉不满的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头不知道埋怨了翠影多少次。等几个孩子都起来了,她想动手帮合荼把炕上的被子叠了,却被合芮抢了过去,对她说道:“我来,你去外面坐着吧。” 秀寒的手愣在了半空中,她看着合芮瘦小的身躯吃力的折叠着被子,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脸上却带着大人般的倔强和成熟,再看看因为稍稍打扮了一下而被母亲责备的在锅台上忙活的合荼,她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种不公平,一种根深蒂固、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平。在这种不公平中,他们从来都不会在意当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会因为他们的做法而受到什么伤害,这种心理活动被他们忽略以致不见,而当事人也会渐渐地变得麻木,觉得这样是天经地义、原本就有的事,以后他生了孩子,再用这种方式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秀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庆幸自己的父母不是这个样子,也庆幸自己不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她的父母给了她自由、民主的生活环境,让她觉得自己生而为人是真正拥有人权的。而合荼、合芮,她们的人权被攥在她们的父母和规矩礼教当中,早就不属于她们自己了。 吃过早饭,合荼忙着刷锅,合芮跟着母亲走亲戚去了。秀寒坐在桌边,书还没看两页,就被已经忙活完的合荼拽了起来往外走。秀寒惊诧的看着她,问道:“你着急忙慌的干嘛去?” “放羊去呀,这不是我们一向的活动嘛。”合荼笑嘻嘻的回答着,脸上充溢着一股子流光幻彩,好像那冰天雪地里刚盛开的一朵梅花似的。秀寒笑着不说话,已经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本来不想让她飞蛾扑火,却因为自己心中生出的一股子叛逆的心思而由着合荼去了。两个人赶着羊在合复哀怨的眼神中渐渐的远去。 这一天的气温骤然降温下来,从西北方向刮来的风也愈加猛烈了。秀寒头上脸上裹着一条厚长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合荼戴着家福的厚毡帽子,脖子里绑着一条粗线织的披巾,仰着一只小脸在寒风中迎面前进着,脸颊被风吹的通红。秀寒急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没拆封的口罩递给合荼,说道:“你戴起来。” “啥玩意儿?”合荼接过来,好奇地打量着。 “口罩,你的脸这么吹下去,就不好看了,会变得很粗糙。” 合荼心中一凛,她今天刚刚得知自己长得很好看,可别过了今天就不好看了。她手忙脚乱的拆掉那一层塑料包装,笨手笨脚的在耳朵上套起来,脸颊上立即就不觉得刺痛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继续前进着,秀寒丝毫也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哪里不好,她觉得西北风刮起来让她心里更加充满豪情壮志了。 两个人赶着羊走到那片快被羊吃掉一半的草地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已经裹着棉袄在树下坐着了,他跟前不远处就是那两头公羊,低着头在寒风中伫立着,好像两个充满异力的神似的。 合荼不声不响的把羊感到那两头公羊旁边,口罩下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神情。她同秀寒一起坐回了那堵墙边,感到风一下子就小了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们觉得不怎么冷了,便从脸上拿下遮挡物,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合荼通红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紫,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朝着男孩子的方向打量着。秀寒说道:“你看他一动不动,是不是被冻住了?” “怎么会?”合荼假装惊诧的看着她,“天又没那么冷。”然而她的心里却同秀寒说的话一样,也担心男孩子被冻住了。 “要不我们叫他过来吧,起码这里暖和。”秀寒又说道,眼角里不时的流露出坏笑。 “那你去叫。”合荼感到心底涌出一股羞羞的怯意,伸手推搡着秀寒。秀寒大大咧咧的,从来也不扭捏,听合荼这么一说,便站起来走了过去。只见她弯腰推了推那男孩子,男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从袖筒里抽出两只手,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走了过来。 合荼扭过头不看他,傲娇的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男孩子便坐在了她旁边。秀寒仍旧坐在老位置上,斜眼觑着两个别别扭扭的人。 沉默了一阵子,男孩子嗫嗫嚅嚅的开口了,“你今天咋不骂人了?” “我平白无故骂你做啥?”合荼仍旧不看他,可是她能感受到男孩子的目光凝聚在她的侧脸上,不由得感到脸上烧烫了起来。 “你不骂我我还觉得不习惯哩。”男孩子傻乎乎的笑了。合荼扭头迅速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笑的眼睛眯起来,脸颊上深深的戳出两个酒窝,心里不由得狠狠动了一下。 “你叫啥?”秀寒探着头问男孩子,“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姓朱,我叫朱海。”朱海老老实实的回答,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对着秀寒大声说道:“他姓朱,难怪长着个猪样子呢。”秀寒抿着嘴不说话,看着朱海的反应。朱海挠了挠后脑勺,说道:“你看,你果然骂我了。” “我哪有骂你,只不过是说实话罢了。”合荼变得罕见的快嘴快舌,伶俐的不得了。秀寒探着脑袋又问:“你家住哪儿呢?我咋从来没见过你?” 朱海指着坡下的几幢稀稀落落分布开的房子说道:“我家就在那坡下,只不过从来没去过你们村,所以你们没见过我。” “你知道我们是哪个村的?”合荼斜眼瞧着他,脸上飞红。 “能猜的出来么,我又不是傻子,从小就在这山头头上跑着长大的。” “你刚生下来就能跑了?”合荼又问。朱海摇了摇头,老老实实说道:“刚生下来哪儿会跑,只会在被窝里躺着哩。” 合荼噗嗤一声又笑了,捂着嘴笑倒在秀寒身上。朱海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秀寒也不知道,两个人一对眼,无奈的耸了耸肩。 这是她们第一次同朱海正经的讲话,这才了解了朱海家的情况。原来他家里只有祖孙两个,朱海的爸妈都出去打工去了,好几年不见回来,也没个信,家里全靠朱海支撑着,奶奶年纪大,什么活计也干不成,家里那块儿小的可怜的地里产的粮食勉强能支撑祖孙两个的生活。偶尔收成不好的时候,几乎连饭都吃不上。“不过还好,我爹娘今年总算回来了,给我买了两头羊。”朱海笑着,“家里的情况总算是好些了。” “你多大了?”秀寒听的心惊,不由问道。 “十八了。” “可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十八。”秀寒嘟嘟囔囔的说道,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家里偶尔几乎连饭都吃不上的生活,一个孩子的营养怎么可能让他长成正常的十八岁的样子呢。 朱海黝黑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瞧瞧合荼,又瞧瞧秀寒,问道:“我看你不是我们这里人。” “你怎么知道?” “看你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秀寒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再看看朱海和合荼身上的略显陈旧的棉袄,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是来走亲戚的。” “你亲戚是哪一家?” “我奶奶,已经过世了。”秀寒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依旧笑眯眯的说着,“现在我住在合荼家。” “哦,你叫合荼?”朱海的目光转向了合荼。合荼早就因为朱海不停的跟秀寒说话而不跟自己说话感到一丝愠怒了,这时朱海突然认真的瞧着她,她的小心脏砰砰的跳着,微微点了点头。 “我叫秀寒。”秀寒大大方方的说着,本来想伸出手握下手,但又缩回去了。 “你名字好听。”朱海依旧看着合荼,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紧紧地瞧着她,里面似乎蕴含着无数深意。合荼低下了头,对他的话不作出任何回应,突然站起来说道:“我们要回去了。” “你才来多久?”朱海惊讶的抬头看着她。合荼摇了摇头,说道:“这么冷的天,我怕把羊冻坏了。”说完这句话,她快速的迈开步,赶着羊朝着回路上走去。秀寒站起来跟着她走,朱海却拉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问道:“你们明天还会来吗?” 秀寒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呀,要看合荼来不来。” “我看你是你们两个中间说话算数的。” “可是我只是来做客的啊,凡事还是要听东道主的安排。”说完,秀寒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转身跟着秀寒走开了。朱海略带失望的望着她们的背影,他的眼前如同合荼的眼前一样,一直不停的闪现着合荼的那张椭圆稚嫩却又娇艳好看的脸,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却又为这种决心而感到心悸,转身拖着脚步缓缓地在草地上转悠着,浓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第二天一早秀寒就起了床,等她收拾好之后,合荼已经做好早饭了,一家人吃完饭,秀寒站在门口等着合荼一起出门。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赶着那几头羊去那片坡上,甚至沉浸在这种天然的深深的快乐中。可是合荼洗完了碗,扫完了地,又去打扫里屋,怎么也看不出要出发的意思。秀寒等的不耐烦,正要进屋喊她,只见合复跑了出来,嘴里兴奋的喊着:“去放羊咯!去放羊咯!” “诶?怎么合复去了?你今天不去了吗?”秀寒惊讶的看着从里屋里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的合荼。合荼沉静的笑了笑,摇了摇头,越过她的身边走出了门。 “你怎么了嘛?难道是昨天朱海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秀寒跟在她的身后,合荼的脚步猛地一停,秀寒差点撞了上去。 “没有啊,昨天挺好的。” “那你今天怎么又不去了?” 合荼抿了抿嘴,思考着说道:“就是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了?我觉得挺好玩的呀,朱海人也不错,大家都很聊得来。” 合荼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家里从小教育我,不能跟男孩子有太多来往。” 秀寒的眉头皱了起来,此时此刻她在合荼身上仿佛看见了翠影的影子。她抱着胳膊,冷笑道:“你怎么跟你妈一样了?” 合荼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她的话,就转身进去了。秀寒气呼呼的站着,半天都没动一下。 其实合荼明白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一个托词罢了。那男孩子的脸仍旧在她眼前晃着,想起同他在一起的时刻,她会觉得很开心很愉快,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他呆在一起。但是她的心底里又恐惧着,害怕事情超出自己的控制而带来严重的惩罚。她要努力维持大人眼中懂事听话的自己,而不能让自己的形象因为一个人就那么毁掉。所以,不管这份心情有多么的急切,她都努力压制住了,压制成功的那一刻,她几乎要跳起来给自己鼓个掌。 可是这一切秀寒又怎么会明白呢?秀寒是个直筒子,有什么话要做什么事马上就会去行动,心里从来藏不住事。然而她这样的性格因为从来没有受到过环境的限制,所以到现在仍旧保持着一份纯真的赤子之心。秀寒用自己的目光看着合荼,自然看不懂合荼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们两个人在两个世界,不论之间关系多么友好,也永远没法对对方有切实体会的机会。 合荼开始足不出户,每日里坐在家里做着手上的活计。有时候秀寒写完一篇作业,抬起头来看见合荼还是那样坐着,动作都没变一下,她就不禁感到佩服她,怎么能一动不动坐这么久。合荼却觉得愉快极了,这样她既可以思考事情,又可以掩人耳目,不让人看出来她的神思这会儿已经飘到朱海的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去了。心花初绽的女孩子,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坚定又不移。 一周后,秀寒收拾了行李回城里去了。合荼长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很稳重了,不会再因着离别之情而大哭小闹,抱着秀寒不撒手。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秀寒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叮嘱着一定记着来看她。秀寒不厌其烦的答应着,直到车子停在自己跟前了,才撒开手上了车。合荼站在路口望着车逐渐远去,这才回转身朝回走去。 气温渐渐回升,村子里处处又能看见山雀张着小翅膀飞来飞去,站在枝头上吱吱喳喳的叫着。合弈合复年纪大了,眼看着学校里不能再提供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家福就准备顺应着潮流,送两个孩子去城里念书。城里有一个寄宿中学,因着是市里办的实验中学,对于贫困子弟提供扶助,两个人的学费就还在家福的承受范围内,只是吃上面要花点钱,因为是学校自己办的食堂,每餐固定一荤两素。翠影想着干脆不让合弈去了,毕竟家里少了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地里的活计就能相对轻松点,而合复在城里也能生活的更舒服点。家福在灯下坐了半晌,一壶茶喝了个干净,才站起来说道:“两个都去。” 翠影急的站了起来,“你看现在咱家里人手根本就不够,这要是秋收时候,地里的庄稼能不能收的过来还是一回事呢。合弈今年也大了,能帮着地里做些活了,你还干嘛让她去呢?一个大姑娘,能识字就已经很不错了,小心送出去就学坏了。” 家福张口正要说什么,合荼掀开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在衣角上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说到:“让合弈去吧,地里的活我也能干,我努力点,能顶两个人呢。” “你瞎说啥,你——” “好了。”家福打断了翠影的话,“就这么决定了,秋初的时候我就送他们两个去合馨家去。” 合荼高兴地蹦回厨房里屋,对着两个正趴在床上看她那本珍藏的安徒生童话故事的小毛头说道:“等秋天来的时候,你们就能去城里啦。” “真的吗?”合弈激动地从炕上跳了起来,合复倒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头翻着书,“姐,我也能去吗?” “当然啦。”合荼看着合弈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突然想起了自己还像合弈这么大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她也能像合弈一样去城里念书,那么肯定会同现在大大不一样...... “那也能见着秀寒姐了吗?”合弈的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合荼拽着合弈,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道:“你要是去了,可以代替我去看看你秀寒姐,看看她平时在城里都干些啥。” “肯定的。”合弈靠在合荼略显瘦弱的胳臂上,充满憧憬的说道,“等我学会了更多字,我再回来教你。” “你这么高兴干嘛。”合复合上了那本书,悻悻地躺平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城里好,我还是更喜欢在咱家里玩。”合复小的时候跟着家福去过两次城里,城里带给他的印象就是嘈杂拥挤的人群,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似的冷漠表情。合复站在三轮车旁边等家福的时候,还差点被一个妇女给拐走了,这一切给他留下了一个十分不美好的印象,他觉得城里也就这样了,还不如村里,起码村里人人见了面脸上都是笑眯眯的,从来不会摆出一副别人欠了他钱的表情。 “瞎说,城里可好玩了。”合弈啐了他一口,“我听秀寒姐说的,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合复哼了一声,钻进被窝里不说话了。他在幸灾乐祸,等着看合弈到了城里看到他看到过的那副景象的时候,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 合弈合复正式在学校向老师告别的时候,秀寒来了。她背着一个大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好像小口葫芦似的东西,大摇大摆地朝着合荼家走去。那时候暑气蒸腾,正是一天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合荼正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打着盹,手里还晃着一把自己编的草扇。秀寒悄悄地走进来,溜到她身边大叫了一声,吓得合荼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睁开眼,惊诧的望着眼前披着长发、穿着很短的百褶裙的女孩子,她就那么光着两条洁白的长腿,得意地站在合荼面前。 “哈哈!被我吓着了吧?”秀寒叉着腰,嘻嘻的笑着。她上身穿着一件戴兜帽的薄t恤,几乎能看见下面天蓝色的内衣。合荼惊讶的打量着她,不曾想到还会有人穿的这样暴露哩。 “我的天哪。”合荼感叹着站了起来,不禁羞红了脸。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秀寒的那条短裙,说道:“这么短,你也敢穿的出来。” “怎么了?”秀寒疑惑地看着她,“我在家都是这么穿的啊。” “那别的男的看见了,你不会觉得害臊吗?” 秀寒皱起了眉头,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就算我什么都不穿,那也可以。” “什么都不穿,那成什么世道了。”合荼低头瞅了一眼自己仍旧穿着长袖长裤的身体,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秀寒提起地上的吉他盒子,“你这种思想就是封建保守思想,一点也不开放,你这样如果去了城里是会被孤立的。”她被合荼的那句“害臊”惹生气了,说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孤立就孤立。”合荼撅起了嘴,“我觉得穿成这样还很别扭呢。” 眼瞧着两人要吵了起来,翠影忽然掀开薄帘从屋里走了出来。瞥见秀寒的一身打扮,她脸上的表情更加惊讶,盯着秀寒不住的上下打量。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不是自家孩子,也不想费那份心劲去操心,便挥着手叫秀寒进屋来。秀寒沉着脸进了屋,坐在了翠影身边,板凳低矮,她坐下去,裙子里面的底裤几乎都露了出来。合荼就坐在她身边,不住眼的打量着,嘴上啧啧有声。 “这次就你一个人来啊?”翠影给秀寒倒水,面上微笑着,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秀寒回答着她的问题,两个人微微寒暄了一阵,翠影才隐晦的说道:“你这身衣裳挺好看的嘛。” 秀寒脸红了,她笑着垂下头,说道:“我毕业了嘛,我妈就跟我说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只要自己喜欢就成。” “那你妈还挺开放的哈。”翠影笑了,“不过啊,在我们这,你还是穿长一点的,不然别人都会说哩。” “说什么?”秀寒直视着翠影,茫然不解的问道。 “我们乡下人,没你们城里人那么开放,你说万一有个男孩子冲你耍流氓,对吧,不好。而且村子里大老爷们儿天天坐在门口闲扯,小孩子也都跑来跑去的,都看着你的两条大腿,这怎么好意思呢?”翠影苦口婆心的劝说道,一方面她也不喜欢秀寒穿成这样,总显出一副轻薄样子。二来乡下人容易起哄,就连合荼平日里不打扮过村都会有一两个小伙子跟在后面,这要是秀寒穿着这样从她家走出去,她可怎么跟村里人说哟。讲完这句话,翠影的脸适时地板了下来,也没等秀寒回应,起身就出去了。秀寒的脸羞的通红,呆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她回想起自己走过那条黄土路时路边人对自己的侧目,猛地站起来,摔着帘子就进里屋去了。 “你生气啦?”合荼溜进来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道,“我妈说的话虽然有点糙,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子的,你得入乡随俗嘛。” 秀寒轻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她。合荼劝了好久,她才哼哼唧唧的说道:“你刚刚还说我不害臊呢。”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嘛,好朋友之间就是什么话都说啊。” “真的?”秀寒转过头来,脸上的羞红已经退去,“那你觉得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好看,超级好看。”合荼打量了一下她,“你皮肤也白。” “我还给你带了条裙子。”秀寒兴奋的在手提包里搜索着,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封好的天蓝色裙子来,“你试试。” “算啦算啦,让我妈看见又要说了。”合荼急忙挥了挥手,但她还是把那条裙子接了过来,“不过我会好好珍藏的。” 晚间正准备做晚饭的时候,翠影把合荼叫了过去。她正襟危坐着,脸上摆着严肃郑重的表情,见合荼进来便劈头问道:“她是要住哪儿?” “咱们家呀。”合荼莫名其妙的回答道,“冬天不就是在咱们家住的嘛。” “我不喜欢她,你让她回自己家住去。”翠影一脸厌烦的挥了挥手,“一个女孩子打扮的成何体统,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你瞧她,还理直气壮的呢。” “何奶奶家很久没住人了,都是灰尘,怎么睡嘛。”合荼软声软气的说道,想要母亲同意秀寒在自己家睡。翠影的脸越来越阴云密布,她的眉毛倒竖着,仿佛一个要吃人的夜叉似的。合荼闭上了嘴,乖乖的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天啊,这让我怎么跟秀寒说。”合荼觉得十分发愁,冲天空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秀寒就拎着包走了出来,笑眯眯的说道:“走,去我奶奶家。” “干嘛去?”合荼看了看秀寒的脸,又看看她手里的包。 “打扫打扫在那边睡嘛,天气这么热,屋里肯定很凉快。” 合荼仔细观察着秀寒的脸,想看出来她是否听见了母亲同自己的谈话,但是秀寒一直都笑眯眯的,也不见生气,合荼便放下心来,伸手去帮她提行李,一边大惊小怪的问道:“这是啥玩意儿?怎么这么个形状?” “这个是吉他,是一种乐器,等会儿屋子收拾好了,我弹给你听。”秀寒兴奋地说着,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背着大书包率先朝外面走去。 再次推开那扇废弃的门,里面的杂草几乎长到了半人高。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迈着脚步走进去,生怕草上的刺刮到了自己。合荼喊着:“这怎么住人嘛,走路都费劲。” “没事啦,等会儿我把这些拦路虎给割掉。”秀寒蹦蹦跳跳的进了房间,推开门,光线照射进去的地方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灰尘,门一开全部飞扬了起来,呛得两个人连连咳嗽。 “这个炕,扫一扫就能睡了,都扫一扫,就能住啦。” “被褥肯定发潮了,等会儿我去我家给你拿床干净的来。” “谢谢你啦。”秀寒使劲捏了捏合荼的肩膀,放下行李就开始打扫起来。合荼敏感的发现她似乎同刚到的那会儿不同了,此时的她兴奋、勤快、手脚麻利,一点也不像是平时的她。合荼疑惑地看着她,手上帮忙扫着地。将房间里都打扫干净了以后,秀寒拎着把刀就往外跑,声言要去割草。合荼抢下她手里的水果刀,哭笑不得,“用这个刀割草你就累死啦。” “那应该用什么割?” 合荼转身往外跑,在储存室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来一把已经生锈的看不出来原来颜色的镰刀,递给秀寒,说道:“这个可以。” “都锈成这样了,还能割嘛?” “你试试嘛。”合荼好笑的看着她,想看看秀寒接下来会做些什么。秀寒拿着镰刀就往外跑,蹲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割起草来,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 “喂!”合荼拿着抹布站在台阶上冲她喊,“晚上我陪你睡啊。” “好!”秀寒笑眯眯的回应着。她扭过头去,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里顿时积郁起一团深沉阴暗的雾气,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第十三章(上) 晚间睡觉的时候,秀寒对合荼讲了很多,不管是生活中的,还是学校中的,她的嘴一张开似乎就没有将它关上的意思,一直唠唠叨叨说到晚上十一点多。夏日的夜晚炎热闷人,蛐蛐就伏在窗下不停地叫着,既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却又觉得惬意美好。在城里的时候,秀寒从来也没这么近距离听见过蛐蛐叫,在城中的家里,夜晚似乎从来也没真正的静谧过,听到的都是汽车的轰鸣声,闻到的都是浮躁的烟火气。只有在这乡下美丽的夜晚里,她的心才会真正的宁静下来,触眼都是美丽的绿,鼻腔里都是青草的青涩的气息。秀寒讲累了,就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她突然爬起来,趴在窗口上向外望,院子里静悄悄的,门口杂乱的长着好些草,旁边堆着些许秀寒费了好大劲才除下来的干草,只有院中间狭窄的一小块水泥地上还算是干净。秀寒转头对合荼兴奋的说道:“我们去外面睡吧!” 合荼被唬了一跳,急忙说道:“外面怎么睡?万一有虫子爬进耳朵怎么办?” “我们把大房里的卧榻抬出来,就放在那块没长草的地上。”秀寒说着就往炕下爬,“那张榻大的很,我们两个睡足够啦。” “你真是瞎折腾。”合荼懒得动,她闭上眼睛听着秀寒穿衣服的窸窣声,直到秀寒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时候,合荼才睁开眼睛从炕上撑起半个身体。透过玻璃窗,她看见秀寒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进了大房,嘴里啧了一声,赶紧跳下炕,重新点了根蜡烛跟了出去。 “这么重,怎么抬嘛?”合荼斜着蜡烛,倒了几滴融化的蜡油在桌上,把蜡烛固定了上去。秀寒已经开始着手抬了,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抬不起来。合荼上前帮忙,两个女孩子忙活了半天,那张红木卧榻也没挪动一点点。秀寒首先瘫软了下来,她摇头四处张望着,突然跑到一个角落抱出来两条竹席,兴奋地说道:“我们就把席子铺在地上睡,怎么样?” “明天一早醒来,你耳朵就成虫子的窝了。” 秀寒一点也不理会合荼的话,她抱着席子跑出去在院中间铺好,又抱了好几床被褥铺在上面,才拍着被面对合荼喊道:“好啦!过来睡吧!” 合荼不情不愿的躺了下来,她面对着那一片美丽的星空,脑子里一直显示出虫子爬进自己耳朵的画面,弄得她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 秀寒把两条胳膊枕在脑下,她的被褥要比合荼的薄些,身下的地面坚硬厚实,她却不觉得难受。她的目光在头顶的那片星空中逡巡着,寻找着偶尔从天边落下去的一颗小小的忽闪的星星。空中有一条星星聚集尤为密布的银河,它们在空中一闪一闪的,就好像歌里唱的明亮的眼睛似的。秀寒感叹了一声,用手在眼前划了一个圈,说道:“在城里可看不到这样的星空。” “咋,你们城里没有星星吗?”合荼扭头好奇地看着她。这样的星空合荼从小看到大,小时候还躺在院子里数过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呢,但总也数不清,她也就放弃了。 “有。”秀寒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凝重,“可是就只有那么几颗,有时候还看不到。” “为啥呀?你们城里跟我们村里的不是一片天吗?” “是一片天。”秀寒突然笑了,“可是你们这里的天更干净,没有东西把星星给挡住,所以就能看到好多星星啦。” “那你跟我说。”合荼侧过身往秀寒跟前挤了挤,“你们的天是被啥挡住了,才看不到星星的?” “那可多了去了,数不清。”秀寒闭上了眼,但迅疾又睁开了,“我们的生活虽然在进步,但是在进步的同时也在退步。” 合荼摇了摇头,耳边的碎发在枕上布出了好几条裂痕,“我听不懂嘞,我没你那么有学识。” “唉。”秀寒坐了起来,在口袋里掏着什么,“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科技和自然,只能选择一个,就算是再聪明的人也没办法让世人同时拥有它们俩个。” “你这是干啥?”合荼也坐了起来,惊讶的看着她手里的打火机和嘴里叼着的一根烟,“你居然学会了抽烟?” “怎么了嘛?”秀寒不管她,一只手护着在微风中摇曳的火苗,一边把嘴凑上去想点燃嘴里的烟。 “不行!”合荼猛地抢过那根烟用力地扔到远处,“抽烟对身体很不好的!我们村里黑蛋他爹,就是抽烟得了肺癌死的!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抽烟成什么体统!” “你现在跟你妈越来越像了。”秀寒皱着眉看她,“先不说抽烟对身体好不好,我一个女孩子怎么了?现在讲究男女平等,除了身体构造不一样,那是老天爷决定的,人力没法可犟,但是其他方面都是平等的!男人能抽烟,我就能抽烟,男人抽烟就成体统,女人抽烟就不成体统啦?你这是什么封建思想?大清朝早就灭了!” 合荼嘴笨,一时之间被秀寒的话噎住了,半天才嗫嚅道:“反正看着不好看,女人抽烟难看的很。” 秀寒冷哼了一声,继续掏出一根烟,拿着打火机点燃了烟头。 合荼沉着脸看着她,觉得秀寒突然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她想起第一次看见秀寒时的模样,穿条小裙子跟小仙女似的,多美好呀,可是看看她现在就跟个女混混似的,手里夹着根烟,对着空中吞云吐雾,一只手还不停地在光洁的大腿上拍来拍去的。 “什么时候你们这儿也能想得开就好了。”秀寒忽然说道,“这样的话我宁愿一辈子呆在这里呢。” 合荼学着她的样子冷哼了一声,转身躺下了。 “喂,生气了哇?”秀寒伸着脖子看她,嘻嘻的笑了起来。她深吸了几口手里的烟,把烟头在地上摁灭了,贴着合荼的身体躺下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抽烟的吗?” 合荼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她想知道,可是又生秀寒的气,不想这么轻易开口。 “你还记得幸偲蕴吗?” 合荼在脑袋里回想了很久,才记起好久以前秀寒对自己说过这个人哩,便闷闷的嗯了一声。 秀寒叹了一口气,“我抽烟就是他教会的。” “你那时候不是说很喜欢他吗?”合荼在脑子里搜刮着,“你还说他的声音很好听呢,怎么后来净跟他学坏了?” “其实抽烟不算学坏啦,我们学校有好多女生会抽呢。” 合荼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担忧而深沉。 “他跟我说,我的嗓音虽然唱歌很好听,但是太过于圆润,没什么特色,如果学会抽烟,就会把嗓子熏的沙哑一点,唱歌就会更有味道了。”秀寒边回忆着边说道,“我觉得他这样说很有道理,所以就学上了。但是到后来,居然戒不掉了,心里一烦就想抽烟,一抽烟烦心事就都跑光了。” “我觉得你唱歌好听,如果远远的有好多人唱歌,我能一下子听出你的声音来。”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啊,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是我的好朋友,能从很多人的声音里一下子听出我的声音来的。” 合荼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抽烟不好,你还是戒掉吧。” 秀寒抿着嘴笑着,“哎,你跟那个朱海怎么样啦?” 合荼脸一红,移开目光不看她,仿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自从上次跟你一起去放羊,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你俩就这样了啊?” “那你还想咋样?” “如果你喜欢他,就对他说呀。” 合荼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语言,她的脸更红了,急忙转过身子愠怒道:“你真是胡说八道。” “你喜欢他对吧?”秀寒不依不饶的凑上来,笑嘻嘻的喊道。合荼赶紧用手捂她的嘴,但那里能捂得住,院子里一时之间都是秀寒银铃似的笑声。最后合荼生气了,她才停了下来,嘴角仍旧含着笑,揶揄道:“我们合荼生气咯,又害羞又生气。” 合荼噘着嘴,看着她又从口袋里掏烟,“你爸妈要是知道你抽烟肯定得气死。”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知道。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干涉我,反正我就要出去上大学了,我都已经成年了。” “你去哪里上大学?” “广州你知道不?” 合荼摇了摇头。 “就是很南边的一个城市,可漂亮了,那里没有冬天,你能想象不?他们的冬天不会下雪的。” “不下雪,那算什么冬天。” “就是因为接近赤道,太热了呗。冬天都可以穿短袖出去呢。” 合荼惊讶的张大了嘴,“那么热啊。” 秀寒捂着嘴露出了一抹坏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爬起来往屋里跑去,没几秒钟抱着吉他跑了出来,兴奋的喊道:“我一直记着要做啥事,但老是忘记。我写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你听听好听不。” 合荼盘着腿坐下,期待的看着她。 秀寒也盘着腿坐下,把吉他斜抱在怀里,手指快速地勾动着细弦,一阵排山倒海似的音符从她的手下炸裂出来,似乎一片小精灵似的在空中踩着皮鞋跳着激情的舞曲。秀寒的头一点一点的,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梦幻而激情的表情,似乎沉浸在了那片音符所构造出的世界里。她的手指一刻不停的快速地在弦上移动着,前奏行将结束的时候,她张开殷桃般艳红的小嘴,一阵天籁般的声音从她的嗓子里滑动出来,那片人声音符仿佛舞会上的舞后似的缓缓飘向空中那片激情舞蹈着的小精灵,她甩动着双手牵起宽大的两边裙摆,高跟鞋在脚下敲出一片灵动活泼的乐曲,在精灵们中间翩翩起舞。她偶尔弯腰低头,偶尔挺腰仰面,偶尔迅疾的转着圈,但不论是什么动作,她的脸上都带着笑容,那是一种热爱生活、永远不会放弃的笑容,那是一种真正的发自于人内心的笑容。合荼为这段乐器和人声的合奏感到震撼不已,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似乎也同着那位女郎翩翩起舞一般。一曲将要终了,秀寒笑着重新起头,从前奏弹起,对合荼说道:“你起来。” “干嘛?”合荼不想打扰这段美妙的音乐,快速地问道。 “跳舞。” 合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扭扭捏捏的在被子上蹭来蹭去。曲子的高潮来临,她的心脏重新变得激动澎湃,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伸开双手在空中开始笨拙的舞动。旁边的小矮桌上燃着两根蜡烛,蜡烛的火焰在微风中颤动着,将合荼纤细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好像在跟着她一起舞动一般。秀寒对她露出鼓励的表情,手下的音符更加狂热了起来,将那窗下不停叫着的蛐蛐声也给遮掩了下去。合荼闭上眼,任由着思绪沉浸在这段美妙的音乐里,不再顾忌任何东西,放开手脚在地面上舞动着。 一曲再次终了,秀寒停下手上的动作,微笑地看着合荼。合荼的脸再次红了起来,她从音乐的世界里清醒了过来,却觉得自己刚才的动作笨拙可笑之极,急忙在原位置上坐下,用被子捂住了脸。 “在我跟前你害什么羞啊?”秀寒收起吉他,“你跳的可好看了。” “真的吗?”合荼从被子上露出一双羞怯的眼睛。 “当然啦,我都想跟你一起跳了,可是我一跳没人唱歌了嘛。”秀寒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合荼这才放下被子,同着她一起放肆的笑着。 “你唱的可真好听。”合荼指了指吉他盒子,“弹的也好听。” “你觉得我要是用这个曲子去比赛,会不会得第一名啊?” “那肯定的。”合荼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个曲子要是不得第一名,那谁还能得第一名。” 秀寒高兴地笑了,她一般搂住合荼的肩膀,两个人齐齐倒在被褥上,对着星空发起呆来。 合荼因着第一次听见这么激情狂热的音乐,心里兴奋的睡不着觉。她的脑袋里一直控制不住的回响着,好像脑子里放了一个永远都不会没电的随身听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扭过头一看,秀寒已经陷入沉沉的睡眠当中。她的脸上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这种光彩让人觉得生活中充满了热情和积极的力量。合荼笑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秀寒光滑的脸蛋,轻声说道:“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一辈子都像今天这么开心。” 秀寒醒来的时候,合荼已经离开了。脚边的小矮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只留下两滩干透了的蜡油。秀寒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太阳刚刚从天边露出了半个脑袋,凉风吹拂着她困乏的身体,让她的头脑渐渐变得清醒了一些。合荼睡着的那床被褥已经被她收拾进了屋子,只留下空荡荡的一个席子,那是合荼怕秀寒睡觉不老实滚了出去沾一身土。秀寒爬了起来,随意的将被褥卷了卷,塞到了柜子里的最上层,自己则坐在门槛上发呆。 蓦的,院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手里端着一个装满了菜和馍的碗的合荼出现在了院门口,后面是满脸兴奋的合弈。两个人走了进来,看见秀寒坐在门槛上发愣,自己也愣住了。合荼喊了声,把手里的碗筷放在小矮桌上,喊道:“赶紧吃饭啦。” 合弈跑到秀寒身边,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扭头对着姐姐喊道:“秀寒姐还没洗脸呢!” “你去给你秀寒姐端盆水来。” 合弈马上站起来就往厨房里跑,不一会儿手里就端着一个铜盆跑了出来。秀寒摸了摸她的头,手鞠着凉水往脸上冲了冲,拿了条毛巾擦干,就坐在还没收起的席子上吃了起来,边吃边含糊的说道:“合荼你做饭的手艺简直是越来越好了。” “等会儿中午你去我家吃饭去。” “不要。” “为啥?”合荼惊诧的看着她,收席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自己做着吃啦,总得要自食其力不是?”秀寒咽下一口馒头,笑嘻嘻的说道。 “我陪秀寒姐一起做。”合弈忙举起了自己的小手。秀寒扭过头看她,问道:“你会做饭吗?” “会呀,我姐给我教过。”合弈振振有词的说道,“秀寒姐,等开秋了我就去城里念书啦,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真的吗?”秀寒笑了起来,“那你一定要跟我说你在哪个学校,我到时候给你带好吃的去。” “唉算啦,等我给家里做完饭,还是带下来给你吃。”合荼叹了口气,“就你们两个手上从来没沾过活计的,做的饭那能吃的下去吗?” “你看你姐,是不是跟你妈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秀寒扭头对合弈说道,合弈急忙点了点头,她就高兴地笑了,“将来肯定是一位特别优秀的贤妻良母。” 合荼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一时之间没听明白秀寒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扭过头看她,见秀寒抿着嘴冲着她笑,目光深沉幽暗,似乎饱含着一片汪洋大海似的。合荼急忙回过头,心神不定的擦着桌子。 第十三章(下) “你真的就甘心这么过日子吗?”秀寒追着又问,“你甘心你的人生变成这个样子吗?” “你在说什么......” “昨晚你跳舞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是会安于现状的那种人,你的身上有激情,你有梦想,你应该为你的梦想去努力。”秀寒激动地站了起来,语气激昂的说道。 “那你说,我的梦想是什么?”合荼回过头盯着她,“你的梦想是唱歌,我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你喜欢什么,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开心,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没等合荼回答,合弈就抢先说道:“我知道!我喜欢唱歌!我想像秀寒姐那样唱歌一样好听!” “那你要努力追求你自己的梦想。那你呢,合荼?”秀寒对着合荼抬了抬下巴,目光紧盯着她。 “我不知道。”合荼摇了摇头,她走过去开始收拾秀寒吃完饭的碗筷,端着往外走。她是真的不知道,小时候喜欢上学喜欢看书,可是到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念书的机会,她到底喜欢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让自己的未来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生活仿佛就在一团混沌中艰难前行着,一切都按着既定轨道,不会有任何变轨的机会。合荼是聪明的,但同时又是愚钝的,她的脑子里装满了奶奶跟母亲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就是干活勤快、做饭好吃,将来嫁个好男人,听公婆的话,再多生几个孩子,将他们带大。这就是她的未来,她的人生一览无余,几乎连未来的边边角角都看得很清楚。可是秀寒,她的人生是没有定数的,她会变得很优秀,甚至更优秀,优秀到合荼都不配站在她脚下的那种程度。合荼心里一凛,她想起以前在邻居家看到电视上明星唱歌的场景,她把秀寒的脸代入了进去,秀寒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是那么的秀丽脱俗,她的天籁般的歌声响亮在整个明亮的大厅里,有好多人给她鼓掌,站在台下崇拜她迷恋她。而合荼,却只能蹲在电视机前看着她,连摸也摸不到。合荼回过头看了一眼秀寒,秀寒正站在门槛上望着自己,她的腰身是那么的纤细,腿是那么的修长,目光是那么的坚毅,脑袋里懂的又是那么的多。合荼第一次觉得自己跟秀寒之间有了差距,那差距仿佛一道深深的鸿沟呈现在两个人之间,让两人没办法真正的靠近。 合荼刷完碗,坐在针线篮旁边发呆。天气热了,合复要去城里念书,得给他多做几件衣服。刚拿起针准备穿线,翠影就进来了,她往合荼身边一坐,表情不悦道:“你昨晚跟何秀寒一起睡的?” 合荼惊讶的看着她,妈妈什么时候连名带姓的称呼起秀寒了。她点了点头,低着头穿线。 “以后少跟她在一起混,你是没听见村子里的人是怎么说她的。是,人家是城里人,可是你看她穿的那个样子,弯腰系个鞋带,屁股全露出来了,好几个男的跟在她屁股后面看。”翠影说着,鄙夷的往地上吐口水,“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倒像是个荡妇!” “妈!”合荼皱起了眉头。翠影伸出食指用力地指了一下她的头,说道:“你以后给我老老实实的,等你年纪到了,妈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嫁过去好好的侍奉公婆。不要再跟着秀寒混,也不要听她胡说八道。我看你小时候闹着要上学就是她把你给带坏的。坏得很,这小蹄子!” 合荼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令人讶异的是,她的心底里居然因为母亲的这一番责骂而隐隐感到高兴,但到底是为什么高兴她却很费解。合荼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暗暗告诫自己,秀寒是自己的好朋友,无论什么人诋毁她,她都要保护好自己的朋友。心里一定,那点隐约的高兴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合荼垂着头说道:“秀寒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翠影冷哼了一声,“你才多大年纪,能知道些啥。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谁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好了不说了!你做你的衣服吧,别有事没事老是往下面跑。”她说着站了起来,朝四周一张望,喊道,“合弈呢?” “在下面。”合荼有气没力的回答,翠影急忙说道:“你上来了,你把合弈一个人丢在那儿,可别把我们合弈给带坏了。”说着便催着合荼去把合弈带回来。合荼被翠影的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没精打采的站起来,拖着脚步往坡下走。远远地就听见何奶奶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她的心神一震,精神回来了些许,便加快了脚步,几乎一路小跑。 秀寒正追着合弈玩,合弈边跑边往后头看,冷不丁撞进了合荼的怀里。合荼一把紧紧地搂住她,笑道:“可抓住咯。” 秀寒叉着腰喘着气站住,“小家伙腿没多长,跑的倒挺快。”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一条青蓝色的牛仔短裤,上身套着一件露出肚脐的紧身吊带,白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反射着光,她好像一个天神似的活力四射的站在院子当中。 合荼扭扭捏捏的挪到她身边,犹豫着是不是要劝劝她。秀寒没在意她的神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兴奋的说道:“我们把朱海叫过来吧!” 合荼被唬了一跳,“你说啥呢?” “把他叫过来我们一起玩儿呀,不然多没意思,我又没作业,天天在家里待着无聊死了。”秀寒一屁股在躺椅上坐了下来,手习惯性的往衣服口袋的地方掏,但是她穿的这条短裤没口袋,她的手在胯骨上蹭了两下,又悻悻的收回去了。 “一个男孩子跟我们女孩子混一起,成什么样子,还要带到家里来——”合荼急忙抬起手制止住秀寒要反驳的话,“你有你的想法我知道,但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你得入乡随俗。” “什么风俗,你们这就是保守封建。”秀寒哼了一声,将头扭了过去。合荼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笑道:“你想玩什么,我跟合弈陪你玩。” “就我们三个,一个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秀寒撇了撇嘴,伸手从脚下捞起那把竖靠在躺椅边的吉他,漫不经心地弹了起来,“如果没来这里,我现在应该是在跟我的小伙伴们在练歌。”她的神情怅然,似乎已经进入到了自己的回忆里面。 “你不想来这里对不对?”合荼的脸沉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在你心里算不得什么。你看你长得又好看,又有才华,我一个乡下人,配不上跟你做朋友。”她说着站起来就要走,秀寒急忙拉住她,满脸的莫名其妙,“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冒出这么一连串的话来。” “那你觉得在我们这里呆着无聊,很没意思对不对?” 秀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虽然这里的景色很美,但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待在这里。” “你怎么不适合了?”合荼着急了起来,“这里很有意思的!我可以带你去山上放羊!还可以带你去山沟里去冒险,还可以——还可以——” 秀寒无奈的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拿我当真正的好朋友。昨天你妈妈说我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实话,听到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挺生气的,但是仔细一想,无所谓。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又不是为了他们。可是合荼——”她的手突然收紧,“我真的不希望你变得跟他们一个样子,那种愚昧的样子,我很讨厌那种样子。” “这怎么就愚昧了?”合荼的脸涨红了起来,“我们这的人都很好的。” 秀寒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根本就没听懂我是什么意思,算了,不说了。我们好久没见面,不要因为这些东西吵架好不好?”她垂下头继续抚摸着吉他上的弦,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合弈在旁边蹲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跑出去找别人去玩了。秀寒弹了一首又一首曲子,手下却丝毫不松懈。合荼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累了,秀寒就把一条腿高高地翘起在另一条腿上,整个人似乎都瘫在了那把躺椅上。合荼站了起来,想从屋里给她那条毯子盖上,秀寒伸出手对着她挥了挥,喊道:“帮我拿一下我的烟,在桌子上。” 合荼叹了口气,但还是把烟拿了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中。秀寒熟练的点烟,猛吸了一大口,将头仰靠在椅背上,盯着房顶上飞来飞去的鸟,从鼻孔里慢慢往外呼着烟雾。 大门上的铁门环哗啦一阵响,合荼刚刚站起来,翠影就出现在了影壁旁边。她盯着秀寒放肆的动作和手指里夹着的烟,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合荼!回家做饭!喊你一声都不应,原来又跑到这里来了!”翠影大步走过来抓住合荼的手,狠狠地甩了一下,转身往外面走,“天天跟这种人一起混能有什么出息!一个女孩子还抽烟!坐成那样底裤都露出来了也不害臊!” “阿姨你说什么呢!”秀寒扔掉手里的烟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比翠影的脸色还要阴沉难看,合荼怀疑下一秒钟她就要冲上来打人了。 “我说什么你还不懂?”翠影冷嘲道,“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里还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你爸妈怎么教你的?你爸妈是不是就教你穿那么短的裤子出去勾搭男人?” “阿姨你说话也太过分了吧?”秀寒的脸涨得通红,“我穿什么是我的自由,难道这也是一种错吗?还有,女人的价值难道就只能在男人身上体现吗?您这种思想是错误的!” “你给你爸妈留点脸吧,要不你回去,不要在我们这里呆,城里你爱穿咋穿,你别这样跟着我们面前晃,我看着眼睛疼!”翠影回骂了过去,拉着合荼的手就要走。合荼焦急的扭过头来准备要说什么,秀寒转身一摔帘子进屋去了,院子里只剩下那张摇椅摇摇晃晃的前后动着,屋顶上的鸟叽叽喳喳的飞来飞去。 “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跟她来往,你怎么不听话!”翠影摔开合荼的手,恨恨的骂道。合荼低下了头,好半天才说道:“秀寒是为了我才来这里的,她在这里根本就没亲戚了。我不去看她,那她来这里又有谁会陪着她呢?” 翠影瞪了她一眼,“你自个儿去村里听一听,看看村里人是咋说她的。穿的花枝招展的,还没嫁人呢就一股子风骚味。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昨天晚上在干啥,她那院子门口聚了一大堆小伙子一直待到半夜,你自己知道吗?” 合荼心里一惊,急忙回忆着昨晚自己跳舞的时候会不会被人看见,但是那时候的心情是那么激动,哪里顾得上注意周边的环境呢。她的脸红红的,一声不吭的跟在翠影身后。天边远远地传来一声雷鸣,乌云在空中渐渐密布,低低的压在人们的心上,似乎下一秒就会下起瓢泼大雨来。 照顾家里人吃完午饭,合荼刚刚把碗都收到锅里准备洗,外面就传来一阵密集的打豆子似的声音。合弈兴奋地掀起帘子,一股子湿润的气息瞬间吹了进来,她喊道:“下雨啦!下雨啦!” 合荼扭过头看着雨滴敲击在泥地上形成的小波纹,院子中间那棵瘦弱的枣树似乎承受不住雨滴的重击,几乎垂下了所有的树枝。她的心里一直惦记着秀寒,不知道她现在吃过饭了没有,也不知道她现在心情怎么样。这会儿下雨了,院子里摆着的桌子和椅子她有没有收进去呢?合荼心不在焉的洗完碗,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下雨,雨势很猛,但是不一会儿就渐渐小了下来,再过一会儿,雨就停了,淡淡和煦的阳光洒落在潮湿的土地上,地上的无数个小水潭在一闪一闪的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线。 合荼收起小板凳,刚拿出针线篮准备做针线,院门外就传来了秀寒呼喊她的声音。合荼急忙站起来往外走,秀寒却摆着双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笑嘻嘻的说道:“我饿了!有没有饭?” 合荼惊诧的看着她,明明之前还那么生气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又摆出这么高兴的一副面容来了?秀寒见她呆呆的不说话,朝着站在门槛上的家福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的走进了厨房,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翠影听见声响,早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看见秀寒坐在自家板凳上,还穿着那身短的几乎快没了的衣服,不禁怒火中烧。 “婶儿,刚睡午觉起来啦?”秀寒抢在翠影开口的前头,笑眯眯的说道。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秀寒摆出那么一脸亲热的笑容,翠影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结结巴巴了半天,颤抖着手指着秀寒,说道:“你给我起来。” “干嘛呀婶,我饿啦,有没有饭?”秀寒张望着,冲着刚进门的合荼喊道,“合荼快点,我快饿死了。” 合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偷偷笑了一下,说道:“我给你做,你等着。” 翠影一摔帘子,进里屋去了。 秀寒别过头对着合荼做了个鬼脸,伸手捋了捋额角湿漉漉的头发,说道:“这一场大雨下的真是猝不及防,我还在院子里坐着呢,雨就打下来了,浇了我一身。” “你没看天这么阴啊?” “我没管,刚刚那会儿气的很。” “那你现在怎么不气了?”合荼压低声音问,生怕翠影听见了。 秀寒又对她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听的里屋的翠影气的脸发红,几乎要喊着让她滚出去了。但是翠影心里也发虚的很,毕竟秀寒没做错什么事,都是自己的偏见才引发了对秀寒的敌视,真让她去骂秀寒,也没有能站得住脚的理,只得忍下心里的这口气,由着两个人在外间里嘻嘻哈哈的闹着。 “秀寒姐!你给我念这个故事!”合弈拿着一本童话书奔到秀寒跟前,闹着要让她给自己讲故事。秀寒看着这本书觉得有点眼熟,问道:“哎这不是我妈送给你的那本吗?” “是啊,合弈爱看,我就给她了。”合荼正在揉面,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气喘。 “那你看了没?” “看了几篇。”合荼不好意思的笑了,“你知道,我识字不多。” “真是可惜了,我妈当年还觉得你肯定将来是个大学生呢。” “我就算了,我等着你做大学生,你是大学生就跟我是大学生一样的,我心里都觉得骄傲。” 秀寒觉得有点感动,也带着点惋惜。她总是在想,如果合荼没有生在这里,而是跟自己生在一处,那么她们就可以每天同床而眠,一起上学下学,一起去吃冰淇淋喝汽水。那种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可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于梦幻,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秀寒低下头认真的看着书,一字一句清晰地念了起来。 第十四章 村子里的小卖部终于通电话了。 家福背着手走进门告诉翠影的时候,她正跟孩子们坐在桌旁吃饭。秀寒就挤在合荼和合弈中间,对着翠影嫌恶厌弃的目光坦然地扒饭中。一听见这话,她高兴地从桌旁跳了起来,高高的举起两条胳膊在原地蹦了几下,嘴里喊道:“终于可以给我爸妈打电话咯!”翠影扭头瞟了一眼秀寒露出的洁白的肚脐眼,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嫌恶的目光便越加明显了。家福倒是毫不在意,他笑眯眯的看着秀寒高兴的样子,仿佛在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目光里充满了疼爱和怜惜。 “那我等会儿给我爸妈打个电话,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都好久没联系了。”翠影放下手里的碗,又对合荼说道,“你待会儿把碗刷了。” 合荼点点头,轻轻扯了扯秀寒的衣角,秀寒便坐了下来继续扒剩下的那几口饭,刚吃完她就迫不及待的往外面跑,合弈跟着她往外面跑,急的翠影在身后喊了好几声,两个人好像都没听见似的。小卖部离合荼家有好几百米,两个人连蹦带跑的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目的地。合弈兴奋的仰着一张红通通的小脸说道:“我也想打电话!” “你打给谁呀?” “我打给我大姐。” 秀寒问道:“那你有你姐姐的电话号码吗?” “电话号码是什么呀?” “就是一串数字,知道了这串数字才能给你姐姐打电话哦。” 合弈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嘴里乱报出一串数字里,笑嘻嘻的问道:“这个可不可以呀?” “不行的,必须是你姐姐的电话号码才可以。”秀寒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柜台上,掌柜的便示意她可以用电话了。秀寒拨出号码,等待了几秒钟,电话便被接通了。她急切的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被录取的情况,一股脑儿的抛出了好几个问题。徽蕊让她慢点说,一边用笔把话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 “我到底被录取了没呀?” “你猜?”徽蕊还要卖关子,惹的秀寒急的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道,“被录取了。” “真的吗?妈!我被录取了!我被xx音乐学院录取了!”秀寒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差点把话机给扯下来。合弈不知所以的也跟着她乐,笑的露出了整齐的八颗牙齿。 挂掉电话,秀寒又买了一包糖,弯腰在合弈的手心里放了几颗,笑道:“走,我们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姐。” 两个人又连蹦带跳的跑回了家,身后扬起了一片淡淡的尘土。阳光洒在这片飞舞的尘土上,仿佛是空中起舞的一片小精灵似的为秀寒做出了最美丽的特效。她们刚迈进门,合荼正把最后一个洗干净了的碗摆到碗柜里,听见两个人打闹的动静,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们,“怎么了?这么高兴?” “秀寒姐被录取了!”合弈奔到合荼身边仰着脸对她说道,又跑进里屋对翠影说,说完了之后又跑到院子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忙木活的家福和旁边给菜浇水的合芮和合复。他们都一脸迷茫的看着这个高兴地蹦来蹦去的小姑娘,完全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秀寒被录取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还记得我那年跟你说我想考xx音乐学院的那句话吗?” 合荼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朦朦胧胧的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句话,便点了点头。 “我考上了!”秀寒抿着嘴激动地拍了一下合荼的肩膀。合荼心里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但她还是高兴的回应着秀寒的拥抱,衷心的祝福了她。 “如果你当初坚持念书,那么过上两年,你也可以跟我一样考上自己喜欢的大学,你又是那么的聪明......”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合荼觉得心中的那股情绪越来越浓重,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沉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她又觉得后悔,生怕打击了秀寒这股子高兴劲儿,不由得偷偷看了她几眼,谁知这小妮子一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心思,仍旧高兴地在原地转圈。 “怎么办?我现在太兴奋了,我连站都站不住,我想跑、想跳、想做一个漂亮的——” 合荼急忙扶住差点摔倒的秀寒,责备道:“高兴归高兴,万一摔着受伤了,那你还怎么去上学。” 秀寒跌跌撞撞的站稳,嘻嘻的笑了,“你说的有道理,特别有道理。对了,我爸帮我买好票了,我明天就回家去,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办呢。” 合荼的脸唰的一下就沉了下来,那股子情绪几乎将她淹没吞噬,她一把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秀寒,一声不吭的继续干自己的活。秀寒瞅了她一眼,心中觉得奇怪,却又不想让这种突发的小插曲打扰了自己开心的心情,便凑到合荼耳边笑眯眯的说了一句,“我走啦,明天你送我好不好?” “不送。”合荼更加生气了,难道她没看出来自己生气了吗?她才来呆了几天,才陪自己陪了几天,现在她说走就走,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她又何尝在乎自己的心情呢? “你不送我会很难过的。”秀寒用肩膀轻轻撞着合荼的肩膀,撒娇似的说道。她噘着嘴,摆出一副可爱的表情,一双弯弯的笑眼让合荼再不好意思摆出一副臭脸,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秀寒举着胳膊发出一声欢呼,转身就往屋外跑。合荼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心顿时仿佛沉到了海底似的觉得压抑失望。 “合弈刚刚说她什么录取了?”翠影靠在里屋的门框上问合荼,手里还忙着针线。合荼低沉着声音说道:“就是考上自己想考的大学了。” 翠影听了冷哼了一声,说道:“我看她就是书念得太多才变成这样,一副张扬轻狂的样子,不知道摆出来给谁看呢。你看刚刚吃饭的时候,你爸还在呢,她就举个胳膊跳,胸一甩一甩的,那样子难看死了。还念书,我看她书念得再多再好也就这样了,那还能变成多好。哼。”说完她转身就进去了。合荼呆呆地在心底里重复着母亲刚刚说过的话,胸腔里蓦然涌出一股令人欣喜若狂的报复感。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一边享受着这种报复感带来的愉悦,一边承受着心理上的愧疚和压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我还得跟你爸说,合弈书念得差不多了就算了,不然在城里也学坏了,一点都不听话。”翠影在里屋又喊道。合荼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呆呆地说道:“对,你说得对,不能让她书念的太多。” 秀寒的车票是上午十点钟发车的。出发之前,她照例来合荼家里蹭吃蹭喝。合荼被脑海中那些莫须有的想法折腾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在天快亮时稍微合了合眼,这时正挂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往桌上端饭端菜。秀寒帮忙端了两盘,便坐在了合弈的身边同她聊天。合荼一点说话的兴致也没有,坐下只是默默地吃菜。翠影一听说秀寒马上就要走了,高兴地什么似的,眼睛一直斜瞟着秀寒,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鄙夷和嫌弃一股脑儿的现在全表达出来。合芮一边照猫画虎的学着母亲的表情和动作,一边努力的理解着母亲这样做时的心理活动。只有家福同往常一样,吃两口饭就跟家里人聊上两句,但总归是话不多,一副慈祥憨厚的模样。合复坐在家福身边,表情冷淡,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似乎他的身边根本就没有这一群人似的。 秀寒三下五除二的扒完两口饭,背上大书包拎起大盒子对合荼一摆头说道:“走!” “我还没洗碗......” “你去送她,赶紧走。”翠影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秀寒,扭着头说道。秀寒瞅了她几眼,突然笑了,摆了摆自己只穿着细吊带的纤瘦白嫩的肩膀,对合荼笑道:“你看,婶子都不在意,赶紧走吧。” 最后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秀寒听见翠影尖锐的声音,“谁是你婶子了,一个小荡妇。” 秀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股怒气灼烧着她的心胸,但她还是努力笑着,扭过头想看看合荼的反应,本能的想要寻求好友的庇护。合荼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机械的朝前走着,对耳边的一切恍若未闻。 走出院门十几米的时候,秀寒突然问道:“你妈是不是在你家里经常这样骂我呢?” 合荼一惊,差点就把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的母亲的那些话给说了出来。她赶紧闭上嘴,勉强笑道:“没有啦。” “怎么可能没有,她在我跟前都这样说,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诋毁我呢。”秀寒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但她的心里还是很难过,明明以前翠影婶子对她很好的,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这样呢? 合荼不知道该说什么,垂着头,脚在黄土路上一踢一踢的。 “再这样,我都不敢来了。”秀寒瞪了一眼路边肆无忌惮的看着她的中年老汉,扭头对合荼说道。 合荼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她沉下了脸,“你是不是觉得你来了这里是为着施舍我呢?” “你又瞎想。” 合荼看着秀寒白皙的脸庞,重新将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半天才说道:“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合荼没听出来这是一句疑问句,仍旧闷闷的回答道:“替我妈跟你说句对不起。” “哎呀,其实也没啥,我就当没听见就是了,身上又不会掉肉。”秀寒叹了一口气,故作乐观的说道,但她还是被合荼的消极状态影响了,同她一起垂着头缓缓地在灼人的太阳光下走着。 “何秀寒?”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秀寒往后一瞧,只见朱海朝着她们的方向跑了过来。他好像比以前晒得更加黝黑了,在刺眼的阳光下,远远的几乎辨不清他脸上五官的样子,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明亮有灵韵,那两个酒窝更加深了,嵌在他的脸颊上好像是石头雕刻出来似的。 “哇,好久不见啊。”秀寒跟个男孩子似的拍了拍朱海的肩膀。朱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头看着合荼,对她说道:“你也好久不见。” 合荼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都好久没见你去那片坡上了,你不知道,那片坡上重新长了青草,可茂盛了,我家的羊都吃不过来,你可以赶着你家的羊过来——” “我现在不干放羊的活。”合荼垂着头不看他。她觉得有些紧张,又觉得有些懒怠。 “喂,你抬起头来看着人家说话嘛,这样多没礼貌。”秀寒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说道。合荼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朱海的眼睛。这一望她顿时又掉进了他的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无论怎么挣扎都爬不上来了,便赶紧扭头顾四周而言他,“我们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车了。” “你们要去哪儿?”朱海跟上她们的脚步,他羞怯的跟在合荼身边,不时的看她一眼。 “是我要回家,合荼现在去送我。” “那我也送你一程吧。” “你说的好像我要回老家似的。”秀寒咧着嘴笑道。她瞅见了合荼羞红的脸和紧张无措的手足,但她也只能替她着急,不能做出任何有实质性帮助的动作。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瞎聊,其实也只有秀寒同朱海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合荼几乎连口都没开过。送到公路边上,他们便找了几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等车子。秀寒识相的坐着离他们很远,想给他们一个说话的机会。 “原来你家住在这一块啊?”朱海小心翼翼地看着合荼,开口问道。他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手在衣角上扭来扭去,一会儿放在石头上,一会儿放在小腿上,黝黑的面庞上红色一片,眼睛里带着羞怯深厚的情意。 “嗯。”合荼的声音低不可闻。秀寒离他们远远地坐着,这周围只有他们两个,她也是第一次同他靠的这么近。合荼几乎都能闻见朱海身上的汗味和新鲜的青草味,她垂着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甚至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你为什么不说话?”朱海犹豫着问道,生怕一句话说错了惹的合荼生气。合荼的脾气他不是没见过,然而之前那么刚烈暴躁,现在却突然文文静静的跟个怕生人的小孩儿似的,使他更加在意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没有。” 谈话就这么尴尬的进行着,朱海问一句,合荼才回答一句,到了后来,朱海几乎没什么问题可问了。他呆呆地瞧着合荼圆润的侧脸,不乐意的半皱着埋头。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他终于问道。 “没有啊。”合荼惊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遥远处隐隐约约有车声传来,本来照射在人们身上的阳光渐渐地被乌云遮挡住了,路的那一头吹来凉爽的风,拂动着合荼的长发、衣角,也拂动着她的一颗玲珑剔透的少女心。一辆长方形的大巴车停在了他们跟前,秀寒站起来对着合荼挥了挥手,喊道:“我上车啦!” 合荼急忙站起来朝她跑去,但无奈两个人离得太远,还没跑到一半,秀寒就笑着摇了摇头,比着打电话的手势再次喊道:“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合荼赶忙应了一声,秀寒便踏上了车。车子发出一阵低声的轰鸣,便带着扬起的灰尘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合荼叹了一口气,头顶上猛地炸开一个响雷,吓了她一大跳。她急忙抬头往天上看,见乌云已经低低的压在山头上了,天边的云颜色深的仿佛刚刚晕染开的墨汁,偶尔闪过几道明亮扭曲的骇人的闪电。合荼见风越来越大,便回头瞧着别处对朱海说道:“快下雨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朱海急忙走到她身边。合荼摇了摇头,迈开大步跑了起来。她听见朱海的脚步声跟在她身后,不由得展颜一笑,羞怯的咬了咬艳红的嘴唇。 还没跑上十几米,雨点就跟豆子似的砸了下来。合荼发出一声惊叫,急忙扭头寻找着避雨的地方。路中央有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榆树,她仿佛看见了救星似的加快脚步朝它跑去。朱海紧跑上两步拉住了她的胳膊,喊道:“打雷呢,不能在树下避雨。” “可是那在哪里避雨?”合荼被雨点打的眼睛都睁不开,只朦朦胧胧瞧见朱海的一个影子。她感到朱海厚实的手掌紧紧地包裹着她的手臂,拉着她朝着一个方向跑去。猛地,头顶上的雨消失了,周围却传来一阵钻人骨髓的穿堂风,吹得刚淋了雨的合荼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你要不把衣服脱下来拧一下水?”朱海瞧着眼前的一片水雾,有点尴尬的说道。他的脸羞红一片,身上轻轻地打着哆嗦。 “不用。”合荼抱住胳膊,边发抖边说道。她瞧了瞧周围的环境,原来这是半路上的一个堆满稻草的破亭子,平时她经过的时候老是看见小孩子们在这里玩,但是却从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会儿却派上了用场,让两个人不至于被雨淋个透。 “你还是拧下水吧,不然会生病的。”朱海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更加感到羞怯,同时又感到羞耻,哪有一个劲儿的劝人家女孩子脱衣裳的。 “算了,不,不用。”合荼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觉得这里风小了一些,寒意却还是直往人身体里钻。她呆呆地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期盼着它赶紧停,这样自己就能快点回家了。 朱海犹犹豫豫的移动着脚步,在距离合荼一米远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将目光不停地扫过合荼的脸,想看看她现在做着什么表情,身体有什么动作。合荼敏感的感受到了他扭捏的目光,噗嗤一笑,又赶紧忍住了,仍旧装作高冷的模样瞧着外面。 “不知道这雨啥时候停呢。”朱海故作着愁苦的模样,其实他这会儿心里开心的很,恨不得这雨下的能再时间长点。 “赶紧停吧,这样我就能早点回家了。”合荼应和着他的话,一边偷眼看他的反应。 朱海漂亮的眸子略微黯淡了一下,但马上又变回了明亮的样子,笑道:“我看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为啥?” “你看云。”他指了指天上的云,“这么厚这么重,一时被风吹不散哩。” “你怎么知道风吹不散?”合荼歪着脑袋看他,嘴角挂着一抹调侃的笑。 “你放一片叶子很快就会被风吹走,但是放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就不会很快被风吹走咯。” “你的意思是你胖到过三百斤,试过这个例子是不是?” 朱海一时梗塞,对着合荼嘻嘻一笑,举了举自己肌肉结实的胳膊,“我才不会胖到三百斤呢。” 瞧见他厚实的胳臂,合荼的脸腾的一下又红了,她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努力地想把脑海中的那些画面给驱逐开。 坐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渐渐地不滴水了,风吹着便也不那么冷。合荼放开了胳膊,换了个姿势抱着膝盖坐着。她不停地打量着半蹲半坐着的朱海,好奇地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哦。”朱海急忙回答道,“我来给家里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一些日常用品。”朱海拍了拍口袋不好意思的笑道,“我还没来得及买呢,就碰上你俩了。” “你现在还在那片坡上放羊呢?” “是啊。”朱海赶紧点点头,“好长时间都没见你去了。” “我不放羊,羊都是我弟弟放。我那时候去是因为秀寒觉得放羊好玩,才带着她去的。” 朱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以后还会去吗?” 合荼摇了摇头。 “那——”朱海突然闭上了嘴,眼珠子转了转,才问道,“那以后我来这里买东西,还能遇见你吗?” 合荼抿着嘴低下了头。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回答了这个问题,无奈朱海还是不懂,仍旧焦急的望着她,直到外面跑进来一个湿漉漉的撑着伞的人影,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不明不白模模糊糊的气氛才被打散了。 第十五章(上) “姐!我来给你送伞!”合弈气喘吁吁的说道,一边抖着裤腿上溅上的泥水。合荼尴尬又羞怯的站了起来,急忙接过合弈手里的伞,连头也没回急匆匆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便搂着合弈的肩膀撑着伞闯进了雨中。朱海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合荼带着合弈回到家的时候,雨还在下,并且有着越来越大的趋势。翠影靠在门边上,失神的说道:“这雨怎么还不停,我怕地里庄稼给浇坏了。”家福因为下雨没办法做木活,无聊的在修补着地上被合复不小心摔坏的一个小木凳,听见翠影的话便说道:“老天爷的事情谁也没办法说得准,雨就是连着下一个月我们也没办法。” “你就是乌鸦嘴。”翠影责备了一句,依旧呆望着雨中。合荼拉着合弈进里屋换衣服,即使撑着伞,两个人也被淋了个湿透,都细细的发着抖。换完衣服,合弈跑去找合复玩了,合荼觉得无聊,便搬了个板凳坐在翠影旁边,也呆呆地望起雨来。 “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合荼心里暗暗想着,在破亭里的景象瞬间又浮现在眼前。她不禁脸红了,低低的垂下头,生怕被母亲看出来自己的异常。听着家福在敲打着小木凳的咚咚声,她不禁又想母亲跟父亲当年是怎么认识的,他们又是怎么在一起然后成家的。她很想问问母亲,但是又忍住了。 这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才渐渐小了下来。合荼心不在焉的做着晚饭,满脑子却在想朱海到底回去了没有。饭端上桌后,她随便吃了两口,便借口说要去村头的小卖部买醋。翠影惊诧的抬头问道:“不是还有吗?” “就剩一点点了,我怕到时候用完了没备用的。”合荼边穿着外套便说道。她走到门口,看到那把湿漉漉的伞立在门边,犹豫了下拿了起来,慢腾腾的说道,“碗等我回来洗,我一会儿就回来。” 村里的道路被雨水一淋变得泞泥不堪,几乎连一块能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合荼跑去储存室找了一双破旧的雨鞋穿上,才踢踏踢踏的走出了院门。翠影掀开帘子喊道:“这刚下完雨你跑去买,就不能等明天路干了再去,不然裤子又被弄脏了。” “刚好想起来,再说吃完饭就当消消食。”合荼大声喊道,不想给母亲继续喊住自己的机会,加快脚步下了坡。直到走上了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时,她的心才变得安定又愉悦起来,甚至哼上了小曲,开开心心的踩着泥巴朝前走去。 一条平时用二十分钟才能走完的路她这次用了十分钟就走完了。乌云密布的天空很早就暗了下来,周围朦朦胧胧的只能看见路人的影子。合荼先去买了醋,才急匆匆的往破亭的方向走去,快走到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拍了拍衣角,扭扭捏捏的朝破亭行去。 黑暗中并不能看得出破亭里有没有人。合荼张望了好半天,也不能看得清,扭捏又胆怯的走近了一些,旁边忽的跑过去几个追着玩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的溅起了一行泥。合荼赶紧躲开,小跑着进了破亭。 亭子里空荡荡的,除了被风吹得遍地都是的干草,一个人也没有。 合荼失望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早就回去了。”她嘲讽的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可笑之极,居然还借着买醋的理由专门跑来看他。她慢慢的扭转身,踩着泥踏上了回去的路。这回二十分钟的路程被她走了半个多小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合弈正站在上坡口等她。一看见她的身影,合弈就马上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醋壶,边往回跑边喊道:“姐姐回来啦!” 合芮的身影在门口闪了闪,冷笑道:“你买个醋真久。” “下雨了,路不好走。”合荼没心情跟她抬杠,没精打采的回了一句就进了厨房。饭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碗筷也都已经洗好。合荼见没有要自己忙的活计,便把伞立在门边,弯腰费力地脱着有点显小的雨鞋。 “今天锅是我刷的。”合芮靠在墙上接着说道,她的脸上有一种高傲的仿佛施舍一般的表情。合荼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六岁会做饭的时候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谁让我有姐姐,你没姐姐呢。” 合荼的眉头皱了起来,扭头瞪着合芮,“你把大姐放什么位置去了?” “她早都已经嫁出去了,不算是家里人了,当然排除掉了。” “你这什么想法?就算姐嫁出去了,她还是我的姐姐,也是你的姐姐,什么就叫不算家里人了?难道她嫁人了跟咱们就没关系了吗?”合荼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眼里闪着愤怒的焰火。 “这是妈说的,有本事你跟妈争辩去。”合芮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大摇大摆的进里屋去了。翠影正坐在炕边上缝衣服,听见她们的争吵便喊道:“又吵又吵,合荼,你一个当姐姐的老是跟妹妹吵什么,你年龄大得让着点小的,怎么越大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了。” “那她说错了我都不能教育她了吗?”合荼气呼呼的掀起帘子,冷眼瞧着满脸得意的合芮。 “她说什么说错了?”翠影放下了手里的衣服,露出了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什么的表情,“她说的没错,你看你姐姐嫁出去了家里的活计她也干不着,忙也帮不着,可不就成了外人了?” “我——”合荼一时语顿,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脸气的又红又紫。合芮在一旁得意的说道:“你还说我错,你问问妈到底是谁错。” 合荼气的转身掀开帘子就出去了,一个人坐在桌边生闷气。她想了半天,还是不懂为什么母亲会这么说的原因,那些话的逻辑在哪儿?这时候合弈领着合复从门外跑了进来,两个孩子围在她的身边又叫又跳。 “哎呀吵死了,安静!”合荼大喊了一声,突然觉得很讨厌这种环境,她捂住耳朵。无力地趴倒在桌子上。 两个孩子这么被一吓,都安静了下来。合复不满的撇撇嘴,跑进里屋去了。合弈趴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姐,你怎么啦?” “合弈,你觉得大姐现在变成外人了吗?” 合弈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会呢?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秀寒姐说了,世界上就算谁都不亲你,但是家里人总会是亲你的。” “这是你秀寒姐说的?” “对呀。”合弈点了点头,“她还说你跟她也跟家里人一样的,而且永远都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种。”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摸了摸合弈汗湿了的额头,说道:“你现在懂得越来越多了。” “秀寒姐还说让我到了城里去找她玩呢。”合弈低头拨弄着手上的一根小树枝,“但是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合荼思考了一下,说道:“等啥时候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姐,你有打电话的钱吗?” “这点小钱还是有的。”合荼笑着把妹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一切的坏心情顿时又消失了。她的眼前重新浮现出朱海的那张脸,以及秀寒对她诉说了无数次的美好的未来,眼前如同一片迷雾遮挡住了现实中的一切,为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种美丽而梦幻的色彩。 开秋的时候,家福送合弈合复去城里念书。他在城里逗留了两天,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之后,拎着一布袋的物件回来了。合芮兴奋地在里面搜寻了半天,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合荼瞧着好笑,仍旧做着手上的事情,却没有像两个妹妹那样去兴奋的翻弄。她知道里面装着都是父亲从城里买来的家里用的日用品,他是不会花钱给她们买她们想要的,毕竟家里也没多出来的钱。稍稍整理了一下,家福就下地去了。合荼每天会跟着家里人一起去地里收庄稼,毕竟家里一下子去了三个人,人手显得明显不足,待到日头快到天中央了,她就放下活计往家赶,争取在家里人回来之前把午饭准备好。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好几天,她几乎累的连话也不想说,每天想的只是多睡一会儿,多在床上躺一会儿,这样那疲累的身体就能稍稍释放一些,这也是她一天中来最为开心的时刻。还有在她闭上眼睛时悄悄爬进脑袋里的同那人在一起时的美好画面,虽然青涩无言,却是少女心中最为浪漫的场景。 这一天天气异常的炎热,似乎又回到了夏天似的。合荼在地里劳作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头晕目眩,汗水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衣服。她扶着地边上凸起来的田塍摇摇晃晃的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想让自己尽快恢复过来,没想到人却越来越打颤。合芮在不远的一边瞧见了,冷言冷语嘲道:“地里活计做完了吗就坐着休息,当自己是公主呐。” 合荼实在是太难受了,便没有回复她这句恶意满满的话。家福在前面听见了,回过头看了合荼一眼,急忙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怎么了?” “我头晕......”合荼张着苍白的嘴唇缓缓说道。家福便朝着合芮挥手,让她把水壶拿过来。合芮噘着嘴不情不愿的拿在手里踅了过来,家福便让她往合荼嘴里灌水。合荼只觉得一股子清凉的液体滑进了胃里,那干燥的似乎起了火似的眩晕感马上就减轻了一些。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父亲和妹妹以及在很远处的母亲,微微点了点头。 家福抬头看了看太阳,他的头上脸上都是汗,捞起衣衫角擦了擦脸上的汗,说道:“你先回去吧。” “可是,我今天都没割多少......” “没事,你先回去,先给我们做饭。”家福说完转身继续忙活去了。合荼有些感动的望着父亲瘦小的背影,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往回走。 “不想干活就不想干活,装什么病呢。”合芮在她身后狠狠啐了一口。合荼心里一凛,愤怒便涌了上来,只是那无边无尽的疲累压制着这股愤怒,让它不能用自己的方式释放出来。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水壶放回到树下,拿起一个已经空了的干粮袋踏上了那条已经被踩平了的荆棘土路。 走了没多久,刚刚绕过一个弯子,已经看不到身后在地里劳作的家人了,合荼只觉得肩膀上被人一拍,接着有股轻风绕着自己转了个圈。她抬起头,诧异的朝四周环视着,一根手指已经搭在了她的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下。 “啊!”合荼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个放肆的人到底是谁。 “好巧。”朱海站在她面前红着脸笑道。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上面星星点点的沾着些泥土,一看就知道也是从地里回来的。 合荼一见是朱海,心里的诧异和气恼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她还要挽回自己的面子,便板着脸说道:“你怎么不经过人同意就对人动手动脚。” 朱海一下子愣住了,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起,我看你走路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想跟你开个玩笑......” 合荼却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愠嗔道:“我走路没精打采,你就对我动手动脚啊?”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朱海见合荼笑了,便也笑嘻嘻的说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早就回去了?”合荼反问他,好笑的瞧着他的反应。朱海的脸又红了,“我家地在你家地不远处,我有一天经过偶尔看见......” “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怎么会!我又不是流氓......”朱海着急了,可是越着急说话却越结巴。 “谁知道你是不是呢?”合荼转身继续走,一边微微回头用眼角余光望着朱海的身影。 “诶我真不是。”朱海紧走了两步跟了上来,“你看我哪里像了?” 合荼不想再为难他,便笑着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回去,那你又为什么这么早?” 朱海瞧着合荼原本苍白的脸上变得稍稍红润了一些,心里便放心了。他刚刚远远地看见合荼几乎要晕倒在地里,心里着急却碍着她的父亲妹妹在旁边,不能及时上前照顾,这才在合荼已经离开了之后跟了上来。不过这些话不说也罢,说了反而适得其反,他便摇了摇头,说道:“水没了,我回去拿水。” “可是,你家好像不是这条路。”合荼故作惊讶的回头望了望,目光再次凝聚在了朱海脸上。 “你东西重不重?我帮你拿。”朱海好像没听见似的,伸手就朝合荼手里抢袋子。合荼一时不备,轻晃晃的袋子便被他抢了过去,便捂着嘴笑道:“又没东西,你抢什么?” 朱海差点朝后摔了个趔趄,一时也笑了,两个人的脸上飞红,笑声如同清脆的铃声一般。 “好啦,我要回去了。”合荼直起腰,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好像天边最美的朝霞。朱海看呆了,不觉喃喃说道:“你真好看。” 合荼的脸更红了。她偷眼看着他,双手无措的在衣角上绞来绞去,终于一狠心转身说道:“我真的要回去了。”她的心砰砰跳着,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我送你!” 合荼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朝前走着。朱海跟在她的身后,目光温柔的抚过她又黑又长的辫子和略显瘦弱的身躯。他懂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喜欢上她了,喜欢上了这个时而脾气暴躁时而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他也觉得满足极了。 阳光火辣辣的落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却丝毫不觉得晒。这条路竟变得这么短,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合荼在一丛杂草旁边停住了,抬头望了望坡上自家的大门,垂着头说道:“你别送了,我到了。” “那明天,我再送你回家。”朱海急忙说道。 “还是不要了吧。”合荼略一犹豫,“万一给别人看到不好。” “不会给别人看到的,这会儿他们都还在地里没回来呢。”朱海生怕再次被拒绝,着急的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在解释。合荼微微一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说道:“随你。”然后转身就走,疾步跑上坡将身体隐藏在一堆干草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朝坡下望着。 只见朱海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额上的汗,转身离开。合荼正要站出来点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却突然回过头来又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合荼吓了一跳,急忙缩了回去,只见他一步三回头,胳臂上的汗珠在阳光下反射出闪闪的光,终于渐渐消失在了远处。 第十五章(下) 合荼的心里荡漾着一股奇异的愉悦感,她高兴地甚至哼起了歌。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不懂自己心里的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只要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就觉得开心,会不自觉的笑出声来,干了一天农活的身体也不疲惫了,晚上睡觉时也能更快入眠。她有时干活的时候会突然觉得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就连锅里正在沸腾的水都是那么的可爱,连合芮阴阳怪气惹她生气的话语,她也不觉得恼怒,微微一笑便放过心头上去了。每一天,她开始期盼跟他见面的时候,开始嫌那条回家的路太过于狭短,不能让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久。但是如果真的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她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似乎就连说话也成了一件很害羞、费力气的事情。这让她实实在在恼怒了自己好一阵,但是一看到他,这种情绪就被抛到脑后了,时间重新变得很快,路重新变得很短,往往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到了该再见的时候了。 时间过去了好一阵,两个人之间不再像刚开始时那般的羞怯、陌生。她了解到了他的情况,他也了解到了她的情况,他们就好像拥有两个身体的一个人一样,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另一个人很快就能看出来。渐渐的,合荼不再满足于他们的话题只局限在今天做了些什么、身体感觉好不好这些之类,她急切的想要交谈一些别的东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晚上她开始失眠,居然不能很快的入睡,满脑子都是身体本能的表达出的那种急切的感觉。她翻来覆去,眼睁睁的看着窗外天明,鸡圈里的公鸡开始打鸣,她感到一阵精疲力尽,缓缓地从炕上撑起身体,呆呆地望着外面。 “妈说你不用去地里了,今天把家里打扫一遍。”合芮从炕上爬了起来,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土豆收的差不多了。” “知道了。”合荼也开始穿衣服,她要准备全家人的早餐,还要把做好的饭送给住在二叔家的周母吃。天气渐渐变得有点寒凉,只穿一件单衣的合荼抖索着点着炉子里的火,开始烧水。屋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她的动作便也不那么麻木了,手脚利索的擀着面,一勺一勺的往锅里添水。 匆匆吃过早饭,合荼开始刷锅洗碗。她的心里感到很急迫,她仿佛看到朱海正站在路头的那棵树下等自己似的。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她压掉炉子里的火,开始打扫屋子。院子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只有笤帚扫过地面的声音和在树上叽啁的麻雀声。合荼拿着笤帚站在院门口朝坡下望,坡下偶尔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跑过去,再看不见一个大人。目光所及的远处,从绿色渐变到黄色的山坡地里星星点点的站着收割庄稼的人,合荼一眼就找到了自家的地,她朝左右两边打量着,想找到朱海家的地在哪里,但这总是痴人说梦罢了,除非她长着一双千里眼才能看得清。合荼叹了口气,一边不自觉回想起同朱海待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一边失落的无意识地打量着周围。蓦的,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何奶奶家已经破败了的门楣上,心里一跳,突然就想起秀寒来。 “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放假了没有?如果现在已经放假了,她会回来这里吗?”合荼心不在焉的想着,转身准备回院子,一只脚刚踏进院门门槛,忽然听见坡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急忙探头一看,果然是朱海,他朝她挥着手,脸上挂满了笑,酒窝里似乎都盛满了醉人的酒。 合荼被吓得朝周围急急看了一眼,手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静声的动作。朱海默契的放下了手,只是依旧笑眯眯的看着她。合荼不禁脸红了,她望了一眼远处在地里忙活的家人,指了指院子旁边的空场,示意朱海到那边去。 两个人在一堆干草垛后碰面了。合荼偷眼瞅了瞅朱海,便扭过头不看他。朱海一只手搅弄着干草,急切的问道:“你怎么今天没有去地里了?” “我妈说不让我去了,粮食快收完了。”合荼低着声回答。 “那——”朱海顿了一下,依旧急切的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见面?” 合荼抬头故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到:“见面?我们见面干什么呢?” 朱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的嘴巴笨拙地一张一合着,丝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荼微微笑了一下,说到:“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见面不做什么!”朱海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就这么说说话就好了,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难道你还想知道我一天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合荼歪着脑袋看他,“不然我们说什么?” “就算只是聊你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也很开心,很高兴。”朱海望着她,一字一顿的认真的说道。 合荼听到这番表白,心里猛地砰砰跳了起来。她垂下了头,仔细的回味着他这句话,脸上不禁溢出了甜蜜而满足的笑容。她羞怯的说道:“可是,你如果一直来找我,也不太好,会被村里人说闲话的。而且如果被我爸妈看到的话——反正就是不好。” “那怎么办?”朱海急的抓耳挠腮,突然拍了一下手,“对了!我家里装了电话!你如果有空了,你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就马上过来。” “可是我家里没装电话。”合荼的嘴角耷拉了下来,扭过头有点赌气似的说道。 “那怎么办?” 合荼不说话了,她朝后退了两步,朝周围张望着。突然看见院子围墙背后的一扇小洞,那是之前她同合馨烤土豆时挖的洞,已经很久没有去用了,小小的洞口只堆着些许土块。合荼扭头问朱海,“你识字吗?” “认得一些。” “那我们写信吧。我写好了信,就藏在那个小洞里,你写好了,也藏在那里。怎么样?” “万一有小孩子来——” “不会的,那个地方只有我和我姐姐知道,我姐姐已经嫁出去了,现在这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了。”合荼说着,朝远处的地里又瞟了一眼,对着朱海露出了好看的笑,“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就这么......”朱海欲言又止,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分明不想分开。清晨的寒气逐渐被阳光驱散,太阳渐渐地移到了头顶中央。合荼心里也觉得不舍,只是家人快要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么胶着下去了,便说道:“我晚上写了信,就藏在那个小洞里。我走了。”说完转身便走,头也不曾回一下。朱海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墙拐弯处,心里感到失落极了。他低下头翻来覆去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刚刚他是多么努力地想鼓起勇气拉她的手,可是她的眼睛那么亮,表情那么严肃,竟让他的一腔勇气变得迅速衰竭。“下次,下次我一定要牵她的手。”朱海自言自语着,一步三回头的下了坡。他当然不知道,合荼这会儿正躲起来望着他下坡哩。 吃过午饭,合荼说想要给秀寒打个电话,问问她今年到底来不来这边过暑假。翠影一听白眼便翻上了天,气哼哼的说道:“不要打,我巴不得她不要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少跟她混,你怎么又有她的电话了?” 家福不悦的咳了一声,翠影马上就闭嘴了。他扭头瞪了她一眼,沉声说道:“你多大年纪了,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秀寒跟咱家合馨差不多大,正是爱玩的年纪,怎么就被你说的这么不堪。合荼,你想打电话就去打吧,没钱的话跟我要。” “咱家合馨听话懂事,起码不像——” “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家福将碗筷一砸,罕见的发起了脾气,“好好地管管你那张嘴比什么都强。” 翠影嘟嘟囔囔的住了嘴。这是她第一次见家福发脾气,竟是为了一个根本没有亲戚关系的小孩子。她心里气极了,但是又不能将这气发出来,只好狠命嚼着那可怜的土豆丝。 “你顺便给你姐也打个电话,问问她最近怎么样?也让她多去照看照看合弈合复。”家福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币推到了合荼跟前。合荼点了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爸,姐家里的电话是多少?” “电话本在大房的柜子抽屉里。” 合荼等不及洗完碗,将碗筷随便收在锅里,对翠影说道:“妈,等我回来洗。”便跑出去了。她隐隐约约听见翠影让合芮去洗碗,合芮发出了一两声不情不愿的哼唧声,但没一会儿还是响起了碗筷碰撞锅底的声音。找到合馨家的电话号码,合荼开心的朝着小卖部跑去。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蓝的似乎能被拧出水来。合荼因着这好天气,又因着朱海,再想想秀寒,她的心里便越发的高兴起来,摇头摆手的走着,嘴里哼着一首欢快的小曲。 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跳了出来,打开双手猛地吓了她一下。合荼定睛一看,原来是朱海,见他嘴角上还沾着饭油,不禁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心里就一直在想,你待会儿肯定会出来,结果你就真的出来了。”朱海兴高采烈的说道,将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馒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你中午就吃这个吗?”合荼的心里一紧,竟生出些心疼的感觉来。 朱海傻乎乎的点了点头,“我要看你一眼,不然我下午都没力气干活。” “我又不是饭,你看一眼怎么就有力气干活了?” “你不懂。”朱海摇摇头,“看你比吃饭还要有力气。” 合荼噗嗤一笑,责备道:“就你有道理。”她扭头朝四周看了几眼,见只有三两个穿着破旧的男青年蹲在墙角对着他们指手画脚,旁边再没有别的认识的人,便放心说道,“我要去打电话。” “给谁?” “这个人你认识。”合荼歪了歪头,骄傲地说道,“就是秀寒,她今年念大学了,不知道放假了没有,我想让她过来玩。” “真厉害,大学生啊。” 合荼抿着嘴唇自豪的笑了,仿佛是她自己考上了大学一般。她继续摇头摆手朝前走着,一边不时的打量一下周围,边说道:“是啊,她可厉害了,懂的东西好多,而且她唱歌也很好听,如果她来了,我请她唱给你听。” 朱海望着她圆润粉红的侧脸,情不自禁的说道:“我觉得你比她唱歌要好听。” 合荼惊异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没听过我们唱歌,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看就能看出来。”朱海神秘兮兮的凑近了她,在她耳边说道,“我会看面相。” 合荼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脸顿时红了起来,心跳的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急忙往旁边跨了一步,责备道:“注意点。” 朱海急忙缩了回去,脸上带着抱歉的表情。 “如果给认识我的人看到了,回去告诉我爸妈,我爸妈肯定会骂我的。”合荼失落的低下了头,“他们从来不让我跟男孩子玩。” “为什么?” “他们说那是坏女孩做的事。” 朱海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半晌没说话。他默默地离合荼远了一些,以至于让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不是那么亲昵。 “你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合荼打破了沉默,“虽然入秋了,天气还是比较热,你要休息休息,下午才能干活。” “没事,我身体好,不怕。” “你那么瘦——”合荼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合上了嘴。她想起母亲关照父亲时的样子,她觉得她现在就是母亲那时候的样子。 开小卖部的那家院墙很快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合荼停住了脚步,回头认真的看着他,“我是说真的,你赶紧回去吧,再不回去我就生气了。” “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回去。”朱海急忙摆摆手,转身就走。走两步他就要回头看几眼,见合荼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表情仿佛马上就要发怒似的,便加快脚步迅速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合荼轻轻叹了口气,紧抿着嘴唇转身。她心里感到又高兴又担忧,一个沉重的大石头仿佛压在自己的心上。但是马上她就把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抛开了,撒开脚丫子欢快的跑进院子里,把钱往柜台上一拍,对照着纸条拨起电话号码来。 她先给合馨打了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合荼听合馨的声音有些哽咽,便担心的问道:“姐,你在那没给人欺负吧?” “没有,我好着呢,我就是想家了,想你们了。”合馨缓缓说道,她此时此刻正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地上铺着闪亮光滑的地板砖,欧式的大沙发软软的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周围的装修和摆件无不显示这是一个优渥的环境。 “爸让我问你,你啥时候回来一趟呢。还有,他还让我跟你说让你去看看合弈合复,不知道他们在学校里怎么样了。” “我知道,我隔两三天就去一次,他们好着呢,你让爸妈不要担心。至于我回家的事——”合馨沉吟了一下,“最近有些事要处理,可能暂时回不去,但是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回来。” “那就这么说好了,姐你赶紧抽时间回来,现在家里只剩下这么几个人,每天安安静静的真的好无聊,我真的好想你跟合弈合复。”合荼说着,竟也哽咽了起来。她想起以前几个兄弟姐妹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情景,一时控制不住,眼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嗯。”合馨已经说不出话,她的喉头梗塞的更厉害,“我先挂了,忙去了。” 合荼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她呆了几秒钟,才放下了听筒,抬手擦干眼泪,在口袋里搜索着写着秀寒家电话号码的纸条。好不容易找了出来,她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抚平来,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认真的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合荼迟疑的问道:“是秀寒家吗?” “是,您是?” “我是合荼,周合荼。”合荼急忙说道,心里猜测着这个女人是谁。只听话筒那边轻笑了一声,说道:“合荼呀,我是你徽蕊阿姨啊,你没听出来我的声音吗?” “阿姨好!”合荼因为没听出徽蕊的声音而觉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的问道,“秀寒在吗?” “她在xx市呢,你等下我给你找下她宿舍的电话。”那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合荼耐心的等待着,没过一会儿,徽蕊就把电话号码报了过来,她问了问合荼家里的情况,关照了两句,便挂掉了电话。 合荼突然觉得有点紧张,这可是打往xx市的电话啊。她颤抖着手按下那一行简短的数字,话筒里响起了“嘟——嘟”的声音。她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响起了那句机械的女声,才失望的放下了电话。柜台里面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问她是不是还要打。合荼点了点头,又往柜台上放了一张纸币,继续拨了那几个数字,再次等了起来。 这会儿很快就被人接起来了,那是一个十分欢快的女声,笑着问她找谁。合荼小心翼翼的说出了秀寒的名字,那女生便放下听筒大声的呼喊起来,不一会儿就有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话筒被人拿起,秀寒开朗的声音从电话线那端传了过来。 “喂?是谁呀?” “是我啊,秀寒!”合荼急忙叫到,高兴的脸上堆满了笑,“我是合荼!” “合荼!”秀寒几乎尖叫了一声,“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呀!我知道我等你电话等了多久吗!” 合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以为你在忙嘛,所以都没好意思打扰你。” “我再忙,但是接你电话的时间还是有的呀。”秀寒顿了一下,“你最近怎么样啊?” “我挺好的。”合荼有着一股急切的想要倾诉的欲望,但是坐在柜台里面的男人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压制住了她的一腔如火的热情,“你放假了吗?” “早就放啦,我跟我朋友在这边再待一段时间,我有些事情要做呢。”秀寒笑道,“你是不是想我啦。” “瞎说什么呢。”合荼的脸红了,她从来都不习惯这么直接的表达,“那你什么时候来我家里呢?” “要不你今年来城里玩,住在我家里,我已经跟我爸妈说过啦,他们都很欢迎你。” 合荼的心一跳,又迅速地沉了下去,失落的说道:“我怕我爸妈不答应。” “这样吧,我让我爸妈跟你爸妈说。” 合荼心里燃起了希望,但那点小火苗很快就熄灭了,她想起了家里一连串的活计以及朱海那张黝黑的充满甜蜜的脸,闷声说道:“我爸妈不会放我去的,我走了,家里的活计谁做呢?” 秀寒沉默了几秒钟,但马上又笑了起来,“好吧好吧,我家合荼想我了,我再怎么样也得去看看你。反正你等我几天,我这边事情忙完一下就过去。” “真的?”合荼重新高兴了起来,“那我等你!” “好的!” 放下电话听筒,合荼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拿过找的零钱转身跑出了门。她一直感觉在路上会再次遇见朱海,但是直到走到了院门前也没看到他出现。她心里涌出了一丝丝失落,对自己的直觉和两个人的默契起了怀疑。她把自己的期盼当成了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沟通,主观的判断着一切事物,丝毫没有意识到朱海没有再次出现的原因是她对他说了如果他不走她就会生气的话。 正要掀帘子进屋,合芮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挥舞着什么东西,得意洋洋的对着她笑。合荼定住神仔细瞧了一眼,顿时血涌上脸,一股子猛烈的愤怒几乎燃的她头顶要开始冒烟。 第十六章 “我以为你把你的这个宝贝藏在什么地方呢。”合芮挥舞着手里的洋娃娃,一边粗暴的摆弄着它的细胳膊细腿,“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一个破娃娃?” “它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破娃娃——”合荼费劲的追赶着她边气喘吁吁地说道,“对我来说不是!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 合芮冷笑一声,她的身体比起合荼来好的太多,跑的如同飞似的,远远地就将合荼甩在后面。她跑出院门,站在高坡边上,将手里的娃娃悬空抓在空中,笑道:“你信不信我把它扔下去?” 合荼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院子里正在洗菜的翠影抬起头来斥责她们:“跑什么呢?一个个都一天大似一天,一个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合荼你多大了还跟你妹妹抢玩具,她喜欢你就让她拿去,你身上又不会掉肉。” 合荼急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合芮听了这话更加得意了,她把那个穿着白色洋裙的娃娃在空中挥舞了一圈,便远远地将它扔了出去。 合荼恨恨的瞪了一眼合芮,朝着娃娃掉落的方向迅速跑了过去。黄土路上又乱又脏,娃娃就掉落在杂草和土堆里,白色的裙子因为沾染了尘土和污垢而显得脏乱不堪。合荼心疼的捡起娃娃,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看见穿着这条裙子的洋娃娃她就仿佛看见了12岁的秀寒一样。合荼抱着娃娃站了起来,仰头看着在坡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合芮,大声问道:“我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扔我的东西?” 合芮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合荼虽然脾气直来直去,是属于有火气就会发泄的性格,但是对于家人,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更加责备怨恨的话来。更何况,母亲好像更加疼爱合芮一些,得罪合芮,就好像得罪了母亲一样。合荼有些不明白,自己勤快伶俐,家里几乎大部分的家务都是自己做,而合芮只知道玩,偶尔帮忙做活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为什么这样的自己比起那样的妹妹来都不能得到家人多一点的爱呢?合荼委屈的想着,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 “妈叫你去洗菜。”合芮突然又探出脑袋说道,她好奇地瞅着垂着脑袋的合荼,想知道这个姐姐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合荼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声,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拿着娃娃转身往坡上走去。她偷偷地擦掉了眼角的眼泪,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咳了咳嗓子才进了院门。 合荼从屋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翠影的旁边,一声不吭的洗起菜来。翠影漫不经心地跟她说着话,半天都没听到有任何回应,不禁扭头疑惑地瞧着她。只见合荼脸色苍白,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嘴角此时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又委屈至极的样子。 “就因为你妹抢了你的玩具,你就成这个样子?”翠影觉得好笑,她甩了甩手上的水,问道。 “那对我来说不是玩具。” “不是玩具是什么?” 合荼顿时说不出话来,她绞尽脑汁的想着要怎么对母亲解释自己现在的心情,然而转念一想,也许自己的解释母亲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她心里想的那些东西对于她身边的这些人来说太过于深奥,也许秀寒会懂,但是如果告诉母亲,她肯定会认为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于是合荼沉默了,只是摇了摇头。 翠影不悦的继续从盆里捡起菜叶来洗,边说道:“你年纪也大了,不能跟小的时候一样了,该让着的就让着点小的,毕竟你懂得多。你看看你姐,我怎么就从来没见她因为这种事情发脾气的,你要学学你姐,别动不动就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让人听不懂的话。” “嗯。”合荼闷闷的回答了一声,手上洗菜的动作加快了。 合荼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念秀寒和合弈。如今在这个环境里,唯一能让她感到开心的就是和秀寒合弈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啊,还有朱海。她突然又想,信还没有写,如果可以的话,今晚就把信写好放进那个小土洞里面去,也许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呢。合荼的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起来,她看了母亲一眼,问道:“明天还下地吗?” “地里忙的差不多了。你要是待在家里没事也去帮帮忙,现在咱们家缺人手。” “好。”合荼端着洗好的菜站了起来,转身朝厨房走去。合芮坐在厨房的门槛上,看见她走过来便大大咧咧的横着腿挡住了路,一脸挑衅的看着合荼。 “合芮,让你姐进去!”翠影边泼水边斥责道。合芮不屑的撇了撇嘴,把腿放了下来。 下午送着家人都出门之后,合荼才翻箱倒柜的找起合弈合复没带走的纸笔来。她找了好久,才在柜子里找到几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短的能勉强握住的铅笔。她把纸在桌子上平铺开来,拿着铅笔头思考了半天,想着要如何开这个头。她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说什么话都好像不妥,脑海里翻来覆去能说的只有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蓦的,她的心里又涌起了那股想要倾诉的欲望,这股欲望强烈到让她开始犹豫是否要对他说出自己的全部心事。她又想了好半天,才落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她已经好久没抓笔了,第一个字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乎不成样子。她觉得自己的右手仿佛麻木残废了似的,写字的时候老是不能够好好控制它,而且有好多字还忘记了怎么写。这封短信她足足写了有一个钟头,当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放下笔,甩了甩酸痛的手臂,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再次将纸面抚平,从头开始阅读自己写的信,不禁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幼稚极了,但却又着急的想知道朱海看见自己这封信时的反应。那只有短短一百来个字的一段话,在她看来好像是自己朝着美好的未来迈出的一大步,于是她将那段话读了一遍又一遍,边发呆着傻笑。突然她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折了又折,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朝着院外走去。她把堆在小土洞口的小土块都拨开,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隐蔽的角落里,然后又把小土块一块一块的垒了起来,直到把那个洞口都堵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才站了起来,心满意足的朝回走去。 晚间做饭的时候,她在傻笑,吃饭的时候,她也在傻笑,洗脸洗脚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几乎控制不住似乎要满溢出来。合芮莫名其妙的瞧着她,嘲讽道:“你是捡钱了?今天笑一天。” 合荼不理她,仍旧洗着脚,心里觉得舒服极了。 “还是你觉得我把你的娃娃给扔了你就特别高兴?那我明天再扔一下。” 合荼霎时变了脸,目光阴沉的看着她,故作凶狠的说道:“你要是再敢动我的东西,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合芮不屑的笑了,“你能让我知道什么后果?你敢打我,我就告诉妈去。” “行,你跟妈说,我照样打你,大不了妈把我也打一顿,我不怕打。但我问你你怕不怕被我打?” 合芮闭上嘴不说话了。她恨恨的瞪了一眼合荼,脱掉鞋爬上了炕,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头。 合荼得意的笑了,她擦干脚出门去倒洗脚水。今天她的心情出奇的好,虽然合芮做了惹了自己不快的事情,但她也不想同妹妹发生任何争执。吹灭蜡烛上炕之后,她望着窗外的树影发了半天呆,突然问道:“你干嘛对我这样?” 合芮睡的那一侧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她已经陷入了沉睡中似的。但合荼知道她还没睡着,扭头看着她的后脑勺,再次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没得罪我。”合芮的声音显得有些闷,“但我就是讨厌你。” “你讨厌我什么?”合荼的心里一痛,“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我们是亲人,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好讨厌我的?” 合芮沉默了几秒钟,仍旧重复道:“我就是讨厌你,就是讨厌你。” “你讨厌我什么,你说,我改行不行?”合荼一心想跟妹妹修好,便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姿态,语气中显出了乞求的意味。 合芮冷笑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你要改是吧?那你去厨房灶台上拿把刀把你的脸划上一道口子,再把你的两只手给敲断,我就不讨厌你了。” 合荼被她的话唬了一跳,惊诧的望着她坐在黑暗中的身影,不明白她小小年纪心里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合芮见合荼半天没吭声,依旧睡下了,冷冷说道:“你改个屁。” 房间里沉默了几分钟,合荼喃喃的开了口,“你讨厌的不是我做了什么事,你讨厌的是我这个人。” “你可说对了,我就是讨厌你。”合芮转过身背对着她,“我恨不得你不是我姐呢。” 合荼在那一瞬间觉得心里难过极了,但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从小到大,合芮对自己就没露过什么好脸色,这是自己已经习惯了的,既然已经是习惯了的事,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合荼在心中拼命回想着那些美好的场景,试图将心里的恐惧和失落驱逐出去。合芮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这回是真正陷入睡眠中了。 “唉。”合荼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三天,合荼不管父亲对自己的劝阻,仍旧跟着家里人一起下地了。她的身体在这个夏天显得比常年都要虚弱,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摔倒。但她还是兀自强撑着,凭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做着自己原本该做的活计。合荼不想让别人说自己一丝丝不好,她要尽力将全部事情都做的完美无缺,让别人挑不出一点缺点来。到了大约十点多的时候,家福直起腰背着手走到树下去喝水吃干粮。他看到合荼难看的脸色,便对着她挥了挥手,也让她过来喝点水,休息休息。 合荼硬撑着走到树下,一屁股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虚弱的快要晕过去了,张着口只是大喘气。家福喂她喝了两口水,手里拿着扇子替她扇着风,说道:“让你别来,你偏要来。” “咱家不是,不是人手不够么......” “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做不成什么活计,搞不好身体也给弄垮了,坐着缓一会儿就赶紧回去。”家福脸上露出罕见的责备之色,他平日里是最慈祥温和的一个人,从来不会责骂儿女,除非孩子们做了特别过分的事。 “好吧——如果地里赶不及,我还是来做,我还是能撑得住的。” 家福打量了她一眼,无奈的说道:“你姐你妹的身体都挺好的,怎么你的身体就这么弱?”他摇了摇头,把扇子递给合荼,直起身朝着地里走去。合荼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心里又觉得愧疚又觉得感动,她甚至有点讨厌自己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什么事都做不成,还只是给别人带来麻烦。 “唉,不知道合芮知道了回家又说我什么闲话呢。”合荼喃喃自语道,勉力撑持着站了起来,朝着回去的路走去。 走到一半,朱海不出意料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他先笑嘻嘻的拍了一下她的背,将手里的一个纸包塞进了她的手里面。 合荼迅速地将纸包收好来,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离朱海远了两步。 朱海跟着她的目光也往身后看了看,不解的笑道:“你是怕谁看见啊?” 合荼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昨天我给你的信你看了?” “看了。”朱海仔细的瞧着她的脸,“你跟你妹妹吵架了?”他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你是怕你妹妹看见?” 合荼点了点头,觉得回应这个问题似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她疲惫的闭上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朝前走去。 “你怎么了?”朱海看出来了她的异常,担心的问道。 “感觉很晕。”合荼摇摇晃晃地走路,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似的坚持着。 朱海伸出手想扶她,手指刚碰到合荼穿着单薄衣衫的胳膊,合荼仿佛碰到火似的颤抖了一下,费劲的将身体移动的离他更远了一些,“别这样,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怎么不好了?” 合荼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会被说闲话。” “他们爱说说去,我不管。” “那我呢?”合荼失望的看了他一眼,再不说话,稍稍加快了脚步。不想走的越快脑袋就越晕,差点摔倒在地面上。 “你看你看!”朱海急忙扶起她来,合荼软软的靠在朱海的身上,她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正撑着自己的头颅,体温仿佛过电似的传播到她的身上,在她的心里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火花。合荼苍白的脸一刹间就红了起来,她抬手想推开他,可是越推他反而抱的越紧,几乎要把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面。 “朱海!”合荼又是害羞,又怕别人看见,不由得恼怒的喊了一声。朱海从沉醉中猛地惊醒,双手顿时无措,急忙放开了她。 合荼羞恼的跺了跺脚,转身扶着坡壁朝自家走去。朱海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忐忑不安的望着她的背影。 “完蛋了,做过火了。”他心里暗暗想着,后悔着刚才的举动,却又回味着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时的感觉。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那么柔软,靠在他的怀里仿佛一只无助的小兔子似的。朱海恨不得将她再次搂在自己的怀里,可是合荼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生气,他又怎敢轻举妄动。 到了家门口,合荼打开上了锁的院门,头也不回的进去了。她砰的一声合上门,靠着门大喘着气,心儿砰砰跳着,面红耳赤。他竟做这样的事,她惊惧的想着,不曾想过他居然是这样的大胆,就在路中央那样碰触着她。合荼几乎不敢想如果被父母或者合芮看见了,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后果。她靠着门站了很久,等待着心情渐渐平缓下来。等最初的惊惧退去之后,心里反而不觉得惊慌了,只觉得那一阵阵电流似乎还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流动着、互相碰撞着。她的心还在猛烈地跳动,不禁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的脸上已经泛出了灿烂而荡漾的微笑。呆了好一会儿,她将院门打开了一条缝,眼睛凑在缝隙里面朝外面望着。外面空无一人,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她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的合上门,缓缓走回厨房,在灶门前坐下准备生火做饭。她心不在焉,几次点火时都差点将自己给烫着,眼前闪过的、心里回味的尽是刚刚的那一幕。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说不清楚。她同朱海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她也说不清楚。她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似乎什么也看不清似的,她不知道前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感到又期待又害怕。合荼开始越发思念起秀寒来,她总觉得自己身上不论出了什么事,秀寒总能给她一个明确而正确的答案,她想知道这个答案,她想把眼前的那片迷雾拨开,好仔细的看看眼前到底是怎么一种景象。 从那天起,合荼听从着父亲的嘱咐不再跟随着家人下地,每天只是待在家里做做家务,照顾家里人的生活起居。她过了好久才拿出朱海给她写的回信,那封信措辞热烈,情感奔放,说的都是合荼没听过的话,表达的都是合荼不敢想的感情。好几次,合荼都被惊吓的不敢继续看下去,但是又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继续看下去。她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将它能背下来了。她将信纸藏在自己的内衣里,生怕一不小心被谁发现,至于给朱海写回信或者同他继续见面的事,她暂时抛在了脑后。她现在感觉到的只是害怕,她开始觉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计,朝着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而去了。她几乎焦灼的等待着秀寒的到来,仿佛在等着自己的救世主似的。 一天凉爽的午后,合荼送家人出门之后躺在炕上小睡了一会儿,便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吹风。屋里闷热,院子里倒非常凉爽,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鸟儿不时地飞来飞去,叽啁叫着。合荼闭上眼仔细听着周围的环境,又睁开眼朝远处望着。她突然站起来,走回厨房拿了些东西,关上院门朝坡下走去。 何奶奶家的院门虚掩着,这里已经荒废了很久了,只是偶尔有些胆大的小孩子过来探险——传说这院子里闹鬼。合荼不相信这些鬼话,这种谣言只是人们图一时的新鲜编造出来的饭后谈资罢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先前被秀寒割掉的草又重新长了起来,甚至冒头更高。合荼蹲下身来开始除草,把一些挡着路的草叶除去,扎成一捆扔到门外。何奶奶生前住的房间里也满是灰尘,合荼将其稍微打扫了一下,坐在椅子上望着窗户里照射进来的阳光发起呆来。 突然,她打了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看。秀寒就站在院子里,一头长发被烫成大气蓬松的卷发松松的散落在肩膀上和胸前,她戴着一副墨镜,依然背着那件装着吉他的形似葫芦的盒子,简单的t恤配牛仔裤,脚上却蹬着一双高六厘米的艳红的高跟鞋。 合荼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徽蕊似的,一时呆愣了片刻,没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自己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好朋友。秀寒摘下墨镜,一脸惊讶的望着她,说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刚刚敲你家门半天都没人应。”她扭头环视了一圈周围,“你不会是下来打扫这边的吧?” 合荼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在眼前打扮的光鲜亮丽的这个人面前感到些微的窘迫,微微笑道:“我昨晚梦到你了,梦见你今天就来了,所以下来把这边打扫一下。” 秀寒笑望着她,甩了甩因为拎包而酸痛的手,“还是你跟我最心有灵犀。”她甩了甩披肩的长发,亲热的挽住合荼的手,拉着她走进了屋子。 “我感觉——你有些变了。”合荼犹犹豫豫的说道,小心翼翼的把手抽了出来。眼前的这个秀寒身上带了一些同以往不一样的气质,这种气质清冷遥远,刹那就将她隔在了世界的另一边。 “哪里变了?”秀寒却丝毫都不觉得,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没有啊。哦——”她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以前那么土了?哈哈!别人都说上大学会变,看来这句话是真的。” “不是。”合荼急忙否认,“就是觉得你好像更加好看了。” 秀寒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多谢你夸奖啊,变得好看是件好事啊,我开心的很。”她笑眯眯的在屋里转了个圈,故作神秘的问道:“我不在的时间里,你有没有交什么桃花运?” “什么?”合荼没听懂,一时愣住了。 “就是——”秀寒坏笑着用肩膀碰合荼的肩膀,“那个朱海啊——” 合荼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捂住秀寒那不停说着的嘴,秀寒一个闪身朝外面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笑,张牙舞爪的好像一只得到了鱼的猫似的。合荼追了她半天也没追上,撑着膝盖直喘气,边瞋视着不远处得意洋洋的秀寒。 “我一说朱海你就这么激动,你俩是不是发生啥故事了?”秀寒笑嘻嘻的说道,“快跟我讲一讲!” 合荼直起腰来,“你就是喜欢听这些东西。” “那也看人,别人的我还不愿意听呢,但是你的我就一定要听。”秀寒走上前搂着她的肩膀,侧着脸笑眯眯的看着她。 合荼这时才觉得两个人最初见面时的那一点隔膜完全消失了,她伸手在秀寒的腰上掐了一把,红着脸没说话。秀寒搂着她朝屋里走去,边说道,“你跟我说,我把我的事情也跟你说。” “那你先说。”合荼马上露出期待的神情,“你去了xx市之后过得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知道啊。” 秀寒露出一种沉思的表情,摇了摇头说道:“就那样啦,上学下学,吃饭睡觉,参加学校社团,放假的时候跟朋友出去逛街。其实说起来跟上高中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是比以前自由了许多,而且因为学习的都是我喜欢的、感兴趣的,所以每天都会感到很开心。” 合荼听着,在脑海里努力地构想着那样的生活。 “之前有参加过唱歌比赛,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刷下去了。”秀寒的表情有些失落,“可能是我歌没选对,有一个地方还唱错了,然后我就很紧张,结果越错越离谱。如果那场比赛我赢了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跟唱片公司签约了。” “没关系,以后还可以继续参加啊。”合荼天真的说道。秀寒点了点头,又呼了口气,“也只能这样。” “那你跟那个幸偲蕴——”合荼急切的问道,她很想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心里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能从这个回答里面找到些什么答案。 一听见这个名字,秀寒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在干涸的沙漠里喝到了一口凉爽的泉水似的表情。她望着远处蓝蒙蒙的天空,笑道:“我们——就那样啦。” “哪样?” “他跟我不在一个学校啊,但是在一个城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你不知道,跟他待在一起的感觉特别好,我觉得他对我的生活和学习很有帮助,他懂得很多东西,人也特别随和,尤其他的声音——”秀寒轻轻叹一口气,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然后呢?”合荼呆呆地看着她。 “然后——就没然后了啊。” 合荼沉吟了一下,犹犹豫豫的问道:“秀寒,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帮我分析分析我到底是怎么了。” 秀寒的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盘起腿在炕上坐着,朝合荼点了点头。 “你知道朱海,那天送你走了之后,天下了大雨,然后我们一起在亭子里躲雨——就是路口的那个破亭子,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是总觉得没有以前那种放得开的感觉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给困住了。后来,我就经常碰见他,收粮食的时候,我要早点回家做饭,他就从自家的地里跑来送我,送了好长时间,直到现在。现在我不下地去做活了,他还要跟我见面,可是我害怕被我爸妈知道,如果被他们知道我跟一个陌生男的来往,肯定会指责我的。后来我就说我们可以写信交流,他却写过来一封奇奇怪怪的信。”说到这里,合荼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感觉——我就觉得很奇怪,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的感觉。”她手忙脚乱的在怀里找那封信,双手呈着递给了秀寒,“你看看,帮我分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寒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很了解的神秘微笑。她接过合荼递过来的信,拆开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又笑着递了回去,低声说道:“你知道这种信叫什么吗?” “什么?” “情书。” “那是什么?” “就是——他喜欢上了你,在跟你表白呢。” “喜欢?表白?”合荼仿佛复读机似的呆呆地重复着秀寒的话,心里却感到茫然迟钝。 “嗯,就是像你妈妈跟你爸爸那样的,不是像我们之间这样的。我们是好朋友,是友情,但是——”秀寒指了指合荼手里的信,“他对你是爱情。” “爱情。”合荼蓦的觉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这个词似的,她模模糊糊的回想起之前在邻居家看电视的时候,好像有听到过这个词语。她的心猛地一跳,突然觉得有一束光从自己的头顶上照了下来,朦朦胧胧的把她罩在里面。 “对呀。”秀寒把身体往她跟前凑了凑,“你喜欢他吗?” 合荼红着脸摇摇头,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时间过得很快。” “傻丫头,那就是喜欢呀。”秀寒噗嗤一声笑了,“就跟我喜欢幸偲蕴一样的。只要我跟他待在一块儿,我的眼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谁我也看不进去了。” “那喜欢了要怎么办?”合荼急切的问道,她的目光里闪动着某种混合着希望的狂喜。 “喜欢了就在一起啊。”秀寒捏了捏合荼的肩膀,“你又不是小孩子不懂这些事。再说感情这种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办法控制的,不如去好好享受,反正你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很快乐,对吧?” 合荼连连点头,眼睛里几乎含着热泪,她紧紧地握住了秀寒的手,语无伦次的说道:“你知道吗?这件事把我的心都给搅乱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秀寒,只有你能帮我。” “放心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喜欢一个人就去追啊,就去跟他在一起啊,怕什么?” “那你跟幸偲蕴......” 秀寒的表情顿时变得失落,她低头扭着被褥上的一角,喃喃说道:“你们是互相喜欢,但我跟他,只是我喜欢他罢了。” “他不喜欢你吗?”合荼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同情。 “我不知道,他对我就跟对别人一样的,我看不出来。”秀寒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没那个胆子去跟他表白。” “你自己说的,喜欢就要在一起。”合荼反过来劝着秀寒,脸上带着一种老持的表情。 “哎呀我自己的事就让我自己来处理啦,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呀,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回信呢?” 合荼叹了口气,“我应该要怎么回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了很久,真的不知道。” “这样吧。”秀寒拍了一下手,“我晚上把他叫过来,你们面对面聊。” 合荼的脸上突然绽放开了笑容,“真的吗?”她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脸蛋羞得通红,“可是你要去哪里找他啊?” “嗯,这个嘛,要不你把他家地在哪儿说给我,我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 “算啦,我带你去,然后你跟他说就好啦。”合荼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走吧!” “现在就去啊?”秀寒锤了捶大腿,“我刚到,好累的啊。” “秀寒——”合荼拉着她的胳膊撒起娇来。秀寒拗不过,只好答应了,脸上却憋着笑,慢腾腾地朝前走着,急的合荼催促了好几次。 “哎呀,没想到我们的小合荼居然也开始恋爱啦。” “嗐你声音小点,万一被别人听到了。”合荼羞红着脸追着打她,两个人蹦蹦跳跳的出了门,只在身后留下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第十七章(上) 合荼领着秀寒在一个地头上停了下来。一路上,打扮的洋气漂亮的秀寒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会儿在地里停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直起腰来打量着她。秀寒戴着墨镜,目光在广袤的地里逡巡着,终于看见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她还没来得及挥手招呼,只见那个身影迅疾的奔了过来,傻笑着在她们面前停住了。合荼转过眼睛不看他,扭着衣角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去等着。朱海疑惑地看着她,急切的想要跟过去同她交谈,却被秀寒拉住了,笑嘻嘻的问道:“你干嘛去?” 朱海心不在焉的回到:“你啥时候来了?好久没见。”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合荼身上,虽然合荼已经转过去不看他了。 “好久不见。”秀寒学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句,“好久不见我就这个待遇啊,你看都不看我。” 朱海这才把目光重新转移到了秀寒身上,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同那些频频回头看着秀寒的人一样,有些无礼的上下打量着。 “听说你给我们合荼写信来着?” 朱海的瞳孔一下子变大了,他黝黑的脸膛变得通红,支支吾吾的说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看了呢。”秀寒得意地笑道,“没想到你情书写的这么棒啊,文采真好。” “你可别取笑我了,我这也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朱海突然急切的问道,“那合荼她的想法是——” “人家比你小,还什么都不懂呢,你那一封信差点把她吓坏。”秀寒压低了声音,“你如果等会儿不忙了,就去我奶奶家,你知道在哪里吧?你跟她面对面的说,总比在信上写来写去的好多了。” “真的?”朱海兴奋地瞪大了眼睛,“那我等太阳落山了就去!现在还要帮着做地里的活,一时走不开。” 秀寒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连声再见也没说。她心里颇有些替人相看的感觉,此时此刻在心里做着对此人的评价。一直走到合荼跟前,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人还行。” “好了吗?”合荼看着她,目光里盛满了期盼和迫不及待。 “好了。”秀寒对她粲然一笑,“我们回去吧。”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异常缓慢。合荼陪着秀寒聊了会儿天,就回去为家人准备晚饭。她心不在焉的和着面,手在罐子里抓了一大把碱就要撒下去,被提前回来的合芮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合芮冷眼看着发呆的合荼,一把甩开她的手,嘲讽道:“你是想把这一罐子碱都撒下去,让我们吃面把牙齿都磕掉是吧?” “哦。”合荼心慌意乱的抖掉了大部分碱,仍旧费力地和着面。不一会儿,家福跟翠影都回来了,大家默默无言的收拾着东西,洗脸的洗脸,洗脚的洗脚,换衣服的换衣服。房间里除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没别的声音了,听得人心里有种压抑的绝望。蓦的,翠影问合荼:“我听人说何秀寒今天来了?” 合荼从沉思中惊醒,连连点点头。 “我就说,除了她,别人也不会在背后说别人。”翠影抬起手止住家福要说话的动作,轻蔑的说道,“她今天去地里找一个男的哩,大家都看见了,多大的人就开始跟别人勾勾搭搭的,还拉拉扯扯的,多难看。” 合荼想要辩解,嘴张了张,却没说出来一个字。她突然有点害怕是不是也有人看见了自己,她偷眼瞧着母亲的神情,发现那张脸上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心思便略略定了下来。 “诶对了。”翠影扔下换掉的沾满尘土的衫子,“我听别人说,合馨的公公婆婆出车祸走了,你听说这件事了吗?”没等家福回答,她又转过头飞快的问合荼,“你那天给你姐打电话,你姐跟你说这件事了吗?” 合荼茫然的摇了摇头,“没有啊,她什么也没说。我说爸让她回来一趟,她只说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就没说什么了。” “你看你看,有什么事要处理,那肯定就是这事了。”翠影拍了拍大腿,一脸惋惜又气愤的神情,“这事有什么不能跟我们说的,还瞒着。难怪我看这几天老刘都没到地里去,神情也颓废的很。” “听来的事不一定是真的,你也别瞎说。”家福拿着毛巾擦脸,“等会儿吃完饭我去给娃打个电话问问,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哩。” “刘季那孩子我看着好,就是有主见的很,事都藏在心里不说。咱合馨心思单纯又听话,你好好问问,可别亏了咱们闺女。” “知道了。吃饭吧。”家福在桌边坐了下来,合荼把面一一端上来,自己坐在母亲身边心不在焉的吃着。 “面咋这么硬?”翠影吃了一口就抱怨道,“合荼,你是不是碱撒多了?” “要不是我看见,她恐怕那一罐子的碱都要撒下去了。”合芮阴阳怪气的说道,“不知道心里在想啥呢。” “你以后少跟那个秀寒来往,她一来,你心思都不在了。”翠影皱着眉瞪了合荼一眼。合荼咽下嘴里的面条,辩解道:“秀寒是我叫她来她才来的,我喜欢跟她待在一块儿。” “哦,她还教你怎么跟大人顶嘴是吧?”翠影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下来,“尽教你坏。” “多吃饭少说话。”家福斥责道,“大的小的都不懂事。” 大家都闭上了嘴,各怀心事的吃着饭。这顿饭显得无味之极,几乎都吃不下去。碗里一空,家福就起身走了。合芮出门不知道找谁去玩了,翠影回到里屋里给家福缝补破了的袜子,合荼则在厨房里洗碗。洗完碗,她擦了擦手,有点怯怯的对母亲说道:“我去找秀寒。” “你找她干嘛去?”翠影再次瞪了她一眼,“不许去。” “她是专门为我来的,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合荼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她的脑海里出现朱海等着她的情景,她的心太急迫了。 “你不听话是不是?”翠影刷的一下站了起来,目光迅疾的在屋子里寻找着,“看来不打你一顿你真的是不听话!” “我找秀寒又不是找别人。”合荼急的快哭了,“她家就在下面,我又不去别的地方。” “你出去听一听村里人是怎么说她的,你还跟她来往,你不怕有一天别人也那么说你?到那个时候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秀寒又没做什么错事,我怎么不能跟她来往了!” 翠影一时被合荼的话噎的说不出话来,她瞪着眼睛,目光如火似的在合荼的脸上燃烧着,半晌她说道:“你要是去了,你就别再进这个门!” “不进就不进!”合荼转身掀开帘子就跑。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被秋风吹得凉凉的。外面天色暗沉,唯有天边还有一丝夕阳的余晖。远远地看见何奶奶家的大门,合荼的心仿佛突然有了归属似的,脚步便更加快了起来。 大门是半掩着的,绕过影壁,合荼瞧见屋子里窗户上燃着的蜡烛发出的微弱的光。村子里早就通电了,只是何奶奶家平时没人住,便没有拉电线,晚上如果睡在这边只能用蜡烛。合荼抹着眼泪带着一心的委屈踏进了门槛,秀寒正坐在桌边上拨着吉他的弦。 “你怎么啦?”看见合荼红肿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秀寒急忙站了起来,她用白衬衫的袖子给合荼擦眼泪,边关切的问道。合荼抽抽噎噎的,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欺负你啦?”秀寒再次问道,她拉着合荼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就着灯光看合荼的脸。 “我妈么。”合荼深呼吸了一口气,抽噎的动作便稍稍缓了一些,“她说你坏话。” 秀寒噗嗤一笑,“她说我什么坏话啦?” “她就说那些不好听的话,都是些谣言,从村子里听来的,她就当真了。” “没事啦。”秀寒抚着合荼的背,宽慰的笑道,“那些话我都不在意的,再说你妈妈好像一直都对我有些偏见,这我都习惯了。不过,你哭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吧?” “如果是因为别的事我还不会哭呢,我最受不了别人说你不好听的话。”合荼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仿佛在掩饰内心的什么东西似的。 秀寒的脸上洋溢着感动的神情。她一把将合荼搂住,笑道:“说真的,那些话虽然会让人不开心,但是你这样对我,我很开心。好啦,别哭了,你哭得这么难看,等会儿朱海来了你怎么见他?” 合荼仿佛触了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她快速的摆动着脑袋朝左右看着,急急的问道:“他来了吗来了吗?” “还没呢。”秀寒伸手拉她坐下,“你没看我大门都是开着的。”话音刚落,窗户上突然传来噗的一声,好像有人扔了块石子在上面似的。 “我看现在来了。”秀寒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一边回过头对合荼眨了眨眼睛,“快点擦擦脸。” 合荼急忙撩起衣服下摆马马虎虎的擦了擦眼睛,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紧张地望着门口,等待着那个人踏进门来的一刹那。等了好久,她的心都快等成石头了,帘子突然被人一掀,一个高大却瘦弱的身体才走了进来,合荼的心便重新活了过来,砰砰的猛烈跳动起来。 朱海局促不安的在合荼跟前站住了,他第一次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见到她,还带着某种十分明确的目的,这让他感到十分紧张,几乎说不出话。 合荼低下头掩饰着羞红的脸庞,一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小声说道:“你坐吧。” 朱海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合荼瞧了瞧门口,见秀寒在外面已经把门关起来了。她变得更加紧张,就算只是坐着也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对,想要改正,却又不敢动,心里觉得难受的很。 “你——”沉默了一阵,朱海终于开口了,“吃饭了吗?” 合荼一听这个问题就笑了,他总是这样问她。她的一笑似乎缓和了屋内的气氛,朱海也摸着后脑勺笑了起来,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吃没吃么?” “吃了。”合荼扭过头憋着笑,“这么晚了,我肯定吃了。你呢?” “我还没有。”朱海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肚子,“我没回去,我一直在那边那棵树下等天黑来着。” “那你现在饿不饿?”合荼飞速的看了他一眼,重新垂下头去,“我回去给你拿两个馒头过来。” “不饿,看见你我就不觉得饿了。”朱海突然靠近了她,“你就是我的饭。” “你说什么呢。”合荼站了起来走到炕边上远远地看着他。蜡烛只能照亮桌边周围,炕那边却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了。” “那我以后不说了。你喜欢听什么话,你跟我说,我都说给你听。” “我不喜欢听什么话。”合荼扭扭捏捏的说道,“你今晚来要说什么?” “我——”朱海顿了一顿,“我的信你都看了吗?” 合荼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朱海可能看不到,便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些就是我要说的话,都是我的心里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你都明白吗?” “我不明白。”合荼的脸羞的更红了。 “合荼。”朱海的声音突然变得颤抖起来,“我,我喜欢跟你呆在一起,看见你我就觉得高兴,我,我想永远跟你待在一起。”说完这句话,他紧张又激动地望着合荼的方向,却没听到她的任何回答。他不禁觉得焦急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却不敢兀自走到她那边去。 “你怎么不说话?”朱海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荼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显得有些闷闷的。 “那你愿意吗?”朱海的心情再次变得急躁,他朝着合荼的方向慢慢移动着。 “愿意。”合荼的声音里带着愉悦和羞怯,她将身体更加躲藏进黑暗里面,因为她看见了他向自己走了过来。 朱海在她面前停住,手在衣角上擦了又擦,猛地握住了她的一双柔软似乎无骨的小手。合荼的心猛地一跳,那股被电击中的感觉再次回到了她心中。她软软的靠着墙,似乎就要站不住。 “我真的好高兴。”朱海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温暖的气息喷在她头发分岔的裸露的头皮上,带来一股麻酥酥的感觉。 合荼紧张极了,她感到又高兴又害怕,手本能的挣扎了起来。朱海握的更紧了,低头说道:“我们去那边坐着好不好?我想跟你说话。” “好。”合荼快速的回答了一句,终于把手挣脱了出来,似乎逃跑一般跑到了桌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之间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终于变得无话不说起来。朱海对她说自己家里的情况,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心情,合荼细心的倾听着,似乎要把他所有的信息都印到自己的脑子里一般。末了,朱海开始问她,她却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朱海伸出手再次抓住了她的手,笑道:“以后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就算你骂我,我也不会生气。” “我平白无故的骂你做什么。”合荼任由着他抓着自己的手,不再挣扎了,却依旧低着头。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跟我说话,就算你骂我,我也觉得开心。”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人真是奇怪,还有喜欢被人骂的。” “那也分人的。”朱海的语气变得傲娇了起来,“我只喜欢被你骂。” 合荼瞋视了他一眼。朱海的心便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脸,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合荼被他的目光瞧得很不自在,扭捏着问道:“你干嘛老是看我?” “我喜欢看你。”朱海呆呆地开口,“你真好看。” 合荼鼓起勇气回望着他的眼睛,却总是坚持不了两秒就低下了头。对于她来说,他的眼睛更加有魔力,似乎多看一秒就会被吸入进去永远出不来。合荼感到一阵心动,却假装生气的甩甩被他握着的手,说道:“你再看,我就走了。” “好好,不看。”朱海忙转移开目光,却还是时不时偷看着她。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都很有默契的享受着现在在一起相处时的美好时光。合荼觉得很开心,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觉得这么开心,也觉得时间过的是那么的快,没多久,秀寒就在外面敲门了。朱海站起来要去开门,合荼拉住了他的手,乞求似的望着他。 “我去开门,马上回来。”朱海怜惜的看着她,拍拍她的手。合荼这才放开了,目光依然恋恋不舍的望着他的身影。秀寒走了进来,揶揄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笑眯眯的问道:“谈的怎么样啊?” 合荼含着笑低头不说话,朱海感激的看着秀寒,说道:“谢谢你。” “没事,不用谢。”秀寒大咧咧的挥了挥手,在合荼身边坐下,搂住了她的肩,“合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合荼的事情也就是我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尽力帮忙的。”她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你可以每天晚上都来,只要我在这里。” “秀寒!”合荼故作恼怒的推了一下秀寒,不敢看朱海的神情,把头埋在了秀寒的肩膀上。 朱海就差给秀寒弯腰鞠躬了。他抓住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打算日后晚上不管多忙都要抽出时间来同合荼见面。夜已经深了,他该离开了,便向两个人道别,目光在扭头不看他的合荼身上瞧来瞧去,满是不舍。 “快走吧,你回去晚了你家人也担心。”秀寒说道。 “那我走了。”朱海最后看了一眼合荼,这才转身朝屋外走去。合荼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竟蓄着些泪水。这分别的一刻仿佛一把刀似的割着她的心,她多么想永远的跟他待在一块儿啊,可恨的时间为什么会过的这么快呢。 秀寒将朱海送出门,回来看见合荼还在椅子上呆坐着,便调笑道:“怎么,他刚走你就想他啦?” “你就知道笑话人。”合荼故作生气的站起来要走,被秀寒一把拉住了。合荼甩了甩脑袋,高傲的望向空中。 “你不谢谢我,还生我气,真是不知道感恩。” “谢谢你!”合荼使劲用手揉了揉秀寒的脸蛋,笑道,“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好!我要吃你做的面,你做的面天下无敌,在别处绝对吃不到比这还好吃的面。”秀寒高兴地说道,她做出一副要流口水的表情,逗得合荼哈哈大笑。正在互相打闹的时候,门板突然被人一拉发出咯吱的一声,一个人从门外踏了进来。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合芮。她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两人,对合荼说道:“妈叫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今晚就要在这里睡!”合荼因着晚上顶了母亲的嘴,这会儿胆子大了起来,理直气壮的说道。 “妈说你不回去,她就亲自来拉你。”合芮说完,用一种鄙视轻蔑的目光瞧了瞧秀寒,转身走了。合荼噘着嘴扭头看着秀寒,不高兴的说道:“我想跟你一起睡,我想跟你说话。” “你先回去,跟你妈妈说清楚,再过来也不迟。”秀寒劝道,“不要因为赌气去做一些事,这样容易惹出误会来的。” “好吧。”合荼转身慢腾腾地朝门口走,“你先不要睡,我来不来你这边我都会跑下来告诉你的。” “放心吧,我练两首曲子,你去吧。”秀寒坐了下来,手里抱着吉他。合荼点了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第十七章(下) 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大亮着,翠影沉着脸坐在桌边,一只手不停地敲着桌面,显得烦躁至极。家福坐在她旁边,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脸上蒙着一层悲哀、惋惜而又沉重的表情。合荼一进来,全家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聚在她脸上,吓得合荼差点又退出去。她忐忑不安的在角落里站定,心里想到:“不会吧,就这么一件小事,全家人要一起批判我?” 屋里沉默了几分钟,翠影开口了,“我就说了,这孩子有什么心事就藏在心里不说,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们。虽然我们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总归是亲家,难道他告诉我们我们会不管不成?” “孩子这么做有他的道理。”家福又叹了一口气,“毕竟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再提起来也不好,一方面显得我们小气,另一方面又刺激他们。只是可怜我们合馨了,这段时间肯定夹在中间很难受。合弈合复还在她家里,什么时候要赶着去把这两个孩子给接回来。” “要不你明天就去接回来,让刘季带着合馨也回来一趟。” 家福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在地上蹲着站着的合芮合荼,突然说道:“明天合荼去城里吧,帮帮你姐姐,呆两天把合弈合复带回来。” “啊?”合荼惊讶的抬头,“我去了,家里的活计......” “你去吧,就两天我们还是能顾得过来的,等你姐来了,地里也有个帮手。” “好!”合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到让她去城里的话她觉得特别开心,一时间差点跳起来欢呼。可是父母脸上的表情太过于沉重,她便将这份心情硬生生的按压了下去,继续缩在角落里。 “去了别瞎玩,帮你姐干活,等你姐那边忙完了就赶紧回来。” “知道了。”合荼乖巧的回答,将脸埋进手里面。 一家人聚在灯下又说了会儿话,才散开了。合荼洗过脸和脚,对正在泡脚的合芮说道:“我下去对秀寒说句话。” “你别跑了,妈说你不许去秀寒家睡,就在家里睡。”合芮瞪着眼睛说道。 “妈什么时候说了?”合荼停住脚步,扭过头迷茫的看着她。 “妈给我说的。” 合荼哼了一声,转身继续走。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浓重,她趁着还算明亮的星光跑下坡去,见何奶奶家的大门还开着,便跑的更快了。秀寒果然还没睡,正打着瞌睡拨着吉他弦儿。 “秀寒,秀寒。”合荼将她摇醒,兴奋地说道,“我爸让我明天去城里呢!” “什么?”秀寒一脸迷茫的望着她,脸上带着迷蒙的睡意。 “我爸明天让我去城里呢!”合荼重复了一遍,因为太兴奋了,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去城里?”秀寒猛地站了起来,“明天?” “对啊!”合荼抓住秀寒的胳膊,显得十分高兴,“你明天跟我一起吧!这样我们可以在城里玩上几天!” 秀寒的脸上突然现出一副终于解放了的神情,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笑道:“那我晚上早点睡,明天我就在这等你,你来找我。哎呀,这可把我给跑的。” “辛苦你啦!明天我给你做面吃!”合荼说着,突然捧起秀寒的脸蛋吧唧亲了一口,羞涩的笑了。 “喂喂喂!”秀寒夸张的大叫,“我性取向是正常的啊!”她转了转眼睛,坏笑道,“对了,你去了,朱海怎么办?” 合荼一下子呆住了,她捏着自己的粗辫子,茫然的看着秀寒,心里忽然又有点不舍。 “这样吧,你给他写封信,让他不要来这边,不然你去了,他还天天晚上往这边跑,让他干等着不好。” “也只能这样。”心里的那一抹不舍很快就消失了,合荼被一整天的一连串的事情弄的心情激动不已。她同秀寒道了别,飞快的回到了家,躺在炕上等着天亮。可是越等时间就过的越慢,越等心情越激动,就算闭着眼都睡不着。合芮被她翻来覆去的动作吵醒了,揉着眼睛不悦的说道:“你不睡觉干嘛?” 合荼侧过身看着黑暗中的合芮,轻声问道:“今天爸妈为啥不高兴都板着脸?”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下午爸妈说的那会儿你不是在呢吗?”合芮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姐夫的爸妈出车祸走了,姐夫都瞒着没告诉我们。妈挺生气的,但是爸不怎么生气。” “车祸?”合荼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是啊。你要是不睡就不要吵我,我还要睡觉,烦死了。”合芮将被子蒙过头,不说话了。合荼愣愣地躺平来,望着黑糊糊的天花板,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车祸,走了。”她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平时也只是听别人说说,但从来都没有发生在自己身边。她想象着出车祸是什么样子,却总是想象不出来,毕竟在乡下连车子几乎都看不到。她闭上眼睛,心里变得有些乱,不知道姐姐这会儿是什么心情,姐夫又是什么心情。她又想,如果是自己的父母走了,自己又是什么心情。可是这个念头一生根,她就马上感到后怕,急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将这个念头赶紧赶了出去。合芮啧了一声,合荼的手停了下来,却依旧心乱如麻。 “唉,算了不想了,明天等到了姐姐家再说。”她心里想着,闭上眼睛企图逼迫自己睡去。不想闭上眼想要入睡之后时间却开始过的飞快,人还未完全入睡,天空已经呈现出灰蒙蒙的亮了。 合荼低低的叹一口气,起床穿衣洗脸。她感到既疲惫又兴奋,匆匆做过早饭,她端了一碗面去何奶奶家送给秀寒吃。秀寒还未起床,她便将面放在桌上,轻声呼唤着秀寒。秀寒揉了揉眼睛,看看合荼的脸,又看看外面大亮的天光,一翻身就坐了起来,高兴地说道:“这么快就天亮了!” “快吃面吧,不然一会儿就坨了。”合荼边往门口走边说道,“我先回去收拾一下,你吃完了就拿着行李上我家来。” “知道啦。”秀寒马马虎虎的洗过脸,坐在桌前吃起面来。合荼的手艺真是不错,如果她能开个饭馆,那肯定会人潮如流水一般。三两口吃完面,她端着碗提着包往坡上走去。合荼家里人都已经下地去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回荡着笤帚碰触地面发出的刷刷声。 “你扫地啊?”秀寒将碗放下,翘着二郎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会儿,我把家里收拾收拾。”合荼微微喘着气,她麻利的将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又将大屋也打扫了一遍,才拎着扫帚去扫院子。秀寒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扫帚,说道:“这院子谁都能扫,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活。你再这么干下去天就晚啦,你甭想上城了。” 合荼听秀寒说的有道理,就放下了扫帚,背着一个薄薄的布袋说道:“我们走吧!” “你就拿这么点东西?” “嗯。”合荼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行李,“我就去两天,再说我没那么多东西可以带,说不定回来会带很多东西。” “好吧。”秀寒无可奈何的说道,“走吧。” 两个人顺着小路慢慢往下走,渐渐地不约而同的脚步都变得快了起来。两人的心里都很急迫,一个急着回家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一个是想马上看看城里是什么样子,马上去拥抱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妹妹。很快就走到了路口,等了没一会儿车子就来了。合荼紧跟着秀寒上车,车上已经坐满了人,两个人只好抓着扶手站着。 “呐,买票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手上哗啦啦翻着一个小册子。秀寒掏出钱递给她,她便撕下一张小票递给秀寒。合荼学着秀寒的样子,从衣服最里面拿出还带着体温的钱来,数了又数,直到中年妇女等的不耐烦了,她才把钱递给她。中年妇女把毛票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合荼紧紧的将那张小小的薄薄的纸攥着,生怕丢了。车子一路轰鸣着,车厢里时不时响起人们互相交谈的声音,也有人在睡觉,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闹的。合荼第一次坐车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她感到胃里一阵反胃,仿佛有东西马上从她的喉咙口冲出来似的。 秀寒正出神的望着窗外,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拉,回头一看,只见合荼铁青着一张脸,表情难看的朝她瞧着。秀寒问道:“你是不是想吐?” 合荼艰难的点了点头,咽了一口口水。秀寒忙向乘务员要塑料袋,撑开来放在合荼的嘴下。合荼咽了好几次口水,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老太太,听见声音忙朝里面挤了挤,表情嫌弃的瞧了瞧,用手在鼻子跟前挥来挥去。 合荼吐了一口气,觉得舒服多了。秀寒打开窗户将那袋秽物扔了出去,关心道:“现在觉得好些了吧?” 合荼点了点头,费力地抓着扶手。秀寒朝两边看了看,对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叔叔,不好意思,我妹妹实在太难受了,您能把座位让给她吗?我可以多给您一张票的钱。” 那男人抬起头看了看秀寒,又看了看合荼,便站了起来。秀寒连声道谢,扶着合荼在座位上坐定,又从怀里掏钱递给男人。男人急忙摇了摇手,说道:“没事,反正我一会儿就到了,就让你妹妹就坐着吧。” “谢谢谢谢!”秀寒鞠了个躬,把钱装回了口袋。她在包包里翻了翻,找出来一瓶水,那是她前一天坐车过来时买的,还剩大半瓶。她递给合荼,让合荼漱漱口,喝两口水这样会舒服一点。合荼听话的照做了,喝完水之后她将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和田野,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去城里不一定都是好的,比如坐车就很难受,会让人想吐。 半个小时之后,两人到了目的地。小巴在路边上停下来,秀寒扶着合荼下车。合荼蓦然闻到新鲜的空气,觉得整个人仿佛换了一个身体似的。她贪婪地呼吸着,从没觉得每天都闻到的空气是这么的美味新鲜。秀寒带着她穿街过巷,在一个胡同里的小门前停了下来,抬手敲响了门上的铁环。 “谁呀?”里面传来温柔细腻的一个女声。 “妈!是我!”秀寒大喊,“快开门,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哎哟你带人来,你能带什么人来,都是带一些穿的乱七八糟的搞音乐的人来。放假也不回家来看看,不知道跑哪里去,你还带人来,我看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好啦。”徽蕊唠唠叨叨的念着,一边趿着拖鞋出来开门。看见合荼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了,皱着眉头说道:“哎这丫头看着有点眼熟。” “是合荼呀,妈,你怎么现在记性变这么差啦?”秀寒嘻嘻哈哈的笑着,拉着合荼进门。合荼羞怯的笑着,对徽蕊问了声好。 “哎呀是合荼啊?”徽蕊惊讶的打量着她,“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嗯。”合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徽蕊关上门,让着合荼进屋,说道:“不知道你来,我都没做饭,你饿吧?等会儿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妈,就你那手艺,做的饭能吃得下去嘛。你应该尝尝合荼做的面,可好吃了,比馆子里卖的都好吃。” “瞎说,哪有让客人做饭的。”徽蕊笑着责备道,“你先带着她去客厅里坐坐,我给你们端水果去。” 秀寒对徽蕊做了一个鬼脸,拉着合荼进屋。合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从外面还真看不出来里面是什么样子,那么小的门,她以为里面的空间也会很小,没想到是特别大的一个院子,里面还圈出一小块地种了点菜。连接大门到房屋跟前一片空地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两旁种满了青翠挺拔的竹子,里面掩映着一小眼泉水,水上还有一个小亭子,亭子上装着白纱,随着风的吹动而慢慢飘舞着。合荼跟着秀寒走过小径,来到屋前的一片空地上,空地用青砖铺成,角落里挨着竹林有一棵树干粗壮的杏树,枝叶繁茂、绿绿葱葱。树下摆着一张圆石桌,石桌上呈着一方棋盘,棋盘上零零落落的散落着些黑白旗子。石桌边摆的三个小石凳上铺着精美的坐垫,有一面显得有些皱褶,应该是刚刚有人坐在这里下过棋。空地前面便是三面合抱的雕梁画栋的大屋,高高的屋梁,漆面光亮的栏杆和门墙无一不显示出设计这个院子的人的用心。合荼看得呆了,进了屋,又觉得眼前一亮。原来院子里是中国古典风格,屋里却又是另一种风格,仿佛电视上演出来的外国人住的屋子一样。秀寒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合荼跟前,示意她换鞋。合荼呆呆地换了鞋子,抱着包包局促的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用脚轻轻地摩挲着脚下毛茸茸的绵软的地毯,心里充斥着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全新的感觉。 秀寒大大咧咧的将行李扔在屋角,跳着出门去,再次进来的时候,她手上拿着两罐可乐,蹦到合荼跟前,她往合荼手里塞了一罐,自己拉开拉环咕便嘟咕嘟的喝了起来。 合荼不知道怎么打开,只好迷茫的望着秀寒。秀寒喝完才发现合荼不会开罐子,便帮她开了,笑眯眯的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喝。 “怎么样?你最喜欢的可乐。” “好喝。”合荼羞涩的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来到这里,明明她很熟悉的秀寒居然也变得有些陌生,让她不敢轻易说些玩笑话。 “来来来,吃水果。”徽蕊从门外踏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水果,里面有切好的橙子、苹果和西瓜、哈密瓜。她穿着一条长长的白纱裙,裙摆随着脚步摆动着,显得美极了。 “啊,舒服!”秀寒塞了一块西瓜进嘴里,躺倒在沙发上感叹了起来,“还是在家里舒服。” “你也知道,放假也不回家,就让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想你呢。”徽蕊责备却又充满宠爱的看着女儿,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妈,我爸呢?怎么就让你一个人呆在家里啊?” “他公司忙,哪里会天天呆在家里。”徽蕊说着,又热情地让合荼吃水果。合荼已经吃了一块西瓜,不好意思再吃,在徽蕊的不断劝让下才又吃了一块。 “所以说啦,你那时候不应该辞职,现在知道呆在家里是多无聊了吧?”秀寒嘻嘻的笑着,“不过我现在回来啦,能陪你一段时间。” “臭丫头。”徽蕊笑着白了女儿一眼,转头问合荼,“你怎么上城里来了?” 合荼听见徽蕊问她,忙坐直来,认认真真回答道:“是我爸让我来的,让我去我姐家看看我姐,顺便把我弟弟妹妹接回去。” 徽蕊“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先坐着,等会儿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去你姐家。你知道你姐家在哪里吗?” 合荼摇了摇头,又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说道:“我爸让我到了就给她打电话。” 徽蕊接过那张纸条看了看,说道:“没事,等会儿再联系也来得及,你俩一路上肯定累了,先去睡个午觉,睡醒了我饭就做好了,吃完饭阿姨带你过去。” “谢谢阿姨。”合荼感动的不得了,急忙站起来要鞠躬,被徽蕊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同两个孩子又寒暄了几句,才站起身离开了。秀寒兴奋地拉着合荼的手往另一边的屋子里跑,边跑边说道:“你在城里这两天就跟我一起睡,我床大,两个人睡都不会挤的。” “知道啦。”合荼跑的说话声音磕磕绊绊的,“不过我应该会在我姐家睡。” “诶没事啦,等会儿看看你姐家离我家远不远,不远的话你就在我家睡啦。”秀寒高兴地说道,“我老早就想让你来我家,你终于来了,我怎么会轻易放你走。” 合荼不说话了,她觉得心里好像被装满了一汪开水,暖的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流眼泪。她太感动了,从来没想到有人会这么热心真诚的对她。进了屋门,绕过外间,一片蓝色的天地霎时出现在她眼前,让她觉得眼花缭乱。 “哇。”合荼感叹道,“真好看。” 秀寒却不屑的撇了撇嘴,“哪里好看啦,幼稚死了,我都这么大了,还睡公主床。”她说着一屁股在挂着蕾丝床帘的铁床边坐了下来,“再说我不喜欢蓝色,我喜欢灰色或者黑色,简简单单的那种布置,等我以后有自己的家了,我就那样布置我的房间,比这个房间好看多了。” “可是我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看了啊。”合荼真诚的赞扬道,“比我家要好多了。” “这怎么能比。”秀寒的表情越来越不屑,“我还觉得你家更好看,有一种人情味儿,我喜欢跟你在你家炕上睡。” “瞎说。”合荼噗嗤一声笑了,“你就是在安慰我罢了。” “没有,我是说真的。”秀寒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看乡下的空气是多好啊,不像这里到处都是油烟和汽车尾气,就这一点上差的远着呢。” “我觉得城里挺好的。”合荼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仔细的打量着每一个角落。她在墙上贴着的一片海报前停了下来,看着海报上面摆着娇媚动作的美丽女子,再次感叹道,“真好看啊。”她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张光滑的纸,错觉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摸到那女子细腻的脸蛋似的。秀寒噗嗤一声笑了,站起来说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色狼。” 合荼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手收了回来,目光却依旧逡巡在那女子的脸上。秀寒走到一个软面板凳上坐下,打开钢琴的盖子,对合荼说道:“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给你弹得那个曲子吗?” “嗯?”合荼好奇地看着这个四四方方前面又突出来一长块上面错落布置着黑键白键的东西,“曲子?” “对啊,就是我唱你跳舞的那首。” “啊。”合荼猛地拍了拍手,“记得,记得。” “我用钢琴弹给你听。”说着秀寒修长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舞动了起来。她的手指是那样的灵活,在一个个分布的错落有致的黑白键上跳来跳去,钢琴在她的手指下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比起吉他的火热激情又多了一丝优雅温柔。弹到兴起,她跟着节奏轻轻哼唱了起来,嗓音颤抖着,她似乎已经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蓦的门一响,有脚步声走了进来,音乐的节奏被打断,两个人停下来都扭头朝门口看去。 第十八章(上) “你这丫头!”一个粗犷又显得亲切的男声响了起来,“放假回来也不看看爸妈,尽在外面乱跑!” “爸!”秀寒欢呼一声,跳起来就往老何身上扑。老何笑呵呵的拍着她的背,放柔了语气说道:“在外面辛苦了吧?一个人跑那么远去上大学。” “不辛苦,学校里好着呢。同学好,老师也好。”秀寒笑眯眯的说道,吧唧一声在老何脸上亲了一口。合荼看得呆了,不由得转移开了目光,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她想起妈妈说的那句“不成体统”的话来,她心里在此时此刻竟也这样认为。 “这个就是老周家的二女儿吧?”放下秀寒,老何亲切的问道。合荼点了点头,快速地瞥了一眼老何,就低下头不说话了。何老却没察觉到,仍旧笑呵呵的,“来了就住着,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跟你阿姨说,别太拘束了。” “谢谢叔叔。”合荼嗫嗫嚅嚅的说了一句。秀寒推着老何往外走,调皮的说道:“爸,你出去,你在这里我们都不好说话了。” “好好好,你们玩,我出去了。”老何摸了摸秀寒的头发,“这些天都瘦了,回家这几天得把你喂胖来。” 关上门,秀寒重新回到了钢琴前坐下,准备弹刚才还没弹完的曲子。合荼却没什么心思听了,她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扭着衣角说道:“秀寒,你刚刚......” “怎么啦?”秀寒停下手上的动作,扭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你怎么能抱自己的爸爸,还亲他呢?”合荼鼓起勇气,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话一开头,她心里的怨气就越重,语气里的责备成分也多了起来,“那样成什么样子?教人看笑话。” “看笑话?”秀寒被气笑了,“谁看笑话,你吗?” 合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扭头赌气的看向一边。 “我从小跟我爸就这样。”秀寒的脸沉了下来,定定的看着钢琴,“你跟你父母有相处的模式,我跟我父母有相处的模式,每个人的生活本来就不一样,谁又有资格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呢?” “但是你如果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那总会影响你的名声的。”合荼争辩道。 “名声?”秀寒冷眼瞧着她,“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会影响我的名声?”她说到激愤处,霍的一下站了起来,“你是指你母亲对我的诽谤和指责?就因为你跟你母亲还有你村里的那些乡亲父老没见过我这样的生活方式就能对我进行诋毁?周合荼,我告诉你,这次我去你家那边,是因为你才去的,如果不是你,打死我都不会去那边,你以为一个人睡在那张冰冷的炕上好玩?你以为一出门就被所有人盯着,明明都没做错什么事却被所有人指手画脚这种事好玩?你以为我去你家吃饭的时候承受你母亲的白眼和阴阳怪气的说话是因为好玩?你从来就只在乎你的心情,你怎么就没替我想想?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做,你想见我,好那我就跑去见你,可是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母亲那样说我的时候,你反驳过她吗?”秀寒越说越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从来都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如果不是忍到了一个程度,也不会将心里的这些怨言说出来。她真的当合荼是最好的朋友,用自己最真诚的一颗心去对待合荼、包容合荼,但是凡事都有个极限,她终于忍不住了。 合荼只觉得浑身在发抖,她从来没见过秀寒这个样子,她有点害怕又很生气,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希望你变成你母亲那个样子,可是你最终变成了那个样子。”秀寒有些遗憾的说道,她的火气随着那一番话很快就过去了,看见合荼发着抖的可怜样子,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你不要说我妈。”合荼终于喊出这句话来,“我妈什么事都没做错,错的是你!谁让你穿的那么暴露,跟个狐狸精一样的!谁让你不干活老是在外面晃来晃去勾男人们的眼睛!谁让你——”合荼突然闭上嘴不说了,因为她看见秀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表情变得那样的不可置信,似乎瞬间不认识她了一样。 “你说什么?”秀寒的声音颤抖着,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到了她的脸上。 合荼抱着那薄薄的破旧的包包,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踌躇了几秒钟,打开门冲了出去。 在外面听动静的徽蕊夫妇见合荼突然跑了出去,都是一脸茫然,忙进屋问秀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见秀寒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只顾着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徽蕊心疼的看着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嘴里除了安慰的话,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过了半天,秀寒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倒在徽蕊的膝头上,断断续续地喊道:“我做错什么了要被人那么说!那人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了好了,不要哭,每个人做事都是有她自己的理由的,你何必在意那么多。”徽蕊安慰着,给老何使了个眼色。老何忙蹲下身也安慰起她来,说着一些蹩脚的笑话,企图逗她笑。可是秀寒怎么会笑得出来,她的心痛的都要碎了,她从来没想到合荼心里会是这样想她的。她越想就越觉得悲哀,眼泪便掉的更凶了。 合荼跑出竹林小径,在大门前停了下来,她观察着那扇门的插销,研究着要怎么打开。蓦的,她想起写着姐姐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还留在客厅的茶几上,心下便犹豫了起来,想着是否要回去将纸条拿回来。可是她这会儿太生气了,她生气秀寒居然会责备她,以前不管自己怎样,秀寒都不会对自己说一句重话的。况且,在合荼看来,秀寒做的事确实不符合体统,自己又没说错,秀寒为什么要生气呢?再说——合荼回想着,眼前出现秀寒那张俊美雅致的脸蛋,修长纤细的身材和美丽高贵的打扮,她心里突然出现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是啊,她是多么的土、多么的低下,秀寒是那么的美丽好看,她怎么会配的上跟她做好朋友呢?难怪秀寒会生气,那秀寒心里是不是也在想自己配不上她?合荼越想心里越气愤,自己这么土又不是自己的错,别人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指手画脚。想到最后,合荼竟然开始羡慕嫉妒起秀寒来,她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园子,回想着秀寒屋里精致的装修,幻想着如果拥有这一切的人是自己该有多好,那么她应该是不是也可以上大学,也可以穿漂亮的裙子,也可以抱着自己的爸爸,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合荼觉得委屈极了,她手忙脚乱的打开大门,就那样跑了出去,偌大的城市里,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只在那胡同里绕来绕去都让她觉得头晕,几乎连出口都找不到。 太阳渐渐移到了中天,合荼觉得肚中传来一阵贴背的饥饿感。她抱着包在一个角落里蹲了下来,无助的望着头顶那一小片蓝天。她开始想家,开始想黄土飞扬着的那条小路,开始想念村子里热情淳朴的村民,想自己熟悉的那一方天地。合复说得对,还是家里好,城里一点都不好,城里的胡同弯子太多了她都绕不出去。合荼把脑袋埋在膝盖上伤心的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膝盖上的布包。她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她只觉得委屈,也许妈妈说的是对的,她真的不应该同秀寒来往的那么密切。秀寒是天上的人,而她,只是地下的人罢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肚中饥饿的感觉已经过去,只留下一股茫然的空虚感。合荼晕晕乎乎的,因为哭得太累就那样坐着睡过去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自己的身上移到另一边去了,凉凉的风吹到她身上,拂干了汗珠,带来凉飕飕的感觉。合荼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一边胳膊上蹭到了柔软的布料,不由得惊诧的扭头去看。 秀寒就坐在她旁边,用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只是她的头还埋在膝盖上没抬起来,好像已经陷入沉沉的睡梦中了。 合荼心里一沉,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来。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不想惊醒秀寒,放轻了脚步往外走。走了没两步,身后的人就叫住了她,“你去哪儿?” 合荼站住了,却没说话。她的傲气控制着她的嘴和她的头,让她面对刚刚吵过架的好朋友无法动弹。 “你电话号码也没拿,也不知道地址,你能去哪儿?”秀寒站了起来,因为坐的太久,腿都麻了,她的身形不由得晃了一下。 “我总能找到的。”合荼倔强的说道,依旧一动不动。 秀寒望着合荼的背影,心里感到五味杂陈,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急忙深呼吸一口气,将那酸涩的感觉咽回去,上前两步说道:“走吧,我们回去吃饭。” “我要去找我姐。”合荼抬高了声音倔强的说道,摆动着僵硬的肢体往前面走。秀寒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合荼的心猛地一动,几乎要化了,机械行进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听话。” 合荼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秀寒的心软的几乎成了一汪水,她转到合荼前面,抬手擦掉合荼的眼泪,轻声说道:“再怎么样,我们都是好朋友,好朋友吵架从来都是即吵即合,误会不会留到第二天的。” “可是——”合荼咬了咬嘴唇,“我那样说你......” “我不怪你。”秀寒坦然的笑了笑,虽然那笑容是那样勉强,“你从小跟你家人生活在一起,跟他们的想法一样也很自然。只是,你不要那样想我好吗?虽然我做事是有些任性出格,但是这些事是对的,是我于心无愧的,我不会去做坏事,更不会去做不道德的事。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能支持我,能相信我。” “秀寒——”合荼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眼前的美人只模模糊糊的剩下了一个影子。秀寒叹了一口气,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秀寒很心疼合荼,她从十二岁就认识合荼,知道合荼从小是怎么长大的。别的孩子还在打笑玩闹的时候,合荼就已经开始做家务照顾家人了,别的孩子还在学堂里跟老师调皮捣乱的时候,合荼却在家里喂羊扫屋。秀寒怎么会不了解合荼呢?合荼是那样的好强,她是不甘于现实的,可是却一步一步的被现实所同化、所腐蚀,她的一颗原本上进的心,现在已经变得麻木了。她的环境太糟糕了,可是秀寒却无力去改变。每当自己趴在桌上写作业扭头看见合荼那张呆呆地望着作业本却充满求知欲的脸的时候,她就充满了无力感。合荼的优秀不应该体现在做家务上,她的优秀本来可以体现在任何方面,秀寒相信,如果合荼现在在学校里念书,成绩肯定是全校前几名无疑,她真的很聪明,只可惜...... 待到怀里的合荼抽噎的动作缓下来之后,秀寒才放开了她,低声说道:“我妈饭都已经做好了,就等着我们回去吃呢。走吧,别哭了。” “好。”合荼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哭了。” 秀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说真的,你再哭,我也要跟着哭了。” “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哭的更厉害了。” “那我们两个干脆也不要吃饭了,在这里哭个够。” 合荼忍不住笑了出来。秀寒欣慰的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心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束阳光似的。两个人和好如初,牵着手朝着胡同尽头走去。合荼一个人走的时候,觉得这胡同仿佛迷宫似的怎么也走不出去,然而跟着秀寒,没三两步就已经拐到家门口了。她不禁惊奇的说道:“你记忆真好,我刚刚绕了半天没出去。” “还好你没绕出去,不然我可去哪里找你。”秀寒推开门,对着院内大喊,“妈,我把合荼带回来了。” “回来就好,赶紧来吃饭!”远远的传来徽蕊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热情和亲切,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合荼心里忐忑着,生怕徽蕊和老何因为自己对秀寒说了那样的话而对自己产生了隔阂,直至上了饭桌,徽蕊却对她比之前更要体贴和亲热,一个劲儿的往她碗里夹肉夹菜,合荼的心这才彻底的放了下来。她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和肉,吃的肚子撑到不行才放下了碗筷,抹着嘴羞怯的笑道:“谢谢阿姨,真的特别好吃,我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你要是爱吃以后就经常来,阿姨做给你吃。”徽蕊望着她,目光慈和温柔,仿佛望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似的。合荼眼睛一热,差点又掉出泪来。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让嘴角高高的往上扬着,表现出十分的高兴来。 第十八章(下) 吃完饭,徽蕊便带着秀寒和她去找合馨。合荼和秀寒坐在车后座,系好安全带之后,车子就开动出发了。合荼新奇的望着车窗外面的人和物,心里充满了新鲜感。那些高大的建筑,那些装修精美的店铺,还有街上走来走去的打扮的十分时髦的男人女人们,每一个人都同秀寒一样浑身散发出一股高贵骄傲的气质。原来不只是秀寒是这样,城里的人都是这样。合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秀寒,心里觉得更加愧疚了,却也更加自卑起来。她这才知道秀寒的生活是怎样的,就算凭着她自己的想象,她也想象不出来这种环境和景象。 车子在大路上驰骋着,拐了几个弯,就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大家下车,徽蕊看了看手里的纸条,说道:“302。我们去问问302在哪里?” 合荼跟着秀寒往前走,在一个店铺前停了下来问路。店主给她们指了路之后,一行人便走进了一个巷子里面。这里的环境还算是干净整洁,打扫的十分干净的路边有老人推着婴儿车散步,也有年轻的情侣坐在长凳上卿卿我我的聊着天。合荼害羞的不敢去看他们,只低着头跟着秀寒的脚步往前走。她在心里感叹着,原来姐姐住的地方还是不错的,这下回去告诉父母,他们就不用担心了。 找到门牌302,徽蕊抬手敲响了门。等了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合荼几乎没认出来是合馨。合馨变了,变得更漂亮了,她不论是身上的打扮还是脸上摆出的表情,都同自己刚刚在马路上看到的男男女女一样,显得客气而疏离,长长的黑发披在肩膀上,身上穿着一条灰色的雪纺裙,虽然显得有些倦怠,却仍旧很漂亮,是那种让人不敢接近的漂亮。合荼不由得朝后面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合荼?”当目光接触到合荼的身上时,合馨脸上的客气疏离蓦的消失了,她惊喜交加的叫到,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 “姐......”合荼被她的拥抱勒的喘不过气来,“是,是我。” “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合馨笑着责备道,她的眼角有些湿润,便拿手悄悄地擦了擦,扭头看着徽蕊和秀寒,问道,“这两位是?” “这是秀寒呀,这个是秀寒的妈妈,你都忘啦?”合荼急忙介绍道。徽蕊拉着秀寒微微点了点头,露出微笑,脸上的表情同合馨刚刚的表情一样客气礼貌。 “啊。”合馨顿时摆出一脸的笑,“不好意思,时间太久没见了,一时之间没认出来。” “没关系。”徽蕊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却被秀寒抢了先,“我可以带合荼去我家里住吗?” “嗯?”合馨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同她一般年龄的女子,“什么意思?” “姐,是这样,秀寒想让我在城里的这两天住在她家里。”合荼解释道,一边对着秀寒眨了眨眼睛。 合馨“哦”了一声,客气的笑道:“不是我不让合荼去,只是这两天我家里事情比较多,合荼在这住着能帮帮我,还能照顾照顾合弈合复,所以——对不起啊。” 秀寒失望的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事,我可以来看她吗?” “当然可以。”合馨说着就拉着合荼往门里退去,一点让秀寒和徽蕊进来坐坐的意思都没有。徽蕊看出来了她的动作的含义,便拉着还不甘休的秀寒说道:“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秀寒不解的看了看母亲一眼,照她的脾气是要进去坐一坐,看看合馨家里是怎么个样子的。不过母亲都已经这么说了,她再这么做也显得有些鲁莽,便噘着嘴不高兴的跟着母亲转身离开了。 合馨“砰”的一声关上门,责备道:“你怎么跟她们在一起?” “我跟秀寒一起坐车来的啊,然后先去了秀寒家,秀寒妈妈才开车送我们过来的。”合荼不解的看着姐姐,“怎么了?” “妈跟你说的话你都忘到脑子后头去了,以后少跟她们来往。”合馨说着便往沙发边上走去。合荼问她为什么,她却又回答不上来,只好借口喊了几声在卧室玩耍的合弈合复,告诉他们合荼来了。 只听见一声欢呼,合弈率先从屋里冲了出来,直扑进了合荼的怀里。合荼笑望着她,见合弈没胖也没瘦,只是脸色变得更加白皙一些,便放心了。合复慢悠悠的跟着合弈的脚步走了出来,看见合荼,便弯了弯腰,礼貌的说了句:“姐姐好。” 合荼被他的动作逗笑了,玩笑道:“你怎么变得这么有礼貌啦?” “老师教的。”合复严肃的说完这句话,便走向沙发边捡起一本图画书看。合荼对着合馨挑了挑眉毛,合馨对着合荼耸了耸肩膀,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合馨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合荼,说道:“你先坐下休息休息,你姐夫现在在上班还没回来呢。” 合荼想起合芮对她说的事,心里不禁一沉,压低了声音说道:“姐,那是真的吗?” 合馨正在应付吵着闹着也要喝饮料的合弈,听见这话一愣,扭过头看着她,问道:“什么是真的?” “姐夫的——爸爸妈妈真的出车祸了吗?” 合馨的脸色黯然了下来,她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一动不动的坐了好半天,才缓缓说道:“这事过去了,你别提了,尤其等你姐夫回来了,当着他的面,连一个字也不要说,知道吗?” “为什么?”合荼疑惑地看着她,“爸妈说让我还劝劝姐夫,不要太伤心了。” “不要劝。”合馨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似的,但她的表情依然很沉重,“一个字也不要提。不然,他会重新崩溃的。” “好吧,我不提。”合荼被姐姐的表情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合馨,轻声问道,“那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合馨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却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你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唉!” 晚饭做好之后,刘季才回来。他咯吱窝里夹着一个公文包,脸上的表情疲惫至极,身体竟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消瘦,风衣里面几乎只剩下个骨头架子。看见合荼,他冷漠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的问道:“你来了?” “是。”合荼急忙站起来,抱着手局促的回答道,“姐夫好。” 刘季“嗯”了一声,脱了风衣挂在衣架上,转身进了卧室。合弈和合复正在里面打闹玩笑,没两秒钟两个人就都被赶了出来,一脸不悦的埋怨道:“回来就说人。” 合馨尴尬的朝合荼笑笑,压低声音说道:“他因为那件事心情很不好,如果有什么做不到位的,你也体谅体谅。” “这个是肯定的。”合荼急忙点头,帮忙往桌上端菜,“那我去叫姐夫吃饭。” “去吧。” 合荼小心翼翼地踅到卧室门口,探头一看,见刘季正缓缓地从公文包里往外拿出一些资料,便小声喊道:“姐夫,吃饭了。” “你们先吃,我等会儿吃。”刘季头也没回,说话的声音同他的表情一样冷漠而又阴沉。 “知道了。”合荼转身立即跑回合馨的身边,冲她摇了摇头,便坐下来劝着两个孩子不要再吵闹了。合弈仿佛没听见似的,拿着双筷子仍旧嘻嘻哈哈的笑,合复一脸无奈的看看合弈,对合荼说道:“姐,你能不能管管她?” “好好好。”合荼敷衍的说道,“合弈,别吵了,赶紧吃饭。” 自从刘季回来之后,整个家里的气氛就低沉至冰点,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平日里活泼好动的合弈看见了刘季之后,也立即变成了一个胆怯的缩起来的小刺猬,把脑袋窝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肯说了。合荼把凉掉了的饭菜端去热了热,刘季随便吃了两口,便扔下筷子站起来要进屋。合馨急忙说道:“你再多吃两口吧。” “吃那么多干嘛?”刘季脸色不悦的顶了一句。合馨的脸马上变得青一块白一块的,她勉强朝合荼笑了笑,便不说话了。刘季进了书房,便将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客厅里重新安静了下来,过了几秒钟,胆子回来了的合弈才重新悄声和合复说起话来。 “我看——”合荼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说道,“我明天就带合弈合复回去吧。” “啊?”合馨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为什么?” “姐,你看看姐夫的样子。”合荼朝书房看了一眼,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我看合弈和合复在这里也是打搅你们,还不如我带他们回去,等放完假了,再送他们过来上学。” 合馨猛地抓住了合荼的手,眼睛里几乎涌出了眼泪,她用力地摇着头,压抑的说道:“不要走,合荼,你再多呆两天,再陪我两天,我跟他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好吗?” “姐。”看见合馨的样子,合荼的心都快要碎了,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没有,没有。”合馨依旧摇着头,“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也不想他变成这个样子,以前的他也不是这个样子。只是我真的觉得我好累,我想回家,我想看看爸妈,我想跟你们待在一块儿。” “姐,你不要哭。”合荼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紧紧地握住合馨的手,将头埋在合馨的颈窝里,“你一哭,我也好想哭。” 合弈合复被两个姐姐突如其来的哭泣唬住了,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瞧着她们。合弈看了一会儿,猛地扑上去一起哭了起来,只有合复依旧淡定的看着她们,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魔方。 “合弈,嘘!”合馨做了一个悄声的动作,眼睛朝书房一瞟,“你怎么也哭起来了。” “姐。”合弈仰起湿漉漉的小脸,“我心里难受,看到你们哭,我心里就难受。” “傻丫头。”合馨抱住合弈,又替合荼擦掉眼泪,却完全没顾及到自己脸上也已满是泪水,“没事,过两天我们一起回家。” 姐妹三个人互相擦干眼泪,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她们一齐受了多大的委屈。不过哭完了也就哭完了,合荼除了心里更心疼姐姐之外,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怎么会知道合馨的心理活动呢,她连所有事情的过程都不知道。合馨也不打算告诉她的样子。其实因着合馨现在已经嫁人了,虽然只比合荼大上两岁,但是心理上却还是觉得合荼是个小孩子,有些事情不能告诉小孩子,这个是她潜意识里觉得正确的决定。 客厅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合荼陪着合馨坐在沙发上绣鞋垫,合弈合复头贴着头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一盏路灯发出来的昏黄的亮光远远地射进窗子里来。合荼伸了个懒腰,觉得坐的有些背痛,便站起来走了走。还没走两步,摆在茶几旁边的小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叮铃铃的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客厅里仿佛炸响了一个炸弹似的,吓了所有人一跳。 “接电话!”书房里传来一声暴吼。 合馨吓了一跳,急忙奔过去接起了电话。她的表情很快从恐慌变成了无所谓和生气,她压低声音说道:“她不去!她今晚就在这里睡!” “是不是秀寒?”合荼小心翼翼地问合馨,合馨却不回答她。敷衍了两句,合馨就挂掉了电话,带着满脸的气愤又坐回了沙发。 “是不是秀寒?”合荼不依不饶的问道,贴着姐姐的身体坐了下来。 “是。”合馨瞧了她一眼,合荼蓦的觉得这表情似乎有些熟悉,她想了想,脑海里现出合芮那张脸,没错,合馨现在脸上的表情跟合芮脸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叫我去她家里?” “嗯。” “那我要去。”合荼站了起来,皱着眉头看着合馨。 “到底我是你姐,还是她是你姐?”合馨瞪着眼睛看着合荼,“你是来看我的,看我和合弈合复的,不是来看她的。” “我就去今天一个晚上,明天我就过来。” 合馨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她,“你真的要抛下你的亲姐姐,去看一个跟你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的人吗?” “姐。”合荼无奈的看着她,“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永远是我的亲姐姐啊,但是秀寒是我的好朋友,跟你在一块儿和跟秀寒在一块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的啊。” “那你一定要去她那边?” “姐,你又不是没跟秀寒相处过,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对我可好了,她爸妈也对我可好了,还一直邀请我去她家里住。”合荼说着,她的脸上迸发出了光彩,仿佛沉浸在梦幻里一般,“你不知道她家的院子有多好看,不知道她家里有多好看,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 “你才活多大。”合馨有些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好吧,那你去吧,但是明天一定要早点过来,姐给你做面吃。” “好。”合荼高兴地伏在合馨的肩膀上撒了个长长的娇,才拿起电话重新给秀寒拨了过来。秀寒立时就要过来接她。合荼高兴地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引的合弈也要跟去,被合馨劝住了。没一会儿,院子门就被敲响了,合荼兴奋地跑去开门,一只手顺便从衣架上拿下包包,激动地说道:“姐,我走啦?” “你先看看门外是不是你就要走,万一跟错了人。”合馨责备的看着她,脸上却挂着笑容。 合荼嘿嘿一笑,手一拉门就开了,门外果然站着秀寒。她露出最开朗的笑脸,边伸头往里看,见合馨正站在门槛上望着她们,便热情地挥了挥手说道:“合馨好!” 合馨淡淡的点了点头,低着头使劲的拉着不停扭动的合弈。合弈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伸着细胳膊使劲朝秀寒挥舞道:“秀寒姐!秀寒姐!” “合弈!”秀寒像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那样张开了双手,微微弯着腰等着合弈跑过来。合弈挣扎的幅度越大了,合馨听着书房里好像是有动静,生怕合弈的叫声吵着了刘季,便放开了手。合弈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往秀寒的怀里冲,一把抱住她就再也不愿意松手。 “你这么想姐姐呀?”秀寒抚摸着她的头发,爱怜的说道。 “我也要去,我要跟二姐一起去。”合荼仰起脸看着秀寒。秀寒个子高大,十二岁的合弈才到她的胳膊那里。听了这话,秀寒眯着眼睛笑了,探头对合馨问道:“那我也带合弈去啦?” 合馨正要说什么,书房的门被打开了,刘季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合馨顿时变得脸色苍白,把到了喉咙口的话都给咽了回去。刘季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群人,问道:“怎么回事?” “您好。”秀寒礼貌的微微弯了弯腰,笑道,“我是合荼的朋友,想带合荼和合弈去我家住一晚上,想征求下您的同意。” “可以。”刘季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明天早早回来就是了。” “好!”秀寒高兴地眉开眼笑,“明天早上我就送她们回来。”说完也不顾合馨此时此刻是什么脸色,三个人手牵着手开心的转身去了。 刘季关上门,转过身瞟了合馨一眼,冷声说道:“这么一点小事,让她们去就是了,你拦什么?还嫌我不够烦?” 合馨低低的垂下头去,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来。刘季的脸色吓人的可怕,连素日里十分淡定的合复心里也觉得有些慌张,缩在桌边一动也不敢动。 “哼。”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回了书房,关门之前冷冷说道,“一家子都是吵闹的主。” 第十九章(上) 秀寒带着合荼合弈搭公交车回家。此时正是下班的时间,路上人来人往,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公交车,里面都挤满了人,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门口还有人硬要往上挤。可怜的公交车在左摇右晃着,让人有种它快要翻倒了的错觉。三个人等了好长时间,不论过去那一辆直达的公交车,里面的人都是满的,而且车站里等车的人只见多不见少。合荼不禁感叹道:“哇,等车的人也太多了吧?” “你以为。”秀寒正等的有些焦急,语气里面便带了些抱怨,“一到这个时候,压根就等不到车!算了算了,我们打的回去吧。” “好好好!打的!就不用挤这么多人的车了!”合弈拍着手笑。合荼紧紧地拉着她的胳膊,生怕一不小心在人群里跟她走失了。秀寒走到边上去拦出租车,没想到连出租车都是那么的难拦,在错过了第五辆车之后,三个人终于成功的坐上了车。而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夜声鼎沸了。 出租车三绕五绕,在一个巷子口停了下来。合荼记得这个巷子口的模样,车刚一停下来就打开车门下车,看着合弈出来,才伸手关上了车门。 “谢谢师傅啊!”秀寒招呼了一声,出租车便开走了。她擦了擦一脑门的汗,叹道:“天哪,我就说我为什么不喜欢出门,看看这个情况就知道了。” “人多了热闹!”合弈蹦跳着说道,在秀寒和合荼的身边绕来绕去。合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斥道:“你别乱跑,等会儿丢了找不到。” “对!”秀寒一拍手笑了,“你姐早上还在这儿迷路来着。” 合荼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她伸手去打秀寒,秀寒灵敏的躲开了,嬉笑着往巷子里面跑去。跑到门外,秀寒愣住了,见一向都不会打开的大门此时居然大开着,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 “爸!妈!”秀寒边招呼合荼合弈进去,边大声的喊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秀寒关上大门,三个人顺着小径走到院子里,见院子里搭着几根竹竿,竿子上三三两两挂着些漂亮的缎面被套和枕套,旁边还有几件绸制衣服,在两边路灯的照耀下好像古时候布坊里晾着的布样子似的。秀寒跑进屋里去找爸妈了,合荼便领着合弈到处参观,两个人都不禁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不一会儿,徽蕊就从南边的屋门里走了出来,挥着手笑道:“你们回来啦?” “嗯。”合荼急忙站定,微笑道,“我妹妹也来了。”说着推了推合弈的肩膀,示意她问阿姨好。合弈忙说了句,“阿姨好!” “好好。”徽蕊笑着,“来,进来,我房间都给你们收拾好了,你们三个今晚就在这里睡吧。” 合荼带着合弈踏进门槛,这间屋子她还没有进来过,看装修似乎没有客厅那么精致豪华,却也贴着素雅的壁纸,家具小巧而雅致,靠墙边摆着一张大床,四五个人躺在上面都不会挤。秀寒就躺在那张大床上,见她们进来便说道:“今晚我们在这边睡,这是我家客房,床大,我们三个在上面跳舞都跳的来。” 徽蕊噗嗤一声笑了,扭头对合荼说道:“你看,秀寒她就是这个样子,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带同学回来,我就给她把这间房间打扫了让她们闹去,反正离我们卧室远,也吵不到。” 合荼捂着嘴笑,合弈学着她的样子也捂着嘴笑。徽蕊叮嘱了两句便退出去了,三个人这才放了开来,合弈脱了鞋就往床上爬,合荼急忙拉住她,说道:“先把衣服裤子脱了,脏兮兮的。” “哦,对了!你们等下!”秀寒说着往门外奔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原来就是院子里晾着的那几件丝绸睡衣。她从里面挑了一套小的递给合弈,一套中等身号的递给合荼,说道:“来,换上吧,我妈下午专门去商场买的。” “啊?”合荼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她,“阿姨专门去买的?” “对呀。”秀寒边摆弄着衣服边说道,“她看你来的时候都没带衣服,就想着买件睡衣睡觉的时候能穿。这都是刚洗过的,赶紧换上吧。” 合荼帮着合弈换衣服。那睡衣滑溜溜的,在大热的夏天里穿在身上令人觉得尤其凉爽。合弈换完就倒在床上了,张开双臂感叹道:“真舒服啊!” 合荼笑了笑,正要脱掉上衣,扭头就看见了正在旁边换衣服的秀寒,顿时呆住了。她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女人的身体,就连给自己洗澡的时候都是羞羞答答的快速了事。秀寒的身体纤长,皮肤细腻如脂,有着精美花纹的衣服包裹着她小小的胸口,黑色的长发间透出来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皙。反观自己,却穿着母亲缝制的粗糙的衣,又是穿了很久几乎都有些磨旧,合荼马上感到自卑起来,正在解扣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合荼的目光,秀寒快速地换上衣服,扭头看着她,双手做作的捂住胸口,大喊道:“你看我干吗!你这个色狼!” 合荼勉强笑了笑。 “你怎么不换?”秀寒放下手,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啦?刚刚还挺开心的,这会儿怎么又这副表情。” “没有啦。”合荼重新摆上笑脸,可是那笑容是那样的无力低下。 “合弈,姐姐带你洗澡去!”秀寒拉起瘫倒在床上的合弈,笑嘻嘻的说道,“你要不要一起啊?”她问合荼。 合荼摇了摇头,“你们先去吧。” “好吧。” 合弈开心的跟着秀寒跑出去了。合荼见着两人出去了,急忙关上门,这才缓缓地换起衣服来。刚解开第二个扣子,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阵脚步声传进来,吓得合荼急忙把衣领合上,扭头看是谁跑了进来。 “我忘了一件事!”秀寒直奔向衣柜,从里面拿出来一套全新的nei衣,“忘记给你这个了,你等会儿洗完澡换上。”说完她就往外面跑,跑到门口又回头道,“都是今天刚洗过的,干净的。” 合荼呆呆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外,手里的衣服是那么的火热,烫的她的心几乎都在痛。她缓缓地褪掉衣服,看着那全新的精致的衣,却不知道该怎么穿。到最后只好先换上睡衣,捧着衣服去浴室,打算洗完澡再穿,也不至于玷污了这崭新的衣服。浴室的门关着,里面传来打闹的欢笑声和哗哗的水声。合荼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秀寒同合弈才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 “姐,我们洗完啦!”合弈仰着脸笑道。合荼点了点头,往蒸气满溢朦朦胧胧的浴室里面走,秀寒帮她关上了门,带着合弈去卧室吹头发。刚刚把合弈的头发吹干用皮筋绑起来,只听见浴室里传来巨大的“砰”的一声,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急忙扔下吹风机跑了出去。 “合荼?”秀寒敲了敲门,将嘴唇靠近门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里面传来合荼窘迫的声音,“东西不小心掉地上了。” 秀寒还没来得及说话,合弈便喊道:“姐姐,那个开关往左边拧是热水!”里面悄无声息的没人说话,不一会儿水声便哗哗的响了起来。秀寒对着合弈眨了眨眼,两个人又回到了卧室。 “姐姐没用过热水器洗澡。”合弈跳上床,“我们家里都是烧热水洗的。” “我们家以前也是烧热水啊。”秀寒不以为然的回答道。她翻开扔在梳妆台上的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合弈趴在床上都快睡着了,合荼才慢悠悠的走了进来。她长长的头发披在背上,将背上的衣服都晕染湿了。秀寒站起来帮她擦头发,合荼便呆呆地坐在床上。 “你怎么洗这么久?” 合荼没说话,她感到窘迫极了,很害怕一不小心弄坏了什么东西。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也不懂得怎么使用,更不好意思问秀寒,只好自己一个人瞎摸索,结果还把东西给摔了。要是摔坏了,怎么着她也要赔的,可是她哪里来的钱呢?合荼越想心里越忐忑,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你怎么了嘛?”秀寒茫然的看着她,“从刚刚开始你就不对劲了。” “没,没什么。”合荼垂下头,斜睨着已经在打瞌睡的合弈,双手无助的搓弄着衣角,“我觉得困了,我们睡吧。” “这会儿才几点。”秀寒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才八点半你就困了啊?” “我平时睡的比较早......” “我们聊天呗。”秀寒兴奋地盘腿坐着,“好不容易你来我家一次,好不容易我们能举行一次卧谈会......” “你想聊什么?”合荼也想借此转移自己的忐忑心理,便强打精神坐直来认真的看着秀寒。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合荼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挺好的啊。” “你想不想见见我朋友?”秀寒的嘴咧的更开了,她几乎目不转睛的盯着合荼。 “你朋友?”合荼疑惑地看着她,“我见你朋友——这不太好吧。” “怎么不太好了?”秀寒笑道,“他们是我朋友,你也是我朋友啊,我们应该互相认识。” “你朋友都是谁啊?” “就是以前的同学咯,我们都是玩的比较好的。”秀寒往合荼跟前凑了凑,“我们等会儿就去找他们。” “嗐!”合荼惊诧的看着她,“都这么晚了,不好吧?” “好着呢!”秀寒推了一下她的肩膀,“晚上玩才有意思哩。”说着她就往床下挪,床头柜上摆着一部电话,她轻车熟路的迅速按了几个号码,就将话筒放在耳朵旁等待起来。 合荼给合弈盖好被子,好奇地看着秀寒。 “喂?我可以出去了,其他人呢?好好好,就在老地方汇合——真的?对了,我带个朋友,没关系吧?好的好的,待会儿见。”秀寒迅速地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她趴在窗户上往外瞅了瞅,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合荼从床上跳下来,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轻轻说道:“别吵醒合弈了。” 秀寒识趣地点点头,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没错,你说的没错,要是吵醒合弈就麻烦了,她肯定非得要跟着来的。可是!”她突然在原地跳了一下,激动地说道,“我现在觉得好兴奋啊!” “有什么好兴奋的?” “你知道吗?”秀寒抓住合荼的肩膀,满脸似乎都在放光,“我下午给幸偲蕴打电话,约了他好几次他都没答应,说有事情要忙,结果刚刚打电话给我朋友,她说他会去!你说我有多高兴!我高兴的现在就想上天!” “行了行了。”合荼笑望着她,“那你现在又在找什么?” “我找我那条裙子。”秀寒继续趴在衣柜里翻找着,“那条短裙,很漂亮的,去哪儿了到底,我记得之前就塞在这个柜子里来着——啊!找到了!”秀寒站直来,手里抖着一条黑色的丝滑连衣裙,她开心的说道:“我去换衣服,你自己在衣柜里找找,看有什么喜欢的衣服也换上。” “我就不用了吧——”合荼的尾音还没落,秀寒就消失在了卧室门口。合荼听见门厅里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就知道她是在门厅里换衣服了。 合荼低头在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衣柜里看了一眼,觉得里面的衣服都千奇百怪,自己不是很喜欢,便仍旧回到床上坐着了。她瞧见被秀寒扔在床上的那本杂志,觉得百无聊赖,就翻开看了起来,那是一本时尚杂志,里面的插图都是时髦洋气的男男女女,脸上画着精致的妆,身上穿着各种风格的衣服,令人看着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一般。 不一会儿秀寒就进来了,她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本来想拎着裙摆的,结果裙子太紧了,就没拎的起来。她昂着下巴高傲的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那是一条吊带裙,胸口成v型,宽宽的肩带将大部分肩膀都遮了起来,胸前只隐隐约约露着两截玲珑的锁骨。秀寒转过身将侧面给合荼看,那条裙子紧紧地包裹在她身上,裙摆只到膝盖上面一部分,很精妙的勾勒出她身材的曼妙之处。她的皮肤又洁白细腻,在黑色的衬托下便更显得如同象牙般的白。合荼看得呆了,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秀寒又奔到梳妆台前,往脸上抹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边小小的张开口问道:“你怎么还不挑衣服?” “我,我不知道该穿什么?” “那么多衣服,总有你喜欢的呀。”秀寒说着扔下手上的粉底液,再次钻进衣柜里翻找起来,她将一条裙子扔在床上。合荼拿起来比对了一下,觉得裙子太短了,便摇了摇头。秀寒接着往床上扔,一连扔了好几件,合荼都觉得不满意,直到秀寒拿出来一条未开封的还装在塑料袋里的裙子,她才眼睛放光的跳下床来,呆呆地说道:“这裙子有点眼熟。” “我那时候送给你一条蓝色的,这是我给我自己买的,同那条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秀寒笑了笑,“那条裙子你还留着没有?” “留着呢,我好好的藏起来了。”合荼高兴地拍拍手,“我就穿这条。” “好。”秀寒帮她拆开袋子,仍旧回梳妆台前化妆。合荼扭扭捏捏的脱睡衣,露出里面那套崭新的衣来。秀寒在镜子里瞅见了,低低一笑,便不再看她。合荼不知道该怎么穿那条裙子,从头上套也不对,从脚下往进穿也不对,好半天才将它套在了身上。她背过手想拉上后背的拉链,却半天也拉不上。 “我来。”秀寒已经化好妆了,她将长发甩了甩,帮合荼拉上拉链,拉着合荼坐在梳妆台前,说道,“我也给你化个妆。” 合荼连连摇手,“算了算了,我就不用了吧?” “要。”秀寒坚定的说道,“这么好看,肯定化完妆更好看。” 合荼听了这话觉得心里喜滋滋的,便不再反抗,任由着秀寒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她想起那年在家里时秀寒给自己化妆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长得好看的。她不介意变得更好看一些,这让她的心里感到满足,觉得自己还是有地方可取的。 化妆程序很快就完成了,秀寒又帮她摆弄起头发。她给合荼辫了一个蓬松的、可爱的蜈蚣辫,发尾用丝带绑上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合荼站了起来,仔细的打量着穿衣镜里面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站在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自己。那条飘逸的长裙,她第一次看见时是穿在12岁的秀寒身上,无数次她在梦里看见自己穿上了这条美丽的裙子,而如今终于穿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心里竟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自己天生就是该穿的这么好看、打扮的这么漂亮似的。她转过身,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平静的说道:“我们出发吧。” 秀寒正往身上穿一件薄薄的灰色风衣,听见这话诧异的回头看了看合荼,笑道:“你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哪有,我就是我啊。”合荼拎着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年12岁的秀寒,“真好看。” “好看好看。”秀寒背起了包,“我们走吧。”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开门,小心翼翼地关灯,小心翼翼地关门。院子那头徽蕊卧室的灯还亮着,她们便放轻了脚步出了门厅,顺着小径往大门那边溜去。 “为什么不跟阿姨说?”合荼压低声音问道,“阿姨不是平时很宠你吗?” “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宠的。”秀寒轻轻地打开插销,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我妈从来不让我晚上出门。” “嗯,好吧。”合荼感到一种冒险的兴奋和激动,她紧张地看着秀寒开门,跟着秀寒的脚步溜出门,又看秀寒将大门虚掩了上来。 “不锁吗?”合荼好奇地问,在乡下家里的时候,晚上一般都要把大门锁好来,因为传说不锁好门会有狼跑进来。 “我们在外面怎么锁。”秀寒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合荼一眼,“再说锁上了我们回来的时候怎么进去?” “有道理。”合荼点点头,“但是万一我们走了有人推门进去怎么办?” “不会的,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人跑进去。” “哇。”合荼惊讶的看着秀寒,“你这样跑出去好几次了吗?” 秀寒急忙捂住合荼的嘴,拉着她朝胡同外面走去,边说道:“你话真多。” “我们要去哪里?”合荼挣脱开她的手,激动地问道。 “我们先去跟他们会合。”秀寒朝左右张望着,领着合荼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正是晚上九点钟的光景,街上的人还很多,大多数都是情侣或者一家人在一起散步。合荼害羞的低着头跟在秀寒的身后,总觉得旁边路过的人在看她,看她脸上刚化好的妆,看她身上漂亮的裙子。不一会儿走在前面的秀寒就停了下来,她拉住合荼的手,另一只手高高的挥了起来,“我们在这儿!” 合荼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抬起头迅速地朝前方瞅了一眼,只见有三个男生三个女生跑了过来,他们都是同那时尚杂志上一般的打扮,脸上洋溢着青春欢快的笑容,令人一看到他们就觉得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似的,能深刻的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与律动。秀寒一一与他们招呼着,将秀寒介绍给他们。这群男生女生很是热情,其中有两个女生马上就搂着合荼的肩膀寒暄起来。合荼羞涩的低头笑着,先前的自信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那股子让人无力的自卑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第十九章(下) 秀寒抬头朝他们身后望了望,表情上带点失落的问道,“幸偲蕴呢?” “哦。”其中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生回答道,“他说过一会儿来,我们先去开包厢。” “好吧。”秀寒扭头拉住合荼的手,对那两个热情的女生说道,“你们可别吓着我妹妹了。” “我们吓着她?”女生一下子笑了起来,“应该是你吓着她才对,我们这么平易近人。” “瞎说吧你就。”秀寒笑着打女生,女生一下子就躲开了。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合荼羡慕的望着他们打闹的身影,觉得自己好像是那多出来的一个一般,心里觉得苦涩而又尴尬。 “你妹妹真的很好看。”另一个女生突然说道。她的话相对少些,表情总是冷冷的,秀寒同其他人打闹的时候,她只是在旁边冷眼观看着。可是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敏锐,心思是那么的细腻,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合荼的不安和尴尬,马上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胳膊,说出了这么一句赞美的话。 “她本来就很好看啊。”秀寒听见回头说了一句,但很快就被前面的男生女生拉过去聊天了。那女孩子走在合荼身边,笑道:“我叫陈牧林,你是叫合荼,是哪两个字?” 合荼对身边的这个女生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便认真的将自己名字的两个字解释了一下,又不好意思的笑道:“对不起,我识字不多......” “没关系。”陈牧林扭头看了一眼前面大聊特聊的秀寒,问道,“你跟秀寒是——” “我跟她是好朋友。”合荼急忙回答道。 “我知道,你看着不像是她的亲妹妹。”陈牧林说道,丝毫没注意到合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秀寒是独生女,这个我知道。” “......她平时就是这样的吗?”合荼望着秀寒的背影,有些失落的问道。她从来都只了解在她面前时的秀寒,此时蓦的看见秀寒在旁人跟前也是如此的受欢迎,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儿似的,呼呼的往外漏着风。陈牧林点了点头,说道:“她的性格热闹的很,以前在同一个班里挺受欢迎的。她唱歌很好听,我喜欢听她唱歌。”陈牧林扭头看着合荼,“我喜欢同声音好听的人交朋友。” 合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觉得身边的这个女生仿佛忽近忽远似的。她的脸上永远带着疏离的微笑,就算说话的语气再亲热内容再贴心,却总是让人觉得不是真心。合荼不自觉的稍稍拉开了同她的距离,加快了脚步朝前面的秀寒追了上去。 一行人绕进了一个霓虹闪烁灯光迷离装修豪华的地方。有两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站在门口,见他们进来,忙弯腰鞠躬,伸着一只手让着他们进去。合荼紧张地对他们点点头,跟着秀寒的脚步追了进去。付好钱,订好包厢,秀寒站在大厅里对朋友们说道:“你们先进去吧,我等人。” “等谁?”一个女生嘻嘻哈哈的笑道,“等幸偲蕴?” 秀寒的脸蓦的红了,她嘴角闪过似有若无的一丝笑,伸手拍了那女生一下,说道:“就你话多。” “那我们先进去咯,你慢慢等吧。” 合荼没有随他们进去,就站在秀寒身边。陈牧林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又走回来贴着合荼的耳朵说道:“我们进去吧。” “呃,我还是等秀寒......” “秀寒在等人,我们就不要打扰了。”说着,陈牧林就拉起了合荼的手,硬拽着她走进了包厢。合荼边走边扭头看着秀寒,见秀寒都没回头看一眼,仍旧目光直直的望着门口。她心里猛地觉得很不舒服,开始厌恶起眼前的场景来。 包厢里已经有人开始点歌了,有一些歌是合荼听过的甚至会唱的,如果现在只有她和秀寒两个人,她肯定抛开羞涩同秀寒一起唱了起来,只是此时的她紧抿着嘴唇,紧张地望着周围那群欢快的人,手脚怎么也放不开来,心里总记挂着站在门口的秀寒,不知道秀寒有没有等到她要等的那个人。一首歌唱完了,另一首歌的前奏又开始响起,一个男生站起来喊道:“何秀寒呢?” “在门口等幸偲蕴呢!”一个女生嘴里喊着一块西瓜含糊不清的说道。 “拉她进来啊,干嘛在门口等着。”那男生说着就推门出去了,不一会儿秀寒就被那男生扯着胳膊拉了进来。她的表情失落又难过,却因着小伙伴们在,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麦霸不唱歌,说不过去啊!”那男生笑着,把话筒塞进秀寒的手里,“快,是你爱唱的。” 秀寒笑着斜了他一眼,及时跟上节奏唱了起来。整个包厢里的说话声顿时都消失了,秀寒的声音同音乐的伴奏声在空气中缠绵着、撕扯着,仿佛要找到一个什么出口将心里的不满和委屈发泄出来似的。一曲终了,大家都呆了,从来也没见过唱的这样撕心裂肺的秀寒,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接下来没有人点歌了,包厢里安静了下来。秀寒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话筒,一句话也不说。合荼站起来,正要走过去,门却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看似随意的鼓着掌,边慢悠悠的说道:“唱得好。” 秀寒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似的,猛地抬起头望着门口,脸上迸发出炫目的光彩。她兴高采烈的跑向那人,手舞足蹈的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怎么会?”那人走了进来,朝围坐成一圈的人缓缓扫视了一下,“朋友聚会,我必须到。” “你坐这儿!”秀寒拉着幸偲蕴的胳膊让他坐在沙发空着的另一边,她仿佛一个孩子似的高兴,目光片刻都舍不得离开眼前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你不知道,秀寒就等你半天了呢,要不是我去拉她,她都不进来。”原先拉秀寒进来的那个男生起哄道。包厢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嘘声,紧接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幸偲蕴淡淡的瞅了大家一眼,目光落在秀寒脸上,点点头说道:“多谢你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秀寒羞羞答答的说道,一弯腰就在幸偲蕴身边坐了下来。合荼在茶几旁边站了许久,发呆似的瞅着这一切,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见秀寒的神情与平时大不一样,今日里好像一个刚出嫁的小媳妇一般害羞局促,便顿时明白过来了。她同朱海见面时难道不也是这样吗?看来秀寒也有这样的一天,自己却是高估她了。 “诶?这位是?”幸偲蕴眼尖的发现包厢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扭头问秀寒。秀寒急忙点点头,她已经把合荼给忘了,顿时感到心里愧疚的不行,便走过去拉着合荼的手说道:“这是我妹妹,叫周合荼。” “你好。”幸偲蕴站了起来,礼貌的伸出了右手。合荼低下头呆呆地看了几秒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幸偲蕴倒没在意,他笑了笑,把手收了回去,微微弯了弯腰说道,“欢迎你。” “谢谢......”合荼嗫嗫嚅嚅的说道,压根不敢抬头看眼前的这个人。在秀寒的叙述中,这个男生已然在她心里成为了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此时蓦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只觉得仿佛做梦一般,好像秀寒平日里对她述说过的一下子都成为了现实,不再是干巴巴的那几句描述了。“那人的嗓音真的很好听。”合荼暗暗的想,一边回味着,她终于明白了嗓子里面仿佛有个磁铁是什么意思了。 “你们接着唱吧。”幸偲蕴坐回了座位,浅啜了一口饮料,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秀寒活泼好动的仿佛一个爱玩的孩子一般,在包厢里上蹿下跳着,一首歌接着一首歌的唱,似乎不会感到疲倦似的。合荼坐在角落的沙发里,目不转睛的看着秀寒,偶尔也偷瞄一眼幸偲蕴。包厢昏暗的灯光里,他坐在那边仿佛一个精致的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几乎连眼睛都不眨。合荼仔细的品评了一下,不觉得他是那种好看的出乎人意料的人,如果拿他同朱海比,朱海还比他长得好看一些——合荼的脸蓦然红了,她把冰凉的手背贴在脸颊上,继续出神的想着,只是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这种气质使他站在人群里一下子就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使人的目光再也转移不开,心甘情愿的听他讲话。“他的嗓音为他增加了很多色彩。”合荼点了点头,觉得是这样,但她还是不懂,为什么秀寒一看到幸偲蕴就会那般的兴高采烈。 时间过去的很快,一连唱了十几首歌的秀寒终于感到了疲倦。她放下话筒,跑到合荼跟前说了几句乱七八糟的话,还没等合荼听明白,又跑到幸偲蕴旁边坐下,满脸热切的同他交谈起来。合荼觉得有些不满,探头越过人群看着他们,只见幸偲蕴脸上挂着微笑,认真的倾听着秀寒的说话,偶尔回应一两句。合荼扭着裙角,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去,她是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了。 “来!我们大家干一杯!庆祝一下我们的相聚!”一个女生站了起来大声招呼着。大家一哄而起,都端起了酒杯。只有陈牧林和幸偲蕴还端端的坐着。大家将他们扯了起来,各自仰头一饮而尽。秀寒已经有些微醺,她摇摇晃晃的扶住沙发背,眼神迷离的望着昏暗灯光中的幸偲蕴。 “你姐好像醉了。”陈牧林越过一个人大声对合荼喊道。 合荼急忙站了起来准备去扶秀寒,秀寒却挣扎着不让她扶。合荼的手一次次被甩到一边,她心里觉得有些恼怒,便站着不动了。 秀寒跑到台前拿起了话筒,对着幸偲蕴大声喊道:“幸偲蕴!我喜欢你!你做我男朋友吧!” 包厢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突然又哄的一下子吵闹了起来。大家都在起哄,只有陈牧林、幸偲蕴和合荼安安静静的不出声。一个是坐在沙发上只看热闹,一个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看着对他表白之后变得局促不安、羞涩脸红的女孩子,一个是带着满心的恼怒和委屈被这场面吓得有些呆了。过了不知道多久,秀寒的酒几乎都快醒了,她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顿时觉得大惊,支支吾吾着想说些什么话挽回眼前这个尴尬的局面。 “好。”幸偲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嘴角再次扬了起来,只是那笑容还是客气礼貌的,“很好。” “你——”秀寒都不敢抬头看他,“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的回答。”幸偲蕴定定的看着她,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仿佛就是摆设一般不存在。 “你——答应我了?”秀寒的身体颤抖着,“还是拒绝——” “你觉得呢?”幸偲蕴的声音忽的变得很温柔,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在忽闪的灯光下看不真切,但似乎能感受到里面的情意。 秀寒惊喜的抬起头来,她看着这个她默默喜欢了三年多的人,一时之间仿佛觉得在做梦一般。大家起哄的更加起劲了,只有两个主人公还面对面站着互相发呆。 “幸偲蕴!”一个男生喊道,“上去呀!亲一下!” 于是大家都“亲一下”“亲一下”的喊了起来。 幸偲蕴无奈的扫视了一圈,抬抬手将呼喊声压了下去,淡淡说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吧。我看秀寒也有些醉了,我现在送她回去。” 大家都发出不满的嘘声,不过幸偲蕴说的也没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便陆陆续续地站起来准备离开。合荼费力地撑着秀寒的身子,秀寒的酒醒只持续了表白的那一会儿,很快就又开始左摇右晃起来。将她扶出门,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从合荼的手里接过了秀寒,合荼惊讶的抬头看,原来是幸偲蕴,只听他笑道:“我来吧。” “好。”合荼点了点头,跟在了他们身后。秀寒几乎扑倒在幸偲蕴的身上,使幸偲蕴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合荼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两个会不会一同摔倒在地上。出了大门,他伸手拦了一辆车,将秀寒塞进后座里去,扭头对合荼说道:“你坐她旁边吧。” “好。”合荼急忙上车,刚坐稳来,秀寒的脑袋就倒在了她的肩膀上,两只手如同藤蔓似的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胳膊,嘴里还在嘟囔着:“幸偲蕴......幸偲蕴......” 幸偲蕴坐在了副驾驶,对司机说了地址之后,车子便发动了。他没有回头看看秀寒,也没有说话,车子里面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ktv离秀寒的家并不远,五分钟左右也就到了。下车之后,幸偲蕴对合荼说道:“你回去好好照顾下她吧。” “这个不用你说,我会的。”合荼垂着头喃喃说道,“你先别走,那个,我对这个巷子不熟,你带我进去吧,不然我会迷路......” 幸偲蕴忍俊不禁,他扶住秀寒的一边胳膊,问道:“你很少来她家吗?” “我是第一次来。” 幸偲蕴点了点头,带着她们朝前走去,边说道:“她家里是比较难找,第一次来难免会迷路。” “那你来了很多次了?”合荼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边费力地扶着秀寒。 “挺多次的,有好几次都是我来接她出去的。”幸偲蕴淡淡的说道,语气里面听不出任何情绪。 “啊?”合荼顿时睁大了眼睛,“你还来接她出去......” “是。”幸偲蕴点了点头,“你应该会很了解她,她很爱玩,很疯。但恰恰相反,我却是比较喜欢安静的人。” “那你喜欢安静,你为什么还要接她出去玩?” 听见这话,幸偲蕴回头有点诧异的看了合荼一眼,笑道:“你如果跟她是好朋友,你应该知道,她这个人缠起人来没办法的,只有别人答应她的份,没有人能拒绝她。跟个小孩子一样,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我如果不来接她,她就闹的天翻地覆,闹到所有人都来指责我。你说我能怎么办?” 合荼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见这样的一个秀寒,霎时觉得新奇极了。秀寒在她面前就从来没这样过,反而总是迁就着自己。想到这里,合荼的心里感到一丝满足和骄傲,她看着倒在自己肩膀上的秀寒,却还是皱着眉头说道:“女孩子晚上老是出去不好。” 幸偲蕴轻笑了一声,“她可从来不会这么想。” 说着就到了秀寒家的门前,门还是虚掩着的。幸偲蕴放开秀寒的胳膊,轻声问道:“你扶她进去没问题吧?” 合荼摇了摇头,幸偲蕴便放心的说道:“那我先走了,你们早点休息吧。”说完他看了一眼秀寒,目光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转身就离开了。 合荼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转弯处,才回过身来想扶着秀寒进门。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秀寒一双精光烁烁的眼睛,在黑暗里直勾勾的盯着她。 “啊!”合荼结结实实的被吓了一跳,直退后了好几步,扶着墙捂着胸口惊慌未定的喘着气。 “他就这么走了?”秀寒的语气散发着浓重的幽怨,她的眼神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个女鬼。 “你,你不是喝醉了吗?”合荼皱着眉看着她。 “醉个毛线。”秀寒撅起了嘴,转身往门里走,“这么一个好机会他都不好好利用......” “你说什么?”合荼加快脚步跟上秀寒,一边低声问道。院子里面安安静静的,关门时发出的小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尖锐。 “嘘!”秀寒弯着腰朝前面走,见房屋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才直起了腰,“我们进屋再说。” 两个人蹑手蹑脚的打开门进屋,关上门之后才松了口气。奇怪的是卧室里的灯居然是亮的,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 合荼推开门,坐在床上的合弈就朝她们两个射来两股幽怨的目光。 “你们去哪儿啦?”她大声喊道。 “嘘!”合荼急忙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回头看着秀寒把门卧室门关了起来,才问道,“你怎么醒来了?” “我醒来看见你们不在,把我吓坏了。”合弈乖巧的放低了声音,“我以为我做了个梦你们都被妖怪抓走了。” “怎么可能。”秀寒脱掉风衣扔在沙发上,“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妖怪。” “没有妖怪——那就是鬼。”合弈撅了噘嘴,“你们到底去哪里啦?” “我们去——”合荼思考着要用什么措辞来回答,秀寒已经开了口,“我们出去玩了。” “玩什么?”合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就是玩啊,大人的那种玩,你小孩子不懂。” “我懂的。”合弈不服气的反驳道,“你说了我就懂了。” 秀寒不屑的撇了撇嘴,迅速地换上了睡衣,爬上床钻到合弈旁边,把脸藏在被子里说道:“我困了,想睡觉。” “我去洗把脸。”合荼说着出去了,等回来的时候,秀寒已经睡着了,卷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微微颤动着。 “姐姐。”合弈看着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你睡这边。” “好。”合荼笑道,“你也赶紧睡,都很晚了。”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半透明的纱帘在室内投射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线。合荼半睁着眼睛看着那团仿佛只会出现在梦境里的月光,整个人越来越觉得迷糊,仿佛此时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一般。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窗外突然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将那团美丽的月光打散,只留下一片喜忧参半的哀愁。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大早合荼就醒来了。天光微亮,空气里有着清冷微寒的味道。合荼是个认床的人,只要换了地方睡,就从来会醒的很早。她轻轻地下床,换上自己的衣服,将那套睡衣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又叫合弈起床。合弈揉着眼睛不情不愿的撑起半个身子,合荼边给她换衣服,边轻声说道:“嘘,不要吵醒你秀寒姐。” 两个人换好衣服,洗漱过后,便到厨房里准备早餐。厨房里那些新奇的厨具是合荼从来没见过的,她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用,锅台上也没有可以生火烧饭的地方。合弈坐在椅子上目光迷离的望着她,打着哈欠说道:“姐,我想睡觉。” “睡懒觉不是好孩子。”合荼没回头,责备了一句后依然认真的研究着。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徽蕊挽着袖子出现在门口,看见合荼合弈,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俩怎么起这么早呢?” “阿姨。”合荼窘迫的笑了,“我和合弈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徽蕊摸了摸合弈的头,笑道:“是不是饿了?等着,阿姨给你们做早饭。”她边从冰箱里拿菜边唠唠叨叨的说道,“唉你俩真是懂事的孩子,我家秀寒天天睡懒觉,上学也都是迟到,如果秀寒有你们一半的懂事,我也就放心多了。” “阿姨,我来帮您吧。”合荼要从徽蕊手里接过洗菜的篮子,被徽蕊推开了,“你去坐着去,要是无聊就去看电视,阿姨做好了叫你们。” “没事的,阿姨,我会做饭。” 徽蕊定定的看了合荼几秒,仍旧笑道:“好啦,你还跟阿姨客气,带着你妹妹去客厅看电视吧。” 合荼拗不过徽蕊,只好带着合弈走了出去。合弈特别兴奋,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的。合荼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总觉得要做点什么事情才能报答徽蕊对自己的一片照顾。但是做什么呢,她又想不出来,心里顿时发愁的不行。 一行人吃完早餐,老何出门去公司,合荼抢着帮徽蕊洗碗的时候,秀寒才拖着慵懒的躯体来到了厨房,“妈,有吃的吗?我饿。” “你看看,你看看。”徽蕊笑着斜睨了秀寒一眼,“到现在才起来。” “昨晚睡得迟嘛。”秀寒摆出一副要撒娇的趋势,徽蕊急忙躲开了,说道:“冰箱里有饼,自己拿着吃去。” “哼。”秀寒撅着嘴走开了。合荼认真的洗着盘子,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全部都收拾好了之后,才说道:“阿姨,我跟合弈就先回去了。” “好,我送你们去。”徽蕊说着就朝自己的起居室走去。秀寒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合荼,翘着二郎腿说道:“还早着呢,你急什么?” “不早啦。”合荼在她对面坐下来,“这个时候已经很迟了。” 秀寒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嘴里咬着饼痴痴地笑了起来,突然说道,“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昨晚?”合荼笑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幸偲蕴送我回来的是不是?”秀寒咬着嘴唇靠近她,神秘兮兮的问道,但却不等合荼回答,又说道,“真好。太好了。”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合荼托着下巴说道,“就跟我家那只只会吃别人吃剩下的草的傻羊一样。” 秀寒对她做了个鬼脸,“你觉得幸偲蕴这个人怎么样?以前我对你讲,但是你从来没见过,这次见了,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兴奋的红了脸,几乎要贴到合荼的脸上去。 “挺好的啊。”合荼认真的想了想,“挺好的。” “就挺好的啊?”秀寒有点失望的说道。 “是啊。”合荼无辜的看着她,“真的挺好的。” “好吧。”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合弈忽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喊道:“姐姐,徽蕊阿姨让我叫你。” “我送你们去。”秀寒跟着合荼一起站了起来。合荼回头看了一眼还穿着睡衣的她,说道:“你脸都没洗,还是算了。” “哎呀,你这一次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我还是送送你,反正我无所谓啦,别人看见我这副邋遢样子就看见了呗,反正我已经有幸偲蕴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秀寒得意洋洋的说道,挽着合荼的手臂大大咧咧的朝外面走去。合荼没办法,只好让她跟着一起去了,倒是徽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瞅了秀寒几眼,没说什么。 到合馨家的时候,合荼惊奇的发现刘季居然在家,家里的气氛依旧沉闷,合馨陪着合复坐在桌边写作业。合荼带着合弈进来,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合荼让合弈去看书,自己便在合馨旁边坐了下来。 “姐,姐夫今天没去上班吗?”合荼瞅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刘季,小声问道。 “嗯。”合馨点了点头,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她拉住合荼的手,捏了捏,又放开了。 “姐夫好。”合荼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季抬起表情阴沉的脸,对着她点了点头。 “合荼,我想对他说,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回家去。” “那就说啊。”合荼压低了声音,几乎用气声说道。她觉得仿佛是在玩地道战似的,内心有了点小兴奋。 “那我说了。”合馨望着她的脸,咬了咬嘴唇,踌躇着站了起来,踅到刘季旁边,搅着双手问道,“那个......你饿不饿?我去做饭。” “现在才几点?”刘季头也不抬,“刚刚不是吃过早饭。” “哦。”合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动作有些麻木的僵硬,“我想......我想明天回家一趟......” “回家?”这回刘季抬起头来看她了,只是表情更加阴沉,目光里甚至带着怒火。不过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扭头看了合荼一眼,仍旧低头看报纸去了。 “你答应么?”合馨小心翼翼地问,摸不清他的心思。 “哼。”刘季冷笑了一声,“难道我们家有钱请得起保姆吗?” “啊?”合馨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走了,家里谁做饭?”刘季冷漠的看着她,“难道让我又上班又做饭?” 合馨低下了头不说话了,她也确实没什么可说。家里的开销都是刘季一个人挣来的,如果没有刘季,也许她的生活不会过到现在的这种条件。可是,难道就因为她嫁给了刘季,就永远都不回家了吗? “姐夫。”合荼一时没忍住,站起来说道,“我爸也叫我姐回去,就回去两天,姐夫你先在外面馆子里吃么。” 刘季冷冷的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合馨在旁边紧张地几乎连坐也坐不住,手上汗涔涔的,衣服都快湿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的气氛千钧一发,如同一根细丝一般将要被绷断。合荼觉得害怕,却还是抬头挺胸的看着死死盯住她的刘季,她觉得自己不理亏,只是让姐姐回一趟家而已,这个姐夫又不会掉肉。 “好吧。”刘季终于松了口气,他虽然很不情愿放合馨回去,但是因着要在岳父岳母跟前留个面子,还是勉强答应了。合馨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她高兴地站了起来,在原地搓着手笑了半天,激动地说道:“今天中午我给大家做好吃的。你不是说好久没吃肉了,那我就炒点牛肉吃,怎么样?” “感情牛肉是你买的,你出的钱?”刘季对她的话一点也不领情,仍旧冷冷的嘲讽道。合馨却没听见似的,高兴地走到合荼旁边,紧紧地拉住她的手,对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合荼心里五味杂陈,就算她再不经人事,也看出来了姐姐在这个家里是什么地位。公公婆婆去世了已经是这样,在世的时候更不知道待她是如何的过分。合馨居然会忍到现在,一句抱怨也没给家里人说过,她心里是有多少的委屈啊,这些日子她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合馨晚上是陪着合荼合弈一起睡的,合复同刘季一起睡。合馨高兴地一晚上都没合眼,大早上合荼还没睁开眼的时候,合馨就已经起来了,在客厅里小心翼翼的收拾回家的东西,连同合荼合弈合复的一起都收拾好了。合荼起床刷牙洗脸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美味的早餐,合馨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招呼道:“赶紧洗脸吃饭去,把合弈合复也叫起来。” 合荼答应了一声,洗漱过后便去叫合弈吃饭。兄弟姐妹们都坐在一起之后,刘季才从卧室里出来,他坐在上桌主位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其余人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慢点吃。”合荼拉着合弈的手,给她擦了擦嘴角的油腻。合弈嘴里含着菜,含含糊糊的说道:“姐姐今天做的菜真好吃。” 合馨笑了笑,对刘季说道:“对了,我在冰箱里放了腌好的菜,能够吃两三天的,还做了些饼。你要是换下脏衣服来就堆在脏衣篮里就好了,等我回来洗。” “嗯。”刘季应了一声,目光执着在报纸上,看也没看妻子一眼。吃过饭,合馨就带着妹妹和弟弟准备出发了,刘季早就进了书房紧紧地关上了门,并没有要送他们的打算。临出门前,合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电话机跟前拨电话号码。 “我给秀寒说一声。” “说吧说吧。”今天的合馨尤其的高兴,对合荼的行为一点异议也没有。 同秀寒告了别,秀寒一连声的要说来送她,被合荼拒绝了。她说道:“不用你来送啦,反正我们很快就见面啦,等我回家之后给你打电话,你可记得要接。” “知道啦知道啦,等我下次去你家给你带好礼物。”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好,我知道了,我要出发了,就挂了。” “好,拜拜。”秀寒的声音顿了一下,“一路顺风,记得要开心哦。” 挂掉电话,合荼拎着行李往外走。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只是觉得很难受,几乎搅的五脏六腑快要碎了。她安慰着自己,可能是因为要坐车怕会晕车的缘故,肯定是这样,她想起自己来的时候坐车的经历,那感觉可难受了。去的路上,她对合馨说了这件事,合馨急忙说道:“你不早说,我买了晕车药,等会儿上车你吃一粒就好了。” “真的?”合荼的恐惧顿时消失了一半,“那就好那就好。” “你姐夫啊也晕车,这药还是我给他买的。”合馨笑道,牵紧了合弈的手。合复背着手跟着小大人似的在前面走着,小脑袋左摇右摆,一点也不露怯的样子。合荼指着合复笑道:“你看合复,摇头摆脑的,一副城里人的气派。” 合馨笑笑,目光里似乎有些难过的样子,“城里有什么好的,照我看来,还是家里好。” “那肯定啦。”合荼得意地笑道,“家里我熟得很,到了城里就两眼一抹黑,往哪里走都不知道。” “那你以后也别嫁到这里来。”合馨揶揄的笑。合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轻轻推了一下姐姐的肩膀,噘着嘴说道:“我才不要嫁人。” “这可不是你能选择的。”合馨扭头出神的看着前方,“不嫁人,呵呵,这是一句多么傻的话。” 搭上班车,因着晕车药的效力,合荼很快就睡过去了。合馨推醒她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熟悉的路口,她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有些迷糊的瞧了瞧周围,这才跟着合馨下了车。 合弈合复跑的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合馨不时催促着合荼让她走快点,自己边朝着路边路过的认识的人打招呼。熟悉的家门口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合馨几乎高兴地跑了起来。家福和翠影就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合弈合复赖在他们身上,小嘴一刻也不停地讲着自己的见闻。 “爸,妈!”合馨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父母跟前,几乎要流下泪来。家福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说道:“回来就好,赶紧进去吧。” 翠影也湿着眼眶,一只手搂着合馨的肩膀,一只手偷偷地擦干眼角。本来应该欢喜的场面顿时变得有些伤感,连兴奋的合弈也不由得安静了下来,不解的看着互相抹泪的妈妈和姐姐。 “刘季对你好不好?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翠影连声问着,声音里带着哽咽。合馨点了点头,她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脸上已经满是眼泪。翠影拿出一方手帕给她擦干眼泪,勉强笑道:“没事,再怎么样爸妈也都还在,你要是受了委屈就跟妈说,妈找他算账去。” “没有。”合馨终于说出话来,“他对我很好,妈你就放心吧,我就是太想家了。” 合荼一时忍不住想说出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来,可是瞧了瞧合馨的模样,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也许姐姐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自己说出来反而会影响她的心情。于是合荼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的跟在合馨身后。一家人进了屋子,翠影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扭头看着合荼,问道:“你去你姐姐家有没有帮你姐姐做事?有没有听话?” “妈。”合馨急忙说道,“合荼可懂事了,什么活计都抢着帮我做。”她扶着翠影坐下,“也还好你让合荼去我家,不然我真的闲的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合弈合复在你家住着的时候会不会太调皮了?”翠影接着问道,斜睨了合弈一眼,“尤其这丫头,皮的跟什么似的。” 合弈对翠影做了个鬼脸,跑到锅台旁找馍馍吃。翠影噗嗤一声笑了,指着柜子说道:“在柜子里的盘子里,别瞎找了。” “妈,我真想咱家的馍馍。”合弈捧着馒头笑嘻嘻的说道,将馒头掰成两半递给合荼一半。合荼晕车的劲还没过去,便摇了摇头。 一家人坐着寒暄了一阵,合荼便站起来准备做午饭。翠影叫住她,说道:“你陪你姐说话去,今天饭我做。” “啊?”合荼惊讶的看着她,“还是我来吧。” “你看看你那脸色。”翠影皱着眉看着她,“怎么去了两天就瘦这么多?你去陪你姐,等会儿快做好的时候出来收拾收拾桌子就行。” “妈,我来做吧。”合馨从里屋走出来,“我不累,让合荼歇着去。” “一个饭,怎么还抢着做起来了。”翠影责备道,“赶紧进去坐着去。” 合馨合荼这才进了里屋,但仍旧坐不是坐站不是站的,心里一点都不舒心。聊了两分钟,两个人就跑出去帮忙去了,虽然只是添添柴火,递递东西,但心里总算是舒服多了。 初见面时的伤感已经过去,现在每个人心里感觉到的都是温馨和欢乐。一家人多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合荼想不起来了,合馨出嫁的那一天仿佛做梦一般在脑海里已经显得模糊不清,似乎合馨很早就嫁出去了,也很久没有回家来了。此时看着姐姐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活着,她心里就觉得充实快乐,就算再忙再累,也丝毫不觉得疲惫和乏味。加上两个小鬼头也跟着回来,整个院子里一下子就充满了人气。“这才是个家么。”合荼心满意足的想着。 “合荼,你去场上装点干草。”合馨对合荼喊道,合荼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她。合馨又喊了一遍,她才急忙答应,拎着篮子往院门外走去。 太阳高高的挂在头顶上,合荼抬起一只手遮着阳光,往院墙外的一片空地上走去。她心里觉得若有所失,仿佛有一块空了似的,空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心不在焉的装满一篮子的干草,她扭过身,猛地看见了那个小土洞,顿时呆住了。 “啊,朱海。”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扭头看了看周围没人,放下装着干草的篮子,快速地朝小土洞跑去。 “不知道他有没有给我写信,我走了这两天,他又在做什么呢?”合荼心慌意乱的想着,紧张的手都有些发抖。洞口的土块似乎被人动过的样子,她一一将它们挪开,伸手往里面探寻着,当指尖触到一片硬硬的、有着尖锐边角的纸的时候,她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他果真给我写信了。”合荼觉得有些欣喜若狂,她将那方叠的方方正正的纸拿出来,藏在贴身的内衣里,将洞口重新恢复如常,才起身朝着篮子走去。 “镇定,镇定。”她默默对自己说道,“等晚上他们都睡了我再看。”她拎起篮子,转身朝院门口走,刚转过弯,蓦然看见合芮歪着脑袋站在墙角,似笑非笑的瞅着她。 合荼心里咯噔了一声,急忙回忆着刚刚拿信的时候有没有被看到。她一再确定了自己刚刚的视角里没有出现合芮的影子,才故作镇静的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又不是你的地盘,我想站哪里就站哪里。”合芮顶嘴道。合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道:“好吧,随便你。”然后越过她的身体径直朝前走去,看也不看她。合芮急了,在合荼身后喊道:“你别以为你去了两天城里你就成了城里人了。” “我啥时候说我是城里人了?”合荼回头瞪了她一眼,加快了脚步。她不想同合芮吵架,合芮的思维总是让她不能理解,就算吵架也吵不赢,而且自己还总是理亏。跨进院子,合馨正坐在台阶上看着合弈合复玩,突然看见跟在合荼身后进来的耷拉着嘴脸的合芮,不禁问道:“合芮咋了?” “她欺负我!”合芮指着合荼说道,尖锐的声音在院子上空不断徘徊着。 “姐,你信吗?”合荼翻着白眼,将篮子放到灶台跟前。合馨笑着摇摇头,对合芮说道:“你就不要欺负你二姐了,你二姐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 “她就是欺负我。”合芮撅起了嘴,“你们都不信我,信她,还让她去城里,不让我去。” “下次,下次带你去啊。”合馨敷衍的说了两句,起身回厨房。饭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几盘菜已经陆陆续续被端到了桌上。等最后一盆汤端到桌上之后,翠影喊道:“吃饭了!” “吃饭啦!”合弈举着手在院子了跑了一个圈,拽着家福进了厨房。家福笑眯眯的看着她,伸手把合弈抱到自己的膝盖上,低头问她学校里的事情。 “哎呀,都这么大了,你还这么抱她。”翠影皱着眉说道,“合弈下来,好好坐着吃饭。” 合弈做了个调皮的鬼脸,从家福的膝盖上跳了下来,在合荼的身边坐下,指着对面的那盘菜说道:“姐姐,我想吃那个。” “大人还没开筷,你就想着吃。”翠影再次责备道。合弈不说话了,抿着嘴看着那盘菜,口水似乎都快要掉了下来。合芮幸灾乐祸的笑了笑,等着家福吃了第一口菜之后,伸手将那盘菜揽到了自己跟前。 “姐姐,我想吃!”合弈又说道。 “合芮,把盘子往中间放一放。”合馨板着脸说。她的脾气虽然温和,可是却是小辈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合芮平时也有些怕她,加上时间久了不见了,心里对合馨存着些畏怯,一听合馨开口,表情虽不情愿,但还是把菜推到了中间。 吃完饭就该午觉了,下午还要去地里,养足精神才能好好干活。为了不让合弈合复吵到爸妈,合荼带着他们在厨房里屋睡,家福翠影去大房的炕上睡。合馨合荼正听着合弈绘声绘色的讲学校里的事情,合芮突然从门外跳了起来,说道:“大姐,爸叫你呢!” “叫我?”合馨站了起来,“叫我干嘛?” “你去了就知道了。”合芮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合馨套好衣服,疑惑地走进了大房。见家福和翠影严肃认真的坐在桌旁,一时呆住了。 “爸妈,叫我怎么了?”她站在门口说道,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你进来。”家福朝她招了招手,“坐这。” “噢。”合馨局促的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她很少同父母进行这么郑重的交谈,心里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你公公婆婆到底怎么回事?”翠影性子急,还没等合馨坐稳就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说?电话里你说不清楚,现在你回来了,赶紧跟我们把这件事交代交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合馨已经猜到父母要问自己的是这件事了。只是她心里一直绷着,因为刘季,也因为自己,不愿意把这件事说出来。此时看着父母焦急的面孔,她垂下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说吧,我们又不是外人。”家福说道,“亲家去世了,我们连葬礼什么时候举办的都不知道,说出去给别人笑话我们两家关系还不好哩。” “不是我不说。”合馨嗫嗫嚅嚅的说道,“是刘季......他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你在这里说,他又不知道。”翠影越来越急,“哎哟你这孩子,真是急死我了。” “那我说了,你们可别在刘季跟前提起。”合馨抬起脸,眼睛里闪着泪花,表情委屈至极,“我公公婆婆,是因为刘季才走的。” 第二十一章(一) 合馨回忆起旧事来,仍旧觉得内心惊惧、浑身颤抖。她朦朦胧胧记得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刘季因为升职加薪特别高兴,他叮嘱合馨做一桌好菜,专门开车去接父母过来吃饭。合馨一个人在家里忙活,虽然累,但心里却很高兴。第一盘菜刚刚端上桌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就响了。她在围裙上把手擦干,急忙去接电话,可是电话里传来的话语是那么的陌生、内容是那么的令人感到害怕。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语音冷漠的问她:“你是刘季的妻子吧?” “是。”合馨迷茫的回答,她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由得紧紧地把话筒贴在耳朵上。 “你丈夫出车祸了,请赶紧过来吧,地址是在xx医院。” 合馨觉得脑袋里仿佛炸过了一个响雷。她呆愣愣的放下话筒,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一刻,她的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不停地对自己说:“快点快点,去xx医院。”外面天气寒冷,因着前一日晚上下过大雪,此时路面上堆着厚厚的积雪,合馨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到马路上去拦车,谁知那车也仿佛跟她作对似的,一辆辆的驶过去,都不停下来。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合馨把自己塞进后车座里,对着司机师傅大喊道:“xx医院!快!”司机一声不吭的踩油门加速,车子在马路上飞驰了起来。 合馨浑身颤抖着,她裹着厚厚羽绒服里的身体出了密密的一层冷汗。她这个时候才觉得害怕起来,她不断想象着刘季出车祸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医院是什么样子。她的心被纠结拧成了一个团,仿佛做了噩梦一般的抽搐着。“他现在还活着吗?”这句话如同闪电一般闪过她的眼前,她的呼吸几乎都变得凝滞了,只是机械的一句句喊着:“xx医院,快!” 车子飞驰电掣一般的驶过马路边的一栋栋被白雪覆盖的建筑,很快就停在了xx医院的大门前。合馨颤抖着手付过车费,下了车跌跌撞撞的朝前跑去。她不知道刘季在哪个病房,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直冲进医院大门里大喊道:“刘季!刘季!” “喂!”一个穿着白衣的护士走了过来,面色不悦,“医院里不要大吵大闹。” 合馨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一把抓住护士的胳膊,哭喊道:“刘季呢?我丈夫呢?” “刘季?”护士被她扯得东倒西歪,但仍旧保持着耐心问道,“是刚刚送来的患者吗?”没等合馨回答,她急忙指着急救室的方向说道,“在那边,你冷静点,我带你过去。” 合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觉得紧张起来,抓着护士的手也不自觉地缩紧。她害怕看到一些场面,医院里清冷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让她几欲作呕。急救室门口站着两个警察,看见她走过来,急忙问道:“你就是刘季的妻子吗?” “是。”合馨抖索着回答道。 “你丈夫正在急救,不过你放心,刚刚医生出来说了,没有生命危险的。”警察见她脸色苍白,几乎要摔倒在地上,急忙扶住她的胳膊说道。 听见没有生命危险四个字,合馨仿佛做梦似的瞪大了眼睛,直问道:“他不会死吧?” “不会。”警察耐心的回答,“你现在要去办理一些医疗手续,你现在可以吗?” 听见警察的保证,合馨的神志才稍稍清楚了些。她呆呆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喃喃说道:“我要等我老公出来。” “好好好。”警察安慰着她,边回过头去对另一个警察说着什么。他们的脸上都露着难色,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要对合馨说似的。可是她的神情是那么的难过惊惧,他们也就开不了这个口。只好先等刘季从急救室出来了再说。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过去,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急救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名医生边拆解着口罩边走了出来,朝他们问道:“谁是病人的家属?” “我!”合馨急忙站起来向前两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医生。 “病人没生命危险了,大概过半个月左右可以出院,你放心吧。”医生说道,转身又进去了。合馨呆了几秒,反应过来医生说的话,心里顿时觉得欣喜起来。 “谢谢,谢谢!”她不停地鞠着躬,虽然医生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那个——”警察上前两步,“这次事故中还有两个遇难者。”他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没事吧?” 合馨还沉浸在欣喜的心情中无法自拔,对警察突然的问话觉得莫名其妙,呆呆地看着他们,然后点了点头。 “据现场的判断,这两位遇难者是刘季的父母,是与一辆小型货车相撞......” 合馨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然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在短短的时间内承受了三次极端的心情,精神上早已承担不来。晕过去之前,她只看见眼前警察惊慌的表情和喊叫医生的声音,满脑子却是公公婆婆对她和气的笑容和慈祥亲切的声音,她仿佛看见他们站在她眼前,温和的笑道:“你以后要照顾好我儿子哦,我们把他就交给你啦。” 合馨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她抬手捂住了脸,哭道:“他们对我真的很好,特别好,拿我当亲生女儿对待。我真的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真的......” 翠影听的红了眼睛,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合馨的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家福罕见的沉下了脸,眼眶红红的,半晌才说道:“他们我也见过一次,确实是很好的人,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唉,都过去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有些事必须得放下。” “爸。”合馨摇着头哽咽道,“你不知道,我去看刘季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脸那么苍白,还一个劲的问我公公婆婆怎么样了,我都不敢跟他说,我怕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只好瞒着他说公公婆婆没事,不过也要住院。后来——”她吸了吸鼻涕,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他出院了,我才告诉他。他签死亡通知单的时候,那个样子我真的看不下去......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那样的表情......然后他对我说......”合馨再次哭了起来,几乎说不下去,翠影想不让她说了,可是合馨一脸坚定的样子,将那股堵塞的感觉平抑下去后,继续讲了起来,“他对我说,这次事故都是怪他,他非得要弯腰去捡那张升迁单,他特别高兴,想快点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就没注意到对面开过来的货车,路又很滑.......”合馨垂下头,声音变得沉闷了起来,“我听交警说,都被撞的不成人形了——就只有刘季及时打了转向盘,货车才没撞到驾驶室......从那以后,他就变了,跟以前好像两个人一样,我有时候觉得好像在做梦,仿佛我是跟现在的他才结婚似的,以前跟他过过的日子都是不真实的。爸,妈。”她拉住了翠影和家福的手,“你们不知道,这件事压在我心里有多难受,公公婆婆的尸体都是我去认的,我咬紧了牙才睁开眼看下去。我太痛苦了,太压抑了,这些事不说出来我真的觉得喘不过气,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对谁说。他们对我那么好,那么好.......”合馨终于说不下去了,她把头埋在翠影的胳膊上,痛苦的嚎哭了起来。 家福和翠影的心被揪了起来,只是他们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此时虽然觉得心疼女儿,对于女儿的痛苦却不能感同身受。家福恨不得自己来承受合馨的痛苦,他宁愿以自己的寿命来交换。他扭过头悄悄擦去眼角的泪,安慰道:“好了,别哭了,这都是命,老天爷让你走,你哪能违抗得过。只是以后日子还要好好过,不能因为这件事发生了,就没有了过下去的劲头。” “我知道。”合馨不断地点着头,“我知道,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这才是我的乖女儿。”翠影哽咽着摸着合馨的头,“唉,当初把你嫁出去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哦......” 窗外的台阶上,阳光直愣愣的撒下来,合荼觉得头上身上仿佛着了火似的。她回忆起看到姐夫时的样子,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冷漠机械,仿佛眼前的一切是他不得不去做的一样。人在经历了这么大的打击之后,真的还能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吗?她不禁怀疑起来,同时也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虚虚幻幻的不甚真实。 可是,朱海写给她的信就藏在她的衣服里面,她能清楚的感受到那张纸的硬度和它带给她的狂乱的心跳。在秀寒家里的那一天是那么鲜明的印在她的眼前,不能被轻易忘掉。这一切都给她证明着,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不仅仅是那些景象,就连自己承受过的欢乐、痛苦、难过和愤怒也都是真实的。它们仿佛饭菜里的调味剂一样,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五颜六色、多姿多彩。合荼轻轻地呼了口气,第一次觉得生活是那么的美好,那么值得珍惜,以前她居然会觉得生活枯燥无聊,但是听了合馨的这些经历之后,她开始庆幸起来自己活得这么安稳。 接下来的话她不忍再听下去,眼瞧着合弈出了门朝她奔来,合荼急忙站起来做了个安静的动作,拉着合弈回了厨房,“爸妈在跟姐姐谈话,我们不要听。” “可是你已经听了很久了。”合弈不服气的反驳。 “我才去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乖,赶紧睡觉,等会儿起来了要写作业。你作业做完了没?”合荼假装严厉的说道,“再不写开学了给老师骂。” “好嘛,好嘛。”合弈不服气的嘴角耷拉了下去,顺从的跟着姐姐进屋,在炕上躺了下来。 合荼心里觉得乱的很,一时间睡不着。不一会儿合馨就回来了,她赶紧闭上眼假装熟睡。合馨在炕边上坐了一会儿,才脱了外衣窸窸窣窣的上炕,在合荼的旁边躺了下来。合荼听见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姐姐啊,你一定要开心点。”合荼在心里默默地说道,翻了个身抱住了合馨的胳膊。 下午合馨跟着父母同合芮一起下地去了,合荼照旧在家里带着合弈合复。不过因着两个人年纪都大一些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调皮的跑来跑去,照看的难度就小了点。合荼只需威胁他们不好好写作业就会被老师骂,两个人就安静下来,乖巧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合荼觉得十分满意,打扫过一遍屋子之后,她瞧着两个人都很认真,便进了厨房的里屋,放下挽在门框上的门帘,从衣服里面拿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认真的看了起来。 “合荼: 你好! 自从跟你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天,你还没有回来。我多么想再跟你坐在一起聊天,听你说你家里的那些事。不过还有没有这个机会,我却不知道。这个问题需要你的回答,不管是你给我打电话,还是给我写信,都告诉我好吗?不然我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去你姐姐家?还是去何秀寒家?不论去谁家,都要照顾好自己。我听说城里坏人小偷很多,你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别被别人伤害了。如果万一发生了这种事,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就算我不会武功,也没有别人长得强壮,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为你报仇。哈哈,这句话看起来很幼稚是吧,可是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小孩子,你又那么瘦。对了,要好好吃饭,我看你身体不好就是因为没有好好吃饭才导致的,要是我们以后在一起,我肯定每天给你做好吃的,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如果回来了,给我写信。我每天都会去你家,就站在下坡上,只要你出了门我就能看见你。为了让我的心安定一点,回来了就站在门口,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我也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唉,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特别想你,想同你见面。文字总是不能表达出我的真心实意。但不管怎样,只要能跟你再联络,用什么方式我都愿意。好好的,就算为了我,我也会好好的,为了你。我们一定要努力生活下去。等你年纪大一点,我就上门见你爸妈,把我们两个的事说清楚了,好不好? 想你的朱海” “什么事......说清楚什么......”合荼喃喃自语道,却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将这封简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晚相会的情景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不断地回忆着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多好看啊,那双眼睛,那对酒窝。合荼闭着眼笑了起来,不提防合弈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她,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啊?”合荼被吓了一跳,急忙将信纸收了起来,“看你秀寒姐给我写的信啦。” “秀寒姐给你写信啦?”合弈兴奋的叫到,“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那是给我写的,你看什么。”合荼把信藏好,板着脸问道,“你作业写完了吗?” “数学我写完了,语文还没有。” “那还不赶紧去写。” 合弈磨磨蹭蹭的在合荼身边赖着,说道:“我想秀寒姐。” 合荼愣了愣,接着叹了口气,“我也想啊。不过应该过不久就会跟她见面了,你要好好上学,等以后跟秀寒一样考一个好大学,那时候你就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看你秀寒姐,怎么样?” “好。”合弈乖巧的答应。合荼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所以啊,你现在去好好写作业,不好好写作业是不会考上一个好大学的,知道吗?” “知道啦。”合弈答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合荼松了口气,还好支吾过去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方纸,又发了一会呆,才起身出去了。 监督着两个孩子写完作业,合荼放他们出去玩,才趴在桌子上拿着从合弈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写起回信来。她先是拿着笔托着腮思考了片刻,才下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她的字歪歪扭扭的,同朱海的字一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合荼不禁脸红了,想要倾诉的欲望顿时消失了很多。“算了算了,随便写上两句,有些话等见面的时候在说。不然我这手字给他看见了不得被笑话死。”一打定主意,合荼就把已经写了半页的纸揉成团扔进了灶门里面,重新撕下一张纸写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二) “朱海: 我已经回来了,谢谢你的信。我很好,我会好好吃饭的,也会好好生活。这两天我姐姐回来了,家里有点忙,不能跟你见面。我们还是写信联系吧。 合荼” 写完了,合荼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半天,心里又在想朱海会不会因此生气,他可是写了好多字。不过自尊心还是打败了内心的纠结,她可决不能在朱海面前露出任何不好的样子。坚定了心志,她把纸叠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块,揣在怀里快步往外面走去。 合弈合复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合弈拨拉开土块,把信藏进土洞里面,再掩饰好来,才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她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想象着朱海看到这封信时候的情景。“他一定会很开心,就算我只写了两个字他也会开心。”合荼满足的笑了,转身回了院子。 晚饭还没做好的时候,合馨就拎着袋子回来了。她对着蹲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合荼喊道:“我提前回来啦。” “肯定是爸妈看你太累,不想让你干活才让你回来的。”合荼抬头笑了笑,用力地搓着衣服。 “唉,还是咱家里好,我真不想回去,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合馨放下袋子,拍着身上的土。 “姐夫会放了你?”合荼笑道,“我看他啊,一分一秒都不想放你走。” 合馨望着空中出了神,喃喃说道:“毕竟现在他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了。” 合荼假装没听见,将话题转移了开去,“爸妈说啥时候回来?” “再过一个多小时吧,现在天凉,趁着不热多收点。”合馨蹲下来帮忙清洗着衣服,“家里就咱们这几个人,合弈合复又还小。” “我看他们两个活跃的很,明天可以带他们一起去。”合荼笑了笑,“你看,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说的也是,咱们两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什么活没做了?” “那也说不好,现在条件好了,以前家里穷。”合荼叹了口气,“现在合弈都能去城里上学了,以前我想上学还上不成呢。” 合馨瞧着她,嘴角挂着奇怪的笑,“你还惦记着上学这回事呢?” “哪能不惦记。”合荼拧着手里的衣服,“我要是还在上学,说不定过一两年就能跟秀寒一样考一个好大学。” “又是秀寒。” “姐,你可别小瞧她。秀寒如今厉害着呢,你看她考上的那个学校多好。”合荼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跟妈哪来的那么大成见,去她家里住一晚上,她和她家里人对我跟合弈好的很,恨不得拿我们当一家人来对待,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坏。” 合馨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算了,不说了,晚上吃什么?” “吃面吧,我看爸叨念了一天了,就想吃面。估计我走这两天,妈都是做米饭了。” 说着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一一数说着父母之间的趣事,大有笑得合不拢嘴之感。 乡村的夜晚远远没有城市的夜晚那么闷热,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享受着风缓缓吹过的凉爽感觉,轻轻地摇摆着扇子,仰望着天上无穷无尽密密麻麻的星星,心情惬意的仿佛是在蓬莱仙境一般。生活很久没有现在这般的美丽感受了,合馨暗暗想到,在城里的那一段时光虽然前段很美丽,后段却是令人不堪回想的梦魇。但是如果人生能重来,她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不会的,如果是我,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那个时候连刘季长什么样子都没记清楚呢。”合馨想到,“只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罢了。” 合芮在院子中央置下了一台小圆桌,合荼端着刚切好的西瓜走了出来,边将西瓜放在桌子上,边说道:“吃西瓜啦。” 翠影捶着腰从屋里出来,问道:“你爸呢?” “去做活了。”合馨指着院子另一头,那边正传来咯吱咯吱锯木头的声音。翠影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你爸就是这样,总是闲不住,就要找这个活计找那个活计来干,也不知道累了一天了咋就有那么多的精力了。” “我去叫爸。”合馨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院子一边走去。合弈早已等不及,捧着一块西瓜就啃了起来,翠影连连说道:“慢点吃慢点吃,多着呢。”边伸手给她擦顺着嘴角流下来的西瓜汁。 合荼瞅着合弈的模样早就捂着嘴笑了起来。这顿饭后的水果渐渐发展成了一场吃西瓜的比赛,连家福和翠影也参加到了其中。所有人都不遗余力的拼命地啃着西瓜,仿佛得到了第一名真的会有什么奖励似的。合荼觉得自己的肚子也笑痛了,差点将西瓜汁吸到气管里,扶着桌子猛烈的咳嗽了几声之后,又接着抱着肚子笑了起来。 “我的最多!我的最多!”合复指着跟前的一堆西瓜皮喊道。翠影笑着拍他的手背,说道:“你西瓜肉都没啃干净!不算!” 合复听了这话又捡起西瓜皮啃起上面红红的果肉来。合荼指着合复笑着,不经意瞥见母亲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望向了合馨,眼神里带着欣慰的情绪。合荼看了合馨一眼,见合馨吃的半张脸都是红红的西瓜汁,笑的眼泪几乎都出来了,心里也渐觉得安慰。她应该不会为那些事而烦恼了吧,合荼心想,能看见姐姐的笑容真的是太好了。 他们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合馨早已习以为常,不管是生命中遭受到的各种打击或者突如其来的各种欢欣,对于她来说都是命运的常态,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接受,去习惯,然后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反抗或者要改变什么,她对待事物的态度就是逆来顺受。“你对我是好是坏,我不管,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事就行了。”她一直是这么想的,从懂事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嫁做人妇,这种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 一家人正热热闹闹的欢笑着,合荼突然在眼角余光里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门前闪过。她坐着的座位正对着院子大门,虽然院子里只有门上的灯泡发出的昏黄的灯光,但是依稀能照亮院门前的一小块空地。合荼心里一跳,笑容顿时显得有些呆滞。“是朱海吗?”她暗暗想,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我去关院门。”合荼站了起来,随意找了个借口。大家都没什么反应,依旧继续着吃西瓜比赛。合荼紧张地手脚都有些麻木,她快步走到院门前,探出头往外看了看,朱海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霎时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啊。”合荼低低的叫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没有人朝自己的方向看,连合芮也正在专心致志的啃西瓜。 “你怎么在这?”她压低声音问,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 “我想你。”朱海急急说道,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合荼猛地挣脱,低声说了句,“你快走吧,我家里人都在。”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朱海又问,“我拿到你的信了。” “我写信告诉你。”说完合荼就退回门里将门关了起来。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想要平息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脏,无奈却不起任何作用。合馨已经看向了她这边,朝她喊道:“合荼!过来了!再不过来就没西瓜了!” “知道了。”合荼应了一声,又深呼吸了几口,才转身朝他们走去。 接下来的聊天打闹中,合荼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她心不在焉的听着他们讲话,桌上鲜嫩的西瓜也失去了它美味的味道。她满脑子都是朱海,她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同朱海待在一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一家人都在呢。合荼转念又想,他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居然这么光明正大的站在她家门口,万一父亲或者母亲看到他了呢?他又会怎么解释?合荼乱七八糟的想着,连合弈对她说话都没注意。吃西瓜大赛很快结束,家福站起来回屋了,翠影合馨收拾着桌上的西瓜皮。合芮抹了抹嘴角站了起来,看了仍然呆坐着的合荼一眼,问道:“她怎么了?关了个门魂都没了?” “别是给什么吓着了吧?”合馨也注意到了,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只是没说出来,“合荼!合荼?” 合荼在姐姐的呼唤声中猛然惊醒过来,急忙站起来说道:“我来收拾吧,你们都忙自己的吧。” “你怎么了?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合馨问道。 “没有,刚刚关门的时候外面跑过去一只猫,吓了我一跳。”合荼下意识的说道。她心里吃了一惊,她是从来不撒谎的人,也是不习惯撒谎的人,这次居然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谎言就顺口而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合馨说着端着西瓜皮往羊圈那边走去。合荼松了一口气,收拾着桌上的西瓜皮,不敢再任自己的思绪漫天遍地的乱跑,这几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合荼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天刚刚发亮,她就从炕上爬了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外跑。小土洞口的土块随意布落着,合荼蹲下弯腰一看,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失望的叹了口气,还以为朱海的回信就在这里呢,看来他还没来得及写。她站起来往回走,突然拍了一下脑门,懊恼的说道:“他昨晚才把信拿走,哪能这么快就写回来。”这么一想,心里的失望顿时消失殆尽,继之而来的则是对下一封回信的期盼。她高高兴兴的蹦跳着回到院子里面,看见父亲正蹲在菜园子边上刷牙洗脸,打了声招呼就进屋去了。 合馨刚睁眼从炕上撑起半个身子来,见合荼带着一身的凉气走进来,吃惊的问道:“你咋起这么早?我听你昨晚很晚才睡着。” “习惯了。”合荼往脸盆里倒水,“天天都起这么早,让我睡懒觉,反而睡不着。” “我也该起来了。”合馨往身上穿着衣服,“合弈合复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合荼应了一声,端着脸盆出去洗脸。家福和翠影老早就起来了,对合荼说道:“赶紧去做饭吧,吃了我们下地,这会儿天气凉的很。” “知道了。”合荼答应了一声,迅速地洗完脸就去做饭了。她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这样时间就会过的快一点。太阳很快从东边爬了上来,渐渐移到头顶,再向西边落下。合荼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瞧着远处地里的人们开始往家归来了,便走到厨房里准备晚饭。 “不知道他的回信有没有写回来。”她想着,心不在焉的拎着篮子去场上装干草和木柴。合弈合复跟着家人一起去地里了,此时院子里和场上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远处的狗吠和鸟鸣。她走到场上,心情便变得紧张起来,目光朝小土洞一扫,心猛地跳了起来。 那一块本来乱七八糟的地方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被人整理过了。她扔下篮子朝土洞跑去,将那些石块土块扔到一边,手伸进去一搜,果然拿出来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合荼感到欣喜若狂,她迫不及待的打开看了起来。 “合荼: 昨晚的那一瞥,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只不过你是那样的惊慌失措,是怕被家里人看见吗?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贸然,我太想念你了,忍不住便要去看看你。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我想同你聊天,我想听你说话。明天下午我在那片坡上等你,你来同我聚一聚好吗?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等你。 朱海” 合荼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在原地转一个圈。如今家里人白天都不在家,只在中午的时候回来吃午饭歇午觉。自己完全可以在父母姐妹都下地之后去同朱海见面。合荼仔细思量了一下,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担忧的感觉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尽是期待和欢喜。她魂不守舍的拎着篮子往回走,踏进厨房的时候才发现篮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不由得笑了一下,转身又出去装干柴。 接下来的时光变得出奇的缓慢,合荼觉得时间仿佛像一只蜗牛一般缓缓往前爬着,她恨不得朝它屁股上踢一脚,让它走快一点。夜晚的静谧让这种焦急的心情变得更加急迫,合荼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就在她翻了第二十次身的时候,合馨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啊?”合荼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急忙把脸藏进了枕头里面,“可能是白天睡太多了。” “你白天有睡觉吗?” “没有。” 合馨无语的看着她,摇了摇头,翻了个身,“别翻来翻去的了,等会儿又把合芮合弈合复吵醒,明天还怎么下地。” “知道了。”合荼的心情丝毫没受到合馨责备的影响,她依旧觉得很高兴。她闭上眼,想强迫自己睡着,这样明天也有精神见朱海,结果越想睡却越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那暗色渐渐转变成鱼肚白,树影由清晰变得虚无,身边的合馨轻叹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 合荼打了个哈欠,从炕上探起身,“我做饭去。” “好。”合馨轻轻推着合芮合弈的身体,让他们起床。两个人都揉着眼睛爬起来了,只有合复还闭着眼睛装睡,对合馨的呼唤听而不理。合芮冷笑道:“别叫了,让他睡去吧,你没看他昨天地里,连镰刀都没拿起过,就顾着跑着玩了。” “合复最小,爱玩也是他的天性。”合馨下炕倒水洗脸。合荼已经开始生火烧水了。厨房的门打开着,凉爽的风透过门帘拂进门来,将屋内闷热的浑浊气息一扫而净。 吃完饭,合弈合复还要跟着大人下地去,却被家福拦住了。他板着脸问道:“作业写的怎么样了?还有两周就开学了,还在外面跑着玩。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个学期的成绩。” 合弈撅起了嘴,垂着头不说话。合复高高的昂起头颅,骄傲的说道:“我上学期考了班里第一名!” “考第一名就这么得意了?就不好好写作业了?”家福的语气依旧严厉,“不好好学习,总有一天会考第二第三甚至最后一名。好了,今天就跟着你姐姐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哎呀孩子喜欢去就让他们去,我看他们在地里玩的挺开心,还能帮我们点忙。”翠影打着哈哈说道,“干嘛这么严厉?”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家福斥道,“我交那么多学费不是让他们回来在地里干苦力的。” 翠影闭上嘴也不说话了。第一次见父亲发脾气,全家人顿时不敢出大气,都默默地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合荼瞧着坐在桌旁闷闷不乐的两个孩子,自己心里也觉得郁闷的很。要是合弈合复都在家里,下午的见面可怎么办呢? 第二十一章(三) 她带着这种忧虑的心情洗碗扫地擦桌子,中午全家人吃过午饭之后,她照例带着合弈合复睡午觉,合馨合芮怕合弈吵闹,便跟着父母在大房炕上睡了。眼看着离下午的见面时间越来越近,合荼几乎坐都坐不住。 “姐,你为啥不睡?”合弈好奇地看着她。 “你赶紧睡。”合荼烦躁的说道,把手里的鞋垫翻来翻去的看着。 “我睡不着。”合弈坐了起来,“为啥人要睡午觉,反正我睡不着。” 合荼斜睨着她,问道:“让你睡午觉就睡,废话怎么那么多。” “姐姐,我想出去玩。”合弈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两只手撑在炕沿上。 “天天就想着出去玩,给爸知道骂死你。”合荼凶巴巴的说道,突然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你想出去玩是不是?” 合弈兴奋的点了点头。 “那你等会儿作业写完,我带你出去玩。” “真的?”合弈高兴的喊道。旁边快要睡着的合复不满的啧了一声,她马上安静下来,开心的冲合荼笑了笑。 “现在先睡觉。”合荼脱鞋上床,心里因为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而感到高兴。躺到炕上,因着一夜未眠,她很快就睡着了。睡意沉重,她几乎感受不到外界,直到合馨推醒她,她才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来。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感到头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痛。合馨说道:“我们要走了,你在家带好合弈合复。” “哦。”合荼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扭头看见合弈合复还在睡着。院子里的交谈声很快就消失了,合荼下炕,叫醒合弈合复,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蓦的,她的心又狂蹦乱跳起来,脑海里现出朱海那张生动的脸,那因一夜未睡而带来的疲惫很快就消失了。照看合弈合复写作业的时候,她心不在焉的做着手上的活计,心里只盼望着他们写的快一点,再快一点。终于,合复扔下笔叫到:“写完啦!” “写完了?”合荼探头一看,“那你去放放羊吧,今天早上起来的迟,羊都没放出去。” “知道咯。”合复兴高采烈的蹦了起来往外面跑去。合弈还在低头奋笔疾书着,脸上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好了好了,别写了。”合荼扔下绣了一半的鞋垫,“走。” 合弈早就不想写了,她扔下笔,兴奋地跟着姐姐往外走。合荼叮嘱了合复一声,让他出门的时候把前门后门都关好,这才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带着合弈往外面走去。 “合荼出门去啊?”一个熟识的婶子坐在门口哄怀抱里的婴儿,看见合荼便问道,“到哪儿去?” “合弈不是放学回来了嘛,我带她出去玩玩,怕她一个人疯跑的找不到路了。”合荼笑道。那婶子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合荼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合弈几乎小跑的跟着她,一路上绕了好几个圈子,终于来到了那块如今变得青黄不接的草地上。她张望了一下,没看见朱海的影子,便坐在了那堵墙下面,呆呆地看着前方。 “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合弈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地问道。 “我带你来见一个人。”合荼想了想,“一个很好的人,跟秀寒姐一样是我的好朋友。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家里人,这样以后姐天天就带你出来玩。” “是什么人呀?” “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合弈乖巧的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来啊?” 合荼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这个问题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并没有约定明确的时间,自己又怎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呢。合荼默默地想着,忽见那棵树下有一个影子一闪,一个男子身影出现在了树旁边,犹疑地望向自己这边。 “啊。”合荼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来了。”她举起手朝他挥了挥,朱海才迈动脚步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合弈,问道:“这是?” “我妹妹。”合荼红了脸,低声说道,“她跟我很好,知道了没关系的。” “我什么都没关系,我只怕你有关系。”朱海急忙说道,然后弯下了腰,对合弈笑眯眯的说道,“你好呀?” “你好。”合弈也笑眯眯的回答他。朱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塞进合弈的手里,说道:“给你糖吃。” 合弈高兴地眯起了眼,数了数手里的糖,给合荼手里塞了两颗,仰头说道:“姐姐也吃。” “你吃吧,我不吃。”合荼又把糖果塞回到她手里,说道:“你去那边玩好不好?如果有人来了就过来告诉我们。” “好。”合弈转身跑开了。合荼欣慰的点了点头,偷眼看了朱海一眼,又忙低下了头去。 朱海激动地不能自已,他一把抓住合荼的手,紧紧地握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支支吾吾的才挤出了几个字:“终于看到你了。” “看到我?”合荼羞涩的笑了,“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什么都好看。”朱海拉着她的手,“你坐着,站着我怕你累了。” 听了这话,合荼噗嗤一声笑了,“我平时做那么多活计都不会觉得累,站着一会儿又怎么会累呢?”不过她还是听话的坐了下来,朱海犹豫了一下,贴着她的侧身也坐了下来。合荼的心猛烈得跳动着,她能闻到朱海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与旁人不同的味道,一种能让她脸红心跳的味道。 “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合荼垂着头问,把玩着手上的一颗蒲公英。 “就是帮家里收收粮食,看看书什么的。”朱海目不转睛的瞧着她,“还有就是——想想你。” 合荼扭开了脸,避着他的目光,“你这人怎么老是说这么肉麻的话。” “这一点也不肉麻。”朱海一脸正气的说道,“这都是我的心里话。” “就算是心里话,也用不着全部说出来吧,听着怪怪的。” “哪里怪?”朱海摸了摸长着青青胡茬的下巴,“我觉得有话就要说出来,这样你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猜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合荼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心里?”朱海认真的思考着,“应该在想——晚上要做什么饭。是不是?” “在你心里,我就只会想这些东西啊?” “那就是——你看见我也觉得很高兴,是不是?” 合荼笑了笑,并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拿目光深沉的看向远方。 “你看我好不好?”朱海探着脑袋瞧着她,“你老是看那边,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你也没什么好看的。”合荼傲娇的笑了笑,并不把目光转回来。 “我再不好看,总比那边好看。”朱海捏了捏她的手,合荼的脸更加红了。她觉得手汗津津的,沾染的都是朱海手上的汗。 “好,我看你,可是你不能看我。”合荼低下了头。 “我不看你,你转过脸来。” 合荼扭过头,朱海果然已经转过脸看着正前方,只留给她一张侧脸。可是他的侧脸也都是那么好看,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合荼想起幸偲蕴的样子,她觉得朱海长的比幸偲蕴好看多了,而不只是好看一点点。她顿时觉得骄傲起来,终于有一点是自己能比得过秀寒的了。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朱海猛地将脸转了过来。合荼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呆呆地望着他。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对视,那在心底被压制了许久的情愫蓦的被激发上来,将两个人的视线都胶着在了一起无法分开。合荼面红耳赤,她望着朱海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几乎羞的要低下头去。可是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了,竟一点也反应不过来,只是摆着那样呆呆的动作。朱海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她几乎能看到他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稚嫩的脸是多么的羞涩多么的红通通,几乎占据了朱海的整个瞳仁。合荼紧张地呼吸着,她大睁着眼睛,目光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眼睛,她感受到朱海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那一块便产生了灼热的痛感。就在他的嘴唇即将贴在自己嘴唇上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两个人仿佛触了电似的蹦开了。 合弈歪着脑袋皱着眉看着他们,手里握着一大把野花,目光来来回回的扫视了两个人一会儿,义正言辞的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合荼手足无措的上前,拉住合弈的胳膊说道:“你小孩子懂什么,不是让你去一边玩吗?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合弈气哼哼的说道,“我在电视机上看到过。”她又把下巴冲着朱海,大声喊道:“你不许对我姐姐那样。” 朱海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好笑的望着合弈,说道:“我没做什么呀。” “你快要做出来了。”合弈翻了个白眼,“绝对不能让你拿一把糖来糊弄我。” “我没有糊弄你。”朱海认真的说道,他弯了弯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合弈的视线平行,“我是真的想给你糖吃。” “合弈。”合荼急忙说道,“他不是坏人,他对姐姐没有什么坏心的。” “那也不一定,我又不了解他。”合弈依旧皱着眉头,“老师说过了,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不能信任他。” “那你觉得我是坏人,是吗?”朱海忍不住笑了。 “看起来不像,但是不一定。” “好吧,那以后我们再见第二面第三面的时候,你再说我是不是坏人,好吗?” 合弈简短的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不过现在我不能让你跟我姐姐单独待着。”她挣脱开合荼的手,走到朱海身边坐了下来,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石头,对合荼喊道,“姐姐,你坐在这,你们就隔着我说话好了。” 合荼和朱海无奈的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彼此都很珍惜这次机会,结果被合弈搅的乱七八糟的。 由于合弈在中间,两个人便不能说那么隐私的悄悄话,顾左右而言他的瞎聊了一会儿,合弈便闹着要回去了。合荼无奈的站起身,对朱海说道:“那我先带她回去了。” 朱海也站了起来,依依不舍的望着她。 合荼看了合弈一眼,对朱海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朱海顿时眉开眼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说的是:“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合荼感到脸上依然火辣辣的。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的飘向刚刚的场景当中,只是合弈一直在问她各种问题,这回忆也就变得断断续续的。到家的时候,合馨已经回来了,她便赶紧收敛心神,以免被人看出来了什么。合馨不在跟前的时候,她对合弈千叮咛万嘱咐,让合弈千万别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合弈答应是答应了,表情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让人感到心绪复杂的一天终于过去了,第二日她依旧带着合弈去老地方同朱海见面,除了合馨回去的那天,这种幽会竟没断过。合荼十分庆幸合弈在身边,这样她出门就会有理由,而不被人怀疑。而相会的那个地点那样偏僻,竟从来都没被人看见过。只是两个人的关系依旧处在聊聊天拉拉手,一点进展也没有。朱海兀自着急着,合荼不言不语,却怡然自得。她认为该来的总会来,不必着急。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合弈合复去上学的那天,合荼出门的理由被断了。送父亲和弟弟妹妹上车之后,合荼默默地往回走,路上碰见了好几个同她打招呼的,她却视而不见。她感到十分发愁,对于姐姐和弟妹的离去也十分伤感。那院子里重新回归了沉寂,而自己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出门去同朱海见面,这一切都使合荼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和热情。她耷拉着脑袋朝前走,样子十分的无精打采。 回到家里,翠影让她换上旧衣服一起下地去。合荼答应了一声,觉得这样也好,起码忙碌起来心里也许不会想那么多。同母亲一齐走在下坡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我听说——”翠影突然开口,“我听你李婶子说你这几天天天带着合弈出门,去哪里了?” 合荼被翠影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她抬起头,迷茫的望着母亲。猛地,她的心砰砰乱跳起来,急忙在心里编着各种理由,结结巴巴的说道:“是,是合弈想出去玩,所以我就,就带她出去......” “合弈也不是那么爱玩的人。”翠影怀疑的看着她,“而且你没听你爸说的,咱学费不能白交,你老是带着合弈出去玩,她的学习怎么办?” “我错了......”合荼嗫嗫嚅嚅的说道,深深地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跟一个男的最近走的很近?”翠影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几乎要看进合荼的心里面去。 “没有啊!”合荼急忙否认,可是脸却红了,“没有,妈,你听谁说的。” “这是谁说的没关系,但是无风不起浪,你天天往外面跑,难保谁不说一点闲话。”翠影打量着合荼的脸,“你年纪也大了,也是该说亲的时候了,就不要老是往外面跑,传出来不好的话,以后没人要你了怎么办?” 合荼点了点头,心里虽不服气,嘴上却没说什么。她本来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会被人看到,还对自己的母亲说出来这样的话,看来以后得更加小心谨慎一点。可是——母亲说要定亲,万一定亲的那个人不是朱海,她该怎么办?合荼的心里顿时又添了一桩愁事,她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睛里流露出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无奈,空望着眼前的黄土路,感到无助至极。 “不行,一定要告诉朱海。”合荼暗暗地想,“我才不想嫁给别人,才不想!”打定了主意,她打算下午回去就给朱海写信,告诉他这件事,好让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让自己摆脱掉眼前的这种处境。 “明天我就去给媒婆说下,看看哪家比较好。”翠影边沉思边说着,“现在得开始看,要好好考量,不能再让你像合馨那样,嫁一个家庭却出那样的一件事。” 合荼正在想自己的心事,母亲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顾着点头说嗯,却丝毫没有发觉母亲说着的正是她发愁的那件事。自家的地头很快出现在了眼前,合芮小小的身影在已经收了一半的地里若隐若现着。翠影放下肩头装着水和馒头的布包,说道:“好了,开始忙了。” 第二十一章(四) 合荼心神不定,还差点割到了自己的手。太阳很快就移到了西边,合芮带着母亲的旨意来通知合荼可以回家的时候,合荼还在不知疲倦地挖着土豆。合芮喊了她好几声,合荼才茫茫然的抬起头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可以回去了。”合芮皱着眉头说道,“妈叫你回去做饭。” “哦。”合荼直起腰来,伸手锤了锤,转身朝地头走去。合芮瞧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同平时完全不一样,心下顿时充满了疑惑。 “哼,不知道一天到晚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冷哼了一声,转身朝母亲走去。 合荼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多么希望朱海能同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在她身后,那她就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他听。可是她都快走到家门口了,他还没有出现。合荼心里满满都是失落,扔下沾满尘土的布包,她又拖沓着脚步朝场上走去。小土洞口整整齐齐的堆着石块和土块,她蹲下来用手把它们刨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 “合荼: 明天可以见面吗?今天一天没看见你,我好像是一个世纪没看到你一样。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我恨不得现在马上立刻看到你。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今天没有来?是因为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来你家看了看,你家的院子门是锁着的,你今天出门去了?你不知道,我坐在你家场上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难过。我一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跟你进行交流,我想跟你见面,我想看着你的脸同你说话。如果你看到这封信了,请给我一个回复好吗?如果没有回复,我依然在老地方等着你。 朱海” 合荼抬头朝四周环视了一下,想象着朱海坐在这边写信的样子。她抿了抿嘴,将信纸收了起来,起身往院子里面走去。生火烧水和面,这一切动作似乎都是机械的一般,等水烧开了,面也切好了,她闪身进里屋,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崭新的作业本和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这是她从合弈的书包里偷偷搜来的,怕有一天找不到笔跟纸写信。将本子平摊到炕桌上之后,她侧耳听了听,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才笨拙地抓着铅笔写了起来。 “朱海: 我看到你的信了,今天我没去,是因为我弟弟跟妹妹要去上学,所以我去送他们。以后可能不能出去见你了,因为我找不到借口。还有,我妈说要给我定亲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我出出主意。 合荼” 写完,她端详了一下信纸,咬着笔头思考了半天,才将纸撕下来折好,准备放进小土洞里面去。没想到脚尖刚触到地面,院子门口传来一阵谈话声,是父亲跟母亲回来了!她急忙把本子和笔胡乱塞进衣柜自己的衣服里面,将那封方正的信塞进里衣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你们回来了?”她问道,“我水已经烧开了,就等着你们回来下面。” “快做吧,你爸说了一路快饿死了。”翠影拍打着身上的土,将头上遮挡阳光的围巾取了下来。 合荼应了一声,捞着面片往锅里扔。那水已经沸腾了,面在锅里翻腾了一阵,就被合荼捞到碗里,再往面上浇上一层早就做好的臊子,一一端上了桌。 她耐心的等待着全家人吃完饭,收拾好厨房的一切之后才往外面走去。父亲跟母亲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合芮拿着她的那本童话书在灯光底下翻看着。天色将暗未暗,走在没有光的地方,勉强能看清楚周围的景物。合荼扒开石块,将信放好,又将石块摆好来,拍拍手准备回去。左脚刚迈到空中,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合荼回头,朱海那张忧愁的脸便闯入了自己的眼帘。她一时呆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朱海毫不顾忌会不会有人看到,张开胳膊一把就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合荼的心砰砰跳着,她既害怕又感到兴奋,却不想让自己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她伸出手紧紧地环住朱海的腰身,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的味道。 “我刚刚给你写了信。”合荼把脸埋在朱海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说道。 “我知道,我看见了。”朱海深呼吸了几口气,轻轻将合荼推开,指着另一边的干草垛说道,“我们去那边,这边怕给人看到。” “你刚刚抱我的时候不害怕,这个时候害怕了?”合荼不舍得离开他的怀抱,仰着头调皮的说道。 “还不是为了你,我自己无所谓的。”朱海刮了下她的鼻子,拉着她的手朝另一边走去。一绕过干草垛,合荼就放开了自己的矜持,扑进了朱海的怀里。 “我想起了一句话。”朱海感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什么意思?”合荼心不在焉的问道,她的全部神思都在体味朱海的怀抱上面,分不出心来思考他说了些什么。 “就是,一天不见你,就好像三个季节不见你似的。” “有那么久吗?” “有。”朱海点了点头,搂着合荼腰身的胳膊又收紧了一些,“度日如年的那种感觉。” 合荼不再问了,她趴在朱海的肩头上,轻轻说道:“真想跟你永远在一块儿。” “我也想。”朱海说道,他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想说什么似的,却闭上嘴不说了,目光里闪过一丝阴翳,原本上扬的嘴角迅速耷拉了下去。 合荼看不到朱海的脸,自然也没法猜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想跟朱海说自己担忧着的那件事,却不想让这事打扰了此刻两人的好心情,稍稍犹豫了一下,她便将那愁闷的心情扔到一边去了,专心的享受着当下。两个人不知道相拥了多久,当天空中最后一抹亮色消失、周围都陷入黑暗之后,朱海才稍稍放开了她。 “合荼,我,我想......”他支支吾吾的说道,脸上腾的烧了起来。 “什么?”合荼仰着头目光迷离的看着他,虽然此刻根本看不清楚朱海的脸。 “我想——”朱海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说道,“我想亲你。” 合荼害羞的低下头去,她翕动着嘴唇,低低说出来几个字,朱海没听清楚,便将耳朵凑在她的嘴唇旁边,想听的更明白一些。 “我说——”合荼羞涩的笑了笑,“你想亲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朱海高兴地笑了起来,他抬手捂住合荼的眼睛,迅速地在合荼的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手,认真的看着合荼的眼睛。 “你看着我干嘛......”合荼更加害羞了,她低低的垂下头,想避开他的目光。 “我还想再亲一下。”朱海说道。他抬起合荼的下巴,闭上眼睛撅着嘴唇往上凑,合荼却突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咯咯笑道:“不让你亲。” 朱海睁开眼,失落的看着她。 “好了,我要进去了。”合荼挣脱开他的胳膊,往外面踏了一步。 “我不想让你走。” 合荼歪着脑袋看了他几秒,却没回应他的话,笑道:“记得拿信。”然后转身就跑。她的脚步声在场上空悠悠的穿荡着,仿佛是最优美动听的音乐。 经过了这一次相会,合荼的胆子蓦然大了起来。此后,只要是晚上吃完饭没有事干,她都会找借口去场上溜达一圈,而且总不会有人怀疑。朱海每次都等在那边,这几乎成了两个人不成规矩的约定。只是那信上写过的事,朱海却没提起过,仿佛已经忘了似的。合荼虽想问个明白,想同他商量出一个确切的办法出来,只是每次都被朱海扰乱了自己的心,等到分开了之后,她才猛地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要商量,便下定决心第二天一定要提出来。结果到了第二天还是忘记了。时间久了,两个人便都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似乎那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目前还是享受当下最为重要。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很快进入了深秋。地里的活计已经完毕,再也不用每天早起晚归了。村民们都闲了下来,每日里这家逛逛,那家串串,互相交谈着新近的时文轶事。合荼同朱海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几乎到了不能分开的地步。只不过家里人不再忙地里的活计,倒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来,对于她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的情况表达出了若有若无的怀疑。合荼就更加谨慎了起来,有两三个晚上都没出去,等到家里人不再盯着她了,她才溜出去同朱海见几分钟的面。 这一天晚上,合荼心不在焉的扫着地,用眼角余光瞟着分别在忙的家人。翠影在织毛衣,为即将到来的严寒冬季做准备,家福在院子另一头就着昏黄的灯光做木工,合芮正趴在桌子上在一张背面写满字的纸上乱写乱画。合荼扫完地,将笤帚放好,直起腰说道:“我去外面捡些柴火去,明天早上好做饭。” “你明天早上捡不就成了?”合芮抬头看着她,“现在天都黑了。” 合荼探头往外面看了看,说道:“没完全黑,能看得清楚。” 合芮哼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合荼松了一口气,拎着篮子走了出去。站在院门口,能依稀听见坡下人家凑在家门口聊天的声响,她的心里微微安稳了一些,转身朝场上走去。 路过小土洞的时候,她本能的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洞口的石块土块乱七八糟的分布着,显得杂乱至极。她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这个曾经有过巨大功勋的小土洞也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合荼回过头,朝着那堆干草垛走去。 已经好几天没见了,相思之情在两个人的心头上燃烧着,一对上目光,朱海就紧紧地搂住了合荼,低头寻找着她的嘴唇。干柴烈火,一触即燃。两人都没说话,尽情的享受着这种最肤浅却令人最陶醉的肌肤相亲。几十秒之后,合荼将朱海稍稍推开了一些,喘息着说道:“好了,好了。” “不好。”朱海喃喃说着,又将嘴唇凑了上去。 “难道你见我,就只是为了这个吗?”合荼有些愠怒的说道。朱海愣了一下,停住了动作,呆呆地望着她。 “我想同你说话,不想,不想——”合荼说不下去了,“我感觉有些东西变了。” “什么?”朱海疑惑地看着她,“我没觉得有什么变了。” “那是你。”合荼挣脱开他的手,幽怨的看着他的眼睛,“以前的你,让我觉得你是单纯喜欢我,跟我在一起很快乐才来见我,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好像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才来见我。” “目的?”朱海皱起了眉头,“我的目的,你还不知道吗?我想见你,想抱你,这就是我的目的。” “难道我们——”合荼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要怎么说才好,“我们就不能聊聊天,互相说说心里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有很多心事要告诉你......” 朱海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肩膀,低声说道:“不用说话,我就这么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那你说,我在想些什么。”合荼抬头望着他。 朱海却闭上了嘴不说了。他的目光轻柔的抚过她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她那张鲜嫩粉红的嘴唇上。朱海感到心里一阵躁动,不由得低下头,再次吸吮住了她的嘴唇。 合荼深深地叹了口气,却无法摆脱他的这种“柔情蜜意”。也许这是他唯一表达爱意的方法?合荼心想,也许他不在乎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同我发生肌肤之亲很快乐,那这也算是喜欢我的表现吗?她的心里乱七八糟的,有一种莫名的、不好的感觉从心底升腾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丝咔嚓的声音,令她几乎触电一般推开了朱海,往后直蹦了好几步。 “怎么了?”朱海睁大眼睛看着她。合荼焦急的挥着手,低声说道:“快走!快走!”朱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转身迅速跑开了。合荼深呼吸了几口气,想平息一下心内的震动,她缓缓地转身,绕过干草垛,目光在前方搜寻着。 朦胧的夜色里,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望着她。 第二十二章 “谁啊?”合荼颤着声音问道。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似乎连走路都不太会了。 “你在这里干嘛?” 合荼听出来这是合芮的声音,并不是父母,心里便稍稍安定了一些。她平定心神,强装镇定的说道:“在这里待一会儿啊,听歌啊。” “跑这儿来听歌?”合芮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是啊。”合荼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这里,晚上风景好啊。” 合芮冷笑了一声,把手上的树枝扔到了地上,“风景好。哼。”她转身要走,突然看到那个乱七八糟的小土洞,便停了下来,“哎,咱家啥时候有这个土洞来着。” “不知道。”合荼无心跟她纠缠,整理了一下衣服就朝院子方向走去。经过合芮身边的时候,合荼的眼角余光里突然瞅见她扭头看着自己,嘴角挂着的那一抹诡谲的微笑似乎证明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似的。 合荼的心又猛烈地跳了起来,她加快了脚步,直到踏进了院子里面看见正在忙针线活的母亲的时候,她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她慢腾腾地踅进了厨房,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在思考推理合芮到底有没有看见朱海,看合芮的反应似乎是没看见的样子,如果看见了肯定会说一通阴阳怪气的威胁话语,可是她却什么都没说。但是如果没看见,为什么合芮的嘴角又挂着那样的笑,这分明是抓住了人小辫子的笑容嘛。合荼越想心里越觉得慌张,她想直接去问合芮,但又怕暴露了。这个傍晚,她沉浸在惊慌失措的情绪里,同朱海见面时的欢欣愉悦的感觉被这种情绪驱赶的无影无踪。合荼开始后悔同朱海见面,如果不见面,也许这种令人紧张担心的状况就不会出现。但是如果不见面......合荼也几乎无法想象,如果不见面,那她将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日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思呢? 担惊受怕的过了一晚上,合芮却一点要告密的动静也没有。她跟平时一样,洗脸洗脚刷牙,上炕睡觉,同合荼进行日常的冷嘲热讽行动。合荼瞧着她一点异样也没有,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暗暗下定决心,此后的这几个晚上可不能去场上同朱海见面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合荼都表现的很乖巧。她比以前更要勤快,几乎家里所有的活计她都包了,甚至母亲正在织的那件毛衣她也想抢过去自己织,但被翠影拒绝了。她瞪着眼睛对合荼说道:“你这两天怎么了?我知道,勤快是件好事,但是你不要老是找事情做,你看么,我这件衣服给你洗了两遍,都快搓烂了。” “我马上去补!”合荼急忙说道,拿过针线篮里的针线,举到眼前穿针引线,在母亲破掉的衣服上细细缝补了起来。翠影皱着眉头瞧着自己的女儿,琢磨不透她在想些什么。这时候合芮从门外走了进来,翠影仿佛要指引自己的思路似的,对着合芮说道:“你好好学学你姐,不要老是跑这里跑那里的,都十几岁的人了,不好好学做饭学做针线,以后怎么嫁人?” “我乱跑?”合芮无所谓的笑了笑,“我看乱跑的另有其人吧。” 合荼的动作一滞,针差点戳到手上。 翠影仿佛没听见似的,仍旧低下头去织毛衣,心不在焉的继续数说道:“我生的这两个女儿啊,都懂事的很,就是你姐姐们太懂事了,才让你这么调皮,不用干活到处跑,那是因为你姐姐帮你把活计都做了!你看以后如果你姐嫁出去了,你怎么办?我年纪大了,活计做不来,那家里还不是你收拾?等合弈念上两年书,也该让她回来了。你爸也真是,一个女孩儿家读那么多书干嘛,到头来还不是嫁人伺候公婆?读书读书,尽是瞎浪费钱。” 合荼偷眼瞅了一眼合芮,她似笑非笑的瞧着合荼正在缝补的那件衣裳,感觉到合荼的目光,她的头一抬,突然冲合荼眨了眨眼。合荼急忙低下头去,同样也捉摸不透合芮的意思。她的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又表达着什么?合荼费心的想着,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原本在院子里做木工的家福也收拾了一下进屋来了。他坐在灯下正在喝茶,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合荼心里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得告诉朱海不要让他来找自己了,万一家里谁出去碰到了他可怎么办。而且,他见不着自己的人肯定会给自己写信,那个小土洞合芮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如果他的信被合芮翻出来就糟了。合荼越想越觉得这事情非得马上做不可,但是一下子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她心不在焉的在屋子里乱转着,忽然听见后院的羊叫了几声,拍了一下脑门大声说道:“哎呀!我忘记给羊添草了!” “赶紧去,等会儿天黑了就看不到了。”翠影催促道。自从合弈合复去上学之后,家里喂骡子喂羊的事都是合荼来做,因此喂了没喂也是她说了算。合荼急忙掀开帘子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人,合芮依旧趴在父亲跟前的桌子上玩耍着合荼为这讨好她借给她玩的那个娃娃。合荼深呼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从后门绕了出去来到了那堆干草垛后面。黑暗中看不清楚那里到底有没有人,合荼压低声音轻轻叫道:“朱海?朱海?” “合荼!”一个人影从角落里冲了出来,猛地将她抱在了怀里。合荼能感受到他脸上硬硬的胡茬在自己的脸上刮来刮去,她的嘴唇上很快压下一片温热,柔软的舌头迅速侵袭了进来。他们忘我的亲密了几分钟,合荼才依依不舍的推开了他,低声说道:“这几天你就不要来了。” “为什么?”朱海的声音在她的耳朵旁显得尤为幽怨。 “我妹妹好像发现了。” “你妹妹发现了?”朱海怔了一下,便毫不在意的说道,“发现了就发现了,她又能怎么着?” 因为心里焦急,合荼丝毫没有注意到朱海语气里的轻浮跟无所谓。她摇了摇头,说道:“好了,我要进去了,你快走吧。对了,你也不要写信了,万一给别人看到了不好。” “合荼。”朱海拉住了她的胳膊,再次把她揽进了怀里,“不要走。” 他的声线是那么的委屈、那么的温柔,合荼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抬手搂紧了他,闷闷的说道:“不是我要走,是没办法。” “再呆几分钟,就几分钟。”朱海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上,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白嫩的皮肤上,在她的心里荡起了一阵阵柔柔的涟漪。她很想答应朱海,也很想同朱海在一起再久一点,更久一点,可是就算是给羊喂草料又需要多久呢?她心里越来越感到害怕,仿佛觉得此时此刻父母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似的。想到这里,她猛地将朱海推开,摇头说道:“不行,我要走了。” 朱海呆呆地看着她,他的目光里尽是不舍的痛苦和无奈的愁闷。他伸出一只手来,却没有拉住合荼,那只手就那样无力地垂在空中,眼望着她远去。 绕过草垛,合荼抹着眼睛往后门走去。她的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她甚至开始在想,人为什么要被这么多东西束缚着,就连想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都不行,这一刻成了她活在世上最艰难的一刻,回到羊圈门前的时候,她甚至开始羡慕起羊来,认为它们都比自己有自由的多。呆愣愣的放好草料,她望着羊吃了一会儿草,转身朝屋里走去。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光,掀开帘子,里面却只有合芮一人,父亲母亲却不见了。 听见脚步声,合芮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冷冷笑道:“爸妈在大房里等着你呢,你快去吧。” “等我?”合荼失神的问道,“等我干嘛?” “你去了就知道了。” 合荼呆呆地转身,她心里眼里都是临走时朱海那委屈的目光,却没心思去想父母叫自己是什么事。一只脚踏进门槛的时候,她猛地清醒了过来,心里一阵砰砰急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冲上了心头。 家福坐在椅子上,听见合荼进来的脚步声,眼神严厉的看了她一眼。翠影坐在炕上,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合荼以为母亲要冲上来打自己,可是翠影最终是忍住了,她看了家福一眼,咬了咬牙齿,低下了头不再看合荼。 “你刚刚干嘛去了?”家福眯着眼睛问她,表情里带着愤怒的情绪。合荼浑身抖索了一下,她支支吾吾的说道:“给,给羊喂草......” 家福冷哼了一声,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那个男的是谁?” 合荼心里一惊,抬起头来望着父母。只见他们直直的盯着自己,屋内的气氛大不同于往常。她惊慌失措的低下头,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哪,哪个男的......没,没有男的......” “你还不承认!”家福猛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屋内的两个女人都被吓了一跳。合荼惊惧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紧紧地抓住门框,惊恐的望着父亲。 “你们多久了?”家福站了起来,目光凶狠的盯着她。 合荼从来没见过父亲的这个样子,她被吓坏了,纵使想承认,想乞求父母的原谅,却害怕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们。家福越来越生气,一来气自己平时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二来气他们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幽会见面,胆子居然这么大!要不是今天合芮拉着自己过去亲眼所见,他还不相信合芮说的是真的。哦对了,还有那些信,家福只拆开看了一封就看不下去了,他羞的满脸通红,那些暴露缠绵的字眼没有一个字不在羞辱他那颗做父亲的心。此时看着女儿惊慌失措的脸,他想象着她同那个男的在一起时候的情景,心里就越发恼怒。 “你说!”他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合荼颤抖了一下,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可怜巴巴的说道:“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家福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没有这回事......”合荼深深地低下头去。她本是不习惯说谎的人,尤其在父亲的震怒之下,那份罕有的镇定与平静已经消失无踪。她抱着一丝侥幸,希望父母只是道听途说,只要她不承认,就不会被人发现石锤,这件事也就可以慢慢过去了。 “合荼。”翠影从炕上下来,无力地看着她,“你就说实话吧,你要把你爸气死是不是?” “我没有......”合荼哭着喊道。 “没有?”家福的眉毛倒竖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些信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指着它们说道,“没有?” 合荼仿佛顶头被人浇了一桶冰水似的呆住了。她愣愣的瞧着那些信,都是朱海写给她的以及不能同朱海见面时她为着抒发思念之情写给朱海的,不知道怎么的这些信都被家人搜了出来。她明明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们都好好的藏起来了,怎么会被人发现了呢? “你还不承认?” 合荼低下了头,她呆滞的看着砖地,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对于未来的一片憧憬与期待通通消失的无影无踪。屋子里顿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家福在等着合荼的解释,合荼陷入茫然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蓦的,一种情绪从她的心底里冲了上来,她突然张开了嘴,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来的话。 “对,是有这回事,但是我们互相喜欢,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呢?” 家福气的脸都紫了,翠影听了这话,急忙啐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爸?”她抚着家福的背安慰道,“别气别气,气坏了身体反而不划算。” 家福扶着桌子大喘了几口气,才说道:“你真当你们之前的苗头我没看出来过?那小子在我们地头上晃着的时候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你那时候年纪小,我觉得不会发生什么事才没说啥。你现在居然还对我说这种话,你知道那小子家里是什么情况吗?” “我知道。”之前的那股情绪越来越激烈,居然给合荼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她扶着门框从地上站起来,言辞激烈的说道,“他家里就是穷了点,咱们家也穷,说不上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喜欢他,我愿意嫁给他,你们别给我说亲了,我这辈子就跟定他了!” 家福气的直瞪眼,他看了合荼几秒钟,突然指着立在门口的笤帚吼道:“给我拿过来!” “孩子他爸......”翠影苦着脸准备相劝,被家福凶狠的眼神吓退了。她急忙拿起笤帚递给他,嗫嚅道:“你轻点......” “我让你说这话!”家福举起笤帚,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往合荼身上打去。合荼咬着牙,一动也不动,仿佛笤帚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家福边打边咬牙说道:“你知道个屁!你小孩子家家的,只会被人蒙骗!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已经娶亲了!他在城里已经有一个老婆了!” 合荼突然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父亲,喃喃问道:“爸,你说什么?” 家福停下手,又开始喘起气来。 “你还嫁给他,你还跟他一辈子,你跟他做他的小老婆去吗?你要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事情传出去我在村子里还怎么做人?”家福说着,脸色难看的转过头去,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合荼那张脸。 合荼高昂着的头颅垂了下来,那股激烈的情绪瞬间被蒸发,她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脑子里只一遍一遍回响着父亲说过的那句话,却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些天你不要出门!哪里都不要去!”家福扭头又对翠影说道,“你看着她!” “知道了。”翠影嗫嚅应到。家福扔下笤帚走出门去了,翠影叹了口气,把合荼扶到凳子上坐下,喃喃说道,“你说你,干出这么一回事来。那小子坏着呢,他就是在骗你,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知道些什么......” 母亲的唠叨合荼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话,她在努力理解父亲的话,可是她的大脑仿佛一下子坏掉了似的,就连那么几个简单的字眼都理解不了。她累了,她觉得真的好累,她放弃了理解父亲说的话,转而回想起朱海来。他那张青春英俊的脸,身上好闻的气味以及那手写的极漂亮的字。蓦的,她仿佛一下子能明白父亲说的话了,她的心里感到一阵钝痛,痛的她几乎不能直起腰来,直趴在桌子上呼呼的喘气。 翠影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急忙问道:“你咋了?闺女?啊?” 合荼没有应答。她的手触到那些硬邦邦的纸片,那是朱海写给她的信以及她写给朱海的信,她细碎的喘着气,支撑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抱着那堆信就往外跑。 “哎哟你可跑去哪儿!”翠影在后面追着她,却赶不上她的脚步。 合荼跑到厨房里,打开灶门,里面的柴火还没完全熄灭,上面有着依稀的火星。她将那堆信一股脑的塞到里面去,也不管能否着起来。然后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体再也行动不了了,目光呆滞的望着被堵的一塌糊涂的灶门。 “妈,她干嘛......” 合荼听见合芮的声音,还有翠影回答的声音。可是她们的声音是那么的遥远,仿佛隔着山隔着海似的。她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什么时候上了炕,什么时候身上被盖上了被子。窗外的那棵杨树依旧兀自在摇晃着,夜里清凉的空气闯进屋里来,在她的脸上逡巡着不去。 “咋回事么?”合芮拿着钩子把那堆信从灶门里挖出来,点燃了之后,就在铁盆里烧了起来。她扭头看了一眼睡在里屋炕上的合荼,嘴角露出一抹隐晦的笑,又迅速恢复原来的表情,扭头喊翠影,“妈?” 翠影仿佛惊醒了似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斥道:“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不要问这么多。” “我也不小了。”合芮噘着嘴,她拨着铁盆里燃了一半的纸,边喃喃说道,“再过上几年就大了。” “嗯,你说的对。”翠影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大了,该早点说亲了,天天放家里不知道干出什么事来。”她叹了一口气,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你这几天盯着你姐,不要让她出去乱跑,尤其是后面的那个场上,看到那个男的了就马上跟我说。” “知道了。”合芮心不在焉的应到。翠影便转身出去了,她站起来关上厨房的门,等着盆里的火焰完全熄灭了之后,便关掉厨房里的灯,掀帘子进里屋。合荼躺在炕上,大睁着双眼无神的看着窗外的树影,脸色苍白,嘴唇却青紫的吓人。 “你还好吧?”合芮坐在炕头上,低声问道。 合荼恍若未闻,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哼。”合芮冷哼了一声,想要说些嘲讽的话,却瞧着合荼的脸色实在难看,就闭上了嘴。她脱鞋上炕,在合荼旁边躺了下来。 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一小片朦胧的光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合芮都快睡着了,突然听合荼问道:“我的信是你搜出来的是吧?” “嗯?”合芮从朦胧的睡意里惊醒过来,侧过脸不解的看着她。 “也是你告诉爸妈的,对吧?” 合芮终于反应过来合荼在问些什么。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道:“咋,你不服气?” “服气?”合荼嗤笑了一声,翻过身去,“从现在开始,我跟你绝交。” 第二十三章 合荼被另一种方式软禁在了家中。 不论是做饭吃饭还是睡觉,几乎都有人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合芮,两个人都在忙的时候,便是家福看着她。她已经很久没有同父亲和合芮说过话了,只有偶尔需要活计上的帮忙的时候,简短的对母亲说上两句。她自认为承受的打击太大,一时间没办法从这种愁闷苦痛中走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气温也渐渐变得低冷下来。人人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袄,没有事情的时候就不出门,赖在炉子跟前烤火。也有那伙不怕冷的爱勤快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家家户户的串门,下雪刮风的时候就往头上套一顶帽子,在风雪里走来走来,妄想能不能看见一只野味打回去吃。随着十二月里又一场大雪的降下,合荼的情绪终于从低迷走到了半低迷——她总算看起来不是同前两个月时一样了,走路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只是人依旧消瘦着,吃饭也只吃一两口就放下,一个人躲在屋里发呆。家福已经从刚开始的震怒中恢复过来了,他开始心疼起这个听话又勤快的女儿,只是碍着面子说不出来。每晚睡觉的时候,他对翠影叮嘱了好几次,让翠影劝劝合荼,最起码饭也要好好吃,一天天的瘦下去也不是件事。只是合荼嘴上答应了,却没放在心上,依然行尸走肉般的过着。只是偶尔透过窗户看着窗外那棵大杨树的时候,她的眼睛会迅速闪亮一下——那是因为她想起了朱海那双明亮的眸子,她同他第一次见面远远相望的时候,他就坐在这么一棵大杨树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场上了,虽然那离自家只一墙之隔。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她说她让父亲丢了脸,但她到后来也渐渐认为自己让全家人丢了脸。她不愿意去那个地方了,那个地方只能让她感到心痛,感到羞辱,感到被欺骗的愤怒。那些个让她心动的无数个傍晚里的拥抱相吻,只是他在敷衍自己,在发泄自己。想到这里,合荼的心痛极了,她从来没预料到自己在朱海的心里竟是这样一个地位。如果他已经结了婚,那自己又算什么,他在拥抱自己的时候,他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他们刚开始时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单纯,可是现在—— 合荼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很快沾湿了她的脸颊。 一个没滋没味的夜晚很快过去了,窗外又迎来了新的曙光。合荼睁开眼,呆呆地望着窗外,直到公鸡叫了第三声,才缓缓地从炕上撑起身来。合芮还兀自酣睡着,她便放轻了动作,不想吵醒合芮。并不是她心地体贴为别人着想,只是她实在是不想看到合芮那张冷嘲热讽的脸。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合芮才不会招人嫌,合荼才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刻不会那么讨厌这个妹妹。 她轻轻地叠好自己盖的被子,洗完手脸准备做饭。虽然是农闲季节,人人依然保持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合荼的面刚下锅,翠影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边抖着身上细碎的雪花,一边叨叨念着:“这么大的雪,不知道车有没有开,我的那两个小崽子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合荼沉默的忙碌着,一声不吭。 “合芮呢?起来了吗?”翠影在桌上坐下,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着。合荼摇了摇头,把做好的面端上桌来,自己缩在一个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下了。与此同时,家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帽子,低声说道:“吃完饭我就去城里接他俩。” “这么大的雪,车开吗?”翠影扭头问他。 “我去看看有没有封路。”家福说着,迅速地瞟了一眼合荼,在翠影身边坐了下来,“合芮呢?咋还没起来?” 合荼一听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匆匆朝里屋走去。合芮已经在穿衣服了,她带着满脸的倦怠和困意轻蔑的瞧了合荼一眼,伸手扣着身上的扣子。 “起来了。”合荼走了出来迅速地说道,又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要不要跟你爸一起去?”翠影皱着眉看着她,“去城里逛逛,看喜欢啥的就买,也可以看看你那个朋友叫秀寒的,嗯?” 合荼摇了摇头,仍旧垂着头缓缓地吃面。翠影叹了口气,对着家福摇了摇头。 家福突然有点生气,他想起合馨来。合馨一个那么温顺柔弱的女子,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仍能每天坚强乐观的过着,而自己的这个二女儿只是同人谈了一场恋爱,就变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家福在心里叫嚣着,“无论经历了什么,都应该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对,哪有像她这样越来越消沉的!”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三两口吃完面,把碗用力往桌子上一拍,说道:“去什么去!就在家里好好待着,你跟合芮给我好好看着她,别出去又丢人现眼!” 合荼浑身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碗没端住,差点摔到地上。她一动不动的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家福戴好帽子出门了,她才颤抖着手把碗放到了桌上。 “你看你看。”翠影顿时也没胃口吃了,“你们父女两就是一个德行,你呀。”她横了合荼一眼,“该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指望你爸跟你道歉?干下了那样的事,你如今要做的就是赶快忘掉,好好学做活计针线,将来去婆婆家了也不会招人嫌。你听见了吗?” 合荼又进入了那种朦胧的神游状态,每次母亲对自己唠叨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会进入这种状态,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眼前只是一片迷离的大雾,自己只身在里面游荡。直到合芮在自己旁边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大着嗓门问道:“我爸呢?”她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去城里接你弟弟妹妹。”翠影端起了碗,“你等会儿把锅洗了。” “为啥?”合芮皱着眉瞅了一眼合荼,“为啥要我洗......” “你也该干点活计了,都这么大了,还当小时候呢?”翠影别了她一眼,低头吃完面,扔下筷子就走了出去。合芮噘着嘴看了合荼一眼,气呼呼的说道:“你洗,我不洗!” 合荼仿佛没听见似的,将只吃了两口的面放回桌子上,起身进了屋。她抱着膝盖重新坐回炕上,出神的望着窗外的杨树,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理不睬。 合芮气的脸发红,她瞪了半天眼睛,气咻咻的说道:“跟个死人一样!” “死人......”合荼在心里默默重复着,“我现在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我巴不得现在就死了呢。” 这场雪下到中午就停了下来,周遭都是一片白莹莹的景色。合荼下了炕,拿着那部秀寒送给她的随身听走出门去。她本来只想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可是这场雪太美了,积雪不深不薄,踩在上面如同踩在地毯上似的。合荼一时忘神,竟走出了大门,站在坡上远远地望着远处,心潮澎湃,一洗前段时间的沉重苦闷。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朱海,忘记了父亲对她的指责,忘记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承受过的所有难过和委屈。她的耳边回响着最动听的音乐,眼前观赏着最美丽的景色,那颗死寂了多日的心重新变得蠢蠢欲动起来。她想起了早上时候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母亲让自己跟着父亲去城里接合弈合复呢,还允许自己去找秀寒玩。可是自己怎么就没答应呢?合荼想起上次在城里的经历,顿时后悔起来,恨不得狠狠地拍自己两巴掌。她移动着脚步,想到路口去看看父亲走了没有,也许此时此刻还能赶得上。 她刚迈动脚步,身后就有人阴阳怪气的问道:“你去哪儿呢?” 合荼蓦的愣住了,她呆呆地扭过头一看,原来是合芮。只见合芮抱着两条胳膊,蔑然的看着她,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合荼忽然从幻想中清醒了过来,之前的所有一切瞬时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面。她想起自己是同合芮绝交了的,便冷冷的耷拉下脸,淡淡说道,“关你什么事。” “妈让我看着你呢,不让你出去见男人。”合芮冷笑了一声,“怎么,你控制不住自己,又想出去浪呢?” “你!”合荼气的脸色发白,她啪的关掉随身听的音乐,狠狠地剜了合芮一眼,朝院子里疾步奔去。 家福一直到下午才回来。天色虽然暗了下来,可因着白雪的反光,周围的一切还看得十分清楚。院门刚被打开,合弈就张着双手跑了进来。她个子长高了一点,头发却被剪的更短了,脸上洋溢着青春活泼的气息,俨然已经是一位少女了。她奔到屋里,看见合荼抱着膝盖望着窗外,边卸下肩上的背包,边喊道:“姐!我回来啦!” “嗯。”合荼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并不作任何回应。 合弈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瞧着合荼,轻轻问道:“姐,你怎么啦?” “没有。”合荼咬了咬嘴唇,她这时正在生气,生谁的气她却也不知道。 “姐,你没事吧?”合弈脱掉鞋子爬到炕上,一只手在口袋里掏摸着,“秀寒姐让我给你带信嘞。” “信?”合荼猛地回过头来,“在哪里?” 合弈掏出来一封被揉的皱巴巴的信,合荼没等她递过来就一把抢了过去。她急切的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看了起来。 “合荼: 你最近过的怎么样?我们分开时说的话,你是不是已经忘记啦?你不是答应过我要给我打电话的吗?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有打电话过来,我只好给你写信了。但是写了信,邮局又说不送到你们那里,我就把信交给合弈带给你。你跟朱海怎么样啦?你们没吵架吧?我跟幸偲蕴好着呢,他对我挺好,挺有礼貌,遇见什么事儿也很体贴我。我们虽然不在同一所大学,但是放假的时候经常见面,他老是给我带各种东西,我说不要,他还是非得要给我带。真的很任性,是吧?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参加歌唱比赛的事吗?我参加过一次,但是失败了,可是我怎么会是那种因为失败就放弃的人呢?我又报名啦!而且我顺利通过了海选,进入了预赛呢!你要是能来给我鼓励加油就好了,有你在现场,我觉得我肯定会发挥的更好。可是你离我那么远,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所以我只好想像你在台下望着我,给我加油鼓气。不过还好,我的很多朋友都在陪着我,幸偲蕴也一直在陪着我。对了,我把烟戒掉了,还好我对这玩意儿没太大的瘾。你知道我为什么戒掉的吗?这事可说来话长,你还记得你上次待在我家里我们晚上一起跑出去聚会的事吗?其实那天晚上我妈都知道,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跟我爸跟着我们两个去了ktv,在门外一直等着我们结束了,又跟着我们回去,就怕我们出什么事。我原来不知道,到后来我妈不小心说漏嘴了我才知道。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爸妈,我觉得我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所以以后我晚上再也不出去,就算出去也要经过他们的同意。所以咯,那天晚上我爸看见我抽烟,一直让我妈劝我戒烟呢。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老烟民,那天还跟我妈蹲客厅里给我讲了好多抽烟的坏处,最后我们达成一致,一起戒烟!哈哈,好玩吧!我发现两个人一起执行某个约定的时候,劲头就特别的足,反正我已经戒掉啦,我给我妈说,我爸要是再抽烟,就罚他钱,这样我就有零花钱啦! 哎哟,我自己不常写信,看了一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过你都能懂的吧?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你要是有空了就来城里,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等着你的电话,可别让我空等啊! 秀寒” 合荼呆呆地望着信纸,虽然已经看完了,却还想看一遍,再看一遍。“真好,她过的真好。”合荼在心里感叹着,眼眶里竟渐渐蓄起了眼泪。她抬起头,望着窗外那棵披素裹银的杨树,喃喃说道:“我现在连门都出不去,又怎么给你打电话呢?” “姐,你说什么?”合弈探过脑袋问,一边望着她手上的信纸。合荼急忙将信纸收起来,擦了擦眼泪,缓缓说道:“没事,只是太久没跟你秀寒姐联系了,想她了。” “秀寒姐好着呢!”合弈兴奋的说道,“上次她参加比赛,我也跟着去了,那场面好多人啊,各种各样的都有。” “你也跟去了?”合荼惊讶的看着她。 “是啊,那天刚好我们放假,秀寒姐就来接我去了。她还给我买了冰淇淋吃,还带我去游乐场玩,可好玩了......” 合弈后面的话合荼都没听进去。她的心里蓦的升腾起一股浓浓的嫉妒之情,同秀寒做这些事情的不应该是她吗?这都是秀寒答应她的啊,可是为什么会带别人去做了呢?自己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合荼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她看着合弈那张兴奋的红起来的脸,再想想这些天自己遭受到的这些事,心绪愈加不平,几乎要愤走起来。 “好了。”合荼咬着牙关说道,“我知道了。” “她还让我去看她的比赛呢,可是爸就来接我们了,我就没办法去了。”合弈没注意到姐姐的神情,依旧滔滔不绝的说着,“那场面,真的是......” “你吃饭了吗?”合荼突然说道,“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被打断话的合弈扫兴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开始脱外衣,屋子里很暖和,跟外面简直是两个温度,她的身上已经开始出汗了。猛地,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拿过书包就翻了起来。 “姐!”合弈举着手里的东西跑到合荼跟前,“这是秀寒姐让我给你的。” “什么?”合荼撑着桌子扭头看她。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吧。” 合荼将合弈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那是一个方形的盒子,表面上包装着漂亮的包装纸,上面还系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十分的精致漂亮。合荼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拆了起来。她很努力的撕掉胶纸,不想把那漂亮的包装纸撕破。包装纸里面是一个硬纸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盘崭新的磁带和一个毛茸茸的形似小兔子的小挂件。她拿着那个小兔子把玩了一会儿,才拿起了磁带。她拥有的磁带也就那两盘,里面的歌早就听腻了,此时收到新的,她的心里蓦的涌起了一股新鲜感,那颗陈旧的心也开始活泛起来。她瞧了又瞧,然后才将礼物放回纸盒子里,仔细的包好来,放进了衣柜里面。 晚饭吃完之后,全家人一起去扫院子里的雪。合荼抱着随身听偷偷地溜到后院,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拂掉上面的雪坐了下来。她打开随身听开关,将音量调到合适的大小。她以为这只是时下流行歌手的专辑磁带,却没想到是秀寒录下了自己的歌声,然后托合弈转送给她。她现在听的这首曲子,正是很久以前秀寒在自家院子里用吉他弹给自己听的那首,她还跳舞来着。合荼不禁笑了,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那时候多美好啊,身边有好朋友,自己同朱海的感情也是那么的单纯,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她肯定会更加珍惜。 静谧的夜空中,偶尔有两只鸟飞过,星星在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遍布着,闪烁着最耀眼美丽的光芒。合荼抬头仔细观察着星空,数着一颗颗的星星,但她总是数到一半就开始迷糊,不知道刚开始是从哪一颗数起。她却不懊恼,她觉得此时的气氛美极了,美妙的歌声,悦人的景色,周围只有她一个人,谁也不会来打扰她,就算手指已经被冻的僵硬,她也觉得无所谓。如果不是合芮的大嗓门突然打破这美妙的境地,她肯定会一直在这里坐下去,永远,永远...... “哟,我还以为你跑哪儿去了。”合芮抱着胳膊阴阳怪气的笑道。 合荼垂下头,心里感到有些恼怒。她关掉了音乐,不想在这种境地下污染了那天籁,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转身朝回走。 “妈说过,不让你乱跑的!”合芮不服气,她依然大喊大叫着,试图惹怒合荼。 合荼哪里会在乎,她仿佛关上了耳朵,对合芮的话不闻不问。院子里的雪已经扫的差不多了,大家都脱掉了外套围在炉子跟前,听合弈讲在学校里的见闻。合荼默默地走进里屋,换下棉服,将随身听收好来,坐在炕上开始做针线。 外屋的声响突然小了下来,不一会儿合弈合复就被赶进了里屋,说是父母有事商量,不让他们小孩子听。合弈倒是不在乎,只是合复摆着一脸倔强的表情,梗着脖子对合弈说道:“你是小孩子,我可不是了!” “哈?”合弈好笑的瞧着他,“我可是你姐姐。” “我是说心里,我心里已经是大人了。”合复依然理直气壮的说道。 合荼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两个都是小孩子,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姐,你是大人了。”合弈趴在合荼的膝盖上说道,“我刚刚听妈说给你定亲呢。” 合荼的手抖了一下,她努力使心神安定下来,问道:“你说什么?” “妈说,已经给你说好亲事了,等着一年后过门呢。”合弈嘟着嘴,“是不是嫁人了才会变成大人啊?” “你真听妈这么说?”合荼扔下手里的东西,几乎颤抖的问道。 “是啊。”合弈点了点头,“但是他们不让我听,还把我跟合复赶进来了。可是为什么三姐能听?这证明三姐也是大人了吗?” 合荼呆呆地望着前方,对合弈的问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被定亲了,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她要嫁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概都不清楚。这真让人觉得可怕,未知的未来才会让人陷入茫然和恐惧。 可是她转念一想,反正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自己又有什么好可怕的呢?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心里在期待着某些事情,却从来不愿意去深究自己在期待些什么。此时此刻,她终于想好好地思考一下,她想使自己摆脱目前的这种状况,她也受够了没日没夜被痛苦和愁闷所包围的生活,可是想要揭开那层伤疤是那么的令人难忍,使人痛惜。 “他结婚了。”合荼惊惧的想着,“我原本是盼着他来娶我的,所以才不顾一切的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是他已经结婚了,他不能娶我了,我该怎么办?”她感到有丝慌乱,“我该忘记他,把跟他所有的回忆都忘掉。妈已经给我说好亲了,我一年后也要嫁人了,娶我的那个人不是他,我应该马上回到认识他以前的那个样子。”她努力地回想着自己以前的样子,心里突然感到一丝喜悦,“没错,我应该回到以前的样子,那才是我,而现在的这个我不是我。” 合弈看着合荼又哭又笑,有点被吓着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没事吧?” 合荼回过神来,揩去脸上的眼泪,笑道:“没事,我这会儿就是觉得高兴。” “姐,你要是结婚了,是不是就跟大姐一样不回来了?”合弈撅起了嘴。 “结婚......”合荼回味着这个字眼,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太过于遥远,她甚至想象不到结婚之后应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自己也不知道,又怎么回答合弈这个问题呢,只好匆匆的摇了摇头。 “不走就好,你一走,家里就又少了一个人。而且我不喜欢三姐,我就喜欢大姐跟你。”合弈对着合荼撒起娇来。她一直都这样,虽然年纪一天大似一天,内心却依然保持着纯真的童心。 “我不走。”合荼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现在不走。” 第二十四章 合荼身上的变化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发酵了。第二天一起床,她觉得浑身清爽,心里从所未有的轻松与欢快。之前一直笼罩在心头上的那层浓云似乎已经散去了,她很高兴自己能有这样的变化,这意味着自己甩去了过去的包袱,赢来了新的人生。至于朱海以及同朱海过去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她选择了失忆,只要脑海里出现这个名字,她就马上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有片刻的失神在上面。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她热情、充满活力,这才是她自己。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之前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也被她选择性的忘记了。偶尔会回想起来,她只觉得那段时日是那么的遥远,仿佛发生在一个世纪以前似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那段生活里的主人公,她只是看着别人过了这样的生活,此时有感而发而已。看着合荼从阴霾里总算走了出来,家福跟翠影也都放下了心。本来不让合荼出门只是家福的一句气话,没想到她竟这么听话,真的一步都不迈出去,这样每天呆在家里面不闷坏才怪呢。家福把合荼的变化归功于合弈合复的归来,这两个小家伙真的是家里的开心果,少了他们还真不行。 有一天饭后,天气出奇的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家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翠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做针线。好半天,她抬头说道:“就不要让合弈出去念书去了。” “嗯?”家福扭头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个女孩子么,书念到这里也就算了,合荼的亲事要是说定了,家里还得多一个人帮忙,不然就我们两个老骨头跟合芮一个,怎么忙的过来。” 家福摸着下巴不说话,他仿佛是在思考。 “你看合弈那个样儿,一天嘚啵嘚啵的,我看她啊,快被城里的习气带坏了。”翠影反过手锤了捶腰,“要是跟合荼一样在城里找个......” “嗯。”家福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妈也老是问我,什么时候让合弈回来,我看啊,差不多了。”他想起了秀寒,虽然对秀寒没有什么偏见,但他真心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变成那个样子,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而且这丫头不好好学,我听合复说啊,她那成绩差的很。”翠影突然皱起了眉,“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学校里干啥,就是在浪费钱了。” “合复成绩还是不错的。”家福点着头说道。 “合复就让他念着书么,我看娃的前途好着呢。” 家福闭上了眼睛,在摇椅上摇来摇去。他陷入了深深的纠结当中,一面想着合荼,又想着合弈,眼前又蓦的出现秀寒的样子。他使劲的摇了摇头,说道:“就这样吧。” 厨房里屋里,合弈正从书包里往外拿书本准备做作业。合荼这两天着凉了,就在炕上没下来,整个人包在被子里,把头靠在窗户上望着窗外的那棵杨树。 “不会做。”合弈马马虎虎的翻过一页,“这个也不会做。老师布置的作业怎么这么难啊,比考试还难。” “能有多难?”合荼出神的说道,“就是你不好好学。你看合复咋啥都懂呢。” “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构造就不一样。”合弈撅了噘嘴,“算了,我还是写语文吧。” “能上学多好啊。”合荼感叹道,“我当初想上还没得上呢。” “那我不上了,我让给你。”合弈笑嘻嘻道,“我觉得学习可无聊了,我还是更喜欢看课外书。” “瞎说。”合荼轻声斥道,“爸那钱白花的是吧,供你上学你还不乐意,好好学,将来才有好出路。”说着,她突然咳嗽了起来,整张脸都涨成了青紫色。 “姐,你没事吧?”合弈拍着她的背,担心的问道,“我给爸妈说去。” “算了。”合荼抚了抚胸口,“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姐,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合弈狐疑的望着她,“我回来看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合荼皱着眉扭过头,“小孩子家家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懂。”合弈无奈的看着她,“秀寒姐都对我说了。” “她怎么啥都给你说?”合荼感到有些不悦,“你还小......” “我才不小,我都知道,电视上都演出来了。”合弈一屁股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你不要老是拿我当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 “好了。”合荼掀开被子下炕,“整天嘴里胡说八道的,你啥都不懂,好好写你的作业去。” 合弈惆怅的望着合荼的背影,她是多么想同姐姐说说心里话啊,可是每个人都这样说她,都认为她是小孩子,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她真的什么都懂了,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她呢? 下午的时候,翠影让合弈带着合复去二叔家看看周母。合弈踌躇着不愿意去,就软磨硬泡让合荼陪着她去。合荼拗不过她,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计,陪着她朝坡上走去。顺着路往上爬,三个人很快就开始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爬上那十分陡的斜坡,合弈扶着合荼的胳膊说道:“真累,二叔家咋在这么高的坡上。” “你赶紧进去吧。”合荼在门口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在这儿等你。” “你陪我一起进去嘛。”合弈拉着合荼的胳膊撒娇。合荼无奈的看着她,说道:“你看合复都进去了,你怕啥?有合复在呢。再说了,你自己都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咋还耍这小孩子脾气呢。” “就这一次我是小孩子,以后我都不是。”合弈噘着嘴。合荼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好吧,我陪你进去。”她边走边咕哝着,“我最不喜欢来二叔家,你还硬要我来。” 进了院子,眼前便呈现出一片开阔视野。院子的西南角上种着一大片果树,棵棵树干粗壮,枝桠虬结。北边和东边则是几间宽敞明亮的砖造大房,无论是建造的材料还是房屋的布局,无一不显示出主人的阔绰和排场。合荼的二叔是一个商人,常年往来于全国各地,几乎什么东西他都贩卖过,因此也置下了这一大片家产。只是这个人心术有些不正,身上沾满了世俗侩气,与人相处交往第一件事便是考量对方有没有利于自己的利益好处。如果有,他会对你眉开眼笑,极尽奉承,如果没有,凭你是天王老子,他照样对你一眼不看。前些年,翠影刚生下合弈的时候,周母生了一场大病,被家福急匆匆送往医院。住院的几个月,合荼的二叔没有来医院看过一眼,只有出院准备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因着他家里有车,家福就让翠影通知他开车带周母回家。只是这人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说什么也不肯去接,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是另外一个陌生人似的。后来翠影找了几个庄稼汉就堵在门口天天叫嚣、痛骂,村里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这才松了口。村长出面去劝说的时候,他更是一拍胸口,揽下了照顾周母的责任,其实也只是为了在村里争回自己的那一片薄面而已。因着这件事以及平日的偶尔往来,合荼对这家人的印象差到极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轻易和他们接触的。不过还好二婶是个明事理的人,平日也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周母,这才没给村里人留下诟病的机会,也让家福放了心。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偶尔听见北边的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合荼转了个弯,朝北边厢房里走去,边回头对合弈说道:“奶奶应该在那边屋子里,我听到她的咳嗽声了。” 合弈好奇地扭头看着周围,问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不知道。”合荼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绕过弯就看见厢房的台阶了,合复正掀开半边帘子站在门口,见她们走过来了,便抬手挥了挥。 “合复倒是熟路的很。”合弈撇了撇嘴,跟着合荼的脚步进了门。周母正坐在炕上看电视,看见合荼带着合弈来了,高兴的什么似的,急忙招手说道:“哎哟,我孙女孙子都回来了,赶紧过来,到奶奶这边来。” “奶奶!”合弈高兴地奔了过去。周母性格温顺慈和,对待孙子孙女是特别好的,合弈要不是碍着二叔的面子,每天说不定上来好几次。她偎依着周母的身体坐了下来,伸手抓着桌子上的瓜子吃。 “在学校里怎么样啊?”周母一手搂着合弈,一手搂着合复,慈祥的笑着,“有没有好好学习?” “有呢。”合弈嗑着瓜子,手又伸着去抓枣吃。合复认认真真的回答着周母的话,还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成绩单给奶奶看。周母笑的合不拢嘴,连声的夸赞着合复,说道:“哎呀我就知道我孙子厉害着呢,将来肯定很有前途。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有钱了要好好孝敬你爸妈,知道吗?” “嗯!”合复用力地点了点头,骄傲地笑了。合荼微微笑着,在门口找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合弈嗑了一会儿瓜子就觉得无聊了,跑到电视机跟前调频道。合荼平日里不怎么看电视,此时好奇地望着,突然,她的目光呆住了,连声喊道:“停停停!” “啊?”合弈疑惑地看着她。 “秀寒!秀寒!”合荼指着电视,结结巴巴的喊着。她惊诧的望着电视机,怎么也想不到会在电视上看到秀寒。 合弈扭过头去,刚好看到屏幕上秀寒的特写。她画着浓重的、妖艳的妆容,穿着一条紫色v领的连衣裙,手上拿着话筒,正在一大群伴舞前面又蹦又跳的演唱着。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周母,她还没见过秀寒,也不知道秀寒是谁。此时看着三个孙子都认真的看着电视,不禁颤颤巍巍的问道:“这是谁啊?” “奶奶!”合弈兴奋地跑回周母身边,“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上电视了!” “你的朋友啊?”周母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哎哟,那可厉害了。” 合弈骄傲地笑了起来。她又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仿佛看到喜欢的动画片的小朋友似的。合复虽面无表情,可他的神情和目光里也透露出惊诧和羡慕。只有合荼,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的心情顿时变得低落下来,她望着电视上光鲜亮丽的秀寒,怎么也不相信那是同她睡过一张床、吃过一个碗里饭的朋友。她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秀寒不是应该在学校里念书吗?她怎么突然上电视了呢? 突然,她想起秀寒给自己写的那封信。秀寒在信里说,自己去参加了歌唱比赛,还进入了预赛。合荼用力拍了一下脑门,自己把这件事完完全全给忘记了,看来秀寒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自己在电视跟前看着秀寒比赛,也算是为她加油鼓劲了吧。合荼不禁笑了笑,真心为朋友的成功而感到高兴,同时,她又感到无穷无尽的悲哀,她觉得秀寒一下子离她好远好远,远的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合荼甚至有一种预感,仿佛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秀寒了似的。她的身体顿时变得无力,只有微微发光的眼睛仍在追寻着屏幕上秀寒的身影,直到一曲终了,秀寒在观众面前鞠躬致谢、转身下台,她才垂下了目光,望着地面发起呆来。 “明天我要去给秀寒打个电话。”合荼默默地想,“一定要给她打电话。”仿佛打了这个电话,秀寒同她的距离就能缩小了似的。合荼安慰着自己,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 合复跑到电视机跟前调频道,合弈嚷嚷着要看比赛的结果,被合复忽略了。两个人吵吵嚷嚷的,周母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炸了。适时合荼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奶奶,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就让合弈合复在这里多陪你一些时间吧。” “你要回去啦?”周母望着她,“来过来,拿些吃的回去吃。” 合荼乖巧的走到她跟前,伸手抓了小小的一把干果放进口袋,微微笑了笑。周母想了想,问道:“你姐呢?你姐好着没?” “好着呢。” “你姐要是回来了,让她来看我,知道吗?” 合荼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合弈合复还在为了看哪个频道而争吵着,小小的屋子里噪音值一下子达到了极致。合荼缓缓地走着,她的脑子里就跟那间小屋子一样,快要爆炸了。 刚走到院门口,她突然转了个方向朝另一边走去。她现在就要给秀寒打电话,现在就要听到秀寒的声音,她要亲口问一问秀寒现在在做些什么,又获得了哪些东西。 小卖部的围墙很快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掏出钱往桌上一拍,拿着话筒就拨起电话号码来。秀寒家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记的非常熟了,仿佛跟记自己的名字一样。电话里空响了几声“嘟”,接着电话就被接了起来,徽蕊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过去。 “喂,阿姨,我是合荼。”合荼急吼吼的说道,“秀寒在吗?” “秀寒?”徽蕊愣了一愣,“她去xx(一个城市名)了呀,她没告诉你吗?” “啊?”合荼的语气顿了一下,“现在不是放假了吗?我以为她已经回家了呢。” “没有啊。”徽蕊笑道,“她不是去参加那个什么比赛吗?跟她朋友一起去xx啦,还没回来呢,听说现在正在准备半决赛,还早着呢。” “那阿姨,您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她吗?” 话筒那边安静了几秒,接着有翻本子的窸窣声响了起来,徽蕊说道:“你打这个电话,这个是秀寒宿舍的电话。”她报出了一串数字,合荼在心里默记着,谢过了徽蕊之后,她挂掉了电话,急忙朝店老板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将那串数字记了下来。 拨出那串数字的时候,她觉得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她在想着秀寒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会不会为自己突然的来电感到十分高兴。她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接电话,挂掉了重新打第二遍的时候,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客气的问道:“你好,请问找谁?” “啊,你好。”合荼磕磕巴巴的说道,“那个,何秀寒在吗?” “何秀寒?她正在训练,请问有什么事吗?” “呃,没什么事......” “抱歉,她现在很忙,恐怕没时间接您的电话。要不这样,你说下您的名字,待会儿她训练结束了,我让她给您回电话。” 合荼突然觉得很失落,她呆呆地说道:“不用了,没什么事,你就帮我转告秀寒,让她好好比赛吧。” “好,谢谢。” 挂掉了电话,合荼满脑子都在回想着那男人的说辞,秀寒正在忙,正在训练,没时间接电话。现在的她应该很过的很充实吧,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好像还挺成功的。反观自己,合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破旧的长裤,陈旧的布鞋,自己仿佛就是一个从土里爬出来的乞丐似的,向生活乞求着它的怜悯,希望对自己宽容一点。也许自己跟秀寒就是两路人,她会越来越优秀,而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合荼失魂落魄的往回走,目光无焦距的在路面上扫来扫去。忽然,一双男士布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一愣,抬起头来,朱海的脸蓦然闯进了自己的眼帘里。 合荼愣了两秒钟,急忙低头朝另一边走。她感到惊慌失措,几乎连走路都不会了。朱海跨了一大步上前,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我,我......”合荼结结巴巴的说道。她感到前些天的那个懦弱的自己一下子又回来了,之前的那个坚强乐观的自己竟然被懦弱的自己打败了。她感到恨铁不成钢,却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我在你家门口等了你多久,好不容易看到你出来一次。”朱海似乎有些哽咽,“你抬起头看看我好不好?” “不要......”合荼使劲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束缚。朱海的手却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朱海乞求的望着她。 “怎么了?”合荼的浑身颤抖了一下,她震惊的看向朱海,“你居然问我怎么了?” 朱海茫然又疑惑地看着她。 “你自己做下来的好事,你问我怎么了?”合荼瞬间恢复了镇静,她想到了朱海在城里的那个媳妇,顿时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起来。她用力挣脱了朱海的手,绕过他准备朝前走去。 “等下。”朱海喊道,“你说清楚,怎么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合荼扭头冷冷的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的回答,又仿佛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似的。 朱海突然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合荼几秒钟,缓缓地垂下了头,闷闷的说道:“你都知道了?” 合荼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满是荒凉、无奈、嘲讽与冷漠。她的眼泪几乎都快笑了出来,蓦的,她板下了脸,冷冷说道:“那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呢?” “我——”朱海抬起了脸,他焦急的解释道,“这不是我想骗你,实在是这是我爸妈订下来的亲事,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的。我原本不同意,我跟他们说了我和你的事,可是我爸妈用跪下来求我,我就......合荼,真的,我不是那种坏人,我也,我也很无奈......” “可是你什么都没对我说。”合荼望着他,缓缓开口道,“但凡你拿我当知心的,你都会对我说,但是你什么都没说。”她勉强笑了笑,对朱海挥了挥手,“就这样吧,以后你不要来我家了,我已经定亲了,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难道我们就这样了吗?”朱海上前一步,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他平日里是不轻易流泪的人,可是当此现下,各种情绪在他的心里发酵,他望着眼前这个他唯一爱的、信任的人,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她的面流起泪来。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合荼幽幽说道,她转身往回走,那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她觉得她快要倒在地上了。 朱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挽留她。合荼就那样迷迷瞪瞪的走着,直到脚碰到了院门门槛,她才恍然醒悟似的,一脸茫然的望着眼前的景色。 “啊。”她在心里感叹道,“我见到朱海了,他瘦了。”她呆呆地想着,“他说他是无奈的,这一切不是他愿意发生的事,他还对他父母说了我们的事。”她后知后觉的回想着他们的谈话,觉得一切仿佛在梦里一般。院子里合芮正在倒水,一扭头看见合荼,大声喊道:“你着魔了?” 合荼抬眼望着她,嘴角浮起一抹讽笑。她摇了摇头,朝前走去,心里有个地方咯噔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凭空消失了似的,她觉得浑身空空荡荡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躯体飞往别处去了。 第二十五章 翠影告诉合弈她不用再去上学的时候,合弈的心情是崩溃的。她呆呆地望着母亲,一时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看看父亲,又摸摸自己的书包,连声问道:“妈,你跟我说笑呢是不?” “这孩子。”翠影责备的看着她,“妈跟你说笑话干啥呢。你也该回来学学做活计,女孩子么,书念到这个程度就不错了,能识两个字,你在咱这村里都已经是文化人了。” “妈。”合弈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识两个字怎么就是文化人了。我才上初一,我还有很多书要念,还有很多知识要学,怎么就不让我念书了呢?” “那你念书了,你弟弟还念不念书?”翠影皱起了眉头,“你弟弟将来花费可大着呢,你爸问过老师了,那上高中上大学不要钱啊,你如果上学了,那你弟弟将来怎么办?” 合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扭过头,将求助的目光转向父亲,希望他能为自己说句话。 家福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说道:“你听你妈的话,回来跟你姐好好学做活计,不要什么都不会做。” “你爸说得对。”翠影急忙附和道,“那你将来去你婆婆家,还能指望给你公公婆婆念书过日子呢?你啥活计都不做,小心以后他们打你。” “就算我不会做活计,他们也没权利打我的!”合弈反驳道,“反正我就是要上学!我就是要上学!” “啧。”翠影扭头对家福说道,“活生生又是一个合荼。”她又劝道,“你看看你姐姐,那手脚多麻利,啥都会做,你看这鞋垫,绣的多好看,你得好好跟着学学,我觉得我家合弈啊,将来能比你姐姐做的更好!” 合弈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再也顾不上矜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声哭闹道:“我要上学!爸!我要上学!我要去学校!我不要学做活计!” “好了。”家福不悦的看了合弈一眼,从炕柜顶上拿过自己的帽子戴上,“我送合复去,你好好看着合弈,不要让她到处乱跑。”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合弈从地上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抄起自己的书包就跟着家福走。翠影伸手一把抱住了她,她便拼命挣扎着,可是她一个小孩子哪里有大人的力气大,眼睁睁看着家福出了门,“砰”的一声把院门合上了之后,再过了几分钟,翠影才放开她,柔声劝道:“你听话,合弈,你要为咱家想想,为你弟想想。” “那我呢!那我呢!”合弈哭喊着,满脸都是绝望的表情。翠影叹了口气,从炕上下来,掀开帘子往外走。合荼正蹲坐在灶门跟前生火,听见母亲走出来的脚步声,她抬头默默地看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重新低头点火。 “先不做了,等你爸回来了再做。”翠影说道,“你看着你妹妹,别跟着跑去路口了。” “嗯。”合荼应了一声,听着翠影掀帘子开门出去了,她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关好门,迅疾的走进了里屋。合弈正坐在地板上翻滚着,企图用这种方式激起母亲的同情心,好让她答应让自己重新上学。 “合弈。”合荼拉住她的胳膊,费力地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好了,不要哭了。” “姐!”合弈一把抓住合荼的手,崩溃的哭道,“我要上学!爸为啥不让我上学了啊!” 合荼沉默的看着妹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劝解。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不让合弈上学了,她一直都站在合弈这边,为着合弈能上学而感到衷心的期待和高兴。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父亲做出的决定谁也撼不动,她们只能默默承受。 “姐,我想上学!”合弈嘶喊着,嗓子都发哑了。合荼心疼的抚着她的背,低声说道:“好了,别哭,别哭。” 合弈伏在合荼的膝盖上哭的更厉害了,她几乎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出来。她心有不甘,对于母亲说的理由一点也不信服。 “能怎么办呢?”合荼喃喃说道,“还不是听着。不听就是不孝,你能怎么办呢?” 合弈哭了很久,直到傍晚家福回来的时候,她才停止了哭泣。在看到踏进门来的父亲的那一瞬间,她好像认识到了这个事实似的,绝望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无助的望着父亲,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合复送到了吧?”翠影问。家福看了一眼合弈,点了点头,说道:“饭好了没?” “好了。”合荼正在往桌上端菜。她看了一眼合弈,见合弈呆呆的,隐隐的叹了口气。 “不哭啦?”家福在合弈旁边坐了下来,笑眯眯的说道,“这才听话么,这才是我的乖合弈。” 合弈噘着嘴望了父亲一眼,她认真的在父亲眼里探寻着,想看出他是不是真的不让她去上学了。 “在家呆着多好,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爸不放心。”家福说着,把一盘芹菜炒牛肉推到她跟前,“你看,专门给你做的你爱吃的菜,你姐姐我还不让她吃呢。” 合荼合芮附和的笑了笑。 合弈抽泣着,大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忍不住又问道:“我真的不能上学了吗?” “你看看你姐姐,谁上学有你时间长的。”翠影举着筷子说道,“你该知足啦。” 合弈不甘心的呆望着筷子上的那块牛肉,半天她才大人模样般的叹了口气,仿佛接受了这个事实,将那块牛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多吃点。”家福往她碗里又夹了几块,怜惜的望着她。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让合弈去上学呢,只是那老师说的,上高中上大学的花费那么多,家里怎么供养的起,更何况一个家里只出一个大学生就够了,他还能指望出两个不成?就合弈的成绩,每次去学校接他们的时候老师都要朝他唠叨一番,他也实在觉得合弈没有念书的天赋,还不如及时止损,让合弈回家来好好学做农活,将来农忙时节时也能帮到家里。 吃完饭合弈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父母也不管,说让她自己去玩玩,好散散心情。合荼洗完碗,准备端着刷锅水出去倒掉,路过大房的时候,突然听到母亲在说自己的名字。她便放缓了脚步,轻轻走到墙根底下,想听听父母在说些什么。 “这次过去,我去他们家里看了看,条件还是不错的,家大业大,就是之前娶过一个媳妇,结果不知怎么的走了。”这是家福的声音,说完这话他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些微的不满。 “啊?”翠影说道,“那嫁过去咱合荼不是委屈了?” 合荼心里咯噔了一声,她急忙竖起耳朵,认真的听起来。 “那倒也不会,我看啊,那老两口人挺不错的,毕竟是有钱人家,那摆点架子也正常。过去的时候我没看见他儿子,不过看到照片了,小伙子长得还不错。那人说了,彩礼多少无所谓,有没有嫁妆他也不在意,他看上的就是咱家合荼的品性,不然这么远呢,还托人来跟我说亲。” “你看么。”翠影喝了口茶,“我也不懂,只要咱合荼不会受委屈就是了。” “这哪能看得出来呢,以后的事谁说的清。再说这件事我还没答应,到时候再看看。” 合荼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亲事并没有完全说定,合弈这小丫头片子估计是听岔了。她的心情变得轻松下来,转身拎着盆子往回走。合芮正掀开帘子走出来,一边大声喊着合弈。 “你叫她干啥?” 合芮耸了耸肩,“你管我叫她干啥。”说完就跑,看也不看合荼一眼。合荼撇了撇嘴,踮着脚跑进屋里。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她的手又沾了水,几乎快被冻成了冰块。她一边将盆子归位,一边回想着父母的说话,幻想着那家人的情况。可是她的见闻实在少的可怜,怎么也幻想不出来“家大业大、之前娶过一个媳妇走了”的情况是什么样。“走了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头想着,“走哪儿去了?走了就能再娶一个了?”她猛地摇了摇头,嗤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都还没眉头的事,我在这想这些干嘛?”她无奈的笑了笑,转身便进里屋去了。 第二天一家人正在吃午饭的时候,有人“砰砰砰”敲响了院子大门。 合荼放下筷子去开门。外面站着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身边还摆着好几个木头箱子。看见合荼,他们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合荼。合荼脸一红,低头问道:“你们找谁啊?” “你就是合荼吗?”其中一个面目清癯俊冷的男人问道,他的那双眼睛仿佛显微镜似的要将合荼的里里外外看个清清楚楚,目光里带着某些强权式的威严。合荼点了点头,好奇地看了一眼来人,问道:“你是要找我爸吗?” 那人仿佛没听见似的,扭头对着旁边的另一个男人点点头,又笑了笑,才对合荼说道:“是,你爸在家吗?” “在,你们进来吧。”合荼将院门打开,回头对着院子里面喊道,“爸!有人来找!” 家福在里面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他看见那两人,先是露出了微微的惊诧,然后忙笑道:“哎哟,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的紧。” “这不得我亲自上门来,你才能答应么。”那人笑眯眯的说道。 “这话说的客气了,快进快进。”家福热情的招呼着,打开帘子让两人进门。最前面的那人回过头指着院子外面的箱子说道:“我连彩礼都带来了,就在外面呢,刚刚下车雇了两个村里人帮忙抬了过来,不然太重了,我们也抬不动。” 那人话里有话,说完便意味深长的望着家福。家福客气的笑了笑,说道:“你太客气了,这事还没说定呢,你怎么就把彩礼也带来了。” “嘿你这个人。”那人笑的更加开心了,但那开心仿佛是浮在面皮上的一般总显得不太真实,“我不带来,你能答应?我带来了,你才会松口么。” 家福同着那两人一起把箱子抬到了院子里。合弈趴在箱子上面好奇地看着,家福便挥挥手说道:“合荼!带着合芮合弈进厨房去。” 合荼应了一声,忙低声斥了合弈一声,拉着合弈的手往厨房里面走。 那人回头眼珠子滴溜溜的又在合荼身上转了一圈,赞许的点了点头,这才顺着家福的手势进了大房。 “闺女不错啊,我看好得很。”那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翠影往他们跟前放下两个盖碗,示意他们喝茶。那人摆摆手,道了声谢,边说道,“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 “这事从长计议么,合荼还小呢,没到那个年龄呢么。”家福应承着笑道。 “哎我看也不小了。”那人故作出一副责备的神情,“先定下亲事来,明年冬天了过门,这时间不是差不多么。” 翠影低着头斜瞟了家福一眼。 家福对他们的拜访本来觉得很意外,加上眼前的这个名叫程铁龙的人一直咄咄逼人的要将亲事定下来,他的心里早有些不舒服,急着要转移话题,可是一时间也想不出要转移到什么话题上,只好一个劲的劝他喝茶。 程铁龙敷衍的喝了一口茶,点点头说道:“嗯,好茶。那么——这事就说定了?”他冲着家福点点头,又冲着翠影点点头,“你们放心吧,我程家不会委屈你闺女的,我自己也只有一个女儿,等你闺女嫁过来,我肯定拿她当自己女儿疼。” “这个不多说。”家福搓着手笑道,“那这个是肯定的。” 程铁龙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他的弟弟,此时也忙说道:“就是就是,那你说多少彩礼都可以,我们老程家肯定不会委屈你闺女,你婚礼想办多大的场面都行。”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家福越来越觉得不好拒绝了。他有些为难的看着来人,尴尬的笑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是觉得这家人不好,反而从目前看来,他对他们的表现还是非常满意的,亲事还没定,人家都带着那么多的彩礼上门来,还表示可以满足对方的一切条件,这种好事是捡也捡不来的啊。那他心里在纠结什么呢,还不是这家大儿子之前娶过的那个媳妇儿。这次去城里,他也不是没打听过,程家人不对他说实话,那别人嘴里的话虽然真假参半,但总有点是货真价实的。他听人说自从那媳妇儿去了之后,那家大儿子精神上就有些不正常,整日里疯疯癫癫的,一点正事不干,只在麻将馆子里混。他接连去了好几次程家都没看见这大儿子,说明什么,这不是成心不让他看见么。这事得不到求证,他的心就不得安稳,生怕合荼真会嫁给一个傻子。此时这家人亲自上门来急吼吼的提亲,这越让他的心里起了疑心,就更觉得不能轻易答应了。 “是这样。”家福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没见到令郎,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铁龙打断了,程铁龙仰头哈哈一笑,豪爽的说道:“原来你是在意这事啊,这是小事,又有什么难的。只是兄弟你前面去几次,我儿子都出门去了,所以没来得及见上你,要不这样,我今天回去,明天就带他来见你。” 家福急忙摆摆手,笑道:“这怎么能行,这一来一回的。” “小事小事。”那人宽容的笑笑,“我理解你么,都是为了自家儿女,又有什么好嫌辛苦的。这样,彩礼呢,你收下。”他打开钱包,从钱包里面拿出来一个厚厚的红包,推到家福跟前,“这个是礼金,你收下,明天我就带我儿子上来见你。” “这不行,事儿还没谈定,我不能收礼。” “哎老弟!”程铁龙故作愠怒的啧了一声,“你这不是见外了吗?再说了,那几箱子是真的重,我这身板儿啊也比不得当年了,不能再把它抬回去又抬回来。再说,铁定咱两是亲家,还在乎这点东西。这些都是应该的,你收下,收下。”他把红包塞进家福的手里,在家福的手背上拍了拍,站了起来,“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儿再见!” 家福和翠影急忙站起来送人,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翠影才啧啧有声的说道:“哎呀,真的是财大气粗啊。” 家福叹了口气,说道:“我咋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啥不好的,我看挺好的。”翠影得意的笑了笑,“我闺女,就得别人这么捧着,我看好的很。” “你个傻娘们儿懂个啥。”家福瞪了她一眼,转身进院子。合弈又跑到那几个箱子旁边开始研究了,合荼站在她身边笑着望着她。家福看到合荼,心里猛地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事情,再联想到今天的事情,真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命运到底是如何。此时她的脸上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似乎岁月无扰、万事无忧,可谁知道以后会怎么办呢?如果再像合馨一样.......家福几乎不敢再想,他伸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心里骂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谁说我闺女就只能经历不好的事了,说不定我的合荼将来幸福美满的很呢。”他安慰了自己一通,心这才微微安定了下来。 “抬进屋里去吧。”家福望了望天,“我看有可能会下雪。” “我来抬我来抬!”合弈欢叫着,一边费力地往起撑着箱子。可惜她的力气太小了,箱子一动也不动。家福笑着说道:“还是我来吧。”他轻轻松松的就抱起了一个箱子,合弈便拍着手欢呼起来。不上学的阴影在她心里似乎已经过去了,她又重新恢复到从前的单纯的、爱玩的天性,她几乎都有些沾沾自喜,觉得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早早起床、再也不用背课文做数学题、再也不用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这种每日里玩耍的感觉还挺好的,她真庆幸当初父亲没送自己去上学。 而合荼,她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了那两个人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她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因为母亲告诉她作为一个女孩子要矜持,不能胡乱问别人问题。她从厨房的窗户里瞧见父亲带着那两个人进了大房,他们聊了很久才出来,那人很高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父亲却有些恹恹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猜测着,却又猜不透,她觉得这仿佛是命运的一只无形的手,就在这两个人敲自家的门的时候,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而第二天,院子门再一次被敲响的时候,她看见了把握自己命运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年纪看起来比朱海的年纪还要小点,眉清目秀,剑眉星目,中等身材,一头刺猬似的头发冲天上直直竖着。只不过他虽年轻,脸上却没有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活力与热情,他死气沉沉的板着一张脸,眼睛里毫无光彩,合荼将门打开,他也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并不说一句话。程铁龙站在那小伙子旁边,看见又是合荼开的门,忙笑道:“哎哟,辛苦了辛苦了。” 合荼偷眼看了那小伙子一眼,请两个人进来之后,便直接带他们进了大房。家福就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们,一番寒暄谦让过后,三个人都坐了下来。合荼放下帘子就走出去了,她摇了摇头,拿着桶去了后院准备打水。 “今天挺冷的啊。”家福说着,不时地看小伙子几眼,“天昨天就阴沉沉的,我还以为要下雪,下雪了倒还没这么冷。” “是挺冷的。”程铁龙附和说,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这就是我儿子,程加桦。”又对程加桦说道,“这就是你周叔,赶紧问好。” 程加桦呆板着一张脸,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周叔好。” “哎,哎。”家福急忙点头应到。他瞧这小伙子长得还是不错的,也挺有精神头,只是那脸上表情有些不对劲,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他问道:“这是怎么了?昨天没睡好?咋看着脸色这么差。” 程铁龙一听这话,急忙笑道:“哎急着赶路么,他昨天还在外地呢,我硬把他叫回来的,可能是没休息好。”他推了推程加桦的肩膀,程加桦便点了点头。 家福点了点头,便问了程加桦家里的一些情况。程加桦倒是对答如流,整个人的动作和说话也都是彬彬有礼,一看就是念过书的很有礼貌,虽表情难看一点,倒也不摆架子,跟他爸一样,冒着一股子“真诚”的热情。谈话过程中,家福不停地点着头,表示着自己对程加桦的赞许和认同。程铁龙早就把他的所有反应看在了眼里,话题聊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便适时的问道:“老哥,你看你还满意不?” “好,好。”家福点着头,笑眯眯的说道,“挺好的。” “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程铁龙试探的问道。 “事?”家福猛地反应过来,急忙笑道,“啊,说定,说定。”他又一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程加桦,觉得他穿衣一丝不苟、待人接物有模有样,像是一个能托付终生的人,便不再犹豫,趁热打铁决定了这件亲事。程铁龙低下头,从钱包里又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家福手里,笑道:“拿着,拿着!” “嗳,这是?”家福疑惑地看着他,把红包推了回去,“这怎么使得?” “使得,使得,彩礼么,不嫌多。”程铁龙笑着,把红包紧紧地塞进家福的手里。家福不再推脱,便收下了。他似乎也被翠影昨天的话影响到了,觉得自家的女儿就值得别人这么捧着,彩礼多了又怎么了,那是因为自己闺女好,别人上赶着来娶的。 这一天家福尤其的高兴,他让翠影做了一桌好菜,让程铁龙和程加桦留下来吃饭,吃完饭之后再回去。程铁龙也不客气,拉着不怎么情愿的程加桦坐了下来。院子里突然多了两个人,而且程铁龙又是爱讨论时事、阅历十分丰富的人,家福能同他进行一番交谈,也觉得十分愉悦。家福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在饭桌上尤其的热情,几乎可以用滔滔不绝来形容。大部分程铁龙只是坐着听的那个,不过对于家福的的一切观点,他都做出同意的表示,再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这使家福仿佛遇见了知音一般,就连自己的心里话都快要说出来了。 而对比之下,程加桦就显得沉默寡言,他低着头只是默默地吃饭,几乎连头也不抬一下。合荼坐在母亲身边,偶尔看一眼他,觉得这个人安静的实在让人觉得诡异。他身上仿佛带着什么故事,这故事使他变得深沉阴暗,让人无法理解。“难道是那个媳妇的事?”合荼偷偷地想,她回忆起自己失恋的时候,仿佛同他现在差不多,心里便恍然大悟,“原来他也这样了啊,难怪会这么低沉。”她点点头,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了一会儿。 “那就这么定了,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家福高兴地说道。程铁龙笑着做出一番附和,气氛十分和洽的样子。合荼听见这话脸就红了,她把头低低的低下去,连饭也不敢张口吃,生怕损坏了自己的形象。程加桦倒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对于突然喧哗起来的饭桌感到十分的疑惑和迷茫。 “好了,别送了,天也快黑了,我们父子俩就先回去了。”程铁龙站了起来说道,他拉了拉程加桦,程加桦也忙站了起来,“我们走了。” “那路上慢点。”家福和翠影直把他们送下坡,才停住了脚步。等两人都走远之后,翠影喜洋洋的说道:“哎呦喂,好,真好。” “你也觉得好是吧?”家福笑道,“之前我没看到程加桦的时候,我心里还觉得不舒服嘞,看到了觉得还娃还不错,挺有礼貌的。”他转身往回走,翠影急忙跟上他的脚步,他接着说道,“那么大的一户人家,别人说点流言也正常,只不过他们说程加桦疯疯癫癫的,我看未必,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见过哪个疯子还跟你握手说你好的。” “就是,就是。”翠影附和道,“让你别听那帮人说,你昨天还信他们来着,果然要亲眼见了才知道,那流言传得都不成样子,哪能是真的。” 家福喜滋滋的笑着,为自己终于解决了二女儿的婚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决定现在就开始给合荼攒出丰厚的嫁妆来,不能人家送了那么多的彩礼,自己只巴巴的让女儿带一点点嫁妆去,这不是给别人留下把柄嘲笑自己么。他决定在合荼原本的嫁妆上再添些钱,绝对不能让周家输了这个面子,不然传出去那还能做人?女儿还能在公公婆婆家理直气壮的过日子?他打定主意,顿时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便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走去。 第二十六章(一) 合荼第二次去二叔家的时候,是她第三次给秀寒打电话失败的那一次。这次电话里那人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客气,可是话里的意味却很不容置疑。他对合荼说道:“我理解你想要跟朋友联系的心,但是何秀寒呢她为了参加这个比赛付出了很多心血,从早上六点开始到晚上五六点,她都要跟着老师去上课训练,是没有在宿舍里的,而且平时空闲的时候还要忙很多事情,等到回来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人的打搅,努力准备决赛,她是个好苗子,很有前途,你明白吗?” 合荼呆呆地听着,本能的点了点头。 那人又说道:“好了,就这样吧。等比赛过了,我会对秀寒转告你的来电的。” 他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合荼愣愣的放下话筒,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唉,又浪费钱了。”她默默地想着,瞅了瞅手上老板找给她的毛票。这零钱还是父亲早上硬塞给她的,让她自己想吃什么就拿去买着吃。她是从来都节俭惯了的人,一时间也想不到自己到底想吃什么,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给秀寒打电话。可是,为什么秀寒就不愿意接自己的电话呢?她那边管理的就那么严格吗?合荼难过的想着,转身踏出了门槛。店老板在她身后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 她失魂落魄的往回走,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精神一震,急忙迈开脚步冲了进去。合弈正蹲在院子里同母亲和合芮一起洗菜,准备腌酸菜留着当下饭菜吃。合荼奔到她们跟前,顿了顿,对合弈说道:“合弈,你过来。” 合弈刚站起来,合芮就喊道:“你去哪儿?你让我跟妈在这里洗菜,你们俩个去玩啊?” “去吧去吧。”翠影却一反往常,笑眯眯的说道,“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倒并不是心疼俩个女儿,也不是地上满铺着的菜自己同合芮就能洗完,而是合荼的亲事已经说定,一年之后就出嫁了,这一年里能让女儿过的舒服点就让她过的舒服点,等出阁了,一年能不能见上一面还不一定,又何必此时此刻硬拉着她做活计呢?翠影笑着看着两个人跑远,对合芮说道,“赶紧洗。” “妈!你偏心!”合芮赌气说道,嘴撅得高高的,仿佛能挂一个油瓶似的。 “等你亲事说定了,妈也不让你干活,行不行?”翠影笑道。合芮的脸一红,把头朝旁边一扭,低声说道:“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呆在家里面。” “哪有女孩儿一辈子在娘家的。” “有,我就是!”合芮笑嘻嘻的说道,“我就伺候你跟我爸。” “瞎说。”翠影故作愠怒的笑着,伸手点了点合芮的额头。冰凉的触感在合芮的额头上一闪即逝,她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心里感到十分满足。 合荼拉着合弈转到门外面,问道:“你知道你上次看到你秀寒姐的比赛,是在哪个频道吗?” 合弈朝天上看了半天,想了半天,才说道:“好,好像记得。” “那你现在调给我看。”合荼拉着合弈就要往二叔家的方向走去。合弈惊讶的看着她,使劲拖住她,问道:“姐,你干嘛?” “我给你秀寒姐打电话,她都不接,我想看看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么。”合荼满脸着急的说道,用更大的力气拉着合弈走。合弈想了想,愉快的答应了,反而蹦蹦跳跳的走在了姐姐前头,反正也是去看电视,还不用在冰水里面洗菜,何乐而不为? 那扇严肃又豪气的大铁门紧关着。合荼在门前停了下来,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合弈却一伸手将门推开了。她笑嘻嘻的说道:“姐,门没锁!” 合荼无奈的看着她,笑道:“好吧,那我们进去吧。” 同上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这次院子里面充溢着杂乱的又细小的人声。那声音是从东边的房里传出来的,合荼领着合弈刚走到门前,一个女子端着盆子出来泼水。她瞧见合荼合弈,急忙笑道:“哎哟,你们怎么来了?” 那是二婶,一个温柔慈和的女人,她年纪虽然还年轻,还未踏入中年,可是眼角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头顶的头发也稀疏的可怜,眼睛周围挂着严重的黑眼圈,一脸疲惫倦怠的样子。合荼合弈停住脚步,对二婶打了招呼。那女人便笑道:“是来看你奶奶的吧?要不先进来厨房坐坐,婶儿给你们做饼吃。” “不啦。”合荼急忙摇手笑道,“我们就来看看奶奶,就不麻烦了。” “哎,好。”女人倒也不硬劝,仍旧柔声说道,“那你们饿了就来找二婶。” 合荼点点头,看了看周围,又问道:“我二叔呢?” 女人抬着下巴朝客房里指了指,小声笑道:“有人来,正谈话呢。你们去找你奶奶吧,我刚伺候她吃过饭,估计这会儿正看电视呢。” 合荼拉着合弈脚步轻快地朝奶奶的房间走去。她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线香的香味,那是她常年在屋里点香导致的。她喜欢这种味道,觉得这种味道能让她心里平和宁静。她正闭着眼养神,突然觉得一股冷空气直扑进屋里,忙睁开眼睛,两个孙女就笑嘻嘻的站在自己跟前。她急忙探起身笑问道:“哎哟,你俩怎么来了?” 也难怪周母会觉得惊讶,平时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儿子一家是不会轻易到二儿子家里来的,大人不来,也给小孩子劝的不来,弄得这院子里整日里安静的不行,没有一点吵闹声。这回两个孙女上来,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又是让她们喝牛奶,又是让她们吃糖。合弈坐在奶奶身边,撒娇说道:“奶奶,我想看电视。”她便笑道:“看看,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合荼乖巧的窝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上,抱着膝盖目不转睛的瞅着电视机。合弈在旋钮上扭来扭去,突然停住了,对合荼说道:“姐,就是这个频道咯。” 合荼仔细看了看,上面好像正在播放某个饮料的广告,没看见秀寒的一星半点影子,不禁疑惑问道:“没有秀寒啊。” “上次我们来是下午两点,这会儿才一半点,你还得等等。”合弈说道,又回到了奶奶身边,拨开一块奶糖塞进嘴里。周母慈和的问道:“你弟弟呢?” “他去学校啦。”合弈漫不经心地说道。 “哎?”周母的表情顿时有些惊讶,“那你怎么没去呢?” 合弈的表情蓦的黯淡了下来,她停止了咀嚼,噘着嘴委屈的看着地面,不过几秒钟,她就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笑着说道:“我爸不让我去上学了。” “为啥啊?”周母皱起了眉头,“这书念得好好的。” “他让我在家里学做活计。” “哎哟。”周母气的拍了一下炕面,“一个活计有什么好学的,家里不是有你姐吗?还让你学做什么活计,你等会儿把你爸叫上来,我跟他说。” “算啦,奶奶。”合弈笑道,“反正在家里呆了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不上学挺好的,真的。”她眨巴着眼睛,似乎要把眼睛里的什么东西眨回去似的。 “我的乖合弈。”周母摸了摸合弈的头发,“下次要是你爸再欺负你,你就来跟奶奶说,奶奶教训他。” “真的?”合弈高兴地拍了拍手,“奶奶你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周母也笑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喜悦,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女的。 但是坐在板凳上的合荼,仿佛就少了这种待遇。 倒也不是周母不喜欢她,周母也疼爱她,只是这个孙女脾气太过执拗,平时话也不多,总是一副很有主见、不好惹的样子,比起性格软、又爱说讨喜话的合弈,她还是更喜欢合弈。等着合弈又拨开一块糖之后,她笑道:“你啊,没事的时候就上来陪陪奶奶,不然奶奶一个人呆这边可闷得慌。” 合弈连连点头,“我不上学了,就会来看奶奶,反正也不远。” “好,我的乖孙女。” 合荼一面瞧着电视上的广告,一面瞧着挂在墙上的钟表。她在等着两点钟秀寒的出现,可是那指针一直走到了两点十分,电视上还在播着无聊的广告,合荼不禁有些败气的低下头,觉得有点失落。 “好!欢迎大家回来!”电视上的广告音乐声突然消失了,一个高亢的、充满力量的男声响了起来。合荼浑身一震,急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士同一位身着旗袍、妆容优雅的女士站在一起,他们正举着话筒互相交谈着,一边朝底下的观众们摆摆手,或者同他们互动几句。说了大概有一分钟,他们突然往后面侧转了身,伸着胳膊对着身后的霓虹闪烁的月洞门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三个人,带头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波浪似的长发披在肩膀上,细长的眼尾朝上挑着,一脸傲慢高贵的样子。她走到主持人身边站住,从她身后绕出来一个身着运动休闲服饰的男生,在她右边站定,最后绕出来的就是秀寒。只见她穿一条长及脚踝的白色露背缎面裙,脚上蹬着一双高跟凉鞋,头发在后脑勺上高高的挽成一个髻,上面简单的插着一根青色素簪。她的妆容比起女主持人和走在第一个的女生来显得要朴素淡雅的多,只是她的五官太有特点,一双仿佛布满星光的大眼睛就算不用眼妆修饰,也是那般的优美好看,小巧的鼻梁翘起刚好的弧度,一张殷桃小嘴唇红齿白,皮肤又是极细腻洁白的,在灯光的照耀下,越发衬托的她翩翩如仙质,迅速地将身边两位的光芒掩盖了下去。 “啊!秀寒姐!秀寒姐!”合弈指着电视机兴奋地叫了起来。 合荼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秀寒。她的嘴角不自觉的弯起弧度,脸上的表情随着秀寒脸上的表情而动。秀寒微笑她便微笑,秀寒眨眼她便眨眼,秀寒弯腰鞠躬,她便也微微将腰弯下去又直起来,仿佛她同台上的那个光鲜亮丽的秀寒已经融合在了一起一般。她激动地望着秀寒,心里直叫到:“天哪,那是我的秀寒!她居然站在台上,还比别人都要漂亮!” “那昨天的比赛让我们对三位的实力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今天的这场决赛呢是决定你们去留的时候,你们准备好了吗?”女主持人将话筒靠近选手嘴边。带头的女生做出一副不忍的表情,说了一大串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父老乡亲的话,合荼却都没怎么听进去。她在等着秀寒的发言,巴不得快点忽略掉那两个人。 终于到了秀寒,只听她说道:“我一直都有做好准备,从我出生的时候,从我懂事的时候,从我会唱歌的时候直到现在我会自己写曲的时候。我并不奢望我自己会获得成功,毕竟走到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来参加这个比赛是因为我对音乐的热爱,通过这个比赛,我已经接触到很多同我一样热爱音乐的人,他们对我都很好,对我在音乐里面的感悟也都很支持理解。我已经很高兴了,我做好准备了,一个十几年的准备!” 她的话音刚落,台下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两个主持人跟着观众欢呼了几声,鼓了鼓掌说道:“好的!那么我们现在就先请这位先生和这位女士先去那边休息一下,我们欢迎xx(带头的那个女生)来为大家献上一曲xxxx(歌曲的名字)!” 接下来就是一段故作高深幽怨的演唱,合荼噘着嘴听着,觉得一点都不好听,至少没有秀寒唱的好听。那个男生唱的还可以,在台上又蹦又跳又唱的,结束的时候差点累没了半条命。轮到秀寒上场的时候,她对着话筒说道:“这首曲子是我几年前作的,那时候是为了一个朋友写了这首曲子,也曾经弹给她听过,她很喜欢。今天拿这首曲子参赛,一是为了向那位朋友表达我对她衷心的感谢,二是我真的很喜欢这首歌,我希望大家也能喜欢。谢谢!”她深深地鞠了个躬,灯光便啪的一下暗下来了,只见一束聚光灯缓缓地打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长长的拉在台面上。没有伴舞,没有情感激烈的伴奏,她从奔到台上来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自己的那把用了好多年的吉他,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细长的手指在弦上拨了拨,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口,天籁便缓缓从她口中倾泻而出。 第二十六章(二) 同那次弹唱给合荼听的不一样,这次的曲子竟被秀寒演绎的悲壮又悠长。合荼入神的听着,她渐渐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充满了激情和律动的夜晚,秀寒弹吉他唱歌给她听,自己则在烛光下翩翩起舞。那时候秀寒唱出来的是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命运敢于抗争的无穷无尽的勇气,而此时此刻秀寒唱出来的,却是对过去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憧憬。“好听,真好听。”合荼在心里暗暗想着,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认真的品味着这首优美的乐曲,心里痒痒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底里生了出来。曲渐终了,这可爱的小东西却缓缓地脱离了她的思想、她的精神,朝着远方奔跑而去。合荼本能的伸手想要抓住它,可是它跑的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就在那一瞬间,合荼的心里猛地变得空荡荡的,似乎一下子从一片绿油油的田野变成了一片荒凉惨戚的地狱沙漠。她惊诧于自己的内心变化,几乎快要流下泪来。 “姐姐!秀寒姐唱的真好听!”合弈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奶奶!好听不!这是我秀寒姐,我还去过她家呢!她可好了!” 合荼猛地惊醒,她睁眼看了看合弈和奶奶,又看着电视屏幕上正在向观众致谢的秀寒。此时的她变得那么遥远陌生,仿佛今天合荼是第一次看见她一般。合荼抚着胸口,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明明好好的,总是会想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想,不想,不要再想了。” 她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电视上,台下的几个评委正在交头接耳的谈论着自己的观点,观众席上的观众也正在紧张地投票中。主持人和选手们身后的大屏幕上分列着几个人的名字,上面显示着投票数。他们都神情紧张的望着大屏幕,生怕自己的票数降低。只有秀寒一脸平静,摄像机转过来的时候,她还冲着屏幕做了个鬼脸。但是合荼知道她紧张,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了,那一脸的平静只是她的极力伪装而已。合荼绷紧了脸,同样紧张地望着大屏幕,心底里不停地祈祷着秀寒的票数往上升,再往上升。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令人紧张的鼓声,大屏幕上的数字停了下来。合荼惊喜的望着屏幕,秀寒的票数是最多的! “姐姐!秀寒姐赢了吗?”合弈认真的问道。 “赢了吧?”合荼心不在焉的回答,仍旧专注的看着。这时候主持人请评委们进行点评投票,一阵故弄玄虚的镜头甩过去之后,五个人里面有三个人把票投给了秀寒,场上顿时沸腾起来,舞台边缘上猛地喷射起几股朦胧的干冰,头顶上有金色的彩纸飘了下来。有一位身穿旗袍、身材窈窕的女人托着一个托盘走上台来,盘子里面摆着一个水晶样的奖杯、秀寒惊喜的看着观众,几乎不敢相信,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接过奖杯和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开始做起了冠军感言。 合荼捧着脸认真的听着,看着秀寒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她是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合弈兴奋地拍起手来,周母虽然不懂,但也跟着合弈笑了起来。感言过后,就是主持人作的结尾陈词,无聊的广告再度袭来,秀寒那张生动的、美丽的脸庞很快在屏幕上消失了。 合荼兴奋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对合弈说道:“你要回去不?我要回去了。” 合弈摇了摇头,说道:“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多待会儿。” 合荼嗯了一声,朝周母告了辞,便掀开帘子出门来。她几乎小跑着往院门口而去,一只脚刚踏出门,二叔就进来了,她差点撞到二叔身上,便急忙停下步来。 “二叔。”合荼低着头问好,她不敢抬头看他。二叔的目光总让她有种好像被人看得透明彻底的感觉。 “你啥时候来的?”所谓的二叔只是一个面目和蔼的大胖子,他身材矮小,肚子高高的挺出来,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越发绷紧了他那肥胖的身材,似乎一不小心衣服就会裂开似的。他笑眯眯的看着合荼,目光却在合荼脸上和合荼身后的院子里转来转去,他在脑子里快速地考量着合荼来自家的原因是什么,是家福没钱交每个月母亲的赡养费了?还是要来借钱了?他微微皱着眉头,谨慎的看着侄女,已经做好了万一对方开口朝自己借钱自己要怎么拒绝的准备。 “我一点多来的,来看看奶奶。”合荼仍旧低着头。 二叔松了口气,他的笑容变得轻松起来,问道:“看完了?” “嗯。” “看完了就赶紧回去吧。”他说着朝前面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回头说道,“你爸这个月钱还没给我呢。你奶奶最近身体不好,天气又冷,得买两件厚外套,置办点营养品,你回去跟你爸说一声,让他尽量快点把钱送过来,不然你奶奶这个冬天可怎么过?” 合荼应了一声,回头快速地瞥了他一眼,撒开脚丫子朝坡下跑去,她一直跑到自家院门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 “哼。”她缓过气来,冷哼了一声,“自己那么有钱,手表车子衣服的什么都买,连给奶奶买衣服和营养品的钱都没有吗?非得我爸出?”她气哼哼的走进院子,看见家福正在院子里做木工,便说道,“爸,二叔让你快把钱送去呢。” “钱?”家福惊讶的抬起头,“昨天不是给他了?” “啊?”这回轮到合荼睁大了眼睛,她诧异的说道,“他刚刚跟我说的啊,说这个月钱还没给他送去。” “瞎说。”家福低下头继续锯木头,“他就是想贪点小便宜。我知道了,你回屋去吧。” 合荼应了一声,转身往厨房跑去,她从柜子里翻出那个小小的随身听,揣在怀里往后院里跑。后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羊圈里那几只羊咯吱咯吱的嚼着草。她在台阶上坐下来,摁开按钮,那熟悉的旋律一传出来,她的心仿佛都要化了似的,记忆瞬间就回到了好几年前。 可是马上,她的心里就变得茫然而空荡起来,那几年的散漫青春仿佛烟雾一般在她眼前缓缓散开了,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面对朱海时害羞又热情的小姑娘了,她现在成为了一个大人,一个已经订了亲即将要嫁人的大人。她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同的感觉,仿佛一瞬间就脱胎换骨了似的,只是这脱胎换骨并没有让她变得更好,反而让她茫茫然有所失,对身处的一切更加看不透摸不清了。 曲子一遍接一遍的循环着,连不远处吃草的羊儿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合荼陷入了深深的呆想中,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在发呆。天上的云缓缓移动着,一会儿遮住了高远的阳光,又被风吹走,渐渐飘向了天边。一阵冷风吹过来,合荼打了个哆嗦,从冥想中猛地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随身听早就没电了,歌曲也早就停了,可她却沉浸在那种莫名的心情里,很久,很久...... 合荼渐渐胖了起来,可能人一旦陷入了安逸里,心态就会变得懒散,只懂享受。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翠影就越加对她好,几乎细心到了连水都不让她倒的地步。合荼刚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可是时间一长,也习惯了下来。冷酷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渐渐来到了人们的身边。虽然气温回暖,却仍旧还是清冷,那湛蓝的天在春天里显得尤其好看,似乎像是染料涂出来的一般鲜明生动。合荼在没事做的日子里,经常抱着膝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杨树已经开始抽芽,在干净的蓝天映衬下,似乎一副动态的油画一般。合荼深深地被这片美景所感动,常常一看就是一个小时,别人叫她她也听不见。 随着春天回暖,另一个人的人生也走上了金光大道。那就是秀寒。自从她在比赛上获奖了之后,很快就同一家出名的经纪公司签了约,出了唱片。她的声音以及她的才华,迅速地吸引了一大片人,那群人狂热的支持着她,她唱片里的每一首歌,他们几乎都会唱。当然这些事合荼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秀寒出名了,全中国几乎有一半的人都知道她,而这些也只是合荼从电视上看来的。此后她也给秀寒打过几个电话,但是秀寒的妈妈总是说她不在家,还没回来过,这个礼拜去哪个哪个城市了,下个礼拜即将要去哪个哪个城市。秀寒很忙,合荼知道,所以她就没有再给她打过电话,而只是通过电视知道她的情况,还好秀寒一切都很好,合荼也为她的顺利感到由衷的开心,这对于合荼来说就足够了。 三月初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好,微风徐徐吹拂着每一个人的脸,带来春天里特有的花香。家福在屋子里收拾东西,他要去趟城里看看合馨,采购一些东西。前几天他给合馨打电话,合馨说身体最近有些不舒服,老是觉得想吐。家福心里觉得担心,就计划着去看看她。收拾好东西之后,翠影进来了,她站在门口扭捏了半天,说道:“我也想去。” “嗯?”家福惊讶的看着她,“啊,也是,合馨身体不舒服,也该你当妈的去看看。” 翠影顿时眉开眼笑,她想了想,又说道:“我想把合荼也带去。” “她去做啥?” “我看娃老是待在家里,闷得很,想带她出去看看,说不定以后没机会带她出去了......” 家福心里一动,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行李,喃喃说道:“说得对,那就带上合荼吧。”他回过头对翠影说道,“你快去叫她收拾收拾,下午两点有一班车,我们得赶上那辆车。” “好,好。”翠影急忙转身出门,她心里觉得高兴得很,一是因为要去城里逛逛,二是因为很快就能看见自己的大女儿。看见合荼正坐在台阶上捧着下巴发呆,她急忙喊道:“合荼,去收拾一下咯!” “嗯?”合荼茫然的看着母亲。 “哎呀,我们跟你爸一起去城里看你姐,快去收拾。” “真的?”合荼惊喜的从台阶上蹦了起来,她迅速地转身,手舞足蹈的往屋里跑去。正趴在树上研究叶芽的合芮听见这话,立即就不高兴了,她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不痛快的说道:“为啥带姐去!为啥不带我去!” “等你快出嫁的时候就带你去。”翠影敷衍的说道,跟着合荼的脚步进了屋。她之前听家福说,去了可能要在城里住一晚,所以得收拾两件能换洗的衣服。不乐意的合芮带着不乐意的合弈站在她们旁边看着她们忙碌着,一边愤愤不已的问道:“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跟你二婶说好了,这两天吃饭的时候你们就上她家吃去。”说到这,她抬头故作愠怒的瞪了一眼合芮,“都是我把你惯坏了,啥也不会,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啥不会做?还轮得着我们去托付别人?”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合芮无奈的对合弈说道,“妈,你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个屁。”翠影直起腰来,又对合弈说道,“你这两天乖乖的,不要乱跑,好好听你奶奶和二婶的话,知道吗?” “知道了!”合弈高兴地回答,她扭头对合芮偷偷说道,“我们可以在奶奶屋里看电视。” 合芮很少去二婶家,即便合荼带着合弈去了,她也只是站在院门口看着她们上坡,并不跟去。二叔在她的心里,比在合荼的心里印象还要恶劣,她简直不想看见二叔这个人,所以也一直避免去他家。所以听了合弈这话之后,她只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随机做出吓人的表情,语气阴森的对合弈说道:“小心二叔吃了你。” “瞎说啥呢!”翠影朝合芮额头上敲了一下,“你俩乖乖的,等妈回来了,给你们带糖吃。” “姐姐!”合弈跑到合荼身边,扯着她的袖子说道,“你要去秀寒姐家吗?” 合弈放下手里的衣服,对合弈笑道:“你秀寒姐不在家,我去了也看不着她,所以不去。” “说不定秀寒姐在家呢。”合弈撅起了嘴,“如果你见了秀寒姐,秀寒姐肯定会让你给我带很多好吃的。” “到时候再说啦。”合荼合上包包,对母亲说道,“妈,我收拾好了。” “好了那就走吧,估计你爸等烦了。”翠影拿起包,又拿过合荼肩膀的包包,转身朝外走去。合芮就噘着嘴跟在她们身上,一直跟着出了院门,才恋恋不舍的停下了脚步,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喊道:“妈!记得给我带糖吃!” “知道啦,赶紧进去,关好院门,晚上谁敲门都别开,知道吗?”翠影还没来得及回答,家福就转过身喊道。他对着合芮合弈两个小小的身影挥了挥手,表情复杂的回过了头。 “要是条件能允许,我就带几个女儿都去城里好好玩一玩。”他喃喃说道,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等以后家里好了,想去几次就去几次。”翠影怜爱的抚着合荼的头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第二十六章(三) 合荼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望着父母,可是她的眼圈已经开始有点微微发红。在这一刻,她突然心疼起父母来,他们从来都是努力给自己最好的生活,只是有时候条件实在不允许,也只能委屈自己。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决定以后要好好地孝顺父母,不能让他们因为自己而不顺心,因为自己而痛苦失望。她默默地走在父母身边,觉得有父母的庇护是多么的好啊,家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这句话是非常没错的。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禁不住伸手揽住了母亲的胳膊。 “这坐车要做多久啊?”翠影正在忙着问丈夫,“到城里要多久才能到合馨家。哎哟,我巴不得现在就看见她,合馨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要不是难受到了一种程度,也不会开口跟我们说。这傻孩子......” “放心吧,应该没事,我听电话里她语气好着呢,我估摸着......”家福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茬,“也许是......” 翠影忽然睁大了眼睛,她惊喜的看着丈夫,张嘴要说什么,可是猛地想起合荼还在身边,便又喜滋滋地合上了嘴。 家福笑着看了她一眼,两个人心有灵犀,虽然没说话,但彼此都懂了对方心里想到的是什么。合荼疑惑地看了父母一眼,不懂他们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一想到姐姐的身体不好,她的心里就觉得着急,总觉得是姐夫让姐姐身体不好的。她想起了姐夫那张冷淡的脸,身上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急忙摇了摇头,把那张阴沉的脸从自己的脑海里赶了出去。 “要是男孩儿就好了。”翠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缓缓说道,“唉,没想到我马上就能抱到孙子了。”说着,她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突然脸色一沉,担忧的说到,“这合馨要是肚子大了,得有个人照顾她,总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忙来忙去,我看那个刘季啊,是一点活计都不会做,可别让咱家闺女受委屈了。” “到时候再说,先去看看什么情况。都还八字没一撇的事,你这倒想起以后来了。”家福说着便加快了脚步,刚走到路口上等了没一会儿,车子就驶到了他们跟前。家福让合荼和翠影先上了车,自己最后才上车买票。车上人很少,空位很多,翠影拉着合荼捡了两个空位坐了下来,家福就坐在了她们后边,把包往怀里一放,闭着眼睛养起神来。 合荼这是第二次坐班车,刚上车,那股子浑浊的味道又使得她胃里翻腾了起来。不过还好车里没多少人,她坐在窗边,打开车窗,新鲜的空气瞬时拂过她的脸,胃里的翻腾感就很快就压了下去。身体上没了不适,乘车就有了愉悦感,她兴致勃勃的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一边对母亲说着什么。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合荼往窗外一看,发现跟上次自己跟着秀寒来时停的地点不一样,这次是一个院子,应该是车站吧。她跟着父亲下车,在马路上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一路颠簸着去了合馨所在的地方。那条路上尘土飞天,半条路被蓝色的铁皮门围了起来,不知道里面在修些什么。好不容易到了巷口,他们跳下车,付过钱,就顺着巷口店铺的店主的指引朝合馨家走去。 正是工作日的下午,刘季去上班了,家里只有合馨一个人。她坐在椅子上在包饺子,因为刘季说晚上想吃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她在面板上擀着饺子皮,心里猛地涌起一阵反胃感,急忙弯下腰伏在垃圾桶跟前,张嘴想要吐出什么来,可是一阵干呕过后,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她直起腰,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将那股令人难受的感觉压制下去,心里渐渐变得忧愁而烦闷。不知道自己这身体又怎么了,要是生病病倒了,家里就只剩下刘季一个人,那他可怎么办。她一边发着愁,一边继续擀着面皮。突然院门被敲响了,她被吓了一跳,急忙扔下饺子皮和擀面杖,朝门口疾步走去。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合馨弯下腰朝门的缝隙上一看,表情顿时变得又惊又喜。她急忙打开门,激动地对门外的人说道:“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哎哟。”翠影看她一手的面,急忙说道,“你这怎么满手的面就出来开门了?” “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做点准备呀。”合馨一边让着父母和妹妹进门,一边唠唠叨叨的说道,“我正在包饺子呢,还好已经开始做了,等会儿下饺子给你们吃。哎呀,下次来可一定要先给我打电话说一声,起码我去买点水果啊什么的,现在这家里什么都没有。” “不用买。”家福走进屋,喜气洋洋的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么,买那么多东西干啥,我们又不是来吃的。” “爸,瞧你说的,那是我对你的孝敬,你就吃着就行了呗。”合馨故作恼怒的说道,随后就豪爽的大笑了起来。她的神情原先有些疲惫,可是看到父母之后,那股子疲惫瞬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心里更感到十分的高兴和激动,恨不得一下子生出三头六臂来忙活,好让父母赶紧吃上一顿好饭。 “姐,我帮你。”合荼去水槽边洗过手,接过姐姐手上的擀面杖擀起面皮来。合馨就坐在一边熟练地包着饺子。翠影边洗手边问道:“不年不节的,干嘛包饺子吃?” “刘季说他想吃,所以我就包点。” “你就天天伺候他,他问过你没?”翠影责备的看着她,“你自己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还爱吐吗?” 合馨的表情顿时变得烦恼起来,她点了点头,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有没有去医院查过?”家福问道,还没等合馨回答,翠影又说道:“你这指不定是喜呢。” “啊?”合馨对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傻丫头。”翠影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来,“说不定你怀上了呢。” 合馨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脸却一下子红了,她压低声音问母亲道:“妈,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是傻孩子不是?你这整天想吐,吃不下东西,就是怀上的表现么。”翠影哈哈大笑着,“等会儿吃完饭,妈带你上医院检查检查去。” “没那么讲究。”合馨红着脸笑道,“就这点小事,还上医院去。” “你现在成了城里人,比不得乡下人,得讲究点。” “没事,我等会儿去楼下的诊所问问去。”合馨低着头笑着,她心里在想刘季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指不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突然间很期盼刘季快点回来,自己好早点告诉他这件事,看看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你这有孩子了,做事得小心点,别跟以前一样啥重活都干。”翠影唠唠叨叨的说道,“刘季回来了我也得跟他好好说说。” “妈,还不一定的事呢。”合馨偷眼瞅了一眼满脸迷茫的合荼,“合荼还在呢,别说了。” 翠影笑了起来,“合荼么,都定亲了,也是快嫁人的人了,知道了也没啥么。” “合荼定亲了?”合馨惊讶的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你们咋都没告诉我嘞?” “这不是告诉你了?”翠影笑的双下巴都出来了,她喜气洋洋的往手掌上放一块面皮,拿着筷子往上面压馅。 “哪家的啊?在哪儿?”合馨好奇地问着。合荼听见她们谈论到了自己的话题,急忙低下了头,默默地只是擀着面皮。 “就在城里,不过不在你这附近,还要远点,应该在郊区那块了。”家福缓缓说道,“不过是个好人家。” “好人家那就好。”合馨欣慰的说道,又转头揶揄合荼,“你呀,可有福气了。” “哎呀,你们说姐姐的事,干嘛又说到我。”合荼红着脸恼怒的说道,一边扭过头去。大家一齐哈哈的笑起来,原本安静的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变得温馨起来。 三个人包饺子,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们吃了一半,剩下一半放在冰箱里等刘季回来了再吃。这是家福和翠影第一次来到合馨的家里,他们在合馨的带领下仔仔细细的参观了一下院子跟屋子。家福感叹道:“刘季这孩子,人虽话少些,但是还是非常上进的。”上次的时候,他就听说了刘季升迁涨薪的事,对这个女婿十分的赞赏,认为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翠影则想的没那么深远,她只是不断地念叨着:“好着嘞,好着嘞,我女儿命好着嘞。” 当听说父母和妹妹要在城里住一天时,合馨提出来让他们住在自家家里,这样吃饭什么的也方便些。这个提议被家福拒绝了,他摇了摇手说道:“不用了,我们在外面住旅馆就好了,你看你们家里,房间也就三个,一个还不是卧房,我们住这里太不方便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爸。”合馨急忙说道,“我跟妈和合荼睡一块儿,您跟刘季一块儿睡不就好了。” “你这问过刘季了吗?”家福盯着她,“他同意吗?” 合馨顿时愣住了,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低下头不说话了。她现在才意识到,虽然自己住在这个家里面,但实际上她对这个房子是没有任何使用和做主权的,就算她让父母住进来,万一刘季不乐意,回来摆脸子给他们看,那自己这番举动岂不是让父母受了委屈?合馨突然感到十分无力,虽然自己已成年,却不能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帮到父母,她感到羞愧极了。 “好了。”翠影打圆场道,“我们就住在外面,再说旅馆住一晚上不贵的,你就放心吧。” “好吧。”合馨悻悻的说道,她又拉住了母亲的手,脸上洋溢出笑容,“妈,你陪我去诊所看看吧。” “好,好。”翠影回头对家福说道,“你跟合荼在家里待着,我陪合馨去。”家福点了点头,她们娘儿两便互相依偎着朝门口走去。 门一关上,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合荼无聊的看着左右,目光在各种家具上扫来扫去。蓦的,她的目光在正在低头研究电视的父亲身上停了下来,她顿时因为这屋里静谧的气氛而感到尴尬。因为父亲平时少言严肃,她是很少同父亲说话的,此时突然两人独自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她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绞尽脑汁想着,嘴唇微微颤抖着,支支吾吾的说出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听不清的字眼,但家福却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方方正正的机器上,正在认真的思考着什么。 合荼说了半天,只觉得口干舌燥,父亲却一声都不吭,她只好放弃了这番努力。她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乱晃着,瞧见茶几上有一沓崭新的报纸,便拿着看了起来。一页报纸只看了三页,门就被打开了,合馨同翠影喜气洋洋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 “我先进去看看去。”合馨对母亲说道,拿着那个东西走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对母亲连连点头。 “你看,我说的对吧?”翠影一拍手,高兴地说道,“就让你信妈的话。” 家福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不用他们说,他也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有合荼懵懵懂懂的,什么也听不懂。不过母亲和姐姐的归来打破了之前那种尴尬的气氛,她顿时觉得自在多了,那页报纸似乎也变得简洁易懂起来。 后来,合荼就放下那沓报纸坐在母亲身边听她们讲话去了。家福却走到她原来坐着的位置拿起报纸看了起来。合荼有些惊讶的看着父亲,她从来不知道父亲会识字,能看得懂报纸。她正沉浸在这种纷纷杂杂的思绪中,门突然被敲响了。合馨的话声立即停了下来,她说道:“刘季回来了。” 果然是他,那板着的脸孔,冷漠的目光,以及充满仇恨的紧紧抿着的嘴角,一进来就使整个屋子里的温度下降了三度。即使看见岳父岳母坐在沙发上,他也只是象征性的扬了扬唇角,以表示对他们的欢迎,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表情了。 “刘季。”合馨尴尬的笑道,她看了看父母,又看着刘季,胆怯的说道,“我爸妈来了,下午来的。” “哦。”刘季淡淡的应了一声,将脸孔转向两位老人,“一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家福有些疑惑地看着女婿,一时不明白他是怎么了,还以为自己和妻子的到来使他不悦了了呢。 “有饭吗?”刘季冷冷的看了合馨一眼,“忙了一下午,我饿了。” “有。”合馨急忙点头说道,“下午我包了饺子,我现在就给你煮去。”她说着转身,迅速地走进了厨房里。 刘季脱下外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胳膊里夹着公文包朝书房走去,走到书房门口突然又停住,回头对岳父岳母说道,“两位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玩几天,想去哪里就跟我说,想吃什么我让合馨买去。” “哎哟,还这么客气干啥呢?”翠影拍了下手,笑道,“你快别让合馨干活了,还不好好照顾着她。” “嗯?”刘季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着翠影。 “合馨有了。”翠影笑道,看着刘季依然一脸迷茫,就干脆说明白了,“合馨怀上了。” 第二十六章(四) 刘季的目光刚开始是怀疑的,当他渐渐明白翠影说的话时,那淡漠了很久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彩来,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道:“真的吗?” “妈骗你干啥。”翠影笑着望着他,就像望着自己的儿子一般。刘季胳膊里的公文包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呆呆地转身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加快了脚步朝厨房跑去。 “姐夫这是怎么了?”合荼扭头好奇地问母亲,被翠影一个眼神慑住了。她对合荼说道:“你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哎?”合荼心里想,“我现在又成小孩子了。” 刘季奔进厨房,合馨正在往锅里倒水。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合荼跑进来了,便笑着说道:“哎哟,你慢点跑,小心摔了。”不曾想,一回头看见了刘季那张欣喜若狂的脸。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了,只要他们见面,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一脸冷漠的样子,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动力,只有最基本的责任和义务支撑着他艰难的生存着。此时蓦然瞧见他的脸上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可把合馨吓坏了,她放下手里的锅盖,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怎么,怎么了?” 刘季不说话,他跑到合馨跟前就蹲了下来,吓得合馨直往后退,直到腰部顶在了锅台上再也无法后退。他认真的看着合馨围着围裙的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腹,抬头笑问道:“真的有了吗?” 合馨顿时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了。她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坏事刺激的他成这样。她笑眯眯的说道:“嗯。” 刘季咧开嘴,开心的笑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怀大笑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他又有了亲人,一个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而这个小生命正在合馨的肚子里孕育着,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出生,会长大,会笑,会哭,会同自己谈心聊天。多美好的一件事啊,刘季幻想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期盼与倚靠,展望起以后的日子时再也不觉得费劲难熬了。 “妈说以后要好好照顾你,我知道了,你以后就别做太重的活计了。”刘季抬头对合馨说道,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合馨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不让自己哭出来,勉强笑道:“好,我听你的。” 她太感动了,不仅仅因为刘季的笑,也不仅仅因为他的那句话。她以为他终于回过头来明白了自己的好,看到了自己每日里对他小心翼翼的照顾和关心。她感到十分欣慰,终于觉得自己不是白付出了,她顿时对以后的生活充满了企盼,觉得以后的日子再也不费劲难熬了。 两个人在厨房里又说又笑的,直到锅里的水开始沸腾嘶叫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合馨急忙说道:“你回客厅等着,我煮饺子给你吃。” “好。”刘季点点头,依依不舍的看了她的肚子一眼,这才转身朝外面走去。合馨脸上挂着甜蜜而幸福的微笑,她喜滋滋的回过身,往锅里捧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饺子。白嫩的饺子在水里翻滚着,不一会儿都朝上浮起了肚皮,她捞出来盛在盘子里,端着朝客厅走去。 刘季在同家福聊天说话,他们探讨的内容都是女人们不太懂的,大多都是时事新闻之类的。翠影坐在一旁时不时听听,但更多时候都是在对合荼进行叮嘱和指教。合荼实在烦的不行了,便站起来准备去帮姐姐的忙,刚走到一半合馨就出来了。她笑眯眯的说道:“喏,先让他吃这盘吧,我再去煮。” “姐。”合荼急忙拉住她的胳膊,低声说道,“你去坐着,我去煮。妈实在太唠叨了,我听不下去了。” 合馨笑着望了她一眼,责备道:“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想听妈唠叨,还听不着呢。算了,你去吧,小心着点别被水烫着了。” “放心吧,我是谁,会让水烫着?”合荼得意洋洋的笑了笑,大模大样的朝厨房走去。合馨笑着望着她的背影,实在觉得这一天是自己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了。她把饺子放在饭桌上,摆好筷子和调料碟,对着客厅里喊道:“吃饺子啦。” 刘季立即停止了谈话,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对家福说道:“爸,你先去吃。” “你吃吧。”家福笑眯眯的说道,“我们下午就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那我就不客气了。”刘季抿着嘴笑了笑,转身朝厨房走去。此时的他与刚进门时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合馨望着他朝自己走来,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 “你也坐吧。”刘季看着妻子,对她说道。 合馨受宠若惊的坐了下来,认真又怜惜的望着他。刘季很快就吃完了一盘饺子,他的胃口变得出奇的好,吃完了之后朝厨房张望着,问合馨还有没有。合馨急忙点头说道:“有的。”她刚回头准备叫合荼,合荼已经端着饺子走到了饭桌旁边。她放下盘子,怯怯的看了刘季一眼,小声说道:“姐夫,你吃吧。” 刘季望了一眼合荼,心不在焉的问道:“听爸说,你定亲了?” 合荼看了姐姐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嗯,挺不错的。”刘季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好过日子,以后好日子多着呢。” 他这句话似有所指,意味深长。但还没等合馨合荼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他又接着说道:“今晚就让爸妈和你妹妹住在咱家里吧,我睡书房去,你们怎么睡自己安排一下吧。” “真的?”合馨惊喜的睁大了眼睛,刘季点了点头,她便兴奋地站起来朝客厅走去,边走边喊道:“爸妈!晚上你们就住在这里,别出去找什么旅馆住啦。” 合荼看姐姐出去了,急忙跟着一起走了出去。虽然刘季脸上笑容满面,她还是不敢同他交谈,总觉得他的表面跟心里是两个人似的。客厅里闹哄哄的,都是合馨劝着父母在这住下来的话声。好不容易父亲松口了,她就高兴地跳将起来,仿佛一个刚懂事的小孩子似的。家福说道:“就是太麻烦你们了。” “爸,你这说的哪里话。”合馨略带责备的看着父亲,“你是我爸,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要是这么点小事就麻烦了,那我还靠你们养活了这么多年,那我不得麻烦一箩筐了。” “鬼丫头。”翠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时候嘴巴变得这么伶俐了?” 合馨拉着母亲的胳膊撒了个娇,说道:“只要你们住下来我就高兴,啥漂亮话我都能说出来。” “你看看,你看看。”翠影指着合馨对家福说道,“没出嫁的时候哪里是这个样子,一出嫁就会说漂亮话了,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只对咱家里人说,别人我还不稀得说。”合馨摆了一个傲娇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举动太过,又顿时脸红了。她偷偷看了一眼父亲母亲,见他们只顾着笑,并没注意到自己的那个表情,便放下了心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爸妈,今晚就在我家住。刘季说了,他睡书房,我等会儿给他支个小床去。我跟合荼一起睡,爸,你就跟妈睡一个屋,没问题吧?”合馨兴致勃勃的看着每个人的脸,直到他们都点了点头,她才放下心来。 “真好啊。”合馨在心里默默说道,“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如果每天都像今天这么开心就好了,我宁愿拿十年的寿命来换这么一天的高兴。” 可是马上她就觉得喉头梗塞,鼻头酸涩,眼睛一红,眼泪就快要滚落出来。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不破坏掉目前这种快乐的氛围,她用手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把眼泪给逼了回去。“不能哭,不能哭。”她在心里念叨着,“这么开心的时候,干嘛哭呢?”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积攒了多少委屈和压抑,这些东西早已幻化成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自己的心上,此时这块石头突然被炸裂了,那些委屈和压抑便在她的心里四处乱飞起来。她一边不自觉的回想着从前那些委屈压抑的时刻,又为自己脱离了那种状况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一时之间就忍不住要哭。可是她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大哭出来,在这种时刻又怎么会容许自己哭出来呢?她越来越用力地掐着自己,直到那块肉失去了痛觉和感触,才缓缓放开了手。 第二十七章(上) 晚间准备睡觉的时候,合馨拿着被褥去书房给刘季铺床。他正坐在书桌前阅读报纸,听见她的脚步声,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肚子上,微微笑了一下。 “晚上会冷,我多给你铺两床被子。”合馨弯着腰将褥子的角拂整齐来,“你晚上盖严实点,可别感冒了。” “知道了。”刘季从椅子上站起来,淡淡的瞧着她,“你也快去休息吧,毕竟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你现在是两个人了。” 合馨的脸红了一下,她直起腰来,迅速地瞥了刘季一眼,有些结结巴巴的说道:“看到,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高兴。” 刘季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他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那些痛苦艰难的日子里合馨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刻。只是那些回忆太尖锐,稍稍想起一些就刺的心里发痛。他急忙静下神来,不让自己去回想,脸上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般迅速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合馨,突然开始厌烦起她来,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你回屋去吧。” “那我回去了。”合馨不明白他为何一瞬间又变得冷漠起来,却又不敢问,只好转身往门口走。伸手关门的时候,她站住了,回头说道,“我觉得儿子肯定很像你。” 刘季一怔,不自觉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我昨晚梦见了。”合馨抿了抿嘴,羞涩的笑着,“梦见一个小家伙趴在我的肚子上冲着我笑。” 刘季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躲闪着合馨的目光,仿佛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心里的愧疚感就爆炸了似的。他很讨厌这种状态,他自己已经自顾不暇,是没有精力去考虑和在乎别人的想法感受的,他现在所期望的,只是自己的孩子快点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只此而已。他迅速地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继续看着报纸。合馨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自己心里想要的回答,她失落的叹了口气,关上了门。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刘季呆呆地望着报纸,上面写着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们说你很好。”蓦的,他喃喃自语道,“说你真的很好,让我不管怎么样也要好好对你。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我太累了,我真的很想他们,我想他们现在就在我身边,有时候真的不想活下去了......”他垂下沉重的头,伏在臂弯里低声哭了起来,那哭声痛苦压抑,却细不可闻,仿佛那被困在悬崖边上的绝望的人一般,沙哑撕裂。 合馨回到屋子里,合荼还没睡,手里在把玩着一个小物件。她盯着姐姐故作忙碌的身影,不禁皱着眉头问道:“姐,你怎么了?” “啊?”合馨失神的看着她。 “怎么给姐夫送个被子你表情就这么难看了?”合荼从床上撑起身子来,“难道姐夫又说你什么不好了?” “没有。”合馨急忙摇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合荼怀疑的眨眨眼睛,放弃了追问。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道:“快点上来睡觉,我快困死了,一直等你呢。” “这才几点你就困了?”合馨笑了笑,“我去看看爸妈,看他们睡的习惯不习惯。”说着她打开门就走了出去。合荼摸了摸脸颊,若有所思地看着半开的门,突然她从床上一翻而起,穿上拖鞋就往客厅里走。客厅里暗摸摸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摸索到沙发旁边,手指接触到电话话筒,便迅疾的拿了起来,另一只手准备拨号码。 “哎。”合馨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了过来,“你坐那儿干嘛?” “我想给秀寒打个电话。”合荼扭过头底气不足的说道。合馨无奈的笑了笑,冲她抬了抬下巴,说道:“打吧打吧,不过这么晚说不定人家都睡了。” 合荼微微一笑,她知道如果是自己打电话,秀寒就算睡着了也会接的。嘟声响了三遍过后,电话被人接起来了。那是徽蕊的声音,带着点困意,打着哈欠问道:“谁啊?” “阿姨,是我。”合荼兴奋地问道,“我是合荼,秀寒回来了么?” “啊,合荼啊。”徽蕊没精神的回答道,“她没呢,怎么了?” “还没回来啊?”合荼顿时感到失望极了,“我今天来城里了,还想着她如果在,我去看看她呢。” “没回来。”徽蕊无奈的笑了笑,“这样吧,等我明天联系她,问问她,然后让她给你打个电话什么的。” “嗯,那谢谢阿姨了。”合荼挂掉电话,在沙发上呆坐了半天,才起身缓缓地走进了卧室。合馨已经躺下来了,正在翻阅着手上的一本画册,她瞧见合荼进来了,问道:“打通了吗?” “打通了。”合荼关上门,没精打采的钻进被窝里,“秀寒还没回来。” “我前几天看电视,看她参加了晚会,可光彩着呢。”合馨漫不经心地说道,“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合荼扭头看着姐姐。 “没想到她还挺厉害的,人家现在可是名人了,你如果想见她,说不定还要通过预约呢。”合馨玩笑似的说道。合荼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黯淡了下来,她把脑袋埋进被窝里,闷闷的想到:“不管她是不是名人,可是我们始终是好朋友啊,难道她成了名人就把我这个好朋友给忘记了吗?” 冬天的夜晚尤其的短暂,一闭眼一睁眼就已经天亮了。合荼没想到自己会醒的这么晚,窗帘已经被拉开,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洒满了窗台。她急忙坐起来,慌里慌张的换上衣服,准备马上去洗漱。合馨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父亲和姐夫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一边互相交谈着。合荼洗漱完出来,没发现母亲的身影,便踅进厨房问姐姐:“妈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外边转转。”合馨背对着她忙活着,一边笑着说道,“这久了,还没回来。” “不会走丢了吧?”合荼皱着眉说道,“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差点走丢了。” “啊?”合馨回过头惊讶的看着她,一边又仿佛自我安慰似的笑道,“应该不会吧,我跟她说就在巷子里走走就成了。” “我出去看看吧。”合荼回卧室拿上外套,急匆匆的往门外走。家福问道:“你去哪儿?” “我去找我妈,我怕她走丢了。” “那么大人呢,怎么会丢。”家福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却也没阻拦,“你去吧,早点回来,你姐饭都快做好了。” “知道了。” 外面的空气清冷而新鲜,巷道上零星散布着散步的人们,有推着婴儿车的新晋奶妈,有牵着小狗的老人家。合荼转了一圈,在拐角处的长凳上看到了母亲。她坐在一位老人旁边,正在同她兴奋的交谈着,时不时用手掌拍一下大腿,以表示自己激动的情绪。 “妈!”合荼急忙走上前,“你怎么坐在这,饭都快好了,赶紧回去吃饭吧。” 翠影抬头看见合荼,忙释然的笑了,她扭头对那大妈说道:“这是我二闺女,叫合荼。”那大妈冲合荼点了点头笑了笑,便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小狗不说话了。翠影从长凳上站起来,紧紧地拉着合荼的胳膊,有些怯懦的说道:“我刚刚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就坐在这儿,还好有人陪我说话。” “就在那边呀。”合荼抬起胳膊指着不远处,“怎么会找不到呢?” “哎哟。”翠影恍然说道,“我不知道,我忘记了,这里的巷子七拐八绕的,我走着走着就糊涂了。” “我问她嘞,是哪一家。”那大妈抬起头突然说道,“她记不清,不然早就回去了。” 合荼略带责备的看着母亲,说道:“以后可别乱跑啦,你要是出来散步,你叫我嘛,我陪你啊。” “我哪知道这城里的房子都一样,要搁在咱们那里,那走多远我都不会不认路。”翠影笑着,“还是咱乡下好。” “各有各的好。”合荼扶着她上楼,“我看城里就挺好的,这里有好多新鲜玩意儿我都没见过呢。” 翠影摇了摇头,不说话了。合馨早就准备好了早饭,那是极丰盛的一桌炒菜,因着父母吃了早饭就要走,合馨几乎使出了自己二十年来会的所有做饭技艺。她瞧着父母满意的神情,满足的笑了,又偷眼看看刘季,见他也是面带微笑,想必心情不错,她的笑容便更加明媚了。 但是,一想起父母吃完这顿饭就要离开,她的心情马上就变得失落下来。她依依不舍的看着父母和妹妹,想记住他们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似乎这次分开下次就不会相见了似的。 “爸,妈。”合馨举起杯里的饮料,“只要我和刘季时间空了,就回去看你们。你们在家里也要照顾好自己,地里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饭。合荼。”她又把脸转向合荼,“你要照顾好爸妈,爸妈年纪也大了。知道吗?也要管好合芮合弈,别让她们做什么事惹爸妈生气了。” “知道啦。”合荼无奈的笑着,对母亲说道,“我姐真是唠唠叨叨的。” “你懂个啥哟。”翠影怜惜的看着女儿,“毕竟快当妈的人了,哪能跟以前一样。你要是肚子大了不方便行动,就回家来。” 合馨听了这话不应声,反而看了刘季一眼。刘季后知后觉的发现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迷茫的问道:“怎么了?” “我说,到时候合馨肚子大了不方便行动,就让她回家来。”翠影重复了一遍,表情有些不悦,“你一个人能成吧?” “他也不会做饭,也不会收拾家务。”合馨无奈的笑了笑,“还是算了。” “没事。”刘季突然说道,“我一个人能行的,到时候合馨肚子大一点我就把她送回去。” 合馨扭头惊讶的看着刘季,没想到他竟会松口放自己回家。要是换做以前,他不仅不同意,还会对她大发一顿脾气,直埋怨她不要自己了,要抛下自己了。这回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这可大大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 “嗯。”翠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他们就准备离开了。刘季与合馨将他们送到巷道口便停住了脚步,三个人拦了一辆三轮车直奔市场而去。在市场门口的时候,家福叮嘱了翠影合荼一番,自己便背着手走开了,他怎么也不让她们跟去,说自己有自己要看的东西,让她们自己去逛。第一次来这么陌生的地方,人又多的不得了,翠影紧紧地拉住合荼的手,生怕两个人走散了。 “你看看,你喜欢什么衣服,买两件。”翠影指着旁边的一个小店铺说道。合荼伸着脖子看了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是算了,家里的衣服还能穿。” “从小到大你就是穿你姐穿剩下的,这回来都来了,给你买两件,你去挑挑,看喜欢什么。”翠影拉着合荼的手走进了店铺。一个满脸精明的女人立即从凳子上站起来迎了上来,一连声的招呼道:“哎哟欢迎光临,快看看,喜欢什么就拿下来试试。” 合荼抬起头望着挂在墙上的一排排衣服,她一眼就看上了一件粉白相间的衬衫,就扭头对母亲说道:“我想试试那件。” 女店主手脚麻利地用杆子挑下那件衣服,去掉衣架之后递到了合荼手上。合荼走进店铺最里面用帘子围起来的一小块角落,脱下身上厚重的棉衣和毛衣,在微寒的空气中瑟瑟发抖的套上了那件衬衫。衬衫的料子绵软亲肤,贴在身上舒服极了。她探出脑袋叫了母亲一声,翠影便急忙走了过来。她拉着合荼的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点头赞叹道:“好看。” 合荼羞涩的笑了。那女店主适时的迎上来,跃动着一条巧舌将合荼狠狠地夸赞了一番,又对翠影说道:“你看,多好看,还犹豫啥呢,赶紧买下来吧,等到了夏天,可就不止这个价咯。” “多少钱?”合荼换过自己的衣服,悄悄拉过女店主,低声问道。 “原价20,我收你15就好了。”那女人温和又不甘的笑着,似乎这个价钱牺牲了她很多似的。 “这么贵?”合荼惊讶的睁大了眼,她急忙把衬衫塞回到女人手里,直摆手说道,“算了算了,我不要了。” “哎,你都试穿过了怎么就不要了呢?”那女人立时眉毛一竖,眼睛一瞪,泼妇样的叫喊起来,“你要是没钱买不起你就不要试,这么好的衣服给你穿的都是汗味,让我怎么卖出去?我不管,你今天买的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翠影听见动静,急忙走过来,问合荼道:“怎么回事?” “妈,你别管。”合荼气也上来了,她把母亲往自己身后一藏,对那女人说道,“你说得对,我就是没钱买。我一分钱也没有,但我就是试了你家衣服,你能咋样?你能把我打死还是能把我给卖了?” 那女人气的脸都红了,她往门口一坐就张着手拍起地来,对着路过的人们直大喊:“哎哟,有人来我铺子里闹事啊,把我衣服弄脏了不赔啊,不赔也就算了还要骂我啊!” “弄脏?”合荼没见过这么一张嘴就把阴的说成阳的人,她震惊了。门口渐渐聚集起人来,都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却没有人上前说句公道话。那女人兀自还在骂,一边骂一边偷偷回头看着合荼,表情又滑稽又可恶。 合荼抱着胳膊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说说,你衣服哪里我弄脏了?” 那女人愣了一下,急忙说道:“你别想抵赖,等我找找。”她低头装模作样的翻找起来,可是那衣服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一丝污垢。合荼冷笑着看着她,对围起来的人群说道:“我试了这衣服,大了不说,而且质量还不好,穿在身上跟跳蚤爬似的,痒死了。你真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把质量这么差的衣服给挂出来,你这不是在欺骗我们这些买东西的人吗?” 周围的人群依旧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议论声此起彼伏着,只不过把不友好的眼神都投射在了女店主身上。 “我说质量不好我不买,她倒反过来骂我,还说我不买也得买,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没有强买强卖的吧?”合荼接着说道。她尖锐的看了女店主一眼,嘴角扬起一模讽刺的笑,拉着母亲的手就往外走。 “哎,你别走!”女店主从地上爬将起来就要追,只可惜人太多,她只在人群里穿梭了一下,就已经看不见合荼和翠影的身影了。 “到底咋回事么?”等离得那店铺远了,翠影才急急问道。 合荼冷哼了一声,说道:“就那么一件破衬衫,她卖20块钱!我自己在家里做一件都不花钱,为什么要在这儿浪费这个冤枉钱。” “哎哟,你呀。”翠影啧了一声,不知道该说她些什么,话题一转,又叮嘱道,“你以后可别这么跟人吵架,万一人有认识的上来帮腔,就咱们两个也吵不过打不过人家,反而吃亏。” “那就任由着她那么说我们啊。”合荼不满的说道,“再说了,那么多人呢,她敢打我试试。” 翠影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你爸不知道去哪里了,这我们去哪里找他。” 这么一闹,合荼逛街的心情全没了。她毫无兴致的朝周围扫视了一圈,说道:“不知道。我自己不想买什么,给合芮合弈买点回去吧,不然她们两个又要闹。” 她挽着母亲的手穿过人群朝前走去,在一个一个的小摊位上时不时停下来,弯着腰仔细的挑选着。到最后给合芮买了一套里衣,给合弈买了一套蜡笔,然后回到市场门口等着跟父亲会合。等了几分钟,合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父亲那张温和熟悉的脸,急忙挥手喊道:“爸!我们在这儿!” 家福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她们,他挤开人群走过来,两只手上却空空如也。翠影看了他半天,皱着眉说道:“你咋啥也没买?” 家福却不回答,他接着朝前走去,边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第二十七章(下) 一家三口走出熙涌的人潮,叫了车子往车站驶去。翠影在车上不由得担心起家里来,唠唠叨叨的说道:“不知道合芮合弈有没有好好吃饭哟,这两个丫头,一离开人就疯的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她焦急的望着前方的路,巴不得立刻马上就回到家里面,蓦的,她又想起合馨来,又念叨道,“合馨这孩子,心里也没什么脾气,我看她什么都听刘季的,自己一点主意都拿不得,这以后得受多少委屈。” “哎,你少说点话。”家福听的烦了,眉头一皱,“这各人的命自有定数,活成啥样得看他们自己,你这说来说去又有啥用。” 翠影委屈的看了家福一眼,说道:“我只是心疼我闺女么。” 家福不说话了,他扭头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虽阳光普照,气候却还是清冷的很。他不由得缩紧了脖子,脑海里闪出刚同翠影成婚时的场景来,那个时候她可没这么唠叨,反而羞羞涩涩的一句话也不肯说呢。 他们是下午两点多到家的,院门大开着,从外面一眼就看见合芮合弈两个头凑头的蹲在一块儿鼓捣什么东西,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转过头来,合芮还一个劲的往身后藏什么东西。 “这两天你们两个没翻天吧?”翠影说着往厨房走去,她感到累极了,下地干活都没这么累。 “没有。”合芮急忙摇摇头,“好着呢。” “吃饭是在你二婶家吃的么?” “是的。” 听到合芮这么中规中矩的回答,翠影感到十分奇怪。她在进门前扭过头看了合芮一眼,见合芮脸上表情十分镇定严肃,皱了皱眉头,倒也没问什么,径直进屋去了。 “你们两个藏什么呢?” 她们的动作丝毫也没逃过合荼的眼睛,她歪着脑袋看着她们两个,目光犀利的在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 合弈先慌了,她拉了拉合芮的衣角,小声问道:“姐,怎么办?” “你安静。”合芮扭头斥了她一声,对着合荼洋洋得意的说道,“你管得着,这是我跟合弈的秘密。” 合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转身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道:“我对你们的秘密才不感兴趣,随便你们吧。” 合芮见自己的话语居然没有触怒合荼,表情顿时有点萎靡下来。她拉着合弈的手往院子外面走去,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了进门来的家福。她的眼神瑟缩了一下,急忙把手背到更后面去,低低的喊了一声:“爸。” “干啥去?”家福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们一眼,却也没等她们回答,直接进门去了。合芮松了一口气,拉着合弈往后边的场上跑去。她们在那堆干草后面站定,合弈气喘吁吁地问道:“姐,要是被爸妈发现了怎么办?” “他们怎么会发现,压根就没人知道这事。”合芮把背着的手终于拿到前面来,“反正这玩意儿扔着也是扔着,他们又不用,还不如拿来我们玩。” 说着,她就按开了那个“玩意儿”的开关,顿时传出来一阵密集的游戏音效声,原来那是一个小巧的手携游戏机。合芮熟练地操作着上面的按键,专心致志地玩着上面的小游戏,合弈则伸长了脖子认真的看着。 “啊啊啊,它追上来了!”看到紧张出,合弈伸手大声叫着。合芮瞪了她一眼,斥道:“安静点,等会儿人都被你招来了。” 合弈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合芮又玩了两盘,合弈急迫的说道:“姐,让我玩一下。” “不行,万一给你玩坏了怎么办?”合芮把机器往身后一藏,脸上的表情又臭又硬,直勾勾的看着合弈。 “那你怎么就玩不坏?”合弈瞪大了眼睛。 “因为它认我,不认你啊。”合芮冷笑了一声,“你要是好好听我话,我就给你玩。” “听你什么话?”合弈不满的皱着眉头,噘着嘴看着她。 “就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啊。”合芮转了转眼珠子,“要是爸妈一不小心知道了,你就说这个是你拿的。” “为什么?”合弈被吓得长大了嘴,她惊讶的看着合芮,一时之间不明白为什么姐姐让自己这样,“说谎是不对的。”她想了想,“拿别人东西也是不对的。” “但是已经拿了啊。”合芮蛮横的说道,“再说你那也不叫说谎,是给我的报答。难道我让你玩游戏机,你不报答我吗?” 合弈紧紧地抿着嘴,一声不吭的看着姐姐。 “而且,你已经玩了,说明这件事也有你的份,要是到时候别人问起来的话,我就说是你拿的,你能怎么样?”合芮的表情充满了威胁,她轻蔑的看着合弈脸上的表情渐渐由明朗变得晦暗,心里觉得得意极了,“你说话啊。” 合弈一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心里害怕的不得了,双手抹着眼泪就要绕过草垛去,边走边说着:“那干脆我现在就去告诉爸妈,也省的我落下一个不好的下场。” “喂!”合芮急忙拉住合弈,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话说的过分了,这个妹妹并不跟合荼一样对她的话有免疫功能,她看上去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其实我意思也不是那样,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合荼也不要说,知道吗?” 合弈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合芮,过了好久也不吭一声。合芮等的不耐烦,她从怀里拿出游戏机塞到合弈怀里,说道:“给你玩,你这回肯听我的了吧?” 合弈一看见游戏机眼睛都亮了。她急忙擦干眼泪,忙不迭的点点头,仿佛捧着宝贝似的将游戏机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玩了起来。 明亮而宽敞的瓦房里,肥胖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缓缓地品着手里的一杯香茗。他轻啜一口,就闭上眼睛,任由着那沁人的茶香在口里蔓延着。一天之中下来,他最为享受的就是这一刻,他名为此为最修身养性、令人心旷神怡的一件乐事,品茶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被别人打扰,旁人在旁稍稍说一句话,他都觉得心神霎时为之具废,心情就顿时变得很恶劣。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家人都很识相的躲得远远的,那空旷宽敞的屋子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和那满室醉人的茶香。 可是今晚仿佛同之前不一样,他刚品了两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哭闹声。他皱起了眉头,放下手里的茶杯,侧着耳朵听一听,原来是刚满五岁的小儿子的声响。他摇了摇头,觉得只是小孩子闹罢了,便定了定心神,重新端起茶杯来。没想到那哭闹声竟越来越大,紧接着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神情憔悴的女人抬手掀开了帘子。 男人的心情这下总算是被破坏的一干二净了。他用力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不悦的低吼道:“又怎么了!孩子哭了你不管吗?就任由着他这么哭?” 女人的神情瑟缩了一下,她怯怯的看了男人一眼,结结巴巴的说道,“不是,这次我哄不好,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男人更加不耐烦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女人的身体抖索了一下,颤颤巍巍的说道:“因为游戏机找不见了。”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男人挥了挥手,“再买一个不就成了?” “他就非得要那一个。”女人无奈的说道,“我把他哥哥的也找出来给他了,就是不愿意,非得要那一个。” “你生的孩子,跟你的臭脾气简直一模一样。”男人迈开大步朝外面走去。女人急忙让着,紧紧地跟在了男人身后。院子里的平地上,那五岁的小孩子正张开四肢躺在上面耍赖,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看见父亲出来了,就哭得更加厉害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哎呦喂,我孙子这是怎么了啊?”周母听见了声响,也从屋子里出来了。外面的气温低得很,带着寒意的风从她身上吹过,使她重重的打了一个寒战,“这么冷的天,你躺地上干嘛哟,快点起来,等会儿着凉了!” 女人看见婆婆出来了,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细声安慰着她,让她不要担心。男人则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小孩子跟前,伸出手就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低声斥问道:“一个男子汉哭成这样子,你好意思吗?” “爸。”孩子不停地抽泣着,说话声也有些断断续续的,“游戏机,不,不见了么。” “你妈不是把你哥的给你了吗?”男人皱起了眉头,“你咋这么不听话,还非得要那一个。” “哥的是你送给哥的,我的是你送给我的。”孩子又抽泣了几声,“不一样!我就要我的那个,别人的我都不要!再新我也不要!” 男人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平日里虽然功于心计,爱算计别人,但是对于这两个儿子却是及其宠爱,此时听见儿子用那绵软的奶音对自己不停地诉说着,他几乎感动的要流下泪来,“好了,乖,不哭,爸给你找去,把地挖个通透爸也给你找出来。” “真,真的。”孩子睁大了眼睛,想透过朦胧的泪眼看清楚爸爸是不是在说谎,“你答应我的,别反悔。” “在你眼里爸是这样的人吗?”男人用手抹去孩子脸上的泪水,把他抱在怀里朝屋内走去。站在不远处的女人跟周母看见孩子不哭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那么忧愁了。 哄着儿子睡着后,男人对女人说道:“你晚上屋里找下,赶紧把那玩意儿找出来,不然明天睡醒了又要闹。” “我找了么。”女人为难的看着他,“都找了个遍,就是没看见。我记得前几天扔在炕上来着,就是那儿!”她指着炕柜旁边放褥子的地方,“不知道怎么的就不见了。” “你这话说的,它又不是个人,还能自己张腿跑了?”男人有些气恼,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灌了两大口水下去。蓦的,他的动作停住了,两眼狐疑的望着炕柜,问女人道:“我记得这几天我大哥家的合芮合弈是不是来咱家吃饭?” 女人点了点头,“嫂子说他们要去城里,所以两个孩子的饭来咱们家吃。”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道:“这就对了么,那一个小机器怎么会自己跑,明显是给别人带跑了么。”他一想通,心神就安定了下来,把四肢往椅子上一摊,缓缓说道,“等明天我就把咱家儿子的游戏机要回来,说不定还能要点钱回来。嘿嘿。”他邪恶的笑着,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眼睛里闪着阴郁的光。 第二十八章(上) 公鸡刚叫过一遍,合荼就爬起来了。她叫起合芮合弈,手脚麻利的叠好被子,把屋子里迅速地打扫了一遍,准备开始做早饭。在寒冷的冬天和早春里,大家都偏爱吃面食,喝面汤,不仅能让身体暖和起来,而且易于消化,不至于在严寒中将吃食冷结在腹中导致消化不良。循着那香味,家福和翠影在一天的第一道晨曦中踏进了厨房,带着朦胧的睡意在桌边围坐了下来。 他们互相讨论着今年的气候对播种粮食以及粮食收成有没有影响,一边漫不经心地慢慢吃着面。今天的面尤其的香,面条十分劲道,浇在上面的臊子也比平时更多出了一丝美味。平日里只吃一碗面的家福,居然要了第二碗,他称赞了两声,刚举起筷子,就听见院子里的大铁门被人敲响了,听那声响,倒不像用手敲门,像用脚敲门似的。 “我去开门。”合荼急忙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她疾步走出去,那敲门的声响兀自在院内回响着,她将插销拉开,打开门的时候,那人还在敲。合荼皱着眉不悦的朝外面看了一眼,眉毛顿时皱的更紧了。 “二叔?”她叫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有事找你爸,你爸在吧?”他大大咧咧的就要往里面走,也不管合荼是否让开。合荼恼怒的看着他,砰的一声合上门,跟着他进了屋来。 “哎哟,正吃早饭呢?”那诨名被人称作利商的男人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扭头喜气洋洋的对合荼说道,“给二叔也来一碗。” “哦。”合荼不情愿的应了一声,从碗柜里拿了一个干净的碗,从锅里捞起面来。 “你干嘛来了?”家福看着他,“真是稀奇事,妈病的时候也没见你上我家来。怎么,有事了?” “哥,你看你说的,我没事就不能上我哥家来了?”利商笑嘻嘻的说道,“再说,侄女做的面好吃,我专门来蹭两碗。” 翠影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本来就对利商印象不好,听他这么一说话简直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碗筷,起身往里屋走去,心里嘀嘀咕咕想着:“一个长辈,在孩子面前这么嬉皮笑脸的说话,真难看死了。” “你说吧,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家福放下碗筷,他也吃不下去了。 利商却不说话了,低下头开始认真吃起面来。他直吃了三碗才停住了嘴,那本来就肥大的肚子此时显得更加肥大,几乎要拖着他滑到地上去。利商抹了抹嘴,扭头看了一眼合芮合弈,那目光顿时由充满笑意变得阴冷刺骨,直瞧的合芮合弈打了一个重重的寒颤。他又扭过头来看着家福,目光里的阴郁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笑嘻嘻的说道:“我来找我儿子的东西。” “你到我家来找你儿子的东西?”家福忍不住笑了,“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我开啥玩笑呢,你问问你家合芮合弈么。”利商把脑袋朝合芮合弈扭了扭,说道,“你们俩说给你爸听,也省的我些口水。” 合弈已经被吓得浑身颤抖起来,她胆怯的看一眼姐姐,又看一眼父亲,低低的垂下头去,想以此躲避开父亲疑问的目光。而合芮还兀自故作着镇静,紧抿着嘴唇挑衅的看着利商。 “什么东西?”家福问道,“你们两说。” 合弈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被合芮抢了先,她站起来说道:“就是一个游戏机么。那天去二婶家吃饭的时候,合弈看见了,非得要闹着玩,我就说她只能玩一会儿,玩完了就要还给二婶,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她自己偷偷带下来了。”她又把目光移向合弈,严厉的说道,“我跟你说过了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你偏不听,赶紧去拿出来还给二叔!” 合弈吃惊的望着姐姐,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把自己卖出去了。她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平日里她虽然调皮一些,但总是循规守矩,不会做自己认为错的事,此时被人泼这么一桶脏水在头上,她顿时就不知所措了。 “一个游戏机么。”利商学着合芮的口气说了一句,冷冷一笑,“孩子,你知道那多少钱吗?” 家福已经气的脸发红,他砰的拍了一下桌子,吼道:“谁拿的拿出来!赶紧还给人家!” 合弈浑身抖索了一下,她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的目光正紧盯在自己身上,仿佛能在自己身上烧出一个洞。可是她怎么知道合芮把游戏机藏在哪里了呢?让她去拿出来,她拿什么出来还给二叔呢? “合弈!”合芮急忙偷偷踹了她一脚,“你昨晚不是藏在柜子里了?你赶紧去拿出来。” “哦,哦。”合弈唯唯诺诺的站起来,她已经被吓坏了,只听着别人的话行事。她手脚发软的走进屋里,抬头蓦的瞧见母亲看过来的目光。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目光哦,直刺的她心里发酸发痛。她流着眼泪打开柜子在里面翻索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长方形的、冰冷的东西。她把它捧在怀里浑身颤抖着走出去,把它放在了利商面前。利商拿起来仔细的翻看着,似乎想要在上面寻找出什么痕迹似的。 家福已经气的头发晕,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干出这样的事。家里穷虽穷,但人活着要有骨气,拿别人的东西只能是借,而且借了就要还,从来没有不说一声就拿走的。这是偷!这是贼的行为!他哗的一下站了起来,带的桌子都在微微摇动。合弈惊慌的看着他,心脏几乎快要停止了跳动。 “合荼!带着你妹妹出去!”家福低吼了一声。合荼急忙拉着合弈的手,哄着她走了出去。合弈连走路都没有了力气,软软的靠在合荼的身上,手紧紧地抓着合荼的衣角,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合芮见状,急忙跟着合荼走了出去。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嫌疑,不会再被父亲批评了。 “哥。”利商突然说道,“你看么,上面划了这么多口子。” 家福皱着眉看着他,问道:“它坏了吗?” “坏倒没坏,就是这么多道子看着难看。”利商不悦的说道,“这也是我花了一百多买回来的,真让人心疼。” 家福低头在怀里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却叠的整整齐齐的几张钞票来。他将它们扔到桌子上,冷冷说道:“这算是我陪给你的了。” 利商的眼睛顿时发亮了,他急忙把钱拿了起来仔细的数着,足足有五六十之多。他笑嘻嘻的把钱揣到口袋里,站起来说道:“行了么,这就算了,也只是小孩儿的玩物而已。不过,侄女你就不要打的太重,孩子么,犯点错也正常,好好说一顿就行了。” 家福冷着脸不说话。利商得不到回应,只好悻悻地笑了笑,点点头说道:“行,那我先走了。”说完他停顿了两秒钟,见家福还是没回应,只好讪讪的出门去了。 家福仿佛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在凳子上瘫软了下来。他失望的望着眼前的空气,眼神里满含着恨铁不成钢的痛苦。 “家福。”翠影掀开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焦急的表情,“你赔了他多少?” 家福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赔了多少无所谓,钱没了可以再挣,可是这面子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扭头朝周围看着,一眼就看见了柴堆里的拨火棍,猛地站起来拿起它就往外走。合荼正搂着合弈坐在台阶上哄她,旁边蹲着没精打采的合芮。家福站在台阶上,重重的吼了一声,“你们给我进来!”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抖了一下。合弈紧紧地抓住合荼的手,颤抖着声儿说道:“姐姐,姐姐,怎么办?” “我就问你,是你拿的不?”合荼紧紧地盯着合弈,表情严肃认真。 合弈看了一眼合芮,犹豫了一下,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说实话,也不要怕,该怎样就怎样。”合荼拉起合弈,带着她往厨房里走去。家福坐在炕头上,怒火冲天的瞪着她们进来,对着合弈就是一声吼:“过来!” “爸!”合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那不是我拿的,不是!我冤枉的!” “你还不承认!”家福气的头顶冒烟,他拿着拨火棍就往合弈身上打去。合弈痛的直躲,边躲边哭喊道:“真的不是我拿的!是三姐拿的!她让我说是我拿的,这样她就会把游戏机给我玩!” 家福停住手,气喘吁吁地看着她,“既然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让你姐还回去?你还要玩游戏机,那你跟拿了有什么区别?” 合弈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她觉得后悔极了,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劝合芮把游戏机还回去,这样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这样。 家福狠狠地瞪了合弈一眼,把目光转向了合芮。合芮强作镇定的回视着父亲,想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是她的腿已经开始发抖,额上也开始冒汗,眼神里先自露出胆怯的情绪了。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拿游戏机?”家福在炕边上重新坐了下来,他将那利刃似的目光投在合芮脸上,刺的合芮心里直发慌。她咽了口唾沫,努力稳住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大声说道:“反正放在那儿也是放着,不如我拿来玩。” “你还有理了是吧?”家福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急忙伸手扶住炕沿,等缓过来之后,他指着合芮说道,“你过来!手伸出来!” 他不记得那天打了合芮多少下,只记得停手之后合芮几乎晕死过去。她的那双手被拨火棍上的灰染成墨黑,又混着丝丝的鲜血和高肿起来的皮肉,几乎辨不出来本来模样。合弈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瑟缩在一旁,合荼在旁边搂着合芮,一边哭一边劝着父亲,连翠影也哭了,拉着家福的手不让他再打。家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气恨交加,可是瞧见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和面色惨白的合芮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在炕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看把娃打成什么样子!”翠影哭喊着,“就这么一件事,你教训教训也就算了!谁在世不犯错,你非得要把她打死才成吗!”翠影蹲下去,用手摸摸合芮的额头,又轻轻拍拍她的脸,想要合芮快点恢复成受伤之前的样子,可是合芮紧闭着眼睛,嘴唇苍白,似乎已经晕死过去了。 家福茫然的看一眼翠影,又看一眼合芮,摇了摇头不说话。 “合荼,把你妹妹抬到炕上。”翠影说着,抹了一把眼泪,恨恨的看了一眼家福,喊道,“起来!还坐在这儿挡路不成!” 家福手中的棍子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他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她们把合芮抬到炕上,给她盖好被子,又拿着湿毛巾给她擦脸。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打的太重了?孩子现在还好吗?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开始心疼起面前的这个三女儿来。 合弈眼疾手快的捡起地上的棍子扔到了外面,她害怕父亲一生气再打起人来。翠影叫合弈去喊村里诊所的大夫,合弈撒开脚丫子跑了出去。家福在炕头上坐下来,瞧着合芮,心里感到愧疚极了,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想伸手摸摸合芮的额头,被翠影一巴掌拍回去了,想仔细看看合芮的手,又被翠影推开。她恨恨的说道:“你打的时候不心疼,现在知道心疼了?闺女都是我生下来的,只有我疼,你心里压根就没有我们娘们儿!” “不是的。”家福默默地在心里喊道,可是嘴上却什么也没说。他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朝外面走去。天气阴沉沉的,刮着不大不小的风,他蹲在台阶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院子门口,等待着大夫的到来。 第二十八章(下) 合荼的眼泪还在啪嗒啪嗒掉着,她拿着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合芮手上沾上的灰,等把灰都洗掉之后,那肿起来的一道道印子更加触目惊心。翠影心里一阵发痛,颤抖着声音说道:“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这么狠心。” “妈,你别哭。”合荼擦掉眼泪,劝着母亲,“爸是打的重了些,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合芮做了错事,还跟爸顶嘴。”她犹豫了下,思考着要怎么说,“如果这次打能让合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唉。”翠影叹了口气,“你说咱们家要是有钱,能买得起这些东西,你妹妹又何必去拿别人家的。”她的心里充斥着浓浓的愧疚,总觉得合芮这样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照顾好她们。可是合荼却摇了摇头,说道:“世界上的东西多着呢,人不可能全部都买得起它们,如果就因为这样随便去拿别人的东西,那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 翠影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对于合荼说的话一点也反应不过来。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合芮,生怕女儿有什么闪失。不过还好,合芮很快就醒了过来。她惊慌失措的看了看周围,身体本能的躲闪起来。 “没事没事。”翠影急忙按住她,劝道,“你爸出去了,不会打你了。” 合芮松了口气,惊惧的情绪一消失,她就感到了手心里火辣辣的痛,急忙抬起手一看,瘪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我的手!”她哭喊着,又是委屈又是心疼的看着自己的手,又泪眼汪汪的望着母亲。 “没事。”翠影拿着手帕擦掉她脸上的泪,柔声说道,“你妹妹去叫大夫了,等大夫来了,你的手就好了。” “会好吗?”合芮怀疑的看着母亲,她往手心里吹着气,想缓解那火辣辣的痛感,但似乎毫无用处。翠影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妈还能骗你不成?”她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拎着医药箱的中年男人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来了,来了。”合弈指着炕上说道,“那就是我姐姐。” 大夫急忙在炕头上坐下来,拿过合芮的手仔细观察着。他松了一口气,对翠影和后面进来的家福说道:“还好还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他扭头责备的看了一眼合弈,说道,“你这小丫头,骗我说你姐的手断了,可把我吓坏了。” 合弈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差不多么。” 大夫打开药箱,拿出几个瓶瓶罐罐,给合芮做起清洗包扎来。合芮不停地吸着冷气,却忍着痛一声不吭。家福沉默的看着,合芮每次细微的颤动都让他的心纠结起来。不过还好很快就包扎完了,合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瘫软在了炕上。 “我给你留点药,要记得每天换药,伤口不能沾水。还有,这是消炎药,每天三顿,一顿一小包,一定要记得吃。还要多喝水,记住了吗?”大夫叮嘱道。翠影接过药急忙点点头,说道:“谢谢大夫啊。” 大夫收拾好药箱跟着家福走出门来。家福付过钱,问道:“孩子的手,真没什么事吧?” “没事,只是这些天一定要好好保养,不然伤口发炎了就不好了。”大夫数好钱,把钱装进口袋,又疑惑的问道,“怎么手被打成了这样?” 家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孩子做错了事么......” “做错事也不能这么打呀。”大夫责备的看着他,“幸好没伤到筋骨,要是伤到了,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教育孩子归教育,但是不能太过,毕竟人的身体是最脆弱的。” 家福急忙点点头,送大夫出门,站在院门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转身走了进来。 经过一番折腾,合芮已经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翠影守在一边,一直不停的给合芮擦着额头上的汗。合荼去后院抓鸡,准备宰一只鸡给合芮熬汤喝。家里只有一只老母鸡和一只小公鸡,她犹豫了好久,还是抓了那只小公鸡,留着老母鸡下蛋,以后说不定还能再孵出小鸡来。那小公鸡在她的手里挣扎着,头上的红冠子一抖一抖的,合荼喊来合弈,让合弈按住公鸡的身子,自己拿着刀手脚麻利的往脖子上一割,小公鸡就不挣扎了。 “好残忍啊。”合弈不忍心看,把头扭过去说道。 “你吃肉的时候可没说残忍啊。”合荼把她赶开,自己处理起鸡毛来。合弈噘着嘴不乐意的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你说你要是当初就不拿那个游戏机,今天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合荼边拔鸡毛便教训合弈,“你也是念过书的,这么点道理都不懂,偷东西是不对的,是错的。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 “我不知道。”合弈焦急的解释道,“姐,三姐拿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从二婶家出来回到咱们家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都还没碰到,你们就回来了。” “那你还是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 合弈哑口无言,她低下了头,怏怏地拨着地上的干草。 “你既然知道,还不跟爸妈说,这也是错的。”合荼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不过合芮也是,那东西有什么稀奇的,为了那东西惹爸生气,不值得么。我今天还是第一次看爸那么生气,可把我吓坏了。” “其实游戏机好玩着呢......”合弈弱弱的说了一句。合荼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合弈急忙闭上嘴不说话了。 “再说,二叔那个人真的是。”合荼又接着说道,“我听妈说,今天爸还赔了他很多钱。” “为啥要赔钱?”合弈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游戏机不是还给他了吗?” “他说上面有好多印子。” 合弈仔细回想了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瞎说!拿来的时候上面就有,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为啥不早说?” “我现在才知道啊!”合弈转了转眼珠子,站了起来,“不行,我得把钱要回来。” “你可省点事,等会儿又惹爸生气了。”合荼急忙说道,她双手都是鸡血,想伸手去拉合弈,又怕染污了合弈的衣服,犹豫了一下又停住了。 “三姐都被打成了这样,他还要拿咱们家的钱,这不是我们吃大亏了吗?”合弈不服气的说道,“我周合奕吃不下这个亏。姐,你放心吧,就等着我的好消息。”说着她就转身往院门跑去,急的合荼只是空喊,却什么也做不了。 “完了完了,这下又有一个要被打了。”合荼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门口,手里的鸡细微的抽搐着,鲜艳的红冠子渐渐变得晦暗下来。 合荼做好鸡汤的时候,合弈回来了。她的身上都是土,喜气洋洋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喝起水来。 “哎?”合荼回头吃惊的看着她,“你这是怎么搞的?身上怎么都是土?” “姐。”合弈高兴地说道,“我要回来了。”说着她挥了挥手上的几张钞票,得意地笑了。 “这也行?”合荼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要的?” “嘿嘿,等会儿跟你说。”合弈站起来朝里屋走去。她爬到炕上,先是看了看合芮,又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对母亲说道:“妈,我给你个东西。” “什么?”翠影心不在焉的问道,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合芮身上,压根就没看走进来的合弈一眼。 合弈吧那几张钞票塞进母亲手里。翠影感到手里的纸张硬度,低头一看,顿时惊诧的说不出话。她看着合弈,结结巴巴的问道:“你这,这又是从哪儿来的?”她睁大了眼睛,“哎哟喂,你怎么好的不学坏的学,你从哪儿拿来的?你小心你爸知道打死你!” “这不是我拿的。”合弈撅了噘嘴,“这是我从二叔那要来的,是我们自己的钱。” 翠影疑惑地看着她,压根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二叔要咱们赔游戏机的钱。”合弈又解释了一遍,仰着脑袋等待着母亲的赞赏。翠影却把钱又塞回了她的手中,扭过头说道:“你赶紧去还给你二叔,这是你爸赔给人家的,你爸要是知道你又要了回来,把你的手也给打断。” “妈。”合弈急忙解释道,“那游戏机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上面本来就有很多印子,压根就不是我跟三姐划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姐刚拿出来的时候我还仔仔细细的看过了呢。” “真的?”翠影怀疑的看着她。合弈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妈,我什么时候说了谎话。再说了,三姐都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游戏机我们也还了,还给人家钱,那我们不是吃大亏了?咱家的钱又不是大风里刮来的,哪里禁得起别人这么讹。真搞不懂,二叔都已经有那么多钱了,怎么还老是惦记着占这些小便宜。” 翠影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她把钱从合弈手里接了过来,叹了口气说道:“道理我也懂,可是你爸那个人么,就是爱面子。算了,钱先在我这儿放着,等晚上了我再跟你爸说。” “嗯。”合弈高高兴兴的点了点头,溜下炕朝外间走去。她现在终于安心了,想着要把自己要钱的经历好好的对二姐诉说一番,好让自己得意得意,得到点二姐的称赞。她刚掀开帘子,合荼端着一碗汤就从外面踏了进来,对翠影说道:“妈,做好了。” 翠影轻轻地摇晃着合芮的肩膀,柔声说道:“芮啊,起来喝点汤再睡,鸡汤,你最爱喝的。” “我也想喝。”合弈馋涎欲滴的看着那碗汤,被合荼斜了一眼,说道:“这是给你三姐喝的,你又没受伤,喝什么喝。” “我受伤了。”合弈急忙掀起自己的衣服,那白嫩的皮肤上赫然有着几道红印子,“你看。” “算了算了,给她也盛一碗。”翠影挥了挥手,怜爱的看着合弈,“合弈么,也算是受了冤枉了。” 合弈得意地看着合荼,合荼无奈的笑了笑,说道:“行了,你去那儿坐着,姐给你盛去。” 喝汤的当儿,合弈等不及别人问,就滔滔不绝的说起要钱的经历来。二叔原本是不想给她的,还硬拿出一副大人的当儿来劝说她,威胁她。合弈心想,好,你不讲道理,我也不讲道理,看谁能闹得过谁。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了起来,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直到把周母也给闹了出来,站在门口一脸心疼的喊着快点让她起来。合弈把这件事哭着给周母说了,周母拿着拐杖在整个院子里追着二叔打,骂他现在连小辈的便宜也要贪。二叔这才没办法把钱拿了出来,把合弈打发了回去。“你们不知道,那个样子真的好好笑,我当时又要哭,又要憋笑,可把我辛苦的。” 翠影笑的直拍大腿,嘴里感叹道:“哎哟我的机灵鬼哟,也就你做得出来这种事。” 合芮虽然还痛着,听了合弈这一番描述,却也出了心里的一口气,跟着笑了起来。一家四口坐在一块儿,笑声远远地传到院子另一头,听得家福一脸郁闷,他喃喃说道:“这还能笑出来?”他转念一想,“她们倒是笑的开心,把我放在这地步又算什么。唉,教育孩子竟把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这可算什么事哟。”他越想越郁闷,心思一点也集中不在手里的活计上,想了想,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锤子,迈着小步慢慢朝厨房走去,想听听她们到底在笑些什么。 可是一见家福进来,她们就都不笑了。合芮急忙把头埋进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合荼假装很忙,站起来就往外走,合弈低低的垂着头,手足无措的扭着衣角。也只有翠影脸上还带着笑影,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们笑什么呢?”家福心里满不是滋味,但还是放缓声音问道。还没等翠影回答,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合荼掀开帘子走进来说道:“爸,妈,我奶奶来了。” 第二十九章(一) “哎哟,我的合芮啊。”周母蹒跚着走进来,她因为心急好几次差点绊住脚摔倒,还好二婶在旁边紧紧地扶着她。周母在炕头上坐下来,拿过合芮的手仔细的查看着。合芮探出半个脑袋来,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环境,仿佛这一受伤,她的整个人身上原来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少了一半似的,这会儿胆怯的让人心疼。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哦。”周母回过头气呼呼的瞪着家福,骂道,“你也是!自己的亲闺女也能下得去这么重的手!你自己看看,打成什么样子了?” 家福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连眼睛也不敢抬。 “唉,就那么一个小物件,你要是想要,你跟奶奶说,不管多少钱奶奶都让你二叔给你,你怕什么,干嘛要自己去拿呢?”周母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二婶说道,“你也是,回去好好跟利商说下,别老是在这些小东西上看的这么重,那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家里人重要?他自己掂量不清吗?” “嗯,我回去就跟他说。”二婶急忙点点头,“你也别太气了。” “我能不气吗?唉。”周母说道,指着身边带下来的一个篮子,“奶奶给你带来了好些好吃的,你如果想吃什么,就跟奶奶说,一定要把手养好来,知道吗?” 合芮点点头,眼圈红红的。 周母又把头扭向合弈,顿时噗嗤一声笑了,“还有我的这个活宝,你过来。”她朝合弈招了招手,合弈急忙走了过去,“你看,衣服还没换过,身上都是土,等会儿赶紧换了,女孩子家干干净净的才好看。以后可别那么闹了,跟村头那个刘寡妇似的,多难看。” “嗯。”合弈乖巧的点头。周母又说道:“没钱了就跟奶奶要,奶奶这些年什么东西没存下,钱还是有的,知道吗?可别再去跟你二叔闹了,看着也不尊重长辈。” “知道了。”合弈的语气弱了下来,她偷偷看了一眼家福,见父亲的脸色又变了,直勾勾的盯着她,顿时胆怯的低下头去。 “要什么钱?”家福皱着眉头问道,“你跟你二叔闹什么了?” 翠影见气氛不对,急忙说道:“妈,你既然下来了,就在这里吃饭,合荼马上就去做饭了。” “也行。”周母笑眯眯的说道,“合荼啊也长大了,你们两个啊就等着享子女的福吧。” “哪能呢。”翠影无奈的笑着,“都是女孩子,嫁出去一年都回不来一趟,我们能享什么福呢。” “这话可是瞎说,女孩子才是宝。你看看我生的这几个儿子,还不如儿媳妇疼我呢。”周母怜惜的看了一眼二婶,说道,“唉,老话可反过来说了,我到这把年纪才知道。” “妈,瞧您说的。”二婶笑了笑,“大哥不是就挺孝顺您的?三弟虽然离得远,但是经常会打钱回来,给您老买的那些营养品啊衣服啊都还堆在柜子里呢。利商比起大哥和三弟来虽然差了点,但心里还是有您的,所以您啊,可就别乱想了,该享儿女福的是您呀。” 周母被这番话哄的眉开眼笑,她拍了拍二婶的手背,对家福和翠影说道:“你看看,这一张嘴真的是比蜜还要甜,你说这利商是多大的福气啊,能娶到这么一个好媳妇。”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只有翠影的目光里隐隐透着一丝失落,她勉强的笑了笑,将目光重新移回到了合芮身上。 二婶陪着大家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要给丈夫和孩子做饭,就不能随意在外面呆时间太久。周母吃完晚饭,由翠影送着回去了。家福板着脸,叫了合弈进里屋,严厉的问道:“你又闹你二叔什么了?” 合弈对先前挨的那顿打还心有余悸,家福的脸一板,声音一低沉,她的心就跳的漏了好几拍。她虽然对这件事挺得意,却明白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宁愿损失掉那些钱,也不愿意失掉了面子将它拿回来。所以她低低的垂下头去,试图以无言来熬过这次审问。 “你还不说了是吧?”家福的眉头越皱越紧,“你不说,好——”他站了起来,合弈以为他要打她,吓得身体一缩,恰好这时候合荼进来了,急忙说道:“爸,我妈叫你呢。” “做啥?”家福不悦的看着她。 “呃......”合荼踌躇了一下才说道,“就是她有事儿跟你说,就是关于二叔的事。” “她能有啥事跟我说。”家福又坐了下来,合弈这才松了一口气,偷偷地朝合荼看了一眼。 “妈还说,叫合弈过去。”合荼看了看合弈,迅速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合弈心里感到一阵窃喜,觉得自己终于能解脱了。她朝父亲看了一眼,见父亲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出神的望着前方。 “爸,那我先出去了。”合弈小心翼翼地说道,见父亲并没有任何表示,就轻轻站了起来溜了出去。 “妈呀,可吓死我了。”出了门站在院子里,合弈才拍着胸口深深地呼了口气。 合荼斜眼看了合弈一眼,笑道:“你去要钱的时候胆子可没这么小,怎么爸一生气你就怂了?” “那不一样。”合弈噘着嘴说道,“我怎么总觉得我是做了坏事,姐,你说我做的是不是坏事?” “我也不知道。”合荼耸了耸肩,朝院门扫了一眼,翠影正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来。 “还是妈去说的好,你最好就不要在爸跟前晃了。”合荼说了一声,转身朝后院走去,她要去给羊喂草料。自从她回来,家里的活计又重新落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合芮偷懒不做,合弈又不懂怎么做,她只好事事都得自己尽心了。 她喂完草回来,见父亲的脸色已和缓了许多,想必是母亲已经对父亲说了合弈要钱的事。她见父亲并没有大发雷霆,想是他觉得这样做也无伤大雅,更何况他对于这个弟弟的脾性太了解了,觉得也不能太顺着他,只是这面子上下不来,只好摆摆脸色,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晚间吃完饭,家福把合弈叫到跟前,语重深长的教育了她一番。本想同合芮也好好谈一下,可是她好像被吓坏了,一见自己走进去就急忙用被子把头给蒙了起来,再加上翠影在旁边一直埋怨他把孩子给吓着了,这番谈话也就无法进行下去。他走出屋来,心想着等合芮伤好了再谈也不迟,这段时间就尽量对她好点,瞧着她那样躲着自己,家福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也只有用这种方法弥补了。 夜色渐渐浓重,桌上的钟表时针走到11的时候,翠影终于答应合荼回去睡觉。她从炕上下来,又叮嘱合荼道:“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心不要压着你妹妹的手,你让她睡最外面,你照看着一点。” “知道了,妈,你赶紧回去睡吧。”合荼催促着,翠影这才转身离开了。关好屋门,她脱鞋上炕睡觉。合芮睡了一下午,这时候大睁着一双眼睛,一点睡意也无。看着合荼爬上炕来,她不禁开口说道:“我挨打你肯定很开心吧?” 合荼还没来得及说话,合弈就说道:“三姐,你昏过去的时候二姐一直抱着你哭嘞。” 合荼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了笑,说道:“瞎说啥呢,赶紧睡觉。”合弈吐了吐舌头,在合荼身边躺了下来。合荼整理好被子,对合芮说道:“你也赶紧睡吧,大夫说你这伤口要好好保养,不能熬夜,不然不利于恢复。” “你真的抱着我哭了?”合芮仍旧不甘心的追问。 合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扭头看了合芮一眼,犹豫了几秒,才说道:“没有,你听合弈瞎说。” “哼。”合芮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肯定背地里很高兴。” 合荼一听这话就有点不高兴了,她皱起眉头,低声说道:“你这个人为啥老是这样想别人?行,既然你这么说,你就当我背地里很高兴,行了吧?” 合芮冷哼了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合荼。合荼无奈的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关掉灯躺了下来。经过一天的折腾,她感到身体异常的疲倦,很快就睡过去了。朦朦胧胧的,她瞧见秀寒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的,猛地,那张脸又变成了朱海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眼睛笑的微微眯起来,一对深深的酒窝似乎在向她招手似的。合荼禁不住心旌荡漾,她蹒跚着想走到他跟前去,可是他看起来离她那么近,却实际上那么远,怎么走都走不到他跟前。合荼越来越心急,她加快了脚步,几乎用上全部力气朝前奔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平坦的大路变得坎坷不平起来,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从地底下长出来,严严实实的挡在她面前,使她几乎看不清朱海在哪里。突然,她的脚下一绊,狠狠朝前扑去。她看见了,眼前是一块尖利的石头,就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合荼吓坏了,她大叫着,挣扎着,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阻止自己的掉落。蓦的,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往下掉落了,她睁开眼来,看见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窗户以及外面摇曳着的树影。她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额头一片湿热。 合荼睁着眼发了几秒呆,这才反应过来。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个梦。她不愿再去回想刚刚梦到的是什么,便扭过头想看看合芮的手怎么样,却见合芮脸色潮红,额头上的汗珠在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下闪闪发光,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合荼一骨碌翻身起来,把手背往合芮额头上一贴,滚烫的温度顿时透过薄薄的皮肤传到了她的手心里。“发烧了。”合荼低喊一声,急忙打开灯。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父母,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么晚不要打搅他们了。她趿着鞋子走到厨房里,从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把毛巾浸湿,拧干了放在合芮的额头上,试图用这种方法来降低合芮身上的温度。合芮不安的扭动着,嘴唇翕动着,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 合弈被合荼的动作吵醒来,她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迷茫的看着姐姐,问道:“姐,你在干啥?” “没啥。”合荼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顾忙着浸湿毛巾,“你赶紧睡。” 合弈睁大眼仔细的看了一下,疑惑地问道:“三姐咋了?” “没事,你赶紧睡吧。”合荼说着,把重新变得冰凉的毛巾放在合芮的额头上,担心的望着她,心里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父母。 “三姐发烧了?”合弈爬到合芮身旁,用手摸了摸她的脸,“我告诉爸妈去。” “哎。”合荼伸手拦住她,“天还没亮,等亮了再跟爸妈说。” “为啥?” “我先用毛巾给她降降温,看有没有用。不然把爸妈白吵醒来一趟。” 合弈合上嘴不说话了。她担忧的望着合芮,在心里祈祷着三姐快点好起来,这样家里人就不用担心了。 可是一直等到天亮了,合芮的烧还是没降下来。合荼这才让合弈去叫父母。翠影一听合芮发烧了,顿时急的什么似的,一迭声的让家福去请大夫。家福倒是很淡定,洗漱完穿好衣服才出门。合芮烧的越来越重,已经开始说起胡话来。盆子里的水已经换了两三次,体温却不见降下来。 大夫很快就来了,他手里拎着医药箱,脸上依旧是那副焦急而又忧愁的表情。他拿出一个体温计,让合荼放在合芮的腋下,等过几分钟再拿出来。他则拆掉合芮手上的纱布,仔细察看着手上的伤口,才松了口气,说道:“伤口没有发炎的迹象,我给她换下药。” 家福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大夫对着光线眯着眼睛看着体温计,说道:“39°。” “严重不?”翠影急忙问道。她把手放在女儿头上摸了摸,心情越发的焦急了。 “不碍事,我等会儿给你开点退烧药。要是晚上还不见体温降下来,只能挂药水了。” “好好好,谢谢大夫啊。”翠影把合芮重新包扎好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心疼的望着她。吃了药之后,她便沉沉的睡去了,也不说胡话了,只是呼吸沉重,额头上还兀自出着汗。 第二十九章(二) 到晚上的时候,烧总算是降下去了,一家人这才放了心。折腾了一天,大家饭也没吃,匆匆吃过晚饭,翠影和家福就回房休息去了,合芮还在沉睡着,眼皮动也不动。合弈趴在炕上看书,合荼坐在她身边做针线,屋子里很安静,似乎冬日里寂静的雪夜一般。 这时候合芮突然翻了个身,合弈的视线被她吸引了过去。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继续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合弈呆了几秒钟,合上手里的书,翻身坐了起来。 “姐,你说三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她喃喃问道。 合荼瞧了她一眼,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能有什么心事。” “下午我听她说梦话,觉得她心事还挺多的。” “胡话你也信。”合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你要是发烧了,肯定也说胡话,但如果你醒来了,我们再把这些话说给你听,你自己还不信嘞。” 合弈摇了摇头,说道:“姐,你这话说的也太片面了,不能这样说。一个人的心事很重,很可能就会导致身体不舒服什么的。” “哪有那么严重,身体不舒服,当然吃因为吃的不好或者就像你三姐一样挨打受伤了,怎么可能是因为心事重生病。” “所以我说你片面啊。”合弈撇撇嘴,“上课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讲过,有一种疾病叫心理疾病,我们学校还有专门的心理辅导老师呢。” “瞎说。”合荼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好笑的神情,“还心理疾病,照我说啊,就是想得太多了,不想那么多不就好了。” “跟你说不清楚。”合弈扭头看着合芮,“反正我觉得三姐心里有心事,等她醒来,我一定要跟她聊一聊。” “好了。”合荼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又懂什么。”她心里突然一动,“也许......算了,你不懂。” “你又说我不懂,其实我懂的多着呢。” 合荼正要说什么,合芮突然哼唧了一声,她睁开眼睛,迷茫的看了周围一眼,张了张已经干裂起皮的嘴唇,仿佛是想要水喝。 合弈急忙跳下炕,去水缸里舀了一碗水送到合芮面前。合芮勉强撑起身子,在合弈的帮助下喝了两口水,缓缓问道:“几点了?” 合弈看了窗外一眼,说道:“应该九点多了吧,爸妈都去睡了。” “嗯。”合芮又躺了回去,她的烧已经退了,人却还觉得四肢无力,“我睡了这么久。” “你发烧了。”合荼说道,“这会儿才退。” “难怪我觉得头好痛。”合芮本能的想抬手摸额头,冷不丁触到手上的伤口,顿时痛的嘶了一声。 “你要不要吃东西?”合荼扭头看着她,手上的活计却没停,“锅里给你热着饭。” “没胃口。”合芮说道,又闭上了眼睛。她睡了一整天,此时早已没了睡意。但是身体乏力,却一动也不想动。想了想,她睁开眼对合荼说道,“你把你那个随身听拿出来放歌听。” 合荼瞅了一眼窗外,说道:“天这么黑了,还是算了,不然爸妈听见了又要说。” “你声音放小点不就好了。”合芮不悦的看了她一眼,“小气。” 合荼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合弈瞧着气氛不对,急忙说道:“想听就听么,我去拿。” 合荼垂下头,她并不是不想拿出来,只是合芮的语气听着实在令人生厌,从来就不肯好好同人说话。她斜眼瞧着合弈从柜子里拿出随身听来,递到合芮手中,合芮拿着把玩了一下,又递给合弈,说道:“我不会用,她从来不给我用的。”说这句话时,合芮歪斜着目光看了合荼一眼,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也不会。”合弈把随身听塞进合荼的手里,“姐,你开。” 合荼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按开了按钮。里面的磁带正是秀寒录下来的那一盘,清远的歌声缓缓的飘出来,带动着她的思绪,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美妙的晚上,秀寒那张遥远朦胧的脸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合芮不说话,她把两只手掌心向上放在肚子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心里混杂着各种情绪,搅得她心里很乱。昨天发生的事仿佛在她的心里引爆了一个炸弹,一些她从来没有过也不敢有的想法从心底缓缓地冒上来。那些想法让她觉得既新奇又刺激,在一瞬间就让她开始厌恶起现在的生活和此刻生活在她身边的人来。她开始幻想将来的生活,她会过的很好,会被人疼爱,会被人在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比她会干活的人有,比她会念书的人有,比她说话好听的人有,而她只是一个其貌不扬、在别人眼里脾气很怪的家伙罢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也不会有人在她面露难过的时候表示同情,他们只会在一旁好笑的说她又闹什么脾气了,或者干脆不理她。“这个家里有我没我都一样。”合芮想到,她的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不管是谁,他们都不在意我。”她抬起手看了看,心里越发心酸,“合荼做下那样的事,爸也没这么狠心的打她,我就拿了个游戏机,他便把我打成这样。我真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吗?他们真的有把我当成亲生女儿吗?” 合芮扭头看着正坐在炕边上做针线的合荼,她的侧面是那样的美丽,皮肤白皙嫩红,鼻子高挺,她还有对她那么好的朋友,每次来都会给她送那么多好东西,包括眼前这个播放着美妙歌曲的随身听。合芮心里一紧,头脑一热,不自觉的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将那个小巧的随身听推了出去。 随身听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你干嘛!”合荼惊的站了起来,她急忙捡起来,左右查看着。歌曲还在播放,上面除了沾染上些许的灰尘,连一丝裂痕也没有,合荼这才松了口气,回头怒视着合芮,说道:“你有病吗?好心拿出来给你听,你就这样对它?莫名其妙。” “对!是我莫名其妙!”合芮气的猛地坐了起来,顿时眼前冒出一片金星,头痛的几乎要吐了出来。她使劲压制住这些令人难受的感觉,努力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大声说道,“你们都好,我啥都不好,我配不上用你们的东西!” “你听她是不是有病!”合荼气的嘴都在颤抖,“我们两个说什么了?她就这样?”她啪的一声关掉随身听,打开柜门重新放好来,扭头对合芮说道,“你以后再也别妄想用我的东西了。” “谁稀罕!破玩意儿!”合芮还在嘴硬,她扑通一声躺下去,费劲的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装作睡觉。 合弈站在地上惊呆了,她没想到好端端的两个人就能吵起来,而且这场吵架毫无征兆,来的莫名其妙。她看看合荼,又看看合芮,嘴巴张了张,小声说道:“干嘛么这是......好端端的吵什么......” “是我跟她吵?你也不看到底是谁发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合芮又坐了起来,她的脸又青又白,难看的吓人,“你自己干下那么丢脸的事,还好意思说别人神经病?” “我做什么了!”合荼也被气坏了,她扔下手中的针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丢脸的事了!你说!” 合芮刚张嘴要说,她已经酝酿了一肚子难听的话,就等着说给合荼听呢。这时合弈突然喊道:“好了!别吵了!” 合荼怨恨的看着合芮,她心里开始后悔自己那么认真的照顾合芮,合芮完全就是一个白眼狼,而且还是野生的那种!蓦的,她一愣,为自己心中生出这么恶毒的话语感到惊讶,但是很快这种惊讶之情就消失了,因为她看见合芮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饱含着厌恶和嫌弃,这让她感到十分震惊。 “这么晚了,你们再吵,把爸妈吵醒来了你们怎么说?”合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 “一家人?”合芮冷笑了一声,“我才不跟她是一家人。她不是快要嫁出去了吗?赶紧嫁出去,这个家有她没我!” “呵。”合荼被气笑了,她有那么一瞬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她很快就在脑中编造好了词句,迅速说道,“你有一天也会嫁人的,我把这句话也送给你。” “可是我不会在外面乱搞。”合芮阴郁的笑着,目光十分尖锐。合荼心里一痛,她想不到她和朱海的感情会被别人称作乱搞。她张口还要说什么,胳膊被合弈拉住了,她听见合弈的声音;“姐,别吵了,爸妈屋子里的灯都亮了。” 合荼抿紧了嘴,她也不想吵,可是面前这个人一直在无理的挑衅她,揭露她心中的伤疤。她在炕沿上坐下来,重新拿起了针线,沉默的缝制着。 “没话说了吧。”合芮躺了下来,冷笑着。她脸上充溢着得意的表情,内心却一片荒凉。 晚上睡觉的时候,合荼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最里面,合弈就睡在她们中间,将她们隔了开来。原本因着姐妹之情,对于合芮的无理取闹合荼还能忍受,然而今晚她终于忍不下去了,只要一看见合芮的那张脸,她心里的厌恶之情就溢于言表,几乎巴不得眼不见她。她气愤了大半夜,才缓缓睡去。然而炕的那一头,合芮还睁着眼睛呆望着窗外的树影,内心又是气愤嫌恶,又是激情澎湃,气愤嫌恶的是现在身所处的环境,激情澎湃的又是自己对于未来的期盼与渴望。她想做出某种改变,某种能改变自己现在处境的举动,但是她想不出来要怎么改变,脑子里一片混沌,没有任何头绪。 一夜无眠,她几乎睁着眼到了天亮。手上的伤口已经麻木,大脑已经习惯这种疼痛,似乎把它也当成一种习惯了。本来早上合荼要给她的手清洗换药的,可是经过昨晚的一番争吵,合荼现在对她是看不到似的,只能合弈给她换药。换完药,合弈要给她测体温,被合芮不耐烦的推开了,说道:“不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大夫说今天要量一下,万一又发烧了就不好了。”合弈急忙说道,拿着大夫留下来的体温计就要往她腋下塞。 “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合芮用力推开她的胳膊,“你别动我。我知道,你跟周合荼一样,都是张三哄孩子——不安好心。”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呢?”合弈不乐意了,“不测就不测,好像我愿意给你测似的。”她收好体温计,放进箱子里,趴在桌子上看自己的书去了。 合芮冷哼了一声,她早已经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只不过她现在忙着缕清脑中的想法,没工夫再去对合弈进行冷嘲热讽。她在炕上呆呆地坐着,目光呆滞的看向前方,连翠影喊她都没听到。 “这孩子不会烧坏了吧?”翠影走出里屋,在桌边坐下,奇怪的问道。 “哼。”合荼蔑笑道,“她烧坏?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翠影愠怒道,“这两天她生病你就对她好点,别吵来吵去的。” 合荼不吭声,低头擀着手上的面。只是她的嘴角上挂着轻蔑冷淡的笑,明显没把母亲的话听进耳朵里。 合芮手上的伤直到四月初才好全。那时候天气也转暖了,半山腰里原本一片片黄色荒凉的土地里渐渐有了劳作的人影。因着合芮手受伤,不能下地干活,合荼就得每天忙完地里的活计,赶着回来给家里人做饭,一个月过去,几乎累瘦了一整圈。合芮的伤好了之后,才开始渐渐帮家人做一些活计,只是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对人冷言冷语,与她相处竟比以前还要不易。家里人开始躲避开她,能尽量不说话就不说话,这样一来,合芮就越发显得孤单冷清,经常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发呆,或者跑到什么地方去惹一身灰尘回来。她的这种转变也不是没有惹过家里人担心,只是姐妹们不好说,作为家长,家福又是导致她这场转变的起源,他的心里已是很愧疚,自然不会对合芮过于严厉的批评,只好任由着她去了。 第二十九章(三) 这晚,忙完之后,合荼打水准备洗脸睡觉,她太累了,感觉腿抬都抬不起来,似乎现在只要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端着盆子走进屋来,她瞧见合弈坐在炕沿上发着呆,便喊了一声。谁知那妮子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竟是睁着眼都没看见合荼走进来,这会儿看着合荼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看着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手忙脚乱的跳下炕,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想啥呢你?”合荼问道,把盆子放在脸盆架上,从架子上取下毛巾浸到水里面。合弈呆了一下,低下头,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才喃喃说道:“姐,我想回去上学了。” 合荼的动作一怔,但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把湿毛巾往脸上一抹,说道:“你这话该对爸说。” “其实我也就是这么一想,也从来没打算跟爸说。”合弈扭着衣角,闷闷不乐的说道,“爸肯定不放我去的。” “你咋突然有了这个念头,之前你不是说在家里挺好玩的?”合荼放下毛巾,解开头发开始梳头。 “我今天——”合弈又坐了回去,“从杂物间里找出来了我的作业本,上面我的作业才写了一半,还没写完,我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快点把它写完交给老师。” 合荼扭过头定定的看了她几秒,笑道:“算了,那些东西早该把它扔掉,不然又惹的你乱想。” “我没乱想。我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爸是不是就答应我继续上学了......”合弈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已经看见父亲答应自己去上学了似的,脸上渐渐露出来了快乐的笑容,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重新垂下头,没精打采的看着姐姐在地上忙来忙去。 “别想这些了,既然你自己都知道爸不会答应,你又何必想那么多让自己心里不舒服。”合荼顿了顿,还要说什么,合芮从外间掀开帘子进来了。她冷冷的看了两个人一眼,甩了一下头发,对合弈说道:“你还想上学,别做梦了。” 合荼见她裤腿上都是泥土,头发辫子里夹杂着几根稻草,就知道她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便扭转脸继续编着自己的辫子,不想同她说话。合弈失落的望了一眼三姐,闭上嘴也不说话了。 “哼。”合芮冷哼一声,“一家子都是哑巴,话都不说的。” 合荼知道如果现在对合芮的话作出回应,那之后的场面肯定是吵个你死我活。所以她咬着嘴唇忍住了,毕竟次数多了,她也渐渐习惯了。 合芮见没人理她,又冷嘲热讽了两句,连洗漱都不作直接上炕去了。 因着合芮的进来,她们的谈话被打断了,而且无法继续。合弈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想要倾诉的欲望,在炕上翻来滚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在学校里的日子,同学是那么的亲切活泼,老师是那么的慈爱温和,在学校里的日子,虽然每天在书本里挣扎奋斗,但那是努力的味道,是美好未来的酝酿过程,而现在这种日子又算是什么?每天地里滚来滚去,回家吃个饭洗个脸就睡觉,毫无进步,毫无新鲜可言。合弈越想越觉得憋屈,仿佛这一刻就忍不下去了似的。她紧紧地抓着拳头,可是蓦的,拳头又松开来,她知道自己现在这种愤愤不平不会起任何作用,面对现实,她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她的未来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而自己没有一点主动权。 正当合弈在这头翻来覆去的当儿,炕那头也有一个人睁着眼睡不着觉,那就是合芮。她此刻同合弈一样,心里充满了对现实的不满和愤恨,只是原因不同、环境不同。不过目标是一样的,就是想要逃离这里。她在自己的大脑里完善着那个胚胎一样的计划,只是怎么着都不能制定出一个完美的、没有缺点的计划。她辗转反侧,绞尽脑汁,脑子反而越来越乱。 这段时间不能说日子过的是太平的。人长大了都会有心事,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用糖果就能哄好了。不知怎么的,合弈突然对父亲变得疏远客气了起来,只要与父亲碰面一句话不说,低下头就匆匆离开。家福对于她的举动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放下父亲的架子来询问她。两个小女儿的行动都变得稀奇古怪的,只有合荼每日里忙上忙下,逢人就笑脸相迎,瞧着还让人舒服些。可是他哪儿知道,合荼也有自己的心事,每逢夜晚想起来也愁烦的睡不着觉。只是婚期将近,她想着在家里多待一天,就多笑笑,做事柔顺点,让父母瞧见她就觉得开心,她就心满意足了。 合复过完暑假回学校之后的那天下午,合荼终于联系上了秀寒。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每个月都会去打一次电话,期待能听到秀寒的声音,但是每次都是被告知她还没回来,或者又到哪里哪里去培训去演出。送走父亲和合复的那天下午,她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电话一下子就被接通了,秀寒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显得有些沙哑,疲倦的问道:“谁啊?” “秀寒!”合荼激动地不能自已,几乎喊道,“是我啊!终于联系上你了。” “合荼?”听到合荼的声音,秀寒这才略微打起了一点精神,只是情绪仍旧有点淡淡的,“你怎么打电话过来了?” “我每个月都会给你打电话,只是你每次都不在家。”合荼不满的说道,“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秀寒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好累啊,合荼。” 合荼愣了一下,她想起每周在电视上看到的秀寒,是那么的光彩照人、优雅美丽,只要秀寒站在台上,台下就有那么多的双手举起来,那么多的嘴张开喊她的名字,她又怎么会累呢?这不是很多人都期盼的生活吗? “为什么?”合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问道。 秀寒吸了一下鼻子,顿了顿,说道:“真的很累,我没想到会这么累。” “可是——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你不是挺成功的么?合弈还说你拿了好几个奖,很厉害呢,为什么会觉得累?”合荼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你是不是因为每天跑来跑去觉得累?” 秀寒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合荼,你不懂。”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热爱我的事业,我不会因为跑来跑去做活动就觉得累的。我觉得累的,是现在我身处的这个环境,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这跟我刚开始设想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秀寒叹了一口气,语气蓦的变得欢快起来,只是那欢快里面带着勉强,一听就知道她是装出来的,“算了,不说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合荼愣了愣,顿时感到那股愁闷又爬上心头来,她闷闷的说道,“就那样吧,我妈给我定亲了,今年冬天我就要......” “定亲?”秀寒的音量一下子提高起来,“谁?和朱海么?” 合荼苦笑了一下,说道:“不是。”她想对秀寒说那件事,可是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心里隐隐觉得,只要自己说出来了就会被嘲笑,就会被看低,就会被认为自己过得不幸福,然而她在秀寒面前是从来不愿意表现出自己过的不幸福的。 “那是谁?”秀寒疑惑地问道,“那你跟朱海?” “我跟他没有什么了。”合荼失落的说道,“就那样了。” “多可惜啊,你们两个。”秀寒的语气顿时委顿下来,“怎么回事啊?” “我不想说。”合荼摇了摇头,她的眼角余光瞧见柜台后的女人目光奇怪的看着自己,急忙转移话题,“你呢?那你跟幸偲蕴怎么样了?” 一听见幸偲蕴的名字,秀寒的语气顿时变得抓狂起来,她在话筒那头闷哼了几声,才气哼哼的说道:“别提他了。” “怎么了?” “没怎么。”秀寒又哼了几声,“我老觉得他跟我作对。比如,我想做这件事,我觉得做这件事是对的,但他偏要让我做那件事,然后我就失去了做这件事的契机,结果两件事都做不成。他还要跟我发脾气说我不理他,不爱他了。你说他怎么会这样?”秀寒越说越来劲,“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互相理解和支持吗?我现在工作学习那么忙,两头都忙不过来,可是他还要让我每天都要陪着他,我哪有时间?你知道吗?”秀寒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他居然让我放弃唱歌?让我放弃?”她不可置信的叫着,似乎幸偲蕴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这句话似的。 合荼被秀寒一连串绕口令似的话绕晕了,一时没明白过来,等秀寒停下来了,她急忙问道:“让你放弃唱歌?” “对啊!”秀寒气的拍大腿,“我怎么可能放弃呢?这是我的命啊!” “那你现在怎么办?” 合荼本是因着没听懂秀寒的话,但又不好在她生气的关头发问才抛出这个问题,没想到秀寒一听就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前方,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自己从来都没想过要怎么办,都是得过且过,拆了事业的墙去补爱情的墙,或者拆了爱情的墙去补事业的墙,现在她落的两头都不受好,一方面被公司诟病,一方面又被男朋友埋怨。再加上公司原本跟她约定五年之内是不能谈恋爱的,她的这段感情可以说是地下工作,她却也从来没想过万一被别人爆出来了会怎么办。她越想心里越凉,几乎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似的。 “我,我也不知道。”她结结巴巴的说道,“从来没想过,” “那你是更喜欢他,还是喜欢唱歌?”合荼又问道,她似乎明白了秀寒发愁的是什么。 秀寒认真的想了一下,却没分出结果,她奔溃的说道,“这不能比啊,一个是人,一个是爱好,怎么比呢?” “那这么问,在你心里,哪个更重要?”合荼一字一句的问道,“如果到了那么一个关头,让你只能选择一个,你会选择哪个?” 秀寒觉得头痛极了,她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出现。她觉得事情压根就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便自暴自弃似的说道:“不会的,不会有这样的关头的。” “你怎么知道呢?”合荼又问道,“难道你现在不是在这么一个关头吗?” 秀寒愣住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想起那天与幸偲蕴的争吵,她那样奔溃的嘶吼着,他那样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她。她听见他说,“要是你不愿意,那我们就分开,对彼此都好。不然这样又算是什么呢?我一个月也见不上你一次,要在学校里被人问来问去是不是跟你谈恋爱,我还不能承认,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 “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很喜欢唱歌的,我不会放弃它的。”秀寒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不能理解一下我?你再稍微忍一忍,到时候我来公开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好?我一分一秒都不会离开你的!” 幸偲蕴冷笑着,他看了她好半天,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手帕纸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眼泪。他从来都是这么的礼貌疏离,似乎他们不是情侣一般。秀寒没有接过,他便又放回了口袋,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呢?” 这场隔了两个月才见的面最后以不欢而散作为结果,隔天秀寒就在一场很重要的演出上唱错了歌词、进错了拍子,最后退场的时候还狠狠地摔了一跤。公司严厉地批评了她,然而就在这场严肃的批评会上,她还是神思不属,满脑子都是幸偲蕴那张决绝的脸。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极了,干脆请了几天假回家休息休息。然而回家这几天也都不安宁,各种亲戚闻说了纷纷上门拜访,不是拍照发到社交网络上就是询问她关于娱乐圈的各种八卦。秀寒被烦到不行,还得摆出一副亲切慈和的表情来接待他们,不然第二天有关于她耍大牌不识亲戚面的新闻就上了头条。这么糊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过了几天,终于以徽蕊成功伪造出一家人出门旅游的假象结束了这种毫无营养的会客。只是一家人不能随意出门了,一切的采购活动都交给了保姆做,这使得秀寒的假期越来越无味,越来越使她烦躁,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合荼。”秀寒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所面临的太复杂了,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选择就能决定的。” “能有多复杂?”合荼反问道,“我觉得很简单啊,你自己挑一个不就好了?” “不是这样的,你没经历过,不懂的。” 合荼沉默了下来,她确实没经历过,她不像秀寒那么光鲜亮丽,也不像秀寒有一个天赐的好嗓子,她只是一个乡下土丫头而已。就连自己身边的两个妹妹都应付不来,她还妄想着给秀寒出主意,自己真是天真的过头了。合荼感到心头一阵浓重的失落,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好半天,秀寒才开口,“说些别的吧。” “说什么。”合荼失魂落魄的问道,她原本以为这次交谈会很愉快,没想到会进行到这么一个地步,这使她始料不及,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你的婚事啊。”秀寒打起精神说道,“你年纪还小,怎么你爸妈就这么早给你订婚?” “我们这边都是这样的,我姐姐也是我这个年纪就嫁出去的。”合荼顿了顿,仿佛报复一般的,“你没经历过,不懂。” 秀寒轻轻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说道:“我不希望你这样,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值得你去做,不要让你父母自作主张决定你的一生。你现在结婚真的太早了,你会被拖累的。” 合荼沉默着听着,她并非不懂秀寒的话,也理解秀寒的一番好意,只是她没办法违抗父命,只能遵守。她又不像秀寒,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一生。不过,她还是轻声说了句谢谢,她知道这位朋友是真心替她着想的,而并不仅是表面上的敷衍。 “你听我的。”秀寒的语气变得急促了起来,“要反抗,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要把自己的生活交到别人手里。知道吗?” “知道了。”合荼突然笑了,“谢谢你,秀寒,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真好。” 秀寒一颗原本焦躁不安的心顿时安宁了下来,她被合荼的谢谢深深地感动了。要想,自己的这个朋友平时连心里话都不容易说出来,更不要说说这种煽情的话。秀寒相信她是真心的,也相信她一定会记住自己的话,并努力去实施。 “你也要好好的。”合荼又说道,“不要因为那些不必要的事情烦心,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秀寒在那头点了点头,仿佛觉得朋友能看见似的。然而合荼好像真的看见了,她露出灿烂的笑容,顿时觉得自己终于能给朋友帮上了忙,这使她觉得开心至极。 寒暄了一阵,两个人便挂掉了电话。秀寒依旧在为自己的事情烦恼,而合荼要回家准备全家人的午饭了。她缓缓地走在人烟稀少的土路上,阳光火辣辣的撒在她的身上,灼烧的她的皮肤似乎要燃烧起来。她无法想象秀寒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自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不论想到秀寒的什么,都带着自己的影子。然而自己的生活这么枯燥,不论怎么幻想,都带不上新奇的色彩。她突然觉得有些泄气,似乎自己这十几年白活了似的。 她茫然不知去处,只是顺着惯性行走着,当她的脚尖终于触到自己院门门槛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两个男声。她被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去。 第三十章(一) 那是两个穿着工装的年轻男人,手里抬着一个大纸箱子,疑惑的问她,“这是周家福家吗?” “是。”合荼急忙点头,怀疑的看着两个人,“你们是?” “哦,我们是xx家电公司的,他在我们店里购买了一台电视机,然后我们给您送过来。” “电视机?”合荼惊讶的睁大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一周前,因为我们店里比较忙,所以这个时候才给您配送过来,不好意思。”那男人礼貌的弯了弯腰,“现在我们能抬进去吗?” “可以可以。”合荼急忙侧身让出来位置,她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兴奋混合着好奇,“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 “问过来的。”其中一个男孩子羞涩的笑着,“没想到会这么远,不过我们公司既然已经承诺了免费给客户配送,就一定会给您送到家的。” “你们服务这么好?”合荼笑了,指着台阶说道,“先放那边吧。” “您是要安装到哪里,我们帮您安装上。” 合荼自己拿不了主意,就赶紧跑进厨房里屋去问翠影。翠影也没想到家福会买一台电视机回来,急忙走出来,思量了半天,还是决定安置在大房的桌子上。“就装在这边吧。”她指着桌子说道,犹豫了一下,“这电视机多少钱啊?会不会很贵?” “不贵。”一个男子回答了一句,就忙着与同伴去安装电视机了。翠影和合荼坐在炕上,一会儿给他们倒茶,一会儿又围着他们绕来绕去好奇地瞧着。最后他们还要爬上屋顶去装信号接收器,合荼就和妹妹们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他们,翠影则去厨房里准备一些吃的来感谢这两个小伙子。 “姐。”合弈咧着嘴笑着,“意思是我们以后就不用跑二爸家去看电视了,可以在自己家看了。” “对啊。”合荼也觉得高兴,“不知道爸什么时候买的,也不跟我们说一下。” “估计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合弈笑了笑,“以后我就可以每天看我喜欢的那个电视剧了,真好。” 合荼歪着脑袋,实在把“惊喜”和父亲这两个词联系不起来。父亲不像是一个能想出要给家人惊喜的人,她觉得顶多就是父亲心血来潮买下了来不及跟家里人说而已。不过她还是很高兴,以后就可以看到秀寒了,她终于可以不用在想象的状态下看到秀寒的那张脸了。 家福是下午时间回来的。他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脸上却喜气洋洋的。翠影笑着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故作愠怒的说道:“你怎么没跟我商量就买了个大件回来,也不知道贵不贵,多少钱。” “没事。”家福微笑道,“没几个钱。”他又扭头对合荼合弈说道,“你们以后就别往你二爸家跑那么勤了,去看看你奶奶可以,但是不要赖在他家里看电视了。” “知道啦!”合弈高兴的说道。这件事仿佛冲散了她心中的积郁,给她的生活重新带来了一丝新的光彩。合荼因着全家人高兴而高兴,只有合芮还瘪着嘴站在一边,不悦的打量着每个人。 晚间吃完饭,一家人就聚在电视机跟前看电视。他们互相讨论着剧情和人物,有时候大笑,有时候又替剧中人物感到难过痛苦。这个方形的机器盒子仿佛一瞬间就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们同哭同笑,似乎拥有着同一颗心似的。不过随着电视剧的结束,这种状态也很快就结束了。家福站了起来准备去倒杯茶喝,翠影唠叨着不能看太长时间的电视,走过去准备将它关掉。合荼一心惦念着想看秀寒,但是又不敢提出来,只好在一旁闷闷不乐的坐着。合弈因为看到了喜欢的电视剧则高兴不已,拉着出神的合荼不停说话。所有人似乎都因为电视而产生了情绪上的变化,只有合芮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他们,似乎看着这个世界以外的人似的。 电视带来的兴奋很快就过去了,反而因着父母的规定不能尽兴观看,合弈就觉得先前的烦闷感很快就袭了过来。虽然每天活计多的要命,忙了一天下来几乎累的要死,但她依然觉得迷茫枯燥,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这种生活,反而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那种厌倦的情绪就愈加浓重了起来。 一天忙碌过后,全家人吃过晚饭,家福和翠影坐在院子里纳凉,合荼合弈在厨房里屋换掉身上满是灰尘的衣服。刚从地里回来,他们仿佛变成了土人似的,连袜子里都满是灰尘。合弈一边用毛巾沾着水擦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嘟嘟囔囔的说道:“一天到晚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就是这样,无聊死了。” 合荼却没在意合弈的话,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事,半晌才呆呆地问道:“你说在哪个台能看到秀寒啊?” “秀寒姐?”合弈瞥了她一眼,噘着嘴说道,“你就没认真听我话。” “你快回答我。”合荼皱着眉说道。 “这我怎么知道呢?”合弈不满的撇撇嘴,“你一个一个台去找么。” “那你待会儿不能跟我抢。”合荼急忙擦一把脸,趿着鞋子往外走。合弈哼了一声,嘟囔道:“我才不跟你抢,无聊死了。” 穿过院子,跟父母打过招呼,合荼就朝大房里走去。房间里的灯亮着,还没靠近门就听见电视机播放的语音。合荼知道合芮在里面,踌躇了一下,但还是进去了。 “看什么呢?”她在合芮身边坐下来,搭讪道。 合芮看也没看她一眼,站起来就走,仿佛她是一个什么埋汰的东西似的。 合荼尴尬的看着她的背影,故作无谓的耸了耸肩。这样也好,省了一番口舌。她走到电视机前面,缓缓地调着台,认真的看着屏幕,希望能看到那张熟悉的漂亮脸蛋。可是电视上都在播放别人的脸,她看了所有的台,也没找到秀寒,最后在母亲的催促下只好关掉了电视,无精打采的回去了自己的卧房。 “找到了没?”合弈挑着眉看着她。合荼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找了,这哪能找着。” “人家过得好着呢,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合弈说道,她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她指不定现在在哪个城市玩的正开心,你现在还想着人家,可能她已经把你给忘光光了哦。” “合弈。”合荼不悦的看了妹妹一眼,“你怎么了?” “没怎么。”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过分,合弈低下了头,语气僵硬的说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间就嫉妒起自己那么喜欢的秀寒姐来。 “你现在跟你三姐越来越像了。”合荼说着,本能的朝门外看了一眼,生怕这话被合芮听见了,“好的不学坏的学。” “天天过着这种日子能有什么好的坏的之分。”合弈用毛巾擦着脚,“烦躁,我每天的感受就这一种。” “我怎么没觉得。” “那是你,不是我。”合弈看了姐姐一眼,“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你又跟我吊这些书袋子话,我听不懂,你别跟我说。” “你看,你这样当然不能思考的深入了。”合弈无奈的说道,“算了,你不想听算了,我也懒得说。” 合荼撇撇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她爬上炕,在自己的被窝里躺下来,享受着忙碌了一天之后放松的一刻。已经是九月份了,再过上三个来月她就要出嫁了。合荼感到一阵心悸,她开始意识到三个月之后就再也不会待在这个家里了,可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能看到父母和妹妹,而以后的日子,她就得面对着一群陌生人,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交谈。一种恐惧感蓦的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正当她沉浸在这种恐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时,合芮从门外进来了。她冷冷的看了两个人一眼,脱掉鞋子准备上炕。屋内的气氛随着她的进来一下子冷了下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合芮这段时间神出鬼没的,除了在地里干活,其他时间几乎看不到她的人影。她的话越来越少,除了必要时候,甚至一句话也不说,总是用冷漠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人,使人会不自觉的远离她。合弈把她的这种转变称为青春期的叛逆,但合荼没看出来她有任何叛逆的地方,因为她跟以前大不一样,不会再做一些故意惹人生气的事情或者说一些故意惹人生气的话了。既然变得与人无害了,怎么又会叫这种行为为叛逆呢? 三个人躺了下来,合弈关掉灯,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就看不到窗外的树影。一片蒙蒙的暗覆盖着那面小小的窗户,仿佛在它上面蒙上了一面旗子。 合荼出嫁的日子定在十二月里的一天,出嫁的前一周家里就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了。合馨挺着个大肚子里外奔波,几乎大部分的活计都给她包了下来。翠影看不过去,好几次想要插手自己做,却被合馨拦开了,她说道:“妈,让我来,我又不是残废了什么都不能做,你跟我爸就在炕上坐着,喝喝茶,嗑嗑瓜子,多好。”翠影哪里肯,两个人犟来犟去,最后都各退了一步,合馨答应母亲,累了就去坐着休息,剩下的由母亲和两个妹妹来准备。合荼被一家人的郑重其事唬的有点心惶惶,她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着母亲把陪嫁的嫁妆一件件拿到院子里擦洗着。东西不多,但母亲却很认真,直到把那些新买的锅、盆、父亲做的小凳子、小桌子擦的干干净净,又从井里打水洗那崭新的床上四件套。天很冷,翠影的手被冻得通红,合馨走出来想要自己洗,被她赶进屋去了。合荼叹了口气,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到母亲跟前说道:“妈,我来吧。” “你进去陪你姐去。”翠影朝厨房里抬抬下巴,“万一手冻坏了给公公婆婆看见了嫌弃怎么办,我来做,你进去。” 合荼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合弈掀开帘子出来了。她听见母亲的话,不屑的撇了撇嘴,说道:“妈,你这典型的封建主义。我姐嫁过去是过日子,又不是讨好公公婆婆的,给你说的好像我们家嫁过去了一个丫鬟似的。” “你小丫头一个,懂什么?”翠影斥了她一句,“一天天的电视剧少看点,我看你都被电视剧上的人带坏了。” 合弈不服,还要顶嘴,“电视剧里的不一定都是坏的,谁说现实中的都是好的。” “你这个小妮子。”翠影直起腰来作势要打她,合弈急忙跑开了。合荼拦住翠影,笑道:“妈,算了,别跟她计较,她还小么。” “还小。”翠影哼了一声,“年纪还小就说这种话,长大还得了。” 合荼轻轻笑了一声,不说话了。合弈在远处站住,对着她做了几个鬼脸,转身跑出去了。合荼瞧着合弈的背影,突然觉得刚刚的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觉得异常的熟悉,但是她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也是,这两天这么多事情,搞得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几乎安静不下来。一种又紧张又惶惑的情绪紧紧地包围着她,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翠影又在催着她进屋去了,合荼呆呆地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她的鼻子忽的一酸,急忙低头转身疾步走进去了。 合馨正坐在炕沿上同父亲聊天。她手里拿着毛线针在织毛衣,高高的肚子朝外挺着,使她坐着都有些吃力。她的月份已经有九个月了,只不过还没有要生的迹象,两个月前就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家,想着在家里生活更方便些。听见合荼走进来的脚步声,合馨抬起头望了她一眼,急忙笑道:“哎哟,我们新娘子进来了。” “姐。”合荼脸一红,瞋视了她一眼,“说什么呢。” 合馨欣慰的笑着,扭头对父亲说道:“时间过得真快,连合荼也要成婚了。” 家福默默地瞧着她们两个,却不说话。 “过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事没事就回家来看看。”合馨说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跟家里说,知道吗?”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还是家里最好,真的。” “知道啦。”合荼抚着姐姐的背,轻声道,“你现在跟妈一样唠唠叨叨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呢估计就被你烦死了。” 合馨被合荼的话逗笑了,她轻轻推一把合荼的胳膊,斥道:“嘴上没个把门的。” 合荼抚摸着合馨的肚子,不禁感叹道:“真神奇啊,没想到这样就能生出一个孩子来。” 合馨微微笑着,不言语。蓦的,她朝外面张望了一眼,问道:“合芮呢?怎么今天一天都没看到她。” “她经常这样,不是跑这边就是跑那边,看不到人影。不过一到吃饭时间,她就跑回来了,不信你看着。”合荼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的从父亲脸上飘了过去。她瞥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微微动了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开口说道:“这么冷的天,她又跑哪里去。” 合荼摇了摇头,不说话了。从开始到现在,她对于合芮的变化也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她也清楚合芮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此心里对父亲也存着一点些微的不满。但因着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这股不满就没有那么强烈,反而渐渐变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同情。她想起合芮以前的表现,觉得现在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合荼瞧着姐姐做活计,家福则一口一口慢慢的品着茶。严寒的冬天里,一口香醇的热茶下肚,使人觉得身心俱爽。没过多久,翠影从外面进来了。她已经将洗干净的四件套晾好在外面了,这会儿正抖着一双被冻僵了的手叫苦连天。 第三十章(二) “哎哟,冷的哟。” “妈,快把手伸进来。”合馨急忙掀开被子,翠影把手塞进去,温暖立即包围了她的两只手,她立即就觉得没那么冷了。她瞧了瞧三个人,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也没聊什么。”合馨笑道,“就说一些家常话。” 翠影嗯了一声,在合荼身边坐下来,直愣愣的看了她半天,叹了一口气,“我二女儿也要走咯。” “妈,你这说的啥话。”合荼羞涩的笑着,“我还会回来的,就跟我姐一样。” “嗯,那就好,那就好。”翠影不停地点着头,目光里充溢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他们抓紧时间享受着这最后几天家人团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早已挑选好的黄道吉日。那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即使有风吹过来也不觉得冷。合馨给合荼化妆、梳头发,帮她穿上大红喜服,盖着盖头坐在炕上等着来接亲的人。合荼觉得紧张极了,她的手心里都出了汗,微微颤抖着。合馨挺着肚子坐在她旁边,轻声安慰道:“别怕,不要紧张。” “姐,第一天嫁过去是什么样的?”合荼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合馨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笑道:“就是那样啊,我不好说,你过去了就知道了。” “我觉得很害怕。”合荼伸手抓住姐姐的手,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怕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害怕。”合荼咬了咬嘴唇,透过微薄的红盖头望着姐姐那张朦胧不清的脸。她是害怕什么,害怕所遇非人,还是害怕同家人分开?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她心里除了害怕,还有着紧张和好奇,她自己却没意识到。 “他们什么时候到啊?”合荼又问。合馨朝窗外看了看,说道:“应该快了。你坐着,我出去看看。”合荼点了点头,合馨站起来走出去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人们聊天的声音。合荼叹了口气,突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朦胧的人影,那个人影微微弯下腰,用一双冷漠嘲讽的眼神望着她,冷冷说道:“你终于要走了,真好。” 合荼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合芮在她面前转了两个圈,又说道:“我也懒得说你,你最好不要回来了,我觉得没有你的家里挺好的,你一在,我感觉空气都被污染了。” 合荼张口正要说什么,合弈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串鞭炮,见合芮在合荼跟前晃,急忙把手里的鞭炮伸到合芮面前挥了挥,说道:“你进来干吗?出去出去!” “我自己家,我还不能进来了?”合芮惊异的看着她,冷笑道,“你看看,你总有一天也会嫁出去的。” “关你屁事。”合弈把合芮推出门,把门砰的一声关起来,恨恨说道,“真的是,说的话真晦气。” “算了。”合荼勉强笑了笑,“不跟她计较。” “姐,你紧张不?”合弈在合荼身边坐下来,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合荼摇了摇头,说道:“不紧张。” “那你害怕不?”合弈又问。合荼再次摇了摇头,她微微笑着,即使妹妹看不到自己的脸,她也不想让妹妹担心自己,“不怕,这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你去那里,要坐好久的车。”合弈撅起了嘴,“要是大家在一个村子里就好了。” “不说这些,你去帮我看看车来了没有。”合荼伸手推了推合弈。合弈答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合荼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宁愿不要有人来安慰自己,别人越安慰,自己就越觉得紧张,还得强撑着笑脸说自己不害怕,这是她最疲于做的事。现在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待着,也挺好的,起码不用再伪装自己。 不知道等了多久,院子里突然变得吵闹起来。合荼心里一凛,抬头望窗外看了看。沸腾的人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前面一个人被别人拥到了她跟前,后面还有自家的女亲戚们在喊着“还没给红包!哎哟喂!”的声音。合荼睁大眼,想要看清楚站在眼前的人是谁,只是怎么也看不清。紧接着,她感到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拉着自己站了起来,一个沉稳的男声在她的头顶响了起来:“让一下,让一下。” 合荼朝身边偷偷看了看,只看到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却看不到他的脸。想必那就是程加桦了,她的脸微微一红,手脚不自觉的无措起来。 那群人还在围着他们要红包,合荼低头斜眼看着程加桦从口袋里面拿出几个红包来,朝人群里一一散发过去。他们很快就挤出了那间狭窄的屋子,朝着院门外面走去。因着路面太狭窄,车开不上来,只停在了公路路口等他们,另外在村里雇了一辆牛车拉着他们朝路口驶去。合荼迈着小步走着,被身边人扶上牛车,在铺了褥子的干草上坐下来,车夫就吆喝着走开了。身边依旧围着一大群人,大都是看热闹的,笑着闹着互拥着往前走。合荼在盖头的边缘处看到了合馨的大肚子和跟在她身后的父母,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这条路似乎走了很久很久,车才停了下来。合荼又被人扶下车,她茫然的在原地站着,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很快,那只宽厚的大手又扶在了她的手腕处,拉着她朝一个方向走去。她一脚踏上那轰鸣着的小车,摸到座位坐下来之后,手就被人握住了。那是合馨的手,因为各种原因她不能跟车去妹妹的婚礼,只好在这边分离了。 “好好的。”好半天,她才说出这三个字,然后就放开了合荼的手。合荼的嗓子哽咽的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听到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前门也被关上,车子缓缓地朝前开动起来。 合荼这才觉得惊慌起来,她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了,开车的是谁,坐在身边的又是谁,她都不知道,也不认识。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声音轻轻喊道:“爸?妈?” 隔了两秒,她才得到回答。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用冷漠的语气回答她道:“你爸妈坐在后面那辆车里。” 合荼松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开来。只要父母在就还好,她的心里就不会有那种失去一切的恐慌感觉。一放松下来,她才开始注意到刚刚回答她的那个声音。“应该是他吧?”合荼暗暗想着,却又觉得有点怀疑,因为那声音实在太冷漠,让人觉得仿佛又不是他似的。 车子在诡异的沉默气氛中朝前行驶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终于停了下来。合荼的身体顺着惯性朝前倾斜了一下,已经跑远的心立时被拉了回来。 鼎沸的人声又响了起来,车门被打开,她被人扶下车子,朝前走去。合荼低头看着路面,心里越发的惊慌,因为她看到无数只脚围绕在她的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还有很多人的身体和手触碰在她的身上,似乎她是一个新奇的玩意儿在给别人展览似的。那么多的人,她又盖着盖头,压根就看不到父母的影子。她几乎是糊里糊涂的被人推到公婆面前敬了茶,又磕了头,随后就被人搀着进了一间屋子。耳边的人声消失了,只余下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然而过了几分钟之后,连这脚步声也消失了。 合荼呆呆地坐着,室内弥漫着一股陌生又甜蜜的馨香,脚下的砖地坚硬而干净,使她有一种如同在梦里的感觉。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和炉子里炭火燃烧的声音。合荼伸手悄悄掀起盖头一角,见屋里没人,这才把盖头全掀了起来。 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屋内装修简单而质朴,家具虽然被人刻意的装饰了一番,但仍旧能看得出来前一晚它还是不经修饰的。合荼看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几根烟头,桌子上摆放着很多瓶瓶罐罐,都是一些护肤品,桌面上还贴着小孩子喜欢的那种闪闪亮的贴画。屋内的墙壁上贴着几面女明星的海报,上面的女人巧笑嫣然,似乎活人一般或深情或调皮的望着她。沙发上、床头上披挂着几件女人的外套,似乎前一秒钟还有人进来这间屋子,脱下外套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梳妆一般。合荼默默地打量着这件房间,她直觉的认为这之前是一个女孩子的卧室,后来才决定做婚房。她回想了一下,记起父亲说过程加桦是有一个妹妹的,便点了点头,为自己的准确推测默默地打了一个勾。 她正坐着发呆,门口突然涌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急忙把头上的盖头放下来,端端正正的摆好姿势,等着人们进来。视线所及里,她看到一双皮鞋停在了她跟前,一只手缓缓地伸到她的眼前,撩起了她的红盖头。她羞的几乎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盯着地面。周围响起一阵起哄声,程加桦把盖头往床上一扔,说道:“走,我们出去喝酒去!” “那不行!得闹洞房的!”人群里一个男人喊道,周围立即又响起一阵起哄声。 “大白天闹什么闹。”程加桦皱了皱眉头,“走吧,外面那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上你们的嘴,走了走了!”他张开双手像赶鸭子似的把人群都赶了出去。合荼茫然的看着门又被关上,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该做什么?”她呆呆地想着,蓦的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女人簇拥着走了进来。合荼抬头一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长的十分和善,眼角眉梢虽洋溢着风情,眼神里却有着一种压抑且故作姿态的情绪。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候是很漂亮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这种漂亮似乎不被她自己认可似的,甚至故意做出丑态来掩饰这种好看。她走到合荼面前,低头笑着仔细打量着她,向周围的女人说道:“你看,你看,好看着呢。” 周围的人立时跟着夸赞。合荼的脸又红了,她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望着眼前这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看,还害羞了。”其中一个女人笑道,她指着那个中年女人,调皮的冲着合荼眨了眨眼睛,“这是你婆婆,还不赶紧叫妈!” 合荼急忙叫了声“妈”。这个字喊出来,她几乎觉得不是从自己嘴里喊出来似的,那声音又陌生又别扭,好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那女人听见合荼叫她,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往合荼怀里塞着,嘴里说道:“拿着,拿着。” 合荼不知所措,推了两次,却敌不过婆婆的力气,只好收了下来。女人们又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说一些一听就知道不是真话的夸赞。合荼被她们的阵仗弄懵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们,每逢问到自己问题的时候,张开嘴回答一下,其他时间都是处于茫然中。终于,她们要走了,门一关,随着屋子安静下来,婆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你叫合荼?”她坐到合荼旁边,歪着脑袋问道。合荼点了点头,不敢看她一眼。女人眼里的和善消失了,严厉和权威浮现上来,她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我们家加桦有时候不懂事,你要担待点。还有,来了就不能像在自个儿家里一样了,这个你妈应该跟你说过吧?” 合荼点了点头,却不懂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说过那就好,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该做的活计还是要做,丈夫要是有什么问题了也要第一时间去照顾他的想法,不能由着你自己性子来,知道吗?” “嗯。”合荼茫然的点了点头,被女人突然的严肃给吓着了。她们面对面坐了好半天,那女人的目光一直在合荼脸上飘来飘去,看得合荼浑身都不自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说道:“我出去了,眼看天色也不早了,等会儿加桦回来了你们就早点睡吧。” 合荼又点了点头。今天一天她不知道自己点了多少次头,感觉脖子都快酸了。门被女人合上了,合荼松了一口气,觉得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那股沉闷的空气也被带出去了似的,浑身感到一阵轻松。 窗外很快就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床上圈出一小圈黄色光晕。合荼坐着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灯光开关在哪里,也不敢随便乱动东西,院子里隐隐约约还有人声传来,似乎这夜宴还要持续很久。合荼坐的屁股也麻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好不容易听到院子里开始有走动的脚步声,人声渐渐小了下去。合荼微微起身朝窗外探视着,冷不丁门被打开了,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怎么不开灯?”一个男声在空气里猛地炸响,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醉意。合荼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不知道就不会找吗?”程加桦皱着眉说道,他解开衣服扣子,三下两下脱下来扔到沙发上,伸手在墙上摸着开关。屋子里蓦的亮起来,合荼抬手捂住眼睛,在手指缝里观察着程加桦。 第三十章(三) 只见他的脸通红,原本秀气的眉眼此时此刻却露出一副野兽般的凶狠。衬衫衣领已经被他拽的乱七八糟,迈着跌跌撞撞的脚步朝床边走。合荼猛地站起来,看着跌倒在床上的程加桦,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看着干嘛?”程加桦不悦的看了她一眼,“我要洗脸。” “洗脸?”合荼呆呆地问道,突然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哦,好。” “盆子在那边,水壶在那边。”程加桦指点着,等合荼拿起水壶往脸盆里倒水的时候,他才放心的朝后倒了下去。合荼伸手试了试水温,觉得刚好,便回头去叫他起来洗脸,不曾想程加桦已经睡过去了,打着微微的酣。合荼茫然的看着他,手里端着脸盆,不知道该怎么办。 “算了,还是我帮他洗吧。”愣了半天,合荼才无奈的想到。她放下脸盆,拿下脸盆架上的毛巾浸到水里,坐到床头上轻轻地擦拭着程加桦的脸。睡着了的他看起来安静极了,仿佛一个受过伤的小孩子一样,努力地蜷缩起全身,想要把最柔软的部分藏匿起来。合荼呆呆地看着他,不自觉脸已经开始发红。她急忙跳下床,把毛巾挂回去,又端起脸盆准备把水泼掉。院子里有几个女人在灯光下忙碌着,收拾着空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碗筷。她们瞧见合荼出来,都捂着嘴笑了起来。合荼不懂她们在笑些什么,只是低着头把水泼掉,迅速地转身进了屋子。她关上门,心砰砰的跳着,不知道她们在笑些什么。“也许是我脸上沾上了东西。”她想到,急忙把脸凑到镜子跟前,可是那张脸蛋白嫩干净,什么脏东西也没有。合荼的心里便愈加疑惑了起来。有那么片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陌生的、令人感到心悸的世界。 “不知道我爸妈回去了没有。”她边帮程加桦脱着鞋子,边默默想到,“敬了茶之后就没看见他们的人影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她把鞋子在床边摆放好,托着程加桦的腿放进被子里面。这才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衣物不多,全部装在一个木箱子里还绰绰有余。她将它们一一拿出来摆放在沙发上,把木箱子合起来推进床下面,这才打开衣柜准备把衣服都挂进去。不曾想,打开衣柜的那一瞬间,她就愣住了,两只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衣柜里不是空的,也不是如她想象一般都是程加桦的衣服,里面挂着的、叠着的竟都是女人的衣物,那些或颜色鲜艳、或式样精美的衣裤,无一不证明它们的主人是一个生活精致讲究的女人。“为什么?”合荼的脑海里只回响着这三个字,如果这些是程加桦的妹妹程加意的衣服,那他们早就应该在昨晚就收拾走了呀,为什么现在还放在这里?更何况程加意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这些衣服的主人。难道......这屋子里还住着另外一个女人?合荼的浑身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急忙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可是房间里除了在床上睡的香甜的程加桦,就只有站在衣柜跟前发呆的她,其他什么人都没有。 “怎么办?”合荼感到踌躇,不知道该将这些衣服如何处理。她看了一眼程加桦,犹豫了一下,将衣柜门合上了,双手捧着自己的衣服,将它们放在了沙发上,自己则坐在桌子跟前拆着头发上的发饰。 这个新婚之夜跟她想像中的大不一样,虽然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她心里总觉得很别扭。这间屋子虽然生着炉火很暖和,可她身处其中,却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地里盯着她,警惕着她,暗防着她。合荼觉得不舒服极了,她很想好好问一问程加桦,那些衣服到底是谁的,可是他喝的那样醉,仿佛打雷也吵不醒他似的。洗漱完毕,合荼脱掉鞋子爬上床,在角落里蜷缩了下来。她只脱了外套,可即使这样,也觉得跟一个陌生人躺在一起是那样的别扭、充满了不安全感。程加桦的一个翻身都能吵醒她来。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合荼几乎无眠,窗外的夜色渐渐退去之后,合荼撑起身子,觉得疲累极了。 她麻木的下床,打水洗脸,试图如同在自己家那样生活。打开门,一股新鲜的冷空气冲进屋来,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睁眼看着门外。昨天进来的时候因为蒙着盖头,什么也没看清,这会儿才看清这个院子的全貌。那是一个简单的四合院,朝南朝东盖着几间明亮的砖瓦房,对着北边则有一个二层小楼,小楼旁边有一片车棚,车棚里面停着几辆自行车和摩托车。院子中间被开辟出了一片小花园,园里种了几棵松树,在冬天清冷的空气里,那些松针依旧翠绿坚硬,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合荼打量着这个小园子,不自觉的点着头,以此来表达着自己对它的满意。 这时候,只听右边墙隔开的一扇门嘎吱一响,合荼的婆婆穆仕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盆子,明显已经洗漱完出来倒水的。她抬起胳膊,用力将盆里的水往小花园里一泼,转身往回走,蓦的看见站在门口的合荼,问道:“起来了?” “嗯。”合荼赶紧点点头,端着盆子准备往厨房里走。她要去水缸里舀些冷水掺进热水里,不然刚从热水壶里倒出来的水很烫,近不了脸。 “等下。”穆仕叫住了她,抬手指着身后的方向,“你们的厨房在那边,以后你们的饭就在你们自己的厨房里做。那边的厨房是我跟你爸的,没事就别进去了。” “哦。”合荼呆呆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家里还有这个规矩。不过她还是乖乖地转身朝婆婆指给自己的厨房走去,刚走到门口,又听见穆仕说道:“等会儿洗完脸就赶紧做早饭吧,你爸吃了要去忙。”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就在大厨房里做。” 合荼答应了一声,瞧着婆婆进去了,自己才推开门走进厨房。那是一个逼仄狭窄的小屋子,靠着墙砌着简陋的锅台,锅台上的锅已经有点锈迹斑斑,案板上也有点脏兮兮的,似乎很久没人用过这里了。靠着另一半的墙还摆着一张小铁床,床上面什么也没铺,被人随便扔在角落里。 合荼找到水缸,还好水缸里的水是满的。她赶紧舀水洗了脸,端着盆子回了自己房间。程加桦还兀自睡着,合荼就没有叫醒他,穿上外套匆匆忙忙跑到大厨房里准备给公公婆婆做早饭。 她把面端进公婆房间里的时候,程铁龙正坐在炕上看新闻,穆仕则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忙着做针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温暖馨香的味道,合荼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仿佛是点了什么线香。她把面放在小炕桌上,转身要走,忽听穆仕说道:“你们的米和面我都放在你们小厨房里了,以后你们吃饭用你们自己的。做饭也不用做我跟你爸的,做你们自己的就行了。” “好。”合荼呆呆地点头,看着穆仕,仿佛还在等着她说话似的。穆仕抬头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说道:“加桦起来了吗?” “还没有。” “赶紧把他叫起来,成什么样子。” 合荼连连点头,急忙转身朝门外退去。此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刚刚朦胧着的雾气也都散了。西边小屋里的门一声轻响,门帘被掀开,一个顶着鸡窝头的女孩子揉着眼睛探出头来。 “好香!”她叫道,撒开脚丫子就朝合荼刚刚退出来的屋里奔去。合荼被她的响动吓了一跳,急忙让开路。那女孩子瞧也没瞧她一眼,就跑进去了,嘴里还喊着,“好饿!好饿!我要吃饭!” “哎哟慢点!”屋里传来穆仕的声音,“牙刷了吗?脸洗了吗?用筷子!这养的什么习惯。手脏兮兮的!” 合荼撇了撇嘴,往自己房间走去。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程加意了,只是刚刚她跑的太快,合荼都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合荼甩甩手朝自己房间走去,房间里的灯亮着,窗帘却还是合着的。 “你醒了?”合荼看见程加桦撑起半个身子朝门口张望着,低了头问道。 “嗯。”程加桦好奇地打量着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她似的。好半天,他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合荼收拾着沙发和桌子上的东西,即使那上面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已经八点多了。” 程加桦哦了一声,坐起来慢腾腾地解着衬衫上的纽扣。昨晚他合衣睡了一夜,身上混着酒气和一种难言的味道,令人十分不舒服。 “那我去做饭了。”合荼磨磨蹭蹭的说道,她本来想问问衣柜里衣服的事情,可是张了张嘴,始终没问出来。她转身朝门口走去,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扑腾声,她掀开帘子看时,只看到两个人影从眼前飘了过去,只余下一股混合着少年清新的寒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朝着自家小厨房的方向走去,准备给自己与加桦做早饭。 小厨房还没打扫过,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尘土的陈旧味道。合荼草草收拾了一下锅台,在门边上找到了婆婆给自己的这个月的口粮——一袋面和一袋米。她想了想,决定做米饭,可是菜从哪里来呢?她在厨房里绕了一圈,也没看到绿色的东西,没有菜要怎么吃饭,干吃吗? 合荼在原地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去问问加桦。加桦已经起来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蹲在花园边上刷牙。合荼在他身边站定,轻声问道:“那个,你知道菜去哪里拿吗?” “什么?”加桦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菜。”合荼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刚刚在厨房里找了找,没看见菜。” “哦。”加桦面无表情的低下头,指了指小厨房旁边一个小小的月洞门,说道,“你进去里面,里面有菜园子,直接摘就可以了。” 合荼早就看到那个门了,只是觉得没有问过公公婆婆不好意思直接进去。加桦这么一说,她的心就放下来了,应了一声朝月洞门走去。 没想到那门虽小,里面却是一片新天地。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铺的十分整齐的砖地,中央开辟出来一个正方形的范围,里面种着一棵梨树。再往前走就是一段台阶,下了台阶之后能看见两边修的十分整齐的牛圈和羊圈,里面或蹲或站着几十头牛羊,听见合荼的脚步声,都齐齐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她。合荼朝周围打量了一眼,触眼只看见满园子的各种果树,却没看见菜园。“应该还要往前面走。”她心里想着,加快了脚步朝前方走去。 走了有十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快绕了这个园子一圈,才看见前面的大棚顶。她咬着手指头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不确定这是不是加桦说的菜园子。正犹豫着,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一个人影走到她身边问道:“你在干嘛?” 合荼猛地回过神,她扭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见那是个一脸青涩的男孩子,虽然个头高大、表情故作沉稳,但仍旧能看得出他今年也只不过十四五岁左右。合荼朝大鹏抬了抬下巴,问道:“那个,是菜园吗?” “是啊。”男孩子说着就朝前走去。合荼急忙跟上他,笑着问道:“你是谁?你叫什么?” “你不知道吗?”男孩子回头惊诧的看了她一眼,不过马上就恢复了面无表情,他见合荼茫然的摇了摇头,便说道,“也是,你刚来我们家不久。我叫程加叶,排行老三,你叫我加叶就行了。” 合荼哦了一声,又问道:“那老二是?” “你叫他加纪吧,老四叫程加意。你应该都有看到过他们吧?” 合荼急忙说道:“加意我知道,加纪我还没见过。” “其实也没什么好见的,反正你从此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程加叶不以为然的说道,露出一副大人的气派。合荼本对他有些好感,只因他摆出的这副气势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二叔,那好感瞬时就如缥缈的雾气般消失了。 她沉默的打量着这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菜园子,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她弯腰摘下几个西红柿,又摘了几个青椒、一支小葱、几根茄子,就准备打道回府了。她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程加叶还在不远处弯腰摘着什么东西,她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章(四) 米饭刚下锅煮起来,程加桦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打量了一眼这个狭窄的小屋子,没精打采的说道:“很脏嗯?” 合荼搞不清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向自己陈述,瞅了他一眼,没说话。程加桦皱着眉看着她,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在门口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合荼觉得浑身不自在的很,她扭头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程加桦仿佛是顺着她的话下台阶似的,急忙点点头,随即又皱着眉头看着她。合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问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程加桦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却没移开目光。合荼回过头,瞅着锅里的菜出了神,她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可以问清楚一下衣柜里面的那些衣服以及桌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到底是谁的,可不可以请主人拿走。她咬了咬嘴唇,刚张开口,却听见程加桦问道:“妈昨天,给你钱了是吧?” 合荼愣了一下,她想起昨天婆婆确实往自己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早上的时候她把它们放进婚服的口袋里面存起来了,准备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这会儿程加桦问到这个,她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扭头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点了点头。 “给我吧。”程加桦伸出一只手,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你要钱做什么?”合荼问道,她能感受到程加桦的目光里有种急不可耐的情绪,并且似乎已经到达了顶端。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妈给你的钱,也就是我们家的钱,我们家的钱都是我的钱,你快拿出来给我。”程加桦不耐烦地看着她,唰的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合荼被他的动作吓得倒退了一步,她愣愣的瞧着他,脑子里还没作出反应,嘴巴就已经先说到:“你等下,我放在房间里了,我取去。”说着她就转身朝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了停,回头指着锅说到,“你往锅里添点水,不然米饭就煮焦了。” 程加桦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催促着她往外走。合荼叹了口气,掀开帘子朝自己屋子走去。 她拿着钱刚出现在厨房门口,程加桦就仿佛一头饿极了的狼似的扑了上来,抢走她手里的钱,一边恶狠狠地说道:“不要给爸妈说。”一边迈开大步朝外走去。合荼皱着眉看着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问道:“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程加桦猛地甩开她的胳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合荼被他的目光吓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目光,里面带着嫌恶和厌弃,似乎她是一块很脏很埋汰的垃圾似的。程加桦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目光伤害到了眼前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合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逐渐升腾起一股淡淡的凄凉。 “我就这么令人讨厌吗?”她心里想到,感到失落极了。 热腾腾的早饭做好了,要吃的人却离开了。合荼感到很没胃口,她随便吃了两口就撂下了筷子,把剩下的饭菜放到锅里热着,准备打扫这间小小的厨房。她忙活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将那些陈年的积尘和角落的蛛网清理干净,将发灰的橱柜和锅台擦洗干净,在铁锈的小床上铺上小褥子,上面放了小枕头和小被子之后,她才满意地拍拍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为自己创造出来了一间温馨的小房间而感到心满意足。 她实在是不想回到那间房间,虽然里面生着炉子,暖和而整齐,她却总觉得身处里面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尤其是衣柜里的那些衣服,它们似乎是活着的一般,只要她打开衣柜,它们就齐刷刷的瞪视着她,仿佛她占据了它们的地盘似的。合荼在小床上坐下来,搓着手,她觉得有些冷,这小厨房里的炉子不知道用了多久,火很旺,屋子里却暖和不起来。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太阳没露几次脸就被挡在厚重的云彩后面了。合荼站起来,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转身朝外面走去。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走到公公婆婆的窗下,支着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响。已经是中午时候,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想来问问婆婆有什么事情让自己去做的,也好打发时间。 合荼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才掀开帘子准备进去。却不提防眼前蓦的出现一扇木门,将她前进的脚步挡住了。她正伸手要推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嘘”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别敲,爸妈在睡午觉。” 合荼停下了动作,回头看了看,原来是程加意站在她身后,手上拿着一个大西红柿,啃得满脸都是汁。合荼笑了笑,压低声音问道:“爸妈每天都有睡午觉的习惯吗?” 程加意点了点头,又啃了一口西红柿,汁顺着她的手指缝朝下流,合荼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手绢,仔仔细细的帮程加意擦干净脸,才问道:“那你怎么不睡?” “不想睡。”程加意笑了,“我要找小伙伴去玩,你要去吗?” “我就不去了。”合荼摇了摇头,“你要去哪里玩?” “大门外面,他们在外面等我。”程加意说着转身就往大门外面跑。合荼反正也闲着没事干,跟着她的脚步走了出去。大门外边是一条直行的宽敞大道,大门两边种植着一些老榆树,其中又有两棵枝干上绑了一根粗绳子,有一个女孩子坐在绳子上面荡来荡去,还有两个女孩子在一边绷着橡皮筋,两个小女孩子在皮筋上跳来跳去。程加意三下五除二吃掉手里的那个西红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就加入了她们的阵营,嘻嘻哈哈的玩耍着。合荼坐在门槛上,看着她们玩闹,倒也觉得十分愉悦。 没过多久,她忽的听见有门打开的声音,急忙从门槛上站起来,回过身望着,穆仕正拿着针线篮走出来,她顺着孩子们的声音朝大门方向看了看,见合荼呆愣愣的瞧着她,便喊道:“你要没事做,就去帮你兄弟整理整理屋子。” “屋子?”合荼茫然的环视一圈,问道:“哪个屋子?” 穆仕指了指那幢二层小楼,便不再说话,低头从针线篮里往外挑拣着什么东西。合荼讷讷的应了一声,朝二楼走去。那小楼一层是放杂物和炭的地方,二楼才是程加纪和程加叶的卧室。她步上台阶,在门口停了下来,因为那门也是关起来的,可能两个人在里面午睡。她犹豫了一下,抬起手笃笃敲响了门。 没几秒钟,门一下子就被打开了。程加叶睡眼朦胧的看着她,手上还拿着一本书,表情迷茫而疑惑。 “妈让我来打扫打扫你们的房间。”合荼觉得有些局促,她看着一脸书生气的加叶,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不用。”程加叶皱着眉说道,“我自己会打扫。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吧,我妈也真是。” “那好。”合荼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她摇了摇嘴唇,犹豫了几秒钟才说道,“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白天时间挺长的。” “我哥呢?”程加叶皱着眉问道。他的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手,程加纪的脸在他的脑袋后面露了出来。程加纪长着一张充满着异域风情的脸,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国人与外邦人生的混血孩子,但仔细看,却又与国人无异,只是脸颊骨骼明显,眉骨突出,眼窝深陷,五官分开来及其好看,组合在一起却又显得有点别扭。听见程加叶的话,程加纪挑了挑眉毛,说道:“不会又去耍了吧?” 程加叶急忙用肩膀撞了撞他,示意他闭嘴。程加纪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角,说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总得知道的吧。” “你话怎么这么多!”程加叶瞪了他一眼,对合荼说道,“嫂子,你别理他。” 合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听到程加叶的话,她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不需要我收拾,那我先走了。” “好,以后也不用收拾,我们自己收拾就好了。”程加叶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程加纪听见似的,“我妈说的话你不用全听。” “好。”合荼点点头,瞧着这个一脸稚气却又带着点睿智成熟的男孩子,抿了抿嘴,转身朝楼下走去。听见她的脚步声,穆仕抬头瞅了她一眼,不悦的皱起了眉头,“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加叶说,不用我打扫。”合荼站定,她心里逐渐感到有些恼怒,觉得自己仿佛奴婢一般被对待,可是她并不是到她家里来做奴婢的啊。她直直的盯视着穆仕,想要通过目光来诉说自己的恼怒,穆仕仿佛感受到了似的,但还是不甘的说道:“他说不打扫就不打扫了?难道娶了你来还要我亲自去做活计?” 合荼虽然不清楚做媳妇应该要做哪些事,怎么做,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并不喜欢伺候人,尤其是只认识半天的人。听见穆仕的话,她心里有些不满,但还是碍着穆仕是长辈,把那些不满勉强从嗓子口咽了下去。她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即使很不喜欢那间屋子里的氛围,但为了避开与穆仕的正面接触,她还是选择让自己身处在那个阴森的、令人感到烦恼的房间里。 打开柜子,里面的女性衣物还在原样不动的摆放着,合荼盯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伸出手一一将它们捡了出来,在床上叠放整齐,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挂了进去。衣柜里瞬时间变得空空荡荡的,即使有了她的衣服填充,却还是显得那般的虚无。接着,她把桌子上的东西也收拾了起来,装在一个陈旧的鞋盒里面,摆放在衣服旁边。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瞧着墙上挂着的海报发呆。海报上的那个女人是那样的美丽优雅,仿佛曾经她看到过的站在舞台上的秀寒一般。合荼的心里猛地一痛,经过这一天一夜,往日的回忆似乎在渐渐离她远去,与秀寒的那些美好的相处仿佛梦一般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不知道在哪个时刻,她与过去那个天真的自己分割了开来,从此要开始一条新的、不一样的道路了。 全家人的晚饭还是合荼做的,只是她不会坐在公婆的身边去吃饭罢了。从大厨房出来,她卷了卷袖子,朝小厨房走去,准备做自己跟程加桦的晚饭。早上的饭还在锅里冒着热气,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敞开着的大门口却依然不见程加桦的身影。她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毕竟她跟他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还没说过。想了想,她停住了正在舀米的手,把锅里的剩饭剩菜拿了出来,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吃了起来。 程加桦是半夜两点多才回来的。那时候大门已经紧锁,他是靠着爬上门旁的大榆树越过围墙进来的。合荼已经熟睡,只余着枕边的随声听里播放的秀寒的歌声在房间里悠悠的回响着。他敲了好久的窗户才把合荼从睡梦里叫醒来。她急忙下床,打开门,一阵清冷的带着寒意的空气袭卷进来,程加桦边脱着外套,边气喘吁吁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客气的问道:“有饭吗?” “有。”合荼从床边捡起自己的外套披了起来,“我给你端去。” “声音小点,别吵醒了爸妈。” “知道了。”出门的前一刻,合荼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点燃烟的程加桦,他的脸色潮红,眼睛里充满了颓废的兴奋,他的整个身体都充满了厌世的气息,似乎只享受眼前的这一刻,不在乎下一刻要怎么过似的。蓦的,他看见了摆放在床边的那些衣物,脸色霎时就变了,他猛地扭过头看向合荼,可是门口只留下摇摆着的厚门帘,已经没有人影了。 合荼蹲下身打开灶门,小心翼翼地点燃塞在里面的干草,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她急忙捡起盆子里的干柴往灶门里塞了进去。看着火势渐趋稳定,她在小床上缓缓地坐了下来,瞅着那黑暗里唯一的亮光发呆。锅里的盆子很快就在水里扑通扑通的动了起来,她急忙站起身,用灰压灭火,垫着抹布小心翼翼地把盆子从锅里端了出来,迈出门槛朝外面走去。 还没进门,她就感受到了门内传来的一股压抑的气氛。她惊疑地朝里面看了一眼,见程加桦皱着眉头暴躁的在原地转来转去,仿佛一头即将吃人的野兽。一看见她进来,他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关上了门,也不管烫不烫,一把抢过合荼手里的饭盆,把它重重的放在茶几上,压低声音近乎狂怒的吼道:“谁让你把那些衣服拿出来的!” 合荼被程加桦的表情吓到了,她茫然而又惊惧的看着他,说道:“不,不拿出来,我的衣服没地方放......” “随便放不就行了吗!”程加桦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捏的她生疼,“不许动那些东西!碰也不要碰!就让它们待在它们该呆的地方!” 合荼渐渐皱起了眉头,她最初的惊惧过去了,反而对他的反应起了怀疑和恼怒。她一把拉下他抓住着的自己的肩膀,直直的瞪视着他,问道:“那些衣服是谁的?” 程加桦愣了一下,他扭过头去,表情依旧愤怒,却闭上嘴不说话了。 “我跟你结婚了,也是这间屋子一半的主人,难道我不能把不属于我的东西拿走吗?”合荼紧紧地盯着他,“最起码,你要告诉我那些是谁的东西,我们也好还给她,不至于白白浪费了这些衣服。可是你又在这里跟我发这个脾气,难道说我把我自己的衣服都扔出去,然后看着自己家里的衣柜和桌子上摆满了别人的东西吗?” “还给她。”程加桦突然嗤笑了一声,他的目光里满是凄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还给她,呵呵,还给她。如果能再找得到她,就算把这些东西都抛弃掉我也愿意......” “你在说什么?”合荼怀疑的侧过头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主人是谁,我把这些衣服还给她。” 程加桦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动也不动。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上无一丝表情,仿佛死了的人一般,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缓缓开了口,语气老的仿佛七八十岁的老人似的,“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那些衣服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他缓缓地坐回到沙发上,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手里面,显得疲惫极了。 第三十章(五) 合荼被他突然的变化弄懵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些衣服就让我处理了?” 程加桦没说话,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合荼抿了抿嘴唇,她伸手指着茶几上的饭盆,说道:“饭我热好了,你赶紧吃吧。”然后转身去收拾那摆在床上的衣物。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衣服装进塑料袋里,又把那些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的装了进去。装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她突然愣住了,她把那个瓶子凑到眼睛跟前仔细的看了看,脑子里仿佛炸响了一个雷似的。她突然记起来那时候偷听到的父母的谈话,难道这就是那个......她呆呆地瞧着那张小小的照片,上面的女孩子露出灿烂甜美的笑脸,美的几乎胜过了周围的阳光。合荼被她的笑容迷住了,一时之间竟挪不开眼。 坐在沙发上的程加桦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转过脸来瞧着她。猛地,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冲过来抢走了合荼手里的瓶子。他捧着那个瓶子,几乎是瞬间眼里就充满了眼泪,他温柔的抚摸着那张照片,仿佛那是一个奇珍异宝。 合荼看看程加桦,又看看那一塑料袋的衣服和瓶瓶罐罐,心里竟感到了一丝凄凉。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拿起那个大塑料袋塞进床底下的角落里,说道:“就先放在床底下吧。” 程加桦仿佛没听见似的,只顾看着那张小照片。他小心翼翼地翘起边角,想把照片从瓶子上撕下来,生怕破坏了一丝丝。合荼放好塑料袋,脱掉鞋子上床睡下时,他还在那边瞧着。窗外的寒风呼呼刮过,她的心里也仿佛这寒冬一般,一丝暖意也无。 “你快吃饭吧。”等了有半个小时,合荼见程加桦还没动静,就撑起半个身子说道。程加桦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下照片,打开饭盆的盖子。饭菜已经凉了,他却没有察觉似的,一口一口机械的往嘴里送着。合荼闭上眼睛,听着他发出的细微的声音,试图让自己睡过去。 “谢谢。”他突然说道,这话声赶走了合荼好不容易有的睡意,“我竟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照片在那上面。” “嗯。”合荼发出一声气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我要睡了,你吃完了也赶紧睡吧。” “嗯。”程加桦看着合荼乌黑的头顶,叹了口气。他的左手微微摩挲着那张照片,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似的。 夜很快就过去了。合荼不知道程加桦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她身边了。天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进来,将程加桦的半张脸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合荼认真的看着那半张脸,发现这么一个陌生的男人竟然躺在自己身边,很有种神奇的感觉。年少时的那种纯情又渐渐爬上了自己的心头,把她的脸蛋晕染出一片淡红,她的心砰砰的跳着,手不自觉的伸出去,在离程加桦脸蛋的几厘米处停了下来,指尖微微颤动着,就在快要接触到的时候,程加桦突然一个叹气,转过了身去。合荼被吓了一跳,她急忙躺下来用被子遮住脸,想要假装还在睡着,等了几分钟,见程加桦没有动静,这才拉下了罩在头顶上的被子。突然,她发现程加桦跟她盖的是同一条被子,于是脸更加的红了起来,几乎要羞倒。 “算了算了,起床。”她猛地坐起来,又担心自己的动作太大是不是吵醒了程加桦。可他还在酣睡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合荼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穿衣服,下床。她匆匆洗了把脸,朝大厨房走去,准备给全家人做早饭。进了厨房,她才发现婆婆已经在里面了。听见她的脚步声,穆仕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今天你们准备准备回门吧。” “嗯。”合荼点了点头,规规矩矩的答应了一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去做你们自己的早饭吧,吃完了就出发,路远着呢。”穆仕头也没回的说道,手上兀自忙着。合荼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心里却渐渐溢出欣喜,为自己再次要见到家人而感到兴奋、高兴。 早饭做好之后,程加桦才姗姗来迟的进了厨房。他懒洋洋的在小床上坐了下来,随意的打量着这间小小的房间,说道:“打扫了看起来干净多了。” 合荼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这间以前没用过吗?” “大厨房盖起来之后就没用过。”程加桦低头吃了一口面,露出赞叹的表情,“很好吃!” 合荼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想问问那张照片的事,心里实在觉得好奇,可又想起昨晚程加桦的震怒的表现,她咬了咬嘴唇,又忍住了。 “吃完你收拾收拾我们就出发吧。”她往嘴里送了一口面,说道。 “出发?”程加桦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去哪里?” “回门啊。”合荼不解的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程加桦露出恍然的神情,语气却马上变得充满倦意,“你回去吧,我就不去了。” “什么?”合荼皱着眉看着他,“哪有回门只有我一个回去的?这不是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吗?” “哼。”程加桦冷笑了一声,“我现在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你不管别人怎么想,也要替我想想吧?”合荼着急起来,她甚至都能看到别人站在自己身后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你不回去,别人会怎么说我?” “好了!”程加桦变得暴躁起来,他摔掉筷子,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我已经很累了,我不想管这些事,你不要再跟我说了。” 合荼看着他朝门外大踏步走去,心里先自凉了半截。她从来没想到婚后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结这个婚?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合荼狠狠地咬着筷子,吃饭的胃口也没了。 洗过碗,她慢腾腾地朝大厨房走去,大厨房里空无一人,看来公婆他们也已经吃完饭了。她转身朝东边的房间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谈笑声和电视新闻播放的声音。她在门口犹豫了两秒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一家人都在,除了程加桦。程铁龙和穆仕坐在炕上的小炕桌旁边,程加意和程加纪各自占了电视机前面的两个椅子。四个人都专注的看着电视,不时互相交谈一两声。听见合荼进来的声音,四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现出疑问的神情。 “妈,那个,待会儿我跟加桦就回去了。”合荼支支吾吾的说道,不时抬头看看公公婆婆的神情。 “加桦呢?”程铁龙问道,他手上玩弄着一对铁球,表情有些严肃。 “应该在屋里。”合荼不敢看程铁龙的脸,急忙低下头去。 “收拾收拾就赶紧去吧,这一来一回要一天,就别浪费时间了。”程铁龙把目光转回到电视上面,表情越发的严肃了。合荼急忙应了一声,却踌躇着不肯走。穆仕瞧着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不禁问道:“怎么了?还在这站着干嘛?赶紧去啊。” “妈。”合荼弱弱的看了穆仕一眼,“加桦说他不想去。” “这什么话!”程铁龙猛地说道,吓了四个人一跳,“这由得着他,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 合荼点点头,转身朝外面走去。程加桦正整理着衣领朝外面走去,听见合荼的呼喊,他站住身,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爸叫你。”合荼指了指身后,说道。 “叫我干啥?”程加桦皱起了眉头,“我还有事。” “爸叫你。”合荼重复了一遍,挽着袖子朝自己屋子走去。程加桦不悦的撇了撇嘴,回转身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程加桦就暴躁的回到了合荼面前。他猛地喝了一大口水,说道:“事真多,走吧!” 合荼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听见这话,她急忙拿起自己的带来的那个小背包搭在肩膀上,跟着程加桦的脚步往外走去。程加桦看起来不情愿极了,他好像真的有什么事要急着去忙似的,几乎要跑起来。合荼在后面跟不上,只好走一阵跑一阵,走了好久才走到车站。合荼气喘吁吁地停住步,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建筑,问身边左右张望的程加桦道,“我们不开车去吗?” “开车?”程加桦扭头好笑的看着她,仿佛她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哪有车?空气车吗?” “咱家,不是有车吗?”合荼犹犹豫豫的问道,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他。 程加桦嗤笑了一声,“那车是租来的,娶老婆么,场面要大一点有些人脸上才有面子。”他的目光霎时变得幽怨起来,用力地拱了一下鼻子,朝前走去。 合荼跟在他身后,绕过拥挤的人潮,在取票口买了票,坐在候车室里等着发车。程加桦烦躁的敲着椅背,不时扭头朝周围看一眼,突然,他的目光胶着在了合荼身上,打量了她半天,蓦的开口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什么?”合荼茫然的看着他,“有什么?” “钱。”程加桦不耐烦地说道,他不客气的打量着合荼背上的那个背包,似乎里面装着无穷无尽的宝藏似的。 “我哪里有钱。”合荼摇了摇头,“我的钱不都给你了?” “你爸妈难道没有给你钱吗?”程加桦怀疑的看着她,似乎她说了谎话似的。合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没有。” “没用。”程加桦扭过头不再看她。拥挤的人潮渐渐散去,终于等到他们要乘坐的那一班车。程加桦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还有合荼这么一个人,站起身迈开大步就朝检票口走去。合荼抱着小背包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车。 第三十章(六) 车程中总是最能让人陷入睡眠的地方,等合荼睁开眼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那熟悉的路口了。她猛地坐直身体,朝车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寻找着程加桦。不曾想他已经下车了,可能记起来了还有合荼这么一个人,他站在路边朝车里探看着。合荼急忙站起身下车,小步跑到程加桦旁边,程加桦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就看不到车停下来了吗?” “我睡着了。”合荼看了他一眼,越过他朝前走去。熟悉的环境让她感到安全感仿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几乎小跑着朝家的方向而去。她也不管程加桦能不能跟得上自己的脚步,也不管他是否跟丢了找不到自己家的路,她一心惦记着父母和姐妹,想快一点看到他们。终于瞧见那熟悉的大门了,她气喘吁吁地在门口站定,抬手敲响了大门。 等了几秒钟,有人在院子里应了一声,出来开门。合荼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热烈而期待的望着缓缓打开的大门。合弈的脸出现在门后,看见合荼,她脸上顿时充满了不可置信,上前一把抱住合荼,激动地说道:“姐!你终于回来了!” 合荼温柔的笑着,用力地抱着妹妹,好半天,她才轻轻推开合弈,责备似的说道:“这叫什么话,我才走两天不到呢。” “就走两天我也特别想你。”合弈亲热的挽住合荼的手臂,“你不在,家里乱了套似的,饭也不好吃了,家里也不干净了,你回来真好,我终于又可以吃到你做的面了!” “我也只待半天。”合荼无奈而又宠溺的看着妹妹,“呆不了多久的。” “啊?”合弈的表情变得惊讶起来,“为什么!”她感到十分的不满,正要好好问问姐姐,却见合荼摇了摇手,朝厨房走去。 一家人正聚在炉子跟前聊天,合芮蹲在地上,手上捧着一颗刚从炉子底下拿出来的烤熟了的马铃薯,听见声音,她扭过头看了合荼一眼,又面无表情的继续拨着已经烤焦了的皮,一股子马铃薯的香甜味道顿时涌了出来,闻得人馋涎欲滴。 合弈蹦蹦跳跳的在合芮身边蹲下来,伸手从里面挖出另一颗马铃薯来。她把皮剥得干干净净的,讨好似的凑到合荼跟前,说道:“姐!你吃!” “你吃吧。”合荼笑着推了回去,扭头看着父母。他们都欣慰的看着她,询问着一些家常问题。她环视了一圈,却没看到合馨,不禁问道:“我姐呢?回去了吗?” 翠影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里屋,对合荼说道:“在里面呢,你进去看看。” 合荼不解的望着一家人露出的神秘笑容,转身朝里屋走去。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她听到里面传来的婴儿稚嫩的噫语声,心顿时狂跳起来。她探头朝里面一看,见合馨盘腿坐在炕上,手正轻轻拍着被小褥子紧紧包裹着的小婴儿。她三步跨作两步跑上前去,好奇又感动的望着那张稚嫩纯真的脸,一股柔柔的温情从心底里缓缓升上来。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合荼将目光转向姐姐,带着微微的责备,“我要第一个知道才行。” 合馨露出无奈的笑容,说道:“那么远,就是想要告诉你也没办法呀。” 合荼想想也是,她轻轻地摩挲着婴儿小小的手指,感受着那细腻的皮肤划过自己手心时的触感,感叹着生命的神奇和伟大。 “姐。”她突然问道,“生孩子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合馨歪着脑袋想了想,笑了,“就是很痛,但是——”她摸了摸婴儿小小的额头,眼里的柔情似乎快要融化了似的,“看到了他,就觉得再怎么痛都值得。” “姐夫呢?”合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直起腰朝外面看了看,疑惑地瞧着姐姐,“他没来吗?” 合馨原本愉悦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丝失落,她呆呆地望着小婴儿,苦笑着摇摇头,“他很忙的,哪里有时间来。” “就算很忙,你都生宝宝了,他也得抽时间来啊。”合荼不满的叫道,又怕吵醒了已经陷入睡眠的小宝宝,立刻又用手捂住了嘴。 “不说这个。”合馨理了理合荼额前凌乱的散发,“程加桦呢?怎么没看到他人?” 合荼重新在炕沿边趴下来,没精打采的说道:“不知道。” “怎么?”合馨望着她,“吵架了?” “没有。”合荼摇了摇头,她想对姐姐说说自己这两天来的经历和感受,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嘴张了好半天,还是闭上了,再一次摇了摇头。 “新婚么,都这样,过两天熟了就好了。”合馨推了推合荼的肩膀,脸上带着坏笑,“我跟你姐夫当初也是这样啊。” 合荼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蓦的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程加桦那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家福充满中气浑亮的招呼声,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合荼急忙站起来,对姐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只见程加桦坐在父亲旁边,面带倦色,那勉强的笑容似乎是有人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笑出来似的。合荼默默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见母亲带着合弈走进里屋去了,自己给两个人各自泡了一杯茶,也走了进去,却伸长耳朵想听听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然而他们的对话却没持续多久,大多数因为程加桦的注意力似乎并没有集中在两个人的谈话上,家福自问自答了一会儿,觉得没趣,便起身去外面了。合荼掀开门帘偷眼瞧了一下程加桦,见他闷闷不乐的坐在凳子上,左顾右盼着,露出十分焦急的表情。 “姐夫虽然是个冷面人,但比起这个人来,却好得多。”合荼暗暗想着,觉得愈发失落了。还好有合弈在一旁一直缠着她讲故事,将她的心思稍稍分开了去。一家人围坐成一圈逗着小宝宝,一边互相交谈着。为了不影响家人的情绪,合荼将心里的失落和委屈都压了下去,勉强作出笑容,珍惜着一点和家人团聚的短短的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时间一下子就滑过去了似的,门帘被人哗啦一下掀开,程加桦站在门口板着脸说道:“该回去了。” 合荼愣了愣,扭头看了看姐姐和母亲。合馨温柔的笑着,朝合荼点了点头,翠影则低着脑袋,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她站了起来,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吧。”翠影低声说道,“路上小心点。” 合荼不舍得看着家人,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婴儿,摸了摸他的小手,转身跟着程加桦朝外面走去。 合馨身体不适,就没送出来,翠影不知道怎么,情绪突然变得很低沉,只有合弈还亦步亦趋的跟在合荼的屁股后面,一串声的问道:“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能打电话告诉我吗?我去接你去。” 合荼在大门口停下脚步,无奈的看着合弈,拉住她的手说道:“好了,你进去吧,好好照顾大姐和妈,我就先走了。”她直起腰来,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程加桦。他的表情愈加的不耐烦,几乎要出口催促。合荼放开合弈的手,跟着程加桦的脚步朝坡下走,却是一步三回头,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几幢小小的瓦房。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程加桦皱着眉头责备道,“看了十几年了还没看腻,耽误老子的事。” 合荼愣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道:“你说什么?” 程加桦不悦的看了她一眼,提高了音量,“你耳朵聋了吗?你想再听一遍我可不想浪费口水再说一遍。” 合荼沉默了下来,她紧紧地盯着程加桦的侧脸,心里对这个男人竟生出一丝厌恶来。这是他们新婚的第三天,但他们一点也不像是新婚夫妻一般,从那厌恶、嫌弃的眼神表情里,旁人只会认为他们是仇人,而不是夫妻。而在合荼的心里,结婚这件本来令人感到神秘与害羞的大事此时也渐渐拨开了蒙在上面一层的后布,逐渐显露出它本身的样貌来。它一点也不是自己憧憬中的那个样子,反而是自己最不憧憬的那个样子。而合荼此时此刻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的眼前这位对自己这么不待见,一点也没意识到他有这种表现的源头竟是在别处。合荼又怎么会想得到呢,现在的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罢了。 在沉默中,两个人回到了那座安静、肃杀的大院子里。穆仕正坐在门房前的台阶上就着温水洗衣服,听见大门被打开,她抬头望了一眼合荼,甩了甩手站了起来,说道:“回来了?” “嗯。”合荼点点头,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身后的程加桦,不曾想身后空空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看过你爸妈了?”穆仕用围在腰上的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渍,掀开帘子准备进屋。合荼应了一声,又仿佛尝试似的嗫嚅的说道:“我姐姐生孩子了。” “哦?”穆仕故作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盯着她的肚子笑道,“那你也不久了,我跟你爸年纪都大了,都惦记着抱孙子呢,你跟加桦也得加把油了。” 合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还未经人事,虽然懂婆婆是什么意思,却对这件事的过程缺乏明显的了解。穆仕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指着盆里的衣服说道:“把这些衣服洗了吧,我给你爸做饭去。” “知道了。”合荼低头答应了一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只听帘子啪的一声拍打在门槛上,穆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里面。 合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起婴儿那张稚嫩纯洁的脸,一会儿脑袋里又回响起婆婆说的那句话。她呆呆地望着墙上的海报,一时之间竟觉得迷茫起来,显而易见,程加桦对她是感到非常嫌烦的,但是她对程加桦呢?她想起当他躺在自己身边时她看到的那张年轻的侧脸,那种神奇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来,令她顿时面红耳赤,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天哪,我在想些什么!”她急忙责备自己,匆匆换了衣服就跑了出去。她在婆婆原先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心不在焉的搓着盆子里泡着的脏衣服。那思绪仿佛牵着线的风筝似的,有时候被她猛地扯回来,不想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渐渐地,那风筝又飘远了,在那神秘的地带上空徘徊着,散发出好奇与渴望。合荼的脸越来越红,心里却渐渐感到一丝羞耻。她更加用力地搓洗起衣服来,想借助手上的劳动摆脱掉这缠人的思绪。 “哎哟,你慢点。”穆仕出门往小花园里倒水时看到她手上的大力动作,急忙喊道,“衣服都快被你洗坏了。” “啊?”合荼猛地回过神来,她回头望了婆婆一眼,急忙答应了一声,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穆仕斜眼瞧着她脸上的神情,突然问道:“你跟加桦好了没有?” “什么?”合荼一脸茫然地望着穆仕。 穆仕皱起了眉头,甩了甩手上的盆子,试图把里面的最后几滴水给甩干净,“你妈没教你这些吗?” “教什么......”合荼的语气渐渐地弱下来,她敏感的察觉到婆婆说的是什么事了。 “我去你们屋子里看过了,褥子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你该不会是......”穆仕猛地盯紧了她,那目光仿佛要吃人的狼似的,吓得合荼急忙摇了摇头,结结巴巴的问道:“什么?” 穆仕怀疑的看着她,好半天才说道:“算了,算了。”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合荼望着她的身影,又看了看大门,若有所思的呢喃着,自己却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北方冬天的夜晚总是异常的寒冷。合荼把做好的晚饭热到锅里,缩着肩膀跑回自己的屋子,把手凑在炉口上慢慢暖着。窗外的北风刮的很紧,吹得屋顶上的瓦片都在微微作响。合荼觉得原本冻僵的手渐渐变得灵活起来了,便脱掉了厚重的外套,准备关门睡觉。 这时门却突地一响,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合荼被吓了一跳,她以为是程加桦回来了,急忙回过头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了起来,目光变得郑重,里面的小期待如同微弱的小火花一般倏地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穆仕站在屋子中央朝周围扫视了一圈,点了点头,似乎对合荼收拾家务的能力表达了自己的肯定。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问道:“加桦呢?” “不知道。”合荼贴着床沿坐了下来,“他没跟我说。” “他不会这几天都跑出去了吧?”穆仕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劲的事情似的。 “嗯。”合荼点了点头,不明白婆婆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 “这小子,一点都不听话。”穆仕站了起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睡觉吧,门窗关好。” “知道了。”合荼目送着婆婆出门,急忙关好了门。她松了口气,仿佛检查作业的老师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似的。她脱掉外套,爬上床,在温暖的被窝里伸展着手脚,心里却不禁疑惑起来,程加桦天天晚上跑出去,是去做什么呢? 夜虽然深了,却还没到让人犯困的时候。合荼在床上闭着眼躺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她没开灯,就摸着黑在衣柜里翻找着那部已经有些磨损了的随身听。当手指触到那坚硬冰冷的东西时,合荼感到一阵安定,她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又躺了回去。 随身听里面装的依旧是秀寒自己录的那盘磁带。合荼听了无数次,那首歌她几乎都能倒着唱了,每次听的时候却还是有不同的感觉。随身听的喇叭里缓缓传来秀寒温柔的歌声,似乎一双无形的双手在抚慰着合荼的大脑似的,她渐渐放松了身体,任由着思绪在黑暗中驰骋着,飞奔着,意识慢慢变得模糊,眼前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 猛地,头顶的空间里传来一声轻响,合荼的睡意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突地睁大了眼,心脏开始砰砰的跳了起来,眼前的黑暗似乎浓雾,目光所及之处什么也看不见。 “程加桦?”她轻轻喊道,“是你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的声音缓缓回旋着,窗外的风声似乎一下子也消失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合荼安慰着自己,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人犯困的时候产生幻觉也不是没可能嘛。她闭上眼睛,想要继续睡着,正当大脑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她却睁开眼睛,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原本播放着音乐的随身听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掉了。 合荼缩在黑暗里,警惕的朝周围打量了一会儿,见屋子里还是没什么动静,这才伸出一条胳膊将随身听拿到眼前来。她拨动开关,随身听的喇叭里传来一阵杂音,歌声又缓缓地飘了出来。不是因为没电才关机的,那是谁把它关掉了?合荼感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背后传了上来,她裹紧了被子,惊恐地瞧着眼前的黑暗,似乎眼前有什么东西从那里爬了出来似的。 然而,黑暗的迷雾缓缓地流动着,那里面分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合荼擦了好几遍眼睛,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她的心脏仿佛猛地给人攫住了似的,连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秀寒的歌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原本温暖柔美的声音此时此刻变得阴森诡秘,似乎这个声音是别人伪装成秀寒唱出来似的。合荼吓得身上没了力气,手一松,随身听啪嗒一声掉在了床上。那黑暗的迷雾顿时一阵急促地抖动,在合荼的眼前缓缓地散开来。 合荼惊恐的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情景,她想喊,嗓子眼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握着被子,白色的骨头在手背关节上若隐若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快要晕过去了,大脑却变得异常清醒,视力也出奇的好,虽然没有开灯,屋里的一切细节却都被她收于眼底。所以,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令她感到恐惧的事物,她拼命地扭动着,想要站起来逃离这里,可是那可恶的身体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几乎连动动手指头也不能。 黑暗中的梳妆台前,一个女人的侧影渐渐显现出来。她微微的开合着嘴唇,口型几乎同随身听里播放的歌声对的上,如果不是随身听就在自己身边,合荼几乎以为这歌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那女人只有一个模糊的侧影,似乎同周围的黑暗凝结在了一块儿似的。她缓缓地抬起胳膊,拿着梳子梳着那一头瀑布似的披肩长发。她梳了很久很久,久到合荼以为过去了一个世纪。终于,她放下了梳子,用手拢了拢肩上的长发,站了起来。 合荼的视线随着女人的身体移动着,此时此刻,她已经连逃离的想法都没有了,只余一股绝望的情绪在心里蔓延着。她的身体不是她的,她的意识只是暂时存在这个身体里面,借此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那女人走到沙发旁边,从沙发背上捞起一条长长的丝巾披在肩膀上,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黑暗中,合荼根本看不清她的脸,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脸,她仿佛就是一个影子,一个不是平面的有血有肉的影子,她仿佛看不见合荼似的,在合荼眼前走来走去,身段像极了在舞台上的秀寒,是那么的优美高雅,合荼能感觉到她很开心,是发自心底的那种开心,然而这种开心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她停了下来,渐渐的,黑暗在她身上被抽离了出来,她的全身开始流动着一种蓝色的液体,那液体隐隐的发着光,在她的身上窜来窜去,那女人痛苦的蹲了下来,抱住头,在地上扭来扭去,那液体照亮了周围的事物,周围的东西也开始渐渐融化成液体,流到女人的身边,几乎要将她淹没。合荼害怕极了,又突然觉得心里仿佛生出了一丝同情,觉得眼前的这女子很可怜。 合荼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整间屋子里已经变成一片沸腾着的水,女人已经消失在水里不见了。合荼松了口气,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她缓缓放开紧紧抓着被单的手,却不提防水里一阵猛响,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猛地从水里窜到她的眼前,几乎把她吓了个半死。 终于,她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张温柔的十分美丽的脸,只是那张脸此时此刻布满了泪水,红肿的眼睛望着她,嘴巴不停翕动着,仿佛在嘶吼着什么。可是合荼一句也听不见,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子在自己眼前手舞足蹈,拼命地诉说着什么。屋子里的水渐渐褪去,女子的身体也缓缓飘远了,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她还在那里不停地挥着手,嘶叫着什么...... 合荼无知无觉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钝痛,似乎有人在拿着刀扎她的心脏,安静了好久的耳边传来一阵猛烈的抨击声,伴随着什么人发出的痛苦的吼叫声。她闭上眼,痛苦的扭动着,仿佛那个女子一般,终于,眼前哗的大亮,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原来,刚刚那一切只是一个梦而已。 合荼惊魂未定的擦了擦额上的汗,迷茫的看着四周。还是那间小屋子,被她收拾的整整齐齐,打理的井井有条。耳边的抨击声兀自还在响着,窗外一片光亮,合荼急忙掀开窗帘朝外看,只见程加桦摊开两条腿坐在院子里,他用力地锤着地,痛苦的嚎哭着。 “这是怎么了?”合荼惊恐的看着窗外,似乎一瞬间就将刚刚做的噩梦忘光了。她急忙套上一件衣服,翻下床朝外面跑去。程铁龙和穆仕已经在院子里了,程铁龙抱着胳膊一脸铁青的坐在花园的栏杆上,穆仕垂着头站在他旁边,安在大门上的灯泡将院子里照的雪亮,合荼几乎都能看见公公太阳穴上暴突出来的血管。她低下头,不想看狼狈嚎哭的程加桦,也不敢看公公婆婆那两张气极了的、似乎随时都会爆发的脸。她拖着脚步走到穆仕旁边,抱着手默默地站住。 程铁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默的看着程加桦。没过多久,小楼二楼上的灯光亮起来了,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两个身量一般的身影站在门口朝楼下好奇地探看着。合荼快速地瞥了他们一眼,听见身后程加意的房门也被打开了,那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传了过来,将那单调的哭声顿时就压了下去。 “爸!妈!你们不睡觉在院子里干嘛呢?”程加意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跳下台阶朝前走了两步,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大哥怎么了?” “没你的事。”穆仕急忙回头斥道,“回去睡觉去!” “这么吵我也睡不着呀。”程加意丝毫也不在意母亲话语里的责备,她蹦蹦跳跳着走到程铁龙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好奇地问道,“爸,怎么了嘛?” 程铁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却明显不忍心斥责她,只好说道:“没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问大人的事。”他抬头看着二楼上的两个人影,喊道,“下来带着你妹妹去睡觉,把门关好!” “好!”程加纪急忙应到,他推了推程加叶的胳膊,程加叶却不动声色,冷冷笑了一声,转身进屋去了。程加纪尴尬的收回在空中的胳膊,转身朝楼下跑去。 “走了走了,睡觉去了。”他推着程加意的背,朝她的房间走去。 待到三个孩子都进了屋,关好了门,程铁龙才放下胳膊,站了起来,朝仍旧嚎哭着的程加桦走去。 夜里的北风刮的越发的紧了,虽然披着外套,合荼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微微抬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公公严肃的背影,直觉的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给我起来!”程铁龙在程加桦面前站定,低着头冷冷的看着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坐在地上的程加桦听见这句话,立时就抬起那张满布着泪水的脸来。他的脸色酡红,说不清是北风吹的还是哭成这样的。他呆愣愣的看着父亲,好半天才问道:“佳佳呢?” 程铁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迅疾的扭头看了合荼一眼,又回过头去,狠狠地斥责道:“你给我站起来!” 程加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股浓重的酒味霎时朝着程铁龙的面孔扑鼻而来。他紧紧地盯着父亲的面容,突然大声吼道:“佳佳呢!” “你给我闭嘴!”程铁龙的吼声来的更加迅速,他一把攥住程加桦的手腕,拽着程加桦就要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程铁龙的身形高大壮实,程加桦又瘦弱的不像话,一时间被他拖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放开我!”程加桦拼命挣扎着,几乎仇恨一般的盯着自己的父亲,“你把佳佳藏哪里去了!你跟我说!你把佳佳还给我!” 程铁龙一把甩开他的手臂,抬手啪的一声打在了程加桦的脸上。那清脆的一响几乎压盖住了北风的呼啸声,程加桦的左半边脸很快就肿了起来。 合荼和穆仕都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似乎被这一巴掌打醒了似的,程加桦的脸色瞬时变得白了起来,很快又转成了青色。他抬手摸着左脸,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没有什么佳佳!”程铁龙咬着牙齿说道,他指着合荼,“那才是你媳妇!你记住了吗!” 程加桦呆呆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从不可一世变得胆怯起来,几乎不敢直视程铁龙的眼睛。合荼的心猛烈地跳着,生怕程加桦说错什么话,公公再打程加桦一巴掌。公公的那双眼睛好像饿狼一般盯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只要一触上,她的身上就传来阵阵的寒意。幸好程加桦没有再说什么,程铁龙微微停留了几秒,就转身进屋去了。 见程铁龙的身影消失在厚厚的门帘后面,穆仕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急忙上前扶起跌倒在地上的儿子,边转头朝合荼呵斥道:“还不快点过来扶一下!” 合荼答应了一声,急忙跑过来扶起程加桦的另一条胳膊。不提防程加桦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就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充满厌恶地瞪了她一眼,由着穆仕扶着自己朝屋子里走去。 合荼呆呆地望着那对母子的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的心纠结在一起,隐隐的发着痛,眼泪瞬时就要流下来。还好北风够大,天气够冷,让她清醒的看到穆仕扭头看向她的嫌厌的眼神。她的好强顿时涌上心来,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在这种境况下流泪的,抬起手猛地擦掉浮在眼眶里的泪水,她大踏步朝前走去,跟在两个人的后面进了屋。 穆仕进了屋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冷眼瞧着合荼。合荼靠在门边上,快速地扫了两个人一眼,就低下头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敏感的发觉现在的自己就算说句话也会招来斥责和不耐的眼神,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安安静静的待着。 程加桦跌跌撞撞的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抬起胳膊解着外套上的扣子,动作显得混乱之极。正当他一个扣子还没解完之际,穆仕冷冷的开口了,“你还在那儿站着,还不赶快帮他脱衣服!” 合荼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婆婆一眼,她舔了舔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的走上前去。 “不用你!”程加桦粗暴的甩着胳膊,差点打在合荼的脸上。合荼敏捷的往后退了一步,为难的看着婆婆。 “哎哟,你说你,你喝这么多酒干嘛?你看这脸。”穆仕心疼的说道,却仍旧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身上没任何动作。她不耐烦地看了合荼一眼,又对程加桦说道,“就让你媳妇帮你换衣服吧。” “我不用她!”程铁龙一消失,程加桦的酒劲又上来了,他迷迷瞪瞪的瞧着母亲,大着舌头问道,“佳佳呢?妈,你告诉我佳佳呢?” 穆仕犹豫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纠结是否要说话,但她仍旧说了,并且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企图让程加桦听得清清楚楚,好让他彻底死心,“她死了。” 程加桦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痛不堪言起来,他用力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嘶哑着声音说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的,她怎么会死。” “你知道,你也看见了,这都是真的。”穆仕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表情越发的冷峻,“人都死了,你还念着她干嘛?赶快换了衣服睡觉,明天早点起来去给你爸认个错。”她站在原地,仿佛在等着程加桦的回应。但是那人此时此刻那么的痛苦,几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对她的话也恍若未闻。穆仕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就咳了咳嗓子,对合荼说道:“晚上你照顾好他,别让他生病了,毕竟在冷风里呆了那么久。” “知道了。”合荼低着头说道。她听见穆仕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便关上了门,回过身来看着程加桦。她的心里充斥着好奇、疑惑和委屈,她不知道那个佳佳是谁,也不知道程加桦眼里对她的厌恶是从何而来,更不了解婆婆为何对自己也变得嫌恶起来。她心里难过极了,她一直努力想要做好,想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然而这才几天,事情的发展就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合荼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噩梦,女人黑色的影子似乎仍在她的眼前徘徊着,诡异的笑着,那凄惨的嘶吼声同现在的程加桦一样,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你......”合荼上前一步,犹豫着问道,“你还好吗?” 程加桦痛苦的扭动着身体,没说话。好半天,久到合荼以为他快要睡着了,他才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先前的嫌恶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我好累。”他指着自己的心脏,“这里好痛。” 合荼不解的看着他,突然她回想起以前同朱海刚刚分开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的痛,似乎哭都没有眼泪,整个世界一下子变暗,如同第二天太阳不会再升起来一般。那程加桦是不是同那个时候的她一样,跟“佳佳”分开了,才让他这么的痛,这么的绝望。 合荼犹豫了好半天,在心里组织着安慰他的词句,可是怎么想都觉得这么说不对。佳佳已经死了,这无疑对程加桦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要怎么安慰他?怎么安慰都觉得是在揭他心口上的伤疤。 “你别哭了。”她终于从嘴里挤出这一句,“快换了衣服睡吧,我给你去打洗脚水。” “你过来。”程加桦突然说道。他抬起胳膊朝她晃了晃,脆弱的看着她。合荼的心一软,身体就不由自主的转了过来,朝着程加桦走去。 “坐这。”程加桦拍着身边的位置,看着合荼坐了下来,才扭过头去。他有一股想要倾诉的欲望,合荼看出来了,也做好了倾听的准备,可是他却闭上嘴不说话了。 合荼不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等了一会儿,他依旧没什么反应,便准备站起来给他打洗脚水。这时候程加桦的身体动了一下,他抬起胳膊,把手塞进衣服的内口袋里,从里面缓缓拿出来了一张被摩挲的已经很陈旧的照片。那张照片合荼很熟悉,照片上面的女孩子她也很眼熟。她低下头仔细的看着那张照片,莫名觉得这女孩子的身段仿佛前不久才刚刚见过似的,突然,她的脑子里炸了一个响雷,几乎使她晕了过去。 那个女人黑色的影子渐渐同照片上的女孩子重合,结合到了一起,在她眼前扭曲着,惨叫着。 “她!”合荼指着照片,惊恐的叫到,“我刚刚梦到她了!” “什么?”程加桦迷茫的看着她,又马上变得清醒过来,他急忙把照片塞回到口袋里面,用力抓住合荼的肩膀,焦急的问道,“你梦到她什么了?你都没见过她,你怎么梦到她了?” 合荼摇着头,脸上布满了惊惧,“是个噩梦,噩梦,不是好梦。” “噩梦?”程加桦凄然的看着她,嘴角泛出一丝苦笑,他放开了合荼的肩膀,惨然道,“我也梦见她了,只不过是旧梦。” “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合荼试探的问道,她有太多的疑惑了,刚刚的那个梦更是为她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迷雾,捉弄的她的心直发慌。她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想让自己总是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明白。 程加桦看了她一眼,目光如同冬夜结冰的湖底般深不可测。他仿佛瞬间清醒了一般,倾诉的欲望如退潮般消失,他的面容重新变得冷峻嘲讽起来,一声不吭的翻身躺下,把照片握在手心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你——”合荼想提醒他还没换衣服,可是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她默默地把外套脱下来叠好放在床头,缩在床的角落里合上了双眼。在这样的夜晚里,她突然特别的想念父母、妹妹和秀寒,身处的这个房子虽然大而考究,却始终令人感受不到温情的存在。合荼不由得抱紧了胳膊,她觉得周围似乎越来越冷了,她似乎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身影就徘徊在她的头顶,幽怨的、不甘的,逡巡不去。 第三十二章 好在这一晚再没有做什么梦,合荼直直睡到了天亮。醒来的时候,程加桦还兀自睡着,院子里却已经是人声骤起了。她急忙披衣服下床,掀开窗帘往外一看,原来是程加纪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她扭头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才早上六点钟,便松了口气,同时心里疑惑着怎么今日他们起的这么早。她匆忙洗漱过,伸手轻轻摇了摇程加桦的肩膀,想叫他起床,可是他恍若未闻,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合荼叹了口气,拿过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穿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嫂子醒啦?”听见声响,程加纪回头笑问道。合荼笑着点点头,想看看他们在玩什么,程加意却故意一转身挡住了她的视线,继续同哥哥们说笑起来。 合荼尴尬的笑了笑,转身朝小厨房走去。天色尚早,微弱的阳光还未驱散夜间的寒气,一阵凉风吹来,冻得她直打了一个哆嗦。她裹紧了衣服,快步走进厨房,准备今日的早饭。她不知道程加桦爱吃什么,只自己猜测着略微准备了几样菜。可是直到她准备好了早饭,程加桦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脸色疲惫而憔悴,似乎好几天没睡觉了似的,这会儿一入眠仿佛打算睡上好几个世纪。合荼在床头呆坐了片刻,觉得无聊,便拿着针线篮里未完成的针线做了起来。可是她的心思却总是徘徊在昨晚的梦和发生的事情上,怎样也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就这样心不在焉的枯坐了一会儿,床上酣睡着的程加桦终于翻了个身,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合荼扭头瞧着他,却什么话也没说。 程加桦眨巴着眼睛,似乎在适应眼前的光亮。他茫然的看了合荼几眼,撑着胳膊从床上坐了起来,呆望着窗外,问道:“几点了?” 合荼看了一眼钟表,低头说道:“十点了。” 程加桦垂下目光,默默地换着身上的衣服。屋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线穿过布以及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程加桦迈步出门的前一刻,合荼喊道:“厨房锅里有饭,你吃了再出去吧。”她紧紧地盯着程加桦的背影,期盼着他会转过身来对自己好好的回应一句,可是他连停顿都不曾,径直出门去了。 合荼失落的瞧着手里的针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假如不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要让彼此的关系缓和下来,她就觉得已经无所求了。可是竟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也没人能满足于她。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程加桦始终同先前一样,不仅态度没有缓和,近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他消瘦的厉害,面上时时摆出冷漠的、吓人的表情,唬的全家人都不敢对他说一句重话。合荼从刚开始的胆怯惊慌到逐渐习惯下来,心里也开始生出不满,想要寻个机会挑剔他一两句,可是程加桦竟一句话也不愿意同她多说,除了吃饭睡觉,两人似乎不在同一个世界一般。年关将近,城里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就连院子里也被小姑子小叔子们装饰的喜气洋洋,只有合荼那间小小的卧室,还笼罩在那如同噩梦一般的冰冷气氛里,一点生气也无。 二月中旬,冬日里的严寒已经消去部分,天也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不总是那么灰蒙蒙的了。新的一年,新的一天,这种特定的时间点总是能给人带来好的心理暗示。合荼从床上撑起身来,瞧着窗外蒙蒙的亮色,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淡笑。 换过衣服,她扭头看向身边,程加桦还睡着,打着微微的鼾。她小心翼翼地下床,点燃起炉子里残余的炭火,便披上外套准备去做早饭。刚出门,就瞧见穆仕靠着门在挑拣着篮子里的什么东西,听见她出门的脚步声,穆仕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淡淡说道:“今天你就在大厨房做饭,年三十了,我们就在一桌吃饭吧。” 合荼答应了一声,扣好外套的扣子,挪着脚步朝大厨房走去。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对公公婆婆会生出莫名的敬畏。程铁龙自不必说,他的脸上很少现出笑容,那双眼睛不怒自威,就算是不生气的时候,也很少有人敢正视着他。而穆仕,她仿佛从来没有对这个儿媳满意过,言语间总是透着冷漠与嫌弃,即使合荼将所有家务做的再好。刚开始,合荼还尝试着跟公婆交流,后来连这种尝试也放弃了,公婆叫她做什么,她做了就是,绝不多说一句话。这也是她的自尊心作祟,不想让自己在别人眼里低人一等,宁愿主动将距离拉远一些。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尽力将所有事情做好,想给他们留下一个完美的、好的印象。 早饭做好后,她将所有菜都端到正房里,在炕桌上摆好。程铁龙正斜靠在枕头上看新闻,程加纪、程加叶和程加意附在他身边,也都百无聊赖的瞧着电视。合荼放下饭菜,就要转身走出去。冷不防程铁龙问道:“加桦呢?”她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急忙说道:“还没起来。” 程铁龙冷哼了一声,斥道:“没出息的货,赶紧叫他起来!” “嗯。”合荼赶紧应道,匆匆转身出了门。她拎着盘子回到自己的卧房,见程加桦还睡着,便伸手推了推,轻声喊到:“爸叫你起来。” 程加桦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半睁着眼看她。合荼被他的目光盯的浑身都不自在,扭头就要走,却不防被他拉住了手腕。这是两个多月来他们第一次产生肌肤上的相触,合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 “你干什么?”程加桦奇怪的看着她,手上的力气越发的重了,“你动什么?” 合荼张口结舌,想要让他放开自己的手,又觉得这实在毫无道理,毕竟自己同他是夫妻,产生任何肌肤上的接触也都正常。只是她实在觉得别扭,又因为他的语气显得太过于理直气壮,便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 程加桦的身体被她的动作带的歪歪扭扭,他终于忍受不住,用力将她拉扯过来,想要控制住她的身体,不再让她挣扎。合荼惊叫一声,朝后倒在他的怀里,惊慌失措的想要爬起来,可是两条胳膊均已被他制住,连动也动不了了。 “你干什么?”合荼反问,又羞又气,“你放开我!” 程加桦皱着眉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挣扎,紧闭着嘴唇没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一时冲动,就想钳住她,不曾想合荼的反应这么剧烈,让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有些受挫,便愈加不肯轻易地放开她了。 合荼见自己挣脱不掉,程加桦又不肯说话,便咬着嘴唇狠狠说道:“你快放开我,妈还在厨房等着我呢。” 程加桦瞧着她,见她一张脸生的如花似玉,虽然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可是那红竟像是刚开的杏花一般粉嫩细腻。脸上虽然刻意摆出恐吓的表情,却因为脸型稚嫩圆润,仿佛小孩子在发脾气一般,令人不禁心生怜意。程加桦不禁瞧的呆了,手上的力气不自觉的软下来,只顾着打量合荼,却不提防她已经从自己怀里逃离,拎着盘子又气又恼的跑出去了。 回到厨房,穆仕还在灶台上忙活着。合荼在门口站定,定了定神,用手抹了一把又烫又热的脸颊,低着头把盘子放在了桌子上。听见声响,穆仕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端过一碗面,说道:“赶紧吃饭吧。” “哎。”合荼答应着,端着面在桌旁坐了下来,同穆仕一起吃着饭。家里还依照着旧时的习俗,女人不得上桌吃饭。原本合荼家里是没有遵照这种由封建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只是到了婆家,什么不符的习惯都要改掉,因此心里虽有些微不满,却还是压了下去。婆媳两人向来不多话,吃完饭穆仕就起身走出去了。合荼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拿着盘子准备去收拾正房里的碗筷,一只脚刚踏出门,程加桦却猛地撞了进来。 “哎呀。”合荼叫了一声,急忙站稳,这才没摔下去,“差点摔了。” 程加桦斜眼看着她,装作不在意的问道:“还有饭吗?” “没有了,你要吃面吗?我给你煮点面。”合荼摇了摇头,“饭菜都端到正房里去了,这会儿估摸着爸也吃完了。” “哦。”程加桦向里走着,在桌旁坐了下来,“那你煮点面给我吃吧。” “等我一下,我先去收拾一下。”合荼抬脚出门。正房里早已用餐完毕,大家都东倒西歪的瘫倒在炕上看电视。合荼进门,瞧见程铁龙不在,心里先松了口气,着手收拾起桌上乱七八糟的餐具来。 “嫂子,大哥呢?”程加意歪着脑袋问她,手里捏着个自己做的、粗糙的洋娃娃不停摆弄着。 “在厨房里。”合荼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大哥吃饭了么?”程加意又问。合荼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看大哥最近都没提那件事了。”程加意突然笑了,“是不是因为嫂子的到来改变了大哥的心意啊?” “嗯?”合荼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着她,一时没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程加意张口还要继续说,却被程加叶拦住了,他淡淡说道:“没什么,加意嘴瓢,你别听她乱说。” “这有什么的。”程加意不满的撅起了嘴唇,“嫂子总得知道的呀。” “知道什么?”合荼停下手里的动作,紧紧地盯住了程加意。 程加纪扯了扯程加意的袖子,咳嗽了两声,抬头望着合荼。他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歉意,虽然合荼不知道这股歉意是从何而来。她静静地等待着,终于他说话了,“嫂子还记得那次大哥挨打的事情么?” “嗯。”合荼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想起了那次做的骇人的噩梦。 “大哥都没对嫂子说这件事,我看爸妈的意思是,也不想对你说。”程加纪犹豫了一下,“我现在告诉你,你知道了,可千万别说出去,家里严禁说这件事,要是被爸妈知道了,我可就要挨打了。” “你说吧,我不会说出去的。”合荼的心里渐渐变得激动起来,疑惑许久的事情终于要有一个答案了。她认真的看着程加纪的脸,等待着他的解释。 “大哥之前娶过一个嫂子,他们两个人感情还挺好的,就是后来那个嫂子不知怎么的生了病,去世了,大哥有点受不住,比起以前变化很大,所以,如果大哥做了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你也体谅体谅,不要生他的气。” “我嫁过来之前就听说这件事了。”合荼低下了头,“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我嫁过来了,卧房里还都是她的衣服她的东西?还有,她染了什么病去世的?” 听见这话,程加意突然冷冷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被程加纪抢了先,说道:“就是,就是绝症,具体我们也不知道,你卧房里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是因为大哥太伤心了,不许别人动那些东西,所以才留到那个时候的。” “哦。”听见这话,合荼心里突然有些失落。他们的感情应该真的很好,所以她去世之后,程加桦才表现的那么悲痛欲绝,绝望惨然。她心不在焉的收拾着餐具,脑海里一遍遍想象着他们生前在卧房里欢笑度日的情景,心里竟觉得妒忌起来。她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急忙吸气定神,端着盘子走出去了。 程加桦还坐在厨房里等着她。合荼进门时也没瞧他一眼,径直往灶台边走去,马马虎虎煮了碗面,端到程加桦面前放下。虽然目光不曾在他身上停留,但合荼敏感的察觉到,他一直在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里带着丝丝的暧昧和挑逗,直瞧的合荼浑身的不自在。她匆匆回到灶台边,心不在焉的清洗着碗具,注意力却全在身后上,竖起两个耳朵认真倾听着身后的动静。 程加桦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面,他抹抹嘴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外面走。合荼急忙回身问道:“你又去哪里?” 程加桦愣了愣,扭头瞧着她,突然笑了,问道:“我去哪里还要告诉你?” “今天年三十,你不要出去了不行么?在家里待着不行吗?”合荼匆匆说道,两手无措的在围裙上擦来擦去。 程加桦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好吧,那我听你的,今天不出去了。” “真的?”合荼的脸上顿时现出笑容,她的脸又红了,心脏也砰砰的跳了起来,她甚至不敢看程加桦的那双眼睛,总觉得那双眼睛会让自己莫名其妙的陷进去。程加桦看见她的这种反应,心里猛地一痛,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表情重新变得冷冰冰下来,用力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合荼心满意足的继续刷着碗,家里总算不只有她一个人了,婆婆也不会责备她留不住自己的丈夫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她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转变,她为此感到欣喜不已。她天真的以为,程加桦终于回心转了意,对她关注了起来,先前日日受的冷落和委屈瞬间就从心底里消失了,她开始期待起晚上的节目,脑海中甚至开始设想自己待会儿要做的动作和表情,连细节都一一计划好来。 合荼的手脚一向麻利,不过十几分钟,就将原本杂乱无序的厨房收拾的整整齐齐。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摘下围裙挂在墙壁上,转身向外走去。今天的这个白天显得短暂却又漫长,让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走到自家卧房台阶,她想起来给程加桦织的一件毛衣还未完工,内心里的那种茫茫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跳上台阶,高高兴兴的掀开帘子进房,可是马上,她的动作就凝滞了,因为她看见程加桦瘫着两条腿半躺在沙发上看手里的杂志,听见她进来的声音,迅速抬起头来望着她,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似的。 合荼在门口站定,犹犹豫豫的放下手中的帘子,低头扭捏问道:“你,你没有陪爸妈去吗?” “他们有园子里的事要做。”程加桦撑起身体坐直来,“我们也有事要做。” “啊?”合荼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程加桦微微一笑,问道:“忙了一早上,累了吧?” “还好。”合荼愈加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眼瞧着他站起来朝自己走过来,距离越来越近,他眼里的不明所以的意味越来越浓,合荼只觉得空气里面的氧气瞬间被人抽空了似的,自己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就好好歇歇,反正今天一天还长着呢。”程加桦站定,低头俯视着她。合荼慌乱的点点头,越过他的身体朝里面走去。程加桦伸手想要拽住她的胳膊,冷不丁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接着一个脑袋伸了进来,好奇地看着屋里的动静,说道:“哥,爸叫你呢。” 程加桦看着程加意那两条晃来晃去的长辫子,一时有些恍然。他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程加意点点头,又瞧了瞧合荼,这才退身出去了。 “我先去忙了。”程加桦头也没回,匆匆说了一句,就抬脚朝外面走去。合荼一声不吭,却觉得心头仿佛松了一口气,在床头跌坐下来。她呆呆地望着沙发上那本随意摊开的杂志,恍然在梦里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小孩追逐的欢笑声和狗吠声,她这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仿佛是程加纪带着弟弟妹妹跑出去了。 合荼站起来,贴着窗户玻璃往外看,没等她看清什么,大门外猛地响起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倒是吓了她一大跳。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喘了口气,听见婆婆站在院子里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们这群小蹄子!吓我一跳!过来帮你爸忙来,整天就知道玩!都长成大人了却连一点大人样都没有!”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过,门外的欢闹声渐渐变小了下来,院子里重新变得安静。合荼坐下来,准备拿过针线篮里的半件毛衣织起来,穆仕的声音又在自家窗外响起了,“老大媳妇,你过来。” 合荼应了一声,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去,原来是穆仕在准备打扫全院的卫生,想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给家里来个大扫除。当日的气温不冷不热,太阳高高挂在当空,万里无云,竟连一丝风都没有,确是个好天气。程加桦带着弟弟跟着程铁龙在果园里忙活,合荼和程加意就跟着穆仕打扫院子里和屋子里的卫生。程加意懒得很,做不了几件活计就嚷嚷着疼,不是胳膊疼就是腿疼,后来穆仕听的不耐烦,就将她赶回自己房间里待着去了,偌大的正房里只剩下合荼和穆仕两人,还好手上有活计,不然可真是尴尬对眼,无言以对。 “你做活计还是挺麻利的。”穆仕斜眼看了她几次,“那角落里也要擦一擦,灰尘不知道堆了多少。” “知道了。”合荼闷闷答道,心思却在千里之外。她惦记着自己家里,不知道父母弟妹们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姐姐这会儿忙不忙,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去姐姐家里待一会儿,聊聊天,也好释放一下这些时日的烦闷。 “听说你姐姐也嫁到了城里?”仿佛是知道合荼的心思似的,穆仕突然问道。合荼愣了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也不远。”她试探的看了看穆仕,犹犹豫豫的问道,“我能去看看我姐姐吗?” 穆仕的嘴角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她不悦的看了合荼一眼,说道:“家里每天这么忙,哪里给你时间出去跑这跑那?再说了,既然你嫁到了我们家,就是我家里的人,娘家人以前再亲,现在也不是一家人了,这道理你可懂?” 合荼愣愣的看着婆婆,心里觉得这句话不对,可又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反驳她。眼看着婆婆的脸越来越阴沉,她急忙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愈加的快起来,心里却抱怨着:“我只是问了一句要不要去看姐姐,她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倒像是在强迫别人,真让人难受。”后面婆婆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也不说旁的话了,生怕又惹的婆婆生气。好不容易打扫完这一间,她如同逃离一般溜出了屋子,朝着程加意的房间走去。 程加意正趴在床上听歌,合荼进来她也没听见,直到合荼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反应过来,急忙摘下耳朵上的耳机,疑惑地问道:“咋了?” “你去正房里待着吧,我来打扫你的屋子。”合荼手里拿着一把笤帚,看着只比自己小几岁的程加意。听见这话,程加意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可还是爬了起来,一手抄起随身听,另一只手甩着耳机朝外面走去。 合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一瞬间闪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这情绪让她觉得委屈、生气,竟让她开始嫉妒起程加意来。合荼咬着嘴唇,恨恨的转过身,想着自己原本不应该这样,应该是程加意这样,好好上学,被父母宠爱,以后也有大好的前程,而不是在这里给小姑子打扫屋子。她瞧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扫帚,那股情绪更加浓重了,几乎惹的她要暴跳起来。 可是当她听见院子里面穆仕呵斥程加意的声音的时候,她还是将这种情绪压制了下去。再怎么说,自己的人生已经成了这样,怨恨又有什么用呢?她拿着笤帚扫地,几乎强迫症一般的连砖缝里的灰尘都要扫的一干二净,又拿着沾湿的抹布去擦桌子,仿佛那些灰尘就是那些笼罩着自己的愁苦一般,她用力地都要将它们拂去。 程加意的床上乱七八糟摊着好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看样子同程加桦先前看得是同一种类型的。合荼心不在焉的收拾着,将它们一一堆叠起来,突然,她的动作愣住了,目光也凝滞了,呼吸竟变得急促起来。 第三十三章(一) 封面上的女郎巧笑嫣然,刻意摆出一副优雅从容的姿态,眼底的焦躁和不满却暴露了她此时的一切心理状态。密密麻麻的人们围绕在她的周围,有捧着单反和手机的追星粉丝们,也有扛着摄像机拼命朝她脸上招呼的八卦记者们。本来她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的,即使同时被几十个摄像头拍摄,她也能做到镇定淡然,但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让她从心底里萌发出一股真切的焦躁来,她生怕他会被这样的场面吓到,因此一边注意着自己的言行姿态,一边又拼命地将他护往身后,两个人的手紧紧地牵着,仿佛自发连成了一道战线,抵挡着前面汹涌而来的猜测和敌意。 “何小姐,请问这是你男朋友吗?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一个剪着齐肩短发的女孩子拼命地将话筒递到秀寒面前,大声问道。 秀寒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你们一同出现在酒店,是早已有了同居生活吗?据我所知何小姐还没毕业,家里会同意你们这么早同居吗?” 秀寒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在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怎样用最简单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既让记者满意,也不过分暴露自己的隐私。 “听说您跟公司签订了合同,五年内不得有恋情,接下来您会如何处理同公司的这件事务呢?” 男孩子的话为问完,旁边又挤上来一个中年女性,她的嗓门极大,顿时就压制住了其他人的声音,“您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您考虑过现在公布了恋情,会对您的事业产生什么影响吗?” 秀寒的心越发的焦躁了,她感觉自己握着幸偲蕴的手已经出了汗,在微微发抖了。 猛地,她的身体被人一拽,跌跌撞撞的藏在了某个人的身后,幸偲蕴表情淡然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圈人,嘴角微微浮起一抹浅笑,目光里似乎带着挑衅一般看着人们,说道:“我同何小姐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了,当年同窗读书的时候,我们就互相倾慕,到了高考毕业,我们就表白心意在一起了。之前的这一段时间,之所以未公开,一方面是因为她出于想要保护我的心情,一方面是因为公司的规定,至于同公司怎么处理,这是我们的事情,就不劳各位烦心了。啊还有——”幸偲蕴突然笑道,“我们还未同居,今天我只是单纯来看一看她,在这里吃顿饭罢了,请大家不要胡乱猜测。” “那您有没有考虑过现在公布恋情会对何小姐的事业造成什么影响吗?”那个中年女记者还不甘心,仍旧操着大嗓门问道。 幸偲蕴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股寒气,却又透出对这个问题的些许满意,他略微抬高了声调,用那动人的嗓音娓娓说道,“孰轻孰重,我相信秀寒自己心里有数的,我就不回答了。” “幸先生的外形嗓音条件这么好,有考虑过进军娱乐圈吗?”那女记者眼珠一转,突然问道。 幸偲蕴的脸一沉,冷冷说道:“从未有过考虑。” “那何小姐屡屡推掉各种剧本,是不是因为幸先生?”那女记者紧紧地盯住他,似乎要挑衅他似的,“如果是这样,幸先生为何不考虑进军娱乐圈?有了何小姐这个跳板,相信您会很快青云直上,到时候同何小姐做一对圈里的神仙眷侣,岂不完美?” 秀寒偷眼看了一眼幸偲蕴的反应,只见他的脸都变黑了。他向来最讨厌虚虚实实的东西,尤其娱乐圈这种表面和底里是两个极端的圈子。虽然自己只是个歌手,平日的通告活动也只接舞台现场,出演电视剧的事她是从未考虑过,她知道幸偲蕴是不会答应的。但即使是这样,他仍旧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有很大的偏见,似乎不管做什么,只要身处这个圈子,这个人就不干净了似的。抛开这一层面,这女记者说的话也令人气恼,什么叫做“有了何小姐这个跳板”,这不明摆着要惹怒人么? 秀寒拉住幸偲蕴的胳膊,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去。她的脑海里早就想好了一篇言辞来妥善的拒绝眼前的这堆人,可是幸偲蕴仿佛定在了原地似的,任凭她怎么拉扯都不动。秀寒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见他脸上的怒气忽然散去,浮现出一抹微笑来,她的心里更加疑惑了,却也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幸偲蕴清了清嗓子,略微抬高了声音,淡淡然说道:“这位女士说的话好有趣,可惜只是自己的一番臆想罢了。我幸偲蕴从来不靠任何人,更不会说耍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去攀附这种我本来就看不上的圈子。这位女士,如果您有这个兴趣,我倒是可以帮你向秀寒求情一下,看她是否要帮助你?”他低头俯视着那个女记者,眼神犀利而冰冷,直刺的她抬不起头来。 人群中稍稍安静了几秒,可是很快,又变得沸腾起来。 “您说您看不上这个圈子?”一个男记者诧异的问道,他见幸偲蕴点了点头,又见秀寒的脸上渐渐透出慌张,心里仿佛发觉了什么似的,“您不怕因为这句话而得罪人,从而让您的女朋友以后发展不顺吗?” 幸偲蕴冷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发展,何来不顺?” 仿佛是有人往人群里扔了一个炸弹,里面顿时炸开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们淹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指何小姐要退出娱乐圈吗?”“这是您自己的想法,还是何小姐的想法呢?”“您选择在此时公开恋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 秀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房间的,只记得匆匆赶来的经纪人叉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吐沫横飞的数说着自己,而幸偲蕴坐在自己旁边,眼神古怪的瞧着自己,脸上摆出莫名的神情。秀寒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了,她真的只是想出来吃个饭而已,怎么就被“曝光恋情”“退出娱乐圈”了?她一时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加上经纪人不停的唠叨斥责,她觉得整个人快要被混乱拧碎了一般。 好不容易,那个发福的中年女人终于说累了,她把目光转向了幸偲蕴,想要借此批评他一下,毕竟自己看他不爽已经很久了,可是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她浑身的怒气就被吓回去了一半,到嘴的话也溜回去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它原本应该是清澈的、温柔的,可是此时此刻,那眸子里竟盛满了阴冷和威胁,直勾勾的盯在经纪人身上,让她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她把目光重新转回了秀寒身上,抬高嗓子大声说道:“你怎么搞的!怎么搞成这样!本来答应你出来吃饭已经是极限了,怎么你还招惹来记者?记者来了也就算了,你随便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糊弄过去不就好了?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明天要是爆出更大的新闻,我看你怎么收场!” 女人的话音刚落,幸偲蕴就站了起来,把秀寒护在身后,低声说道:“话都是我说的,你没必要拿着她撒气。” 女人看着他,声音先低了下来,没底气的说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你难道不知道这些话被媒体一夸大,会对秀寒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知道。”幸偲蕴面无表情的说道,“我的目的就是这样。” “什么?”女人惊异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幸偲蕴冷哼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秀寒,似乎在确定她的表情似的。 “实话说吧,记者是我通知的,那些话也是我故意说的。”幸偲蕴再次冷笑起来,“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秀寒知道的很清楚,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了。” 秀寒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了一点点,她抬起头望着护着她的男人,一时之间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张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的,他确实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了,他不喜欢自己从事这一行,不喜欢自己唱歌,不喜欢自己穿那些漂亮却暴露的礼服,也不喜欢别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说她可以转专业,将来毕业出来找一份稳定踏实的工作,何尝不会让自己变得优秀,又何必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很受别人欢迎。可是他不懂,她踏进这个门槛,不是想要博别人的关注,也不是想要穿那些漂亮的礼服,她只是单纯喜欢唱歌,正是因为这个梦想,她才坚持着走到了现在。而如今,她一帆风顺,在歌唱界已小有了名气,正是更要加油的时候,怎么会轻易放弃?她解释了好多次,试图让对方理解自己,可是幸偲蕴的心好像石头一般,怎么也说不动。她放弃了,决定先把这个矛盾埋下来,逃避一段时间,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理解自己的。她爱他,非常爱,爱到他在她的心里同梦想一样重要的地步。正是因为爱模糊了她的眼睛,让她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原本抱着非常美好的幻想的。 “你这样逼我,又能怎么样呢?”秀寒开口,喃喃的问道。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幸偲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眼睛里的阴冷已经消失了,代替它的只有温柔和深情,“你知道我受不了那样的生活。” “那你觉得,我为了你放弃我的梦想,我就能受得了那样的生活了吗?” 幸偲蕴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抓住秀寒的一双冰冷的手,严肃的说道,“你总是这样,抱着小孩子的心态。梦想是什么?那只是你的唯心罢了,眼前的路才是你需要去认清的。”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你觉得如果你继续走这条路,能走多久?这个圈子浮浮沉沉,有才华的人多得是,而你只不过其中一个罢了。也许今天你被很多人认识,但明天你就被这些人所抛弃,到那时你又得到了些什么?这种虚幻的生活,最容易让人心生不实的幻想,我看你现在已经是这种状态了。” “不。”秀寒无力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她想反驳幸偲蕴,但又想不出来说什么话能反驳。他说的话似乎都很有道理,无懈可击的样子。 “也许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想让你为了我去放弃你现在的生活。但是你好好想一想,事实是否是这样,我之前是拿着这个理由逼迫过你,但——”幸偲蕴冷嘲道,“我从不是这样依赖别人的人,我的生活里没有了你,我照样过日子,我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你好罢了。” 秀寒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幸偲蕴,问道,“你真的觉得你的生活里没了我,日子会照样过吗?” “嗯。”幸偲蕴握紧了她的手,“心里会难过,很难过,但是日子还会照样过。” 秀寒无语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感到头痛极了,脑袋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很为难,不知道该帮哪个小人。半晌,她重重的吐了口气,说道:“我累了,我要休息了,这些事情明天再说吧。” “好。”幸偲蕴放开她的手,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你好好考虑下我说的话吧。”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出去,竟连头也没回。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仿佛一个机器人一般流畅,没有丝毫停顿的地方。 等到门被关起来,秀寒才松了口气,她朝后瘫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乱麻,不知道该从何理起。 “你真的被他这些话说服了吗?”经纪人在她的身边坐下,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如果你真的因为他放弃了,我为你感到不值。” “我不知道。”秀寒无力地说道,“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情,我只想睡觉。陈姐,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些事情吧。” “好吧。”陈姐站了起来,顺手拍了拍秀寒的大腿,以稍作安慰,“你很优秀,我从来没碰见过像你这样既有天赋又有好运气的,如果继续努力下去,你的未来不可限量。借用他的一句话,我也希望你今晚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了。” 秀寒听着大门被轻轻关起来,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有重力了,重重的压制在她的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从小到大,她都生活在一个完美的生活环境里,没有人逼迫她做出什么决定,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很为难的境地。而如今,这种折磨人的时刻终于来了,她想找回那个冷静理智的自己,却怎么也找不回来,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又脆弱又委屈的小女孩罢了。她坐起来,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想哭却又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她从来都觉得哭是软弱者的姿态,只要一掉眼泪,自己就认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车声渐渐消失,夜已深了,她这才放开自己,下床准备去洗漱。 洗手间的灯是亮着的,她的手机就放在洗手台上。她呆呆愣愣的拿着沾了卸妆水的化妆棉擦脸,又捧着水往自己脸上浇水。素颜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候,摆脱了娇媚的妆容和姿态,镜子里面所呈现的是一张稚嫩的容颜。她呆呆地用手抚脸,又张嘴发出几段零碎的歌声,突然展颜一笑,一滴硕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秀寒急忙低头,装作没看见自己掉泪的样子。她匆匆用手擦过脸颊,伸手拿起手机来,却不想手机开始震动,重复提醒她查看早已收到的一条短信。秀寒拿纸巾擦掉充盈在眼眶里的眼泪,睁大眼睛仔细看了起来。 “明天上午,我会帮你组织新闻发布会,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来叫你起床。” 短信是幸偲蕴发来的。 “新闻发布会?”秀寒懵住了,“什么新闻发布会?”她迅速地按着手机按键,回过去一条信息。 手机很快就震动了起来,幸偲蕴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秀寒打开那条短信,只见上面写着:“你还不睡?快些睡觉,我在帮你处理一些事务,明天你只要负责出席就行了。” 秀寒的心里涌起一股浓重的不好的预感,她急忙拨了他的电话过去,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幸偲蕴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冷静又严肃。 第三十三章(二) “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快点睡觉。”他斥责道,却渐渐放轻了声音,想让这斥责听起来温柔一些。 “什么新闻发布会?你在搞什么?”秀寒瞪大了眼睛,急促地问道。 “通稿已经发出去了。”幸偲蕴牛头不对马嘴的回了一句,“你睡觉吧,我挂了。” 秀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已经被挂断了。紧接着,手机开始不停地震动起来,上面接二连三的显示着不同的电话号码和备注。秀寒却不想接听这些电话,她将手机扔在一旁,打开电脑登录网页,焦急的浏览起来。没过一会儿,门也被人敲响了,陈姐的声音如同窗外的蛐蛐声一般焦躁的响了起来。 秀寒不闻不问,仍旧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网页上。突然,她的目光变得呆滞了,脑袋里仿佛炸响了一个雷似的,将她变得里焦外嫩,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幸偲蕴已经委托别人把各种各样的通稿发出去了,这些内容相似的通稿主题只有一个:何秀寒决定放弃歌唱事业,期待过上平凡又稳定的生活。 她呆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滚动着鼠标,看着文章里面的内容。上面写着各种为她编造出来的理由,什么受不了娱乐圈的虚华之风,什么不想被人在网上继续诋毁抹黑,什么想好好继续学业顺从父母,将来毕业寻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她看得脑袋也大了,眼睛也疼痛起来,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此而放弃歌唱事业。这个时候,门外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几乎有人开始撞门。秀寒站起来,靠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定了会儿神,这才一步三挪的往门口走去。 “怎么回事啊?”一进门,陈姐就大声嚷道。门外立即传来不悦的抗议声,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客人被吵醒了。秀寒拉住她的胳膊,把门关起来,叹了口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不是你做的吧?”陈姐愤怒的看着她,“是幸偲蕴做的吧?” 秀寒咬了咬嘴唇,才看似为难的点了点头。 “我包容你们到现在,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向公司把这件事说了。”陈姐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通稿满天飞,明天居然还要开什么新闻发布会?”她喘着粗气,看来是真的被气坏了。 “陈姐......”秀寒望着她,感到心里慌乱极了,“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陈姐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还不都是你闹出来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儿女情长会耽误你现在的发展,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你是公众人物,不是普通人,你就得承担比普通人更加特殊的压力和生活。” “我知道。”秀寒打断她的话,焦急的看着她,“那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姐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我们回公司,现在因为你,整个公司的人都不能好好睡觉了。”她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行李我来帮你收拾,你赶紧换件衣服,车就在楼下,趁着现在记者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哦。”秀寒打开衣柜,从里面随意拿了几件衣服,心烦意乱的朝卫生间走去。刚走到卫生间门口,被扔在床上的手机就开始响了。陈姐扭头一看,原来是幸偲蕴打来的电话,她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冷冷说道:“那人打电话过来了,你接吧,跟他把话说清楚。” 秀寒冲到床边拿起手机,又以同样的速度朝卫生间冲去。她重重的关上门,用几乎要将手机摧毁一般的力气接通了电话。 “你什么意思?”秀寒低吼道,先前压抑着的情绪此时此刻一同爆发出来,她觉得现在自己能把这个卫生间给炸了。 “你睡了没?”幸偲蕴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仍旧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我打电话只是来测试下你,看来你果真没睡。” “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你就——”秀寒咬着嘴唇,思考着说什么才能既表达自己的愤怒又不触怒幸偲蕴,“你就为所欲为!” “你看,你又小孩子心态了。”幸偲蕴居然笑了,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好了,别闹脾气了,赶紧睡吧。” “你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秀寒被他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惹怒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毁了我。”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轻笑,对方却没说话。 “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私下里处理就好了,何必拿到台面上来说?”秀寒越说越委屈,“我本来打算再好好考虑一下,想一个既能满足你也能满足我的万全之策,可是你突然这样做,你是在逼我!逼着我放弃我身边的一切!你觉得你这样做,我真的能毫无怨言的全部接受吗?” “你没有放弃你身边的一切,你还有我。” 秀寒语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幸偲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一下子接受不了,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总会习惯的。我会对你好好的,也不会对你乱发脾气了,相信我。”他的语气沉溺而充满爱意,让秀寒感到一阵恍惚,“你赶紧睡吧,明天有你忙的呢。” “如果我不去呢?”秀寒似乎已经沉入了梦境,呆呆地问道。 “你不去?”幸偲蕴的语气霎时冷了下来,“你不去,你知道是什么结果的。”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秀寒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手中的电话早已被挂断,只余着阵阵的“嘟嘟”声。她手忙脚乱的收起电话,回应着门外陈姐的催促,一边思考着自己计划的可行处。 她换下身上的衣服,将手机装进里袋,才开门走了出去。陈姐已经将全部东西都收拾好了,此时正坐在椅子上等她。秀寒抿了抿嘴唇,说道:“我穿好了,对了,我有个东西落在箱子里面了,我现在要用,你再等我一下。” 陈姐不耐烦地看着她,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道:“那你快点,我看下走廊里有没有人。” “嗯。”秀寒急忙打开箱子,从里面找出手机充电器和自己的钱包,犹豫了一下,又将充电器放了回去,只拿了钱包。她匆匆地将箱子合上,带上口罩和帽子,这才对着门口的陈姐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陈姐拉着箱子在前面走,准备先去前台退房间。秀寒跟在她的身后,大厅里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但还好都没认出她来。她匆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对陈姐低声说道:“我去个厕所。” “你现在去什么厕所!”陈姐怒了,“都什么时候了!” “憋不住了!”秀寒可怜巴巴的说道。陈姐皱着眉头瞪了她几秒,挥了挥手,嘴里嘟嘟囔囔的,转身继续同前台交涉。 秀寒转身就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就是想要快速地离开这个地方,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跑出酒店,在马路上走了很久,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载着她到车站,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这才在候车室坐了下来喘了口气。口袋里面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着,从她跑出酒店时候就没停过。秀寒吸了吸鼻子,用手捂了捂冻得通红的脸,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才缓慢的编辑起短信来。 这条短信写的异常艰难,几乎每隔一秒钟就会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到快要检票的时候,她的短信终于写完了,迅速地给陈姐发了过去,关了机,起身准备过检票口。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样一走了之会给别人带来多少麻烦,她只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是自己能做出选择的时候,她需要时间来考虑,需要时间来适应,需要时间来想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决定先回家,暂时的摆脱这种令人为难的状况。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之后,她便心安理得下来,坐下来闭上眼等着车子发动。 她是凌晨四点半到家的。那时人们皆已熟睡,大马路上几乎连过往的车辆都没有。秀寒不觉得着急,沿着马路慢悠悠的往回走着,没隔多远就能看见一个环卫工人在拿着大扫帚打扫马路,沙沙的声响弥漫在这淡淡的天色里,令人觉得心里异常的平静和安宁。走到离家一半路程的时候,一个正在扫路的阿姨抬头对她笑了笑,高声说道:“小姑娘一个人在马路上走,小心点哦,天还没亮,有坏人哩。” “坏人?”秀寒不禁笑了,朝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哪里有坏人?”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赶紧回家才是正经。”阿姨笑眯眯的看着她,似乎能感受到秀寒隐藏在口罩里的微笑似的。秀寒点点头,心在这寒日里顿时变得温暖起来。她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到那个熟悉的家,熟悉的卧房,见到那两个自己想了很久、能彻底温暖自己的人。 家里的门是紧锁着的,还好秀寒平日里都会把家里的钥匙随身带在身上。她打开大门,悄悄的把门锁好,放轻了脚步朝里面走去。这个场景是多么的熟悉啊,以前她晚上跑出去的时候,总是这样偷偷溜回来的,然而就算是这样,父母也从来没责怪过她,反而给她讲道理,讲这样跑出去的不好处。仔细想想,父母似乎从来都是站在自己身边的,就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也会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表明他们理解自己,然后才以理服人,让自己以后不要犯同样的错误。秀寒想着想着,眼眶不觉得湿润了,她的喉头哽咽着,似乎马上就能哭出来。那条小径很快就走到了头,可是令人意外的是,父母房间里的灯居然是亮着的,窗户上被投映出两个人影,在房间里焦急地走来走去。 “看来陈姐给我爸妈打电话了。”秀寒停住脚步,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喉头的哽咽感咽了回去。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努力挤出微笑,这才继续朝着他们的房间走去。 徽蕊是在三点多的时候接到陈姐的电话的,一听见女儿失踪了,她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一把推醒在身边熟睡的丈夫,慌乱的下床披衣,这就要寻找女儿去。要不是老何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凭着徽蕊的脾气,此时此刻恐怕已经开着车往车站赶了。他沉着的思考着,分析着秀寒这会儿会到哪里去,企图让妻子平静下来。可是徽蕊哪里平静的下来,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嘴里不停说着,“会不会被别有居心的人抓去了?还是他们骗我们,把秀寒给藏起来了?”她嘴里说的这些话一点逻辑都没有,可是老何都没反驳,他的心也渐渐焦躁起来,之前的沉着和冷静正在慢慢消失。 “真不知道让她踏入这一行是对是错......”徽蕊突然泄气般的说道,正在同时,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秀寒满身寒气的出现在门口,一边摘下帽子口罩,一边冲着他们嘻嘻的笑着。 两个人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秀寒已经扑到了他们身上,撒娇般的说道:“爸妈!我好想你们啊!” 徽蕊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突然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着急的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就回来了!你也不跟小陈说!你知道我们多着急,我跟你爸现在就要出门找你去了!” “我没事啦。”秀寒搂住妈妈的腰,笑道,“我都多大了,难道怎么坐车回家都不知道吗?” “没受伤吧?路上有没有碰到为难你的人?”老何凑上来问道,上下打量着女儿,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回答。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秀寒拉住爸爸的胳膊,又拉住妈妈的手,三个人一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才继续说道,“路上都没人认出我,我回来都是慢慢走回来的。” “慢慢走回来?”徽蕊的眼睛又瞪圆了,“天还没亮,你不说快点打辆车,你还慢慢走回来!哎,真是气死我了。” “不气不气。”秀寒笑嘻嘻的拍拍母亲的肩膀,将头靠在了上面。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老何问道,“小陈说的是怎么回事?什么你要放弃歌唱事业?听说现在网上都传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寒的嘴一瘪,做出要哭的样子,可是下一秒却很快笑了出来,她说道:“没有什么,都是别人搞的鬼罢了。” “什么别人搞的鬼,这可不是闹着玩,你也不想想你为此付出了多少。”老何严厉的说道,“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这件事秀寒就想哭。她把头埋在母亲肩膀上,忍了很久,那股哭的冲动也忍不下去。后来两个人也不忍心问了,眼瞧着天也快亮了,徽蕊握住秀寒冰凉的手,轻轻说道:“好了,不想说就先不说了,一个晚上都没睡,很累吧?先去好好睡个觉,等醒来吃完饭,你再告诉我们也不迟。” “嗯。”秀寒闷声闷气的答应了一声,才放开母亲的肩膀缓缓站了起来。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笑容也是勉强至极,“那我就先去睡了。” “去吧去吧。”老何挥了挥手,担忧的看着女儿,等到秀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拿出手机说道,“我打电话问小陈。” “你问问,问清楚,刚刚太着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都没问她个清楚。”徽蕊站了起来,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我去给秀寒做点东西吃。哎,都快过年了,整出这档子事.......”她嘟嘟囔囔的往外走,顺手拉上了门。 陈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同老何讲了一遍,她十分的义愤填膺,数次要求要同秀寒对话,都被老何拒绝了。他说道:“这样吧,等秀寒休息起来了,我跟她谈一谈,你们先处理你们的。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如果这样硬逼着她面对,我觉得得不偿失。” “好吧。”陈姐无可奈何的说道,她犹豫了一下,“您先帮我跟秀寒道个歉吧,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办法了,不得罪人是不行的了。” “你看着处理吧,只要不要伤害到我的秀寒,你怎么样都成。”老何说着,脸上竟显出一丝苍老来。陈姐答应了,并且做了保证,他这才挂了电话,重重的叹了口气。 秀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难得的充满安全感的环境下,她迅速的入睡,并且罕见的没有做梦,如果不是母亲敲门来叫自己,她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饭桌上早已摆好了一桌美味的饭菜,就连她杯子里的水都倒好了。匆匆洗了一把脸,她在桌旁坐了下来,仿佛饿了十几年似的,捧着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慢点慢点,别噎着了。”徽蕊说道,担心的看着她。 “妈,你是不知道,我现在为了减肥,连炒菜都不敢吃,天天吃沙拉,早就腻了。”秀寒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的说道,“而且妈妈做的饭就是好吃,比外面大饭店里都做的好吃。” “好吃也得慢慢吃,你这一下子吃的这么快,胃受不了。”老何拍了拍秀寒的手背,用眼神示意到。秀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说道:“好好好,我吃慢点。” “这些天你就在家里休息,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想去哪里玩我们就偷偷溜出去玩。”徽蕊笑道,往秀寒的碗里夹了两块肉,“别的事你也别想,反正有人帮你处理。” “嗯。”秀寒抬抬眉,点了点头,她努力做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心里慌极了,她不知道现在事态到了什么地步,过了一整天,网上对于她的评论又将变为怎样。她也不是没经历过被人黑的日子,知道那会给自己心理上和事业上带来多大的麻烦和压力。她又感到慌张,又不敢亲自去查看,一番矛盾的较量下,饭菜竟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怎么?吃饱了?”徽蕊一直关注着她的表情,见她的筷子也停了下来,不禁问道。 “啊?”秀寒从思考中惊醒过来,急忙摇头说道,“没事,没事。”她低下头继续往嘴里塞米饭,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吃完饭,父亲去公司忙了,母亲则去打扫院庭,清扫堆积在树下的陈旧的落叶。秀寒坐在屋里发了半天呆,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打发时间,却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打量着这熟悉的环境,桌子、椅子、床,就连书架上的书都没变过位置,一切都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有,看来母亲是经常打扫自己的屋子,即使自己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秀寒想着,自己这样做是否会给父母带来什么麻烦呢?如果给父母带来什么麻烦,那自己真的是死不足惜了。她叹了口气,低头随意翻看着桌上的书籍,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这个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几乎联系也很少。但她知道这个人在自己心里的位置是多么的重要,几乎无人替代。她们都互相承诺过,如果发生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一定要告诉对方,即使不能替对方承担,也能稍稍为她分一些忧。秀寒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她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她,立时起身穿起外套就要往外面走。站在庭院中的徽蕊见到她这番着急的模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叫住她问道:“你干嘛去?” “我去合荼姐姐家里!”秀寒匆匆回了下头,却没停下脚步。徽蕊还想说什么,秀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关门的声音,在院子里浅浅的回荡着。 秀寒走着走着,不禁感到感动起来,“最起码我还有一个真心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第三十四章 合荼做完大扫除的时候,太阳已经挪到了西边,大家都累的不行,连鞋子也忘记脱就躺倒在了床上。合荼合上眼睛,觉得这种累特别熟悉,正是每年下完地回来之后的那种累,真是让人感到亲切。不过很快,这种亲切感就消失了,因为程加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合荼急忙翻身坐起来,一时羞怯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程加桦已经闭上了眼睛,看似仿佛睡过去了。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戳了戳他的腰窝处,低声说道:“你去洗洗,然后再睡吧。” 程加桦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小巧玲珑,被紧紧地包裹在那双温暖的大手里面,并且越来越紧,似乎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合荼被吓到了,她本能的开始挣扎起来,可是她怎么能挣扎的过一个男人的气力,很快,她的身体随着程加桦的力道朝下倒去,顺顺当当的躺在了他旁边。 程加桦睁开眼睛,翻身俯视着她,一条胳膊撑在她的肩膀旁边,认真的打量着她的脸。“有点像。”他点点头,突然冒出令人不解的一句,紧接着,他的视线移到了她的嘴唇上,就势朝下滑去。合荼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挣扎不妥,但不挣扎也不妥。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窗外突然再次传来程加意的声音,似乎是在捂着嘴偷偷笑。 程加桦懊恼的翻身坐起来,也放开了合荼的手,朝着窗外喊道:“程加意!你给我滚开!” “不害臊!大白天的!”程加意大声叫道,随即就笑着跑远了。程加桦看起来气极了,却也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仍旧呆呆躺着的合荼,赌气般的说道:“我去洗洗。” 等合荼坐起来的时候,程加桦已经出门去了。她的心仍旧砰砰的快速跳着,怎么也恢复不到正常的心跳速度。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涨红了的脸,翻身下床,准备把自己的卧房再打扫一遍。可是房间里面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无,她根本就是给自己找事情做罢了。 外面安安静静的,只有偶尔风吹过的声音,阳光暖洋洋地撒在窗帘上,带给人们一阵接一阵的睡意。程加桦洗漱完,回到房间就睡了,合荼则坐在沙发上忙着手里的毛衣。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脖子一阵酸痛,伸手揉了揉,轻轻地伸了一个懒腰。床上的程加桦翻了个身,接着打起呼噜来,正是睡得香甜。 合荼呆呆地望着他的后脑勺,看似在思考,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毛衣,伸手从针线篮最里面翻出一本杂志来。那正是在打扫程加意房间的时候,她在加意的床上发现的那本杂志。她熟练的翻到其中一页,又从头阅读起那篇文章来,文章的配图正是那个她无比熟悉的人,可是那个素来什么都不怕的女孩子,此时此刻脸上却布满了慌张和害怕,同以前的那个人似乎是两个一般。合荼再次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张配图,脑海中在努力回想着以前的秀寒脸上是否出现过这样的表情。半晌,她终于摇了摇头,再次查看起那张配图来。站在秀寒旁边的那个人她也认识,以前不觉得他有多英俊,然而此刻看起来,他站在秀寒的身边,似乎是一个英勇的王子一般,浑身都散发着贵族与不可亵渎的气质,为秀寒抵挡掉一切朝面而来的敌意。只是如此登对、前途又不可限量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呢?难道幸偲蕴真的如同这篇文章里写的那般不堪,控制欲与占有欲极强,强到要毁灭女友的一切,只为她为自己所拥有?合荼用力地摇了摇头,应该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他们胡乱写的吧。她心烦意乱的合上杂志,想联系秀寒的心情越发的急切了。只是今天年三十,就算婆婆心情大好,也不会在今天放自己出门的。她越想越烦,干脆闭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打起盹来。 人在打盹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睡过去了很长时间,其实也只不过几分钟罢了。从沙发背上滑到沙发垫上,合荼这才从打盹中惊醒过来。睁眼茫然的打量眼前的一切,见程加桦还睡着,院里却已经没那么安静了。合荼把腿上的针线篮放到一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什么人来了这里似的。掀开帘子,见程加纪带着程加意在院子里摆弄着那颗松树,一听见合荼出来的声音,他们扭转头朝她看了一眼,又嘻嘻笑着揪下了更大一坨松针。程加意小心翼翼地捏着松针,对合荼喊道:“嫂子,你姐姐来了!” “啊?”合荼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她迅速地打量了一圈院子里,却并没有看见合馨的身影,不禁疑惑地问道,“我姐姐来了?在哪里?” 程加意朝着正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就不说话了。合荼奔下台阶,朝正房跑去,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抬脚进去。合馨正坐在凳子上同穆仕聊着天,一听见动静,都扭头看向了她。合馨急忙站起来,拉住妹妹的手,眼睛朝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没瘦也没胖,脸上倒还是以前的神态,便觉得这家人对待妹妹还不错,没有特别为难她。只是那穆仕脸上的神情实在太过于冷淡,刚开始聊天时,她一度怀疑穆仕对合荼是不是整天也是这种表情。 见姐妹两个人欲张嘴有话要说,穆仕识趣地站了起来,不悦的看了合荼一眼,淡淡说道:“你们聊吧。” “哎。”合荼答应了一声,瞧着穆仕走出去了,才兴高采烈的对姐姐说道,“姐!你怎么来了?我还打算去看你呢,只是最近一直不得空。” 合馨笑道:“听这话,你是比我还忙呢。你家里又没有个小皇帝要照顾,你到底要忙些什么呀?” 合荼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却越发的高兴起来,“可义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奶?长多大了?” “还小着呢。”合馨拉着妹妹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还不会走路呢,整天只是哭啊哭的,我今天来找你,也是刚好家里来人了,有人能看着他,不然我哪里有空出来。” “真的好想看看他。”合荼笑道,“家里来人?是妈来了吗?” “不是。”合馨欲言又止,却稍稍用力地拍了拍合荼的手背,“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认识?”合荼疑惑地看着姐姐,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难道是——秀寒?” 合馨无奈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怎么去姐姐家里找我?” “她也就知道来我家能找得到你了。”合馨站了起来,拉着合荼的胳膊往外走,“手里提了那么多的东西来拜托我,我想不答应都难。走吧,去我家吧,别让她等的太久了。” “可是——”合荼犹疑地停住了脚步,“可是我婆婆不答应让我出门。” “没事,我刚刚都跟她说过了。”合馨似乎带着点同情的看着她,“我就猜到了她不让你出门。”随即又低声说道,“我看她的神情,厉害着呢。” 合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脚下的步子却迈的快了起来。走过院子的时候,她同在储存室里忙活的穆仕打了个招呼,穆仕却头也不抬,似乎没听到的样子,她便知道婆婆因为这个生气了。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她总不能因为这家人,连自己的姐姐和朋友都不能见。快走到院门了,穆仕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知道了。”合荼急忙回头答应,拉着姐姐的手走的越发的快了起来,“我们快点走吧,早点到我就能跟秀寒待久一点。” 今日的姐姐竟对合荼顺从的很,也不像从前那样对秀寒生出那么多的偏见了。听她的话里语里,似乎对秀寒的印象好了很多。两个人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小小的三轮车,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合馨的家里,门没锁,是半开着的,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姐夫今天不在吗?”合荼小声问道。合馨点了点头,说道:“还没下班回来呢。”合荼这才放了心,撒开脚丫子往门里冲去。秀寒正在沙发旁不停地走来走去,看来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沙发上被抱枕圈起来一个圈子,小小的可义正在里面平躺着,挥舞着小小的手脚,兀自笑的很开心。 “秀寒!”合荼大声喊道,也不想会不会吓着了可义。她实在太兴奋了,几乎要冲过去拥抱秀寒。然而秀寒的反应同她一般,两个人同时朝对方跑去,直到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合荼捂着胸口笑道:“你怎么看起来瘦了,力气却比以前大了?哎哟,可痛死我了。” 合馨无奈的看着两个人,笑道:“你们自己聊吧,我去喂可义。”她走到沙发旁轻轻抱起婴儿,摇晃着走进卧房去了。 “你知道吗?”合馨一走,合荼的话匣子就被打开了,“我今天还在想着要找个空联系你一下呢,没想到这么巧,你居然让我姐姐来接我。” “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家在哪里,只能来问你姐姐。”秀寒紧紧地拉住合荼的手,满脸的疲惫和欣慰,“你姐姐说,你现在不一定能出来,还是我拜托了她很久,她才帮我去找你。”说着,她的神态突然一暗,却又很快笑了起来,“你现在怎么样?婚后的生活如何?” 合荼无奈的耸了耸肩,笑道:“就那样,每天做的事一样,时间也是过的一样的慢,只不过面对的人换了一拨就是了。” “你这话说的。”秀寒略带责备的看着她,“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吧?” “我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的。”合荼转折眼珠子想了想,“就是有时候睡着睡着,惊醒来发现身边还睡着一个男人,这感觉有点不一样吧。” “他对你好吗?” “谈不上好不好,正常的样子吧。”合荼坐直来,脸上摆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最近的新闻我可是看了,怎么回事呀?你不是唱歌唱得好好的,跟幸偲蕴也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说要退出什么的?” 秀寒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合荼,如果是你,让你在上学和朱海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合荼一听到朱海的名字,脸上先自摆出了十分的嘲讽,她摇了摇头,说道:“都过去的事了,你提他干嘛?”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往事,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出个主意,如果是你,你会选谁?” 合荼看着秀寒,见她一脸的期待,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断然说道:“肯定是选上学了。” “为什么?” 合荼惊讶的看着她,“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本能选择吧。我实在是不喜欢现在自己过的这种日子,我想上学,想跟你一样有自己的事业。” “那朱海呢?你就这么放弃他吗?” “如果他愿意陪我,支持我,那当然没问题,但是他连这个都不支持我,那我要他有什么用呢?”合荼反问道,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你问我这个问题,不会是你跟幸偲蕴之间出了类似的矛盾吧?” 秀寒叹了口气,“正是这样。” “那我劝你可要好好思考一下了。”合荼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秀寒长话短说,把她和幸偲蕴这段时间来吵过的架都大概说了一遍,又说了之前他那样逼迫着自己做选择,自己因而逃避回了家,现在还没作出一个相对于明智的、正确的抉择。秀寒话说到一半,合荼就忍不住笑了,拍着她的肩膀说到:“你呀,本来挺明白一个人,怎么现在也变得糊涂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秀寒疑惑地看着她,一时没听懂。 “你有多喜欢音乐、又为它付出了多少,我都知道,你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它呢?”合荼笑道,“至于幸偲蕴,一个把你逼迫到这个地步的人,你还要考虑他的感受吗?” 秀寒为难的低下头,闷闷的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多爱他。” “爱?”合荼嗤笑了一声,“爱能当饭吃吗?如果你放弃了,他能保证一辈子对你好,给你在拥有事业时同样的生活吗?反正我现在是不相信这个东西了,这完全就是一个假的、不真实的东西。” “可是他也很爱我,对我很好,我也都知道。”秀寒急切的说道,似乎在为他辩驳。 “我不想说什么爱不爱的,我问你,如果你为他放弃了唱歌,你觉得值得吗?” 秀寒犹豫了,她的双手扭搅着衣角,脸上的表情矛盾至极。她想起了自己奋斗的那些日日夜夜,参加比赛时的紧张和激动,获奖之后的狂喜,在每个忙碌到连觉都睡不满的日子里,正是因为对歌唱喜爱才让她坚持了下来,就连在网上被人黑的时候,她也充满着希望,从未想过要放弃。如果真的从了幸偲蕴的愿,她真的就能过的比以前好吗?对于幸偲蕴的爱,能让她每日每夜充满着希望的过,能让她不管在经受到什么打击的时候,都能坚定她的心、鼓舞着她的勇气吗? “如果他放弃你了呢?” 迷迷糊糊中,秀寒似乎听到合荼说了这么一句,她浑身打了个冷战,整个人瞬间变得清醒了过来。是啊,如果他放弃了自己呢,那自己又改怎么办?眼前的幻想被打破,她终于回到了现实当中,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冰凉却又冷静了下来。 “你说得对。”秀寒神情严峻的说道,“我实在是糊涂了。”她紧紧地握住合荼的手,感激的说道,“谢谢你,合荼,谢谢。” “你不要谢我。”合荼笑道,“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刚刚的那个你都不是你,你要一直是现在的你才行。” “我知道了,我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秀寒淡淡的笑着,摆脱了纠结的她,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清爽了起来,“还好有你在。” “我难过的时候,你也在。”合荼笑道,“我们是好朋友啊,遇到什么事,都要互相鼓励才成。” “知道了!”秀寒捏了捏合荼的脸蛋,脸上露出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笑脸,“对了,我还拿了一些书给你,你没事可以看看。”说着,她扭身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几本书来,都是一些简单易懂的故事书,“就权当解闷了吧。” 不知为什么,合荼一看到这些书,就想起了婆婆那张无时无刻都在冷漠的脸,顿时苦笑道:“我要是把这些书拿回去整日看,我婆婆估计会说死我吧。” “她说你干什么。”秀寒挑了挑眉,“再说又不是让你整天看,是闲的没事的时候看一看,又不碍事。” “好吧。”合荼歪着脑袋一笑,接过了这珍贵的几本书。紧接着,秀寒又从包包里拿出几样东西来,有几件是小孩子的玩具,有几件却是护肤品,她说道:“这都是给你的,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自己就瞎买了一些东西。然后,我想着,不一定你会什么时候生宝宝,那个时候可能我不在这个城市,这几个玩具就当是我提前给小家伙的见面礼吧。” 合荼的脸腾的就红了,她急忙扭过头,装作愠怒的打了秀寒几下,责备道:“说什么话呢,什么生宝宝。” 秀寒噗嗤一声笑了,“得了,你害羞什么啊,都是成年人了,再说,难道你不生啊?你不生,你老公也不答应啊。” “没羞没臊的。”合荼站了起来,红着脸瞪着她,“说的话真是一点体统也没有了。” “好了好了。”秀寒急忙拉住她的手,笑道,“不说了还不成,你这脸皮啊,倒还是跟以前一样薄。” 合荼这才坐了下来,两个人寒暄着,聊了旁的一些事。不知不觉,钟表上的指针就走到了数字5上,门外的楼道里传来渐渐走近的脚步声,门咯吱一响,刘季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看见合荼秀寒二人,他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点了点头,权当做已经打过招呼,夹着公文包走进书房里去了。 “我姐夫回来了。”合荼低声说道,看了一眼钟表,“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秀寒依依不舍的看着她,“我真想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睡,你去我家吧,我们还像那天一样,晚上我带你出去玩。” “说什么玩笑话呢。”合荼笑道,站了起来,“你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可以那么任性?我就现在这个时间回去,指不定我婆婆给我什么脸色看呢。再说了,今天大年三十,你还是回去陪着你爸妈,一家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多好。” 秀寒跟着小孩子一般的撅起了嘴唇,不过马上就笑了起来,“我才不管,等我以后得空了,我花钱请你来陪我玩,总行了吧。” “说话总没有个正经。”合荼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转身朝卧房走去。合馨正好抱着孩子出来,准备给全家人做晚饭吃,刘季的性子素来平淡,不喜热闹,所以即使是过节,也只是同往常一样。合荼摸了摸在姐姐怀里打着盹的小家伙,低声说道:“我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合馨看了一眼钟表,“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回去还要赶着做饭呢。”合荼说着,转身朝外面走去。秀寒匆匆朝主人道过别,从身后赶了上来,说道:“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言。虽然各自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谁知,说的越多就越是难以分舍,到最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互相拉着手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如同走马灯一般一闪而过,就像两个人短暂的相聚一般。下车前,合荼对秀寒说道:“你如果回来了,还像这样来找我,我一直都在这。” “嗯。”秀寒郑重的点了点头,目送着合荼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叹了口气,嘱咐司机将车开往了另一个方向。 第三十五章(一) 踏进大门的时候,合荼心里一直觉得不安,总怕一撞脸就看见婆婆那张总是带着责备的脸,不曾想,只是程加桦等在门口,一看见她进来,就拉住她的胳膊,不悦的说道:“你让我不要出去,你自己却出去了。” 合荼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是我姐姐来找我了,所以我出去了一下。”她的语气顿了一下,“你,在等我?” “嗯。”程加桦皱着眉头看着她,“我快饿死了,都没人做饭。” 合荼顿时释然,她拉开他的手,边朝里面走边说道:“今天大家一起吃饭,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程加桦变得结巴起来,但还是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妈年纪大了,你作为一个小辈,你不做饭,难道让我妈做饭啊。”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合荼皱了皱眉,她看见穆仕站在大厨房的门口,急忙低着头加快了脚步。经过穆仕身边的时候,她听见婆婆阴沉的说了一句:“出去这么久,给你去浪了是吧?” 合荼装作没听见,掀开帘子就进了屋。她洗手带围裙,在灶台前蹲下忙活了起来,包饺子的面已经发好,拌好的馅也放在案板上,看来婆婆都已经准备齐整了,就等着包饺子了。没过一会儿,穆仕也进来了,偌大的厨房里,就只有她跟婆婆两个人,整个空间安静的有些诡异,两个人都不肯开口说话,手上包饺子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好了,先把这些煮了吧。”穆仕停住手,看着包的差不多了,“你弄吧,煮好了先给你爸端过去。” “知道了。”合荼说道,斜眼瞧着婆婆洗了手走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怡然自得的搅拌着锅里的饺子,看着它们由小疙瘩渐渐变成白胖子,又逐渐的瘪了下去,这才用漏勺捞起它们来放到盘子里。 “我要吃。”程加桦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合荼一跳。她急忙拍一下程加桦已经伸向饺子的魔爪,责备道:“这是给爸的!你等着,我再煮。” “不行,我就要吃这个。”程加桦挑衅的看着她,手却没收回来。合荼眼疾手快的抢过那盘饺子,放在托盘上,绕过他就要往外面走。程加桦伸手一拦住,得意地说道:“让我不吃也可以,你得给我点好处。” “你别闹了,饺子都快凉了。”合荼不懂他到底要做些什么,眉头皱的越发的紧了,可是不管她怎么走,程加桦总有办法能挡得住她,她只好停了下来,抬头怒视着他。 “你给不给?”程加桦脸上露出一抹邪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眼睛。 “你要什么好处?”合荼没办法,只好问道。 “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过去。”程加桦嘻嘻的笑了,微微弯了腰,把自己的右脸送到了合荼眼前。 合荼瞪着他,觉得此人真是无理取闹至极,她沉下脸来,抬脚狠狠踹了一脚他的小腿,趁着他抱腿惨叫的时候,端着饺子迅速地绕过他出了门去。 正房里的电视仍旧开着,上面如旧播放着新闻。炕桌已经放好,就连装调料的小碗都已经摆好了,程加意依偎在程铁龙旁边,一看见合荼端着饺子进来,就激动地哇哇叫了起来。合荼把两盘饺子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们先吃,吃完了我再端来。” “你也别太忙活了,自己也吃点。”程铁龙说道,语气却心不在焉至极,目光甚至没在合荼身上停留一下。合荼答应了一声,端着盘子走了出去,心里怎么着都有些失落。自己还想着今天能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呢,可是怎么看,那桌旁都没有自己的位置,虽然留出了一个空位,可是那是留给程加桦的,也不是给自己的,人家看起来才是一家人呢,自己就是个外来的。看来今晚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吃算了。合荼叹着气,缓缓地朝着厨房走去。 她又煮了一盘饺子,端到了正房里,这才回到厨房煮起自己的那一份来。穆仕让程加意来叫了好几次程加桦,让他去吃饭,可是程加桦今晚就像着了魔似的,只近着合荼的身转,怎么也不肯跟家人一起吃饭。合荼煮好饺子,端到饭桌上吃,他便也盛了一碗,坐在她旁边吃,说的话合荼从未回应,可是他还是依旧不停嘴的说着,连饺子也堵不住他的口。 合荼吃了几个就没什么胃口了,程加桦聒噪的实在令人心烦,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说道:“你还是跟爸妈一起去吃饭吧。” “我跟我媳妇在一起吃饭,怎么了?”程加桦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耐烦,但还是觍着脸笑道,“你吃完了吧,吃完了跟我回房间。” “我看下爸妈吃完了没,我还要洗碗,你自己回房间吧。”合荼站了起来,准备朝门外走去,不提防手一下子被程加桦拉住,直扯得她坐在了他的腿上。他笑的一脸油腻,语气谄媚的直叫人呕吐,“你怕什么?你怕我对你做坏事?” “你不要这样行不行?”合荼挣扎着,“你今天真的很不正常。” “我不正常?”程加桦突然咧嘴大笑,“我对你什么都不做才不正常吧?”他抱着合荼挺身站起,就要往门外走去。合荼身小力弱,怎么也挣扎不开他的束缚,又羞又恼,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自己的卧房同大厨房离的很近,几步路就走到了,程加桦跨进门,一抬脚就把门关了起来,大踏步走到床前,将合荼往床上一扔,抬手开始解身上的纽扣。 合荼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门口想要出去,程加桦哪里肯放她,一把扯开她,连门也反锁了。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息,既让她心跳加速,又让她感到恐惧害怕,她退到沙发旁,抱紧了胳膊慌乱的看着他,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 “真的受不了,你脸上这是什么表情?”程加桦皱起了眉头,他身上的衣服脱的只剩下里衣了,“搞得我像强迫你似的。” “难道你这不是强迫?”合荼颤抖着声音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如果被妈撞见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你说谁不要脸呢?”程加桦的表情顿时恼怒了起来,他朝合荼踏近一步,吓得合荼尖叫起来。还好这声尖叫引来了旁人的注意,当程加意的坏笑又在窗外响起的时候,程加桦终于放弃了要对她进行的强迫手段。 “算了算了,晚上再说。”程加桦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你闭嘴,不要再叫了。” 合荼抖抖索索的站起来,警惕的看着他,边往门口靠去。还好他对自己没有再做什么,自己顺利地打开门跑了出去。程加意正靠在窗外饶有兴味的看着她,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的一地的瓜子皮。 “呸。”她用力吐掉嘴里的瓜子皮,鄙夷的说道,“不害臊。” 合荼跑进大厨房,将门砰的一声关起来,靠着门滑坐在了地上。她抱紧了膝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一种复杂的心情油然而起。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那种即将把自己完全展现在别人面前的场景让自己感到慌张。他们虽然夜夜都在同一张床上睡,可是到目前为止,竟是一次亲热之举也没有过。合荼也曾天真的认为,这样就是婚姻生活了,可是那个晚上,当婆婆把自己叫去,隐晦的询问自己有没有过房事时......她才知道自己想象的全是错误的。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到了这个时刻,她竟不自觉的胆怯起来,不是因为害怕程加桦,而是因为——因为什么呢?她自己却也想不清楚。 只不过失落了几分钟,合荼就迅速地站起身准备收拾厨房了。她就是这样,一旦有什么为难的、想不通的事情,她就会找事情给自己做,当手上忙碌了,大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这是多么有效的排忧的一个方法。她匆匆地将灶台上的碗盘堆积在一起,拿着托盘准备去正房收拾碗盘。踏出门口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程加意坐在正房的门槛上,托着腮脸色阴沉的望着她。合荼一下子就脸红了,她急忙低下头,躲避着程加意的目光,匆匆地朝正房里屋迈去。然而程加意的目光如芒在背,虽未直视,然而刺的自己浑身都不舒服。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混合着鄙夷、嫌弃,里面竟还有些好奇与期待。直到合荼端着盘子消失在大厨房门口,程加意才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轻哼了一声,摆弄着手上的纸页,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事。 洗过碗,扫过地,连每个缝隙的角落,合荼都仔仔细细的打扫了一遍。天色渐暗下来,透过窗户往外看,竟看不清楚远处的景了。昏黄的灯光下,合荼叹了口气,坐在小板凳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一直留心听着隔壁自己房间里的声响,她从里面出来之后,程加桦就没出来过,房间的灯也没打开,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合荼想自己总不能在这张小小的板凳上睡一晚上吧。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忧愁的看了一眼门口,最终还是放下手中的抹布,解下身上的围裙,缓缓地朝门口走去。 大门还没锁起来,能听见门墙外有小孩子互相追逐的声音。远远的,她听见正房里传来字正腔圆的男声女声,知道他们这会儿是在看“春晚”。年少的她也很好奇,可是却怎么也没有勇气买入那道门槛,坐在公公婆婆的视线所及之处心安理得的看电视。院子就那么大,走几步路就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口,里面还是暗着的,合荼心想,也许程加桦已经出去了,自己只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而已。如此安慰着自己,她鼓气勇气掀开帘子,抬脚走了进去。 程加桦果然没在屋里,小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从火炉里散发出的温暖的气息瞬间就将合荼包围了。她解下外套,搭在沙发背上,搬了个板凳在炉子旁边坐了下来。正是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便又拿起了那件未完成的毛衣,在灯光下熟练地织将起来。 一旦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件事上,时间是会过的飞快的。再一抬头,钟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9,外面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放炮仗的声音了。合荼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忽的听见门帘一响,一股寒气冲着自己涌来。她急忙回头,却见程加桦站在门口,对她摆摆手说道:“过来。” 合荼本能的警惕起来,缩起了肩膀,不知道他叫自己要做什么。见她没回应,程加桦的眉头皱了起来,再次挥了挥手,“过来。” “干,干什么?”合荼瞪大了眼睛问道,生怕他又忽然对自己做那种事。 “一起吃东西。”程加桦说着,准备要进来拉她的样子。合荼急忙站了起来,把手上的毛衣朝沙发上一放,步伐匆匆地走到了他面前。 “走吧。”程加桦伸出一只手,想拉她的手。合荼敏捷的避开了,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其中却也有怕被别人看到诟病的一面。程加桦无奈的笑了笑,转身朝正房走去。他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大炉子旁边,示意合荼就在这里坐下来,又拿了一个空盘子,往里面装了好些橘子和糖果花生,放在了合荼旁边的小几上。合荼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他的脸背着光,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放完果盘,他就回到了炕桌旁边,依旧偎着桌子看电视。合荼呆呆地看着那个果盘,抿了抿嘴,拿了一个橘子慢悠悠的剥了起来。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除了穆仕跟自己一同坐在椅子上,其他人都在炕上,他们似乎都当自己是空气一般,没人看她,更没人同她讲话,只有那程加意,偶尔往她身上扫一眼,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只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被合荼抛在了脑后,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电视上播放着的小品吸引住了,情绪仿佛是被那些屏幕里的人带动了似的,到好笑处几乎笑的停不下来。那些华丽的歌舞、悠扬的音乐,无一不在震撼着合荼的心灵。她的世界是多么的小啊,小到看到这些就已经觉得世界很美好了似的。正沉浸在遐想中,突然歌舞停了,音乐也停了,只有几个衣着华丽的人排成一排站在一起,开始数起倒计时来。程加意扯着程加纪的胳膊,嚷嚷着要去外面放鞭炮,程铁龙不放心,就让程加桦带着弟弟妹妹去。程加桦欣然应允,走过合荼的身边时,却一伸手拉起了她的胳膊。合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连公公婆婆的脸也不敢看,就这样被拉着走出了房门。程加意已经一马当先,迅速地拉亮了院里的灯,暂时照亮了一小片黑暗。合荼站在不远处,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看着他们激动地点燃,又跑开,捂着自己的耳朵兴奋地尖叫着。看到这个场景,合荼突然想起合弈合复来,他们也曾这样玩过,只是那时候点燃鞭炮的,是自己,自己也曾快乐的融入过这个游戏的。只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种游戏的乐趣已经离她远去了,就算她重新做回当时欢乐的模样,却怎么想怎么别扭,似乎很不成体统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心态转变成了这副样子,明明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态却成熟的仿佛三十几岁的人似的。 第三十五章(二) 放完鞭炮,几个孩子就兴高采烈的回房间继续看晚会去了。合荼瞧着已经很晚了,便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程加桦跟在她的身后,低声问道:“你不看了?” “不看了。”合荼也没回头,“给你织的那件毛衣还没完成。” “你要吃什么吗?”程加桦又问。 “不吃了。”合荼掀开帘子,突然想转身看一眼,只是这之后躯体一下子僵住了似的,仍旧顺着惯性走进屋去了。 即使过节的气氛仍旧很浓郁,然而困意早已爬上人们的脸,大家开始呵欠连连,就连晚会上的小品也不能使他们笑出来了。穆仕开始驱赶着孩子们回屋睡觉,自己随意清理了一下桌面和地面,洗漱后也开始准备休息了。程加桦晚上喝了点小酒,虽没全醉,可是胆气却因此大了起来。他走到卧房门口,沉思了一下,佯装出一副醉态,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合荼还在垂着脑袋织毛衣,听见他进来的动静,急忙站了起来,诧异的说道:“先前还没见你醉,怎么这会儿喝醉了?” “刚刚又跟爸喝了几杯。”程加桦含糊不清的说道,“扶我一下,我快站不住了。” 合荼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撑着他让他坐倒在沙发上。她又转身拿着脸盆去打水,试了试水温可以,便浸湿了毛巾开始给程加桦擦脸。程加桦微眯着眼睛,看似熟睡了,却一直偷瞄着合荼,见她如此尽心尽力的照顾着自己,倒比起先前那一位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真的有些醉意,他原本被封冻起来的心这时候竟慢慢冰释了,原始的冲动再次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几乎烧的他着起火来。 只是他知道,合荼还未经人事,单纯得很。下午的时候,他太过于自我了,有点吓着了她,反而什么也没得到。他不想让合荼排斥自己,更不想他们之前的排斥被家人察觉到,便下定了决心来慢慢诱导她。待着合荼为自己擦过了脸,漱过了口,他便装作被惊醒的模样,含糊的说道:“你也去洗洗吧。” “我已经洗过了。”合荼淡淡说道,“你换了衣服床上去睡吧。” “好。”程加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脱掉鞋子上床。他几乎把自己剥了个一干二净,可是当他把自己塞进被窝里之后,扭头一看,却见合荼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继续织着手里的毛衣,就不禁觉得有点恼怒,重声问道:“你不上来睡吗?” “你先睡吧,我把这条胳膊织完。”合荼没抬头,淡淡说道。 “不行,快上来睡!”他加重了语气,命令道。合荼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光着膀子半撑着身子看着自己,心顿时就砰砰的急速跳了起来。 “你睡吧,我过会儿再睡。”她声若细蚊般的说道,继续低下了头。 “你不上来,我就抱你上来。”程加桦说道,嘴角突然挂上了一抹笑。合荼心里一凛,见他准备掀开被子要下床了,急忙站起来说道:“好好好,我睡。” 灯灭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合荼躺在被子下面,觉得身体紧绷,神经紧绷,就算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几乎是和衣而睡,躺下来也不忘警惕着身边。就这样干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你是不是很怕我?” “啊?”合荼惊讶的看向旁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没有。” “你明明就是在怕我。”程加桦又说道,这次他转了身面对着合荼,气息顺着合荼的耳畔呼了过来。 合荼的神经越发的紧绷了,她急忙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在怕你,只是,只是——” “你这么紧张干吗?”程加桦突然笑了,“以前我半夜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熟了,就算我躺在你身边,你也没醒过来,看来睡着的你比醒了的你更乖。” 合荼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转过身背对着他。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要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这样他就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了吧。 没想到她一转身,身后的人也紧跟着贴了上来。他身上的温度透过合荼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似乎与她的体温融到了一起似的。合荼浑身一震,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却感到一种异常的情愫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似乎触电一般,将她全身的筋脉仿佛都打通了。她紧闭着眼睛,心里念叨着,这种事是总会发生的,自己不必害怕,可是她紧张的身体都抖索了起来,几乎停不下来。 这是结婚两个多月来,两个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结束了之后,两人都平躺在床上,彼此都有默契的不言不语。合荼觉得身体很痛,痛到她有点无法忍受。她缓缓地起身,下床准备清洗一下。程加桦就撑着脑袋在黑暗里追寻着她的身影,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我先前沉浸在那么消极的心情里,竟没注意到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温香软玉。”他暗自想着,回味着刚刚的体验,感到心情愉悦极了。然而释放之后,困意也随之而来,他转身躺下,合上眼睛,迅速地睡了过去。 合荼洗完,以为程加桦还没睡,仍旧遮掩着身上,坐在床边迅速地穿起衣服来。及待听到程加桦沉重的呼噜声,她才意识在他已经睡着了。不知怎的,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失落,呆怔了几秒,才上床睡了。她的脑袋异常清醒,怎么努力也睡不着,天色将亮的时候,她才合眼微微眯了一会儿,但也很快就起来了。新年的第一天不能赖床,不然这一年都是赖床鬼,这是母亲说给她听的话,她一直牢记在心中。 程加桦还在睡着,她尝试着叫了他几次,他总不应,她只好放弃,收整起自己睡的那半边来。蓦的,床单上一小片不规则的血迹闯入她的眼中,合荼一愣,觉得脑中炸响了一个雷似的,她记着自己并还没来月事,难道是......她急忙更加用力地推着程加桦,想要快点清洗掉这点血迹,不然被婆婆看见了又要说。程加桦迷迷糊糊的醒来,不知所以的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现在才几点,你就叫我?” “不早了。”合荼恼怒的说道,觉得现在这样都是拜他所赐,他还这样一副不耐烦的尊容,“新年第一天不能赖床,你赶紧起来。” 程加桦抱着被子,嘟嘟囔囔的下了床,及至看见床单上的那点血迹,他顿时就明了了,好笑的说道:“原来是为这个。” “你还笑!”合荼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急忙识趣地闭上了嘴,脑海里却现出那个人的影子来,那时候的她也是同合荼一般这样紧张慌乱,仿佛惹下了什么祸似的。程加桦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慢慢来。” 合荼没应话,抱着床单就出去了。早晨的空气十分清冷,又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烧热水,合荼只好用冷水洗,冻的一双手通红。直到把干干净净的床单晾在院里,她才松了口气,倒掉盆里的水回屋了。 程加桦已经洗漱完毕,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准备出门去。合荼迎面撞上他,见他大清早就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不禁有些疑惑,问道:“你去哪里?” “男人去哪里女人管不着,你别问。”程加桦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问道,“冻坏了吧?进去暖暖手吧。”说着就要越过她朝外面走去。 合荼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皱着眉问道:“你不会又是要去麻将馆吧?” 程加桦的眉头皱起来了,眼里仅有的柔情也消失了,“跟你说了你不要管太多。” “你不知道我们一个月就靠着爸给的那点钱生活,你也不出去工作,你再去麻将馆,输光了钱,我们拿什么吃饭?” “我最讨厌听这些话了,没钱了不吃饭了就是,反正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程加桦甩开她的手,大步流星的朝外面走去。合荼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原本对他生出的一些好感顿时也都消失了。 自从她嫁过来,程加桦就几乎日日在外面赌,几乎每天都是大半夜才回来。她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公公一个月给自家的生活费就没多少,几乎都给他输完了,除了基本的米面,多余的东西竟是没钱去置办。她也曾向公公婆婆隐晦的说起过这件事,可是他们竟冷漠的很,说这是自己的家事,既然程加桦已经成家了,就不归他们管了,日子过成怎样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就连他自己的父母都不管,合荼又能做什么呢,每次拉扯着他不让他去,程加桦就会大发脾气,如果她哭诉,他就更加不耐烦。她真的觉得很奇怪,在细节上对她挺贴心的程加桦,每次扯到这件事情上,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还好后来每个月的钱,程铁龙都是直接交给合荼,她才从牙缝里省出来了几个钱,偶尔能应个急,日子才算过的不是那么紧迫。 这些东西想起来实在让人心烦,合荼闷闷不乐的坐了下来,手里的毛衣也不想继续织了,总觉得愁的很。还好她刚刚检查过自己放钱的地方,程加桦没有发现将它们拿走。那么他是哪里来的钱,她又无从可知了。合荼用力地摇了摇头,想驱赶走这些不停围绕着自己的烦恼想法,她站了起来,准备给姐姐打个电话,看姐姐什么时候回家,她准备跟姐姐一起回家一趟。 公公婆婆已经起来了,虽然生的孩子懒惰,但他们却很勤快。程铁龙一大早就去园子里忙活了,穆仕正在叠被。合荼在门口站定,说道:“妈,我给我家里打个电话。” 穆仕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新年第一天,给你家里拜个年,顺便帮我问个好。” 合荼应了一声,走到电话旁边,熟练地拨动着姐姐家里的电话。她知道婆婆竖起耳朵在听,所以自己要说的话必须更简洁一点,这样才不会落下给婆婆说自己浪费话费的话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背景音很嘈杂,似乎有小孩子在哭。合荼跟姐姐稍稍寒暄了一下,问姐姐什么时候归家去。合馨说道:“不行,最近不行,娃儿发烧了,我天天抱着他往医院跑。” “好吧,那你如果得空了,就给我来这个电话。”合荼急忙说道,眼睛余光看见婆婆的脸色已经微微变了,“我挂了啊,姐。”没等合馨回话,她迅速地放下了话筒。 “你去做饭吧,今天就不单独吃了。”穆仕说道,坐在炕边上穿鞋。 “知道了。”合荼转身往外面走,她装作面无表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心里却担忧的很,不知道可义的发烧好点了没有,姐姐最近肯定是忙坏了。照姐夫的性子,肯定是不会帮姐姐的,自己如果可以去帮姐姐的忙就好了。 心不在焉的做好饭,招呼着长辈们吃过,合荼才在厨房的饭桌旁坐了下来。她的胃口一直都不好,吃饭也是马马虎虎,近来瞧着竟是越发的瘦了。加上心里有着心事,人也就憔悴了许多。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她又开始织起那件毛衣来,借此打发着时间,也在默默等待着程加桦的归来。 她决定晚上好好地跟他谈一下。 第三十五章(三) 她等了很久,从白天等到傍晚,再从傍晚等到半夜,等到眼皮子开始打架,就算使劲掐自己也驱赶不走浓重的睡意。大门也落锁了,程加桦毫无踪影,估计着又要在外玩一夜了。合荼叹了口气,她几乎已经快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他每天按时回来,她还会觉得奇怪呢。她强撑着又等了一些时间,实在是熬不住了,就脱衣上床准备睡觉。她前夜一夜未睡,头沾上枕头几乎就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觉得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脱自己的里衣。合荼翻了个身,以为是在做梦,没想到那人径直俯伏在她身上,开始亲吻起她来。合荼一下子就惊醒了,她用力推起眼前的人,惊惧的问道:“谁!” “是我。”程加桦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浓重的烟味。合荼皱起了眉头,心里感到一阵恶心,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放开我,你身上难闻的很。” “我就不放开。”程加桦缩紧了胳膊,把她牢牢地钳制在自己怀里。 “你不放开我就打你了。”合荼怒道,“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程加桦沉默了几秒种,从她身上下去了。他平躺了下来,重重的叹了口气。 合荼急忙坐起,瞧着黑暗中的他。他似乎颓废的很,不知道又遭了什么事。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你身上还有没有钱?”半晌,程加桦突然问道,语气里有些些许威逼的意味。 “没有!”合荼厉声说道,她气的很,却也由于前一晚的亲密接触,面对程加桦时的那种胆怯也逐渐消失了,“你都拿去赌了,我还有什么钱。” “爸给你的钱肯定不止那么一点。”程加桦也翻身坐了起来,“你是不是偷偷把钱藏起来了?” “真好笑。”合荼冷嘲道,“如果不是我,你以为你现在吃的米面都是谁买来的?” “意思是你有钱了?”程加桦抓住了她的胳膊,“给我!” “没有!”合荼甩开他的手,“都拿去做家用了,剩下的都被你拿走了。” 程加桦在黑暗中愣了一会儿,没再说话。他疲惫的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合荼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觉得心烦极了。她抱起自己的被子,窝在沙发上睡了起来。她实在是不想跟他一起睡,身上也不知道沾染的什么味道,十分刺激人的嗅觉,但更多的是对于他这种不上进的行为的愤怒,作为一个已经有了家室的男人,他怎么还可以做到夜夜去赌,不为自己的未来留条后路呢?合荼本来还想跟他谈一下,这下连谈的欲望都没有了,心里有的只是出离的愤怒。 一夜无语到天亮,合荼仍旧是早早就起来了。她就是一个本性勤快的人,这么多年了,也早已习惯了早起。只是今日与以往不同的事,她起来后,使用大力的手段折腾醒了程加桦,让他穿好衣服从床上滚下来。要是换做平时,她是都不会管他的,任凭他睡到几点。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一切不符合她的生活习惯的行为开始让她感到厌烦起来,她这个人又是比较吹毛求疵的一个人,两者一催发,这种厌烦的心情简直要快要将她折磨疯了。她用力地叠着被子,清理着床面,长长的拉着一张脸,仿佛大清早的就有谁惹了她生气一般。程加桦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瞪了她几眼,打着呵欠出门去了。他跑到程加纪和程加叶的房间里,脱掉鞋往床上一躺,便呼呼的睡了起来,似乎响雷都叫不醒。 做好早饭,合荼到处找程加桦,却怎么也找不着。她气的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以为程加桦又出门去赌了。她急咻咻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仿佛狂躁症患者一般。后来,她的行为引起了全家人的注意,程铁龙倒是毫不在意,只是瞧了她一眼,就转身进园子去了。程加纪则靠在墙上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问道:“嫂子,你干嘛呢?” 合荼猛一回头,看见他们三个齐齐站在门口瞧着自己。程加叶倒没什么反应,手里拿着一本书,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几眼,仍旧低头看书去了。程加意则学着程加纪的动作表情,眼睛里面挂满了戏谑,好奇地看着自己。 合荼张嘴,却看到婆婆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心里一动,连思考也无,脱口而出:“你大哥又去赌了。” 她的目的是想用这句话引起婆婆的注意,好让婆婆也劝一下程加桦,改掉这种不好的习惯,走一条正确的路。谁知她眼珠子都没抬,拿着盆子就往储存室方向去了。合荼失落的低下头,感到一阵浓烈的无助。 “大哥?”程加纪噗嗤一声笑了,“在我房里睡觉呢。”他吐掉早上吃饭时卡在牙缝里的一根菜,接着说道,“嫂子,你总得让我大哥睡觉吧,怎么就把他赶出来了?” “真坏。”程加意加了一句,笑嘻嘻的看着合荼。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让他睡着?”合荼顿感欣慰,觉得这一早上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终于泄出去了。他还没走,自己还有机会绊住他,不管是哭是闹还是打骂,自己都得让他改掉这个出去赌的毛病。 可惜,她太天真了。 合荼回屋拿着针线篮朝那栋二层小楼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就听见里面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了。推开门,里面闷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将两扇门都打开,意欲给屋里换换气。她也没叫醒他,也没做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了床尾,开始织那条快要完工的胳膊。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背也开始酸痛起来,程加桦这才从梦里面缓缓醒了过来。一看见合荼的背影,他猛地以为自己还在自己的卧房里,朝周围一打量,才记起早晨的事。他平躺着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嘛?”程加桦瞅着合荼的背影,好奇的问道。 “看着你。”合荼动也不动,冷冷说道。 “看着我?”程加桦噗嗤一声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看着我。”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嘴角露出一抹淫笑,说道,“你不会是想跟我......” 合荼唰的一下站了起来,扭头怒视着程加桦。她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说的这些虽然隐晦却包含着别的信息的话,她是十分的明白。没想到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来挑逗自己,真是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个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我看着你,是不想让你出去赌!”她抬高了音量,赌气似的说道。 程加桦嗤笑了一声,开始往身上套外套,“你能看得住我?”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合荼皱着眉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你输掉的那些钱,我们可以存起来,或者可以置办些别的家用,为什么要把它们白白送到别人的口袋里去呢?” “你懂个屁。”程加桦顿时拉下了脸,他阴沉的看了合荼一眼,伸脚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鞋子。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也觉得这样做不好,可是他已经深深陷在里面无可自拔,除了在麻将馆的日子,其他的时间对他来说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自从佳佳走了,他的世界就只变成了黑白两色,唯有这种自残式的赌钱行为才稍稍有一些色彩。而且,这多有意思啊,自己的命运仿佛被抓在老天爷手里,大喜大悲全靠运气,令他感到十分的刺激。而且,人有一个犯贱心理,越输就越想赌,总有一种莫名自信,觉得自己能把输掉的都赢回来,这样拿着大把的钱回到家里,自己脸上也有牌面。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仿佛有了能应对合荼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便说道:“等我把输掉的都赢回来,我就不赌了。” “你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才会越输越多!”合荼怎么会被这拙劣的答案给蒙住眼睛,何况就算把钱都赢回来了,他也不会不赌的。他已经染上了赌瘾,不强制他是不会改掉的。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叽哩哇啦的话真多。”程加桦站了起来,“我饿了,我要去吃饭。” “没饭给你吃!”合荼气极了,又重重的坐了回去,扭头望着身侧的空气,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 “呵。”程加桦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笑出来是什么意思,紧接着他就出了门,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没救了,没救了。”合荼喃喃的说道,那种无助的感觉竟是越发强烈了。 吃完早饭,程加桦的身影再次消失了。合荼无可奈何,一心烦闷,却无人诉说。她把那条只剩下一小半的袖子扔到一边,也不想继续给他织了。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觉得自己的这种生活过的是多么的无趣,反观秀寒、姐姐,连她们似乎都过的比自己好些。对了,秀寒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事情都处理好了没有,她可真是运气好,生来就拥有一切,前途又是如此的坦顺。若自己也是那样一般......合荼环视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屋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种令人气闷的状况直到全家人发现她怀孕了那一天,才发生了些许的改变。那已经是四月份了,寒气已经退去,阳光也日渐变得温暖起来,院子的花坛里开始渐渐长出一些青色的小草,园子里的各种果树也开始略微抽芽了。合荼坐在台阶上正在搓洗着盆子里的脏衣服,经过了这大半天,盆子里的水已经凉了,她的手被凉水刺激的通红,指节酸痛的几乎伸展不开来。好不容易洗完了这一大盆衣服,一一将它们晾晒到院里,倒掉盆里的水,她这才进屋去暖和手。只是那手猛一接触温暖的气息,开始变得巨痒起来,她忍着不去挠,缓缓搓着两手,想让它们的关节变得不那么僵硬。 那会儿已经是中午时候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程加叶和程加意被穆仕强制着睡午觉,他们下午还要去学校上学。程加纪说是跟着一个朋友去学手艺了,具体学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只要肯学就是一件好事,程铁龙却是很支持他。程加桦一如往常,仍旧去赌了,只是近来没钱,他才稍稍收敛了一点,免得输光了身家,那摆在屋角的铁棍可是不心疼人的家伙。 合荼合衣在床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午觉。她曾是见识过那根铁棍的威力,那时候程加纪不学好,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抽烟也就算了,躲起来不被程铁龙发现,倒也没什么。没想到他胆子竟大到如此程度,光明正大的坐在正房椅子上抽烟。程铁龙素来最讨厌烟味,自己的卧房里常年都是淡淡的线香香气,从来没有别的气味,那次程加纪抽烟被他抓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就将程加纪踹倒在地,拿着那根长约一米半、重达五斤的铁棍狠狠地将加纪打了一顿。那次之后,程加纪卧床休息了半个多月,身上的伤才渐渐好起来,却从此以后改了抽烟的这个毛病。程铁龙也不是没向家里人说过,偶尔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沉默半天,然后突然说道:“你们想做什么我无所谓,是出门去赌去玩去闹,只要不损害我程家的名声和我的财产,随便你们怎么闹,要是敢闹到我头上,不管是亲的还是疏的,我手上的棍子可都不留情面!”听到这话,程加纪羞愧的低下了头,程加桦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合荼原本还将改变程加桦的希望寄托在公公身上,可现在看来,只要输的不是公公的钱,他都不会去管。她的心情顿时更低沉了,却也无法理解这家人的这种相处模式,要是换成是自己的父亲,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会说一直纵容了 第三十五章(四) 由于心里一直想着这些烦心事,合荼反而更睡不着了。她翻了个身,觉得身体沉重的很,近来虽然天气热了很多,但还远远没有夏天那般热到人完全没有胃口的地步。她最近几乎连一口饭都吃不下,身体老是觉得不舒服,炒着菜闻着油烟味时几乎都快干呕出来。她愈发的瘦了,几乎成了一个纸片人,走在风里随时都摇摇欲坠的样子。 后来,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决定不让自己再去想程加桦赌钱的事。还好自己已经留存下了一点存款,这是给她唯一的安慰,那个底都还未被钱币填满的存钱罐是她生活下去的动力。这些钱都是从牙缝里面抠出来的,为了存钱,她连脂粉都不舍得买了,一直用着从自家带来的护肤品,直用到现在。偶尔跟着婆婆上一次街,想到家里破了的需要置换的玩意儿,她也舍不得买,总觉得回去修修补补一下还能继续用。衣服就更加不用说了,合荼手艺精巧,有了布料,自己就能做一套衣服出来,又何必花钱去买外面人做的。所以到现在,她唯一添了的两件新衣,是用婆婆不穿的衣服改的,看上去倒也还算半新,式样也不算老气。实在闲的无聊的时候,她曾想过做衣服卖出去,然而把这个想法对婆婆一说,她就泄气了。因为穆仕一听见这句话就笑了,她扭头看着合荼,仿佛看着一头愚蠢的驴似的,“现在衣服都是工厂里面做出来的,人家那个是流水线,一分钟能做多少件出来。先不说你做一件衣服需要两三天,就算做好了,你卖给谁去?人家有那个功夫,早上衣服店去了。” 合荼卖衣服的心愿落空,再次变得无所事事起来,除了忧愁程加桦,却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起打算来。她各种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好赚点钱回来,可是无论做什么,都逃不过一个魔咒,那就是她的婆婆。穆仕从来不许她随意出门,就算出门也要说清楚了一定要出去,穆仕才会答应让她出去。合荼不知道婆婆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严厉,然而她对程加意就不会这样,也许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或者是不经意间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让她担心自己跑了?合荼实在是想不通,又不能当面问,所以那些计划再制定的详细完美,却也无机可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合荼看似闲得很,大脑却从来没停过转圈,总是在做各种计划。等到终于发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的时候,合荼才有些慌张起来。身体不好,计划再好也没用。有时候对着镜子,她看见里面瘦脱了相的自己,开始感到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生病了,而且还是绝症。 可是能对公公婆婆说吗?合荼觉得如果自己说了,他们也许会马上让自己跟程加桦离婚,把她赶回自己的家里等死。不过那样也不是不好,起码能摆脱这里无趣的生活。这幼稚的想法一出来,合荼就被自己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摸着自己瘦的只剩下骨头的手腕,开始发愁要怎么办。 她最终还是对婆婆说了。那是五月的一个清晨,穆仕不知道怎么感染了风寒,躺在炕上休息,合荼就包了全家人的早饭。做好了之后,她把一碗粥给婆婆端去,准备伺候婆婆喝粥。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等到婆婆终于喝完了,吃了药睡下,合荼才犹犹豫豫的说道:“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穆仕闭着眼睛,觉得身体很疲累。她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让合荼快说。 “我,我好像生病了......”合荼说道,眼睛突然有点干涩,“而且好像是治不好的病。” “嗯?”听见这话,穆仕惊讶的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合荼,觉得合荼好像是最近瘦了,脸色也看着不是很好,马上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生病?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就是身体乏的很,什么也吃不下。”合荼端着碗,无助的站在地上,瘦弱的身体在显得空荡荡的衣服下面微微颤抖,“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觉得头很晕。” 穆仕缓缓地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打量着合荼。她的眉头皱的很紧,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什么也不说。过了好半天,她才问道:“加桦知道吗?” “我还没跟他说。” “这样吧,你叫你姐姐来,让她带你去医院看看。”穆仕说道,再次闭上了眼睛,“如果真生了什么病,也快点去看。” 合荼急忙答应了。没想到婆婆居然让自己去找姐姐,这可是她意料之外的。隔了几个月,她终于能看到姐姐了,这令她感到心花怒放,先前的疲惫几乎被这消息一扫而空。她回到房间,匆匆换过衣服,跟婆婆说了一声就出去了。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她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了姐姐家门口,只是站在那里敲了半天门,却没人来开。 “家里没人?”合荼心想,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人来开门。她便转过身,靠着墙站住,准备等一会儿再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几乎站也站不住。她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把头靠在膝盖上,就这么睡了过去。等到被人叫醒,已是下午五点多了。合荼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到姐姐那张充满担忧的脸,便马上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来。 “别笑了,难看死了。”合馨皱着眉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脸,只觉得凉的刺手,“赶紧起来,这台阶上这么凉,小心感冒了。”她拉住合荼的手,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开门。合荼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却一点用也没有。她就这样被姐姐拉着进了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合馨给自己倒水,坐在身边摸自己的脑门。 “没发烧啊。”合馨疑惑地说道,“怎么脸色这么差?”她认真的瞅着合荼的脸,问道,“你怎么今天来了?昨晚可义又发烧了,我今天跟你姐夫送他去医院,现在他还在医院打吊针呢,要不是我回来拿衣服,难道你还在这门口等一夜?” 合荼眼睛一酸,眼泪立时就涌了出来,她伸出胳膊用力抱住姐姐,难过的说到:“姐,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说什么呢!”合馨立刻责备道,“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 “真的。”合荼哽咽道,“我觉得我很不好。” “哪里不好?”合馨把她从自己身上推起来,“你跟我说说。” 合荼便把自己对穆仕描述的那些同姐姐描述了一遍。 合馨打量着妹妹,觉得她最近是真的瘦了许多,连眼眶都陷了下去。听完合荼说的那些话,一股愤怒混着心疼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狠狠说道:“真是一个好婆婆,你生病了不带你去看,居然让你一个人跑这么老远来找我。” 合荼低下了头,闷声问道:“姐姐,你嫌弃我了吗?” “怎么会!”合馨皱着眉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她这样做就是不妥,万一你在来的路上晕倒了怎么办?”她拉着合荼的手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说道,“走,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去。” 合荼不说话,只是乖乖跟着姐姐走。她平时就没来过医院几次,一进院门就紧张起来,尤其闻到那些消毒水的味道,更加刺激自己的心情,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快要死了。挂了号,做了诊断,医生让她去做个尿检和b超。合荼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跟着合馨在人群里绕来绕去,终于,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当她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从b超室出来的时候,合馨被医生叫了进去。 合荼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奇怪,现在反而不觉得昏沉了,身体似乎变得又有精神起来。没过几分钟,合馨就出来了,脸上是欣喜若狂的表情,她一把拉住合荼的手,低声笑道:“好事,好事。” “什么好事?”合荼疑惑地看着姐姐,“我没得绝症吗?” “你个傻孩子。”合馨笑着戳了一下合荼的额头,说道,“你怀了!只是你的妊娠反应强烈些,所以才瘦的这么多。” “我怀了?”合荼皱着眉头说道,一时没明白。 “都快三个月了。”合馨摸了摸合荼的肚子,“这么看着好像是有点鼓起来了。” “姐姐。”合荼一把抓住合馨的手,瞠目结舌的看着她,“意思是我也有小宝宝了?” 合馨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合荼一时间觉得如同云里雾里,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弥漫在她的心头。她感到很神奇,居然有一个生命孕育在自己的肚子里,又觉得发愁,只是现在自己都过的如此窘迫,以后孩子生下来还要跟着自己过如此窘迫的生活,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没等她仔细琢磨清楚,合馨已经拉着她朝医院外面走了,“我先送你回去,你在家好好养着,先把身体吃胖来,你太瘦了,医生说再这样瘦下去说不定有流产的风险。” “哦。”合荼迷迷糊糊的点头,显然没全把姐姐的话都听进去。一路摇摇晃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姐姐对婆婆说话,又挥着手对自己告别,清冷的五月夜晚,昏黄的灯光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如同梦幻一般。 “你进去吧。”穆仕关好大门,走到她跟前说道,“从明天开始小心一点,可别摔着碰着了。” “知道了。”合荼点点头,瞧着婆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也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心理。难道她不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吗?自己父母知道姐姐怀孕的时候,可是高兴坏了呢,还专门跑了那么远来看姐姐,怎么婆婆脸上倒是一点高兴都看不到呢?合荼张嘴还欲说什么,穆仕已经越过她朝正房走去了,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一暗,那寒冷似乎沁骨入髓,冻得合荼直打起哆嗦来。 程加桦依旧是半夜到的家,只是平常这时候合荼早就睡了,这会儿屋里的灯却还亮着。他带着满身的烟气进屋来,疑惑地看着坐在眼前发呆的人,不禁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怀孕了。”合荼说道,也不绕弯子。 “怀孕?”程加桦脱外套的动作滞在半空,“真的假的?” “今天我姐姐带着我去医院检查了,千真万确。”合荼从口袋里拿出病历本,扔到了他跟前。 程加桦半信半疑的捡起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微微撅着嘴唇,喃喃说道:“真是神奇。” “你说什么?”合荼没听清楚,皱着眉头问道。 程加桦也不脱衣服了,直接坐在了合荼身边,伸手摸着她还是很平坦的小腹,笑道:“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肚子大?” 合荼看了他一眼,看来他竟是没发现自己最近瘦了许多,怎么可能显怀。她叹了口气,说道:“你去洗洗吧,身上的烟味实在太重。” “好好好。”程加桦笑着站起来,目光却依旧还在她的肚子上徘徊着,“真是神奇。” 晚上睡觉的时候,程加桦说了一句惊破天际的话,几乎惊的合荼从床上跳下来。他说道:“明天我出去找工去。” 合荼一下子翻身坐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坚定的气息来,语气也是毋庸置疑。 “你说真的?” “当然,我程加桦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程加桦握紧了拳头,字字落地有声。 “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合荼皱起了眉头,她本来已经放弃劝说程加桦,然而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自己反而不太相信了。 “你还有钱吗?”程加桦不答反问。 合荼心里一阵冷笑,看吧看吧,果然是话里有话,在套路自己呢。她摇了摇头,冷冷的说道:“没有。” “那就是了,我们都没钱,再不赚点钱,以后都没钱给娃买玩具。”程加桦嘻嘻笑道,伸手拉住合荼的胳膊,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来,“你说是不是?” 合荼一时间愣住了,心里竟不是滋味起来。看来他是真的想要转变,自己却这样误会。她呆呆地想着,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感动,似乎长久时间以来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无助在这一刻都消失无踪了。 “我们的日子会过的好起来的吧?”她喃喃问道。程加桦嗯了一声,揽住她的腰的手越发的紧了。 第三十六章(一) 然而合荼的怀孕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实际上的生活转变。 程铁龙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客气疏离,偶尔说话,也只是问问合荼近来身体怎么样。合荼当然要说自己很好,要是说不好,他也不会多说几句,只是嘱咐合荼好好照顾自己,仍旧低头忙自己的事。至于穆仕,穆仕的态度似乎更加奇怪一些,她在对待合荼的言语上更加亲切了,跟合荼聊天时,合荼几乎觉得她言语里冒出的温暖像是要溢出来似的。然而分派给她的活计还是一样不少,有时候合荼坐在院子洗衣服,她就站在门口看着,装模作样的问上一两句,也不帮她,转身就进去了。如果合荼累着了,她会来关心合荼,顺便责备一下怎么会让自己累着呢?这种模棱两可、变来变去的态度真是把合荼给搞糊涂了,一时辨不清穆仕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只是她肚子越来越大,走路都开始吃力起来,实在是分不出精力来琢磨穆仕的心理,所以即使有时候心理觉得奇怪,但也就觉得奇怪罢了,反正她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人,怀了一个孩子就好像怀了一个天下似的,仍旧尽心尽力的做着属于自己分内的事,偶尔实在做不了了,才对婆婆说下,婆婆倒是也不会说什么,只嘱咐着让她休息,自己安排程加意去做了。 这个时候,合荼就会坐在屋里开始乱想。她在想自己的这种性格,万事自己能承受就承受,绝不想把自己的软弱轻易暴露出去。如果秀寒看见了,肯定会说:“你就装一下软弱怎么了?反正怀孕了,又不是自己故意不做。”她会责备自己太要强,不会为自己着想。可是合荼就是这样,她受不了别人说自己不好,就是因为受不了,她才要把所有事情都做的很好,让别人抓不到把柄说自己。这种生活有时候虽然会过于累,却能给她的心里带来很大的安慰,就是这样才撑着她一步步走下来的吧,合荼心想着。 然而转变也不是没有,那就是程加桦。如他那晚所说,他第二天真的早早起来就出门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兴高采烈的对合荼说,自己找到了一个活计,是去给别人当司机,活计倒不沉重,薪资也还可以。就是这样,合荼已经很满足了,还能指望他能做什么更好的呢。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程加桦把这件事对父亲说了,程铁龙一点表示也没有,只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程加桦,斥责道:“我生的这几个儿子都是一点出息也没有,就只有加叶和加意才好些。你跟加纪,也就是工地上搬砖的命,我还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程铁龙的儿子出去给别人当司机,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一番话直说的程加桦羞愧的低下了头。不过斥责一番,程铁龙的语气还是缓和了下来,接着说道:“你要是做了就好好去做,毕竟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总比之前出去赌钱好得多。就是出门别说你是我儿子,我可承受不起。” 程加桦急忙答应,然而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在外面说过自己是程铁龙儿子,毕竟说了别人也不信,谁会相信程铁龙有这样的儿子呢,早早辍学,不好好念书,整日赌博,虽然决心向好,也只能找到一份司机的工作。也许在父亲的心目中,加叶和加意才是最标准的满足他心意的孩子,他们成绩优秀,在班里排名高高在上,又不胡乱捣乱,性格乖巧听话,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好孩子吧。 每天出工之前,程加桦都会到合荼跟前呆坐一会儿,不是摸着合荼的肚子同那里面未出世的孩子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只瞧着那瘦小的身体上鼓起的一块儿,脑海里幻想着他生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一心念叨着,合荼这胎会生个男孩儿,每次说起的时候也是满心欢喜。但是合荼却不以为然,当看到他边说边沾沾自喜的时候,她就会驳斥道:“难道是女孩儿你就不疼她了吗?” 加桦愣了一愣,他倒没想过合荼会生个女孩儿,素常母亲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是说合荼会生个男孩儿,时间久了,他几乎以为那就是个男孩儿了。不过是女孩儿也没关系,都一样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疼爱呢? 夏季前后的这段时间,家里开始忙碌了起来。程铁龙名下还有二十来亩地,虽然雇了人帮自己打理(因为家里没那么多人力),但是偶尔果园土地都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是要去帮忙。加桦在外工作,加纪要去学工,加叶和加意都还在上学,程铁龙、穆仕和合荼就成了主要苦力工。每日要早早起来先打理一下果园,前期翻整被冬日的严寒冻的硬邦邦的土地,后期就要开始打理和照顾各种已经长出嫩芽的蔬菜和果子,地里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去地里帮忙。一家人几乎从没闲下来过,整日里东奔西跑,身上沾染的泥土就没消失过。合荼虽然肚子已经五个月了,可是还是跟着公公婆婆到处跑,虽然累,也几乎从没有过抱怨,因为婆婆对自己说过这么一段话,她说:“我当年怀孕的时候,身体也是跟你一般瘦弱,但是我那个婆婆啊十分的厉害,我怀孕了,在家里的活计还做的更加多了起来,但后来还是顺顺利利的生下了这几个不听话的小崽子。女人么,都会经历这么一个过程,别说自己怀孕了就娇滴滴什么都干不成了,那这个家里要你还有什么用呢?”正是因为这一番话,合荼便不肯松懈下来,反正更加卖力的做事,她太好强了,绝对不愿意给别人留下一点关于自己不好的印象,即使自己已经有点行动不便了。 那次跟着姐姐去过医院之后,合馨就把合荼怀孕的事告诉过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们。家里也曾来过电话,询问自己在这里的生活过的会不会好,孕期的话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实在想回家,就回来,跟合馨一样在家里备胎分娩。对于家里人的关心,合荼都表示了感激,但是那些提议,她却摇摇头拒绝了。她从来没想过要回家去分娩,因为她接电话的时候,穆仕就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就等着她说出来什么穆仕不愿意听的话。穆仕虽不会明面上为难她,但是一旦开始对合荼不满意,就会开始一个冷暴力的过程。合荼曾经尝过几次,滋味十分的不好受,那个时候除了加桦,几乎全家人都不理她,走路路过也都不看她一眼。即使这样,合荼也不肯轻易低头,这冷战就会持续很久。但是谁会喜欢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视对方为陌生人呢,所以到后来婆婆原谅了她之后,合荼就更加小心谨慎了起来,再也不愿惹怒这位擅长冷暴力的婆婆了。 忙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中间会有一小段时间会闲下来,那时候加叶和加意也都放了暑假,活计就不那么紧张,合荼算是可以在家里呆着了,偶尔做做家务,去园子里稍稍帮忙打理,比起之前来倒也不那么忙了。加桦的工作做得很稳定,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早出晚归,几乎再也没去过麻将馆了。也许这个孩子的出生真的能带给他很大的改变,合荼心想,觉得生活渐渐朝好的方向走去,不禁感到欢喜,这可能是她嫁过来的这段时间遇见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了吧。 有一天,家里人都出去了,穆仕也不在家,她收整了已经成熟的果子,同加意加叶拿到集市上去卖。程铁龙也没在园子里,可能是出门寻访亲友去了。偌大的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罕见的安静下来。合荼收拾完卧房,百无聊赖之中,想着去帮婆婆打理一下她的卧房,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擦桌子的时候,她瞅见放在桌子上的那部电话机,心念突然一动,记起自从跟秀寒分离开之后,就没联系过了,也不知道秀寒现在的情况变成了怎么样。她磨蹭到电话机跟前,警惕的朝门口看了看,除了偶尔拂过的微风掀动薄帘的声音,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声响了。秀寒家的电话她记得滚熟,上次同秀寒见面的时候,也给自己留了她的手机号码。合荼便没有再犹豫,拿起话筒就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被挂断了。合荼“咦”了一声,奇怪的看着电话机,又动手拨了一次电话号码,就这样接连被挂断了好几次,才被人缓缓接起来了。可是电话那头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个女人声音粗重,毫不客气的问道:“那位?” “你好,我找秀寒。”合荼说道,不禁感到更加奇怪了,秀寒的手机怎么会被别人接起来呢。 “你是谁?”那女人说道,语气里带着责备,“你是粉丝吧?你从哪里得到的电话号码?以后不要打来了。” “我不是。”合荼急忙说道,“我是秀寒的朋友,我叫合荼,你跟她说下,她就知道了。” “你是秀寒的朋友?”那女人迟疑的问道,“那她手机上怎么没你的名字备注?”她的话音刚落,话筒里突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杂音,似乎是有人从她手里把手机给夺过去了,没一会儿,秀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兴奋地问道:“是合荼吗?” “是是是。”合荼急忙回答,她的脸上洋溢出笑容,明媚至极。 “刚刚是我那个坏经纪人,你不要理她。”秀寒娇俏的说道,从语气里听,没有之前见面时的疲惫和消极了,合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没事,她也是为你好。”合荼说道,“你现在怎么样?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秀寒应了一声,那声音里有些许黯淡,可是马上,她就笑了起来,说道:“都处理好了。” “那你选了哪个?”合荼问,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着。 “我放弃他了。”秀寒平静的说道,“我放弃幸偲蕴了,我们分手了。” 合荼沉默了一秒钟,才开口说道:“在我的意料之中。” 秀寒噗的一声笑了,说道:“还是你了解我。”她微微叹了口气,“我想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我们可能是真的不合适吧,他会找到更好的,那个女孩子会如他所愿,做着平稳安定的工作,性格温柔贤淑,他们将来也会有一个很听话的孩子。”说着说着,她的语气竟有些哽咽,虽然强装乐观,却还是忍不住委屈起来。 “没事。”合荼急忙说道,“你也会找到更好的。” “嗯。”秀寒应道,听见合荼问自己那些外面的谣言怎么处理了,便说道,“公司帮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们的公关工作做的很好,现在我已经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状态,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合荼彻底的放下心来,她左手拿着话筒,右手缓缓抚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不禁笑道:“你知道吗?我怀孕了。” “什么?”秀寒惊叫道,“真的吗?” “真的。”合荼笑道,“已经五个月了,再有五个月她就出生了。” “那真好!”秀寒激动地说道,“等她从你肚子里出来了,我一定要做她的干妈!” “好。”合荼答应着,语气里慢慢都是宠溺。她开始有些期盼这个孩子的出世了,只是怀胎这么慢,竟不能马上看到这个小家伙的面容,她又有些心急。 “你生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再忙也要去看你。”秀寒又说道,这时话筒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秀寒急忙说道,“我要去拍摄了,你好好休息,平时别做太多事情,别累着了。” “知道了。”合荼笑道,等着秀寒挂掉了电话,她才放下了话筒。 屋外阳光明媚,透过薄薄的帘子,阳光在门口的一小片空地上投射出一片微微摇晃的金影,栖息在树上的鸟雀偶尔鸣叫,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令人不忍心打破它。 季节更迭,暑气蒸腾的夏季终于过去了,园内的果实大片成熟,地里的庄稼也步入了金黄期。家里开始显见的忙碌起来,加桦和加纪也被召唤回来了,因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地里雇佣着的几个人都闹腾着要走,这下人手就更加不够起来。每日天不亮大家就起床了,吃过早饭匆匆就要出发。合荼挺着大肚子,程加桦自然是不想让她去的,可是当走到大门口,他发现合荼已经戴着遮太阳的草帽站在门口等他们,心里就稍微有些不悦起来。 第三十六章(二) “你别去了。”他说道,“这么大肚子,万一生在地里怎么办?” “不会的。”合荼说道,“我算过日子了,现在还早着呢。” “你还是在家呆着吧。”程加桦又说道,这时程铁龙和穆仕缓缓走来,听见他们的对话,程铁龙毫无表示,只有穆仕扭头看了合荼一眼,似乎敷衍客气般的说道:“你别去了。” “妈,我没事。”合荼急忙说道,似乎要急于表现自己似的,“现在地里这么忙,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我没关系的。” 听见她这么说,穆仕就不说话了,扭过头就往外面走去。合荼看了程加桦一眼,也跟着婆婆的脚步前去了。程加桦因着连日的劳累,连话也不想多说,既然妻子这么倔强,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反正都在自己身边,待会儿多照看她一点就好了。 虽是已经到了秋季,但是阳光依旧灼热。快到中午时分的时候,合荼身上就已经被汗全部打湿了。她身上不便,行动却依旧敏捷,同加桦的劳动力一般不相上下,只是时间久了就有点支撑不住,尤其暴露在大太阳底下,她觉得热累交融,自己快要融化在这地里了。好容易看见远远赶超在前面的公公站了起来,朝着他们招了招手,示意可以回去休息一下,合荼这才扶着腰缓缓站了起来。 “怎么样?”程加桦急忙赶上来扶着她的胳膊,看见合荼的脸色苍白,汗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不禁有点担心。 “还好。”合荼拿起田埂上的水壶,对着口猛地喝了一大口水,抬手抹了抹嘴。 “走,我们回去吧。” 午饭是在早饭时候一起做好的,回去只是热了热,大家随便吃了点,就准备休息了。合荼缓缓朝后平躺下来,感到身上一阵解放似的轻松,正合上眼准备睡去,腹部突然一阵猛烈的抽搐,痛的她几乎尖叫出来。 她热汗淋漓的半撑着身,右手放在肚子上面,心里开始慌张起来。好在这一阵抽搐过后就没有什么反应了,疼痛也渐减,她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正在这时候,程加桦进来了。一看见合荼那张惨白着的脸以及紧绷着的动作,他有点被吓到了,急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合荼无力地点了点头,被加桦扶着躺下去,听他说道:“跟你说了让你别去,你现在特殊时期,还要这么折腾自己,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合荼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她开始害怕起来,为自己之前的过于自信和莽撞感到后怕。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放松下来,程加桦后面说的话她倒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了。 下午起来的时候,程加桦对穆仕说了这件事。合荼虽不在他们眼前,却还是隔着帘子远远听到了穆仕的声音,只听她说道:“怀个孕这么多事,我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算了,就让她在家里呆着吧,顺便给我们做饭,不然老是剩饭剩菜的。” 合荼心里感到不舒服极了,她竟渐渐生出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怀孕导致不能帮家里人做活是自己的错一般。她压根就没觉得,女人怀孕就已经很辛苦了,婆家应该好好地照顾自己,而是开始责备起自己,为什么自己的身体这么弱。她强撑着要坐起来,只是经过了中午那一阵疼痛,身子变得十分疲惫,稍稍动一下就觉得不适。最终她还是躺回去了,微微的喘着粗气,一脸绝望的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之后,院子里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合荼合上眼睛,略微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身体不那么沉重了,才缓缓坐了起来。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说道:“小家伙啊,你快点出来吧,不要折腾你妈妈了,你妈妈折腾不起了。”仿佛是在回应她的话似的,她的肚皮稍稍鼓动了一下,似乎是胎儿在用手触摸她的子宫壁。合荼浅笑,心里稍觉一丝安慰,伸脚下床穿上鞋子,准备收拾午饭后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碗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穆仕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地冷了下来,两个人似乎又要进入一段冷战期。只是合荼预产期将近,分不出更多精力去思考研究婆婆的表现,而是自暴自弃的想:“冷战就冷战吧,为了孩子,我也不能太对于让身体劳累了。”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的心态反而安宁了下来,只有那穆仕,日日找茬似的说一些令人气愤的话,要么就是故意扔下一大家子的衣服让合荼去洗,让她每日打扫偌大的庭院,丝毫也不在乎合荼已经快要生了。合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做事,好在这些活计不是很累,勉强还能做得来。 时间的脚步踩进十月份的时候,合荼生了。 那是凌晨两点的时候,全家人都已经熟睡。浅浅的睡梦中,合荼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疼痛,几乎痛的她快要晕过去。她摸索着抓住身旁打着呼噜的程加桦,喘息着喊道:“加桦!加桦!” 程加桦从梦里惊醒过来,一脸懵然的看着她,不明所以。及至在黑暗里瞧见合荼那张惨白的脸,和她紧捂着的肚子,他才惊醒过来,急忙翻身下床,还来不及穿鞋就往父母的卧房奔去。 合荼痛的几乎要在床上打滚,可是那么大的肚子,让她翻身都觉得累,几乎动也动不了。她绝望的咬着嘴唇,快被这疼痛折磨疯了。等到院子里灯光亮起,婆婆带着一个女人急急忙忙赶进屋子里来,她已经快要晕死过去了。那女人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嘱咐穆仕帮她拿这拿那,一边鼓舞着合荼,大声说道:“再坚持一下,用力!你不用力孩子就死在里面了!”她似乎是想要拿话激合荼,却不想合荼本能的反应是“让她死吧让她死吧,我快痛死了。”可是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合荼就重新振作起来,双手紧抓着床单,听着产婆的指挥一阵一阵的用力。终于,她感到腹部突然一阵空虚,一个莫名的东西从下身被拉扯了出来,紧接着,婴孩响亮的哭声惊起在周围,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夜也似乎显得不那么浓重了。 “男孩女孩?”穆仕焦急的喊道,她的视线被产婆挡住了,丝毫也看不见孩子的样子。产婆剪断脐带,将婴儿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温水中清洗了一下,然后才擦干放进了铺好的小褥子里面裹好,转身交给了穆仕。 “女孩。”那产婆笑道,眼里充满怜惜。 那一瞬间,穆仕的眼神闪烁黯淡了一下,可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那裹在褥子里小小的婴儿吸引了,急忙伸手接过孩子,笑着逗起她来。 “哎哟,你看这小脸,皱巴巴的。”穆仕笑道,顿时觉得心都快要融化了。产婆转身忙着整理瘫倒在床上的合荼,一边拉起了临时挂起来的帘子,穆仕这才招呼着让程加桦进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小女儿。 合荼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刚刚产婆已经给她看过孩子的样子了,皱巴巴的,又干又瘦,几乎才巴掌大。产婆对她说,是因为她孕期的营养太不够了,本身身体就瘦弱,怀的时候才九十来斤,这孩子能有多大。看来后天还是要好好补补营养,不然孩子身体孱弱,将来可能是个病体。 合荼喘了口气,闭上眼,她不想听这些话,她觉得累极了,只想好好的睡一觉。隔着帘子,她听见穆仕和自己的丈夫正在逗着女儿,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过来看看她,她觉得自己被人忽略了,那种令人难忍的感受几乎如针一般扎着她的心,让她感到痛苦不已。 可能是因为太过于疲惫了,她很快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临时挂着的帘子已经被拆除,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睡意浓重,竟没觉得有人在翻动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和床面整理的干干净净。扭动着头,她略微觉得身体有一些力气了,便用胳膊撑着,想要坐起来。 桌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9,阳光暖洋洋的晒在窗户上,有些许阳光投射在合荼的脸上,照的她的脸几乎透明一般。她饿极了,想找点东西吃,刚伸脚准备下床,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穆仕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你醒了?”穆仕笑道,态度竟同之前大相径庭。合荼惊讶的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穆仕端着手里的盘子,将一碗味道香浓的鸡汤和一碗肉粥放在她面前,说道:“吃点东西补补身子。” 合荼答应着,心里仍旧警惕着。婆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代表着她们之间的冷战过去了么?穆仕言笑晏晏的样子,一年也见不着几次,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起来。合荼心里猜疑着,是不是因为生了孩子的缘故?对了,孩子呢?那个巴掌大的又皱又丑的小婴儿去哪儿了?合荼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心情变得焦急起来。 “孩子你公公抱着呢,你先吃饭,吃完饭我给你抱过来。”穆仕看出了她的心事,淡淡说道,起身出去了。 合荼实在是饿极了,她狼吞虎咽的喝掉那碗粥,又吃掉碗里的鸡肉,这才缓缓喝起汤来。不得不说,婆婆的厨艺真的是好,鸡肉煮的很嫩,汤也十分鲜美,合荼满足极了。等她吃完饭,没过一会儿,穆仕就抱着孩子进来了。那孩子正张着嘴哇哇哭着,似乎是饿坏了。 没等穆仕走到自己跟前,合荼就急急的伸开了胳膊。等到孩子到了她怀里,立马就不哭了,睁着一双好奇地大眼睛望着她,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 看见这幅场景,连穆仕都笑了,说道:“她爷爷哄了她半天也没哄好,一到你怀里就好了,看来还是亲自己妈妈。”她收拾起那些空空的碗,说道,“你给孩子喂奶吧,孩子可能是饿坏了。” 合荼答应着,等婆婆出去了,才笨拙地掀起衣服给孩子喂食。只是她经验实在不够,几次三番被那张小嘴咬的很痛,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她着急起来,用手用力挤压着,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胸口却疼痛极了。 过了一会儿,穆仕进来了,瞧见眼前的这副场景,不禁皱起了眉头,“你不会是没料吧?” 合荼抬起头,又是为难又是害羞的点了点头。 “你太瘦了。”穆仕说道,“产婆昨晚就说了,你这身体不行,以后得补补。”她说着,接过合荼手里的孩子,“我给她喂点面糊糊去。” 合荼眼睁睁看着孩子被婆婆接走,不禁开始讨厌起自己来,怎么就一点东西都没有呢?她的第一个孩子,竟要在没母乳吃的环境下长大了吗?看那小小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弱,头顶上的头发又干又黄,抱在怀里竟是一点重量也没有。合荼重重的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后婆婆做的饭开始花样多了起来,日日给合荼吃一些营养很高的饭菜,以此来催乳。好在这行动终于有了成效,一周后,当孩子闭着眼享受的躺在合荼怀里时,合荼终于感到了一丝满足。 由于生了孩子,要坐月子,家里的活计就不用合荼过手了。她日日不是吃就是睡,很快就胖了起来,原本瘦小的脸也变得圆润,眼神也开始有光彩了。只是那孩子仍旧瘦小,全因着她的料没多少,孩子始终处于吃不饱的状态。没奶的时候,穆仕就会把孩子抱去,一口一口给她喂自己合着奶粉调的面糊糊。就因为这个,穆仕也不止一次在合荼面前说过现在的奶粉有多贵,都是自己出钱买的,以后合荼有钱了可要记着还她。合荼每次都是默默点头,但是她哪里有钱啊,虽然此前加桦出去做工,但赚来的也没多少,都被她存起来了,以备不时之需,哪里舍得拿出来交给穆仕。而且,她也觉得,既然是穆仕的孙女,那穆仕为孙女出点钱买奶粉也无可厚非吧,这家人实在是抠门抠的过了头,这点钱都要跟她计较。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奶粉却没断过,孩子还是一天天的长大了。爷爷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程晏,这名字跟她的人一样,都是水灵灵的。只是那产婆一语成箴,孩子果然是个病体,虽不是什么顽固病,却经常发烧感冒,一张小脸总是红通通的。然而,她的烧来的快去的也快,前几次去了几次医院,后面就基本上没去过了,放她在床上躺着,喂点热汤,汗一出,烧就退了下去。合荼也担心这样反反复复的烧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但是在医院里却查不出什么,再看看小程晏,依旧能吃能睡,醒着的时候就自己在一旁玩,乖巧得很,一点异样的情况也没有。合荼便渐渐地放下心来,觉得孩子可能是体质太弱,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三十六章(三) 孩子出生半个月的时候,合荼找了个全家人都不在的空,把这件事对秀寒说了。秀寒自然是高兴得很,非得要听听小程晏的声音。合荼没办法,各种折腾,终于让程晏出了点声,秀寒这才满足了。她嚷嚷着要说给程晏买好多东西,等有空了再送过来。合荼笑道:“谢你的好意,但是你那么忙,哪里有空?” 秀寒灵机一动,说道:“我让我爸妈给你送过去,顺便让他们拍一张小晏的照片,我要看她!” “好好好,可以来看,但是就别买什么东西了。”合荼笑道,这时她突然听见大门口传来声响,急忙说道,“我要挂了,等以后再说吧。”便匆匆挂掉了电话,删掉了电话上面的拨打记录,弯腰抱起程晏,摇摇晃晃的哼起歌来。 穆仕一脸疲惫的走进屋来,看见合荼抱着孩子在她的卧房里晃悠,便问道:“小晏今天怎么样?好好吃饭了吗?” “吃了。”合荼应道,“刚刚给她喂过了。” “好好好。”穆仕逗了逗程晏,便出去洗手。合荼咬了咬嘴唇,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发现,要是被她发现自己用家里的电话打长途,不知道又要被说成什么样子了。 穆仕一回来,就把小晏接过去了。不知怎的,公公婆婆对这个孙女十分疼爱,尤其是公公,每天晚上睡觉前,必要接过去同小晏玩闹一番,每次小晏都被逗的哈哈大笑,十分欢乐的样子。要不是晚上还要给小晏喂奶,可能他都舍不得放她回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小晏从不会爬变到爬得飞快,在正房的炕上从这头滚到那头,玩的不亦乐乎。秀寒托着父母给小晏送来了很多东西,照片自然也是拍了,秀寒觉得十分满意,只是她不能亲自来看看,整日忙的东不着西,心里只是空挂念着罢了。 秀寒父母来送东西的那一天,合荼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从那一天,她的心态发生了转变,这才发现隐藏在人们平和的外表下汹涌着的是什么东西。那时天已渐凉,她正坐在屋里给程晏缝制着衣服,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别的谁来找公公的,没成想迎着那人进来后,穆仕反而掀开帘子进了自己房间。合荼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只见穆仕的脸色阴沉,往日的笑容也不复存在,这时的她似乎回到了合荼生孩子之前,整个人散发着冷漠又不满的气息。 “有人来找你。”穆仕冷冷说道,瞥了她一眼,就走出去了。合荼惊疑的起身,掀开窗帘往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一对男女站在庭院里,手上拎着很多的东西。她一时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及至认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被请进客房去了。合荼急忙穿好鞋子出去,赶着穆仕的脚后跟进了客房,老何跟徽蕊刚坐下来,嘴角挂着和善的笑,应付着穆仕那张阴沉的脸。 “阿姨!”合荼叫道,“叔叔!你们怎么来了?”她觉得十分惊喜,没想到秀寒真的拜托自己父母来看自己了。 “来看看你,你不是生孩子了吗?”徽蕊笑着,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东西,“买了好些,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先拿去用着。” 合荼感到不好意思极了,她搬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同他们客气寒暄了一阵,这才记起穆仕还在旁边,急忙介绍道:“妈,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父母,我朋友托他们来看看我。”又把脸转向老何跟徽蕊,“这是我妈。” “知道知道。”徽蕊不安的看了穆仕一眼,心里暗暗的对穆仕脸上所表露的神情感到惊讶,“你婆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感觉脸色有点差?” “妈,你没事吧?”合荼转过脸看着穆仕,疑惑地问道。穆仕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你们聊吧,我出去了。”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合荼不知所以,一时没明白婆婆这样表现是什么意思。可是很快欢喜冲淡了这种担忧,她继续兴高采烈的同秀寒父母交谈着,虽然聊得净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但她依然觉得很开心,因为她能感受到,秀寒父母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那种关切和疼爱是真真实实的,比起身边这些人,他们更令她感到温暖和安全,所以一下子忘了时间,直跟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送走秀寒父母之后,合荼兴高采烈的回到自己卧房,继续缝制着那件小衣服。没过多久,程加桦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被穆仕叫了过去,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程加桦再出现在合荼面前的时候,他的脸就如同穆仕的那张脸一样,变得阴沉而愤怒。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合荼察觉到他的目光,奇怪的问道。她看见他紧握着的拳头,心里不禁感到害怕起来,整个人仿佛在云里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下午来了两个人是吧?”程加桦问道,牙齿被咬的咯吱咯吱响。 “是啊。”合荼点点头,还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两人是谁?”程加桦冷笑一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我妈说是你朋友的父母,什么朋友?你还有朋友,我竟不知道!” 合荼皱起了眉头,她放下手里的衣服,说道,“是我朋友的父母,受她的托来看我的,怎么了?” “你在我家里呆了这么久,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朋友。你平时连门都不出,你哪来的什么朋友对你这么好?”程加桦咄咄逼人的问道,“你把你那个朋友叫来,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朋友!” “程加桦!”合荼这才明白了,他是在怀疑自己,她猛地站起来,愤怒的叫到,“你有朋友,我就不能有朋友了吗!我不出门,那是因为你妈不让我出门,不然我朋友多得是来家里看我!” “哇你这么厉害!”程加桦讥笑道,“你那个朋友,是男的吧。”他的眸子阴冷而暗沉,“我可听说了你的那些光荣事迹,嫁来我家之前,还跟一个男的谈过恋爱,是不是那个男的?嗯?” 合荼气的脸都红了,她猛地一跺脚,说道:“不是!是个女的!我可以给她打电话,让她给你证明!” 程加桦却恍若未闻似的,“听说那个男的还已经结婚了,你真是厉害啊,都能勾搭上有妇之夫,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呢?” “这些你听谁说的?”合荼气愤的看着他,几乎有点语无伦次。程加桦冷笑着,却不说话了,他狠狠地瞪了她几眼,转身走了出去。 合荼跌坐在床上,这件事情只有自己家里人知道,怎么现在被程加桦知道了呢?她想起下午时候婆婆的阴沉脸色,心里一惊,不会是婆婆说的吧?可是婆婆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情,她又怎么会误会至此,还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程加桦,这不明摆着让他们两个吵架吗? 合荼实在忍耐不住,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她要去问问婆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件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提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她刚走到门口,穆仕就掀开帘子进来了,两人面对着面,差点冲撞到一起。合荼惊叫了一声,呆呆地看着婆婆的脸,她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浓浓的嫌弃和厌恶,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她的心一痛,几乎要弯下腰去。 第三十七章(一) 事情的结果在人意料之中,合荼给秀寒和姐姐打了个电话,两个人轮番都解释了一遍,才解除了这个突如其来又令人莫名其妙的误会。可是不知怎地,合荼总觉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了些许轻微变化,就连最小的程加意,在瞧着她时,嘴角也带着显然的鄙夷。合荼在跟婆婆发生冲突的时候,也质问过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是穆仕脸上冷冷的,加上没想到合荼会顶嘴,只是愤怒到极点的一遍又一遍的说:“你翅膀硬了!你翅膀硬了!”合荼猜测,许是公公去自己家的时候,听到旁人说了吧,只是他们竟埋在心里这么久,到现在才挑了这么一个时候说出来,也是令人感到奇怪。 “要不是因为——”婆婆恨恨的说道,“我怎么会找你这么个媳妇!” “因为什么?”合荼翻着眼白看着她,语气也变得冷了起来。 “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好,也不要以为我们是求着你嫁过来的,要是佳佳,要是佳佳——”穆仕的脸突然变得呆滞,她仿佛愣住了一般看着合荼,“要是佳佳还在,还轮得到你?” “我当然知道,那个所谓的佳佳很好。”合荼转过身在沙发上坐下,“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穆仕气极,一时没想到平日里乖巧懂事又有点怯懦的媳妇居然会如此叛逆的对待自己,她狠狠地呸了一声,转身甩开帘子走了出去。 误会解除了之后,穆仕对待合荼的坏脸色也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有时候合荼从她面前走过,见她明明对别人笑眯眯的,只要看见了自己,笑容马上就从她的脸上凝住了,随即她便扭转头,仿佛看见了什么脏得不得了的东西似的。合荼虽然很气,却也觉得很茫然,觉得他们既然早就知道了,怎么现在才做出这样的表现来,又觉得坐月子的时候他们对自己那般的好,合荼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同他们融合在一起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了,但是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才发现人心是那样的叵测善变,又是那样的禁不起考验。眼看着身边的程晏渐渐长大了起来,合荼的坏心情越来越浓重,几乎每天都无法笑出来。这也是因着除了程加桦,全家人对她的态度越发的恶劣了起来,就连平日懒得管理家事的程铁龙,竟也对她侧目。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明面上的指责和冲突,但这仍旧让合荼觉得难受不已。 终于,在程晏长到两个月的时候,合荼提出了要回一趟娘家。 穆仕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似乎觉得对于合荼消失在自己眼前这件事,感到十分的悦心。但是当合荼说她也要带着小程晏回去的时候,穆仕的脸上就变了。只见她猛地一甩手里的湿抹布,冷冷又肯定的说道:“不可能。” “为什么?”合荼皱起了眉头,但仍旧压制着自己的火气,尽力做到心平气和的说道,“我想带孩子见见她外公外婆。” 穆仕斜瞟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质疑和嘲讽,悠悠说道:“谁知道除了外公外婆,你还会带她去见谁呢?” “妈!”合荼提高了音量,她恨恨的看着到现在还在猜测和质疑自己的婆婆,“你为什么老是揪着这件事不放?事情我也已经解释清楚了,你们还要我怎样?” 穆仕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似乎懒得与她争吵一般,冷冷说道:“你走可以,孩子你就别妄想带她了。” “我自己生的,难道我还没有决定权吗?”合荼一跺脚,决绝的转身走开。她的火气已经彻底被激发了出来,冲动如潮涌的浪头一般将她心头仅有的镇定与冷静都打散了。她大踏步回到自己的卧房,打开衣柜迅速收拾着,又将正在床上玩耍的程晏包裹在早就准备好的一条厚毯子里面,卷了好几卷,再用布带绑紧,背在了自己背上。程晏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脸上还带着天真单纯的笑容。等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合荼就从自己存钱的罐子里把所有钱都拿了出来装进衣服内口袋,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喂!”因生怕合荼做出什么事而在院子里假装忙活的穆仕,一瞧见她这般,一下子着急了起来。她迈动着碎步往合荼的方向跑,企图把合荼拦下来,又一边对着院子里喊人,想要叫来更多的帮手。 合荼就是怕他们把自己拦下来了,便更加加快了脚步。她本来年轻,再加上这段时间将养的差不多,脚步自然比穆仕的快,等穆仕追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走到门口那条大路的转弯处了。 穆仕依旧叫着,惹的邻居都出来观看。合荼的脚步丝毫没有变慢,反而越来越快。就在准备绕过拐弯处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人猛地一把抓住了。 合荼愣了愣,随即恼怒的回头,想要挣扎开这个束缚,脚使劲往前蹭着。 程加桦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一边回头对看热闹的邻居笑道:“我们准备回娘家,结果东西忘带了,我媳妇没听见,所以才出来叫她。” 一脸茫然的邻居们这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伸手指点着。但也有几个不信的,斜靠着墙饶有兴味的看着几个人。 穆仕终于赶上了他们,气喘吁吁地笑道:“走吧,等回去东西收拾齐全了再走。”她作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的慈和。 合荼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抬眼瞬间目光撞到了程加桦的眼睛。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隐忍着的难受。她想起当误会解开的时候,程加桦就站到了她的身边,在将过去的事情都问清楚了之后,选择毫无疑问的相信她。在全家人都孤立她、鄙夷她的时候,程加桦仍旧像以前那般对待自己,连坏脸色都没有过。合荼也曾想问过他为什么不像家里人那样对待自己,他只是摇摇头说道:“你也是无辜的,对吧,谁年轻时候没喜欢过谁呢?”只是从他的眼里、表情里,她只能看到有过共同经历般的共鸣,并看不到一丝情意。他是对自己越来越好,可是除了床笫之事,他对自己的好只是如同对一个朋友好罢了,谁能觉得他们之间会有情呢? 可是今天,她突然从他的眼里看到那般的情绪,顿时就愣住了。那是他从来没有表露过的,十分脆弱和难受的眼神。在这样的眼神攻击下,合荼便服了输,任由他拉着自己朝回走去。 大门一关,穆仕就叉着腰准备开骂,程加桦淡淡的看了母亲一眼,迅速说道:“我陪合荼回一趟娘家,她好久没回去了,我也好久没看到岳父岳母了,这次一同去拜访一下。” 穆仕的口提前被堵上了,仿佛噎住了一般瞪着程加桦,似乎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维护合荼。程加桦接过合荼背上的孩子,抱着她朝屋里走去,合荼瞅了婆婆两眼,什么也没说,跟着程加桦进屋去了。 “你要是想回去,你跟我说,我陪你回去。”把孩子从毯子里拿出来放到床上,程加桦头也没回的说道。 “嗯。”合荼倔强的应了一声,好像是被人逼迫着答应一般。 “我妈说话是难听,但她毕竟是长辈,你能忍就忍着点。”看着程晏又爬在床上玩耍了起来,程加桦这才回过了头,“毕竟在一个屋檐下,闹的太僵也不好。” “你这话是在责怪我?”合荼梗着脖子说道,“我回娘家这很正常吧?我带上孩子回家看看她外公外婆这也正常吧?是妈挑我,不是我挑她。” “所以才让你跟我说。”程加桦微微皱了皱眉头,“我怎么发现你脾气越来越坏了,以前还不会这样。” 合荼冷哼了一声,上前心不在焉的逗着孩子,淡淡说道:“人被压迫久了都会这样的。” 程加桦装作没听见她这句话,拍了拍手,说道:“我继续忙去了,你先把东西放下,明天我们再出发。园子里的事还没忙完,我得先帮爸去。” 合荼“嗯”了一声,冷淡的不看他。等程加桦出去了之后,她紧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顿时瘫软在了床上。其实刚刚的行动也只是她的一时冲动罢了,走到半路上她就有点后悔了,怕太过火以后收不回来。再加上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没怎么出过门,几乎连去车站的路都忘记了,万一带着孩子走丢了,那可如何是好。合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庆幸着程加桦及时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这个台阶下,不然她可真的是一头倔牛走到天涯海角去了。 程晏笑嘻嘻的往母亲身边爬,用小手拍着她的脸。合荼皱了皱眉,轻轻拿开程晏的手,把那只小手紧紧地包裹在手心里,似乎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程加桦果然如他所言,第二天一早辞过父母之后,就带着合荼出门了。因着到了十二月份,气候变得冷了起来,加上昨夜下了一场雪,那呼呼刮在脸上的北风仿佛刀子一般切割着皮肤。合荼把程晏包裹的严严实实,又给自己头上套了个帽子,用围巾把脸围起来,才转过头看看程加桦收拾的怎么样了。程加桦素来自诩不怕冷,只是外面套了个棉服,头上戴了顶帽子,就这样要出门。合荼急忙拦住,从衣柜里拿出自己先前无事时早就织好的厚毛围脖,说道:“你把这个围上。” “不要,戴那个看起来娘们叽叽的。”程加桦干脆的拒绝了,摆摆手又要走。合荼急忙拉住他的手,愠怒道:“我辛辛苦苦织好的,还是特意为你做的,难道你不戴吗?” 程加桦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合荼。他心里顿时生出了些愧疚与感动,便不再拒绝,任由着合荼把那条围脖圈在了他脖子上。不过虽然厚实却也暖和,程加桦拍了拍垂在胸前的围巾尾巴,笑道:“孩子给我,走吧。” 幸好昨夜的那场雪不是甚厚,路上还能通车。两人拦下一辆人力小三轮,一路摇摇晃晃的朝车站驶去。合荼微微拉下围在程晏脸上的围巾,看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外面这个陌生的世界,似乎没有被吓着和冻着的样子,合荼才放心了,喃喃说道:“小晏发烧这么频繁,我怕这次又给冻着了。” 程加桦轻轻拍了拍包裹着程晏的厚毯子,笑道:“这么厚呢,冻不着的,放心吧。” 也许是程加桦的安慰有了成效,但更多的是即将要归家的兴奋,将合荼的那点担忧给驱散了。她兴高采烈的看着外面,一遍遍叮嘱着车夫快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家里的时候可很少看见合荼这样子,程加桦好奇地看着她的侧脸,不禁笑了。 “有这么开心吗?”他问。 合荼用力地点了点头,准备想说“终于脱离了地狱能不开心吗”,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仍旧高兴地看着外面。听了这话,程加桦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他把头扭向一边,也看起了外面那美丽的雪景。 同上次跟程加桦回门时不一样,这次他变得积极主动了许多,提着行李背着孩子在前面走的飞快,偶尔回过头来催促合荼一两声。合荼无重一身轻,在后面蹦跶来蹦跶去,听见程加桦催了,便加快脚步,他不催了,自己仍旧在后面晃晃悠悠的慢慢走着。她是多久没看见这熟悉的景象了啊,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那泥土的味道都已经熟悉了,虽然此刻被薄薄的雪掩住了,但她仍旧能闻到那亲切的味道。路口的旧亭子还在那儿,里面还是堆着些干巴巴的草叶,里面乱七八糟的散着些许石头。合荼想起那时同朱海在这里避雨的场景,心里一动,往日的情意纷纷涌上心头,随着渐渐的回想,她似乎身处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之中,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温柔的花仙子一般,缓缓地在月色下的花丛中飞舞着。 第三十七章(二) “合荼!快点!你站在那里干嘛!”程加桦扭头看见合荼呆呆地站在路口,不知道望着哪里在发呆,便大声喊道。合荼被这声呼喊惊醒,扭头看向程加桦,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有丈夫和孩子了,那往日的青春和浪漫已经离她远去,永不复再来了。只是这回忆突然被打散,她心头微微感到不悦,回应了一声后,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旧亭子,便转身朝着丈夫的方向奔去了。 午后,天上又开始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两人赶到大门口的时候,身上已经披了薄薄一层雪了。合荼抖了抖身子,抬手敲响了门,不一会儿就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有人在高声问道:“谁啊?” 合荼听出那是合芮的声音,急忙应道:“是我!” 铁门被哗啦哗啦的打开了,合芮那张冷淡又随时布满讽刺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看见突然回来的姐姐姐夫,合芮一时间愣住了,呆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爸妈。”合荼笑道,两姐妹虽然在合荼出嫁前颇有些矛盾,但因着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早就被合荼抛在了脑后,此时看见妹妹的这张脸,她只觉得亲切可爱。 合芮点了点头,说道:“在。”随后侧转身子,让两个人进去。及至看见姐夫背上背着的一个人形的小家伙,合芮惊的眼睛都大了,不由自主的问道:“这是程晏?” 程加桦听见声音,回头对她笑了笑,说道:“我先把她抱进去,天太冷了,我怕她冻病了。” 合芮急忙点点头,关上大铁门,紧跟着姐夫的脚步奔进门去。隔着厚厚的帘子,屋内跟屋外俨然是两种氛围,屋外北风凛冽刺骨,屋内却暖洋洋一片。合荼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对着屋内喊道:“爸!妈!” 两人闻声出来,看见是合荼回来了,都高兴地喜不自禁。尤其是翠影,拉着合荼的手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一会儿说这里瘦了,一会儿又说那里瘦了,责备着合荼不好好吃饭。家福则跟程加桦寒暄了一两句,见这个小伙子已经没有上次来的时候那般不讨人喜欢了,反而变得更加礼貌周到,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心里也就逐渐安宁了下来。及至看见小程晏,老两口就笑的更加开心了,几乎是抢着要抱。程晏仿佛一点都不怕生的样子,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合芮似乎很兴奋,等着父母都抱过一遍程晏,才轻轻说道:“我来抱抱吧。”翠影小心翼翼地把小婴儿放在她怀里,叮嘱她不要摔了。合芮答应了一声,便低头瞅着那张可爱的笑颜,眼里尽是温柔与疼爱。她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小姑娘,可义来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喜欢。合荼瞧着妹妹的表情和举动,心里暖的仿佛快融化了似的,为妹妹不轻易流露出的这种感情而感到感动。 彼此见过之后,家福就让大家都坐了下来,翠影则去准备热茶。聊了还没两句,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紧接着,合弈带着一身的风雪奔进屋来,震惊的看着屋内的人。合荼笑着朝她招招手,喊道:“合弈快过来!你又跑到哪里去玩了?” “姐,真的是你吗?”合弈不可置信的说道,“我刚刚听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奔了过去,一把扑在姐姐的怀里,埋着脑袋咯咯的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没好好听爸妈的话?”合荼摸着合弈的后脑勺,怜爱的问道。合弈的脑袋在她怀里左右蹭了蹭,闷闷的说道:“才没有呢!我听话的很。” 恰好这时翠影端上来了热茶,瞧见眼前这幅景象,急忙笑道:“你看这个小妮子,姐姐一来就变成这样了,合荼,你没见你不在的时候她有多疯,我跟你爸都管不住。” 合荼温柔的笑着,看看父母,又看看怀里的妹妹,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但她不愿意在家人面前落泪,急忙用力咬了咬舌头,将这股落泪的冲动给咽了回去,笑道:“让她疯嘛,再过两年嫁人了就疯不了了。” “姐,你说啥呢!”合弈急忙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我才不嫁人呢!” “你怎么还哭了?”合荼擦掉合弈眼角的泪,笑道,“嫁不嫁人还由不得你呢。” “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由不得我了。”合弈撅起了嘴,“姐,你一回来就说让人不开心的话。” “你快别理她。”翠影笑道,“人小鬼大的家伙,她说的这些话啊,我跟你爸听的都不想管她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一天天魔魔道道的。” “这才不是魔道!”合弈反驳了一句,但又马上笑了出来,说道,“姐,你把小晏带回来了没?” “在里屋呢。”合荼朝里屋抬了抬下巴,笑道,“你三姐照看着呢。” 合弈一跃而起,朝里屋狂奔而去,惹得四个人哈哈大笑。大家坐着又寒暄了一阵,彼此聊了些家常,翠影撑着膝盖站起来,笑道:“你们说着,我给你们做饭去。” “妈,我帮你。”合荼也站了起来,她扭头对父亲和程加桦笑了笑,见两人相谈甚欢,便放了心,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原来在合荼出嫁的这这日子里,家里有了很大的改变。先是将原来的厨房拆除了,重新装修成客房,又另盖了两间新瓦房,就临着储存室的旁边,虽不是很大,但也工工整整,让整个院子里有了不一样的新气象。合荼边走边打量着,跟母亲抱怨道:“我一出嫁,家里就变样子了,我都没机会享受一下。” “你看你说的。”翠影责备的看着她,嘴角却挂着微笑,“你再嫁到多远,家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享受就什么时候享受,知道吗?” “当然知道啦。”合荼亲昵的拉住母亲的胳膊,翠影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感到有些惊讶,想到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许是离家太久了的缘故。翠影拍了拍合荼的手背,笑问道:“你在那家里过的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合荼的神情暗了暗,但很快笑了起来,“没有啊,你看看程加桦,他对我好着呢,我在那家里也好着呢。” “没有就好,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跟妈说,妈再帮不上忙,也能给你排解排解,一个人闷在心里可不好受。” “妈。”合荼歪着脑袋看着母亲,“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瞧你这丫头。”翠影用力地指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你是我的孩子,我对你不好,还能对谁好?” “是是是。”合荼笑的眯起了眼睛,挽着母亲的手朝着新盖的厨房走去。 晚间休息的时候,程加桦和合荼就睡在了新装修的客房里。 只是外间修改了,里间的装修却没变,仍旧是合荼年少时同姐妹们一起睡觉的摆设。合荼换了衣服,坐在炕上,回想起年少时的情景,觉得十分亲切。只是睡在身边的人变了,自己的心境却也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从前,即使脸上的笑容还同以前一样,里面蕴含的东西却远远不是从前那般了。合荼回想起那时自己对于未来的憧憬,不禁苦笑,自己那时是多么的天真啊,天真的以为未知的生活会如同幻想中的仙境一般美好,由此可见,人总是会被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所吸引,大抵是因为自己幻想太过浪漫的缘故吧。 如今,她瞧着身边这个正在用毛巾擦拭脸的男人,他们之间毫无感情,却做了夫妻,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合荼心想,大概爱情这么甜美的事,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见了,初恋虽然结局痛苦,然而那始终是自己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只要一想起来,她就不禁嘴角上扬,心情大好。而今支持着她过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的,也只有那过去的美好和幻想中的未来了。 “你在想些什么?”程加桦问道,疑惑地看着她,边脱鞋往炕上躺去。 合荼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没什么,夜深了,赶紧睡吧。”随即关了灯,也摸索着躺下了。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地望着窗外那摇曳的树影,就好像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一般。 “看来你家里人挺喜欢小晏的。”黑暗中,程加桦突然开了口,似乎想要驱散这令人尴尬的气氛似的。 合荼“嗯”了一声,显得睡意朦胧的样子,翻了个身,细细的打起了呼噜。 程加桦轻轻地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陪着那个人回过娘家,只是那人的音容相貌,如今只能存在在自己的脑海里,再也见不到了。如果,她还活着,那自己的生活肯定会大不一样,只是她那么狠心,竟一个人先去了。程加桦的心微微一痛,他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拳头,想要赶走这令人窒息的痛苦,却又不舍她在自己心头萦绕着的身影,万般纠结之中,他用力翻转了身,两人背对着背,渐渐地沉睡过去了。 合荼照旧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她就已经梳洗好了,忙着生炉子起火,准备做饭。大约是睡在陌生地方的缘故,程加桦也一反往常的早醒,瞧见合荼的被褥都已经整理整齐,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急忙穿衣起床。早饭已经准备好,碗筷也在桌上放置整齐,就等着他们来吃了。 只要在家里,合荼的心情就显得出奇的好,她大声的同妹妹和母亲交谈,偶尔发出爽朗的大笑,这是在程加桦家里从来不会看见的笑容。程加桦有时会被她表现出来的另一面惊到,这才觉得在自己家里,她过的是那么的压抑小心。也只有在这里,她才会表露出自己的真性情吧。 吃完早饭,程加桦就跟着家福出去,帮忙做木工活去了。程加桦并不喜欢这些体力劳动,只不过在这里呆着,实在无聊,又瞧着岳父不像是那种以打牌赌钱为乐的人,也只好稍微忍了忍,在一旁帮忙递锯子等工具。有时候合荼出来倒水,看见两人相处甚欢,心里也就感到欣慰一些。在家里的日子虽然没有很多事情做,每日闲着只是同母亲妹妹聊天,逗逗孩子,她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间,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吃过午饭,程加桦就对岳父说道:“我跟合荼下午就回去了,怕过两天大雪封路,不通车。” “行,你们俩以后要是空了,就多回来看看。”家福说道,“免得我们挂念着。” “知道了。”合荼答应道,心情有点失落。她叹了口气,顿时连碗里的饭也吃不下去。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老天爷仿佛知道了她的心事似的,午饭过后竟飘飘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就将水泥院地遮住了,堆积起一寸厚的雪。程加桦感到有些怅然,合荼却高兴地很,连连说道:“这雪太大了,怕是车都不走了,我们等雪停了再去看看有没有通车。” 程加桦就算再不高兴,也只能答应了。只是大雪封天,待在屋里能做些什么才能排解无聊呢?程加桦虽然自从合荼怀孕之后就很少去赌了,也找了正经工作赚点钱补贴家用,但是赌瘾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戒掉,他仍旧不时的去麻将馆凑一凑热闹,过程中输掉的钱虽然不多,却也不少。如今把他束缚在这里,赌瘾不能得到释放,他顿时感到难受极了,觉得手上似乎有虫子在爬似的痒痒。 当然,这些都是合荼不知道的。程加桦什么都不怕,他就怕女人的唠叨,合荼抓着这件事说了无数遍,他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后来干脆跟她说自己不赌了,也准备好好工作,看她欣慰的样子,果然以后就很少说这件事了。后来,程加桦输钱的速度赶不上赚钱的速度,便求着周围人周济他一番,渐渐地也累积了不少的债主,最近这段时间,他正在为这件事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直接向父母要钱还自己欠下的债。平时只要他出门,必有人围上来讨钱,那天那么干脆的答应合荼陪她回娘家,也是想暂时的躲一躲,好想想法子。可是他还是高看自己了,赌瘾的发作竟比害怕别人讨钱的心情更为来的激烈,一时间,他坐卧不宁,几乎想立刻回去,钻进麻将馆好好地赌上一番! 第三十七章(三) 只是外面这雪下的这么大,岂是他说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也只能咬咬牙,忍下来了。 因为下雪,木工活也做不了了,家福便端着一杯茶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赏着眼前的雪。今天这雪下的尤其漂亮,空中一丝风也没有,那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在空中徘徊飘舞,缓缓地落在地面上,仿佛轻盈的羽毛一般。他正看得入迷,没听到身边的脚步声,直到那人坐下来出声问话,他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 “爸,您看什么呢?”程加桦疑惑地看着岳父,又看看外面的大雪,问道。 家福微微一笑,眯了眯眼睛,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说道:“看雪。” 程加桦学着岳父的样子朝外面仔细打量着,却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只好又问道:“这雪有什么好看的?” “雪当然好看。”家福说着,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茶壶往杯子里添了点热茶,“雪是脏是白,一眼就能看出来,人是脏是白,一眼可看不出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程加桦皱了皱眉,越发听不懂岳父在说些什么了。 家福长长的吁了口气,说道:“做人呐,就要像这雪,里外皆白,才能使人观赏到美感,如果不是这样,看到的就只有肮脏,谁还会去看这雪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程加桦,接着说道,“有些使你变得不再洁白的事情,也许是你迫不得已,但是只要自己坚持,就一定能杜绝,你说呢?” 程加桦似是非懂的点了点头,眉头却皱的更加紧了。 “我听合荼说——”家福又抿了一口茶,“你之前经常去赌钱,有这事吗?” 程加桦警惕的看了岳父一眼,却又很快心虚的低下头去。家福的眼神虽然温和慈祥,里面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一看仿佛觉得自身被琢磨透了一般,满心的理直气壮就变成了心虚。程加桦支支吾吾的,不想说,却又不敢不说。 “你如今成家,也有孩子了,你看程晏,长的那么讨人喜欢,你要是还这样对这个东西执迷不悟,将来毁掉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合荼和程晏。”家福的语气变得严厉了起来,他把手中的茶放到茶几上,“虽然合荼说近来你已经戒掉了这个东西,可我看你眼神虚晃,做事心神不宁,不会是还在背着她偷偷在赌吧?” “没有没有!”程加桦急忙挥手否认,“没有,我没有在赌了。” “那是你心里还有什么心事?”家福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是生活上出现了什么难处吗?” 程加桦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心里开始沉吟,也许自己可以求岳父帮助自己还钱,这样那些债主就不会追着自己到处跑了。只不过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在岳父心里,肯定会对自己的印象大打折扣,但是这又能怎么办,程加桦也从来不是靠着别人心里的印象生活的人,只要他自己过的舒坦了,别人怎么看他,他倒是无所谓。 这么一下定决心,程加桦就装出一副极为难和痛苦的表情来,支支吾吾的说道:“确实,确实有一些难处。” “你倒是说说,我听听。”家福扭转了身子,面对着他,仔细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实话说吧,爸,您也别生我的气,我虽然现在已经不去赌了,可是以前那个时候,因为赌......欠下了别人不少钱......”程加桦双手不停的扭搅着,看也不敢看岳父一眼,“现在虽然我在努力赚钱,但是赚的还远远不够还钱的,就因为这个,我也不敢告诉合荼,我怕她担心,要是伤着了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不好了,所以只是我一个人在撑着。”他猛地抬起来,一脸真挚的看着岳父,“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但是我已下定决心去改了,每个月挣回来的钱,我都会交给合荼一部分,让她存起来,不够的地方,我自己再去想办法去添补。唉,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感到压力十分的大,最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是糊涂。”家福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程加桦,“你不知道赌是会毁掉人的,就跟吸毒一样!”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也是后悔的不得了。但是那个时候年轻不懂事,没有想到赌的害处......”程加桦垂下了头,似乎已经不堪身上的重负。 “唉,算了算了,到现在说也没用。”家福重新把脸转向仍旧下个不停的雪,沉吟道,“你大概欠了多少?” 程加桦见这个问题问到了自己的心上,急忙说道:“欠了有小一万了。” “这么多?”家福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他很快就稳定了心神,皱着眉头说道,“唉,你爸就没说要帮衬你一下?” “我爸不管我的,每个月虽然会给一点钱,但也只有一点点,只够我们用来吃饭,其他的事,他完全不管。” “算了算了,你爸怕也是为难的很,如果给你这么多钱,也是怕你一下子都赌没了。”家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这里有些钱,虽然说不能帮你还上全部,但是能还一点是一点。”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朝里屋走去,不一会儿就拿出来了一个小布包,交到了程加桦的手里,“我没多少钱,家里又新近盖了房子,就剩下这么一点。” 程加桦急忙抬手接过,冷不防又被家福紧紧地抓住了胳膊,只听他说道:“我是为了合荼和小晏才帮你,你一定要拿去还掉欠的债,可不许再去赌了。” “知道了,爸!”程加桦眉开眼笑的说道,“我不会再去赌了。”他把布包塞进棉服里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爸,您把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合荼了,她还不知道我外面欠了钱,如果知道了,肯定又是大吵一架。我看她最近精神也不好,还是少让她操点心吧。” 家福定定的看着程加桦,看的程加桦心里直发毛,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好吧。”然后又回去那张椅子,坐下来继续看着那飘扬的大雪,浅浅的抿着杯里的热茶,逐渐陷入了沉思当中。 程加桦心花怒放,他揣着那薄薄的布包,似乎找到了一个避风港似的,心里逐渐安定了下来,可是这安定却不是欠债还钱带来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他此时眉开眼笑,望着空气中的某一个地方发着呆,似乎找到了什么能让自己快活的法子。 雪一直下到下午才停,院子里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人一踩上去,就陷到了小腿的地方。因下雪显得无聊的人们,这会儿才从屋子里奔了出来,小孩子们开始玩雪,戴着厚手套抱着大雪球堆起了雪人,大人们则拿起了铁锹和扫把,开始清扫起院子里的积雪来。这厚厚堆积着的一层雪虽然美,但如果不及时处理,太阳一出来,温度一提升,就会化的满院子都是水,行走极不方便。合弈照例是贪玩,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雪球跑来跑去,一会儿扔到这个人的背上,一会儿砸到那个人的脑袋上。然而大家都被她的活泼所带来的活力感染了,也开始拿着雪球嬉笑着砸起人来,只有家福、翠影和程加桦站在一旁,边铲着雪,边无奈的看着她们。 “小心点,别摔了!”翠影看合弈跑的飞快,急忙喊道。合弈脸冻得通红,笑的嘴都合不上,根本没空去回应母亲的关心,仍旧在院子里窜来窜去。 “你也得管管了。”见她没回应,翠影扭头对家福说道,“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贪玩。” 家福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仍旧低头清扫着雪。程加桦看着合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调皮的小妹妹,她们俩年纪差不多大,竟连那调皮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加意比合弈看上去要稍微成熟一些。他笑了笑,低下头去,心不在焉的铲着雪,心思却早已飘向了远方。 程加桦和合荼一直耽误到第三日,才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行人将他们送到路口就站住了,远远地望着他们离去。合荼自然是心里不舍的很,她一步三回头,虽不时被程加桦催促着,脚步却越加的缓慢。直到看不到家里人的影子了,她才扭转了头,失神落魄的朝前走去。 “这雪可耽误人,以后出门得看看天气预报。”程加桦边走边说着,“昨天给妈打电话,我听她的语气都生气了,回去不知道怎么发脾气呢。” 合荼默默的翻了一个白眼,心想:“我才不管她怎么想,我现在真是恨死她了。”可是她嘴里什么也没说。走的时候,行李比来的时候多了一倍,她手里拎着的都是母亲装给自己的一些吃的用的,听说现在家里是分开做饭,翠影又给她装了满满一桶现榨的油,让她回去炸点花卷啊麻花什么的解解馋。东西很重,可是合荼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她不时低头看一看手里的东西,仿佛透过那些东西,能看到父亲母亲那两张慈善的脸似的。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推开大门,院子里亮着路灯,却不见一个人。里面的积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清扫出去的雪就堆在院子中间的花圃里。程加桦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只听见穆仕远远地在屋里应了一声,他们便关上大门,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准备放下手里的东西,再去见父母。 合荼的手已经被勒红了,她搓了搓手,又轻轻抚摸着红起来的部分。程加桦拎的东西倒不太重,他迅速地拿掉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和帽子,把背上熟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用被子盖好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我们去看下爸妈在干嘛。”程加桦说着,掀开了帘子。 “你先去吧。”合荼说着,拿起铁夹子,“我把火生起来,不然太冷了。” “好吧。”程加桦没有回头,径直走出去了。待合荼把炉子点燃,已经五分钟后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疲惫的坐在凳子上,把手伸到炉子上方暖和着冰冷的双手。 一阵脚步声渐远渐近,穆仕走了进来。 她的面容依旧冷峻着,语气却故意做出亲昵的样子,坐到合荼的旁边,问道:“你爸妈好吗?” “挺好的。”合荼低着头回答,手中的铁夹子不停地戳着篮子里的炭。 “那边也下雪了吧?”穆仕又问,眼珠子却在满屋子里转来转去。 “下了。”合荼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带回来的那堆东西上面,不禁皱起眉头来。 “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呢?”穆仕站了起来,走过去弯下腰一一翻检着,吃的用的倒没入她的眼,那桶油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急忙笑道,“哎哟,这是带给我的吧?”她拎起那桶油试了试它的重量,又放了下来,“我还说这两天嘴巴涩的很,想吃点油炸的,只是咱们家这油不行,炸出来的不香,那现榨的油炸出来的才香。正想着呢,你就给带回来了,这是你妈的主意吧?”她扭头看着合荼,笑眯眯的问道。 合荼愣了愣,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怒气来,她想说那是母亲带给自己的,可是话还没出口,穆仕就紧接着说道:“看来我跟亲家母心里想的一样,也难怪做成了亲家,你什么时候打电话回家,可得替我多谢谢她。”说着,她就提起那桶油来,转身要往外走。 “不行。”合荼急忙站起来拦住她,气急道,“这是我妈带给我的。” 穆仕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她阴沉着脸看着合荼,冷冷说道:“怎么,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我拿你一桶油也不行了?” 合荼喘着粗气,脸上被风吹起来的潮红还未褪下去,双手仍紧紧抓着穆仕的胳膊,嘴里喃喃说道:“你拿别的可以,但是不要拿这个,这个是我妈走了好远的路才从油坊拎回来的。” 穆仕皱起了眉头,加上胳膊被合荼捏的生疼,语气骤然加重了起来,“那你还钱!每个月吃我的穿我的,钱都还给我,这桶油我就不要了!” 合荼还待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程加桦走了进来,见两人僵持着,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问道:“妈,合荼,你们这是在干嘛?” “你看看你的好媳妇儿!”穆仕一见程加桦进来了,她的眉毛立时竖了起来,脸上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就这么一桶破油,也不让我拿,你爸这两天就喊着想吃点好的,嘴巴馋得很,一天天的那么累,你以为你爸的钱都是大风里刮来的?” 程加桦低头一看,原来就是合荼亲手从家里拎回来的那桶油,他看看合荼,又看看母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穆仕的脸色越来越差,似乎眼泪随时都能从脸上掉下来,而合荼紧抿着嘴唇,仇恨似的看着程加桦,仿佛在等着他做决定。 纠结了几秒钟,程加桦把目光转向了合荼,为难似的说道:“合荼,你就给妈吧,下次回你家的时候再拿不就好了。” “不行!”合荼说着,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痛的穆仕几乎尖叫了出来。她一把放下手里的桶,喊道:“你这个死丫头!抓的我胳膊快断了!” 程加桦急忙掰开合荼的手,把她拉到一边,让穆仕拎着油出去之后,才恼怒的说道:“周合荼,你这就有点过分了。” “过分?”合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拿走了我的东西,那是我妈给我的!” “什么她,那是妈,妈要拿你什么东西,你就让她拿就好了,就一桶油而已,你有必要这样子吗?你看你把妈的胳膊抓成了什么样子,再怎么说那也是长辈,你这样做太过分了。”程加桦振振有词的斥责道,表情看起来愤怒极了。 合荼气极,一时反而不知道该骂些什么,她突然笑了出来,瞪着程加桦,咬着牙说道:“好,好,那是长辈,我的长辈,我让着她。”说完,她就用力转身,甩开帘子走出去了。 第三十七章(四) 漆黑的夜空中,稀稀疏疏的挂着几颗星星。迎面吹来凛冽的风,将她发烫的脸蛋吹得越加发红了。合荼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被黑暗填满的院子,眼泪一颗接着一颗顺着脸颊滴了下来,她想起今天离开的时候,父亲母亲望着自己的目光,就几十公里的路程,那头是天堂,这头竟是地狱一般。 没过多久,穆仕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响起在耳边。合荼顿时变得浑身僵硬起来,她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控制着自己不扭头看她,只听那脚步声进了自己的房间,转了一圈又走了出来,毫无停留的朝着正房而去。 合荼扭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见穆仕抱着程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她的心就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一般,那凛冽的风仿佛如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刮在自己的心上,钝痛不已。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夜越来越深,气温也越来越低,合荼几乎觉得全身不属于自己了,冻的她几乎有些发热。大约是觉得她在外面呆了太久的时间,程加桦心里觉得有点不忍,便披了外套出来叫她进去。合荼恍若未闻,仍旧呆呆坐着,程加桦在门口等的不耐烦,上前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将她半拖半拉着,带进屋去了。 第二天,合荼就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眼皮上,似乎谁拉开了窗帘。也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呼喊着,那字眼她听的不是十分真切,似乎是谁想要叫她起床不要赖床似的。没过一会儿,她便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有人在试探着她的体温,紧接着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刺眼的阳光也消失了,她再次跌入了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梦境里面,疲惫的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直睡到了晚上才醒来,那时天已蒙蒙黑,屋子里充溢着温暖的气息,不知道谁把炉子里的火生的很旺,合荼身上几乎都出了汗。她翻身下床,疲惫的看了一眼屋子里面,头痛的似乎快要裂开,一天都没进食的胃饿的已经缩了起来,她感觉前胸贴着后背,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挣扎着走了几步,她跌坐在沙发上,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稍事休息了一下,然后又要挣扎着站起来。 正这么混混沌沌的做着动作,程加意进来了。她好像是刚放学的样子,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手上端着一碗面,看见合荼在沙发上挪来挪去,急忙问道:“你好些了?” 合荼迷迷瞪瞪的看了一眼加意,问道:“你放学了?” “嗯。”程加意耸了耸肩膀,把面放到合荼面前,说道,“吃吧。” 合荼皱着眉看了那碗面一眼,上面放着好几块肉,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但肯定不是程加意做的,程加意连土豆皮都不会削,怎么可能会做饭。 “你发烧了,吃完面赶紧吃药。”程加意撇撇嘴,“不然我都不知道要照顾你到啥时候。” 合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温度有点高。她喘了口气,问道:“妈做的吗?” “不然呢?”程加意在她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爪子嗑着,“你昨天那样对她,妈还给你做面,你看,里面好几块肉呢,她都不让我吃,你该满足了吧?” 合荼皱起了眉头,她想起昨晚的事,正是因为这件事,她在外面呆了那么久,所以才发烧的吧。这么一想,胃口顿时就没有了,她往后重重一靠,似乎在发泄着什么,可是做了这么大一个动作,她的头又狠狠地痛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头碾碎了一般。 “你不吃啊?”程加意侧目看着她,俊俏的脸蛋皱的像个小老太婆,“你不吃我吃了啊,我快饿死了。” 合荼扭过头,不置可否,程加意便喜滋滋的捧起那碗面,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吃完了,她把碗一放,抹了抹嘴,说道:“我吃了你可别对妈跟我哥说,不然他们又要说我了。” 合荼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不打算回应她这句话。程加意觉得无趣,就拿着空碗站起来离开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有炉子里的炭火燃烧着的声音。躺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病下去,反而成了一个废人,就撑着沙发背站起来,在柜子上找着药,打算就这么空腹吃下去。 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一个药片,便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也许公公婆婆的房间里有药,她想朝他们要两片吃了,头实在是太痛了,她真的很讨厌这种感受。 掀开那面厚重的帘子,穆仕正抱着程晏坐在炕上,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碗,一小勺一小勺的喂着程晏吃。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她抬头一看,见是合荼,就又低下了头去,仿佛没看到这个人似的。 “妈。”合荼半眯着眼睛,看着程晏在穆仕的膝盖上挥舞着小手,好奇地看着自己,“有退烧药吗?” 穆仕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冷冷问道:“面吃了吗?” 合荼皱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穆仕便放下程晏,站起来在抽屉里翻找着,拿出一板药片,递给合荼,仍旧冷冷的说道:“一次吃两片,一天吃三次,赶紧去吃吧,不然传染给家里人就不好了。” 合荼接过来,转身朝外面走去,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她听见身后的婆婆低声咒骂道:“整天病病恹恹的,要是想死就真的死,何苦这么折腾我们。” 第三十八章(一) 合荼在锅里找了一个冻的硬邦邦的馒头,干嚼着吃下去,喝了两口水,吞下了药片,就算是吃过晚饭了。她觉得吃了点东西,精神好了一些,便回屋换了身衣服,将头发脸面稍微整理了一下。屋子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她略微收拾了一下,突然皱起了眉头,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个存钱罐来,打开瞧了瞧,见钱还在里面,这才松了口气,将罐口封好重新放好来。她在床沿坐了下来,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程加桦还不见人影,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 “要是他还是去赌了,那我就坚决不让他进这个门。”合荼咬牙切齿的想着,握紧了拳头。夜渐渐地越来越深,连外面的虫鸣也听不见了,忽的大铁门吱啦一响,有人踮着脚尖轻轻地溜进门来。 合荼坐在黑暗里面静静地等待着,她料想程加桦觉得自己早已睡了。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轻轻推开,帘子掀起来的时候,外面微弱的光线传了进来,合荼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慢慢挪进来。她闻到一股刺鼻难闻的的烟草味,心里一沉,就知道他又去赌了。 等到门关起来,那人在窸窸窣窣的脱外套的时候,合荼冷冷的开口问道:“你去哪里了?” 程加桦被吓了一跳,他慌乱的在黑暗中寻找着人影,却什么也看不见。合荼站起来,拉亮灯,定定的看着他,眼底里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 程加桦心虚的避开她的目光,磨磨蹭蹭的脱掉他身上的外套,敷衍的说道:“没有,就是跟朋友聚了聚。” “你说实话。”合荼说道,语气越发的冷了。 “真的就是去聚聚。”程加桦着急起来,“我骗你干啥!” “你没去赌?” “没有。”程加桦把外套哗的一下扔在沙发上,重重的坐了下来,“我哪有钱去赌,钱不都给你了?” 合荼皱着眉头,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朝后一跌坐在床上,抬手扶住了脑袋。她头痛欲裂,刚刚也只是一股怒气支撑着她,这会儿怒气一散,她整个人就快要散架了一般。 程加桦见合荼不再追问,先自松了口气,闷闷说道:“我先去洗把脸。”他站了起来,压根也没注意到合荼现在很不舒服,也许他看到了,只是没放在眼里罢了。 等他洗完脸回来的时候,合荼已经半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走到她旁边,推了推,轻声喊到:“你起来睡好。”合荼一动也不动,似乎是没听见似的。程加桦皱起了眉头,弯腰把她的腿抬到床上去,又扶着她的上半身让她睡正来。撒手的时候,蓦的不小心碰到她的脖颈,只觉得触手发烫,似是着火了一般。程加桦吓了一跳,急忙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发现她已经烧到这个地步,赶紧转身出门,砰砰的敲响了正房的门。 程铁龙夫妇已经熟睡了,被敲门声惊醒,都有些不悦。穆仕披衣下床,打开门,皱眉问道:“怎么了?” “妈,我送合荼去下医院,烧的不行了。”程加桦扣着外套的扣子,慌慌张张的说道。 “她不是吃过药了吗?”穆仕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怎么还在发烧?” “不知道,你给我点钱,我现在就送她去医院。”程加桦伸出一只手,焦急的看着母亲。穆仕怀疑的看着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是因为合荼生病才要钱的,就踏出门槛,边走边说道:“我先去看看,看严重不严重。”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合荼卧房的门,合荼还闭着眼睡着,呼吸粗重,脸庞潮红,额头上全部都是汗。穆仕推了推她的肩膀,叫了几声,见她没反应,这才回头对程加桦说道:“那你送她去吧。” “妈!”程加桦急忙叫住要往外面走的穆仕,把右手抬到她的面前,“我没钱。” “你的钱呢?”穆仕呵斥道,“你爸每个月给你的钱,加上你每个月赚来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一部分家用了,一部分给合荼了。”程加桦装模作样的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可是她把钱放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说不定给她爸妈存起来了,她都病成这样了,等找到钱,人怕是都没了。” “人家都知道自己留着钱,你就不知道!”穆仕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连钱都管不住,都让媳妇儿拿去了,这话说出去多难听,多让人瞧不起!”她狠狠地瞪了几眼程加桦,一跺脚往外走去,边气急败坏的说道,“下个月记得还!” “哎知道了知道了。”程加桦喜笑颜开,急忙小跑着跟上去,待在门外候着。他听见屋里传来程铁龙睡意朦胧的声音,是在问半夜吵吵闹闹的在做什么。穆仕略微解释了一下,便拿着钱出来了。那是一沓零碎的散钱,估摸着有几十块,她心疼的塞到程加桦手里,又叮嘱道:“别乱花,就拿去看病。”程加桦应了一声,拿着钱转身要走,又被穆仕喊住了,她说道:“你爸说了,这钱就顶下个月给你的生活费了。” “啊?”程加桦愣住了,他呆呆地扭过头看着母亲,但穆仕早已关门进去了,屋子里的灯光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浓浓的黑暗。 程加桦一跺脚,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自言自语道:“算了,先过眼前的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加快脚步,匆匆进屋,搀起合荼的胳膊扶她下床,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艰难的给她穿着外套。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合荼不醒也得醒来了,她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不解的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无力地问道:“这是......干嘛?” “你病了,我带你去看病。”程加桦说着,好不容易套上了一个袖子,又开始套另一只袖子。 “我没事。”合荼挣扎着,可是她的挣扎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任何用处,“不要去花那个冤枉钱。” 程加桦此时终于给她穿好了外套,听见合荼的话,他一声不吭,扶着合荼就要往外走。合荼根本没有力气走路,走两步就软绵绵的要摔下去。程加桦急忙撑起她,为难的说道:“这可怎么办?”看着合荼再次闭上了眼睛,一张脸红通通的,嘴唇又是惨白的颜色,他叹了口气,蹲下钻到她前面,一挺身将她背了起来。 夜里的寒气更加浓重了,冷风吹在身上,合荼却觉得异常的舒服。她在程加桦的背上昏睡了过去,几乎不知身在何处。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合馨守在她的旁边,怀里抱着已满一岁的可义,两个人都打着瞌睡,身后则是不停走来走去的穿着白衣的护士。 “姐。”合荼开口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沙哑干涩。她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嗓子,却发现手背上连着一根长长的透明管子,管子里正有液体滴落,抬手的时候因为扯动了管子,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她便不敢再动,沙哑着又喊了一声,“姐!” “嗯?”听见呼唤,合馨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她抬头一看,见妹妹已经醒来,便松了一口气,问道,“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合荼闭上眼,觉得头确实没那么痛了,心里的火烧感也消失了,便点了点头,问道:“这是医院吗?我什么时候来的?” 合馨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可义,见他睡着还没醒来,便低声说道:“昨晚我跟你姐夫送你来的,医生说,你这已经是高烧了,再烧下去脑袋就出毛病了,可把我给急的。” 合荼微微一笑,说道:“没事,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朝周围一打量,没看见婆婆家里人的身影,明明昨晚迷迷糊糊听见程加桦说要送自己来医院的,怎么这会儿姐姐在自己身边?她皱了皱眉,又问道:“姐姐,怎么是你跟姐夫送我来的?程加桦呢?我婆婆呢?” 一说到这个,合馨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她不悦的开口,“昨晚半夜,程加桦突然敲响我家的门,我还以为是谁,结果是把病成那样的你送到我家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就急匆匆走了。” “什么?”合荼诧异的看着姐姐,“他把我送到你家里,然后他就走了?” “嗯。” “那我这次看病的钱,都是姐姐出的?” 合馨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做出任何表示,复又低下头去。 合荼怒火攻心,几乎又要晕过去。她拼命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旧感到仿佛有人往自己心上一桶又一桶的泼着凉水。他们是多么的绝情啊,竟连自己生病都不管,还要送到姐姐家。合荼连这样做的理由都替他们想不出来,她无法理解,自己再怎么样,也是一条人命,如果跟姐姐不是在一个城市,那他们岂不是要把自己扔在大马路上不管不顾,任凭自己死掉?如果是为了怕花钱,那她真的好失望,在朝夕相处的人眼里,自己还不如纸币重要,这样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闭上眼,紧紧地咬着嘴唇,那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里蔓延开来,几乎要将自己的心扎出一个窟窿。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很快就打湿了枕巾。 “合荼,你怎么了?”合馨见她哭了,急忙问道,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怕她的体温又升了。 “没事。”合荼拼命压抑着抽泣,艰难的说道。 合馨心疼又同情的看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问道:“合荼,你在那家里是不是过的很不好?” 合荼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唉,到这种地步,你也只能忍忍了,不然要怎么办呢?”合馨叹了口气,这时候怀里的可义梦呓了一声,仿佛是快要醒来,她便忙说道,“我出去给孩子喂个奶,你先睡着,等会儿我去食堂打点饭给你吃。” 等着姐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合荼才睁开眼来,她抬手擦掉朦胧着眼睛的泪水,喃喃自语道:“忍?我一点也不想忍,谁能忍着这种日子过下去呢?”可是姐姐说的却也没错,不然怎么办呢?从未出嫁的时候,母亲就一直对自己说,要是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就一定要忍着,她从来都是受着这样的教育过来的,此时此刻遇见了这样的情况,不忍又能怎么办呢? 她胡思乱想着,脑中纷乱杂陈,仿佛身在雾中。蓦然想起秀寒,她心中一动,想象着如果是秀寒在自己身边,她此时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她的想法必定跟姐姐的不一样,也许能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合荼翻了个身,却突然觉得无力,就算秀寒给自己出了什么好点子,自己又能怎么办?难道秀寒说什么,自己就真的能做到吗? 思前想去半天,脑中仍旧如一团乱麻,合荼到最后也放弃了,决定不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因为惦念着家中的程晏,合荼到下午的时候,就要挣扎着回家了。护士测了测她的体温,见体温已经回到正常的温度,便同意了。合馨坚持要送她回去,合荼见她还抱着孩子,送自己很不方便,就拒绝了。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对路程不是很熟,也觉得有些远,合荼也舍不得花一分钱来叫车,她拖着刚痊愈的病体,缓缓地走着,偶尔问下路人前面要怎么走,表情呆滞麻木,似乎是烧坏了似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两条腿已经疲累的不属于自己了,那条熟悉的小巷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合荼站住,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她不想让婆家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走到大门前,大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却没有什么人,这会儿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睡午觉的应该都起来了,程加桦和程加纪照常不在家里,都出去做活了,公公这会儿应是在园子里忙活着,他怎么都闲不下来,即使在大冬天没什么可忙的时候,也要在他的宝贝园子里转转悠悠找点事做。合荼拖着两条腿走进门去,她叹了口气,觉得回到了家里,终于可以洗一洗,好好休息一下了。 第三十八章(二) “你回来了?”蓦的,身后传来穆仕的声音。合荼疲惫的回头看去,见穆仕撑着帘子站在门边上皱眉看着她,表情似有些许关怀。 “怎么就你一个人,加桦呢?”穆仕朝大门外探头瞧了瞧,没看到程加桦的身影,又回头问道,“你烧退了没有?” “嗯。”合荼点了点头,怏怏地说道,“我回去梳洗一下。” “等下。”穆仕叫住了她,咽了口唾沫,说道,“既然病好了,就赶紧收拾下,这两天家里的活计堆了很多,那炭房里乱七八糟的,你等会儿去打扫下,还有,加纪、加叶和加意的脏衣服堆了一箩筐了,你赶紧给洗洗,他们几个天天在我跟前念叨着没干净衣服穿了。” “哦。”合荼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没停下脚步,仍旧往卧房走着。 穆仕盯着她的背影,不悦的说道:“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对了,钱没乱花吧?看个发烧也花不了那么多钱,省着点,不然我看你们下个月吃西北风去。” 合荼仍旧心不在焉的朝前走,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劲。钱?什么钱?她顿时清醒过来,扭头看着婆婆,一脸的不解。 “你看我干吗?”穆仕被她的目光盯的发毛,收回了斜站着的一只脚,不自在的问道。 “什么钱?”合荼有气无力的问道,眼中的疑惑却更甚了,“妈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还在这装傻。”穆仕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不然你以为你去医院谁给你出的钱?整天靠着我们吃着用那的,自己一点钱也赚不来。” “我去医院,不是我姐带我去的吗?”合荼更加疑惑不解了,“妈什么时候给过我钱了?” “你问加桦去。”穆仕不耐烦的掀起帘子,准备回去,“我懒得跟你说话,等会儿记得洗衣服!” 合荼好像被人突然泼了一桶凉水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程加桦,她在心里念叨着这三个字,他明明可以送自己去医院,也有钱给自己看病,为什么就大半夜的把自己扔到了姐姐家,他又去哪里了?他拿着那些钱做什么去了?她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重,几乎让她没有办法站立在原地。病虽已经愈合,但是带来的后遗症却依然很强烈,她感到十分疲乏,加上心里又急又气,眼前一阵晕黑,差点就倒在地上。 勉强支撑着回到卧房,换过衣服,稍稍梳洗了下,合荼喘了口气,就准备去清洗婆婆说的那堆脏衣服。冬日气温低冷,虽然水里掺了热水,但没过一会儿,水仍旧凉了,一桶衣服洗完,合荼的手被冻的又红又肿,连伸展都伸展不开来。她勉力站起身,把脏水倒掉,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准备将衣服再过一遍,这样就可以晾出去了。虽然身体不舒服,心里也满是委屈和忿忿不平,但合荼还是尽力把活计做的漂亮一些。洗完衣服,她打扫了炭房,又着手收拾起兄妹几人的房间来。等这些活计都做完,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各屋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大厨房里也传出了饭菜的香味,已是晚饭时间了。 合荼喘息着在沙发上坐下,她现在是一动也动弹不得了,此时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只是她不吃晚饭,程加桦还要吃晚饭,她还得支撑着去做饭。搓揉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关节,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缓缓朝门外走去。 经过这件事,她决定,以后可再不能让自己生病了。不论发生什么事,身体都是基本前提,如果自己先变成了一个废人,不仅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会惹来别人的嫌弃,让自己如同一个垃圾一样被随意的丢弃。想到这,合荼的心里又堵了起来,也许婆婆是好心,但也许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家里再死了一个媳妇,让别人来说闲话罢了。至于程加桦,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在他的心里,自己也许只是一个如同床一样的不可或缺的家具,一个可以用来泄欲的工具罢了。 做好了晚饭,她一口也没吃,放到锅里保温,这样程加桦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吃到热饭。她实在累坏了,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睡觉。匆匆洗漱过后,她躺倒在床上,连过渡都没有,直接沉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合荼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微微翻了翻身。她听到身旁传来的呼噜声,便知道程加桦又是半夜回来,只是她睡的太沉,没有听见声音。合荼撑起身子,扭头看了他一眼,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如昙花一现般存在了短短数日的勤奋的程加桦已然消失。换做从前,合荼还会费心思想着如何把他这心思转圜回来,现在已经没有半点这样的打算了,她下定了决心,只要他每个月给她钱,他就算在外面翻天覆地,她也不想管了。 休息了一晚,她的身体已然恢复了力气,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充满活力,但是已经感受不到疲累了。她如往常一般做事,仍旧话很少,没有活计做的时候,就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织毛衣,只不过给大人织的毛衣换成了小孩子的。她打算给程晏多做几件衣服,别看孩子现在还小,长得却是飞快,大号的衣服要多备几件。好在公公婆婆很喜欢这个孙女,时常抱过去照看,合荼还不至于手忙脚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程晏在长到两岁之前,几乎都是公公婆婆照顾过来的,感情非比寻常。 那日她在厨房里织了好半天,坐的身体都酸痛了,便放下毛衣,朝后仰着伸了个懒腰。猝不及防胳膊撞到正掀开帘子进来的程加桦,两人都是一愣,动作僵直在了半空中。 合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低下头仍旧摆弄着篮子里的针线工具。程加桦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回屋?” “我不想面对一个在我生病时候随便把我丢掉的人。”合荼头也没抬,语气里满是嘲讽,瘦弱的手使劲的摆弄着那些剪子和针线筒。 “丢掉?”程加桦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不解的问道。但是马上,他就想起来了,看来她是已经知道了,他眼珠子一转,脸上摆出笑容,略带谄媚的说道,想要把她的脾气哄好来,“没有,那天我本来是想陪着你的,结果临时有点事,就给耽误了。但是我没有把你丢掉,我把你送到你姐姐家里去了,你可别误会我了。” “钱呢?”合荼抬头冷冷的看着他,朝前伸出一只手。 “钱?”程加桦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口袋,笑道,“什么钱?” “妈给你的钱。”合荼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妈说下个月就不给我们生活费了,既然那钱你没拿去给我看病,那给我,我存起来下个月做家用。” 程加桦挠了挠头,寻摸出一个板凳坐了下来,他略微考虑了一下,说道:“那钱我拿去买了一个柜子。” “柜子?”合荼眯起眼睛看着他,“柜子花了多少钱?” “都花了。”程加桦的表情蓦的兴奋起来,“那柜子可漂亮了,你看见肯定喜欢。” “我不要什么柜子。”合荼目光冷峻的看着他,“我们家缺柜子吗?柜子能让我们下个月吃好穿好吗?” 程加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说道:“你这个人就是不懂得享受生活,你看咱家那柜子都破成什么样了,是时候该换一个了,就当是换个新气象。” 合荼没听完他说话,便站了起来,轻轻捶着腰部,冷冷说道:“我不管,下个月钱一分不能多也不能少,你都要交给我。” “你这不是为难人吗?”程加桦也站了起来,表情变得十分难看,“我那工作你也知道,一个月赚不了多少,你让我拿同等数目的,我下个月拿不出来。” 合荼想了想,觉得也是,只好勉强说道:“行吧,你先把柜子抬回来吧,至于钱,你下个月能拿多少,我们再计划着用吧。” 程加桦眼珠子转了转,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是每个月存了好些........拿出来用用也不碍事......” 合荼的表情瞬间变得严峻起来,她猛地回头,严厉的看着程加桦,厉声说道:“那钱是留着给小晏用的,你别打它的主意!” “好好好。”见合荼生气了,程加桦急忙摆了摆手,“不用就不用。”他瘪了瘪嘴,走到锅台跟前望了望,“有饭没有?吃了我就找人抬柜子去。” 不知为什么,合荼总不愿跟程加桦同处一室,她心里总是会对他生出莫名的厌恶来。程加桦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她就拿着针线篮回到了卧房里,皱着眉头织着那小小的毛衣,心里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拿着那么多钱去买个用不着的柜子。不过钱都已经花出去了,现在说他也没用,看来以后钱还是得归在自己手里,要是放在他手里,说不定下个月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到晚上的时候,程加桦果然找人抬来了一个很大的、装饰精美的显得十分贵重的衣柜。 那衣柜显得很重,四个汉子抬还显得有些吃力。合荼卧房的门太小,那柜子横过来斜插着才艰难的进去了,结果进去了之后,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又抬出去,把原来的旧衣柜给抬出去了,这才给那新衣柜腾出了一个地方。虽然打心底里不是很认同这种任性的消费行为,但合荼瞧着心里还是觉得欢喜。结婚的时候,除了自己家里带过来的,几乎没有一个家具是新的,还都是上一任女主人留下来的,要说她心里不介意,这怎么可能呢?瞧着那白面红花的衣柜给整间屋子里带来了一丝光彩,她激动地几乎要拍起手来。 程加桦见到合荼这样开心的模样,不由得得意起来,在一旁仰着下颏说道:“怎么样?喜欢吧?” 合荼收了收表情,装作冷冷的样子看了程加桦一眼,说道:“还可以吧。” 程加桦笑了一声,故作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朝外面走去。合荼急忙喊道:“那院子里的旧衣柜怎么办?” “等会儿搬到储存室里放着吧,有收破烂的来了就卖给他。”程加桦摇了摇头,“太破了。” 合荼想了想,笑道:“你以前不是不让人动这间屋子里的旧东西吗?” 程加桦愣了愣,却没说话,大踏步朝外面走去。合荼无趣的抿了抿嘴,转身继续看着他们把衣柜放好来,自己则不断打量着,要怎么布置,外面看起来才更好看。终于收拾完了,那四个人都离开了,她才打了盆水,沾湿了抹布细细的擦了起来。 因这大衣柜,合荼就没怎么在意程加桦晚上去哪里了。她将那衣柜擦了一遍,又把地上扫了一遍,觉得既然都已经打扫了,不如把整间屋子都来个大扫除。等她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程加叶和程加意下了晚自习回来,在院子里奔跑玩耍着,他们掀开帘子朝自己屋子里探着头,观看着那个大衣柜,却又摇摇头,瘪着嘴说道:“没有爸房间里的那个好看。” “当然比不上爸房间里的了。”听见这话,合荼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她还是笑道,“毕竟我是小辈嘛。” “可是我看着挺好看的。”程加意说道,“我喜欢这样式的。”她把目光转向合荼,笑嘻嘻的说道,“嫂子,你把这个衣柜搬到我房间吧,正好我最近要考试,看着心情也好,说不定能考个第一回来。” 合荼脸一沉,扭头不悦的说道:“那不行。” “为什么?”程加意皱起了眉头,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怎么就一个衣柜自己还要不来了,“就一个衣柜而已。” 合荼心想,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衣柜,对我来说可不仅仅是这样。但她紧抿着嘴唇,没说一句话,毕竟为了这么一句话跟小辈起冲突,也不符合自己的年龄辈分。 “三哥,你说是不是?”程加意见合荼不说话,又扭头问程加叶。程加叶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程加意就更不高兴了,她嘴撅的老高,瞪着合荼的背影看了半天,一摔帘子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八章(三) 合荼以为她这样就算了,仍旧很悦心的整理着屋子,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阵颇有气势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停在了她身后。合荼停下动作,疑惑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穆仕,只见她叉着腰,居高临下的看着合荼,后面还跟着一脸不满的程加意。 合荼站起来,用手卷着湿哒哒的抹布,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穆仕见她这样问,似乎还有点惊讶,她指了指那个柜子,趾高气扬的说道,“我来看看是个什么破柜子,能让你这么珍贵。”她瞥了一眼那崭新的衣柜,讽道,“原来也就这么一个破柜子,怎么,我闺女还要不成了?” “不是。”合荼急忙说道,长辈来了,她不敢用不敬的语气同她说话,“这个是加桦为我买的......” “给你买的?”穆仕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花的钱是我的吧?”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合荼,目光里满是不屑,“用我的钱买的柜子,怎么就成他给你买的了?”她环着整间屋子走了一圈,指着各种东西说道,“哪个东西不是我跟你爸的,你和加桦出过几分钱?到现在成家了,还在问我们要生活费,要换成别家的,早就把你们分出去自个儿过去了,哪还会给你们钱!” 合荼红着脸低下了头,倒不是被穆仕说的心虚,只是她觉得因为一个柜子,婆婆就这样出口伤人,实在让人觉得委屈。 穆仕说完一席话,见合荼不回嘴,自己倒先觉得没意思了。她拉起程加意的胳膊,说道:“一个破柜子,没什么值得要的,走,回去写作业去,妈给你洗水果。” 没想到程加意一顿扭把穆仕的手给甩掉了,她噘着嘴不满的看着合荼,大声说道:“我就要这个柜子!” 穆仕皱起眉头,啧了一声,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今天这么不懂事,你想要新柜子,跟你爸说,让你爸给你买去,家里再穷,这点钱还是有的。” “我不管,我就要这个!”程加意指着被擦的闪闪发亮的柜面说道,她挑衅的看着合荼,在等待着合荼的反应。 合荼当然气极了,但是还没至于气昏头,程加意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闹闹脾气也是有的,自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只不过是想惹自己生气罢了,还会真想要那个柜子不成?她自己屋子里的柜子就比这个柜子好看多了。 “加意!”穆仕瞪着程加意,使劲的拽住了她的胳膊。程加意把目光转向母亲,凛然说道:“要是我跟爸说,爸肯定就把这个柜子给我了。” “算了算了。”穆仕一甩手,“你俩的事你俩自己闹去吧,我不管了。”她转身要往外面走,合荼突然喊了她一声,她停住,扭头看着合荼,表情不悦极了。 “要是我把柜子给加意,那那些钱也就是给加意了,下个月的钱还是......”合荼试探的看着婆婆,想知道她接下来的反应。结果在意料之中,穆仕挑起一边眉头,怒气冲冲的说道:“你真是想的太多了!”然后转身就走了出去,厚重的帘子被她用力甩到一边,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程加意抱起了胳膊,歪着脑袋看着她,嘴角挂着不明意义的一抹笑,“其实这个柜子挺难看的,我并不是很想要。” 合荼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视着她,说道:“那你还要!” 程加意不以为然的笑着,“要是你痛痛快快的说给我了,我还就不要了。看你这样子,我就偏要了,你能怎么样?”她笑了笑,挥了挥手,“你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想要哪个都能随便拿走,别说我哥了,就换成以前的嫂子,她也不会说什么的。” 合荼听她提起了佳佳,心中的怒火就更加不从一处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不想这么轻易的跟她吵起来。程加意笑的眯起了眼睛,指着柜子说道:“明天我就叫人来把它搬到我屋子里去,你有什么意见吗?” 合荼背过身不看她,把手上的抹布用力地扔到了桌子上。程加意笑的更加满意了,她转过身,一晃三摇的朝外面走去。 合荼气的眼前发晕,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只是那令人讨厌的味道还在她的周围逡巡着,徘徊不去。合荼素来就不是那种脾气温和能忍的人,来了这个家里,几乎每天都有矛盾发生,她都快被气出病了。程加意想要这个柜子,她还就不给,她倒要看一看,程加意明天怎么来搬这个柜子。 因为心中压抑着一团火,合荼晚上怎么都睡不着。到半夜的时候,门咯吱一响,她听见程加桦踮着脚尖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微微探起身,闻到一股熟悉而又刺鼻的烟草味,便知道他又去干嘛了。顿时胸中怒火更甚,她啪的一下拉亮灯,在昏黄的灯光里瞪视着他。 程加桦显然被吓了一跳,他脱外套的手停在空中,呆呆地看了她几秒钟,这才陪着笑道:“你还没睡着啊?” “你去干嘛了?”合荼冷冷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没有!”程加桦不假思索的说道,面上露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我就是跟朋友一起去聚聚。” 合荼怀疑的看着他,显然不相信他的鬼话。程加桦掏了掏口袋,摊平了两只手,说道:“我拿什么赌?你把我身上的钱搜刮的一干二净,我赌空气去啊?” 合荼先自理亏,渐渐垂下了头,无力地说道:“算了算了,你爱干什么我也管不着,总有一天你会把你自己都输掉的。” 程加桦不以为然的晃了晃脑袋,匆匆洗漱过后,躺在了合荼的旁边。合荼闭着眼睛,往旁边挪了挪,他又往自己跟前贴了贴,一只手不安分的伸了过来,在她的身上摩挲着。 “不要碰我!”合荼厉声说道。见他没有要停手的迹象,就坐起身,把睡在里面的程晏抱到他们中间,将他们隔了开来。已经熟睡的程晏被惊醒,睁着无辜茫然的大眼睛瞧着黑暗中的两人,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 “你看,你看,孩子都被你吵醒了。”程加桦急忙坐起来,轻轻地抱起了程晏,噘着嘴凑上去想要亲那张白嫩的小脸蛋。合荼见他这样,急忙把程晏抢了回来,皱眉责备道:“你身上都是烟味,你也不怕熏着孩子了。”她轻轻地摇晃着程晏,直到小家伙再次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睡眠之后,她才把程晏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你今天怎么了?”程加桦看着合荼,黑暗中的月光里,她的剪影显得特别好看,“说话怎么这么冲?” “那你得问问你你妈跟你那宝贝妹妹干了些什么事。”合荼翻了个白眼,躺下背对着他。 “你们又闹了?”程加桦一听就觉得无味,他跟着躺下,无奈的说道,“你们女人啊,真的闹来闹去不嫌烦吗?” “又不是我闹!”合荼听见他这样说,似乎事情是自己挑起来似的,就更加生气了,“我在自己屋子里呆的好好的,他们偏要进来找事,我能怎么办?” “妈跟妹妹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什么地方不对了,她们才会这样。”程加桦闭上眼睛,有点厌烦的转了个身。 “你什么意思?”合荼哗的坐了起来,“你意思是我的不对了?你妹妹看见那个柜子非得要搬去她房间里,我什么话也没说,这也是我的错了?” “睡觉睡觉,我困了。”程加桦闷闷的说道,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合荼胸中满盈着怒火,怎么肯轻易让他睡着,她一把拉开他蒙着头的被子,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你意思是都是我在找事,都是我的不对?” “哎呀,我就那么一说,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嘛?”程加桦把被子抢了回去,又盖住了头,“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管,你给我说清楚!”合荼半跪着,把整条被子都拉到了一边去。冷气忽的包围了程加桦,程加桦浑身打了个抖索,翻身坐了起来,“你闹够了没有?” “你是不是那个意思?”合荼睁圆了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住了程加桦。 程加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伸手拉着被子,说道:“就一个柜子,她想要你给她嘛。加意就是那样,从小被宠到大,我爸都拿她没办法,你还能怎样?” 合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气的几乎在发抖,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反射着淡淡的光的柜子,说道:“就一个柜子?你拿了下个月爸要给我们的钱买了这个柜子,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好,现在居然还要把它随便送给别人,你是不是没想过下个月我们要怎么过活?” 程加桦的手在空中停住了,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冷笑一声,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算账?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我家的,你还要跟我算账?还有,别人是什么,那是我妹妹,我想送给她就送给她,你能怎样?有本事你出去赚钱去啊!真的是一分钱都拿不回来,还在这里指责我。你不睡觉我还要睡,我明天还要出门呢!” 合荼只觉得头上仿佛炸响了一个雷似的,她呆呆地看着程加桦重新躺下去睡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她紧紧地抓住身侧的被子,头上不断地出着冷汗,对他说的话感到十分的不可置信。仿佛是他们吵架的声音太大了,程晏又醒转了来,长着小嘴呜呜的哭了起来。合荼心里又气又厌烦,一时无助的掉下泪来。她扭头看着黑暗中哭泣的婴儿,也想像婴儿一样放开哭出声来,可是她不能,她要是表现的这么软弱,躺在身边的这个人不知道会不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放声大哭。咬着牙齿深呼吸了几口气,合荼勉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抱起嚎哭着的程晏,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真烦。”裹在温暖的被子里的程加桦翻了个身,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第三十九章(一)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绿树开始抽芽,院中花圃里的泥地里,也渐渐长出了小小的青草尖。整个冬日里都显得高冷旷远的天空,在春的脚步踏上这一块土地的时候,竟变得亲和温暖起来。万事万物都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这是被严寒碾压折磨过后显出来的重生新机,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力,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因活力而散发着的美丽。 在这样美丽的天空下,没有什么比收到一个好消息更加令人兴奋动容的了。放下电话,合荼激动地握着双拳,做了一个小小的“耶”的手势。姐姐家里又添了一个新的小成员,一个不知道是姑娘还是小伙的小家伙正在她的肚子里悄悄孕育着。这对于全家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对于合馨更甚。如果说之前家里的气氛由于公婆去世而显得沉闷阴冷,可义的到来大大改变了这种氛围,家里总算是有了些人气,可这还远远不够。刘季虽然没有以前那么沉默寡言、冷漠淡然了,但是言行举止当中,总还是带着些疏远,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儿,就好像只是认识的朋友似的,刘季偶尔逗逗可义,抱着他玩耍,但对合馨永远都只是点头笑笑,或者干脆不理她,冷面以对。即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合馨心里还是感觉到寂寞、冷清,她迫切的希望家里的人员多起来,就好像娘家一般,就算是都闲着的时节,家里也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到处都是生机,而不是自己这般,只有一个小可义陪着她。好在自己又怀了一个,这在无数个沉闷枯燥的日子里,那小小的胚胎仿佛散发着光芒的小天使一般,为她点亮了生活的希望。 只是,刘季虽然没之前那样冷情,近来的脾气却越来越坏了。在每一年给父母上过坟之后,他的坏脾气尤其的明显,总是挑着事来发泄,即使合馨再小心翼翼,也总是能惹到他,轻者大声责骂一顿,重者竟打砸起家里的东西来。遇见这种情况,合馨也只能忍着,躲在卧房里紧紧地抱着同样也被吓坏了的可义,两个人瑟瑟发着抖。每次发过脾气之后,刘季心里虽然有些愧疚,却不好说出来。他面薄,仿佛说出任何道歉的话来都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似的。既然对道歉感到难为情,他就使劲的往家里买东西,只要合馨和可义能用的到的,就连用不到的他也买,各式的衣服裙子饰品,各式的玩具吃食,直到堆满了衣柜和冰箱。合馨素来闲着无事,喜欢在家里养些花草。那些花草被她精心照料着,一颗颗都长得枝繁叶茂,开出的花瓣也是晶莹剔透,仿佛这世界上最娇美的公主一般。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刘季又发起脾气来,合馨觉得委屈,辩解了两句,他站起来二话不说,径直走到院子里,将那些花花草草拿起来朝地上重重的砸去。那些花草可是合馨的心头肉,眼瞧着它们被砸的稀烂,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合馨哭倒在地,几乎心碎。那天傍晚,她跪在地上收拾了好久,才把那些残缺的花盆和枝叶收拾干净。本来以为就这样了,她也打算以后不养了,万一刘季脾气上来,再砸一次,自己可怎么受得了。不曾想,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正坐在桌前梳妆的合馨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达声,有辆车在自家门前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人敲起了门。她觉得又惊又疑,隔着门问他是谁,生怕是坏人。那人粗声粗气的,连声说自己是来送货的,让她快开门。合馨隔着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见一辆小货车上面装满了东西,被油布盖着,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她踟蹰着打开门,那人朝后面一挥手,便有两三个人开始陆陆续续往院子里面搬东西。瞧见那些东西,合馨惊的眼睛都瞪大了,竟都是她之前被摔烂的那些花草,一株都不差。直到送货人将花草都搬了进来,她惊诧的心情也还没平复下来。那人拿着单子上前让她签字的时候,她的手都是抖的,颤巍巍的问道:“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一个姓刘的先生。”那男人说道,不耐烦的指了指单子,“快些签吧,我还急着回去送货。” 合馨急忙低头签字,她不怎么会写字,写出来的名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将那些人送出院子,她才蹲下来查看那些花朵,那些花就如之前她养的那些一般,枝繁叶茂,晶莹剔透,更重要的是,里面没一株是她陌生的,都是她平日里爱养的、疼爱的。不知道刘季什么时候将这些花名记下来的,他分明不爱花的。合馨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一盆盆鲜嫩的花朵,一时不知道是该责备他,还是为他的举措感到感动。她默默地将花都按原位摆好,细心浇过水,回到屋子里等待着刘季下班,想好好问问他。可刘季那性子,怎么肯说出软话来,被问急了,又开始发起了脾气,合馨只好抱着可义赶紧跑到卧室里,放弃了这种危险的举动。 合馨怀孕的事情是刘季觉察出来的。那些日子,她变得懒怠了许多,由于孕吐,整个人瘦了好几圈,面黄肌瘦,仿佛还未长成就被风霜雨雪打蔫的小菜芽。那天一家人吃着饭,合馨忍不住又反胃起来,捂着嘴就往卫生间跑,却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回到饭桌上的时候,刘季已经出门去了,等他回来,手里拿着一根测孕棒,塞到合馨手里让她去测一测,这才知道她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刘季的面上虽看不出来高兴,合馨却从他的眼底里觉察到了一丝光芒,恐怕他也觉得一家只有三口太过于冷清了。傍晚的时候,他带着合馨和可义去了父母的墓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那晚的风有些大,吹得人眼睛生疼,合馨扭过头看刘季,见他眼里闪着泪光,目光里满是痛苦和自责。合馨的心一痛,想起他每夜因做噩梦惊醒过来的场景。自己没经历过这种事,不知道他是受了多大的煎熬才坚持了过来,也是因为这样,每次刘季发脾气,合馨总是能忍则忍,她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也知道这种痛苦不会轻易消失,不会轻易被发泄掉,既然已经做了夫妻,她愿意陪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承担着这种痛苦,只要他不放弃自己,她总不会先放弃他的。 回来之后,合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妹妹和父母。家福和翠影自然十分高兴,一连声的说要来城里看她。合馨扭头看了看刘季的脸色,见他今天心情颇佳,就笑道:“可以呀,你们出发前跟我说一声,我到时候接你们去。”挂了电话之后,她又给合荼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穆仕接起来的,一听见是合馨的声音,她的语气就变得懒懒的。合荼来接电话的时候,她就站在一边看着,身体半靠在柜子上,好像等着收租的老板娘似的。合馨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合荼,合荼高兴地的不得了,等到姐姐说爸爸妈妈不日也要来城里来,她就更高兴了,挂掉电话就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穆仕不满的看着她,嘴里抱怨道:“一点正经的样子都没有,难看!” 合荼才不管她说些什么呢,人高兴的时候,总是会自动忽略周围那些讨厌的人或物。她哼着小曲儿干活,扫院子里的灰尘落叶,擦客房里的柜子桌椅。因为心情很好,她破天荒的想到要帮小姑子打扫一下她那间乱七八糟的房间,掀开那面薄薄的帘子,程加意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看小说,一看见合荼进来了,她急忙放下腿来坐正,一脸警惕的看着合荼。 合荼无所谓的笑了笑,她知道经过前两个月的那次吵架之后,这个小姑子就对她格外的防备。走路路过的时候,程加意也要摆出一副好像合荼会暗算她的样子,合荼前几次会觉得有点气恼,但后来就觉得好笑起来,甚至每次程加意脸上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程加意自然是一脸恼怒,问她笑什么。合荼便耸耸肩,偏不说自己在笑什么,惹的这个小姑子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地问,非得要问出来才罢休。合荼自然是讨厌她的,讨厌程加意身上那种张扬跋扈、不顾别人感受的性子,讨厌程加意总是用一种防备的姿态告诉自己只是一个外人罢了。但是再怎么讨厌,程加意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能懂得什么真正的大恶呢?如果说真要讨厌,也应该说讨厌家里人对她无止境的溺爱,讨厌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这种风气吧。 “你干什么!”程加意厉声问道,故意皱紧了眉毛,作出一副凶恶之相。 “我来帮你整理一下屋子。”合荼指着乱七八糟的床铺和桌子,故作嫌弃的说道,“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的屋子怎么能这么脏这么乱,你自己都不知道收拾的吗?” “你管我!”程加意急忙站起来,挡在合荼的前面,意图不让她看到自己屋子的全貌,“我自己的房间,我想怎样就怎样。” “那也得打扫一下吧。”合荼推开她的胳膊,俯视着这个幼稚的小丫头片子,“要是你同学来了,你也让人家在这么乱的环境里面做客吗?” “我说了!要你管啊!”程加意重新拦住了合荼的身体,“你算老几啊,敢这么说我。” “我说你怎么了?”合荼的表情瞬间变冷了下来,“我是你的大嫂,你说我算老几。” “哼。”程加意冷笑一声,“什么大嫂,你不过是娶回来冲喜的人算了!” 合荼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笤帚扔到地上,阴沉着脸看着她,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再说一遍!” 程加意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说道:“我再说一遍也不过是浪费口水,而且我说的是事实,你也不要摆出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要说大嫂,前嫂子那才是大嫂,我哥对她多好啊,我爸妈多疼她啊,你看你一来,我哥给你摆过好脸色没?你不过就是一个替代品,还在这里跟我吵,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吵!” “你给我闭嘴!”合荼狠狠地把手上的抹布扔到她身上,吓得程加意往后退了一大步,“就算我跟你不交好,你也没必要说这种伤人心的话吧?我知道我跟那个佳佳不能比,但是我既然都到你家来了,为什么还要拿我跟一个已经走了的人比?” “我不是拿你跟她比,事实就是这样。”程加意仍旧嘴硬,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合荼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睁眼定定的看着程加意,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因为那次吵架还记恨着我呢?” 程加意愣了愣,对她突然的变化感到疑惑,她迟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你那么小气,确实不能跟前嫂子比,我跟前嫂子要什么,她都给我的。” 合荼一听到“前嫂子”这三个字就来气,但还是拼命咬着牙忍住了,勉强笑道:“我也不是故意跟你吵架,只是那柜子你搬走了,我跟你哥下个月的生活费没了着落,我一时着急才那样的。” “钱我不是给了你一部分吗?”程加意不满的皱着眉头,“那可是我存了好久的零花钱!” “我知道,所以后来我才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分了。”合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良心都是痛的,根本不是这样,自己才不过分,过分的是眼前的这个人和宠溺她的父母,“所以我现在不是想帮你打扫打扫屋子啊什么的,这样我们把以前的矛盾忘了,重新做朋友怎么样?” 程加意怀疑的看着她,一点也不相信她说的话。过了好半天,程加意才指了指那个柜子,说道:“这样吧,这个柜子我也不想要了,放在我屋里实在是占地方,你把我给你的钱还给我,我叫人把柜子重新搬回你屋子里去,怎么样?” 合荼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往她脸上扇个巴掌。她使劲的握住双手,咬牙笑道:“可以啊,你跟爸妈说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我都同意的。” “真的?”程加意脸上仍旧是怀疑的表情,她挑着眉看着合荼脸上的表情,试图从合荼脸上看出什么来,“那你这么说,赶快把钱还给我吧。” “你先跟爸妈说,他们同意了之后我就还给你。”合荼说着,从地上捡起了抹布和笤帚,“我打扫屋子,你去说吧。” 程加意高兴地不得了,又蹦又跳的出门去了。合荼在椅子上坐下来,使劲深呼吸了几口气,嘴里念叨着:“不跟小孩子置气,不跟小孩子置气。” 第三十九章(二) 说起两个月前的那次吵架,还是在寒冬里。那天晚上,程加意非得要把那面大柜子搬到自己屋里去,被合荼拒绝了之后,她黏着父母,纠缠了好久,程铁龙才答应了帮她把柜子搬过去。他也知道,这柜子是程加桦用原本要给合荼看病的钱买的,而且自己也说了,下个月不给他们生活费,这柜子合荼舍不得给别人也是情有可原。但是这个小女儿实在是缠人,各种方法都用上了,非得要那个柜子不可,他也只好答应了。不过他对程加意说,一定要用钱去换,这样显得公平一些,不至于被外面人说自己偏心,程加意不情不愿的拿出了零花钱的一半给了合荼,那钱的数目还没有柜子钱的三分之一,但合荼能怎么办呢?面对着总是摆着高高在上表情的婆婆和严厉的公公,她也只有答应,自己忍下了这份委屈。程铁龙和程加纪搬柜子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计算着下个月要怎么花这点钱,才能让一家三口既能吃饱,还能给程晏添置点新衣服。没想到越算,自己心里就越生气,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加上前一晚里被程加桦那样说了一遍,她心里的气更加不打一处来,气的她快要爆炸了。下午趁着公婆不在家里,她拿着笤帚就往程加意屋子里冲,吓得程加意手里的零食撒了一怀,站起来直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些什么。合荼环视了一遍屋子,把笤帚杵到地上,冷笑道:“你不是什么都想要吗?你去我屋里,把所有东西都拿走吧,我什么都不要了!” 程加意愣了一会儿也就反应过来了,她抖掉身上的零食,皱眉看着合荼,说道:“就你屋里的那些破烂我还看不上呢,这个柜子我还是抬举你我才搬过来的。” 这句话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合荼冲上去就揪住了程加意的头发,用力撕扯起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丝毫也不顾形象。程加意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稳重温厚的嫂子居然会这样,一时吓呆了,不知道还手,头发都被扯掉了十几根。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合荼已经开始抬起脚踹她的小腿了。程加意吃痛,用力的想要挣脱合荼的束缚,但是她年纪还小,身形还没合荼的高,力气自然没合荼的大,要想挣脱谈何容易。要不是程加叶听见了声响,及时赶进来分开了两人,程加意那一头的秀发,估计就要被扯掉一半了。 当晚两个人就被程铁龙罚不准吃饭,不准进屋,不准穿外套,在院子里冻两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程加意痛哭流涕,一直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合荼一声不吭,坐在花圃的栏杆上,紧紧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处,目光凶狠阴冷,仿佛那空气就是她心里所厌恶的人一样,她要用目光把他们都撕碎似的。合荼下午的举动简直刷新了所有人对她的印象,程铁龙不说,心里自然觉得她这样做很是不妥,作为一个长辈竟然跟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子起冲突,还把加意打成那个样子,更不要说加意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了。穆仕由此更加的厌恶起合荼来,看见合荼那张脸,她就觉得心中欲呕难耐,实在难受。程加桦应该是最为难、最生气的一个,一边是自己的妻子,一边是自己的妹妹,上面还有父母,他夹在中间几乎难以做人。所以当半个小时后,程铁龙不忍心程加意受冻,让程加桦出去叫她进来的时候,程加桦看也没看合荼一眼,拉起程加意的手就往屋里去了。那时候合荼的怒气已经平息,人也冷静了下来,正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猛地瞧见他那一脸嫌弃厌恶的表情,那寒气仿佛瞬间侵入心底了似的,整颗心都变凉了。 “再怎么说,嫂子也不能跟加意打架,你看加意的头发。”程加纪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从屋内传出来,刺入了合荼的耳朵。紧接着更多的抱怨和厌弃的话语接踵而来,都好像无数把刀子似的往合荼心上不停地扎着。不知不觉中,她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整个人仿佛死去了一般。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人寒心的,在合荼被冻了两个小时终于可以进屋了之后,正房里的人已经散了,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子里的灯也渐渐地一盏一盏熄了。只有自己的那间小小的卧房里的灯还亮着。合荼撑着站起来,搓了搓已经冻麻了的手,摇摇晃晃地朝自己房间走去。她心里还存着一丝感动,以为程加桦在屋里开着灯在等着自己呢。然而等她走到门前的时候,伸手一推,那门竟被人从里面锁上了,纹丝不动。她拍了拍门,小声喊道:“开门!” “我看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要在外面多冻几个时辰。”程加桦冷漠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似乎带着风雪的剑似的。 合荼愣了愣,说道:“我的错误?” 程加桦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说道:“你继续冻着吧。” “我——”合荼说了一个字,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里含着自嘲,又有些绝望,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抱住了胳膊,想到,“算了,就让我被冻死在这里吧,总比忍着受这些委屈好得多。” 然而没过多久,门就被打开了,程加桦站在门口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进来吧,等冻感冒了又要去看病,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你看病。”说完他就进去了。合荼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拖着被冻麻木的两条腿朝屋里走去。她不能让自己生病,万一真的生病了,可就谁都帮不了她了。 从第二天开始,程加意就开始折磨她,倒也不是明面上的挑战,反而是搞些暗地里的勾当。合荼准备淘米煮饭的时候,打开米袋子,看见里面赫然摆着一只死老鼠的尸体。她先是被吓到,而后差点吐了出来。米袋子里发现死老鼠,这还怎么让人毫无心理障碍的去吃这袋米,但是扔了又太浪费,一袋米的价格也不是很便宜,合荼只好忍着恶心把死老鼠接触过的表面一层的米清理了出来,找了一个干净的大罐子,把剩下的米装了进去,寻了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以防程加意再往里面扔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后面除过一次锅里发现了半锅的土,却再没什么脏东西往厨房来了,大抵是程加意发现用这个锅吃那袋米的不仅仅是合荼,还有她的大哥程加桦。厨房她捣不得乱,就往合荼的卧房里去捣乱,不是往地上扔垃圾,就是往床上泼水,甚至有一次把合荼的衣柜翻的乱七八糟。要不是合荼及时进来,她可能就发现合荼存钱的罐子了,一旦发现,照程加意这个脾气,拿起来就跑,压根不带还的。合荼瞧见屋里被程加意破坏成这个样子,气的肺都快炸了。她一把攥住程加意的手腕,扯着往正房里去,说要公公给一个公道。程加意自然不害怕,她甚至十分的洋洋得意,因为她知道父亲肯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没想到程铁龙听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把程加意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警告她再这样调皮,就扣掉下个月的零花钱。这出乎于程加意的意料,虽然心中十分不平,却也不得不停下自己那幼稚的手段。合荼回屋收拾那被翻的乱七八糟的从储藏室抬回来的衣柜的时候,心里直发凉,她将程加意做的那些糟糕的举动都说了出来,然而程铁龙只是轻飘飘的批评了一句而已。她叹了口气,想到不能再跟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子闹腾了,她要把跟程加意的关系处理缓和来,这样日后生活也会少点麻烦,少点烦心的事。所以今日,她才忍了委屈来讨好程加意,虽然过程不尽顺利,但眼看着程加意似乎对自己没那么有敌意了,合荼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她把地板扫干净,正在擦桌子的时候,程加意又蹦又跳的进来了。她左手叉着腰,右手轻飘飘的往合荼面前一摆,得意洋洋的说道:“钱给我啦。” “爸妈同意了?”合荼直起腰,表情淡淡的。 “他们说我们自己的事,不要去烦他们。”程加意不耐烦地晃了晃手,说道,“快点。” “你先把柜子搬回去。”合荼说着,继续擦起桌子来,“我答应你的,肯定不会反悔的。” “好吧。”程加意无可奈何的说道,转身又跑了出去,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几个人,互相打着气把那面大柜子给搬了出去,又嘿咻嘿咻的搬进了合荼的房间。合荼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把那面旧柜子扔在院子里,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满足,似乎忍了很久的事在此刻得到了释放似的。 等那几个人一走,合荼就从内袋里拿出几张纸币来,塞到程加意的手里。程加意仔仔细细的数了好几遍,不禁皱起了眉头,说道:“你怎么还多给我钱了?” 合荼正在擦着柜子,听见这话,她回头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不想要了?” “怎么可能?”程加意急忙把钱收回口袋里,仔细瞧着嫂子的脸,问道,“你今天不生气?” “生什么气?” 程加意晃了晃脑袋,似乎在回想以前的事情,缓缓说道:“我觉得你脾气很坏,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我除了那一次打你,还有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合荼回过身来看着她,“你们要我做的,我尽量帮你们做好,不要我做的,我也是到处小心,生怕得罪了你们,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又生你的气?” 程加意转了转眼珠子,似乎真是这样。由于那次吵架,她对合荼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很暴力、脾气很坏的阶段,此时仔细一想,这个嫂子平日里做事爽快利落,人也不娇气,自从她来了之后,整个院子都干干净净的,就算掉下一片落叶,都不会在地上停留超过半个小时。而且自己的屋子里时常那么乱,也是嫂子经常帮忙打扫,这么一回忆,似乎自己真的是太过于主观了,竟误解了她这么多。 “那,那我要是朝你要什么东西,你还给不给?”程加意撅着嘴,又问道。 合荼笑了笑,转身指了指整间屋子,说道:“你想要什么你就拿走吧。” “真的?”程加意怀疑的看着她,见合荼点了点头,便摸了摸下巴,瞧了瞧屋子里的摆设,砸吧砸吧嘴说道,“算了,也没什么我想要的。” “只要你不瞎闹,有事好好商量,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合荼又哄道,见小姑子脸上的戒备渐渐卸了下去,眼里的敌意似乎也没那么多了,她在心里窃笑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也好。”程加意笑了起来,一拍手,“那我不瞎闹,你也不准打我!” “不打。”合荼晃了晃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奋地问道,“你想不想吃点好的?” “什么好的?” “油炸的点心啊,饼啊,我会做,而且特别好吃。”合荼骄傲地说道,看着程加意,“你想不想吃?” 因为程铁龙平日素爱清淡吃食,所以全家人的饮食习惯都偏向清淡,像合荼说的油炸的点心啊什么的,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听合荼这么一说,本来就爱吃的程加意嘴里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她急忙点头,说道:“想吃想吃!” “那你也要出点力。”合荼说道,伸手指了指大厨房的方向,“你要帮我看着人。” “做好吃的还要看人?”程加意不明白了,迷惑的看着她。 “外面买的油炸出来的一股子腥味,不好吃,只有我自己家里现榨的油,炸出来的才好吃。”合荼解释道,“但是妈平日里不让我动那桶油,所以等会儿他们出去了,你帮我看着,我去做,他们回来了你就马上通知我,如果被爸妈发现了,那你就连渣渣都吃不到了。” 程加意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其实说出力,她也没有出多少力,就是看看人而已,小事一桩,她马上就答应了。两个人因为吃而结成了短暂的联盟,等下午程铁龙带着穆仕一出门,程加意就奔进屋来,挥着手兴奋的小声喊道:“走了!走了!” “你把大门关起来。”合荼马上站起来,迈着大步朝大厨房走去。她熟练地生火,往锅里倒油,然后从自己的小厨房里搬来早就发好的面团,开始做各种形状的小点心。这是她所熟能生巧的,以前在娘家的时候精心练出来的手艺。她捏出来的花卷和各式样的小点心,形状或调皮搞笑或玲珑精致,都十分的好看,下锅油煎的时候,每一个度都把握的非常好,既不会剪的太焦,又不会太嫩,总是刚刚好的程度,软糯适中,入口十分鲜美。程加意每每几次奔进来查看,总要那几个已经炸好的边吃边走,即使烫的点心在两只手里跳来跳去。第二锅出来之后,合荼从窗户里瞧见程加意正靠在大门上津津有味的吃着,急忙从锅台底下拿出来一个干净的口袋,从案板上抓了几个点心扔了进去,第三锅第四锅犹然,所以油耗了大半桶,出锅的点心却不是很多,都被合荼悄悄地收了起来藏在了锅台底下。等发好的面都用完了,合荼才着手收拾起残局来,嘱咐程加意在外面等着,仔细看着人,自己则拿着一大口袋的点心溜去了自己的房间,好好地藏了起来。炸完点心的油当然不能浪费,她用勺子舀了出来,盛在大盆里,就那样坦坦然然的放在案板上,炸好的点心都被程加意收揽进了自己的口袋,拿到房间里去了。合荼窃笑着,洗刷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寻了个厚实的瓷罐子把点心装了进去,密封好来,塞进了床底下。 穆仕刚回来还未发现时,还在冲合荼指手画脚,对她的活计鸡蛋缝里挑着石头。等准备做晚饭时,大厨房里就传来了一声怒吼,只听她踩着硬底的鞋子,咚咚咚走到合荼的房间里,把门一推,帘子一摔,大声问道:“你是不是用了油了!” 第三十九章(三) 合荼正在收整炉子,听见她这么气势汹汹的一问,吓得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小半晌才点了点头。 “谁让你用的!谁让你没经过我同意进大厨房的!”穆仕抬起手,上前就要往合荼的脸上招呼而去。合荼急忙躲开,委屈的说道:“是加意!加意馋了,想吃点好的,所以我才用油煎了点点心给她吃。” 穆仕见合荼躲开了自己的一巴掌,正恼的不行,听她这么一辩解,心里就越发的气了,“加意能吃多少,我看你半桶油都倒下去了!点心呢?你做的点心呢?我怎么没看见?” 合荼心里不满的想,你说的油还是从我手里夺去的,现在倒怪我用了,不过脸上却神色不变,依旧委屈道:“妈,你去问问加意,她缠着我要吃,所以都拿去自个儿屋里了。”说完她迅速地站起来,没等穆仕说话,就跑出屋去,站在台阶上大声喊了程加意几声。 “干嘛?”程加意嘴里含含糊糊的,从对面屋里应了一声。 “你出来!妈说我用了油,不相信我给你炸了点心。”合荼喊道,看见正房窗户上的人影一闪,知道程铁龙也听见了,便咬了咬嘴唇,跳下台阶,往程加意的房间奔去。 程加意手里攥着两个小卷从门帘缝里探出了头,瞧见母亲怒气冲冲的脸,差点又给吓了回去。合荼急忙拽住她的胳膊,大声问道:“是不是你想吃,所以才让我给你做?” 程加意看了合荼一眼,十分犹豫要不要肯定她这个回答。下午的时候合荼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父母对自己又十分宠爱,不会发很大脾气的,这样下次合荼还会给她做好吃的。只是现在,母亲脸上的表情实在可怖,她下午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大半,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好吃吗?”合荼见她不回答,抓紧了她的胳膊,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问道,“你要是下次还想吃,就不要让我挨骂。” 程加意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小卷,它们真的很好吃,她想天天吃,每时每刻都吃。算了,怕什么,父亲肯定会庇护自己的。这么一想,程加意的胆子又壮了起来,便冲着走过来的母亲点了点头,说道:“是我让嫂子帮我做的。” 穆仕的脚步顿时立住了,她皱着眉头怀疑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对程加意的话是一个字都不相信。她哪里会突然生出吃这个的想法,明明就是合荼诱她的,可是见程加意手上还攥着两个点心,一阵小跑跑到正房里,又是对着丈夫去撒娇了,她想找麻烦的心不能理直气壮的施出来,只好对着合荼狠狠地剜了几眼,转身跟着朝正房走去。 “爸,好吃不?”程加意依在父亲腿边,往程铁龙嘴里送着点心。程铁龙不停地点着头,赞赏道:“好吃,好吃,你从哪儿买来的?” “是嫂子做的。”程加意骄傲地说道,“做了很多呢,我等会儿都拿过来给你吃。” “你要管管她了。”穆仕一脚踩了进来,满脸的不满,“一桶油都给她用去了一半,就为了给她做点心。” “用了半桶油?”程铁龙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看了看程加意,又看了一眼后面跟进来的合荼,斥责道,“家里的钱是大风里刮来的吗?由得你们这么浪费!炸这些玩意儿!” “爸,用的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油。”合荼急忙说道,“上次妈从我手里拿去的。” 穆仕听见程铁龙斥责合荼,面上就得意了起来,及至听见合荼这么说,目光一暗,扭头狠狠地瞪了她几眼,这话听着别扭,倒像是自己非得从她手里抢去似的。 程铁龙一听,面色就缓和了下来,反正用的不是自家的,怎么浪费他也不管了。他觉得那炸出来的点心十分的好吃,便让程加意多拿了几个来,斜靠在枕头上看着新闻。合荼见没自己事了,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打算第二天跟婆婆说一声,去姐姐家里看一下姐姐。 那日天气十分晴朗,气温陡然升了好几度,穿着棉衣也觉得热。合荼从柜子里翻出春衣来,脱去身上厚重的棉袄,换了上去,顿时感到一阵轻薄的自由感,仿佛身子都轻了好多。程加桦又是一早就出门去了,合荼忙完了家里的活计,就到正房里去询问婆婆,自己可不可以去看一下怀着孕的姐姐,顺便把程晏给她照看一个下午。穆仕正和程铁龙坐在一头聊天,听见她这么说,穆仕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抱怨,及至听见合荼的父母也来了,程铁龙便说道:“既然亲家来了,那你就去吧,晚上看方便了,请他们来家里吃个便饭,我也好久没见你爸了。”说完便伸开胳膊,对着小程晏做着鬼脸,想要逗她笑。 合荼急忙笑着答应,转身出去了。她从床底下拖出罐子,拿出藏匿在里面的口袋,装进自己那从娘家带来的陈旧的小包里,挎在肩膀上大步走出了门。为了省钱,她没有搭车,几乎小跑着往姐姐家的方向而去。及至到了,已经半个小时之后了,她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停了下来,抬手敲响了门。 门里有人应了一声,合馨从里面打开了门,看见满头是汗的合荼,急忙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顺便看看这个藏在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合荼嬉笑着摸了一把姐姐尚平坦的小腹,被合馨一巴掌轻轻拍开了。合馨笑道:“都有孩子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快进来。”她带着合荼进门,合荼照例要去察看那些准备盛放的花儿,跟姐姐讨教了几句,两个人就互相挽着手进了屋。合荼把包里的口袋拿出来,打开送到姐姐面前,得意地说道:“姐,你看这是啥。” “什么?”合馨探头一看,瞧见口袋里竟都是自己从前爱吃的,不禁又惊又喜。合荼笑道:“我知道你爱吃这个,别人做的又不是很合你口味,所以昨晚专门做了给你带来的。” 合馨感动的看着妹妹,没想到她这么挂念着自己,她伸手从里面拿了一块送到嘴里,一阵熟悉的味道顿时侵占了她的口腔和脾胃,她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老家似的,幽幽说道:“以前过年的时候,我就爱吃这个,但是做出来的没几个,全家人一分,我也就只能吃几口,没想到今天你居然做了这么多带来,你真是有心了。” 合荼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她咬了咬舌头,把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说道:“现在我们两个在一块儿,当然要互相照顾,不然还能靠谁呢?” 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合荼问道:“爸妈什么时候来?我公公说晚上方便了,请他们去我家里吃饭呢。” 合馨瞧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说道:“说是下午来,一点的车,估摸着两点多到。等会儿两点的时候,我们就去车站接他们去。” 家福和翠影是带着大包小包连同合弈一齐来的。原本合芮也要来,只是苦于家里没人照看,她又拗不过合弈,只好留在家里看门了。因着来这里也是呆半日就走,所以没那么多顾虑,衣服什么的也没带,只带了些家里的特产,顺便看看正在学校上学的合复。合馨合荼接了两位老人和妹妹,便搭了车往家里去,一路上欢声笑语,好不快活。合弈尤其兴奋,时隔这么久终于又一次来到了城里,她感觉仿佛回到了那会儿上学的时候,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嚷嚷着要去秀寒家里看秀寒,合荼跟她解释了半天,说秀寒现在不在家里,在别处工作,她非是不信,一定要去。合荼无奈,只好转头看着窗外,不打算搭理她了。翠影听见两人的对话,从前座回头笑道:“我们来了也就呆半天,你没听你二姐说还要去你二姐公公家,哪有时间去你的那个秀寒家,你听话。” “那你们去,我自己去秀寒姐姐家。”合弈不服气,撅着嘴巴说道。 “你听不听话?”合荼威胁道,“你不听话现在马上把你送回去。” “姐,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合弈揪住合荼的袖子,不满的说道,“以前去秀寒姐家,明明你是最积极的。” “现在哪里比那时候。”合荼拿开她的手,责备道,“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巴巴的往人家家里凑,看着都觉得尴尬。” “这有什么尴尬的,阿姨伯伯对我们都很好啊,他们才不会因为我们去看他们而觉得尴尬呢。” “那你去吧,你去。”合荼赌气说道,“你现在就去。” 合弈撒娇似的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她望着窗外,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往前面探出脖子,兴奋的说道:“爸妈,要不晚上你们先回去,我在大姐家里面住几天。” “你这孩子。”家福急忙说道,“地里这两天要忙起来了,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留在这里玩,让你爸妈这两把老骨头去地里干活。” “爸。”合馨急忙说道,“这两天还冷着呢,种子不着急下地,要不就让合弈在我家待几天,我每天在家也是无聊的很,正好她陪着,我还能解解闷,等过几天我就把她送回去,怎么样?” 合弈本来委屈的要哭出来了,听大姐这么一说,表情一变,立马又高兴起来。家福瞧着无奈,只好答应了,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让合馨好好看着合弈,不要让她到处乱跑,这小妮子比小时候还要调皮万分,心里很是有主见,在家的时候经常就跑的没影。合馨笑着答应了,伸手摸了摸合弈的头发,问道:“你都听见爸说的了?你这个疯丫头。” 合弈乖巧的笑了笑,把头靠在了合馨的肩头上,伸手轻轻摸着合馨的肚子,说道:“没想要我又有一个外甥要出生了呀。”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合馨笑道。 合荼看到她们这般活泼谈笑的样子,心里自然十分舒心,只是一想到,分别在即,到时候合馨还有合弈陪着过几天,自己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那个沉闷的家里,她心里就觉得难过和不舍。她紧紧地攥着合弈的手,不停地同父母讲着话,盼望着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恨不得现在时间就停在原地,不要走。可是很快,车子就停在了合馨家的门口,在合馨家匆匆喝了几杯茶,坐着闲聊了几句,瞧了瞧正独自玩耍的开心的可义,就要起身去合荼家里了。合荼素来十分俭省,只要能不花钱,她就不花钱,将那些小毛票都仔仔细细的存了起来。但是父母来了,她却突然又舍得花钱了,叫了辆车,三个人一齐往合荼家驶去。翠影摆弄着椅子上的装着特产的口袋,不放心的说道:“不知道亲家会不会嫌弃。” “哎他们什么东西没见过,我们这些当然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过表一表我们的心意罢了。”家福说道,他想起程铁龙来自己家提亲时的那股子阔气,摸了摸胡子,心里倒确实有点担心起来,生怕亲家看不上这点子礼品。 “没事,我公公也就是说请你们过去吃饭,也没说非得要你们带礼的。”合荼笑道,看见父母这么郑重其事又有点担心的模样,心里觉得心疼,“你们别想那么多。” “傻丫头,他们说要请我们吃饭,我们也得带点上台面的东西过去,不然人情往来的天平不是斜了?”家福笑道,看着明显比出嫁前消瘦了好几圈的女儿,眉间微微一皱,转过了头去。 “你一定要听你公婆的话,顺着他们来,他们就不会太挑剔你,知道吗?”翠影拉着合荼的手,絮絮叨叨的说道,“你姐姐现在没有公婆,这话对你姐姐说不了,但是对你要说。你现在住在人家家里面,要是家里人好,不让你受委屈,那是好事,要是他们让你受委屈了,你就忍着,千万不要跟他们起冲突,不然到头来难受的还是你。爸妈离你远,不能经常来看你,你自己就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知道吗?” 合荼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这些话她岂止不知道呢,千百年来有多少女性是这样忍着委屈过来的?只是她心里总是有一股子气,不甘心让自己变成那种受气包,也不甘心别人那样肆无忌惮的压榨着自己,她讨厌这种生活,而且心里总觉得,自己会改变现在这种状况,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的。这么想着,心里的委屈和难过便淡了一些,她呼了口气,对母亲笑了笑,说道:“知道了,妈。”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车子在巷子口停了下来,合荼先下车,把那重重的口袋搭在肩膀上,却被父亲抢了过去,他把袋子口在手上缠了几圈,说道:“我来,太重了,你陪你妈走路。” 合荼点点头,回头去扶母亲。从这里走到家门有一个很陡的斜坡,走上去很费劲。三人气喘吁吁地来到门口,见大门是敞开着的,院子里面的水泥地上撒了些水,防着干燥的灰尘扬起来呛了人。合荼心下不禁觉得安慰,起码他们没觉得父母是不值得招待的人,还有心把院子里打扫了一遍。她扶着母亲进门,对着正房门喊了几声,穆仕就应声出来了。只见她穿着一件全新的绸面褂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上挂着客气又亲切的笑容,迎着他们走了过来。程铁龙随后也掀开帘子出来了,也是穿着新衣,打扮的很是郑重。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前来,客气的同家福翠影寒暄着,请着他们进了正房。 合荼对眼前看到的这一切觉得很是新奇,来这个家里这么久了,公公婆婆脸上的这种笑容她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门,准备泡茶,被穆仕轻轻推开了。合荼不解的看着婆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见穆仕伸手从里面的抽屉里拿出另一罐茶叶来,把外面的那罐茶叶放了进去。合荼仔细瞧了瞧,原来外面那罐是公公惯常喝的,比较便宜普通,里面那罐才是好茶叶。一时间她心里觉着复杂极了,不知道该是感动还是惊奇。穆仕把茶叶推到她跟前,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坐下。合荼默默地泡好茶,一一端到众人面前,找了个板凳在后面坐下了。 四人闲谈着,尽都是些家长里短。合荼听着,心里渐渐觉得厌烦,不知道他们要谈到什么时候,这点时间用来自己跟父母聊天,该多好呀。眼瞧着外面天色渐暗,她便站起来说道:“爸妈,我去做饭了。” 穆仕一挥手,准备说去吧,翠影却抢在了前头,说道:“随便做做就行了,我们随意吃点。” “那怎么行。”程铁龙急忙说道,“你们一年才来几次,肯定要做点好的。”他把目光转向合荼,“你上次做的那个点心好吃,你再去做些,还有,我刚刚让加纪买了些肉回来,你也给炒了吧。” 合荼下意识地看了看婆婆的表情,见她的嘴角抽了抽,明显是很不愿意,但是碍着面子,她还是勉强笑了笑,对合荼点了点头。合荼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了。 “她肯定是要被气死了。”合荼兴奋地想,单手拎起那半桶油来,报复性的全倒进了锅里面。她和面揉面,再用锅反盖到案板上,等着面团发起来。接着就开始淘米洗菜,将那片新鲜的肉切成碎丁,倒进发着热气的油里面,等这个锅里的菜炒得差不多了,面也发起来了,她就开始生另一个锅下的火,让油热起来,开始捏小点心,下锅煎炸。等整桌饭做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脱下围裙,擦了擦手,从碗橱里找了个盘子,一一往里放着菜盘,准备端到正房里去。 “啊,好香!”程加意一掀帘子,从外面踏了进来。她肩上的书包还没卸下去,脸上红扑扑的,是刚放学回来,瞧见盘子里放着的刚出锅的小点心,她的口水都快要掉下来了,伸手就要抓。合荼急忙躲开,责备道:“这是给客人吃的,你等他们吃完了,你再来吃。” “我就吃一个!”程加意着急的说道,目光似乎黏在了点心上面,怎么也移不开。 合荼无奈的笑了笑,说道:“这样,你帮我端菜,我这里给你留几个。” “真的?”程加意见合荼点了点头,急忙放下肩上的书包,接过合荼手上的盘子,转身摇摇晃晃的朝外面走去。合荼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忙活着,等菜都端完了,程加意便凑上前来,伸手说道:“快,快。” “我昨天给你做的,你都吃完了?”合荼打开碗橱的门,淡淡问道。 “就那么点,我一个晚上就吃完了。”程加意顿时撅起了嘴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大小姐,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吧?”合荼不可置信的看着小姑子,瞧着程加意抢过她手里的盘子,几乎小跑到桌旁,坐下就吃了起来。瞧着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合荼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她盛了晚饭,随便吃了两口,就回到客房里陪着长辈们去了。 “怎么没见加桦?”一顿饭即将尾声,家福突然问道。他扭头朝周围看了看,疑惑地瞧着亲家,不解的放下了筷子。 照理说,岳父岳母来访,女婿应该在场相陪才是。但是这都晚上了,程加桦还不见踪影,就让人觉得不免有些无礼。程铁龙尴尬的笑了笑,把目光转向了穆仕,穆仕又看向了合荼,合荼踌躇着,笑了笑,说道:“他在外面干活呢,兴许这会儿忙,还没回来。” “也是,我来也没提前跟你们说下,不在也正常。”家福说道,回头担忧的看了女儿一眼。几个人又说了一番话,说到没话可说了,便起身说要回去了。合荼陪着公婆送父母到门外,正是依依不舍的时候,突然在黑暗中瞧见父亲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自己到一边去。合荼回头看了公婆一眼,便上前走了两步,听见家福低声问道:“加桦这些日子没有再赌了吧?” “没有。”合荼见父亲问这个问题,便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家福松了口气,“赌这个东西害死人,你一定要好好看着他,时时在他耳边督促他,让他干点正经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爸。” 家福点点头,正欲转身,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道:“欠的债还剩多少了?” 合荼不解的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欠的债?什么债?” “你不知道吗?”家福奇怪的看着女儿,皱起了眉头,“上次你们回家,加桦分明对我说他在外面欠了些债,还挺多的,我还给了钱让他去还债呢,怎么,这事你不知道吗?” 合荼呆呆地看着父亲,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这时程铁龙上前,把手里的一盒烟塞到家福手里,让他拿回去抽。家福推脱着,说自己不抽烟,又把烟塞回去了。一行人说着话,渐渐走到了巷子口,程铁龙站在马路上,拦下一辆载客的小三轮,对家福和翠影说道:“你们回去路上慢点,到家了,如果方便了,给我来个电话,我们也好放心。” “好好好,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家福扶着翠影坐上车,自己随后也坐了上去。他对着三个人挥了挥手,又特别担心的看了合荼一眼,见她表情仍旧呆呆的,便喊了一声,“合荼,听你公公婆婆的话,好好孝顺他们,知道了吗?” 合荼被这声呼喊惊醒过来,急忙点了点头。穆仕听见这话得意的很,扭头瞧了合荼一眼,似乎在给她示意什么似的。但合荼心思杂乱,根本也没注意到婆婆的表情和目光,待那辆小三轮消失在黑暗中,三个人转身往回走时,合荼才逐渐理清了胸中的那团杂乱的毛线。 黑暗中,她顿时觉得眼前直冒金星,胸中似乎有团火在燃烧,她紧紧地握住两个拳头,咬着牙齿看着前面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路,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仇恨过,她恨不得现在就手撕了程加桦,让他再也无法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四十章(一) 那天晚上,她坐在黑暗里等程加桦等了半宿。盛怒之下,她几乎无法思考,若是只是花他自己的钱,花他家里的钱,她还不会计较,只是父亲和母亲平日里那么俭省,一口好吃的也不舍得买,存起来的钱都是辛苦钱,他居然就那样瞒着自己把那辛苦钱要来去还他因为赌欠下的债。合荼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他实在是肮脏,脏到玷污了那些血汗钱。更何况,他们结婚这么久,他在外面欠了债,她居然一点都不知情。要不是父亲今天告诉她,她真不知道自己要被瞒到什么时候呢。合荼越想越气,连坐也坐不住,她伸长了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根柴火棒,似乎随时都能发作起来。 月亮渐渐升上了中天,被一层薄薄的云掩着,周围稀稀疏疏的星星散着淡淡的光,被月光映衬的几乎看不见。终于,院门处传来一声轻响,有人踮着脚尖悄悄的溜进来了。 合荼唰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咬牙切齿的看着门口。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拼着被公公婆婆骂,她也要把事情闹开来,那些钱原本应该是他们出的,怎么也轮不着自己父母出。这么一想,她的拳头握的越发紧了,仿佛一头即将要噬人的狼一般狠盯着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外面的月色透过被掀起的门帘缝隙溢进来几许,一个人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和烟酒臭味。合荼一动不动,待他完全走了进来,才猛地一伸手,拉亮了那盏散发着昏黄灯光的灯泡。 程加桦显然被吓了一跳,他呆呆地看着合荼,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的表情变得又恼又怒,不由得低声斥道:“你干嘛!大半夜不睡在这里装鬼吓人!” 合荼冷笑一声,说道:“我还想要问问你,大半夜不回来在外面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干什么?”程加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样,“我能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母子在外面辛苦干活。” “你真的只是在外面干活吗?”合荼朝他逼近了两步,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冷然道,“你干活还能抽烟喝酒,你的老板可真是仁慈啊。” “你一个女人家家的懂什么。”程加桦不耐烦的越过她,想往床上躺去,蓦的,瞧见合荼手里的柴火棍,他愣了愣,指着那根棍子不解的问道,“你拿根棍子干什么?” 此时合荼已气极,再也忍耐不住,她高高的举起棍子来,低声嘶吼道:“我拿着棍子干什么?你瞧瞧我拿着棍子要什么!”她猛地挥下那根棍子,朝着程加桦的头上呼啸而去。 程加桦脸色一变,急忙弯腰扭身,躲过了这一击,他站直身体,用力抓住合荼瘦小的两条胳膊,恼怒的低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合荼费劲的扭头想瞪着程加桦,却因为他束缚着自己,怎么也转不过身去,她拼命挣扎着,咬牙切齿的低吼着,仿佛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你真的是疯了!”程加桦抢过她手里的棍子,扔到了墙角,把她胳膊一扭,往床上用力推去。合荼狠狠地跌倒在床上,撑起半个身体恨恨的看着程加桦,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拿了我爸的钱了?” 程加桦皱了皱眉头,想起数月前在合荼家的那一幕,便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你爸给我的,怎么了?” “你还真有脸拿?”合荼几乎快哭出来了,“你知不知道那些钱我爸存了多久,自己想吃口肉都舍不得买,你拿那些钱去还你的赌债,你心里就不感到一点点愧疚吗?” 程加桦打量着合荼,脑子里一转,大概明白了她今晚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他顿时释然,整个人便放轻松了下来,大大咧咧的坐在沙发上,继续解着外套的扣子,说道:“是你爸给我的,又不是我硬要的,这怪也怪不到我头上啊。” 看着程加桦那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合荼气的几乎要晕过去。她勉强撑持着,眼前一片模糊,继续说道:“你什么时候竟在外面欠了那么些赌债?你这段日子是不是还在赌?你告诉我!” 程加桦低头看着茶几,沉默了几秒钟,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说道:“是,我在赌,咋了?” 合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从他嘴里会说出来这句话。她是真的以为他回头是岸,把赌的臭毛病给戒掉了,枉费她还抱着那么美好的幻想,想象着一家三口以后会过上很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现在看来,竟全都是痴想了。 “你——”合荼大口的喘着气,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掉下来,“你不如去死!” “我死?”程加桦冷笑了一声,“我死了怕是你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他站了起来,走近合荼,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以为我欠下的债只是我还?你跟我结婚了,这债也有你的一份,我死了,还债的人可就少了一个,那么些钱,你怕是把你自己卖了都还不起。”他侧头看了一眼合荼身后睡的正香的程晏,继续说道,“到时候你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孤儿,我看你怎么活下去。” 也许他这段话带着玩笑的成分,但合荼听在耳里当了真。她几近晕过去,硬是紧握着拳头,手心都被指甲戳出了血,才没倒下去。谁知道枕边的人竟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欠那些钱,竟是算计到了她也有还的一份,所以才这么的理直气壮,才这么的毫无顾忌。她颤颤巍巍的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女儿,心里感到绝望,仿佛明天的太阳不会照常升起,一切都笼罩在地狱般的黑暗中似的。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她失却了理智,尖叫着朝程加桦扑了过去,两只手在他脸上胡乱挥舞着,硬生生抓出了两三道血印。 面对着一个仿佛瞬间疯了的女人,程加桦也不得不开始反击,顾不得担心是否会吵醒隔壁的父母了。他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个招招都往自己脸上招呼的女人,无奈她似乎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处处都是下死手,他怎么也不能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抓住她。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紧接着她的腿就朝着自己的胯下而来,他只好急忙放开她,伸手护住自己的胯下,头上却又挨了几击。他低吼着,嗓音嘶哑,试图用声音镇住她,可是她如同见了血的鲨鱼,更加激动凶狠了。两个人吵吵嚷嚷着,屋子里的东西几乎全都掉在了地上,乱七八糟的仿佛一个垃圾场似的。睡在床里面的程晏也被吵醒了,张着小嘴哇哇的哭了起来,场面顿时变得更糟,那声音振聋发聩,在寂静的黑暗中仿佛炸响了一个雷。 正房里的灯很快亮了起来,程铁龙披着外套急匆匆的走了出来,探头朝合荼的卧房里张望着。穆仕跟在他的身后,一脸的睡意朦胧,不知所以。两个人砰砰的敲响了他们房间的门,在外面高声叫道:“你们两个大半夜干嘛呢!不睡觉吵吵闹闹的!把我跟你爸都吵醒了!” 房间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程铁龙和穆仕以为战争就此结束,蓦的耳边响起一声尖利的女声,伴随着骂骂咧咧的男声,屋门被打开了,程加桦站在门口狼狈的看着父母,脸上的伤口渗出血丝,看起来让人觉得可怖。 “哎哟喂!怎么抓成这样!”穆仕顿时变得着急起来,她手忙脚乱的想要擦掉程加桦脸上的血,又怕弄得伤口发炎,手足无措的在原地打着转转。程铁龙看起来倒还颇为镇定,他冷冷的看了儿子一眼,又探头看了一眼里面乱糟糟的地板,低声斥道:“你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程加桦委屈的看着父母,还没来得及说话,穆仕就抢先说到:“这还用说?你看看加桦的脸,就是里面那个女人闹的!我就说今天看着她怎么觉得尤其的烦,原来今晚她要对我儿子下这么重的手!”她拉住程加桦的胳膊,担忧的问他会不会疼,又咬牙恨恨的说道,“我们今晚还好鱼好肉的招待她父母,看来真是好吃的喂了狗。” 她这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要是被里面的合荼听到,指不定又要大闹一场。程铁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你一个老婆子瞎叽歪些什么,净是女人家的那点道道。”他一把推开仿佛快要哭出来的程加桦,朝里面走去,只见合荼披头散发的倒在衣柜和床的缝隙里,抱着膝盖瑟瑟的发着抖,满脸的泪痕,十分可怜。 程铁龙踢开地上的东西,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指着面前厉声说道:“加桦,你给我过来!”程加桦浑身抖索了一下,急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程铁龙又把目光转向合荼,语气放柔和了一些,却依旧严厉的说道:“合荼,你起来,过来跟加桦一起说清楚事情的原委。” 合荼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一眼公公,瞧着他那仿佛利剑一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爬了起来,同加桦一起站到了他的面前。 穆仕从床上抱起啼哭不止的程晏,摇晃着哄着,却狠狠地用眼睛剜了几下合荼,翻着白眼说道:“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 程铁龙疲惫的摸了摸后脑勺,说道:“说吧。” 程加桦支支吾吾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怎么也说不出来。今晚本来就是他理亏,想要找个偏向自己的理由,却一时情急怎么也找不出来。合荼扭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沙哑着声音说道:“爸,你能给我做主吗?” “你说,只要是加桦做错了事,爸就给你做主。”程铁龙沉着脸看着两人,话里似乎没一丝情绪。 合荼擦了擦脸上的泪,稍稍放大了声音,说道:“程加桦一直都在去赌,还欠了不少钱,累的我爸都要给他钱还债。今晚我想劝他不要再去赌了,他反而骂我打我,我要不是拼命护住我自己,今天晚上,我跟小晏,就被这个人给打死了!” 程加桦睁大了眼睛,指着合荼说道:“明明是你......” “程加桦!”程铁龙一声厉喝,吓得程加桦几乎腿软,“你又去赌了?” “爸,我......”程加桦胆怯的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钱了!”程铁龙又问,狠狠地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似乎那扶手就是程加桦似的。 程加桦咬了咬嘴唇,为难的看了一眼母亲,可穆仕好像也被程铁龙的反应吓到了似的,只是低头哄着程晏,并不回应程加桦的目光。他转过头,懦弱的往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的说了一个数字。 程铁龙唰的一下子从沙发边站了起来,他低头在地上寻找着,蓦的看见那根柴火棍,拾起来就往程加桦身上打去。程加桦奔跳着躲着那根棍子,一边哀求道:“爸,我错了!我错了!您别打了!” “你还赌!还赌!”程铁龙加大了力气,咬牙切齿的喊道,“以前你赌我不管你,现在你都成家了,孩子都有了,你还去赌!赌了不算,还打老婆!我今天就把你的腿给打折,我看你还去不去赌!” 眼瞧着程铁龙真的用上了力气,穆仕怕程加桦受伤,急忙把程晏塞进在一旁冷冷看着的合荼怀里,上前拉扯着程铁龙的胳膊,劝道:“别打了,娃都说错了,你就别打了!” 程铁龙一把甩开穆仕的手,对她吼道:“都是你惯出来的!一天要这么打上一次,我看他还在外面欠不欠这么多钱!” 第四十章(二) 场面变得更加混乱起来,原本只在外面看热闹的程加纪和程加叶、程加意,瞧着父亲真的动了怒,这才感到事态紧急,忙进来帮着母亲拉扯着父亲的胳膊,求他饶了大哥这一次。程铁龙气喘吁吁,被几个人拉住了,再也使不出力气来,再加上瞧见加叶、加意这两个他最疼爱的孩子哭的满脸是泪,吓得浑身都在颤抖,心一软,手里的棍子掉到了地上,那一股撑着他的怒气渐渐消失,他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跌坐到了沙发上。 “没伤到哪儿吧?”穆仕急忙抓住程加桦的胳膊,上下查看着,她的眼睛红通通的,似乎也是刚刚掉过泪了。她从来没见丈夫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就算是上次程加桦喝醉酒对他不敬,他也只是打了加桦一巴掌而已,这次竟用上了棍子。都是那个女人!穆仕扭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合荼,见合荼低着头轻声哄着程晏,仿佛没事人似的,她心里就越发的厌恶和嫌弃合荼了。 “你跪下!”程铁龙吼道,程加桦急忙跪下,颤颤巍巍的垂着脑袋,不敢抬头。他身上被敲了好几棍子,痛的不行,加上脸上流着血的伤口,此时真如同过街被人打的奄奄一息的老鼠似的。 “你还赌不赌了?”程铁龙问道,用脚踹了踹地上的棍子,以示警告。 “不赌了。”程加桦赶紧回答,怕回答的晚了,那棍子又往自己身上来了。 “还好不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好好过。”程加桦头点的如同拨浪鼓。 程铁龙喘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其他几个孩子,放柔了声音,缓缓说道:“好了,都去睡吧,闹了这半夜,我也乏了。”他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合荼,叹了口气,迈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赶紧跟着都走了出去。穆仕走到门口,回头看见程加桦还在地上跪着,忙伸手将他扯了起来,半带着抱怨半带着心疼,说道:“你看你把你爸给气的!好了,你今晚就去你弟弟的房间睡,妈给你把这伤口洗一下,万一发炎就不好了。” 程加桦哽咽着点了点头,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合荼见程晏停止了哭泣,却还没睡着,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周围。她把程晏轻轻地放回到床上,弯腰开始整理起乱七八糟的屋子来。她的心里怒火一去,倒变得平静了下来,也许这么一闹是好事,但程加桦真会听公公的话,以后都不去赌了吗?这她却不怎么相信了。这日子怎么过,她现在也是毫无头绪,原先心里美好的幻想都被打成了碎片,她是一丝希望也无了,现在的心情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实在过不下去,那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合荼没察觉自己竟变得这么消极,她默默地整理着,把地上打碎了的杯子碎片扫了起来,看着又觉得心疼,毕竟都是用自己攒下来的钱买的。整理着,整理着,她又开始流泪,想起父母,想起姐姐,想起几个妹妹,想起秀寒,只要想起他们的脸,她心里就觉得无限的委屈。这么一想,似乎自己是他们当中过的最惨的,几乎每天都不得开心。她跌坐在床沿边,用手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痛的仿佛肠子都被扭断了似的。 就这么哭了不知道多久,蓦的觉得一只冰凉的小手搭上了自己的胳臂。合荼回头一看,见程晏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她的旁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无辜的小脸拼命的仰着,想要看清妈妈脸上的表情。合荼心里一痛,眼泪便流的更加汹涌了,她伸手抱过程晏,把头埋在小家伙温暖的颈窝处,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伸手关上门,将暖帘摆平整来,穆仕回过头,略有些抱怨的看着丈夫,说道:“你今晚打他打的也太重了,说两句不就好了,怎么下那死手。” “你懂个屁。”程铁龙斥道,不耐烦地看了穆仕一眼,“本来别家对我们家就流言纷纷,这个媳妇要是再被他闹腾走了,咱家还在这里过不过下去了?我老程的面子不要了是吧?”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们什么。”穆仕不满的说道,“都是不要脸的货。” “你平时也管着点加桦,在这么胡闹下去,我看他日子也别过了。”程铁龙脱掉外套,把自己包进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下来。穆仕叹了口气,应了一声,说道:“他欠了那么多钱,咱要不帮着......” “胡说什么呢!”程铁龙叱道,“我的钱就是大风里刮来的是吧,由着他去挥霍?我看我要是管了,这个家迟早给他输光!咱两老了以后就拄着拐杖上街要饭去!” “你也太绝情了些。”穆仕小声抱怨,“加桦变成这样,其实也是——”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关了灯,在程铁龙旁边躺了下来,心里不知怎么的,觉得既害怕,又难受,憋闷的她喘不过气来。 一早合荼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她故意偷懒,起得迟了,早饭也没做,有意让程加桦饿上一顿。踏进小厨房的时候,他正在锅灶前翻箱倒柜的找吃的,一瞧见合荼进来了,面上表情顿时变得有尴尬又冷漠,故作着姿态僵直着身体走出去了。 合荼冷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她熟练地生火起灶,下了一锅面条,就着咸菜吃了起来。中午午休过后,程铁龙照例出去了,穆仕也打扮的比平常隆重,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去谈,拎着个袋子也出门了。加叶和加意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加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了门,整个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树上鸟儿的啁啾声以及院子里偶尔跑过的野猫发出的叫声,几乎别的声音一丝也听不到。合荼歇了午觉起来,一时觉得有些恍惚,要不是睡在身边的程晏又哭了起来,伸着小手想要吃食,她怕是还要再发一会儿呆才能反应过来。 给程晏喂过奶,合荼匆匆洗了把脸,抱着程晏出了卧房门。她朝周围看了一眼,触眼没一个人影,便迈开步朝北厢房里公公婆婆住的那一间走去。门半开着,一般他们出门都不会把门全锁上,一是通风换气,二是家里有人,也没必要把门锁上。掀开那薄薄的帘子,合荼探头瞧了瞧,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心里激动起来,急忙进屋,把程晏放在床上,用枕头圈起来,防着孩子不小心掉下去,自己则跑到柜子旁边,拿起话筒,拨出那几个早已熟记在心的号码,充满期待的等待着。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秀寒活泼的声音从那一头传了过来。姐妹两个如同久旱逢甘霖,心里都觉得十分欢喜。这段时间以来,只要公公婆婆出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合荼总会偷偷给秀寒挂个电话,两个人就算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但是只是聊聊天,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听听秀寒抱怨那些无聊的八卦,合荼就觉得十分的开心。时间久了,这甚至成为合荼每日里的期待,这就是能带给她欢乐的源泉。昨晚经过了那一番吵闹,她心情低落的很,尤其想跟秀寒说说话,她不用秀寒长篇大论的安慰她,也不想把这件令人觉得羞辱的事说出来,她只想听秀寒讲讲另一个世界的事,这就足以让她满足了。 日常听着秀寒吐槽行程的忙碌和周围的人事之后,合荼突然好奇起她现在的感情生活来,不由得问道:“你跟幸偲蕴现在怎么样了?” 那边顿时沉默了下来,合荼心里一咯噔,马上就后悔起来。别看秀寒现在故作着那么开朗活泼的样子,也许她对幸偲蕴还未释怀,每次联系,合荼也总是避免着提到那个人,触动她的伤心事。但今天合荼不知道怎么了,她就是想知道、想了解,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涌上心头来,似乎秀寒的回答能给她些许指引似的。 “就那样啊。”十几秒之后,秀寒懒懒的说道,“一旦分手,就是陌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联系了。” “你现在还觉得难受吗?”合荼又问,问完之后她简直想打自己的嘴,但还是仍旧期待的等着秀寒的回答。 “不难受。”秀寒似乎重新振作了一下,声音变得清朗起来,“每天那么忙,哪里还会去想这些事情。” “秀寒,你别生气,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后悔?”合荼咬了咬嘴唇,手指纠缠着电话线。 “如果我没跟他分手,现在应该会后悔吧。”秀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儿女情长,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我去做,我也很忙,不想纠结这方面的问题,而且我很开心啊,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总比做不喜欢的事好多了。” 一股难言的情绪从合荼的心底里慢慢升腾起来,她突然不想跟秀寒说话了。是的,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就她没有,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生活下去的目的是什么。以前,因着秀寒,她对读书那么痴迷,然而那条路刚开始就被人粗暴的截断,她没办法走下去,现在嫁人了,她渴望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这渴望如今也被人打的稀碎,现在,她的目标是什么呢?日复一日重复过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呢?合荼呆想着,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在床上独自玩的开心的程晏,也许,那小小的身体和单纯的面庞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吧,合荼心里一动,突然生出几许希望来,从昨天夜晚起一直笼罩着她的那股阴郁和沉闷,顿时释然了些许,她急忙对着话筒说道:“你说得对。” “谁说的对?”她的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冷的男声。合荼被吓了一跳,急忙挂掉电话,回身看着那人。原来是程加桦,只见他眯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合荼,目光里闪动着诡异的光芒,问道:“你跟谁说话呢?” “我,我——”合荼说着,斜眼看了一眼程晏,急忙朝她跑过去,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说道,“没跟谁说话。” 程加桦看了一眼座机,突然笑了,他拍了拍手,说道:“跟你小情人打电话呢?” “你放什么屁!”合荼骂道,脸急的都红了起来,“我在跟我朋友打电话!” “朋友?”程加桦转了转眼珠子,想起上次秀寒父母来访的事,恍然大悟道,“哦,你那个明星朋友是吧?” 合荼皱眉瞧着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似乎在嘲讽自己似的。 “周合荼,你是不是得病了?”程加桦笑了起来,脸上被她抓住的三道印子随着他的笑容而上下蠕动着,“我看你要去医院看看病,整天瞎想这个瞎想那个的,还幻想出个明星朋友来,我还说我的朋友是国家主席呢!”他甩着双手往外走,突然又停住了,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整我,我也要想法整你,我看我们两谁整的过谁。” 那面薄薄的帘子被人一甩,摇摇晃晃的逐渐恢复原样。合荼失神的看着那帘子,心里觉得有些惊慌,如果程加桦把自己用家里的电话跟别人通话的事情跟婆婆说了,照婆婆那个性子,又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她叹了一口气,望着怀里的程晏,原本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点轻松又被负面的情绪赶走了,她站起来朝外面走去,觉得心慌意乱,几乎不能认真的思考任何一件事情。 穆仕出去半个多小时后就回来了,她喜气洋洋的走进门,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合荼,翻着白眼瞪了一眼,就越过两个人进屋去了。合荼疑惑地看着婆婆的举动,不知道她是逢着了什么喜事显得这么开心,蓦的,对面车棚里传来两道刺人的目光,合荼朝对面一看,只见是正拿着扳手修自行车的程加桦,他冷冷的看着合荼,做了一个威胁人的手势,又低下了头去。 “莫名其妙。”合荼别了他一眼,继续摇晃着怀里已经睡着了的程晏,“要是他真的给婆婆说了,那也没办法了,顶多就是被骂一顿,以后几天里跟我冷战罢了,这样的日子我又不是没过过,怕什么。”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惊慌就消失了大半,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享受着微寒的空气里暖洋洋的阳光,整个人觉得惬意极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照例是各家吃各家的。合荼仍旧故意只做了一个人的饭,没给程加桦留,程加桦在父母那里又蹭不到饭,一时气急,掀开小厨房的帘子,气急败坏的瞪着她,喊道:“你真的要把我给饿死吗!” “饿死也好。”合荼慢条斯理的说道,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饿死了就不会出去赌了,也不会欠那么些债,我跟小晏就能过的舒心一点。”她对着程晏做了个鬼脸,笑眯眯的问道,“是不是呀?小晏。” “你这女人心肠真坏!”程加桦咬牙瞪着她,突然迈开两步,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筷子和碗,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合荼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冷冷的看着他,说道:“没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了。”程加桦嘴里塞满了饭,含含糊糊的说道,“吃饱了最重要。” 合荼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嫌恶,她站了起来,绕到对面抱起程晏,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些债我一分钱都不会帮你还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心里还有你女儿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帘子啪嗒一声落在门槛上,小小的厨房里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程加桦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菜,想起程晏那张小小的笑脸,又回忆起被债主追债时自己卑躬屈膝求他宽限些时日的那种羞辱,麻将馆里那乌烟瘴气的环境和到处都是粗言粗语、行为暴戾的人,无一不和眼前着虽然小却被打扫的很干净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许,他真的可以放下从前,重新过日子......程加桦胡思乱想着,嘴里的饭也渐渐食之无味,他放下碗筷,皱眉望着眼前的空气,脑海里蓦的回忆起她的模样,那个时候的她,也是坐在自己的对面,言笑晏晏,两个人情投意合,你情我浓。只是她走了,那平日里最不起眼的陪伴也成了妄想。程加桦抱住脑袋,痛苦的咬着嘴唇,他也曾想干干净净的忘掉她,这样自己也不至于如此痛苦,在自甘堕落、自暴自弃的那些日子里,他在合荼身上释放,在赌钱的快感中释放,试图从别处获得快慰,获得快乐,但是到现在,那些东西带来的快乐却只是昙花一现,一点都不长久。他要该怎么办才好?程加桦痛苦的低语着,仿佛在问眼前幻象中的那个人似的。 突然,他自痛苦中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浑浊而闪烁。那种平淡的日子,只有她在,他才能过的下去,她不在,他每一天都想死,都想陪着她一起去。该找些什么东西来敷衍这枯燥的生活的,他情急的想着,手上似乎传来了麻将那光滑的表面所带来的触感,他的心一动,整个人变得瘫软了下来,心里却自千万层的黑暗中生出了一丝丝的期待。 第四十二章(一) 合荼回来的时候,程加桦还陷在回忆中。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回想着当初佳佳去后,全家人被满城的流言包围的情景。思路随着合荼掀帘子的声音被打断,他扭头看了她一眼,感到有点迷惑。直到合荼在饭桌旁坐下来,开始吃饭的时候,他才记起自己早饭还未吃两口。他端起碗,见合荼脸上洋溢着喜气,神情大不同于平常,不由得问道:“怎么?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合荼抬头看了他一眼,娇俏的一笑,没有说话。好事当然有,就是她今天可以去姐姐家里看姐姐了,这件事比什么事都让她觉得开心,也是因为太欣喜了,她没有注意到程加桦的黯然的脸色和他眼角朦胧着的泪珠。她三两口扒完饭,问道:“你吃完了吗?” 程加桦也确实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他放下碗,点了点头,合荼便收拾着准备开始刷锅洗碗。 “你怎么这么着急?”程加桦站了起来,瞧着她麻利的动作,不解的问道。 “我待会儿要去我姐姐家,中午饭做不了,你就在妈房间里吃吧。”合荼笑道,没有回头。 “去你姐姐家干嘛?”程加桦皱了皱眉头,本来他今天心情好,想带着合荼和程晏去集市上逛逛的。 合荼惊讶的扭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姐快要生了,我要去看看她。” “你姐又怀了?”程加桦回想了一下,似乎合荼确实对自己说过这件事,不过不重要的事他一概不放在心上,因此也就很快的忘了。 合荼哼了一声,嗔怒道:“反正我家的事你都不上心啊,说了你也不在意。” 程加桦不是滋味的啧了啧嘴,说道:“既然你姐姐快生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吧。” “也行。”合荼转了转眼珠子,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说道,“反正加意也要跟着去,到时候你这个大哥看着这个妹妹,我也省点事。” “加意?”程加桦诧异的看着合荼,“她去做什么?你们两之前不是闹僵了?” 合荼回头斜觑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来这家里的事你都不上心,除非人死了你才上心是吧?” 这一句话正好戳中了程加桦刚才的心事,他闷闷不乐的低下头,不言语了。合荼却浑然不觉,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等扫完地,就在围裙上擦擦手,准备要出发了。见她要离开,程加桦也跟着站了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想着兴许去外面走一走能让心情变舒坦些。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跟着合荼回到了卧房,换过了衣服,两人把程晏交给穆仕看管着,唤上加意出门去了。 因为合馨产期在近,刘季便向单位请了假,在家里看护着。本来翠影说要来的,可没想到家乡那边这两天下了一场大雪,将路都给封住了,车子一辆也不通,没办法及时过来,只好每天打一个电话,不停询问着合馨目前的情况。合馨虽然感到感动,却也觉得哭笑不得,毕竟自己已经生过一胎了,相对于生可义时有了经验,不会那么慌乱,然而母亲这一天一个电话的关心,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生孩子似的。再加上刘季这几天表现的出奇的体贴,更让她觉得又惊又喜,他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的。因着这些事,她的心情也不会很坏,每日里笑呵呵的,对生产也是有很大的好处。两个人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呱呱坠地了。 合荼和程加桦敲门的时候,两个人正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慢悠悠的吃饭,听见敲门声,合馨起身准备去开门,刘季抢先一步站起来,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道:“我去开吧。”合馨受宠若惊的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淡淡的,便点了点头。刘季走出院子,一股冷风裹挟着寒气迎面扑来,他不由得裹紧了衣裳。 铁门被哗啦一声打开了,刘季看见眼前的三个人,合荼他还认得,其他两个却不认得,不由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合荼见是姐夫,急忙笑道:“姐夫,我来看看我姐。”一时瞧见姐夫脸上疑惑地神情,又介绍道,“这是程加桦,我老公,这个是我小姑子,程加意。” 刘季恍然点头,急忙摆出相请的手势,程加意摆了摆手,扭头对哥哥嫂子说道:“你们去吧,我去找我三嫂了。” “什么三嫂?”程加桦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不由得惊讶起来。合荼急忙笑道:“去吧去吧。”她可不想把这难得相见的时间浪费在跟小姑子说话上,一侧身就进了大门。程加桦又对程加意嘱咐了几句,这才跟着合荼进去了。 掀起暖帘,那凛冽的寒气顿时被隔绝在外头,一股暖暖的气流涌上面来。合荼脱下外套,一边跟姐姐寒暄着,一边仔细瞧着姐姐的样子,问道:“你这两天没觉得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好着呢!”合馨见是妹妹来了,高兴的不行,挺着大肚子要推开椅子站起来,被合荼急忙阻止了。她一边扶着姐姐的肩膀,一边关切的说道:“你别站起来,小心碰着肚子。” “哎哟,没事儿。”合馨无奈的看着妹妹,“我这都第二胎了,哪能那么容易给碰着。你跟妈呀,就是太过于担心了。” “这哪儿能不担心?”合荼让着姐夫坐下,自己在饭桌的下首也坐了下来,“又是冬天,这么冷,真要顺顺利利的才好。” 说完见面的客气话,合荼又拉扯着程加桦,对姐姐介绍了一下。合馨也曾见过他,此时瞧着,却觉得没有以前那么有精神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笑着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客气的问候了程铁龙和穆仕,刘季便推开桌上的碗筷,让着程加桦去书房坐坐,好让她们姐妹两个能聊聊天。合荼斜眼瞧着姐夫带着程加桦进了书房,便笑着低声说道:“姐夫看着体贴的很。” 合馨不禁脸红了,她望了妹妹一眼,低头笑着不说话。 “咋,你还害羞不成?”合荼瞧着姐姐这副样子,却觉得新奇的很,“你俩都老夫老妻了,怎么我说这么一句话,你还害羞了?” “说实话。”合馨看了一眼书房,笑道,“我也觉得他这些日子体贴的不行,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这才是好事。”合荼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说明呀,他对你上心。” “你听你这语气,好像你家那位对你不这样似的。”合馨站起来,跟着端着碗筷的妹妹进了厨房,靠在一边看着她洗碗。 “姐,你这可算说对了,他就对我不这样。”合荼瞧了一眼姐姐,撅了噘嘴,“姐夫虽然平时冷淡些,但我看着真的是个有责任的、会把人放在心尖上的人,不像有些人,表面上看着很疼你,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 “怎么?”合馨听着妹妹的语气,觉得怪怪的,“他们对你不好啦?” 合荼一张嘴,想把自己受的那些委屈都说给姐姐听,可是猛地看见姐姐扶着腰吃力地站在一边,她想要倾诉的欲望顿时就消失了,结果只是撇撇嘴,不满的说道:“没什么。” 合馨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呀,脾气大,不服气,又好强,别人稍微说你一两句你就气的不行。现在都成人了,你这脾气也得改改,在家里的时候我们都让着你,在外面可不比在家里,除了你自己,还会有谁疼你呢?”正说着,她突然哎哟了一声,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肚子,合荼被吓得不行,扔下手里的抹布一连声的问道:“咋了?咋了?是不是感觉要生了?”说着她就要转身跑出去叫人,被合馨一把拉住了,她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事,这个小家伙呀踢了我一脚,可能是觉得自己快出来了,正在里面高兴呢吧。” 合荼松了一口气,指着姐姐的肚子故作愠怒骂道:“你这个不听话的,敢踢你妈妈,小心你出来我打你屁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和着,厨房里一片欢声笑语,气氛甚是融洽。 但在那边的书房里,气氛就不怎么样了。 刘季原本是想跟程加桦好好聊聊,想着大家都是男人,喜欢的话题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他平日里爱看新闻,比较关心经济和金融领域的一些大事,让着程加桦坐下来之后,他想着自己作为东道主,怎么样也得先起一个话题,不让氛围变得那么尴尬,便挑了最近的一个新闻时事,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末了,他摸了摸下巴,对自己的发言觉得十分满意,才反问程加桦,让程加桦也说说自己的看法。没想到程加桦对这方面丝毫也不感兴趣,听刘季说的时候,他就觉得颇没意思,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这会儿姐夫突然回过头来问他,他哪里回答的出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磕磕巴巴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刘季皱了皱眉眉头,谈天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但是两个大男人坐在这里又不能什么都不聊,只好问道:“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程加桦眼睛一亮,想问姐夫会不会打牌。但是看着姐夫那一脸正经又冷淡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喜欢这种消遣的人,临时又把话憋回去了,只是摇了摇头,笑道:“没啥喜欢做的。” 气氛真正算是冷了下来。刘季转过身伏在书桌上处理公事去了,再也不回头看程加桦一眼,程加桦坐着无聊,站起来走又觉得不妥,正在两相为难之处,突然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喧闹,急忙站起来说道:“我出去看看,怕是合荼打碎了什么东西。” 刘季没点头也没摇头,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程加桦觉得脸上没意思,就转身出去了,走到厨房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姐妹两个相谈的嬉笑声,心里觉得无味的很,还不如去麻将馆呢,在这里真没意思,这么想着,他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一一只胳膊撑着膝盖,把下巴抵在上面,开始神游起来。 洗完碗,合荼扶着合馨走了出来,两个人回到客厅,瞧见程加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禁觉得惊讶。合馨看了一眼书房,问道:“你姐夫呢?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程加桦听见声响,急忙抬起头来,起身让着合馨坐下,笑道:“姐夫在里面看书呢。” 合馨“哦”了一声,坐了下来,笑道:“你别在意,你姐夫这个人呀,就是性格比较冷一点,要是有什么怠慢你的地方,你可不要生气。” “没事儿!”合荼急忙说道,“没什么可生气的,既然姐夫有事情要忙,就不要打扰他了。”说着,她斜着眼睛不满的看了程加桦一眼。程加桦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又招惹了她,瘪了瘪嘴,低下头,继续神游起来。 两个人聊了很久,话题从生孩子上面转到父母上面,又从父母上面转到家乡上面。说到家乡下雪,合荼便笑道:“我们这儿倒是偏偏不下雪,你不知道,小晏天天念叨着要看雪,但这老天爷就是不下雪,看来雪都下到我们那里去了。” “小晏可会说话了?”合馨问道。 “会,虽然就会那么几个字,但是基本能听出意思来。”说着,合荼就学起了程晏,伸出一只手指着窗户,磕磕巴巴的说道,“雪,雪,看雪。” 合馨噗嗤一声笑了,拉下合荼的胳膊,笑道:“怎么你这次来没把她也带来,好久没见,我倒是挺想的。” “下次来,一定带来,让她看看这个新的小弟弟。”合荼摸了一把合馨的肚子,猛地瞧见可义扶着书房的门一摇一晃的走了出来,急忙叫到,“哎哟,可别摔倒了!” 可义已经三岁了,长得白白嫩嫩,身材比同龄的孩子竟然高出半个头来。只见他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瞧着眼前的两个陌生的人,伸出一只手指着他们,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合荼在他身边蹲下来,扶住他的腰,扭头对姐姐笑道:“你看可义脸上的表情,简直跟姐夫一个样。” “能不一个样吗?”合馨笑道,“平日里学你姐夫学的可像呢。”她扶着沙发扶手准备要站起来,可义见了,急忙摇摇头,张开牙都还未长齐的小嘴,奶声奶气的喊道:“妈妈,弟弟,不要!” 合荼不解的看了姐姐一眼,不知道小家伙这是在表达什么。合馨却一听就笑了,又坐了回去,对妹妹解释道:“这是在跟我说,我肚子里有弟弟,不要让我站起来,让我坐着休息呢。” 合荼诧异的看着可义,见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倒真像是姐姐说的一样,不由得笑道:“他这么小,能懂的这么多?” “谁知道呢。”合馨笑道,“也许他年龄还小,却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这也不一定。” “姐,你这话说的倒瘆人。”合荼抱起可义,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可义急忙奔到母亲身边,紧紧地依偎在她腿上,依旧好奇地看着合荼跟程加桦。 合荼开口还要说什么,却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了众人一跳。合馨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说道:“这时候谁来敲门?” 第四十二章(二) 程加桦说道:“可能是加意,我刚刚跟她说了,不让她乱跑,玩够了就回这里来。”说着,他站了起来,“我去开门去。”接着就走出去了。合荼和合馨探着头朝窗户外面看着,果真是加意,只是她身后还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个头十分高挑,身材显得略微有些瘦弱,面庞却是平常不多见的清秀脱俗,一头短短的头发被别在耳后,脸颊的皮肤十分细嫩,倒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一般。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这是谁,合荼的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东西,那影像呼的一闪,又很快消失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三个人很快就走了进来,炉子的暖气一熏,她们原本被冻得有些发紫的脸上马上就变得红润了起来,尤其加意,呼叫着太热了太热了,一边将厚厚的外套迅速地脱了下来。 “这是我小姑子,程加意。”合荼急忙介绍道,“今年十三了,还在上学来着。” 加意笑嘻嘻的给合馨问了个好,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她手里攥着那女孩儿的手,也拉扯着她坐下了。 “这个是?”合荼又问。 加意得意地看了那女孩儿一眼,笑道:“这就是我三嫂啊!” 那女孩儿脸一红,急忙责备道:“加意,你不要乱说。”接着又款款说道,“我是加意的朋友,我叫封歆。姐姐们好,姐夫也好。”她站起来对三个人微微鞠了个躬,又坐下了。 合荼望着这个女孩儿,倒觉得听她说话十分舒服,人也很矜持温婉,像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孩子,知书达理的,这在自己身边都十分少见。听见封歆这么礼貌的说话,她们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好笑着,欣赏的打量着封歆,直到她脸红了,低低的垂下头去。 “哎哟你们别看了,看得我三嫂都害羞了。”加意急忙挥挥手,似乎要挥走她们的目光似的。 “看看你,再看看人家。”程加桦责备道,“大大咧咧的没一个女孩子样,你好好学学封歆。” “女孩子什么样?”程加意不满的叫嚣道,“这个世界上还规定了女孩子什么样?哥,我跟你说,女孩子还就是我这个样子了,你能咋地!” “算了算了。”合荼急忙拦下两人的话头,“加意,你真的是哪里都能说起来,你这个嘴呀,厉害得很,我们说不过。” 程加意得意地笑了,摆了摆脑袋,说道:“你们知道就好。” 封歆在合馨家里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了。合馨挽留了她几句,让她等着吃完午饭再走,她执意不肯,说是父母已经做好了饭在家里等着,不能让他们担心。合馨见实在留不住,才让合荼送着她出门去。临别前,封歆又回过头来,羞羞怯怯的对合荼说道:“姐姐,加意说的话你别在意,她喊的词也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知道加意的脾气,她经常都是满嘴跑火车。”合荼笑道,面对这么一个温柔的可人儿,她的语气竟也变得柔和起来。 “嗯,那我就先走了,有时间我再去看姐姐。”封歆朝着合荼点了点头,又对加意挥了挥手,这才转身走了。 合荼关上门,若有所思地对加意说道,“不知道你三哥哪里捡了这么一个对象,脾气倒是好得很。” “是吧,我也就说是。”加意得意洋洋的说道,“多好呀,人好看,脾气又好,又读了很多书,每次跟她聊天,我就觉得特开心。” “所以说你也好好学学人家的样,不要老是这样疯疯癫癫的。”合荼心不在焉的说道。程加意的脸色唰的一下就沉了下来,她瞥了嫂子一眼,不高兴的说道:“你们每个人都这样说我,我疯疯癫癫又惹了你们什么了吗?”说完她就一跺脚,赌气似的朝屋里去了。合荼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惹的她生气了,一时间无措起来,转念又一想,只是小孩子的发火罢了,待会儿哄哄也就好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一直到离开姐姐家的时候,程加意也尽是沉着脸,对着哥哥嫂子说的话理也不理,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似的。 晌午过后,三个人就准备离去了。合馨和刘季送他们到门口,止住步,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巷口转弯处,这才回转身关上门回去了。一路上,合荼有着自己的心思,不停地在担心姐姐现在的情况,也就没说话。程加桦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左顾右盼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似的。程加意依旧板着一张脸,气呼呼的,在前面走的飞快,等合荼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得不见影了,合荼一激灵,急忙抓住程加桦的袖子,问道:“加意去哪儿了?” 程加桦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不在意的说道:“应该先回去了。” “不会走丢吧?”合荼的眼前浮起了公公婆婆那两张严肃而又愤怒的脸,心里越发的慌张了。 “没事,她天天上学下学,对这里熟得很,怎么可能会走丢。”程加桦说着,突然朝远处指了一指,兴奋的笑道,“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市场逛逛?” “逛?”合荼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惊讶他说出这句话,“逛什么?” 程加桦回头打量了一下妻子的穿着,笑道:“给你买几件新衣服啊,给家里添置点东西,对了,给小晏也买点好吃的好玩的。”他正说的兴奋,没注意到合荼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待他说完,合荼就冷冷说道:“说得轻巧,家里有这些多余出来的钱吗?” 程加桦愣了愣,他沉吟了一下,勉强笑道:“这点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好啊,你拿出来。”合荼站住了,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他。程加桦身上哪有钱,除了送到赌坊去,就是全上交给了合荼,此时听合荼这么一说,他的脸上就有点讪讪的,缓缓地垂下了头去。 “哼。”合荼瞧见他这副样子,嘲讽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完转身就接着往前走,并且步伐越来越快,好像不屑于同他同行似的。 三个人很快就到了家,合荼先是去了程加意的房间看了看,瞧见她确实已经在里面了,这才放下了心。只是程加意仍旧一脸气呼呼的样子,看见合荼进来了,也当作没看见似的。合荼说了两句话,她全然没当听见,合荼也觉得没意思,其实也打心底里不想做低去哄这个娇惯的小姑子,见她仍旧不理自己,就起身出去了。程加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程加纪兄弟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去了。合荼虽然身体已经从姐姐家归来,心思却还在姐姐那里,此时瞧见满院子的清冷凄凉,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空虚。她从公婆的房间里接回程晏,抱着已经熟睡了的小家伙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呆呆坐着,仿佛是在思考什么,其实脑中空白一片。 但这冷清也只是一会儿,到晚上的时候,家里就热闹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好些亲戚,一路喧喧嚷嚷的被请了进来,直让进了正房坐下。合荼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她被婆婆唤去在大厨房帮忙,做了好几桌饭菜出来,等着客人吃饭的当儿,她就窝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将就着吃完了晚饭。客人被送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洗刷过后,已是要睡的时辰了。程加桦还没回来,不过合荼也没打算等他,匆匆洗漱过后,就换了衣服,哄着程晏上床睡觉了。 大喜的日子很快到来,那天家里敲锣打鼓的很是热闹。因为来的人太多,合荼怕程晏没人照顾,便早早地就嘱咐了程加意,让她今天一天好好照看着小姑娘。程加意虽然还在生气,但总算没有闹小脾气,闷闷不乐的抱着程晏去了自己房间。合荼放下了心,这才随着婆婆去忙。院子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摆的桌子和椅子几乎不够,好在有些没地方坐的人对此毫不在意,捧着个碗站着也就将就着吃了,脸上仍旧笑嘻嘻的。吉时一到,穿着笔挺西装的程加纪就出发去接新娘,屁股后面跟了一大堆准备看热闹的人群,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朝外面走去。两家距离不远,程铁龙和穆仕便也跟着去了,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合荼掀开门帘朝外面探头瞧着,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年老的住着拐杖的老妪和抱着小孩的妇女,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 她收回脑袋,趁着这一会儿闲下来,急忙往嘴里塞了几块肉。一早上没吃东西,她简直饿坏了。勉强填了填肚子,听见那人声又渐渐的在墙头上出现,恐是已经接到了新娘,准备回来了。她便急忙往盘子里盛着菜,一一往外端着,摆满那些显得有些空的饭桌,等最后一道菜上桌,程加纪已经扶着新娘进门来了,只见他脸上喜气洋洋,右手紧紧地攥着新娘的手腕,不停地提醒着她脚下的路,缓缓地从大门走了进来。 合荼急忙退到一边,免得被人挤了。她偷眼看了那新娘几眼,只见那女孩身段苗条,虽然穿着大红的棉袄,却依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走路也是聘聘婷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样的身段,想必脸蛋也是不错的,只是大红的盖头遮着,看不清楚长得什么样子。合荼听见人群在不停的起哄,让新郎和新娘对着两对老人磕头,然后拜天地。紧接着,他们就将他们拥入新房去,七嘴八舌的要闹洞房。合荼好奇地探着头看着,心里觉得很是新奇。她记起自己的婚礼那天,似乎场景也是这样的,只是那时候的她太过于紧张,以至于周围发生了什么事,脑海中的记忆都模糊了,此时此刻再次看见这种场景,之前的回忆涌现上来,颇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她瞧着那些人聚在新房门口,房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起哄声,笑闹声,自己虽然也想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自己身为长嫂,带头去瞧妯娌的热闹也不太合体统,想了想,她还是转身回了厨房,有一搭没一搭的收拾着灶台,默默地等待着。 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待到遇上这种热闹的日子,时间又过得特别快。一眨眼的时间,外面的天色就渐渐地暗了下来,似乎有谁把墨泼上了东方似的,天空由浅蓝变成深蓝,再由深蓝变成墨蓝,缓缓地从东边向西边铺陈开去。院子里的路灯已经被拉亮,虽然只能照亮一小块,但还是能看出院子里各处都是人,手里不是拿着一把瓜子就是捧着几个橘子,互相凑着头低声议论着。新房里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只有暖暖的灯光投映在窗户上面,依稀能看出人影,那是新娘的影子,她正等着新郎去掀盖头呢。而这位西装革履的新郎,正站在院中间的桌子旁边,手里端着酒对着各位长辈敬酒,等一圈都敬完了,有一个正嗑着瓜子的年轻人伸长脖子喊道:“也该让新娘出来敬敬酒,认一下我们这些亲戚!”他的话音刚落,院子四处就闹哄起来,都是些等着瞧热闹的,劝着程加桦把新娘带出来给长辈们敬酒。程加纪喝了几杯酒,已经有些微醺,听见人们这么一起哄,脑子里就热起来,他摆摆手,等到院子里稍微安静了些,大声说道:“好好好!你们等着!”说完,他把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转身摇摇晃晃地朝新房走去。 合荼听见声响,掀开帘子朝外面看去,她咬着嘴唇,兴致勃然的打量着每一个人的脸,觉得新奇的很。穆仕坐在板凳上,在择着手里的菜,瞧见合荼这副样子,不禁摇了摇头,说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好像自己没结过婚似的。” 合荼恍若未闻,依旧认真的朝外面看着,没过一会儿,她就看见程加纪扶着新娘的胳膊出来了,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已经被揭了下去,露出一张粉嫩的、精心装饰过的脸,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挽成漂亮的发髻,上面还别着红色的、随着步伐一摇一动的首饰。她似乎害羞的很,虽然灯光昏暗,但依旧能看出她脸上的红晕,给长辈敬酒的时候,也是微微的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她手里端着一杯酒,每敬一个人,就浅呷一口,等一圈敬完,这杯酒也就差不多见底了,紧接着,程加纪往她的杯子里又添了点酒,带着她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而来,合荼急忙缩回头,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坐回到穆仕旁边,伸手也择起菜来。 第四十二章(三) 不一会儿,厚厚的门帘就被掀开了,程加纪带着新娘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面,一个脸面红润,满眼醉意,一个捧着酒杯,羞怯小心。他们走到穆仕跟前,程加纪扭头对新娘说道:“这是我妈。”又指了指合荼,“这是大嫂。” 那新娘红着脸微微笑了笑,跟着程加纪喊了两声,又怯怯说道:“我来敬妈跟大嫂的酒。” 合荼急忙站起来,不好意思的看着对方。只见她抬起胳膊,将一杯酒饮完,擦了擦嘴,又羞怯的笑了。 “嗯。”穆仕没说话,只是笑着点着头。敬完酒,程加纪就带着她出去了,合荼重新坐了下来,回想着刚刚自己看到的那女人的模样,见她外表柔柔弱弱的,似乎是一个顶温柔的女子,不像是那等骄纵跋扈的,合荼心里稍安,并觉得开心起来,似乎他们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似的。 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任由着脑中思绪飞舞,合荼甚至想到了以后两人相处的画面,是多么的和谐,多么的融洽,正沉浸在这种思绪中无法自拔,蓦的听见门外喧嚷起来,似乎不是闹喜的那种声音,倒像是有人打起来了似的。合荼一惊,扭头看了看婆婆,只见她的表情也变得又惊又疑,猛地站了起来。 合荼急忙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院子里的人都聚在大门口,对着外面指手画脚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想要仔细瞧瞧大门外的情景,只是夜色已经很浓重,再加上院子里的灯光蔓延不到大门外,所以什么也没瞧见。只听打闹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有人嘶吼了起来,那声音愤怒至极,一下子就将院子里的喜气氛围降至到了冰点。合荼被吓坏了,扭头看着婆婆,不知所措。 “这是干啥?这是要干啥?”穆仕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似乎也被吓到了,扔下手里的菜就往外面跑。合荼紧跟着她的脚步朝外面跑去,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赶到大门口,那眼前的情景才蓦然清晰起来,只见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伙不认识的人,各个脸上表情强横,手里攥着不是棍子就是铁锹,指着人群喊道:“叫程加桦出来!” “加桦?”听到程加桦的名字,合荼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疑惑地看着那群人,不知道他们找程加桦有什么事情。只是今天晚上程加桦并不在家里,所以他们站在门口叫了这么久,也没见他们要找的人出来,不禁更加恼怒了。 “快点让姓程的出来!不然老子砸了你这扇大门!”带头的一个光头吼道,举起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对着门扇“啪”的甩了一下。 人群哗的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凶恶的那群人。 合荼扭头左右寻找着,蓦的,她看到公公背着手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却一动也不动。她不禁着急起来,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大喜的日子,就由着他们在自家大门口这么闹,不仅破坏了喜庆的气氛不说,那刀啊棍子的,看着也不吉利。怎么公公也不上前阻止一下,难道就由着他们这么闹不成? 合荼扯了一下婆婆的衣袖,低声说道:“妈,爸在那边呢。” 穆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急忙朝他走了过去。她惊慌的对程铁龙说了些什么,他却依旧冰冷的看着眼前的闹剧,并不发表一言。 合荼瞧着这情景,不禁觉得着急,眼看着那群人要进来了,她脑子一热,伸手推开人群就迎了上去,大声喊道:“我是程加桦的媳妇儿,你们找他干啥?” 带头的人愣了愣,待到看清楚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柔弱娇小的女子,不禁眉头皱了起来,不耐烦地说道:“我找的程加桦,你是程加桦吗?快点滚开,让他出来!” “他不在!”合荼紧接着大声说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面无惧色,甚至还向前跨了一大步,“你们有事找我!今天我家里有喜事,你们不要在这里闹,有什么话我们去外面说!” 领头的光头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再次挥了挥手里的刀,厉声喝道:“难道程加桦就这么点出息?自己不敢出来,推自己的老婆出来?”他身后的人蓦的爆发出一阵笑声,直瞧的合荼愈加惊疑起来。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她再次问道,并且加重了语气。 光头沉吟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放缓了口气说道:“妹子,你家男人欠了我们那么些钱,我是来讨债的,你家里要是有钱,就赶紧拿出来,我们拿了钱就走,绝对不损坏你家一根草,我陈烨说到做到。但是你今天晚上要是拿不出钱来——”他冷笑一声,转着手里的反射着寒光的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合荼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她虽然早就知道程加桦在外面欠了好些钱,但是从来都只是觉得那是他欠的钱,因为这个而带来了什么灾祸也应该由他承担,却没想过有一天这些追债的人会追到家里来。她心里又是觉得气愤,又是觉得害怕和为难。看着这伙人的打扮和脸上的表情,他们说的话倒不像是威胁人的,只是如果自己真的将存了好久的钱拿出来,她的心又狠狠地纠结着疼了起来。那是她给自己和程晏存的钱啊,以后小晏上学都要用到,要是现在拿出来给程加桦还了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感到原本筑在自己周围的那堵墙在缓缓地崩塌消失,自己仿佛是一只暴露在猎人箭下的小鹿一般惊慌失措,感到周围的危险冲着自己直奔而来。 慌乱中,她扭头看了公公婆婆一眼,只见他们远远地望着自己,却没有任何要出面的打算。 “算了算了。”她一咬牙,想到,“先把今天的场面应付过去,这些钱以后朝程加桦讨回来就是。”这么一想,她紧紧地握住拳头,抬头说道:“好,你等着。” 她转身朝自己的卧房奔去,手忙脚乱的在衣柜里寻找着那个陈旧的存钱罐,从里面拿出参差不齐的一沓陈旧的钱来,她一伸手,将钱直塞进关头的怀里,说道:“你拿了就赶紧走吧。” 光头接过钱,在昏黄的灯光下数了数,又抬起头来望着她。他的脸上带着似乎被人戏耍了的表情,挥了挥手里的票子,说道:“妹子,你耍我呢吧,就你这点钱,零头都不够。”他啪嗒一声又甩了一下刀,“你以为老子好玩是吗?” 合荼愣愣的看着他,先前那一股莫名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心里开始觉得慌张起来。她无措的用手指搅着衣服下摆,面对着那几个身高体壮的汉子,竟瑟瑟发起抖来。那光头瞧见她这副样子,皱了皱眉头,心底下想自己竟然欺负起女人来,便觉得有点丢面子。他扭头朝周围瞧了一眼,冲着还在不停低声交语的人群喊道:“你们程家就没有一个男人吗!非得让一个女人出头来吗!” 合荼颤抖着转头朝公公婆婆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没看见他们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任由着这群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嘶喊胡闹。她心下一冷,觉得仿佛有人往自己心上泼了一桶冷水似的,希望和期盼顿时都消失了。 “你们不要喊了!”人群中突然传出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合荼一愣,扭头看了一眼,见是程加叶。只见他挺着胸脯,从人群中昂着头站了出来,虽然脸庞还有些孩子气,摆出的表情却是十分严肃,他跨了两步站在光头跟前,竟比那光头还高出半个头来,微微垂眼看着光头,紧抿着嘴唇。 光头不禁笑了一声,冷嘲道:“这程家真是厉害,推出来的不是女人就是小孩,真是让人惊讶啊。” “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的。”程加叶冷冷的看着他,“我大嫂说了,我大哥今晚不在家里,你们要是想要讨钱,大可以明天等他在家的时候再来。如果你们是来喝喜酒的,那请你们把这些刀棍都扔到门外,在桌旁下坐,不要惊扰了家里的这些亲戚。” 因为发泄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光头心中颇为恼怒,然而面对这一个女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却也发不出什么吓人的脾气来。听程加叶说了这一番振振有词、又令人无法反驳的话,他愣了几秒,突然把刀往地上一扔,懊恼的喊道:“你以为老子愿意大半夜的来讨钱!” 合荼被刀落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瞧着那光头的脸,她不禁感到疑惑起来。 “怪就怪你那没出息的哥!没钱还要赌,借了老子多少钱去了?老子一忍再忍,给了他这么长时间,今天才忍不住来讨债!你们都以为我是坏人,坏的真正是那程加桦!你们要是真有出息,先把他欠的钱都给我还了!你们家这门槛老子万年都不会来踏上一步!不信等着瞧!” 程加叶瞧见他这副委屈的样子,竟一时愣住了,心中准备的那好些狠话都说不出来。他为难的朝合荼望去,睁大了眼睛。 合荼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我知道了,你的这些话我会转达给他的。”她朝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放缓了语气,委屈巴巴的说道,“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去赌,你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赌都是瞒着我的,我刚刚拿出来的钱是存着给我女儿用做将来的学费的。要说恨,我跟你一样恨他,他欠的那些钱,我再怎么样,也会让他还清的。”她抬头坚定地看了光头一眼,“天都这么黑了,要不你先回去,等他回来了,我一定会跟他说。” 光头怀疑的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可是瞧着她满眼含泪的样子,说的又不是假话,一跺脚,骂道:“这个程加桦可真不是个东西!” 合荼抬手擦了擦眼泪,问道:“大哥,他到底欠了你多少钱?” 光头紧锁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说出了一个数字。 合荼被那数字吓了一跳,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数字的钱,对她来说,这个数字的一半就是巨款了。她呆呆地望着地面,一时反应不过来。 光头捡起地上的刀,对着身后的兄弟挥了挥手,又对合荼说道:“妹子,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要记着,明天我还会再来,那程加桦要是回来了,你务必帮我拉住他,不然那小子那么会躲,躲的老子天涯海角都找不着。”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合荼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喊到:“等一下!” 那光头站住了,在黑暗中迷惑的望着她。 合荼看了周围一眼,见周围的人还在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热闹,不由得再次压低了声音,“他欠你这些钱,还过没有?除了你,他还有没有欠别人的钱?” 光头先是冷笑了一声,说道:“还?一毛钱都没有还过。不过他有没有欠别人的,我就不知道了,妹子,你等他回来你问问他吧。”说完,他潇洒的挥挥手,正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又说道,“对了,他还欠我一个柜子钱呢,前些日子,说什么给家里做家具,哄得我又给他弄了一套,说是要给钱,到现在我连个毛都还没见着。这事儿妹子你也记着跟他说,可别忘了。”黑暗中,他身上的那把刀发出啷啷当当的声音,逐渐消失在笼罩在黑暗中的大门外。院子里的人群这才放松下来,一个个的又开始大声笑闹起来,喝的喝,吃的吃,满院子的小孩儿开始满地乱跑起来,惹得大人一阵阵的不停担心喊叫着。 只有合荼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大门外,仿佛被霜打了的草儿似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程加叶左瞧瞧,右看看,只看见母亲靠在卧房的门槛上朝这边担忧的张望了两眼,其他家人的身影竟是一个也瞧不见。他皱起眉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望着嫂子那瘦弱又无助的身影,心底竟生起一股怜悯和同情来。 合荼正在发愣,冷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吸了一下鼻子,急忙擦掉脸上已经被寒气冻得冰冷的泪水,扭头看了看身后,见是程加叶,她勉强挤出一抹笑,说道:“人走了,没事了,你想吃什么就赶紧去吃吧。” “嫂子。”程加叶叫到,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哥这个样子也不行,你平时还得好好规劝一下,不然,不然以后日子也不好过。” 合荼看了一眼程加叶,在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脸仿佛散发着光芒的神一样,居高临下的、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这种目光使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又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苦,就连这么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都懂得这样下去不行,程加桦竟然不懂,日复一日的沉浸在那堕落的爱好中,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她闭了闭眼睛,转过身,低声说道:“知道了。”就迈开步迅速地离去了,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失措的样子,这比骂了她还让她觉得心里难受。 掀开帘子,她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这么说,父亲给他用来还债的钱,他竟全都没还,说不定都用在了赌桌上,白白送进了别人的口袋。她想起父亲那张慈和却日渐变得苍老的脸,以及平日省吃俭用的场景,心里越发的疼痛起来,两相对比之下,她恨不得用刀活剐了程加桦。她紧紧地咬着牙齿,握紧拳头,仿佛那空气就是程加桦一般,迅速催化了她的仇恨。 一声幼儿的稚嫩喊叫分散了她的心思,合荼听见暖帘摔在门槛上的声音,不由得转头望去。却见程加意抱着程晏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合荼放松了身体,稳定了一下神思,看见程晏那张小小的、可爱的笑脸,她的心里却越发的难受起来。她深呼吸了两口气,挤出一丝笑容,对着程晏轻声喊到:“小晏,小晏,是不是想妈妈了?” “你想哭就哭吧。”程加意突然说道,面上依旧冷冷的,语气里却带着略显僵硬的柔和。 合荼愣了愣,抬头看了一眼小姑子。只见她噘着嘴,望着别处,一副倔强的神情。 合荼叹了口气,呆了几秒,伸手从她怀里接过程晏,闷闷说道:“没什么好哭的。” 程加意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不满的说道:“大哥也真是,竟然让欠债的人追到家里来,今天还是二哥大喜的日子!”想了想,她愈加气愤起来,“爸妈也不说拦着一点,难道就任由着他们这样在院子里闹!” 合荼一声不吭,默默地瞧着程晏不停挥舞着的小手,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 “嫂子!”程加意见她不说话,生气的叫到。 “反正都已经走了。”合荼说道,“就当这事过去了吧。” “怎么当过去啊?”程加意不解的看着她,“那伙人不是说明天还要来?” 合荼突然笑了,她望着小姑子,说道:“你就别管了,这事情就交给你大哥去处理吧,我们不懂,不管了。” “刚刚可把我吓坏了。”程加桦噘着嘴,忿忿说道,“小晏都差点被吓哭了。” “小晏,小晏。”合荼逗着怀里的孩子,“你哭了吗?” 程晏仰起小小的脸,好奇地看着妈妈的面庞,咯咯的笑了。 合荼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她的心里沉重得很,似乎摆着一个几千斤的大石头似的。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思考着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却觉得头痛起来。仿佛要裂开了似的。 院子里参加婚礼的人群直到十点多才散了。合荼和家人们收拾着院子里的残局,一直忙到午夜,才忙的差不多了。合荼心里有心事,就不怎么说话,只是忙着手上的活计,因为晚上发生了那件事,其他人也就没怎么说笑,整个院子里的气氛,显得又是喜庆又是沉闷,怪异极了。洗完那一大堆碗,合荼疲累的从凳子上站起来,端着盆准备去倒水,刚走到院子里的花圃旁,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程加桦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他兴奋而又喜气的喊道:“加纪!加纪!” 程加纪正陪着新娘子在新房里,此时听见大哥呼唤,从门里探出来半个头,却没回应。 合荼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起来,似乎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子。她端着泼了半盆的水,极力忍耐着心底的那股怒气,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稍微平息下来。 程加桦见没人回应自己,又看见合荼呆呆地站在花圃旁,不由得疑惑地问道:“加纪去哪儿了?合荼?合荼?” 合荼一咬牙,泼掉盆子里剩下的水,转身越过他迅速地走了过去,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程加桦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不明白合荼为什么又开始闹起了脾气,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女人嘛,一个月有几天不开心的日子,也很正常。他故作宽宏大量的摇了摇头,甩着手里的袋子,摇摇摆摆的朝院子里走去。 一直走到程加纪的新房旁边,他才停住了脚步,喊道:“加纪!加纪!”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就响起了程加纪低沉的声音,他闷闷说道:“大哥,你安静些吧。” “咋了?”程加桦更加疑惑了,“大喜的日子,让我安静干嘛?你出来,大哥给你买了礼物。” “我不要。”程加纪迅速地说道,“你自己留着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程加桦不禁笑了,“是你娶老婆,又不是我娶老婆,礼物怎么还留在我这。”正说着,他就要掀开帘子进去,蓦的身侧方传来一声怒吼,直惊的他浑身的汗毛全都竖立了起来。 “程加桦!你给老子滚过来!”程铁龙的声音仿佛寂静里突然炸响的炸弹似的,在黑暗的夜空中猛地爆裂开来。 第四十三章 合荼被程加意拽进公公婆婆的卧房的时候,程加桦正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低低的垂下头,一声不吭的听着程铁龙的训斥。程铁龙气的脸色铁青,攥着棍子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穆仕先前在程铁龙训斥的时候还会略加阻拦,这次连她也站在一旁,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地上跪着的这个儿子,连一句劝阻的话都没有说。合荼默默地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情绪。她冷冷的瞧着屋里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半眯着眼睛,仿佛在台底下看戏的人群似的。 “把门关起来!”程铁龙吼道。程加意一个哆嗦,急忙把门关了起来,缩着肩膀溜到了合荼身边,站定了下来。 满屋子里只有程加纪不在,程铁龙想到,再怎么生气,今天也是加纪的大喜日子,不能破坏了这气氛,便让加纪陪着新娘子在新房里呆着,而把其他人都唤到了自己屋里,准备开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而这个家庭会议的主题就是跪在地上不停发着抖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程加桦。见人都来齐了,门也锁上了,他便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狠狠地往地上敲了一棍子,厉声说道:“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看到了!起因都是跪在地上的这个逆子!我今天让你们看看,天天在外面赌的下场是什么!”说完,他就高高的抡起棍子,朝着程加桦的背上狠狠地打去。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就连坐在灯光底下看书的程加龙也抬起头来,迅速地瞥了一眼,又不忍的转过了头去。 “爸!爸!”程加桦急忙抬手抓住了棍子,这才免得打在自己身上,他委屈而又不平的喊道,“我做啥错事了!为啥要打我啊!” “你还问!”程铁龙气极,抬手啪的一声就往他的脸上甩了一巴掌,“你天天在外面赌,赌成什么样老子都不管,今天竟然连讨债的都追到家里来了!满院子的亲戚,满院子的人,那一双双的眼睛都看到了!今天还是加纪的喜日,你让老子丢尽了脸不说,你还躲到外面,让你媳妇儿对着那一堆拿刀带棍的讨债的!你良心去哪儿了!你良心是不是也被你丢在了赌场,输给了别人!” 程加桦大睁着眼睛,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呆呆地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扭着头,根本不看他,又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妻子和弟弟妹妹。只是他们都不看他,似乎他罪有应得似的。程加桦的身体抖的更加厉害了,他无力地垂下抓着棍子的手,瑟缩在地上,一声都不吭了。他自己心里明白,此时就算辩解,也只是徒增父亲的怒气而已,只是陈烨明明答应过自己不牵扯到家里人的,怎么他这么说话不算数,竟然在这样的喜日里闯进自己家里来! “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程铁龙用力挽了挽两条胳膊上的袖子,咬牙切齿的说道,“加叶!过来,按住他,我今天不把他的腿打断,我就不姓程!” 加叶犹犹豫豫的放下书,站了起来,他朝母亲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母亲对他微微使了个眼色,分明是不要让他听从父亲的话。可是看着父亲气的发青的脸色,他若是不听从,怕是更加会惹怒父亲,正在踯躅间,忽然听见程加桦哭叫了一声,声泪俱下的喊道:“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上次你打过我之后,我真的就没有再去赌了!我一直在努力赚钱还债,但是不知道那伙人怎么的就追到家里来了,我也不知道啊!” 程铁龙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仍旧把目光凝聚在程家叶身上,厉声喊道:“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快点过来给我按住他!” 被昏黄的灯光所照亮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又令人恐惧的气氛。程加意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即使骄纵如她,也被吓得瑟瑟发抖,紧紧地抱住合荼的胳膊,缩在身后的阴影里。合荼冷眼瞧着,嘴角突然浮起一抹讽笑,尖锐的笑声顿时充斥在不大的房间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程加桦擦了擦眼泪,不知所以的看着妻子,程铁龙皱紧了眉头,也被合荼突如其来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他的怒火顿时更加炽盛,以为这个儿媳妇是在嘲讽自己,他将手里的棍子朝旁边的柜子上猛地一击,骂道:“你笑什么!” “爸!”合荼收回笑容,面无表情地朝前跨了一步,“前些日子,我爸曾经瞒着我给了加桦一笔钱,说是让他去还债,还有我生病发烧的那段时间里,妈用来给我看病的钱,也都捏在他的手里。”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趴在地上的程加桦,“他对我扯谎说已经还债了,看病的钱也用去打了一个柜子,但是今天我问那光头的时候,那光头对我说,程加桦他一毛钱都没还过。我不得已才把从嘴里硬省出来的钱拿出来给他还了,但是就那么点钱,连个皮毛都够不上,爸,看在小晏的份上,如果您今天不好好教训一下他的话,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她朝地上扑了下去,伏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穆仕睁眼死瞪着合荼,本想出声制止住她说话,却没想到她就这么扑在地上哭了起来,让全家人又是觉得莫名其妙又是觉得心里仿佛对她有了愧疚似的。如果今天加桦挨的打严重了,倒有一半都是她的错,看来以后真的得好好的压制一下她,不然这小蹄子真的要自负的上天了。她扭过头,朝加意使了个眼色,想让加意阻止合荼,不要再让她哭了。结果加意只是缩在阴影里,呆呆地看着伏在地上哭个不住的嫂子,一动也不动,对穆仕的眼神丝毫也没发觉。 也许有人觉得合荼是在做戏,想借着公公的手好好地惩治一下这个嗜赌的丈夫。没人想到,她此时是真的觉得愤怒,觉得委屈,即使公公婆婆在刚才没有出手帮她,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她也忍不住要将这些话说出来。她是真的忍耐不住了,自从知道父亲辛苦存下来的钱被跪在眼前的这个人拿去赌了,白白的送进了别人的口袋,她就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但是最令人气愤的是,她对此毫无办法,哭没用,闹没用,打更没用,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招惹来他的谎言,他的欺骗。也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还做了许多让人觉得愤怒的事,她现在所知道的这些,只是表面罢了。伏在地上哭的当儿,她越发的回忆起从前的情形来,她心疼父亲,却更加心疼自己,心疼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他,心疼自己心中曾经抱有的那些希望和期盼,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泪水几乎沾湿了衣襟,哭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时刻,她再也顾不上会不会丢掉自尊,会不会使别人瞧不起自己,她只是想大声的哭出来,发泄出来,不然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发疯了。 原本气氛恐惧的屋子里瞬时被合荼的哭声所填满,所有人都愣住了,程铁龙也不意外。他紧抿着嘴唇,鼻子两边的皱纹陷的更深,浓密的眉毛皱的几乎连在了一起。他不是不理解儿媳的苦处,也不是不知道程加桦再这样继续下去的害处。只是他从头到尾有一种下意识的认知,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无关。儿子赌成什么样,在外面欠了多少钱,讨债的人是否会伤害到他,这都是程加桦的事,只要不危害到自身的利益,程铁龙都不想管,也不愿意管。几十年来,他眼看着程加桦从听话懂事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他的耐心早就被这个逆子给耗光了,如今给儿子已经娶了亲,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程加桦再怎么样,他也不想管了。只是如今还没分家,大家还住在一起,面子上大家相互照顾照顾,仅此而已。今晚他之所以发这么大的脾气,主要还是因为那满院子的亲戚都亲眼看见了这场闹剧,不仅让他的面子全失,还有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这样的日子他早就受够了,也不愿意让全家的声誉再次陷进那可怕的流言旋涡之中。今天晚上,他就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好好地教训一下程加桦,也给家里其他人一个下马威,以后谁要是敢再这么惹事,他程铁龙可是决绝的很,不是打死就是断绝父子关系! 片刻的沉默之后,程铁龙再次吼了一声:“加叶!过来按住你哥!” 程家叶见父亲的神色更加阴沉,目光里的炽焰更盛,就再顾不上思量什么了,他急忙走过去,蹲下身按住程加桦的两条腿,心里想着走一步是一步,等会儿如果父亲打的严重了,全家人一起求他,也许父亲就会原谅大哥。这么想着,他虽然按住了程加桦的两条腿,手上却没怎么用力气,只是做给程铁龙看罢了。 程加桦见父亲不是在说笑,是真的要把他的腿打断,又瞧见三弟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按住了自己的两条腿,他的浑身仿佛触电了似的,一股自心底涌上来的恐慌顿时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再顾不上别的,急忙抱住父亲的腿,不停哭喊道:“爸!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把你这两条腿打断,我看你还跑不跑外面赌钱!”程铁龙呵斥着,就举起了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打在了程加桦的腿上。这一下是用上了程铁龙的全部力气,那棍子敲在程加桦的腿上,顿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闷响,让屋子里全部人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程加桦惨叫了一声,似乎就有点坚持不住,脸色直发白,额上的虚汗出的一层又一层。程铁龙却不管,他再次举起棍子,又一次狠狠地敲在了他的腿上,这下程加桦连哭的气力也没有了,扑在地上似乎晕死了过去。穆仕瞧着不对,急忙伸手抓住程铁龙第三次落下的棍子,哭着求道:“别打啦!别打啦!他都晕过去了!” “你给我滚开!”程铁龙一用劲,就把穆仕甩到了一边,抬手重新挥下第三棍,这时候门猛地被人敲响了,声音猛烈而急促,程加纪在外面高声喊道:“爸!爸!” 程铁龙的动作凝滞在了半空中,他想起新媳妇儿还在院子里,弄出太大声响,怕是让新人脸上会不好看。他低头瞧了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程加桦,恨极的说道:“加叶!去开门!” 程家叶仿佛得到了解脱似的,急忙应了两声,站起来就往门边跑。门被打开了,程加纪走了进来,面色紧张而又担忧的打量了一下屋内,及至看见趴在地上的程加桦时,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了,很快,恐慌的神情就出现了在他的脸上,他急忙对着阴沉着一张脸的父亲说道:“爸,芳荷她一定要过来见一见您跟我妈,所以我就带她......”说着,他的目光又在程加桦身上逡巡了一下,面上露出不忍的神情。 程铁龙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已经褪去了喜服和浓妆的儿媳妇。只见芳荷连头也不敢抬,畏畏惧惧的跟在程加纪身后,一看就是被硬拉来的。程铁龙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扔下棍子,往椅子上一坐,对穆仕说道:“赶紧扶起来。” 穆仕正哭的满脸是泪,听见丈夫的这句话,她急忙招呼着加叶和加意,将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程加桦扶了起来,撑持着将他扶到了椅子上。只见他眼睛紧闭,嘴唇发白,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如若不是有人在旁边扶着,他怕是又会滑倒在地上。穆仕赶紧招呼着加意去倒一杯热水来,扶着程加桦的头,缓缓地灌入他的嘴里,又不停掐着人中,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程铁龙扶着额头,勉强放缓了脸上的表情,对芳荷问道:“今天吓着你了吧?” 芳荷听见公公问自己话,急忙往前跨上两步,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没有。” “今天是你跟加纪大喜的日子,出这么一回事,唉。”程铁龙叹了一口长气,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来一个小小的红包,伸手递到她跟前,说道,“拿着吧。” 芳荷抬头不安的看了一眼公公,又看了一眼丈夫,见程加纪示意自己拿着,便上前拿过,又畏惧的说道:“谢谢......谢谢爸。” “天都黑了,你俩就别站在这里了,赶紧回去睡吧。”程铁龙又说道,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芳荷不吭声,只是瞧着丈夫的脸色。程加纪听见父亲这么说,又见程铁龙似乎没有要再惩治大哥的打算,急忙弯腰捡起地上的棍子,笑着说道:“那爸,我们就去休息了。” “去吧,去吧。”程铁龙不耐烦地挥挥手,程加纪就急忙带着芳荷出去了。门咯吱响了一下,程铁龙睁开眼睛来,不由得朝旁边看了一眼,见程加桦还自昏迷着没醒来,又看见合荼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脸上一副冷漠的神情,他心里就觉得厌烦的很,又挥了挥手,说道,“你们也去睡吧。”说着,他移回了目光,似乎不想再看到那些人的面孔。 穆仕急忙小声说道:“赶紧扶着你哥回房间去。”加叶和加意赶忙答应,吃力地扶起那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缓缓地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又听见程铁龙低声斥道:“以后要是谁敢再像他一样,我可不会像今天这么手软仁慈!” 加叶和加意的心脏噗通急跳了一下,慌忙答应了一声,便扶着人掀开帘子出去了。 因着今天一天都在厨房忙,合荼卧房里的炉子就没有生火,推开门进屋时,迎面感受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气。穆仕拉亮灯,不满的申斥道:“合荼!炉子也不点,要冻死人吗!” 合荼正跟在他们后面,听见婆婆的话,她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默默地去点火生炉子。穆仕和加叶、加意把人扶到床上趴下,便拉起裤管想要看看伤口如何。这一看,穆仕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只见那小腿上面,分布着两条粗粗的鼓起的青紫的痕迹,伸手轻轻一摸,程加桦的身体就微微一抖,似乎疼的很。她嘴里嘟嘟囔囔的,不停埋怨着丈夫太过狠心,竟然把儿子打成这样,抱怨着抱怨着,她突然想起合荼先前的哭诉来,又把脸转向在地上忙活的合荼身上,厉言骂道:“也是都怪你这个贱货!你没见你爸气成什么样!你还要煽风点火,难道把加桦打死了,你就得到了好处吗!你自己也不想一想,如果不是加桦,你早就被我们家给逐出去了,你还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真是想得美!一天天的竟搞些幺蛾子,非得要害死我们这一家人!” 合荼夹炭的手滞在了空中,只见她原本没有表情的脸顿时变得扭曲起来,用力的扔下手中的炭,转身大声说道:“我还不稀罕待在你家!你家有什么好的!我来了之后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穆仕百想千想,万万没有想到合荼会顶嘴。她目瞪口呆的愣了两秒,哗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合荼尖声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子!你不稀罕,你现在就给我滚!拿着你的行李给我滚!我们家不要你,不要你这个烂婊子!” 合荼气的浑身发抖,她紧握着拳头,嘴里忽的骂出一连串的刺人心肺的话来,声音尖而利,似乎是暗夜里带着杀气的蝙蝠。加意见母亲被合荼的话气的快要发疯,急忙上前,用尽全力想要捂住嫂子的嘴,大声喊道:“嫂子!嫂子!你就少说些吧!” 穆仕气到了极点,合荼又何尝不是。她使劲的拉开加意的手,嘴里虽然含糊却依旧不停的说着,蓦的,她瞧见穆仕朝自己扑了过来,紧接着自己的脸上就挨到了冰凉却很用力的一巴掌,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起来,她愣住了,尖利的声音也停住了,呆呆地看着穆仕那张扭曲可怖的脸,不可置信她居然会打自己。 穆仕见合荼停了嘴,自己这才有插话的机会。她叉着腰,嘴里骂出一连串的污言秽语来,令人不堪入耳。加叶使劲的拉扯着母亲,低声劝阻着她,试图让她停嘴。他平生最讨厌别人说粗口,此时从母亲嘴里听见,只觉得十分刺耳。只是那穆仕得意洋洋的,也不听儿子的劝阻,依旧滔滔不绝的骂着,似乎把那市井泼妇骂人的话都学了来,要说个遍似的。 合荼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一只手捂着脸,呆呆地瞧着眼前的空气。她从小就没被人打过,就连父母,甚至轻言呵斥都不曾有过几次,此时居然被旁人打了一巴掌,她愣愣的沉浸在震惊和不可置信中无法自拔。程加意见嫂子停了嘴,便放下了拉扯着她胳膊的手,转而去劝母亲。穆仕骂了个爽快,这才回身再次看了一眼加桦,她眼珠子一转,语气尖锐的对加叶说道:“走,把你哥扶到你房间里去,我怕他在这儿睡一晚上,明儿早说不定就被谁给害死了呢!”说着,她就扶起程加桦的一边胳膊,又不停示意着加叶也扶起他来。经过刚才的一番吵闹,程加桦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小腿十分疼痛,还未完全恢复精神。他想起自己挨打的过程,又呆呆地看着母亲同妻子吵架,却不明白她们在吵些什么,此时又被母亲扶起,他只是顺着母亲的话、母亲的动作而行动,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见和打算。越过合荼的时候,他瞧见合荼左脸颊上那显眼的五根手指印和她呆滞无神的目光,他觉得心情蓦的变得复杂起来,一股酸水涌上了喉咙,几乎呕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一) 这一番吵架之后,婆媳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冷淡了下来,刚开始是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完全拿对方当空气,后来就当着别人的面指桑骂槐,发泄着心中的怒气。合荼倒是全不在意,你看不到我,我只做自己的事情罢了,这又影响不到我什么,至于她指桑骂槐,自己也就当听不见,不给予一点回应,才是对她最大的报复。本来这种日子还挺好的,合荼起码觉得清静,不会被人呼来唤去的做各种活计,可是没想到后来穆仕竟然变本加厉起来,这使合荼开始觉得慌张,觉得无措,似乎自己有什么把柄握在了她手心里似的,自己不由得不做低服软起来。 那是吵完架之后的第三天,合荼正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数着手里仅剩的几张钱币。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替程加桦还了债之后,虽然还抱着为自己留后路的心态留下了点钱,但是怎么数怎么算,都顶不过这个月的日子。合荼心里发愁,皱起了眉头,担忧的思考着。看来只能指望着下个月从婆婆手里领生活费,那之前还得靠着这点钱活着,得省之又省,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就不能再买了。下定了决心,合荼就把钱收了起来,抱起沙发上的一堆脏衣服,准备去洗。 刚走到院子里,她就听见程加叶站在二楼喊她。合荼便把怀里的衣服一股脑儿塞进盆里,抬头问道:“干嘛?” “我大哥叫你!”程加叶喊道,说完他就拿着手里的书慢悠悠的下了楼,往大门外去了。 合荼不解的挽了挽袖子,转身朝小楼上走去。程加桦受伤的这几天,都是同程加叶住在一个房间里,穆仕美名其缺“怕自己害了他”。合荼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她一个人睡,倒比两个人睡舒坦多了。缓步走上楼梯,很快房门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合荼探了探头,喊道:“你叫我干嘛?” “你进来!”屋里响起了程加桦略显虚弱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带着一丝怒气。 合荼不满的撇了撇嘴,她现在对程加桦的态度和心情就如同对穆仕的一样,都是极其的不待见。听见他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讲话,她差点就转身走了,可是转念一想,也许他是痛的爬不起来,或者是摔在地上不小心摔到了头,才需要她帮忙呢?这么一想,合荼的心里就舒服了许多,眯了眯眼睛,朝屋里走去。 这是她嫁过来之后,第一次进这间房间。屋子里昏暗的很,因为窗户外面都被高大的树枝遮住,光线很难进得来,又没有开灯,乍一进去,眼睛还不太适应屋里的光线。合荼吸了吸鼻子,房间里的空气又沉闷又滞涩,让她一瞬间喘不过气来。程加桦正趴在床上,见她进来了,就努力扭过头看着她,面上做出一副愤怒的表情。 “干嘛?”合荼在门口停住,冷冷的问道。 “我都不知道。”程加桦吃力地扭了下身体,以让自己更清晰地看到合荼的脸,“你背着我存了钱。” “是啊。”合荼听见他是问这个问题,面上不禁露出了一抹讽笑,“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程加桦看起来越来越愤怒了,“我还一直以为家里没钱!我每次跟你要的时候,你都说花完了,没钱!” “我告诉你,是让你拿着这点钱去赌吗?”合荼朝他跟前走了两步,斜眼瞥了一下他受伤的两条腿,“难不成,你还想被爸打成残疾?” “你怎么这么狠?”程加桦费劲的撑起半个身体,“把我打残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挺有好处的,最起码,家里不会有追债的来,让我一个弱女子面对了。”说完,合荼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就在里面呆了那么一会儿,合荼都觉得身体里吸满了陈旧的废气,一出来,清醒的空气立即包围了她的全身,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感到身心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轻盈,心情不禁也变得好了起来。她边走边沉思着,自从先前程加桦知道自己会存钱,每次都屡屡挑着借口来要钱,要不是自己撒谎说花完了,真不知道那点钱还能不能存的下来,如今他居然还大言不惭的来质问自己,合荼真不知道他的脸皮是有这么的厚。不过也罢,现在纠结这个问题已经完全没用了,钱已经没了,说来说去不过是浪费口水罢了。现在大家都是两头光,还能说得上谁比谁好?合荼嗤笑了一声,冷漠的想到。 她哼着小曲儿下楼,准备去厨房拿烧好的热水,路过公公婆婆的房间的时候,她听见里面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扑通一声,似乎有人摔在了地上。合荼心里一惊,想到程晏正在公婆的房间里被照看着,不会是小晏被摔了吧。她急忙扭转身,掀开帘子一脚踏了进去,触目所及的,却不是摔在地上的小晏,而是穆仕。只见她外套穿了半截,正一只手撑在地上挣扎着,似乎是摔到了腿的样子。 “妈,你没事吧?”合荼故作惊讶的呼叫了一声,急忙上前准备扶起她来。穆仕抬头瞪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冷冷说道:“不用!”就自己撑持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将外套的扣子扣好,又把头发理了理,不悦的看着合荼,厉声说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还以为是小晏摔了,所以进来看看。”合荼憋着笑,在心里幸灾乐祸着,要是当场笑出来,不知道那位整日找她麻烦的婆婆会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穆仕皱起了眉头,说道:“没事,你出去吧,我看见你就觉得烦!” 合荼低头应了一声,转身朝外面走去。她正想笑出来,忽的听见穆仕又在身后叫住了自己,“你等下!” “啊?”合荼转身重新站住,不解的望着她。 “下个月,你厨房里的米面就自己买吧,生活费我跟你爸也商量过了,你们毕竟已经成家,也该自己学会养家了,所以——”穆仕抬起头来得意地看着合荼,“你们也该商量商量,该怎么多存点钱,好好过生活。” 合荼愣住了,原本前几天还债的时候,她就觉得周身护庇自己安全的那道墙被瓦解了,剩下来的日子要好好生活的指望也全在公婆每个月指给他们的米面和生活费上,如今,他们说不给就不给了,自己却一点准备都没有,再加上程加桦受伤,也不能马上出去做工,哪儿来的钱买米买面,更不要说还存起来了。合荼这才着急了起来,她收起了原本看热闹的那种心态,急急说道:“妈,加桦正受着伤,不能出去工作,我,我这哪儿来的钱来置办家用,再加上前几天存的钱都帮他还债了,我现在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要不这件事等加桦的伤好了再说,可以吗?” “你不是盼着他被打死吗?”穆仕眯着眼睛看着她,“现在才着急起来了?我们一家人在你眼里,就是送钱送米面的是吧?” “我没这么说过。”合荼低下头去,垂在身侧的两个拳头却紧紧地握了起来。 “我知道你胆子大得很,现在连我都敢骂了,你不是厉害得很吗?你这么厉害,我看这点钱也难不住你,你怎么样都能赚得来的吧?”穆仕说着,伸手抱起了旁边的程晏,手里拿着拨浪鼓逗着她。 合荼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在她怀里玩的开心的程晏,又说道:“小晏这么小,衣服吃食一样都不能少,不能因为你生我气,就耽搁了小晏吧?” “小晏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她。你现在操心的,就是你自己。”穆仕说道,语气严厉,似乎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这事已经商量好了,就不要再说了。” “妈!”合荼急忙喊了一声,可是穆仕已经扭过脸去不看她了。合荼紧抿着嘴唇,想到了公公,也许这只是婆婆的一时斗气,并不是真的,家里的财政大权从来都是在公公手上,不如去问问他。这么一想,她就赶紧转身走了出去,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心念一动,先进去打开米面的缸,看了看还剩下多少粮食,眼瞧着这点粮食只能吃上半个月,缸就见底了,她的心里就越发的沉重了起来。她一把盖上缸盖,用力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快步钻进月洞门,在果园里寻找着公公的身影,没想到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心灰意冷,已经开始打算自己要去外面揽些什么活计做了,这样起码会赚点小钱,维持一下目前的生活。她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拖着脚步走出月洞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公公站在花圃边的栏杆旁洗手,她略微踌躇了一下,就走上前,犹疑的问道:“爸,妈说下个月的生活费,就不给我们了,是吗?” “嗯?”程铁龙听见合荼这样问自己,不由得惊讶的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什么时候说的?” “刚刚说的。”合荼垂下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委屈。 “这个老婆子,家里的钱哪里轮得着她做主。”程铁龙嗤笑了一声,说道,“不过,你跟加桦毕竟也已经成婚这么久了,该分家的还是要分。在这之前,每个月的钱不会少你们的,加桦还受着伤,也不能出去做工,总不能让你们娘儿两饿着。” 合荼心里这才放下心来,她应了一声,感激的看着公公,这才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看来婆婆真的只是吓唬自己罢了,公公哪能那么绝情,说不给就不给?再怎么说,加桦也是他的亲儿子,还是老大,怎么可能不照顾呢?她的心安定了下来,总算是可以好好做事情了。她从厨房里拎出装满热水的壶,朝着洗衣盆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穆仕抱着程晏出来了。她站在门槛边,冷冷的瞧着合荼,目光里带着极尽厌恶与嘲讽的情绪。 越到过年的时候,天气就越发冷了起来,一月底,天空中终于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只一夜的功夫,院子里就堆满了雪,直伴着凛冽的北风,出门之后,让人睁都睁不开眼。合荼拎着炭盆去炭房里捡炭,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脸蛋被冻得通红,手指也伸展不开来。她弯着腰缩着肩膀,在砭人肌骨的寒风中抖抖索索的推开门,闯进了满屋的温暖之中,这才觉得身体舒服了一点。在床上玩耍着的程晏看见妈妈满身风雪的进来,兴奋地拍起了小手,咯咯的笑了起来。 “你看着点孩子,别让她掉下来了。”合荼回身关上门,拍了拍身上的雪,对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程加桦说道。程加桦微微睁了睁眼睛,伸出一只手把程晏揽到自己身边,逗了她两句,又闭上了眼睛。合荼拾掇好了炉子,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针线活还未做完,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前,她要赶着做完,好早点给程晏穿到身上。虽然程晏现在还小,但是身形已经长了很多,婴儿时期的衣服穿不下了,她就拿着程加桦不穿的旧衣服给孩子改两件新衣服,将近年关,也算是新年的礼物吧。 正低头忙活着,门突然被敲响了。程加桦哼唧了一声,扭头看向门口,问道:“谁啊?” 芳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大哥,是我,加纪让你去找他嘞。” 程加桦一翻身坐起来,把程晏往床的深处抱了抱,这才下床穿好鞋子,套好外套,打开了门。一股冷空气被风袭卷着刮了进来,程加桦打了个哆嗦,不由得裹紧了衣服,说道:“知道了。” 他出去了,芳荷却探头探脑的进来了。她瞧了瞧合荼,就回身关上门,笑嘻嘻的坐在了合荼身边,仔细朝着那活计看了几眼,说道:“嫂子手艺真好。” “也就是随便做做。”合荼笑道,“不算啥好手艺。” “这还不好?”芳荷故作惊讶的说道,“我都做不了这么好。” 合荼放下手中的衣服,抬头看着她,“你怎么过来了?” “唉。”芳荷在沙发上不安的挪了挪身子,说道,“我觉得无聊的很。” “怎么,有加纪陪着你还不行啊?” “嫂子你真是在说笑。”芳荷的脸红了红,又很快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他是跟我待在一个屋子里,可老是不理我,自己折腾自己的事儿,我要寻个聊天解闷的,就只能找嫂子你了。” “也是。”合荼笑道,“你来了,我俩还有个伴,之前没你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无聊的一天天过来的。”说着,她站起身,走到床边把程晏抱在怀里,指着芳荷对程晏说道,“小晏,叫婶婶,叫婶婶。” 芳荷笑着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程晏光滑的小脸蛋,说道:“哎哟,这丫头,长得可真俊。” 第四十四章(二)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猛地房门又被人敲响了。只是这人急的很,下手之急促,几乎快要把门板敲坏了。合荼急忙应答着,快步去开门,程加意一张红彤彤的脸出现在眼前,说道:“大嫂,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合荼惊讶的看着她,程加意似乎被冻坏了,点点头就转身往来处奔去。合荼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谁打电话找自己,难不成是秀寒?或者是——她心里一跳,急忙掀开帘子往外面走去。 果然是合馨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昨日已经临盆了,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个电话是刘季打过来报喜的。挂了电话,合荼兴奋地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自己的屋里,嚷嚷着要去医院看姐姐。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去?”芳荷说道,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走着去。”合荼说道,手上麻利的收拾着东西,“我姐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姐夫也是个男的,粗手笨脚的,我怕他照顾不好。”说完,她就把包往肩膀上一搭,把程晏托付给了芳荷,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照顾好孩子,自己这才戴好帽子围好围巾出了门。 风雪越来越大,似乎没有要停的趋势。合荼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里,身影渐渐变得渺小起来,终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合荼带着满身的风雪闯进病房的时候,合馨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拼命,她感到疲惫极了,几乎每时每刻都能跌入睡梦中。这会儿刚被人扶着坐起来,就听见合荼急吼吼的走进来,大声喊道:“姐!姐!”合馨生怕她吵到旁边的病人,就急忙应了两声。合荼循着她的声音找到了她的床位,一把掀开拉起来的帘子,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姐!你怎么生孩子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能早点过来照看着你。”合荼解下帽子围巾,放在床头柜上,侧着身子在床边上坐了下来,担心的打量着面如菜色的姐姐。 “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生个孩子而已。”合馨笑道,话虽然这么说,眼睛里却满满都是感动。 “听你这话说的。”合荼不由得责备的看了她一眼,“什么叫生个孩子而已,你不知道女人生个孩子其实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啊。”她伸手帮姐姐掖了掖被角,还要张嘴说什么,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既然二姐来了,那我先出去打水了。” 合荼惊讶的扭过头去,只见一个高身量、后脑勺绑着马尾的女孩子站在床脚,她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壶,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朝外面走去。 “合芮?”合荼诧异的说道,“她怎么来了?” “还不是妈怕没人照顾我,就早早让合芮过来了。”合馨笑道,朝合芮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么久没见,合芮长高了好多,也是个大女孩子了。”合荼感叹道,回想起自己上一次回家的场景,脑海里竟回想不起合芮先前的样子来。 “可不是?”合馨撑着又坐起来了一点,“亲都定了,就等着年后过门呢。” 合荼的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埋怨道:“怎么家里什么事都不跟我说,连合芮定亲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是不是今天我不来,合芮嫁出去了我都不知道。” “哎哟!”合馨见妹妹急起来了,急忙安慰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么,我也是合芮到了这里我才知道的,比你早不了多少。” 合荼却仍旧耷拉着嘴角,“爸妈也真是,定亲这么大的事也要跟我们说一下,怎么决定了,才让合芮来告诉我们。” “我定亲,跟你有什么关系。”合芮的声音突然在合荼身后冷冷的响起,她把手里的保温壶放在床脚,胳膊上还搭着一条洗干净了的毛巾,走过来递给合馨,“我定亲,这件事我自己决定就行了。” “看把你能的。”合荼说道,对着合馨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合芮急了,生怕她们是在嘲讽自己,“难道你们还怕我找不到个好人家?” “能能能。”合荼笑道,她今天不想跟合芮吵,更何况,已经定亲了的人,嫁出去了之后怕是一年连面也见不着几回,何必在这时候吵起来呢。她伸手拉了一把合芮的胳膊,让合芮坐在了自己身边,笑道,“既然要嫁人了,你得把你这个臭脾气给改改,不能老是板着个脸子,对人说话气冲冲的。” “我这人就是这样,他们喜欢罢了,不喜欢也没关系。”合芮冷笑了一声,不以为然的说道。合荼摇了摇头,这个妹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眼看长这么大了,却还是没改过来。明明全家人的性格都是温厚的,偏生这个妹妹这么尖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三个人坐在一处寒暄了一阵,合荼这才想起新生的宝宝来,急忙问道:“孩子呢?孩子在哪儿?” “被护士抱去了。”合馨笑道,“你姐夫估计就在那儿看着呢。” “我去看上一眼,看这个小家伙长得俊不俊。”合荼站了起来,又拉了拉合芮,“你带我去,我不知道在哪儿。” 合芮不情愿的站了起来,嘀咕道:“你问护士不就行了?” “废话这么多,你直接带我去,我看一眼也就回来了。”合荼推着合芮的肩膀往外走,边回过头来对合馨说道,“姐,你等我们,我们马上就回来。” 合馨笑着点点头,目送着她们的身影走出门外,这才呼出一口气,把头朝后靠在枕垫上。这段时间她是算着日子过来的,前段时间眼看着快到预产期了,家里却还只有她和刘季两个人,还有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可义,她的心里就不由得焦躁起来,生怕自己生产的时候,刘季一个人看顾不过来,再加上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懂这方面的事,一到关头就手忙脚乱的,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待要把父母叫过来帮忙,合馨心里却觉得不安,毕竟父母年纪也渐渐地大了,为着这么一件事让他们老人家跑来跑去的,她心里也觉得不舒服。临了的时候,刘季说要不干脆请一个保姆算了,合馨也曾考虑过,后来因为心疼钱,这个提议也就被放过了一边,想着要不到时候直接让合荼过来,临时照顾一两天,也是可以的。结果没想到,生产前两天,合馨正在厨房里做饭,大门就被人敲响了。她以为是合荼,不曾想却是合芮,满脸好奇又故作着镇静,说自己是父母叫过来照顾她的。合馨的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面,安心等着生产。合芮这孩子虽然性格乖张古怪些,做事却还是体贴的,这两天也是里里外外的照顾很好,要不是合芮,合馨都想不到自己现在会邋遢成什么样。这么想着,她的脸上就渐渐露出一抹微笑,整颗心似乎盛满了阳光,暖洋洋的。 没过多久,合荼果然跟合芮一起回来了,只见她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高兴地不得了,直说着:“你看那小脸,跟姐简直一模一样。姐的这两个孩子,可义像姐夫,小的就像姐姐。”她奔到合馨的床边,似乎还是小时候的合荼似的,兴高采烈的说道,“姐,你看到宝宝的脸了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合馨欣慰的看着妹妹,妹妹的情绪也感染了她,让她觉得内心澎湃起来。 “简直跟你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怎么能这么像!”合荼笑道,手舞足蹈的,仿佛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 “我的孩子么,肯定会跟我像,小晏不是也跟你像?”合馨笑道。 合荼撇撇嘴,“小晏哪里跟我像,她跟她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没一处地方跟我像的。” “你啥时候带着小晏过来,我想她想的不行,一直想生个闺女,结果两个都是儿子。”合馨笑道,“你姐夫啊,其实也盼着闺女,结果,真的是越盼越不来啥。” “等过两天天气好了,风没这么大,我就抱着小晏过来。对了,你跟姐夫给孩子把名字起好了没有?”合荼欠起身子,关注的问道。 “你姐夫说啊,叫可秦,刘可秦。” “像个女娃的名字。”合芮在一边说道,嘴角深深地耷拉下去,表示出对这个名字的不满。 “我觉着好听。”合荼细细的念叨着,“可义,可秦,有情有义嘛。”她咯咯的笑了起来,为自己发现了两个孩子名字中的奥义而感到高兴。 合馨晚上就出院了,刘季专门叫了一辆车子等在医院门口,三个人一出来就上了车,也免得病人被风吹了。到了家里,把一切都拾掇齐备,合荼念叨着要在这里住两天,照顾一下合馨和新生儿,合芮站在一边听着她不停地唠叨着,计划着一切事情,似乎不当自己在现场似的,不由得不满的说道:“这里没有地方给你睡了,你还是回去吧。至于大姐跟可秦,有我呢。” “你又没生过孩子,哪儿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合荼说道,仍旧弯腰整理着床铺,添着炉子里的炭火,“你一个小女娃,总有事情做不到位的时候,还是交给我来吧。” “谁说我没生过孩子就不能照顾产妇了!”合芮越加不满了,她就是不喜欢被人这样怀疑她的做事能力,明明自己能做到很好,可是她们却老是不当回事,“再说,还有姐夫呢!我不懂得我就去问姐夫!” “你啊。”合荼直起腰来,无奈的看着妹妹,“这离过年没几天了,年后你就要出嫁了,不回去好好准备着,又在这里见血照顾病人,多不吉利。” “你就是瞧不起我,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合芮冷冷的说道,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手指用力地搅弄着衣角。 “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你?”合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这个性子啊,也得改一改,不然将来嫁到婆家去,受一点委屈都会炸起来,那时候婆家人不比家里人,家里人会宠着你惯着你,人家哪儿管这些。”说着说着,合荼就不禁觉得心酸起来,虽然从小跟这个妹妹闹到大,凡事上她都要占一点自己的风头,稍有不满不是冷言冷语,就是跟家里人告状,害的自己挨骂。但是自从自己嫁了人之后,原本将这些小怨记得很清楚的合荼,却渐渐地将它们都放下了,有时候还会为自己年少时的举动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太幼稚,跟家里人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有经历过外间人的折辱和冷漠,才会懂得家里的温馨和厚情,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想同这个妹妹争吵,只是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毕竟再怎么样,她也是合芮的亲姐姐,合芮是她的亲妹妹。 “他们能怎样,难不成还要杀了我不成?”合芮却依旧嘴硬的说道,带着一股年少的傲气。 “你呀,我也懒得说你。”合荼无奈的笑道,“你自己经历过才知道,现在跟你说,都是白说。” “看吧,你自己也承认,就是说那些话来唬我的。”合芮瞪着她,一张饱满的小嘴撅的老高。 “我吓唬你做什么哟,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合荼把毯子在床上铺下来,把它弄平整来,“你去把大姐扶过来吧。” 合芮望着二姐忙活的身影,眼神里故作出的锋芒渐渐退去,竟露出一抹难受和委屈来。其实姐姐说的话她何尝不懂,只是在二姐跟前,她就非得要顶一下嘴,心里才觉得舒服。此时趁着合荼整理床铺,她细细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比起出嫁前,姐姐的神情憔悴了许多,连身形也清瘦了不少,在婆家有没有受委屈可想而知。她的心里一动,眼眶一热,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却急忙忍住了,依旧冷冷的说道:“就知道指挥人。”然后站起来匆匆走出去了。 第四十四章(三) 合荼在合馨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收拾整理好一切,又对着合芮叮咛了好几句,这才裹好外套出门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次出来,她也没有同公公婆婆说一声,在合馨家的这两天,连电话也没打一个,说里面没有点叛逆的成分,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合荼心里就存着一股子气,非得要好好的气一下那位心高气傲的婆婆,让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惹的。带着这样的心情,合荼心里顿时就有了一股倚仗,走路的姿势也不由得大摇大摆起来,可是越临近自家的大门,她心里的这股倚仗却渐渐变得越来越虚弱,到最后竟然消失殆尽了。合荼怯怯的挪着脚步靠近大门,探着脑袋看了两眼,见已经把雪清扫干净的院子里没人,这才踮着脚尖飞快的走了进去。 自己的房间里暖洋洋的,炉子生的很旺,只不过屋子里很乱,脏衣服乱丢,桌子上也是瓶瓶罐罐的乱扔。合荼摘下帽子,叹了一口气,自己不在家,家里真的就变成猪圈了。她还没来得及脱外套,就开始收拾起屋子来,不然眼里看着实在是难受,非得要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心里才觉得舒服。 扫了地面,又整理了床铺和桌子,把脏衣服归拢到一处,屋子里这才看着清爽起来。合荼锤了捶腰,抬手解着外套的扣子,准备稍微洗漱一下,就把沙发上的那堆脏衣服给洗了。蓦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帘就被人掀开了,程晏熟悉的咿咿呀呀声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合荼急忙转身,见是芳荷抱着程晏,脸上忙不迭露出微笑,伸着胳膊轻声喊到:“小晏,妈妈回来咯!”她从芳荷怀里接过小晏,一颠一颠的哄着她,眼睛瞧着芳荷,问道,“这两天家里没闹什么吧?” 芳荷无奈的看着她,说道:“嫂子,你出去也该跟家里说一声,妈这两天可气着呢。” 合荼得意地笑了,毫不在意的说道:“就让她气着吧。”说着,她把目光转回到程晏的脸上,温柔的望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心里暖的仿佛融化了似的。 “我看你还是跟妈去认个错。”芳荷犹犹豫豫的说道,“不然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来来去去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这有啥的。”合荼看了芳荷一眼,“你的胆子也太小。再说,你只看见了我的不对,啥时候看见了妈的不对,你要是看见了妈对我做的那些事,你就觉得我这样做也有道理了。” 芳荷说不过合荼,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出了屋子。合荼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心下也不禁觉得担忧起来,不知道这个婆婆要怎么整她哩。不过也罢,她的手段么,不就是多给自己安排活计,这点合荼倒是不怕,反正自己每天做的活计又不少,还怕多加点?再说快过年了,她怕是也不会闹的很大。这么想着,合荼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依旧哄着程晏,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开来。 雪昨天的时候就停了,虽然还刮着北风,风力却小了很多,没前几天那么凌厉了。合荼烧好了热水,兑着冷水倒进了大盆里,又在程晏身上绑了个布条,防着她自己乱爬摔在地上,这才坐在小板凳上在屋子里洗起衣服来。她边洗,就边等着穆仕来找她的麻烦,结果一堆衣服洗完了,也没看见人影。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他们都出去了。合荼把衣服晾晒起来,倒掉盆里的水,蹑手蹑脚的走到公公婆婆的卧房门口,想要看看屋子里有没有人。蓦的,屋里传来一声轻响,吓了合荼一挑,急忙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生怕穆仕在她身后叫住了她,两条腿迈着走的飞快,还好穆仕没有听见她发出来的声响,也没出来叫住她,合荼松了一口气,放好盆子,抬手关好了门,此刻只觉得身体疲累至极,立时就能睡着似的。她匆匆洗漱了一下,连鞋子也没脱,就那么横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袋里感到一阵朦朦胧胧的晕眩,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的可真是踏实,竟是一个梦也没做。如果不是程加桦夜里归来,在屋子里边脱外套边喊叫着让她起来,合荼说不定这一觉会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嘈杂的声响惊醒来,合荼不知所以的半撑起身体,眯缝着眼瞧着站在地上冲她吹胡子瞪眼的程加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嘴里在说些什么。 “快打水,我要洗个澡。”他一把把外套扔在沙发上,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两下脚。 合荼扭头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她感到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听见程加桦的话,她翻身从床上下来,拎着壶准备去厨房装水。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程加桦叫住了,只听他的声音不悦至极,甚至有点愤怒,几乎斥责一般的问道:“这两天你去哪儿了!” 合荼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冷冷的,“我姐生孩子,我去照顾了她两天。” “你姐生孩子,又不是你生......”这句话说出来,程加桦蓦的瞧见合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剩下难听的话也就不便说出口,只放低了声音,嘟嘟囔囔的说道,“就算你姐生孩子,你出门去也该跟家里说一声,你看你不在这两天,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 合荼讽笑了一声,说道:“要是我死了,你这日子是不是也就过不下去了?” 程加桦立马就竖起眉毛来,作出一副凶样,“说啥呢,死不死的,赶紧烧水,我要洗澡!” 合荼不再说话,转身推开门就走了出去。院子里黑魆魆的,除了他们的卧房,其他房间里都已经熄了灯,一丝光亮也看不见。合荼没有穿外套,一踏进院子就打了个寒颤,清冷的空气如同那未知的黑暗一起迅速上前包围了她,让她感到心中渐渐不安起来。 如果说白日里的院子显得有些单调沉闷的话,那么在夜晚里,这个院子被黑暗充溢,在各种阴影之下,似乎多了些不明所以的危险的东西似的。合荼踮着脚走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谨慎的左右观看着,尤其那些黑暗的角落,她生怕突然冒出来什么东西吓自己一跳。就这样心惊胆战的走到自家的小厨房里,打开灯,在灯光的包围下,这种恐惧的心情才渐渐放松了下来。她将水壶灌满,关了灯,几乎小跑一般的朝自己房间奔去,一进门,就紧紧地关上了门,靠着门大口的喘息起来。 “干嘛?”程加桦皱着眉不解的看着她,一只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敲打着。 “我刚刚好像看到什么东西跑过去了。”合荼惊魂未定的说道,“但是太快了,我没看清。” “能有什么东西?”程加桦不以为然的说道,“是你自己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合荼平定了呼吸,把壶放在炉子上,又拿着铁钳子通了通炉子里的火,好让火焰烧的更旺,“我亲眼看到的。” “肯定是你看走眼了,我在这个院子里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什么不好的东西呢。”程加桦说着,表情变得更加不耐烦起来,“这水啥时候烧好,我等着洗澡呢!” “你急啥!”合荼斥道,“我又不是火,能一下子让水开!”她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抚了抚额头,疲惫的说道,“我觉得我这两天应该是累着了,身体总觉得重的很,只想睡觉。” “你这就是懒。”程加桦说着,神情关注的瞧着水壶,丝毫也没注意到合荼脸上的疲态。合荼叹了一口气,看来指望让他关心自己,就跟盼着冬天树上能开花一样,是不可能的。随着夜越来越深,她的睡意也渐渐地越来越浓重,到最后竟连眼皮也撑不开,只好说道:“我先睡了,你自己兑着水洗澡吧。”说完,她脱掉鞋子往被子里一钻,很快又睡了过去。 岁暮已过,新年里各处张灯挂彩的喜庆布置冲散了冬日里惨淡寒冷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挂着欣喜幸福的表情,不论上门拜访,还是在街上偶遇,笑容似乎从来没有从他们的嘴角消失过。他们走家串户,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礼物,有花费不菲的,也有一些轻礼,只为了表达心意的。主人接过时脸上摆出不好意思的、被偏爱的笑容,客人脸上也做出豪爽大气的神情,似乎都是他们心甘情愿似的。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月底,新年过去了,人们也即将回到工作岗位,孩子们被沉重的作业压制着,那短暂的欢悦如昙花一现,在人们心头上渐渐被淡忘了,只有那渴望自由与玩耍的孩子,还一心一年的惦记着,期盼着下一年新年的来临,这样他们就可以穿新衣,拿压岁钱,肆无忌惮的放花炮,那是多么令人开心的日子啊,直到他们长成大人,也不曾忘记过。 过完年到月底的时候,合荼已经收拾着准备回娘家。因着合芮的婚事准备在即,她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说也得回家一趟,帮忙拾掇拾掇,父母也就不至于太操心。合馨月子坐了大半,被合荼催促着,本来不着急的她,心里也觉得着急起来,好在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可以跟平常一样下地干活了,她这才依了合荼的催促,答应提早陪妹妹回去。只是如果她要回去,还得带着两个孩子一同回去,这路上就不免有点手忙脚乱。刚过完年,刘季单位里的事情又多,空不出时间来请假,恐怕只能把可义托付给哪个亲戚照看着,自己才能有精力带着可秦回去了。她东西收拾的差不多,才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跟合荼讲了出来,合荼一听,马上就表示了不同意,她义正言辞的说道:“姐,你怕啥呢,有我跟合芮呢,你路上就照看好可秦,我带着可义和小晏,我能照看的过来的。爸妈都说了,这几个外孙他们都念的紧,一定得抱回去给老人家看看,不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几个孩子才能见到姥姥姥爷呢。” 合馨觉得合荼说的有道理,可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直到合荼拎着行李领着程晏出现在她家大门口,她才仿佛默认了合荼的话似的,不再在明面上提出异议。 初到一个新地方,程晏觉得新奇的很,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的到处乱跑,惹的合馨不停叫着:“小心摔了,小心摔了!” 合荼先回屋把行李放下,这才出门把程晏抱了进来,放在可义的旁边,让他们小孩子自己玩去,自己则扭头望着姐姐,问道:“可秦呢?合芮呢?” 合馨指了指卧房,笑道,“睡着了。合芮出去了,说要买点东西。”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给合荼倒了杯热茶,说道,“你这老早就急巴巴的要回去,离合芮出嫁的日子还早着呢,怎么就这么催起人来。” “哎哟,姐,你不知道。”合荼一口喝掉热茶,撒娇似的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在那个院子里是多么憋屈,我非得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不然真的要疯了。” “又是咋了?”合馨的公婆虽然去世的早,但是他们在世的时候,却是拿着合馨当亲生女儿看待的,那些婆媳矛盾,合馨可以说是一点也没见识过,如今听合荼这么说,她不由得茫然的睁大了眼睛,不解的望着妹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厌弃婆家的生活。 “你还记得你生可秦,我去照顾了你两天,没来得及跟我婆婆说。”合荼又倒了一杯热茶,把茶杯揽在自己的手心里,想暖一下自己冰凉的两只手,“之后那几天,不说给我冷脸色看,就过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她非得这边搞一出事,那边搞一出事,事事都冲着我来,我冷言冷语不知道听了多少,烦都烦死了,还过年,人家过年是开心,我过年是熬日子。”说着说着,她的脾气就上来了,朝着天花板狠狠地瞪了一个白眼,“说是要分家,到现在还没分,我倒巴不得快点分家,我好早点搬出去,也省的给她气死了。” 合荼虽然说得义愤填膺,合馨听的却直想发笑,又不能笑出来,只好拼命忍着,等着合荼把一心的委屈都说出来之后,她才无奈的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怕是你们两个都没朝对方好好说话,才弄成这样。” “姐,你哪里懂!”合荼看姐姐不相信自己的话,焦急的跺了跺脚,“你是没有婆婆,才不知道这种滋味,你要是跟我的经历一样,怕是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了。” 合馨心里微微一动,蓦的回想起公公婆婆那两张慈和柔善的脸来,她的脸色黯然下来,默默地揪扯着沙发上的穗子,不说话了。 合荼自知失言,突然想起来刘季的父母是因为什么过世的,她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两巴掌。虽然见面次数不多,然而她对那两位老人却印象深刻的很,那时节人人都会笑,只有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瞧着合馨的目光也是从心底里来的怜惜和疼爱。他们去世,想必姐姐也觉得很伤心,自己这时候蓦然提起来,不是戳了姐姐的伤口吗? 为着转移话题,避免眼下尴尬又低迷的气氛,合荼扭转着目光,拼命想着要说什么才好。蓦的,她看见可义拉着程晏的小手走了过来,奶声奶气的喊道:“妈妈,妹妹叫什么名字?” 合馨瞧着可义白净的、一本正经的小脸,又看看跟在他身后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的程晏,不由得笑了,轻声说道:“妹妹叫小晏。” “你叫小晏,是吗?”可义又回过身,认真的问着程晏。程晏连话都说不太通顺,这话听在耳朵里又只明白了一半,便急忙点了点头。 “你看他们两个。”合荼笑道,“我瞧着可义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说不定路上还能帮我照看一下小晏呢。” “他就跟他爸一样。”合馨笑道,“我有时候看着他,都觉得他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大人。” “这还不好呀,又不闹,还能帮你,多听话的孩子。” “我宁愿他闹来闹去的,可是他却听话得很,哭都很少哭。”合馨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他两岁的时候,有一天,你姐夫上班去了,我在厨房做饭,就给他绑了个绳子,拴在了沙发上,就怕他掉下来把自己给摔着了。等我做完饭,回到房间里一看,不知道啥时候他从沙发面上掉了下来,又被绳子绑着,就那么吊在半空中,可把我给吓坏了。”说着,合馨的眉毛皱了皱,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心疼和愧疚来,“结果他哭也没哭,还反过来用手给我擦眼泪,好在那次没什么事,不然我可怎么原谅自己。”她的眼眶一热,眼泪即时就要掉下来,急忙咬着牙齿忍住了,勉强一笑。 合荼感叹着,回头看了可义一眼,心里也暗暗纳罕起来。 “后来,我就不敢把他一个人放着,做饭干活的时候,就把他背在背上。我记着一件小事,我那天给花浇水,太阳又大,出了好些汗,这小家伙啊,就用手给我擦汗。”合馨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那个脸上的表情哟,跟你姐夫简直一模一样,把我给惹笑了。”说着,她怜惜的看了一眼可义,似乎那是什么奇石珍宝似的,其实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有了可义,似乎就有了一切,她平淡无味的生活,也因为可义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合荼见姐姐笑了,心里这才安心了,又不禁埋怨似的说道:“可义真听话,哪里像我家里这个混世魔王,你就算拿着个绳子绑着她,她也能在床上溜一圈,更不要说还心疼我的话了。”嘴里虽然这么抱怨着,合荼的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定定的凝住在程晏身上,久久不舍得离开。 两个人闲坐着寒暄了一阵,合荼就起身准备去做午饭。合馨拉着她,怎么也不肯让她去,非得要自己来,说什么合荼到她家来,也算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到最后合荼还是拿出了可义和程晏当借口,让姐姐照看着两个孩子,自己这才去厨房开始忙活。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做出了一桌的拿手好菜,趁着姐夫在单位中午不回来,好跟姐姐好好的聊一聊,放松放松。姐妹两个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筷子。合荼其实也没吃几口,她近来没胃口的紧,只是拿着这些菜当聊天的配菜罢了。吃完饭,她收拾了残局,才对姐姐说道:“姐,你看着两个孩子,我去秀寒家里一趟。” 合馨惊讶的看着她,“你现在还跟她有联系?”又不胜唏嘘的说道,“过年看晚会,我在电视上看到她了,说起来还真是......” 合荼解下围裙,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回头问道:“姐,你说啥?” “哦,没啥,你去吧,我看着程晏。”合馨急忙说道。合荼点了点头,披上外套就出去了,门缓缓地顺着惯性关了上来,将那不小心溜进来的寒气也隔离在了外面。合馨呆呆地看着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渐渐地陷入了沉思中。两个孩子在她的腿边互相扑打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一) 去秀寒家的路途,合荼已是轻车熟路。她快步走着,整个人逐渐变得兴奋欢喜起来,回想起早上的那一通电话,她的心仍旧砰砰急跳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同秀寒见面了,不知道秀寒是长胖了,还是又变瘦了,头发是长了呢,还是短了呢?还有何伯伯和徽蕊阿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了大的变化,心里这么兴冲冲的幻想着,合荼不由得更加激动,几乎小跑着朝秀寒家的方向而去,一张脸不知道是情绪影响还是被风吹的,顿时变得红扑扑的。 因着知道合荼要来,所以秀寒家的大门是开着的,合荼刚跨过门槛,秀寒就从里屋跳了出去,兴奋地喊道:“是合荼吗?是合荼吗?” “是我!”合荼回应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此时的她似乎忘记了之前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时候,青春而又纯真。 秀寒尖叫着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合荼的肩膀。合荼被她搂抱的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好一会儿,秀寒才把她放开了,只见秀寒松松的绑着头发,身上只穿着一套毛茸茸的睡衣,鼻尖被寒气侵染的红彤彤的,激动地说道:“好久不见你,怎么你又瘦了啊?” “你也瘦啦!”合荼笑道,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秀寒,即使秀寒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合荼就不由得变得沉稳安静下来,似乎自己的年龄要反过来比秀寒大似的。听见合荼的话,秀寒不满的甩了甩发辫,说道:“天天吃菜,一点油腥都不沾,我能胖才怪哩。还好回家来没有人看着,我能放开嘴巴好好吃上几天。”说着,她挽起合荼的手,兴冲冲的往里走。 合荼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个院子,只见院子里的摆设跟装饰同先前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些竹子似乎比先前更颓靡了一些,在寒风中摇摇摆摆的,仿佛随时都能掉下来。穿过那条窄窄的通道,合荼就看见了那互相依偎在一起的几间房子,院子里石桌上的棋盘已经被收起来了,上面空荡荡的,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尘。几件房间的门都大开着,能清楚的看到屋子里面家具的陈设。两个人互相挽着手走到院子里,秀寒便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妈!合荼来了!” “哎哎,知道了!”徽蕊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了出来,她围着围裙,在厨房门口露了个头,喊道,“合荼啊,你跟秀寒先去屋里坐着,阿姨给你们准备水果。”说完,她刚想把头缩回去,又问道,“你吃过午饭了没有啊?要不阿姨再给你做点?” “吃过了吃过了。”合荼急忙应到,要是因为自己的来访让是长辈的主人忙来忙去,她心里觉得怪不好受的。听合荼这样说,徽蕊便笑道:“成,那你们先进屋坐着去,外面凉,别感冒了。” “知道啦。”秀寒抢先应了一声,拉着合荼蹦蹦跳跳的朝屋子跑去。合荼被她的动作带的踉踉跄跄的,不由得无奈的笑道:“你慢点,怎么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那说明我年轻啊。”秀寒嬉皮笑脸的说道,笑的越发的开心了。合荼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暂时抛开了那些烦心的事,随着她一起欢笑起来。 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还没说上两句话,徽蕊就端着果盘从外面进来了,她的语气抖索着,说道:“哎哟,这外面真冷。” “是啊妈。”秀寒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妈,您别忙活了,回屋歇着去吧,让我们姐儿俩说说话。” “行了行了,知道你现在嫌弃妈了。”徽蕊放下果盘,故作委屈的说道。 “哪有!”秀寒急忙从沙发上蹦起来,挽住母亲的胳膊,把脑袋亲昵的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妈妈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哎哟,行了。”徽蕊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她推开秀寒的肩膀,笑道,“这话要让你爸听见了,又该吃醋了。” 合荼瞧着母女两其乐融融的笑闹着,不禁也笑了起来,听见徽蕊的话,她左右一顾盼,这才发现何叔叔没在屋子里,不由问道:“叔叔去哪儿了?” “这两天工厂里忙呢,去前线督战去了。”徽蕊冲她眨了眨眼睛,指着果盘笑道,“你快吃,吃完了就叫阿姨,阿姨重新给你切水果去。” 合荼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哪儿好意思,谢谢阿姨了。” “客气啥,坐吧坐吧!”徽蕊说着,便转身朝外面走去。随着暖帘的垂下,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秀寒歪着脑袋憋着笑看着自己,作出一副要捉弄自己的表情。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合荼突然伸手,把自己冰凉的手揣在秀寒温暖的脖颈里。秀寒尖叫一声,嘻嘻的笑了起来,挣扎着也要把手塞进合荼的脖颈里。两个人如同小孩子一般在沙发上闹成一团,欢笑声不绝于耳,因为好久没见面而产生的那点陌生尴尬顿时消释了,她们似乎回到了从前那般无所不言的时候。 笑够了,闹够了,两人才坐直来。秀寒大喘着气,往嘴里塞了一口橘子,说道:“这么久没见,你力气变大了啊,我居然打不过你了。” “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有我天天干活计来的力气大。”合荼理了理头发,也往嘴里塞了一口橘子。 “嗯。”秀寒突然伸手抓过她的手,摆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合荼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愣住了。半晌,秀寒才喃喃说道:“你看你的手,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手。” 听见秀寒这话,合荼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那双手虽然苍白,却布满皱纹,十个手指几乎伸都伸不直,指甲旁全是倒刺,有好几处还长了冻疮,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的手。只是几年来,合荼已经看习惯了这双手,加上身边人也都是这样过活,谁的手能保养得很细嫩呢。只是秀寒这么惋惜的一说,她就不由得注意起来,目光在秀寒那双温暖的、十指修长的仿佛玉葱般的手指上逡巡着,心里不禁觉得有点难受。 “咳。”合荼抽回自己的手,低头抚摸着,装作不以为然的说道,“我都已经习惯了......” 秀寒却霍的站了起来,弯腰在一边的柜子里不停翻找着什么,一边说道:“人人都说,手是女孩子的第二张脸,怎么能不好好保养呢。”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只护手霜,往自己的手心里挤了一团,便裹住合荼的手涂抹起来。合荼吸了吸鼻子,一股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中觉得愉悦,再加上自己的手涂了那东西之后,似乎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粗糙了,她好奇地翻看着,笑道:“哎呀,真有用。” “你拿去用吧。”秀寒把护手霜往她怀里一塞,认真的看着她,“你看看你,把自己都折腾成什么样了,手我就不说了,这脸怎么也变得跟生了病似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皱起了眉头,问道,“不会你婆婆欺负你了吧?你是不是在那家里过的不开心?” “没有没有。”合荼急忙摇头否认,她垂下头,闷声说道,“我好着呢。”然后把护手霜往秀寒怀里一塞,说道,“这东西我家里有呢,只是我活计太多,哪里有时间一直涂它,涂了就洗掉,不是浪费啦。”她拼命伪装出愉悦的语气,试图来保护自己那颗脆弱的自尊心。 秀寒定定的看着她,秀气的眉毛越皱越紧。自己哪里不知道合荼的心思,她的那点小脆弱自己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时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在自己面前装强,明明自己有很多次机会能帮助她,可就是因为她那强烈的好强心,才导致自己屡施援手不得。秀寒觉得失落起来,这么一想,自己拿全心全意对待合荼,合荼竟没当自己是真姐妹。她低头垂目,气氛很是低迷了一会儿,她才问道:“合荼,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在可怜你?” 合荼正在为她的突然沉默而感到不解,蓦的听她这样问,不由得发愣起来,摇摇头,说道:“没有啊。” 秀寒抬头望着她,说道:“这一辈子,除了我爸妈,我就对你这样好过。我对你说的那些提议,还有想要帮助你的那些行为,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不想看见你那么辛苦。”她的话戛然而止,认真的看着合荼,想看清楚合荼心里现在是什么想法。 “我知道。”合荼低声说道。她又何曾不明白,只是在这位如今十分光鲜著名的朋友面前,她也不甘示弱,不想表现的自己过的很差的样子,她想同秀寒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就单纯的做朋友,不要牵扯上任何物质上的帮助,只是讲究精神上的平等,这对于她来说,就已经很满足了。 秀寒却不这样认为,说实话,她为了现在的自己也付出了不少,背后的辛苦可想而知,虽然赚的满钵,精神上却觉得匮乏的很。每日里要伪装成各种样子,在各式各样明明自己不喜欢的人面前强颜欢笑,举杯应酬,有时候几乎连最基本的睡眠都不能保证,疲于奔命于各个城市,打起精神应付着各种场面。在这样的经历里,真诚和信任对于她来说就仿佛天上的月亮一样珍贵而稀少,她遇到的场景,每个人在那场景里表现出的样子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而已,真实的自己都被他们谨慎的藏在背后,不肯表露出来。若说她的朋友也很多,这也不是假话,刚开始她诚心对待他们,对他们的请求有求必应,事成之后却被人打入冷宫,从此便鲜少联系,甚至还有人反过来污蔑她,抹黑她。渐渐地,她也开始觉得在这个圈子里想要交到真正的朋友是多么的难,每个人都是人精,都想着法儿的往上爬,接近一个人根本不是单纯的只是想和那人做个朋友而已。经历了感情上的种种打击之后,秀寒曾经想着去联系高中时的那些朋友,然而因为自己身份地位的变化,他们对她的态度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同之前已是大不相同了。只有合荼,看待她从来都只是像看待一个朋友一般,不会因为她是个闻名遐迩的歌手、光鲜亮丽的明星而有任何改变。秀寒十分珍惜这份友情,过分珍惜的后果就是,她要想方设法的去维护这段友情,让它一直保持着现在的这种状态,直到自己老去,死去。所以面对着合荼,生活已是十分优渥的秀寒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她的不易和辛苦,金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就算让她一直资助着合荼过日子,她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只是对于自己这种情绪的表达,合荼总是明里暗里的拒绝着,她抗拒着秀寒对自己的帮助,并且渐渐地,连自己的生活景况都很少对秀寒说了,之前只要心里一有委屈的事情,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对秀寒倾诉,现在却不是了,合荼宁愿埋在自己心底里让它烂掉,也不愿意对她说出来,然后听着她要帮助自己的那种种话语,这比生活拮据更令她心里难受。后来,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只有了那客气的嘘寒问暖,仿佛浮泛在水面上的一层油花似的,飘来飘去,重心不定。 “可是我真的过得不辛苦。”合荼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真的。”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秀寒抬手摸了摸她杂乱的发鬓,“你起码比以前瘦了两圈。” “你怎么不说我还生了一个孩子呢。”为了缓解目前这种气氛,合荼嘻嘻的笑了起来,“人生了孩子就会瘦,真的。” “瞎说吧你,我虽然没生过孩子,但我也知道你这都是哄我的。”秀寒站了起来,拉着合荼的胳膊,说道,“走吧,我帮你收拾收拾去。” “收拾啥,不用收拾......”合荼拒绝着,却抵不住秀寒的拉扯,跟在她身后朝着秀寒的卧室而去。 “你先去洗个澡。”秀寒放开手,“我去放水,等你出来了,我再给你收整收整。” “算了吧......”合荼怯怯的说道,不由得裹紧了衣领,“怪麻烦的,我们就坐着聊聊天,说说话。” “你听我的行不,都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秀寒不满的撅起了嘴,拉着她的胳膊甩来甩去的,“快点去啦。” 合荼拗不过她,心想着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如现在就依了她吧。这么想着,合荼便犹犹豫豫的解开那已经被穿的很旧的厚棉外套衣领上的扣子,脱了半截,动作又止住了,对着浴室里面喊道:“秀寒,要不还是算了,我跟我姐说就出来半天,说会儿话我就要赶紧回去了。” “不行!”秀寒传出来的声音显得空旷而不真实,“就把你的这半天时间都给我吧,不然我就不高兴了。” 第四十五章(二) 合荼没办法,又实在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这副窘迫之状,踌躇了好半天,直到秀寒放完水都出来了,她的外套还没脱掉。秀寒一看见就立即皱起了眉头,说道:“合荼,你今天就不要当合荼,你不是别人的老婆,也不是别人的老妈,你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要好好打扮自己,然后跟我一起狂欢。”说着,她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认真的看着合荼,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是,我跟我姐说好了,今天要回家的.......”合荼为难的说道,手指头不停地在扣子上抚摸着,其实,她若是不愿意,早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了,然而她对于秀寒的描述又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觉得新奇的很,再加上近来生活实在太累,如果这样真能让自己开心一点,倒也未为不可。只是,打心底里来的那一股子矜持和生活习惯却制止着自己这样做,使她不停纠结着,不能马上做下决定。 秀寒不说话了,她板下脸,只是定定的看着合荼。 “好了好了。”合荼被她的目光瞧的实在不自在,“我洗就是了么。”她解开第一颗扣子,猛地扭转身,说道,“你不许看。” “我不看,我出去。”秀寒这才笑了起来,离开椅子,转身朝门外走去,“你洗完了叫我。” 合荼磨磨蹭蹭的,一个澡洗了有半个时辰,才从浴室里面出来。她身上裹着秀寒放在浴巾架上的新浴巾,不知所措的左右打量着,猛地瞧见摆在床上的一套衣服,不由得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衣服在床上啊。”或许是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秀寒在外间喊道,话音一落,瞬间又悄然无息了。 合荼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过去,一只手捡起了床上的衣服。那衣服又宽大又厚实,一看就是秀寒的衣服,她的身量又高,自己穿上肯定会有些偏大。而且她总是那样细心,连一切能想到的东西都替自己备好,连那些隐私的也是......合荼的脸不禁一红,朝着外间看了一眼,她忐忑不安的换上衣服,对着穿衣镜甩了甩衣袖,怎么看怎么像是小孩在穿大人衣服似的。 “你好啦?”秀寒的脑袋在门边上露了出来,嘴里还啃着苹果,“我来给你吹头发。”她扔下苹果,挽起袖子,仿佛要做什么大事似的。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不行。”秀寒坚决的拒绝了,她从抽屉里翻出吹风机,就对着镜子梳理起合荼的那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来。吹着吹着,她突然说道:“合荼,你知道我以前最羡慕你什么吗?” “什么?”合荼惊讶的问道,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秀寒羡慕的。 “我最羡慕的,就是你的头发,特别黑特别亮。”秀寒嘻嘻的笑道,“不像我的头发,看起来就跟杂草似的,一点光泽都没有。” “不会啊。”合荼傻乎乎的笑了,“你头发比我头发好看。” 自从结婚之后,合荼就把已经长到腰际的长发剪了,如今头发只到肩膀,也是为着平日里干活方便,收拾的时候也省事。如今听秀寒说起,她不禁怀念起自己那时候的长发来,那时候不觉得,此时心里觉得疼惜起来,可惜了那一头长头发了。 头发渐渐被吹干了,秀寒松松的在她脑后挽个发髻,大有兴致的从抽屉里翻找各种化妆品,兴奋地说道:“今天,我来给你画个漂亮的妆!保证你看上去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哎,算了算了吧。”合荼急忙摆摆手,“你化了,我还得洗掉,不是浪费了?” “管他呢。”秀寒不管不顾的说道,“反正今天你就听我的。” 合荼不说话了,看着镜子里在自己脸上忙活的秀寒,不禁露出微微的笑容。她蓦的回想起年少时,那时的她也是如今日这般坐在镜子跟前,任由着秀寒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公主。那时候多好啊,不用为婆媳之间的矛盾发愁,不用为钱发愁,不用为怎么管制丈夫不让他出去赌发愁,也不用为每天怎么照看孩子发愁,那时候才真正的是无重一身轻,而如今,各种装满生活压力的大石头压在自己身上,连出门喘口气的机会都鲜有,想到这里,合荼的神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目光微微的垂了下去,整个人顿时显得没精打采。 秀寒却没注意到合荼神情的变化,她兴奋激动得很,注意力全在如何将合荼打扮的更漂亮的目的上面。合荼还在发愣的当儿,她已经替合荼化好了妆,整理好了头发,这时候已经开始在柜子里寻找衣服了。只见她兴奋地伏在宽敞的衣柜里,左右翻找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件不好,太大了......这件也不好,没有腰身......” 合荼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情黯淡的瞧着秀寒,心想虽然秀寒还待自己如初,但两个人终究不能回归到以前孩子般单纯的模样了。她开口,淡淡的说道:“别找了,秀寒。” 秀寒愣了愣,回过身看着她。 “你把我打扮的再漂亮,我也要洗脸,把头发随便梳一梳,总不能就这个样子回家去,婆婆不仅会说我,干活也不方便......”合荼低下头,“还是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好不容易见次面,就别平白浪费时间了。” 秀寒失神的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一心想营造出年少时的气氛,可是却不知道合荼因为经历了那些,心态已经大不同于年少时一般了。合荼说得对,就算自己把她打扮成一个公主,然而这个公主最终要脱下漂亮的裙子,洗掉漂亮的妆容,然后回家去伺候严厉的公公婆婆,还有挑三拣四的丈夫和怀中嗷嗷待哺的儿女。她没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然而她本应该有的!想到这里,秀寒的心情不由得再次激动起来,她恨不得使劲的抓住合荼,把合荼留在这里,不再让她回去。自己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她想念书就念书,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打扮成任何样子,也不会有人说她,自己可以给她很好的保护,可以让她很好的生活。然而,这种心情如昙花一现一般迅速消失了,因为她看见合荼抬起头来,勉强的笑了笑,说道:“走吧,我们去外面坐着吧。” 秀寒感到一阵浓浓的无力感,是的,合荼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执拗,自己终究不能像对待一个玩偶一般对待她,想留住她就留住她,想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秀寒垂下头,自嘲的笑了笑,跟着合荼的脚步走了出去。 “你想吃什么吗?”回到沙发上,两人重新坐下,秀寒开口问道。 合荼摇了摇头,说道:“我中午吃过了。” 气氛重新变得低迷下来,似乎一个小时前在这里欢笑打闹着的两人都不存在似的。秀寒作为朋友,也作为一个东道主,不愿意让氛围变成这样子,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手,笑道:“要不我们来玩吧!” “玩什么?”合荼疑惑地看着她。 “玩游戏啊!”秀寒笑道,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就喝一杯酒!” “幼稚。”合荼不禁笑了,她斜眼瞥了一眼秀寒,手不自觉的卷着垂到耳朵边的一缕头发。 “要不你做点好吃的给我吃,我中午没吃多少,这会儿又饿了。”秀寒笑道,“我都好久没吃过你做的好菜了。” 合荼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可以,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秀寒是个说做就做的主,主意一打定,就立即站了起来,一把攥住合荼的手腕,兴冲冲的说道:“走吧,走吧!” 合荼被她拖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朝外面走去。她总是这样,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从来都不会细想一下。合荼心里想着,这样的性子,必定会被许多人欺负,还是要改一改才行。 走到厨房里,秀寒就放开了合荼的手,一屁股在饭桌旁坐了下来,捧着腮期待的看着她。合荼无奈,只好卷起袖子忙活起来。期间徽蕊被她们的声响所扰动,跑过来看了看,说如果想吃什么就跟她说,她来做就成了,哪有让客人做饭的道理,结果被秀寒连哄带推的送了出去。几十分钟之后,几碟小菜上了桌子,诱人的香味顿时溢满了整间厨房。秀寒尝了一口,只觉得十分美味,她一拍手,不知道又冒出了什么鬼主意,掀开暖帘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怀里抱着一瓶酒,又啪嗒啪嗒的跑了回来,兴奋地说道:“今天我们就一醉方休!” “不成不成!”正在洗手的合荼急忙摇了摇头,“我一会儿就要回去,可不能喝醉。” 秀寒哼了一声,只好说道:“好吧,你不喝我喝。”她熟练地打开瓶盖,往高脚杯里倒了小半杯,先自尝了一口,皱着一张脸吧唧了一下嘴,开始往碗里盛汤。 “合荼,你知道吗?除了你那一头头发,我还羡慕的,就是你的厨艺。”秀寒往嘴里送着菜,不停艳羡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一样的材料一样的调味品,你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就是好吃。”说着,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口,同时又喝了一小口酒。 合荼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来,说道:“应该是从小做饭做到大的缘故吧。”她不是很饿,想着喝几口汤就是了,拿着勺子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听到秀寒说到:“来!我们干杯!” “我不喝酒。”合荼急忙说道。 “那你以汤代酒吧!”秀寒把自己的酒杯填满,举了起来,“希望我们的友情能天长地久!永永远远!” 合荼无奈,虽然觉得秀寒这样太过于幼稚,却还是依了她,举起了碗里的汤,忽听得秀寒又说道:“要一口喝完,不许剩!” “知道了知道了。”合荼说道,将碗凑到嘴边,一股脑全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她抿抿嘴,皱起了眉头,喃喃道,“怎么味道变了?” “来来来,再来一杯!”秀寒抢过她的碗,又往她的碗里添了一碗汤,推回到她跟前,“要干满三杯才成!” 合荼无奈,只好顺着秀寒的话,一连喝了三碗汤,腹中顿时感到饱胀起来,没想到这个秀寒,三碗汤把她灌了下去,又找出别的借口来灌她汤,等到合荼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变得迷糊,整个脑袋也晕晕乎乎起来,几乎坐都有点坐不稳。 “你,你,你是不是往汤里倒酒了?”合荼大着舌头,看着眼前不停地摇来晃去的三个秀寒,喃喃问道。 秀寒皱着眉头,把酒瓶倒过来甩了甩,不满的说道:“没酒了。”听见合荼的问话,她抿了抿嘴,嘻嘻笑了笑,却没说话。 “不行,我不能喝酒,今天准备回家的。”合荼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却扑通一声又摔回了椅子上。秀寒急忙说道:“你没事吧,小心别摔倒了。”她的嬉笑表情顿时收了起来,站起来在合荼身后忙活了一阵,端过来了一杯茶,递到合荼面前,“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啊?这就喝醉了吗?” “我,我......”合荼勉强喝了一口茶,“我从来不喝酒的......” “难怪......”秀寒扶着合荼的胳膊,“起来,我送你去床上躺着。” “算了算了,我还是回家......”合荼挣扎着非得要现在回去,秀寒劝了几次,不由得恼怒起来,大小姐的脾气顿时也上来了,不满的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在我这里呆着,觉得很烦很闷,就非得要走。” 合荼愣了愣,抬起头瞧着秀寒那张平日里总是微笑着、此时却阴沉着的脸,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那你急什么?”秀寒说着,仍旧扶着她往自己的卧室走去,“你妹妹的婚期还早着呢,你又何必非得今天赶着回去。我们两这一次见完面,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就空出来一天,我俩聊聊天,一起待着,不好吗?” “好好好......”合荼无奈的答应着,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秀寒不高兴,秀寒一不高兴,她心里就觉得慌张起来,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两个人跌跌撞撞的走到卧室里,秀寒扶着合荼,让她睡好来,自己也觉得脑袋有点发晕,就在合荼的旁边躺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三) 房间里颇为安静了一会儿。安静到秀寒以为合荼已经睡着了,扭头看她时,却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秀寒觉得奇怪,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体验这种感觉。”合荼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虽然有点恶心想吐,但是摇来晃去的,还挺舒服的。” “你喝醉了。”秀寒说道,抬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那喝醉的感觉还挺好的。”合荼呆呆地说道,“如果每天都是这样摇来晃去的,那心里该有多舒服。” 秀寒望着她的侧脸,心里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她沉默了几秒钟,问道:“合荼,你为什么最近不愿意对我说你的事了?” “嗯?”合荼一时没明白她在问什么,不由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以前发生了什么,你总会对我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对我说,为什么现在都不对我说了?”秀寒问道,心里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失落,“我明明觉得你过的不好,可是你却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也不好问......” “没什么好说的。”合荼听明白了她的问话,又转过了头去,“生活么,就是那样子,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是我想听。”秀寒焦急起来,“朋友之间难道不就是互相倾诉心事,把你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说出来,大家一起承担吗?如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压在心里,每次聊天都聊些泛泛的事情,那还算什么朋友?” 合荼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喃喃说道:“太多了,太多了,每次跟你聊天,时间就那么少,如果都用来说这些事情,那不是在浪费电话费吗?” “那你现在跟我说,我听着。”秀寒撑起半边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合荼却感到一股被人威逼的感觉,她不悦的看了好朋友一眼,说道:“何必呢?” “看来你没拿我当好朋友。”秀寒噘着嘴,扑通一声又躺了回去。 “那你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说,我听着。”合荼说道,扭头关注的看着秀寒的神情。 秀寒望着天花板,思考着,她的神情有些犹豫,但很快,这种犹豫便消失了,她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不管好的事情还是不好的事情,都从嘴里倒了出来。说到兴奋的地方,她甚至站在床上手脚并用的挥舞着,展示着,想让合荼切身的体会到她当时的感觉。一番话说完,她累的直喝了好几口水,又躺了回去,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秋的说道:“你看,人人都是这样伪装来伪装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倒喜欢那种真诚的有什么话就说的,可惜现在这种人太少了,每个人心里要是不存点心机,总会被别人坑的半死,甚至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你说得对。”合荼对这句话颇有感触,不由得赞同道,“人还是要多为自己着想才行。” “那你呢?”秀寒问道,“你有没有为自己着想?” 合荼认真的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算了,你怎么为自己着想?”秀寒恼怒的说道,“连嫁人都不能自己选择。” “话不能这么说。”合荼挠了挠头,“其实......还行吧。”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姐夫和姐姐,还有姐姐嘴里对她描述过的那些场景。当时没细想,此时想起来,姐夫对姐姐竟比程加桦对自己要好得多,她心里顿时浮起一股令人心头发涩的情绪,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房间里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秀寒又问道:“你还记得朱海吗?” 合荼心里一动,却没说话。 “话说,你现在的丈夫,你喜欢他会像喜欢朱海那样吗?”秀寒看着她,喃喃问道。 合荼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自从嫁到了程家,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个字眼在她的心头上连出现都没出现过。她抱着一种已经为人妻了想这种问题就是在浪费时间的下意识想法,糊里糊涂的过着日子。这会儿被秀寒这么一问,她不禁认真思考起来,但是想来想去,不论她怎么偏向程加桦,她对程加桦的感情都谈不上喜欢二字,甚至连有好感都算不上。 但是合荼不愿意把这种感觉全盘说给秀寒听,只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他对你好吗?”秀寒又问,“人怎么样?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呢,你有时间带他出来,我帮你相看相看。” 说到程加桦,合荼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起来,好半天,她冷笑了一声,说道:“算了。” “怎么了?”秀寒敏感到感受到了她的态度的变化,不由得疑惑地问道,“他不愿意吗?” “他那样的人,你还是不要见了。”合荼又说道,嘴角依旧挂着嘲讽的冷笑。 秀寒沉默的看着合荼,想问,却又忍住了。 也许是在酒精的催眠下,合荼的理智正在渐渐迷失中,同秀寒的谈话使她又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在脑子里一发酵,几乎让她变得狂怒,要大声的吼叫出来才觉得十分舒服,只是剩下的那些残余的理智在拼命地劝阻着她,不要在朋友的家中发泄出自己的暴怒脾气,她这才勉强忍住了。咬着牙深呼吸了几口气,合荼突然说道:“他就是个废物!” “嗯?”秀寒惊讶的看着她,不明白合荼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赌,在外面欠了很多钱,债主都找上了门,还躲着不出来,让我去面对那些拿刀的人。”合荼说着,声音不禁哽咽起来,她回想起当初的情景,仍旧吓得身体微微发抖,“谁都不管,只有我一个。” 秀寒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赌?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还有,什么债主?还拿着刀?”她紧紧地盯着合荼,心顿时猛跳起来。 合荼闭上眼睛,似乎在镇定心神,好半天,她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合荼。”秀寒翻身坐起来,认真的问道,“他欠了多少钱?” 合荼眯着眼睛微微瞧了她一眼,疲倦的困意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整个人的意识也变得迷糊起来。但虽然这样,她还是清楚的知道秀寒问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想要帮自己还那些债,好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这样的话秀寒不知道对自己说了多少次,如果她真的是那种骨头软、只能靠着朋友生活的人,她早就拿了秀寒的钱,来填补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空洞了。只可惜她不是,合荼嘲讽的笑了笑,拿了钱,就如同把自己的自尊心给卖了出去,即使是像秀寒这样好的朋友,她也做不到赤裸裸的把自己摆在对方面前,任由着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逡巡打量。再说了,就算她现在帮助了自己一时,难道还能帮助自己一世吗?两个人从来都是两颗心,就算再要好,难不保有一天秀寒会觉得厌烦,那到那时,自己又该做如何打算呢? “算了。”合荼张口说道,似乎她只会说这两个字似的。 “唉。”秀寒叹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合荼那张酡红的脸,她又何尝不知道合荼心里的想法,只是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如同眼睁睁的看着合荼站在火坑边上,即将要跳下去似的焦急。半晌,她说道:“既然他赌,还懦弱,还是个废物,那你为什么还非得要跟他过?” 合荼睁眼惊讶的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似的。愣了几秒,合荼蓦的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无奈,带着嘲讽,又带着无穷无尽的悲凉,缓缓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既然他不是良配——”秀寒激动起来,“那你就跟他离婚啊,难道你一个人不能过的精彩吗?一个人不能过的幸福吗?如果他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不好,那你就应该早点离开他才是,不然等到以后想脱身都难。” “那是你的思想。”合荼说道,“我做不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秀寒皱着眉头,不解的看着她,“去民政局离个婚就好了啊,又不是很难。” “我离婚,小晏怎么办?”合荼说道,她的眼前浮现起程晏那张幼小单纯的脸,又看到父母那两张已经开始老去了的面庞和姐姐妹妹们那几张似乎在审视着她的脸,不禁摇了摇头,日子还远远没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刻,自己这时候闹出离婚,不知道父母脸上怎么看,那些邻居的嘴里又会怎样编排。这么一想,她原本微微一动的心便沉寂了下来,整个人又陷入了无望之中。 “小晏虽然还小,但你可以自己养啊。”秀寒越说越激动,几乎唾沫横飞,“这样,我跟我爸说,让我爸帮你安排一个工作,保证能赚到钱还能照顾孩子,绝对不会很累。你要是暂时没地方住,可以先住在我家里,反正我常年在外,很久才回来一次,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等以后,小晏慢慢长大了,也许你还能遇见你的真命天子,因为爱而结婚,从此好好地过一辈子。”她兴奋地看着合荼,“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这样好不好?” 可是合荼却闭着眼,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合荼?合荼!”秀寒推了推合荼的身体,嘴里不停呼喊着。合荼微微一抖,从浅睡中惊醒过来,迷茫的看着她,好半天才想起来她们之前谈论着什么话题,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秀寒见她一脸懵然不知的样子,便把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秀寒。”合荼无奈的说道,“我不是你,我做不到,这事不要说了,我真的好困。” “不行,今天必须得把这件事给解决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样继续过下去。”秀寒焦急起来,使劲的抓住合荼的胳膊,不让她入睡。 “前几天。”合荼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公公教训了他了,他也答应我从此不再赌了,我觉得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没必要到离婚的那一步。” “你觉得他真的能改吗?人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难道你就真的放心他吗?还有他欠的那些钱,你打算怎么办?他要是自己一直不出面,难道你还真的要自己替他还吗?”秀寒语气尖刻的说道,只顾着抒发自己内心的不满,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合荼的眉尖已经紧紧地蹙了起来,嘴角也微微向下弯着,露出一副不悦的神情,“还有,你要是顾忌着小晏才想着以后要凑合过日子,那你觉得就算是这样的生活,对小晏就负责任了吗?她能好好地在这种生长环境中长大吗?你看看我,我之前那么喜欢幸偲蕴,我为了他我能几乎付出一切,但是当他做到损害我的事的时候,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他分手,因为我知道,就算这样下去,过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以后我会很辛苦。正是因为认识到了——” “秀寒。”合荼打断了她的说话,不耐烦地说道,“我们两个情况不同,你不要拿你的事来比对我的事。而且,我就只对你说了那么一点点,你怎么就知道我以后跟他不能好好地过下去呢?” 第四十五章(四) 秀寒噎住了,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并且,就算我想,我爸妈也不会同意的。”合荼淡淡的说道,毕竟是父母一手定的婚事,而且他们又对公公家十分满意,即使就算是自己将这些事情对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一定相信,必定是眼见为实才行,但是他们要怎么眼见为实?只要他们来家里做客,公公婆婆就摆出一副十分好客、对自己十分疼惜的样子,永远都是做表面功夫,他们又怎么可能眼见为实呢? “结婚过日子是你自己的事,跟你父母又有什么关系呢?”秀寒惊讶的问道。 对于秀寒的这句话,合荼同样表示很诧异,她呆呆地看了秀寒几秒钟,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是什么思想,结婚是大事,当然跟父母有关系。” “可是是你跟他过日子,不是你父母跟他过日子啊。” 合荼的脑袋糊涂起来,她被秀寒的这些话搅拌的脑袋痛,几乎不能好好思考,加上那股睡意越来越浓重,她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思考,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听了秀寒这句话,她也不想反驳了,只是疲累的挥了挥手,说道:“好好好,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你也承认我说得对,那你就更得为自己着想。”秀寒说道,语气变得嗫嚅起来,“我只是想帮帮你而已......” “我知道。”合荼闭上眼睛,“我知道......” 后来秀寒说了些什么,她全然都不知道了,在那股睡意的侵袭下,她很快就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几乎连梦都没做一个。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股刺人的寒意包裹上自己的全身,合荼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眼茫然的打量着周围,发现房间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稀瞧见没被窗帘遮住的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的光。她撑起半个身体,觉得那寒意更加浓重了,不由得往身上一瞧,原来自己没有盖被子,再往旁边一看,却见秀寒也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躺在自己旁边,冻得紧缩了身体,正闭着眼熟睡哩。合荼揉了揉眼睛,往窗下一看,只见被子乱七八糟的堆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蹬了下去,便急忙伸手拽上来,给秀寒裹严实了,才伸手去拿摆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晚上十一点钟了,人们大多都已入睡,四周围安安静静的,合荼几乎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仿佛不在人间。要不是喉咙间十分干涩,口渴的仿佛要着火,她还愣愣的就这样坐着,不知道要坐到什么时候。摸下床,在桌子上找到水壶,她倒了满满一杯水,迅疾的灌了下去,那股口渴的感觉才被缓解了。黑暗中,她叹了口气,开始摸索着自己的衣服,穿起衣服来。 “出来没跟姐姐说要在这里呆这么久,不知道她会不会担心。”合荼心里想着,越来越焦急,穿衣服的速度也越加的快了。她急着要赶回姐姐家,趁着天色还没到半夜。将自己的衣服穿好来,她本想同秀寒告别,只是看秀寒睡的实在太熟,又不好意思将她叫醒,只好想着先回家,到家了再给秀寒打电话。打定了主意,合荼便踮着脚尖朝外面走去,不论关门还是开门,都力求不出声音,免得吵醒了这家人。出了大门,合荼才松了口气,动作变得松缓下来,外面的寒冷空气一下子侵入她的肺中,使她变得越发清醒了过来。 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合荼回过头望了一眼那扇深灰色的大门,心头顿时百感交集。她默默地扭过头,加快脚步在巷子里穿行着,之前发生的事情渐渐的浮上心头来,连同秀寒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起初她只是紧抿着嘴回想着,品味着,只当做路上释放无聊的想象。可是渐渐地,她的情绪就变得复杂起来,没有了酒精的催眠,她能更加清晰的思考那些话的含义,以及做出种种反应。当时喝醉了酒,没有仔细听,这会儿回想起来,合荼却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秀寒那些话瞧着句句都是为自己在考量打算,可是合荼此时却觉得,她只不过是站在老天爷的视角在同情可怜自己罢了。合荼不禁冷笑起来,她没有经历过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事情,她又能懂得什么呢?就算她是真正为了我好,难道她就懂我心里想要什么、到底喜欢什么吗?口口声声的劝着自己赶紧离婚,她一个没有结过婚的人,哪里明白自己的苦处。而且什么找她爸爸给自己安排工作,去她家里住,这些话听起来全都像小儿戏,生活不是过家家,哪有她说的这样简单。合荼嘲讽的想着,她只是想急于证明她在我生活中的重要性罢了。这么一想,合荼心里蓦的一震,她惊诧的看着前方,顿时责备起自己来。秀寒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自己心里怎么可以这么想她?她就算说了那些话,也是为了我着想,为了小晏着想,难道她还能害自己不成?就算害了自己,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合荼使劲的掐了自己一把,拍了拍脑袋,以示对自己的惩罚,她晃了晃头,决定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赶紧先到姐姐家才是正经,便越发的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一般。 可是走着走着,她的脑袋里又乱了起来。先前对自己的责备和对秀寒的愧疚仿佛冬日里被乌云渐渐遮住的阳光一般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一般的不满和怨忿。是啊,她就算是自己的好朋友,但她又有什么资格对在自己说那些呢?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她就是在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她觉得自己过得不好,而她过得太好,就要想方设法在我跟前表现出她的优越,释放出她的同情心,她心里这才觉得舒服。毕竟像秀寒现在这样,身边如自己这般又穷又可怜的人很少吧?合荼冷笑一声,也难怪,看她急巴巴的要给自己掏钱的那副样子人,钱就算别人,明显就是觉得,像自己这么穷的送到了自己跟前,自己也能毫无羞耻心的接受。秀寒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一段纯真的、不包含任何东西的友情,自己不需要她的可怜,也不需要她的帮助,只希望她能把自己摆在同她一样的位置来对待。可是秀寒却仿佛都不知道似的,想方设法的要打听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的难处,现在好了,因为喝醉,把家里的那些丑事都说了出来,她就眼巴巴的说上那些话,其实她嘴上说着,心里是在偷笑吧?合荼皱起了眉头,不停地回想着与秀寒交谈时的情景,她当时有笑吗?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绞尽脑汁了好半天之后,合荼终于放弃了回想,停住脚步,回头往秀寒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原本觉得十分熟悉亲切的这条路,此时竟也变得陌生起来,那所漂亮的院子,她当时是多么的喜欢和爱慕啊,可是如今想起来,那只是另外一个世界,是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接近的一个世界。合荼叹了一口气,开始怀疑自己和秀寒的相遇是不是本就是一个错误,她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为什么还会走到一起呢?秀寒天生就是光鲜的、漂亮的、引人注目的,而自己,就是那缩在角落里的一只可怜兮兮的猫罢了。以前合荼天真,还不这么觉得,此时渐渐回想起来,似乎身边的人都不相信自己会有秀寒这么一个朋友,就算自己摆出证据来,他们也不相信,或者只是露出一副仿佛是自己攀龙附凤了一般钦羡的表情。合荼咬了咬牙,想到,我不需要攀龙也不需要附凤,不管怎么样,我自己就能让自己过得很好,凭什么要因为交往了这么一个朋友就让别人把自己说成是那个样子呢?更何况,这个朋友,心里也是一直抱着同情自己的想法,在她眼里,自己只怕是连街上的流浪猫一样都不如,非得要她的接济才能过的更好吧?这么一想,合荼的心里就越发的不满起来,并且暗暗地下定了主意,以后秀寒再怎么问,也不能把自己经历的这些丑事给说出去了,不光让自己心里不舒服,还让别人听了笑话。合荼握了握拳头,咬了咬嘴唇,抬头坚定地看着对面那条空无一人的马路,抬起腿决绝的朝前走去。 因着急急赶路,合荼很快就到了姐姐家。透过大门的缝隙朝里望去,里面黑魆魆的,一点光亮都看不见,姐姐姐夫应该都已经睡下了。合荼犹豫了一下,终于抬手敲响了门,那原本微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来,差点吓了她一跳。 但即使是这样,合荼也不敢用力敲,生怕吓着了他们,只是断断续续地用小力气敲着,不知道敲了多久,门里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合荼停住手,紧张地等待着,心里已经准备好了道歉的说辞。 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刘季那张睡意朦胧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瞧见是合荼,刘季不由得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不是说晚上不来了吗?” “嗯?”瞧见是姐夫,合荼正自慌张着,冷不丁听他这么问了一句,她不由得疑惑起来。或许是外面太凉了,刘季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说道:“赶紧进来吧。” “你们都睡了吧?”合荼小声说道,“我是不是吵到你们了?” “没事,你赶紧进去吧。”刘季说道,“你姐跟合芮在客房睡着,你跟她们一起睡吧。” 合荼赶紧答应了一声,疾步朝里面走去。轻轻推开客房门的时候,她却发现里面的灯大亮着,合馨正眯缝着眼睛困意十足的给可秦喂奶,合芮在一边已经熟睡,发出了轻轻地鼾声。 “姐,你还没睡呐?”合荼松了口气,绷紧的躯体也变得轻松下来,不由得问道。 “可秦吵着要喝奶,我就起来了。”合馨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疑惑地看着她,“秀寒家不是打电话过来说,你晚上不回来了?怎么又回来了?” 合荼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这么晚没回家,姐姐也没说来找自己。她疲惫的坐到椅子上,低声说道:“喝了点酒,醉了,就在她家里睡了个午觉,没想到一觉睡到了现在。” 合馨顿时皱起了眉毛,说道:“喝酒可不是好事。还有,你这头发跟脸,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被秀寒哄的。”说着,合荼逗了逗可秦,“我去洗把脸就睡。”她拖着两条疲惫的腿走出客房,随便洗漱了一下,虽然睡了一个下午,睡意却还是很浓重,明明还看着姐姐坐在一边喂奶,可是下一秒,眼前已经陷入了黑暗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合荼已经同合馨合芮收拾齐整,带着三个孩子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第四十六章(一) 因着这两天家里有喜事,两位老人的脸上都不同于往日,满满的挂着喜庆的笑容,逢人便邀请他在大喜之日的时候来家里吃饭。于是,日子还没到,村子里倒有大部分人都知道家福家的第三个闺女要出嫁了,都抱着反正是喜事不如来凑凑热闹好让自己身上沾点喜气的想法,笑眯眯的答应了家福的邀请。家福虽然很乐意那么多人来家里吃饭,翠影可就不怎么情愿了,于是,在合馨合荼都到家围坐在炉子边烤火的时候,她不满的抱怨道:“你们啊,也该劝劝你爸,这两天啥事都没干,净到外面请人来家里吃饭。你说合芮出嫁,请吃饭那也应该是姑爷家请,哪有咱家里请的,顶多叫点亲戚过来。他倒好,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被他请来了,他倒是不累,累的却是我,做那么多人的饭,还要洗那么多人的碗,我看他这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让他去做做饭洗洗碗,看他还这样弄不。” 合馨合荼笑着听母亲抱怨,连连说道:“妈,这不有我们呢,您老就在家里歇着,到时候吃吃喝喝就行了。爸既然喜欢请人,那就让他请嘛,这样的日子一年能有几次呢。” 翠影听见这话,不由得瞧了两个女儿一眼,好在家里还有这几个懂事的,她自己也就不至于那么累,半晌,她说道:“我要是当年再多生几个,怕是这喜事一年连着一年,都停不住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合馨怀里的可秦张开嘴大哭了起来。那清脆响亮的哭声顿时冲破了云霄,连在院子里逗着可义和程晏玩的合弈也听到了,牵着两个小孩子的手笃笃笃的走了进来,大着嗓门问道:“可秦怎么哭啦?” “哎哟,你小声点。”合馨正哄着可秦,眼见着小家伙的哭声小了点,却被合弈的这一问又吓得哭了起来,“好不容易哄好来,你这一嗓门,吓得又哭起来了。” 合弈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把程晏放在合荼的膝头上,扭头去抱可义时,他却已经跑到了妈妈身边,伸出一只冰凉的小手触着弟弟的鼻子,轻声说道:“不哭,不哭。” 说来也是神奇,可秦见哥哥在身边,马上就不哭了,反而伸出小手摸着哥哥被冻得冰凉的小脸,两个人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翠影怜惜的看着两个外孙,说道:“这可义啊,我看着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啊孝顺的很哩。” “可不是?”合馨听到母亲对儿子的夸奖,顿时兴奋起来,心里感到欣慰又激动,连连说着往年可义对自己好的那些旧事,听的翠影感叹连连,连一旁的合弈听的都入了神。半晌,合馨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福,这辈子生了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我真是太有福气了啊。”她感喟道,眼眶几乎红了起来。 “我要是以后也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我也满足了。”合弈捧着腮呆呆地说道,目光中流露出向往。 合荼瞧了这个平日里她最疼爱的妹妹一眼,几年过去了,合弈早已褪去了全身的稚气,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红通通的脸颊,梳在脑袋后面的长长的辫子,跟年少时候的合荼几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不过合弈的身形略为健壮些,那一双圆圆的眸子里,总是精神奕奕,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炯炯的光芒。相比起瘦弱的合荼,仿佛合弈才是姐姐,合荼才是妹妹似的。 “你说这话脸皮可真厚。”听见这话,合芮掀开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板着一张脸,虽然故意做出一副同以前一样的冷漠神情,然而目光里却流露出对于家人团聚的欢欣和欣慰。她走到母亲身边,坐了下来,把手里新做好的一双鞋塞进了母亲怀里。 “这是你做的?”合荼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从小这个妹妹就不擅长做活计,更多的是懒得做,如今见她做出一双鞋来,倒觉得新奇的很,急忙朝母亲伸手要了过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夸赞道:“这做的很精细了,没想到合芮长大了,连针线活也会做了。” 合芮脸一红,却依旧硬着嘴说道:“本来就会做。” “瞎说。”合弈直起身子,蔑视的看了合芮一眼,揶揄道,“明明是妈把一切都做好,她就只是把鞋子和鞋帮子缝了起来而已。” “你这个鬼丫头!”合芮伸手要去拧合弈的嘴,被合弈敏捷的躲开了,她跑到合荼身后,冲着合芮做鬼脸,发出一连串得意的笑声。 “你也大了,还这么疯疯癫癫的。”翠影责备道,“也该稳重一点,不然以后都没人敢要你。” “没人敢要我?”合弈故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是我不要别人才对。”她搬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得意的说道,“我的脾气可大的很,得找一个能受得住我脾气的。” “你看看,你看看,年纪没多大,说出来的话没脸没皮的。”翠影指着合弈笑道,合馨同合荼也一齐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融洽,连屋外的寒气也被远远地阻隔在外面,不能够侵袭进来。 “对了,我爸跟合复怎么还不回来?”合荼突然问道,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除了北风呼呼刮过的声音,院子里几乎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怕是又到哪家里去请人了。”翠影的表情顿时耷拉下来,“这一个冬天啊,你爸就没闲过。”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吃力地站了起来。也许是常年的过度劳累,她的腰变得很不好,遇上阴雨天总是会痛个不住,渐渐的,整个人身上的骨头也变得越来越硬了,弯腰伸展的时候甚是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觉得痛的很。坐在她旁边的合芮急忙扶住她的胳膊,生怕她摔倒了。 “妈,你这腰也得去看看,不能老是这么痛着。”合馨皱起了眉头,担心的说道。 “没事,都老毛病了,又不会死。”翠影却不以为然,依旧呵呵的笑着,“你放心,你妈的身体强健的很,这腰啊,也就下雨的时候痛,别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日子还能过得去。” “妈,我姐说得对,有空还是要去看一下,不然严重了就不好了。”合荼急忙说道,也站了起来。 “你跟你姐就是思虑太多,我没事。”翠影摆摆手,掀开门帘进了里屋,大约是午后觉得困了,想去睡一会儿休息休息。 合荼重新坐了下来,姐妹几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炉子里的火焰渐渐地低矮了下去,合芮便往炉子里面加几块炭,瞧着火焰再度重新燃烧起来。四周围随着说话声的稀少,渐渐变得安静了下来,可秦在合馨的怀里睡着了,可义和程晏也凑在姥姥的旁边,早早的就陷入了睡眠,因着这安静的氛围,合荼也觉得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几乎合上眼就能睡过去。 蓦的,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和慈和的说话声,帘子被掀开,家福一脚踏了进来,带来了满身的寒气和风雪。瞧见地上坐着的几个人,他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说道:“你们咋都回来了?” “爸!”合馨合荼急忙站起来,笑道,“早就到了,只是你出去了,没来得及见到。” 家福呵呵的笑着,瞧见合馨怀里被惊醒过来的可秦,便伸出手逗了他一会儿,听说可义和程晏也都被带回来了,他那张布满了浅浅皱纹的脸顿时惊喜起来,大踏步的往里屋走去。合荼笑着,扭过头,这才看见站在屋角的合复,不由得伸手叫到:“合复,过来!” 合复摸了摸脑袋,对于好久没见的两个姐姐觉得有点陌生。他缓缓地挪着脚步,走到合荼跟前,接过合荼递来的一个小小玩具,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么久没见,合复都长这么大了。”合馨感叹道,打量着老幺的身形。合复已然长成了一个大男孩子,一头头发被剃成简单利落的寸头,身上穿着简单的t恤加牛仔裤,仔细比对一下,个头竟比合荼还高出半个头来。他原本是一直在城里念书的,成绩也颇好,只是到后来,不知道怎的,哭着闹着不愿意去学校了,非得要跟在父亲的身边,说是要去打工赚钱。为这事,家福也气恼过,下狠手打过他几次,没想到合复倔的很,就是不愿意去,他不愿意去,家里也就没办法,只好给他安排到市集上一个亲戚的店里,让他学着卖东西。对于他要退学的原因,家里也不甚清楚,直到今年冬天,他跟着亲戚回来过年,把自己赚来的钱都交到了翠影手里,说是让母亲拿去看看身上的病,家里这才恍然,原来翠影时常腰痛都被他看在眼里,孩子太孝顺,觉得自己上学花钱,又离得远,不能好好照顾母亲,这才下了决心退学去打工。家福知道了之后,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跟合复好好谈了一次,还是希望合复回学校念书去。不曾想,合复一尝到赚钱的滋味,就更加不愿意回学校去了。他深深地沉醉于父母看到自己赚来的钱的场景里,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赚钱养家了,就更加不愿意去做小孩子的那些营生。念书这件事,家里都不是很懂,只有合弈日复一日的劝说着他,还是希望他回学校去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毕了业找个好工作,前途总比这样给别人打工来的好。可是合复就是听不进去,反而觉得合弈是在嫉妒他,就这么碰过几次钉子之后,合弈也不愿意劝他了,这件事就这么搁了下来,到如今,家里也已经习惯了合复每个月给家里打钱,只是都舍不得用,存了起来准备以后给合复娶媳妇。合复这个孩子虽然平日话少,人比较沉闷,心思却是十分的坚毅,一旦下决心去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做出个结果来,虽然在亲戚家的店里做了没多久,然而每一次拿回家里的钱是越来越多了,连亲戚也是连连夸赞着他,觉得这孩子做事沉稳,学东西又快,瞧着平日里话少,一旦有人来买东西,嘴上却能说出花来,是个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合复退学这件事,合荼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因为怕她们担心,家福就没让翠影把这件事说给她们听。合荼刚知道的时候,也气愤过,恼怒过,但是离得远,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连当面指责弟弟都做不到。后来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这件事在她的心底里沉淀了下来,倒没刚开始那么生气了,反而开始觉得合复这孩子孝顺,总比自己离家里那么远,照顾不到父母好多了。家里男丁少,能有这么一个靠得住的弟弟,她也放心。这么一想,合复退学的事给她带来的恼怒就逐渐的消逝了下去,反而在心里暗暗的夸赞起他来。今日这么一见,果然觉得弟弟比之前更加沉稳了许多,虽然面庞较之前瘦了些,也黑了一些,但是那眼神里的情绪、紧抿着嘴角的弧度,却已然是一个大人了。 “姐,我都这么大了,不玩这个了,还是给可义玩吧。”合复说道,拿着玩具朝里屋走去。合弈噘着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不满的说道:“我想上学还没得上呢,他有学上还偏偏不去上。” “人家不上学,但是每个月都能往家里拿回来钱,你除了吃除了玩,你还能干什么?”合芮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冷嘲道。 “哼!”合弈哼了一声,“要让我出去工作,我绝对能做的比他好!” “就你这样儿啊。”合馨刮了一下合弈的鼻子,“一出去就给人拐走了,还说赚钱,被别人卖了都不知道,指不定还帮别人数钱呢。” 屋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合弈恼怒的看着几个姐姐,嘴撅的几乎能挂个油瓶,半晌,她跺了跺脚,说道:“你们真坏,凑着伙儿的打击我,我看小晏去!”说着,她一转身,大踏步朝里屋奔去。 “都十几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跟个孩子似的。”合馨笑道,“过两年,也该给她说亲了,年纪瞧着也快到了。” “她鬼主意大着呢。”合芮说道,拾掇着炉子上的灰,“前几天妈说到这件事,她还说,我不要你选,我要自己选,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她惟妙惟肖的学着合弈说话,说完还撇了撇嘴角,表情十分生动,逗得合馨合荼再次笑了起来。 “让她天天看电视,都是从电视里学的。”合馨说道,一颠一颠的哄着怀里的可秦。而可秦大睁着双眼,好奇地看着几个姨姨,张着没牙的小嘴兴奋的笑着,口水几乎都流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二) 合芮出嫁那日,合荼才看到这个新的三姑爷长了一副什么样子。 因着家福之前走家串户的邀请,当天院子里聚着的人几乎摩肩接踵,都说是受邀请来吃饭的。合荼跟合复勉强在院子里摆了几个桌子,就再也摆不下了,人实在太多了,她没办法,就跟母亲商量着要怎么办。翠影翻了个白眼,边忙活着,边说道:“让你爸解决去,都是他招惹来的。”合荼无奈,只好让合复去找父亲,也不知道家福使了个什么法儿,不一会儿,院子里的人竟渐渐的变少了,虽然桌子旁边还是坐满了人,有些人坐不下还在旁边站着,就那么将就着吃,但是人已经没有原先那般拥挤了。合荼这才觉得不那么手忙脚乱了,她拿过一叠空碗,往碗里盛着香喷喷的面,蓦的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哄闹声,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从大门那走了进来,合荼浑身一抖擞,说道:“接亲的来了!” “都是你爸,非得要在这时候请那么多人吃饭!”翠影抱怨道,“你先跟合馨过去吧,不要让她们闹腾的太过分了!” 合荼急忙答应了,跟着合馨朝着合芮等待着的房间奔了过去。 院子里重新变得人声沸腾起来,只是大多数都是跟在接亲的人后面来看热闹的。合荼跟在姐姐的后面奔进屋子,临关门前,她看了一眼走在头里的那个人,那就是新姑爷。他长着一张瘦长脸,眉毛淡淡的,连同那双小眼睛也是淡淡的,似乎是随意长出来似的。只是那对耳朵长得实在有福气,竟是又大又宽,耳垂几乎快贴在了肩膀上。合荼匆匆一瞥,就赶紧闪身进屋,关上了门,不然等会儿新郎一伙闯了进来,就堵不了门了。 小小的屋子里聚集着好几个女家亲戚,都摩拳擦掌的做好了拦门的准备,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合荼不想参加这种活动,便转身进了里屋,想瞧瞧合芮现在是什么反应。只见这个平日里总是摆着一副冷漠神色的妹妹,此刻竟然也少见的紧张起来。感到合荼坐在了自己身边,合芮急忙伸手抓住了姐姐的胳膊,着急的问道:“他们来了是吗?” “来了。”合荼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都到院子里了。” 合芮沉默了一阵儿,肩膀突然抖了起来。合荼担心的看着她,待要问问她怎么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可是比合芮哭的还要厉害,不由得释然起来,轻轻揽住妹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不哭。” 这时合馨也进来了,瞧见眼前的这副场景,不禁笑了,轻声说道:“大喜的日子,哭什么,赶紧把眼泪擦干了,新姑爷这会儿都进院子了,等会儿进门看见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听见这句话,合芮掀开头上的红盖头,瞧了瞧两个姐姐,嗔道:“谁哭了!”可是她的眼眶明明微微的发着红,脸上却没一丝眼泪,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地把眼泪给擦掉了。合荼合馨明白这个妹妹就是这样子的性格,从来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处,这么听她一说,都不由得笑了起来,“没哭就好,没哭就好。” 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门被咚咚咚的敲响了。屋里的女亲戚们更加兴奋起来,一迭声的要红包,不给红包不让他们进门。只见那小小的红色纸包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塞了进来,可是她们仿佛还不满足似的,仍旧堵着门,不愿意轻易让新郎进来。后来合馨看不下去了,笑着扯开她们,对着门外喊道:“新郎官,你得好好地叫声大姐、二姐,我才让你进来。” 门外的人听了,一连声的起哄起来,只见微微的沉默过后,一个稍显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姐,二姐,就赶紧让我进去吧!” 听到他这可怜巴巴的声音,合馨坏笑着对着身边的人做了个表情,这才打开了门,由着那一群人闯了进来,朝里屋涌去。 “看新娘子咯!看新娘子咯!”外面的穿着厚棉袄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手上攥着小小的炮仗,兴奋地高声喊着。 许是村子里太久没有过这样的喜事,走在路上的时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表情,衷心的为这对新人表示祝福。合荼合馨是最后离开家的,锁好门,她们并肩朝前走着,打算去新姑爷家瞧瞧,凑个热闹,顺便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毕竟今日去吃饭的人可是连半个村子都跑空了。合弈早就跟着家福翠影跟着接亲的队伍去了,本来想让她帮帮忙,结果最后跑的连人影都看不见,合荼只好作罢。不过想起这个最小的妹妹的反应,她倒觉得心疼的很,从前几天开始,她原本挂满微笑的脸就一直沉着,别人怎么逗,她也不笑,有时候反而一个人藏起来哭。合荼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问问,合弈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一看见姐姐过来了,转身就跑,抓都抓不住。昨晚睡觉的时候,她又躺着哭了。刚开始是小声的抽泣,后来声音竟慢慢的大了起来,用被子包住头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合荼合芮一脸的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委屈,才哭的这么凄惨。等到合馨进来了,回答了这个问题,两个人才恍然。合弈只是舍不得姐姐出嫁罢了,合馨合荼出嫁的时候,她还没什么感觉,等到合芮出嫁,她蓦然发现,除了常年在外打工的合复,以后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了,再也没有人陪她玩,也没有人可以让她捉弄,就连睡觉时,也没有人守在最外面,为她挡去凶恶的妖怪了。合弈越想越伤心,又瞧见这几天几个姐姐都聚在一块儿,等过段时间分离了,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就更加沉重,于是连笑也笑不出来,只要看见姐姐们的脸,她就想哭,心里十分难过。以后,谁还会给她做好吃的,谁还会帮她洗脏衣服,谁还会在父母责备自己的时候,出言为自己辩解两句啊! 想到这里,合弈便哭的更加伤心起来。 “好啦,别哭。”合荼劝慰着她,却除了这两句话,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合芮静静地躺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地滑了下来。 因着这么哭了一场,从早上起来的时候,合弈就寸步不离的受着合芮,几乎半秒都不曾离开。新郎官来接合芮的时候,她就缩在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目光紧紧地锁在合芮身上,又警惕的瞧瞧那个陌生的男人,生怕他做出什么伤害姐姐的事。但他怎么可能伤害她呢,她是他未来的妻子啊。合弈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姐姐被那个男人接了去,急忙起身也跟了出去,就这么一直跟在他们旁边,直到跟到了新姑爷的家里。等到新姑爷给新娘子一一介绍着家里的亲戚,给他们敬酒的时候,合弈还要跟上去,被翠影一把拉住了,低声责备道:“人家敬酒,你跑上去干啥?” “我要守着姐姐!”合弈说道,眼眶红红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翠影紧紧地拉住合弈的胳膊,把这个如今快长到跟她一般高的女儿揽在身边,心里虽觉得难过,却也只能忍住,谁让自己生了这么多的女儿,都一一的往别人家送了去,以后家里的冷清可想而知,就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了。翠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在还有个合弈,要是以后合弈也嫁出去了......她紧紧地抿了抿嘴角,不敢再想,忙把注意力转向合芮,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想让自己如同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一般开心起来。 这场婚礼一直闹到晚上八九点才结束,因着新姑爷家离家里的路程稍微有些远,家福就跟亲家们告辞,想早点带着孩子们回家去,不然天更黑了,反而不好走路。离开的时候,合弈还要跑进去看一眼合芮,被合馨紧紧地拽在身边,生怕她一不小心跑掉了,不好找。一家人彳亍行在归家的路途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渐渐地,声音小了下来,沉默和黑暗包围住了他们,似乎他们只是夜晚里机械赶路的无心人似的。 走着走着,落在后面的合馨耐不住寂寞,首先说了起来。她把目光转向黑暗中朦胧能瞧见的合荼身上,问道:“你瞧那新姑爷咋样?” 合荼回想了一下自己看到的样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我瞧着他那副样子,倒是跟合芮有点像。” “怎么说?” “你看他面上一直笑,那眼睛里就跟合芮一样的,都是有点冷冷的。我看他俩还真是一对,相配的很。” “哪里像了。”合弈在一边不满的说道,“他长得那么丑,一点也配不上我三姐。” “呸呸呸。”合馨急忙啐道,“你这说的啥话,人家哪里丑了。”说着,她笑了笑,“以后要叫三姐夫,可别当着面说丑啊什么的,直叫人家名字。” 自从知道三姑爷的名字之后,合弈一直都是直接连姓带名的喊他,倒从来没喊过三姐夫这个称呼。听见合馨的这句话,她不满的梗着脖子,说道:“我就不叫。” “算了算了,你跟她说啥。”合荼笑道,“我看她这两天缓不过来的,等过几天就好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缓缓朝家里走去,原先沉闷的气氛似乎被这几句谈笑给驱散了开来,那暗沉沉的夜色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合荼合馨一直等到新姑爷带着合芮来回过门了之后才决定什么时候回去。那天早上,天蒙蒙亮,虽已春分,但天气还是寒冷的很,远处聚着一层厚重的浓云,缓缓地朝着近处飘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洒下一场细雨。合馨正坐在炕上给可秦喂奶,顺便照看着一边早早就醒过来了的程晏,生怕她自己玩耍着不小心摔到炕下去,冷不丁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院门。她扭过头,朝着窗帘的缝隙中朝外面望去,只见父亲披着一件外套,匆匆朝外走去。打开门,却见是合芮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新姑爷张立,合馨急忙推了推还在熟睡的合荼,喊道:“起来了起来了,新人回门了。” 合荼揉了揉迷蒙的眼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拉开窗帘,往外面望了一眼,却没看见人,正要穿衣下床,厨房外间的门就被人敲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的合弈急忙跳下床去,咔嚓一声打开了锁,只见穿着一新的合芮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露水走了进来。她的脸上罕见的布满了笑容,有些气喘的问道:“还没起来呐?” 合弈高兴的不得了,伸出胳膊一把就把合芮抱在了怀里,跳着说道:“哎呀你终于回来啦!” 这时候合荼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出来瞧见姐妹俩这副样子,不禁笑了,说道:“赶紧关门进来,外面冷的很,别把热气给散出去了。” 合芮挣脱开合弈的捆抱,仿佛是要迎合着合荼的话似的,搓了搓手,说道:“还真的冷,瞧着快四月份了,怎么还是这么冷,一点气温都没变。” “你俩不会是走着来的吧?”合荼笑着,往炉子里添炭,准备倒些热水洗脸。合芮脸一红,顿时变得扭捏气来,说道:“不是,骑车过来的......” 合荼正要说什么,合弈却急忙凑到合芮跟前,急急的问道:“三姐,你在那家里呆了一晚上,觉得咋样?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他们有没有.......”她叽叽呱呱的问着,完全不在意合芮有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想把心里一连串的疑问都问出来,好让自己放心。合荼无奈的笑着,对着合芮耸了耸肩,弯腰伸手洗脸。匆匆洗漱过后,她便拾掇着准备做早饭,合芮挽着袖子要来帮忙时,被她拦住了,说道:“你坐着,听合弈说话去,这个丫头从昨晚问我们问了一晚上,我已经回答不上来了,你赶紧堵一堵她的嘴。” “你问啥哟?”合芮回头笑道,语气罕见的温柔。合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要是平时,合芮早就冲她发起了脾气,不是冷言冷语,就是装作听不见。怎么一嫁人,才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就变了个样子呢?合弈觉得越发的不解了,她把目光转向刚刚从里屋抱着可秦走出来的合馨身上,疑惑地问道:“大姐,你瞧三姐,是不是变了个人?” “净胡说,哪里变了人。”合馨斥责道,“你去看看妈起来了没有,顺便把合复也叫起来,别让他睡懒觉了。” 合弈不高兴的瘪瘪嘴,站起来走了出去。合馨这才在合芮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好着没?” 合芮低下头笑了笑,轻轻的点了点头。 三个人似乎心有灵犀似的,嘴上什么都没问,却都懂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像合弈那般叽里呱啦的乱问。做好了早饭,稍稍收整了一下屋子,合荼便叫着合弈,让她把饭菜端去正房屋里,好让父亲跟张立吃早饭。合弈自然是一脸的不乐意,却又不敢违逆姐姐的话,撅着嘴唇,嘟嘟囔囔的端着盘子出去了。 “这合弈啊,也该让她学学做点活计。”合芮说道,她望着门外,有点出神,“不然以后谁来照顾爸妈?难不成让妈来做饭?妈的腰也不行,得了时间该带她去看看了。” 合荼听这话,觉着有些伤感。也许是嫁出去了,以后不能经常回家来,更不说不能天天照顾父母了。她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是,但是妈犟的很,就是不愿意,那有什么办法?” “妈犟也不行,以后要是严重了,可怎么办?”合芮回头说道,她咬了咬嘴唇,眼眶瞬间红了,却又马上回过头去,装作看着外面的风景,偷偷抬手擦掉了眼泪。 合馨把眼前的场景都看在眼里,她晃着怀里的可秦,叹了口气,说道:“咱家里一个个的都出去了,剩下爸妈,我可真不忍心。” “以后要常常回来。”合芮说道,“不能让家里越过越冷清了。”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颓靡下来,各人都沉默着,有着自己的心事。合荼忙完手上的活计,眼瞧着两个人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怎么能不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反而这样长吁短叹起来?她刻意笑道:“别叹气了,在一起一天就好好地过一天日子,想那么多干啥呢?赶紧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面上忙勉强装出微笑,拿起筷子待要夹起眼前的菜,动作又变得迟滞下来,怎么也没胃口吃下去。 吃完早饭,张立过来见过了两个姐姐,就要带着合芮回去了。其他人倒还好,只有合弈百般不舍的靠在大门上,怎么也不肯松开拉着合芮的手,最后是合荼硬将她的手拉扯开,合芮这才跟着张立,一步一行的远去了。合弈瘪着嘴,眼看着又要哭出来,合馨急忙拉着合荼往里走,边走边说道:“别劝她,让她哭吧,哭上几天心里就舒坦了。” 合荼本来也没打算劝,不过听姐姐这么说,只是顺从着姐姐的话跟着她走进了厨房。她们收拾着行李,已经打算要回去了,在娘家里耽延了半个多月,家里已经来了好几个电话催着,合荼本想再多呆几天,好说服母亲去看腰上的毛病,看来连这几天都待不了了。 匆匆收拾好行李,她抬手招呼着在炕上跑来跑去的程晏,喊道:“小晏,过来!穿衣服我们回家了!” 程晏不知所以,懵懵懂懂的跑过来,看着妈妈给她穿衣服,半晌,她张着小嘴,奶声奶气的问道:“妈妈,回家吗?” “嗯。”合荼应了一声,“你有没有想爸爸呀?有没有想爷爷奶奶?” 程晏撅起了嘴,看着合荼,却不说话了。 东西刚收整好,翠影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瞧见两个人大包小包、衣服齐整的样子,不由得惊讶的问道:“这就要回去了?” “嗯,妈。”合馨笑道,“刘季他都打电话问了好几次,这些天家里没人做饭,怕是我不在,他生活也不方便。” 听见姐姐的话,合荼瘪着嘴,说道:“妈,我婆婆打电话催我的时候,你也都听见了,跟催命鬼似的。等过段时间家里闲了,我再带着程晏回来,你跟我爸在家里就把身体照顾好,别干太累的活计,免得腰病越来越严重了。” “知道了,哎,知道了。”翠影答应着,坐在炕沿上看着两个女儿收拾。她仿佛顿时老了十几岁似的,弯着腰驼着背,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 “可义,程晏,跟姥姥说再见。”合馨喊着,伸手拽过坐在炕上发愣的可义。 “要不——”翠影犹犹豫豫的说道,“你们吃过了午饭再去,也不着急这半天。” 合馨合荼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手下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还没等她们反应,可义便叫了起来,“吃午饭!吃午饭!” “好好好,等吃过了午饭再去。”合馨忍俊不禁,笑道。合荼放下手里的包,怜惜的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尤其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苍老感的母亲,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变得发涩发酸,感到十分难受。 因着离别的气氛在即,谁都不能发自内心的笑出来,吃饭的时候,面上都勉强做着微笑,只不过是不想让旁人为自己担心罢了。糊里糊涂吃过一顿午饭,合荼着手洗了锅碗,这才是真正的要离开了。她背起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包,左手拽着程晏的手。翠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包裹,兴许是小时候用来裹她们几个的,用带子绑到合馨背上,把年幼的可秦装了进去,这样她手里牵着合馨也方便一些。她们走出大门,家福和崔银一直送到路口了,才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站着目送着她们远去。刚开始合荼还头也不回的走着,直到预估着父母看不到自己了,她才停下脚步,扭转身回头望着。 广袤的平原上,目光所及的远处仿佛忽的升腾起几座迷蒙的山,那山脚山腰里密密麻麻的分布着无数人家,屋顶上此时都冒着袅袅的青烟。一股湿气混含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专属于乡村的味道,是世界上最清新最美妙的味道。合荼贪婪地大口呼吸着,也贪婪地四处张望着,这个她从小长大的村子,她是多么的熟悉啊,熟悉到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知道它们的位置,都知道它们何时会发芽,何时会凋零,就连那些屋顶上冒着青烟的人家,她也能一一说出他们的主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熟悉他们脸上的表情,了解他们心里的淳朴与善良,就连路过身边的一个牵着骡子的陌生老人,也会对她们发出善意的笑容。合荼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这才是她的故乡,才是她愿意终老的地方,而一旦想起,自己将要回归到那个沉闷的、冰冷的院子,她的心情就不由得沉了下来,似乎整个人都被一块大石头拽着往地下坠。她的身体百般的诉说着,我不愿回去,我不愿回去,但她终究还要回去,继续同那些陌生的、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脚下曾经是她的家的土地,如今她也只能成为它的客人,每年来做客几次,而永远不是以家人的身份了。想到这里,合荼的心更加难受起来,她垂下头,任由着眼眶里蓄满了泪,缓缓地滴到这片潮湿的缓缓发着青草芽的土地上去,她不想把泪擦掉,也许,泪水混进了土地里,也是她曾经在这里停留过的痕迹吧。 “妈妈怎么哭了?”程晏扬起小脸,不解的望着她。正在望着远处发呆的合馨听见她的这句发问,忙低头朝妹妹脸上看了一眼,惊讶的问道:“是啊,你怎么哭了?” 合荼叹了口气,匆忙的转过身,说道:“走吧。” 第四十七章(一) 合荼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她在合馨家里逗留了一会儿,也许是想不那么快的离开亲人。刘季对她说,这段时间家里来了很多电话,都是秀寒打过来的,问她在不在,或者有没有回来。合荼心想,也许是因为自己那天晚上不告而别,秀寒才这么着急的打这么多电话过来吧,也该给她回个电话,不要让她继续担心。征求了姐姐的同意后,合荼拨通了秀寒家的电话,结果被徽蕊告知秀寒已经离家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了。合荼感到一阵失落,却又觉得紧张,她是有秀寒的手机号码的,可是这个时候,她却突然不想联系秀寒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是那天晚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心里对于秀寒的那些看法还存在于心底,并未完全消失。因着这些想法的捣乱,她始终没办法坦然的面对秀寒,纠结了一阵子之后,她终于放弃了联系秀寒,转而站起身来,准备跟姐姐告辞,就此回家去。 因为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牵着一个程晏,合荼便破例拦了一辆车,花了几块钱,这才到了巷子口。下了车,程晏便挣开了她的手,一步一晃的朝着自家的大门口跑去。合荼生怕她摔着了,一迭声的在后面喊着,程晏却恍若未闻,咯咯咯的笑着,嘴里喊叫着:“爷爷!爷爷!”跑的越发的快了。 待合荼进了大门,程晏已经在程铁龙的膝边依偎着了。瞧见儿媳妇回来了,他只是抬了抬眉毛,一句话也没说,仍旧低头逗着程晏。合荼叫了声爸,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好在程加桦不在,她不用听到他的唠叨。她感到疲惫极了,现在只想洗个脸,好好睡个午觉。 屋子里如同自己预料中一样乱,他好像还带了些别人过来,地面上零零散散的扔着好多个烟头。合荼将屋子里打扫了一遍,这才开始准备洗脸。困意一阵接一阵的涌了上来,就算站着,她觉得自己都能睡着。说来也奇怪,她这段时间特别嗜睡,睡着了还不容易醒来,她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什么,便将这归结为自己这段日子太累了的缘故,丝毫也没考虑到别处去。洗完脸,合荼走出门,想去见见婆婆,免得她又说自己没家教没礼貌,回来一声也不跟人说。结果房间里只有公公一个,她的影子合荼也没瞧见,听说是陪着程加意去学校里开家长会了。合荼见程晏在爷爷身边玩的开心的很,便退了出来,在心底里跟自己说,只睡一小会儿,只睡一小会儿,回到屋子里,鞋子也没脱,躺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这一睡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她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这才醒了过来。 “大嫂,大嫂!”芳荷的脸渐渐在合荼眼前变得清晰,嗓音也一声接着一声的钻进了她的耳朵。 “嗯?”合荼蹭的一下坐起来,迷茫的看了一眼周围,见自己已经在家里了,这才从梦里真正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眼,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还睡着了?”芳荷笑了笑,“天都黑了。” 合荼往窗外一瞧,果然薄黯已经包围了整个院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近处的物什。她挠了挠头,嘟囔道:“是啊,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我刚从我娘家回来,听爸说你回来了,就赶紧来看看你,结果见你睡着。”芳荷站起来,拉亮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赶紧去见见妈,我听她坐在台阶上一直唠叨个不停。” “她就这样。”合荼不满的站了起来,不自觉的摸了摸肚子,心里觉着奇怪的很,却什么也没说。掀开帘子,外面的气温已经没有前段时间那么料峭了,她朝左边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婆婆坐在台阶上,正在洗盆子里的土豆,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不停说着什么。 “妈。”合荼叫了一声,走了过去,“我来洗吧。” “哟,你还知道我是你妈。”穆仕阴阳怪气的说道,却对合荼的话没有表示异议,迅速地站了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说道,“我看你是回家一趟,谁都不认得了。” “这话怎么说的?”因为睡了一觉,合荼的心情觉得还不错,便没有生婆婆的气,有意跟她聊上两句,不想刚回来就把关系搞的很僵,“妈,你这可是冤枉我了。” “我能冤枉你?”穆仕掀开帘子,准备进厨房,“反正你现在厉害得很,我说都不敢说,还敢冤枉你?”说完,她冷哼一声,重重的摔下了帘子。合荼叹了口气,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伸手去洗土豆,却觉得那水冰凉刺骨,令人难受的很,便站起来准备拿点热水,掺和了冷水洗。 没想到穆仕看见她的动作,又忍不住说了起来,“凑合凑合用冷水洗就成了,你掺热水,那土豆经了热水,都蔫了,还怎么吃?” “水太凉了。”合荼说道,“我觉得手疼。” “我洗都没觉得疼,你咋这么娇气。”说着,穆仕抢过了她手里的热水壶,拿到一边放了下来,气急败坏的说道,“就用冷水洗。” 合荼叹了口气,却也不想跟婆婆争辩,她出门走到自己的屋子里,拿着自己刚刚烧好了水的水壶,往盆子里倒了一点,这才坐下洗了起来。其实合荼心里也明白得很,婆婆不是心疼那点热水,她就是想跟自己作对罢了。这么想着,合荼的心里越发的委屈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惹得她这么不待见自己。再加上早上离家时,母亲对自己千嘱咐万叮咛的那副姿态在脑海里回想起来,不禁拿母亲跟婆婆做了个对比,心里就越发的难受了,一难受,眼眶就不自觉发红,竟有几滴眼泪掉了下来。合荼生怕婆婆看见又说自己,赶忙把眼泪擦掉了。洗干净了土豆,她拿进厨房放在桌子上,便准备去做自家的晚饭。 正在舀水淘米,程加意背着书包从外面蹦蹦跳跳的进来了,一跑到合荼跟前,她就伸出一只手,充满期待的说道:“礼物呢?” “嗯?”合荼不解的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礼物!”程加意不耐烦的晃了晃手,加重了语气。合荼直起腰,疑惑地问道:“什么礼物?” “你这个人真死板。”程加意不乐意了,一转身在小板凳上坐下来,“二嫂回家都会有礼物带给我,你回家怎么没礼物带给我?” 合荼这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压根没想到这件事,哪里有所谓的礼物给她。想清楚了,她便继续弯腰淘米,说道:“没有什么礼物。”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程加意跺了跺脚,“我不管,我就要礼物,没礼物,钱也成!” 合荼不禁皱起了眉头,半个月不见,这个小姑子竟越发的调皮乖戾了。她抿紧了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不想搭理程加意。程加意见她不理自己,皱着一张脸站起来,突然伸手往洗米的盆子里扔了个什么东西,转身跑了出去。 待合荼看清楚盆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她本能的尖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原来那是一条滑溜溜的蚯蚓,不知道程加意什么时候攥在手心里。合荼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吐出来,勉强压制下去之后,她一把端起盆子,就往公公的房间大踏步走去,进门了,她也不说一句话,“砰”的一声把盆子放在公公面前,气呼呼的站定在原处,等着公公的反应。 “怎么了?”程铁龙皱起了眉头,从来没见合荼这么没礼貌过,他正要开口斥责她,忽的瞧见那米盆里游着一条蚯蚓,不禁斥责道,“好好的米,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你这不是糟蹋了米吗!” “爸,你得问问加意。”合荼又气又委屈,“我正在淘米,好好地,她就往盆子里扔了这条虫。” 程铁龙气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他直起腰,隔着窗户往外面吼了一声:“加意!你过来!” 程加意正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探头探脑的瞧着合荼的反应,看见合荼端着盆子进了父亲的房间,她早就缩起来了,这会儿听见父亲叫自己,声音仿佛很愤怒,她的浑身一抖,不由得害怕起来。 “这丫头!不打不成事了!”程铁龙下床穿鞋,弯腰在角落里寻找着棍子。合荼站在一边瞧着他的动作,心里暗自幸灾乐祸着,程加意这丫头也是该管管了,不然总有一天她得把这栋房子给拆了。不知道找了多久,程铁龙终于找到了棍子,正是当初用来打程加桦的那根,气势汹汹的就走了出去。穆仕跟芳荷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了声响,都不解的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蓦然看见程铁龙气呼呼的朝着程加意的房间走去,手里还拎着根棍子,仿佛是要开始揍人。穆仕拍着膝盖叫了一声,急忙顺着程铁龙的脚步奔了过去。芳荷走到合荼身边,惊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合荼扭头看了这个新妯娌一眼,如今她是同自己在一个厨房里吃饭,告诉她怕唬着了她,不告诉她又生怕以后程加意捣乱,她不知道。略微思考了一下,合荼便说道:“加意么,爱捣乱,也是该让爸好好的教训一下了。” “捣乱?咋回事啊,我看爸生气的很。”芳荷担忧的说到,“不会出事吧?” 合荼摇了摇头,指了指屋内,说道:“你把里面的盆子端出来。” 芳荷不明所以,但是合荼的话她又不得不听,只好转身走了进去。只听得一声惊叫,她又跑了出来,惊疑的问道:“好好的米盆里怎么有条蚯蚓啊?” “就是咱们那位小姑子捣乱的咯。”合荼说着,便不想管这些事了,转身朝小厨房走去。芳荷端着盆子跟在她后面,不停地唠叨着:“这不是糟蹋粮食吗?这还怎么吃?那这些米怎么办啊?” “她想恶心我,我还不想被她恶心呢,都倒掉吧。”合荼说着,打开米缸的盖子,重新舀米。 “真是浪费。”芳荷叹了口气,“加意这也太过分了。” 两个人忙活着,忽的听见加意的房间里传来几声哭叫,又是程铁龙申斥的声音,又是穆仕劝解的声音,一时间乱成一团。不一会儿,合荼刚把洗干净的米放到锅里面煮上,就瞧见程铁龙揪着程加意的脖颈子进来了,气愤的斥责道:“说!” 程加意哭的满脸是泪,鼻尖红通通的,脸蛋也红通通的,她抬头泪眼朦胧的看了一眼合荼,抽噎着说道:“大,大嫂,我错了。” “以后还这样不?”程铁龙又斥道,“以前你干的那些调皮事我也就不说了,你干什么都成,再这样糟蹋粮食我打死你!” “知,知道了爸,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程加意说着,身体随着抽噎一阵一阵的抖动着。程铁龙重重的哼了一声,扔下棍子转身就走了出去。程加意这才松了口气,瘫软到凳子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连脸上的泪也忘记了擦。 合荼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不过心里倒是对这次公公的处理觉得挺满意的。之前加意也不是没有这么捣乱过,但是她告诉了公婆之后,他们反而都劝自己不要生气,不要跟小孩子置气,从来也没这么重的斥责过加意。这次公公忽的生这么大的气,其实仔细想起来也挺奇怪的。不过她刚刚端着盆子进屋的时候,敏感的瞧见公公脸上已经有了愠怒,怕是本就心情不好,加意正好又赶上了趟,才挨了这顿打。这么想着,合荼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本满脸委屈的程加意顿时皱起了眉毛,叫到:“你笑啥!” “笑你!”合荼不甘示弱,也回叫到。 “哎哟哎哟!”芳荷生怕她们俩吵起来,急忙劝道,“别吵了,别吵了。加意,赶紧去洗把脸,你看你哭的多邋遢。”她伸手拽了拽程加意的袖子,程加意这才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准备往外面走。 “哎哎哎!”芳荷突然又叫住了她,惊诧的看着她的裤子,又忽的笑了,“赶紧去把裤子也换一换。” “怎么了?”程加意不解的看着她,扭头往自己的屁股上看了一眼,顿时惊叫了一声,捂住屁股就跑了出去。合荼迅速地瞥了一眼,只见那浅粉色的裤子上隐隐的绽放着一朵嫣红,便知道这位小姑子的亲戚来了。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似乎看程加意出丑很令她欢心似的。 第四十七章(二) 不一会儿,程加意又返了回来,她仍旧一只手捂着屁股,梗着脖子对芳荷说道:“二嫂,你,你来下!”说完又跑出去了。芳荷放下手里的柴火,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笑道:“我们的这个小姑子呀,也长大成人了。”自顾自的笑了一阵,她便转身走了出去。帘子底啪嗒一声掉在门槛上,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声音和灶门里柴火燃烧的哔剥声。 合荼手里做着事,脑子里却忽东忽西的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一会儿老家的院子出现在她面前,一会儿合芮的婚事场景出现在她面前,一会儿合弈哭花了的一张脸又出现在她面前。她乱七八糟的想着,任由着思绪乱飞,蓦的,她的思绪停住了,心里惊了一惊,急忙扔下手里的刀,转身朝果园里跑去。 等她再次从果园里出来的时候,她脸上轻松的表情已经消失了,随之代替的是担忧和重重的思虑。她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来月事了,难怪自己最近胃口不佳,又爱嗜睡,分明是又有孕了的缘故。她惊疑不定,缓缓地朝小厨房走去。刚走出那小小的月洞门,程加桦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半个月不见,他似乎有些发福了,肚子微微的朝前凸出,背也有些驼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瞧见合荼,程加桦惊讶的问道。借着小厨房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又是低沉又是愁苦,不由得问道,“你这摆的一脸什么表情?回来我家你就这么不开心?” 合荼走近两步,低声说道:“我怕是怀了。” 程加桦的表情越发的惊讶了,他回忆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又朝合荼的肚子上仔细打量了一下,犹犹豫豫的说道:“要是真怀了,那这件事也要跟妈说下。” “你去说吧。”合荼回想起刚刚婆婆对自己的反应,声音便低落了下来。恰好芳荷从加意的房间里出来,看见大哥回来了,便忙问道:“大哥,你回来了?加纪呢?”她左右环视着,寻找着程加纪的身影。 “哦,他今天有点忙,可能会晚点,你等会儿给他留点饭就行了。”程加桦说道,转身朝大厨房的方向走去。目之所及的地方,大厨房的房顶的烟囱里也是徐徐的冒着青烟,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溢出来,似乎光线里面也带着一股饭菜的香味似的。 匆忙的吃过了晚饭,合荼觉得身体越发的疲累了。本来还想要洗碗,被芳荷把手里的抹布抢了过去,说是自己来洗,瞧着合荼的脸色差得很,让她去休息。合荼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说,这会儿见芳荷主动说了,便解下围裙,告了晚安,掀开帘子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回到房间里,程加桦已经洗漱过了,他翘着二郎腿,正逗着一边玩布娃娃的程晏。 “你给妈说了没有?”合荼坐到床沿上,微蹙着眉头望着他。 “说了,妈说明天请个大夫给你看下。”程加桦头也没抬,含含糊糊的说道。 合荼便不说话了,她默默地换下衣服,倒了热水准备洗漱,几乎一头栽在床上就睡了过去,连程加桦什么时候上来躺在她身边的都不知道。第二天一早,穆仕果然请了个行脚大夫过来,简单的给合荼检查了一下,确定了是怀孕之后,又叮嘱道:“一定要记得去做产检,每个月都要去做,不要耽搁。”穆仕嘴上答应的很快,都没给合荼机会说话。等大夫走了之后,她却撇着嘴说道:“做什么产检,一辈辈的人都这么下来的,难不成不做产检就生不了孩子不成?”合荼待要反驳一下,却想起自己身上一点积蓄都没有,要是去做产检,肯定又要花钱,那这个钱又从哪里来?这么一想,她说话的冲动就立时止住了,只是默默的穿好衣服,准备去做活计。 这天,在厨房里揉面的时候,合荼心里发愁着钱的事,心想怎么想办法弄点钱存起来才好。这段日子也许是程加桦欠债的事情被大家都知道了,他反而不怎么往家里拿钱了,一问他,他就说赚的钱都拿去还债了,好哄哄那个光头债主,不要再让他跑到家里来要账。合荼待要责备他,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等着先把这笔债还清再说。但是那么大数目的一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如今想起来,她也觉得心里发憷,又不知道程加桦此番说的话是真是假,他是真的拿去还了债?还是又去赌了?不过自从上一次债主来家里闹过之后,倒是再没来过,如此看来,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合荼想着,突然下定了决心,不管他是不是拿钱去还债了,她每个月必须从他身上刮点下来,留作存款,不然以后家里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一分钱也没有,这可怎么处置。一下定决心,合荼的脑中顿时变得十分清明,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的有力快速了。 令人心安的是,自从知道合荼怀孕了,穆仕对她的态度就缓和了下来,没有之前那般,事事上都要循着罅隙来找她麻烦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合荼觉得总算好过一些,有一些日子,心情甚至称得上十分欢喜。比起刚刚嫁过来的时节,如今有了芳荷这么一个年纪相仿、话又说得来的朋友,她觉得平日里的生活也过的不是那样枯燥了。有活计的时候,大家结伴着一起做活计,顺便贫贫嘴,这活计也就不那么累。没有活计的时候,她们就坐在一处做针线聊八卦,或者去邻居家坐坐,向别人取取怎么管理家务的经,好歹把这些难熬的日子都过过去了。 下过几场春雨之后,时间的脚步就正式踏进了炎炎的夏日。园子里种下的蔬果已经成熟的成熟,结果的结果。穆仕在家里闲不住,就摘下已经成熟的蔬菜,找个人运到市集上卖,倒也能赚点零花钱,她自己也能多出去走走,认识一些朋友,也觉得愉快得很。回家来就不会对着两个儿媳妇大发脾气,院子里的氛围居然比起之前来好了很多。夏日的夜晚,院子里的灯大亮着,合荼跟芳荷便把小厨房里的桌子搬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把饭菜端出来,就那么坐在院子里吃。小虫子叽咕叽咕的在花圃里叫着,在花丛的枝干中跑来跳去,不时逗的花儿微微一颤,洒下几滴花粉来。偶尔程晏觉得好奇了新鲜了,便要跑到花圃旁想摘下一朵好看的月季来,却被坐在台阶上喝茶的程铁龙一斥,便吓得她浑身一抖,啪嗒啪嗒又跑回到母亲身边,藏着身子偷眼瞧着爷爷的反应。程铁龙通常会呵呵的笑起来,又慈爱的冲着程晏招手,程晏却怎么也不肯过去了。芳荷瞧着笑着,羡慕起合荼来,说道:“啥时候我能生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你快了。”合荼笑着,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菜,又揽过程晏,给她喂饭。 不曾想,合荼这句话竟一语成箴,第二天大清早,芳荷正在清扫院子的时候,突然伏在花圃的栏杆边上呕吐起来,被正提着菜篮子从园子里出来的穆仕瞧见了,不由得眉头一皱,灵敏的察觉到了什么。不一会儿,那位曾经给合荼检查过的行脚大夫就被她请了来,给芳荷做了一番检查,果真是怀孕了。一个院子里两个儿媳妇几乎同时怀孕,简直就是个十分碰巧的大喜事!穆仕十分高兴,连连说着:“这回咱就有两个大胖孙子咯!”一边提着菜篮子往车上放,喜气洋洋的招呼着那个同她一起去市集卖菜的女亲戚,两个人结着伴出了门。因着是第二次怀孕,合荼倒没觉得什么,芳荷却紧张得很,一整天都跟在合荼身后,不停地问着问那。合荼也不嫌烦,细细的给她解释着,回答着,以此来安抚她紧张的心情。说到最后,芳荷不好意思的笑了,摸了摸额头,说道:“嫂子昨天晚上还说我快了,结果今天就......”说着,她脸一红,又笑了起来。 “这种事哪里说得准。”合荼呵呵一笑,“谁都不知道,只有他呀,才知道。”她伸出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芳荷的肚子,两个人默契的一起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没多久,合荼的肚子就显怀了,最后越挺越高,竟瞧着不只是怀了一胎的样子。芳荷虽然比合荼迟上两个月,但是肚子却瞧着远远地没合荼肚子那么大,两个人站在一块儿,对比明显得很。渐渐的,合荼连行动都变得迟缓起来,夜里翻身都觉得难,心里担心,就对程加桦说道:“我看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万一是个双胞胎呢?” 程加桦心想也是,只是身上没钱,一部分还债了,一部分给合荼上交了,他除了买烟的钱,是一分多余的钱也没有了。实在没办法,合荼便让他跟穆仕去说,最后还是公公给了钱,两个人才去医院里检查的。本来还悬着一颗担忧的心,却被医生噗嗤的一笑给打破了,她笑道:“哪里是双胞胎,只是这个小家伙呀,能长的很,看起来非常健壮。” 合荼挺着脖子看着小电视上的影像,问道:“医生,这,这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好着呢,你放心吧。”医生放下手中的仪器,拿了张纸给合荼。合荼擦了擦肚子,便拉下衣服吃力地坐了起来。程加桦正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焦急的等待着,听到合荼说没事,他的心也放了下来,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搭了辆车回去了。 随着预产期越近,合荼的行动就越费劲,但越吃力,她反而越闲不下来,非得要这边走走,那边忙忙,连一会儿都坐不住。穆仕跟程加桦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照他们的看法,只要孩子安全生下来就好,至于合荼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只有芳荷每次看着合荼挺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心里担心得很,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或者怎样,出点意外怎么办。再加上芳荷现在自己也挺着个大肚子,两人就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一睁眼,打扫完家里的卫生,芳荷就往合荼的房间跑。通常这时候程加桦和程加纪已经出门去了,她就钻到合荼的被子里,暖和着被冻的冰凉的脚,笑嘻嘻的说道:“还是你的房间里暖和。” “怎么?”正在洗脸的合荼回过头来,“你房里的炉子还是热不起来?” “是啊,不知道怎么弄的。”芳荷说道。 “等会儿我去给你看一看。”合荼说着,拿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涂了点护肤霜,便向外面走去。芳荷急忙问道:“你干嘛去?” “做饭呀。”合荼笑道,“小家伙能吃的很,早早就肚子饿了。” “我跟你一起去。”说着,芳荷便掀开被子,吃力地下床,跟着合荼的脚步出了门,一齐向小厨房走去。芳荷正在淘米的当儿,合荼发现菜篮子里的菜没了,便直起腰说道:“我去大棚里拿点菜。” “我去吧。”芳荷急忙甩了甩手,“我怕你摔了。” “我还怕你摔了。”合荼笑道,“没事,我去。” “那你小心一点。”芳荷担心的说道。合荼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一只手托着硕大的肚子,缓缓地朝园子深处走去。 已是冬日,泥土地都被冻的硬邦邦的,走在上面仿佛走在水泥地上似的。路过牛棚的时候,合荼顺便给牛添了点草,转身继续朝着深处走去。眼看着大棚的门越来越近,她的肚子却忽然动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传了上来,痛的她一哆嗦,几乎站不住。合荼咬着牙,扶着一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站住,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想到那股疼痛竟越来越清晰尖锐,她的额上已经渗出滴滴点点的汗珠,再也站不住,顺着树干就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冰凉刺骨的泥土上。 合荼张开嘴,想要喊出声,却一声都喊不出来。她紧紧地抱着肚子,感到一股潮湿的热流顺着两腿间流了出来,心里便越发的惊慌。好容易喊出声,那声音却微弱的仿佛叶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似的,连停在一边树枝上的小鸟都没惊动,更别说让人们听见了。合荼觉得那股疼痛几乎要穿心刺肺,比生程晏时要痛上千百倍,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就要晕过去了。 不知道咬牙坚持了多久,她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家伙用力蠕动着,要从里面出来。可是伸手一摸,却什么都没摸到,只触到一手的血。她攥紧了拳头,拼命的使着劲,想让他快点出来,这样自己就不会这么痛,他也就能早点看见这个世界了。她就这么一阵又一阵的使着劲,直到觉得不对劲的芳荷挺着肚子跑了进来,左右焦急的环顾着寻找她的身影。合荼费劲的想要举起手,让芳荷看到自己,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人来了,她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光了似的,一丁点也使不出来了。 “天啊!天啊!”芳荷终于瞧见了她,一边慌乱的叫着,一边朝她跑过来。跑到半路,突然又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办法把合荼扶出去,又赶紧转身去叫人。几乎是立刻,穆仕就跟在芳荷的背后跑进来了,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慌乱,反而没有现在的合荼镇定。疼痛暂歇,她能喘一口气,可是马上,那痛又卷土重来,重新拿起刀用力的剜着她的肚子。穆仕跟芳荷在她面前停下来,本想先扶着她出去,可是一看见满地的血,又看见那裤子隐秘处似乎鼓起了一块儿,穆仕惊惧的喊道:“孩子,孩子不会出来了吧?”她手忙脚乱的褪下合荼的裤子,果然看见婴儿的脑袋已经从里面出来了。这下要把人扶进去已是不可能了,先把孩子生出来再说。婆媳三人在一处使着劲,痛苦的尖叫声跟紧张的抚慰声几乎响遍了整个园子。也许过了几个小时,也许过了一个世纪,合荼觉得身上几乎被冻的僵硬,紧握着的手都舒展不开来,她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头一歪就要在寒冷的空气中睡过去。蓦的,空中划过一声尖利的婴儿哭声,带着要震破苍穹的气势。穆仕和芳荷在一旁惊喜的叫到:“出来了!出来了!” 可是合荼再也没有力气去细看,她闭上眼睛,迅速地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 第四十八章(一) 朦朦胧胧中,一团迷蒙的雾气包裹着自己,周围则是看不到任何物体的黑暗。她拖着两条麻木了的腿,想迈步,却一步都动不了,无用的挣扎过后,她朝前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借着雾气里反射的暗光反复瞧着,打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双布满茧子和皱纹的、粗糙的手上沾满了艳红的鲜血,那鲜血仿佛是从她体内流出来似的,好久都不曾凝固,滴答滴答的不停往下掉。她心里感到害怕极了,周围的黑暗更是让她心惊,她再次挣扎起来,努力想迈开步,叵耐突然有一双手猛地抓住了她的两条腿,使她更加动弹不得。她感到万分惊惧,待低头去看时,却见腿上除了雾气,却什么也没有,但那股绑缚着她的力量却越来越强,仿佛要将她吞骨噬髓一般...... “醒了醒了!” 合荼微微皱了皱眉,她想抬起手捂住耳朵,以此来抵御突然闯进耳朵的各种嘈杂的声音。但蓦的,她的手被人抓住了,那是一双冰凉细滑的手,它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掌,似乎要把什么传递给她似的。 合荼缓缓地睁开眼睛,待到眼前的那一团迷雾散开之后,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脸。那是芳荷的脸,那张脸上布满焦急、担忧和喜悦,矛盾至极。合荼疲惫的眨了眨眼睛,迷茫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昏了一天一夜哦!”芳荷惊惧的叫到,“可把我们吓坏了!” 合荼紧紧地皱起眉头,拼命的回忆着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渐渐的,在园子里的场景浮现在她的眼前来,那刺骨的寒冷、双腿间的鲜血以及穿心透肺的痛苦,蓦的,她瞪大了眼睛,虚弱的叫到:“孩子呢?孩子呢?” “好着呢!”穆仕喜气洋洋的一张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在婆婆的怀里,合荼看见了那小小的脑袋,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的样子。紧接着,穆仕就把婴儿的正脸转给她看,那张小脸皱巴巴的,紧蹙着眉头,小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做什么梦。穆仕呵呵的笑道:“是个男孩儿!哎哟!男孩儿!” 合荼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她扭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卧房的床上,床周围悬挂着一面帘子,此时卷起了半边。从这卷起的半边里,她看到程加桦坐在沙发上,低头翻阅着手里的杂志,偶尔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上一眼。 “你饿了没?”芳荷问道,“我给你做吃的去!”说着,她就准备站起来,吃力地扶着肚子,朝着外面走去。 “我竟睡了一天一夜。”合荼心里想着,她这时才发觉,身体忽然变得沉重极了,尤其两条腿,似乎被浸在冰水里似的,稍微一动,竟然有阵阵刺骨的疼痛传过来。她艰难的挪了挪身体,想撑着坐起来,被旁边的穆仕瞧见了,急忙对着程加桦使了个眼色,程加桦这才懒懒的站了起来,坐在了床沿边,伸手将合荼扶了起来。 合荼靠在身后竖起的枕头上,轻轻地锤了锤两条腿,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扭过头,对着穆仕说道:“妈,让我抱抱他。” 穆仕低头不舍得瞧了婴儿几眼,这才把婴儿递到了她怀里。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穆仕太高兴了,高兴到忘记了婆媳两人往日的怨,兴高采烈的说道:“你抱着,我看看厨房里的鸡汤熬的怎么样了。”说完转身朝外面走,嘴里竟然还哼起了小曲儿。合荼哭笑不得的望着婆婆的身影,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婴儿,他的眼睛还未睁开,小脸肿肿的,却依旧能看出眉眼的俊秀和眉头间的坚毅。她不由得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张小小的嘴,期待着看见他睁眼的样子,也期待着他冲着自己叫妈妈的样子。 “你既然醒了,那我就出去工作了。”程加桦说道。他不等合荼的回答,凑到婴儿旁边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小脸,就起身准备走出去。合荼倒不在意,他不待就不待吧,留她一个人反而清静。正望着怀中的婴儿舍不得移开眼,芳荷掀开帘子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碟菜跟一碗白米饭,摆到合荼跟前,说道:“赶紧吃吧,你都一天没吃了。” 合荼感激的望了她一眼,便把怀里的婴儿轻轻放在自己旁边,端起碗吃了起来。芳荷在她旁边坐下,一边轻轻拍着婴儿的肩膀,一边说到:“你那天可吓死我了。” 合荼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含着点心酸,说到:“我也没想到......刚走到园子里不久,肚子就痛了起来......不过好在把他安安全全的生下来了。”她扭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婴儿,不由得笑了。 芳荷若有所思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手在浑圆饱满的腹部上轻轻的抚摸着,半晌没说话。合荼瞧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道她被那天的场景给吓着了,也许她害怕自己生产时也如自己一般,心里一动,便笑道:“这也只是意外,我当时生程晏的时候,也没这样过,只是时间不对,你生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点,不要像我一样乱跑了。” 芳荷答应了一声,神情看着似乎安宁了一些,却又紧张地问道:“会很痛吗?” 合荼摇了摇头,说道:“不会。” 但怎么可能不痛,自己这样说也只是为了缓解芳荷的紧张罢了。眼瞧着她的预产期也是越来越近,这当口儿上孕妇的情绪最为重要,能让她放宽心就放宽心,万一太过于紧张慌乱,反而会产生不可预测的意外。这么一想,合荼便坚定了心神,抬头说道:“你就安心吧,凡事有我呢,保证不会让你很难受。” “这可是你说的。”芳荷羞怯的笑了,她瞧着自己的肚子,又看看婴儿那粉嫩的脸颊,目光中渐渐出现了期待。 给孩子取名,是头一件大事,自然交给了公公。程铁龙思前想后了好几天,才定下一个名字,叫程霖,希望孩子以后福气满满,前途通畅。那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在程铁龙轻轻告诉他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这是程家的第一个男孙,程铁龙重视的不得了,甚至早早地就开始给孩子规划以后的道路。这些合荼都不是很懂,并且孩子现在还小,说那些只不过是给自己心里安慰罢了,只是她心里虽然也跟着开心,但接下来的月子却坐的一言难尽,令人心中怅然。 程晏刚出生的时候,因着全家只有这一个孙女,所有人得了空就来照看她,合荼看孩子的负担和压力就不会太大,反而因为她那时身体太瘦弱,没多少奶,穆仕便常常把程晏抱过去自己煮了奶粉面糊喂食,晚上也会睡在一处,隔了两堵墙,那个夜夜啼哭的小家伙也就吵不到合荼,合荼晚上也能睡一个好觉。如今生了第二胎,反而没有养第一胎时那么轻松了。程晏还小,需要人照看,晚上便跟爷爷奶奶睡在一处,而程霖只能由合荼亲自来照顾,加上她现在身体比生第一胎时好了些,穆仕便一定要母乳喂养,说这样对孩子的身体好,怎么样也不肯让程霖喝奶粉。他们给程霖买了一张小床,就放在他们的大床旁边,孩子日日晚上啼哭,一夜要醒来三四次,哭着闹着要吃奶。合荼原本睡眠就不怎么好,加上那天生孩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被冻着了,身体就有些不大舒服,这么被吵上几天几夜,就连程加桦都受不了,搬到程家叶的房间去住了,所有事情只能合荼亲力亲为,即使疲惫的眼皮都睁不开,也还要起来抱着程霖,不停地哄着他,让他赶紧睡着,这样自己才能勉强睡一会儿。吃力地支撑了半个月,合荼终于熬不住了,她的腰时常酸痛,两条腿也渐渐变得沉重麻木,甚至只要一听到程霖的哭声,她的脑袋里就反射似的轰的一声,似乎有雷霆万钧在自己头顶炸响,紧接着头便剧烈的疼痛起来。她本能的觉得自己生病了,然而从外面上来看,她的身体却跟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来病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身体是真的病了,她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迫切的想要睡个好觉,迫切的想要自己那不停酸痛的腰和腿好起来,迫切的想要程霖停止哭泣,这样自己才能在安静中微微眯上一会儿。只是这些迫切只存在于她的头脑里罢了,程霖的成长在她看来尤为缓慢,除了寻求别人帮忙,似乎什么办法也不能缓解她的痛苦。 一天清早,当合荼再次被程霖的哭声吵醒,太阳光已经明晃晃的照射在窗帘上了。她撑起半个身子,揉了揉发胀滞涩的眼睛,耳畔仍自如雷鸣似的响着程霖的哭泣声。她感到头一阵一阵的发痛,眉头不耐烦地皱了起来,一把抱过小床上的程霖,摇晃着哄了起来。 “你别哭了!你别哭了!”她几乎咬牙切齿的说道,似乎怀中那小小的婴儿是她的仇人一般。只是程霖一瞧见她凶狠的样子,哭得便更响了,几乎要穿透云霄,让全天下都听见似的。合荼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气愤,头痛的几乎欲裂,不知道该怎么办,呆了几秒,她一把把他放回到小床上,翻身下床准备穿鞋。孩子她不想照看了,谁爱照看就照看吧,她心里恨恨的想到。 刚走到门口,穆仕就掀开帘子进来了。她看见头发脸面乱七八糟、十分狼狈的合荼,不由得惊诧的问道:“你这是在干嘛?”不等合荼回答,她抢上两步,抱起啼哭着的婴儿,边哄边斥责道:“放着孩子不哄,你是想让他就这么哭下去吗?” 合荼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口气,想把胸口的那股闷气给咽下去。正要开口说话,穆仕又说道:“芳荷眼看着要生了,这几天就不要让她做活计了,你房里跟加纪房里的饭,还是你去做。小晏跟小霖,我来照看着。”说着,她望了望窗外的天光,不悦的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你身上,赶紧收拾一下,还有这房里,啧啧啧,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有没有在好好过日子......” 剩下的话合荼都没听太清楚,她的脑海里只听得到让她去做活计,孩子由婆婆来照顾的话,她觉得如同得了大赦,急忙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门,匆匆洗漱过后,她来到了小厨房里,在小板凳上坐下,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空气,贪婪地享受着这一时半刻的安宁。 “哎?”手里拿着一把菜的芳荷掀开帘子,瞧见合荼呆坐在凳子上,不由得愣住了,“你怎的下床了?不是说月子要坐一个月才成吗?现在才多久?” 合荼被她的话惊醒来,扭头一看,见芳荷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上也是干干净净,虽然身体臃肿,但仍旧显示出活力和神采。她回想起刚刚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脸色枯黄,眼睛下面都有眼袋了,黑黑肿肿的悬挂在眼睛下方,看起来似乎苍老了十几岁似的。她摇摇头,把脑海里的这些画面驱除开去,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妈说你临产期近了,以后活计还是由我来做,你就在房间里休息着,万一碰到摔到可就不好了。” “哪有那么严重。”芳荷笑道,“我还是能做的动活计的,你放心吧,现在休息的应该是你,我看你最近脸色差得很,是不是没睡好啊?是小霖太吵闹了吗?” 合荼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带孩子,没想到这么不容易。” “主要是小晏还小,我又快生了,不然跟妈一起给你帮忙看着,你也不至于这么累。” 合荼看了一眼芳荷,见她脸上的表情真挚,这句话似乎是出于内心的真诚说出来的。这个家里,也许真正关心她的,也只有芳荷一个人了吧,合荼想到,就连程加桦,那个作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孩子一哭就跑的没影了,或者冲着自己发脾气。明明是孩子哭,他的表情和说的话仿佛是合荼自己在哭似的,因为这个,他们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有时候合荼实在委屈,想跟他倾诉,结果一开口,他就摆出一副瘟神上门的姿态,令她忍耐不住,又叱骂起他来,一来一去,两个人竟不能好好的沟通,一说话就开吵,非得吵到程霖再次大哭起来才罢休。通常这时候,程加桦就会气急败坏的走出门去,狠狠地一摔门,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门身上。合荼在屋里垂着泪,还不忘大骂上几句,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但是哭完了,发泄完了,该哄孩子还得哄孩子,她丝毫不会因为这种发泄而得到解脱,反而觉得心里更加憋屈难受。一难受她就想起姐姐,想起姐姐就想起姐夫,脑海中便浮现出姐夫怎么照顾姐姐的场景,哀叹着怎么自己的丈夫就不能做到像姐夫那样体贴细心。这几天来,她的眼睛是肿的,心是痛的,身体是难受的,每分每秒就没过好过。一想起来,合荼心里就觉得发酸,眼眶发红,眼泪似乎又快要掉出来。 “嫂子?”芳荷见她不应声,疑惑地瞧着合荼脸上的表情,不由得轻声喊到。 “嗯?”合荼急忙应到,她弯下腰,装作收拾着地上柴火的样子,故作轻松的说道,“没什么,你把菜放下回屋歇着去,我来做饭。” “我去洗菜吧。”芳荷说着,站了起来,笑道,“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的。” 两个人聊着天的功夫,一顿饭就做成了。菜刚端上桌,程加桦跟程加纪从大门外面走了进来。他们似乎预感到饭已经做好了似的,直奔着小厨房而来。在桌边坐下,加纪问了芳荷两句,见芳荷神色如常,便拍着桌子叫到:“吃饭!吃饭!我快饿死了!” 合荼前几天刚刚同程加桦吵过一次架,两个人还在冷战当中,但是又不好在弟弟和弟媳的面前表现出来,只干巴巴的互相问了两句,就面无表情的坐了下来,只往嘴里扒饭。合荼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说屋里还有一堆衣服没洗,起身走了出去。程加纪瞧着嫂子的面色有些不好,不由得问道:“大哥,嫂子我怎么看着没精神的很,是不是你俩吵架了?” 程加桦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说道:“我怎么知道!天天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跟我吵,她说她委屈的很,我还觉得我委屈呢!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赚钱,她要钱的时候怎么不替我想一下,现在还反过来让我替她想,你说能不吵起来吗?” “大哥。”芳荷劝道,“毕竟嫂子才生了程霖,情绪有些不对也正常,你也该包容包容。” “你懂啥?”程加纪斥责了妻子两句,“你哪里懂得我们男人在外面赚钱的辛苦,回家来还不是想放松放松开心开心,如果天天这么吵,是我我也受不了。”他又放缓了脸色,说道,“你得听话,不能脾气像嫂子那么暴躁,不然我也搬到加叶房间住,留你一个人睡。” 芳荷的脸色蓦的变了,她急忙闭上嘴不说话了,只低下头默默吃饭。听到这些话,程加桦心里不舒服的很,他啪的一下放下碗和筷子,起身走了出去。程加纪瞧了兄长的身影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大哥的日子不好过啊,嫂子那脾气,我平时看着就要强的很,凡事都要挣个出头,你说都是一家人,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他的嘴里啧啧有声,似乎为自己说出了这么一个大道理而感到骄傲似的。 第四十八章(二) 程加桦走出门,把手揣在兜里,打量着院子里的情景。阳光虽然懒洋洋的照全世界撒了下来,却没什么温度,北风吹过,人身上还是觉得发冷,不由得打寒战。他迈开腿,朝父母的卧房走去,隔着窗户,他听到父亲在哄孩子的声音,想着去看看程霖,毕竟一个早上没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想他老爸。 进了屋,问候了父亲一声,他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父母正在吃饭,程晏也坐在一边,不时好奇地看看窝在奶奶怀里的程霖。程加桦伸出手,朝着睁着一双朦胧睡眼的程霖喊道:“有没有想爸爸啊?儿子?” “去!”穆仕一把把程加桦的手给拍开了,“手洗了没?冰冰凉凉的,小心把孩子碰病了。” “妈,瞧你这话说的,他又不是瓷娃娃,咋就能碰病了。”程加桦笑道,“让我抱抱。” 穆仕无奈,只好把程霖放在了他怀中。程加桦不怎么会抱孩子,笨拙的用两条胳膊支撑着小家伙的身体,好奇又怜爱的望着他,说道:“小霖啊,不哭的时候还是很乖的,一哭就不乖了。” “哪个孩子不哭?你小时候哭的比他还厉害呢。”穆仕笑道,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顿时觉得生活似乎变得圆满了似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是好事!” “你最近外面忙的怎么样了?”程铁龙望着程加桦,瞧着这副场景,他心下虽然觉得欣慰,面上却不由得做出严肃的表情,“欠的债都还多少了?” “慢慢还么,哪能一下子全都还清。”听到这句话,程加桦似乎觉得有点失落。他把程霖放回到母亲怀里,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垂头丧气的,似乎问了这句话跟骂了他一顿似的。 “瞧你那副样子!”程铁龙皱起了眉,“外面的事好好做,别去赌,给我老程家抹黑。”他低下头,往嘴里送了一口菜,突然又问道,“你跟合荼,最近吵架吵得频繁得很,好几次都把我跟你妈吵醒了。你们自己收敛着点,都是大人了,还吵来吵去,不嫌别人听见了丢脸?” “知道了。”程加桦垂着脑袋答应道。穆仕眼瞧着好不容易的温馨气氛被丈夫这几句话给打乱了,心里觉得不高兴得很,却又不敢埋怨丈夫什么,只是扭过头对着儿子说道:“你快去吧,该干啥干啥去,别打扰你爸吃饭。” 程加桦答应了一声,忙站起来走出去了。呼吸到门外新鲜空气的时候,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又不由得抱怨起父亲来。每次他们父子俩坐一块,老头子不是说他这个,就是斥责他那个,从来也没好好的说过一句话。程加桦不悦的瞅着花圃里残败的景致,正要转身朝自己卧房走去,忽的听见花圃对面传来一阵水声,伴随着轻微的小声呻吟。他觉得奇怪,便扭转了脚步,朝着花圃对面走去。 他的视线原先被花圃的栏杆挡住,走了过来才发现,原来是合荼蹲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寒冷的气温里,那盆水虽然散发着徐徐的热气,但合荼的手依旧被冻得通红,她不停地吸着鼻子,偶尔抬起手擦一下鼻梁上的汗,正要站起来把衣服都挂起来,不知怎的,腰突然开始发痛。她急忙扶住栏杆,把衣服扔回到盆子里,缓慢的却又用力的捶着腰部,试图让疼痛缓解。疼痛还未消失,程加桦的一双脚便出现在她的眼前,只听见他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在干啥?” 合荼待要说自己腰痛,但想一想,对他说了似乎也没用,便闭上了嘴。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便硬撑着站直来,捞起盆子里的衣服拧干,走到一边准备去晾晒。 程加桦站了半晌,才怏怏地开口说道:“真不知道你这一副丧气脸摆给谁看的,一天天的,没个消停。” 听到这句话,合荼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又涌了上来,她扭过身,正准备反驳他,质问他,却发现程加桦已经转身走远了。蓦的,她心里的复杂情绪全都化成了一股无力,这股无力由精神蔓延到身体上,她感觉自己再也站不住了。 勉强洗完那一盆衣服,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了房间里,正躺下准备休息一会儿,穆仕又进来了。她怀里抱着程霖,见合荼把该忙的活计都忙完了,便把小家伙放进小床里,说道:“小霖的尿布我刚刚换过了,对了,这两天你夜里睡的时候上心一点,给小霖多盖点被子,这么冷的天,我怕他受寒了。” “知道了。”合荼没精打采的说到,她扭头看着那个不停折腾人的小家伙,只见他眼睛紧紧地闭着,已经睡着了。合荼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凄凉,连这刚出世的小婴儿都有这么多人关心他,疼爱他,而自己却没有一个人担心。她的腰痛、腿痛、头也痛,她多么希望也有这么一个人问下她,现在是不是好点了,需不需要人照顾?但是没有人问,一个人也没有。 除开小霖,穆仕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跟合荼要讲的话了,她转身离开,顺便关上了门。房间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有程霖细细的呼吸声不停地循环起伏着,令合荼的困意越来越浓,身体越来越疲惫。她躺倒在床上,阖上眼睛,脑海里出现前几天给父母打电话的场景。那是她生孩子之后第一次跟父母联系,他们知道自己又添了一个外孙,高兴得很,一连声不停问着小孙子情况怎么样,身体好不好,爷爷奶奶对他是不是好?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完了,才问到合荼身上。翠影抢过电话,问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坐月子的时候婆婆是否对她上心。对于这些问题,合荼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她没有将实情告诉他们,即使那会儿在打电话的时候,她的膝盖又隐隐的疼了起来。她只是笑着,说自己很好,婆婆也对自己很好,程霖也很好,让他们放心。她自己心里明白,离得这么远,即便对父母说了,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白添了一层担心,再加上母亲的身体又不太好,能让他们放宽心就放宽心罢。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父母,合荼的那些疼痛委屈竟然变得薄弱了、模糊了,她的内心里升腾起一股伟大的责任感,拼命用语言粉饰着自己的生活,让他们听起来仿佛自己过的特别好一般。然而当挂掉电话,那股伟大的责任感消逝了之后,她的内心就重新变得百感交集,辛酸苦辣似乎一齐倒在了她的心头,蛰的她痛不欲生,几乎流泪。躲避着婆婆的目光,狼狈的奔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合荼才掩着面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却又不敢哭的太大声,生怕被人听到了。她哭得是那么委屈,那么悲惨,即便身边的程晏一次次的用小手抓着她的胳膊摇晃,也不能止住她的眼泪。谁都不知道,在那一刻,她是多么想回家,多么想在父母身边,即使他们骂她打她,她也甘愿承受。心里这么想着,回忆着,合荼的眼眶蓦的又红了起来,她的喉头哽咽着,鼻头堵塞,泪水便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近来她的泪水特别的多,似乎要将她淹没的趋势。合荼呜呜咽咽的哭泣着,一边泪眼模糊的瞧着熟睡着的程霖,心头委屈的似乎有人在用手用力拧着她的心。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她被一阵小动静惊醒过来的时候,太阳才往西边挪了一点点,程霖仍旧熟睡着,没有醒来的趋势,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消失在了大门外面。 那是程加桦跟程加纪出门的声音。 合荼长叹了一口气,撑起身子,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她仍旧觉得很困,头十分发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勉强支撑着拿过针线篮,准备做她一向擅长的针线活计。日影渐渐西移,程霖打了个哈欠,从梦中醒来,合荼便把他抱在怀里喂食,暮色四合的时候,程加桦才回来,照常到屋里来看一眼程霖,抱上一回,便要转身离开,准备去加叶的房间休息。偶尔两个人平平和和的会说上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合荼瞧见他,便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两句,用这种方法来发泄心头的那一堆酸苦辣。年轻的程加桦当然不甘心忍受她的尖刻的话,必定要反驳回去,两个人便又吵了起来。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芳荷生下孩子,到程霖半岁的时候,才稍微有所缓解。 芳荷生产的那天,空中正飘着一场大雪。 也许是芳荷心心念念的想要生个女儿,结果生下来果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小家伙的性格似乎好得很,一生下来,也不哭也不闹,反而抿着嘴笑了起来。屋里的人瞧着她的这副神情,虽然觉得不是儿子而有些失望,却被她的乐观的小表情所打动,都乐呵呵的笑了起来。加纪的高兴更甚,他好奇地看着小家伙,觉得神奇的很,这是他自己的孩子,他终于当爸爸了!他高兴地抱着婴儿小小的身体,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惹得在床上无力躺着的芳荷情不自禁的笑了。程铁龙给小丫头起了个名字,叫程思温,希望她性格温和,将来的前途生活也十分平稳。芳荷对这个名字也满意的很,她对全家的反应也没什么说的,只是瞧着他们高兴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功劳完成了,也十分满足。 其实说起来,芳荷的年纪才十九出头,自己也还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突然就有了一个小宝贝,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照顾疼爱才好。她一点经验也没有,加上那段时间家里一个亲戚的长辈过世了,请了穆仕过去帮忙主持家务,没有人可以帮她带看这个孩子。无奈之下,她只好求助合荼,毕竟合荼已经生了两个,比她有经验的多。可是她哪里想得到,合荼连自身都忙不过来,加上一身的小毛病,已是在硬撑着照看程霖。蓦的芳荷也要把程思温塞过来,她就觉得有点顾不过来。可是家里一个偌大的院子,活计说多不多,说不多其实也多,如果她去做活计,没经验的芳荷就要同时照看两个孩子,通常情况下都是手忙脚乱,有一次还差点没看住程霖,让他摔在了地上。后来,两个人的情况就转变成了芳荷去做活计,合荼来照看两个孩子,情况才总算没有变的太过糟糕。只是合荼心里有苦说不出,本来好不容易盼着程霖大了一点,不像刚出生时那般难照看,却又来了一个刚刚出生的程思温,小丫头刚生下来的时候瞧着不哭,安静的很,可是不知怎的,一周过后,开始变得极爱哭闹,院子上空经常徘徊着她尖利的声线,随着她的哭泣,那空气似乎也颤了一颤,仿佛有一把利刃将它撕裂了一般。合荼觉得越发的崩溃了,她经常要面对一个孩子哭的凄惨的场景,还没等她哄好,结果另一个也哭了起来,弄得她手足无措,几欲抓狂。说实话,她觉得自己也快到了抓狂的地步,现在只要看见婴儿的小嘴一张,她的脑袋就轰然一响,似乎有地狱使者找上门来了,这种恐怖的感觉使她恨不得立刻马上逃离此地。但是最让人感到无力的是,她逃不了,也没办法逃,那两个小家伙毕竟不是地狱使者,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她要照看他们,还要忍耐着他们对她的折磨,这种现实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无奈,她不得不忍受着,苦熬着,希望他们快快长大,这样自己也就能早点解脱了。 在这样日日夜无好眠、精神又被极度透支的情况下,就算是铁打的人,身体也熬不住了。终于有一天,当半夜凌晨芳荷抱着怀里不停啼哭的思温又敲响了自己房门的时候,合荼从梦里惊醒过来,睁开眼睛,蓦的感到眼前一阵金星乱撞,整个人似乎陷在不停刮着大风暴的大海里一般摇摇晃晃,眩晕的感觉使她几欲呕吐。嘈杂的耳鸣过后,她听到敲门声越来越急促,连带着把小床上睡的正熟的程霖也吵醒了过来,睁着大眼睛好奇又迷蒙的望着她。合荼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压制住这股子眩晕,吃力地支撑着下床,打开了房门。 “嫂子,你看看!你看看!”芳荷的脸上带着着急,语气十分急促,“思温的额头好烫,是不是发烧了!加纪今天忙,睡在店里了,没回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抿抿嘴唇,瞧着合荼没反应,又焦急的说道,“爸和妈都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来找你,嫂子,你看看,你摸摸思温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她还没说完,只听见“砰”的一声,合荼已经摔倒在她的面前,紧闭着眼睛,嘴唇苍白,脸色蜡黄,已是晕过去了。本就着急的芳荷见她这样,不禁愣住了,她惊惧的张大嘴,扭头朝着院子里喊叫着,直到公公婆婆房间里的灯都亮起来,加叶加意房间里的灯也亮了起来,所有人都裹着外套着急忙慌的跑了出来,七嘴八舌的问她怎么了。芳荷吓得几乎快哭了,指着躺在地上的合荼喊道:“嫂子晕了!嫂子晕了!”又想起怀里的思温,眼泪便忍不住流了出来,嗫嚅道,“思温也发烧了......” 众人一哄而上,连扶带抬的把合荼送到床上,这才使加叶赶紧出去找大夫。茫茫的夜色中,只有这一家的灯火亮着,站在远处望去,仿佛苍茫的大海里一点微弱即灭的星火似的,让人不禁心生苍凉。 第四十九章 合荼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身体发软,头痛脑热。有时候仿佛在干燥炎热的沙漠里,她口干舌燥,觉得太阳光仿佛要把自己的浑身燃烧,眼瞧着不远处有一眼清泉,她却全身无力,怎么也接近不了它。有时候又仿佛身处于寒冽的冷水中,那一丝丝的寒意仿佛食肉的鱼儿一般在她身体周围逡巡不去,或张嘴在她身上咬上千口百口,使她不由得抱紧了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却仍旧驱逐不开那砭人肌骨的寒意。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下,她几乎瘦了两圈,脸上的颧骨明显的凸了出来,眼皮也凹陷了下去。芳荷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边,一边照看着思温,一边又照看着她,生怕自己一时不在,嫂子出了什么意外。她的心里愧疚的很,到现在都觉得合荼晕过去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她半夜去敲门,也许合荼就不会晕倒。在这样的想法催化下,她心里的歉疚越来越浓,即使穆仕叫着她,让她去休息休息,她也不肯,非得要守在合荼身边,就连晚上,也是同合荼睡在一处,时时刻刻提高警惕,用手测看着合荼的体温有没有升降。好在合荼的高烧两天后就退了,她的体温渐渐恢复正常,也开始不说胡话,睡觉时也能安安静静的。芳荷这才放下心来,听了婆婆的话,带着思温搬回去睡了。 合荼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大雪刚停。连着下了两天,院子里几乎被雪堆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虚弱的朝周围望了望,见身边没一个人,只有炉子里的火烧的正旺,发出哔剥的声音。她撑起半个身体,从窗帘的缝隙里朝外望去,只见程加意兴奋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忽的一下摔倒在厚实的雪上,却不肯起来,赖在上面打滚。穆仕带着程加纪和程加叶在扫雪,几个人时不时的聊着天,显得和洽至极。合荼收回目光,朝桌子上望了望,见桌子上摆着一杯水,便支撑着下床,想喝点水来缓解一下嗓子里的干渴。 “你醒来了?”一只脚踏进门来的程加桦惊诧的问道,他手里端着盘子,盘子里摆着一碗粥,似乎是端给她喝的。 两天的发烧昏迷已经使合荼的脑海中淡化了之前的记忆,此时看到程加桦,她只迷迷糊糊的想起来先前跟他吵架时的情景,但那种气急败坏的、无助的情绪却减轻了,没有当时那么激化了。她点点头,发出微弱的声音,说道:“我病了?” “你发烧了。”程加桦把粥放到桌子上,“躺了两天。”他伸手摸了摸合荼的额头,触手温热,却不是烫人的温度了,便放下了心,“还好烧退了。” 合荼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直到额上那刺人的冰凉消失之后,才问道:“小晏呢?小霖呢?” “爸看着呢。”程加桦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还好这两天芳荷照看着你,不然妈那边忙得很,我又不会照顾人,一时都忙不过来。” “芳荷呢?”合荼回到床上,朝周围望了望,见自己这两天虽然病着,但房间里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明显就是芳荷来打扫的,不禁心生感动。 “她回娘家去了。”程加桦心不在焉的捡起茶几上的杂志,翻开看了几页,“那思温不是也发烧了吗?都很忙,照看不过来,她就抱着孩子回去了。” “思温也发烧了?”合荼不由得担心的皱起了眉头,但如果芳荷带着孩子回家去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也许在娘家里,她跟孩子能被照顾的好一些。她伸手拿起旁边的衣服,准备穿戴,蓦的又听见程加桦说道:“你赶紧把粥喝了吧,那是妈刚做好的。” “等我穿起衣服来。”合荼缓缓地系着扣子,仍旧觉得头脑晕眩的很。刚刚喝水的时候,她趁时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竟是那样的憔悴枯黄,又是狼狈,又是不堪。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地洗个澡,将自己收拾齐整来。 “你吃吧,我出去了。”程加桦站起来,淡淡的说道。他指着粥,再次说了一遍,“记得喝。”这才离开了。 合荼缓缓地穿衣服,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往盆子里倒水。她的动作很慢,似乎一个衰老的老妪。洗完脸,她在桌前坐下来,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直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不是那么难看了之后,她才收起梳子,一勺一勺的喝起桌上的那碗粥来。那是一碗肉粥,味道做的恰到好处,入口十分甜滑美味,合荼一向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却被这碗粥打开了胃口,不知不觉就喝了个干净。她觉得渐渐有了些精神,头似乎也不那么晕眩了,这才站了起来准备收拾床铺。院子里的人仍旧忙活着扫雪,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醒过来了。 这一场大病之后,合荼的身体就变得更加瘦弱了下来,精神大不如以前了。好在芳荷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穆仕在亲戚那边的事情也忙活完了,加上冬日里,园子里没多少活计,就能帮合荼看着点孩子。合荼觉得轻松了一些,晚上因为程霖不时的被穆仕抱过去照看,程晏同她睡在一处,她也能渐渐地睡一个好觉。程加桦依旧在程加叶的房间里住着,丝毫没有想要搬回来的打算,但他们本来是小两口,这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有一天,终于在穆仕的勒令下,程加桦不情不愿的搬了回来,当着合荼的面砰的一声把行李扔到地上,说道:“我不想吵架!” 合荼惊诧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如果再吵一次,我就继续搬到加叶房间去住。”程加桦又说道,转身不管不顾的走了出去。合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一阵凄凉,他始终还是不明白自己那段时间为什么会那么崩溃,她完全是因为他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在自己最无措最脆弱的时候不来帮忙,反而质疑她、责问她、叱骂她。合荼从来对程加桦没有抱过太大的希望,但是他们总归是夫妻,她对他再怎么不满,心底里总还存着些柔情,在她难过的时候、委屈的时候,心底里的这些柔情就会渐渐地浮上来,蒙蔽了她的眼睛,让她说出些展露内心的话。只是程加桦却从来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细细品味了解,在他的心里,合荼就是一个无理取闹、脾气又十分夸张的女人罢了。 合荼的身体,一直到程霖六个多月的时候,才渐渐地见好。那时天气也转温,不再那么寒凉了,她怕冷,便每天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个钟头,以此来驱体内的寒气。程加桦依旧每个月往她的手里交钱,虽然数目比起之前来少了很多,但还能勉强使合荼满意。她不知道外面的债他还了几成了,也从来没问过,在她的心底里,那些债是他欠的,就算他不想还,债主要找也是找到公公头上去,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便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从来不去细想。日子如同绿叶上缓慢爬行的蜗牛一般,一日一日的过去了,随着太阳公公散发余热的能量越来越强,人们身上穿着的衣衫也越来越薄,额上总是挂着一脑门的汗,觉得天气炎热的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在暑气的催逼下,人们也不愿意长久的待在闷热的屋中,或坐在茂盛的树下乘凉,或坐在大门口享受着穿堂风带来的些许凉意,他们谈论着家事,或者是外面听来的八卦,只要是不忙的时候,他们总不愿意让自己的嘴闲下来,叨叨上两句才会觉得心里舒服,仿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也驱除了夏日的炎热似的。 七月中最热的一天的时候,程铁龙把程加桦合荼夫妻两个叫进了正房里。 他一本正经的坐在椅子上,严肃的看着他们,架势看起来大不同于往常。程加桦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一看到父亲那张虽然布满皱纹却十分严厉的脸,就马上低下了头,就近寻了张椅子坐下了。合荼跟在他身后,只迅速地瞥了一眼公公,就不敢看他了,她低头急切的寻找着椅子,却没找见,只好立在程加桦旁边站着,心里想公公要说什么,自己听完就赶紧走是了,她可不愿在那两道严厉刺人的目光下多呆上一会儿。 程铁龙见两个人都摆出了一副要听他说话的认真姿势,便坐直了身体,缓缓说道:“你们结婚时间也久了,加上加纪娶了亲,院子里能住的房间本来就少,这么多人挤着,日子过得也不方便。我之前想过要分家的事情,但是加叶年纪小,还没娶亲,就把这件事先搁到一边。如今你是老大。”他把目光转向程加桦,“家也成了,业也立了,再让你跟你媳妇孩子挤在这个小院子里,也不成个话。你们自己想个办法,搬出去吧,年纪都大了,也不该靠我这个老头子养你们了。” 程加桦跟合荼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冲上心头来。让他们搬出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让他们再继续在这个院子里住着了吗?他们紧紧地盯着父亲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是在说笑,可是程铁龙的表情那么严肃,哪里看起来像是在说笑的样子。 “爸。”程加桦着急的说道,“你让我们现在搬出去,我们一时间搬到哪里去啊?不是让我们流浪街头吗?” “我没说让你们现在搬出去。”程铁龙皱起了眉头,“你先出去找住的地方吧,等找好了,再搬出去也不迟。还有,加纪现在住的房间太小了,你们搬出去,房子也好腾出来给加纪住。”他站了起来,背着手,朝着门外踱去,似乎要离开的架势。 “爸!”合荼急忙喊道,她站了起来,面上露出焦急的表情,“我们,我们去哪里找住的地方啊?您这话说的也太着急了些啊。” “加桦已经是大人了,这种事情还要问我吗?”程铁龙的眉头更紧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置下这个院子了,钱也从来没跟父母要过一分,你去问问别家,哪有儿子结婚了还一直靠着父母老子养着的?” “爸......”程加桦站起来,欲哭无泪的看着父亲的背影,“可是,我没,没钱......” 程铁龙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家,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一份,我谁也不偏,你现在出去置办院子,院子的钱我暂时给你出,但以后分家的时候,这院子的钱就要从给你的家产中扣去。到时候就别叽叽歪歪的说我偏心,这话你可听见了?” “知,知道了......”程加桦嗫嚅着,眼角余光看到合荼张嘴还要说什么,急忙拉了拉她的胳膊,瞧着父亲走出去了再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才低声说道,“别说了。” “这怎么行?”合荼焦急的说道,“这不是把我们赶出去吗?小晏还小,小霖更小,我们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程加桦笑了笑,似乎胸中已经有成竹了似的,“这你别急,其实爸这个想法我早就知道了,也做好准备了,总不能等着爸把棍子打到头上了我才等着逃吧?至于院子,我早就看好了,就是没钱才没买下来。这个家迟早要分,把我们赶出去也是迟早的事,说那么多也没用。” 合荼惊诧的看着程加桦,她实在不能够接受父子之间竟还存着这种心思,亲人不该是互帮互助、互相团结在一起的吗?为什么他们总是要想着分开,总是想着自己,只要不在自己的利益上站脚,就不为对方着想呢? 程加桦见合荼呆呆地看着他,还以为合荼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解释道:“加纪迟早也会搬出去的,只是现在还太早,爸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已。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那处院子赶紧买下来,虽然位置偏了一些,但是面积大,价格便宜,迟了我怕别人买走了。”他说着,急匆匆的朝外面走去,“我先找人谈去,谈妥了再跟爸要钱。” 合荼听着程加桦的声音渐渐向消失在门外,心里的失落感越发的强烈了。虽然他们父子之间的这种相处模式她早已习惯,但是这一刻事情真正落在她头上,她才觉得公公实在太过于没有人情味了一些。但是很快,她的心思就被转圜了,也许搬出去日子会好过点,总比在这个院子里整日看着婆婆的脸色生活强。她之前不是一直盼着分家来的吗?她不是一直盼着有一处自己的家吗?现在这种时候终于来了,她还失落些什么劲儿呢? 这么一想,合荼的精神便为之一振,她扬起了头,脸上展露出笑容,仿佛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似的,几乎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出去。 两天之后,他们拥有了一个新的院子。 那崭新的产证拿到手里的时候,合荼的心情是激动的、雀跃的。她把那个小本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也摸了好久,这才依依不舍的把它珍藏了起来。既然院子已经买下了,他们就要着手搬出去了。在搬到新家之前,合荼存了好些幻想。幻想着那院子是如何的大,如何的精致,如何的被收拾的妥妥帖帖的,就等着他们大包小包的搬进去呢。结果一家人走走停停的终于停了下来的时候,她脸上的喜悦顿时凝固了,呆呆地望着眼前如同废墟一般的破房烂屋,简直不可置信,这就是自己将来要生活的地方。 “下车了!下车了!”程加桦兴奋地喊着,先把坐在木头推车前面的程晏抱了下来,又伸手去抱合荼怀里的程霖,好让合荼下车。合荼望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又是失落又是愤恨的表情,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新院子!” “是啊。”程加桦不解的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如同自己一般高兴。 “你看看,这哪里新了!”合荼指着那连院墙都没有的院子,又指了指那石头砌起来的屋顶有些塌陷的房屋,“看起来就是一堆破烂!” 程加桦这才明白合荼为什么会露出那副表情,他了然于胸的笑了笑,说道:“怕啥,破烂,咱就把它修好就是了么!我认得几个朋友,都是修房子的好手,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明天就来帮着咱们把屋子修起来。你别看它现在这副荒唐样,修好来好看着呢!” 合荼怀疑的看了他几眼,不过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除了他说的那样,似乎也没什么办法了。她跳下车,接过程霖,心想着先进屋看看,瞧瞧屋里是个什么情况,会不会还能住人。 两个大人,一个手里牵着个小娃,一个怀里抱着个小娃,亦步亦趋的进了那半敞开着的破烂铁门。 这院子虽然破烂,然而面积实在是广阔,得有小学里的两个操场大,虽然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荒草,但是收整收整,里面还能辟出一个菜园来。听程加桦说,这里之前是一个小小的办事机构,进去一瞧,果然规格规规整整,不像是一般人家里设计的那样,房屋的面积也很大,他们买下的只是前面一部分,后面一部分却给另一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已经修缮完毕,正式的居住了下来。合荼问程加桦,为什么他们没有把前面这部分也买去。程加桦笑了笑,说道:“他们后面那部分院子也大得很哩,要说把前面这部分也给买下来,他们哪有那么多钱,只够买后面的了。不过不担心,等明天我先把互通的那地方给砌起来,他们也就不能随意走到我们家来了。”原来房屋前面跟后面有个通道,如今隔开的地方只是堆着些杂物,合荼走到跟前去瞧,还能听见那户人家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呢。 一家人把屋子里转了一圈,只见大部分地方还是完整的,就是屋顶几乎塌陷的露了天。合荼指了指原来应该是办事大厅的屋顶,说道:“这屋顶塌的太厉害了,要修一修。”又指着最里面的那间小屋,说道:“里面那间倒还可以,我们可以暂时在里面挤一挤。对了,这厅也太大了,你得跟他们说一说,砌墙隔出几间屋子来。” “知道了,知道了。”程加桦应答着,他搓着两只手,不停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脸上充满了熊熊的斗志。被他脸上的表情所感染,合荼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可是他们的新家啊,以后他们就要在这个地方生活着,过一辈子了。 第五十章(一) 把程霖交给程加桦看着,合荼从那简陋的车上把被褥行李都拿了下来,准备简单的收拾一下,好让全家人晚上有个地方睡觉。她整理着,打扫着,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若是早知道这地方还没装修好,就先不搬出来了,可是那程加桦偏偏一脸神秘,什么都不说,只催着她搬家。她叹了一口气,既然来都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不过这一小间屋子,打扫一番还是能看得过去的,只是连张床也没有,角落里只摆着一面大木板。她把那面大木板清扫干净,把被褥都铺盖上去,简单的制作出了一张床,这才朝着外面喊道:“程加桦!程加桦!你把程霖抱进来!” 程加桦闻声就进来了,他把程霖放在床上,又呼喊着在大厅里跑来跑去玩耍的程晏,扭头对合荼说道:“我出去一下。” “干啥去?” “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把工具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就过来修房子,不然这乱七八糟的,也没办法住人。”程加桦说着,就迈步朝外面走去。合荼继续弯腰整理着,睡的地方是有了,但是吃饭的地方还没有,合荼便凭着自己的聪明机智,在大厅的角落里搭出一个小小的灶台来,把带来的锅碗瓢盆都摆了上去。准备完毕后,她直起腰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咧开嘴笑了。 “妈妈妈妈!”程晏笨拙地朝她跑过来,小手指着外面,“有人来啦!” 合荼不解的看向外面,不知道是谁来了,难不成是有人来找程加桦的?她转身朝外面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一个身影已经闪了进来。那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妇女,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她,问道:“你是新搬来的啊?” 合荼点了点头,猜测着她的身份。那妇女便笑道:“我是对门的,这院子荒废了好久,好不容易看见有人搬进来了。”她探头朝屋里环视了一圈,嘴里不禁啧啧有声,“这还没收拾好呢?” “是啊。”合荼不习惯跟陌生人打交道,但还是回答道。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还没收拾好,没地方让你坐。” 那妇女也跟着笑了,说道:“我也是在家呆着无聊,才过来看看。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能帮的就帮你。”她低头看见躲在合荼腿后面的程晏,不禁笑道,“哎哟,这小丫头长得可真是水灵。” “我闺女。”合荼笑着,伸手拉着程晏的手,想让她站出来对着那妇女打个招呼,只是程晏胆胆怯怯的,怎么也不肯出来,一个劲儿的往后躲,合荼没办法,只好笑道,“年纪小,怕人,你别见怪。” “没事,没事。”妇女扯着手里的男孩儿,那男孩儿便勉强喊了声“姨娘好”。合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对他说道:“你也好,你也好。” “我也有个闺女,不过还小的很,才一岁多,不会走路。”妇女笑道,“你有空就带着小丫头过来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合荼。”合荼说道,伸出手准备在手掌上写出自己的名字,却又愣住了。时间这么久了,她早已忘记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了,不由得再次露出了抱歉和害羞的笑容。 妇女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热络的笑道,“我叫彦康,小丫头叫什么?” “程晏。” “好名字,好名字。”妇女装作很懂的样子,“跟小丫头一样。那你们有空过来玩,晚上要是没地方吃饭,就来我家吃!”她说着,挥了挥手,带着小男孩儿出去了。合荼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门的铁门后面,脸上的故作出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听她那话说的,好像我们没饭吃成要饭的了似的。”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也不管程晏能不能听得懂,“一上来就装作跟人很熟的样子,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跟她说话。”她抱怨着,似乎那妇女这番热情的招呼刺伤她了一般。其实那妇女也只是好心,刚开始合荼对她的好心还有些感激,只是到后面听她说话的语气,心里就顿时觉得不舒服起来。妇女的话,似乎触碰到了她那敏感的自尊心,并且刺伤了它。 她回到那间小小的屋子,抱起程霖,呆坐着等待着程加桦回来。日子在这一刻蓦的变得无聊起来,在这破旧的残房里,没有电,没有可以聊天的人。那台从公公手里要来的电视机就摆在脚边,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合荼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瞧着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由明亮渐渐转变为只能隐约看清周围物事的光线,她才站了起来,把程霖放在床上,用被子把他圈起来,叮嘱程晏道:“你看好你弟弟,我去做饭。” 程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又听见妈妈说道:“要是弟弟从床上摔下来了,看我不把你的屁股打烂。” 这句话才真正引起了程晏的注意,她抬头望着母亲,一双大眼睛在薄黯中闪着光,急忙点了点头。 合荼走出去,从灶台上翻出来一根蜡烛,点燃来放在一边,这才着手做起饭来。 这灶台看起来有模有样,却没有给她的做饭带来任何的便利。柴火燃烧起来之后,青烟直往外扑,呛得合荼咳嗽个不停,没过一会儿,整间大厅里就全都是烟了,她急忙扑灭火,把那扇破旧的铁门打开来,手里拿着一面报纸,用力地朝外面扇风,企图把烟都扇出去。她太急于把屋子里装饰出家的模样了,却不曾想到,好看的表面永远不能带来实惠的操作,这不停呛着她的口鼻的青烟就是证明。她越发的用力扇着,腿突然被人抱住,程晏软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妈妈,着火了吗?” “你去看着你弟弟!”合荼急忙喊道,“进去,把门关起来,烟就进不去了!” 程晏赶紧回转身跑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起来。合荼费了好大的力气,厅里的烟才慢慢的散了,在蜡烛微弱的光线下,那简陋的灶台上一片狼藉,显得狼狈不堪。 合荼扶着腰喘了一口气,失望的望着它,正在心里打算着这顿晚饭要怎么解决,外面就传来了程加桦的脚步声。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挥舞着手,问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是烟?” “爸爸!”程晏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细声喊道。 “我想做饭来着。”合荼说道,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直起腰来,“没想到......” 程加桦走到灶台跟前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说道:“这怎么做饭,烟又没有出去的道,全跑到屋子里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你们吃这个吧,明天我在外面修一个灶台,这几天就暂时在外面做饭吧。” 合荼接过纸包,朝里屋走去。程晏靠在床边,一只手紧紧地拉住程霖的胳膊,闻到纸包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她抿紧了嘴唇,馋涎的望着它。 “饿了吧?”合荼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打开纸包,里面是两个肉夹馍,还热乎着,令人生津的香味顿时充满了整间屋子。程晏急忙放开抓着程霖的手,激动地跳了起来,边跳边喊道:“我要吃!我要吃!” 合荼擘开一半,递给程晏,程晏急忙低头吃了起来,一大口一大口,几乎要噎住。 “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合荼说道,也凑上去咬了一口。她闭上眼睛回味着,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她不由得笑了。看见母亲跟姐姐吃的这么香,程霖也不罢休了,他往前爬了两步,伏在合荼的膝盖上,仰着头张开了小口。 “你也想吃是吧?”合荼笑道,擘下一小块递到程霖的嘴边,程霖便咬了一小口,细细的咀嚼起来。 程加桦走进屋,看见娘三个凑在一块吃肉夹馍的情景,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小声的说着话,小口的咀嚼着,看似温馨,却使他心里觉得发酸。那周围衬托着她们的一切是那么的简陋,几乎像是流浪汉住的屋子,那简单搭起来的床板,虽然被合荼收拾整理了一番,但仍旧显得破旧不堪,人坐上去也会发出咯吱咯吱似乎随时都会倒塌的声音。狭窄的窗户上还没装窗帘,外面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圈出小小的一块清光,光线里还弥漫着飞舞的灰尘。到处都是破砖烂瓦,到处都是白灰黄土,就连为他们遮挡的墙壁上,也是油漆剥落,凌乱不堪。程加桦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合荼和孩子们,心里生出了浓浓的愧疚。是他的一意孤行,才让她们住在这么狼狈的地方,明明她们可以在父亲的院子里多住上几天,等着房子修好了才搬出来的。可是他实在是太着急,自从父亲说出来让他举家搬出去的话之后,他面对他的神情,就越发的严峻了,那双严厉的眼睛,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说,你怎么还不搬出去?你怎么还不搬出去?再加上自家园子里的菜,父亲竟然都对它们限起量来,不让她们拿的太多,吃的太多。这急切的想要把他们排除出去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程加桦微弱的自尊心,所以手续一办妥,他就迫不及待的催促着合荼收拾东西,搬出来了。如今瞧着周围这落败的场景,他在心底回味着,思考着,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马上搬出来。因为自从父亲给了他买院子的钱之后,他就敏感的察觉到,他对于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外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了。 “好吃吗?”他走到合荼身边坐下来,探头问着程晏。 “好吃!”程晏已经吃完了,她急促地点着头,张开油乎乎的小嘴喊道,“妈妈,我还要!” “好好好。”合荼又掰下来一块递给程晏,扭头问程加桦,“你吃了没?” “吃过了。”程加桦点了点头,刚刚出去找他的那帮兄弟的时候,已经在兄弟家里吃过饭了,正是惦记着妻子跟孩子们没东西吃,他才特地又绕了一个弯子,寻了个小摊买了两个馍,才走回来的,“明天早上五点他们就过来,晚上我们就早点睡,明天也早点起来,别人家来了,我们还在床上躺着。” “知道。”合荼应道,她已经吃完了手里的馍,便把纸揉成一个团,扔到角落的垃圾堆里,起身去往盆子里倒水。那水是她下午的时候在院子里的井里打出来的,水质还算清澈,不是太浑浊。凑合着洗过脸,她又浸湿了毛巾给两个孩子擦脸,最后才对程加桦说道:“你也去洗洗吧。” 程加桦就着两个孩子洗过脸的水随意洗了洗,便用毛巾擦干了脸,脱鞋上床。他一把抱起程霖,在空中上下摇晃着,逗弄着他。程霖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开心极了。程晏急忙也爬上床,趴在爸爸的胳膊上,喊道:“我也要飞!我也要飞!” “好好好!”程加桦放下程霖,举托起程晏,在空中飞了起来。爷三个笑闹成一团,在昏黄闪烁的烛光下,他们的影子被高高的投射在墙壁上,仿佛在演出一场皮影戏。 合荼望着他们,不由得笑了。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展露出笑容,虽然这居住的环境是这么的差强人意,但她仍旧充满希望的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 第五十章(二)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厅口的大铁门就被敲响了。 合荼早就起来了,程晏被妈妈的动作惊醒来,坐在床上兀自玩耍着。听见门被人敲响,她急忙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五个并不认识的汉子,脸上都挂着笑呵呵的笑容,看到合荼,便大大咧咧的问道:“嫂子,大哥呢?” 合荼便知道他们是谁了,急忙转身朝屋里喊了几声,待到听到程加桦充满睡意的含糊的应答声之后,她才笑着回头说道:“他还睡着呢,你们先进来找个地方坐着,我现在就催他起床去!” 程加桦一听到兄弟们都来了,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他马马虎虎的洗了把脸,就精神奕奕的走了出去,同他们站在一块儿,绕着整个屋子来回走了一圈,不停打量着,也不停地商量着到底要怎么修才成。太阳公公从东边的山头爬到半空中之后,他们才开始陆陆续续的往外面走,两个人径直走上大路朝外面去了,其他三个人同程加桦在院子里逡巡着,似乎在商讨这院子应该要怎么收整才好看又实用。合荼不懂他们说的那些,她笑呵呵的在井里打水,在程加桦和一个汉子临时帮她搭起来的锅台上准备做早饭。程晏跟在她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对这个露天的锅台很是感兴趣,不是拨弄拨弄这个,就是查看查看那个。合荼呵斥了两句,就顾不上管孩子了,她要做八个人的饭,这可是件大活计,还要时不时的跑回屋里去看看程霖在做什么。虽然她已经把他用绳子绑在小床里了,不用担心他会掉下来,可是她心里仍旧挂念着,一顿饭的过程,她往屋里跑了七八次,累的气喘吁吁。终于,一顿早饭做好了,她望着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的八碗面,满意地笑了, “孩儿他爸!吃饭了!”她直起腰,冲着远处的他们喊道。程加桦听见了,冲她摆了摆手,扭头对着那三个人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便转身朝她这边走来。合荼笑呵呵的,从里屋抱了程霖出来,在桌边坐下,哄着程晏捧着小碗吃饭,她则一口一口的给程霖喂了起来。 程加桦跟那三个人在桌边坐下,那仨个人其中的一个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对合荼说道:“嫂子做的面闻起来可真香!” 程加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你闻着香,吃着更香,你吃两口尝尝!” 那个人便捧起碗吃了两口,果然又是点头又是竖大拇指的。合荼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说道:“赶紧吃吧,对了,其他两个人呢?” 程加桦说道:“他们去拉水泥了,等会儿我们还要去搬点砖过来,我打算在这两边砌两面墙,把院子跟屋子隔开来。” 合荼笑着点点头,这些活计交给他们来做,她显然是十分放心的。她心里洋溢着一种作为东道主的欣喜心情,不停地打量着那三个人的面孔,看到他们笑她也笑,看到他们开心,她也发自内心的开心。结婚几载,她终于有了自己是主人来招待客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说十分新奇跟满足,在这种感觉的催化下,她想说出更多得体跟热络的话来表示对他们的欢迎和感谢,然而她又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说出来的话总是像一个急于表达对糖果的热爱的小孩子似的,让人觉得有些青涩生疏。 正在吃饭间,那两个人也回来了,牵着一匹骡子,骡子屁股后面还拉着一辆木头推车,车上装满了一袋袋的水泥。闻见饭菜的香味,他们又是笑又是责备的说道:“你们倒在这里好吃好喝,让我们去做苦力活。”边走过来,在空着的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吃吧吃吧,吃完我们一起干苦力活。”程加桦笑道,他招呼着他们,眼瞧着一个人的碗里空着,便对着合荼使眼色,让她再去盛一碗,合荼刚起身准备把碗拿过来,那人不好意思的笑道:“麻烦嫂子了。” “没事。”合荼笑了笑,拿着碗给他重新盛了一碗面,放在了他面前。直等到他们都吃完了,起身去忙了,她才捧起自己面前的那碗已经坨了的面,匆匆地吃了起来。除了这些后勤活计,忙完了之后合荼便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她就抱着程霖,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忙活。只见他们先是竖了个梯子,爬上屋顶把屋顶修缮一番,好让他们刮风下雨的时候也能在屋里安安心心的睡觉吃饭。他们直忙到了中午时刻,合荼做好午饭之后,那屋顶也只修了一小半,各个人都灰头土脸的爬下来,直嚷着肚子饿,捧着碗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面。吃完午饭,他们都循着各自回家的路回家去午休了,太阳火辣辣的晒在头顶,一点活计也做不得,待到下午不是那么热的时候,他们再来,做活计也就不是那么的闷累了。 合荼抱着程霖,边摇晃着边哄着他睡觉。程晏已经卧在床上睡着了,发出细细的平稳的呼吸声。程加桦洗了把脸和脚,也在床上躺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表情既疲惫又兴奋,似乎在做一件很累人却又很能鼓舞人心的工作似的。 “他们给我们做活,要钱不?”合荼问道,她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们现在身上的钱没多少,每一分都要掰开来花,支出的帐都要记得清清楚楚,才能有计划的花钱以及做接下来的生活的准备。问完这句话,她接着哄着怀里的程霖,期待的看着程加桦的脸。 “钱肯定是要给的。”程加桦翻了个身,给程晏盖了盖被子,“虽然是兄弟,但人家的时间和精力也不是白白来的。” “那你有没有跟人家商量好给多少钱?”合荼粗略的算了一下,“五个人呢,那得花......” “你别管了。”程加桦不耐烦地说道,“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合荼看了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际数目,但她踌躇了半天,还是说道:“没多少钱,还留着以后要给小晏交学费呢。” “那算了,我来想办法吧。”程加桦闭上眼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十分烦心。合荼也不说话了,既然他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她问太多也只是浪费口舌。哄着程霖睡着之后,她弯在床沿边上,也略略的打了一个盹,将这个中午对付过去。下午的时候,那五个人又兴高采烈的来了,似乎给程加桦修屋子就跟给他们自己修屋子似的,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之处,他们都要很贴心的做到最好。而且出乎合荼意料的是,他们都对程加桦很好,仿佛他是他们的嫡亲兄弟,竟比真正的亲兄弟还要亲密。凭着以往合荼对程加桦的印象,她老是觉得像他这种人不会有很好的朋友,但是见了才知道,原来他有许多这么要好的、愿意为他付出的朋友。她对程加桦的印象一时变得迷惑起来,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在那些人面前表现出来的,跟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不过,也难怪合荼会这么想,在她的心里,程加桦大抵就是一个薄情寡义、又爱赌钱的浪子,不过在他那些朋友面前,他可是个重情重义、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并且他们都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都很爱赌钱,动不动就喊着“麻将桌摆上来,耍两盘!”的话。只是他们比他有节制力的多,从来不会说赌到忘我的境地,欠一屁股的债,被债主天天追在后面跑。 忙活了两个月,这间破房烂屋终于被收拾出了正常的样子。大厅被隔成两间,隔出来的一间又砌了堵墙,隔成了两间,其中一间就被当做厨房,剩下的一间,程加桦打算着以后等程晏长大了,做程晏的房间,毕竟一个女孩子,年纪大了也不能跟着父母睡,也不能跟着兄弟睡,最好像加意一样,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至于程霖嘛,一个男孩子哪里不能睡?再说他现在还小,等他长大了,自家院子里再盖几间房子也未可知,现在就让他跟着自己睡,也好照顾。这么打定了主意,程加桦就更加放开手脚去做了,他兴冲冲的忙活着,往墙上刷白漆,在厨房里砌灶台,又找木匠做了两张床,费劲千辛万苦搬进还没来得及安装门的屋子里面。把一切该有的硬件设备都备齐了之后,他开始考虑不是很必需的一些装饰,比如安装地板啊、置办家具啊、粉刷天花板啊,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他的口袋空了。钱包瘪了,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不仅地板买不了、家具置办不了,就连兄弟的出工费他也付不起了。百般无奈下,他装修房子和院子的豪情壮志只好到此为止,请兄弟们吃了一顿好饭,送了他们出门之后,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摸着下巴,站在院子里发呆,不停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似乎又在打算着什么。 合荼把整个家打扫完毕,正在往外面清理垃圾,累的直不起腰来,蓦的看见程加桦站在院子里发呆,不由得有点生气,喊道:“你来帮帮我抬下这些垃圾,我抬不动!” 程加桦似乎惊醒了一般,急忙走过来,一把就抬起了垃圾,扔到了推车旁边,打算把车子装满了,运到远处的垃圾堆倒掉。合荼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回到客厅里,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虽然地板还没安装,只是刷了一层水泥,墙壁也是简简单单的涂上去了一层石灰,连家具也都是从公公婆婆院子的自家里搬来的旧家具,但是总归是有了一丝家的味道了。虽然只是水泥地,但却被她打扫清洗的干干净净的,虽然只是旧家具,却被她擦的十分明亮,站在面前,甚至能反映出人影来。就连那新砌的灶台,也被她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整个屋子的角落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灰尘,似乎这不是刚刚修缮好的似的,是它一直都是这般的样子。合荼对眼前的这副场景满意极了,她捶着腰部,不停地环视打量着,默默地微笑着点头。 那厢,程加桦却独自在院子里忙活了起来。他一直说要砌两堵墙,把正门的这一小块空地跟旁边长满荒草的院子隔开来,他想学着家里的样子,开辟出一片果园跟菜园子,以后不仅在吃食上能自供自足,说不定还能像母亲那样把菜运到市集上去卖,可以赚点零花钱呢。虽然没有了帮工,但他依旧兴冲冲的忙活着,边往砖头上涂上一层灰乎乎的水泥,边一层一层的朝上垒了起来。他一直忙到晚上,暮色四合的时候,那堵墙才垒了一半,这时候合荼喊着让他进来吃饭,他便擦了擦头上的汗,在台阶上的盆子里随便洗了洗手,进屋准备去吃饭。 屋里的电线还没拉,除了摇晃的烛光照亮的一小片空间,其他地方仍旧是黑糊糊的。合荼给程霖喂着饭,一边查看着程晏吃饭的程度,说道:“屋子里得通电,老是燃蜡烛,啥也看不清,不方便的很。” 程加桦沉默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心思还在那两堵墙上面,丝毫没把合荼的话听进去。等到心思回来了,他顿时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刚刚说啥?” “我说,屋里得通电。”合荼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程加桦这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其实屋子里早就把电线给铺好了,就等着交了电费之后通电呢,但是他身上现在是一分钱也没有,哪儿来的钱交电费,为了装修这个院子,他连工作也辞掉了,两个月没有收入,都是凭着这个兄弟身上借一点那个兄弟身上借一点,才渐渐地把这个院子修好来的。现在合荼突然说要通电,他便把手一伸,说道:“那你钱给我,我明天交电费去。” 合荼的眼睛在模糊的亮光中闪着冷漠的光芒,她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哪有钱。” “你不是存了些钱?” “那些钱是用来给小晏和小霖将来上学用的。” “小晏小霖上学还早着呢,总归交电费的钱还是有的吧?” “没有!”合荼斩钉截铁的说道,她把手上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沉着脸说道,“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连交电费的这点钱也要跟家里要吗?” “我是实在没钱了。”程加桦苦着脸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装修用去了多少钱,就那些钱我还是跟兄弟们借来的呢,将来都要还,现在我身上哪儿还有钱。” “你要是以前不赌,不输那么多钱,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合荼不依不饶的说道,反正就是不肯拿出来一毛钱。 “说眼前的事,怎么又提到以前了。”程加桦放下筷子,“你先拿出点,我交了电费,咱们一家人好生活,天天这么点着一根蜡烛,黑糊糊的,啥事也干不成。” “我没钱。”合荼依旧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说完之后又仿佛发脾气似的,冲着正专心吃饭的程晏喊道,“好好吃!你看你吃的到处都是!你这不是浪费粮食吗!你以为咱们家钱多得很,可以由着你浪费粮食!” 程晏呆呆地看着母亲,又看看父亲,不解的往嘴里送着面条。 “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程加桦匆匆扒完面,站起来朝着客厅走去。他在橱柜上顺手拿了一根蜡烛,又被合荼喊道:“蜡烛也是要钱的!你点两根,真是浪费!” 程加桦被合荼这种蓦然而起的斤斤计较的小气感给惹怒了,他啪的一下把蜡烛扔回橱柜上,嘴里嘟嘟囔囔的朝外面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合荼撇了撇嘴,继续给程霖喂饭,嘴里小声说道:“以前没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现在知道了。”她抱怨着,却又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监督着两个孩子吃完饭,她才捧起碗吃起自己的那份来,吃到一半,突然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她浑身一抖,心急跳起来。 第五十一章(一) 房间里的烛光呼啦一闪,合荼急忙护住了烛光,不让它被吹灭,一边站起来探头探脑的朝屋子里面望去。那是隔开的另一间屋子,尽头就是早先买下另一边院子的那户人家。隔墙还没来得及砌起来,所以仍旧能很清楚的听见隔壁的声响。合荼拿起蜡烛,朝着屋里走去,走到那小小的通道口,她准备抬脚迈过,冷不丁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她急忙站稳,就着蜡烛的光仔细一瞧,却发现是一袋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垃圾扔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可是回忆了好半天,也没回忆起来,她便确定了,这袋垃圾是对面那户人家扔过来的。眼瞧着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屋子里被人扔了一袋腌臜的垃圾,她不禁起了怒火,把蜡烛在桌子上固定,叉着腰就对着对面喊起来:“对面的!对面的!你给我出来!” 这句话出口,对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出来应声。合荼便又放大了嗓门喊了几次,这声音甚至把程加桦都给吸引过来了,他疑惑地站在她的身后,拉过要上前看热闹的程晏,问道:“你在干嘛?” “你瞧瞧!”合荼气急败坏的踢了那袋垃圾一脚,“竟然还有人把垃圾往咱们家里扔,这什么素质!”说着,她又对着对面喊了起来,这时候对面终于有回应了,一个中年妇女挽着袖子气冲冲的走了出来,她的面色铁青,似乎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晚娘脸,就算笑着的时候也是令人心里感到十分的不舒服,似乎她随时都能收起笑容冲上来打人。她走出来,翻着白眼瞪着合荼,尖声喊道:“叫什么叫!大半夜的叫什么叫!烦不烦!” “你把垃圾扔我家里!你还有理了?”合荼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由得更加生气了,她弯腰一把拎起那袋垃圾,朝对面用力扔了过去。 那妇女敏捷的躲闪开了,仍旧叉着腰,喊道:“我扔垃圾怎么了?这里都是我扔垃圾的场所,多少年了,我每一袋垃圾都是朝这里扔,咋你来了我就不能扔了!”说完,她又拎起那袋垃圾扔了回来。 合荼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妇女,没想到她是如此的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眼瞧着那袋垃圾又被扔了回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她再也忍不住了,拿着那袋垃圾跨过残墙就往对面冲去,狠狠地将垃圾拍在了那妇女脸上。那妇女尖叫一声,使劲挣扎着,但她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过真正怒火冲天的合荼,那满袋子的烂菜叶子、破蛋壳盖了她一头一脸,显得狼狈至极。目的达到之后,合荼往后退了两步,冷冷的瞧着那崩溃到尖叫的妇女,大声说道:“你要是以后再往我家里扔垃圾,我就把你家给烧了,我周合荼说到做到!”说完,她扭转身,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残墙,哗的一下拉上了临时挂起来的帘子。 程加桦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被她异于平常的举动惊呆了。以前他也不是没跟合荼争吵过,但哪里见过她如此这般如同泼妇一样的举动。他瞧着合荼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淡定的捧起碗吃饭,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支支吾吾的说道:“就一袋垃圾而已......我们扔掉不就好了,邻居关系搞得不好,以后还怎么生活?” “这种人,我用得着跟她搞好关系吗!”合荼严厉的斥责道,不由得瞪了一眼程加桦,“你怎么畏畏缩缩的,你怕什么?她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娘,找你麻烦你上去打就成了,还帮她扔垃圾,我是吃饱了撑的?” 合荼明显是把一腔的怒火借在程加桦的身上发泄出来,也不管自己说的话难听不难听。程加桦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他皱起眉头,说道:“你说话就说话,你扯我爸妈干嘛?” “我是打个比喻,谁扯你爸妈了?”合荼因为程加桦不帮着自己说话而感到更加生气了,“我问你,就那么一个没素质的人,你还要跟她搞什么关系?” “我就随便一说,你爱咋样就咋样。”程加桦不想跟合荼吵架,他现在懒得说话,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嘟囔完这句话,他转身朝外面走去,走了没两步,突然又听得合荼的声音冲着他的后脑勺而来,带着千军万马的汹涌气势,“明天把那堵墙砌了!我看见对面那家就心烦!” 程加桦没有应她,连脚步也没停一下,径直走进黑暗中去了。 合荼啪的一下放下碗,也没胃口吃饭了。她恨恨的瞪着在一旁独自玩耍着的程晏,大声斥道:“饭吃完了没有!没吃完你玩什么玩!”吓得程晏浑身一抖,急忙扔下手里的玩具,跑过来吃饭,边吃边偷眼瞧着母亲脸上的神色,感到害怕极了。 “没出息!没出息!一家子人都是没出息的货!”合荼恶狠狠地说着,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似乎有人做了什么万恶不赦的事情惹了她似的。 第二天,程加桦就把那个通道口给堵上了。 他砌了厚厚的一堵墙,似乎那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一个通道似的,然后马马虎虎的刷上了一层石灰,就算是砌好了。合荼对这堵墙满意地很,打量了它好些时候。程加桦不愿意听她啰里啰嗦的唠叨,跑到院子里去垒院墙了,结果没垒上两块砖,合荼又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抱着胳膊冷眼看着他,问道:“你啥时候出去工作去?” “等把这两堵墙先垒起来吧?”程加桦头也不回,他忙着手上的活计,正沉浸在这种单纯劳动的快乐中。 “有什么好垒的?”合荼说道,“你还不出去工作,让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吗?等有钱了,这墙请人来垒,不行吗?” “又不急着这两天。”程加桦仍旧坚持道,“很快就做完了。” “你就做这些没出息的事情,有出息的事情一件也不做!”合荼心里又生起莫名其妙的火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两天尤其容易生气,再想起姐姐和姐夫的样子,想起姐夫的事业和前途,她的心里就不由得更加生气了,“你瞧瞧姐夫,为啥人家就能做到那样!你看看人家家里的装修,你以为他家里的院子和墙都是自己修的?还不是因为他有钱,能请人来修?我姐想要什么姐夫都能买给她,你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再看看小晏身上穿的,你现在连个交电费的钱也没有,你说你能干个啥?”合荼絮絮叨叨的说着,似乎要把心里的埋怨一股脑儿的全都说出来似的,“外面还欠了那么多的债,连装修院子都还要跟朋友去借钱来装修,这话我都不敢说给我姐听,我怕我姐笑话。你什么时候也能像姐夫那样,我出去脸上也有面子,说话也有底气,没必要这么畏畏缩缩的,怕这怕那,连个好日子都过不成。” 程加桦听得不耐烦了,原本从家里搬出来,他心里是十分高兴的,甚至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好好赚钱,争取像父亲那样,把家里都经营好来。前段时间瞧着合荼还兴高采烈的,他觉得十分高兴,心里还有些愧疚,觉得亏待了她们娘几个,现在听到合荼的抱怨,他心里的愧疚就如同阳光下的露水一般迅速消失了,从昨晚到现在,她的嘴就没停过,一直说一直说,内容大部分不是抱怨院子修的一半半,不成个样子,就是抱怨他一分钱也拿不回家里,不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难道他程加桦不想往家里拿钱吗?他心里也有苦衷啊!这么一想,程加桦把手里抹了水泥的转头啪的拍在另一块砖头上面,沉着脸说道:“你能不能闭嘴?” 合荼愣住了,但很快就又说了起来,“你除了让我闭嘴,你还能干啥?有本事你去赚钱去啊!你钱都赚来了,我保证闭嘴,一句话也不多说!” “你除了钱,还能惦记啥?”程加桦心头火气,他扭头怒视着她,“天天过来过去就钱钱钱,我听着就烦,你自己怎么不赚去?” “我要是个男人——”合荼气极,顿时挺直了腰背,“我就去赚了,说不定赚的还比你多。” “烦死了。”程加桦说着,摘下手上的手套,用力扔到一边,手洗也不洗一下,就朝外面走去。 “你干嘛去!”合荼见他也不交代转身就走,赶忙问道。程加桦没说话,他的步伐又是疲惫又是迅疾,渐渐地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望不见了。 “他应该听进去我的话了吧?”合荼嘟嘟囔囔的说着,直到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了,她才转身回到屋子里面。程晏听了她的嘱咐正在照看着弟弟,好让她腾出手来做午饭。合荼和着面,不自觉的又开始叨念起来,“饭也不吃,活该你饿死。”说着,手里加大了力气,似乎那团面就是程加桦,她要在它身上发泄出自己的全部怨恨和怒气。 程加桦这一走,直到半夜才回来。电费依然没交,屋子里仍旧漆黑一片,只有里屋里还闪着一点微弱的烛光。自从搬家以来,在这荒僻的只有两三家邻居的地方,合荼还是第一次在程加桦不在的情况下带着两个孩子独自待到深夜。除了后院那家,其他几家邻居因为地盘太大,竟离他们远得很,在屋子里待着,是一点人声也听不到,一点人的生气也感觉不到。合荼觉得害怕的很,在程加桦回来之前不敢睡,抱着孩子一直在烛光里等着,眼看着蜡烛燃到了一半,窗外传来各种各样隐约的稀奇古怪的声音,似乎是风在屋顶上刮过,又似乎是有人踮着脚从窗外偷偷溜过。终于,铁门一响,被人使劲的推了推。合荼吓了一跳,急忙打起精神,战战兢兢的通过窗帘朝客厅里望了一眼,见那铁门的缝隙外面闪动着一个人影,不一会儿,铁门就又被人大力敲响了来。 程晏被吓醒了,她惊慌失措的看着母亲穿鞋下床,急忙也跳了下去,被合荼呵斥道:“你在床上待着,下来干嘛!” “我怕,我不敢一个人待着。”程晏说道,跟紧了母亲。合荼无奈,只好由着她,自己则拿着蜡烛走到铁门跟前,大声问道:“谁啊?” “我。”程加桦懒洋洋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合荼心里这才舒了口气。她急忙打开门,等着程加桦挤进来之后,又把门重新锁好,回头问道:“这半夜的,你去哪儿了?” “回家去了。”程加桦心不在焉的说着,他的身上又弥漫着那股合荼十分熟悉的烟草臭味,头发乱糟糟的,似乎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合荼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次问道:“回家就回家,你怎么这副狼狈样子?跟人打架了?” “不是你说的让我去赚钱吗?”程加桦说道,回头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我回去找加纪,跟他一块儿去的。” “你赚钱就赚钱,怎么就——” “哎呀好了好了。”程加桦摆了摆手,“我累得很,你先打盆水,让我洗把脸。” “你赚什么钱能把自己赚成这个样子?”合荼依旧不依不饶的问道,虽然已经转身朝厨房里走去了。程加桦闭上嘴,不肯说话了,他扑通一声坐倒在陈旧的沙发上,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竟有睡过去的趋势。 合荼把脸盆放在小板凳上,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程加桦惊醒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惊慌失措的朝周围望了望,眼瞧着是在自己的家里,他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弯腰鞠了一把水,朝脸上洗去。合荼瞧着他这副样子,觉得奇怪的很,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然而不管自己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说,总唠叨着自己太累了太累了,要睡觉。合荼没办法,只好想着等明天他睡醒了,自己再问他也不迟。吹灭了蜡烛,整间屋子蓦的又陷入了黑暗中,寂静的夜里,屋外那隐约的、令人心生恐怖的声音又缓缓地爬上了屋顶,不停地挠动着每个人的心头,似乎存心不想让他们好好休息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合荼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一直都起的这么早,没有一天睡过懒觉,等她洗漱完,做好早饭,爷三个还沉浸在睡梦中,高高低低的打着呼噜。合荼拿着笤帚,用笤帚把把他们几个一个个的都招呼起来,监督着让他们洗脸刷牙。趁着程加桦洗脸的当儿,合荼问道:“不是让你去交电费,你昨天出门怎么没去交?” “今天就去交。”程加桦含含糊糊的说着,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大踏步朝外面走去。他看起来饿极了,在饭桌旁坐下就捧起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得了他这句话,合荼也就不想再唠叨了,给睡眼朦胧的程霖穿好衣服,抱着他走进厨房,也在饭桌旁坐了下来。似乎是对她的动作做出了反应似的,她刚坐下来,程加桦就放下碗站了起来,抹了抹嘴,说道:“我出去了。” “你又干嘛去?” “工作啊干嘛。”程加桦不悦的说道,“不是你唠叨着让我去赚钱,我这不去赚了?” 瞧着他这副说话的神情,合荼原本想叮嘱他一两句的兴致顿时就没了。她垂下头,给程霖喂着饭,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外面,心里又是觉得生气,又是觉得欣慰。 “算了,看在他终于知道出去赚钱的份上,我就不生他的气了。”合荼安慰着自己,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似乎是在笑给自己看。 第五十一章(二) 合荼的生活向来都是一成不变的,似乎每个动作每个神情都在轨道上,从来都不会有出格的一点点可能。做饭、洗碗、打扫屋子、照看孩子,她的生活就是由这些平凡的、又是必须的每件事情组合起来,日复一日的、不厌其烦的做着,几乎寻找不出一丝丝的新鲜性。时间不停脚的从她的头上滑过去,人世间的每一件物事似乎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只有她的生活,从来没有过什么改变。她曾经也试图想让自己改变一下,可是临到了要改变的关头,她却发现自己腾不出手来,不是这里的一件小事拖拽了她的脚步,就是两个孩子不停地哭闹紧紧拽住了她的心,让她动弹不得。她没办法为自己去做出什么改变,如果说要改变,也只是为了丈夫为了孩子改变罢了,只是那些改变对于她来说,一点益处都没有,更加谈不上让她过的开心或者幸福点,只是让她的心里少了些没有照顾好他们的罪恶感罢了。那时候的女性似乎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她们的生活重心只是男人跟孩子,没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更谈不上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追求,她们被一道篱笆紧紧地束缚在笼子里面,即使长了一双非常美丽的翅膀,却因为这道阻碍,怎么也飞不上天去。 又是一个无聊的午后,虽然已入了秋,气温还是那么的炎热闷人,好在这所屋子夏天的时候十分凉爽,就算待在里面,也感受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暑气。在这里住了这几个月,日子已经渐渐平稳习惯了下来,合荼不再像刚搬进来的时候那般的新奇跟兴奋了,觉得无聊的时候,也会带上孩子出门去周边地方走一走。在她家院子旁边,正有工人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建造,瞧那架势,不知道要在这里建个什么东西。她在那周围走了一圈,心里默默比对着,那建造的范围正好跟自家院子沾上了边,得赶紧把院墙砌起来,隔开才好,不然这些工人跑来跑去的,把些什么垃圾都扔在自家院子里,那就不好了。这么想着,她便牵着程晏的手转身朝回走去,刚走到门口,眼瞧着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刚要站住看个清楚,只听见一个娇俏熟悉的女声传了过来:“嫂子!” 合荼一听那声音,就立刻认出来了那人是谁,原来是芳荷。只见她怀里抱着尚幼小的程思温,一边加快了脚步,笑眯眯的赶到合荼面前,问道:“我还怕你不在家白跑一趟哩。” 合荼见到芳荷,心里觉得高兴的很,急忙让着她往屋里坐,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大热天的,又离得远,你也不嫌累。” “这有啥的,总比在家闲着没事做的好。”芳荷进了屋,朝周围环视打量了一圈,感叹道,“这屋子挺大的,也是奇怪,外面热得很,进来就不热了,还挺凉爽的。” “是么?”合荼笑着,指着桌子旁的椅子说道,“坐吧。” “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但是这个小家伙——”她晃了晃怀里已经睡着的程思温,笑道,“太折腾人了,现在大一点了,就还好,你没在,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照顾她。小丫头身体也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要不是妈帮衬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身子这么弱呢?”合荼惊讶的看着程思温,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张晶莹剔透的小脸蛋,“看着似乎是比别的同龄孩子身体瘦些。” “可不是?她要是有一天不生病,我就谢天谢地了。”芳荷夸张的说着,一边温柔的瞧着怀里的孩子,“所以我都不敢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或者让别人带,就怕他们不知道她的生活习惯,喂了什么她不爱吃的,又拉起肚子来。” “是得好好照看着。”合荼说着,瞧了瞧小床里睡的正熟的程霖,“我生的这两个倒还好,没生过什么病,就是小晏身体弱些,不过也只是有偶尔,大多数时候跟个小老虎一样的,跑来跑去的不让人省心。” “嫂子,你这么说,我还羡慕小晏呢,你看多健康,跑来跑去的多可爱。”说着,她伸出手捏了捏程晏肉呼呼的一张小脸,呵呵的笑了起来。 “快别说了。”合荼摸了摸程晏被梳的乱七八糟的辫子,“你看,我早上刚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又给她折腾成什么样了,明天得给她剪掉,这小孩子就是不能留长头发,麻烦的很。” “也是,自己又不会梳。”芳荷附和道,又扭头打量了一下屋子里面,说道,“嫂子,你这屋子收拾的倒是挺整齐的,看着也舒服,我啥时候也能搬出来,买这么一个院子就好了。” “这有什么好的,你在爸妈的院子里住着不好?什么都是现成的,也省的自己折腾。”这句话倒是合荼的心里话,那装修的一段时间里虽然充实而快乐,但总归是很累人,而且还没收拾好之前,住的地方又很邋遢脏乱,让有点洁癖的合荼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掉鸡皮疙瘩。 “话虽然这么说,但总觉得还是搬出来好。”芳荷说道,“对了,你跟大哥搬出去之后,爸妈就让我跟加纪搬到你们那间屋子里住了,原来我住的那间巴掌大的房间,当作放杂物的房间了。” “你那间房子本来就小,进去就没地方站,当初爸让我们搬出去,话里听着也是给你们腾位置呢。” 芳荷听着合荼的话里有股酸溜溜的味道,急忙把话题转移开,“嫂子,我有件事跟你说。” 合荼把茶杯放在芳荷面前,看她脸上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不由得问道:“什么事?” “这事啊,还是我上个月听说的。”芳荷下意识的朝周围看了看,虽然除了她们两个,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还是隔壁家的李嫂子告诉我的哩。”她压低了声音,“大哥之前不是娶过一个,她跟我说那时候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那女孩子去的原因偏着哩。” 合荼蓦的回想起那女孩子的照片,心里一凛,定定的看着芳荷的脸,注意力不禁更加集中了,“什么原因?” “都说是因为被——”芳荷张开口,做了个“爸”的口型,才继续说道,“欺负了,才想不开,喝了农药走了。” “什么?”合荼不可置信的看着芳荷,怎么也不肯相信她说的话,惊惧的重复道:“被爸欺负了?” “哎哟你小声点!”芳荷急忙说道,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又是害怕又是不肯相信自己说的话的纠结表情,“万一被别人听见就不好了。” “不是啊。”合荼皱紧了眉毛,依旧从震惊里面没回过神来,“加叶跟我说,是得了病走的啊。” “这话你也信。”芳荷摆出一副讲八卦的姿势,“她走的时候,那多少人看见,就是喝了农药走的,要是正儿八经得病走的,哪里会传那么多谣言。” “可是你说的这话也太离谱了,这怎么可能?”合荼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再次用力摇了摇头,“我不信。” “我也不信啊,可是李家嫂子就是那么信誓旦旦的说的,说是她婆婆当时亲眼看见的。” “你可说笑了,难道她婆婆亲眼看见爸欺负她了啊?” 芳荷一想,觉得也是,不禁瘪了瘪嘴,有点失望的说道:“那你说,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喝农药?” “我也不知道,既然他们都瞒着这事不说,肯定没那么简单。” “你是搬出来了,好了,我还在那院子里住着呢。”芳荷说道,叹了口气,“每天活得真是让人担心。” “爸不是那种人。”合荼回想了一回,信誓旦旦的说道,“每次我进爸妈的屋子,他瞧见我干活,妈不在的时候就直接走出去了。爸是不会干那种事的,你听见的,怕就是谣言。” “那这就奇了怪了。”芳荷喝了一口茶,蹙着眉间说道,“那李嫂子说她婆婆去咱家院子的时候,亲眼看见那女孩子被人盖了一层白布抬了出来,千真万确是喝了农药去的,但她为啥喝农药呢?”她皱着眉头,使劲的思考着,似乎这么思考着就能得出真相似的。 “别想了,都几年前的事了,你想也没用的,反正跟咱也没关系。”合荼重新给芳荷倒了一杯茶,她的心情平复下来了,但也对这件事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就当是聊天的谈资罢了。 “我现在就住在她住过的屋子里呢,知道这件事后,我就觉得心里瘆得慌,老是感觉屋子里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似的。” “想多了吧你。”合荼不禁笑了,但那笑容是多么的勉强,她回忆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噩梦,浑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你就是想多了。” “嫂子,你还真别不信。”芳荷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李嫂子还跟我说,她看到过那女孩子的父母来咱家门口闹事,坐在地上哭着喊着,闹了一个来月呢。” 合荼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瞧着芳荷,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说什么闺女给人欺负了,两口子合起手来折磨她,饭吃不饱,还挨打挨骂,就类似的这种话。”芳荷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亮,郑重的说道,“嫂子,你说她是不是太受委屈了,想不开才......” 合荼回忆起婆婆对待自己的手段,要是旁人真这么说,还有点道理,但总归是几年前的事了,又跟自己丝毫关系也没有,现在就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觉得真有那回事,心里也觉得十分模糊遥远。她笑着摇了摇头,做出十分包容的表情,故作大方的说道:“算了,都过去的事了。” “我就是觉得奇怪,觉得不对劲,他们说大哥为了那女孩子要死要活的,怎么那女孩子受了委屈的时候,大哥不管的呀。”芳荷大大咧咧的,这句话从嘴里说出来之后,才发现合荼的表情蓦的变了。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这个八卦对于她来说很震惊很神秘,但合荼总归是程加桦的妻子,而她满嘴里说的女孩子又是程加桦的头一个妻子,不论谁听了,心里都会觉得难受吧。她急忙笑了笑,拍了拍合荼的手臂,说道,“嫂子,你别生气,我就是觉得好奇,才这么说的......” “不说这个了。”合荼沉着脸,喝了一口茶,试图掩饰内心的情绪,“听了晦气的很。” “好好好,不说。”芳荷急忙换了个话题,用她小太阳似的乐观语气讨论着,发表着自己的想法,每一句话都考虑得当,想让合荼听了重新展露出笑容。可是合荼心里已经有心事,怎么可能还像之前那般爽朗的笑出来。她兀自说了一会儿,觉得没趣,也沉默了下来,两个人面对着面,只听得见屋子外面远处的装修声跟虫子鸟儿鸣叫的声音,周围十分安静,安静的仿佛有人蒙住了她们的耳朵似的,让人觉得压抑又不安。 “对了,加纪这些天跟着大哥出去干活,老是大半夜里才回来,嫂子知道这件事吗?”芳荷突然问道,她脸上的八卦表情消失了,再次摆出来的表情变得十分的郑重跟严肃。 “知道,他说店里忙得很,所以总是到半夜才回来。”合荼说道。 “你知道他们在哪家店里忙吗?”芳荷又问,“我总觉得心里不放心的很。” 合荼疑惑地问道:“你不放心什么?加纪跟着他大哥,不会做啥坏事的。” “是啊,你这么说是对,但是他有时候晚上甚至不回来的,难道大哥也是经常不回来吗?” 合荼回忆了一下,倒还真是,只是他老是对自己说,老板信任他,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他做,他有时候没办法要在店里睡,这才不能回来。合荼也当真相信了,因为他每个月也真的是拿回来不少钱交到她手里的,既然都拿回来钱了,那程加桦肯定是去好好工作了,难不成他还要做什么坏事不成?哪有做坏事还月月往家里拿钱的? “这我倒没问过。” “你问问吧,嫂子。”芳荷的表情变得有些焦急了起来,“每次我问加纪的时候,他就对着我发脾气,说我管的太多。说实话,他这段时间变得也真是太多了,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我了,所以我心里才不放心,我怕他出去外面找女人了。” 合荼心里一凛,一股不好的预感也直冒上她的心头来,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皱紧了眉头,点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是,我晚上就问问他。”她踌躇了一下,又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慌慌的。” “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哪有赚钱晚上不回家的?而且我看他,一个月也没拿回来多少钱,倒是把爸给我们的生活费都拿出去了,害的我想给思温买点奶粉都没钱。” 合荼觉得芳荷描述的这个场景颇为熟悉,似乎自己经历过似的。她的心彻底的被打乱,再也坐不住了,如果真的像是芳荷说的那样,程加桦带着程加纪出去找女人......即使她打从心底里不承认自己对程加桦有感情,然而一旦产生了这种设想,她的情绪就开始作起祟来,上蹦下跳的让她觉得十分难受。一扯到这个话题,两个人都坐不住了,芳荷眼瞧着合荼在自己跟前走来走去,转了好几个圈,她便抱着程思温站了起来,说道:“就这样吧,嫂子,你记得问,问完给我个信,我得回去了,眼看着中天了,是要做中饭的时候了。” “你回去吧。”合荼说道,语气燥燥的。芳荷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合荼直到望不见她的身影了,才转身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的说道:“这可真是要翻天了,可真是要翻天了!” 第五十一章(三) 她一直坐在屋子里等待着,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暝色四合,暮色包围了整片空间的时候,程加桦还没有回来。合荼坐不住了,她搬了条板凳坐在门口等着,从头顶垂下来的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温柔的包围着她的全身,照亮了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的每一根汗毛。她抬头望着天空,虽然没有月亮,然而空中布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人间的景象。她叹了一口气,朝着远处的路口望了望,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那里仍旧空无一人。 “你爸怕是晚上又不回来了。”她喃喃的说道,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似乎是说给蹲在身边玩耍的程晏听。 “妈,我们睡觉吧,我困了。”听见合荼说话,程晏打了个哈欠,困倦的说道。 “好吧,睡吧。”合荼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路口,无奈的站了起来,关了门口的灯,提着板凳走了进去。她哄着程晏和程霖睡着,自己合衣在床上躺了下来,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就算闭上眼,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寂静的黑夜里,摆在简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声响分明的清晰,滴答滴答的有节奏的摆动着,似乎在提醒着还未入睡的人们,时间已缓缓地从他们的身边溜过。只是人们陷在沉思中的时候,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竟是那么的迅速,似乎一刹那,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过去了,东边的天边渐渐有了光亮,原本暮色四合的周围四下里渐渐充溢着朦朦胧胧的雾般的光,从薄薄的窗帘里挤了进来,微弱的触了触合荼阖上的不停颤动的眼皮。 她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暗暗说道:“天亮了。” 她竟是一夜没睡,就算这般,时间也没有抚平她心里焦躁、担忧、无助的皱襞,反而使它越来越明显了。她撑起半个身子,朝着窗外呆呆地望了一眼,准备穿衣起床。蓦的,外面的铁门轻声一响,似乎有人在试图推开它。合荼心里一凛,穿衣的动作便加快了,几乎跳到地上,朝客厅奔去。 打开门,外面霍然站着程加桦跟程加纪,只是程加桦歪着脑袋靠在程加纪的肩膀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过去了。两个人衣服凌乱,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上竟然有好几处都是累累伤痕。合荼被吓了一跳,几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瞧着两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 “嫂子!快扶我哥进去!”程加纪叫到,一边努力地站稳来,用力地撑持着程加桦的身体,生怕他倒了下去。 “哦!好好好!”合荼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扶起他的另一边胳膊,疾步走进了客厅。 “这是怎么回事啊?”合荼急的声音里都有了哭音,“怎么好好上着班,脸上却伤成这样了?” 程加纪为难的看了合荼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只是懊丧的摇了摇头,说道:“嫂子,你好好照看着大哥吧,我先走了。” “你站住!”合荼急忙拽住他的胳膊,焦急的问道,“你先把他变成这样的原因说了,我才放你走。” “嫂子。”程加纪踌躇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的程加桦,又看一眼急的哭出来的了合荼,怎么也下不定决心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直到合荼求着他,甚至要给他跪下的时候,他才急忙扶住合荼的胳膊,似乎破罐子破摔一般的说道:“我跟大哥去,去,去麻将馆......”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很为难似的,但他仍旧说出来了,“碰见了要账的人,我大哥身上没钱,起了冲突,所以就——” “去麻将馆?”合荼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们去麻将馆干嘛?” 程加纪知道自己这一坦白,大哥醒来之后肯定要责备他,但他现在急于要摆脱合荼,所以也就不管不顾了起来,“实话跟你说吧嫂子,其实我跟大哥都没有在工作,大哥一直在带着我往麻将馆跑,每个月交给你的钱,都是他赢来的......虽然也输去了不少......” 合荼觉得心头上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棍,她呆呆地望着程加纪那张俊美又狼狈的脸,一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回想起前几次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公公声严厉色的教训,程加桦竟是都没放在心头上,他还在去赌,而且还瞒着她,骗她说他是去工作。合荼想起自己那么单纯的信任他,对他说的话竟每一个字都毫无怀疑的相信,她顿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可笑到比电视上演的小丑还更要令人发笑。 程加纪见合荼发起了呆,急忙甩脱了她的手,转身急匆匆的走了出去。铁门顺着惯性关上了,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把合荼从呆滞中惊醒了过来。她看看眼前,加纪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整间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程加桦平稳的呼吸声回响着。 “被要账的打了。”合荼望着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心里想到,“意思是现在债还没还清,他又去赌了,赌了不算,还拉上了加纪,竟比以前还要放肆任性,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他的瘾就这么大吗?大过了对这个家的责任,大过了对曾经发下的毒誓的害怕,大过了对她和孩子们的爱?”合荼感到有点崩溃,她跌坐到床上,心慌意乱的想着要如何对待的决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她的心乱极了,到了现在,她感觉对于程加桦,自己一点威慑力跟影响力也没有了,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零,不论说什么,就算她此刻立时死在他面前,他心里也是毫无所谓的。她想起自己从搬出来之后脑海里就存在着的美好幻想,如今那幻想已经被一点一滴的打碎,现在想要寻找它的身影,竟是一丁点也找不到了,今天知道的这个消息,更是把它的影子也给敲碎了,用脚碾成了齑粉,只余着那残余的灰尘在空中飞舞着,似乎是对合荼的嘲讽。 不知不觉,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双手无措的在衣角上扭来扭去,脑子里仍旧乱麻一片,分不出个究竟来。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东边的太阳顺着山脚爬了上来,懒洋洋的瞧着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人们,把它身上火热的光芒撒向地球上的各个角落。虽然窗帘还没拉开,但是东向的窗户里已经有阳光照射了进来,在地上圈出一小片光圈,光圈里飞扬着大大小小的灰尘碎片。合荼叹了一口气,抬手擦掉已经变得冰冷的泪水,伸手用力推了推程加桦的肩膀。 程加桦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又睡下了。 合荼的唇边露出一抹冷冷的讽笑,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他。看来他并不是因为挨打而晕过去,他只是赌的太累,玩的太晚,睡着了而已。合荼站了起来,目光霎时变得凶狠起来,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啊!”程加桦吃痛,从梦里惊醒过来,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双眼睛茫然又愤怒的朝周围逡巡着。他刚刚梦见自己胡了好多把,赢了好多钱呢,是谁这么不知好歹,把他从这样的好梦里踹醒了来?他正寻找着罪魁祸首,冷不丁触到合荼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得愣住了。 “哎?”他挠了挠后脑勺,“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反应过来之后,他又变得恼怒了起来,“我累了一晚上,睡觉还不让我睡踏实,你叫我干嘛!” “你累了一晚上?”合荼蓦的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开心喜悦的成分,满满都是嘲讽、悲苦、可怜。她定定的看着程加桦,问道,“你忙了什么累了一晚上?” 程加桦还不知道合荼已经知道了,他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又躺下了,闭上眼睛说道:“你这不是白问?你还不知道我为啥忙?” “忙着去赌,是吧?” 程加桦蓦的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合荼,半晌,他才想明白合荼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他回忆起了昨晚的事情,在赌桌上玩的正开心的他遇上了陈烨,陈烨屁股后面老是带着一堆人,他正是来这里找另一个人要账的,陡然瞧见程加桦,他欣喜欲狂,奔过来就是一顿威胁,吼着让程加桦还钱。程加桦身上哪有钱,前一天刚刚才把好不容易赢来的钱交给了合荼,今晚的赌资还是跟另一个朋友借的呢。两个人说着吵着,不知怎么地就打了起来,陈烨仗着人多,把他跟前来拉架的程加纪打了个屁滚尿流,几乎落荒而逃。想到这里,他急忙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问道:“加纪呢?” 合荼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他,不答一言。 怕是加纪告诉了她。程加桦心里暗暗想到,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也就不必费心的瞒着了,都说清楚了,他也不用每个月愁着怎么搞些钱来交到她手里,好让她不要唠叨。这么一想,程加桦的心里顿时释然,他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重新躺了下来,说道:“是啊,怎么了?” 合荼幻想过无数可能,也许程加桦会急着跟她道歉,跟她保证再也不赌。也许程加桦会恼羞成怒,拼命掩饰反驳她说的话是假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现在这副样子,瞧着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躺在床上,丝毫也没有一点愧疚的样子,她心里的怒火燃烧的更加炽旺了,几乎爆发一般的喊道:“怎么了?你骗我你说你去工作,结果你还是去赌!爸打了你两次,你一次都没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能戒掉这个毛病!赌对你来说,就是那么的重要吗!” 程加桦不耐烦的闭上眼,他抬起手想捂住耳朵,转念一想这个动作可能会让合荼更加暴怒,他可不想跟她吵架,也不想听她絮絮叨叨,他大声的咳了一声,试图压下她的声音,说道:“赌就赌了,赌怎么了?我每个月不是都给你钱了吗?” “你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合荼气的脸通红,“我不信你光凭赌就能每个月拿回来那么多钱,你说你那些钱都是哪里来的?” “这话你可说多了!”程加桦翻身坐起来,瞪着合荼,说道,“借来的总行了吧?你总是催我去赚钱,又嫌我没本事,我每个月给你拿钱了,你还要说我,你还要我怎么办?” “我哪里嫌你了?”合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凭着它在自己的脸上流淌,“我只是希望你找一个正经的工作,每个月老老实实的赚钱,我们现在搬出来了,有自己的家了,跟以前靠爸妈养着的时候不一样了,可我没说让你去赌!” “你总是说赚钱赚钱,你知道赚钱有多辛苦吗?”程加桦不禁大为光火,“难道你觉得在外面赚钱,就是我动动手指头钱就自动来到了我的手上?你以为那么简单?” “不然呢?”合荼瞪大眼睛,想在朦胧的泪光里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你就不行?” “果然是妇人!”程加桦恼怒的扭过头,“你去这样赚一毛钱回来我看看!” “你能不能别赌了!”合荼几乎求道,“你去赌,有时候是能赢到钱,但是输的更多,你忘了咱们屁股后面还欠着那么多的债,只要你好好工作,这些钱总能还清的,我们的日子总能好起来的,你就听我的一句劝行不行?” “天天说,天天说,烦死了!”程加桦甩开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越过她朝外面走去,“娘们儿就是娘们儿,哪懂得大老爷们的追求。” 合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十分的绝望、无措跟愤怒。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一颗心给撑爆了。再加上程霖被他们的争吵声吵醒,张着小嘴哇的哭了起来,这现实的噪音跟她脑中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在她的耳边不停鼓噪着,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做些什么事将心里的这种憋闷的感觉发泄出来,做什么事?砸东西?那些东西都是花钱买的或者自己费了力气做的,她怎么舍得砸?打自己一顿?这听着有些荒谬?冲上去对着程加桦骂一顿,打他一顿?合荼苦笑,她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他身材高大,几乎顶的上两个她,说不定他还会反过来打她。合荼慌乱的在整间卧室里寻视着,蓦的看见正在费力的穿着衣服的程晏,不禁怒吼道:“我就是这么教你穿衣服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做这件衣服费了多少力气和时间!浪费了多少针线!我教你穿衣服,你就是这么穿的吗!” 幼小的程晏被母亲的怒吼吓了一大跳,她呆呆地望着母亲,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把怒火转移到了她身上。听懂了母亲的话之后,她穿衣服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穿才好,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在原地坐着,小心翼翼地瞧着母亲的脸色再行动。 “你看你跟个木头一样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我姐家的孩子那样懂事!”合荼一屁股坐在程晏身边,连脸上的泪都没擦掉,狠命的拽过她的身体,几乎打她似的往她身上套着衣服。程晏的胳膊被她扯得生疼,却不敢说话,只低低的垂着头,等待着母亲给自己穿好衣服以后,自己逃出去,好躲避开这场战火。 “你爸那个怂样子,你也这个怂样子,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么两个货!”合荼气极了,说的话也有点失去理智,“一个也不像我!你哭哭哭!”她扭过头对着程霖吼道,“有什么好哭的!给我闭嘴!” 程霖受了这番惊吓,便哭的更加厉害了。 合荼心里的绝望越来越甚,她的眼泪流的越发汹涌了。外间的程加桦也许是听到了她的怒斥,站在客厅里喊道:“你冲着孩子喊什么喊!把孩子给吓着了!” 合荼很想让他滚,但是这个字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是的,这个院子是他买的,每个月的钱也是他交到自己手上的,说实话,这里有哪个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呢?除了这两个孩子是从她的身体里掉下来的,还有什么东西,是她理直气壮所拥有的,可以凭借着它生出心底的一番底气而说出“滚”这个字呢? 程加桦喊完那句话,就直接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合荼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他又去赌了。瞧他这副样子,也许觉得自己现在知道了,他也就没必要做一些掩饰,离公公家又远,公公也管不着他,他就可以放肆的任性而为了。合荼给程晏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虚空,在脑海里盘算着可以挽回的方法,但是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来一个确切的能真实有用的办法。她想起芳荷,心想也许跟她商量一下,两个人一起相劝着,能让他们回头,不再去赌。这个想法为她脑中的凌乱指出了一条路,她的心暂时平定了下来,急忙低头对程晏说道:“你看好弟弟,我去找你婶子。” 程晏还没从母亲的震怒中回过头来,听见母亲说话,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目送着母亲出门之后,她转身抓住还在啼哭着的程霖的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哄道:“乖,乖,不哭了,不哭了,你笑一个,笑一个有糖糖吃。”她伸出自己的小手,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似乎那里面真的有糖果似的。但其实她长了这几岁,自己何曾吃到过糖果,那糖果的样子和美味,只不过是她凭借着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印象幻想出来的罢了。 第五十二章(一) 合荼匆匆忙忙赶到那熟悉的院子大门口的时候,院里的人才刚起来不久。芳荷正拿着一把大扫帚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跟灰尘,不时停下来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程加纪蹲在台阶上,正从脸盆里鞠了一把水洗脸,他的狼狈相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秀又有些邪逆的面容,听见院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一瞧见是合荼,他的脸色唰的就变了,急忙起身,连脸上的水珠也顾不上擦去,就掀开帘子,快步走进了原先是合荼住着的那间屋子。 合荼没看见程加纪匆忙的消失,她只看见了在院子里忙活着的芳荷。走进门来,她先是朝周围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公公婆婆,她心里便先松了一口气,急忙上前一把拉住芳荷的手,拽着她往大门外走去。 芳荷见大嫂突然过来,心里已自先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心里担忧着的也是大嫂心里担忧着的,大嫂过来,定是朝大哥问出来了些什么东西。她扭头朝着自家屋门望了一眼,眼里露出些许怨恨的神色,还来不及说什么,身子已经被合荼拽出了门外。 “你知道吗?”合荼还来不及停下,睁着两只红肿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芳荷,“他们一直在赌,连加纪也去赌了!昨晚还跟别人打架,鼻青脸肿的才回来!我要不是问他,我真不知道他会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啊?”芳荷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说实话,她从刚开始担心的时候,一直想的就是程加纪有可能出去找女人了,但从没想到他会去赌。如今听合荼这么一说,她心里咯噔一跳,猛地想起程加纪如流水般的从家里往外面拿钱,自己带过来的嫁妆几乎都快让他掏了个空。她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不由得抓紧了合荼的胳膊,急急的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合荼本意是想找芳荷一起商量办法的,但是一看到她也惊慌起来,自己必须先得镇定下来。如果两个人都是这么的慌张,那除了互诉愁肠跟抱头痛哭,对现在事态的发展还能有什么好处呢?合荼紧紧的抿着嘴,她在心里盘算着,芳荷就算再委屈,她的情况也比自己好些,加纪出去赌,她完全可以告诉公公,让公公像当初教训程加桦一样教训他一顿,程加纪又是及其胆小跟听话的性子,打一顿就不会再出去赌了,这是有百分之八十几的可能性的。而程加桦,面上看着温和、脾气十分的好,但是内心却十分任性、倔强的很,现在打一顿对他来说已经不顶事了,更不要说公公还会不会愿意管他。合荼心里怎么想都怎么觉得,自己吃亏吃的太多了,而芳荷这种情况很容易解决掉,那到时候受着同样委屈跟愁苦的岂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这么想着,她就决定先不告诉公公,她想出了一个居家的女人下意识会想出的办法,就是等着程加桦去赌的时候,她跟芳荷带着孩子去闹,闹的他脸上无光,再也在那些地方待不住。他又是那样的爱面子,这种方法想必应该很有用。 下定了决心,合荼就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芳荷。 芳荷是个软弱的女人,她向来都是没有自己的主意,本来正自慌乱着,听见合荼出这么一个主意,她仿佛抓住了一个救命稻草似的,急急的点着头,对合荼的话表示十分的同意,丝毫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是有更好的、更省力的解决办法。合荼见芳荷答应了,心里的压力就少了一半。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不用她一个人承担,而有人跟她一起分担,这对于她来说也仿佛是根救命稻草,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坚持的下去。她叮嘱了芳荷一番,让芳荷盯着程加纪,好弄清楚他们究竟是在哪家赌坊里赌,这样她们就方便带着孩子去闹,不用满城里一家一家的去找。芳荷乖巧的答应了,只是她的心里犹自慌乱着,连走路都失了步数。合荼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面,这才转身朝家里的方向走去,她的眉头紧锁,脸上看起来更加的愁苦了。 这一天,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她仿佛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主见,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是浑浑噩噩过去的。她的心里十分紧张、焦虑,仿佛有一只手不停地在她心里挠着痒痒,让她平静不下来。她等待着,却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却同时又有些兴奋,似乎她马上就要上战场。太阳渐渐移到了中天,又朝西边移去,四周围安安静静的,只有旁边装修的工地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合荼在饭桌旁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院子里修了一半的院墙,心里变得空荡荡起来。 “妈妈!水开了!”程晏从旁边站起来,晃了晃她的手臂,指着锅里不停叫嚣着的水。 合荼急忙站起来,打开锅盖,锅里的水早已开了多时,量比先前倒下去的少了一半,正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合荼失魂落魄的拿起保温壶,把开水往壶里舀去,蓦的,她一直竖起来的、机警的耳朵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她仿佛触了电似的,急忙放下手里的水勺,探身朝外面看去。 她以为是芳荷来了,以为芳荷知道了他们去了哪家赌坊,现在来正通知她,好让她们一齐去找他们算账。 但是来的人并不是那是瘦弱的、乖巧的女性身影,反而是有点眼熟的光头跟后面的几个走路十分嚣张的青年混混。 合荼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关门,但是还没走到门边,光头已经瞧见了她。他似乎还记着她是谁,远远地就喊道:“妹子!你等等!” 合荼心里惊慌着,她仔细的瞧了瞧光头和他的兄弟们,见他们手里都空空的,没有刀棍一类的凶恶武器,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平平和和的,不是刚见面时的那般吓人。她的心定了一定,却还是感到害怕,躲在门后面看着他们的动静,一边犹豫着要怎么打发他们。 那光头走到门跟前,看着只露出个脑袋的合荼,问道:“程加桦呢?” “他,他不在!”合荼大声回应道,把身体又往门后缩了缩。 关头见她这么害怕自己,却噗嗤一声笑了,苦笑道:“妹子,你就这么怕我?我又不吃人肉,我只是来要账,你怕个什么?” “他嘴上说不吃人肉,但看着长成那副样子说不定真吃人肉哩。”合荼心里暗暗想着,身体不为所动。 “他去哪儿了?”光头又问。 “不知道!”这个合荼是真不知道,但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的,她虽然现在厌恶程加桦,但也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再次挨打。 “好,那我也不废话,我就问你,他欠我的那些钱,打算啥时候还?”光头点了一根烟,歪斜着身体,眯着眼睛看着她。 “我,我——”合荼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哪里知道程加桦打算什么时候还,她连他每天去哪里赌都还不知道呢。 “他要是还不还钱,我就在这守着,不走了!”光头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指了指身后的兄弟,“我累了就让他守,他累了就让另一个人守,反正你们就别打算过好日子了。”说完,他扭头打量了一个这个院子,不禁讽笑道,“你家的这个院子倒是挺大,我不知道程加桦没钱还钱,倒有钱买院子。” 合荼一听他说要守在自家门口,这才急了起来,她忙忙说道:“你要账,你找程加桦去,你守在我家门口干嘛?” 光头再一次被她的话给惹笑了,他好笑的看着她,问道:“程加桦不是你老公吗?我找不到他,找你要钱不是天经地义?难道这还不是程加桦的家了?” “他不在家!”合荼加重了语气,有点恼怒的说道,“他一天都在外面,连晚上都很少回来!我连他的人都见不着,你们守在这里没用的。” “总能见着的。”光头不为所动,反而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招呼了一下他的兄弟们,扭头对合荼喊道,“妹子,有吃的没?” 合荼缩回了脑袋,砰的一声关上了厨房对外开着的门,又转身疾步走到客厅里,把客厅的门也给关上了。她靠着冰凉的铁门,惊慌失措的想着办法,却因为太害怕了,什么有用的主意也想不出来,她只好盼望着芳荷快点来,好替她分担一下现在这种让人惊惧的场面,能站在旁人的角度上帮她想想办法。 程晏跑过来,挥舞着小手喊道:“妈妈!我饿了!” 合荼胡乱的答应着,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焦躁的在原地走着,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忽的凑在门缝里朝外张望了一回,见那些人交头接耳的交谈着,一点要离开的样子也没有。不远处的对门,那个中年妇女牵着她的儿子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她家院子里的这一幕。合荼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了八卦的味道,心里的感觉便越发的坏了,不知道这个妇女会对外传出什么流言哩。 “该怎么办啊!”经过了这一系列的打击,合荼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从来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原先在公公家的时候,那群人手里虽然拿着武器,但她仗着有家里人在,所以心里就不那么害怕,如果他们真的要打起来,她身后也还有人帮助她呢,可是现在不一样,这偌大的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和两个幼小的孩子,如果他们真的起了什么歹意,她们怕是一丁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说不定还会出什么意外。而她本来对对门还寄托着一点希望,但此时一看,那妇女只有看戏的表情,丝毫也没有要过来相助她的打算。合荼的希望全部落空了,她的心里越发的着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正慌乱着,身后靠着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她头上打了个响雷似的,从原地蹦了起来,警惕的看着那扇门,听着门外的动静。 “有没有水啊?倒几杯给兄弟们喝!”门外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话语间夹杂着恶心的调笑声,“嫂子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老是待在门里面,你也出来在外面走一走,让兄弟们看一看,好饱饱眼福。” 合荼惊惧的朝后退了两步,眼角余光瞧见程晏好奇的贴到门缝上去的身体,急忙伸手揽过她,转身就朝里面的卧室逃去。她把卧室的门紧紧地关了起来,抱着程晏跟程霖瑟缩在角落里,浑身发着抖,心慌意乱的等待着,她在等着芳荷来,同时也在等着程加桦的回来。但是后一种等待显得希望很渺茫,他似乎一时间不会再回来了。 那几个混混听见青年这么说,都起哄了起来,只有光头坐在他们中间没说话,也没笑。他时不时的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似乎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院子值多少钱。那青年听到兄弟们的笑声,心里受到了鼓舞,胆子不由得大了起来,抬手重重的敲响了门,放大了声音喊道:“嫂子!你听到没啊!兄弟们都到你家里来了,你总得出来招待招待兄弟们吧!”他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嘴角坏坏的上扬着,等待着兄弟们再次的起哄。场面果然一如他所预料,变的热闹了起来,他便又敲了起来,将刚才的那句话兴奋地重复了一遍。 那敲门声响一下,合荼的心就猛地跳一下,再这么敲下去,她感觉自己都快要心肌梗塞了。她擦掉眼角的泪,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卧室,寻找着可以逃出去的地方,可是没有,那窗户那么小,玻璃又是密封的,想要出去,就得把玻璃打碎,难道院子里那群人不会听见吗?合荼感到一阵绝望,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笤帚,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警惕的看着大门,生怕他们冲破门闯了进来。 不知道敲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在院子里喊了多久,在合荼模糊的印象里,只记得敲门声蓦然停了,四周围陡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打开了一个开关,将那些聒噪的声音都关掉了似的。合荼紧绷着的心还没放下,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实听到门外面没声音了,心里猜测着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正要起身走出去看一看,蓦的身边的窗户上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那流里流气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虽然隔着厚厚的玻璃,但仍旧听的很清楚。 “嫂子!原来你躲在这儿呢!咋,兄弟们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呢?你倒是出来倒杯水给兄弟们喝啊!” 合荼受了这么一番惊吓,连正眼细看也不敢,她紧闭着眼睛,尖声叫着,一把拉起了窗帘,紧紧地捂上了耳朵。她崩溃的哭着,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怨恨,她害怕他们会对她和她的孩子做出什么,也怨恨导致她遇到这种下场的程加桦,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落到这样被人威胁恐吓的田地。她身边的两个孩子被她的反应吓着了,也张着小嘴一起哇哇的哭了起来,那层次不齐、熟嫩有别的哭声里充满了凄风苦雨,让人不忍心听下去。 合荼再也忍不住了,她发疯一般的在衣柜里拿出那个破旧的存钱罐,从里面把自己存下来的钱都一把抓了出来,打开门朝外面奔去。跑到大门口,她对着外面尖声喊道:“你不是要账吗!我把钱给你,你就会走吗!” 光头似乎就在等着她这句话似的,立马就给了回复,“可不就是这样吗?” “我给你!”合荼猛地把门打开,一股脑儿的把钱都塞到他手里去,声泪俱下的喊道,“你们快点走吧!我求你们了!” 光头整理着手里的钱币,正要仔细的数上一数。他本来也是个正经人,被欠债的逼着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他心里也觉得不爽的很,正想着要速战速决,快点撤退,不然被别人说他陈烨欺负女人孩子,他还要不要面子了,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正快速地数到一半,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叫,喊的竟是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疑惑地朝身后望去,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只见破损的院墙那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崚嶒有骨的男人,他留着短短的十分有精神的板寸,肤色被晒得黝黑,身材却挺得笔直。他惊讶又好奇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再次喊了一声光头的名字。 第五十二章(二) “郑溪?”陈烨疑惑地喊出他的名字,目光一瞬间变得惊喜起来,他急忙收起钱,转身朝郑溪走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的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啥都不告诉我,你告诉我我早找你去了!” 郑溪却淡定的很,他微微笑了笑,说道:“前不久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你在这里——”陈烨疑惑地看着他,又瞧了瞧周围,问道。 “哦。”郑溪急忙说道,“家里在这边建了个仓库,工厂那边的仓库被收购了,我今天过来是看看建的怎么样了。”他探头朝着陈烨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人?” 陈烨一听他这么问,便气急败坏的“嗐”了一声,说道:“还不都是程加桦那孙子闹的。” “加桦?”郑溪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不是跟你挺要好的吗?这是咋了?” “要好个屁!”陈烨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表示着自己的鄙夷,“那孙子接近我就是为了借我的钱,都借了好几万去了,现在都还没还,我连他人都找不到,我老婆又生了孩子,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没办法,我只好找到他家里来。” 郑溪恍然,越过陈烨的身体,他看到满脸是泪的合荼正躲在门后面警惕的看着他们,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忽的一沉,似乎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急忙正了正心神,说道:“那现在怎么样了?” 陈烨把手里的薄薄的钱币在他跟前挥了挥,无奈的说道:“就这么点,连个毛头都顶不上。” 那边趁着陈烨跟郑溪说话的时候,几个青年混子已经开始对着合荼说起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来,合荼待要把门关起来,他们却拽的拽,往里挤的挤,怎么也不肯让合荼关门。合荼被吓坏了,她惊慌的看着这群人,不知道该怎么办。郑溪越过陈烨的身体看到这一幕,不自觉的皱起眉头,大踏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干嘛呢!”他吼了一声,“滚!” 青年混子们不服气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瘦高个,手和脚却都没收回来。陈烨见郑溪都这么喊了,便也喊道:“你们扒着人家的门干什么!走开!” 青年混子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开了手,拿出了脚。 合荼待要把门关起来,陈烨却眼疾手快的奔上前去。他一把拉住门把手,故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妹子,这点钱连个零头都不够的,你就想把我这么给打发了?” 合荼惊惧的看着他,使劲的摇了摇头,颤抖着声音说道:“我真的没钱了,一点也没有了!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我就,我就喊人了!” 陈烨竖起眉毛,正要说出一些威胁的话来,却不提防肩膀被人拍了拍。他回头一看,只见郑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紧抿着嘴冲他使了个眼色。 “你现在急着用多少钱?”他问陈烨,“实在不行我先借给你。” 陈烨愣了愣,但却没说出拒绝的话来,他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郑溪再次瞧了合荼一眼,只是面色忽的变得严峻起来。他拿出钱包,先数了一千出来,递给陈烨,说道:“这点钱你先拿着。” “这可真不好意思。”陈烨急忙在口袋里寻摸着,拿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和铅笔来,急匆匆的写下几个字,递给郑溪,说道,“这是欠条,我陈烨欠你的肯定会还,等我先朝这姓程的孙子手里把钱要回来。”说完,他把本子重新装回去,又扭头对合荼笑道,“妹子,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你等程加桦回来告诉他,他要是还不还钱,我明天就还这样来堵他,我拼着不吃饭不睡觉,我也得把他欠我的钱都给要回来。”说完,他刻意的做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招呼了那几个混子,对郑溪挥了挥手,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离开了。 合荼瞧着他们的身影远去了,这才稍稍放下防备。她一把擦掉脸上的泪,瞪大眼睛看着郑溪,不知道是该感谢这个人,还是继续防备着他。郑溪却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说道:“我跟加桦也算是朋友,今天就当是帮他了吧。”他转身,朝着装修的工地走去,再也没回头。 合荼松了一口气,她急忙关上门,抚着胸口试图让急跳的心平静下来。透过卧室的窗户,她看见程晏趴在玻璃上的惊惧的小脸,一股软弱顿时涌上心头,几乎使她站立不住。刚直起腰准备朝卧室走去,身后的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合荼浑身一凛,心又开始砰砰砰的跳了起来,下意识地转身趴在门缝上朝外面看。 谢天谢地,还好不是那光头领着那些流里流气的人回来了,外面站着的正是满脸焦急的芳荷。合荼急忙打开门,让她进来,又把门紧紧地锁上,担心的看了芳荷一眼。 “怎么了你这是?”芳荷见她眼睛红肿,脸上惊慌的表情还没褪去,不由得诧异的问道。 看到芳荷,合荼浑身筑起来的钢墙铁壁忽然倒塌,她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脸,控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芳荷一连声的问着,急忙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问问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趴在合荼膝盖上的程晏,却见程晏也是一脸害怕,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心里越发的焦灼了,不由得多问了几声。 “还不是程加桦!”合荼的声音从手掌后传过来,显得模糊而又沉闷,“他在外面欠了那么些前,自己不去还,让那些欠债的跑到家里来。你不知道,那些人是多么坏,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芳荷一愣,忽的想起自己出嫁那天的事来。虽然记忆有点模糊,当晚也没看的很清楚,但她也用眼角余光瞄到了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用耳朵听到了那些威胁恐怖的话语。她也变得惊慌起来,警惕的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问道:“没事吧?他们没干什么坏事吧?他们都走了吧?” “走了,走了!”合荼崩溃的哭喊着,“我把我给小晏和小霖存下上学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们,他们才走了!” “大哥怎么这样!”芳荷气愤起来,这句话一说出,她又想起程加纪,心里便更加的阴沉跟愤怒了,“自己这样,连带着加纪也这样!” 合荼正在尽情发泄着心里的恐惧跟害怕,丝毫也没仔细听芳荷的抱怨。芳荷骂了好半天,才觉得心里的气舒缓了一些,她不停地抚摸着合荼的背,说道,“嫂子,我刚刚跟着加纪,找到他们去赌的地方了。” 合荼猛地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芳荷,问道,“当真?” “真的,我看着他进去的。” 合荼站起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一手抓住芳荷的胳膊,一手牵起程晏,走了两步,却突然回身去卧室把程霖抱了出来,对芳荷喊道:“走!我们走!我们到他们跟前闹去!” 芳荷急忙牵住程晏的手,跟着合荼的脚步往外走。两个人出了门,走过那条长长的、空无一人的石子路,来到了大马路上。又顺着大马路走了好久,进了一个巷子里面,左拐右绕,来到了一家门面十分破烂的饭店跟前。合荼看看挂在上面的布满灰尘跟泥土的招牌,一边看看芳荷,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芳荷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我看着他进去,又绕到院子后面去了。我本来也想跟进去,结果老板不让我进。” 合荼心下了然,抱着满脸好奇的程霖大踏步的走了进去。老板是一个精瘦精瘦的中年人,见她们走了进来,急忙弯腰笑脸的迎了上来,问道:“两位吃点啥?” “我们找人!”芳荷急忙说道,声音之大,把饭店里其他几个吃饭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老板往芳荷脸上仔细一瞧,顿时认出她来。他的面色一沉,挥了挥手,满脸嫌弃的说道:“没你找的人!没人!” “你放屁!我明明看见他进去了!”芳荷还要跟他纠缠,合荼却已经紧抿着嘴朝着后院的方向奔去。随着她跑步动作一颠一颠的程霖不由得抓紧了她的后领,生怕自己摔下去。跑到门跟前,她伸手准备推门,被一个女人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只听她厉声吼道:“你干啥!” 合荼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一把将那女人推开,推门开就冲了进去。那后院的天井很小,几乎一览无余,对面有几间屋子,都紧闭着门,里面传来微弱的“哗啦”声。合荼不知怎的,胆子忽的大了起来,她就那样抱着程霖,冲到每一间屋子门口,用脚用力踹开门,迅速地在里面寻找着程加桦的身影。 可惜没有。 在踹开最后一间屋子的门的时候,她瞅见了在里面夹着烟眯着眼头发凌乱的摸着麻将的程加纪。这动静响起来的时候,他也如同其他人一样抬起头惊诧的看向门口,当发现是合荼时,他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慌忙的站起来,手足无措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低着头站了好半天,他发现门口却没什么动静,抬头一看,却发现芳荷满脸是泪的站在门口,捂着嘴看着他。程加纪担忧的往她身后看了好几眼,终于确定父亲没跟着她来之后,他脸上慌忙的表情瞬时就消失了,不以为然的继续坐下来,招呼着其他人,“来来来!我快胡了,你们可别怕输钱跑咯!” 芳荷不管不顾的跑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求着他,让他回家去。程加纪不为所动,她便哭的更加厉害了,似乎是为着发泄心里中的委屈和愤懑,她揪着自己的头发跟衣服,顿时变得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程加纪瞅着周围人都好奇地看着这幅场景,脸腾的就红了起来,一把甩开她的手,厉声喝道:“快点给老子滚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你别赌了啊!求你了,别赌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好不好?”芳荷哭着喊着,跌倒在地上,弄得裤子上全部都是肮脏的尘土。 合荼在整个后院里没找到程加桦,便又回到了程加纪所在的那间屋子里。她蓦的瞧见芳荷跪倒在地上,而程加纪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甩着她的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合荼的心头腾的火起,也不管在一边拉着她的裤子的程晏,上前一把就把芳荷拽了起来,斥道:“没出息!你求他干嘛!直接上去打,你还怕你打不过他不成?打不过我帮你打!” “嫂子!”程加纪站了起来,“你跟着她闹什么!赶紧带她回去吧!” 合荼气咻咻的看着他,冷声问道:“程加桦去哪里了?” “我咋知道!”程加纪脸上摆满厌恶的神情,又坐下了,“你赶紧带着她回去吧,真个烦死人。” 合荼站定,也不好直接上去拉扯他,便发挥嘴上功夫,厉声斥责起来。四周围的人起哄着,好笑的看着这场好戏,只有程加纪的脸几乎红到了耳朵根子,他恼怒的吼道:“赶紧走!别在这烦人了!”他又不好对嫂子骂出太难听的话来,只好把怒气都发在芳荷身上,“你个丢人现场的东西,赶紧给老子滚!滚回去窝在你的家里别出来!你等着我回去再慢慢收拾你!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芳荷本是呆呆地站着,只听着合荼在那骂的起劲。她素来胆子小,没见过这种乱七八糟的场面,更没听过程加纪对她骂出那么难听的话,这是她连想像都想象不到的。蓦的听出程加纪又骂出一连串的秽语来,她的脸突然涨红了,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控制着她,让她冲上去把屋子里的所有桌子、凳子、柜子都掀翻来,上面的麻将跟一张张红色的纸币都落在地上,翻滚着,飘扬着。周围发出一阵惊叫,马上有人蹲下去去捡钱,或者纷纷往外面跑去,生怕被这个发疯了的女人不小心牵扯到,让自己受伤就不好了。合荼拼命地想要拉住芳荷,却怎么也拉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屋子里变得一片凌乱,地上全部都是麻将跟纸币。店老板闻声跑进来,看见这幅景象,不禁惊呆了,一时气极道:“你给我赔!你给我赔!” “让他给你赔去!”芳荷涌上心头的冲动还未消失,指着呆站在一边被吓到了的程加纪尖声叫道,“把钱都赔光了,我看他还拿什么去赌!” 程加纪终于反应过来,他大踏步走过来,抬起手,啪的一声就往芳荷脸上甩了个巴掌。 芳荷愣住了,合荼也愣住了,只有店老板还兀自絮絮叨叨的让他们赔钱。 “给老子滚!”程加纪怒吼着,眼睛里似乎都快喷出火来。芳荷浑身抖了一下,那莫名的冲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冲破了堤坝的潮水般的害怕跟恐惧。她呆了两秒钟,捂住脸,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了门外面。 “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合荼咬着牙,终于骂出了一句,转身也跟着芳荷跑了出去,连程晏都被远远地丢在了后面,连她喊自己都没听见。程加纪懊恼的踢了一脚地上的桌子,怒目瞪着店主,说道:“我赔就是了!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合荼直追着芳荷跑到公公家的那条巷子口。终于,芳荷的脚步慢下来了,她扭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合荼,挥着手喊道:“嫂子,你回去吧!我没事!” 合荼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程霖的两条胳膊都快断了,她听见芳荷的声音,便停下来喘了两口气,喊道:“你别想不开,赶紧回去!” “知道了。”芳荷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合荼担心的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本想着今天是去找程加桦,在他跟前闹上一通的,结果人没找见,反而让芳荷受了程加纪一顿委屈。其实想来,她本不应该受这顿委屈的,只要把事情告诉公公,还怕公公不管教程加纪?但如果那样,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一个人的奋斗未免使人感到孤独跟害怕,只有另一个跟自己遭遇相同的人陪在自己身边,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才会回来。合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放下程霖,牵着他的小手转身往回走。远远地,她看见程晏跌跌撞撞的朝她跑来,带着哭音凄厉的呼喊着她。 合荼停下脚步,直等到程晏跑到自己跟前,她才蹲下来,替程晏擦去脸上的泪水跟灰尘。她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差点忘记你了,把你给丢了,还好你一直跟在我后面。”程晏委屈又害怕的瞧着她,哭道:“妈妈,别丢掉我!” “不丢,不丢!”合荼搂住她,也搂住程霖,她的眼眶再次红了,那哭泣的冲动涌上心头,仿佛开了闸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五十三章(一) 这样的经历后来还发生了好多次,合荼带着芳荷,两个人不厌其烦的在这座城里的每一个赌坊里都找了过去,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她们带着豁出去的心情,在那些赌的焦头烂额的人面前撒着泼、哭喊着、打骂着,就是为了让那两个家里的顶梁柱回家好好工作,好养活她们和几个孩子。合荼尤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赌坊里找到程加桦的时候,那时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合荼几乎是逼问着程加纪,他才告诉合荼程加桦是在哪家赌坊里面混着日子。合荼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芳荷不放心,也跟在她后面,虽然那时候程加纪已经收敛了一些,不是那么明目张胆的出去赌了,他主要也害怕逼急了芳荷,芳荷告诉父亲,毕竟他也见过父亲因为赌怎么打过大哥,所以在芳荷第一次闹过之后,他嘴上虽然放了狠话,回家的路上还是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好好哄了芳荷一回,就是为了堵住她的嘴。芳荷心思单纯,压根没怀疑他的用心,还以为他真的是浪子回头了,欣喜的不行。后来对于程加桦的夜不归宿,芳荷心里对合荼的感情渐渐由同病相怜变成了同情,因为她看到自己现在比起合荼来,过的实在是好得多,所以只要合荼一说要去哪个赌坊里找人,她马上就放下身边的所有事情去陪着她。这也是同情心作祟的原理,芳荷差点就被自己感动了。 合荼知道程加桦还在赌的那天,同他大吵了一架,之后程加桦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过。合荼挨了一晚上,第二天仍旧忍不住去找芳荷,同芳荷一起连威胁带哭的逼问了程加纪一番,程加纪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她们,带着她们去找程加桦。这次的路显然比上次更加弯曲绕人,如果不是有人带,还真的不能轻易找到。当合荼看见程加桦蹲坐在椅子上吆五喝六的大喊着,整个房间里烟雾弥漫,臭味混杂,她差点当场呕了出来。程加桦看见她,自然是惊讶的,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无所谓起来,甚至对于合荼上前来拉住他胳膊的举动也是不以为然,使劲甩开了之后,仍旧继续认真瞧着眼前的麻将,甚至连看她都没看一眼。 “你给我回去!”合荼咬着牙低声吼道,她重新抓住他的胳膊,使上了力气,想把他拉出去。 程加桦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她拉的实在是让自己厌烦,再加上旁边人都不好好打牌了,都一脸坏笑的瞧着自己,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烦不烦?”程加桦皱起眉头,做出厌恶的表情,“滚。” 合荼早就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所以对他的这句话丝毫不为所动,仍旧使劲拉着他的胳膊,用下巴指了指两个孩子,说道:“娃都在这,你还要赌?你看看他们,新衣服穿不上,想吃的东西吃不上,你还要赌?” “我之前拿给你的钱都是假的?”程加桦嫌恶的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把钱拿去给你自己置办什么了,娃们才没新衣服穿?” 合荼几乎被气笑,她不由得提高了音量,“我给自己置办?你就顾着你在外面玩的开心了,你的那些债主都找上门来,一群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堵着咱家的门要账!要不是我把那些存起来的钱拿出来给了他们,我现在跟娃能不能出得来还是一回事!你还好意思说我拿去给自己置办东西了?” 程加桦没想到债主追到自己家去了,不由得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喃喃说道:“咱家的地址怎么被他们知道了?我除了阿武几个,都没跟别人说啊。” 合荼没有被他的话转移注意力,冷冷说道:“你要是不想我跟娃被人害死,你就赶紧跟我回去!” 程加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说道:“既然钱都已经给了,你就赶紧回家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有完没完了!”合荼终于忍不住了,她啪的一声往他的后脑勺上甩了一巴掌,吼道,“你信不信我告诉爸去!” 程加桦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居然会打自己。周围传来一阵嘘声,好事者们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笑容。几秒钟之后,程加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霍然站起来,气势汹汹的气势逼的合荼往后退了好几步。但合荼还是挺胸抬头,不畏惧的看着他,仿佛已经做好了跟他打一场仗的准备似的。 “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滚回去!”程加桦怒吼道,他是最爱面子的人,却被家里人在这么多人面前打了一巴掌,以后他在他们面前还怎么做人?他越想越恼怒,实在是咽不下心里的这口气,于是抬起手来,狠狠地往合荼脸上甩去。 合荼受了这一巴掌,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她虽然跟他感情不和,但是她还是了解他的,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害怕些什么。她就是要让他丢脸,觉得没面子,以后他才不会继续来这里赌,把口袋里的钱都白白送给这群看热闹的人。她捂着脸,冷冷的看着程加桦,说道:“打够了没?打够了回家!” 程加桦抬起手,又往她的另一边脸上甩了一巴掌,第三个巴掌即将要甩下去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在一边低声的、捂住嘴哭泣着的程晏,动作便滞住了。僵持了半天,他懊恼的说道:“回去!带着小晏跟小霖都回去,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你带着他们来干什么!” 合荼眼瞧着他又要回去坐在椅子上继续他的赌事业,顿时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死劲的缠住他,不顾形象的大喊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咱两就在这耗着!” “芳荷!”程加桦大吼一声,“把她拉回去!” 芳荷很是能体会合荼的心情,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按理说她应该是要帮助合荼的,但那可是大哥,又不是加纪,岂能任由着她能随便碰的。所以这好半天,她只是帮着说了几句话,实际行动上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此时听见程加桦让自己带合荼回去,她着急了,手足无措的在他们周围转了几个圈,只好劝道:“大哥,你就跟嫂子回去吧!你都一天一夜没回家了,你再这样家里都没米下锅了!” “兄弟,你这媳妇儿牛气啊。”旁边一个看热闹不嫌事情大的男人喊道,笑嘻嘻的露出一脸坏笑。 周围的人顿时哗的一声笑了起来,随即纷纷的讨论声响了起来,都指着合荼品头论足的,似乎这个因为丈夫去赌而崩溃的女人是个十分好玩的商品似的。 程加桦被这周围的环境一刺激,就更加感到脸上无光,仿佛有人把他扒光了站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一样。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挣脱开合荼的束缚,把她狠狠地推倒在地上,骂道:“你简直就是个泼妇!你要不要脸,在这么多人面前你要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跟你离婚!我看你还管不管我!” 合荼不管不顾的爬起来,还要抓住他,被程加桦三推两拉的拽出门外去了,他把芳荷跟两个孩子也推出了门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起来上了锁,对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喊道:“来来来!继续!继续!” 芳荷见合荼扑上门,还要挣扎着进去,急忙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嫂子,嫂子,别去了,你看你胳膊都流血了!” 合荼低头一看,只见胳膊肘子上血糊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受了伤,可是她却一点疼痛也感受不到。她恶狠狠地看着芳荷,仿佛芳荷就是程加桦似的,嘴里骂道:“我要去!我要把这个狗日的龟儿子带回去!你别拉我!” “嫂子!”芳荷不由得抬高了音量,为难的看着她,“你看看这两个孩子,都被吓哭了!你就看在孩子的份上,先回去,把伤口包扎一下,等你好了我们再来!” 合荼推门的动作停住了,她缓缓地低头看了一眼两个满脸是泪的孩子,眼眶不由得红了,她伸手摸了摸程晏的头顶,又摸了摸程霖的脸颊,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半晌,才对芳荷喃喃说道:“芳荷,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事,没事。”芳荷安慰着,“大哥就是一时糊涂,会好的,他会回来的。” 合荼摇了摇头,显然不相信芳荷的这句话。她再次看了那扇门一眼,那扇破旧的木头门仿佛是一面铜墙铁壁似的,将她跟她幻想的幸福生活硬生生的隔开了。她苦笑一声,说道:“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 芳荷看着她这样,心里觉得很是难受,但除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却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知道合荼在想些什么,只见这个一脸疲惫又浑身狼狈的女人低头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对她说道:“我们回去吧。” “你没事吧,嫂子?”芳荷见她的神情镇定了下来,却又开始担心。 “没事。”合荼摇了摇头,嘴角蓦的浮出一丝冷笑,“你说得对,我先把伤口包扎了,养好了,我再跟他慢慢耗着,我就不信我耗不过他!” 已是深秋了,气温渐渐变得凉了起来,院子里的两棵树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地的叶子,使那装修了一半的院子显得又是凄凉又是冷清。合荼一大早就起来了,她趁着天光微亮,拿着一把自己扎的大扫帚清扫了院子里的落叶,便拎着镰刀去园子里割除那些长到人小腿上的杂草。园子很大,虽然已经被她清理了一小半的杂草,但一眼望过去,给人的感觉还是仿佛无人居住似的。自从生了程霖以来,她的身体比起以前就差了很多,但她还是坚持着、努力想把这个地方收拾的真正像个家。那偌大的园子,里面的杂草只赖着她一个人收整,除完了之后,还得把那硬实的土地翻一翻,好准备来年种蔬菜。她弯着腰弓着背,在没头的杂草里忙活了半天,直到太阳从东边探出了脑袋,和煦的阳光照射到她的身上时,她才直起腰,把镰刀放在一边,转身朝屋里走去。 程晏程霖已经醒来,正茫然无措的环视着屋内,寻找着妈妈的身影。合荼略微清理了一下身上的尘土,照顾着两个孩子穿衣洗漱,这才去厨房准备早饭。她们的早饭简单得很,就是馒头就着咸菜,如果程加桦在的话,应他的要求,会稍微丰盛一点,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匆匆吃过早饭,她叮嘱着程晏看好程霖,又往头上扎了一条毛巾,钻进了园子里面,低头认真的割起杂草来。她胳膊肘子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疤痕,但是在那疤痕周围,又被杂草割出了无数个细小的伤口,那双原本细嫩洁白的手,现在越发变得伤痕累累了,到处都是老茧跟小伤口。有时候她累了,直起腰来捶着背,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这双手时,觉得那好像是一双七十岁老人的手,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女青年的手。她苦笑,她早已对美失去了感受跟追求,现在只要把日子过好来,她就觉得已经很满足了。休息了片刻,她弯下瘦弱的腰,继续除着草,忍耐着阳光的照射跟腰部传来的隐隐的疼痛,想趁着今天把这片草给除完,这样明天就可以除掉另一片地里的草了。正陷在枯燥的劳动跟恍惚的神游中,蓦的脚下一滑,她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合荼浑身一凛,急忙低头看去,只见两条蛇弯弯曲曲的游走在她的脚边,一条还抬起头来望着她,不停地吐着蛇信子,似乎在跟她说她把自己给踩疼了似的。 合荼尖叫一声,本能的扔掉手里的镰刀,转身朝外面逃去。她来不及回头看那两条蛇是不是在追她,她感到害怕极了,生怕被它们咬了,一直跑到院子地上,又觉得不放心,朝外面跑了几步,站在了大门口的土路上。她惊魂未定的瞧着那块地方,警惕的看着,防着它们跑出来。正是浑身神经都绷紧的时候,冷不丁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冷峻又带点好奇的声音传了过来:“咦?” 合荼吓了一大跳,几乎往后大跨了一步。她惊诧的朝身后看去,却见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睛里却充满笑意。她想起来这个人正是那天帮她解了围的那个人,只是他虽然帮了她,但是她跟他并不认识,他的这种行为还是有些鲁莽的,于是她不由得皱起了眉毛,恼怒的看着他,试图用表情来表达出自己的不悦。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郑溪问道,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跟你没关系。”合荼的脾气上来了,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朝后面走去,只是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她怕那两条蛇还在原地,那样她还怎么去除那片草?怎么完成今天的目标? 郑溪站在原地没动,仍旧看着她。合荼踌躇了两步,转过身来,为难的说道:“那草里,有,有两条蛇。” 郑溪恍然,不过马上就笑道:“没事,我帮你把它们抓了。”说着,他就卷起了袖子,朝着合荼指着的那个地方走去。合荼远远地站着瞧着他,不敢走进去,只见他在边上找了一根棍子,弯腰在草里面寻找了一阵,忽的用棍挑出来一条蛇,迅疾的伸出手捏住它的七寸,让它动弹不得。合荼见他只抓了一条,急忙喊道:“还有一条!” 郑溪于是又在草里寻找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伸手往草里一抓,另一条蛇的七寸就已经捏在他的手里了。那两条蛇在他的手里不停地挣扎着,看得合荼心里直犯恶心。郑溪边走边说道:“这蛇没毒的,我把它们带到远处放了。”他拐过土路,朝着另一边走去,寻了个草多的去处,把两条蛇扔到里面,这才转身走了回来。 合荼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似乎还怕草里有蛇,不敢进去。 “没蛇了。”郑溪在她身后说道,“我刚刚找过了。” 合荼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红着脸说道:“谢,谢谢。” “加桦呢?没在吗?”郑溪往屋子的方向瞟了一眼,问道。 “没有。”合荼摇了摇头,一听到程加桦的名字,她的脸色就腾的沉了下来,她转身朝园子里走去,一声不吭的重新捡起镰刀,继续割起那片草来。 郑溪远远地望着她,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异样的感觉。他晃了晃脑袋,转身离开了这个显得凄凉冷清的地方,安慰自己说道:“肯定是昨晚没睡好,心脏才觉得不舒服。” 第五十三章(二) 合荼忙完手上的活计,照例在傍晚时分带着两个孩子去各个赌坊里找程加桦。她同芳荷两个瘦弱的女子,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匍匐逡巡于那些乌烟瘴气、龙蛇混杂的地方,有时候找得到,有时候找不到。偶尔程加纪没去赌坊,芳荷就不去找他了,合荼便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去找。她虽然比起之前来疲惫憔悴些,但仍旧是个长相清秀好看的年轻女子,出入于那些场合的时候,时不时会遇到一些手脚不干净、嘴巴也不干净的人的调戏侃笑。刚开始合荼是以此为羞耻、带着害怕跟警惕的心情的,时间一久,她竟也习惯了,别人说些不干净的话,她就回骂过去,有时候竟骂的比那人还厉害,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羞愧的躲进人群中。因着她这副豪爽暴躁、不堪受辱的性子,那些人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程泼妇”。每次她带着孩子来了,那些人就嬉笑着喊着:“程泼妇来了!程泼妇来了!程加桦快跑啊!”然后一哄而起,都带着好奇跟调戏的眼神冲着合荼的浑身上下打量。合荼听见这个外号听见了无数次,她表现虽然不以为然,然而心里却觉得难过跟气愤极了,她何尝愿意做泼妇?只是被现实生活逼迫的无处可逃,只能用泼妇的形象来保护自己罢了。 日子就这样凑合着、难熬的过了两三个月,终于,程加桦晚上肯归宿了,他十分狼狈的、带着浑身的烟酒味回家来,连衣服也不脱、脸也不洗就直接躺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合荼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她已经失去了对他责骂问难的冲动,现在他做什么,她都觉得无所谓了。她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开始从米缸里舀米淘米,准备做晚饭,似乎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程加桦从来没出去赌,而她也从来没有厚着脸皮上别人家去借钱过生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往家里拿钱了,而对于她的诉苦,他也视而不见,不管她跟孩子是否在挨饿挨冻,是否连饭都吃不起。合荼走投无路,跟芳荷借钱,跟姐姐借钱,跟对门的中年妇女借钱,她几乎把自己的自尊心践踏到地里面去了,为了那一口吃食,宁愿把自己裹上全身的灰尘、狼狈不堪的出现在那些人跟前,哭诉着、乞求着,这样程晏跟程霖才能勉强吃饱肚子。她已经负债累累,而她知道,他也已经负债累累,这个看起来很大的院子,只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纸盒子罢了,难不保有一天会有人放一把火,把它烧的干干净净。 做好饭,她照看着两个孩子吃完饭,就将就着在厨房里睡了。她不愿意躺在他身边,那种感觉仿佛让她在受辱,令她恶心欲呕。一夜无眠,她呆呆地望着破旧的天花板,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往下掉,可是她一点都没意识到。她还在自我欺骗说,她很坚强,能抗的过去一切,流眼泪是弱者的行为,她是不会软弱到去流眼泪的。天微微亮的时候,她感到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勉强撑起身子,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四周围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看来那个人还睡着没醒。 合荼只做了两人份的早饭,吃完了就匆匆去园子里清理杂草了。天气越来越冷,那土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她虽然戴着手套,但还是能感受到草叶冰冷的温度。勉强割了一片,她就做不下去了,只感觉心里乱的很,身体也很累,头痛的似乎要爆炸,便支撑着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屋。 程加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他皱着眉头呆呆地坐在饭桌前,望着眼前的空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合荼进屋的时候,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褪下手套,往脸盆里倒水洗脸。程加桦看见她,便说道:“给我也准备点热水,我洗个澡。” 合荼没吭声,仿佛没听见似的。 程加桦等了几秒钟,不耐烦的再次说道:“给我准备点热水,我洗个澡。” “自己烧。”合荼冷冷的说道,用毛巾擦干脸,端着脸盆往外面走。 程加桦心里腾的涌起一股火气,他这几天在赌场里输了不少钱,本想着再跟朋友借点,去赌赌,看能不能回本,结果那些朋友因为都被他借过去了一遍,借的钱都还没还,他们又怎么肯再借他。因此他身无分文,也不能在麻将桌上继续待下去,只好拖着已经两天一夜没睡的身体回到家里来。他记着先前给合荼一些钱,想必她还存着,花点心思要出来,再去赌他个一两把,他就不信自己把本赢不回来。 然而他做好了满心的准备,连说的话都已经斟酌好了词句,没想到合荼一脸冷淡,竟连他理都不理。他本来就存着一肚子的气,再加上没休息好,整个人就有点暴躁,便忽的站起来,抬手就把合荼手里端着的一脸盆水打翻了。 合荼猝不及防,沾染的一头一身都是水。她愣了两秒钟,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愤怒的火燃上头顶,她尖声喊骂道:“你有病吗!你疯了!” “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装听不见!我让你烧水!烧水!听见了没有!”程加桦怒吼着,眼睛里似乎都能喷出火来。 “你那么有本事你自己去烧啊!你赌爽了赌开心了,回来还让我伺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合荼气的已经失去了理智,骂完这句话,她脑子一热,更多尖锐的骂词涌上喉咙,流利而又刻薄的从她嘴里倒了出来。 程加桦嘴笨,一时被她气的哇哇乱叫,他一把抓住合荼的头发,使劲揪扯着,想让她闭嘴。但合荼怎么肯闭嘴,她仍旧不停嘴的骂着,手扯着程加桦的手,想让他放开自己的头发。程加桦没想到合荼会使出这么大的力气,一时气昏了头,抬脚就往合荼的小腿上踹了一脚。 合荼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上,扑倒在刚刚被打翻的水里。 “妈!妈!”程晏哭喊着跑出来,扑倒在合荼的身上。 程加桦怒视着她,还想提脚踹第二脚,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喊。那声音熟悉的很,却一时分辨不出来,程加桦愣住了。 他往门外瞧了一眼,见郑溪站在外面,正皱着眉头好奇地往屋里探头探脑。 程加桦的反应突然变得敏捷了起来,他急忙跳出门外,虚掩上门,把跌倒在地上的合荼跟不停哭泣着的程晏藏在门后,勉强挤出笑容,故作惊讶的说道,“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 郑溪担忧的往屋里看着,不自觉的朝门口走去,却被程加桦一把给拦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程加桦的问话,急忙笑道:“哦,我家的仓库建在这边了,我过来督工。” “怎么搬到这里了?”程加桦诧异的看着郑溪,心里忽然一动。其实他跟郑溪也不是很熟,之前跟陈烨比较要好的时候,同郑溪见过几次,但性格并不是很投契,所以关系就没深入。程加桦记得陈烨跟自己讲过,郑溪家里的条件很优越,开个厂子,又有很多亩地,算是个富人家了,只是太久时间没见,他居然忘记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富有的朋友,也许他可以......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来,就刺激的程加桦满脸生光,他原本黯淡沉闷的眼神也便亮了,似乎看见了什么奇石珍宝。他急忙拉住郑溪的胳膊,作出一副热情的样子,请郑溪往屋里坐,边说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现在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了,早就请你来家里吃饭了。”他说着,又扭过头对着厨房里喊道,“周合荼!周合荼!去准备茶水招待客人!” 厨房里没有一点声响,只隐隐约约传出程晏的哭泣声。 郑溪尴尬的笑了笑,他原本是觉得无聊,想到处走一走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合荼家门口,结果一走进来,就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吵闹声还有哭泣声,他知道他们在吵架,想要上去劝架,又怕太唐突了,只好先喊了一声程加桦的名字。其实程加桦的那番掩饰一点用都没有,他看到他把合荼踹倒在地上,也看到他揪扯她的头发了,在那一刻,郑溪的心里是愤怒的,他很想冲上去拉开程加桦,但是理智压制住了他的冲动,才使他勉强作出客气的表情来。 “自从我知道你住在这里之后,来过几次,但你都不在家。”郑溪说着,不动声色的摆脱了程加桦的手。 “哦?”程加桦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 郑溪便把那天陈烨来要账的情形说了,在客观的事实上,他又添加了很多主观的表达进去,将合荼描述的很是可怜,又隐隐的批判了程加桦一顿。可惜程加桦的脑壳此时是麻木的、迟钝的,一点也没听出来他话里隐含着的意思,只是呆呆地问道:“你替我还了一部分钱?怎么这事合荼没跟我说?” 郑溪心想,我不是替你还钱,只是替合荼解围。但他只是笑了笑,没说出口。 “这个妇人,这么重要的事不说,早说我早去谢你了。”程加桦又客气的说道,脸上摆满了讨好的笑容,又拉住了郑溪的胳膊,几乎是硬拉着他进了客厅。 “你坐,你坐。”他笑嘻嘻的说着,“我给你端茶去。”转身就往厨房跑去。 郑溪这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一下屋里的情景。 客厅很大,然而就是因为太大了,在那些简陋的家具衬托下,显得空荡荡的。那面挂在衣柜上的镜子裂了好几条缝,被人用胶布黏贴了起来,擦的十分明亮,一尘不染。地上虽然还没有铺地砖,却清扫的十分干净。就连他面前的桌子椅子以及挂在那小小的窗户上的窗帘,也都是干干净净的、十分整齐,可以看得出女主人的勤劳与爱干净的性格。不自觉的,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合荼那瘦弱的身影,浮现出她那张带着警惕跟焦虑的秀气的一张脸,又蓦的回想起刚刚她狼狈的在程加桦手里挣扎的情景,心里竟不由得刺痛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她开始关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她所经历的所忍受的痛能感同身受,在看到她跌倒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能深刻的感觉到她心里的绝望跟愤怒,也就是在这种情绪的催化下,他才忍不住要上前讨伐程加桦。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对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这种情绪感到迷茫不解,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如今坐下来仔细一想,他的脑袋里就更乱了,一点头绪也理不出。好在这时候厨房里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然而厨房的门关的很紧,他什么也没听到。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合荼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她已经重新收拾过,梳好了头发,换了衣服,惨淡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把手里端着的茶杯放在郑溪跟前之后,转身就要离开。郑溪一动不动的望着她,想看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然而她不给他这个机会,几乎逃离一般的躲进了厨房里面。 程加桦是跟在她的脚步后面走出来的,他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笑容,跟先前那个暴怒的人仿佛是两个人一般。他在郑溪旁边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会儿,直到把那些客气寒暄的话都说完了,没什么可聊的了,程加桦才吞吞吐吐的扯到自己想说的话题上,“你替我给陈烨还的那些钱......” 郑溪眉头一皱,急忙说道:“那些钱是我看他们太过于为难弟妹了,所以才拿出来帮她解围的,算是我借给陈烨的吧。你不要想太多。” 程加桦的脸一红,急忙掩饰的笑了起来,说道:“哪有,哪有,我没想太多,我还要谢谢你呢。” “说实话,你这样老是欠着也不好,还是早点还了,也不会有人一直追到你家里,对个女人跟孩子为难。再说,陈烨家里实在是缺钱,要不是觉得没办法,他也不会要账要到这个地步的。” 程加桦应付着点着头,表情早已经冷淡下来了。他本意是想跟郑溪借钱的,没想到反而被郑溪说了一顿。他的心里不服气起来,暗暗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老子爱咋欠咋欠,你管得着。再说我身上有钱我早就还了,还用得着听你唠叨?你要是真为我好,那你把你的钱都给我,我保证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 郑溪是太过于为他们着想了,丝毫也没觉察到程加桦的心理活动,仍旧谆谆的叮嘱着,唠叨着,似乎要把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我前几天看到弟妹收拾你家院子里的草,那些草长得那么高,你还得回家来帮忙着收拾,别老是不着家的......” “没想到你对我家那么了解呢?”程加桦突然不冷不热的抛出一句,冷眼瞧着他的反应。 郑溪愣住了,他这才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不知不觉竟把些心里话都对眼前这个人说了出来。他急忙笑了笑,说道:“我就是走路路过的时候看见,所以稍微跟你说一下。” “我家的事,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就不麻烦你唠叨了。”程加桦站了起来,背着手,语气里已经带了逐客的味道。 郑溪后悔着自己嘴太快,缓缓站了起来,笑道:“行,那我就不说了,工地上还忙,我先走了。”说完,他转身匆匆地朝外面走去,消失在了远处。 程加桦恼怒的看着他的背影,用力的甩了甩手,朝厨房里走去。 合荼正蹲着收拾着地上的水,刚才他们的谈话她都听到了,原本她对郑溪是没什么好感的,她总觉得这个人太浮夸,故意在那些人为难她的时候拿出那些钱来还给陈烨,这不是就是在侮辱她吗?而且这么一个不熟的人把她所有的狼狈样子都收揽进了眼底,让她一见到他,就想起那天的事情,她心里就觉得难受的很。所以基本上要是出门看到他经过了,她就马上转身进屋,不想看见他的样子。可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她心里对他的好感又缓缓地建筑了起来,他似乎是真心为她好的,那些话也不像是假话。只是他为什么要对程加桦那样说?他心里又在打些什么主意呢?她却搞不清。 程加桦在她背后站住,定定的看了她两眼,突然讽笑道:“你跟郑溪那小子有事情。” 合荼一愣,扭过头看着他,半晌,她眯了眯眼睛,冷笑道:“你脑子坏了吧?” 程加桦不说话,他望着合荼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的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又开口说道:“他咋知道咱们家这么多事情,还为了你说那么多好话......” 合荼啪的一声把手上的碗重重的放在灶台上,冷声斥道:“我每天院子里的事那么多,忙完了还要照看两个孩子,还要去赌场里找你,你觉得我有时间去想去做别的事情吗?”她最受不了别人冤枉自己,说着说着声音就不自觉大了起来,“你看看园子里的那些草,如果不是我去干这些活计,我看来年你吃啥!” “没有就没有,这么生气干嘛......”程加桦怏怏地站了起来,嘟囔了两句,就朝外面走去。合荼生怕他又要去赌场,急忙问道:“你去哪里!不许出去了!” “我去找找我兄弟,看看有没有活计做。”程加桦说道,他的步伐没有因为合荼的斥喊而慢下来。合荼听见他的这句话,满腹疑心,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奔出门外,对着他的身影喊道,“你不许再去赌了!你再去,晚上就别想进这个门!” 程加桦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远处,仿佛没听到她的这句话似的。 第五十四章(一) 程加桦果真找了份活计做。 合荼刚开始是不相信的,然而每天看着他整装待发、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却不像是在撒谎。后来她也跟了他几次,眼瞧着他进了工地,戴着头盔,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在各种铁架子中间奔来跑去,她这才放心了。只是这种安稳的情况过了还没半个月,程加桦手里一有钱,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往麻将馆里跑。合荼原本还盼着他拿点工资回来缓缓家里的急,结果到手的热乎的钱又被他送进麻将馆子去了。合荼气的不行,却又无可奈何,跟他说了很多次,家里快没米面下锅了,他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一会儿,第二天照样去赌,一点回头的迹象也没有。被合荼逼急了,他就在口袋里掏摸半天,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来,往合荼跟前一拍,气急败坏的说道:“拿去拿去!天天要钱烦不烦!”然后转身就走。他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合荼看得清,她默默地捡起那几张钱,呆站了一会儿,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买米面,可是就那点钱,也买不了多少,没过多久,家里的米缸就又见了底,一家子又陷入了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惨况中。 程加桦周围的朋友都被他借过去了,如此这般,每天上门来要账的人也多了起来,有时候还能一次性来两个,两个债主一碰面,一交流,都抱着同病相怜的感觉一起来逼问合荼,朝合荼要钱,反正他们也找不到程加桦。合荼应付过了他们,还得发愁去跟谁借钱过下个月的日子,她的朋友不多,也已经都一个个借了过去,此时再也想不起还能朝谁借钱了。有时候愁的发呆的时候,她会蓦的想起来秀寒,只是这个念头一起,就被她果断的赶了出去,这件事她都不肯对秀寒说的,就更不要说还跟秀寒去借钱了。那剩下的就只有自己家里跟公婆家了。公婆那边她也去过一两次,只是话刚露了个头,就被婆婆堵了回去,连声抱怨着最近时运不济,家里经济紧张,再加上物价飞涨,竟有些支持不过来,她都这么一说,合荼也不好意思开口借钱,寒暄了两句就回来了。那只有跟父母借钱了,可是合荼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总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听着父亲有些苍老的声音,她的话总是在喉咙口转了一个圈,就又回到了肚子里,最后挂了电话,她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起来。就这么艰难的支撑了一个月,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家里的电费也交不起,已经停了好久的电了,烧炉子用的是最便宜的炭,就这样,炭房里的炭也越来越少,看着用不了多久了。在这样的境况下,看着两个孩子在烛光里跑来跑去的玩耍,合荼只觉得心里似乎被倒灌了一股凛冽的西北风似的,浑身都飕飕的漏着冷气。 那天晚上,合荼正掏摸出米缸里的最后一点米,凑合着煮了一锅稀粥,照顾着两个孩子吃了。她在昏黄的烛光下洗刷着碗,忽的听见虚掩着的大铁门被人打开了来,一阵喧哗的声音传了进来。合荼愣了愣,放下手里的抹布探头朝外面看了看,只见程加桦带着好几个人络绎走了进来,嘴里有说有笑,那几张面孔是她所不熟悉、甚至都没有见过的。合荼不知道晚上要来客人,所以屋里有些乱糟糟的,她急忙朝外面走了两步,问程加桦道:“这些是——” 程加桦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她的话,反而瞧了瞧她头顶的灯泡,不耐烦地问道:“家里还没电?你电费还没交吗?” 合荼张嘴,正要责问他不往家里交钱的事,程加桦却突然仿佛自己想起来了似的,从口袋里寻摸出几张钞票,塞到合荼的手里,说道:“一点事儿都办不好!明天赶紧去交电费!”说完,他转身朝那几个人走去,脸上似乎变戏法似的摆出另一副热情嬉笑的样子,招呼着那几个人,把客厅里的一面大桌子搬到客厅中间,凑了几个椅子,让那几个人围着坐了下来。 合荼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钞票。她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啥,只见他们往桌上铺了一块布,那块布还是合荼准备用来缝制褥子的,不然天冷了,床上铺的东西不多,两个孩子冻的骨头疼。铺好了布,他们坐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拿出身上带着的布袋,把布袋口往下面一张,一堆方方正正的麻将就哗啦的涌到了桌子上。他们嬉笑着坐了下来,大声的交谈着,这副面目如同合荼在每个麻将馆里看到的一样。她血气上涌,气的几乎发晕,把手里的钱往口袋里一塞,就朝他们大踏步走了过去。 程加桦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关注着她的动静,看见她走了过来,急忙站了起来,借口说自己去给各位倒茶,倒拉着合荼的手往厨房走去。合荼使劲挣扎着,低声斥道:“你太胡闹了!你把那些人带到家里来赌!你去麻将馆赌你还嫌不够,你还把他们带到家里来!你看看我,看看小晏跟小霖,你的良心去哪儿了!都被狗吃了吗!” 程加桦一路把她拽到厨房,用力甩开她的手,伸出食指指着合荼的额头,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给我搞事情,我以后一分钱都不往家里拿!都饿死好了!谁还能怕谁!” 合荼气极,压抑着却又忍不住嘶喊出来:“你真是疯了!你这个疯子!你要把这个家、把我、把两个孩子都败了,你才满足!” “是,就是这样!”程加桦的面目越发的狰狞了,他的体内如同藏了一头恶兽,此时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本来娶你就是我爸妈的主意,我压根就不想娶媳妇儿,生孩子也是你愿意生的,我爸妈催的,跟我有个屁关系,我啥都不管,直接甩手走都行,我看以后你们娘们儿没了我还怎么过日子!” 合荼涌到喉咙口的怒骂噎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程加桦,竟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他说得对,现今这种情况下,如果他真的甩手就走了,她带着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她虽然好强,但物质上却只能依靠着他,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没有文化,没有门路,不能在带着两个孩子的同时还去找一份工作赚钱养家,更何况这么大的一个院子还要靠着她来收整,她一个弱女子,实在支撑不了这么多事务,只能把赚钱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然而现在他突然拿这个来威胁她,她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崩塌了,强烈的不安全感袭来,把她的怒气都压制了下去。 程加桦见她不说话了,只当她默认,转身朝外面走去,走到厨房门口,忽然站住,回过身说道:“你烧点热水,泡几碗茶给我兄弟端上来。” 合荼心里木木的,什么感受都体会不到了。她转身,继续在灶台上忙活起来,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泡好茶,她让程晏给他们端过去,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她实在不想听到他们的吆喝嬉闹声,也不想闻到烟味跟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的腌臜味,外面的空气清凉而新鲜,似乎稍稍洗涤了一下她的周身,让她躁动又绝望的一颗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正独自呆坐着,任由着周围的黑暗逐渐包围自己,蓦的眼前经过一条人影,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带来一股工地上的灰尘味道,却不怎么呛人。合荼抬头看着他,黑暗中望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觉得他疑惑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坐在这?”郑溪问道,探头往门户大开的客厅里望了望,“加桦在?” “嗯。”合荼应了一声,又低低的垂下头去。郑溪仔细的听了听客厅里的动静,远远地看上一眼,就知道程加桦又在屋里聚众做什么事了。他上次还劝他,不要再赌,没想到他竟然带着别人来家里赌。瞧着合荼这副无精打采又无可奈何的样子,郑溪倒不好意思摆出特别明朗的笑脸,只好问道:“加桦又在赌了?” 合荼别过头去,不想同外人交谈家里的这桩丑事。 郑溪见她不回答,尴尬的朝屋里又瞟了一眼,他斟酌着词句,想跟合荼聊上几句,可是合荼摆出的面孔十分的倔强冷淡,让他不自觉地离她远了两步,可是他又不甘心,踌躇了好半天,他终于问道:“家里境况还好些?” 自从家里的仓库搬到这里开始建造起,郑溪就相当于住在这片不大不小的工地上了,每次经过合荼家门口的时候,十次有八次都听到他们在吵架,声音之大,就算他站在远远的墙角,都听的一清二楚。一来二去,他也渐渐地了解了合荼家里的情况以及她现在过的这段艰难困苦的日子,他还知道她在外面欠了钱,现在已经到了无人可借的地步,他倒是很想帮她解一下目前的困境,只是不怎么开口,加上两人其实连话都没说过几次,面上来说还生的很,就更加使他开不了这个口了。 听了郑溪的这句问话,合荼的自尊心又变得敏感起来,她尖锐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是想找程加桦,你进去找他,你跟我在这说什么话。” 郑溪笑了笑,并没有介意她说这话的语气,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你要是困难,我可以借钱给你们......”话虽直白些,但总算开了个头,让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合荼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她冷笑道:“你要是钱多,你去大街上撒去,不要跟我在这炫耀。”说完,她搬起板凳,转身疾步进了门。 郑溪惆怅的望着她的背影,低低的叹了口气。他不是个擅长口舌的人,一句场面话都不会说,眼见着自己的一番好心惹的合荼生气,他也变得烦恼起来。在门口转了两圈,他依依不舍的看了厨房一眼,转身离开了。 合荼一直站在窗户的角落里观察着他的动静。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奇怪的很,可是奇怪在哪里她又说不清楚。她反复斟酌着他的心态和他说的话,心里开始摇动起来。家里现在这么困难,也许真的可以......但是马上,她就使劲的摇了摇头,把这种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她又不是真的到了要去要饭的境地,何必为了钱对一个陌生人卑躬屈膝。她哗的一下拉上窗帘,板着脸转过身,冲着玩耍的程晏吼道:“睡觉了!还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除了玩你还知道什么!” 程晏懵懵懂懂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上的粗糙的玩具。 合荼上前抱起程霖,牵着程晏的手往卧房的方向走去。路过程加桦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的时候,她冷冷的连头也没转一下,就连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装作没听见。进了卧房,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照顾着两个孩子睡下,自己则坐在床沿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惆怅的朝外面望着。 看他们兴头的样子,看来要玩一晚上不可。合荼叹了口气,无奈的想着,要是按照她以前的脾气,现在早冲出去翻了桌子,开始叉着腰骂人,把他们都从她的家里赶出去。可是现在的她累了,吵架吵了无数次,也打了无数次,这样的桌子她也掀翻了无数张,但是一点效用都没有,反而招惹来无穷无尽的责骂。她累了,再也不想战斗了,在这样的景况下,她选择了沉默跟冷淡,似乎想拼命忽略掉眼前的这幅场景。 他们打了一晚上的麻将,合荼就在床沿上坐了一晚上。 东边开始渐渐发亮的时候,终于有人伸了个懒腰,疲惫的说道:“天都亮了,我不玩了,我要走了。”似乎应和着他的这句话似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朝着程加桦告辞。程加桦意犹未尽,还要拉着他们继续玩,只是他们的精力实在不如他,推脱了两句之后,就络绎离开了。程加桦将他们送出门,瞧着他们渐渐远去之后,才转身走了进来。他打了个哈欠,快步走进卧室,连手脸都不洗,就这样要躺到床上去睡。 合荼一声不吭,见他一进来,就马上站起身走了出去,似乎不想同他分享一间房间里的空气似的。程加桦毫不在意,他亲了一口熟睡中的程霖,就在他旁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震天的呼噜声。合荼心里本来就很烦,听见他的呼噜声就更加生气了,她发泄似的收拾着桌子,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想以此来朝他宣告自己的愤怒,但是程加桦睡的是那么的熟那么的沉,仿佛就算房子塌了也吵不醒他,合荼只是砸疼了自己的手,白气了一场而已。收拾完桌子和那堆让她心头生厌的麻将,她躲进厨房里,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二)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只觉得眼睛发胀、头脑发痛,她哭够了,心里重新变得麻木起来,先前的那些愤怒跟疼痛一下子变得好遥远,似乎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似的。她呆愣愣的站起来,下意识地朝厨房的角落走去,掀开米缸的盖子准备煮点稀粥做全家人的早餐,可是那缸底明亮亮的反射着光,已经一粒米都没有了。 “天啊!”合荼在心底里崩溃的叫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很无助,似乎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马上就要被那灼人的火舌给烧到了一样。她焦虑的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无措的想着办法,可是却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到最后,她的心底里忽的浮起一阵浓浓的软弱,这股软弱彻底把她打败了,她用手捂住脸,再次绝望的哭泣了起来。 她哭的十分忘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等她把手放下来,准备洗一下脸时,却发现郑溪就站在自家厨房的门口。他探着脑袋,犹豫的望着她,却又不敢踏进门来,看见合荼停止了哭泣,把目光转向了他,他这才匆匆地露出微笑,有点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合荼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正待要骂人,可是马上想到他已经把自己刚才哭泣的样子全收进眼底了,她的脸不禁一红,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转身匆匆地朝里间走去。她心不在焉的洗完脸,似乎带着什么期盼似的走出来,见他还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觉得恼怒起来,低声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郑溪急忙说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路过,听见你在哭,还以为你们又吵架了,就过来——” 合荼没等他说完,就冷笑道:“就过来准备劝架是吧?我们好得很,不劳你大驾,你赶紧走。” 郑溪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也没惹你啊,我......” 合荼见他唯唯诺诺的,脸上带着委屈又讨好的神情,心不禁一软,再仔细想一下他的话,他果然是没惹过自己的,相反,那次债主要债的时候还帮了自己的忙,解了那个难堪的围,可是虽然他没惹过自己,为什么自己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他,在言语上要占他些便宜,合荼却也想不通。她垂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闷闷的说道:“你进来吧,进来喝杯茶。” 郑溪受宠若惊的看着她,欣喜地踏进了门,他在桌边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瞧着合荼给他泡茶,一边回头朝客厅的方向看了看,问道:“加桦呢?一大早又出去了?” 合荼冷笑了一声,边把开水倒进盖碗里,边冷冷说道:“他出门?赌了一晚上,刚才才散了,这会儿睡大觉哩。” 郑溪正待要寻个什么话题,以免两个人呆着尴尬,听合荼这么说,他急忙应和道:“加桦也真是的,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赌来赌去的,非得要把这个家给败了不成。” “还等他败?你看看这个家现在哪有家的样子?”合荼憋了一早上的委屈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也不顾郑溪是不是外人了,一股脑的说道,“这个家现在就剩个空壳,总有一天,他连这个空壳也要全送进别人的口袋里,我看他才罢休。” “那也不至于。”郑溪见她说的严重,不由得劝道,“加桦这个人人还是很好的,就是一时没辨清这个玩意儿对他有什么坏处,你平时劝劝他,说不定以后就改过来了。” “我劝了几百次几千次,你看有用没?”合荼砰的一声把盖碗放到郑溪跟前,恨恨的说道,“以前还只是在麻将馆里赌,现在把人都带到家里来了,我还能怎么劝?我看只要我死了,他才能回心转意,好好过日子,可惜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跟他过好日子的也只是别人!” 郑溪看着她,见她是真的心灰意冷,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斟酌着,要说些什么话来振奋一下她的心情,蓦的又听见合荼冷笑道:“我现在只能请你喝一杯热茶,其他的请不起,家里米缸面缸都空了,我跟两个孩子就等着饿死,连一顿稀粥也请不起你,你喝了茶就赶紧走吧。” 郑溪没想到她家里已经困难到了这种地步,他本就是个耿直的人,有什么话有什么事就直说直做,当下听了合荼这句话,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立刻从口袋里拿出来几张纸币放在桌子上,说道:“家里都困难成这样,这些钱你先拿着用吧,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以后家里经济好些,你再还我吧。” 合荼还要把心里的委屈跟愤怒一泄而尽,突然听见郑溪这么说,见他果然拿出钱来放在桌子上,她就不禁愣住了,好半天,她才喃喃说道:“不要,不要,我不要,你拿走,你现在赶紧走。” “都这个时候了,还客气些什么。”郑溪生怕她不要钱,急忙站了起来,做出要离开的姿势,“我跟加桦毕竟也是朋友,帮朋友也是正常。” 合荼看着他那张真诚的脸,心里突然觉得五味杂陈起来。昨晚他说要借自己钱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在说笑,是在嘲讽自己,然而现在明白他是真的想帮自己,她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又不想很明显的表现出自己的歉意,她僵直的站着,不说一句话,直到郑溪迈出门去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先打个欠条给他的。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她心里想着,扭头看了那几张纸币一眼,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算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还是先买点米,不能让两个孩子饿着。”心里打定主意,她就不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趁着家里人都还没醒,她把钱揣在兜里,关好门,疾步朝着外面走去。等她叫人帮着运回两袋米和面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东边了,程晏蹲在台阶上,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正左顾右盼着,蓦的看见合荼进来了,忙跑上前,抬头问道:“妈妈,你去哪里了?” “我去买面。”合荼朝屋里看了一眼,问道,“弟弟呢?” “弟弟醒了,在床上。”程晏指了指屋内。合荼放心的点了点头,摸了摸程晏的一张小脸,因为家里的困难暂时缓和了而感到心情愉悦,问道:“有没有洗脸刷牙?” 程晏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我还想去找你呢。” “没事,妈妈回来了。”说着,合荼拉起程晏的小手,指挥着那人帮自己把米面倒进缸里面,请人家喝了口水,那人才离开了。她马上着手淘起米来,煮了一锅稠稠的米粥,弄了两样小菜,这才照看着程晏洗过脸,又去卧房里将程霖抱了过来。卧房的床上,程加桦还兀自酣睡着,合荼几乎逃离一般带着厌恶的表情从卧房里冲了出来,深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在饭桌旁坐下。她一边喂着程霖吃饭,一边心里盘算着剩下的钱要怎么计划着来用。家里的炭也不多了,得让人拉一车炭来,一车炭的价钱也不低,买了之后剩下的钱就没多少了,还要交电费,总是点着蜡烛,生活很不方便。这么一算,还剩下一些钱,得存起来,将来程晏上学了还得给她交学费。想到这里,合荼心里蓦的想起那些债主来,她只顾着计划以后的生活了,却没把那些债给算进去,手上这笔钱还是别人借给自己的呢,她的心顿时又发起愁来,愁钱从什么地方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欠的一身债给还清楚。 她愁了一整天,从天亮愁到天黑,愁到程加桦睡醒,在厨房里遍地找吃的。那会儿合荼正在和面准备蒸馒头,他就在合荼的旁边绕来绕去,不时掀掀这个盖子,翻翻那个锅子。他抱着肚子,气急败坏的问合荼:“饭呢!饭呢?一点吃的都没有吗?” 合荼一肚子的怨气,哪里会给他好脸色,只是冷冷的说道:“哪里有粮食,没粮食了,我们全家就等着被饿死吧。” 程加桦瞅了她一眼,掀开米缸的盖子看了看,突然笑了,“没粮食,这一缸的米从哪里来的?难道它还能自己变出来?你快点做饭,我要吃饭,我快饿死了。” 合荼扭头气咻咻的瞪着他,斥道:“你天天就知道赌,赌完了饿了,就来朝我要吃的,你一分钱都不给我,米缸面缸早就见底了,要不是别人借钱给我,我哪里有钱去买面买米,哪里有钱还供着你们吃饭!” “有面有米就行了,你还叨叨些啥。”程加桦不耐烦地在饭桌旁坐下,丝毫也没听进去合荼的话。 “现在是有,但也总有吃完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办?难道你是真的想让我们饿死在这吗?” “烦不烦!我就想吃个饭!”程加桦砰的拍了一下桌子,低声吼道。合荼咬着嘴唇气恨的瞪着他,忽的一转身,用力地揉着手上的面,似乎那面就是程加桦,她要把他揉扁了揉的没气了才甘心。 程加桦吃完饭,又背着手准备去出门了。合荼眼疾手快,堵在门口,下定了决心今晚不让他出这个门。 “你这个妇人!”程加桦气急败坏的看着她,一把推开她的身体,大踏步朝外面走去,走了两步,他又突然站住,回头跟她说道,“不是让你赶紧把电费交了吗?怎么还黑糊糊的,等一会儿他们都来了,还怎么打牌?” “你还要打牌!”合荼绝望的看着他,使劲的跺了跺脚,“你能不能把这个毛病给戒掉!” 程加桦压根就没听她的话,皱了皱眉头,说道:“明天赶紧交电费。” “我用什么去交啊!我用命去交啊!”合荼用带着哭音的声音喊道,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她抬起沾满面粉的手捂住了脸,要哭出来了似的。程加桦听见她这句话,低头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摸索出来,他的表情就更加的气急败坏了,连声问道:“那你那些米面是跟谁借了钱买来的?你再跟他去借不就好了?” “我一个女人家!你让我跟一个不熟的大男人去借钱!你能说得出来这种话!”合荼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绝望的嘶吼着。 程加桦眼珠子一转,待要说什么,眼角余光里突然飘过一个人影。他定了定神,略带惊讶的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黑摸摸的残破的围墙边,一个人影探出半个脑袋来,好奇地朝他们这边张望着。程加桦瞪起眼睛,喝了一声:“谁在那儿!” 那身影急忙走了出来,笑道:“是我,是我。” 程加桦瞧见是郑溪,脸色就更加不好了,他朝他翻了个白眼,回头对着哭泣的合荼说道:“你在家里给我好好待着,别老是跟外面的人来来往往的。” “怎么,又吵架了?”郑溪何尝听不出程加桦语气里的意思,只是他将那些敌意都忽略了,仍旧笑眯眯的问道。 程加桦不友好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有事吗?” “没事,就是路过,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就过来看看。” “你倒是路过的勤的很。”程加桦说着,扭头就要越过他朝外面走去,蓦然听见合荼在身后喊道:“你不是让我跟别人借钱吗!就是他借我的,你去跟他借啊!” 程加桦停住脚步,惊诧的看了郑溪一眼。郑溪尴尬的笑着,忙挥了挥手,说道:“今天早上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结果你睡着了,我就坐着跟弟妹聊了一会儿,见,见家里确实挺困难的,所以就......” “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是吧?我家的事用得着你来管?”程加桦觉得仿佛有人把自己全身的衣服给剥去了暴露在所有人眼下一样,他感到羞恼成怒,几乎要口出粗言,但他忍住了,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大踏步朝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面。 郑溪瞧了瞧仍旧在哭泣着的合荼,手足无措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幼小的程晏出来了,用着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他时,他才有些失望的转身离开了。走到院墙彻底的把合荼的身影遮挡的去处,他才停下脚步,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变得幽暗下来。 这天晚上,如同前一天晚上,程加桦又同一帮人直赌到了天亮。合荼紧紧地关上卧室的门,上床睡下,想逼迫着自己跟以前一样入睡,只是客厅里人声喧哗,吆五喝六的声音此起彼伏,吵得她怎么也睡不着,再加上心里一堆心事,搅弄的她只是紧紧地皱起眉头,干瞪着天花板,感受着心里一阵一阵潮涌般的绝望跟愤怒。撑到了天亮,程加桦又是脸不洗脚不洗的躺倒在了床上,合荼气恨的看着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了晚上他睡醒吃饭的时候,又催起了合荼交电费的事,话音还没落,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合荼还以为又是他的那群狐朋狗友来赌了,正憋着一肚子的气要发出来,却发现那群人的领头却是一个光头,他手里转着两个铁珠子,在厨房门口站定,眯着眼睛瞧着微弱的烛光下正在用着晚餐的一家人,嘿嘿的冷笑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一) “找了你这么久,终于找到你了啊。”他走了进来,也不管这家人脸上难看的表情,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懒洋洋的说道,“吃饭呢?我还没吃过呢,心里惦记着你跟我之间的事儿呢。” 程加桦笑了起来,他做出一副讨好的表情,说道:“陈哥,你,你怎么这么晚来了啊?” “我这么晚来,你不知道吗?”陈烨把眼睛一瞪,“程加桦,做人可没有你这么做的啊。你当初借钱的时候,我可是看在我们的关系上二话不说就借给你了,怎么,我现在要你还钱,你就躲的人也不见,你拿我陈烨当二傻子哄呢?”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程加桦急忙说道,“我是真的手上没钱,真的,你看——”他指了指蜡烛摇晃着的光亮,“电费还没钱交哩,我要有钱,早就还给你了不是?” 陈烨冷冷一笑,看也不看他指着的方向,“我管你有钱没钱,我现在急着用钱,你先把我的那一份还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不然,你看我身后这一帮兄弟,以后你在这的日子也不好过,你这两个孩子——”他瞧了瞧缩在合荼身后的程晏跟她怀里的程霖,“也甭想好好过。” 合荼急忙冲程加桦使了个颜色,示意让他赶紧想主意把这群人给打发走。但程加桦丝毫也没注意到她的示意,他心里也觉得慌乱的很,下意识的掏摸了一下口袋,真是一分钱也没有,他拿什么还?拿人命还?心慌意乱之下,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似乎豁出去般的说道:“我真没钱,陈哥,要不你把我这条命拿去吧!反正这日子我也过烂了!” 陈烨眯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琢磨他这是真话还是吓唬他的假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瞧了半天,陈烨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说道:“我再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我就来拿钱,明天你要是还拿这个理由糊弄我,我陈烨可不是吃素的,说放过你就放过你。”说着,他转身朝外面走去,身后的那群人流里流气的冲着合荼吹了声口哨,也跟着他走了。 那群人的身影一消失在黑暗里,合荼就霍的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就说这事情怎么解决吧!你想自己送命,你去送,别把我跟孩子带累进去!” “你闭嘴!”程加桦心烦意乱的吼了一声,扔下筷子就朝客厅的方向走去,对合荼的大声呼喊不管不顾。合荼着急的很,可是她着急又有什么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干着急。看着两个还幼小的孩子脸上露出的惊慌的表情,她心里又是觉得气愤又是觉得无望,眼前的日子一望看不见头,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好好地走下去了。 陈烨这么一来,她的胃口也没了,照顾着两个孩子吃过饭,她支撑着精神勉强打扫了厨房,才抱着程霖拖着疲惫的脚步朝卧房里走去。卧房里一片黑暗,一点光亮也没有,不知道程加桦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合荼点亮一支蜡烛,固定在桌面上,朝着床上扫了一眼。只见程加桦把脑袋枕在两条胳膊上,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合荼紧蹙眉头,边给程晏洗脸,边说道:“你想出办法了没?明天他们要是再来,我们可怎么办?” 程加桦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似的,仍旧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合荼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应。她叹了口气,已经不打算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能令人高兴的话了,她拧干毛巾,往程晏脸上胡乱擦了一通,叮嘱着让孩子赶紧上床去睡,自己则端起盆子,准备把水倒掉。 这时候,程加桦突然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的望着她,喃喃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合荼楞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你跟那个郑溪不是挺要好的?”程加桦急通通的说道,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放着光,“他不是还借给你钱?你明天朝他借钱去,反正他钱多的很。先把这群人应付过去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合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眉毛也气愤的竖了起来,把手里的盆子往地上重重一放,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先不说别的,我跟那个郑溪连话也没说上过几次,你怎么就说我跟他要好了?再说了,他借给我钱是冲着你跟他是朋友才借的,要借钱也是你去跟他借,我去借算个什么事!” 程加桦啧了一声,皱起眉头,说道:“你这个妇人真是不懂事,我去跟他借,那我面子还要不要了?你去借就不一样了,你是个女人,就算他不想借,他也没办法拒绝你,你在他跟前一哭二闹,还怕他不借?” “你拿我当什么人!”合荼气极,声音也不自觉的大了起来,“你不想去借,就让我去借?这钱又不是我欠下的,凭啥让我去跟别人借钱,还是一个不怎么熟的人!” 程加桦突然冷笑起来,他抱起胳膊,眯着眼睛看着合荼,冷冷说道:“你跟他不熟,你跟他不熟,他能借给你钱?什么看在我跟他是朋友的份上,这话都是屁话!要说不熟,我跟他才是不熟,你跟他,哼,我看熟的很吧?” “你要不要脸!”合荼狠狠地跺了下脚,脸越发变得通红了,“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程家的媳妇!哪有你这样泼人脏水的!我不去借,谁爱借谁借!”她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扭过了头去。 “你真不借?”程加桦看着她,问道。 “不借!”合荼呸了一声,重重答道。 程加桦冷哼一声,重新躺倒在床上,懒洋洋的说道:“你不借,那就没办法打发陈烨那帮人,明天一早我就收拾好行李走,躲得远远的,我看你们娘们儿以后怎么在这里过日子。” 合荼不可思议的看着程加桦,她没想到他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原来她跟两个孩子在他心里是一点分量也没有的,甚至还比不上那一堆白花花的不会说话的麻将,他宁愿把她们独自扔下来面对那些债主,也不愿意想出一点有用的办法来解决目前的这个问题,她心里不禁越发的对他失望和厌恶了。 程加桦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合荼的回应,不禁移过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合荼失魂落魄的坐在凳子上,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程加桦不禁在心里得意地笑了起来,她肯定是害怕的,害怕自己一走,她带着两个孩子没办法应付那群人,不然照她的脾气,早就跳起脚来臭骂他了。他安心的躺了回去,耐心的等着合荼的反应,心里已经做好了要怎么说的准备。 “好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合荼终于颓丧的说道,“我去借。”说完了这句话,她仿佛把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什么东西给出卖掉了一样,她觉得自己顿时变成了只会说话行动的尸体,一点自我也感觉不到了。 程加桦嘿嘿笑了两声,他心里的压力顿时松懈了下来,困意也随之而来,翻了个身,迅速地陷入了睡眠。 他是睡着了,合荼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心里犹豫着、斗争着、思考着,她一边悔恨着为什么要答应他去借钱,一边又为找到了事情的暂时性解决办法而感到些许的欣慰,一会儿又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儿感到羞耻。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去向郑溪借钱的场景,她想起郑溪的脸,却觉得那张脸上总隔着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自然也想像不到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说出怎样的话。当然,好的结果是他会借给自己,但坏的结果总是占大部分的,说不定他会羞辱自己,会让自己拿什么条件来交换,如果到了这个地步,那她该怎么办?合荼想来想去,不禁觉得越发的愁苦了,她觉得这个方法不妥,试图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也许她可以去求陈烨,让陈烨再宽限一些日子,这个办法说不定比去借钱成功率高得多,毕竟跟陈烨接触过几次,她发现他也不是多么坏的人。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她翻来覆去一整夜,天终于亮了,她一翻身坐起来,往窗帘遮挡不住的窗外看了一眼,起身下床穿衣。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合荼心慌意乱的想着,迅速地扣着扣子。等她收拾好了,正准备打水洗脸时,程加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几点了?” 合荼看了一眼钟表,报了个时。程加桦又催起她来,让她马上就去找郑溪借钱,好做好陈烨来之前的准备。合荼被他催的不耐烦,连脸上的水珠都没擦干,就套上外套急匆匆的出了门。 绕过围墙,远远地就看见了那片快要建成的仓库。此时时间还早,工人们还没来,四周围安安静静的,似乎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合荼走着走着,心里觉得越发的紧张起来,脚步也越来越缓慢,一颗心仿佛要逃离似的拼命往她的嗓子口跳。终于走到了仓库门前,那扇高大的铁门紧紧地闭着,旁边还堆着些许的建筑垃圾,表明工程还没有完全完成。她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鼓足了勇气,抬起手敲响了那扇大铁门。 可是人在紧张的时候,行动似乎也受到了限制,那敲门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触耳几乎不闻。 合荼一跺脚,咬着嘴唇转身就往回走。她后悔了,后悔抛下自己的自尊来干这种事,她加快了脚步,朝着自家奔去。 “合荼?”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充满了疑惑跟惊讶。合荼身子一顿,脚步停了下来。 没错,她的心里因为这句呼唤而又再次变得矛盾了起来。也许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只要豁出去面子,不要脸上的这张皮,她又害怕些什么?她想起昨晚程加桦说的话来,她不信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这突如其来的回忆仿佛把她的脚用胶水黏在了地上。 “刚刚是你敲门吗?”身后的声音越发的近了,在寒冷的空气中,它显得是那样的充满侵袭感。 合荼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张了张嘴,想把已经编排好的话说出来,可是一看到郑溪那双诚挚的眼睛,她的喉咙口又滞涩起来,话顿时哽咽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郑溪担心的望着她,把披在身上的外套紧了紧,说道,“天这么冷,你是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合荼摇了摇头,低低的垂下了头去。 “要不你先进屋喝杯茶?实在是太冷,我怕你冻着了。”他扭转身,指了指仓库旁边的一列临时搭起来的房屋。 合荼迅速地瞥了一眼,依旧垂下了头,她没有要进屋去坐坐的打算,她想速战速决,于是捏了捏拳头,看也不看郑溪一眼,含糊不清的说道:“那个程加桦来让我跟你借,借点钱。” 最后那三个字她说的很小声,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说完这句话,她的脸越发的通红了,那股子羞耻心几乎要撑破她小小的身体,让她马上爆炸似的。 郑溪疑惑地看着她,压根没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瞧着合荼一脸别扭的样子,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合荼用力地咬着牙齿,在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蓦的,她仿佛破罐子破摔似的,抬头大声说道:“程加桦让我来跟你借钱!”说完这句话,她绝望的松开了拳头,呆滞的看着地面,心里某一处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了。 郑溪愣了两秒钟,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往合荼身后瞧了瞧,没看到程加桦的身影,不禁问道:“加桦人呢?” “在家里。”合荼赌气似的说着,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他跟我借钱,他自己怎么不来?”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他吧。”合荼咬着嘴唇,拼命地忍耐着眼前的一切。 郑溪叹了一口气,他大约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应该是那帮债主逼的太紧,程加桦没办法,才让合荼来借钱。可是合荼平时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肯放下架子来找他借钱?莫非她家里现在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郑溪没有多问,他只是又紧了紧外套,问道:“你需要多少?” 合荼没想到郑溪这么快就答应了,她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表情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压低声音,说了一个五位数的数字。 郑溪吓了一跳,他倒不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只是一下子借给他们这么多,先不保证程加桦以后能不能还得起,就说现在他这么帮他们了,那他们以后怎么办?难道债主又来逼债,他们还要朝别人去借钱不成?说到底,他愿意帮这个忙,也是看在合荼的面子上,如果只是为了合荼好,他愿意拿出这笔钱,但现在不是单纯的帮合荼的忙,他的心底就不那么情愿了。 第五十五章(二) 合荼看着郑溪面上颇有些犹豫的样子,自尊心又开始作祟起来,表情难看的说道:“你要是不想,就别为难了,我不是非得逼着你借给我的。” “不是不是。”郑溪急忙摇了摇头,说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借给你,但是你想,这次我帮了你这个忙,那下次你们该怎么办?难道还要跟别人借钱还债?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还的清?” 合荼望着迷蒙的远处,呆滞的说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郑溪叹了口气,说道:“加桦这个人,我虽然跟他接触的不多,但对他的性子也有些了解,他这个人,不到关头逼一把,很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混下去,他自己倒无所谓,那你跟两个孩子怎么办?这次你为了他,跟我来借钱,那下次你又跟谁去借?难道你借的就都不还了?” 合荼抬起手捂住了脸,闷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也乱的很。” “你就这么撑着跟谁也不说,这日子也不是这样就能继续过下去的。”郑溪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一边数着纸币一边说到,“你还是跟他家里人说一说,或者你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住一段日子,看你们不在的时候,他能不能改的过来。” “怕是我走了,他要把这个房子都给拆了。”合荼绝望的说道,“也就是我在,他才没那么放肆。” “那你自己得早做打算,不能这么一直由着他胡闹。”郑溪把一沓钱递给合荼,说道,“这个钱是我借给你的,不是借给程加桦的,你拿着吧。” 合荼看了郑溪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钱,心里蓦的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伸手接过纸币,上面还带着郑溪的体温,有些微微的温热。她把钱装进口袋里,一时哽咽的竟说不出话来。郑溪笑了笑,说道:“赶紧回去吧,天冷的很。” “谢谢你......”合荼喃喃说道,低下头想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没事。”郑溪收敛了笑容,一时觉得心里也莫名的难受起来。 “我会还给你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攒够,我一点一点的还,总会还清的。”合荼迅速地说着,再次瞥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家的方向疾步而去。 郑溪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后,心也随着她的离去而变得冷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朝来处走去,突然觉得有些懒懒的。 合荼赶回家,程加桦正坐在板凳上洗脸,看见她进来,他急忙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想急切的知道结果。 一看见程加桦,合荼的心就变得冷了下来。她从怀里拿出钱,扔到他旁边的桌子上,越过他朝卧房走去。 “真的借到了?”程加桦惊讶的看着那沓钱,扭头朝着合荼喊道,“你借了多少?” “你自己没长手不会数?”合荼冷冷说道,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程加桦不满的瞪了一眼,用毛巾擦干手,拿起那沓钱仔仔细细的数了一数,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数目,却也不少了,他眼珠子一转,脑袋里又冒出了别的想法,冷不丁合荼在里屋里吼道:“拿了钱就赶紧还给人家,不要再拿去赌了!” 程加桦脑袋里还未成形的想法瞬间被这句话打散了,他不悦的皱起眉头,把钱收好来,朝外面张望着,也不知道陈烨那群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他越着急,时间就越过得慢,到中午的时候,他终于听见门外面传来了的脚步声,急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去。陈烨本来心里猜测着程加桦是暂时拿不出钱来还给他的,他这样做,只不过想给程加桦增加一点压力罢了,没想到程加桦真的拿出来了一笔钱,虽然没有达到全部的数目,却也差不多能还上将近一半了。陈烨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颓废的年轻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钱,还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糊涂事,接钱的手也停滞在了空中,怀疑的看着他。 “拿着吧。”程加桦把钱塞进他的手里,说道,“剩下的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但是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多钱,你再给我些日子吧。” “你这钱哪来的?”陈烨皱起眉头,把手缩了回去。 “借来的呗。”程加桦漫不经心地说道,扭过了头去。 陈烨数了数钱,把它装进口袋里,叹了口气,说道:“程加桦,好歹我们做过一场朋友,我劝你,以后还是好好过日子,别干这种亏了自己还亏别人的事了。”说完,他凝视了程加桦两秒钟,转身朝来路走去。 程加桦的目光凝滞在土路上,一动也不动,似乎没听见光头说的话似的。 这样的借钱经历还发生了几次,都是债主们听说程加桦有钱了,还了一部分陈烨的债务,都找上门来要账。程加桦应付了几次,就疲于招呼了,又是求又是威胁的让合荼再去朝郑溪借钱。自从第一次借钱之后,合荼就觉得自己在郑溪那里已经丢了面子,她本不打算再跟郑溪碰面的,因此为了这件事跟程加桦吵了好几次,实在被他逼的没办法,才去跟郑溪开借钱的口。郑溪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每一次都强调着,这钱是借给合荼的,不是借给程加桦的。对此,合荼心里倒也隐隐的有些明白,只是那想法被她压在心底的最深处,不敢承认,也不敢放它出来。她默默地同意了郑溪的话,还写了几张欠条给他,后面的署名都是写着自己的名字。拿着这些借来的钱,总算是打发了几个要账要的比较凶的债主,一家人的生活这才变得有些不是那么紧迫,然而虽然这样,他们的生活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下坡路走去。 大约程加桦也意识到了目前全家人的生活状况,他开始有心要转变这种状况,虽然他还暂时摆脱不掉赌瘾,但总算是出去找了一个正经活计做着,大部分的钱都被他填进了那无穷的深渊里,但在合荼的努力跟坚持下,好歹还留了些钱下来,没有让他拿去全部赌光。他仍旧每夜都带着一群人来家里打麻将,输钱是常有的事,通宵也是经常,这些合荼都已习以为常,连做出反应都懒得做了,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那点存款上,企图以此来改变全家人的生活,让他们的日子走上正轨。 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程晏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小丫头已经长到可以到处乱跑、要识字念书的年纪了。合荼始终都没忘记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读书对她来说一直都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既然在自己身上无法实现,那么她把希望就寄托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希望她可以好好读书,将来跟秀寒一样有个好出路。只是自己身上存的钱怎么都不够交学费,即使学校免除了贫困家庭的一部分学费,再加上这段时间程加桦又故态复萌,白天不好好工作,泡在麻将馆里一整天,一分钱也拿不回来,反而又催逼着合荼去向郑溪借钱,好满足他那无穷无尽的赌博欲。合荼当然是不情愿的,她的身上已经欠下了郑溪的很多债,就算她的脸皮再厚,她也不愿意再向郑溪借钱了,再加上出于女人敏感的第六感,她隐隐的感到郑溪对她有着一种莫名的感情,这种感情让她感到恐慌,不自觉的想要远离他,她便更加不愿意跟他碰面了。对于程加桦的催逼,她也只是默默的不说话,或者反唇相讥两句,好使程加桦闭嘴。只是孩子真的到了要上学的年纪了,她不能再敷衍的过生活了,为了孩子,她必须要用点心思好掰正程加桦,让他戒掉那些毛病。 她开始重新在麻将馆跟家的路途上奔波起来,好在因为程晏上学,程加桦赌的不是那么的任性妄为了,他心里似乎也隐隐的有了一丝生活的压力,只是这股压力被他压在心底,装作没体会到的样子,面对这个现实的问题,他选择了逃避。每次逢到合荼找到自己跟前催他回家的时候,他总是面上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发的焦躁,是的,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现在是一家人了,还有两个幼小的需要良好的生活条件的孩子。虽然说家里的花销根本算不上大,对于他们来说,却根本能称得上是入不敷出。送程晏去学校之后,合荼去麻将馆寻找程加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听完了合荼连哭带闹的劝说之后,他将桌上的麻将一推,霍的站了起来,懊恼的低吼道:“好好好!回去!我回去!” 合荼愣了两秒,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虽然有点不可置信,还是抬起胳膊迅速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握紧了程霖的小手,跟着程加桦的脚步朝外面走去。 人天生就有一股惰性,在这股惰性的驱使下,即使下定决心要改变一番,却依旧茫然不知该从何处改起。程加桦回到家里,在沙发上瘫倒下来,思考着自己要去做些什么才好。他已经习惯了眼前的生活,猛地让他做出改变,还真有点不适应。思量了好半天,自己身上也没点挣饭吃的本事,文人做的工作那是肯定够不上了,连个糊口的手艺也没有,程加桦越想越愁,两只大手往后脑勺一放,薅起自己的头发来。 合荼让刚放学回来的程晏带着程霖去玩,自己则在程加桦旁边坐了下来,沉着脸望着他,问道:“你打算干些什么?” 程加桦又是愁苦又是厌烦的朝她瞥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我咋知道!” 合荼扯过沙发扶手上织了一半的毛衣,闷闷的说道:“我看你跟着国强他们去干活吧,瞧着挺好的。”国强是程加桦的一个朋友,在工地上做事,平日里也经常同他往来,合荼对他的印象很深,是个十分温和憨厚的男人。 “怎么可能!”程加桦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坐直了腰肢,“我一个读书人,去干工地上的活计?那不是给咱爸丢脸吗?” 合荼瞅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只是冷冷笑了一下,依旧低下头织毛衣去了。 话虽这么说,过了两天,程加桦还是跟着国强去工地上干活了,都是些粗活累活,遇上赶工程的,晚上连家也回不来,只能将就着在工地上睡一宿。然而累些,报酬却比之前他做过的工作高一些,程加桦也就咬着嘴唇坚持下来了,没过上几天,本来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被晒的黝黑,半长不短的头发里似乎总是沾满了灰尘,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样子。模样虽然狼狈些,但合荼看在眼里,心里却觉得十分满意舒服,即使程加桦三天两头的还是趁着空闲往赌场里跑,她却也不那么在乎了,只要他肯干活,能赚钱,她就已经很满足了。生活就这么维持着还算平稳的过了一年,程晏从学前班升上一年级的时候,合荼在父母从老家打来的电话里听到了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消息,这个消息之前她从未预料到过,知道之后也一下子不能相信,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合荼,合荼?”听不到合荼的回应,翠影把嘴贴近话筒,喊了几声。 “啊?”合荼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听着呢。” “就是这样吧,差不多下周我们就走了,你要是得空,就回来看下我们,这一走,真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再见着。”家福轻轻推开翠影,接着说了起来。 合荼只觉得头上仿佛炸了一个响雷,她懵懵懂懂的应了两声,突然反应过来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即将搬离老家去往另一个城市了,抛下了她,抛下了小晏,抛下了小霖,她唯一的亲人们,就要走了。 “什么时候走来着?”她仿佛梦里雾里的问道,感到这次的交谈十分的不真实。 “下周,你跟你公婆说下,回来家里看看,合弈合复也跟着我们过去。”翠影的语气突然低沉下来,她叹了口气,说道,“以后你要是有啥事,跟你姐和合芮好好联系沟通,咱们离你离的远了,就算有急事也帮不上忙,你们姐妹三个互帮互助着,记住了吗?” 合荼呆呆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听进去了父母的嘱咐,又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后来电话怎么挂掉的,她也不知道,只感到一股难咽的情绪哽在喉咙间,让她心里十分的难受。 合荼几乎是立刻马上跟公公婆婆说了这件事,不等公婆答应,她就急着转身要走。程铁龙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亲家要走,孩子去送送也是情有可原,只有那穆仕一脸阴沉着,却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如同刀子一般的剜在合荼身上。合荼却也无暇注意,没等程加桦收工回来,她就已经打包好了行李,给两个孩子穿好了衣服,魂不守舍的坐在沙发上,望着门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心里越发的焦躁起来,坐立不安。 天暗到只能隐隐看见人影的时候,小晏跟小霖趴在她的膝盖上争相说着自己饿了,要吃饭。合荼这才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忽的瞧见院墙外一个人影一闪,似乎犹疑了一下,在墙角站住了。 合荼眯起眼睛,仔细的瞧了瞧,那个身影熟悉的很,虽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郑溪,他似乎变胖了一些,黑暗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他脸上不安的神情。 合荼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停步的走进了厨房,她感到自己心里的那层焦躁仿佛又蒙上了一片不知名的东西,让那颗心越发的难受起来,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使劲蹂躏似的。她心不在焉的做着晚饭,脑中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却混沌一片,不知所以。照顾着两个孩子吃完饭,她仿佛不经意的朝窗外看了一眼,见那身影还停留在墙角,心里顿时越发的难受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程加桦回来了,已是夜深。他看起来疲惫极了,身上头上都是土。合荼打了热水,伺候着他洗过,在他拿着毛巾擦头脸的当儿,她在床沿上坐下,微微朝前倾着身体,说道:“咱回我家一趟。” “回你家干嘛?”程加桦毫不在意的问道,他刨了刨头发,又使劲的甩了甩头。 “我爸妈说他们下周要走了,我寻思着带两个孩子回去看看。” “要走?去哪儿?”程加桦放下了手中的毛巾,目光却依旧没看合荼一眼。 “去xx。”合荼说道,那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城市,即使她从来也没去过,但从别人的口中,她也已经知道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到达的地方。 程加桦转了转眼珠子,那股子懒劲又上来了,既然能让自己休息两天,何乐而不为。他朝后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说道:“成吧,那明天回去。” 合荼激动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又很快颓废了下去。她低低的应了一声,扭头招呼着两个孩子,让他们赶紧上床睡觉。 第五十六章(一) 合荼到家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她没告诉父母自己今天回来,所以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进那熟悉的大门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十分激动的。此时刚入秋,气温已不像夏日那般炎热,可她身上还是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她放开两个孩子的手,也不管他们跑到哪里去,张口大声喊了起来:“爸!妈!” 很快就有人闻声出来,那是合弈,她永远是最活泼最积极的一个,瞧见姐姐,又瞧见两个水灵灵、十分可爱的外甥,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她简单的问候了一下姐姐,就奔跑着要去拥抱小晏,却被小晏躲过了。合弈不放弃,还要抱她,小晏一闪身躲在妈妈身后,几乎哭了出来。 “你看你,吓着小晏了!”翠影也早已听见了声音,半弯着腰走了出来,她张开双手,对着程晏跟程霖喊道,“来,过来,过来姥姥这。” 谁知两个孩子都怯的很,一个躲在母亲身后,一个躲在父亲身后,都不肯痛痛快快的跑过去。 合荼笑了笑,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她疾步走到母亲身边,朝周围张望了一下,问道:“我爸呢?” “串门子去了。”翠影在门槛上坐下来,抬头望了望被茂盛的树荫遮挡住的零散的阳光,慈爱的看着两个外孙子。 “咋回事么?”合荼在她旁边坐下来,焦急的问道,“怎么说走就走?” 翠影朝着门外抬了抬下巴,说道:“还不是你爸,听哪个朋友说,去了那里有钱赚,对孩子的生活也好,我心想着都一把年纪了,还学着那年轻小子出去闯,谁知你爸的主意正的很,倔的跟头驴一样,打定了主意要走。” “要赚钱去近点的地方也成,去城里也行,我们离得近点,还能互相照顾,那里那么远,见上一面都难。”合荼的心里越发的着急起来,恨不得马上扭转父母的心意,让他们放弃这个念头。 “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是这么几年了,哪里就有那赚钱的机会了。”翠影虽然嘴上责备着家福,语气里却满满都是赞同和支持,“刚好那个朋友在那里有个铺子,咱们往里投点钱,凑合着看能不能给合复赚点彩礼钱回来。这两孩子年纪也大了,这人生大事也该张罗起来了。” 合荼叹了口气,垂下了头,无力地说道:“走的那么远,见上一面都难。” 翠影扭头看了她半晌,突然缓口气,说道:“也还好你们姊妹三个在一块儿,我也放心。” “这话怎么说,咱全家在一块儿才真正放心。”合荼说着,渐渐哽咽起来,抬手抹着眼泪。 那合弈正是因为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心里充满了冲劲跟新奇,猛地瞧见姐姐跟母亲抹起眼泪来,她停下追逐程霖的脚步,疑惑地看着她们,大声问道:“咋了?咋突然哭起来了?” 翠影忙擦掉眼泪,喊道:“你去叫你爸去,就说你二姐回来了,让他赶紧回来。” “知道了!”合弈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合荼的情绪被合弈一打断,也不好再哭,她用袖子擦干眼泪,问道:“我姐呢?合芮呢?她们都回来了吗?合复呢?怎么来了半天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不知道去哪儿了。”翠影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来,“你姐跟合芮,说是明天还是后天回来,现在还早着呢。” 合荼急忙站起来扶住母亲,两人转身往屋里走去。她将心里的那股难过劲都给压了下去,虽然马上就要分离,但眼下大家都还在一块儿,不如高高兴兴的,也好让父母放心。她叹了口气,觉着心里舒服了些,突然想起程加桦来,扭头往外面一看,见他坐在台阶上瞧着两个孩子奔来跑去的玩,满意地享受着洒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样子。 家福很快就回来了,带着合复跟合弈。对于合荼的劝说,他同翠影的反应不同,只是微微一笑就带过了,不解释什么,也不叮嘱什么。他在靠近门的小板凳上坐下来,一口一口的浅啜着杯里的浓茶,望着院子里的两个小精灵,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合荼再着急的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也毫不所动,见女儿实在太焦虑了,才微微直了直腰,说道:“也就是去看看,不行了咱们还是会回来的。” “那么远的地方,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哪儿那么容易啊爸!”合荼在门槛上坐下来,仰着头看着父亲,“你跟我妈再好好商量商量,去城里哪个地方咱开个馆子也成。” 家福笑了笑,又不说话了。合荼期待的看着半天父亲的脸,见他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下去,她黯然的垂下头,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相聚的日子虽然欢乐,但也十分的短暂,家福翠影要离开的前一天,合馨、合芮就收拾着准备回去了。合荼瞧着她们两个,竟一点也没有自己着急,她不由得把她们两个拉扯到角落里,急急说道:“姐,合芮,你俩也劝劝爸妈,那么远的地方,万一有点事,咱也来不及顾得上。” 合馨笑了笑,说道:“你看爸那性子,谁能劝的来,连妈都劝不来。再说了,没你说的那么坏,万一能赚到钱,把日子过好来呢。” 合荼见姐姐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合芮也是淡淡的,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不由得更加着急了,“那你说爸妈去了,咱家的这些地不是荒废了?” “你怕是忘了?”合馨惊讶的看着她一眼,说道,“不是已经托付给婶子那一家了吗?” 合荼仔细一回想,父亲似乎说过这件事,但她的注意力全没在上面,所以自然没记住。她呆呆地看了姐姐一眼,又瞄了妹妹一眼,垂头丧气的坐了下来,用手托住了腮,愣愣的看着地面。 “你想这么多干啥呢?”合馨说道,把手里折叠好的衣服摆整齐来。听见这话,合芮也扭头看了合荼一眼,嘴角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合荼欲言又止,看着姐姐跟妹妹疑惑的两张脸,心里的难受跟委屈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是啊,她们两个嫁得好,婆家也好,也不用为钱发愁,哪里像自己,家里不如意的事一大堆,就算自己说出来,她们也不会懂的。 见合荼不说话,合馨跟合芮对视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整理着手里的衣服。 合荼跟程加桦是在合馨合芮离开了之后才走的,送别自然缠缠绵绵、依依不舍。直到望不见父母亲的身影了,合荼才扭回一直朝后张望着的目光,失魂落魄的跟在程加桦的身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家福翠影是坐着火车连赶了四天才赶到那座城市的,下了车就有人来接,到了住的地方,急忙找着电话给家里人报平安。那时节合荼家里还没装电话,消息还是隔壁邻居家的妇人告诉自己的,合荼当时正在洗碗,连手上的水还没擦干就急着去接电话,被那妇人拦住,笑道:“电话早挂断了,他们说要忙去,就来个信,让你放心。” 合荼呆呆地看着妇人,似乎没明白她说的话,半晌,叹了口气,扭转身继续清洗着碗具。 过了两天,她寻了个空隙,安置好两个孩子,寻到隔壁妇人家里,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想询问了一下他们现在的情况,谁知那电话号码是个公共电话,早已经找不到父母人在哪里了。合荼懊恼的挂掉电话,却也做不了什么,只好跟那妇人道了谢,转身准备回家。也许他们安置好了,会给自己通知的。合荼这么想着,试图安慰自己。 刚走到大门口,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一声咳嗽,不由得止住脚步,扭头朝后看去。是郑溪,他披着一件外套,脸色潮红,眼神迷离的望着她。合荼心里一动,急忙回转身,加快脚步朝屋里走去。郑溪见她头也不回,心里不禁更加失望了,头痛欲裂,心里却比头还要痛,他不由得扶住墙壁,无力地垂下头,目光朦胧的望着眼前的那片土地。 当天晚上,程加桦很晚才回来。对于他这样的举动,合荼已经习惯,早已经同孩子睡下了。与平常不同的是,程加桦似乎还喝了些酒,敲门的动静很大,吵得隔壁的狗都狂叫了起来。合荼本来就没睡着,听见声响,披了件衣服就跑去开门,插销刚打开,门扇就被用力推开了,合荼被这惯力使的差点摔在地上。 “开个门叽叽歪歪的这么慢。”程加桦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他醉眼朦胧的看了合荼一眼,就径直往卧室去了。 合荼本来心里就烦恼,这下更加气闷了。她锁好门,阴沉着脸也往卧室里去,当看见程加桦衣服也没换就倒在床上的时候,她心里仿佛有人放了个炮仗似的,把连日来所有的焦躁跟烦闷都点燃了。 “你倒是脱了衣服睡啊!”她伸出手推了他一把,咬着牙低声吼道。程加桦微微睁了睁眼,他已经困到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迷迷瞪瞪说道:“就这么睡吧。” 合荼握紧了拳头,一时之间气的眼冒金花。在这一刻,她对于程加桦的厌恶似乎已经达到了一个顶端,就连他那永远炸起来的头发,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顺眼。待要发作,可是夜已深,两个孩子都已经睡了,闹起来自己也嫌累。在黑暗中独自坐了一会儿,勉强将心里的怒火压下去一小部分,她才脱鞋上床,将身体裹进了被子里面。 第二天,她照旧去隔壁邻居妇人家询问,是否有自己的电话来。那妇人摇了摇头,表示了否定,见合荼失落的要走,又突然拉住她的胳膊,露出一副八卦似的表情,问道:“你家老程昨晚跟人打起来啦?” 合荼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的问话不明所以。 那妇人见合荼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就更加兴奋了,说道:“你家老程欠了人家的钱,被人家打啦!” 合荼早就知道程加桦欠了别人家好些钱,听了这话,也只是冷冷一笑,说道:“我早就知道。” “你可得好好管管他,老是往麻将馆里面跑,那麻将馆里能赚来钱?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再看看两个孩子身上穿的,那输了的那些钱都用在你们身上,这日子不知道比现在好多少倍呢,送到别人口袋里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那妇人不停嘴的说着,她原本只是闲得无聊八卦一下罢了,压根没想到合荼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当合荼愤怒的甩着胳膊走出门去之后,她才一脸惊讶的对着身边的幼儿说道,“你看看,一家人都这么脾气暴躁的很,说两句就不行了。” 合荼大踏着步走回家,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铁门,瞧见程加桦坐在沙发上喝茶,她眯着眼睛仔细的瞧了瞧,见他脸上果然有几处伤痕,一副狼狈不堪又自命不凡的样子,越发惹得她内心火起,即使知道他还是时不时的往麻将馆跑。她似乎已经是忍到了一个极端,加上父母的事,她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性子,想好好地发泄一番了。她一把抓起立在门后面的笤帚,狠狠地砸在地上,怒喊了一声:“你还在往别人口袋里送钱?” 坐在程加桦旁边听他讲故事的程晏和程霖被母亲的这个举动惊了一跳,看着她呆呆地愣住了。 “你发什么神经!”程加桦也被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突然砸什么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被人打了是吧?被那些债主打了是吧?”合荼叉着腰,冷冷一笑,声音尖锐而刻薄,“我嫁给你这么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钱一分都存不下来,还一直往别人口袋里送钱,这日子过得有什么劲!” 这一年多来,虽然合荼不再跟程加桦争吵赌钱的事情,程加桦也就尽量瞒着她,不让她知道自己往麻将馆跑,合荼不说,他就只当合荼不知道,这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也挺舒服。谁知今天合荼不知道被谁戳了哪根筋,突然拿这件事跟他争吵起来。 “你低着点声!别把邻居招惹来!”他恼怒的喊道,把手里的茶杯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 合荼冷笑一声,说道:“你还知道丢脸?你要知道丢脸你早就不去了,还用得着我今天跟你在这儿吵?你看看你那副样子,一点出息都没有,你还能做点啥!你连钱都赚不回来,还得靠着我跟别人去借!你不要这脸,我还要这脸呢!” 第五十六章(二) 程加桦气极,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合荼的话再难听,却也都是事实,要他反驳,他没什么理由,要像合荼一样说些无理取闹的话,他却也说不出来。再加上合荼的性格,越是跟她吵,她就闹的越厉害,不搭理她,这场战争还能早点平息,基于这个立场,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决定不搭理合荼。 合荼却不领他的这个情,在满心的愤怒下,她把程加桦逃避的态度看成了不屑一顾,就更加的使她愤怒了。火一烧上头,她就再也顾不上理智,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就连那市井里的脏话粗口也一并的从她嘴里蹦了出来。程晏被她的凶狠狰狞吓哭了,拉着程霖的手就往外面跑,合荼却顾不上管他们,她只顾着发泄自己内心的怒火,专挑那些最能伤人的话说,怒火使她的眼前火红一片,再也看不清别人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程加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过程中他也曾努力张嘴想反驳她几句,可是他突然发现,对于这样的合荼,他一点威慑力也没有,他连声音都压不过她,满屋子里回旋着的都是合荼尖利可怖的骂声,一声声的仿佛在他心上割着刀子。终于,他忍不住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迈开大步朝外面逃去。 “你去哪儿!你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你最好死在外面!”合荼捏紧了拳头,拼着命喊出了最后一句。 尾音还没落下来,铁门哗啦一响,程加桦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面。 合荼仿佛被人抽空了身体似的,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里突然萌生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却又觉得它的发生再正常不过,仿佛每天到了饭时要做饭一样。她麻利的从地上起来,就往门外跑去。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跟身边的幼子抱怨着合荼,冷不丁看见合荼掀帘进来,不禁愣了一愣。合荼陪着笑脸,说道:“再借你家的电话用一用。” “还用啥。”妇人的脸冷了下来,“你倒是脾气大得很。” “哎呀姐,我是听了你那话,生程加桦的气,我哪里给你甩脾气了。”合荼自己心里的气还没散去,却还是强迫着露出了笑脸,拉着那妇人的手笑道。 那妇人本来就没真的生气,加上想知道后续事情怎么发展,便笑道:“行了,你去用吧。” 合荼拿起话筒,熟练地拨出那一行号码,一直等到话筒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时才挂断,然后又拨出,继续等待。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不管旁边妇人的脸色难看成了什么样子,终于,那电话通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打什么打!你再这么打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师傅!”合荼忙喊道,“求你了,你就帮我找找我爸妈,我有急事!” “天天人来人往的,我哪儿知道你爸妈是哪一个!”那人嚷嚷着,又要挂断。 “你不帮我找,我就天天打!”合荼急忙又说,“师傅,咱俩不要互相为难,你就帮我找找我爸妈!” 那人生气了,张嘴就责备了她一番,合荼不吭声,默默听着,只是在那人快挂掉的时候,把自己的那句话再重复上一遍,终于,那个人不耐烦了,说道:“行行行!我帮你找!咋这么倔!” 其实合荼打这个电话,也只是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她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个公共电话而已,找到父母的可能性很低,她只能被动的等待。但是她被自己心里的那个想法刺激的十分冲动,已经顾不上什么了,当那师傅说帮她去找的时候,她反而愣住了,有点不太相信这个事实。 电话被挂断了,合荼却仍旧手里抓着话筒,倔强的等待着。那妇人催了她好几次,见她呆愣愣的样子,看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知道等了多久,电话还没来,合荼便忍不住,又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了,那人的声音传过来,“我给你打听了一下,这附近好像是有个姓周的搬过来,但是我这店里忙得很,一时走不开,你再等等,我晚上再帮你打听。” 合荼激动地快要跳起来,似乎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天大道,她着急忙慌的道过谢,就挂了电话回身往家里走。既然他这么说,自己明天就给他回过去,说不定明天就能听见父母的声音了。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合荼还是等了一周多,才等来了姐姐的电话。 原来父母这几天一直在忙着收整住的地方,以及跟朋友商量铺子的事情,没顾得上打电话过来。等那边安稳了下来,他们才急急忙忙给合馨打了个电话,让她们放心。合荼听父母那边没什么问题了,心也放了下来,然而那个想法却越发的强烈了。她转身回家,把门锁好,带着程霖走路去了合馨家。 合馨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可秦跑来跑去的玩耍,可义去学校了,刘季去上班了,院子里只洋溢着一对母子温馨而祥和的笑声。瞧见合荼来了,合馨略有些惊讶,忙把她让进屋,折腾着准备去泡茶。 “姐,不用了。”合荼急忙起身阻止,拉着合馨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急切的问道,“爸妈那边真的好着呢?” 合馨见她还是记挂着父母,不由得笑了,说道:“好着呢,我亲自接的电话,还能骗你不成?” 合荼舒了一口气,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张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一副十分犹豫的样子。 “怎么了?”合馨奇怪的看着她,“有啥话你就说。” “姐。”合荼支吾着,拳头握了一握,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找爸妈。” 听见这话,合馨倒也不是很惊讶,却只当她说笑,把手边的杯子递给合荼,说道:“爸妈那边才刚刚稳定下来,能不能长久还不一定呢,你这着急忙慌的跟着去,万一去了又回来,不是浪费钱?” “哪能这么说呢,我过去帮帮忙,说不定能更好。”合荼丝毫没被姐姐的这番话所影响,她自信的很,觉得自己去,肯定就能让父母稳定下来,说不定还能赚点钱回来。她满心的雄心壮志,不管即将面对的情况是怎么样,她都坚信自己能处理的很好。 “你怎么啥都想的那么简单。”合馨叹了口气,说道,“我看那程加桦现在也好好在做事,在这安安稳稳的不行么,过去那里啥就都不一定了。” “姐,你不懂。”合荼欲言又止,想把心中的不快一吐而出,却又忍住了,她明白这毫无用处,而且说不定姐姐还会瞧不起自己。 “唉,你这个脾气倔的很,爸妈都拦不住你,我能拦得住你?你要是去你就自己跟爸妈说去,你家里要怎么处理你自己去处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就只能跟你在这说说。” 合荼直起腰来,朝周围环视了一圈,问道:“爸妈留电话号码了吗?” “留了。”合馨说着,站了起来,拿过抽屉里的电话本,翻到最新的一页,递给合荼,说道,“就是这个号码。” 合荼见这个号码跟上次那个公共电话的号码不一样,便猜想这是已经固定下来的电话了。她急忙坐了下来,拿起话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是合弈的声音,活泼又欢快。 听见是合荼的声音,合弈高兴的不得了,姐妹两个寒暄了几句,合荼问父母去哪儿了,合弈说是正在忙,不过听见二姐来电话了,她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忙,说了一句:“姐,你等着我给你叫去!”扔下话筒就跑了出去。 合荼还在思量着要怎么跟父母说,话筒就又被人拾起来了,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似乎有些疲惫。 合荼问了两句,听母亲说他们暂时住在父亲朋友的院子里,生活倒还方便,至于铺子里的事情,慢慢来弄,不着急。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之后,合荼才半带犹豫半带急切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以为来这儿这么简单哪!”翠影无奈的说道。 “妈,你就给我找个能住的地儿就行了,活儿我也会干,你跟我爸开馆子,我就给你们做菜,我的手艺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合荼生怕母亲拒绝,语气越发的急切起来。 “你来了,小晏咋办?小霖咋办?你公公婆婆家怎么说?” 合荼语噎,支吾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来,到最后,翠影劝了她一番,电话就这样被挂掉了。合荼崔头丧气的靠在沙发背上,看起来懊丧极了。 合馨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快回去吧。” 合荼到家的时候,程晏才刚刚放学回来。 她手里捏了根细树枝,边走边往地上胡乱划着,身上穿着用母亲的衣服改小的衣服,裤腿拖在地上,早就被磨毛了边。她远远看见母亲牵着弟弟的手走在自己前面,忙扔掉树枝,抓紧了书包带,一颠一颠的朝她们跑去。 “妈!”她稚嫩的声音随着身体的跑动,在空气中颤出了一条波浪。 合荼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见程晏胸口的衣服不知道怎么的又弄脏了,心里一阵烦躁,一把拽过她的胳膊来,用自己的袖口用力擦了几下。程晏没站稳,差点摔倒。 “一天天的,你一个丫头怎么一点干净也不爱!别的男孩子这样也就算了,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顾着点干净!”合荼斥责着,一边拽紧了她的手,扯着两个孩子往家里走去。 程晏探过头,对着弟弟做了个鬼脸,不知道妈妈今天又怎么了,突然开始发起脾气。 从她懂事以来,程晏似乎就很少看见母亲的笑脸,她不是在跟父亲吵架的路上,就是在跟父亲冷战的途中,要么就是带着自己跟弟弟到处去找父亲,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对父亲大闹一场。在程晏的印象中,父亲留给她的感觉比母亲留给她的感觉要更为亲切一些,毕竟父亲不会莫名其妙发脾气,还会讲故事,逗她跟弟弟笑,可是妈妈就做不到。有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妈妈就发起脾气来了,她连自己哪里做错了都不知道。但是次数多了,她倒也习惯了,母亲一发脾气,自己就远远地躲开,不让战火惹上自己的身就行了。 回到家,给两个孩子做好饭,合荼就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天气虽然没那么凉,但是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很是冰凉,合荼把手伸进去了两次,觉得有些冰,想要烧点热水兑一兑,又觉得自己太过于矫情了,就那样忍着寒凉洗了起来。 洗完了堆积着的脏衣服,她站起来准备泼掉盆里的水,眼角蓦然一闪,又瞧见了那个身影。他躲在墙后面偷偷看着自己,合荼脸一红,动作变得滞缓起来,甚至连走路都不会了。 她对自己的这个反应感到有些恼怒,仿佛发泄似的,扭头对着屋子里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的程晏喊道:“小晏!出来!帮我挂衣服!” 郑溪被她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知道她是发现自己了,这是借着程晏对自己发脾气呢。他虽然没同合荼说上过几次话,但是合荼的脾气他却摸的一清二楚,于是急忙转过身,朝着仓库的方向急急走去。 合荼见郑溪离开了,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她把空盆往地上一放,又去打水往盆里倒,回眼看见程晏站在台阶上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禁恼怒道:“回去写作业去!站在这跟个呆子一样!” 程加桦这些天回来的特别迟,也许是上次被合荼骂怕了,他甚至有意的躲着她,回来能不跟她说话就不跟她说话,免得又触怒了她的某根神经,在自己跟孩子面前大闹上一通。自那次之后,合荼对他也冷淡了起来,每次到家,屋里都黑糊糊的,她跟孩子们早就睡下了,然而今晚跟前几晚不同,屋里的灯居然还是亮着的,程加桦皱了皱眉,放轻了脚步,伸手推开了门。 第五十六章(三) “回来了?”合荼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听见声响,她抬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嗯。”程加桦回身锁好门,一步一挪的走了进来。见合荼没什么反应,便放松了神经,准备打水洗脸,刚把手放进水里,合荼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你又去赌了?” 程加桦愣了愣,却没停下动作,他麻利的洗了脸,拿过毛巾擦脸,含糊不清的应到:“没有。” “你现在在我跟前还撒谎,我又不是聋子瞎子,你不跟我说,难道别人不会跟我说?”合荼冷笑道,她扔下手里的毛衣,坐直了身体,“我就问你打算怎么办?那些欠别人的钱怎么办?你是白天不在家,躲出去了自己舒服,那些人来了,都是我来应付,你觉得我能应付到啥时候去?” “哎呀烦不烦?”程加桦越过她朝床铺走去,“一直说这个事情。” “你把它解决了我还会一直跟你说?”合荼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禁着急了起来,“你就打算就这么过下去?” “过一天算一天。”程加桦坐在床沿上,已经准备拖鞋脱袜了。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合荼站起来,冲到他跟前用力推了他一把。程加桦急忙朝后撑住身体,震惊的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跟自己动起手来。可是没等自己说话,合荼就又开始叱骂起来,如同那天一样,仿佛有人不停地往她心里添柴加火,要让她心里的怒火把她撑爆炸了不成。 已经睡着的两个孩子被这个动静吵醒,都揉着眼睛睡眼朦胧的望着父母。 “行了行了!”程加桦扯住合荼的胳膊,说道,“大半夜的你在这发什么疯?有啥事明天再说,娃还要睡觉,再说给邻居听见了不好。” “你还知道不好?”合荼尖利的喊道,“你要知道不好,你还一直赌?你把家里赌没了,拿我爸的钱去赌,现在又拿我跟两个孩子的生活去赌,你都这样了,你还在乎你那点脸面?你那点脸早就给你输光了!” “行了!”程加桦低吼了一声,狠狠地锤了一下床沿。合荼被他吓了一跳,顿时怔住了。 “你到底被谁灌了这些迷魂药,天天跟我在这吵?我难道不知道咱家没钱了?我这不是拼命在赚?难不成你还要我把命搭上去给你一次性赚个十几万回来?” 合荼恨恨的看了他几眼,转身气急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抱着胳膊不吭声了。 程加桦扭过头,摸了摸程霖的头,对两个孩子说道:“睡吧,赶紧睡。”两个孩子见父母不吵了,便乖乖的把头缩进了被窝里,却都大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了。 “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哪天拿回来的钱多了,怕都送给麻将馆那群人了。”合荼说着,刚刚吼了一通,她的嗓子有些嘶哑,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过日子要慢慢来,那赚钱也要慢慢来,你不能指望人一口吃成一个大胖子。”程加桦低头继续脱着鞋袜。他本就是一个软绵绵性子的人,事情紧急的不行了才会知道着急,合荼在这里为了这个事情跟他吵,他也只是觉得她无理取闹而已。 “你慢慢来!我看等程晏程霖都大了,都有孩子了,咱家的日子还是这么吃了上顿没下顿!”合荼冷哼了一声,重重的扭过头去。 “哪有那么严重,咱家饭还是吃得起的。”程加桦想快点结束这个对话,便赔了笑脸,放缓了声音说道,“快睡觉吧。”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合荼突然开口说道:“你知道我爸妈去xx市了?”她的语气硬邦邦的,仿佛在说一件别人家的事情似的。 程加桦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在床上躺了下来。 “我也打算跟着去。” 程加桦愣了一愣,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你这一天一个想法,不靠谱。” 合荼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个我不是说笑的,我想了很久,我把一切都打算好了,现在就等着你的话。” 程加桦心里发起愁来,他翻身盘腿坐着,愁眉苦脸的望着她,“你好好过日子不行吗?非得要搞这些七七八八的,那里那么远,是能说去就去的?” “我爸妈跟我弟我妹能去,我也就能去。”合荼的语气仍旧硬邦邦的,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也太天真了。”程加桦挠了挠后脑勺,“就说你去了,两个孩子咋办?” “小晏给她奶奶先带着,小霖我带去。”合荼坚定的说着,把目光放在了程加桦的脸上,似乎在观察他会有什么反应。程加桦却只是皱着眉头,低头在发呆,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你倒是说话啊!”合荼着急了,忍不住直起腰来。 “我能说啥?你说的这个主意,简直跟白日做梦一样。”程加桦看了她一眼,又躺了下去,“不靠谱。” “怎么不靠谱了?”合荼疾步走到床沿,低头看着他的脸,急冲冲的说道,“我爸那边铺子都盘下了,就等着装修一下做生意呢,咱们过去也帮帮忙,说不定还能给咱自己赚点钱回来。做生意赚钱可比你这一天天的打苦工赚钱快的多了,而且那大城市,咱去了也能见见世面。” 程加桦似乎被她说动了,可是现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气馁,说道:“你说把小晏给我妈带,我妈愿不愿意带还是一回事,就说咱们三个去那,车费怎么弄?我身上可一分钱都没。” “钱不是问题。”合荼见程加桦松了口,不由得兴奋起来,“我有钱,小晏的事也没问题,你妈那边我来说,你站在我这边不改主意就成。” 程加桦叹了口气,瞧着合荼兴奋的红起来的一张脸,张嘴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把眼睛一闭,说道:“赶紧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合荼就爬了起来。由于心里有心事,做什么事她都显得心不在焉的。匆忙照顾着全家人吃过了早饭,等着程晏去学校了,程加桦去上工了,她才换了身衣服,锁好门,牵着程霖的手朝着公公婆婆家奔去。 也许是太早了,虽然大门开着,但是院子里人声寂静,只有芳荷拿着根大扫帚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她的腰身十分的臃肿,显而易见的又怀孕了。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扭头看了一眼,见是合荼,急忙拖着扫帚迎了上来。 “嫂子?你怎么来了?”芳荷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显得十分亲热,但那亲热里还带着五分的疏离,嘴角的笑也由于笑的过头有些微微的抽搐。 “你最近觉得咋样?”合荼很久没来公婆家里了,跟芳荷也没见上过几次,见她的肚子越发的大了,不由得问道。 “好着呢。”芳荷客气的笑了笑,问道,“你咋来了?” “我来找妈说点事。”合荼探着头朝院子里面看了看,“爸妈呢?” “在屋里呢。”芳荷说着,侧开身子,瞧着合荼带着程霖进屋之后,才继续抓着扫帚扫起地来。 穆仕正抱着程思温哄着她吃碗里的米糊糊,程铁龙歪在炕头上,全神贯注的看着新闻。合荼轻轻掀开帘子,先让程霖走进去,自己才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哎哟我的大孙子来啦!”穆仕一瞧见程霖,眼睛都亮了,急忙把怀里的程思温放在炕上,弯下腰去抱程霖。程铁龙听见动静,也坐直了腰,笑眯眯的看着程霖,嘴里一迭声的喊着程霖的名字。 “爸,妈。”合荼拘谨的笑着,在一旁站定。虽然她的心里豪情万丈,可是一走进这间屋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变得怯懦起来。她瞧着公公婆婆逗程霖玩,可是没有一个人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逗孩子的新鲜劲头过了之后,穆仕才注意到合荼,她惊讶的看着合荼,问道:“你咋来了?” “我来了好一会儿了。”合荼笑了笑。 程铁龙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看新闻,并不打算参与她们婆媳两个的对话。 “喲,你这个大贵人,今天咋就得了空来了?”穆仕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你坐着。” 合荼急忙坐了下来,她拧着手指,在心里考量着要怎么说才能让公公婆婆同意自己的那个想法。 “加桦最近咋样?”穆仕又问。 “好着呢,找了个活计,也安定下来了。”合荼应着,脑子里仍旧不停地打着转转,思考着说辞。 “那就好,你有事没事也多带着小霖回来,你爸想的很,就是见不着。” “知道了。”合荼深呼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的决心,坚定的说道,“爸,妈,我爸妈前段时间去了xx市,他们在那边盘了个铺子,打算做点生意。我想着,我也跟着去,说不定能给家里添点家用。” “哪里?”穆仕惊讶的看着她,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合荼重复了一遍,她把目光又转回程铁龙身上,问到:“那里远得很,是不是?” 程铁龙似乎也有些惊讶,他直起腰来,先是对着穆仕点了点头,又问合荼:“你一个人去?” “我打算带着小霖去,小晏的话,因为已经上学了,就麻烦爸妈这段日子照顾下。”合荼见公婆的反应不是那么强烈,他们同意的希望又大了一些,心里便更加有了底气。 “你看,你这不是闹着玩呢吗?”穆仕先责备道,“你去了,加桦咋办?那个家咋办?你真当那地方跟你家似的,来回就这么一点路?” “妈。”合荼急忙说道,“我家现在这个境况你也知道,加桦现在虽然工作稳定了,但还是出去赌,家里都欠下一屁股的债了,那些债主动不动就上门来要钱,我哪里有钱,我现在应付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了。我想跟着我爸妈去那里,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想在那边跟着我爸妈做点生意,看能不能赚点钱,另一方面也是想躲一躲那些债,我实在是——”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神情,又可怜又愁苦。 一听见钱这个字,穆仕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她扭头看了程铁龙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应话。 “要么,爸,妈,你们先借我点,我把钱还了,以后赚了再慢慢还给你们。”沉默了几秒钟,合荼抬起头,突然又说道,目光里充满了诚恳和乞求。 听见这话,程铁龙把目光移开了,继续关注在电视屏幕上面。穆仕尴尬的吸了几口气,在快速地斟酌着说辞。好半天,才听她说道:“你去就去,把小霖留下,不然一去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我们老两口想见孙子一面都见不着。” 穆仕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那个儿子的德性,那债只会越堆越多,而不会减少,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要把口袋里的钱全都给他填了那无底洞去,以后加纪跟加叶怎么办?加叶还得娶媳妇儿呢,那又是一笔钱,还有加意,这个小丫头片子也是个能花钱的主,看程铁龙的意思,是要把她培养成一个高材生呢,那不得往学校里送钱?她又不是只有加桦一个儿子,如今这个儿子也成家立业了,日子过成什么样也得看他自己,总不能让他们老两口养他一辈子吧。 “妈,小霖还小,离不开我。”合荼为难的说道,一面心里为婆婆的松口而高兴,一面又对她想把自己的儿子留下感到生气。 穆仕弯下腰,问程霖,“小霖啊,你妈妈要走了,你要跟着她去吗?” 程霖一听这话,面上立即慌了,急忙扭头看了合荼一眼,见合荼还在原地,他才吁了口气,扔下手里的玩具就往合荼身边跑去,没说一句话,却很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合荼放下心来,赞许又感动的看了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幼儿一眼。 穆仕不悦的看着母子俩,扭身重新抱起程思温,不冷不热的说道:“你想去就去,跟加桦一起去,我看你们两个能在那边闯出什么天来。” 合荼激动的差点笑出来,但她马上压制住了,咬了咬嘴唇,说道:“那小晏......” 程晏基本算是穆仕一手带大的,只是分家了之后,才给合荼带了去,偶尔见上一面。对于这个大孙女,她心里说不上很爱,但也说不上不爱,反正家里院子大得很,还愁她一个小孩住进来了占地方吗?穆仕在心底里认定他们在那里待不了多久,便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你要去,你就把小晏送来。” 合荼急忙应了一声,又坐了一会儿,见穆仕没什么要跟她说的了,才拉着程霖的手,让他跟爷爷奶奶告辞了,母子两才一前一后的出门了。 合荼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了一篮子钱似的,她高兴的不行,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几乎一溜烟奔回了家。到了家,她先是忙着跟邻居家借了电话跟姐姐通报了一声,又跟父母联系了一下,翠影本说还想再劝她一劝,但听她那么高兴激动,公婆又都已经答应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再加上合荼的做饭手艺确实优秀,也许过来还真能帮上家里的忙。两下里这么一敲定,合荼就兴冲冲的回去准备收拾行李了。 进家门的时候,她眼尖的又瞧见郑溪望着她的背影,但她实在是太高兴了,那身影在她的眼角余光里一闪过,就被她彻底地抛到了脑后。 第五十七章 到了这个秋天,程晏就满五岁了。 那天下午,她背着那个母亲缝制的已经变旧了的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头顶的阳光与平常一样,暖洋洋的洒在人的身上,奔跑在自己身边的同学们也与平常一样,偶尔有熟悉的跑过来揪一下她的辫子,又嬉笑着远去。程晏懵懂的看了他们一眼,却没作出什么反应,她在想什么事情,却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似乎那是一种放空的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她觉得十分的舒服,仿佛把自己同这个嬉闹的世界隔开了似的。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课,她的脑袋十分的灵活聪明,老师稍微一讲,她就明白了。正认真的仰着脑袋看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突然身旁的窗户上传来敲玻璃的声音,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老师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扭过头一看,只见父亲跟母亲站在外面,母亲怀里还抱着弟弟,正打着手势让她出来。 程晏把目光转回到老师身上,那年轻的女老师正走出去询问他们有什么事,很快,她就回来了,喊着程晏的名字,说她的父母来叫她出去,跟她有话说。 程晏放下手里的笔,懵懵懂懂的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走了出去。在她的印象里,那天的太阳尤其的大,抬起头来望着父母的时候,阳光几乎刺的她睁不开眼。她听见母亲在跟她说些什么,也听见母亲怀里的弟弟的笑声,还有别人说话的声音,她扭头看了看,原来小姑姑也在旁边,背着书包,一脸同情的看着她。 “妈,你说啥?”程晏仰着脸,又问了一遍。 合荼抹了抹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喉咙里的哽咽,弯下腰,说道:“晚上你去你奶奶家吃饭,以后你就都在奶奶家吃饭,知道吗?” “那爸爸呢?你呢?小霖呢?”程晏不解的看着他们,皱起了小脸。 合荼勉强笑了笑,说道:“爸爸妈妈有事,要出去一趟。” 程晏把目光转向父亲脸上,似乎在求证这句话的真实性。 程加桦扭过头,不忍看她。 程晏难过低下了头,又很快抬起头来,说道:“那你们快点回来。” 合荼点了点头,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咬了咬嘴唇,转身要走,突然又站住,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来一块钱,塞进女儿的手里,说道:“拿去买好吃的去。” 程晏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纸币,不禁愣住了。她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她从来也没得到过零花钱。但是母亲没有给她询问的机会,他们转过身,很快就走远了,只有小姑姑停留在她身边,嘻嘻的笑着。 程晏扭头看了小姑姑一眼,转身准备进教室,却被她叫住了。程加意俯视着她,伸出一只手,说道:“给我。” “啥?”程晏疑惑地看着她。 “钱。” “我妈给我的。”程晏下意识的把手背到了背后。 程加意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就那一块钱,我也不稀罕,但是你以后住我家吃我家的,就算是一块钱,你也得给我。”说着,她把手用力一伸,放重了语气,“快给我!” 程晏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小姑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太凶了,唬住了她,于是她慢慢的把手伸出来,眼睁睁看着小姑姑把那皱巴巴的一块钱拿走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是爷爷来接她的。 程晏还处在懵懂不知的年纪,跟在爷爷身边,一迭声的问着他爸妈什么时候回来。程铁龙牵着她的小手,想要说两句话应付过去,却始终没说出来,好半天,他才回到:“你爸妈找你姥姥姥爷去了,短时间回不来。” “他们找我姥姥姥爷,为啥不带我?”程晏问道,稚嫩的声音在黄昏中如同清脆的珠子落地一般。 “太远了。”程铁龙叹了口气,弯腰在她跟前蹲下,说道,“他们去赚钱去了,要过很多天很多天才能回来,明白吗?” 程晏看着爷爷的脸,在努力理解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她的一张小脸迷茫又不解,好半天,她才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抹眼泪,哽咽的问道:“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瞧着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程铁龙心里有些心疼,他搂住她小小的瘦弱的肩膀,说道:“不会,他们还会回来的,当爹娘的怎么会不要孩子呢?” 程晏从此就在爷爷奶奶家住了下来。 年幼的事她已记不太清了,比起弟弟程霖来,爷爷奶奶虽然更疼爱程霖一些,但对她,却也是十分亲热慈爱的。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缺,爷爷还会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给她放动画片看,每天还会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很快,她就忘记了父母已经远去的事实,难过的劲头一过去,日子就恢复了正常,加上小孩子爱玩,嬉嬉闹闹的,也就把这些事给忘了。 过了些时日,季节已经踏进了深冬,没过两天,就下起了飘飘扬扬的大雪。学校放假了,没有同学跟她玩了,百无聊赖中,程晏突然就想起了已经被她遗忘了很久的父母跟弟弟来。她趴在炕上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大雪,在脑海中努力构思着父母跟弟弟的模样,却模模糊糊的,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想了半天,她突然滑下身子,贴向正在做针线的奶奶身边,问道:“奶奶,我爸妈啥时候回来?” 穆仕扭头看了程晏一眼,笑了笑,说道:“奶奶也不知道呀。” 程晏撅起了嘴,扭头继续看着窗外,突然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道:“我想他们了。” 大雪一停,程晏就迫不及待的要跑出去玩,穆仕折腾着给她穿好衣服,才放她出去了。刚踏出门槛,她就看见程思温掀着帘子扒着门,露出一张洁白的小脸来。 “思温!快来玩!”程晏朝她挥了挥手,弯腰团起一个雪球,朝她扔了过去。 程思温兴奋的叫了起来,正要迈腿出门,被身后屋子里面的芳荷叫住了。程晏弯腰又团起一个雪球,跟着程思温跑进屋,又不敢直接进去,怕手里的雪球化了。 芳荷前段时间刚刚生产,又是一个女孩儿,起名叫程思益。她的月子还没完全过去,此时正缩在床上,手里织着一件毛衣。把程思温叫进来之后,她就跪在床上,替大女儿穿好外套衣服,又围上了一条围巾,生怕她在外面疯玩时候感冒了。程思温嘻嘻的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可是站在门外的程晏仿佛被这个画面触动了,她呆呆地望着,脑海中出现了什么。 “小晏!”替程思温穿好之后,芳荷又对着门外的程晏喊道,“你照顾着点妹妹,别让她摔了!” 程晏急忙答应,收起那莫名而来的难过,兴奋的拉着程思温的手,奔跳着跑了出去。 隔着窗户看着两个孩子嬉闹着的身影,芳荷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今她的境况,也并不比当时的合荼好的太多。 自从合荼跟程加桦搬出去之后,她跟程加纪都搬到了他们之前的屋子里住,小小的一间,有些局促。可是芳荷并不在意,她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孩儿,只是想着要照顾好丈夫孩子,过好日子就行了,大富大贵她从来也不敢奢望。可是那程加纪似乎不领她的情,明她的意。刚进门的时候,他还会对她体贴一番,温柔一番,可是随着她产下两个孩子,竟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甚至只要芳荷说上一句唠叨的话,他就满脸的暴躁,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他是个爱玩的人,从来也不喜欢别人管着自己,芳荷刚开始还不明了,到后来也渐渐的放弃了要管着他的心,任由着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玩东玩西。程加纪跟程加桦不一样,他不赌,可是他把钱都花在了玩闹上面,又不肯给芳荷一分钱,到现在芳荷口袋里空空如也,储蓄一分没有。偶尔实在难熬了,想给自己跟孩子买点东西,只能回家跟父母要些,好在芳荷家境还算不错,又只有她这一个独生女儿,父母也是十分疼爱,这日子还算过的顺心些。 前段时间,听说大哥跟嫂子要去做生意赚钱,芳荷也曾生出这个心来,可是她对这方面一窍不通,程加纪又是个十分浮躁的人,要是从父母那里要来了钱,送到他手里让他去做生意,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亏的一干二净。芳荷虽然柔懦些,但也明白父母挣的钱都是血汗钱,没做好十分的准备,也不肯轻易跟父母开口借这个钱。这些时日,她时时跟公公婆婆打听着大哥跟嫂子的近况,想知道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将来回来了,自己也好让嫂子帮帮忙,看能否在嫂子帮忙下赚来一些小钱。可是听公婆的口气,他们那边也是平淡的很,同在这边没什么区别,更不要谈赚了什么大钱了。渐渐的,芳荷也就把这份心放下了,日复一日的就这么干熬着。 这会儿瞧着两个孩子在外面玩的开心,床上还睡着一个幼小的婴儿,她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凄凉,嫂子在那边再怎么着,也算是出去见见世面了,而自己,日复一日只能被关在这个大院子里,出门也只是回趟娘家,生活可以说是枯燥至极。也只有这两个孩子能让她心里感到少许欣慰些,想着,她低头瞧着程思益那张粉嫩的小脸,不由得笑了。 程晏在爷爷奶奶家这一年多,过的不是很好,却也不是太坏。偶尔瞧到别家孩子有父母照拂的时候,她心里也会感到难过,思念起父母来,但是小孩子记性差,看见好玩的很快就把这股子难过的心情抛到脑后去了。唯一让她感到崩溃的一次,是在父母走后的第二年的深秋,那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下来,人们都穿上了秋衣,风拂过身体,依旧会感到一丝丝的凉意。在那个不停吹着小风的下午,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上,把最后的余晖撒向人间,在那还带着暖意的阳光里,程晏跪坐在地上,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撑在地上,小脸已经哭的通红,几乎连嗓子都嘶哑了。 芳荷站在自家屋的台阶上,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铁拐杖,又是气愤又是恼怒的盯着程晏,她的腿边站着程思温,脸上的表情跟她的妈妈如出一辙,只是带了些轻蔑和不屑。 程晏哭累了,再也哭不动了,她停止了嘶喊,大口的喘了几口气,抬头看芳荷跟程思温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平日里芳荷婶子虽然对她不是很亲近,但是从来也不会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来。那眼神里的嫌弃跟厌恶实在太过于明显,明显到她虽然只是个孩子,却也很容易的感受到了里面所包含的恶意。而站在她旁边的程思温更是让她心碎,她们平日里是多么好的关系啊,可是程思温却站在她母亲的身边,眼睛里也同样露出了那样的眼神,两个人一齐朝她看着,似乎程晏是一个罪不可赦的恶人似的,直盯的她抬不起头来。 程晏不明白,自己只是去芳荷婶子的厨房里拿了两块糕饼吃而已,怎么会惹得她动了如此的怒,冲到爷爷屋里就拿着那根铁棍子跑了出来,没头没脸的往自己身上打。芳荷婶子用的力气虽然不是很重,但是那根铁棍子招呼在自己身上,仍旧痛的程晏大哭了出来。她在地上翻滚着,躲着棍子,间隙里还瞧见程思温站在自己身边,冷漠的看着她。程晏太痛了,痛的没顾得上注意程思温的表情,直到芳荷婶子打累了,停下来了,她才撑着胳膊从地上直起身,发泄似的哭了出来。 今天爷爷奶奶都出门去了,还没回来,年幼的程晏受了如此的委屈,一时之间连帮助自己的人都找不见,无助的情绪一催化,她心里越发的感到委屈,哭的更加大声了。 芳荷见程晏哭的撕心裂肺,心里有些后悔,却也觉得解脱。那是一种把心里埋藏了很久的怒气都发泄出来的轻松,只不过这股怒气没发到它的引起人身上,而是发到了面前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了而已。 程加纪中午回来的时候,又因为钱跟她大吵了一架。芳荷见他老是出去玩,一分钱也不拿回来,好脾气的人忍了再久,也忍不住了,趁着程加纪吃饭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她甚至下定了主意,只要程加纪跟她保证以后不再出去玩了,好好过日子,她愿意跟自己父母开口,借钱过来给他做生意。可是程加纪只听了开头的两句话,就烦躁的扔开了筷子,指着她大骂起来。他似乎也在外面受了什么气,本来脸色不好看,结果芳荷一抱怨,彻底的把他心里的这股气给激发了出来。他骂的话是那么的难听,还带上了自己的父母,芳荷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扔了手里的筷子,站了起来,嘴里也反驳起来。程加纪见从来不顶嘴的芳荷竟然也回起嘴来,心里就更加气了,伸手过去一把抓住芳荷的头发,用力一摔,将她推倒在了院子里。 芳荷又气又委屈,待要哭出来,却见思温端着饭碗站在自己旁边,震惊的看着自己。她不愿意在孩子面前哭出来,便挣扎着要站起来,结果还没撑起身子,腿上就挨了程加纪的一脚,她一吃痛,不由得叫了出来。 程思温一张嘴,终于哭了出来。 程铁龙跟穆仕听见动静,急忙从屋子里出来,见儿子居然当着自己的面打起了媳妇儿,程铁龙气的不行,忙上前扯开还要踹芳荷的程加纪,厉声责备了起来。穆仕则赶紧扶起了芳荷,让她坐在板凳上,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嘴里关怀了一两句,可是芳荷能看得出来,那关怀也是例行公事而已,里面并没有真正的担心跟心疼。 闹了这么一场,饭也吃不下去了,程加纪忍耐着受了父亲的两句责备,就找理由出门去了。程铁龙跟穆仕安慰了芳荷一两句,也回屋了,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只剩下了狼狈的芳荷跟受到惊吓的思温。她伸手把女儿揽到怀里,强忍着心里的委屈跟涌到眼眶里的眼泪,哄劝着抽泣的女儿。程思温哭了一阵,突然伸手按住芳荷刚刚被踢到的位置,哽咽的问道:“疼吗?” 这一句差点就让芳荷的泪掉了下来,她急忙低头,用袖子擦掉泪水,摇摇头,勉强笑道:“不疼。乖温儿,咱们吃饭好不好?” 程思温抽泣了两下,抬袖子擦干鼻涕跟眼泪,瓮声瓮气的说道:“好。” 吃完饭,芳荷收拾了碗筷,洗过之后,瞧见程思温还呆呆地坐在台阶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生怕思温心里记住了刚刚自己跟丈夫那不堪的模样,忙转身打开柜子,在最深处踅摸出一个纸袋来,里面装的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糕点,她从来都不舍得吃,就这么几块贵的很,这会儿她打开纸袋,拿出两块来,走出厨房,蹲下身,想用它哄的程思温开心点来。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哄着女儿,瞧着思温吃下之后重新露出笑脸来,才满意的起身。蓦的听见身后传来响动,扭头一看,见程晏手里抓着几块糕点,吃的满嘴都是糕点渣子,瞧见婶子的目光朝她望过来,她一歪头,调皮的笑了。 芳荷心里猛地腾起一股火来,这股火烧的她头晕目涨,睚眦俱裂,在她的脑袋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奔了过去,一把扯过程晏瘦小的胳膊,将程晏推倒在带上。程晏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地上散了一地的糕点,不由得愣住了。 芳荷的眼前似乎电影一般闪过刚刚自己挨打的画面,又回想起刚刚程晏对她露出来的笑,那笑容仿佛在嘲弄她,在挑衅她,还有那些糕点——芳荷心里不由得一痛,从娘家拿回来,自己都不舍得吃,居然给这个爹娘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野丫头吃了,这么一想,她心头的火烧的更加炽旺了,趁着公公婆婆刚刚都出去了,非得好好教训这丫头一下不可! 芳荷扭身进屋,从屋角拿出那根铁拐棍,不由分说的朝程晏身上打去。她把自己心里的所有委屈跟愤怒都发泄在小小的程晏身上,也不再顾着这样程思温会对自己留下什么印象,她的面目狰狞,仿佛一只要吃人的恶鬼。 程晏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在微凉的秋风里蜷缩在园子最深处,一抽一搭的望着头顶上那片被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的天空。这个时候,在她脑中消失了很久的父母的面目突然显现出来,她想起了父亲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的脸,他曾经抱着自己,给自己讲故事,逗自己玩,也想起了母亲那张总是挂着愁容跟怒气的脸,但是也有时候,她会露出好看而温暖的笑容,在黑夜中搂抱着自己,让自己在温暖的被窝中徐徐入睡。程晏想着,心里更加委屈了,幼小的她虽然不懂得那许多的道理,但她敏感的察觉到,在这里,虽然爷爷跟奶奶对自己好,但那种好总是疏离的,让人感觉有一天会果断的被结束的,但是在爸妈跟前就不一样,她可以放肆的闹放肆的笑,把自己心底里真正的一面表现出来。也许父母会责备自己,会训斥自己,但是那个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的院子,仍旧是她最想要回去的地方。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透过重重的树影,程晏隐隐望见厨房的烟囱里面飘出了淡淡的炊烟。她把头埋进膝盖里,眼泪早已经流干了,那数不尽的泪痕被风干在她脸上,紧巴巴的仿佛有人往上面贴了胶布似的。 穆仕的呼唤远远地从园子门口传了过来,那是叫她去吃饭的声音,程晏却恍若未闻,她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过去了。穆仕唤了几声,听不见回应,就迈着小脚往里走,在暗处寻找着孙女的身影,终于找到了她,却见她瑟瑟发着抖坐在泥土地上,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穆仕一弯腰,有些吃力的拽起她来,一边嘴里唠叨着:“我的小祖宗,大凉天的你坐在这儿干啥,衣服又给弄脏了,你是还嫌你奶奶干的活太少了,寻思找点活计给我做吗?” 程晏被拉扯起来,露出了那张有些苍白的小脸。穆仕愣了愣,低下头在薄暗中仔细瞅了瞅,问道:“咋了?谁欺负你了?哭成这样?” 程晏心里一委屈,差点又哭出来,她抬起头,想把下午发生的事都给奶奶讲一遍,可是蓦的,她看见芳荷婶子抱着程思益站在奶奶身后,面目阴沉的望着她。程晏浑身一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摇了摇头。 穆仕瞧她这样,却也不再问,拍了拍她屁股上沾上的灰尘,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回走。这时候听见芳荷在身后说道:“妈,饭做好了,快去吃吧。” 第五十八章 程晏开始不停地问父母什么时候会回来。 刚开始穆仕还会耐着性子答上两句,但是时间久了,她就不耐烦了,总是随口一应付,说着马上、快了。程晏听了高兴的很,便跑到墙边挂着的日历旁,仔细盘算着日子。但是越盘算,她心里就越着急,总是觉得第二天父母就会回来,但是醒来之后还是在奶奶家,触眼见到的还是那几个人,丝毫没有变化。终于有一天,父母来电话了,她兴奋的跪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梨花木桌的边缘,专注的瞧着奶奶,听他们在交流些什么。 他们说的话程晏不是很听得懂,什么“生意不好”“再过上一两个月”“把钱算清楚”了什么的,她一直期盼着听到“回来”这两个字,但是通话快结束了,都还没听到。到最后,穆仕话头一转,对那边说道:“你跟小晏说两句,这丫头天天问你们啥时候回来呢。” 她把话筒递给程晏,程晏急忙挺直身体,双手接过,怯怯的喊了一声:“妈。” 耳边传来的是程加桦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小晏,有没有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 “有!”程晏急忙回答,挤出满脸的笑,“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再等上几天。” “今天奶奶也是这么说的。” “那你就好好听奶奶的话。” 程晏还待要说什么,那边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声音,似乎是话筒被别人拿了过去,合荼的声音传了过来,尤其的柔和,仿佛一股温暖的泉水流过程晏的耳边。 听见母亲的声音,程晏就再也忍不住了,她嘴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穆仕一见,急忙拿过话筒,含糊应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手帕擦抹着程晏脸上的泪,嘴里喃喃道:“哭啥?好好的,让你妈听见还以为我亏待了你。” 没跟母亲说上话,让程晏心中留了一个小小的遗憾。那天下午去上学,她都心不在焉的,数学老师喊了两次她,让她上讲台做题,她都没听见。放学之后,她把书本胡乱往书包里一塞,背起来就往外面跑,不过那条路不是回爷爷奶奶家的,而是母亲带着她走了无数次的回自家的路。 这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半山腰,散发出的光芒不再刺眼,十分柔和。她就在这仿佛母亲的怀抱一样暖和的阳光里走到了自家门口,那大门以及她常在门前绕跑的空地,对于她来说都是十分熟悉的,程晏心里一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她很想像以前一样,奔跳着进门,对着厨房的方向问妈妈饭做好了没。通常她放学的时候,厨房里已经开始飘香,母亲做饭的手艺天下独一无二,再好的大馆子里的菜都比不上妈妈做的。可是今天,那扇大门是关着的,上面落着的那个大锁是那么的刺眼,让程晏眼里一阵阵发酸。 她在大门旁边的台阶上蹲坐了下来,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着枕在脑袋下面。她呆呆地望着旁边还没来得及砌起围墙的长满了荒草的园子,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这样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被地平线遮去了半张脸,天色也没先前那么亮了。 突然,身前传来声音,有人在她跟前半蹲了下来,问她在这里坐着干嘛。 程晏抬起头,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脸,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觉得熟悉的很。她摇了摇头,觉得有些慌乱,仿佛谁发现了她心里的小秘密似的。她霍的站起来,抱紧了书包,越过那人,朝路上跑去。 一直跑到了学校门口,她才看见爷爷徘徊着的身影。背好了书包,大声喊了一声,朝着爷爷跑去。 程铁龙当然责备了她几句,话却也不重,拉着她的手朝家里走去。饭菜已经做好,就等着爷俩儿回来了。虽入秋不久,天气还是有些凉,一脚踏进门槛,熟悉的线香味传了过来,程晏心里突然变得很踏实,仿佛有人把她心里的空处一下子全都填满了似的。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心里是高兴着的,还是痛苦着的,时间照样一天一天过去,不会留下任何情面。日子还是得过,一日三餐、一定要做的事,虽然机械而重复,却也是构成生活的重要的一部分。程晏就是在这样一天天的重复下过来的,那天,她如往常一样下学,跟着同伴们蹦跳着回家,忽的瞧见大门口围着好些人,对着门里面指指点点的,互相交谈着。程晏放慢了脚步,疑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及至邻居家的胖小子一扭头看见了她,急忙对着她挥手喊道:“程晏!你爸妈回来了!还带了好些东西!你快进去!” 程晏一愣,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过了两秒钟,那十几个字才仿佛小炮似的在她心里一个一个炸响了来。她突然觉得很兴奋,很激动,放开了脚步朝大门里跑去,跑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手足无措的揪住两根书包带,整个人变得畏懦怯缩起来。 出乎意料的,程晏觉得有些害怕见到父母。她慢腾腾地往前一步一步挪着,终于挪进了大门,探头往里一瞧,院子里堆着好些东西,却不见人,声音从爷爷奶奶的房间里传了出来,看来他们都聚在屋子里面。 “你快进去呀!你不是想你爸妈的很?”胖小子推了她一把,程晏扭头白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扔开手里的书包带,下了决心似的大踏步往里走去。 那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高一个低,正在笑着交谈着什么。程晏耳朵里轰轰响着,一句也没听清楚,她一只脚踩到门槛上,就站住不动了,因为眼前站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朝她看着,一张肉乎乎的小脸蛋十分可爱。 这是弟弟程霖吗?程晏在心底疑惑着,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男孩子的脸蛋,讨好般的笑了笑。那男孩子却扭过头,疾步朝后面的一对男女奔了过去,边跑边喊道:“妈妈!妈妈!” 女的应了一声,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看,她顿时愣住了,瞧着那瑟缩在门外不敢进来的小女孩,隔了一年,一时竟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女儿。 但是,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急忙伸开双手,对着程晏叫到:“小晏!快过来!是妈妈!” 程晏怯怯的看着她,又看了看在旁边也露出笑的父亲,却没遵循合荼的话,一溜烟跑到了穆仕的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望着他们。 合荼顿时感到有些失望,但是公公婆婆在旁边望着,她不好表现的太明显,忙笑着转移了话题,继续介绍起自己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来。 “一年多没见了,孩子认生了。”程加桦却笑呵呵的,一脸温和的望着程晏。这一年多来,他变了很多,似乎一下子从男孩子变成了男人,身上那股子不稳定的浪荡气竟消失了大半,整个人也变胖了不少,一张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仿佛这世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十分美好似的。 “小晏。”穆仕扭头,略带责备的看着程晏,“天天念叨着想你爸妈,他们回来了你又这样。” 程晏把脑袋完全缩回到穆仕身后,整个人都藏匿了起来。 大家无奈的笑了笑,就不管她了,仍旧讨论着先前讨论的话题。这一年多来,虽然没照合荼心里想的赚到大钱,但却也平平稳稳的攒了不少,令她最欣慰的一点是,由于去了跟父母住在了一起,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程加桦再也没办法出门去赌,在自己父母的督促下,他竟也兢兢业业的,每日早出晚归的帮着家里的忙,似乎这个毛病已经被改掉了。合荼感到十分高兴,与他的争吵也渐渐地少了下来,两个人和和睦睦的,十分恩爱一般。再加上程霖越来越大,眉目十分清秀,人也十分机灵,同父母、合弈住在一块儿,大家互帮互助,整日里只听得见欢笑声,这真是她过的最快活最开心的一年了。但是这种快意生活始终都是要结束的,程晏还寄住在公婆家,她和程加桦的根在那个地方,最终都还是要回去的。临别的时候,家福跟翠影去车站送他们,大家惜惜相别一番,在列车长的催促下,他们登上了火车,渐渐地远离了这个曾经十分幸福的地方,合荼不禁感到十分伤感。看父母的意思,他们在短暂的时间里是不会回来的,这么一分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火车跑了一路,她的眼泪就掉了一路,到下车的时候,几乎肿成核桃。程加桦在旁边不停的劝着她,给她讲好笑的笑话,这才逗引的合荼没太多精力去感伤,两个人带着程霖,匆匆拦了辆车,就往家里来了。 把带回来的东西都给各人分完了之后,又寒暄了几句,程加桦就说要回家去了。程铁龙和穆仕倒也没拦,送着他们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斜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剪出了四条长长的影子。 程晏仍旧很畏怯。她背着大书包,里面装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跟在他们后面。她瞧着父母牵着程霖的手,心里感到酸酸的,竟有种想哭的感觉。即使父母回过头来喊了她好几声,她也十分渴望着父母能牵着自己的手,但却始终不敢走上前去。在父母回来之前,她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次相见的画面,但没有一次是眼前这种,她也没预料到自己会出现现在的这种心情。在她眼里,他们是陌生的,连同那个粉雕玉琢的弟弟,他们似乎是远来的客人,在她身边稍微停留一下就要走了,她还会回到那片寄居的屋檐下,瞧着别人一家和和睦睦,兀自羡慕。 终于到了家,程加桦放下行李,先上前开了锁,推开门进去。一年多没回来了,家里到处都是灰尘,暗摸摸的显得十分荒凉。他回身把行李拿进去,又接过合荼背上的,堆放在门口,低头在一个袋子里踅摸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来。 能勉强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了。 合荼叹了口气,说道:“你明天电费去交下,今天就凑合着这么睡吧。”她在蜡烛微弱的光下把屋子里匆忙打扫了一遍,又换掉了床上的床单被套,这才忙着去外面打水,准备烧点水让全家人洗一洗。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周围暗的只能勉强看清楚眼前的一小片了。 程加桦坐在沙发上,瞧着程晏逗程霖玩,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其实也并不是程晏在逗着程霖玩,却像是她在讨好着他一般。程霖有好多个玩具,几乎堆满了沙发一角,程晏从来都没玩过这些玩具,虽然好奇想拿来观察一番,但她却不容许自己这样,她下意识的觉得,她得让他们笑,他们才会对自己好,不然他们又要丢下自己了。于是,她一个个的拿过那些玩具,费力的拧着上面的开关,放在程霖跟前,让它怪里怪气的跑动起来,瞧着程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她才满足的笑了,觉得自己好像干成了一件什么大事。 但是,她这么小心翼翼,父母却都没看在眼里,他们的心思复杂而遥远,似乎都集中在她所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东西上,连一丝丝分出心来关注她的精力都没有。她听着他们交谈着她不懂的东西,又看看他们身上穿着的新衣服,弟弟身上穿着的新衣服,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由奶奶的衣服改小了的衣服,顿时感到十分自卑,她缩着身体,把自己往沙发里面塞了塞,目光变得越发的畏怯了。 她突然十分想念爷爷奶奶屋子里的那股线香味,她恨不得现在就奔回到爷爷家去,逃离这个快要让她窒息的地方。 但是很快,这股窒息感就消失了。 正在她费劲的讨好弟弟笑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本厚厚的书,迅疾的放在她的膝盖上,抿着嘴笑着瞧着她的反应。 程晏呆了一呆,低头就着烛光仔细看了看,那是一本厚厚的安徒生童话故事,封面十分简单,上面只画着一个穿着斗篷的小女孩跟一只龇牙咧嘴的大灰狼。程晏不解的看看父亲,又看了看书。 “给你的。”程加桦笑道,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表达,“给你的礼物。” 程晏的目光这才变得惊喜起来,她的眼睛似乎发着光,望着父亲,忍不住咧嘴笑了。 程加桦伸手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心里不由得一疼。一直以来,他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此时看着她那小心翼翼抚摸着书本的动作,他的心里不由得更加心疼起来。 照顾着一家人洗完脸跟脚之后,大家都疲累至极,一家人凑合着挤在一张床上,就那么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天天大亮,合荼才揉着眼睛从床上撑起身体来。 经过了这一年,她也变得成熟了许多,对待事物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易怒了。只是在这平和的外表掩盖下,她的内心仍旧渴望着什么东西,这种渴望让她感到蠢蠢欲动,没办法真正满足眼下的这种生活。她感到迷茫,却毫无办法,只好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好让内心能感到些许充实。今天是结束了快乐的生活的第一天,这种心情更加浓重了,睁开的第一眼,她瞧见这熟悉的天花板跟周围的事物,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厌烦。 只是现实没有给她仔细去思考这种心情的机会,她还要起床洗漱,给全家人做早饭,彻底打扫一遍这已经积满了一年灰尘的家。她瘦弱的身体在厨房里忙活着,虽然弱小,看上去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力量支撑着她,也支撑着这个家,如果这股力量消失了,这个家也就消失了。 程加桦吃过早饭,在合荼的催促下出门去找事情做了。他看起来变得务实了许多,只是这务实只有在合荼的催促下才生效,合荼一旦不管,他身上的懒虫就会通过各个毛孔将他啃食,让他连床也不想起。虽然刚回到家,身体还觉得十分疲累,心里也不知道该立马找些什么事情做,才能赚回来钱交给合荼,但程加桦还是匆忙穿上了外套出了门,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程晏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吃着碗里的饭,连眼前的菜也只敢夹一小筷子,迅速地塞到嘴里咽下去。妈妈做的饭跟奶奶做的饭味道完全不一样,她有点适应不过来,但她心底里觉得妈妈做的饭更好吃些。吃完一碗饭,她还想再吃第二碗,却不好意思说,只好把碗放下,谎称自己吃饱了。 “那就赶紧去学校吧。”合荼说着,一边伸手抹去程霖站在下巴上的米粒。 程晏站起来,找到自己的书包,慢腾腾地挪出了门去。 第五十九章(一) 程晏再次看见那个人的时候,是在她八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已经上了三年级,弟弟程霖也开始上学,比她低两级。两个人在一个学校,每天早上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互相搭个伴,倒也和和睦睦的。只不过这种日子还没坚持上几天,程霖就不愿意跟她一起走了。照他的话来说,每天跟女孩子一起上学下学是一件顶丢脸的事,他要跟男孩子们一起上学。那时候的他年纪虽小,但是倔脾气已经显了形,内心十分有主见。程晏应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她本来就内向,朋友没几个,每天跟弟弟一起上学还觉得挺开心的,但是他既然不愿意跟自己在一块儿,那就由着他去吧,反正自己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于是,上学路上的情景变成了这样,程晏一个人走在前面,程霖则跟一群流里流气的男孩子混到一起,偶尔程霖跑过她身边朝她打个招呼,那群男孩子就会“嗷”的叫起来,语气里充满了调笑的意味。只是那时候程晏还小,心里不懂得这阵笑是什么意思,也不曾想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心里会生出些什么令人厌恶的想法。她通常只是抬头笑一下,便低头继续走路,安安静静的仿佛一根只会随着风摇摆的芦苇。 那天放学,是该她值日了。打扫完卫生,学校里的学生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她整理好书包,背在背上,准备回家。太阳已经只剩下了半张脸挂在天边,昏黄的阳光下,她的身影被拉的长长的,在地上慢慢挪动着。 程霖已经不见了影,教室里也没在。程晏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个调皮的弟弟又跑到哪里去玩了。趁着天还没黑,她要赶紧回家去,不然会被母亲责备一顿。合荼对她的管教比对弟弟来说严得多,从来也不许她随意出去玩耍,即便出去了,也要告诉合荼去了哪,是跟谁去,然后再规定她几个小时后回来。她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走去,刚走到大门口,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唧唧哝哝的男女低语声。 程晏愣了一下,这时候父亲已经找着了工作,是在外地一个亲戚家里帮忙管店,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上次回来是一周前,难道这么快他又回来了?程晏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激动和兴奋,她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几乎是小跑着朝屋里跑去。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好些好吃的跟好玩的,不知道这次回来有没有带,她想起上次父亲带回来的卤味鸡爪,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可是坐在屋里椅子上的那个男人不是父亲。听见她跑进来的脚步声,他急忙站起身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是她,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而母亲则有些隐隐的慌乱,但她很快就把这阵慌乱掩盖住了,淡淡问道:“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不是说你今天值日?” 程晏愣了一愣,失望中带着好奇。这个人好熟悉,她分明在哪里见过的,但却想不起来了。听见母亲问话,她急忙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天快黑了,就赶紧回来了。” “你弟呢?”合荼又问。 程晏摇了摇头,卸下肩膀上的书包,朝厨房里面的卧房走去。因着她年纪也大了,不能再跟父母睡在一处,所以程加桦专门隔了个小房间出来给她住。放下书包,程晏才走出来,问道:“妈,他是——” 合荼整理了一下掉在鬓边的散发,淡淡说道:“这是你郑叔叔,管咱家旁边那个仓库的。” “哦。”程晏又看了他一眼,见那人的目光直直望向自己,虽然温和,却让她感到莫名的有些排斥,她点了点头,回身去拿饭,躲进小屋里吃了起来。 天完全黑了的时候,那人才离开了。 门刚被关上,合荼就走了进来。见程晏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搓了搓手,心神不宁的在床边坐下,嘴张了几次,才问道:“今天作业多不多?” 程晏不解的看了母亲一眼,她从来也不管自己学习的,怎么今天倒问了起来?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还行。” “今天你郑叔叔来家里的事不要跟你爸说。”合荼又说道,语气急促,似乎这句话是一块烫手的炭,她急着要将它抛开似的。听见这话,程晏兴奋的抬起头看着她,问道:“我爸回来了?” “没有,我是说等你爸回来的时候。” 程晏顿时觉得失望,她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写作业。合荼又叮嘱了她几次,确定她记住了自己说的话,才嘟嘟囔囔的起身出去了。 “你弟这个怂货,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在外间骂着,一边走出门去。 到了很晚,程霖才回到家来,带着满身的泥土,书包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合荼气的不行,连声骂着,一边用力给他脱身上的衣服。程霖起初还不吭声,只是低着头任由着母亲扯动着自己的身体,扯痛了也不说。只是后来合荼骂的话越来越难听,不知怎的,他突然一抬胳膊甩开了合荼的手,一边抬头恨恨的瞪着她,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给我闭嘴!” 合荼愣了一愣,没想到儿子居然会这样对自己说话。她毫不犹豫,抬起手就往程霖脸上挥去,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她嘴里骂道:“谁给你教的这么跟自己老娘说话!我看你是皮厚了想挨打是不是!” 程霖猝不及防挨了这一巴掌,眼睛都瞪大了,长到六岁,这是家里人第一次打他,他想起自己的那些朋友对自己说的话,男人不能让女人打,不然就是顶级丢脸。这么一想,他小小的胸口就起伏的越加急促起来,嘶吼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程晏被这响动惊动,急忙走出门来,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只见程霖又奔了回来,双手抱着一块砖头,对着桌子狠狠地砸了下去,吼道:“你信不信我把你家砸了!” 合荼震惊的看着他,气的几乎手都在颤抖,她扭头,看见程晏站在自己身后,骂道:“回屋写你的作业去!”程晏惊了一跳,急忙把身体缩了回去。合荼这才回头,一把夹起程霖,奔回卧室,不知道从哪里寻来条绳子,把拼命乱扭的程霖绑在椅子上,拿了把笤帚使劲抽打了起来。程霖起初也痛骂着,不知道是从那群男孩子嘴里学来的脏话,还是从母亲这里学来的脏话,反正不管能骂不能骂,通通都骂出了口。合荼听了更气,打的就更重,后来程霖骂累了,嗓子也吼哑了,再也骂不出来,这才哭了起来,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天际,连隔壁的邻居都引来了。 “妈,别打了。”程晏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 合荼气喘吁吁地怒视着程霖,啐道:“小兔崽子!你从哪里学来的脏话?你不骂别人,你倒是往你自己老娘身上骂!我今天不把你打死,我名字倒过来写!” “还不是跟你学的!还不是跟你学的!”程霖蹬着两条腿,哭叫道,“你骂我跟我爸,还不是这么骂的!” 合荼一笤帚又抽了下去,被邻居家的妇人及时拉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跑了进来,这时候劝道:“算啦嫂子,别打了,孩子还小,好好教育下不久成了?” 合荼见程霖哭的满脸是泪,也意识到自己或许打的重了,主要这会儿外人在跟前,也不好再继续,不然明天被她说了出去,不是丢自家的脸?她扔下笤帚,对那妇人说道:“你说得对,我不打了,你赶紧回去吧。” 那妇人又劝了几句,这才转身回去了。合荼一屁股坐在床上,恨恨瞪着程霖,挥手让程晏把程霖身上的绳子解开。 刚脱离舒服,程霖就跳了下来,逃命似的奔出了卧室。 “你看,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这就是你爸教育出来的好儿子。”合荼痛心疾首的说道,扭头看见程晏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又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也是,一棍子打不出来一句话,我要你们两个有什么用!还不如刚生下来就扔掉或者掐死,我现在也省的烦省的气了!” 程晏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怒火又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不解的看了母亲一眼,听着母亲数落着自己,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母亲的脾气似乎比以前更加暴躁了,动不动就要开始骂人,她都有点受不了了。趁着母亲的话还没有说的更难听,她急忙逃了出去,走到自己房间里,才发现程霖也在自己房间里,她正准备上前去安慰一下,却见程霖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起身又跑出去了。 这样的事情之后还发生过好多次,次次都是合荼把程霖狠揍了一顿了事。但是光揍好像起不到任何作用,程霖好像对她越发的怨憎了。合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生出那么大的怨气,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程晏比较懂事一些,就算自己责骂她,她也从不回嘴。渐渐地,合荼有了什么心事都去向程晏说,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反正一股脑儿的都倾诉出来,自己心里倒觉得舒坦了许多。 那天,她整理东西的时候,意外的从柜子最深处翻出来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摆着一条裙子跟一个随身听和两盘磁带。合荼的心一动,整个人都滑坐在了地上,不由得发起愣来。这些东西把她的心思彻底的勾回了以前,她想起来了好些事情,但那些事情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似的。不知不觉中,她流了满脸的泪,连什么时候程晏站到了她身边也没发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程晏已经拿起了那条裙子,满脸惊喜的问道:“好好看呀!妈妈!” 合荼急忙擦掉脸上的泪,她瞧了瞧程晏,又瞧了瞧那条裙子,叹了口气,问道:“喜欢吗?” 程晏急忙点了点头。 “那就拿去穿吧。” 程晏兴奋地几乎跳起来,从小到大,她穿的从来都是大人改小的衣服,哪里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高兴的情绪让她也没仔细注意母亲脸上的神情,转身就往卧室里跑去,过了十几分钟,她终于出来了,那条裙子穿在她身上,衬托的她仿佛一个小仙女似的。 合荼望着她,似乎想起了那年的自己,曾几何时,穿上这条裙子的时候,她也是像程晏这么高兴。 而赠送给她裙子的那个人,虽然还记得大致轮廓,然而面目已经模糊,似乎已经融合到那过去的往事当中,也变成一个遥远的梦了。 第五十九章(二) 程加桦回来的时候,合荼把程霖叛逆的事情都告诉了程加桦。 然而程加桦总是不愿相信的,他觉得只是一个六岁小孩而已,能叛逆到哪里去,合荼说的那些话,他只当是听笑话,一句也没放在心上,只含糊答应着等孩子回来了好好教育教育他。他已经两个月没归家了,回到了家,就仿佛回到了存身的避风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先是洗了个澡,好好地睡了一觉,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天已暗,一阵阵凉风从开着的门里吹进来,轻轻坲过他的面孔,带来一阵阵的凉意。 程加桦揉了揉眼睛,撑起身来,蓦的看见一对儿女正趴在他膝盖上好奇地望着他,两对骨碌碌的大眼睛眨也不眨。 程加桦忍不住笑了,心似乎都快化了。他一把揽过程霖,狠狠地揉了几下他的脑袋,准备伸手去揽程晏时,却顿住了。两个月没见,这孩子的身量又长高了一些,面目上也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亲热,又缩回了手,笑道:“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程晏答道,见父亲没有像搂抱弟弟那样搂抱自己,感到失望极了。 “你妈呢?”程加桦往外面看了一眼,突然又瞧见两个孩子期待的面容,不由得笑了,“给你们带了好吃的,在柜子上呢,找你妈要去。” 两个孩子这才欢呼了一声,一前一后的跑出去了。程加桦瞧着两个人的背影,又想起合荼说的话来,然而程霖看起来是那么的乖巧,一点也没有她说的那般叛逆的样子。他不禁摇了摇头,起身下床穿鞋。 程加桦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又要走了。店里很忙,他作为店主,不能一直缺席,打点好行李,他走出大门,扭头看见程晏和程霖站在一块儿,依依不舍的望着他,眼睛里竟都含着泪水。程加桦不由得心一软,半蹲下身来,张开胳膊,笑道:“过来。” 程霖奔了过去,扑进了程加桦的怀里,程晏犹豫了一下,本也想像程霖那样跑过去,但一想起那天父亲刚回来时的神态,步伐又顿住了。 哄完了两个孩子,程加桦这才起身要走,蓦的瞧见郑溪站在自家围墙外,定定的瞅着他。 程加桦对着他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转身要走。他心里还记着自己欠着郑溪钱的事,然而现在家里的境况才刚刚好起来,如果现在一下子把欠他的钱还清了,压力陡然就又大了。这么一想,程加桦的那股子懒劲又上来了,心想能拖到什么时候就拖到什么时候,反正自己经常都在外面,见也见不着几次,能拖得不能再拖的时候,再说吧。 他正要走,却被郑溪叫住了。 “老程,今天就要走啊。”他笑着,走上前来。 程加桦见躲不过,只好笑着转身,说道:“是啊,店里忙,得赶紧回去。” “店里做什么生意?这么忙?”郑溪笑问,扭头朝两个孩子看了一眼。 “也没啥生意。”程加桦急忙说道,“最近我手头上有点紧,欠你的那些钱暂时拿不出来......等忙一忙,过段时间手头松了,肯定第一时间把钱还给你。” 郑溪忙笑着摇摇手,说道:“没事没事,这不着急,你忙你的,不用急。” 程加桦见郑溪没有催逼的意思,心里这才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先走了,迟了赶不上车了。” “好,路上小心。”郑溪目送着程加桦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准备要回去,蓦的看见合荼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槛,表情复杂的望着他。 他冲着她眨了眨眼睛,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回去了。 程晏在这个家里,唯一感到真正放松的时刻,就是父亲回来的时候跟母亲出门的时候。 母亲一向对自己管教很严,稍微一不听她的话,就会招来一顿臭骂。在家里,她要学做家务,要帮母亲洗衣服,扫地,刷锅洗碗,长高了一点后,也要开始学做饭,照母亲的话来说,女孩子得会干所有的家务,这样以后嫁出去了不至于被别人诟病。程晏心里不服气的很,但年纪尚幼的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母亲,又不想跟弟弟程霖一样,对着母亲大吼大叫,直接反驳母亲所有的话,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不忍心让母亲生气伤心。于是,不管她在做什么,是在学习,还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只要母亲一叫,她就得马上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回应母亲。然而时间久了,她也会感到疲累,甚至开始害怕母亲无时无地会爆发的坏脾气跟不分青红皂白就骂出来的那些污言秽语,她感到迷茫,也感到十分难过,母亲仿佛对她有什么仇恨似的,可是母亲却从来不会这样莫名其妙去骂弟弟,甚至有时候还会讨好他。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一直到程晏五年级的时候,那一天正是炎热的夏日午后,她终于忍不住,对着母亲爆发出了脾气。 那天正是星期五,再上一天学就能放假了,程晏感到特别高兴,晚上她早早地就睡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至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下腹有些胀痛,以为是前一天吃生西红柿闹的,也没管,穿好裤子准备去上学,刚要出门,跟在她身后的程霖却指着她的屁股呵呵的笑了起来,“姐!你屁股流血了!” 程晏被吓得一激灵,急忙扭头往自己的裤子上看去。她使劲扯着裤子,费力的瞧着,果然裤子上有一块小小的血迹,她被吓坏了,扔下书包就往厕所里跑,几乎要哭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厕所里呆了多久,终于提上裤子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边地头爬到了中天,她依旧感到害怕和恐惧,只是这份恐惧跟害怕中还加了一份旷课会被老师骂的原因,她从来都十分听话,不愿忤逆任何人,这是她第一次旷课。 她磨磨蹭蹭进屋,一眼就瞧见母亲站在一盆水旁边,抖着手里的床单。她看见程晏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进来,顿时厉声责备道:“你还不去上学!还在这里干什么!” 程晏抬头迅速地瞅了母亲一眼,看到那床单上明明显显印着一滩血迹,心里不由得更加慌乱了,一着急,眼泪就掉了出来。 “小蹄子长大了,来月经了。”合荼嘟嘟囔囔的说着,“来就来了,你哭什么!跟死了妈似的!别哭了!”说完,她丢下床单,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片卫生巾,递给程晏,问道,“会用吧?” 程晏生怕自己否认会被母亲责骂,急忙点了点头,接过来就往厕所跑,又过了十几分钟,她才出来,腾挪着走了进来。 “裤子脱了。”合荼说道。 程晏为难的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神色凛然,踌躇了一下,还是伸手把裤子解了开来。合荼一看就笑了,说道:“你还说你会用。”说着,她伸手替女儿整理好来,这才说道,“去把你那床单洗了。” “那今天学校......”程晏犹豫着说道。 “没事,我跟你老师说。” 程晏这才放心了,转身去洗床单。既然母亲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责备她,说明这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她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害怕了。 一切到这里的时候还很完美妥帖,没什么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下午的时候,程晏仍旧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回来的时候天已擦黑,屋里的灯亮着,窗户上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程晏知道那个姓郑的叔叔又来了,他经常来自己家,不是坐着同母亲说话,就是帮母亲忙活园子里的事,偶尔还会跟母亲一起出门去,这个时候就是程晏感到最开心的时候,她终于可以放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玩自己喜欢的游戏,这些都是母亲在的时候她不敢做的事情,不然不是被她嘲笑,就是被她责骂。这晚回来,程晏还是觉得身上不舒服的很,便没有说话,径直进屋了。 “你去把东西换了。”合荼停止了跟郑溪的交谈,扭头朝着里屋喊道。 程晏闷闷的应了一声,不想跟母亲在外人面前说这件事,她本能的觉得很丢脸。 然而合荼却不以为然,她笑着扭过头,对着郑溪说起上午程晏身上发生的事来,也不管郑溪脸上略微尴尬的神色,也不管里面听着这些话的少女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她毫无忌惮的讲着,笑着,甚至把一些很隐私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并以此进行点评,大笑一番。程晏靠在墙上,用力地咬着嘴唇,身体微微的发着抖,眼泪在眼眶里面打滚,快要掉下来。她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羞耻心已经非常明显。母亲虽然没有对她解释这件事,但是她下午去问了班里的女同学,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女孩子最为隐私跟难为情的一件事,然而母亲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把它全讲了出来,她不由得面目通红,羞愤至极。 “妈!别说了!”程晏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喊了出来。 合荼愣了一愣,不曾想一直低眉顺眼的女儿会这么大声跟自己说话,但她很快就笑了,对着郑溪说道:“你看,我就这么一说,她还急了。” 郑溪瞧了瞧程晏涨得通红的一张小脸,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合荼接着笑道:“你从小时候生下来,哪个地方我没看过,这会儿说一说你还生气了。” 程晏被母亲这种毫不在意的语气激的心里更加委屈了,她嘴一瘪,大声叫出来:“我也懂的什么叫羞!你在外人跟前这么说,考虑过我心里的感受没有!” 合荼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她冷冷的看了一眼程晏,厉声道:“你这脾气又是跟谁学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说你两句还不成了?” “你说啥都行,你说这些东西干嘛?我不知道羞吗?”程晏哭喊着,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郑溪对她露出满脸的同情,心里不由得更加愤急了,揉着眼睛就往外面跑去,轻薄的帘子啪嗒一声摔在门槛上,屋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合荼气的胸口不住起伏,半晌,才骂道:“一个儿子不省心,一个女儿也不省心,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郑溪忙劝道:“孩子么,总有点脾气,等会儿回来教育教育也就好了。” “一天天的,学费交着,书念着,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居然对我这么说话。”合荼说着,越发生气了,眼圈竟然红了起来。郑溪瞧着心疼,忙把椅子朝她跟前搬了搬,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词不达意的慌乱哄道:“没事,没事,等孩子回来好好跟她说一说就好了。” 合荼低头,捂着脸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你是还没见到我那个儿子,年纪小小的,在我跟前啥话都能骂的出来,我一肚子委屈我跟谁说去!嫁到他家里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生了这两个,想指望着他们以后好好孝敬我,结果还没长大呢,翅膀都先硬了,一个个的都来欺负我!” 郑溪心疼的肠子都快断了,他再也顾及不上,伸出胳膊拦住了合荼瘦弱的肩膀,轻轻拍着,劝慰着。合荼却恍若不觉,哭的越发的厉害了,整个人仿佛瞬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顺势倒在了郑溪的怀里。 虽然合荼还呜呜咽咽的哭着,但郑溪明显的感觉到,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合荼终于渐渐停止了抽泣,她从郑溪怀里撑起身子,脸蛋红红的,用力揉了揉眼睛,羞怯的看了郑溪一眼。郑溪心里猛地一动,整个人如同触了电似的呆住了。 这时,帘子突然一响,程霖背着书包沉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 合荼脸上的羞怯顿时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慌乱跟害怕,她紧紧地盯着程霖,想从他脸上看出来他是不是偷看到了刚才的情景,但那小小的男孩儿的脸只是板着,从上面并不能看得出来什么。 第五十九章(三) 郑溪也惊了一跳,他看了合荼一眼,急忙对着程霖笑道:“回来了?” 程霖回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怎么这么晚回来?”郑溪装作没看到,依旧讨好似的笑着。合荼呼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一点,故作嘲讽道:“不知道出去哪里鬼混去了么。” 程霖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扭头又狠狠地瞪了合荼一眼。 “孩子嘛,就喜欢玩。”郑溪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来,对着程霖招呼道,“来,叔叔给你钱,以后出去玩也好买点好吃的好玩的,跟同学们好好分享下。” 程霖看到钱,眼睛亮了一下,但马上就黯淡了下去,他一声不吭的接过钱,转身朝父母的卧房里走去。 “你给他钱干嘛!”合荼不满的说道。 “孩子么,哄一哄,万一——”剩下的话郑溪没说出口来,但他觉得合荼已经听懂了,因为她闭上了嘴,没再反驳自己,而是朝外面看了一眼,嘴里嘟囔道:“臭丫头片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外面夜色已经浓黑,能清楚地看到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人影。合荼站了起来,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外面很安静,一点人声都不闻。 “程霖!程霖!”她扭头朝卧室喊了两声,“看见你姐了没?” “没有!”程霖回了一声,带着不耐烦。 合荼刚要说什么,郑溪急忙站了起来,说道:“要不我去找找吧,这么晚了,一个小女孩子在外面也挺不安全的。” “找什么,她想跑,就让她跑去好了,我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合荼抱怨着,嘴上虽这么说,却作出要出门的姿势,“脾气这么大,我也伺候不来。” “你别去了,我去就行了。”郑溪又说道。 “她连我话都不听,还听你的?”合荼嗔怒着睃了他一眼,笑道,“一起去吧。” 程晏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并没有走多远,但左绕右绕,把自己给绕迷糊了,加上没吃饭,肚子也饿的不行,放慢了步伐,在一堵围墙旁边停了下来。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又揉了揉肚子,觉得身体难受的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起刚刚的情景来,心里还有些气赌。但她天生心大的很,这件事、那些话翻来覆去的想上好几遍,却也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话已经从母亲嘴里说了出来,也被那个姓郑的叔叔听了去了,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只好忍着罢了。这么想着,她吸了吸鼻子,觉着心里的委屈愤懑释然了一些,又觉得小腹坠坠的,越发的难受了。 蹲坐了不知道多久,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浓重,她却还没起身要回去的意思。她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母亲,也不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照母亲的脾气,铁定是先要骂上自己一顿的,她想起母亲平日里骂自己的那些话来,心不由得一抖,畏怯便生了三分,更加不愿意回去了。 幸好是夏夜,不怎么冷,可是她觉得身下越来越不舒服,竟像陷在沼泽里一般。不能再坐着了,她便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蓦的瞧见远处有灯光行来,是一辆车,缓缓地开着,她急忙把身体往里面缩了缩,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可是那堵墙没有缝隙再容她缩进去了,那辆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从车里走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迎面就传来一阵喊骂:“你胆子大了是吧!这么晚还不回家,等着你老娘出来找你?谁惯你的毛病,说你两句就跑,你脾气咋这么大呢!”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利的仿佛一把刀子。程晏吓得浑身一抖索,不敢抬头看她。合荼大踏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拉着她朝车上走去。及至到车前,要推着她上车时,合荼瞧见她裤子上大滩的血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丢脸的玩意儿,你看看你的裤子!” 程晏满脸通红,偷眼看了一眼郑溪的神色,见他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的样子。然而她心里难堪极了,想马上在地上找个缝隙藏起来。 上了车,她也不敢踏踏实实坐着,扭着身子别扭了一路,终于到了家,还没等母亲说话,她就溜下车跑进了厕所。 隔了没多久,门口突然有人塞进来一个纸包,外面响起了母亲冷冷的声音:“赶紧换了!” 程晏忙应了一声,吸了吸鼻涕,擦掉脸上的泪,这才着手换了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快到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没睡多久,突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跳了起来,掀开被子,往被窝里面仔细看了一眼,只见洁白的床单上一小滩的血迹,红艳艳的仿佛在嘲笑着她似的。 程晏害怕的瘫坐了下来,朝睡在旁边还未醒的母亲看了一眼。母亲向来都有洁癖,而且十分严重,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尿床,被母亲拿着床帚打了一顿的事情。这么一想,她心里更加感到害怕起来,忙轻手轻脚的溜下床,找了一块帕子,沾湿了,想擦掉那块血迹,不曾想越擦那块血迹就晕染的越厉害,到后来竟成了一大片。 合荼被她的动静吵醒了,迷蒙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见她半跪在床上狠命的擦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见昨天才刚换的床单上又是一滩脏乎乎的血迹,不由得心头火气,一把扯开程晏的胳膊,骂道:“我昨天才换的床单!你屁股是装了漏斗吗!一点都兜不住吗!你看床单弄成这样,洗不洗的下来还是一回事!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懂点羞耻,把床单染的红艳艳的给谁看呢!” 程晏缩到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的脸色,动也不敢动。合荼的眉毛几乎拧成一条,脸色难看到仿佛要吃了她似的,一边大力的拆弄着床单,一边又狠狠地用眼白剜了程晏几眼,嘴里不停骂着。程晏不禁觉得委屈,这件事自己也不曾料到,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看到母亲拆下床单扔到一边,她急忙爬下床,抱着床单往外面走去。 “你干嘛去!” 身后又传了一声怒吼。 程晏不由得站住了,扭身怯怯说道:“我去把床单洗了。” 合荼斜坐在床上,瞪着程晏,在程晏那小小的身形跟脸上,她似乎看到了程加桦的影子。现在的程加桦在她面前,不就是这副样子吗,永远都是唯唯诺诺,心不在焉,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敷衍着答应她几句,即便她冤枉了他,也不申辩。她讨厌极了他的那副样子,像一只小绵羊,一点都没有大男子汉的气概。不知怎的,她心里又想起了郑溪,郑溪身材高大,虽然性格温和,但那温和里藏着一股子倔强,从来都不会像程加桦那般只要日子能凑合着过下去他就不会有什么大志向一样。在合荼心里,程加桦是没出息的,是懦弱的,是很容易被拿捏住的,但郑溪就不一样,郑溪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这才是令人欣赏的人,这才是能带给人好的影响的人。 她天马行空的想着,竟暂时忘掉了眼前发生的事。程晏见她没说话,急忙转身往外面走,自己兑了热水,蹲在院子里费劲的搓洗着,不知道放了多少洗衣粉,好不容易才将那块脏迹清洗干净了,又把床单费力地捞出来,放在一边,半弯着身子去撑着盆子倒水。 她才多大,力气远远不够撑起那一大盆水。正拼命用力着,旁边突然有人推开了她,程晏扭头一看,见母亲端起了盆子,朝旁边的荒草空地里泼去。 程晏垂着一双湿漉漉的手,手无阻错的看着母亲。 “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合荼皱着眉说道,又重新往盆子里倒了水,指了指床单,“洗干净点。” 程晏不说话,急忙坐在小板凳上清洗起来。合荼转身进屋去做早饭了,不久厨房屋顶的烟囱里就冒出了炊烟。假期的第一天,就这么不愉快的过去了。 程晏想着,虽然母亲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说些挫人志气、伤人心肺的话,但她总是爱自己的。程晏身体弱,老是发烧感冒,要么就是到处发炎,脸颊和眼睑肿的高高的,十分骇人。父亲不在,从来都是母亲带着她上医院,求医问药,把她身上各种的小毛病给治好来。后来,脸颊跟眼睑不再发炎了,却又经常发起烧来,去了医院几次,医生只是说免疫力太低了,要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天气冷热交替的时候注意不要着凉了。那时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程晏发烧了之后,也不再带她去医院,而是给她盖上厚厚的两床被子,睡一个下午,出一身的汗,烧居然就退下去了。不管是炎热的夏日午后或者是寒冷的冬日,她发烧了,母亲总会买些好吃的来哄她。这是多难得的事啊,母亲从来一毛钱都不舍得乱花的。在这些小事里,程晏让自己感动着,起码母亲是真的爱自己的,不然不会对自己这样的,只是她脾气太坏了一些,或者不知道从哪里受了委屈,要发泄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是到后来,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合荼骂的话越来越过分难听的时候,程晏再也没办法用这种理由来劝说自己了。她年纪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母亲骂自己倒也无所谓,她忍着听着就是了。但是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母亲却来辱骂自己的时候,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反驳,开始争吵,开始跟母亲对骂。这样的次数多了,程霖也被影响了,只要自己心情不好,就开始在程晏身上找茬,激怒程晏,学着母亲的样子辱骂她。程晏这时候是委屈的不行的,她感到自己成了全家的出气筒,除了父亲,其他人只要一心情不好,就拿她来开刀,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的出来。她变得越加的内向了,在家里的时候几乎不说话,要么就是拿着书躲在园子里看书,要么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作业。然而即便这样,他们也依然觉得自己是没错的。合荼心想,你始终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骂你几句怎么了。程霖心想,只要我心情不好,看你就是不顺眼,骂你几句怎么了?没有一个人替程晏想过,她在经历这些的时候想些什么。日子久了,她的态度变得消极起来,遇到事开始习惯性躲避,只要能找到借口出门,就算撒谎也要出去,只有在外面,在母亲跟弟弟不在的时候,她才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让心稍微变得放松一些。 好在,她在学校里交到了一些好朋友,这些好朋友虽然不能实质性帮助她些什么,但是只要跟她们玩闹嬉笑,程晏就觉得很开心,很满足了。 程晏升上初中,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合荼对程晏摊牌了。 那时候程加桦刚离开家不久,不知道是外面伙食太好,或者是在外面没人管了,他的身形急剧膨胀起来,开始横向发展,整个人仿佛一只圆滚滚的皮球,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也变得越来越圆了,一笑,整个人仿佛一只糯米丸子,让人觉得亲切的不行。可是对着这样一张总是挂着亲切笑容的脸,合荼却整整板了一周的脸,还动不动要发点脾气给这张脸看看。遇到合荼发脾气的时候,程加桦总是对着两个孩子做个鬼脸,低声偷笑到:“你妈又发脾气了,你们瞧瞧。”程晏跟程霖总是被父亲脸上的调皮表情逗笑,却又不敢大笑,生怕被合荼听见了责骂一顿。父亲回来的时候,是程晏感到最开心的时候,因为那一周,母亲不再对自己发脾气了,弟弟程霖也不会对自己借由发火了,父亲还会买好吃的好玩的带给他们,即使总是蹭着弟弟的玩具玩,她也觉得非常高兴。 父亲要走的那一天,正是期末考的时候。临出发前,程晏对父亲说道:“爸,你等我回来了再走。”程加桦笑着答应了,然而等她考完了,背着书包奔回家的时候,那屋子里冷冷清清的,父亲的行李衣服也不见了,惯常响起的电视播放声也消失了。程晏在每个屋子里都转了一圈,没看见父亲的身影,她便知道,父亲已经离开了。 她正是失落的时候,合荼的声音突然从里屋里传了出来。屋里没开灯,暗摸摸的,只从窗外透出些微弱的光进来。合荼抱着膝盖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树影,脸上挂满了落寞。 第六十章(一) 那天晚上,程晏陪着母亲坐了很久,她一声不吭,一直在默默听着母亲说话,却懵然不懂。她看着母亲那一张愁苦的脸,时而上面显现嫌恶,时而又充满希望,眼泪在眼眶里积蓄着,不停地打着转,母亲却拼命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合荼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变,当窗外的一丝天光最后也消失殆尽了,程晏便起身去开灯。 合荼急忙擦掉眼里的泪,她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哭泣,她只是想把内心的烦闷一吐干净,这样心里会觉得舒服一些。 程晏这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讲她自从嫁进父亲家之后的故事,故事不免带着主观色彩,甚至把穆仕塑造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坏人。但是在程晏的心里,爷爷奶奶对自己是疼爱的,虽然现在她年纪渐渐大了,这种疼爱不明显了,但是小时候他们对于自己的照顾以及自己在那里生活过的记忆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听母亲不停抱怨着爷爷奶奶,程晏觉得有些纳闷,她想象不到他们在母亲嘴里所说出来的那个样子,也不愿意想象,她想一直坚信爷爷奶奶在自己心里的那个样子。 终于,母亲抱怨完了爷爷奶奶,开始说起父亲来。程晏坐着听,觉得有些累了,便脱了鞋子上床,靠在枕头上接着听。母亲说到父亲的时候,眼睛里面带着的不是爱情,也不是亲情,她的眼睛里甚至看不出一丝感情来,满满的都是嫌恶和厌弃,她巨细无遗的抱怨着父亲,责备着父亲,似乎父亲在她的眼里没有一处优点,反而处处都是缺点,就只是说话吃饭,做些极平常的小事,她都觉得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似的。说到最后,合荼的语气颤抖起来,她把头扭向窗外,喃喃说道:“你知道,当你爸晚上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恶心吗......” 程晏皱起了眉头,她不是很明白母亲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隐隐觉得这不是一句好话,也不是在她这个年纪能让她懂得的一句话。她连注意都不敢注意,只让那句话在自己耳边打了个转,就赶紧把它忘掉了。可是母亲还在源源不断的说,也不管程晏能不能听,她似乎已经把才十一岁的程晏当作一个成人的垃圾桶了。 当浓重的夜色已完全遮盖了屋内,程晏才起身去开灯。灯一开,合荼仿佛触电似的,身体一抖,回过神来。她看了女儿一眼,见那张酷似程加桦的白净秀美的脸蛋上挂着淡淡的神情,既没有对她经历过的那些往事的同情,也没有跟她站在同一个战线的同仇敌忾的不满,她突然明白,女儿是不会真正体会到自己心里的这种感受的,虽然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始终都不能切身理解自己心里的感觉。 这么一想,合荼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自己这些年来所经历的苦跟难受,只能自己去体会,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也不能帮她分担。 不,有那么一个人。 合荼心里一动,脑海里顿时出现了郑溪的面容。那张面容温和而善良,只要望着自己时,那双眼睛里就会闪起光芒,那光芒只为自己而出现。在他的眼睛的注视下,合荼能真实的体会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人。 是郑溪,给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一丝希望,给自己死气沉沉的生活中注入了新鲜感。 合荼低头,脸不由得红了一红,仿佛刚入青春期的小女孩一样。她看了一眼程晏,见程晏又靠在了枕头上,扭捏了一下,问道:“小晏,你觉得你郑叔叔怎么样?” 程晏一愣,望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的脸上不再挂着嫌恶的神情,相反却出现了一抹红晕,整个人柔和的不行。提到郑叔叔,她马上就想到了她第一次生理期的事情,眉头不由得一皱,心里觉得不舒服起来。 因为那件事,之后只要郑溪来家里,程晏就想方设法的躲着他。她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在郑溪那里丢尽了,所以也不愿意跟他接触。但是母亲这么问了,她也不好不回答,便垂头想了一下,含含糊糊的说道:“挺好的。” “嗯,你郑叔叔好,是挺好的。”合荼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扭头对程晏说道,“你用的那些文具啊喜欢看的那些书啊,都是你郑叔叔买给你的,他还不让我告诉你,怕你不要。” 程晏再次愣了一下,不由得呆住了。她从小就爱看书,但是家里人除了她,没一个人喜欢读书的,所以也不会去买书。从小到大,她除了那本安徒生童话故事,就没有别的书可以读了,实在是想读,她便去学校跟同学借,或者交换书籍来看。但她是多么想拥有自己的书啊,只要是自己的,她一定会好好保存,好好爱惜。可惜跟母亲说了好几次,母亲一听不是学习上的书,就不愿意给她买,说那是浪费钱。有一次回家,她瞧见郑溪在家里,便又要躲着他,却被母亲叫了过去,指着桌上的两本书跟一盒新文具,笑道:“给你买的,喜欢不?” 程晏不可置信的看了母亲一眼,怎么也不肯相信那是母亲买给自己的。但那两本书是那么的崭新,文具又是那么的小巧可爱,她不由得把它们抱在怀里,惊喜的点了点头。 那时候她太高兴了,压根就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郑叔叔是什么表情,也不曾想过那书跟文具是他买给自己的,这会儿听母亲这么一说,她的心里一触动,竟对郑溪的印象有了些改观。 “还跟我说,你现在上晚自习了,回来的迟,给你买了个小手电筒,让你路上用。”合荼说着,探身从床头拿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了程晏。 手电筒是用不着的,但是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好看的东西呢?程晏一看到那个包装,就觉得十分开心,她忙接过来细细打量着,不由得有些激动。 自从她懂事以来,她就没有收到过这种好看的礼物。 爷爷奶奶不必说,虽然对她好些,但添加新物也只限于新年买一件新衣服,不必说这些小玩意儿了。父亲每次回来的时候倒也会带好些好吃的好玩的,但那些好玩的大部分都是买给弟弟程霖的,买给她的却很少,要么就是日常用的东西。照父亲的话来说,他是不知道小女孩子喜欢些什么东西,所以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刚开始程晏不觉得有什么,但眼看着弟弟的玩具越来越多,喜欢什么只要告诉父亲,父亲都会尽力买回来,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即便自己说了很喜欢漂亮的小裙子、好看的书籍或者其他什么小玩意儿,但父亲听了只会答应一句,承诺一定会给她买,但是过后就马上忘到后脑勺了,想都想不起来。渐渐的,程晏习惯了,也不再向父亲母亲要什么了,因为她知道,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会记得的。 所以,当她收到这几件小礼物的时候,虽然不贵重,也不是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因了这件事,她才真正对郑溪的印象有了改观。 所以,当母亲又源源不断的对她说着郑溪的时候,她的眉头不再皱起来了,她认真的听着,把玩着手里的小手电筒,嘴角微微挂着笑,偶尔附和母亲一两句。而母亲脸上的神情,仿佛即将要落下去的夕阳映衬着的天边的彩霞一般,是那么的明亮耀眼,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美丽跟活力。程晏从没有看到过母亲这个样子,她不由得呆住了。 母女两个不知道说了多久,直到程霖回来了,外间的帘子啪嗒一响,合荼才停止了诉说。 “没有饭吗?”程霖在厨房里翻了一通,大声问道。 合荼说道:“我去做。”然后起身下床准备穿鞋,她扭头对程晏小声说道,“这事儿不要给你弟弟说。” 程晏听话的点了点头,合荼这才放了心,走了出去。程霖把书包扔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抱怨道:“快饿死我了。” “你这么晚又跑到哪里玩?你等着小心你爸回来打死你。” 程霖翻了个白眼,说道:“跟我朋友去玩了。” “你这么小有个屁的朋友,我看就是那些小混子把你给带坏了,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程霖含糊的应了一声,伸手从书包里往外拿东西,那是一把弹弓,他自己做的,书包里还装满了小石子。 他现在年纪长了几岁,反而不像小时候那样野了,或许真是合荼说的那样,他只是被外面的小混子带坏了而已。被父亲教育了几次,他自己又懂事了一些,就不再像以前一样胡乱随意对着合荼发脾气了,只是性格仍旧臭的很,同合荼一样,动不动就要发上一通脾气。但渐渐的,合荼也习惯了,他要是闹脾气,那自己也就跟他闹上一通,做老娘的还怕起儿子了不成? 考完期末试,就放寒假了。刚上初一,程晏的家庭作业不是很多,可以好好放松放松,出去玩一玩。但是她又没有什么特定的地方去,朋友家也特别远,母亲不准自己去,程霖也不肯跟自己凑成一堆玩。她就经常往爷爷奶奶家跑,去找程思温跟程思益。她的玩伴少,程思温跟程思益算是两个了,三个人常凑在一块儿玩儿些女孩子们喜欢玩的游戏。这天天气特别冷,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但正是因为这种天气,程晏却感到特别开心,因为在寒冷的冬天,她不用去园子里帮着母亲整理农务,也不会被母亲安排更多的活计去做。一到冬天,母亲也看起来懒懒的,只是缩在床上织毛衣,或者出神,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程晏早晨起来,扫完了地,擦完了桌子,写了会儿作业,就准备出门去爷爷奶奶家。合荼问了一句,只叮嘱她早点回来,也没说别的什么。程晏穿好外套,裹好围巾,戴好帽子,就高高兴兴的出门了。 自家离爷爷奶奶家不是很远,却也不近,走路得要十几分钟。程晏蹦蹦跳跳的,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开心。到了爷爷奶奶家,她径直奔着程思温家的房间而去,叔叔婶婶都不在,只有两个堂妹在,她们待在暖洋洋的屋子里,趴在桌子上正在写作业。程晏先趴在窗户上瞧了瞧,这才掀开帘子进去,笑道:“我来啦!” 程思温、程思益双双抬头,都露出了笑容,站了起来。她们三个手牵着手,一齐坐了下来。程晏探头瞧着她们的作业,三个人就寒假作业的看法交流了一番。 聊到开心的地方,两个姑娘也都没心思写作业了,商量着要出去玩些什么。程思温跑到柜子下面,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个沙包来,兴高采烈的说道:“我们三个去扔沙包去!”程晏当然同意,她瞧着两个妹妹开心的样子,她也觉得开心极了。她站在门口,等着两个人穿好外套,这才掀帘子出去,这会儿的风稍微小了一些,不像先时那般割刀子一般了。 三个人在院子里摆开阵列,正要划拳决定谁先开始,大门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程晏扭头一看,原来是小叔叔,只见他皱着眉头,愁苦着脸,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连三个人看也没看一眼,就往爷爷奶奶的房间去了。 程晏正要喊,程思温噘嘴嘘了一声,悄悄说道:“别喊!” “怎么了?”程晏疑惑地看着她。 “三叔跟爷爷奶奶吵起来了。”程思益急忙说道,她转动着一双机灵的黑眼睛,调皮的笑着。 “为什么?”程晏的兴趣顿时上来了,不由得凑到两人跟前。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为着三叔娶媳妇的事。” “这有什么好吵的。”程晏一下子兴致缺缺,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你懂啥,爷爷不让三叔娶他想娶的那个。” “你见过吗?”程思益扭头看着姐姐,她年纪虽小,却懂的很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没见过。”程思温摇了摇头。她的脸色苍白,瞧着病恹恹的,远没有妹妹看上去那么机灵。 “我见过。”程思益露出一丝坏笑,“我见过她跟小姑在一起,长得可好看了。” “有多好看?”程晏又问。 程思益望着天想了一番,笑道:“就跟紫薇一样好看。” 程晏想象着紫薇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说道:“那是真的好看。” 三个人嘻嘻笑着,都不曾注意着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再次传出来了吵架声,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甚至还有砸东西的声音。三个孩子的注意力顿时全被吸引了过去,尤其程晏。她每次来爷爷奶奶家的时候,都被母亲嘱咐,如果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告诉她。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母亲的话来,急忙扔下沙包,朝爷爷奶奶的门口悄悄溜去。 第六十章(二) “你干嘛去!”程思温喊道。程晏急忙嘘了一声,朝着门口指了指,示意她们两个也过来。 于是,三个小女孩子都凑在门口,将耳朵贴在墙上细细的听了起来。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你爸的话都不听了?”这是奶奶的声音,十分颤抖,听着仿佛哭了似的。 “我什么都可以听,就这件事不行!”这是三叔的声音,带着畏怯,又带着一股子大丈夫气,仿佛是硬逼着自己说出来。 “我看你真是想挨打!”爷爷的声音听起来也愤怒极了,他仿佛拿起了什么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算了算了老头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娶哪个都是老子说了算!你以为你自己能做主?你的这个身体都是老子给你的,你以后怎么过也得我说了算!” 程晏被爷爷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爷爷这么生气过,不由得害怕的看了两个妹妹一眼。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程思益对着程晏张嘴无声的说道。 程晏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帘子被人用力掀起,程家叶气冲冲的走了出来,把三个人吓了一跳。但他好像没注意到她们,疾步走出院门去了,紧接着,屋里又传来声音,是爷爷抱怨奶奶的声音,“你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跟我这样作对!” 隔了一两秒,才听见奶奶颤抖着的声音:“他想娶,那就让他娶么,那家的姑娘我看着挺好的......” “不行!”爷爷一声暴喝,“想都不要想,亲事已经定下了,聘礼也下了,他不娶也得给我娶!” 程晏见不好再听,急忙冲着两个妹妹做了个手势,三个人又回到了院子里。她捡起沙包,心不在焉的划着拳,心想着回去要怎么跟母亲说这件事。她急着回去要跟母亲邀功,便再没心情玩下去,挨了十几分钟,她就说要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合荼正在撸袖子准备做中饭。程晏进门,先往园子里瞧了瞧,看见弟弟正蹲在地上不知道玩些什么。她的脸微微一沉,眉头皱了起来,前一天晚上,弟弟还寻了个罅隙跟她吵了一架,起初程晏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程霖坐在一旁不停问问题,程晏被问的烦了,便不应声,程霖便厉声喝骂了起来,实在是骂的太难听了,程晏忍不住,便回骂了起来,及至到最后,两个人甚至撕扯着互相开始扭打。程晏当然打不过程霖,别看他小小的身体,力气却大的很,自己的头发被他一扯,几乎动也动弹不得。程晏哭喊着,好不容易等着母亲进来分开了他俩,却又被母亲责备了一顿,说自己不成体统,跟弟弟打架。程晏有委屈,却没地方说,独自气了一晚上,这会儿看见程霖,她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现在马上在她眼前消失,再也不能回来了才好。 撒气似的跺着脚走进屋子,她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解围巾帽子。 “咋回来的这么早?”合荼瞅了她一眼,说道,“来,洗菜来。” 程晏十分不情愿,她刚回来,觉得累得很,又怕被母亲骂,只好匆匆脱了外套,撸起袖子准备洗菜。洗到一半,她才把在爷爷奶奶家听到的事跟母亲讲了。 合荼听了,冷笑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爷爷奶奶经常干的事?缺德。”她恨恨的骂了一声,又问道,“你三叔啥反应?” “跟我爷爷奶奶吵了一架,跑了。” 合荼又冷笑起来,说道:“你看看,自己啥样,生的儿子就啥样,他们还有什么意思骂后代呢,不知道这后代也是自己教出来的。” 程晏看了母亲一眼,有点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其实在她的印象里,三叔是个非常好的人,不仅长得俊,而且还读了很多书,听他讲故事讲道理,可有意思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平,便开口替三叔申辩了一下。 “看把你能的。”合荼对她翻了个白眼,“去了人家家里一趟,就变成人家家里的人了?你别忘了你是我生的,是我养大的。” “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我是在说实话而已啊。”程晏忍不住说道。 “你脾气大了不是?你敢顶我的嘴?”合荼扔下手里的面团,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怒视着蹲在地上洗菜的女儿。 “我没有顶嘴!难道你说错了,我还不能反对了吗?”程晏想起书上的话,不由得底气足了一些,挺直了腰板说道。 “那你去!你去你爷爷奶奶家,我看他们给不给你做饭,给不给你买衣服穿!你去找你三叔,我看他养不养你,供不供你上学!”合荼气极了,骂道。 “去就去!”程晏倔脾气也上来了,扔下手里的菜就往外面走。她手上的水没还干,外套也没穿,一出门,就被冻的打了个哆嗦。刚好程霖要进去,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冷冷的剜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仇人似的。 “你看你姐,现在也不知道学谁的,居然还顶我的嘴!”合荼见程霖进去了,又抱怨了起来。程晏咬着嘴唇,忍着眼泪,正茫然着,忽然听到程霖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似的,冷冷说道:“她要死那就让她死去,我巴不得她死呢,丑的跟咱家的看门狗都不如。” 程晏气的浑身直抖,几乎失了理智,转身冲进去就喊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说你姐姐的吗!” “你就是个臭婊子,你不配做我姐!”程霖骂了起来,他的脸面狰狞,仿佛是要杀了她似的。程晏哭喊起来,觉得满心的委屈满心的愤怒,却张不开嘴,像程霖骂自己那般骂他。合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急忙用力扯了一把程晏的胳膊,骂道:“多大的人了还哭,丢不丢脸?说你两句你就这样?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程晏见母亲也站在弟弟那边,一味地责备着自己。她想起昨晚的事,想起更久远的事来,从来都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到底是谁的错,母亲总是把自己责备一顿,她如果觉得委屈了,为自己辩解两句,就被母亲说不孝顺,书白念了。她的嘴笨,总是说不过母亲跟弟弟,他们把那些污言秽语泼向她身上的时候,似乎已经不拿她当亲人了,可是他们还要求她像亲人一样全部接受他们的辱骂,让他们把气在她身上撒个干干净净。如此一件件一桩桩的回想起来,程晏觉得失望极了,几乎有些绝望,她的理智已经消失了,余下的全部都是愤怒跟委屈,她看着母亲跟弟弟一人一句的责备着她,骂着她,而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底不由得泛起一股冲动,转身冲到案板前,一把捞起了那把锋利的菜刀,哭着对他们喊道:“你们别说了!再说我死给你们看!” “你有本事你去死!”合荼也气极,尖叫道,“你胆子是真的大了,你拿这个来威胁我是不是!” 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是什么也顾不得的,听见母亲这么一说,程晏抬起刀,就往自己手腕上划去,却被合荼眼疾手快的夺了下来,她对着程霖喊道:“把你姐绑到椅子上去!” 程晏的眼前迷蒙一片,脸上已满是泪水,她突然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几乎哭也哭不出来了,任由着程霖把自己绑在椅子上,锁在屋里。她大口喘着气,仿佛缺了氧似的,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母亲跟弟弟脸上对于自己的嫌恶。 “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呢?”程晏绝望的喃喃说道,无力地垂下了头。 她不知道自己被绑了多久,这个屋子里没有燃炉子,冷的如同冰窖一般,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吃了一个馒头,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但她却恍然不觉。她心里蓦的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想法,心想就这么冻死吧,就这么饿死吧,总比天天在家里挨骂的强。这么一想,她顿时不觉得冷了,也不觉得饿了,反而生出一种即将解脱的愉悦感。 可是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门被吧嗒一声打开了,合荼沉着脸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她一眼,粗手粗脚的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就出去了。程晏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觉得更加难受起来,她咬着嘴唇,手无措的在膝盖上搓来搓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讨厌她了,她成为他们的仇人了,她不能再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了。 但想是这样想,她却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一件事,便上了床,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在等待着,即使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天色越来越暗,隔着门,她能听见母亲跟弟弟的说笑声,也能看见从厨房里透出来的温暖的灯光和隐隐的饭菜香味。她觉得很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走到母亲跟弟弟面前,像从前一样坐下来吃饭。程晏表面虽然瞧着温顺,其实心里自有一股子倔脾气,自尊心强的很,宁愿自己独自忍受着,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于是,她闭上眼,捂上耳朵,咬紧嘴唇继续坐着,任由着黑暗和寒冷包围自己,想让自己变成一尊没有任何感受的雕塑。 难捱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灯亮了。程晏浑身一抖,微微睁开了眼睛,见程霖皱着眉头嫌恶的看了她几眼,冷冷说道:“我要睡觉了。” 父亲不在的时候,程霖都是一个人睡觉,程晏跟母亲一起睡。听见他这么说,程晏抬起头,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慢慢挪下床,朝外面走去。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冷哼声跟关门声,心不由得更加凉了,再看看厨房,那边正传来洗碗刷筷的声音,她犹豫了两秒钟,在客厅里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也并不打算进厨房,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在这难言的感受过去之前对母亲做出任何屈服。 合荼很快就刷好了碗筷,擦干了手,她转身走出厨房。她早已瞧见了缩坐在黑暗里的程晏,那小小的身躯微微发抖着,头颅却倔强的抬高着。她心里有些心疼,但又觉得非得要好好教训程晏一番,好让程晏记住,以后不能再顶自己的嘴。于是,她心一横,装作没看见程晏似的,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圈,又回到了程晏那间小小的卧室,铺床摊被,洗漱了之后躺了下来。 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合荼一面心里惦记着程晏,一面又想起了郑溪。上次跟郑溪见面还是在三天前,他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了,合荼不禁觉得难受的很。她恨不得现在就看到他,跟他诉说,享受他怀里的温暖,可是他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跟她说上一声,就这么消失了。合荼哼了一声,心想,下次见着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训斥他一下,不能再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弄得她心里这么难受。合荼翻了个身,回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的时光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她还记得郑溪对自己表露心意时,那仿佛电流一般触动她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妙啊。想着想着,合荼的脸红了起来,虽然在黑暗中,但她还是掀起被子盖住了脸,仿佛就算是黑夜,她也不愿意让它看见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夜越来越安静,桌上的钟表传来的滴答声尤其的催眠,等的合荼快睡着了。突然,她又一激灵,从浅浅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伸手一摸旁边,空荡荡的还是没有人。她不由得恼怒起来,低声骂道:“小猪蹄子,脾气真的大得很,饭也不吃,现在觉也不睡了吗?”她翻身起床,披了件外套,向客厅走去。 程晏还坐在椅子上,背靠着墙,已经睡过去了。 合荼不由得心里一抽,心疼起来。她待要叫醒程晏来骂一顿,又不忍,叹了口气,伸手抱起程晏来,觉得沉重,一步一顿的朝卧室走去。照顾着孩子睡到床上,她才脱下外套上床,坐下瞧着程晏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要说她自己觉得今天有什么做的过分的地方,她却不觉得,只是想着孩子始终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应该跟自己同心同德,怎么的这小妮子就站到她爷爷奶奶那边去了。她想起穆仕对自己的那些折腾来,不由得心里生气,低声骂道:“他们都那么欺负你妈了,你还替他们说话,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我亲生的。”骂完,她又叹了口气,伸手给程晏掖好被角,躺了下来。 睡梦中,她只觉得身旁火热一般的感觉,却没放在心上,因为闭上眼,郑溪的脸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又不由得抿嘴微笑了起来。 第六十一章 程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火热。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次,她发烧了,就算烧的昏迷,她也知道自己发烧了。等神志恢复了一些,她睁眼看到那熟悉的天花板,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声响,十分安静。她不由得觉得无措,想张口喊妈妈,却觉得嗓子十分干涩,连一声都发不出来。 头痛袭来,她又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身上压着两床被子,出了一身的汗,那头痛的感觉轻了些,身体也不是那么难受了,程晏这才费劲的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能听得见外面北风刮过的呼呼声,却听不见一丝人声。程晏觉得眼前发黑,适应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她趿着鞋子走到外间,厨房里也一个人都没有,走进客厅,这才听到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了声响。 程晏发了两天的烧,早就忘记了那天晚上经过了什么样的争吵,推开门,她看见弟弟正在玩游戏,皱着眉头问道:“妈呢?” 程霖听见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别扭,说道:“出去了。” 程晏“哦”了一声,转身要走,程霖却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手里的游戏机,结结巴巴问道:“你要不要玩?” 程晏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平时这游戏机在他眼里跟宝贝似的,何曾舍得让自己动一下,怎么现在主动让自己玩了?可是说实话,她也真的非常想玩,瞧着程霖的表情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那你玩吧。”程霖让开,给她腾出了位置。 程晏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凳子上坐下来,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程霖伸着脖子瞧着,教她怎么玩。等会玩了,程晏觉得十分有趣,无奈头还是痛的很,眼睛看久了东西觉得心里犯恶心,便放下手柄,说道:“我头晕,不玩了,你玩吧。” “妈煮了粥在锅里,你去吃吧。”程霖说道,表情仍旧僵硬别扭。程晏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心里还是觉得奇怪的很。 随便吃了两口粥,填了填肚子,程晏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她回到床上,重新躺了下来,没两分钟,外面的门一响,传来了跺脚的声音。是母亲回来了,她急忙闭上眼睛,把半张脸藏进被子,装作睡着了。 “小霖?”合荼大声喊着,“你姐醒来了没?” “醒了,也吃了。”程霖闷闷的应了一声。程晏听见母亲走进屋来,在桌子上放下了什么东西,伸手推了她两下,喊道:“起来了,小晏,起来吃药。” 程晏不好再装睡,便睁眼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穿戴整齐,鼻头跟脸颊冻的红红的。她撑起身来,接过药片吞了下去,躺在床上定定的瞧着母亲。合荼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又出去了。 程晏渐渐想起前一晚的事来,看来母亲还在为这事跟她生气,她不由得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距离这件事没过去多久,程家叶的喜日就被定下来了,就在大年初六,寓意新年新禧。程家叶自然还要闹些脾气,可是他怎么闹得过,只要摆出孝顺那一套,读了许多书的他就说不出话来,到后来,只能乖乖的听父母的话,接受了这门他顶不愿意接受的亲事。成亲前一周,他如平常一样,去了跟封歆经常见面的地方。那个小小的茶楼包座里,封歆定定的坐着,目光凝在眼前的书本上,仿佛一朵出世的娇莲,对耳旁事不闻不问。 程家叶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久。这件事她还不知道,自己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此时再看见她的样子,他的心就狠狠地揪着痛了起来,无论如何,他都舍不得离开她,也舍不得让她受任何伤害,可是他身不由己,虽满心愤怒,却无可奈何。 封歆看书看累了,抬手要拿茶杯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了程家叶站在门口的身影。她扭头,惊讶的看着他,笑问道:“怎么站在那里?快进来坐。” 程家叶这才走了进来。他在封歆对面坐下,勉强挤出微笑,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封歆却没理会他的话,她瞧着程加桦脸上的神情,心里约莫揣摩出了几分。他家里的事自己也有所耳闻,只是一直以来她相信他可以处理好,所以从来没有过问过。但此时看他如此,她也猜到了几分,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不过她生性豁达,对感情这回事看得比较开,这失落也就维持了两秒,马上她就笑了起来,问道:“怎么?跟家里没商量好?” 程家叶望了她一眼,知道她那么聪明,自己想瞒也瞒不过她,便垂下头,微微点了点头。 封歆叹了口气,合上了书,说道:“我能理解,毕竟父母最大。如果我跟他们让你有了为难的地方,那你可以不必顾及我,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程加叶打断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睛里放着光,兴奋地说道:“要不我们私奔吧!” 封歆皱起了眉头,苦笑了一下,说道:“何必呢?” “我们私奔了,就不用在乎他们了,我们可以天天待在一块儿,一起看书,一起生活,你在家里收拾家务,我在外面赚钱养家,这日子多好!”程家叶说着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画面,整张脸都放着光。 “加叶!”封歆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程家叶的幻想被她的这句话打断,不由得疑惑地看着她。 “我们......私奔了,是可以过得很开心。”说到“私奔”这两个字,封歆好像很为难,并不是很想说出来,“可是你有没有想到你的父母,你的家人,难道为了我们那点开心,就要让他们不开心?就算你一时开心了,以后想起他们来,你还会心安吗?更何况,我不愿意做那样的事,我不是那等——那等女子。”封歆别过脸,不想让程家叶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程家叶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可是马上,他伸手抓住了封歆的手,急急说道:“他们已经给我订了亲了,我不想娶她,我想娶的是你!” 封歆苦笑了一下,抽出手来,说道:“你想娶我,可是他们根本不允许,是吗?” 程家叶望着封歆那一双黑亮的眸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说过,如果我跟你父母让你有了为难,你可以不必顾及我。”封歆拿起书,站了起来,“更何况,我不想让你这么为难,我也不想让我自己陷入这么为难的境地。加叶,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但这并不能妨碍我对现实做出什么选择。” 程家叶慌忙站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惊惧的问道:“小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选择?” “你心里都清楚,不是吗?”封歆望着他,她的眼眶里充盈着眼泪,却一滴都没落下来,掰开他的手,她转身,决绝的离开了。 那天之后,程家叶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的脑袋浑浑噩噩,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他也曾去过封歆家里找她,但封歆怎么都不愿出来,她家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不曾开过一下。到最后,封歆的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程家叶这孩子他们也了解,知道他品性好,对封歆的感情也是真的,只是他的亲事已经被定下来了,两个人再这么互相纠缠着,倒不成样子。他们是支持女儿的,虽然瞧着女儿难受,他们心里也不好受,想要劝几次,女儿却倔强的说自己没事,不需要劝。做父母的,觉着有力无处使,看着程家叶在自家门外呆了好几天,胡茬都长了好几层,老两口再于心不忍,便打开门让他进来坐坐,打算给他疏导疏导,也好让心里的那股子想帮忙的劲使出来。 程家叶见门开了,高兴的不行,以为是封歆愿意见自己了,一瞧见是封歆父母的身影,他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封歆父母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让着他进屋坐,倒了杯茶,说道:“小歆,小歆这两天也难受的很,只是——” “她也难受?”程家叶急忙站起身来,朝周围急急望着,“她人呢?” “加叶,你先坐下。”封歆的父亲朝他摆了摆手,程家叶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来,又急急说道:“叔叔,我真的很想见她,我愿意再努力一下,也许我父母真的会改变主意!” “你家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说实话,你父母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逼着你,倒像我们女儿嫁不出去了,上赶着要嫁给你家似的。”封歆的母亲说道,瞧了丈夫一眼,神情变得有些为难起来,“何况,我说这话加叶你也别生气,你大哥当年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你父母什么脾气我们也有个大概的了解,既然你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就忘了小歆吧,别再执着了。” 程家叶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他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带着哭腔说道:“可是,我不能没有小歆,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我,我觉得这日子没劲透了!” “没有人是缺了谁活不下去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封歆的父亲说道,“你也读了很多书,明白这个道理,就是现在陷溺在里面出不来,等过段时间忘了,也就忘了。” “不会,我忘不了,我很痛苦。”程家叶把头埋进手掌里,紧紧的咬着嘴唇,脸上满是痛苦神色。 封歆父母双双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三个人僵坐了一会儿,待要让程家叶回去,却又于心不忍,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突然传来声响,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站在门口,正探着头往里瞧着。 “你是?”封歆的母亲忙问道。 “我是程家叶的妹妹,我来找我哥。”那女子说道,一眼就看见了程家叶,急忙走进来拽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外面走去,边走边说道,“爸让我来找你呢,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封歆的父母是见过程加意几次的,只是那还是她十几岁的时候,这几年她考到外地,一年也只回来两次,又长大了许多,竟认不出来了。瞧着程加意把程家叶拽到门外,程家叶还依依不舍的瞧着自家里,他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走到门外,程加意突然站住了脚,回头问道:“叔叔阿姨,小歆姐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程加意咬了咬嘴唇,扭过头,继续拽着程家叶往回走去。 程家叶昏昏蒙蒙的,被程加意拽到了家里,他隐隐听见父亲又责骂了自己几句,骂了些什么却不知道,他被关进了自己屋里,外面还有人上了锁,夜色渐渐浓重,屋里没开灯,黑暗一片,他躺在床上,睁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前一面面闪过封歆的各种模样神情。 好半天,他才闭上眼,痛苦的哭出声来。 程晏和程霖被母亲带着去参加三叔的婚礼。 他们从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喜事,觉得新奇的很,一刻也闲不住,从这里跑到那里,又从那里跑到这里。再加上父亲回来了,一高兴还给他们两零花钱,这真是最让人开心的一天了。 合荼在厨房帮忙,也顾不上管他们。程霖不知道跑那里去了,程晏跟着程思温、程思益,三个人混在人群里,互相交谈着。 “三叔呢?我怎么没看见他?”程晏伸长脖子,在人群里看了一圈,问道。 “不知道。”程思温摇了摇头,咬着嘴里的一块糖。程思益笑了笑,神秘兮兮的说道:“我知道。”她指了指二楼的小房间,“被锁在屋子里。” “你怎么知道?”程晏问。 “昨晚我看见了,爷爷还骂了他一顿。” “我们上去看看吧!” 三个人仿佛顿时找到了什么值得一干的事情似的,忙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穿过人群朝二楼跑去。门上果然挂了锁,三个人靠在门上研究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锁。见开不了门,程思益便敲了敲门,喊道:“三叔?三叔?” 里面悄无声息,似乎没人似的。 三个人待要一起敲门一起喊,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穆仕拿着一串钥匙走了过来,微微责备道:“你们三个挤在这里干嘛?来来,让开。” 程晏忙让开,见奶奶开了门,她探出脑袋朝里面瞧了瞧,三叔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还没起来呢。 “没想到三叔也会赖床。”她心里暗暗想着,抿了抿嘴。 穆仕走到床跟前,掀开了被子,一边嘴里唠叨着,一边拽着程家叶起床。程家叶只睁开眼睛呆望了她一眼,便任由着她摆布了,穿衣,洗脸,刷牙,带他出门,穆仕仿佛在照顾一个还未懂事的婴孩一般。程晏跟两个妹妹好奇地望着,捂着嘴笑着,跟在奶奶、三叔身后,来到了爷爷的卧房里。 程铁龙正在扣外套扣子,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崭新的中山装,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听见声响,他扭头看见小儿子一脸的疲惫颓废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斥道:“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程家叶仿佛没听见似的,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程铁龙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两眼,又对穆仕说道:“赶紧给他穿戴好,马上就要去接新娘了。” “这么快?”穆仕惊讶的看着他,这才什么时辰。 程铁龙只“嗯”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穆仕再不吭声,叹了口气,看了儿子一眼,招呼着加意一起帮他穿戴。 程铁龙似乎格外在意这个日子,特地请了个摄像公司,打算把婚礼的全程都录下来。去接亲的时候,他神采盎然的坐在车子副驾驶上,仿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而程家叶垂头丧气的坐在后车座,除了身上的西装跟胸口别着的新郎名牌,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是他娶媳妇。一行车、人浩浩荡荡的行在路上,好不热闹,招了好些来要喜糖的。终于到了新娘家门口,程铁龙下车站定,整了整领口,回头喊了程家叶一声,示意他去敲门。 程家叶抬头茫然的看了父亲一眼,他还沉浸在痛苦中,满脑子都是封歆的神情容貌,对于父亲的话恍若未闻。程铁龙等了几秒,见儿子无动于衷,不由得气恼了,伸手拽了他一把,低声斥道:“你给我打起点精神来!这么多人呢!” 程家叶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情形,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见自己衣着一新,胸口还别着红色的喜庆的花纸,心里一揪,又狠狠地痛了起来。他真想扔下一切回家去,好好哭上一场,再去求求封歆,说不定她还能回心转意。但是周围的笑闹声提醒了他这是什么场合,他的教养不容许他这么做,再加上父亲那严厉的眼神一直盯看着自己,让自己心慌意乱,不由得伸手,敲响了门。 里面甚至门都没有堵,刚敲响,门就被打开了。 周围一片起哄声,人们更加兴奋起来。 程晏跟在人群的最后面,实在看不着前面的情形,好在程思益机灵,拉着两个姐姐跑到了人群最前面,刚好门被打开,几个女人站在里面笑眯眯的望着眼前的人群。程晏好奇地打量着各人脸上的神情,见三叔耷拉着脸,一点喜庆的表情也不见,爷爷倒是高兴的很。她顺着爷爷的目光望去,瞧见一个气度淡雅的中年女人站在门里面,她同周围那几个女人不一样,很容易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她也笑眯眯的望着爷爷,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跟看别人是不一样的,但到底哪里不一样,程晏却说不出来。她正在打量,周围人一挤,都向前拥去,她也被挤进了门,同两个妹妹分散了。 “思温?思益?”程晏大声呼唤着。 好不容易瞧见两个妹妹,她急忙跑到她们跟前,拉着她们的手再也不愿意放开。这时候人群的起哄声更大了,扭头看去,从中间的正屋里出来一个浑身着红的新娘子,头上盖着大红盖头,在旁人的扶持下小心翼翼地走路。 “那是新娘子。”程思益指着她喊道。 程晏点了点头,也仔细瞧着,只是红盖头盖着,看不到新娘子的样子。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一边的三叔,见三叔还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在爷爷的拉扯下才扶住了新娘子的手臂,两人一起慢慢朝门口走去。 两家相离不远,车开的很慢,装扮的喜喜庆庆,拉着新郎跟新娘子朝家里慢慢驶去,他们则走路跟在后面,笑着交谈着。程晏的注意力不时被那个中年女人吸引去,不由得问程思益,“那个女的是谁?” 程思益瞧了瞧,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程晏虽然好奇,却也没觉得哪里奇怪,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跟着两个妹妹疯了似的到处跑玩起来。热闹了一整天,快到黄昏的时候,院子里的人才渐渐地散了。新郎新娘敬过了酒,已经被送入了洞房,几个年轻人挤在新房里,准备好了一系列的坏点子要闹新郎新娘。程晏本也想挤进去看,但被他们赶了出来,说小孩子不能看。程晏不满的撇了撇嘴,透过人群看了三叔跟新三婶一眼,见三叔还是没精打采,三婶却满脸羞红,两个人坐在一处,被旁边的人不停捉弄着。 “这个新三婶不好看,你们觉得呢?”程晏跟两个妹妹说道。 程思温没说什么,程思益却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妈跟你妈可比她好看多了。” 程晏等着合荼忙完了,才凑到了合荼身边,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合荼忙了一整天,腰都快断了,她捶着腰坐下来,说道:“等缓会儿。”又问,“你吃饭了没有?吃饱了没?你弟弟呢?” 程晏点了点头,说道:“吃饱了,小霖跑哪儿去了我不知道,我一直跟思温、思益在一块儿,没看着。” 合荼叹了口气,扭头对坐在旁边的芳荷说道:“你看,我这个小儿子,疯的跟什么似的,管不住。” 芳荷笑了笑,说道:“那你还起码有个儿子。” 合荼还要说什么,袖子却被程晏拉了拉,她回头,见程晏指着远处,便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只见公公跟一个女人站在一块儿,他们互相握着手,正在说着什么。 “咦?”合荼皱起了眉头,仔细的瞧起来。 芳荷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突然冷笑了一声,垂下了头去。 合荼回头看她,疑惑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这个世界太不知廉耻。”芳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再次冷笑了一声,不吭声了。 合荼敏感的察觉了什么,却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她接着回头看向公公跟那个女人,不禁得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他们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自己跟郑溪相会时的神情! 第六十二章 那天忙到很晚,合荼跟程加桦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程加桦倒没什么,合荼累的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到了家,她又忙着生炉子点火,烧水,等着程加桦照顾两个孩子洗漱的当儿,她又去铺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跟程加桦同床了,只要他回来,都是跟程霖睡在一处,自己同女儿睡在一块儿,今晚也是如此。忙了一天,她连话都懒得说上几句,匆匆洗漱过,就上床准备睡觉。还赖在床边不愿意走的程加桦想同她说上几句话,见她神色恹恹的,失落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关上门,拉灭了灯,合荼听着程晏在身边躺下来,才低声问道:“你今天一天都看见你爷爷跟那女的站在一块儿?” 程晏见母亲对这件事莫名的感兴趣,而自己又注意到了,不由得生出一种邀功的感觉,急忙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他们还手拉着手。” 合荼轻笑了一声,眼前出现当时看到的那副画面来,他们确实握手了,但很快就松开了,就算他们之间有什么,也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表现出来。她不由得想起郑溪跟自己来,又何尝不是这样。蓦的,她的心情变得低落,低低的叹了口气,说道:“睡吧。” 程加桦在家呆了好几天,才离开了。他离开的那一天,合荼心里才真正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她急切的想要找到郑溪,同他好好聚一番,只是去了仓库那里,他房间的门紧紧地锁着,里面没人。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心里惶然无定,只好走回了家,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 这几天天气遽然冷了下来,西北风一天到晚的刮着,几乎没有停过。天气一冷,两个孩子也懒得出门了,都窝在家里,一个玩自己的,一个赶着写作业。一天本来就能这么安安静静的过去了,到下午的时候,大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合荼愣了一愣,家里很少来人,这么冷的天,不知道是谁来了。 她起身,喊程晏去开门。隔了半晌,程晏才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去开门。 刚打开一面门扇,一股子风就刮了进来,程晏打了个哆嗦,见外面站着芳荷婶子跟程思益,不由得开心的叫了一声,忙让她们进来,扭头对着里屋喊道:“是我二婶来了!” 芳荷笑着点了点头,对程思益叮嘱了几句,就让她跟着程晏去玩了,自己则转身关好门,朝厨房里间走去。 合荼早已经下床出来迎接,她惊讶的看着芳荷,笑道:“你怎么来了?”芳荷一年也来不上自己家里几次,突然来了倒使她惊奇的很。 芳荷摘下围巾,笑道:“在家呆着无聊,所以来嫂子家里串串门。” 合荼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脸上神情懒懒的,眼睛里带着一股浅愁,不由得笑道:“行,快进来坐,外面冷的很。” “确实挺冷,前几天还暖和,这两天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冷下来了。”芳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合荼又让着她上床,说床上铺了电热毯,盖着被子会暖和一些。芳荷推脱了两句,这才脱鞋上床了。 “大哥走了?”芳荷朝外面张望了一下,问道。 合荼点了点头,整理着被面,说道:“前几天就走了,店里忙。” 芳荷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想像你一样搬出来,在外面自己住多自在。” 合荼知道她这句话是在说笑,便没当真。他们还没分家,在公婆家吃公婆的住公婆的,一年到头也就衣服跟家用上花点钱,不知道省了多少下来,不像自己,什么都要自个儿出钱。但她还是笑了笑,说道:“你跟加纪存点钱,自己买个院子,不好?” “他哪里能存的下来钱!”说到这个,芳荷的神情蓦的变得愁苦起来,她叹了口气,说道,“嫂子,你也知道,他这个人,现在是不赌,可是在外面玩来玩去的不知道玩了多少钱去,我管也管不住。” 合荼这才琢磨出了芳荷的心思,原来她是找自己来诉苦来呢。只是这一天长漫漫的,来个人说个话,倒也解了闷,合荼不由得来了兴致,面上却作出深有所触的样子,拍了拍芳荷的手,说道:“你让爸管管。想那年你大哥赌的收不住的时候,也是爸管的,才稍微收敛了些。” “爸哪里管。”芳荷叹道,“前几年还管一下,但是没用,还是照样出去玩。一分钱都存不下来,我愁的不知道这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慢慢过么,唉,一天天的,谁过的日子还是好的不成。”合荼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也叹了口气。 芳荷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看爸,现在心思全都在刘云身上呢。” “嗯?刘云?”合荼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这是三弟媳妇儿的名字,不过她不懂这句话,什么叫做“心思全都在刘云身上”? “你是没看着,给她买好的,穿好的,你去她屋子里瞧瞧,那家具比爸妈屋里的还好呢。”芳荷不满的说道,恨恨的用手拧了一下被角。 合荼没去过三弟房间里,自然不知道他家里的摆设是什么样,只不过听芳荷这么说,她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疑惑地看着芳荷,示意芳荷继续说。 “——好像那刘云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样,平日里不舍得给我们一分钱,自从她嫁过来,每天想吃什么,只要说一声,爸就去买,还亲自拎到她屋里,你说咱两谁有过这种待遇。”芳荷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看邪乎的很呢。” 合荼想也不敢想这种事,急忙摆手说道:“你别瞎想,怎么会有这种事。” “嫂子,你是看不见,我天天瞧着,心里气的很。”芳荷说着,突然犹豫了起来,她看了合荼几眼,犹豫了好几秒,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嫂子,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对别人说。” “你说。”合荼急忙答应,“我不说给别人。” 芳荷朝门外看了一眼,这才低声说道:“我听外面人说,那刘云是爸亲生的。” 合荼唬了一条,急忙说道:“怎么会?真的假的?” “我看像真的,不然爸怎么会对她那么好。”芳荷撇了撇嘴。 合荼还是不敢相信,半晌,才说道:“不会的,就算是亲生的,那爸糊涂了,还给三弟说这门亲事啊。” “你没看见那天爸跟刘云的妈黏糊的那劲儿吗?我还专门瞧了瞧妈的反应,妈那天不得劲的很,话都没说几句。” 合荼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不一样的感觉,公公的形象仿佛一下子就在心里崩塌了似的,她感到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恶心,问道:“你这说的是真的假的?” “八十是真的。”芳荷脸上也露出些八卦的神情,“别人不当着爸妈的面说,但私下里不说?我早就听说了,刘云她妈是爸的老情人,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没在一块儿,所以这次宁愿惹着加叶难受,把好好的一对儿给拆散了,也要把刘云的女儿说给加叶,就图着两个人以后借着看孩子的面多见几次呢。你瞧那刘云,不论长相还是品性,哪点配的上加叶,年龄还大了好几岁,我还听说,以前爸是想着把刘云许给大哥呢,结果——”说到这里,芳荷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合荼,脸上犹豫了起来。 “你倒是接着说呀。”合荼着急说道。 “我说了你别生气。” “不生气。” 芳荷叹了口气,“结果大哥,一门心思都在——都在佳佳身上,非她不娶,爸才散了这个心思。可怜好好的一个人啊,就这么被折腾的去了。” 合荼见芳荷说起了佳佳,心里的疑惑更甚了,不由得问道:“这又跟佳佳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好好的一个人就去了,哪里有这么玄乎的事情。”芳荷的神情蓦的变得阴沉下来,她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不平,“还不是给爸妈折腾的,明面私下里的挤兑她,欺负她。我听隔壁家的老婶儿说,佳佳人可好呢,就算爸妈这样,她还一样对他们孝顺。” “好好儿的,爸妈挤兑她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她主动离婚,好让大哥娶刘云。”芳荷说完这句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合荼的脸色,见合荼没有生气,这才松了口气。 合荼一时呆住了,没想到自己所不了解的往事竟有这么一段渊源,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他们哪能想到,自己闹过了头,不仅没有离成,还让一个人就这么去了。” “这不是更好?”合荼突然冷笑起来,“人去了,就没有人再阻拦着他们了。” 芳荷也冷笑一声,“那段时间城里闹的风风雨雨,爸哪敢那时候给大哥定亲,这件事几乎人人都知道,就我们被瞒在鼓里。这两天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这才想着找嫂子来诉诉苦,唉。”她摇了摇头,望着鲜红的被面发起呆来。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合荼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她又觉得难受,又觉得同情,同时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嘲讽意味,这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没有想起郑溪,心思完全放在别的事情上。 “那刘云好也就罢了。”半晌,芳荷又说道,“偏生她的性子又骄纵的很,比咱们那个小姑子还难伺候,我现在去园子里拿个菜拿个果子都要受她的眼色,好像那园子是她的一样。她才嫁进来几天就这样,以后我的日子难过着呢。”说着,她揉了揉眼睛,紧紧地咬着嘴唇,似乎在忍着哭意。 合荼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安慰道:“没事,那能怎么办,忍着么。” “是啊,能怎么办。”芳荷勉强笑道,“我还好,三弟那个人才难过,他从结婚那天开始就没回来过,爸让人去找都找不到,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爸为这事气的不行,但一点办法都没有。” 合荼想起程家叶那张温和清秀的脸来,不由得摇了摇头,苦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那天两个人聊到很晚,合荼才送芳荷回去了。目送着母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劲头,合荼裹紧了外套,转身朝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她又停住,扭头朝仓库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泛起一股浓愁,叹了口气。 “小晏。”进了屋,她关上门,朝着客厅喊道。程晏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听见呼喊,抬头应到:“我写作业呢。” “你过来!” 程晏皱起眉头撅起嘴,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走到母亲旁边,嘟囔着说道:“快开学了,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合荼恍若未闻,她蹬掉鞋子爬上床,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才又喃喃对程晏述说起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来。 程晏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些事。她懵懵懂懂的听着,知道母亲心里又不爽快,想对自己唠叨了。这回她抱怨的不再是父亲,而是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又怎么惹到她了?程晏听到母亲说爷爷的情人的事,爷爷有情人?情人是什么?程晏摇了摇脑袋,一脸懵懂。 “你以后去你爷爷家,注意着点,看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点的,拿回来给我看看。”过了好久,合荼终于说完了,并对程晏嘱咐了这么一句。 程晏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让自己去做这么一件事,但她还是答应了,问道:“我能回去写作业了吗?” “去吧,去吧。”合荼不耐烦地挥挥手,目光依然凝在窗外的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杨树上。程晏呼了口气,转身朝外面走,突然觉得厌烦极了。 但是,似乎是下意识的行动,程晏每次去爷爷奶奶家找程思温姐妹玩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留心眼里所看到的东西。自从小姑去了外地上学,她的房间就空了下来,程思温姐妹都大了,不好再跟父母睡在一处,爷爷奶奶就让她们暂时住在了小姑的房间。那房间里除了程思温姐妹的东西,还有好些陈年旧物堆积在一处,程晏去找她们玩,三个人都是窝在那房间的床上,互相交谈。有一天,当没有了话题的时候,程思益突然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发现了一个东西,你们绝对想不到。” 程晏跟程思温好奇地看着她,问道:“什么东西?” 程思益翻身下床,在屋角的大箱子里翻了半天,才翻出一个木盒子来。她仿佛拿着什么宝物似的,爬上床,郑重的将盒子放在两个姐姐面前,打开了它。 “咦?”程晏瞧见里面装着一沓信跟几张照片,不由得伸手拿起来看。照片是几张老照片,有爷爷年轻时跟别人的合照,也有全家人的合照。程晏看着,不由得伸手指着合照中其中一个女的问道:“这是谁?” 程思温听言,接了过来看着,上面有爷爷奶奶,还有她的爸爸跟大伯、小叔,大伯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的,相貌十分好看,却认不出来是谁。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把照片又放了回去。 程晏耸了耸肩,放下照片,又拿起那几封信来。她蓦的想起母亲叮嘱过自己的话,见那信封上写着“马芝兰”,却不知道这“马芝兰”是谁,也不知道是谁给“马芝兰”写的。她偷眼看了程思温、程思益两眼,把信放了回去,想等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把信揣回去,好在母亲跟前讨个喜。她压根就没想到这样做是错误的,不对的,心里蓦然兴奋起来,仿佛在冒险。 合荼果然对那几封信非常感兴趣,她让程晏读了一遍又一遍,脸上始终挂着冷笑。终于,她听够了,又开始对程晏抱怨起来,程晏听的不耐烦,却不敢走开,只好左耳进右耳出,就当全没听见。 这个家族的隐秘,程晏几乎都是从母亲的嘴里听来的,里面不乏一些添油加醋的东西,连带着程晏后来也开始厌恶起爷爷奶奶来,几乎不常去了。那几封信到后来也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再也找不见,很快,程晏就忘记了这件事,因为她马上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有很多没有写完,她的注意力全部被集中在这个上面,也分不出心来去玩耍了。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母亲还带着她给父亲打电话要学费,刚挂了电话,转身要走,母亲却又停住,拿起话筒拨了一长串的电话号码。程晏无聊的趴在柜台上,打量着里面货架上的货物,想着等母亲打完电话,可不可以让她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她正在出神,却听见母亲惊叫了一声,扭头看去,见母亲神色慌张,脸色都变白了。她不由得站直了身体,担心了起来。 “她往哪里去?你们去找了没有?”合荼紧张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找了哟!”那头传来的是翠影的声音,他们前段时间带着合弈合复回来了,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都找了两天了,影子都没,除了那封信,啥也不见了。” 合荼呆呆的望着电话,愣了几秒,突然说道:“这样,我马上就订票回去,你跟我爸别急,说不定是小孩子好奇跑哪里玩去了。” “她都多大了,还小孩子。”翠影急的哭腔都出来了,“她干了些什么她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好了,妈,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回去。”合荼说着,急急挂掉了电话,拉着程晏的胳膊就往回走。 “妈,怎么了?你要回去哪里?”程晏不解的望着母亲。 “你的那个小姨啊!”合荼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跟人跑了,我回去帮你姥姥姥爷找找。” 程晏眉毛一抬,倒觉得这件事新奇的很。但她并没有产生什么异样的情绪,仿佛这件事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她心里开心的是,母亲要离开家几天,她终于可以自由了! 合荼连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匆忙收拾了一下就要走了,临走前,她又去嘱咐程晏,让程晏带着程霖这几天去爷爷奶奶家吃饭,晚上睡觉前把门锁好,谁敲门都不要开。程晏乖巧的答应了,心里却有自己的一番盘算,在母亲离家的这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大人了,能够担负起看家跟照顾弟弟的责任了。 合荼匆忙赶到车站,买了一程票,车程两个小时,她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到了家,几乎一路小跑,好在路面最近被修整过,不像之前那般坎坷不平了。到了家,门洞开着,院子里悄无人声,合荼跑进门,喊了几声,都没人应。 她正在惶然无计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人声,疑惑问道:“谁啊?” 合荼回头,见是一个黑瘦的小男孩,是二叔家的孩子,忙问道:“我爸我妈呢,你看见了没?” “他们出去了,让我在这看院子。”那男孩没见过合荼,皱着眉头问道。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男孩摇了摇头,合荼心里便更加着急了。她说道:“你回去吧,不用看着了。” “你是谁啊?” “我是合荼,这家的二女儿。”合荼转身朝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见那男孩还在门口探头,不由问道,“你知道他们出去干什么去了吗?” “不知道。” 合荼这才放了心,这种事情父母自然不会对外人说,多丢家里的脸啊。她进屋,把包扔在炕上,重重的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了解合弈的,知道这丫头肚子里有自己的想法,脾气也很倔,认定什么事就非得要去做,只是没预料到会做出这种事来。都二十来岁的人了,如果想要找什么工作,来城里找自己跟姐姐不就行了,什么工作给她找不着,这山旮旯里能遇到个什么人让她跟着跑了。合荼想着想着更加生气了,自家一点都不珍惜自家,随便跟着人跑,这是好女孩能干出来的事吗?之前跟着父母在外地的时候就是一个爱玩的性子,到处乱跑,现在回来了,还是这样,要是以后程晏做出这种事,自己非得把她的腿给打折不可。 合荼正坐着气闷,外面传来了声响,接着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她急忙起身,掀帘出去,见父母正愁着脸往屋里走,后头跟着合复,也是面带苦色。 “妈!” 家福跟翠影抬头,见合荼回来了,勉强挤出一丝笑,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妈跟你说让你不要急。” “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急!”合荼急忙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膊,一边扭头对父亲说道,“到底咋回事?” “不争气啊,不争气!”翠影气的脸色都变了,眼眶红红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家福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合荼。 合荼展开来看,见上面字迹匆匆,一看就是临时随便找了张纸写的,上面写着:“爸,妈,我觉得我的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下去,我要出去闯一闯我心里才舒坦。你们别担心,我有朋友,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找事做,等我成功了,会回来的!” 合荼的眉头顿时皱的更紧了,叹道:“她哪知道这个世道,男孩子出去闯都难,她一个女孩儿家闯什么闯。” “不知道给谁带坏的,平日里看着听话的很。”家福又叹了口气,说道,“先进去吧,外面冷的紧。” 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商量了半天,下午又出去找了一通,还是没找到。翠影说自己放在口袋里的钱也不见了,肯定是给合弈拿去买了车票,不知道去哪里了。家福让她们回去,自己又去车站问,到了很晚才回来,没等家人问,他就摇了摇头,一脸挫败的神情。 “算了,算了!不找了!就当我没生这个儿!”翠影崩溃的坐倒在炕上,抬手捂住了脸。 “妈,你别着急。”合荼抬头抚着她的背,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心里也着急,但只是空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这么又找了两天,连合弈的影子都没找着,合馨跟合芮也听见了消息,赶回了家里来。人手虽然多了两个,但仍旧一丝头绪也没有,唯一找到的消息就是,一户人家里的男孩子也留了一封信跑了,家福便认定,合弈是跟那个男孩子跑的。 “你看,多丢人!多丢人!”翠影哭嚎着,用手使劲拍着炕面。几个女儿站在地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家福又爱面子,不可能到那男孩儿的家里去闹。他咬了咬牙,说道:“从今天起,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你们也当没有这个妹妹,她回来了也不准认!这事情以后不要再提!” 合荼姐妹虽然还想劝劝,但看着父亲那张很少严厉起来的脸,到了喉咙的话又被咽回去了。在家呆了几天,合荼惦记着两个孩子,就先别了父母姐妹回家去了,一路上,她沉着脸,心上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嘴角沉重的都抬不起来。 第六十三章 程晏不知道母亲怎么了,脾气突然又变得坏起来。从她放学回家,母亲脸上就没露出过笑容,连做饭都是砸碗砸盘子,声响大的很。程晏大气也不敢出,跟程霖交换了眼色,静悄悄的吃完饭,就转身准备去做作业。刚打开书包,合荼的声音就从厨房里传了过来:“程晏!过来扫地!” 程晏皱起眉头,撅了噘嘴,放下了书包,起身朝厨房走去。她拿起门边立着的笤帚,弯腰扫起地来,蓦的,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要是以后学你小姨的样,你就别进我这个门,进来我就把你腿打折!一点气都不争,干下的都是什么事!你看看把你姥姥姥爷气成什么样子!白生了个白眼狼,好不容易养大了还跟别人跑了......” 程晏不解的听着,不是很明白母亲在说些什么,她只想快点扫完地,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刚扫到一半,母亲的声音又炸裂般的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你看看你这地是怎么扫的?这头发、菜叶子都还在,你赶着投胎去是吧?你急着投胎在我跟前你还要气我一顿,你直接出去一头撞死不就行了?你说你这样你跟你小姨有什么区别?我看你年纪再大点,你也要跟人跑,要把我给气死不成!” 程晏咬着嘴唇,忍着眼泪,继续扫地,蓦的,眼角余光看到掀帘出去的弟弟,他对自己露出嘲弄的一笑,闪身出去了。程晏顿时感到心里更委屈,眼泪一时没忍住,啪嗒掉了下来。 “你还哭!你还有脸哭?一个简简单单的活计都干不好,我跟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我饭都会做了,让你扫个地你都扫不好,我说你两句你还哭是吗?”合荼越说越气,这几天憋闷在心里的情绪一时忍不住都想要发泄出来,她扔下湿漉漉的抹布,叉着腰,准备骂的更解气一些,门外突然传来声响,郑溪掀开帘子探进头来。 合荼的面色瞬时就变了,她急忙收起狰狞的表情,放下了胳膊,淡淡一笑,问道:“你回来了?” 郑溪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看抬手抹着眼泪的程晏,又看了看合荼,点了点头,说道:“嗯,家里的事都处理完了。” “那就好,快进来坐吧。”合荼说着,急忙擦干手,回头瞪了程晏一眼,骂道,“滚开去,在这里丢人现眼。” 程晏扔下笤帚,转身朝客厅跑去。合荼无奈的对郑溪笑了笑,说道:“小孩子闹脾气。” 郑溪瞧了程晏一眼,扭头笑道:“怎么?这两天心情不好?” 这句话戳到了合荼的心事上,她的嘴一瘪,表情委屈起来,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对郑溪说了一遍,郑溪倒是有个主意,但听合荼说她的父亲已经生出了要断绝父女关系的念头,他就把这个主意给咽了回去,不想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听合荼说了好几遍,他也感到有些厌烦了,不由得坐近了她身,握住她的手,说道:“好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在这想也只是给自己找心烦,别想了,我今天带你出去吃饭去。” 合荼其实不很为这件事心烦了,郑溪的到来把那片愁雾冲淡了大部分,她亮着一双眼睛,点了点头,说道:“那你等我去收拾下!”说完,她羞涩一笑,抽出手来,站起身朝卧室走去。 郑溪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面,这才起身走到客厅,一眼看见程晏趴在桌子上,边抹眼泪边写作业,他于心不忍,在口袋里掏摸了半天,掏出十块钱来,放在程晏的作业本上,笑道:“拿去买好吃的。” 程晏惊讶的抬头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张纸币,犹豫着不敢拿。 “拿着吧,没事。”郑溪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孩子把钱收起来了,这才走回厨房,在原位上坐了下来。 合荼把自己新买的衣服拿了出来,配比了半天,才选好了一套,穿好来,又对着镜子抹脸抹嘴唇,打扮的仿佛一个少女。她脸上洋溢着笑容,打开门,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瞧见眼眶通红的程晏的时候,她因着心情好,就哄了一句,“别哭了,回来妈给你买好吃的。” 程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怯怯的点了点头,扭头目送着他们两人出门。她心里的委屈因为那十块钱跟母亲的哄慰散去了一些,从此也留下了一个印象,只要那个郑叔叔来,母亲的心情就会变好,还会给她买好吃的。这个印象连带着她对郑溪的印象也变好了起来,他在她的心里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权威性堪比父亲。 可惜,这种好事并没有维持多久。 合荼出门才一个小时,程加桦就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来了,他兴高采烈的进门,看过了两个孩子,满屋子里找了一遍,没瞧见合荼的身影,脸色唰的就沉了下来,问程晏道:“你妈呢?” 程晏正想着该不该说,旁边的程霖就嘴快的说道:“跟一个男的出去了。” 程加桦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沉声问道:“哪个男的?” 程霖回身指了指那个仓库的方向,程加桦心里一咯噔,猛地回想起前几次回来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他都不曾在意,只当别人说笑,但今晚,他突然觉得那些流言是真的了。 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程加桦几乎无措。他让程晏带着弟弟去洗漱休息,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即使风很大,外面很冷,他却恍若未觉,目光一直凝在路口,等待着那两个身影。他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也不知道怎么去处理,他现在好像一个瞬间失去了什么宝贝的小男孩,十分无助。 不知道等了多久,路口终于有灯光照射过来,传来了马达轰鸣声。车子在自家门口停下了,透过朦胧的黑暗,程加桦认出来了那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正是合荼。 合荼却没发现他,车停了下来,但她还在上面坐了几分钟,跟郑溪说笑了几句,这才开车门下车。 蓦的,她的身影滞住了,仿佛那刺人的西北风瞬间将她冻住了一般。 郑溪不明所以,已经开着车离开。呼呼的风声跟浓重的夜色中,只留下了合荼跟程加桦。 “你终于回来了?”好半天,程加桦开口,却也只问出了这一句。之前的画面,他都看在眼里,想发脾气,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发起,也有一种无力感,觉得就算发了脾气,事情也不会有什么转变。他定定的望着合荼,觉得她今天尤其的漂亮,是自己从前从未发现过的那种漂亮。只是这种漂亮是属于别人的,不属于他了。 “你——”合荼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喃喃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你还打算瞒我多久?”程加桦冷嘲道,“我听别人说我还不相信,我还觉得他们是在污蔑你,结果你今天就打了我的脸。” 合荼惊慌的低下头,在心里拼命盘算着,应该要怎么处理眼前的场面。但很快,她的心就定了下来,因为在她心底不知道哪扇门忽然打开了,以前的画面都冲进她的脑海里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没错的,毕竟自己从程加桦身上,从来都没得到过什么。 “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打算怎么办?”合荼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加桦,她心里已经打算好了,大不了就是离婚,离婚了她就跟郑溪结婚,带着程晏跟程霖,日子一定会比现在过的好。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愧疚感就消失了很多,甚至隐隐的开始期盼起来。 程加桦想象了千百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合荼会是眼前的这种反应,他不由得愣住了,呆看了她两秒后,他讽笑了一声,说道:“你想让我怎么办?”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们也不必吵,离婚吧。”合荼说完,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似乎那一直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瞬间卸去了似的。 程加桦望着她,心里在急转,可是越转却越慌乱。她的那张俊俏的小脸,瘦弱的身形,那是自己的妻子,不是别人的,他会心甘情愿把她让给别人?他又想起郑溪来,不由得恨得牙咬咬,趁着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到底幽会了多少次,他还每次在自己跟前装出一副人模人样的模样来。难道自己会忍气吞声,由着合荼离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么一想,程加桦心里的慌乱就消失了七八分,他冷冷一笑,说道:“离婚?不可能的。” “那你想怎么办?”合荼见他不为所动,事情没有朝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进来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还要脸。”说着,程加桦转身,大跨步走进了门去。 那天晚上他们吵到了很晚,从这次吵架中,程加桦又发现了合荼的新的一面,那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一面,今晚体会到了,让他觉得心里痛苦无比。不曾想,一直睡在枕边的人竟是这样猜想自己的,那些无中生有的、侮辱人的话语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竟是那么的理直气壮,让人无法忍受。程加桦刚开始还想好好跟她谈一谈,但是合荼似乎总能从话题中分裂出去,寻找一些别的罅隙来跟他吵起来。 “你这么大的人了,我们还都有了一对儿女,你觉得你这样做脸上不羞吗?别人已经对你胡说八道了,你自己无所谓,你让我们爷三个出去怎么做人?”程加桦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厉声说道。他的表情是严厉的,他努力回想着父亲的神情,想要学上几分精髓。 合荼冷冷一笑,靠在桌边上,涂的鲜艳的嘴唇一张一合,“你现在要脸了?你以前出去赌的时候怎么不要脸?你赌了欠了那么些债你怎么不要脸?那些债主上门来要钱你不在让我一个人顶着,那个时候你怎么不知道羞?现在你才知道羞了?怕是太晚了吧?” 程加桦见她翻起旧账,不由得心里恼火,“现在说这件事,你提起以前的事干什么?” “你现在想说这件事,你怎么不想一下以前你做下了什么事,让我的心灰了,才会发生现在的事?” 程加桦语噎,心中急切的想着要怎么反驳她。可是合荼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仍旧滔滔不绝的说道:“嫁到你家,给你们全家洗衣做饭,我这些年来伺候你们还伺候的不够吗?该做的活计不该做的活计、该受的委屈不该受的委屈,对我来说还不够吗?你要鸡蛋缝里挑骨头,我还有哪儿做的不对的?也给你生了一对儿女,你还觉得哪里有不满意的?”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程加桦涨得满脸通红,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合荼却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这时睡在屋里的两个孩子都被吵醒了,一人扒着一边门疑惑地朝他们打量着。程加桦瞅了孩子几眼,沉思了一下,说道:“你跟那人断了。” 合荼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眼,冷冷笑了,说道:“不可能。” “那你要怎么办?” 合荼抿着嘴,咬了咬嘴唇,才斩钉截铁的说道:“离婚!” 程加桦几乎被气笑来,他往沙发背上一靠,眯着眼睛,说道:“离婚?你让我爸妈你爸妈都知道你出轨了?你让我们全家的亲戚都知道你出轨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给我戴绿帽子了?我家里不要脸了?” “我管你家里要不要脸,再说你爸妈做下的那些事,他们还能从上面要着脸了?” 程加桦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猛地回想起以前的事跟最近发生的事来,虽然在这些事情上他对父母有所抱怨,但也只能自己偷偷在心里抱怨,决不允许外人在眼前污蔑。听见合荼这么一说,他的心头顿时火起,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别说我爸妈!” “我说了又怎么了?”合荼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但为了给自己壮胆气,还是顶了一句。 “程霖!去找根棍子来!”程加桦死死盯着合荼,厉声喊道。两个孩子都被吓着了,程霖呆愣愣的真要去找棍子,被程晏拉住了,惊慌的朝他摆摆手,拉着他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合荼冷笑一声,把胸膛朝程加桦跟前挺了挺,说道:“你还想打我是吗?可以啊,来啊,你把我打死好了,让别人知道你程家人都是喜欢弄死人的!” 程加桦气的眼前发黑,他抬起手,想也没想就挥了下去,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合荼的半张脸顿时红肿了起来。她捂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程加桦,没想到他真的会打自己。 反应过来之后,合荼几乎崩溃,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我嫁给你这么些年,一丝好都赚不到,你反而过来打我?债主上门要钱你不敢面对的时候是谁出头的?是谁在家里给你做饭洗衣的?你现在反而转过来打我,你这个人有一点点良心没有?” 程加桦盯着自己泛红的手,呆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打人,望着合荼坐在地上哭的满脸是泪的样子,他的心软了,可是蓦的,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合荼跟郑溪在一块儿腻歪的情景,心又揪着痛了起来,好半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用力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身朝外面走去,连外套也没穿。 “你走!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合荼哭叫着,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门外,满心的绝望。 第六十四章(一) 程加桦出去了一夜,都不曾回来。 合荼几乎睁眼未睡,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爬起来了,对着窗外的天光发了半天的呆,这才喊着两个孩子起床。孩子被闹了一夜,也没睡好,都揉着眼睛,张大着嘴打哈欠。 “妈,没做饭?”程霖洗漱好,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回来问道。 “自己买点东西吃吧。”合荼神思不属,从口袋里翻出四张一块钱的纸币来,分给一人两张。程晏待要不要,想说昨天郑叔叔给了自己钱,但看见母亲的神情,她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收下了钱,跟弟弟一前一后背着书包出了门。 今天学校领导要来视察,所以只上了半天的学,下午放假了。程晏因着昨晚瞧见父母吵架,不想快点回家,在路上磨蹭了好一会儿。到家的时候午饭已经做好了,她掀帘进屋,见母亲撑着胳膊坐在桌旁发呆,程霖已经回来了,端着饭碗往嘴里扒饭。 合荼见她进来,脸顿时就沉了下来,骂道:“贱蹄子,跑哪里浪去了?你弟弟都准时回来了,你咋这时候才回来?你就跟你那爹一样!没出息的贱货!” 程晏愣了两秒,不满的说道:“干嘛莫名其妙骂我。” “骂你怎么了?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我还不能骂你了?我还打你呢!”合荼说着作势要打她,却又顿住了,懊恼的叹了口气,坐了回去。 饭菜很香,但程晏却没什么胃口吃了。她放下书包,敷衍了两口,就要去写作业,刚走到客厅门口,却闻到一股子冲天的酒味,她不由得愣住了。 大冷的天,只见程加桦躺在沙发上,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子,满脸通红,微闭着眼睛。程晏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心里顿时酸痛起来,她扔下书包,缓缓走过去,在沙发旁蹲了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加桦听见声响,睁开眼睛,见女儿蹲在自己旁边,他待要笑一笑,安慰她一下,可是嘴角刚一抽动,眼睛就红了,紧接着眼泪掉了下来,打湿了头下的沙发垫。 程晏见父亲哭了,虽然马上他就抬手擦去了眼泪,但她心里仿佛被人狠揪了一下,鼻头一酸,也跟着掉下泪来。她抬手擦掉泪,委委屈屈的说道:“爸,你别在这睡,这冷。” 程加桦摇摇头,闭上眼睛,右手锤了锤左胸口,艰难说道:“爸这里疼,知道吗?” 程晏再也忍不住,伏在父亲身上哭了起来。 正在父女两个相互安慰的当儿,合荼出现在了客厅门口。她好笑的望着眼前的一幕,抱着胳膊,冷冷说道:“你俩哭死人呢?” 程晏听见声音,扭过头,抹掉眼泪,不想答言。程加桦因为喝醉了,脑袋晕乎乎,坐都坐不稳,也就没说话。合荼半天没得到回应,不由得脸上挂不住,又冷笑了一声,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妈说话难听的很。”听不见合荼的脚步声了,程晏才小声说道。 程加桦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 程加桦就那样在沙发上躺了一整天,本来想着或许合荼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会心软,不曾想她走来走去仿佛没看见自己似的,只做着手头上的事。程加桦的心不禁更加冷寒了,到了傍晚,他再也躺不下去,半撑着坐起来,揉了揉饿了一天的肚子,思考着等会儿要怎么填饱它。 “这事就这样吧,还能怎么办?她想离婚,我就偏不离,我看她跟那个郑溪能祸祸到什么时候去。”他心里这么想着,习惯性的想要撇开这件让他心烦的事,寻点乐子好让自己开心下。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他穿上外套,随便洗了把脸,准备出门去。 一只脚刚踏出门,只听见厨房里间里传来一声叱骂,尖利的仿佛要撕开头顶的天空。 “程晏!你给我死过来!” 程晏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被这声声音喊得心里一颤。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急忙扔下笔跑了过去。只见母亲一只手里拿着她的那件外套,一只手里攥着郑溪给她的那十块钱,气的浑身都在抖。 程晏看见那十块钱,脚步顿时滞住了,站在门口踌躇起来。 “你给我进来!”合荼厉声喊道,又对着旁边玩玩具的程霖喊道,“你出去!” 程霖讽笑了一声,幸灾乐祸的看了程晏一眼,低声说道:“偷钱咯!要挨打咯!”一边不情不愿的溜下床,走了出去。 程晏张嘴,刚要说那不是自己偷的,是郑叔叔给自己的,可是眼角余光一扫,瞥见父亲站在自己身后,她想起昨晚父母吵架的情景来,十有八成都是因为那个郑叔叔,她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因为这十块钱让父母再吵架,这不是她愿意看见的事情。 合荼扔下外套,气势汹汹的站起来,一把拽过程晏的胳膊,咬牙问道:“你这钱是从哪里偷的?” “不是我偷的。”程晏小声辩解了一句。 “不是偷的是哪里来的?”合荼见程晏辩解,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加上本来心里就有心事,面目便越加狰狞了。 程晏见母亲的语气更加严厉,不由得害怕起来,她偷眼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并不打算参与这件事。 “是,是别人给的。”程晏结结巴巴说道,心里慌乱起来。 “谁给你的?”合荼连问了几遍,见程晏都答不上来,她恨铁不成钢的咬着牙,骂道,“你有点出息没?家里没钱你就去偷?我早上给你钱了没?你这张脸铁皮做的,这么厚?”她一边用力拍打着程晏的背,一边咬牙切齿的骂,眼睛还不住往外面瞟,“谁给你教的这个坏毛病?让你去偷别人家的钱?你说啊!你说啊!” 程晏被打的痛了,才哭喊道:“是那个郑叔叔给我的!” 合荼顿时愣住了,她盯着手里的钱看了半天,又去看程加桦的神情。只见程加桦目光阴沉的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似乎要将她杀了一般。 “放屁!你还说起慌了?”合荼移开目光,不再看程加桦的脸,却更加用力的拍打起程晏来。她嘴里骂着,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孩子,只顾着发散心中的怒气,以此来掩盖面上的惊慌。 这场闹剧持续了没多久,结果以程加桦摔帘子出门为结束。合荼筋疲力尽的坐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问道:“真的是你郑叔叔给的?” 程晏缩在角落里,弱弱的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脑子?你在你爸跟前提你郑叔叔?你是想让你爸把我打死是吧?”合荼怒视着程晏,把钱放回了自己口袋。 程晏垂下目光,盯着地面,心里又愤怒又委屈,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她如果开始说话,就会被母亲说自己是在顶嘴,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番痛骂。她不想再被骂,也不想再听见那些污言秽语被母亲招呼在自己身上。 这次程加桦在家里住了很久,他的目的没有明说,合荼却也明白,他是在盯着自己。原本郑溪还帮合荼找了一份工作,这样能赚点钱,也免得她在家里呆着烦闷了,可是程加桦这么一天天的盯着,她却也不好出门了,只能每日里干着急着,那本来就罕见的笑容更加的稀少了。 就这么干熬着过了一个月,程加桦工作的店里却熬不下去了,说他再不回去就别回去了,店里另招别的人。程加桦求了店主,说家里有事,店主也不为所动,他只好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临走前,他把合荼叫进屋,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开始争吵起来,最后以程加桦狼狈离开为结束。他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合荼脸上的神情就开始改变,眼睛里似乎也放起光来,没等程加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她就迫不及待的跑出门去,来到郑溪住的屋子跟前,用力拍响了门。 郑溪这几天虽然没有去找她,但她家里发生的事他也隐约知道了。这会儿听见合荼敲门,他心里畏怯起来,犹豫着是否要去开,过了几分钟,敲门声变得不耐烦了,他才起身,打开了门。 合荼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先闯进了他的眼帘,紧接着,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低声嗔道:“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郑溪抚摸了几下她的背,将她轻轻推开去,他在此刻并不想温存,他想快点搞清楚事情的现状。 “怎么了?”合荼疑惑地看着他,突然恍然笑起来,“他走了。” 郑溪皱着的眉头并没有因为这三个字而展开来,他朝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们吵架了?” “你知道了?”合荼见他的神情严肃,不自觉把微笑收了起来。 “嗯。”郑溪应了一声,别过头去。 “是,他知道我们的事了。”合荼定定的看着他,目不转睛。 “那你们——”郑溪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又别过头去,“你们吵得怎么样了?” “你这是什么话?”合荼讽笑一声,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吵肯定会吵,闹肯定会闹,但结果只有一个,离婚。” “没必要到这种地步吧?”郑溪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但马上被他掩饰住了,“你跟他好好商量下。” “好好商量?”合荼被他的反应刺痛了一下,她瞪大了眼睛,“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要么我离婚,要么我跟你断了,你说我要选哪个?” 郑溪为难起来,垂下头不说话了。 合荼哼了一声,说道:“我选择了离婚。” “合荼......”郑溪喃喃喊了一声,这语气表示他并不是很赞同合荼的这个选择。 “怎么?你不想娶我吗?”合荼抱起了胳膊,望着他,“我带着小晏小霖,我们四个一起生活,不好吗?” “不是——”郑溪急忙抬起头来,“我是觉得没有必要到这个地步。” “现在事情都已经被他知道了,你还想要到什么地步?你难道还让我跟他生活在一起?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合荼说着,表情渐渐变得委屈起来。 郑溪最见不得合荼委屈,一看她泫然欲泣,他的心仿佛被揪起来似的,急忙握住她的手,哄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哪能不知道呢?” “那你还想要到什么地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合荼朦胧着泪光,委屈的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这事情没那么简单。”郑溪忙说道,“这事情传出去不管对你对我,都不好,更不要说对两个孩子了。而且孩子还小,这么早离婚了,对他们的成长环境也不利。再加上我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稳定,哪里能好好地照顾你们娘三个呢?” “你意思是其实你不想跟我在一块儿?”合荼咬着嘴唇,透过泪光望着他。见郑溪脸上的神情更加心疼了,她不由得感到一丝满足。 “哪有,我哪舍得!”郑溪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着。 合荼这才擦掉眼泪,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其实说离婚,合荼心里也不是那么情愿,或许她已经习惯了眼前的这种生活,蓦的改变让她极没有安全感。此时此刻,窝在郑溪的怀里,享受着真正被人宠爱的感觉,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六十四章(二)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程晏要中考的时节。这段时间当中,倒也平平安安,无事发生,只是程加桦回家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呆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对此合荼当然抱怨无穷,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了,说的话十句里面有九句是挑衅的,但程加桦似乎锻炼出了什么能力,对她的脸色跟话进行了自动屏蔽,仿佛听不见,该笑就笑,该跟孩子们闹就闹,仿佛一家人仍是和乐融融。自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合荼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跟郑溪出门约会竟是光明正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因此外面的流言也越传越凶,生活在那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但合荼对此熟视无睹,丝毫也不在意。 程加桦在意吗?他当然在意,虽然表面上装出一副和和乐乐、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当夜深了,他站在门外瞧着合荼的睡颜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跟气愤,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便这样,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把这个家操持的十分完美的女人。年纪大了,他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了,他害怕失去,更害怕自己变成一个人,因此,他宁愿承受着那些流言,也不愿意轻易放开,内里也有一股子气,他就是要这样吊着他们两个,他生活的不如意,他也不会让他们生活的不如意。 但是再能忍的人忍到了尽头也忍不下去,有一天,当他回去父母家的时候,因为这件事被父亲责备了一顿,他觉得脸面尽失,连带着给父母脸上也蒙了一层羞。程加桦连父亲的眼睛也没敢看几眼,匆忙回到了家,那时合荼正蹲坐在台阶上洗衣服,见他进来了,冲他冷冷的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忙手上的事。 这样的冷眼程加桦不知道受了多少次了,但今天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咽不下去,他走到合荼跟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低声吼道:“现在连我爸妈都知道了!” 合荼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扯出来,厌恶的拍了拍,说道:“关我屁事!” “事情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怎么不关你事?” 合荼赌气似的想要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但蓦的想起郑溪的反应来,她突然清醒了一回,意识到自己如果离婚了,失去了一切的只会是自己。她艰难的把那两个字又咽了回去,皱起眉头,嫌恶的说道:“离我远点!” “你以为我想离你近?”程加桦嗤笑一声,脸随即冷了下来,“明天我要去店里,你跟着我去。” 合荼震惊的看着他,说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程加桦板着脸,目光阴沉。 “小晏马上就要中考了,家里没人照顾怎么行?”合荼十分不情愿去,但又说不出什么正经理由来,只好拿程晏当借口。 “那就等着小晏中考完了放假的时候跟我去。”程加桦早就想好了,他踏上台阶朝屋里走去,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合荼呆呆地望着手里湿漉漉的衣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胆子再大,却也只能在程加桦不在的时候,他在的时候,她是从来不敢同郑溪见面的,而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他要带着她离开,她如果闹起来,照程加桦那软脾气——想到这里,合荼的脑子里突然被人拍响了一下,程加桦的脾气软吗?她仔细的想了想,他虽然看上去好欺负些,但是内里极有想法,如果真的闹起来,她不一定闹得过。合荼皱起眉头,内心变得惶惑起来,她朝仓库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离程晏中考只有半个月了,程加桦铺子里催得紧,他回去了几次,但呆了不久就又回来。合荼对此厌烦的很,却毫无办法,在这段时间里,她跟郑溪也只见了几次,每每程加桦回来,她就开始不言不语,不仅心里觉得厌烦,更觉得生活无趣,脾气也越发的暴躁起来,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动怒,对着两个孩子骂上半天。 程霖是个男孩子,脾气又大,合荼每次骂程霖的时候,都会被顶回来,渐渐的,她对程霖也不责备了,却把怒火都转向程晏身上。程晏性格内向怯懦一些,通常只有被骂急了才会反驳上两句,但也反驳不出什么来,都是被合荼的尖牙利嘴压下去。时间久了,合荼竟觉得这样做能发泄自己心中的烦闷,发脾气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只有程加桦在的时候,她才稍微收敛一点点。 只是程晏年纪大了,也到了青春期,她自己心里有了主意,对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也大致有了自己的见解。她爱读书,爱从书里学父母从来没教给她的那些道理,因此每次母亲发脾气的时候,她都觉得不堪忍受,也无法理解。明明是母女,可是为什么总是搞得像仇人一样,尤其是母亲,自己分明没做什么错事,母亲都能骂起来,而且骂出口的那些话都是市井里的污言秽语,十分难听。程晏既厌烦又害怕,时间久了,她连家里都不想呆,甚至一想起来家这个词,她脑袋里出现的第一印象就是沉闷、阴暗、暴躁跟噩梦。她本来就不怎么开朗自信,渐渐地变得越来越自卑跟内向,在学校里甚至跟同学都不敢开口说笑。 自从父亲回来,母亲的脾气就更加暴躁,虽然父亲在家里的时候,她会把怒气都转向父亲,但是父亲一出门,她的脾气就都冲着程晏来了。程晏因此会找好些借口出门,都说是快中考了,跟同学们一起去补课或做作业。在外面的时节,她会觉得轻松一些,身心也会愉悦,不像在家里那般痛苦。 至于要上哪所中学,程晏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是多么迫切的想要离开这个家啊,是多么迫切的想要马上开始新的生活啊,她的成绩不错,早就选好了市里的一所中学,那学校是需要寄宿的,但她却不害怕,甚至开始向往,觉得跟朋友们住在一起应该是会很开心的。 那段日子有些难捱,虽然因着考试,母亲尽力控制了自己的脾气,但是程晏还是觉得压力十分大。她每天晚上学到半夜,早上又早早起来去上学,很快,一年当中最热的一月来了,她一生当中转变的时刻也来了。 考试的那天早上是母亲送她去的。母女俩一个走在前头,一个走在后头,脚步匆匆。程晏背着书包,里面只装着文具,十分轻松,她的心情也仿佛这书包一样轻松。快走到学校的时候,她看了母亲的身影一眼,如今,她的身高跟母亲已差不多高了,只是母亲比她瘦了许多,只看背影,倒觉得她们像是姐妹。母亲不发脾气的时候,还是对自己很疼爱的。程晏心想,情绪不禁复杂起来,但她马上收敛了心神,深呼吸了几口气,回忆起自己昨晚复习的知识点来。 考试的时间过得很快,考完最后一场的时候,程晏心里才彻底的放松下来。她一手拎着书包,蹦蹦跳跳的走出校门,打算先买根冰棍犒劳自己。蓦的,在人群中,她瞧见了郑叔叔,脚步顿时止住了。 郑溪也很快瞧见了她,忙笑着走过来,说道:“你妈今天忙事情,让我来接你去吃饭。” “吃饭?”程晏疑惑地看着他,虽然跟郑溪接触了几次,但总是有母亲在场,他单独要跟自己吃什么饭?她不由得踌躇起来。 “你妈也在。”郑溪见她这样,急忙说道,“她忙事情,忙完了就来找我们。” “我妈在哪里?”程晏问道。 郑溪的神色变得为难起来,半晌,才说道:“你妈在忙着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程晏睁大了眼睛,“我妈要去哪里?” “见了面再说。”郑溪说着,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来说了一两句,又对程晏笑道,“你妈已经到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让我跟我妈说话。”程晏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心里仍旧有些警惕。郑溪无奈的笑了笑,把手机递给她,程晏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这才放下了心,背好书包,跟着郑溪朝前走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学校并不远,开车几分钟就到了。那是一个饭店,郑溪另外开了个包厢,合荼正坐在里面等着他们。见两人进来了,她笑道:“今天小晏考试完了,来带你吃好吃的。” 父母从来没有带自己出门下过馆子,程晏不禁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但她还是坐了下来,抱着书包看着两个人。 “郑叔说你要走了。”她瞧着两个人说完了,才问道。 合荼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她苦笑了一下,说道:“嗯,跟你爸出去一段时间。” 郑溪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程晏听了这话,心里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愁,母亲走了,再也没人寻茬骂她了,但也没人打扫屋子做饭了。程晏心想着,突然心里感到难过,难道母亲对于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吗?只是打扫屋子做饭的工具?不,她愁的绝对不是这个,她细细思量着,觉得对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置信,她是舍不得母亲,她竟然觉得有母亲的家里很温馨。 郑溪让她们点菜,想吃什么都可以。程晏有些放不开,只听母亲的话。合荼点了好些菜,都让服务生摆放在了程晏跟前,她则深深地望着女儿,目光里似乎有些不舍跟疼爱。 “我这个闺女,听话懂事的很。”半晌,她突然说道。程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但马上低下头去,不安的吃着眼前的菜。 合荼扭过头,对郑溪笑道:“我生了这两个,就只有这闺女懂我。” 郑溪也笑了笑,望着程晏,似乎程晏是他的亲生女儿一般。程晏在两个人目光的注视下,心里更加不安了,几乎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吃饭。 这一顿饭吃的难熬至极,终于吃完了,郑溪开车送她们母女到路口,她们才下了车,缓缓朝家里走去。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合荼突然扭头对她说道:“不要跟你爸说我们今天跟郑叔叔吃饭了,就说你考完试,我带你去吃了好吃的。” 程晏点了点头,没说话。远远的,她听见自家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不由得问道:“你跟我爸要去哪里?” 合荼嗤笑一声,说道:“出去在他店里待一段时间。”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你也考完试了,要不带着你弟弟去你姥姥家待一段时间?” “不。”程晏摇了摇头,“我要等成绩。”这才是目前在她心里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玩都不重要了。 “行,那我不在,你跟你弟弟吃饭怎么办?”合荼又问。 “我会做。” 合荼笑了,“你会做饭?唉,我把你惯得,这么大年纪了饭都不会做。算了,实在不行,你跟你弟就去你奶奶家吃饭。” 程晏想起爷爷那张严肃的脸跟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来,也想起母亲对自己的那些抱怨,顿时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我自己会做。” 合荼再次叹了口气,抱怨道:“也怪你爸,什么时候走不行,偏在这个时候。这样,你回去跟你爸闹一闹,就说等你成绩出来了再走。” “我爸能听我的吗?”程晏疑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你试试。”合荼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找到了拯救自己的办法一般。程晏被她的情绪感染,虽有些狐疑不定,但决心跟父亲说一说。 第六十四章(三) 其实这段时间是店里最忙的时候,程加桦宁愿在最忙的时候也要回来,足以证明他下的决心是多么的大。他自己心里也有些犹豫,程晏刚考试完,正应该好好在家里待一段时间,陪陪两个孩子,但是合荼的事情把他的心搅的烦闷不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抱着一丝希望,也许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待一段时间,感情会好些,说不定合荼会听他的话,跟那个人断了,一家人好好地重新过日子。正是这丝希望,让他很久没有冲动的心变得冲动起来,恨不得现在马上就带着合荼离开那个人在的地方。 今天是程晏考试完毕的日子,店里也来电话催了好几回,让他赶紧回去。程加桦连行李都准备好了,坐立不安,不时走到门外看看母女俩个是否回来了。 远远的,他看到了两人的身影。合荼的步伐拖沓而缓慢,程晏则在看到他之后就大步朝他跑了过来,还没等他说话,程晏笑嘻嘻的说道:“爸!我考完了!” “嗯,考的怎么样?”程加桦心不在焉的问道,目光朝远处的合荼身上瞟去。 “挺好的。”程晏说道,“爸,你要带我妈一起走吗?” 程加桦收回目光,看了女儿一眼,犹豫了一秒,才点了点头。 “那也带我一起去吧,刚好我考完了,也想去玩玩儿!”程晏急忙说道,她期待的望着父亲,等待着父亲的回答。 程加桦惊讶的看了她一眼,笑了,说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跟过去干什么?好好在家呆着,照顾好你弟弟。” “那我妈都能去......”程晏的嘴角耷拉下来,不满的嘟囔道。 “你妈是妇人。”程加桦说着,轻轻推了女儿一把,“快进去。” 程晏瞧着父亲,还想要说上两句,但张了张嘴,始终没说出来。她抓着书包带子,转身朝屋里走去,神情颓靡而委屈。 合荼瞧着父女两的神情,见程晏被丈夫推进门去,便知道没说成。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希望消失了,神色也变得冷漠而阴沉下来。 “快点,收拾一下赶车去,店里催的紧。”程加桦不待她走近,三两步跨到了她跟前。合荼厌烦的吐了口气,说道:“催什么催,再催也就这样。”她故意把步伐放的更慢,跟在如同火烧屁股的程加桦身后缓缓走进门去。 不曾想,在他们收拾好的行李旁边多了一个小包裹,程霖背着手站在行李旁边,严肃的说道:“我也想去。” “你去干啥?别添乱。”程加桦正在着急,上前拎着行李就要走。 “爸!我也要去!你不让我去我也要去!我要跟着你学本事去!”程霖瞪大了眼睛,声音更大了。 “学什么本事!”程加桦不耐烦了,他扭头看着儿子,“跟你姐好好在家呆着,记得写家庭作业,别开学又让老师把你爸叫到学校里去。” “我不想写作业!我不想上学,我要跟着你学本事!”程霖拎起小包裹,大步走到父亲跟前站住,大有不罢休的气势。 程加桦呆住了,他看着儿子,个头长得快赶上他了,脸上的神情虽然还带着些稚气,但看起来已然仿佛大人,葱眼睛里就透着一股子倔气,浓密的眉头紧紧皱着,竟有一丝程铁龙的神气。他不禁笑了,问道:“你真想去?” “嗯!”程霖用力点了点头。 程加桦心想,反正学校也放假了,不如带儿子去见见世面,跟他说的一样让他学上点本事,这寻思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就是去了之后多了一个人吃饭而已。再加上他跟合荼现在的感情正是僵硬的时候,多一个人还能调剂调剂,不用那么尴尬,这么一想,他的嘴就松了,点点头,说道:“行吧,就带你去。” 程霖听见父亲答应了,高兴的什么似的,急忙转身帮着父亲去提行李。程加桦欣慰的笑了笑,转身要出门,蓦然看见程晏躲在门后,委屈的望着他们。 程加桦心一软,顿时觉得愧疚起来。他想起程晏刚刚请求自己的样子,如果她年纪小一点,还可以带去,可是她年纪大了,生活住处哪里都不方便。程加桦叹了口气,说道:“等爸回来给你买礼物。” 程晏点了点头,没说话。这种话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是每一次的结果她也都知道,不是被忘记了,就是没机会去实现。父亲的承诺对于她来说,仿佛一张白纸,轻轻一戳就破了。但即使这样,她也不忍心拂父亲的意,只好装作自己相信的样子。此时此刻,她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他们已经抛下过自己一回,这回又要抛下自己了。 “小晏。”他叫到,伸手在口袋里寻摸着,找出来一百块钱,塞到女儿手里,“考完试了,也出去跟朋友们聚聚,好好玩一玩,这段时间你就先在你奶奶家住着,我已经跟你奶奶说过了,等会儿我们走了,你也收拾收拾就过去。” 程晏低头盯着手里的钱,半晌,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什么她奶奶家。”合荼却开口说道,“小晏,你去收拾收拾,先去你大姨家住着。” 程晏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没价值的布娃娃一样,随意被人丢弃。 “闺女这么大了,让她去她大姨家住着,哪里方便。”程加桦又说道,“去你奶奶家。” “难道在你家住着就方便了?”合荼嗤笑一声,“我已经跟她大姨说好了,等通知单下来,就送小晏去她姥姥家。” 程加桦皱起了眉头,说道:“你非得要跟我作对?我爸妈哪里对你跟小晏不好了?” “对小晏好不好我不知道,对我咋样你心里还不清楚?”合荼冷笑。 程晏瞧着父母又要因为自己的去处争吵起来,急忙说道:“你们别吵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该去哪儿我自己知道,你们就安心出发吧。” 合荼扔下手里的包,走到程晏旁边,目光飘忽,嘴里啐道:“也不知道有些人,赶着投胎去还是干啥,连自己闺女考试成绩都等不上一等。” 程加桦冷哼了一声,说道:“因为啥你自己不知道?” “好了好了,你们不是要赶车吗?”程晏把钱塞进口袋,对父母说道,“赶紧去吧,我等会儿就去我奶奶家。” “对,这才是爸的好闺女。”程加桦这才露出了笑颜,提起自己跟合荼的行李,说道,“走吧。” 屋子里因为三个人的离去很快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起初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安静,程晏感到有些慌乱,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她很快就想念起父母来,眼眶因此而湿润,心里觉得很难受,但没过多久,她的脑袋里豁然开朗,那股难受瞬时就消失了,她站了起来,关上大门,开始琢磨起晚饭吃什么。 她自己动手做了面条,当闻着那出自自己手的香味的时候,她觉得满足极了,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才是自由的感觉啊。” 母亲跟弟弟都走了,再也没人束缚她的行动,也没人动辄就拿她当出气筒了,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美好啊,她甚至可以叫同学来家里玩,也可以自己去同学家里玩,还可以过夜,也没人唠叨了。吃完晚饭,她连碗也不洗,兴奋地跑到父母卧室的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母亲的衣服裙子,一件件换上,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来。半晌,她羞涩的笑道:“真好看。” 紧接着,她又跑到母亲的梳妆台跟前,拿出各种化妆品在脸上涂抹,把一张青涩稚气的脸画的仿佛白面女鬼似的,她不由得对着镜子笑了,用食指在镜面上戳着自己的倒影,笑道:“真丑!你怎么把自己画的这么丑!” 打扮累了,她就在椅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那一百块钱,思量着要买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要买什么玩什么,只好又把钱装了回去,噘着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开始动手擦脸上的物事。 在寂静中,门猛地被人敲响了。 程晏被吓了一大跳,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父母又回来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跟脸上的化妆品,慌乱的快要哭出来。可是越慌,那衣服带子就跟被打了死结似的怎么也解不开。这个时候,敲门声又响了,程晏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挪着步子悄悄往外走去,扒在窗户上面往外使劲瞧着。 看不到人影,她边用手解着带子,又把脸往玻璃上贴了贴。 “小晏?”门外传来人声,很小,是个男人的声音。 程晏一听见这个声音,心就定了。这是郑叔叔的声音,她缓了口气,衣服带子突然又能解开了,她脱掉外套,抱着衣服走到门边,隔着门问道:“咋了?” “你把门开开。”郑溪说道,“你妈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我妈都走了,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给你送点吃的。” 程晏撇了撇嘴,说道:“你等下。”她回屋,飞快的洗掉脸上的化妆品,换上自己的衣服,这才出去开了门,瞧见郑溪手里拎着一大袋子的零食,不由得感到惊讶。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给你的。”郑溪把袋子递给她,笑道,“今天考试完了,你妈这段时间又不在家,你自己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叔叔也不知道给你送些啥,就买了些吃的,你看看你爱不爱吃。” 程晏接过袋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又有些感动,她吸了吸鼻子,说道:“爱吃。” “那就行。”郑溪说着,朝周围看了一眼,“天也黑了,你晚上睡觉前把门锁好,注意点安全。对了,你晚饭吃了吗?” “吃了。”程晏在黑暗中瞧着郑溪的脸,那张温和的脸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些关切。 “那我走了,你把门锁好。”说完,郑溪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又对她挥了挥手。 程晏站在门里定定的望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父亲就从来没这么关心过她,但一个陌生男人,只是母亲的朋友,竟对自己这么的关切。受宠若惊之时,程晏又觉得心里凉凉的,仿佛有人泼了一桶热水,那热水瞬时又变冷了似的。 在家呆了两三天,那股子让她感到美好的自由感就消失了,母亲没在家,也没人打扫家里的卫生,更没人做好吃的饭菜。她自己虽然会做点,但手艺差多了,再加上懒,一天只好只吃一顿,饿了就吃郑溪买给她的零食。虽然父亲让她去奶奶家,但她一来不想去,二来觉得自己知事了之后,爷爷奶奶对自己的态度就冷淡了很多,对思温跟思益都比对她好多了,这种感觉上的落差让她不愿意去那家里。熬了几天,终于到了发通知单的日期,那天她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了之后径直去了同学家,跟同学一齐去学校拿通知书。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但是当拿到那所重点中学的通知书的时候,程晏还是感到心里十分的激动。她着急的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出了校门就找了家小店铺,用了公共电话打了过去。 父母当然很高兴,尤其是父亲,连连称赞自己,说自己家里终于出了个重点学校的学生。在父亲的夸赞下,程晏心底里对父亲的抱怨也渐渐地散去了,她羞涩的笑着,认真的听着父母的嘱咐,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跟幸福。 挂了电话,她飞快的朝家里奔去,她不愿意一个人呆在那空荡荡寂静的家里了,她要去姥姥姥爷家! 刚跑到门口,却见一个男生等在那里。程晏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望着他,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可义表哥。只是他们没见过几面,话也没说上过几次,程晏不禁有些害羞,挪着脚步走到他跟前,喊道:“表哥?” 可义低下头看了她一眼,他长得很高了,比同龄人还要高上一个头,白白净净的,眉目间透着沉稳。瞅了程晏一眼,他就不再看她,说道:“我妈让我来接你。” “嗯?”程晏疑惑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妈让我妈送你去姥姥家。”可义又解释道,他扭过头去,“你快去收拾一下。” 程晏这才恍然,飞快的说了一句“你等下”,她越过他朝屋里跑去,匆忙收拾了一下,因为只带几件衣服,作业什么都没有,她的行李就简单多了,锁好门,她跑到可义跟前,说道:“我们走吧。” 两个人沉默的并肩朝前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气氛有些别扭,也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挨到大姨家,看到在门口等候着的大姨,程晏这才松了口气,仿佛刚从什么难捱的地方解脱出来似的。 合馨一看见她,就笑了,喊道:“快进来。” 程晏有些羞涩,虽然在一个地方,但是她很少见大姨,这时候来到大姨家,瞧着那气派的家庭装饰,她不由得更加局促了。 “来,先吃点水果。”合馨把她让进客厅,端了盆水果放在她跟前,又打量了她一下,笑道,“这么久没见,小晏长大了。” “嗯。”程晏羞涩的笑着,脸不禁红了。 这时候门外吵吵嚷嚷的进来一个人,是表弟可秦,他看到程晏,先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问道:“妈,我鞋呢?” “在窗台上晾着呢,自己找去。”合馨回头说了一句,又继续同程晏交谈起来。 程晏仔细瞧了可秦一眼,见那男孩长得眉清目秀,神色间透着一股子机灵,跟可义表哥好像不是亲生的兄弟似的。她认真回答着大姨的问话,渐渐觉得不自在起来,越发局促了。 “等下我就送你去车站。”合馨仿佛看出来了她的不安,站起来笑道,“听你妈说你考上市重点了,真好。” 程晏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看我这两个儿子,没一个比得上你的,看来还是你妈有福气。” “有福气吗?”程晏心里暗暗想着,但面上仍旧露着微笑,不动声色。 合馨送她上了车之后,程晏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似乎那笑容只是一个对外的面具,当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不必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往常都是跟母亲一起,她觉得新奇的很,虽然这辆大巴、这条路经过了好几次,这一次她却觉得仿佛是第一次坐,整个人都充满了新鲜感。激动地等待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那熟悉的路口,她背着书包跳下车,先深呼吸了一口气,左右瞧了瞧,见旁边路上站着几个小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她,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黑黝黝的男生,浓眉大眼,带着微笑。 “舅舅!”程晏喊了一声。合复笑了笑,走了过来,伸手想接过她肩上的背包,被程晏一躲,说道:“我自己背就好了,不重。” “我听你妈说她去外地了,怎么你没去?”合复问道,两个人转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要等成绩。”程晏说道,“小晨来了没?”小晨是合芮的女儿,今年已经八岁了。 “早就来了。”合复说道,一双黑亮的眸子闪着光。他又瘦又高,因为常年忙农活,半露出来的胳膊上都显着粗粗的血管,看起来十分健壮,只有那张脸还透着秀气,不时对程晏的问话露出羞涩的一笑。 两人肩并着肩朝前走去,那扇熟悉的又有些旧的大门很快出现在眼前,门口站着几个小女孩儿,手拉着手好奇地望着程晏。程晏看着她们脸上怯怯的又好奇的神奇,心里不由得一动,往日的自卑感顿时消失,竟生出来一丝优越感来。 但不管怎么说,在姥姥姥爷家仍旧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家里虽然只有两个老人跟一个年轻的舅舅,但每日里院子都充满着欢声笑语,从来都没有过谩骂、阴郁的气氛,这是程晏最喜欢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感到轻松、感到温馨,比起有母亲和弟弟在的家里,这里竟像是天堂一般。 但时间在悠闲幸福的状态下总是过得飞快,要去新学校报道的日期很快临近,程晏就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温馨的院子了。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依依不舍地跟姥姥姥爷告了别,跟着舅舅顺着土路朝车站的方向走去。她的情绪很是低沉失落,步伐也变得沉重,落在合复身后一大截。 合复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问道:“咋了?” 程晏勉强一笑,说道:“没什么。” “开心点,不是就要去新学校了吗?”合复说道,突然笑起来,“我现在还有点羡慕你呢。” “羡慕我啥?” “羡慕你能去好学校上学。”合复说着,眼里依然带着笑,然而他的脸上却一丝羡慕的意思都没有。 程晏笑了笑,心里的失落渐渐轻了些,不由得说道:“舅舅,反正你年纪不大,也可以继续上学啊。” 合复摇了摇头,温和的笑着,“我怕是来不及了,你好好念书,你跟你可义哥就是咱们家里出的两个大学生,一定要给咱家好好争个脸面。” 程晏抿着嘴,坚定地点了点头,她蓦的回想起前几天听到的姥姥老爷说过的话,才依稀记起这个小舅已经定下了亲事,打算第二年就要娶新人过门了。 她不禁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声,瞧着舅舅那还略显稚嫩的身影,不由得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还是应该为着梦想努力的年纪,却偏偏要在这时成家立业。也许舅舅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已经来不及了”。 程晏要去新学校报道的时候,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回来了。他们一回来,那空荡荡的家里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常日的寂静消失不见,程晏再也清静不下来了。但她心里被要去新学校的兴奋所填满,却也不能清静下来,收拾着在学校里要用的东西,生怕落下了什么。去学校报到的时候,父母都陪着她去,她只背着自己的书包,被褥用品却都背在父亲身上,母亲手里则拎着一大袋子日用品,挽着程晏的胳膊,好奇地朝周围打量着。 “哎呀,不愧是重点学校,就是跟咱那小县城里的学校不一样。”合荼感叹着,笑着看了女儿一眼,说道,“你呀,就在这里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我呀,就安心了。” 程晏笑着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佝偻着背的父亲,心里不由得一紧,忙问道:“爸,重不?” “不重。”程加桦笑了笑,看了一眼眼前的那栋砖红色的大楼,问道,“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嗯。”程晏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心里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一家三口进了一楼的大堂,询问了门口的宿管之后,朝着程晏的宿舍走去。楼道里满是来送孩子的父母,有的笑着叮嘱着,有的皱着眉一脸的担心,但他们脸上满满溢出的都是对孩子的关怀和担心,似乎离了他们,孩子就无法生存下去了似的。程晏的宿舍里其他七个人已经到了,正忙活着整理自己的床铺,看见程晏进来,都不由得直起身望了他们一眼。 合荼素来爱说爱笑,马上就跟其他几对父母交谈起来,一边麻利的整理着程晏的床铺。程晏则怯怯的,看了其他几个人一眼,就缩在一边不说话了。瞧着父母整理完,就要送他们走了,程晏紧抿着唇,心里蓦的生出一丝不舍来。 “我看这里好得很,老师好,学校也好,那食堂也好,你就好好在这里念书,没钱了就跟爸要,知道不?”程加桦说着,转身朝外面走去。合荼则停下来看了程晏两眼,目光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好半天,她才笑了笑,说道:“行了,我们走了。” “妈。”程晏叫了一声,又紧紧地合上了嘴。 合荼朝她点了点头,看着眼前怯生生的满脸都是委屈的小女孩,心里不由得一紧。是啊,女儿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羽翼未丰的小雀了,也许她的将来很美好,会过的比自己幸福的多。这么一想,合荼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难受起来,她急忙转身,毫无停顿的朝着外面走去。 望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大堂外面,程晏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无言的情绪,在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真正的长大了,要承担起以往父母为自己所承担的一切了。 第六十五章(一) 合弈回来的时候,正是合复娶亲的前一天。 那天天很冷,空中阴沉沉的,云压的很低,似乎要下雪。合馨和几个妹妹都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炉子周围,互相谈笑聊天,正说到了一个话题,全家人都笑起来,那笑声感染了天和地,似乎外面不是冬天,而是温暖的春天似的。笑声未落,外面的院门突然响了一声,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在门口停下了。 那脚步声里带着犹豫又带着激动,蓦的安静下来,让几个人都愣了一愣。翠影看了家福一眼,问道:“怕是你又叫了谁来家里吃饭?” 家福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杯里的茶,不以为意。合荼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她走到门口,一只手掀起厚重的帘子来,清冽的寒气迎面扑来,她顿时愣住了。 好半天,几个字才结结巴巴的从合荼嘴里蹦出来,“合,合弈?” 全家人都愣住了,他们扭头朝门口望去,见门口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怀里还抱着个婴儿,正满脸凄婉的望向屋里每个人。 家福的脸在震惊了两秒钟后顿时沉了下来,他冷冷的看了两人一眼,就起身回里屋去了。翠影则扎挣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合弈,颤抖着嘴唇,喃喃问道:“合,合弈?你是合弈?” “妈,是我。”合弈的脸冻的通红,一双眼睛也红肿着,此刻溢满了泪水,她抿了抿嘴唇,一滴泪便从眼角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天哪。”翠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心里百般滋味混杂,竟一时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她紧紧地抓住扶着她的合芮的胳膊,浑身只是颤抖着。 “你去哪里了?”合馨收起满脸的惊讶,痛心问道,她看了一眼合弈怀里的婴儿,又看了看站在合弈身边的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你,你自己结婚了?” 合弈垂下目光,努力把喉咙里的哽咽咽回去,点了点头。 “先进来吧,外面冷。”只有合芮沉住了气,不动声色的说道。她把母亲扶回到椅子上,又上前接过合弈怀里的孩子,让合弈跟男人在炉边坐了下来。合荼则赶紧给两个人倒了杯茶,一刻也不停的询问着,但合弈颤抖着嘴唇,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啊你!”好半天,翠影才说道,“你把我跟你爸放在什么地位了啊?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在这家里哪儿过的不痛快了,非得要自己出去......” 合弈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她的眼泪仿佛串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妈,我错了......” “你现在说你错了有啥用啊?”翠影用手捂住脸,哽咽起来。 合芮给合馨使了个眼色,合馨心领神会,急忙对母亲说道:“妈,要不你先去里屋跟我爸坐会儿,缓缓,别哭了,身体遭受不住。” 翠影哪有心力来应她的话,任由着合馨搀起她来,扶着她进里屋去了。合芮叹了口气,问道:“到底咋回事,你现在应该跟我们说说了吧?” 合弈吸了吸鼻子,使劲咬着舌头,才把哭意压了下去。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说道:“这是我二姐,这是我三姐,刚刚进去的是我大姐。” 那男人垂着眼,急忙朝几个姐姐问候了一声,脸上似乎有些胆怯。 “姐。”合弈说道,急切的看了几个姐姐一眼,想从她们脸上寻出一点支持自己的神色来,可惜一丝都没寻见,“我真的只是想出去外面闯闯,见点世面,我没想到给爸和妈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我.......” 合荼摇了摇头,转过头去,她不禁又想起程晏来,要是程晏这样,她非得把程晏的腿打断不可。 “那你闯到了些什么?”合芮冷冷问道,目光审视一般的逡巡在合弈身上。合弈脸上顿时露出惭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结了婚,生了娃,你出去见世面,就见了个这样的世面,你还惹得爸妈给你担心,你觉得划算吗?”合芮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对着合弈斥责道。合弈脸上的羞愧更甚了,不由得又落起泪来,哽咽着说道:“我那时年小不知道,我现在后悔死了,我——” “后悔有什么用?”合芮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婴儿,那是个粉面小女孩,正合着眼睛安睡着,“你现在回来了,赶紧想着要怎么跟爸妈交代才是。” “我不知道......”合弈垂着头,一脸的懊丧,她已经不是年少的那个她了,她身上充沛的活力和不怕天不怕地的气势不知道给什么磨掉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畏缩跟软弱。 合荼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算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合弈似乎被二姐的这句话安慰到了似的,她感激的望了合荼一眼,又垂下头去,低声说道:“他叫李严。” 合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目光直刺的李严低下头去。 最初的震惊跟再次相逢的情绪过去之后,合弈才缓缓讲起自己的经历来。其实她说出去见世面,要闯出一番天地,只是凭着自己心里的那口气罢了,她书也没念多少,一份好的工作也找不着,在城里混了几天,身上的钱就不够了,当初陪着她一起出来的小伙子早就跟着别人走了,也顾不上照顾她。百般无奈之下,合弈只好随便找了一个小饭馆,在里面给人洗碗打下手,勉强混口饭吃。过了一段时间,存了点钱,她终于从那腌臜的小饭馆里脱身出来,在商场里的一个柜台找了一份柜员的工作,这才算有点体面的生活起来。这也是她出来闯找过的最好的一份工作了,后来结识了在商场做保安的李严,两个人一来二去对彼此生了情愫,这时合弈已经没有那份要闯的心了,加上小女孩子一陷进感情里,就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很快就答应了李严的求婚,两个人就在婚礼没办证也没领的情况下住到了一起,生了这个小娃儿。合弈本打算等自己生活的更好些再回家来的,脸上也更有些面子,但一生了孩子,她的心思就转了,不知怎的越来越思起乡来,终于在这个冬天,她再也忍不住了,抱了孩子带着李严回家了来。她本也设想了好多相见时的情境,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但真的一到这个时候,那些准备却全然无用了,她除了哭还是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不用说要怎样有逻辑的求父母的原谅了。 合芮知道了这些事,进屋跟父母讲了讲。翠影一听,哭的更加厉害,家福却紧抿着嘴,皱着眉头,一句话都不说,半晌,他把手里的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放,低声说道:“等合复喜事过了再说,现在我不想见到他们,你带着他们去找个地方住吧。” 合芮点了点头,却也只能这样。她跟合荼收拾出一间房来,让这一家三口先暂时住下,叮嘱了合弈好半天,让合弈这两天先不要出现在父母眼前,免得又让他们动了气。合弈本来心怯,一听见父亲这么生气,不由得更加难受起来,这个晚上,她几乎是哭着过来的,没有一刻能停得下来。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两只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憔悴极了。 她还没来得及穿衣裳,只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窗外。丈夫跟孩子还在睡着,外面刮着风,隔着门传来呼呼的声音,她看着窗外熟悉的院子,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痛,又是一阵欣喜,又是一阵后悔,又是一阵欣慰。但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是回来了,这些年心底里的愧疚跟思念在这一刻都释放了出来,她终于觉得心上没那么重了。 蓦的,门被敲响了。合弈急忙擦掉脸上的泪,匆匆套上衣服,跳下炕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合馨,合馨一看见她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赶紧洗了脸来吃饭吧。” “哎。”合弈急忙应了一声,挤出一丝微笑。合馨定定的望着她,叹道,“别笑了,你看你这两只眼睛,都肿成了什么样。” 合弈收起笑容,垂下头,似乎又要哭起来。合馨急忙说道:“你又哭了,等会儿让爸妈看见了,他们又不知道心里怎么想。你赶紧去洗个脸,好好收拾收拾。” 合弈点了点头,看着姐姐离开了门前,这才合上门,兑了一盆温水洗起脸来。今天是合复的大喜日子,心里再怎么难受她也不能表现出来。擦干脸,她对着镜子,使劲挤出笑容,又揉了揉眼睛,这才叫起李严,又抱着孩子出门朝厨房走去。 父亲母亲已经吃完了早饭,这会儿都进里屋去了。合弈小心翼翼地进门,朝里屋探了探头,在桌边坐了下来。她匆忙吃完早饭,要去帮姐姐们的忙,被她们推开了。合馨说道:“你照顾着孩子就成,别瞎忙活了。”一边又赶紧去忙着手上的伙计。合弈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要做些什么,才觉得心里舒服,然而怀里的这个小家伙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她,一离开她的怀抱,就张嘴大哭起来,丝毫也不给她一点点干活的空子。她又是急,又是气,站了半晌,正准备出门把孩子交给李严,不提防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母亲出现在她身边,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问道:“小家伙叫啥名?” 合弈吓了一跳,又小心地看了看母亲脸上的神色,见母亲没有昨天那般气恼痛心了,这才轻声说道:“叫童童。” “童童。”翠影笑了起来,逗了逗小姑娘,又伸手从合弈怀中接过她,说道,“你去帮你姐姐们的忙吧。” 合弈望着母亲,一时反应不过来。翠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抱着孩子转身进屋去了。合弈心里似乎有一股暖流流过,眼睛一热。她感激的望着母亲的背影,虽然母亲没说什么,但她感受到了母亲的原谅,这对此刻的她来说,仿佛是上天降下神祗一样的幸福。合弈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卷了卷袖子,投入了忙活的姐姐们的队伍中。 程晏和弟弟是上午跟着父亲赶到了姥姥姥爷家里的,那时候家里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小小的院子里几乎挤满了人,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儿,虽然天气寒冷,但他们却感觉不到似的,那小脸儿红扑扑的,洋溢的都是发自内心的欢乐。在这群人里,程晏意外的看到了小姨,只见她靠在门槛上,欣慰的笑望着熙攘的人群,她身上有了很大的变化,程晏一时之间竟没认出来。程晏感到有些好奇,心想,小姨回来了,姥姥姥爷会很开心吧。 中午的时候,终于看见新娘子进了门。合复走在最前面,脸上喜气洋洋,看见小孩儿,就往他们手里塞喜糖。程晏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挤在孩子堆前面要糖了,她跟着母亲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只笑看着他们。等着新娘子被领着一一见过了各位亲戚,程晏才扭过头对母亲说道:“我也想吃糖。” “多大了还吃糖。”母亲笑着责备似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屋去了。程晏不满的撇撇嘴,扭头继续朝人群中望去,蓦的瞧见姥爷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笑眯眯的看着某一处。程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里正站着大姨跟小姨,她们正在交谈着什么,不时笑出声来。 “真好。”程晏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程晏这几年遇到过的最大的喜事了,喜事办完了之后,她就要跟着父亲回家去了,因为姥姥家房屋太少,没地方住。她原本想跟以前一样,在姥姥家过寒假的,但因着小姨回来了,一大家人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百般无奈之下,她只好跟着父亲踏上了回家的路。母亲还要晚一两天再回来,自己就要再给家里人做几天的饭。程晏想着,不由得懊恼地叹了口气。 第六十五章(二) 过了这个寒假,她就要上高二了,功课很紧,寒假作业也不少。前半个假期光顾着玩了,一个字都没动,这几天要加紧补作业了。她写作业的时候,程霖就在她身边玩,或者看她写作业,或者跟她聊天,但程晏总是分不出心来回答,导致这场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乏味极了。 “姐,你说念书好吗?”程霖突然问道,他毫无形象的瘫倒在床上,扭头看着程晏。他一年前就不愿意读书了,不管父母老师怎么劝,依旧决然地从学校退了学,如今正在跟着父亲学手艺。 程晏正在算一道数学题,没听清楚他在问什么,只含糊应了一声,“挺好的。” 程霖的脸蓦的沉了下来,他阴沉的看了一眼程晏,嘴里骂道:“有什么得意的?你念个书就连话都不愿意跟我正经说了?看把你牛气的。” 程霖总是这样,他的脾气跟母亲的脾气如出一辙,总是莫名其妙就开始生起气来。程晏这几年为了不跟他们发生争执,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尽量小心翼翼,但也总有她小心不到的地方。听见弟弟这么说,她不由得愣了一愣,从作业上抬起头来,不解的看着他。 程霖这时更加生气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让他这么生气,也许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学校里的时光,心里颇为怀念,但他不肯承认,只觉得是姐姐让他生了这场气,他也不分青红皂白,嘴里胡乱骂了一通,瞅着程晏的脸涨得通红,眼圈也红红的,嘴张了几次,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子得意,上前一把抓过程晏手里的笔,嘴里说道:“不就是作业吗?谁还不会做?你有什么好鄙视我的?你看我给你做一道题看看!”说着,他在程晏的作业本上乱画一通,接着扔下手里的笔,抱着胳膊挑衅的看着她。 程晏气极了,她哭喊着,心疼的望着作业本。她想像小时候一样跟程霖打上一架,但她小时候都打不过他,更不要说现在了,虽然程霖比她还小上两岁,但身高已然超过她了,打起来,自己估计只有被扔到一边的份。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更加委屈起来,哭的更加厉害了。 “哭啥!”门口突然传来声音,程晏抬头一看,见父亲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望着他们。程晏含含糊糊的说着,想跟父亲告状,但不敌程霖告状的速度,添油加醋的说了她一番。程加桦听了,脸色不由得更加阴沉,对着程晏斥责道:“你一个当姐姐的,还念了这么多书,跟你弟争什么争?你念个书就要上天了?我看你能念出个啥玩意儿?”似乎程霖添油加醋说的话也刺痛了他的心似的,借着由头把程晏骂了一顿,爷俩个这才转身出去了。 程晏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作业也写不下去了。她扔下笔,哭着朝外面跑去,天色已暗,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在自家墙根缩着坐了下来,抽抽搭搭的哭着,不停地抹着眼泪。 “早点开学,早点开学,我就能离开这儿了。”她心里想着,紧咬着嘴唇。 正哭着,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捏着一团纸巾。程晏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郑溪,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她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就算是长辈也不愿意。 程晏猛地站起来,转身要往回走。 “小晏!”郑溪叫到,又生怕被别人听到,扭头朝周围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问道,“你妈回来了没有?” 程晏站住,回头看着他,黑暗中并不能很清楚的看到他脸上是什么神情,她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咋了?谁欺负你了?”郑溪见程晏站定,又摇了摇头,不由得问道。 程晏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关怀,心里感到一阵凄凉,在这个时候,一个外人竟然都比自家亲人更关心自己,她不由得觉得更加委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含糊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 郑溪疑惑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把手里捏着的纸巾塞回口袋。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比程晏的心情好多少,几乎仿佛是一块大石头重重的压在心头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前几天,因着合荼回老家去了,他便也回了趟家,不曾想,父母竟用下跪来逼他娶董家的那姑娘。这桩亲事父母说了好几年了,因着合荼,郑溪死撑着不答应,可是当父母涕泗横流的在他面前做出要跪下来的姿态,他强硬的态度动摇了,他是个很孝顺的人,如果父母打他骂他他还能忍着承受,但是当父母在他跟前示弱,他是一丝一毫也承受不起。望着父母亲那两张已经苍老了的脸,他仿佛能深刻体会到他们是多么希望自己早点娶老婆,好生个孙子给他们带。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自己的态度,但这几天郑溪也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如同一个无助的孩童一样,对这条分叉路口感到迷茫无奈。他爱合荼,除了合荼,他不想娶任何人,但是现实不是那么简单,合荼有家室、有孩子,他也不能自私的为了自己,就让合荼离婚,背上一个出轨的骂名。 今天,他好不容易瞧见程加桦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他以为合荼也跟着回来了,欣喜不已,竟自动忽略了程加桦,想马上见到合荼,跟她诉说,听取她的意见。想到这里,郑溪又叹了口气,他扭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几进房,转身缓缓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合荼回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她刚回来,程加桦就催她收拾行李,让她跟着自己去店里。合荼不耐烦的答应了,又拼命拖延着,想在家里多呆上几天,她借口程晏马上就要开学了,等把孩子送学校去了,自己再跟着去。程加桦还要说什么,但仔细一想,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他总不能为了看着合荼而忽略了闺女。犹豫了一晚上,他终于吞吞吐吐的答应了,说等把程晏一送走,自己马上就来接合荼。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合荼对程加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却也只能忍着。没理占的一方是她,这件事不论说给谁听,她总是不被支持的那一面,除了忍,她还能做什么呢? 店里催的急,程加桦匆忙收拾了就带着程霖离开了。两人一离开,屋子里顿时静了不少,剩下的两个人心头同时都松了一口气。合荼等都等不了,待程加桦一离开,就马上要出门去找郑溪。两个人一见面,自然“小别胜新婚”,先腻歪了一番,才渐渐平静下来,郑溪犹豫着、思考着,要怎么组织词句跟合荼说这件事,他的神情为难,表现的十分明显。 合荼当然马上就察觉了,她从郑溪的怀里抬起头,望着他紧皱着的眉头,问道:“咋了?” 郑溪的嘴张开,又合上,好半天,他才为难说道:“我跟你说了,你别激动。”他了解合荼的脾气,生怕自己一说她就瞬间爆炸了。 合荼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从郑溪的怀里脱出身来,坐直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道:“你说吧。” 郑溪深叹了口气,望着合荼的眉眼,缓缓说道:“我要结婚了。” 合荼不知道那一瞬间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突然觉得眼前暗了,那个她深爱的人霎时变得一片朦胧,怎么也看不清。一阵阵雷鸣在她的耳边炸响,几乎不能让她好好思考,她花了好半天力气,才明白了郑溪的这句话,马上,她的心就狠狠地痛了起来,不可置信的反问道:“你要结婚了?” “对。”郑溪咬了咬牙,说道。他看到合荼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着急的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手兀自在空中悬了半天,无力地垂了下去。 合荼大口的喘着气,怎么也不肯相信郑溪的这句话,在她的心底,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潜意识,她都觉得郑溪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不可能属于别人,不论现在还是将来,然而,他说他要结婚了,他即将跟另一个女人组成家庭,他将要跟另一个女人拥抱亲吻,做她跟他做过的一切事。她不能接受,她也无法接受,她伸出细瘦的手紧紧地抓住郑溪,似乎这样抓着,他就不能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似的。 “合荼?合荼?”郑溪见她仿佛要晕过去了似的,急忙扶住她,轻声喊道。 “不行,不行......”合荼虚弱的哭喊道,“我现在就去离婚,我现在就去跟程加桦离婚,我们结婚好不好?现在就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合荼!”郑溪提高了音量,他担心的望着她,却比合荼镇静的多,“你知道不可能的,就算你愿意,程加桦也不会那么轻易答应的,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能让你这样,你的名声会坏掉的。” “我不在乎!”合荼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你在乎吗?那点子名声,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管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郑溪颤抖着声音,他紧紧地把合荼搂在怀里,心疼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不愿意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也不愿意别人那样欺负你。” 合荼无力地把头埋在郑溪的怀里,哭泣着,哽咽着,她的心痛的快要碎了,然而她却毫无办法。 “我也不想这样。”郑溪缓缓说道,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眼泪咽了回去,“可是我爸妈——我爸妈跪下来求我,我不得不答应他们。” “那我呢?那我呢?” “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你,就算我娶了别的女人,你也是我心里最重要的。” “就算我是你心里最重要的,可是你还是娶了别的女人。”合荼绝望的哭喊道。 郑溪的心被合荼的哭声揉搓的快要碎了,他抱着合荼的胳膊越来越紧,两个人仿佛末日里即将要分离的人一样,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地抓着对方,那是他们唯一生活下去的希望,谁也不肯松手。 母亲回来的时候,程晏被母亲脸上的神情吓了一大跳,只见她神情麻木,眼睛红肿,仿佛已经死了的人一样。程晏看着她呆呆地走进门,连门帘子也忘了掀,就那样挪进去了。程晏待要问话,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写起作业来。 去学校前的那段时间,程晏很明显的感觉到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再也不像平常那样麻利的干活了,也不像以前那样遇见一件小事就对程晏发起脾气,她似乎失去了灵魂,只是麻木的熬着日子。程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只好努力让自己变得安静点,再安静点,房子里虽然住着两个人,却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好不容易熬到了要开学的时间,程晏仿佛解脱似的收拾着行李,想快点逃离这个让人感到窒息的牢笼。 去车站的时候,是母亲送她去的。母亲依旧是那副麻木的、忧愁的面容,话也不肯多说一句,送程晏到车站,连一句道别的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程晏望着母亲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感到有些凄凉,她看着周围来送别的同学的父母,感到羡慕,手里的行李箱沉重的仿佛一块石头似的。她转身朝检票口走去,难过的上了车,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直到四个月之后放假回来,她再次看到母亲的那张脸,心里仿佛照射进了一丝光亮,好像隐约有些明白了。 那时节,她16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偷偷地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高高瘦瘦的,眉目十分清秀,却不多话。程晏性子胆怯,喜欢也只是偷偷喜欢,连好朋友也不敢说,仿佛说出来就好像犯了天大的错似的。这样的暗恋本来是十分单纯美好的,甚至每天枯燥的上课也因为那个男生而变得新奇有趣了起来,直到那天周末放学的时候,她看到那个男生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门,门口站着一个长发女生,温柔的朝他笑着。那个男生也对她笑了,他们对视的目光以及笑容,是程晏从来没见过的,那是一种宠溺的、甜蜜的笑容。那一瞬间,程晏的心仿佛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几乎抱不住怀里的书,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毫不提防的从脸上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从此,她心里的那棵青涩的小豆芽枯萎了,凋谢了,路过男生的书桌时,也不再低头羞涩的笑了。她总是匆匆地路过,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头埋进厚厚的书堆里,即使看不进去一个字。那段时间,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排名几乎到了班里垫底。 有了这样的经历,放假回家后,听着母亲对自己诉说那些故事跟感情时,她突然就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喜欢的滋味,也是失去的滋味。 蓦的,她那颗总是逃避着、害怕着母亲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对母亲的同情与对生活的感喟。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听着母亲诉说,不停地点着头。 也是在那段时间里,郑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第六十六章(一) 只是程晏的懂事和对合荼的理解并没有换来生活的安宁,合荼起初的那阵子情绪低落期过去之后,脾气却越发的暴躁了。她也不管女儿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仍旧如同小时候那般粗暴简单的对待着,惹的程晏动不动就要离开家,逃命般的跑去同学的家里避难。她对郑溪的占有欲也越来越严重了,甚至不愿意让他回家,只要程加桦不在,她就要去找他,像猎人追捕兔子一样的看守着他,这样的关系一度让郑溪喘不过气来,然而这些都被他对她的爱化解了。郑溪总是觉得,这样的情况是自己的造成的,这样的后果也应该是自己要承担的,他变得越来越卑微,几乎讨好一般的爱着合荼连同她的两个孩子,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似的。时间一久,大家好像对这种情况都适应了似的,除了程霖,这个男孩子的脾气跟主见如同他的身高一样,变得越来越明显,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晚上,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月亮高高的悬在空中,往整片大地上挥洒着自己的银辉。那是合荼高二第二个学期结束后的假期,也是程霖被店主批准回家的一个短暂的假期,全家人除了程加桦,都在那个显得有些凄冷的、低沉的客厅里,低着头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似乎是有些不堪忍受这沉闷的气氛,合荼边做着手里的针线活边唠唠叨叨的说起话来,她倾吐的仍旧是那些陈年旧话,都是程晏跟程霖听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的话。在母亲的心里,孩子不管长到多大,仍旧仿佛两三岁的小孩,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合荼还仍旧当他们是那两个天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所以当她说到自己跟郑溪的事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幼子脸上那越来越阴沉的表情。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当中,眉头轻蹙着,一股淡淡的忧愁笼罩着她的脸,仿佛全世界的重担都压在她身上。 正说到最痛心的部分,那故事情节发展到郑溪要结婚的时候,猛地,程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连带着撞得桌子上的杯具稀里哗啦一阵摇动,差点摔下桌来。 “你还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他沉着脸,冷冷的说道,脸上的表情跟程铁龙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合荼愣了愣,程晏也愣了一愣,两人都不解的望着他。 “你是我妈,我不说过分的话,但你觉得你这样做对我爸公平吗?”程霖瞪着合荼,硬邦邦的从嘴里往外吐着词句。 合荼这才反应过来,她扔下手里的针线,冷冷一笑,说道:“你爸还在乎公平不公平?你爸跟他那一大家子,做下的那一堆事,你还不知道?” “我不管那些,我现在只说这件事,你觉得你都结婚了,还在外面找男人,你——”程霖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要点脸面吗?” 合荼的脸色几乎是唰的一下就变了,她浑身顿时变得僵硬,不可置信的看着儿子,不敢相信他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等回过神来,一股怒火从她心底里猛地烧上来,把她那脑中不多的理智一焚而光,她扔掉手里的针线活计,站起来,伸出食指指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骂道:“这是你跟你妈说话的态度吗!我不要命的把你生下来,就为着听你这样说我的?你还有点良心吗!你的良心跟你爸的一样被狗吃了吗!” “你不要骂人!这跟我爸没关系,你自己做下的这种丑事,跟我爸有什么关系!”程霖的脸涨得通红,母子两个互相瞪视着,气氛紧张的似乎一触就爆。 程晏先是慌张了一小会儿,但马上就冷静下来,她假意劝着母亲跟弟弟,心底里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平日里都是他们合伙骂自己一个,如今终于该到他们互相骂了。 合荼被气的脑袋发晕,也不管了,伸手从旁边捞起一个茶壶,作势要往程霖头上砸去。程霖梗着脖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母亲,紧抿着嘴唇,倔强的看着她,躲也不躲一下。 合荼的手停在程霖脑门前一公分,她的动作滞住了,睁大眼睛震惊的看着儿子。好半天,她扔掉茶壶,转身匆匆往卧室走去。程晏从她的脚步声中隐隐的听出来了一丝哽咽,母亲哭了。 这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在他们面前表露出哭意和软弱。一听到这脆弱的声音,程霖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又是抱歉又是恼怒的看着母亲的身影,脸上的表情矛盾极了。 程晏默默地坐下来,看也不看他们,因为她知道,她最好这个时候安安静静的,不然一不小心,战火就蔓延到无辜的她身上了。 经过了这一次,合荼才真正的意识到,两个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再也不肯听从她的思想,做她的忠实的听众了。然而她还不甘心,不相信程晏也跟程霖是一样的,好几次,她都把程晏叫到自己面前,不放心的问一些问题,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女儿的回答。 “小晏,你觉得妈妈做错了吗?”合荼罕见的表现出了温柔,轻声问道。 程晏警惕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咬了咬嘴唇,虽然内心喊着“是的,你做错了!”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真的吗?”合荼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程晏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合荼这才仿佛解脱似的坐了下来,她凄苦的望着女儿,唠唠叨叨的述说起来,“妈妈命苦,小时候爱念书,但家里没钱,念不了,你到该念书的年纪的时候,你爷爷奶奶不同意让你去念书,是妈妈拼了命才争取来的。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贴心的了,你看你那弟弟,唉——”她叹了口气,“你要对妈妈好点,不然妈妈真的什么都没了。” 程晏看着母亲,脸上也相应的表现出一丝同情跟难过,但她的心里却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从那个温暖的夜晚开始,这个家里发生了一些转变,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然而这些转变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程晏不知道这个家里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也看不透,她只是感觉到,心底里的那股子想要逃逸的冲动,越来越明显了。 即便这样,合荼还是时常同郑溪出去约会,并且越来越胆大,越来越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甚至可以跟郑溪手拉着手在大街上走过,丝毫不在意旁边经过的认识她的人的目光。好像她摆出了一副破釜沉舟的气势,然而她并没有什么可以破可以沉的。 程加桦后来也渐渐地释然了,当然,这种释然不是那种放下一切的释然,他无奈的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明白就算自己再严丝合缝的监视着合荼的生活,不让合荼跟那个男人出去见面,但他总有自己要忙的事,总有自己要经营的人生,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看管着她,并且,就算看住了一个人的身体,可是她的心都已经不在自己这里了,把她的身体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然而,他心里又憋着一股子气,就是不想让合荼如愿,如今他也知道郑溪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儿子,他的心里就更加的满意了,仿佛看戏似的看着这两个人各种给他戴绿帽子。现在的合荼在他心里,已经不是妻子了,而是一个敌人,他不管怎样,也要让她不能称心如意。 他跟合荼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几乎每一次都会吵到打起来。他也不能再容忍她对自己跟父母的谩骂,气上头了,甚至会打她,越打心里越气,下手也不知道轻重。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紧绷,仿佛一根细线,随时都会被绷断。这种争吵不管深浅也影响到了两个孩子,程霖还好,一个成熟的男孩子,在家里过的不顺心了,就跑出去外面,家里人也不会管的太严。而程晏,就算出门去一趟同学家,都要经过母亲的同意,行动极不自由,只要放假在家,几乎每一天都要面对母亲那张愁苦的、随时会爆发出脾气的脸。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家像地狱了,也越来越觉得生活十分压抑,加上升了高三,压力陡然大了起来,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只有仅有的那几个同学来家里找她的时候,她才能稍微觉得轻松一点。 高三第一个寒假时间并没有多长,开学前两周,程晏就得回到学校里补课。那天天很冷,她正在写作业,初中的几个好友结伴来到她家里,死活求了合荼,才带着程晏出去玩了一会儿。程晏出门的时候,合荼千叮咛万嘱咐,天黑前一定要回来。程晏皱着眉头,勉强答应了,她故意做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然而内心却倔强的反驳道:“我就不回来!你能拿我怎么样!” 三个女孩子玩的十分开心,开心到忘记了时间,等天黑了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的时候,程晏才依依不舍的说道:“我要回去了。” “都这么晚了,别回去了!”一个女孩子撺掇着说道,“去我家睡吧,我让我妈给你收拾一张床出来。” “那我妈要是骂我怎么办?” “你就说你是在我家睡的,没关系,等会儿我让我妈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一下不就成了?” 程晏抿着嘴开心的笑了起来,她攥住两个小伙伴的手,高兴地蹦跳着朝前走去。朋友的妈妈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就站在一边忐忑不安的听着,直到那个阿姨挂了电话,笑着说母亲同意了,她才高兴地欢呼起来,两个小姑娘钻进屋子里,互相拉着手说起心里话来。 这一个晚上,是她过得最开心最自由的一个晚上。 然而,第二天回家的路上,程晏碰到了出门的母亲。她的脸色本来挺明媚的,打扮的光鲜靓丽,大概是要去跟早就约好的朋友们见面,然而远远看到程晏的时候,她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了下来,等走近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女儿,嘴里低声骂道:“我看你现在翅膀长硬了,敢在外面过夜了?你等着,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吓得程晏浑身一抖,惊慌失措的在原地站住,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看不清母亲的身影了,程晏才胆战心惊的回过身,瞧着母亲那神情,她是不会放过自己了,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程晏几乎是哭着回家的,家里空无一人,她打开门,却不进去,坐在台阶上,手足无措的思考着面对母亲的办法。她想起以往母亲对自己严厉的责骂,就连自己吃饭时不脱外套都会被斥责一通,那些词句现在想起来真是仿佛要把心一块一块割下来的痛。她回忆着,从自己记事时回忆起,母亲对她表现出来的温柔竟没有多少个场面,在她心里盘踞着不去的,都是那些污言秽语仿佛骂仇敌一样的话。那些脏话她从小听到大,不知平白无故受了多少委屈、哭过多少次。她绝望的回忆着,太阳挂在空中,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母亲回来会怎么收拾她呢?她恐惧的想着,会不会......会不会...... 越想,她越觉得人生没意思,正是十七八岁、正值青春的小姑娘,却有了轻生的念头。再加上,在学校里念书那么辛苦,在同学们面前,她总是觉得很自卑,不敢交往朋友,即使有了好朋友,也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别人交谈时不小心提到自己的名字,无意间说出来的一句话,她都要琢磨好半天,生怕自己哪里不小心做错了,惹了别人生气。这样小心翼翼的生活,她似乎已经过够了,这样的人生,恐怕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这样绝望的想着,程晏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屋里走去,在抽屉里不停翻找着,在地上堆起了一堆感冒药片。 “这些吃下去能死吗?”程晏心里想着,她忽然有些紧张,急促地喘着气,心底里却升起一股即将要解脱的欣喜和希望。 “不管了,先吃了再说。”她手忙脚乱的拆开药盒,拿出药片,往嘴里胡乱一塞,用水吞服了下去。她在母亲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颇为郑重的对着镜子收拾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外表,静静地等待着,然而,却什么都没发生,她甚至连一丝身体反常的反应都没感受到。 程晏不安的站了起来,估摸着母亲回来的时间。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在电视上看过的别人割腕的场面,也许,只能这样了。程晏咬了咬嘴唇,朝着厨房跑去,她紧张的拿起那把锋利的菜刀,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闭上眼,紧咬着嘴唇,脸几乎皱成了一个团子。 “没事的,没事的。”她安慰着自己,“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你再也不用忍受他们骂你了,也不用再每天拼命鼓励自己生活下去了,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右手加重了力气,狠狠地在左手腕上划了下去。 第六十六章(二) 郑溪正在仓库里清点货品数目的时候,自己住处那边隐隐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一开始,他没当一回事,但那敲门声经久不息,他放下笔记本,走到门口,疑惑地朝外看去。 只见程晏一只手捏着手腕,不停抽噎着,拼命砸着自己家的门。 郑溪急忙快步走过去,一眼就看见那已经湿了半个袖口的血迹,那血还在源源不断的朝下流着,程晏脸色苍白,哭的喘不过气来,慌乱的透过泪光看着他。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出血了?”郑溪也慌乱起来,他抓住程晏的手腕,哄着孩子松开右手,在阳光下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见那伤口深可见骨,十分恐怖。他急忙在口袋里翻找着,拿出一叠纸按在伤口上,焦急说道,“你按着,不要再让血流出来。” 程晏此时已经慌了神,只听着郑溪的话行事。她跟着郑溪跑到停车场,上了车,往医院奔去。好在没有割破血管,只割伤了筋脉,需要做个小小的手术缝合一下。郑溪这才放下心来,在程晏对面坐下来,担心的问道:“怎么了?你跟叔叔说说,怎么会伤成这样?” 程晏垂着头,她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听见这句问话,她抬头看了郑溪一眼,目光里幽深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摇了摇头,又垂下了头,不肯说一句话。 郑溪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准备给合荼打电话,却被程晏眼疾手快阻拦住了,她有些慌乱,摇着头说道:“不要跟我妈说。” “为什么?” “她会打死我的。”程晏说着,又无力地垂下头去。 郑溪看了她几秒,把手机放回了口袋,劝道:“没事,医生说不碍事,做个小手术就行了,疼吗?” “不疼。”程晏倔强的说道,从那语气中,郑溪竟听出了一丝合荼的影子,曾几何时,合荼也是这般独自承受着,一个苦字也不愿意跟他说。 然而,就算程晏怎么害怕,合荼总归是要知道的。把孩子送进手术室的时候,合荼惊慌失措的赶来了,她捋了捋额边的碎发,急的快哭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郑溪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安慰着她。合荼松了口气,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喃喃说道:“我就只是骂了她几句,怎么她这点承受力都没有,还要去寻死?” 郑溪看着她的后脑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不停的抚慰着她的背,想让她平静下来。 “等孩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再说吧。”郑溪略微停顿了一下,“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压力太大?”合荼瞪大眼睛看了郑溪一眼,“学习能压力多大,她现在能念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幸福了,像我小时候,想念书还念不成呢!” 郑溪无言,合荼总是这样,能把不相关的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两个人在手术室外等了一会儿,程晏就被推出来了,她还在麻醉中,闭着眼睛陷入睡眠。合荼一把抓住手推车,担心的看着女儿,嘴里不停叫喊着。护士不耐烦的说道:“麻醉还没过呢,你叫她也听不见。” 郑溪拉住合荼的手,抱歉的对着护士笑了笑,低声说道:“没事,已经好了,你别担心了。” 程晏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那张带着惊慌担心又故作镇静的脸,她的反应有点迟钝,还以为自己在家里睡觉,但是看到那洁白的墙壁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平静的心里霎时涌起一阵惊惧,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有责备她,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合荼一句话也没说,她向来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尤其是表达爱,她只是忙前忙后,甚至就连掖被角这种小动作也翻来覆去做了很多次,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其实,在程晏看不到的时候,她问了医生很多遍,就怕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医生跟她保证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才渐渐放下了心。这件事肯定要跟程加桦说的,但是程加桦到了,郑溪就得走了,合荼突然感到有些脆弱,她不舍得的看着郑溪,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 程晏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回家了。她的左手腕上包着略有些泛黄的纱布,藏在袖子里,试图作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是那些邻居,不管好事的还是不好事的,都已经知道了,挤在她旁边好奇又疑惑地看着她,跟程加桦和合荼不停打问着。程加桦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合荼紧皱着眉,只是不耐烦的应答了一两声,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进了门,周围这才安静下来。 “这就是你做下的事!”合荼的暴脾气又被点燃了,冲着没精打采的程晏斥道,“死也没死成,还让外面的人这么说,丢不丢脸!” 程晏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程加桦阴沉着脸坐到沙发上,虽然没说话,但是他的神情依旧表现出了对程晏的责备。 “之前我忍着没说,是看你还没恢复过来。你现在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连饭都不让你做,你每天只要念好书就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要去寻死,既然寻死了,你一个劲死掉好了,你咋还活着?你做这件事表现给谁看呢?”合荼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隔着一米都快喷到了程晏的脸上。程晏紧紧地握住拳头,拼命忍耐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妈!”程霖喊了一声,站到了程晏的前面,挡住了合荼凌空飞来的唾沫星子,“别说了,都已经发生了,你现在骂我姐有什么用?” “你看看那个死样子!”合荼用食指指着缩在程霖身后的程晏,“跟你爸一模一样!好的没学来,坏的全学了个遍!” 这句话仿佛一根点燃的火柴引爆了充满煤气的空气似的,再次引起了合荼跟程加桦的争吵。程加桦虽然不会吵架,话也没有合荼骂的多,但偶尔说出嘴的话又毒又刺人心,惹的合荼叉着腰快要气的爆炸开来。在这个时候,程霖跟程晏仿佛变成了一个人似的,两个孩子默契的交换了眼神,溜出了门,留给了父母争吵的空间。 “真的烦!”程霖在台阶上坐下来,望着天空重重的吐了口气。 程晏在他旁边坐下来,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腕。 “还疼吗?”沉默了几秒,程霖突然问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旧有些担心的望着程晏。 “不疼。”程晏有些受宠若惊,她垂下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同意爸妈离婚吗?”程霖又问道,他的话题转的十分生硬,生硬的自己都觉得尴尬,“如果爸妈离婚了,你打算跟着谁?” “我谁也不跟。”程晏说着,声音虽轻,但表达出来的东西却很坚定,“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霖叹了口气,把目光重新转移到蓝蓝的天空上,发起呆来。 程晏做出来的事跟她的外表表现出来的十分不符,在高考结束准备填写大学志愿的时候,她毅然决然的填了离家最远的一个城市的大学。她也不管大学好不好,也不管专业选的好不好,她唯一在乎的,是离家越远越好。父母当然是不同意的,但是表格已经提交了,没办法修改,他们只能软磨硬泡,逼着程晏重新复读,好让她上离家最近的大学。程晏死活不同意,她虽然哭、虽然闹,但是意志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管父母是骂她、还是求她。 “你看,你跑那么远,万一生个病什么的,爸妈都照顾不到你,你不是让我们两个老人隔着这么远白担心吗?”程加桦愁眉苦脸的劝着,“你在家里,家里也热闹一些,我回来还有个笑脸人,还能有人稍微照顾一下我这个半老头子,你看看你妈,现在恨不得跟我离得越远越好,你舍得让你爸孤苦伶仃的,在这个家里过活下去吗?” 程晏垂着头,不看父亲,内心却一片漠然。 “你要走,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想着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不要命的把你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吃的穿的都给你最好的,你现在就是这么孝顺我的?你还选了那么远的一个大学?我供你上这几年学,你就学了个这出来?你看看你刘婶家的那个闺女,哪也不去,就守在父母身边,我咋那么羡慕人家呢?生了个这么好的闺女!再看看你,一个女孩子你跑那么远干什么!你有想过你妈吗?想过你弟吗?想过我们这一家人吗?”合荼是这么“劝说”程晏的。 “女孩子怎么了!”程晏忍不住了,反驳道,“女孩子就不能自己出去闯出一片天来吗!” 合荼冷笑一声,说道:“女孩子,你一个女孩子你还想闯出一片天?你看看你小姨,出去闯了个啥回来?连你姥姥姥爷都差点不认她了!还有你姑,你姑是念书念的挺好,但还不是三十好几了一个对象都没找着?还不是听你爷爷奶奶的话辞了工作乖乖回来相亲结婚?” “你听你妈的!”在这个问题上,程加桦跟合荼结成了短暂的同盟,“这都是前人走过的路,没什么好结果的,你书念的再好,你工作找的再好,还不如乖乖呆我们身边,等到了年纪,爸妈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的日子过的舒坦着呢!何必跑那么远,吃那些苦,让我们白担心!” “找个好人家?”程晏气的脸色通红,倔强的说道,“我不结婚!谁爱结谁结!我觉得挺好的,我就要去那里上学,你们别劝了,我不会听的!” “你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合荼气的脸发白,对着程加桦骂道,“这个野性子,我也不知道跟了谁的!你想去你去好了,我一分钱都不给你,我看你能念出来个什么!” “我可以去助学贷款!”程晏喊道,她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打听好了一切,她自己的选择,不论产生什么后果都自己愿意承担。 这句话堵的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程晏眼含着泪水,转身跑出去了。她站在太阳底下,深呼吸了几口气,安慰自己道:“没事,你可以做到的。” 但她忽略了一点,就算是助学贷款,也是需要父母签字的,这个办法,凭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做到。她愁了半个月,眼瞧着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然而父母仍旧倔强的不同意她去那里念书,甚至策动了全家族的人来说服她,连爷爷奶奶都上阵了。程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重要性,竟惹的全家人来劝说她不要去念书,去复读,奶奶甚至还说,一个女孩子,念到高中就算了,还念什么大学,不如现在早早的嫁人,看她还这么倔不。这话当然不是当面对她说的,但当她从程思温的嘴里听到的时候,依旧气了个半死,从此对爷爷奶奶的印象一落到底,再也不肯去爷爷奶奶家了。然而这家人,她唯一觉得有希望支持自己的,就是小叔跟姑姑,他们都是爱念书的人,肯定会理解自己的。可是小叔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想找到他的人都难,那剩下的就只有姑姑了。程晏抱着这一丝微弱的希望,打算哪天去找姑姑,让姑姑劝说父亲同意她念书,然而这个希望,也在八月中旬的某天被终止了。 在她策动姑姑之前,姑姑就已经被父亲策动了。 那天下午,程晏正躲在院子里看书,加纪叔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加意姑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她跟前的时候,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程晏抬起头,警惕的看着他们,心里微有些失望,不过她一声不吭,等着他们先说话。 “小晏——”加纪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了起来,仍旧是那一套老话,无非是父母把她带大是多么的难,让她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让程加桦跟合荼为难。程晏冷笑一声,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不是我,你不懂的,你别劝我了,我不会听的。” 加意见程晏如此倔强,狠了狠心,把自己拿出来做了个典型的反面例子,开始劝说起程晏来。程晏听了一半,站了起来,和上手里的书,冷冷说道:“姑姑,我本来挺羡慕你的,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羡慕了。”她越过两个人,朝院子外面走去。程加纪跟程加意愣在原地,好半天,两个人才皱眉说道:“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教的,教出了这么一个野性子!” 程晏的希望落空,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找郑溪,让郑溪说服母亲,好让自己有一个能支持的人。一想起郑溪,程晏的心里就感到有了点依靠,这个郑叔叔一向对她还是挺好的,上学念书的时候,他也曾来看过自己好几回,带了好些好吃的好用的,竟比亲生的父亲对她还要好。再加上母亲那么爱郑叔叔,一定会听郑叔叔的话来支持自己的。一想到这里,程晏的心里稍微有了个底,趁着全家人吃午饭的时候,她一面表达着自己绝食明志的决心,一面抱着书偷偷溜到了郑溪的住处门前,敲响了门。 郑溪还不知道这件事,自从程加桦回来以后,他跟合荼也没见过面,这时听程晏说了,他思考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说道:“小晏,不是叔叔不支持你,叔叔是觉得,你妈说的也挺有道理的。你看你妈,身上病又多,人又爱多想,你在家里的时候,她还有个倚靠,你走了,她想靠也没人靠,那你想想,你妈得多难过。” “她还有你。”程晏说道,在心里又默默地接了一句,然而我只有我自己。 “我的地位能跟你比吗?你是你妈的亲骨肉,我只是一个外人,在她心里,你永远都比我重要。”郑溪劝着,眼瞧着程晏的脸色由红润变得铁青,自己的一番话还没说完,程晏就唰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冷冷说道:“郑叔叔,我以为你会跟别人不一样,结果你还是跟他们一样的。”她失望的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这间狭窄的屋子。重新站在阳光下面,她感到心里泛起一阵绝望,那绝望仿佛涌来的潮水,渐渐将她淹没,让她觉得浑身不停冒着寒气。 不想回家,但也不知道去哪里。程晏抱着书,缓缓地朝前面走去,越过自家的门庭,走上那石子铺的路,她看着身边广袤的一切,天地之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 程晏叹了口气,在路边蹲了下来。她把头埋在书本上,闻着那浅浅的墨香,心里不由得越发难过了。正在自叹自怜,头顶上忽的传来声音,有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弯腰问道:“小姑娘,你知道合荼家是哪一家吗?” “嗯?”程晏疑惑地抬起头,面对着阳光,她并不能看清眼前的人的模样,只觉得那人沐浴在阳光里,仿佛神一般的散发着光芒。程晏呆呆地看着她,缓缓地站起身,这才发现那人比她要高出一个头,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鼻梁上架着硕大的一个墨镜,头上还包围着一块紫色的纱巾。 “你是?”她问道,疑惑地看着那人。 那人笑了笑,说道:“我是合荼的朋友,你知道她家是哪一家吗?” “合荼是我妈,你到底是谁?”母亲的朋友自己大多数都见过,但眼前的人气质非凡,一看就觉得跟母亲不是一路人,母亲哪里来的这么一个朋友,自己竟不知道? “你是合荼的女儿?你是程晏?”那人惊喜的看着她,摘下墨镜,微眯着眼睛看着她。 程晏被眼前的人的外貌顿时吸引住了,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她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虽然那张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但依旧显得活力十足、美艳动人。程晏呆呆地点了点头,目光一刻也不得离开那张脸。 “我是秀寒,我是你妈的朋友。”秀寒笑了起来,她抬手摸了摸程晏的脑袋,开心的笑了。 第六十七章 程晏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跟耳朵,秀寒居然站在她面前,就是那个唱歌很好听、很有名的大歌星!自己家里的墙上现今还挂着她的海报呢!可是她怎么会跟妈妈是朋友呢?而母亲也从来没对自己说过,她有这么一个朋友。程晏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那张美丽的脸还在自己眼前,生动的朝自己微笑着。 “天哪。”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秀寒感叹着,打量了一下程晏,见她抱着书,问道,“你要去哪里?” 程晏这才反应过来,她蓦的掉回到现实,不由得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强笑着,“我家就在前面,我带你去吧。” “好。”秀寒微笑着,跟在程晏的后面。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看着这周围的景色,原来合荼一直生活在这么美丽的环境里,她不禁有些羡慕。 走到自己家门前,程晏停住了脚步,远远的,她听见从屋子里传来一阵争吵,想必父母又吵起来了。她不愿意让秀寒看到自己家里是这副丧气模样,便转头说道:“你等着,我去叫我妈。” 秀寒已经重新戴好了墨镜,她笑着对程晏点点头,那争吵声她也听见了,只是久别重逢,欣喜跟激动在她的心里占据了大半部分,让她不愿意去猜想合荼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那垂在门口的帘子被缓缓掀开,合荼从门里探出头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秀寒摘下墨镜,在阳光下对合荼微笑着。她已经做好了两个人相拥而泣的准备,内心激动地仿佛一百面鼓同时敲响了似的。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合荼只是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就把身子缩回了那略显得阴暗的房间里,再无动静了。 “嗯?”秀寒皱起了眉头,不解的看着那还在晃动着的帘子。 紧接着,程晏从里面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走到秀寒跟前,她说道:“我妈说她不认识你。” “什么?”秀寒更加不解了,她探头看向程晏身后的门,急性子的她再也忍耐不住,迈步就要往里面走去,被程晏眼疾手快的拉住了。程晏低声说道:“阿姨,你别进去了,我爸妈在吵架呢。” “吵架?”秀寒停住了脚步,她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妈真的说不认识我?” 程晏点了点头,她怀里的书已经不见了,但是眼睛里却多出来了什么东西,让人看不清的东西。 秀寒垂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苦笑道:“你妈的性子啊,还是这么倔。”她叹了口气,无奈的笑了笑。 “你真的跟我妈是好朋友吗?”程晏拉着她的胳膊,朝边上走了几步,低声问道。 “嗯。”秀寒沉浸在失落当中,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听我妈说起过,你们——是闹了什么矛盾吗?” 秀寒苦笑,“矛盾?我们没闹过什么矛盾。”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戴上墨镜,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道,“既然她不肯认我,那算了,我也不强迫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短短的几分钟,她已经叹了十几次气了。 程晏抿着嘴唇,看了秀寒几秒,突然说道:“我妈——我妈,变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也不知道,她眼睛里看到的,永远都是一个妈妈,尖酸、刻薄、爱争吵,就连表达爱也是那么的僵硬,仿佛有人拿把刀架在脖子上似的。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仿佛仙女一般温柔的人,她突然觉得,也许母亲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几乎不经过思考,这句话就被说了出来。 秀寒定定的看着她,眼里的苦涩更甚了,她点了点头,叹道:“是人,都会变的。” “我想听你们的故事。”程晏鼓起勇气,望着秀寒,说道。秀寒愣了愣,有些为难的看着她,但马上,就点头表示了同意。 “我从来也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既然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吧。”她探头往程晏身后看了一眼,担心的问道,“你跟我出去,你妈妈不会担心吧?你去跟她说一声。” 程晏冷笑了一声,低声说道:“他们会担心我?他们只会担心他们自己。” “嗯?”秀寒没听清,疑惑地看着她。程晏重新挤出微笑,说道:“没事,他们不会担心的。我知道有个好去处,我带你去吧,不然你走在大路上会被人认出来的。” 秀寒看着小姑娘,温柔的笑了,“我的车就停在那边,我们去我车里就行了。” 程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许是秀寒本身带给她的一种安全感。两人肩并肩走到马路边上,那边果然停了一辆车,一个男人正站在车门边,担心的看着她们。程晏咬了咬嘴唇,心想,自己看来真的想多了,人家又有钱又有名,肯定会把自己的安全保证好,哪里轮得着自己来考虑。她突然觉得有些自卑,小心翼翼地看了秀寒一眼,但秀寒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温柔的笑着,拉开车门,让程晏先坐了上去。 两个人坐定,秀寒才问道:“你妈妈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程晏略微思考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挺好的。” “你爸跟你妈经常这样吵架吗?他们感情不好吗?”秀寒关切的问道,那脸上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 “还行吧。”程晏抿了抿嘴唇,“他们,感情挺好的,吵架也只是偶尔吵。” “那就好。”秀寒松了口气,又笑了,“你妈妈从来没对你说过我跟她的事吗?” 程晏摇了摇头。 秀寒望着车顶,回忆起当年的事,她的心里又是苦涩、又是喜悦,说话的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程晏认真的听着,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她努力的集中注意力,想把秀寒讲的那些陈年往事兜揽到自己的脑子里。一番诉说终于落了幕,程晏暗暗松了口气,这番倾听竟比在母亲跟前还要让她感到疲累,但看着秀寒那张美丽又真诚的脸,她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再次挺直了背,做出感兴趣的样子。 “没想到,我妈以前是这样的人。”程晏感叹着,心里的漠然又添了一层。 “是啊。”秀寒笑道,“但听到你说她如今过的也挺好,我也就放心了,只要她开心,我这个做朋友的,也没什么希求了。” 程晏垂下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秀寒望着她的头顶,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还没开口问,只见程晏猛地抬起头来,眼眶中满蓄着泪,可怜兮兮的说道:“秀寒阿姨,你一定要帮我!” “啊?”秀寒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了?” 程晏抽抽搭搭的,却并不抬手擦掉脸上的泪,她声泪俱下,哭诉着自己这几个月来所承受的一切。一席话说完,直听的秀寒心里唏嘘,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呢?合荼怎么会不让你去念大学呢?”她不可置信的问道。 程晏哽咽道:“我也不知道,他们逼着我,逼着我放弃一切——”她并没有说出父母提议让自己复读的话,所以秀寒只是觉得程加桦跟合荼铁面无情的想要让程晏放弃念书,从此嫁人,开始相夫教子的一生。 “真不像话!”秀寒罕见的发起脾气来,“合荼自己心里有多想念书,我不是不知道,怎么会不让你去念书呢?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程晏涕泗横流,可怜巴巴的仰望着秀寒,哭道:“阿姨,如果我误会了,我还会来求你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离开学就只有半个月了,我连能不能去上学还是一回事......我真的想念大学,真的!你帮帮我吧!” 秀寒皱着眉头,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她自己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如今看见程晏,从心底里已经拿她当自己孩子看了。瞧见程晏哭的这么可怜,让孩子伤心的,只是念书这件事,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竟让这孩子这么为难!秀寒咬了咬嘴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替程晏擦干泪,坚定的说道:“小晏,别哭了,就算你爸妈不让你去念书,阿姨帮你,阿姨给你出学费!” “真的吗?”程晏惊讶的看着秀寒,眼角又落下两滴泪。秀寒的心都快要化了,那张小脸,让她蓦的想起当年的合荼来,若是合荼在她跟前这么哭,这么求自己,就算让自己倾家荡产去帮她,也是愿意的。但秀寒马上又苦涩的笑了,合荼那个倔脾气,自己又不是没体会到过,她哪能会求自己呢,恐怕连眼泪都不愿意在自己跟前掉。 “放心吧,阿姨说到做到。”秀寒帮程晏把脸擦干净,看着她情绪稳定下来了,才说道,“但是,你不要在心里存了对你爸妈的偏见,也许你爸妈是有什么难处,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才——” 她还没说完,话就被程晏打断了,“阿姨,我家里经济没有任何困难,别的我不说,我爸妈给我弟弟置的那些玩具,加起来都够我上一年的学了。他们就是单纯不想让我去念书,想让我留在家里伺候他们。” 秀寒叹了口气,程晏始终还是年纪小,看事情就不能看得全面,自己也不能全信了她的话。但是答应帮程晏出学费这件事,秀寒却是对此没有任何异议跟犹豫的,从她出道到现在,赚的钱也够了,自己也并不打算组成家庭、生养孩子,留着这么多钱干嘛用呢?不如拿出来帮帮合荼的孩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她正沉思着,忽听程晏又小心说道:“阿姨,你能——你能让我跟你走吗?我不想在家里呆了。” 秀寒的眉尖蹙了起来,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严肃的说道:“小晏,阿姨答应帮你,但并不是要帮你跟家庭决裂。这件事我不清楚原委,但我知道你爸妈是爱你的,可能他们的表达方式不对,但你不能就这样处理一件事,会伤了你父母的心的,知道吗?” 程晏紧张起来,生怕秀寒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反悔了帮自己,急忙点点头,低下头不说话了。 秀寒叹了口气,朝窗外看了一眼,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往上面抄了一组号码,递给程晏,说道:“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不要让你爸妈担心了。还有——”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你再跟你妈妈说说,就说我明天还来找她,她如果真拿我当朋友,就出来见见我。” 这一天,程晏仿佛在做梦似的,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总归事情是解决了,自己可以去上学了,可以远离这个都是噩梦的地方了。这样想着,就连做梦的时候,她都不禁笑了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来了,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她拿了个馒头就躲出了门,蹲在石子路上等待秀寒,一直等到中午,才看到那辆车开过来。程晏急忙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大步朝那车走去。 秀寒打开车门,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合荼,不禁大感失望。 “你妈妈还是不愿意见我吗?”她问,有些没精打采。 “嗯。”程晏犹豫着,说道,“她——她说——” “说什么?” “她说,她不认识你,也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朋友,怕是你认错了。” 秀寒心里一痛,不敢相信的再问了一遍,听到那句话清清楚楚的钻进自己的耳朵里,她颓然坐倒在车座上,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对不起,阿姨,我没做到......” “跟你没关系小晏,谢谢你。”秀寒戴上墨镜,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的泪水,故作镇定的说道,“好了,阿姨先走了,等你快要开学的时候,你把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钱。” 程晏还要说什么,但那车门迅疾被关上了,车轮激起一阵灰尘,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程晏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她心里有些难受,有些愧疚,但她努力说服着自己,让她的心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 其实,她昨天下午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里屋的小床上,面前摆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条裙子,一个随身听和几盘磁带。她看到那磁带上写着秀寒的名字,也看到了母亲眼里的不舍跟怀念,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走了吗?”合荼听到程晏进来,头也没抬,低声问道。 “嗯。”程晏闷闷的应了一声,坐在了床边的小板凳上。 合荼叹了口气,怅然道:“是我对不住她。” 程晏默默地看着母亲,她不打算把自己经历的一切说出来,也没有说出秀寒要她告诉母亲的第二天的约定,她近乎冷漠的保守着秘密,只为实现自己能上学的目的。 她缓缓地走着,背渐渐挺直,眼里的愧疚消退去,在阳光下微微眯了起来,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可是,这种强大的气场只显露了一秒钟,接下来,她的眼前一暗,眼前熟悉的景色消失,她如同坠进了一口黑井,什么知觉都没了。 第六十八章 程晏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她不明所以,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吓了她一跳。 “终于醒了。”程加桦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合荼也在旁边,一脸担心的望着她,嘴角却弯出倔强的弧度,一句话也没说。 “姐,没事吧?”程霖也凑了过来,关切的问道。 程晏看了他们几眼,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你晕倒了!要不是我出去看见,你都不知道会躺到啥时候!”程霖嘴快,噼里啪啦的说道。 “晕倒了?”程晏回想着,似乎隐隐能想起来了。 “大夫说你压力太大了,想的太多,没休息好。”程霖又说道,被合荼打了一巴掌,斥道:“话那么多!出去玩去!”看着程霖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再次给程晏掖了掖被角。 “唉,算了。”程加桦叹道,他望着程晏,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添了几层,看起来既疲惫又苍老,“你如果想去念书,就去吧。” 程晏惊讶的看着父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她回头看看母亲,见母亲别过头去,心里一阵涩然。 “我还能咋办,你都这样了,也不能逼着你......”程加桦说着,又叹了口气。 合荼在床边坐下来,把头扭过去,她飞快的看了程晏一眼,压抑着情绪,低声说道:“你看看,你这样,出去那么远,我们怎么放心?身体这么差......又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爱说话,万一被人欺负了,生个病啥的,那么远,我们飞也一下子飞不到你跟前......” 程晏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她的心似乎被人戳着,一下又一下,生硬的痛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父母表达对自己的爱,咀嚼起来是那么的生涩,又是那么的感人。但是仅仅只用感人来形容她此时的感受,又远远不够。程晏紧紧地抓住被角,咬着嘴唇,也不能阻止喉头的哽塞和眼泪的涌出,她委屈的哭起来,仿佛谁把天大的宝贝抢走了又还给了她似的。 “别哭。”程加桦着急起来,“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程晏摇了摇头,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程晏去上学的那一天,父母把她送到了车站。她要搭这班车到市里,再坐动车去学校所在的城市,旅程不止一两天。母亲在家还要照顾弟弟,不能送她去,父亲也只能送她一程,就要回去店里忙生意。分离的这一刻,程晏猛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背着书包,拎着行李箱,虽然身体瘦弱,却觉得自己能撑得起一片天地。 跟母亲和弟弟分离的时候倒没什么,可能父亲依然在自己身边,程晏觉得自己还有个靠山,但等到了父亲要跟自己分别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程加桦把行李箱塞到她手里,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叮嘱道:“爸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自己要一个人去学校了。”他望着女儿湿漉漉的脸,不由得笑了,“哭啥,去上学,你哭啥,不哭。自己一路上要当心,不要睡着了,让人把行李偷了,记住了吗?” 程晏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拼命想把哭意憋回去。 程加桦低头,在口袋里寻摸了半天,找出三张红票子来,塞到程晏口袋里,说道:“去了学校,先去报名,把宿舍弄好,想吃啥自己就去买,不要委屈了自己,没钱就跟爸要,跟同学也不要吵架,那么远,发生什么事爸妈也不能一下子到你身边。有什么委屈就忍着点,好好念书才是正经,记住了吗?” “记住了。”程晏哽咽着,不敢看父亲,一看到父亲那张已经显出老态的脸,她就要忍不住嚎啕大哭。 “好了,别哭了,前段时间不是闹着要去上学,现在真要去了,又哭哭啼啼起来。”程加桦故作责备的看着女儿,但马上又笑了起来,“别哭了,到检票的时间了,赶紧进去,这一路坐到尽头,就到了,车站有学校的车接,别坐错了。” 程晏再也没时间哭了,在广播的催促下,她转身朝着检票口疾步而去,渐渐远离的她,并没看到在她的身后,程加桦抬起手,迅速地擦去了眼角的泪。 直到坐上了车,程晏的心绪才渐渐地平定了下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旁边人的帮助下,把行李放到座位上方,在窗边坐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埋藏在心底的新鲜感渐渐压过了悲伤。她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听着音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仿佛是在看一部精彩的默片。 蓦的,手机响了,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程晏急忙接起来,那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是秀寒。 “小晏,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啊?”秀寒有些着急,担心的问道。 程晏笑了笑,如今她的心安定了许多,便把原委说了一遍。 秀寒放下心来,这才笑道:“你看,我说你是误会你爸妈了吧,哪有父母不疼儿女的。行,既然你已经去学校的路上了,那就照顾好自己,要是需要什么,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离你那也不远,抽空了我也会去看你的。” “谢谢阿姨。”程晏到过谢,挂了电话,嘴角浮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十几年来,这是她觉得最开心、最满足的一天了。 到了学校,忙碌的日子就开始了,她沉浸在新环境的激动跟兴奋里,很快就忘记了那常日沉闷的、又经常爆发争吵的家。直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她才接到弟弟的电话,说父母已经离婚了,原本父亲是不同意的,但母亲愿意净身而出,什么都不要,父亲这才同意了。 “我俩的户口也都上在爸户头上。”程霖又接了这么一句。 “那妈呢?”程晏急忙问道,她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她什么都没有,住哪儿去?” 程霖冷笑一声,说道:“还有个人,你忘了?” 程晏心里一震,猛地想起郑溪来,但郑溪也已经结婚生子,就算他接纳了母亲,那这又算是什么关系啊。 “爸真的什么都没给妈吗?爸那么狠心吗?” “他们吵了这几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听的都烦了。签离婚协议书那天,两个人就跟仇敌一样,要不是我拉着,又要打起来。”程霖唏嘘着,又问道,“姐,你啥时候回来?我——我想你了。” 程晏又感到一阵惊讶,这个弟弟,平日里跟自己的争吵最多,突然听他这样说,她都觉得有点不正常。 “今年回不去了,我要做兼职,赚下个月的生活费。”程晏说道,虽然她心里也想念着家里,但却并没有要回去的冲动,再加上父母已经离婚,这个家支离破碎,就算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好吧。”程霖失落的应了一声,沉默了两秒钟,他挂掉了电话。 程晏的“不回去”并不只是“今年”,接下来的几年,不论父母和弟弟怎么打电话,她竟然都坚持着“不回去”的信念。她的年纪虽轻,但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她几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甩脱掉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想要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然而这过程艰难无比,需要承受很多,但她依然坚持下来了。在她工作第一年之后,父亲再婚了,半年之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她又有了一个弟弟。至于母亲,联系却渐渐越来越少,程晏几乎不知道母亲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不是还在跟郑溪在一起。母亲不肯说,她也不问,便忙活着自己的事,企图用忙碌来冲散远离家庭的孤单。 终于那天,在母亲声泪俱下的倾诉中,程晏第一次答应了要回去看看。 她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觉得有些胆怯,好在男朋友陪在她身边,她也不用操心什么。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她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县城里,行走在街道上,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沧海桑田的感觉,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看,这就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程晏指着周围的环境,对男朋友说道。 如今父母离婚,母亲已经不在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院子里了,而程晏也并不想回到那里。那个大房子里,现今住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跟一个陌生的婴儿,这并不是程晏能淡然接受的。她比照着母亲给她的地址,一路寻到了母亲的住处。那是一个狭小的小院子,有些逼仄陈旧,门紧紧的扣着,里面悄无声息,似乎没人。 程晏抬手敲响了门,很快,一阵脚步声迎了出来,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程晏顿时惊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幕,那个瘦小的、有些佝偻着的身影,那张苍老的、疲倦的、忧愁的脸,那还是自己的母亲吗?在程晏的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打扮的十分光鲜亮丽的,在人前不管自身多狼狈,都要表现出一副自信的神态来。但是,那张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震惊、那么的小心翼翼,绝对不是她印象中的母亲。 “妈?”程晏犹豫了几秒钟,叫了一声。 “小,小晏?”合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女儿现今比她高出了好多,十分靓丽,身上带着一股子逼人的气场,这是自己的女儿吗?她有点不敢相信。 “是,是我。”最初的震惊过后,程晏的鼻头很快酸涩起来,她眼里含着泪,心疼的看着母亲,说道,“我回来了。” 合荼紧紧地扶住门框,瘪着嘴,脸上的皱纹陷的更深了,颤抖着嘴唇说道:“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你,你不知道,妈等你等的好苦。” 母女两个,在那破旧的小门前,互相拥抱着痛哭起来。她们绝没想到,只有在分离这么久、承受了这么多的时候,她们才愿意表露出内心的想法,尽情的倾泻出对对方的爱。过去的以往中,她们是多么的“矜持”啊,不仅“矜持”,还要刻意远离,似乎稍微透露出一点,都要受到天大的惩罚。 哭了好久,在程晏男朋友的劝解下,两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合荼让着他们进门,殷勤的倒茶,端水果,仿佛他们是什么无比至上的客人。程晏不愿意看母亲这么忙碌,硬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来,关切的问道:“妈,你现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合荼愣了愣,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郑叔叔呢?”程晏扭头,朝周围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很小,却被收拾的很干净整洁,是母亲一贯的风格,但在这整洁的小屋中,她并没有发现任何成年男子的日常用品。 “他回去了。”合荼闷闷的说道,勉强挤出了一丝笑,“他有家呢。” “你们——”程晏不用再问,光看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她就猜到了一切。重重的叹了口气,她劝道,“没事,也不是没有男人了,我们就生活不下去了。” 站在一边的男朋友不满的撇了撇嘴,戳了一下程晏。 合荼看了一眼那年轻的男子,微微笑了笑,说道:“女儿长大了,也找对象了。” 程晏羞涩的一笑,跟男朋友对望了一眼,眼里满是幸福跟满足。 合荼望见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她心里仿佛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如今女儿的幸福又往上面压了好几层,让她的生命顿时变得更加晦暗无光。挣扎了这么多年,她始终什么也没得到,年轻人说的什么友谊、什么爱情,于她来说,仿佛都只是一场笑话。看着两个年轻人脸上因为爱而散发出的光芒,合荼觉得心里更加苦涩了,她借口去做饭,起身逃了出去,在厨房里捂住脸,低低的哭了出来。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原以为靠着自己的努力,总能在那厚厚的墙壁上钻出一个孔,看见些许的光芒,可是那堵墙太厚了,她赌上了自己一生的时间跟精力,也没能在上面划出一道口子。或许命运于她来说,就是一个不能挑战的神物,她太渺小了,也太无力了,她反抗不过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而那一切又太沉重了。 合荼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在她的脑海中,又闪过了年轻时的一幕幕,她觉得眼前的路十分无望,那过去的回忆又给那条路蒙上了一层层的雾,让她越发看不清了。可能人生就是这样,不管经历的是苦还是喜,总归是一场修行。人心呐,是复杂的,是多欲的,也许一开始不要求那么多,后来的人生就不会那么沉重吧。 第四十一章(一) 程加纪的亲事被定下来了。 这件事是合荼从程加意的嘴里知道的,那天正是初夏,程加意学校里考试,她早早地就回来了,缠着合荼要给她做好吃的。合荼拗她不过,做了几样自己拿手的菜,陪着她坐着聊天,听程加意讲她学校里的那些八卦。合荼倒也觉得有趣,反正自己在家呆着也无聊,不如听听小姑子耍耍嘴皮子。说着说着,就说到家里来了,程加意嘴里塞了一嘴的肉,含含糊糊的说道:“嫂子,你知不知道我二哥定亲了?” “定亲?”合荼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虽然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但她也不觉得惊讶,毕竟程加纪年纪大了,是到定亲的年龄了。而且这个小叔子,平日里就有些吊儿郎当,前些日子还招惹了别人家的女孩子,为他寻死觅活的,就靠着那一张脸在外面惹是生非,公公可能也怕他惹出祸来,提早给他定亲成家也是有的。合荼心不在焉的问道,“是哪家的女孩儿?” “不知道,好像是哪个姓马的家里的。”程加意喝了口汤,“我那天也是听爸妈聊天,随便听到的,没听的很真切。” “你二哥啊,是该定亲了。”合荼笑道,“再不成家,我看整个城里的小姑娘都被他招惹过去了。” 程加意不满的撇撇嘴,说道:“二哥也就靠个脸,你听他整天里说要学这个手艺学那个手艺的,哪个真的学精了。要是真的有小姑娘跟了他,怕是以后要过苦日子。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心疼我那个未过门的二嫂子了。” 合荼瞧着程加意故意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谈论这件事,不禁笑了,说道:“你才多大,哪里懂大人的事。” “我懂。”程加意急忙说道,“你别看我年纪小,我懂的可多了呢!” 合荼瞧着小姑子的样子,蓦的想起合弈来,合弈也是同她这般模样,小小年纪硬是要充大人模样,有时候说出来的话真是惹人发笑。她往程加意碗里夹了一筷子肉,说道:“是是是,你懂得多。” “嫂子,你不知道——”程加意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三哥其实也谈恋爱了。” “什么?”合荼没听清,惊讶的看着她,程加叶才多大,十五六岁的模样,他哪里懂什么情爱。 “真的!”程加意生怕合荼不相信她,急忙说道,“那女孩子长得可好看了,我还见过她好几次呢!人特好,什么时候我也给你引见引见!” “算了算了。”合荼无奈的笑道,“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啊,我不懂,还是你们自己闹着玩吧。” “我看三哥不是闹着玩。”程加意撅起了嘴,“我看他认真的很呢。” 合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虽然她并不比他们大上几岁,但下意识的总觉得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只是懂得玩的年纪。只不过程加纪定亲的事情还是稍稍引起了她的注意,不知道那个马家的女儿是个什么性格,会不会好相处。自己平日里待在这个院子里也是无聊的很,也许来了一个人陪自己平时说说话,日子就不那么难过了。这么一想,她顿时变得有些期待起来,似乎自己已经亲眼见到了那个女孩似的。 程加纪的亲事定在第二年的元月,距现在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值得好好准备。彩礼已经送去了女方家,除了程加纪和那女孩儿,大家彼此都见过了面,对对方的家境和人品都十分的满意。平日安静沉闷的家里仿佛一下子变了个样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除了程加纪。只要同父母一碰面,他就露出气急败坏、满腹牢骚的表情,由衷的表达着自己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因此,他还被程铁龙责备了一番。只不过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氛围,对那马家的女儿,竟也变得期待了起来。 程加桦仍旧是早出晚归,时常的对合荼摆着冷脸子,回家来一句话也不说。合荼见他这样,心中的傲气更甚,也不愿弯下腰来同他先说话,两个人冷冷清清的过着,日子竟也一天天的熬粥般的过去了。合荼不知道程加桦是不是还出去赌,只盼着那晚过后,他能稍稍收敛一点,每个月朝他要钱的时候,她将数目也提高了来,防着他身上留下钱又去赌。程加桦也不反对,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钱,每个月按时交给合荼,却还是早出晚归,仿佛又是急匆匆去赌场的样子。合荼在家里受着穆仕的针对,也分不出精力来管他,只要他交给自己钱,自己就有了安全感,即使他把他自己给输掉了,她也不算一无所有。有了这个想法,她变得不那么焦躁了,只管好好照顾着程晏,做一做家里的活计,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的倒也有自己的一番韵味。 眼瞧着离年关越来越近,天气也变得料峭寒冷起来。整日里呼呼的刮着西北风,偶尔天上飘点小雪,却都是还未铺满地面,这雪就停了。鲜见不刮风的时候,合荼就会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程晏去院子里玩耍。小程晏兴奋的很,路也走不稳,两只小脚却迈的飞快,要跑起来似的,合荼牵着她的两只小手,紧紧地跟在后面,生怕她摔了。程铁龙不忙在家的时候,就会坐在自己卧房的门槛上,笑看着程晏走路,见她转过来,他就伸开两条胳膊,笑着喊道:“小晏!小晏!过来爷爷这里!”小程晏就特别开心,朝着爷爷飞奔而去。合荼牵着程晏走到公公跟前,自然就放开了手,瞧着他们爷俩儿玩的特别开心,她也觉得欣慰。回到屋子里,她缠着手里的毛线团,心里细细的算着日子,姐姐生产的日期也快要到了,母亲这两天说是要来城里照看她,不知道来了没有,电话也不打一个,自己也不知道,就觉得颇为着急。明儿如果天气好,她一定要去看看姐姐,好让这心放回到肚子里,不至于天天牵挂着。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连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程加意对她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也都没听进去。不知道为什么,程加意渐渐地对她变得亲近了起来,有事没事就往她房间里跑,拿着作业就是待一天,不管是聊天,还是真的在看书。合荼有时候觉得奇怪,生怕这个小姑子是不是又想耍什么花招,拿这些表面的温情来麻痹自己呢,但是相处久了,她却也发现,程加意就是一个心思单纯、又被宠的过分骄纵的女孩子,指望她耍什么阴暗心思,倒不太可能。也许是在家里呆的太闷,与她年龄差的不多的,也就只有这个嫂子,应该是这样,她才总是来找自己玩。合荼这么一想,心里的戒备也就慢慢放下了,加上程加意有时候同合弈太过相像,她干脆把加意当作自己的亲妹妹来看待,两个人倒也相处的和谐融洽。这天,程加意百无聊赖的做着作业,说了好半天,蓦的发现嫂子对自己的话没有半分回应,不由得觉得气恼,喊道:“嫂子!嫂子!” 合荼猛地回过神来,茫然的看着小姑子,问道:“嗯?怎么了?” 程加意皱起了眉头,撅起了嘴,“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进去。” “你说什么了?”合荼定定心神,继续缠着手里的毛线,目光却停留在程加意身上,认真的问道。 程加意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说,你等会儿帮我看着人,我去正房里溜点东西吃。” “你又想吃什么?”合荼不禁莞尔,程加意也太爱吃了,不过这也不是坏毛病,不用过分诟病,便仍旧问道。 “我看妈往里面收了好多东西进去,可是一周后才能吃到,我急得很,先替他们尝尝味道。”程加意说着,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坏笑来。 合荼恍然大悟,一周后就是程加纪的大婚,穆仕提早就把用来招待客人的点心干果都准备好了,还让合荼炸了好些拿手的点心,连同腊肉一起放在正房里收着,到时候客人来了就可以直接拿出来,不必弄得手忙脚乱。想是程加意想吃这些东西,才在那里唠唠叨叨的跟合荼说了好半天,只不过合荼都没听见罢了。 “不行,这要是让妈知道了,不得骂死人?”合荼马上表示了反对,把目光收回到毛线上面。 “哎呀,不会的。”程加意站了起来,走到合荼旁边抱住了她的胳膊,“你帮我好好看着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那也不行。”合荼严肃的说道,“你就再忍一周,到时候吃个饱,怎么样?” “我——”程加意看起来还是不情愿的样子,合荼打断她的话,说道:“我明天要去看看我姐姐,你自己在家里乖乖待着,不要惹事。” “那多无聊。”程加意放开了合荼,仍旧回到椅子上坐下,“你出门,我也出门去了,整天跟几个老人待在一起,无聊的很。” 合荼笑了笑,不说话了。其实这也是一件小事,她用不着这么严肃。只是这件事一旦被穆仕发现了,她是肯定不会责备程加意的,一切错都会落到自己身上,她可不愿意平白无故的招惹是非,再加上她年纪大了,行事的想法也变得成熟了一些,不是小孩子那般了,自然不愿意去做这么幼稚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跟穆仕说一声明天要去看姐姐的事,这是目前她心里最大的一件事了,可耽搁不起。 缠完手里的一团毛线,合荼收好了针线,站起来朝外面走去。程加意见了,急忙跟上,问道:“嫂子,你姐姐家在哪里?” 合荼说了个大概的方位,程加意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挥舞着手说道:“离我三嫂家很近啊!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我去看我三嫂,你去看你姐姐,咋样?” 合荼不禁皱了皱眉头,屁大点小孩,竟然三嫂三嫂的叫起来了,听着真是令人发笑。她回头轻声斥道:“别这么叫,给爸妈听见了,又要说了。” “那怎么了,反正我认定了,她就是我三嫂。”程加意歪着脑袋,得意地说道,一边又拉住了合荼的胳膊,“咋样?不然我一个人出门,爸妈老是不放心,总要给我限定时间,你明天在你姐姐家呆的久一点,我也玩的久一点,怎么样?” 合荼被她缠的实在是不耐烦,只好答应了。跟婆婆说的时候,她一听见自己又要去看姐姐,马上就露出满脸不耐烦,不悦的说道:“看看看,都看过好几次了,怎么,你不去她还不生了不成?” 合荼张嘴待要说什么,程加意已经缠了上去,对着穆仕撒着娇,“哎呀,妈,你就答应嫂子出去,我还要她带着我出去玩呢!天天在家呆着,我都快闷死了。” “你出去玩个啥!小心被人拐了!”穆仕斥道,但明显脸色放的缓和了。 “你看,我天天写作业,手上都磨出茧子了,屁股也坐的疼,你就让嫂子带我出去,我明天去给你找个好玩的玩意儿来,逗你开心,怎么样?”程加意嘻嘻的笑着,把头靠在了母亲身上。 “好了好了。”穆仕无奈的笑道,“你这调皮猴,什么时候能把爱玩这个毛病改过来。看在你这学期考试考得不错的份上,我就答应你吧。不过不许贪玩,天黑之前就要回来。” 程加意急忙点头答应,回头对着合荼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合荼哭笑不得,蓦的瞧见婆婆的目光回转到自己身上来,只见她变脸似的又换了另一副表情,冷冷的说道:“你明天带着加意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好好照看着她,要是加意掉了一根头发,小心你回来我骂死你。”说完就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赶紧出去吧。” 合荼虽然对婆婆的反应很是感到气愤,但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姐姐,就拼命把这股子气给咽了下去。她回到房间,仍旧缠起了毛线,程加意坐回到椅子上,认真的做起作业来。间隙里,合荼瞧见程加意的模样,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觉得厌烦。她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气,怪只怪自己没生的像程加意这么幸运,不然自己比她优秀千百倍,也不是没可能。 晚上天黑之前,合荼吃完饭,又去打扫了一遍新房。那是一间极小的房间,里面放了新床和衣柜桌子,几乎就放不下其他东西了。别瞧着公公家这院子大,能住的房间却没有几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打算多盖几间,儿子娶媳妇了,也只是将就着收拾出来一间能住的。好在墙壁和地板都重新装饰过了,家具也都是换的全新的,床上铺着的大红被褥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喜字,看起来整个环境都是喜气洋洋的,让人觉得特别的吉祥如意。虽然房子小些,却总比合荼嫁过来时候好多了,合荼认真的打扫着,心里不禁觉得又有些气不平,同样都是新媳妇儿,怎么这个媳妇儿嫁过来的待遇要比自己好些。反观自己,那时候屋子里竟都还是别的女人的衣服饰品。她叹了口气,再次觉得老天爷待人不公平。 打扫完了,她回到屋子里,竟意外的发现程加桦比平时回来的早了些。他正坐在沙发上,仰着脑袋闭着眼睛,正在打瞌睡,听见合荼进来的脚步声,他睁眼瞥了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合荼身子僵了僵,表情马上就冷了下来。她咚咚咚的走到床跟前,正准备要收拾一下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发现床沿上放着一个信封,看起来还挺厚的,她感到不解,拿起来拆开,却见里面是一沓的纸币。 “怎么这么多?”合荼惊疑的看着程加桦,“你不会是......” “一年到头,老板给的奖金。”程加桦简洁的说道,并没有睁开眼看她一眼。合荼默默地望着他,觉得他最近好像清瘦了一些,脸色也变得十分憔悴,再掂量掂量手里的钱,她的心里蓦的生出一丝同情和愧疚来。她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故意做出的冷冷的表情,也马上消失的看不见了。 “有饭吗?”程加桦坐直了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合荼急忙点点头,说道:“有,给你温在锅里了。” 程加桦也不说什么,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帘子垂下来轻轻地打在门上,就如同打在合荼的心上似的,她不禁觉得,自己平时是不是太过分了,也许程加桦这次真的改过来了,不然每个月也不会拿回来比之前多的钱。这么想着,她的心先自软了下来,再加上这几天喜事这么多,她的心情被那氛围影响,觉得大喜的日子之前,自己也不该对他如此苛刻。再说,谁会喜欢冷冰冰的过日子呢。这么想着,合荼便暗暗下定了决心,不如借这个机会让两个人冰释前嫌,重新好好的相处,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也未可定。合荼攥紧了手里的钱,抿了抿嘴唇,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第四十一章(二) 程加桦吃完饭回来,合荼已经洗漱完毕,把床铺都收拾整齐了。她坐在床沿上,见程加桦掀开帘子进来关门,说道:“热水我给你备好了,你洗洗吧。” 听见她这么温柔的声音,程加桦一时之间竟愣住了。他回过头呆呆地看着合荼,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合荼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把脸往旁边一扭,说道:“赶紧去洗吧。” 程加桦急忙应到,疑惑地看着她,仍旧不解她是什么意思。明明之前对自己还那么冷漠,怎么突然之间就温柔起来。哦,是了。他想到,是因为自己今天带回来的钱比较多吧。这么一想,他又重新变得冷漠起来,终究还是因为钱才变得温柔,同自己却没有什么关系,他的心冷飕飕的,似乎有人往里面灌了西北风。 在门前呆了几秒钟,他讽笑道:“你很爱钱吗?” “嗯?”合荼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爱钱,我就多带回来给你,我看你看见钱挺开心的。”程加桦冷笑,走到沙发旁坐下,并没有要洗漱的打算。 合荼看了他半天,脑袋里才明白过来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一股不平的气也从心底里蹭蹭的往上冒着,她厉声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吗?” “不然呢?”程加桦扭头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眉毛皱的很紧,“我拿回来钱你才开心,没有钱的时候你就生气,难道不是爱钱吗?” 合荼见他竟误会自己到这种地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愣愣的看着他,过了好半天,突然苦笑,低声道:“既然你这么想,那就算了。”她掀开被子盖在身上,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程加桦迷惑的看着她,不知道她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照平时,她应该早同自己吵起来了,怎么今天不吵了?他盯着她的背影,试图看清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冷不丁瞧见那瘦弱的肩膀开始抖动起来,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呜呜咽咽的徘徊着不去。 程加桦无措起来,他站起来,又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合荼越哭越觉得委屈,声音也就越大,程加桦苦着一张脸,几乎要跟着哭起来。要是她打他骂他,他还知道怎么办,可是她竟哭了,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合荼虽然外表看着瘦弱,内心里却坚硬无比,平日里在程加桦面前,都是一副冰冷的刺猬模样,今天突然这么一哭,程加桦的心就彻底被她搞乱了,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招。程加桦在地上踌躇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去,伸手推了推那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温热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不——不用你管——”合荼哭的肝肠寸断,抽噎着说道,令人听了不禁动容。程加桦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竟还觉得有点疼,他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手忙脚乱的,一会儿碰碰她的头发,一会儿碰碰她的肩膀,嘴里焦急的说道:“你别哭了啊,有话好说啊,哭什么啊?” 合荼一翻身坐起来,满脸泪痕的望着他,哽咽着问道:“在你眼里,我真的就是那种爱钱的人吗?”她透过泪眼定定的看着程加桦,只见程加桦慌乱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是。”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为了小晏。你外面欠了债,我要是还不想办法留点钱,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小晏以后拿什么上学?你拿什么供养她?”合荼越说越委屈,眼泪也就掉的越凶。程加桦心疼的看着她,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一伸胳膊把她揽到怀里,说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别哭了。”他抚着合荼的背,试图让她停止哭泣。然而话说出来了,合荼心里也就渐渐觉得舒坦了,那眼泪也渐渐的止了,她倒在程加桦怀里,感受着那宽厚胸膛所带来的温热,第一次感受到了安全感。 程加桦低头看了看,见她已经停止哭泣,便把她的脸抬起来,伸手从床头摸了一块手绢,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昏黄的灯光下,她红肿着一双眼睛,鼻头也显着微微的红,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不禁心生怜爱。他擦着擦着,不禁呆住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种蠢蠢欲动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不停地发酵着、捣乱着,要勾引着他做什么坏事似的。 程加桦情不自禁地低头,将自己的嘴唇朝合荼的嘴唇上凑去,合荼急忙推开他,坐起身来,红着脸责备道:“你还没有洗漱。” 程加桦急忙站起来,尴尬的笑了笑,“那我去洗洗。”他转身,抬手解着外套的扣子,突然回头瞧了瞧床上,问道,“小晏呢?” “跟她爷爷奶奶睡了。”合荼仍旧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说完这句话,她一转身,迅速地钻进了被子里面。程加桦瞧见她这副娇俏的样子,心里就更加的痒了,他几乎迫不及待的脱掉外套,匆匆洗漱完,就蹬掉鞋子钻进了那面温热暖香的被子下面。 这一觉真是香甜沉酣,竟连梦也没做一个,睁开眼时已经是天亮,似乎这一夜飞过去的一般。程加桦伸手摸了摸旁边,却抓了一手的空气,睁眼一看,合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屋子里面也没在,怕是已经去做早饭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心情大好。昨夜第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梦里面也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穿衣下床,他发现炉子上已经备好了热水,干净的毛巾就搭在脸盆边上,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程加桦呆了呆,匆匆洗漱了一遍,刮了刮脸上乱七八糟长得很长了的胡子,推开门朝外面走去。 一股清新的冷空气迎面而来,程加桦深呼吸了一口气,顿觉腹中的浊气被清空,整个人也变得清爽起来。他先是去了二楼上加纪加叶的房间,一个个踹着屁股将他们叫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兄弟俩个揉着眼睛抱怨了一会儿,又下楼砰砰的敲响了加意的房门。加意一放假就要睡懒觉,从来也没在七点之前起来过,被人这么一吵,她的起床气一上来,拿起床头柜上的塑料杯子就往门上砸去。程加桦偷笑了一声,这才转身朝小厨房走去。小厨房的门帘是被卷起来的,从里面散发出阵阵的饭菜香味,合荼围着围裙的身影在门跟门帘的缝隙里若隐若现着,一切虽然显得忙碌,却又给人一种充实的幸福感。 程加桦刚走到厨房门前,程铁龙就背着手走出来了。他穿着一身挺拔的中山装,头发剪成短短的、显得十分精神的寸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打量着被清晨的雾气所弥漫着的院子。程加桦急忙站住,喊了声:“爸,你起来了。”接着又要迈动脚步朝厨房走去。程铁龙闻声,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今天倒是起得早。” 程加桦嘿嘿笑了一声,说道:“爸,我家早饭做好了,你要不要一起吃?” “我瞧瞧你们做的什么?”程铁龙转身朝小厨房走去。合荼已经把饭菜都端上了小桌,虽然都是家常小菜,却被她变着花样做,看起来倒是色香味俱全,引人流涎。程铁龙跟程加桦在桌边坐了下来,碗筷早已摆好,两人便边说着话,边往嘴里送着菜。程加桦吃着吃着,扭头一看,发现合荼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发着呆,望着他们吃,他想起昨日的温情,心里一软,说道:“你也过来吃吧。” 合荼闻言,望了一眼公公,见他低着眉垂着眼,没什么反应,就站起来磨磨蹭蹭的过来了。 “合荼。” 她的屁股刚沾上板凳,程铁龙雷一般的声音就传过来了,“你去帮帮你妈。” “啊?”合荼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后急忙应道,“好。”她起身匆匆走出去,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如果真让她坐在公公旁边吃饭,她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不说别的什么,心里就先拘束的很,仿佛是让自己坐在舞台上当着几百万人的面吃饭似的。她加快了脚步,穿过薄薄的宿雾,朝大厨房里走去。 “你都这么大了,连一点规矩都不懂。”瞧着合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程铁龙放下筷子,这才说道。 “什么规矩?”程加桦一时没明白过来,迷惑的望着父亲。 程铁龙见他不懂,还要再问,就更加的气了,他站了起来,说道:“你没眼色罢了,媳妇儿也这么没眼色,私下里在一块儿的时候,你得好好教教她。” 程加桦更加的不解,一点也不明白父亲到底要表达些什么。他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猛地又听父亲问道:“你最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活计?” “还是给刘老板当司机,有时候闲了,我就去街上拉拉客人,赚点闲钱。”程加桦急忙回答道,同时做好了要挨骂的准备。 “你用公家的车去做私活,你老板不会说你么?”程铁龙回转身,又坐了下来,不怒自威的一双眼睛里散发出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儿子。 “不会,这事儿他也知道。”程加桦笑道,“他说我车开的好,人又会来事,只要把费的油加满,用车去做什么,他倒不怎么管。” “那就好。”程铁龙吃了一口菜,突然叹了口气,责备的看了程加桦一眼,斥道,“你要是当初好好念学,不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搅断,现在应该是别人给你当司机,而不是你给别人当司机。难道你的天分不能给你带来好的前途吗?都是你自己胡乱作,结果才把自己作到现在这种地步,我就问你,你现在后不后悔?当初辍学的时候,校长都来找你,你也不回头,非得要——我就问你,你后不后悔?” 程加桦见父亲又提起旧话,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说不后悔,那也只是安慰自己的假话罢了,但是现在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说后悔不后悔,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他低下头,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饭,试图以沉默来逃避父亲的诘问。 程铁龙见程加桦这幅样子,心里就愈加的生气了,他抬起一只手,做出要打程加桦的样子,手却始终在空中没有挥下去,半晌,他才恨恨的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看看加叶和加意,你真是连他们的半点也比不上,我当年真是白供养你了!”说完,他啪的站起来,甩开帘子走出去了。 程加桦放下碗,愁苦着脸看着那一桌的饭菜,心里难受极了。本来今早上心情很好的,被父亲这么一顿训,好心情全没了。他烦躁的挥了挥手,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紧咬着嘴唇,眼前渐渐回想起以前的场景,佳佳那张稚嫩却又明媚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扰乱了他的心思。 以前的事历历在目,父亲问他会不会后悔,他又何尝不后悔。如果真的可以重来,他真希望没有遇见过佳佳,更没有将她娶入过程家的大门,也许这样,她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或许生活幸福美满,与她的有情郎白头偕老。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回忆着,第一次见面似乎是在自己放学归家的路途上。那时候他同程加纪上同一年级,前几天考试的成绩单刚发现来,他又拿了年纪第一,正要高高兴兴的回家跟父亲讨要奖品。路过巷子路旁边的扬场的时候,一群小姑娘正叽叽喳喳的玩丢沙包,两边各站着一个女孩子,中间有两个人跑来跑去的,做着各种防卫的动作,以防那小小的沙发砸在自己身上,旁边还站着两个女孩子,不停嬉笑鼓着掌。佳佳就是那负责扔沙包的,她站在路口对面,瞅准了一个小姑娘,使出全力就手中的沙包扔了过去,没想到那小姑娘身手敏捷,被她躲开了,沙包却砸在了低头认真走路看卷子的程加桦身上。他还未回过神来,抬头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那群瞬间聚到一起,捂嘴朝他笑的女孩子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要不是程加纪在一旁推了他一把,他还不知道要愣到什么时候。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抬眼看到了那个脸面羞的飞红、眉眼似水的梳着长辫子的女孩子。还不懂情爱的他,心里蓦的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绕着他的心在缓缓地爬着,吐着雷电一样的蛇信子,将他的心撩逗的砰砰狂跳起来。从那以后,他几乎茶饭不思,连学业也渐渐地荒废了,每日里找着各种机会和借口逃学避事,就为了跑到离她不远处偷看她一眼。原本这种少年时纯真的爱恋很美好,若是真能如自己幻想中的一般维持一辈子,他就算永远只是偷眼看着她,也心甘情愿。但是一切都在一个秋天里微凉的清晨终止了,那天早上,他照旧背着书包假装上学去,走到看不到自家大门的时候,他偷偷转了路,往她家的方向溜去。这个时候,佳佳应该早就起来了,正在拾掇门口围墙围起来的那一小片菜园子,可是那天早上却不见她的身影。程加桦感到疑惑,偷偷跑到她家的围墙底下躲了起来,默默地等待着,只要她跑出来,他看她一眼就足够了,他要求不多。 那天他等了很久,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看见她缓缓地走了出来。只见她抚着长辫子,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呆呆地往前走着,也不看路,也不看前方。程加桦在树影的阴影下躲藏着,见她愣愣怔怔的,快走到一块石头跟前了都恍不自知,急忙跳出来拉住她的一只手,低声喊道:“小心摔倒了!” 佳佳被吓了一跳,急忙回转身来,瞧见是他,脸一红,又忙低下头去,甩开他的手就往院门里面走。 程加桦虽然平日里害羞胆小,有时候她近在咫尺也不敢上前招呼,但是这时候既然已经跳出来了,他的胆气也莫名的大了起来,急忙上前拦住她,问道:“你怎么哭了?” 是的,她的眼角带泪,鼻尖微红,分明是刚哭过的模样。只是即使他这么问了,她也没有开口回答,反而朝门口张望着,脸上一副担心的模样,仿佛是怕别人看到似的。 程加桦咬了咬嘴唇,目光陡然变得坚定起来,他抓紧了佳佳的手,拉着她就往外面跑去。他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记得他们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彼此都气喘吁吁的,连一步都迈不开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现在,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程加桦撑着膝盖,大喘着气,勉强问道。 佳佳却没说话,她抚着胸口,想将体内急促的气息平息下来,她的脸庞潮红,掩过了鼻尖的红,反而看不出来哭的痕迹了。 等到都缓了过来,佳佳才羞怯的开口问道:“你怎么在我家门口?” 第四十一章(三)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半年多了,程加桦日日夜夜幻想着他们的第一次对话会是什么场景,几乎各种可能性都被他幻想过,也早早地做好了准备。但是直到眼前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措手不及,脸腾的红了起来,结结巴巴的却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算了。”佳佳失落的看着他,“现在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 “什么意思?”程加桦见她的目光垂了下去,不禁着急起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佳佳又问道,眼神在地上逡巡着,脚尖不时碰着地上的石头,“我知道你每天都来我家,只不过不进大门罢了。” 她都知道!程加桦一边感到害羞,一边却又觉得兴奋,原来都被她看到了,那么她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了吧?她会知道吗? “那你!那你......”程加桦急忙开口,却筹措着词句,不知道怎么问才好。佳佳见他如此慌乱,抬头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你紧张什么?” “我,我......”程加桦又结巴了两句,他气急,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跟女孩子说这些......” “看出来了。”佳佳又笑道。她的笑容虽然浅浅的,却仿佛盛满了那醉人的阳光,一时照耀进程加桦的心底,让他不自禁的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如此近的看过她,她的额头上有一粒小小的痣,点缀的恰到好处,额角的绒毛在阳光底下反射着金色的光,皮肤白嫩细腻,嘴唇小小的两片,却圆嫩饱满。程加桦看得呆了,连佳佳的问话也没听进去,直到她抬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他才惊醒过来,急忙扭过头去,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心里变得慌乱起来。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佳佳又问了一遍,扭头看了看身后,表情变得焦急起来,“你快说吧,说完我就要回去了。”蓦的,先前的那股失落又在她的脸上出现了,她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也许,你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对我说了。” “你难道没看出来么?我的心意......”程加桦一把抓住她的手,着急的说道,忽然愣住了,呆呆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佳佳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盛满了忧伤,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话了。” “为什么?”程加桦仍旧不解的看着她,手在空中一动不动,似乎她柔嫩温暖的小手还在他的手心里似的。 “我定亲了。”佳佳说道,眼眶逐渐变得湿润起来。她恋恋不舍的看了他一眼,猛地一转身,赌气似的说道,“你干脆也别说了,说了也没用,反正都要结束了。” 程加桦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的背影,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自己亲耳听到的。他从来没想到过她会定亲,在他的脑海里,这个字眼连出现都没出现过。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似乎这句话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咬着牙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谁还骗你不成?”佳佳跺了跺脚,声音里带着哽咽,“你要是——你要是真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回去了。”她迈开脚步,飞快的朝来路跑了回去。而程加桦还呆呆地在原地站着,望着她的背影,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那天回去的路上,程加桦思绪如麻,还没有从佳佳的话里反应过来。直到走到了自家大门口,他才蓦然醒悟,佳佳定亲了,定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要嫁人了。嫁的是另一个男子,他不熟识的一个男子,从此以后,她便与那男子亲密接触,生儿育女,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他心中感到悚然,不敢想象,要是从此以后见不到佳佳了,他会怎么样。他糊里糊涂的往里走,正绞尽脑汁的想着办法,怎么样才能不让佳佳嫁人,这样自己就可以永远去看她了。正在神思混乱之极,突然头上传来一声暴喝,吓得程加桦几乎腿软,跪倒在地,他急忙抬头,看见是父亲那张严肃可怖的脸,他心中一慌,差点喊叫出来。 “你不去上学,回来干什么!”程铁龙板着脸,紧紧的皱着眉,厉声问道。他一向对孩子十分严厉,该上学的时候却见程加桦背着书包神思不属的回来了,他心里便以为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招惹了是非。尤其此刻看见程加桦露出这一副心慌的样子,他心里就更加笃定了。 “我——我......”程加桦结结巴巴的说道,他下意识地左右瞧着,似乎想找一个救命稻草似的,蓦的,他心中一亮,也来不及思考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急忙抬头说道,“爸,我想娶亲!” 程铁龙错愕的看着儿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那两个字眼,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娶亲!”程加桦心中稍稍安定,便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 程铁龙片刻的错愕之后,便是满腹满心的愤怒,他抬手就朝程加桦脸上挥去,嘴里连连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你才多大!就想到要娶亲!你给老子不好好念书,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花了那么多钱和精力,供出来的就是你这么一个东西!” 程加桦挺直脊背,紧抿着嘴唇,承受着父亲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责骂和痛打,等到父亲打累了,也骂累了,他张嘴,再次斩钉截铁的说道:“我要娶亲!” 程铁龙气的差点晕过去,他扭头朝四周急切的寻找着,冲进炭房捡了一根棍子,呼啸着就朝程加桦身上挥去。幸好穆仕在里屋听见了声音,要不是她及时出来拦住,程加桦今天被打死在大门口也未可知。她哭喊着拉扯住程铁龙的胳膊,一边对着程加桦喊道:“你怎么能惹你爸生气!你这个不孝子,你快走!快走啊!” 程加桦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倔强至极。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程铁龙喃喃说道,目光里喷射着的火焰渐渐转为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绪,“他是翅膀长硬了,要飞了!”他扔下棍子,狠狠地朝程加桦身上踹了一脚,转身朝房里走去。穆仕见丈夫离开了,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冲到程加桦面前,上下检查着,生怕他被丈夫打出什么毛病来。还好,除了脸上的红指印,身上再没别的伤口,她心里这才安宁了些。 “你这个孩子!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穆仕朝程加桦胸口上捶了几拳,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你知道你爸对你寄托了多大的指望,你怎么能在你爸跟前这样说呢?你难道不知道,你要是现在娶亲了,就念不了学了吗?你才多大啊!难道妈不会想着你的终身大事,给你做打算吗?你自己瞎折腾什么哟!” 程加桦一听说娶亲就不能念书了,心中着实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佳佳那张明媚的脸浮上心头来,他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就算不念书,我也要娶亲!” 穆仕愣了愣,她呆呆地看着儿子,不知道平日里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突然间就冒出这样的想法来,她略微思考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程加桦神色一动,他低头看了一眼母亲,脸上现出害羞的神情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穆仕心里一沉,果然是自己想的那般。她不由得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脸上却依旧装出笑眯眯的样子,柔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程加桦看着母亲,犹豫着没张口。 “你要是想娶亲,也得你爸跟我去看看,看看这家人的人品和门槛怎样,这事情才能定下来,你说是不是?”穆仕定了定神,接着说道。 程加桦心想也是,便把佳佳的住址告诉了母亲,又急切的说道:“佳佳很好的,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我十分喜欢她,她家里也很好,她爸妈我都见过的。” 穆仕眼睛一眯,不知道他们都已经到了见过父母的地步了。她拉住程加桦的胳膊,说道:“好好好,妈知道了,你先去上学,等着这事妈给你张罗。” 程加桦却迟疑着站住了脚步,“妈,你不是说娶亲了就不能念书了吗?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娶佳佳,那我就不去学校了,这书不念也罢。”说着,他从肩膀上摘下书包,扔在地上,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背影透出一股十分决绝的味道。 穆仕呆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中逐渐觉得恨起来,她竟不知有一个佳佳这样的存在,迷惑儿子到了这种地步。她回想起程加桦对自己说的佳佳家的住址,心中的怒火涌了上来,弯腰抓起程加桦的书包,转身就朝大门外走去。 程加桦一直呆在自己的屋里,紧紧地闭着门,不让人进来,自己也不出去。他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想知道父母对于自己的话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生气是肯定的,但是气过了之后,必定要做出决定来,反正自己已经下了决心了,不娶佳佳不罢休,而且自己学东西这么快,就算不念书了,难不成在别的行业也不能出人头地吗?这么想着,他心里渐渐觉得安慰了一些,那种盲目的自信也更加的强大了。他正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中时,蓦的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便急忙掀开窗帘的一角,偷眼朝外面看着。原来是父亲,只见他打扮的十分郑重,朝大门外去了,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难不成是要去佳佳家里提亲吗?程加桦的心不禁砰砰狂跳起来,他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开始幻想起同佳佳成亲之后的生活来。 穆仕是在程铁龙之前回来的,她的脸色铁青,手里还紧紧地抓着程加桦的书包。路过程加桦所住的那间卧房时,她不无担忧又带着气愤的瞧了一眼,没有停留,径直朝自己卧房去了。 穆仕回来不久,程铁龙也就回来了。他的脸色较穆仕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进门就直冲程加桦的卧房而去,抬起一脚踹开了门,手里攥着那根熟悉的棍子,朝着程加桦的身上就甩去。程加桦因为心里已经有了期待,便不想被父亲打出什么毛病来,万一自己被打的下不了床,那这个亲自己还怎么娶。他敏捷的躲着父亲的棍子,一边大声喊道:“妈!妈!” 穆仕闻声而来,急忙拉扯住程铁龙的胳膊,喊道:“孩子他爸,有话好说!你这么打他,万一打坏了,也解决不了事情啊!” “你知道个屁!”程铁龙暴喝道,“你知道这个逆子都做了些什么!这些天来,他竟都没有去学校上学!还编了好些借口来哄骗老师!上次拿回来那卷子,我还真以为他又考了年纪第一,没想到都是他自己拿红笔修改的分数!”程铁龙越说越生气,抬手又朝程加桦打去,被穆仕眼疾手快的抢下了手里的棍子,她劝道:“你别急,这事我们好好商量,生气没用的!” “你真是要把我给气死!”程铁龙指着程加桦,恨恨的说道。程加桦缩在角落里瑟瑟发着抖,已经完全没有刚才那种强横的态度了,他也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生气,那仅有的勇气也只是勉强撑了一小会儿就消失殆尽了。穆仕拉着程铁龙的胳膊,将他拉出门,低声说道:“加桦这样也是有原因的,你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打他也不迟。” “能有什么原因!”程铁龙心中的怒气未退,不耐烦的呵斥道,“他就是鬼迷心窍!不知道被谁给带坏了!”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穆仕瞧身后看了一眼,拉着丈夫又往院子里走了走,“加桦看上了一家的姑娘,今天这么说,也都是为了那女孩儿。” “他才多大,懂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程铁龙压根就不相信穆仕的话,“一定是给哪家的小子给带坏了。” “哎哟,真的!”穆仕焦急起来,“儿子亲口对我说的呀,我都去那家里看过了。人倒是长得干干净净的,只是年纪大个四五岁,重要的是,她亲事都已经定下来了,不知怎的,我们家这个又对她着了魔。” “年纪大个四五岁?”程铁龙扭头看了穆仕一眼,皱起了眉头,“是了,加桦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事,一定是她带坏的。既然她都已经定亲了,还要拉扯着我们家,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 “可是——”穆仕的脸色变得愁苦起来,“那家的老人都说,没见过加桦,自己女儿平日里也是乖乖巧巧的,大门也不怎么出。我把这事说了,他还怪我哩,说我没教育好自家的孩子,对他家的孩子上赶子......” “真是胡说!”程铁龙一挥手,打断了穆仕的话,他最注重名声,如今听见别人这样说,真是气的半死,“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对别人上赶子!算了,既然那家的姑娘已经说了亲,这个不孝子饿上他两天也就算了,等他回过心转过意,就知道他今天做的事是多么荒唐。不好好念书,净干些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他朝身后的房间瞪了一眼,甩手朝卧房走去。 话说是这样说,没想到程加桦竟然着下了决心,从第二天开始,就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怎么也不肯出门上学去。程铁龙在门外生气、狂怒,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决心,到最后竟然说:“我宁愿不上学,我也要娶佳佳!你们不给我娶佳佳,我就一死百了!”这句话真正把程铁龙的一颗望子成龙的心从空中打了下来,他又是气,又是心灰意冷,却拿这个倔强的儿子没有一丝办法。不得已,他只好请来了校长,指望着校长能够劝他回心转意,谁知这个程加桦竟真是拧上了发条似的,丝毫也不肯松懈。就这样饿了四五天,他被关在屋内粒米不进,滴水不饮,不知道是死是活。前几天程铁龙骂他,他还有回音,这两天干脆连声音都听不见了。穆仕着实担心,生怕真的给饿出什么毛病来,时时劝着程铁龙,就答应儿子又怎么了,念书总没有性命重要,先答应他,之后再慢慢商量这事该怎么办。程铁龙却也不松口,只是恨恨的骂,“我生他又不是为了给他娶亲生子,他的天分那么好,认真念书,将来必定有条好出路,你现在心疼他,就是在毁他!再说了,我就奇怪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怎么就一定要娶老婆,老子当年还是十八岁才结的婚呢!他还着急到我前头去了,这不是精虫上脑这是什么!” 穆仕没办法,父子两个都倔强的跟牛似的,劝谁也劝不回来。但是如果真的让她选,她宁愿顺从了儿子,给儿子娶了这门亲,也好比过就这样看着他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强。于是在第七天,趁着程铁龙出门的时候,她敲响了程加桦房间的门,轻声喊到:“加桦!加桦!你开开门,是妈!” 门里无声无息的,没有人回应。 “妈知道你的心思。”穆仕一想起儿子在里面的惨样,就忍不住掉起泪来,“妈答应你,妈给你操办这门婚事,你先把门打开,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一连把这话说了五六遍,屋里才有了点动静,似乎是有人爬了过来,吃力地打开了门上的插销。穆仕急忙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气息铺面而来,程加桦趴倒在地上,脸色枯黄,嘴唇干的起了好几层皮,正奄奄一息的半眯着眼睛瞧着她。这可把穆仕给吓坏了,她急忙把他抱到床上,又张罗着让程加纪去请大夫,忙活了半天,程加桦才回过一口气来,勉强喝了几口水,又躺倒在床上昏了过去。大夫责备道:“怎么饿了他这么几天,你不知道这对身体是有多大的伤害吗?最好还是到医院里面去好好检查一下,万一饿出什么毛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