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上神那些年》 第1章 上神 第1章上神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烈风呼啸这百丈城楼,细雪飘飘。 三九寒冬,她提裙嫁衣如血,步摇随风轻摇。 “公主……”旁边有侍女哭着出声。 “阿奴莫哭,檀郎何在,阿瑜自然是要随他而去的。”她回头轻笑,摘下头上的凤冠,随风坠下城楼,却蓦然笑出泪水,“自他请命出征,我早料想有今日。” 大夏建国安邦近四百年,曾逢太平盛世,也几近大厦倾颓,从不曾像如今这般骨肉相残,同室操戈,邦国分崩而离析,盖萧蔷祸矣。 定国公世子以三万铁骑请命对抗叛军二十万大军,离城之时,凤京依旧风雨飘摇,皇子夺位,大臣争权,竟无人在乎那三万大军如何。那个时候,她也是一身红衣,举杯为他践行。 萧怀瑜曾问他,“以卵击石,世子何以请命。” “家国尔,孝瑾不忍。”他仰首饮尽,掷杯于地,纵身上马,“阿瑜,瑾定会守住你的万里河山,如若不然,你当好自珍重。” 他铁骑银甲,率军离城,她在城楼上泪流满面。 战火燃尽千城,紫禁深宫歌舞升平,文仪长公主自求和亲南帝,以求南北分江而治。 长公主出嫁前夕,前线传来战报,定国公世子战死。 她推开掖庭的大门,躲进这无人的冷宫,记起当年初见高孝瑾时,她还不过稚龄。今上曾经最珍爱的公主,因母亲之故被锁掖庭四年,宫人对于这个公主既不敢打骂,也无法亲近,便只能无视。 是他带她出掖庭,重获公主该有一切。她看着他名满天下,看着他提笔芳华,却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他会会驰骋战场。如今回顾掖庭四面,至今公子再不还。 她记得南地一别,曾经的定国公世,子自小便是掉一根头发,下人也是要问责的,而如今那一双写奏疏的手上,满满斑驳的枪痕。狼烟烽火,满目尘烟,萧怀瑜看过幕府聚兵,也目送他提枪打马,尘烟糊了他笔直的身躯。 如今逝者已逝,生者痛不能自愈。她来时孤单一人,她走的时候,还是孑然一身,江湖奔走,最终还是没有归宿。 烈风扬起她长发,萧怀瑜闭上眼,自百丈城楼一跃而下,鲜血染红了她嫁衣如许。 可怜他千里外埋骨无坟,一将功成骨枯。 她不恨,也不盼来生,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文仪长公主萧怀瑜跳楼殉国的时候,她就站在城楼下,看着这场景莫可奈何,也只是闭眼潸然泪下。三年前,萧怀瑜与高孝瑾还曾许下盛世太平、归隐山林的心愿。 三年后,长公主亲自求和亲南帝后,站在掖庭深处接到定国公世子战死的消息,信上犹遗憾没有替她守住家国。 大夏的文仪长公主用终身,想换回烽火暂息,然终究也没能挽留住他年轻的生命,于城楼之上殉了她的檀郎。 人世间爱恨情长的,她看过甚多,却独独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泪流满面,肝肠寸断。 她一生孑然,魂魄无所归,是阿瑜陪着她十几载如一日,她看着他们的一生,忘了自己何所来何所去,却没有此刻这般看透世间天道。 地上鲜血染红的嫁衣,她如雕像一般守着,看着鬼差来临,看着阿瑜笑着跟她告别,看着长明灯指引阿瑜的魂魄远去。 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几百年了,她都快忘了她自己是谁了,看过世间那么多生死,经历朝代更迭起伏,却没有一盏长明灯是为她而来的。 她痴痴的笑了,这世间百苦,她是再不留恋了,什么爱恨,什么情缠,都抵不上岁月时光里的漫漫虚无。忽地,身边华光大甚,仙音袅袅,耳边蓦然响起巧笑倩兮,“常曦历劫归来,当真是可喜可贺。” 愕然,她看不见开始,料不准结局,却也断然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收场。 “常曦上神,东荒千载封印,久候你多时。”那人说着,还望向了还在混沌中的女子,摇了摇头,挥袖凌天宣旨。 上古的梵文,依次罗列。 常曦上神,主寂灭生死,为东荒元君。 她轻轻的笑了,叩拜天地,领上古谕旨。 宣旨的人,方踩着祥云回九重天复命去。 烟雨蒙蒙,扑面袭来,她蹙了蹙眉心,想起那些记忆早随着她死去不复存在了。 她回首再看一眼巍峨的城墙,凤京依旧,心累如斯,常曦闭上眼再不去想,这一场空欢喜,生别离。 如今,她是常曦,东荒的元君。 一叶轻舟,一叶浮生,站在船头的姑娘,一袭青衣执箫吹奏,随悠悠清江水,似不是人间音。船老大沉浸在袅袅音乐中,一眨眼江中哪里还有什么青衣姑娘,仿佛刚才都只是幻觉。 常曦从容的自小舟里跳下来,落在满目春色的渡头,然后系舟树上。这十里渡头的尽头,便是东荒结界的源头。 “常曦。” 耳边蓦然想起熟悉的声音,就仿佛是隔了千百年,那种久违让她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此人又是谁。可是记忆一点点回来,她笑的唤道:“北寻,你竟到我东荒来,许也是稀客。” 她口中的北寻,一身红衣妖艳,只离她不过半尺的距离,那种风华绝代如何也是掩盖不住,他摊开手心,赫然是一颗晶莹的珠子,打趣道:“你自凡世间历劫许久,你这东荒的好酒可让我都搬的差不多,可不许叫我赔。” 北寻看着静静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这个上古唯一司生死,主寂灭的女神,只是这样低眉敛容,都带着说不出的清冷,人人都道四海八荒第一绝色乃花神,可在他看来不过是众仙尚未见过这一位。 北寻有些遗憾,多年前的常曦,不是这样的性子。 他与常曦初识,阴差阳错,可谓不打不相识,只是而后的故事,如今想来也只能说,是缘分。她酿的一手好酒,而他又是欢喜杜康之物,一时间引以为知己。 自常曦玉京山学艺归来,便从不轻易踏出东荒,除却这东荒北寻是再也寻不到一个能与自己举樽共饮的女子了,是以东荒便成了他常常来的地方。 “东荒的酒,除了你和阿姒,还有谁会来喝。”她一身落寞,只是一瞬间便是风华云清,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接了北寻手中的珠子,“凡世这么多年,你倒也是沧桑了不少。” “你说这四海八荒的仙子,如不是为了飞升,方才去历劫,大都是无奈之举,你倒好却是闲着发慌去的凡间。司命神君也是歹命,让你遭了这么一番罪。”他负手,片刻又絮絮叨叨,“你这情劫造的也委实不是什么好的,倒也不怪你,紫微垣插手,所幸及时脱手,不然倒让小辈笑话了。” 她一身素衣,指天画符,那般颠倒乾坤的事在她做来竟然如行云流水般轻易,漫天星光中,东荒缓缓开启。 有什么东西悄然落下,北寻眸中一紧,欲言又止,终是开口“常曦,那人是——。” 常曦叹了一口气,踏着幽幽青草,“这一梦黄粱数十年,孤魂野鬼我也做了几百年,当真是累了。北寻,他不后悔,我亦不会强求,三生石说我们无缘,如今我信了。” 她捻诀,紫光缭绕,方才那珠子明显出现了隐隐水光荡漾,“谢谢你提了他的元神。” 北寻略有所思,看着那个气泽转好的锁魂珠,心也宽了,“你与我还需要这般客气作甚,果然是你的气泽养他。你平日都嫌东荒无聊,等他出世,你带着他来青丘,青丘比你这可有趣多了。” “仙乡福地,你治得很好。”青丘,北寻的辖地,治理得如同凡世一样的男耕女织。 “那我也便放心了,我尚要去幽冥司送濯儿下去,便不同你一道进去了。你好好休养一阵子,改日我再来东荒讨杯酒。”常曦近些年来,十分稳重,北寻自然没有想太多了,便告辞回去了。 东荒还是那个东荒,小瀛洲依旧碧玉凝翠,清幽异常。 眼前红光一闪,朝她扑过来。她也没有躲开,只是顺手将人一揽,低头笑道:“红雨,劳你守着这寂寞的时光。” “常曦,常曦你可算回来了。”蓦地有娇俏的声音响起,红衣小人儿,七八岁的模样,玉雕似的玲珑。 “常曦,我等了好久。”她蹦蹦跳跳的围绕着常曦转,漫天花雨纷纷落下,洒了她一脸。 常曦倚着桃树,忽然展颜笑了,甚是落寞,“是啊,我回来了。” “司命神君甚是不地道,竟让你穿小鞋,当真可气。”红雨说的时候,是有些咬牙切齿的。 “是吗?”她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影斑驳,隐去她曾经梦中的旧楼阁,“终究是回归神职了,该知足了。” 这天地沉浮,终究是毁了她旧时模样。常曦信了一生,念了一世的缘,终不过是天道上的宿命注定。三生石定的三生,她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第2章 大梦 第2章大梦 东荒岁月悠悠,尘世不知几千年过。 常曦提着几壶桃花酿,红雨站在她身后。“我此去拜访阿姒,你便守着此地待我回来。” “常曦,你上次也让我等着,我等了好些年,你是不是这次也打算一去不回了。”红雨幽怨的拽着常曦的袖子,眼神颇不愿意。 常曦细想自己确实如红雨所说那般,便道:“你自生来都未曾出过东荒,这次就随我去拜访阿姒吧。”她自历劫归来,便一直守在东荒不出,谢绝各方道贺,许久的以后,才想起任姒,对友人甚是愧疚。 红雨闻言,自然是高兴的好一会儿,她对东荒以外的世界,很是好奇。 因上的九重天,常曦携着红雨踏云而行。 此番拜访,又恰逢任姒领兵外出,常曦大感遗憾,遂将几壶桃花酿留下,便琢磨着打道回府。 五彩祥云,许是看见什么,红雨异常兴奋,“常曦,好像是人间的花神节,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数十亿凡世,许多人许多事早已黄土白骨,常曦没有拂了红雨的意,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悠悠小舟,她站在船头,执着伞,看着如画的江南。 石板小路,弯弯石桥,清澈的小河从镇中穿过,两岸黛青瓦面,中间有小船划过。 烟柳画桥,风卷帘幕,像一副色调分明的画。看着人世间来来往往的男女,巧笑倩兮,俯身放走一盏盏莲花灯。 恍然想起哪一年,她在河边仰头,等谁一起抬袖放莲灯,眼泪倏然就落下了。 此去经年,悠悠岁月,还有谁记得,漫天绯红,飞絮蹁跹中,有人折一枝桃花,许她一个白首韶华。 有人揩去她眼角的泪水,让她一惊,低头,“红雨,怎么了?” “仙人,是不能落泪的。”四海八荒,但凡有品阶的仙人,更甚者是上古真神,再如何悲喜都不会轻易在人前流下泪水。 “是吗,大概是我经历过红尘,喜怒哀乐有些控制不了。”常曦轻笑,回眸,“这么多年过去了,凤京景色依旧,只是人事全非。” “凤京?”红雨疑惑,她自幼生于东荒,凡世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常曦刚想回她话,却见有落水声,溅起一地涟漪。 “常曦,我们走吧。”红雨是上古之神遗留下来的精灵,她看得清人的命格定数,然而又因随天地而生,她是十分遵循天道的。 她撑着伞打算离开,原本就是命数,她既做不得主,也不忍心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那么离去便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他说得对,她终究被保护的太好,以至于过于心软。莲步点过水面,没有溅起半点水花,她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小女孩儿捞起,隔空行走,落到河边。 周遭的人,早已被缓缓落下的女子惊呆。 那个小女孩,粉雕玉琢,惊魂未定,抱着常曦不撒手,仰头,“神仙姐姐,你从画里走出来了吗?” 常曦一愣,低头含笑,道:“你的家人呢,再不回去可要着急了。” 她话才说完,那边层层围住许多侍卫。常曦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想,现在是笑不出来了。 她历劫孤苦,寡亲缘、情缘,怎么料得到,今夜的二月二,恰好在最初的凤京。 一群侍女簇拥着一个人朝着他们走来,一头银丝梳成随云髻,绾着五凤金步摇,身上着着百花朝凤襦裙,眉眼如画,身段窈窕,不怒而威中却又带着暖意。 随行的侍卫纷纷行礼,“属下参见大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皇姑姑!”怀里的小女孩探出脑袋,脆生生的喊到。 两人站在河边,河边流水潺潺。 灼华看着对面颜色倾国的少女,不是记忆里的眉眼,然而除了她记忆中的那人,这里无人能入。她想开口,千言万语,终是化为无言。 兄长已逝,如今都过去几十年了,她白发苍苍站在昔日挚友面前,而她却是豆蔻年华,貌美如花,如何让她再问一句,阿妍,是你吗? 常曦诧异,下意识回首。 这个世上,四海八荒的仙人唤她上神,东荒的臣民唤她元君,熟一点的好友喊她常曦,却抵不上最透彻心扉的一句阿妍! 至远至疏,原本该久别重逢的场景,如今不过是陌路。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在月色中落在地上,“灼华。” 多少年没有听别人这么叫过她了,怀中的小女孩却疑惑的出声,“皇姑姑,你怎么哭了。” 灼华泪眼朦胧,眼前的女子,哪里还有半分的旧时模样。 “常曦,我们也走吧。”红雨扯了扯李妍的衣角。 灼华才注意到常曦边上站着的红衣小女孩,自然也是注意到她的称呼,“看你如今过的这般样子,我便也是放心了。” 她还是撑着伞,只是静静的看着灼华,努力的回忆过往的记忆,却只隐隐约约的声音,辨不清容颜,“灼华,灼华……” 隔了那么多年,两个生死离别过的女子,终于再次相逢,紧紧的抱在一起。 许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前,常曦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耳边依稀还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她记得那是灼华,而她那时叫李妍。 “阿妍、阿妍,你说这凤京虽大,谁敢越了你去。”她笑着执着一枝桃花,一路走的颇为潇洒,哪里有赵王府长乐翁主该有的仪态,她把桃花插在花瓶上,接过边上人递过来的茶水,一口饮尽,笑道:“渴死我了,这些人净想着立牌坊,晚些时候啊,我收拾了去。” 李妍捧着书,没有抬头,却是扑哧的笑了。 灼华,萧灼华,是大秦赵王府的翁主,出生的时候父皇赐了长乐的封号。大秦的长乐翁主,在李妍还未出生的时候,她曾经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大家闺秀。 “这阳春三月的,你折的这桃花,若是让长兄知晓了,这未央宫你还想不想进了。”李妍放下书本,弯腰凑近闻了闻,“倒是长得不错,你哪里采的。” “赵王府里有一大片林子,按我说呀,比这未央宫也是不差的,有过之无不及。”灼华说的时候满脸得意,再看好友弯腰的样子,灵机一动,“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你这弯腰的样子与这阕词啊却有异曲同工之处。你还真别威胁我,这未央宫谁不知道睿王殿下最宠的就是你,我折一枝桃花赠与你,借花献佛的,殿下还能吃了我不成。” “就你贫嘴,我呀说不过你。走走走,我去你府上瞅瞅。”李妍直起腰,唤了贴身的侍女进了内殿,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青衣华发玉簪,远看着就像画中走出来一般。 灼华有些看痴了,她早知道谢后是凤京出了名的美人儿,皇帝陛下早年也是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膝下皇子帝姬也是生的倾国倾城,许是谢后知深浅,宫中帝姬容颜如何模样,竟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去。 “痴儿,发什么呆,走。”李妍看灼华出神的厉害,利索的赏了她一个栗子。 一路出了这寝殿,汉白玉桥边早有人牵着一匹小马驹候着一边,李妍左手将马缰和马鬃抓住,右手抓住马镫,脚一点很轻松的上了马背,看的灼华直跺脚,“你耍赖,欺负我不能骑马。” 未央宫是皇城,皇城大内,臣子车马都必须停在五凤楼前,大秦唯有一人得此特殊,说起来倒是也有一段故事。建安十二年年,启元帝姬八岁稚龄,恰逢先赵王回京。 赵王萧氏一族,多出良将,守护大秦塞北要塞。 “皇叔,你说我们凤京的闺秀可比得上塞外?”她那时候年纪还小,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小大人模样。 许是大伙都不记得当时赵王说了什么,可李妍下一句话有让人有些意外,“听说塞外女子豪情不比男儿差,驰骋草原,快意恩仇。”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没有轻视,而是语气中颇有羡慕之意。 她的母后,不经意中总是流露出羡慕。 宣平帝听着话一愣,想起自己这闺女,打小做皇子打扮,跟着次子里里外外,整一跟屁虫一样,如今越长越懂事,却让他又觉得遗憾。他膝下子嗣不多,对于闺女自然是有求必应,当下摸着她的脑袋,“你呀,身子若是大好,朕许你策马扬鞭。” “父亲说话可算话,北地草原万里,大秦未央宫宽广,可就这么许我策马扬鞭了,女儿谢主隆恩。”若说谁最懂得得寸进尺,非李妍莫属。 宣平帝很显然被她的话给噎着了,但是边上尚有赵王,便想着自己纵然是答应了,这皇后断然是不会许的,便也没再说什么,“鬼丫头。” 至于后来李妍真的骑马出了未央宫,离了凤京,宣平帝这才反应过来,然而这一颗慈父的心自然是拗不过亲闺女的撒娇耍赖的,自然也随她去了。 李妍伸手,一把将灼华带上马背,马鞭一扬,“谁欺负你了,你倒把丽夫人那恶人先告状的把戏学的十足十!” 灼华嘿嘿笑着,两个少女在大内禁地挥鞭驰骋,说不出的洒脱。 赵王府的桃花,却是开的灿烂,倚着桃树,阳光肆意,洒了零零碎碎一地,她于漫天花雨中,瞧见桃花树那畔的玄衣公子,君子端方,如圭如璧。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如同书上描写的那般,容貌秀丽到倾国倾城,一如浊世翩翩谪仙人。 花落了一地,李妍看着那人,蓦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赵王府内,再瞧他风华气度,李妍想此人是赵王无疑了。 孤光风华,清雅无比,再也没有比这几个词更好的形容赵王了。 萧重华目光清冷,久不在凤京,却也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启元帝姬。” “赵王殿下。”她是君,他是臣,她还半礼,算是全了礼仪。 萧重华微微一怔,有些失神。今上只有一女,养在深宫大内,轻易见不着。他曾以为,如此女子该是养的娇蛮,即便不是也该如同凤京其他大家闺秀一般,可如今方才见识到,什么叫清华自成,遗世独立。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芳华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陛下的启元帝姬,即使没有倾国之姿,也能让人见之能叹一声,总不如,何况这般天姿国色。 第3章 前尘 第3章前尘 恍惚中,常曦睁开眼,却还依稀记得自己还在过往那个梦里。 建安十九年,丽夫人所出周王逼宫,未遂,诛。 那年李妍人在哪里?塞北燕丘净月湖,她那时候离凤京许久,母后许她三年韶华光阴自由,凤京的启元帝姬如今尚大病,养在朝阳殿不见人。 燕丘净月湖再见,那时候她执着鱼竿,一人独钓,湖畔那么多桃花,洋洋洒洒落了她一身。 彼时他一身落寞沧桑,早已疲惫不堪,而她还是当初美好,只是隔着另外一张脸,她同他相逢不相识。 她收了鱼竿,眉眼如画,一身清高孤傲,似曾经的他。 地上有火狐窜过,她才注意到地上血迹,“你一身是伤,浑身是血,却不喊一声,多疼啊。” 那时候的萧重华,面色清冷无华,见她开口,再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左右,一身明媚鲜妍,良久才开口:“亲者痛,仇者快,你还太小,不懂。” 李妍那时候心里猛然就痛了,这句话戳到了她心底的伤,她的岫哥哥是再也回不来了,想着再不开口,只是从腰间摸了两瓶药丢过去,“给你,这瓶是金疮药,那瓶是疗伤圣品,你吃了吧,我不会害你的。” 后来她见他似乎是不信,眉眼笑开,“你若是不信那便让自己流干血,反正与我无关,若是用了我的药,痊愈了,我自然也是有所求的。我救了你,你自然是要以身相许的。” 听着话,萧重华一下子就笑了,平生第一次他不多疑,相信这个女子是良善之辈。 那是他们初识,净月湖畔,四月的阳光,满树的桃花,临溪边曳地的柳条,花与柳絮,纷纷落了一地。飞花贱玉,落在不远处的湖中。 后来,她常常在净月湖看见他,一袭玄衣,坐在她边上,看她垂钓,也不说话。那时候她告诉他,她叫谢夭夭,再没别的。 她知他的身份,而他却从不曾问过她的来历。或许,那时候的他们就知道,一个人知道太多了,对方反而会离自己更远。 净月湖畔有间小屋,屋前拴着一条乌篷船,两边是她修剪好的桃花,伴着她渡过了一日又一月。 三九寒冬,她站在乌篷船头,青衣玉箫吹奏了一曲,不曾打算告别,她同他本就不该有过多的纠葛。 她也该换一个垂钓的地方,她蓦然就想起许久不曾记起的人,周王李岫。 岫哥哥,我走过江南,看过塞北,立足你曾经想去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如今你魂魄可曾跟着我,归来兮。 金吾西沉,净月湖下起小雪,想起记忆里这些人,这些事早随周王逼宫后,烟消云散了,早已没有未央宫挥鞭驰骋、红衣蹁跹的启元帝姬了。 她如今守着大秦万里河山,暂且忘记了凤京中还在昭阳殿的帝姬,只肆意的做一回江湖无名氏,兰陵谢氏。 “凤京萧氏珩,求娶谢门夭夭,愿结秦晋之好,承白首之约,贽白雁为礼,不纳妾侍,窈窕仕女,可愿否?”他一身天青色绣五龙长袍,玉玦腰带束腰,容色冠世,单膝跪在湖畔,执白雁问娶。 凤京萧氏赵王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即便是今上在此都无需叩拜,如今他就跪在她面前。那时候,她不无感动。 她的泪就潸然而下了,纵然心意相通,然则时运不济。凤京已经传来消息,她的皇长兄太子殿下李峮病重。 “此间事了,再约黄昏,定与君共饮一杯。”那时候她想过,凤京终有再见之日,却不曾想过启元帝姬从未离过凤京,从未去过塞北,从不曾想过,有些事情真的太匆匆。 建安二十一年春中,皇太子李峮病逝,上悲恸,上谥号文昭,史称文昭太子。是年夏初,宣平帝驾崩,传位启元帝姬,着令中宫坤仪殿皇后兰陵谢氏殉葬。 李妍死的时候,京城暗里风雨飘摇。 勤政殿过于森冷,周遭冷冷清清,说不出的肃杀,她身下的龙床,她坐过的椅子,她盖过的印玺,这些东西随她一生,却也因这些带走太多东西。 她的四哥,在丽夫人逼迫下,终是被诛了;她的大哥,因为愧疚,走的时候尚不过而立;她的母亲,在这未央宫郁郁寡欢几十年,最终是一条白绫三尺。 世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说的果然一针见血。 “灼华,扶寡人起来,昭阳殿的桃花,是不是也开的甚是灿烂?”有人进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自嘲的想,如今她已经也成了孤家寡人了。 灼华看着她面色似乎有了气色,知道不从怕又要恼了,到时候身体只怕更差,灼华眉眼间红红的,许是方才哭过,“陛下,桃花何时没有,你养好了身子再看不迟。” 李妍笑了,又像从前那般摸了摸灼华的头,“你也喊我陛下,如今倒真是孤家寡人了。”随灼华给自己披上披风,她低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说怀光候几时才到凤京。” 怀光候萧重华,孝文三年由赵地迁楚,改封楚王,孝文七年降怀光候。 “他已过兰陵,不日进京。”灼华忍着泪,扶着李妍。 李妍冷笑一声,晕了晕,还是站住了脚,“算来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他了,此番召他回来,想必是带着美人一起回来了。” 灼华听着自然没有说话,萧重华是她长兄,于私长兄如父,于公君臣有别。 昭阳殿的园子里,桃花果然开的灿烂,李妍凭着幼时的记忆,于一棵树下驻足。“这棵树下埋着一壶酒,我曾以为必定是一壶女儿红,四哥和母后去后,这儿便也只有我知晓了,可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壶花凋罢了,枉费了母后当时的慈母心。” 大秦习俗,闺女出生埋一壶酒于树下,出嫁挖出饮之,便是女儿红,若女子早夭则为花凋,意味着花凋零了。皇族之中自然没有这么一说法,然而中宫谢后尤为疼爱帝姬,启元帝姬出生之时,便在亲自种了一棵桃树,埋了这么一壶酒。 灼华惊讶了,她自然记得,帝后大婚,孝文女帝就在这棵树下等过当时的赵王萧重华,只是最终没有等到。“陛下,你从不说……” 李妍掩面,靠着树干坐下来,心里却有人狠狠的质问自己。说什么,说到底,说破嘴,又有谁能相信。启元帝姬李妍于他赵王不过是个陌生人,孝文女帝对他也不过是君王罢矣。 “灼华,我还记得当时的未央宫,我的小灼华,才那么点大,如今一转眼,孝文十年了。我一生愧对你,留你在深宫大内,蹉跎华年。”她闭上眼,叹息。 长乐翁主萧灼华自启元帝姬四岁入宫伴读,她长帝姬两岁,一生未嫁,侍奉君王左右,把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自己的至交好友。 李妍一直记得有个女子,从小到大一直喊着她的名字成长。 “阿妍……”灼华含泪,掩面拭去,她是自愿留在未央宫的。 眼前的君王,是她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她陪着李妍在这华丽的未央宫度过了二十几年,亲眼见证过她的喜怒哀乐,知道她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帝姬将这大秦治理的歌舞升平、开元盛世是多么不容易。 她合该一生荣宠,招一个驸马,无忧无虑的活着,岁月太残酷,将不该属于她的一切统统加注身上。更甚者,他们萧家负了这个寂寞的女子脸上最后一丝温暖的笑容。 “塞北,燕丘净月湖,不该遇见……”她说的不清楚,有些含糊,灼华最后唯有听见她喃喃而语,“重华,重华……” 她咯了一地的血,染红了身下那片埋藏花雕的土,闭上眼后,却再也没有睁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庭芳华,掩盖她一生,而送她离开的时候,身边便就只有一人了。 凤京城门口,一片肃然,御林军云立。 城门口有一匹玄色骏马挥鞭而来,当时,金乌西沉,日色已趋温和。马上的人手上缰绳一拉,停了下来,回首目光落在了黑烟缭绕的北城外,眸中倏然一紧,心中痛的厉害。 他在赵王府停下,六年不见,赵王府依旧,甚至连牌匾都未曾换过,只是挂上了白色的宫灯。萧重华跳下马背,赵王府前已经有人候着。 “王爷,天子崩卒,宣您进宫。”早上未央宫才传来消息,如今的凤京满城戒备,谁都在揣测下一任君主是谁。 空气中带着微凉,又有血腥味弥漫。 他眸中有痛意,低低的笑了,眼中竟有泪光,“竟然死了,死了……” 孝文女帝者,宣平帝幺女也,母兰陵大族谢氏。建安四年,以长皇子峮为睿王,四皇子岫为周王,以帝姬为启元公主。启,开也;元,始也。 建安十九年年,帝废周王为庶人,以睿王为太子。二十一年春中,文昭太子薨,同年宣平帝崩,传位启元公主,为孝文帝。 元年七月,赦天下。十月,除田半租。 二年春,立赵王萧重华为皇夫摄政王,赦天下。同年,遣宫人三千归其家。秋,塞北雨雹,大着五寸,深者二尺。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三年元月,长星出西方,庐陵晋王李岑,济南吴王李岐,临川代王李峰反。上遣大将军李敢将兵,不止。六月,皇夫摄政王亲征,将兵诛之。赦亡军及代王世子与谋反者,徙赵王为楚王。 四年春末,楚王归塞北。九月,以赵地为邯郸。冬,代王世子薨。 六年三月,江都风暴自西北来,坏城十二丈。四月,封长乐翁主为镇国长乐翁主。十一月,赦天下。 七年五月,阳陵地动,降楚王为怀光候。八月,兰陵大蝗。赦兰陵徒做者。 八年,上有疾。八月,兰陵大旱。 九年,上病益甚。 十年春中,孝文帝崩。 遗诏传位于皇夫,是为昭帝。 孝文帝遗言,言两朝君主不宜合葬,复新帝百年后,死生不复相见。 第4章 玄女 第4章玄女 园有夭桃,无子空长。 “常曦,不要魔怔了。”天道轮回,自有因果,天机泄露太多,最后都抵不过诛仙台上一跳,红雨手一挥,接过伞,周遭的所有人都忽然静止了。 “红尘事,当年一场痴心看不穿,罢了,罢了。”常曦回首望一眼这虚幻的红尘,闭上眼,似乎有什么落下,再睁眼时,面前依旧繁华,可哪里来的什么灼华,哪里来的故人重逢。 红玉惊的说不出话来,唯有常曦知道,这是他的执念。如此可怕的执念,留住早不曾在的过往,期许她回头的到来。可任凭他如何执念成伤,她亦是铁了心不再回头了。 “红雨,我听闻许多得道成仙的人,都可以饮一杯瑶池水。” “嗯,忘却前尘往事,许多仙人都会舀上一壶,如此便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了。”大多神仙得道都是如此,执着过去不过是徒添烦恼再无别的了。 凡世记忆太过凄苦,纠结她午夜梦回。 瑶池万顷莲花盛开的时候,她边上站着红雨,伸手接过瑶池仙子递过来的夜光杯,里面的液体清澈见底又闪着银光,煞是好看。 瑶池仙子见她神伤的样子,便有些惊讶,复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她在守着瑶池千万年了,见过许多仙人,初来时的满腹柔肠,而后不一样再无记忆。“常曦上神,饮尽一杯瑶池水,从此不做痴情人。这瑶池水自天地以来便存有,当年平生帝君也曾喝过,虽不知他情锁哪位仙子,只如今天地太平,可见情不是什么好东西,忘了罢。” 常曦痴痴的盯着玉碗盛来到水,眼前的仙子,不知道瑶池水,却守着瑶池年年岁岁,她有些嘲讽,那年她在嫏嬛阁,翻过关于瑶池的来历,便道:“仙子有所不知,瑶池水只忘人间事。” 瑶池仙子蓦地抬头,那神情十分错愕。 常曦含笑,仰头饮尽,泪流满面。 这一杯水下去,前尘往事,再无牵挂。 重华,我对你终是再无要求了。 瑶池万顷芙蕖,常曦辞别瑶池仙子,携红雨回了东荒。当此之时东荒正落下瓢泼大雨,惊了一地落花零落。她关上门窗,倚着竹榻而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自难忘…… 常曦朦胧中,梦里挣扎不醒。 她看见梦中人相约来世,又模模糊糊见到一人站在一棵树下等了一宿,最终独自而归。百年轮回,只遇一人,不得一世善终,最终只化为一生凄楚无奈的放手。 韶华光阴,千百年来,黯淡了她所有的气力,再也走不下去了。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常曦睡醒在阳春三月,当时东荒的桃花开的甚是烂漫,纷落的桃花瓣和着春风飘进了她的竹屋,落在她的身上,惊了她一场好梦。 她起来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裳,青衣素手,掐指算了算,这一睡竟然又是百年。出了竹屋,果然洞外几许篱笆,种着许多桃树,桃树在春风中伸着枝桠,不见许多枝叶,但有纷纷落英飘下,乍一望过去,雪白夹着粉色一片,把小道都掩盖的密密实实。 无极时光太过漫长,她觉得有些无聊,琢磨着是不是要继续再睡一会儿,或者寻个时间拜访友人。她正打算回去补个回笼觉,耳边蓦然有声音响起。 “常曦,你可算是醒了。”那人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惊喜,估摸是觉得自己来的很凑巧呢。 即便是睡的很久,脑袋有些糊涂,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玄衣仙子。 恭行天律,部领雷兵,九天之方,可以扬兵布阵。九天玄女元君大天尊,任姒。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她自回归神职,东荒的元君,却依旧谢绝访客,这一谢绝便又是百年之久,与好友玄女确实是阔别,阔别的岁月她都算不清了。 “我倒是无恙,如今八荒甚少战事,我听闻你上次来寻我未果,这不才回了府上便赶来你这里了,不曾想恰逢你睡醒,倒是省了我叫你了。”任姒睨了常曦一眼,十分率性的席地,直接坐在了满地都是落英的小道上,自身上拿了壶酒,自斟自饮,“如此风光,若没这壶桃花酿,真是会添上几许败笔。” 常曦认识她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好酒贪杯,转身没打算搭理不靠谱的玄女,“东荒景色确实好,你久居九重天,是要好好赏。如此闲情逸致,我便不打搅了,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任姒被噎回去了后面要说的话,常曦话说的没错,九重天景致确实是比不上东荒,她叹了口气,“你东荒风光好,倒是让我也想起了神山。常曦,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常常一起钓鱼。” 过往太多事,让常曦不愿意想,神山的主人也已经没有了。“阿姒,都过去了,岁月是个好东西,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得了,算我没来过。”任姒也不在伤春悲秋的惹常曦不悦,又饮了一口桃花酿,这天上人间,唯有此间桃花酿最为醇香,任姒酌酒,似是不经意的一提,“原本是来看看你醒了没,醒来了就一道前去紫微垣贺寿。看你这样子,我便勉为其难的自己一个人前去赴宴了。” 紫微垣? 常曦意兴阑珊的神情,听闻后,停下脚步,转身道,“紫微垣,不是谢客十万年了吗?” 她虽是东荒元君,可早年拜在玉京山,如今上古之神都羽化的七七八八,唯有紫微垣的那位帝君让她十分尊敬,那是一位比天道还正经存在的上古真神了。 任姒摇摇头,“这个中缘由,我自然是不清楚的,帖子就送到我府上了,你的呢,红雨是不是收起来了。” “阿姒……我与你一道去。”东荒,并没有收到紫微垣的帖子,紫微垣似乎在不经意中,忘记了东荒的元君。若放在平时,常曦自然是不会计较的,只如今时隔十万年,她想去看看如今的紫微垣,怎么样了。 真是拿她没有办法,任姒自然是顺着台阶就下了。 “无玦,最近可还好?”任姒问的时候有些犹疑,她虽然近些年来甚少来东荒,当时却是她和北寻一起,提了无玦的元神,候着常曦早日归来。 她同常曦自幼相识,眼前这个四海八荒都尊敬的女上神,不是她记忆中的好友,东荒当年的元君,玉京山的常曦,生的肆意洒脱,豪情万丈,她会胡闹,会闯祸,却不会像如今这般稳重,像极了一位上神。 “漫漫时光,总会好的。”常曦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任姒见着常曦驾云,瞧着她面色如常,才将一颗不安的心,装会胸中。北寻说过,常曦早放下过往了,而紫微垣也避世十万年了。 第5章 平生 第5章平生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 常曦自入天外天,紫微垣广场停下,便不再踏云。上古真神之地,不管你是何神职、仙位,都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为的是表示对远古之神的敬意。 紫微垣许久不招待仙人,只这一次聚集的都还是四海八荒有头有脸的仙君,平生帝君华诞,众神贺寿。 任姒遇上旧友,一时没留意常曦的异样。 常曦望着众多仙君一步步踏上千里长阶,她眼前有些模糊,印象中有人还在这里肆意驾云而过。她抬头,紫微垣上空,星罗密布,北斗星群,事事有期可寻。 她随任姒前来紫微垣,不是为了赴宴,而是想要再看一眼如今是何模样,因而没有跟随大流,折步朝着一边而入,七拐八弯的,就瞧见七叶树盛开,边上还有一个偌大的湖,那是紫微垣的七叶林。七叶树花开,淡白色的小花纷纷飘落,将树下白衣青年渲染的分外美。他斜卧树下,脸上还盖着一本书,似是睡着了。 既然有人酣眠,常曦觉得不好打扰,犹疑不过瞬间,便打算离去,却见那人倏然睁开双眼,天地月华,竟没有与之争辉的资本,皎洁清冷,“何人喧哗。” 喧哗?! 常曦停住脚步,一脸黑线,不过到底是神女做久了,知道自己打扰了别人好眠,转身笑意盈盈,拱手一礼,“常曦打扰仙君休憩,望神君海涵。” 今日来紫微垣皆是有脸面的人,她不识得此人,以仙君相称合乎情理。 白衣青年起身,隔着不过几步路,就看见这个世上主生死寂灭的女神眉眼含笑,盈盈施礼,眉宇间还隐藏着俏皮却又故作庄重,似乎记忆中在哪里见过,“紫微垣错综复杂,不可随意闲游,回去罢。” 常曦兴致挫败,觉得有些寡淡,怏怏回话,“多谢仙君提醒,告辞。” 她转身便走,却又止步,蓦然笑着反问,“得仙君指点,敢问仙君名讳。” 或许是这个小辈问的问题已经许久没有人问过,他对她都是又多看了几眼,难得露出了几丝笑容,“紫微垣,重华。” 重华仙君?她蹙着眉头,好像在哪里听过谁这么说过,可似乎还不知道四海八荒的还有这么一号仙君,隧又作揖礼,“重华仙君,此地不宜久留,可一道离去?” 重华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似乎是真的不认得自己,这才抬头细细打量,“你不识得本君。” 他话音才落,常曦才惊讶的抬头,久久回不过神,良久才恢复如常,“你——你是九重天上哪一位帝君?九重天上,没有叫重华的帝君。” 此地是紫微垣,七叶树花开,此地自称本君,莫非是——“你是紫微垣平生帝君。” 无极时光里,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到,主宰世间日升月沉、天地经纬的平生帝君,竟生的如此的……天地争辉,也从不曾想,他们是这么见面的。 人人都知道紫微垣避世十万多年了,东荒的元君也从不曾见过平生帝君。 “常曦拜见帝君。” “起罢,你司生死,主寂灭,当恪尽职守,万不可辱没了上神之名。”他是上古真神,于天地共生,受的起四海八荒任何一个神的大礼,何况底下跪着的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小辈。 常曦行大礼,自然是嘴上称是,她对平生帝君印象很好,可现在却又不好了,或许上古真神都跟凡世间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爱说教,偏偏他说便说了,她还半句不能反驳,只觉得心里有些憋屈。 于是紫微垣的七叶林里,便出现了一幕意外的场景,白衣青年在前面走,后面跟着无精打采的青衣女神。 只是重华眉眼却有不经意的皱褶,他似乎听到七叶林中似乎有清脆的铃声,而这铃声有着异样的熟悉,“常曦上神,可佩有合欢铃。” 不是疑问,是肯定。 常曦原本就神情怏怏不乐,听前面想起清冷的声音,下意识的伸出手腕,如玉的手腕上,银色的手镯上镶嵌着一个金色的铃铛。“平生帝君可是说的这个铃铛?” “倒是不知道它叫合欢铃,只是我一直带着,可有不妥之处?”她眉眼太高,望向前方停下来的帝君。这铃铛她已佩戴成习惯,只是她从没听见过铃响,又觉得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这个习惯委实要改。 重华不再说话,只是片刻,复又开口,“前方便是大殿。” 常曦顺着他的视线,便知道可以原路绕回去了,只再回头的时候,紫微垣的帝君已经不在原处。她只道这些上古真神神出鬼没,便没有细想,不动声色的回了原处。 青衣女神消失在七叶林,再看不见身影,重华挥手撤去了天幕,赫然是在一座书阁之上。 合欢铃,他记得凡世间有象征夫妇和睦恩爱之意,可方才常曦身上所佩戴的合欢铃,若没猜错还兼有锁魂之力,更荒唐的是,此物竟出自自己之手,而他却不记得自己何时做过此物。 他翻开神器一览,末页合欢铃在上,很明显是后面有仙君添上。重华闭上眼,自他回归神职,中间有许多事情过于巧合,若非这合欢铃,他还一时没甚在意,或者说他回归神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漫漫时光,总归有其造化与缘分。 七叶林回归大殿,常曦的心情十分低落,是以至离开的时候还是郁郁寡欢。 任姒见常曦败兴,颇有些玩味儿,“平日里对紫微垣的帝君倒是尊敬有加,方才见你闷闷不乐,怎么,失望了?” 常曦摇摇头,扶额,“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无聊罢了。紫微垣果然是上古真神的地儿,我呀还是适合回我的屋里睡着,醒着人间走走,看看几出折子戏,倒比这儿强多了。” 人世间数十亿凡世,每一世都演绎了种种人生,她倒是爱看的很。 “行了,这才子佳人的,你瞧着也不腻歪。只是这四海八荒如今也忒是太平,我这身子骨也闲着发慌,愈发懒散了。”任姒叹了口气,俩人出了紫微垣。“不过,这才子佳人的,想来也是一桩趣事。我听闻多年前,你也凡世轮回了几圈,如今我也有了这番心思了,好打发无聊的时光。” “你若是闲得发慌,可来我东荒的桃林里修剪桃枝,得空了随我凡间走走。诚然轮回是可以打发时间,可太伤身了。”常曦笑眯眯的回道,她近来懒散,瀛洲灼灼桃花,已是许久没有修理,正缺个人打理,“你也是知道的,司命神君与我有过节,你与我关系四海八荒的,但凡有点八卦的都知道,你若是轮回少不得司命神君与你穿小鞋,待你凄凄惨惨的过完一世,回来再同我算账,我可是大大的不划算。” 常曦没说,任姒倒是没有想到司命神君。说起这司命神君,四海八荒,除却紫微垣,她最佩服的一个上神。常曦司生死,主寂灭,可这世间的命格却是掌握在司命神君的一支笔上,一本薄里。 万物定数,司命薄上早已注定,恩恩怨怨,其实不过是司命神君的几行字罢了。天道轮回,都挣脱不开这一行字的束缚。 早年任姒征战四方,于人间春波桥下惊鸿一瞥,亲眼瞧过那只笔划去一个人本该孤苦的一生。她即便威重九天,却也是身在其位,各有各的愁。 只是很多年前,常曦尚年幼,师承玉京山,少年轻狂。当时与玄女初识,见不得人间生死别离,又误打误撞得了司命薄。照理来说,这司命神君的司命薄除了本尊是谁也写不出墨水的。可常曦不是常人,她司生死,主寂灭,与司命神君同出一脉,这世上除了她还真没有别的人可以动神君的笔了。 是以两个天真的仙子,不谙天道循环,私下改了许多人的命运。原先司命神君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后来人间凡世又异动,这才留意,方才发现这其中奥秘。他本是上神,奈何常曦伶牙俐齿,又出自玉京山,此事便不了了之,只是从此以后司命神君便惦记上常曦了。 常曦后来历劫,他也没少给她穿小鞋,是以常曦觉得司命神君忒是小心眼,那件事都过去千百万年了,他居然还惦记了这么久。 “倒也是,司命神君小气的很,我若是轮回道这么一跳,等于白白送上去给他添了乐子,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出来的。可你那满园子的桃花,可我也真心不愿意搭理,你自己修理去罢了。”思量着,任姒若有所思,“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桃花酿可要给我留着。” 若说这个世上最得懂得寸进尺的,莫过于任姒了。天上人间的,见过那个仙人与别人讨要东西还如此这般的理直气壮。 临走的时候,常曦又回头远远的望了一眼身后的紫微垣,想是没个千百万年,大约是不会来了。 第6章 旧识 第6章旧识 常曦再次来到了这六朝古都,站在人际鲜少的朱雀桥下,望着这一方汪蓝的天空,只觉得久违。她的不远处还有偌大的府邸,门匾上御笔亲题“敕造睿王府”,感慨颇多。 睿王府起造之前原是很多朝前帝王为宠妃造的行宫,其瑰玮虽然比不上皇城,但胜在雅致。前朝皇帝将其赐予公主,工匠修建公主府多年,只是后来那位公主跳了城楼,公主府荒废多年,直至皇朝覆灭,几百年风雨,朝代更迭,于是当年的公主府才有了如今的敕造睿王府。 一揽芳华,是整个睿王府府最雅致的地方。一弯绿水环绕,曲径游廊,一路行来的时候竹影斑驳,远远可见后园还有成片的梨花与芭蕉。此时正直春中,微暖,即便是夜晚一揽芳华也不是特别的寒气重,那片梨树林盛放的灼人,在幽幽月华下可见隐隐雪白。 “阿姒,出来罢,我是常曦。”她朝着寂静的夜色中轻唤,见无声息,足尖一点跃上树顶,“我带了你爱的桃花酿,今日与你共饮一杯。” “你如何得知我爱饮桃花酿。”许久,她的身旁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幽幽目光,出落的倾国倾城,“你又是谁。” 常曦敛眉轻笑,看着眼前这缕似有若无的魂魄,哪里还有她记忆中友人的样子,“如今你怕是不认识我了,你阳寿已尽,随我回去罢。” 任姒没有什么心思说话,她留在这里许久,早已没有再世为人的心,摇了摇头,“我不走,这世上哪里还有我的去处。” “留这里作甚!坊间早传闻此间厉鬼作祟,你若不走,迟早酿成大祸。”常曦心中恼怒,倒不是对着任姒,她心底早早有些察觉,这剧本的风格,倒是司命神君的风格,“我早说过,你不适合这人间话本,偏不信,吃亏了吧。” 任姒自然是听不懂常曦的话,歪头,“你以前认识我?” 常曦不回答,默默的又了递了一杯酒给她,见她在月光下粉面如玉,“嗯,你该好好睡一觉了。” 树尖两人饮酒,片刻须臾,已有人幽幽犯困。常曦扶着她的魂体落在地上,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长明灯。困守凡间多年,常曦自知劝不回执拗的玄女,方才任姒的酒盅便有一味药名瑶池水。 长明灯一盏,引君渡彼岸。 世间凄苦,求不得,爱别离,就连神也看不破。 “你是何人?!” 她提着灯,青衣虚无,月色飘渺。 常曦回眸,嫣然一笑,“睿王杨渊,久仰久仰。” “你是何人。”睿王面色冷肃,显然不欢迎夜来不速之客。 常曦又笑了,似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提灯,灯火妖艳,照映出睿王儒雅的面容,“相传睿王博闻强识,可识得此灯。” 见他似有恼怒,她又似乎悟到了什么,“我忘了,睿王不过是凡间俗人,如何识得。此灯唤长明,渡亡魂。睿王问我是何人,此行为何?我来渡引你府上亡魂过忘川。” “你,她人呢。”睿王的脸霎时间就惨白了,他向来不信神鬼,可如今他却对眼前的人深信不疑。 “人?自然是死了。”常曦好笑,任姒千里迢迢嫁于他,守空闺十年,困守睿王府十年,失了本性,她自然不会给眼前这个人好脸色,若不在他心口插上一刀,怎么解心头的忧愤,“你若不欢喜她,当初就不该给她希望,凡间男子皆薄幸。”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察觉出语气中的愤然,只是再不想多说一句,便径自离开。 睿王再回神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女子的身影,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梦,他傻傻的站着,仿佛成了雕塑。 “常曦,你又扰了纲常。” 常曦才出了睿王府,耳边便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常曦收了长明灯,面上已然有些抽搐,她晓得此时跟她说话的是哪个了。转过身说话的时候,已经换上一副端庄的样子,“司命神君,别来无恙。” 那神君着紫袍,锦衣玉冠,右手执笔,左手捧着司命薄,面上无神情,“别来无恙?你我别后不见,这人间方太平。随意更改命格,你倒是多年不曾变。” 忍住忍住,常曦心里抓狂的很,但是面上笑意连连,言语上不知不觉就讽上了,“不敢不敢,神君多年不见,还是这般无情,常曦委实伤心的很呐。” “你休要转移话题,玄女既然入了凡世,你便不该插手她的事情,更不该现身凡人面前。如此这般胡闹,迟早出事。”司命神君面色冷肃,四海八荒许多仙人都不敢随意靠近,更别说嬉皮笑脸了,唯有对着常曦,他常常觉得自己的脑细胞不够用,往往有暴跳如雷之举 “我若不肯,你又奈我如何。”常曦见他刀枪不入,也不再执着,说完就要走。 司命神君抚额,便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常曦,你尚自顾不暇,何以多管闲事。天道轮回,你自己躲不过,玄女也……”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常曦打断,“你不要再说了,司命神君,你不过是仗着自己能视天道罢了。天道有缘还是无缘,我如今早已堪破,阿姒于情之字看不破,我便不会坐视不管。” “你我都是造化神奇,何苦为难彼此。多年前,我年少不更事,望神君海涵,告辞。”说罢腾云而去。 司命神君无奈的摇摇头,翻开司命薄,划去睿王元妃任姒的名字,抹去她在世间的所有痕迹。常曦总说他记着过往恩怨,可谁又知道他又多少次替她们善后,从不明言。 她说的没错,天道注定的无缘,又岂是他一个司命神君能改写的,她的命运从来都是天命安排,他从未插手丝毫。 看着她喜悲,看着她落寞,多少年下来,当他想要离开目光时,视线却已然离不开。 常曦,这么多年了,你也从不曾好好看过我一眼。 司命薄随风翻页,期间起伏,竟有空白的命格。 世间命格,大抵是写的凡尘俗人,于常曦,不过只是一本废纸罢了。 常曦堪不破这红尘,他又何尝不是。 第7章 天道 第7章天道 东荒千百年来未曾改变,满树桃花衬着漫天红霞,随风落下,洋洋洒洒。 常曦坐在树下,闭眼养神。 “师父,师父,你整日只知道睡,不无聊吗?” 突然耳边有声音响起,没一会儿面前就有一道红影闪过,端的是倾国风华,杵着下巴望着看似睡着的常曦。 “阿姒,你整日问这句话,不无聊吗?”常曦没有睁眼,淡淡的回了问。 她带回任姒容易,奈何这玄女已入轮回,历劫尚未结束,不能回归神职,让她着实忧伤的很,这天地间的挚友,整日里喊着你师父,她心里尤其渗得慌。 她还是比较喜欢记忆中的那个任姒,一身玄衣,一把长枪,能惊住多少四海八荒的仙人,而不是如今这个空有这绝世容色、天真烂熳的女子。 常曦这么一想,思绪有些一顿,这般容色的女子,她记忆中,也有过,是小花。她睁开眼,迫使自己不再想,心里告诉自己,常曦,她早就不认你了。 “不无聊啊,师父你睡着的时候,我翻了你书架上的折子戏,每一出都尤其有趣。”她回答的甚快,眉眼如画,竟带出许多风华,“师父,我听红雨说,我看的几出戏,竟还有是师父你演的。” 常曦豁然起身,眼神扫向红雨,见红雨摆着手要阻止玄女说话,袖子一挥,笑道,“都是历劫前的事儿,做不得数,一盏瑶池水下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阿姒,人世间情情爱爱的,最要不得,你还小,倘若遇上了,最好避开,才不会伤到,知道吗?” “师父,你这是逃避,但凡要发生的,都是天道注定的。”任姒撇嘴,有些不以为意,拍了拍衣裙,“师父,天道轮回,该来的都跑不掉。” “你说的是,我从前不知道你是个这么遵循天意的。”常曦笑得如春风拂面,很心安的摸摸任姒的脑袋,说的话就没有她动作那么温柔了,“既然如此,你入我门下也定是轮回注定的,那就去修桃枝去吧,没修好,这桃花酿我这千百年是不会再酿了。” 任姒皱着眉头,反驳,“师父,你这是摆明在报复,你一个上神,你做这事都不感到羞,师父,我瞧不上你。” “得亏你没瞧上我,这要是瞧上我,你若回归本职,我可是要防狼一样防着你,所幸你也瞧不上我,那便维持原判,修桃枝去罢。红雨你替我瞧着,这阿姒要是修不好,饭不给吃不重要,这酒一定是要扣下的,知道不?若你徇私,与她同罚。”伸个懒腰,头也不回的朝屋里走去。 任姒气的直跺脚,朝着常曦做鬼脸,常曦的声音远远的,老神在在的传来,“你若再不听话,数罪同罚,可不是不给饭不给酒这么简单了,你可要想清楚。” “师父,你真讨厌,我要离家出走。”任姒朝着门关起的竹屋道。 “仙子,你就别再说了,常曦可是说到做到的,你就乖乖的修桃枝去。”红雨弱弱的插上一句话,她其实是有点惧怕任姒的,九天玄女虽说是自己元君的好友,但那杀伐决断也不是放着好看的。 她又默默的看了一眼任姒,虽然现在的玄女确实是放着好看的,但她还是怕回归神职后,万一玄女来找自己算账。 任姒抬头看了这望不到尽头的桃林,心中在咆哮,这要修到何年马月。她讨厌这么长的桃林,更讨厌修桃枝! 然而行动还是必须的,红雨蹦蹦跳跳的看着漫步树端修桃枝的玄女,觉得自己也要表示一下,“仙子你先忙着,我去看看常曦气消了没。” “你去罢,记得帮我说说好话,”任姒现在是如霜打了的茄子,有气无力,看着红雨走远,立马从树上跳下来,朝着东荒出口跑去。她日日困在东荒,师父从不让她出去,她知道东荒好,可外面的世界,她也想要去看看。 东荒结界,若不是常曦打开,她根本离不开。后来她不经意中听红雨说过,于是悄悄留意过青丘北寻上神拜访东荒时,东荒结界的异样,终是让她找到了破绽。 红雨再回来的时候,一时还没回过神,心里一紧,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现在是欲哭无泪,常曦一睡不醒,这只会点点皮毛仙术的玄女又跑出了东荒,这都什么事儿啊。她想归想,还是留了讯号,期待常曦早些醒来,自己便寻任姒去了。 天道轮回,昭昭可期。 常曦站在紫微垣前,望着星罗密布的天空,唯有这么一感。 她早料到东荒留不住任姒,却不知道会搭上红雨,致使东海崩塌,世间再无九天玄女。她便是费一身修为,也唤不回湮灭的玄女与红玉,唯有上古真神,唯有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可力挽狂澜。 常曦与平生帝君明面上不过一面之缘,并无交情,她知道自己不该上的紫微垣,然而这一生,她能留住的真的不多了,因此才拿出昔年的厚脸皮,跪在紫微垣大殿前。 “东海之滨,满目苍痍,山河狼藉,她可曾想过,天道遣之?你与玄女昔日挚友,今日师徒,祸起之时,尚未论你大罪,今如何敢求在本君面前?”他负手而立,白衣如雪,语中清冷,却不讲一丝情面。 “玄女一生征战,为九天立下汗马功劳,此番东海大劫,起因于她,她已尽数还清,望君上功过相抵,留她性命。”常曦再拜,却心知已是无多大用处,她所知的平生帝君,绝不会答应了。 “本君昔年与你说过,你主生死寂灭,万不可辱没你上神的名号,如今你令本君失望至极,走吧,日后不可再来紫微垣。”重华转身,不再看地上跪着的青衣神女。 “昔年,我不懂,紫微垣的紫微斗数为何只有平生帝君可执掌,一直以来我以为只是因为帝君为上古真神罢了,如今方才知,天道天道,与天道同心,帝君与司命神君果没有辜负天道。常曦不知事,告辞。”常曦拾阶而下,背影决绝,空中依稀还有她回音,“依神君之意,常曦至此永不拜会紫微垣。” 她从来都知道,平生帝君是最自律、最遵守天道的神,却还是怀揣希望而来。她离开紫微垣大殿,踏云而起,再不留恋。 常曦上神,东荒第二位元君,天道上注定孑然,她偏不信,撞的头破血流,只是当年会心疼的人,早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第8章 花神 第8章花神 紫微垣静悄悄的,七叶树数年开花,竟有微风徐来,花瓣轻轻颤抖,摇曳生姿。 慎独仙君瞅了一眼拿着书赫然睁眼的帝君,只觉得受到了不少惊吓。他是平生帝君的侍书小童,默默的接过帝君递过来的书,确认自家帝君已然醒来,方才上前禀报。 “君上,花神魏紫上仙还跪在殿外。”四海八荒第一绝,花中之主魏紫上仙,已然跪在紫微垣多日。 重华任由慎独替他披上外袍,蹙了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过往,“本君记得,她不该是这种性情。” 他不记得为何入的轮回,却记得轮回中发生的事情。记忆中的那个姑娘,明媚鲜妍,即便后来为帝多年,却依旧遗世独立,否则怎么会同他死生不复相见。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世人都这么说,大秦的陛下萧珩,冷酷无情,手段残忍,是这个世间最淡漠的一个人。可如今这满室的空凉,谁还记得他的心伤。 他想到这时,心痛的厉害,竟颤抖的立不住。慎独慌忙上前扶住,脸上忧心不言而喻,“君上可还好?” 自帝君凡尘归来,这心痛的毛病竟也跟了他千百年了,每次帝君痛的冷汗淋漓时,紫微垣的漫天星光便移位错乱。 重华稳住自己,勉力不使自己晃动,“让慎言,带她进来,本君要见花神魏紫。” 花中之主,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若束素,齿如编贝,当得上‘花貌惭花花亦惭’,曼妙的很。 “魏紫拜见帝君。”她盈盈拜倒,风姿绰约。 坐在榻上的重华,良久睁开眼了,看着地上拜倒的仙子,也不叫起,心中已是无波无澜,却还是想起那时初初回归神职的自己。 三清境幻境,紫微垣虚无,星辰满布。 萧珩醒时候,不在他熟悉的未央宫,周围没有围绕着哭哭凄凄的宫人。 面对一室清冷,他终于想起来,似乎是一切回归正途了。 这个世间,再没了凡世间的那个萧珩,也没有了那个爱而不得李妍,他是平生,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执掌天地经纬,以率日月星辰、诸天神佛。 一番寒彻骨,尝了一遍爱恨。爱别离,求不得,心底空的发慌。 “阿妍,阿妍……”他捂着心口,疼的厉害。 “花神魏紫上仙,转世曾为大秦孝文帝李妍。”紫微垣的仙官慎言禀告,帝君下凡,司命神君无权干涉,这一世纠缠全由造化,后紫微垣才晓得随帝君一世爱恨的,乃花中之主魏紫上仙。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人已经站在九重天的花神府邸前。 他不敢进去,近乡情怯。 直到那个紫衣仙子蹁跹出来的时候,他瞧着陌生的容颜,竟心中无一丝情怀,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的更厉害了。 即便他的阿妍是她的转世,而花神魏紫终究不是她了。世间之大,他终究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子了,也不见她的一颦一笑。 思也难,恨也难,而今卿我两隔栏。 “本君说过,你我此生不必再见。”重华说的时候,痛意难忍,他自然记得那年阿妍崩卒,留下一纸诏书着他登基为帝,却让他此生再不能相见,生不同时,死不同穴。 那时他便想,她已然恨极了他,竟让他生不能见,死也不能见。他以为死后,黄泉碧落,他都将她镇魂昭陵,总能相见的,谁曾料,果然是天上人间不相见。 “夫君……”魏紫闻言,泪水便流下来,梨花带雨,煞是惹人怜爱。 “住口!!”榻上的重华赫然起身,他的眉目淡漠如雪,但凡殿中伺候的仙娥仙官都知道,此时的帝君震怒了,广袖一挥“花神魏紫,目无尊上,褫夺仙职,着府中思过万年,无旨不得靠近紫微垣半步。” 魏紫软在殿中,看着那个白衣上神离去,心中竟害怕的厉害,她以为凭着李妍旧时情谊,凭着紫微垣记着李妍为花神转世,必能得帝君青睐。谁知,竟是这般下场,是她痴傻愚钝,她自以为的屏障,竟毁了自己。 这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果如众仙口中那般无情无义,所幸她与他曾经无一丝干系,那替了她历劫的孤魂野鬼,真真是枉死。 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千年当真是一个漫长的岁月,那是因为人的寿命短暂,不过百年。然而对于众仙来说,这样的岁月适才是不过转眼,但也改变不了这期间的无聊。 这东家长,西家短的,仙人们法术不知道是否精进了没有,但八卦之心那是越演越烈,有干柴烈火的趋势。今日某某仙子与某某仙子鸡鸣狗盗,明日又是哪家仙子红杏出了墙,戏折子是一出一出的来,比司命薄上演的还要精彩。 九重天,身家清白的仙子也遭了某些八卦仙人才子佳人的戏折。不过如何无聊,总归没有人编排上古真神的。倒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编排不出什么。 当某仙官传出三清境紫微垣那风流韵事时,四海八荒沸腾了。 是以,这百花宴呀,更显热闹。 “仙友可注意到,往年这百花宴呀,都是魏紫上仙主持的,今岁果不见魏紫上仙呢。”百花宴百年举办一次,自然也是花主操持事宜的,原本模模糊糊的韵事因魏紫上仙的缺席更显神秘。 “这魏紫上仙,那是花中之主,当的是四海八荒第一绝色,去岁小仙还在瑶池见过一面,那姿容甚是倾国绝色。”那人本着一脸陶醉,说的头头是道。 旁边的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是没有反驳,显然是赞同了这话,四海八荒第一绝色花神之主魏紫上仙,这是众仙公认的事情。他们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绝色的仙子,竟然与平生帝君有了牵扯。 “上古真神,由来不予众仙有太多的交集,可这会儿也许是空穴来风。”有一仙子默默插上去一句话,他自是觉得上神高高在上,向来不跟他们有太多联系。 “上古真神,与天道同心。”常曦青衣素服,腰间别着一把竹笛,若不是那通身的气派,她给人的感觉定然是一个清冷的仙子,谁曾想她竟然是一位上神,她混在众仙里,浅斟独饮。 “可不是,东海陨落了一个九天玄女,现下紫微垣又让百花少了一花神,但凡与上古之神有牵扯的,必不会有好下场。”坐在常曦边上的一仙子淡淡的道。 常曦起身,转入后花园,果然见北寻在此。“她如今提上来做了这花中之主,你还有什么可惦念的。” “濯儿她不记得前尘往事,初初上九重天,自是需要我好好操心。”北寻扶额,显得有些疲惫。 “连濯……”她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阿姒和红雨,却再也回不来了。” “常曦,也许对于她们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虚无时光,活着甚是寂寥。”北寻安抚着一身落寞的常曦,只是从此东荒少了这么几个人,常曦该是更寂寞了,“我还未多谢你来百花宴。” “你我何须言谢,理当的。”常曦看看天色,又道:“东荒需要你看护几年,无玦他一直醒不来,也一并交由你了,大恩不言谢。” “好,你只管去做你的事,东荒我会照管。”他不曾问为什么,多年为友,早已不用多问什么,常曦做什么自然有她的章理,一如当年他替桑则守着连濯一样。 百花宴由新上任的花神连濯有条不紊的主持着,紫微垣中的帝君才放下手中的佛经。 “慎独,你可听见什么声音?”他脑中嗡嗡作响,适宜放下卷轴。 慎独摇摇头,紫微垣过于清静,七叶树林向来连风声都不怎么许进来。 “东海,合欢铃响了。”那声音渐渐清晰,重华知道那是合欢铃响了。那个他亲手铸造的合欢铃,正在发挥它最重要的使命。 慎独刚想回话的时候,却发现身边早已经没有他们帝君的身影。他有些疑惑,东海才遭大劫,怎么又要出事了。 第9章 重华 第9章重华 东海烟涛,万顷水光,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中有神女行云流水般施法。重华云端之上,尚看不见她是什么容色,却恍然觉得熟悉莫名。 常曦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于迷茫当中已经瞧见云端的尊神,蓦然落泪。 成神数万年,常曦看过太多的花开花谢,执掌生死寂灭的上神,清华无比,游走在红尘万丈,独独遵守着与师父的约定,此生在未满十万岁前,绝不踏足上古真神的辖地。 遍游沧海,说不清人世间的爱恨纠缠,抑或也见过太多的长安一世,幽冥司的三生石畔,她是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震撼,只赋予淡然一笑,会对他人说,这便是人生。 多年前,她尚且年幼,不过是玉京山一个调皮的神女,不信天命,不管天道,任谁说一句天道纲常,天命无缘,她都能嗤之以鼻。 她第一次见到除师父以外的上古真神,那时玉京山的桃花,开的比东荒瀛洲的桃花灿烂,那人一袭灼灼红裳,笑意不减。“玉京山,难得出了这么个性情跳脱的神女。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常曦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继续专注的填坑,道:“玉京山那么多上仙,都唤我一声神女,你这个小辈,忒无礼了。”忙活着手头的活,连头都没有回。 “你在做什么?”听出她语气中的不以为然,重华蹲下来,耐着性子问道。实在是,这须臾时光里,他从未被人当作是小辈,或许这天地间能将他看作小辈的神,大抵都已经身归混沌了。 “种花呀,你看不出来吗?”她自人间提回来一只桃花妖,神行有些受损,不过她很是喜爱,玉京山自来利于修行,将她埋在土里,好让她养伤。 重华捻觉,华光一闪,原先埋在土里还看不见身影的种子,霎那间开满了一树桃花,常曦惊讶,回头望去,灼灼桃花,曼妙不过他一身红裳,甚至额间那滴水印神迹都显得华光流转。都说四海八荒一绝色花神魏紫,若站在他的边上便失去了颜色。 “是你呀。”若是往常,她是不识得此神,可她在神山见过他。那时候他同勾成大帝正在神山博弈,她偷偷见过一眼。 “小丫头,竟知道我?”他多年不出紫微垣,许多小辈早已经不认得,眼前这个小丫头竟认得他。 “我自然认得你,神山的草鱼仙同我说过,他们的子孙都快被你烤完了。”想起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得好好跟这人说说,她每次去神山找阿姒的时候,都已经看不见草鱼仙了。 “神山?”重华略一思索,近来似乎去神山的次数是有些频繁,他与勾陈下棋是假,每次逗弄神山湖中的小鱼却是一桩趣事,“你这是替他们抱屈?” 常曦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一脸不屑,“我只怕你将他们吃光了,我下次就没得烤了。”神山的草鱼,烤火味道尤其鲜美,她每次同阿姒都要吃上许多条。自这厮上山,湖里的草鱼几乎绝迹,往日里还能见他们在自己眼前蹦跳,后来干脆搬家迁徙了。 重华哈哈大笑,见眼前的小仙子气鼓鼓的样子,尤为惹人喜爱,“倒是我的罪过,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玉京山常曦。”她撇过头,不为美色所诱。 “哦,是东荒的小元君呀。”东荒的真神已大梦,羽化过后留下稚女一名,天生神胎,司职生死寂灭,据悉学艺拜师玉京山,没想到是这么个有趣的小丫头。 小元君!!这世上能听说她的名号,还嫌她小的,眼前这个神她记住了。她气的有些咬牙切齿,下手就攥住重华的手,狠狠的捏下去的同时脚也已经踩上去,在他惊愕的中,回了一个张牙舞爪的表情,然后跑了。 重华瞧着那消失的小仙子,摇头连连失笑,玉京山的弟子,大多都端庄稳重,甚少有这么符合他脾性的。 “久不见你如此开怀,可是见到什么趣事,为兄倒是听你说道说道。”那边走来一个青衣神君,见重华笑的甚是开怀,打趣道。 “青玄兄长收了个有趣的弟子,我是羡慕不已。”重华口中的青玄兄长,正式常曦的授业恩师,玉京山的主人元始天尊妙无上帝。 听重华这么一说,青玄顿觉头疼不已,这玉京山谈的上有趣的,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谁,那个让他操心的小徒弟。“常曦向来胡闹,也就你觉得她有趣。” “怎么个胡闹法,玉京山森严的戒律都困不住?”重华一听,来了兴致,玉京山学艺的人众多,因此戒律也是十分苛刻,可在这么严苛的戒律下,还能上天入地蹦达的小神女,确实是不多了。 “几天前,人间捡了司命神君的笔,你说这丫头,合着神山云引的弟子,硬是将一些人的命薄给改了。司命神君前不久才离开玉京山,我好说歹说,让这丫头改改性子,她非是不听,捧着人间提上来的桃花妖,又非要种在玉京山。”说起小弟子的荒唐事,他只觉得三天三夜也诉苦不完,“玉宸护的跟宝贝一样,我是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 玉京山是什么地方,能在此地落户,便是成仙了,这人世的桃花妖尚有孽缘未了,如何使得。不过青玄自己自然没有发现,若无他的纵容,他的大弟子玉宸如何再护佑,也不能免了常曦的罪责。 “你既如此嫌弃她,不若让我收入门下。”重华的紫微垣门下空虚,尚无弟子,若是带回这么个弟子,紫微垣只怕不会太冷清了。 只是他话才说完,青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语气也有些怪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什么时候惦记上的。”虽说常曦性情确实不似一般上神稳重,可这不妨碍她的讨人喜爱,玉京山这两三万年来,过的颇舒坦。 自家的小孩,什么时候被隔壁惦记上了,这心情委实有些微妙。“不成不成,这可不成。” 重华失笑,他方才不过是一时兴起,倒没有多认真,瞧兄长一副他抢了他宝贝疙瘩的模样,这几十万年也是少见了,竟忍不住再逗上一逗,“你若不同意,我又怎好夺兄长掌珠,不如让我带回去教养几日,再送还玉京山?” “玉宸,送客!”青玄睨了他一眼,不怀好意。 原先不在身边的玉宸,却瞬间出现,俯身作揖,“师父,弟子遵命。”而后转身,做出请的动作,“帝君,请。” 他奉师命本无错,原先还不知师父为何气呼呼要送平生帝君,后来师父偶然间谈起那天之事,玉宸暗暗记在心里,庆幸自己那日果断的送客,这不然小师妹都不是小师妹了。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第10章 黄泉 第10章黄泉 经年一别后,相见君如陌。 他们再相见时,幽冥司百里黄沙飞扬,将八百里黄泉遮的瞧不见鬼影。 常曦瞧不见茫茫的黄泉路,遑论过忘川,她就是连三途河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她由来蹦跶的地方都在四海八荒,是以从未来过幽冥司,所以不知道这一日的幽冥司,格外戒备。 “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她瞧不见什么,耳边却传来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声音,那声音中还带着些许笑意。 常曦挥袖,挡住眼前扑面而来的黄沙,才堪堪将面前的尊神认出,玉京山一面,她经过师兄点悟,已经知晓此神是谁,故作轻松的打了一个招呼,“平生帝君安好。” 她打招呼谈不上多诚意,只是师父、师兄们耳提面命的,她给紫微垣帝君的尊敬也只能表现在脸上,只是心里怎么想,想必师父、师兄是不会管,也管不到。 重华瞧她面上压抑的样子,已然知道这个丫头是知晓了他的身份,只怕内心不是她面上这般顺从,却不点破,“幽冥司九狱,哪里来什么帝君,你且唤我一声重华便好,我不过长你几岁罢了。” 常曦几乎是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此神忒不要脸。她虽在四海八荒辈分稍大,可这斯比她有过之无不及,除却她的师父和神山的勾陈大帝,这个世上还有谁只是小了他几岁?那是用日月相隔的距离都不能形容的小几岁! 倚老卖老!常曦愤愤,悄声嘀咕,“老不要脸。” “你说什么?”他俯身笑道,常曦才发现,此神不仅生的霁月风华,长的也十分修长挺拔,她在神女中已然不算是娇小,此刻他弯腰的时候,她竟还够不到他的头。 “你听错了。”常曦抬头扬眉,笑着拍拍重华的肩膀,看上去十分好哥们。“不知道平生帝君今日如何会来的黄泉,也是来看黄沙的吗?” 她本就长的十分绝色,这一笑,不知黯淡了多少人的眉眼。重华眼眸暗了暗,复又不经意的道:“今日幽冥司迎候旧主。” 常曦讶然,她挑的日子,竟是花泣雪飞升上神,回归幽冥司的日子。 说起幽冥司君花泣雪,近万年来四海八荒一奇迹。当的幽冥司君,却一点未沾染幽冥司任何一丝妖邪,那绝色在幽冥司自是找不到第二个,便也是四海八荒排得上名的。可惜一这么倾城绝色的仙子,整日与鬼混,让不少仙人觉得可惜。 后来常曦认识花泣雪,才默默的改了自己的认知,所谓幽冥司第一绝色,是因为花泣雪是幽冥司唯一一个女的,自然找不到第二个了。 只是她虽是仙胎天成,可要修炼成神,也需要历经八十一难,需过情劫方成后天之神。 大约多日前,她听大师兄提过一嘴,说花泣雪在凡世间失去踪影多日,幽冥司人心惶惶,怎么不过几日,她便道心大成了?常曦狐疑,倒是有些好奇了。 对面的神女陷入沉思,重华凌空施法,方才黄沙蔽天的黄沙,顿时晴朗不少,向着那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前方过黄泉,就是忘川了。” 循着他的指向,常曦同重华一起走过八百里遥遥无际的黄泉,黄泉之上无客栈,九泉之下许多鬼,进入虽然异于往常,但仍是秩序,可见花泣雪统治下的幽冥司昔日状况。“他们,看不见我们吗?” 重华点点头,他已经施法,周遭大多数鬼魂是瞧不见他们的,“黄沙铸造黄泉路,他们不见我们方是正道,我们渡船。” “渡船?”常曦反问,“你可别诓我,虽然我没有来过幽冥司,但是我是知道的,幽冥司奈何桥,亡魂必须过桥,登上望乡台,再喝一碗孟婆煮的汤。” “你我本不是亡魂,何须上桥?”他红裳灼灼,眉眼如画,话音一转,却颇有些遗憾,叹了口气,“忘川已早没有孟婆了。” “世间本来就没有孟婆,幽冥司沧桑寂寞,此后一个花泣雪足以。”重华领着常曦,又补上了一句话。 天书上并没有记载关于任何孟婆的事件,想来这不过是红尘传言,常曦心里暗忖,听他的口气,这早没有了,说明曾经是有过的,可话锋一转又说本没有,这是个有故事的帝君,她心里忖道,必然知道天书上没有的记载。 常曦回头望了一眼重华,黄沙迷了她的眼,叹:“黄沙这么大,过路的亡魂想必寂寥。若是黄泉八百里开满了花,些许能给亡魂一些最后的慰藉吧。” “小丫头,你还太小了。父神成就世间,尚且归于混沌,不是你想就能得偿所愿。人世间,爱别离,求不得。”重华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个小辈意外关注,总觉得她十分像曾经的一位故人,年少轻狂,有一腔热血。 想起许多年前的故人,斯人已逝,黄泉茫茫两不知,只可惜他们这些先天之神,从来没有机会过这个八百里黄沙漫漫。他是希望,这个性情跳脱的小神女,日后走的路不要这么坎坷,不要跟湮落一样,撞的头破血流。 “可是,我们不是人啊。”他们不是人,所以不是少一些人世间的爱憎恩怨吗?常曦十分好奇,她身而为神,日子漫长,却从来率性而为,玉京山的天条戒律,从来不是为她们这些神女制定的。 常曦懊恼,不知道是不是又讲错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道:“我们不是人,所以没有这些人的爱恨。”她说着拍拍胸口,有些庆幸,“还好我生来就是神女,不过我听大师兄说过,日后神女飞升上神,定是要过情劫的。” 四海八荒太多仙君,可真正飞升上神的寥寥无几,可见情劫是十分难过的。 “若你当得起东荒,紫微垣替你圆了情劫。”重华见常曦十分困扰,脱口而出的承诺,只是身旁的神女并没有领情。 黄泉太长,他们便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很多年以后,重华想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想起那时候的黄沙漫漫,想起那个与他一起走过许多路的小神女,那时候她只是玉京山的常曦神女,而非东荒的元君,常曦上神。 而紫微垣,果然送了常曦一个情劫。 第11章 石语 第11章石语 忘川,前望是一望无际绵延的黄泉,过奈何桥连接无边的幽冥司。都说幽冥司阴森,可这只是去幽冥司的路上,也十分萧瑟寂寥,八百里黄泉尚有黄沙,在这却只能瞧见三途河中血色的河水。 常曦没有渡船,走过桥,桥头那边,矗立了一颗嶙峋的石头,想必这就是三生石了。石上三生,多少有情人在此,问前生,望今生,期盼来生,身前身后事茫茫。 三生石嶙峋看不见什么,常曦却看见了入黄泉的第一缕生魂。她刚想开口,却见身边的重华已经抢先了一步,“三生定三生,你缘何于此?” 那缕生魂,起先有些迷茫,迷迷糊糊想起许多事,一声苦笑,她走在这条从未有人烟的三生路,第一次有人问她问什么,可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 日复日,年复年,她都不知道站在三生石畔候了多久,可惜并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天演命盘上,寻不到他与她的缘分,司命薄甚至都没有他的一页踪迹。 她想,她的夫君,必然是舍不得的。 所以她执念,执念成伤,书写一段未知的空想。 可是,即便她的夫君,纵然再舍不得,也只能消逝成韶华中的一粒尘埃,多少年回首,沧海俱以成桑田。沧海桑田的那头,没有她要等的人。 昔日她不信,而如今却不得不信。几滴清泪落下,浸入忘川贫瘠的土地上,不见踪影。 “三生石无缘,何须执念。天道昭昭,回头是岸。” 常曦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重华,才像是紫微垣的平生大帝。她似乎有些明白,他不是随意的来的黄泉九狱,幽冥司迎旧主,他应是来度化入神职的,这忘川上唯一的生魂,怕就是幽冥司司主花泣雪了。 她渡情劫多年,竟在忘川生出了如斯执念。常曦不懂情劫,她自然不知道情之伤人,更伤神,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可怜。 那个女子回头看着他们,幽冥司在她的记忆里,至少有百年时光,见过太多的王侯将相匆匆,却从未遇见这样的。神,两个神,出现在暗无天日的幽冥司。 “你,认识我?”她的声音很柔和。 “不认识,我来渡化你。” “谢谢,我想我不需要,我还要等我的夫君。”说到这个人,她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你与他夫妻一世,已然还了十世孽缘,过多强求,必成执念。”重华道。 花泣雪的故事,大抵是发生在忘川,那人世世走过那条路,不肯喝下那碗水,每一世都是花泣雪亲自喂下。久而久之,她便将这个不肯轮回的人记在心里,琢磨那是一段怎么样的故事,让人死后也不肯轮回。 十世孽缘,忘川河上她替他亲自摆渡,送过轮回塔,他不记得十世摆渡缘,只是每一世固执的记着不可轮回,后来花泣雪以为必然是有个心仪的女子,后来司命薄打开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还有惨到这样的。 十世轮回,次次天煞孤星,寡亲缘、绝恩义,每一回都是不得善终。彼时她尚顽劣,瞧不上天命,与座下打赌,这一世她要改变他的命运。 花泣雪听着,眼泪就下来,止也止不住,几乎是哽咽着,“只愿凡世再续,纵此身消散,亦不悔。” “此话当真?”重华凝视面前落泪的女子,道:“本君可以答应过你,你若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花泣雪拜首,语中坚定,没有丝毫反悔之意,“不悔,求仙人成全。” “八百里黄泉,无花无叶,你若令黄泉彼岸盛开此花,花叶相间,本君便许你夫君再世契机。”他的手中有一颗种子,瞧着并无多大出色却能种在黄泉这种黄沙里。 唯有常曦一眼就认出,她曾随师父西方听佛,见过这花,红花石蒜。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世不相见,即便八百里黄泉盛开,也只能见花不见叶,如何花叶俱相见。 “承君此恩,何以为报?”没有犹豫,她失望了多年的心,若是有仙人帮她去寻找,必然是可以找到的,可是明明希望在眼前,为什么她一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欢喜,隐隐中还有一种梦醒后的荒凉。 “若此后你还记得此恩,便再来还吧。”重华语毕,开始凌天步结界,所有诀法,他与生而来,使用的时候行云流水,修长的手指都带着光华流转。 花泣雪阖起双眼时,重华左边云袖一挥,三生石旁的三途河水,灌进了花泣雪的魂体里。常曦心中一惊,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片刻又见重华轻轻抚过花泣雪的头,将她身上拔下来的东西随手扔进了黄沙里。 “你拔了她的情丝。”这是有违天道轮回的,花泣雪已然喂了三途河水,忘记过往,为什么还要拔掉她的情丝,“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神,红花石蒜从不能花叶同相见,你骗了她。” “是吗?”最后的光芒消失,幽冥司重新迎回主君,重华才道:“待红花石蒜花叶相见时,本君也许你一个心愿。”世间有因有果,他许下因,若是有缘必能结果,只是此时的幽冥司太需要一个主君了,而花泣雪恰又做的不错。 “谁要你的心愿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什么东西能让神都沉溺不自拔。”她出世不过一两万岁,自然没有经历过这些,再看看三生石畔,空无一人,常曦若有所思,“都说三生石记三生,不知真假。” 她站在三生石前面,想了许久,转头反问,“你知道这块石头有用吗?” “有用没用,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重华手中光华一闪,多出了一支笔,他示意常曦,“问心笔,你去写上试试。” 常曦接过笔,想了想,顺手写下了一双姓名,三生石本无字,落姓名成书,恰是常曦写的那个人的三生,她眼前一喜,侧过身就扯着重华的手过来,兴致勃勃,“你看你看,竟然是真的,这是我在人间看过的一对有情人。” 重华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开口,见常曦又落笔,这次她写了自己的名字,思索了一瞬间,脸上有着恶作剧的笑容,在常曦的边上添上了一个名字,重华。 三生石受问心笔影响竟能书写上他们的姓名,只是他们的名字只存在眨眼间,石上只留两字言,无缘。 她方才有些紧张,此刻却是舒了一口气,才看着难得十分深沉的重华,“看来,这块破石头,是真的了。”他是紫微垣的平生大帝,她是东荒的元君,天命自然是无缘的。 重华负手,施法挪去了三生石,“此石挡着入幽冥司的路,还是挪一旁去了。”他看着面色有些不虞的小神女,道:“你莫恼,若是欢喜这块石头,自去紫微垣搬一块到玉京山,或是东荒都好。紫微垣别的不多,这种石头尤其多。” 谁稀罕。常曦别过头,语气还有些较真,“你爱挪哪里挪哪里,我不奉陪了。黄泉看了几百里黄沙,忘川还不让玩一块石头,真是扫兴,走了。” 重华摇摇头失笑,这个火急火燎的丫头,也不知道玉京山是怎么教出来的。 第12章 北寻 第12章北寻 玉京山不谙事的小神女,见识过紫微垣平生大帝如何将一个堪不透情劫的仙君强行点化成神的,羡慕被上苍厚爱的远古神君,便暗暗下定决心好好修炼,若有朝一日,她能如此行事,方才不枉此生。 只是后来意趣索然,于是两个忘年交便在忘川分了手,各回各的府邸,只是去往玉京山的途中会路过东荒,常曦思忖了一下,似乎有些时候没有回东荒了,还是回去看看。 仙乡福地,她居住在东荒的小瀛洲上,岛上没有别的仙娥,毕竟她常年不在,只留了一个看家的小精灵。 瀛洲此时正在下一场濛濛细雨,空气中不知道弥漫着谁的醉意渐浓。因对着来人的背面,她只瞧见满眼灼灼红色,修长的手指握着酒盏仰头饮下,听见他喃喃而语,似是对面坐着久逢的知己,“好酒,好酒。” 常曦长这么大,若说认识的人,还喜爱着一身红裳的,非紫微垣那位尊神莫属,眼前这位在她属地喝的如此畅快的,又不知是哪位。莫怪才入的这瀛洲,红雨便欲言又止的跟在她身后,那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让人瞧着也十分的恨铁不成钢啊。 眼前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喝了她藏了许多年的桃花酿,醉卧桃花树下,可天空中的雨却不曾沾染半分,反而是那缤纷的桃花更染了他几分醉意。常曦的心中有些感触,她酿的一手好酒,可能与她举樽共饮的,却寥寥无几。 常曦上去就踹了几脚树下的某上神,不顾红雨的讶异表情,“哪来的,为什么不打出去。” 红雨摇摇头,她是上古之神留在东荒的精灵,虽然灵气十分,但是说起仙法却不是个中内行,对付寻常的小神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这个尊神她是掐不过,“常曦,我打不过。” 她是东荒的守护精灵,常曦不在东荒的时候,她的的确确想赶过,施法的时候被那扑面的威压震慑住,只能瞧着他日日来东荒,将窖里的桃花酿搬的七七八八。这哪里是尊神,分明是强盗,于是红雨便盼着常曦快些回来。 常曦觉得憋屈,看着地上摔着的酒瓶子,也不管来人是谁,又踹上了几脚,却听那人迷迷糊糊的道“此酒只应此地有,不知何处酬知己。” 常曦眯眼细细打量眼前这个醉鬼。红衣斐然,若说重华着红衣尚掩盖不了他尊神气息,便是眼前这位红衣也是正气凌然,只不同在于,他天生自带媚态妖娆,醉态掬然也掩不住他身上与身俱来的上位者气度。她玉京山学艺恰又学的认真,这再看一眼就认出他的真身,青丘天狐。 青丘狐有九尾,喜红衣嗜酒,除了青丘那位上神,她是想不出另一个人了。“上神,你醉了。” 北寻醒来的时候,浓浓的春色中,一个女子的身影就那般静静的出现的视线之中。她一身青色长裙,发髻只是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手中还拿着一支笔,静静的看着他。 “你是?”他也是久居青丘不出的性子,加上东荒多年不曾迎客,他循着酒香而来。即便处处仙乡,奇花异草,但守候这个地方的不过是个小仙子,他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个仙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脚印,失笑,“便是喝了你几坛子酒,也不必拳脚相加,赔你便是。” 闻言,常曦差点又抬脚,红雨在边上使劲的拉住她的动作,“几坛子,你将我赠与好友的桃花酿都喝光了,我倒是好奇,你怎么赔我。” 常曦的笔指着他,北寻挪开眉心的笔,反问:“问心笔你是哪里来的?” 常曦舒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她师父是玉京山的青玄,她不能丢师父的脸,冷笑:“你偷我的酒,反来质问我的笔哪里来的,这是贼喊捉贼吗?” “我?”北寻一张嘴,就听面前的女子气冲冲的喊道:“红雨,还不打出去,送客,送客!” 红雨默默的扯了扯常曦的衣袖,想想自己的元君,这爱好虽多,但是酿酒是其中一个不能代替的爱好,她辛辛苦苦酿的酒,被一个人牛饮了,只怕气头上,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送客。 北寻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识趣的先走人,他瞧着这小仙子的脾气,要是此刻不走,只怕等一会儿会被真的打出去。他叹了一口气,自然也猜出常曦是谁了,这东荒的元君的性格委实是有些爱憎分明,十分对他的脾性。 常曦跺跺脚,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将它幻化成小小的一枝簪子插入发中。北寻是青丘的上神,他都认的笔,只怕不是凡物,紫微垣果然是物华天宝,先借她用用,改天还是要送还。 她给师兄传了信,说是晚几日回玉京山。玉京山上的人早习惯小师妹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各自在心中默默祈祷,师妹万万不要闯出一堆祸事再回来。只是他们都知道,下次小师妹回来必然也是来避祸的。 话说这边东荒,自前些日赶走了青丘的不速之客,反而是让北寻日日上门了。 常曦喜爱酿酒,北寻喜爱饮酒,这两人初次相遇不愉快,后来东荒的酒一日日少了,竟然他们生出了知己的感受,真是应了人间那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东荒无事才得空能酿酿酒,我素来知道青丘事忙的,你倒是空的很。”常曦说的没有错,她接手东荒的时候不过几千岁,虽当的东荒元君,但是更多时间是在玉京山,但是北寻不同,据说青丘原本是两位上神共同治理,只是后来有位上神羽化了,剩下的北寻上神便是十分忙碌了。 “便是再忙,我也是要来修理桃枝的,不然怎么抵得了酒钱。”北寻替常曦修好桃枝,才从枝上一跃而下,道:“青丘俗事多,日后你便知道了。” 常曦握着锄头的手顿住,直起身来,嗔道:“瞧你说的,我堂堂东荒元君,缺你那点酒钱了。若照你这样说了,你得日日在我的桃林里,方才能赎了你搬走的酒。” “别别别,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做不得数。不过,今日过后,怕也有些日子来不了。”北寻打趣,想起青丘的事情,头又十分大,“我也是只在东荒能喝你几坛子,青丘最近不太平,我得好些时候不能出去了。” “你且安心去,我空的时候,给你捎几壶酒去。我离开玉京山也好些日子了,也要回去溜溜了。”她将桃树下的酒挖出来,斟满,“今日共饮一樽酒,他日青丘再与你浮一大白。” “畅快,青丘候元君到来。”北寻酒樽,两两碰杯,“小红雨,你且将酒看牢了。” “上神,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腿,别又来了。”红雨回了一句,便又替他们拿酒去了。 “这个小红雨……”北寻讪讪,大笑:“如今你东荒的小仙子,都敢怼我了。” 常曦浅斟,笑得低下头,将头上的簪子掉了下来,北寻弯腰拾起,道:“这不是问心笔吗?” “有何不妥?”这是北寻第二次问她了,紫微垣的问心笔难道有什么惊人之处? 北寻笑道:“倒没有,这支笔约莫是平生帝君无聊至极方才铸的,没什么大用处。不过紫微垣之物,怎么在你身上?”说着,他将问心笔重新插回常曦发间。 “一时忘记还了。”常曦将来历一一道来,却见北寻神色一变,匆忙说着:“常曦,青丘有事,便先走了。” 常曦还没反应过来,北寻便已经不见了人影,她失笑,自认识北寻,青丘总有事情让他失色,改日定要去看看的。 第13章 秘事 第13章秘事 勾陈大帝曾说,司战者,夫决然不可,往往颇出。 常曦从未想过,会再一次进幽冥司,一如她从没有想过,她会真正认识花泣雪。 那夜月色寂寥,她捧上几坛仅存在玉京山的桃花酿,腾云在一处月朗星稀的林子里独酌,几杯酒落肚,醉意酣然。许是酒香太过醇香,竟然让打云头过的幽冥司君花泣雪引诱过来。夜色下的林子,有仙子而来,常曦借着醉意把人给调戏了,而后几万年来孽缘不断。 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她想,她一定会将酒窖里的桃花酿悉数送于青丘,亦或是倒入东荒的海里,也不想与花泣雪有任何干系,可惜世间必然不会让事情重新发生。 常曦有时候在替花泣雪收拾烂摊子时会想,昔年她的脸皮闻名于玉京山,师兄们曾说,这天上地下除却青丘北寻上神,便没有人比得上常曦脸皮的厚实。可偏偏这两大尊神,因缘际会下还成了知己好友,令许多神仙感叹,真是臭味相投。 时光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静的像流过的水一样,常曦原本与任姒一道玩耍,神山的草鱼仙苦不堪言,最后索性搬家,后来两万年里,两人小分队,逐渐变成四人小分队,让常曦一度错觉,其实这样的漫长岁月也不是那么寂寞无聊,她也不必再一个人数着东荒的花谢花开,或者守着玉京山的术法度日。 只是有时候,她会想起她第一次去黄泉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看见花泣雪,想起重华对花泣雪做的事情,半夜醒来的时候也会愧疚,只是那个时候三生石畔的女子太过凄楚,她更喜欢如今活的没心没肺的花泣雪,少了一些东西,她似乎过的更加舒心了,于是这种愧疚她就抛诸脑后了。 八百里黄泉,她不是第一次来,也不是第一看见这样的血色,漫天绯红,似乎绵延至九重天。早先黄沙遮掩住天地的黄泉,似乎在这些年红花石蒜的花开花谢中,再不复相见。没有人,也或者没有鬼知道,这种花叫什么,他们赋予了它新的名字,彼岸花。 彼岸花开一千年,花叶永世不相见,就像花泣雪永远不记得她曾经执着的守候在三生石畔等候着一个人,因为就连那块三生石,也因为她嫌太挡路,给永远搬出了忘川。 忘川没有过三生石,黄泉也没有过孟婆。 常曦进幽冥司的时候,离黄泉忘川已经很远了,最近几年轮到幽冥司坐庄,他们四人约好再次继续柳叶牌,这是人间最近兴起的,也让他们很是欢喜,打发时间。 只是常曦瞧着那边仙子,一身杏黄长裙,梳着天仙髻,眉目如画,寻常人若见了必然觉得倾国倾城一绝代佳人。美人如花,若她把脚收回来会显得更加如画中仙人一般纤尘不染。 她十分嫌弃的开口道:“小花,你这形象确实要改改,我瞧着委实觉得诡异。” “这幽冥司,姑奶奶想怎么就怎么!你才小花,你全家都是小花,姑奶奶堂堂幽冥司主君,你全家才叫小花。”花泣雪只要一想起自己这么怂的名字,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憋屈的想吐血。 想来幽冥司,她花泣雪那是说一不二的主,谁敢放肆就直接放下三途河里沉塘,居然让这群损友取了这么个诙谐的绰号,这脸都丢到四海八荒了,是以谁要是敢当着她老人家喊她小花,依着她的性子不予小辈计较,但准放在心里记恨上千千万万年。 任姒嗑着葵花籽,翘着腿,才慢悠悠的啐了一口,“德行。” “不过常曦,话说回来,上次我出征鲛人族回来,又瞧见司命神君了,啧啧啧,那小眼神,很是酸爽啊。”任姒师从神山,神山的勾陈大帝司战,她年纪轻轻,也是随着师父上过战场的。 花泣雪倒是很好奇,她知道常曦与任姒同那司命神君有过过节,只是不曾见过,却让她愈发好奇,“你们说,这司命神君也真是小气,什么事情不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记上这么多年,我看着都觉得怪累。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师从神山,比阿姒还爱打架。”常曦用眼神扫了花泣雪一眼,瞧着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才道:“北寻该不是认不得幽冥司的路吧?” 花泣雪拍案而起,叉腰指着常曦,“我告诉你常曦,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路。本君八百里黄泉,彼岸花开到了幽冥司,除非他瞎了,否则不可能迷路。” “得得得,我惹不起,惹不起。”如今的黄泉,确实是从入口开到忘川的尽头,直入幽冥司,要不是漫天绯红,要么就是碧绿冲天。 任姒继续嗑着葵花籽,不屑搭理两个傻子,吵了两万年了,还吵的津津有味。 须臾片刻,那方姗姗来迟一人,却不是青丘的北寻,而是他青丘地仙。常曦去过青丘几次,自然认得来者何人,便正色道:“可是你家上神出了什么事情?” 昕越一一见礼,方才禀来:“我家上神近日事忙,恐不能赴约,特让小仙前来告知。” 花泣雪从椅子上跳下来,围着昕越绕了一圈,一边打量,“啧啧啧,这青丘的狐狸长的都是这般,这般妖娆吗?” 昕越后退几步,他不认得花泣雪,却也知道与自己上神交好的好友中,有一位放荡不羁闻名四海八荒的,是幽冥司的上神,“请上神自重。” 任姒哈哈大笑,走到花泣雪边上,拍了拍她的肩膀,面上十分同情,“竟饥不择食到这般地步了。” 花泣雪拍掉她的手,不屑的看了任姒,一副傲娇的样子。“姑奶奶可是幽冥司第一美人,只是瞧着这小仙子十分顺眼。” 这话让常曦和任姒笑得合不拢嘴,花泣雪确实是幽冥司第一美人,只是这幽冥司上上下下鬼差数不清,长得都是奇形怪状,花泣雪是他们中长的最周正、标致的。不过他们都知道花泣雪的老底,可惜青丘的那位小仙子却是真真不知情的,不过面上没什么表情,大抵心里也正在吐槽花泣雪的厚脸皮。 常曦近些年也收敛了许多,没有过往的跳脱,她忍住笑声,“让你见笑了,可是你家女君出了什么事情?”青丘虽是北寻掌管,也只是代管,青丘的女君连濯尚且年幼,据悉八字偏轻,自出生以来大灾小难不少。 昕越却不曾再多言,只是眉间颦蹙,匆匆告辞。常曦心下了然,真是连濯出事了。她想的入神,花泣雪却不容她再发呆,道:“可是那位连濯?” 青丘之国,由来是九尾天狐统辖,而他们的主君向来也是女主,此乃合乎天道。只是许多年前的青丘,他们的主君却是一位男神,与他一起管辖青丘的还有北寻上神。只是不知某一日,青丘多了一位小帝姬,没多久青丘便羽化了一位上神,那位小帝姬便继任了女君之位。只是这些便也没有什么大碍,说到新任的女君却不得不令人再说说她的身世。 青丘现任女君连濯,原身是一朵不折不扣的莲花,其母未明,根骨十分孱弱。青丘民风淳朴,加上有北寻上神操持事务,倒也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只连濯常年体弱,修为不易,让很多青丘子民谈之摇头。 花泣雪知道连濯绝不是因为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掌管幽冥司多年,幽冥司载人一生功过是非、恩怨情仇,幽冥司历禁忌一页,她曾经翻过。书载黄泉之尽曾有女神名湮落,生女连濯,奈何桥煮汤度日,后不知所踪,故黄泉再无二主,收归幽冥司。 玄女和常曦听花泣雪娓娓道来,其中震惊可想而知。黄泉有主名湮落,在她们听来太过荒谬,只是他们身边都对这段过往讳莫如深。“连濯若是湮落上神的女儿,那凤羽长公主又怎么会罢休,九重天最是护短,怎么会不声不响。” 常曦说的凤羽长公主,是九重天天帝凤皇的嫡亲姐姐,青丘上任帝君曾十里红妆,灼灼桃花从九重天铺到了青丘,迎娶回来的帝后。后来桑则上神羽化,凤羽长公主也自青丘回了九重天,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花泣雪摊手,表示她如何知道。他们是后辈,长辈要瞒的事情,他们想要知道太难了。不过一边的任姒却若有所思,她出自九重天,九重天有些事做的虽然隐秘,却还是有些蛛丝马迹的,而她又恰好知道凤羽长公主出嫁的事由。 常曦思忖了一会儿,胸中有心事,也没注意到任姒的神色,便不打算在幽冥司再待下去,思索着去青丘一趟,不瞧瞧心中总是放不下心。“小花,柳叶牌是凑不齐了,我且去青丘溜溜,改日再约。” “你以为遛狗呀,常曦,等等我。”花泣雪心中骂娘,脚下也没有停留,她最是八卦,尤其扯上幽冥司的。 放下葵花籽,任姒终于不嗑瓜子了,觉得一前一后离去的画面,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一个幽冥司上神,一个东荒元君,做的事情,宛若智障。她从心里叹了口气,以前一个常曦,现在又搭上小花,她觉得自己压力有些大。 第14章 命里 第14章命里 幽冥司路好认,有彼岸花一路指引到目的地,而青丘风情却大不相同,此处浮云若行,青烟若撩,颇有世外桃源之气。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过青丘结界,中有阡陌交通,往来男女怡然自乐,垂髫小童在正在溪头卧剥莲蓬。花泣雪是第一次来的青丘,面上十分嫌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入了凡世呢。” 常曦没有反驳,花泣雪说的没有错,青丘太像一处凡世了,所以才会说民风淳朴,男耕女织。她其实有些羡慕,她作为东荒的元君,的确没有青丘做的好。“北寻他,没有负了桑则上神的嘱托,青丘这样便很好。” 桑则上神,常曦和花泣雪都没有见过,但是一个羽化这么多年的旧友,北寻却仍然牢记着他的嘱托,将青丘照顾的这般有声有色,单单从青丘的黎民来看,这个上神,应该是一个非常温和的神。 因常曦来过青丘,虽青丘路九曲十八弯的,但是她们还是很快便进了连濯住的的地方,床榻上躺着的女子,确切的说应是个女童,不过十岁左右,气若游丝。 他们神女,从来都不是根据年龄长的容貌,好比这个连濯,虽说长常曦许多岁,但是在她面前,却是常曦的小辈,一个大了常曦好几万岁的小辈,却还长着稚童的模样,这便跟她的修为有关了。 连濯可以说,没有修为,一个没有修为的神女连人身都很难维持,只怕这稚童的样子,还是北寻耗尽心力养着的。 常曦眯了眯眼,她往日里见到的连濯,虽然身体不好,但还能起来打个照顾,却也没有到这种地步,隐隐约约都能瞧见她的元神真身了。 站在床榻旁踱来踱去去的北寻已经看见常曦她们来了,叹了口气,“你们怎么来了。” “候你许久,你不来,大抵是连濯很不好,不放心便来瞧瞧。前阵子还好好的,怎么成如今这般模样了。”常曦在床榻边坐下,施法给连濯输送生命。她掌的生死寂灭,恰好对连濯之症,有一丝丝帮助。 花泣雪瞥了一眼,她向来没心没肺、直肠子,什么话也藏不住,“离魂之症,早夭之相,准备后事吧。” 她的话才说完,北寻的目光已经变了,花泣雪躲到常曦后面,探头道:“你这么凶作甚,我说的是实话,你不是也早知道了吗,不然养她的魂做什么。” 这话含义就大了,养魂一事,违背天道,是禁术。常曦自问见识短,毕竟也是在玉京山这么多年学艺的,即使半桶子水,她也知道养魂是什么意思,“你,在养魂?” 将早夭的魂养在人的肉身里,与人的灵魂同居一体,而那个人的福气便会缓缓转化为此魂的,这也会早就人的早夭不长命。对他们这些持身为正的神来说,这就是旁门左道,而旁门左道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 常曦听过此类事件,那时候九重天的天君连辩解都不曾给予,就将一位上君诛得魂飞魄散,此例不可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哪位仙人敢去尝试。 北寻闭上眼,耳边依稀还有挚友临去时样子,他知道是天道,他们争不过,也争不了,可濯儿何其无辜。“她命格太轻,我既承了她父神嘱托,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常曦,我们争不过天道,可我还是想为濯儿争一争,最糟不过一死,可濯儿还那么小。” 死,对于他们活了这么久的人来说,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 常曦主生死寂灭,花泣雪掌人间轮回,这两人听北寻这么一说的时候,都不觉黯然,他们是顺应天道而生,可天道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连濯可是黄泉曾经的主人湮落之女?”花泣雪问,北寻点头,“既然是我幽冥司之后,你且将她交于本君,必然将完好无损的青丘女君交于你。” “得幽冥司大恩,我替濯儿谢谢你,他日幽冥司若有差遣,青丘毕竟前仆后继,在所不惜。”北寻面上一喜,幽冥司有秘法,唯有主君知晓,但他神思一转,面有难色,“濯儿现下急需元神回转,可是……” “可是什么?”常曦也想到了这里,既然是养魂之法,本身都快湮灭了,怎么还不将连濯神魂取回,她灵光一现,“不会是,你放连濯的肉身,正巧有人历劫吧。” 但愿别让她猜对了,但是她瞧北寻似乎是点了点头,顿时头疼,“是哪路仙友。”若不是来头特别大的,悄悄的将连濯的魂还回来,他们去替上几日也是可以的,只要不乱命数,司命神君应该是发现不了的。 “九重天天君凤皇。”九重天天君凤皇此时正在那出凡世渡紫微劫,让他头疼不已,“你知道的,人间凡世紫微星渡劫尚且紫微垣有载,况且是天君凤皇,紫微垣的平生大帝最是注重天道循环的尊神,我若贸贸然前去,只怕濯儿生死垂危,遑论回魂。” 上古之神,尊的上古天道,到时候连濯灰飞烟灭,别说其他不实际的了。 真是一盆狗血淋下来,把常曦浇的目瞪口呆,她现在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第一例开的养魂之法,诛仙的就是这位天君凤皇。“北寻,你是怎么做到把连濯放到凤皇边上的。” 北寻哪里还听不出常曦的画外音,他做养魂之事,自然是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初时与司命有些交情,看过这个人的命格,是极其贵重的,不过是个早夭的岁数,我想着这样更好,只是后来没有想到凤皇凑巧选了这处历劫。” “这个凑巧真是凑巧。”常曦干笑,倒是花泣雪一言道破,她看了一眼边上蠢蠢欲动的花泣雪,想起第一次在忘川遇见她的样子,小花绝不能去紫微垣,否则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枝节,她心一狠,道:“还是我去紫微垣。” 虽说她同紫微垣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与重华也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她的师父是平生大帝的长兄。富在深山有远亲来形容常曦再合适不了,套近乎的话重华还是常曦的师叔,巧的是常曦的脸皮也是厚实的。 先稳住紫微垣,再悄悄还回来,所幸凤皇此时并不知道,他们做的隐秘些,应也是妥当的。只是这紫微垣,要想稳住,真是谈何容易啊。常曦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要把此后几万年的都脸皮都借来今日用用了,但愿那位能领情。 紫微垣,九天之上,三十三重天外,天外天。 昔年帝君执掌天地时,四海八荒戏称此处为帝宫。*的神殿,即便是过去了这么多万年,只遥遥远望,那远古的威严都扑面压来。约莫十万年前,帝君避世紫微垣,将许多事情移交九重天凤皇,除了上古之神之地,已经少有小辈能见到这位帝君了。 常曦望着这*而又清华无比的大殿,心下嘀咕,这紫微垣与重华的本身实在联想不起来,却又想起他沉下脸的样子,一时间竟然觉得那才是平生帝君才有的样子。 她是走上千里长阶的,常曦有些埋怨,这踏云过千里不过瞬间的时间,这走路一步一脚印的,实在考验耐性。好不容易过了长阶,大殿前站着一位仙风盎然的仙官,怕是如今紫微垣掌事仙君,慎言仙君了。 慎言自然也是注意到有人在打量自己,脸色一摆,这些年这些后来得道的仙人越发不知体统,青天白日的都往紫微垣里来,当真是没有规矩。 “来着何人?擅闯紫微垣可知罪?”那声音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凌冽,听着都有股瑟瑟之意,渗人的很。 “东荒常曦拜见平生帝君,归还问心笔,烦请慎言仙君引见。”这是常曦在来的路上想好的说辞,正巧问心笔放在她身边多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正巧用的上。 慎言闻言,还了一礼,方才笑说道:“不知是东荒元君,不巧帝君访友,好些日子未曾回来了。” 常曦心里一喜,这不在最好啊,他们去人间换魂动静再大,只要第一时间平生帝君不知道,事后不过诛仙台跳一跳,也没有多大碍的。她面有喜色,问道:“那不知帝君何时归来,常曦好拜谢帝君借用问心笔之情。” 她这么问自然是有目的,若重华久久不归,便少了一份风险。 慎言狐疑,自家帝君甚少与小辈交往,只是瞧那小元君手上的问心笔确实是紫微垣的那枝,便正色谨慎道:“帝君归期不定,恕小仙不能回禀。” “无碍,无碍,这问心笔就劳烦慎言仙君交于帝君了,常曦先告辞了。”她摆摆手,双手将问心笔奉上。 慎言接过笔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知帝君何时与东荒的小元君有了赠笔的交情了,只那个小元君已经走的很快,到最后已经是驾云过的长阶了,慎言摇摇头,帝君素来喜欢稳重的神,而这常曦元君着实看来太不稳重了。 第15章 缘起 第15章缘起 常曦回青丘的时候,床榻上只有连濯躺着,花泣雪和北寻都不见踪影,她叫来昕越一问,才知道他们已经去了凡世。 此时的凡世,正是月黑风高,她看着结界里三个神,顿时哭笑不得,“你们,这是唱戏?” 北寻被她问的哭笑不得,指了指结界外的人,“瞧见没有,凤皇壳子里的不是凤皇。” “那不是更好,赶紧换了走呀。阿姒,你不是回九重天了吗?”常曦看也没有看,踏云就要走,却被花泣雪一把拉住。这才狐疑的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吓得三魂离体,那边似乎察觉到什么,竟也朝着她微微一笑,天呐,这哪里是九重天的凤皇,这分明是紫微垣的煞神啊。“平、平生帝君,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斯比起凤皇的存在,还要可怕的存在,千防万防,没有防到凤皇壳子里呆着的居然是紫微垣的帝君。常曦觉得,正经起来的帝君,他们不仅是要魂飞魄散,大约还要挫骨扬灰。 对于她的疑问,三神摊手,表示无辜。 任姒又朝着上头的屋檐指了指,面部表情抽搐,常曦觉得自己似乎想不到词来形容,抬头,吓走的三魂都归了位,“夭寿,司命神君!” 上头静静望着他们的,不是司命神君又是谁。她小声的问,“你们怎么把司命神君那个短命的都招来了,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当年为了司命薄的事情,司命神君可是亲自告状上玉京山,师父差点没把她关起来,只要遇上司命,依照往昔的惯例,她一定会倒大霉的。 三神再次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他们来的时候司命神君就已经在屋顶很久了。 任姒和花泣雪对视一眼,在北寻和常曦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脚,不,两脚就将常曦踹下去,趁机拽出来连濯虚弱的魂体,招呼北寻快走。 “常曦,反正你跟平生帝君熟悉,司命又与你有过节,就你一个人承受了,我们就先走了,不用送不用送。”说着,消失在夜空中。 常曦进入这个身体的时候,已经将他们三个祖宗问了几百遍,觉得自己臀部太特么痛了,这些王八蛋下脚也不轻一点。 “小丫头,好久不见。”重华瞧着卧榻上利索起来还不忘捂着腚的姑娘,理了理身上染血的衣服,似笑非笑的道。 常曦干笑,“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确实是好久不见,久到黄泉的彼岸花都花开花谢了好几回,“帝君怎么会在这儿,好巧好巧。” “不巧,本君等到你们了。”重华似笑非笑,他本不该插手此间事情,可是阴差阳错下答应了小凤皇的求情,却没想到等到了常曦,“方才那几位怎么,抛下你了?” 常曦这么一听就怂了,看来重华是无意间知道了换魂的事情,他老人家无聊的在守株待兔,然后他们几个傻兔子自己钻进来了。真的是给这些大神跪了,这样的事情都能被逮住。于是她恶从胆边生,把头一横,“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想怎么样。” 重华看她一副大义凌然,无所畏惧的样子,却猛地笑了,四海八荒的,还敢问他一句想怎么样的人,着实是没有了,常曦算一个,可他却突然的不想怎么样了,“事后,来紫微垣万年,我便忘了今日所见。” 忍住,忍住,常曦你要忍住,这货是紫微垣帝君,不能打,绝不能打,心里却是怂了哀想,这想打也打不过。她挤出笑意灿烂,“我仰慕紫微垣久矣,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若不同意,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平生呵了一声,没有说话,这时候有人进来,他迅速躲入床榻里,吩咐道:“放下帘子,装睡。” 那边传来声响,是个女声,“姐儿是醒了吗?” 常曦一来还是懵比状态,就见重华一直给她使眼色,随口道:“我没醒。” 她自己话才说出口,顿时被自己弄笑了,她已经看见重华那忍住笑容的样子了,顿时踢了他一脚,又道:“我在睡,你别进来。” 她这话才说完,屋里灯火便被点亮,进来几个十几岁的侍女,容色有些着急,竟自顾自的掀开帘子要进来查看,常曦心里是有些慌的,她才进了这具壳子,什么都没有理清楚的时候。不过耳边又传来声音,“莫动,不要说话,睡觉。” 还能这样做,常曦有些狐疑,但是还是照做了,那些侍女见里面的人安睡无恙,方才退出去。常曦舒了一口一次,用传音问道:“什么情况?” 重华坐起身,无视身上的伤口,道:“你现下是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常曦这句话纯属是下意识的回应,这个世上还真没人这么说过她,但是话音才落,似乎感受到什么不对劲,她指了指自己的身子,“你是说,这个我,是个傻子。” 不会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吧,重华点了点头,常曦挣扎着要出这个躯体,被他按下,“世间哪有你想来就想来,想走就走的地儿。” “不行,我要去见司命。”她知道司命就在屋顶上,她要让司命改一改,虽说没待几日,也不能是个傻子,这次重华倒是没有阻止,他知道司命神君候他很久了。 司命神君进屋的时候,布了个结界,朝着他们揖礼,面无表情,“小神候二位许久。” 常曦十分不屑,司命神君最爱板着一张脸,她常常在红尘与他相遇,端得都是大道,她平时没个正行,也十分看不惯那些端着身份的仙君。 “本君早闻司命行事刚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甚好。若你愿意,本君紫微垣为你画星。”他昔日主天地事务,如今退居紫微垣,掌着日升月沉、天地经纬,已经很少欣赏这些后来的神君,能得他一诺的,如今几乎不可见,只是但凡得他点化画星的,紫微垣必有他姓氏宫位。 “小神谢过帝君抬爱。”司命神君在还一谢礼,方才正色,“只是如今天君离魂,凰星已然出现,帝君与元君冒然出现,是何说法?” “凰星?你是说我这个身体?”常曦指了指自己的,表示不解,北寻虽说触发禁术,但是应该没道理将连濯的元神养在有凤命的躯壳里,这不是更容易招致发现? “你是个傻子。”重华笑着重复,一副气死常曦不偿命的样子。 常曦憋着一口气,气的脸色通红,却也明白言下之意,她不是凤命,现下的世道,即便再尊贵也尊贵不过天家,哪能让天家聘一个傻子。 “无妨,凤皇过几日便回来了,本君暂且替他过几日,待他回来自然会消了他往事的,至于——”重华话音拖长,见床榻上坐着的小元君气呼呼的样子,心下决定继续逗逗她,“这个傻子,她干扰不了凤皇历劫,本君会好好看着她的。” 噗通,有声音响起,好在结界里,并没有人听见,重华本在人的躯壳里,一时没有防备,被某个忍无可忍的神女一脚踹了出去,一面还振振有词,“嘿嘿,傻子不懂事,我控制不了自己啊。” 司命神君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嘴角的那个弧度明显有些异常,重华忽然觉得此神有些碍眼,起来拍了拍衣摆,“若没其他事,你先退下。” “别别别。”常曦一把攥住司命的袍袖,那副样子,有多谄媚就有多谄媚,若是花泣雪看见,必然说她一副狗腿样子,“给我改聪明点呗。”她委实不想装几天的傻子,太辛苦了。 司命神君睨了她一眼,表示不愿意搭理她,“三纲五常,本不能错乱,你们本已经乱了命数,且不能再自作主张了。” 常曦最烦他讲大道理了,心下灵机一转,妥协了许多,“你不给我改,我认了,可你总要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司命神君还想说什么,常曦又把话茬子给接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保证不乱任何人的命数,你总要把来龙去脉给我瞅一眼,不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容易露馅的,帝君你说是不是?” 重华本来不打算说话的,但常曦这丫头说的头头是道,分明听着都十分有理,但总觉得哪里似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便点点头符合。 司命神君想了一番,倒是觉得常曦这次说的似乎是有些道理,虽然这个祸事本来就是他们惹出来的,但是他已经有些习惯替常曦扫尾,因此虽然有些黑脸,最后也是拿了册子给常曦翻阅。 常曦翻着命薄,想直接翻到自己这页,突然想起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低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九珍,谢九珍。” “九珍,谢九珍。”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常曦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去。“啧啧啧,司命你这才华,戏折子都没你写的精彩啊,九重天确实埋没了你啊,你来东荒吧,东荒欢迎你。” 这谢九珍,傻子一枚,奈何人家有个高贵的娘啊,即便是傻子,那也是高贵的傻子,日子一样过的金尊玉贵,唯一遗憾的,就是红颜薄命了。十三岁那年稀里糊涂的救了已故太子之子,人生就像开了外挂一样的,悲惨。 常曦一页一页翻过去,不时发出唏嘘声,再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重华,不,重华的壳子,那眼神带着鄙视。 看得司命神君和重华都快起罪恶感了,干脆转身不看她了。常曦合上册子,下了最后一个结论,“天下男儿皆薄幸,还你。” 司命神君收到东西,看了一眼常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离去。 司命离去后,常曦叹了口气,“唉,这寻常不认识司命的小姑娘,都能让司命写的如此惨,若我历劫,这小鞋怕是穿不完喽。” 重华闷声笑着,正想撤去结界,却听身边传来放肆的笑声,刚才还在唉声叹气的某神女,现在已经十分得意洋洋了,“早知道司命不会给我改的,还好我跟大师兄瞒天过海学的不错,借几天用用,等司命发现了再还不迟。” 重华回头一瞥,常曦手中拿的东西,不是司命薄又是什么?这什么时候偷的命薄,他们居然都不知道。 第16章 凡心 第16章凡心 晨起时候,雾气很重,朦朦胧仿佛不在凡尘,常曦正恼着,她同司命同出一脉,都能载人一生命格走向,可昨晚明明都已经取得了命薄,这次却是一个字都动不了,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跟着书中剧情,她也是有些不由自己,叹了口气,姑且让自己做一回戏子,反正陪唱的不是还有紫微垣那位尊贵的帝君吗。 “虽说春日晨起,雾气有些浓,但也没有到人看不见人的地步,你躲着点。”她低声说着,怕别人听到。 重华看着周遭雾蒙蒙,早在自己身上下了隐身术,除了这个傻傻的姑娘看得见,凡人是瞧不见的。他本可以不跟随着过来,只是不放心常曦初来咋到,怕她乱了阵脚。不过刚出来的常曦,明明十分不痛快,奈何这姑娘忘性大,一下子就揭过去了,“你小心行事,切记不可与常人一般。” 常曦一脚已经过去了,不过重华已有教训,自然闪躲了。常曦抑郁,她现在才知道,人人都说紫微垣的帝君是世间最持重、最有神味的神君,可种种迹象都告诉她,那些仙人都是瞎了眼,迷了心,现在要是谁再来她面前这么说,她非要胖揍那人 “来了,来了。”常曦迅速躲到一丛花树下,这个谢府的花园,竹篱笆,流水拱桥,写意盎然,有人就站在那个桥上,没有分明艳丽的颜色,可是她只是那样站着,却让人说不出精致,清丽中带着雅韵,常曦知道,这个人是谢九珍的母亲,荣华长公主。 荣华长公主素来醉心她的药园子,除却心爱的女儿能博她一笑,平时轻易不出门。可是常曦昨夜翻了谢九珍的人生,顺带看见了她母亲的一生,这对母女看似锦衣玉食,富贵不愁,实则一个遗憾终生,一个红颜薄命,都是可怜人。 那边有丽人迎面徐来。 “公主。”她盈盈而立,简洁干练的装扮,一张媚骨天生的容颜,只浅浅一笑便有颠倒众生之意,“我是辛夷。” “问君识花意,十丈辛夷着花未?久知佳人,今日一见才知汗颜。”她看辛夷的时候,似是在怀念什么,十几年前,她没有打马御驾前,也许这个辛夷便是如今的谢家夫人了,真真是名副其实的伉俪。 辛夷看着眼前这个占据她所有一切的女子,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原以为自己会怨恨她,却不想她想错了。这么一个高洁淡雅的的丽人,只那么站在那里就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让人生不起怨恨。“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抱歉,早十五年前就该来见你了。” 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缓步走在廊桥上,荣华长公主眉眼都未曾动过,只是平淡如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深几许。若十五年前,早遇你,当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辛夷停在那里不动,荣华长公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个人就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看着她们二人。 “夫君,你回来了。”荣华愕然的望着辛夷,许又明白了什么,既然她能走进谢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看不清的。 相顾无言,何须多言。问君有二意,早该相决绝。她再不说话,转身便想回了自己的药园子,只是未过桥,对面却站着一个让她心慌的人,“珍儿,你怎么在这。” 春寒料峭,她的女儿本来就先天不足,长公主摸着女儿冰凉的手,心中却是一阵阵抽疼,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女儿层层包住。 那边稚女却脆生生的开口,“阿娘,她是谁?”她是你爹的旧情人啊,常曦在腹诽,面上却还是十分天真的问道。 她是谁,她是谁?长公主闭上眼,抱住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十三岁了,却如同五六岁的孩子,天真善良不知事,她怎么知道对面站着的人,是谁。“珍儿,阿娘带你回去。” “阿娘,她们说父亲带了我姐姐回来,我想见见她,姐姐在哪里呀,阿娘。”常曦照本念台词,这谢九珍的姐姐可不是常人,凤皇这世历劫的凰星啊,若说谢九珍是个阶梯,那必然是谢念之的阶梯,她救的人,遇上聪慧的姐姐,个中虽有政治考量,可毕竟是天雷勾动地火了。 长公主却猛然望向对面那双璧人,目光森冷,是皇家人特有的威严,她可以不争不抢,那是她十五年前造成的因果,她认了。可她的女儿何其无辜,她已然有不足,她必须是谢家尊贵的嫡长女,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拂了她的福分。 长公主摸了摸谢九珍的头,慈爱的安抚,“下人混说,娘的珍儿没有姐姐,珍儿是谢家唯一女儿。” “是吗?”常曦若是谢九珍那自然是听不懂她母亲说的什么意思,但是她不是谢九珍,她转过身,指着自己父亲身后的那两个人,“那她们是要做我院子的姐姐吗?” 她院子里的姐姐,自然是侍女,伺候人的。 谢意面色有些难看,察觉到身后妻女面色更是难堪,“九珍,念之是你姐姐。” “阿娘。”常曦扑进长公主怀里,俏生生的钻出脑袋,看着谢意,“儿虽愚钝,却也知道,阿娘只我一粒掌珠,皇舅舅说了,珍儿是皇室郡主。” 常曦说的话,自然是她自己添的,真正的谢九珍,是说不出这么一番话的。她其实不在乎人间的恩怨,只是她进的谢九珍的身子,看过她的一生,或许是谢九珍的情绪在作祟,她有些同情长公主。 十五年前的事情,如今又有谁说得清,可是荣华长公主没有对不起谢家,更加没有对不起她唯一的女儿,要怪就怪当年谢家一意孤行。 常曦才说话,长公主就神思有些转动,不动神色的打量了一下谢九珍,抚摸女儿的脑袋,“珍儿长大了。” 常曦心中扑通一下,玩着公主的腰带,一派天真,“阿娘,我饿了。”然后用了仙法传音,十分沮丧,“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重华这才细细打量常曦,才发现东荒的元君,并非他想象中,这般只会耍些小聪明,她其实也十分明白各种轻重,只是年纪尚小,玩性大了些,待他好好*,他日必能当的住所有人的一声元君。 “无妨,既然命数已定,变不了什么。”重华难得出口安慰人,只是他才开口,那边的小姑娘已经喜笑颜开,即便只有他看得见,也能感受到常曦的心情,他既已经决定好好*,便开口道:“上位者,当喜怒不形于色,你当知道,上行下效。” “师父说了,我一生要活的肆意,不可学上古真神,顾念前后,活的甚是无聊,尤其是紫微垣那位。”常曦颇有些挑衅,她知道她的师尊是平生帝君的兄长,她的靠山还是十分强大的。 重华一笑,径直走着,忽而开口,“此间事了,便来紫微垣,不必回玉京山了,青玄兄长那里也不必操心。”说着便消失在常曦眼中。 常曦本能想要去追,可是发现自己已经在公主娘亲怀中睡着,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后来的日子,她在谢府过的悄无声息,也不知道皇室怎么默许的,谢念之最后以谢九珍孪生姐姐的身份,出现在谢家家谱上,只是那时候,常曦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重华了。 她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份浮躁,安安分分的做着谢九珍。 再后来她再见那人时,已然不是重华了,常曦自嘲,总算揭过了换魂一事,他是紫微垣的帝君,天地大事,委实没有必要来告诉一个小神女,他已经回去了。 她顶着谢九珍的名字,后来再救了一次凤皇,匕首进入她腹中的时候,确实是有些疼,她才想起来喊疼,却最终没有喊出来,这里是凡间,没有人替她疼,她现在是谢九珍,不是玉京山的小神女,也不是东荒的元君。 常曦其实是知道的,这是谢九珍的情愫,她一生痴傻,真正疼她的人不多,因为痴傻,她连疼都不知道要喊出来,她其实有些心疼她,若有朝一日,她也想去人世间尝一尝人世间的爱别离、求不得。 三清境紫微垣,重华方闭目,他在水镜中看到的常曦,还有她落下的泪,叹息:“还太小,怎么当得起她的责任。” 慎言立在一旁不语,帝君自访友归来,他奉上问心笔后,这几个时辰,君上便是看着这一方水镜,因是人世间的俗事,他一时间,不知道君上说的是谁,莫不是除了九重天的凤皇,还有谁在这处历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常曦尚且不知道紫微垣已经安排好她的日后,她如今还在谢家蹦跶,终于有一日她起身的时候,喜笑颜开,身边的人不知道她何事如此开怀,只有她知道今日是结束之日,谢九珍的一生,当终于今日,而今日是花朝节。 她一路过桥,今天谢府其实没有什么人,原本今天谢九珍也是要随长公主一同进宫请安,只是前些日子她生了病,自然不能冲撞了贵人。风吹湖面,柳条还拍打水中。 谢九珍掉进湖里的时候,常曦的元神已经出来了,看着她在湖中挣扎,渐渐的沉下去,她捻诀施法,想渡化那个虚无魂体,却见幽冥司来了鬼差,向她还了揖礼,“我家上神差我向元君问好,道此女有恩青丘帝君故来世必福禄双全,快意一生,还请元君不必插手。” “黄泉八百里路,太长了,你且等等片刻,她母亲随她一道,好有个伴。”命薄有载,谢九珍殒命当日,长公主一条白绫,了此一生恩怨。她做过几日谢九珍,就当还了那几日公主待她的拳拳慈母心。 虽说幽冥司时辰记载从不允许有差错,只是眼前这么是东荒的元君,是他们主君的好友,幽冥司做事的,谁敢不给几分面子,况且他出来时,主君便言明,若常曦执意带走谢九珍,便也不多加阻拦的,何况如今只是延后复命,多少是无碍,也看得出来玉京山教出来的弟子,还是守大道的。 常曦转身欲走,不欲再多管闲事了,只是她还没出了这世地界,便远远瞧见紫微垣的人,那个十分严肃的仙君,慎言。她猛地想起一件事,此间事了,便来紫微垣,这人不会是来带她去紫微垣的吧。 “常曦元君请留步。”慎言是奉旨前来等候常曦的,一个时辰前,帝君让他来这边带人,他才知道帝君与东荒的元君不仅有赠笔之谊,日后只怕还有师徒之实了。 常曦被叫住,也不好不管不顾的走了,便正正经经的还了一礼,笑道:“慎言仙君,不知何事?” “奉旨,引元君紫微垣学艺。”东荒的元君,慎言本就很是尊重,此后更会是紫微垣的第一个入门的弟子,他自然更尊重。 “阴魂不散呀。”常曦嘴里嘀咕,转头朝着玉京山的方向一个大礼,“常曦早有师门,玉京山元始天尊妙无上帝青玄乃是我的师父,若更弦易调,恐负师父教导之心。” “君上说了,这是上古之神的谕旨。”上古之神的谕旨,当的是天地共主,便是如今的九重天凤皇,便也只能尊从,不得违抗。 最后常曦憋屈,随慎言归紫微垣。许多年后,即便她伤的支离破碎,她也不曾后悔过,那段岁月,是她无极时光里唯一一段值得拿起来细细品味,时时怀想。 东荒有芙蓉,宛转在紫微。三清紫微虚无,添了一抹秀色。 第17章 桃夭 第17章桃夭 烟雨岁月,氲了满地落花;沧海流年,葬了古今寂寞。 紫微垣的时光,静的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唯有林中的七叶树花开不败,似乎风中都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常曦睨了一旁拿着佛书看的十分入迷的神君,表情有些微妙。 她自从入的紫微垣,玉京山便遣人让平生帝君好好教导,且不能放任自流,于是她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她来紫微垣只有一件事,便是看书,看的不是别的,就是佛书。 常曦刚开始还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重华根本不在紫微垣,便索性上树下水的,让紫微垣里清心寡欲的鸟兽苦不堪言,日子过的跟玉京山没什么区别,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日日拘在紫微垣不得出去。 日子实在无趣,她便有些想念几个好友,自从那日一别,已经许久不见了。紫微垣后院子十分大,自然墙也十分的高大,让常曦有些苦恼。她在紫微垣动不了法术,便想着怎么出去。 青石砌成的瓦,爬起来也不是很困难,若没有跳进来一个人,她应是能顺利出去的。 “这是打算去哪里啊。”身前有人挡住她的视线,声音中带着笑意。 常曦瞪大双眼,暗道自己时运不济,赶忙稳稳的站在屋顶,小媳妇儿一样的立在他身边,“师父。” 重华哪能听不出她口中的不情不愿,他虽然领了常曦,却并没有打算收入门下,便道:“你的师父是青玄兄长,这点从不变。” “平生帝君既然领了常曦入门,却又不承认师徒,这是作何?常曦不才,也曾师从玉京山,便是拜入紫微垣也是使得的。”常曦不悦,言辞便有些锋利。 “我怎好夺兄长爱徒,不过是替他教养你几日,别多心。”重华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复又开口,“你生性不羁,怎么钻这般牛角,这可不像是小丫头你的性格。” “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常曦低头,有些落寞,“我只是有些想玉京山了,还有幽冥司。” “你想玉京山倒是情理,这幽冥司暗无天日的,你这喜好颇有些特殊。”他上次去的幽冥司,有许多年了,那时候和常曦在幽冥司,黄泉八百里黄沙,遮得昏天暗地。 常曦仰头,嘲笑道:“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幽冥司早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现在的幽冥司,彼岸花开满了黄泉,绵延到幽冥司门口,我瞧你日日着红裳,应去看看那边血红一片,与你这红色也是有的一比的,当真像跟天连在一起。” 重华瞧着她的脸,从原先的嘲讽点点染上色彩,竟有些怔住了,好像第一次瞧见常曦一般。他向来知道的,东荒的元君生的冠世风华,便是有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之称的花神魏紫也难与她媲美,只今日不知为何,却觉得她生的更加艳丽动人。 “我忘记了,你还骗了小花呢。”常曦见他没什么动静,便又愤愤想起一件事,“我本来还挺怪你的,如今想想,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小花。” “小花?”重华有些疑惑,许是紫微垣的墙有些高,风有些大,他不动神色的替她挡去。 常曦一拍自己的脑门,笑呵呵的解释,“我忘记了,你们不知道,小花就是花泣雪。幽冥司现在当真好,你若得空,不妨去看看花开的样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怪这些年不见,你的性子愈发跳脱了。”幽冥司司主花泣雪的名声,即便他在天外天也是听说过的,他见常曦想要辩驳,顺手将她揽过来,跳下了墙头,“常曦,你是东荒的元君,日后执掌生死寂灭。。” 常曦撇嘴,指了指墙头,又指了指重华,“重华,你是紫微垣的帝君,如今还执掌天地经纬、日升月沉。”她端的一本正经,摇头晃脑,“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块墨可比小花黑多了。” 重华一时哭笑不得,他想训诫她,反而被她将了一军。 其实那以后常曦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图一时嘴上爽快的,她一直在想,亏她还以为平生帝君多么清心淡薄,分明心里黑得很,十分小心眼,若不然怎么会压着她日日瞧着枯燥的佛书,任她如何求情,都不肯绕过她。 常曦放下书,心中委实有些忧郁,她在玉京山藏了许多小折子,但从不喜欢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难怪后来飞升的仙君都如此无趣。世人都说神仙好,然而无情无欲的活着,无极时光虽漫长长生,然终无意趣。索性,这些天规戒律,从来不是为他们写的。 此时有七叶树上的花朵飘落,落在发间,又悠悠的掉在衣上,红衣白花,相得益彰,然而重华却连眉毛都没有眨一下,常曦心中有个古怪的念头起来。 手一摊,掌心有柳条出现,她捏着柳条,猫着腰起来,小心翼翼的凑到重华面前,柳条在眼前上下晃动,然后事实证明,此神果然在打盹。 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即便是打起盹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外人不仔细看决计是看不出来。往昔,常曦学艺在玉京山,大多时间是跟随大师兄,她的师尊端的是真正的上神之姿,是以她还从来没有想过紫微垣的平生帝君,竟是个会打盹的。 她眉目一转,将方才落在重华衣袍上的七叶花捡起来,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插上重华的鬓间,掩嘴轻笑,怕惊到重华,又故作正经。如此忙忙碌碌了片刻,又觉得甚是无趣。此间七叶树颇多,将整片林间都栽满了,好看是好看,只是白的花,绿的叶,委实单调。 前些日子,重华不在,常曦一个人辟出了一片地,当时紫微垣能做主的只有慎言,慎言仙君自然不敢逆了她的意,是以荒出来的地如今还空着。常曦素来喜欢酿酒,又甚是喜欢酿桃花。 说起她的桃花酿,其实也是有一段来历的,她喜看折子,有一日便耐不住好奇,从玉京山偷跑出来,去了凡世,恰逢阳春三月,凡世间的桃花开的甚是曼妙,恰乡中又有人出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路边有小童唱着,常曦看着花中出嫁的人,只觉得十分的美。乡里人十分热情,便请她饮喜酒,她喝了一杯桃花酿就的女儿红,便记住了这种味道,回了玉京山还想着这酒的味道,以至于后来回东荒,满地都是奇花异草的小瀛洲便从此栽满了桃花树。 若说彼岸花不仅开满了整个幽冥司八百里黄泉,她东荒的桃花,与之媲美也是说得过去的。她想着,便撩起袖子,将早先收集好的种子拿出来,开始栽树。 重华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情形。青衣小神女,弯着腰,在那一片空地上移动着,不知在做些什么。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理了理衣服,踱步到常曦身边,“这是做什么?” “种花呀,你要来帮忙吗?”常曦头也没抬,忙的不亦乐乎。 重华忽然觉得这话似乎很是熟悉,在哪里听过,然很快便记起来,当年他初次认识常曦,这个小丫头便是在玉京山种花,如今一晃都不知道多少年了。“紫微垣地贵,居之不易。” 常曦手上的动作一顿,歪着头,有些不明白,忽然莞尔一笑,也是想起年少时做过的荒唐事,“你放心,紫微垣地贵,不碍了你的宫位,不过是些桃树,若有缘得道,也是它们的造化,到时候你送与东荒便是。我东荒虽比不上你的紫微垣,可还是留得下几个小仙子的。” “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有理了。怎么有精力在这边胡闹,还不去上课去。”重华被她的笑意感染,可还是想起常曦来紫微垣的正事,于是板着一张脸训道。 常曦也不顾手上还是泥巴,哒哒的跑到重华身边,拽着他的衣袖,只差眼泪汪汪了,那委屈的模样,只怕寻常神都要心软,“重华,你行行好,这一日三课都不落下,空闲还得跟着你看佛书,你瞧瞧,你都看睡着的书,我怎么能有你的定力,今日你就放我一马,明天我一定乖乖的。” 重华不是寻常的神君,平时也不是心软的主,只是对常曦却有着常人没有的心软。转过身,不去看常曦唱戏,“行了,别演戏了,你老是说司命写的一出好折子,你呀也是演的一出好折子。” 常曦腹诽,打算苦肉计不行,正欲要改变策略,耳边又传来重华的声音,“下不为例。” 七叶树下的红衣青年,被少女一把抱住了腰,常曦蹭了蹭,然后又松开,“重华最好了,比大师兄还要好。”她开心的跑开,却不知道乱了某神一池心湖。 比大师兄还好?重华思忖,印象中似乎青玄兄长是有那么个大弟子,改日有空讨教讨教。 慎言来七叶林的时候,他们的君上正在同东荒的元君栽树,他便静静的立在那里,等候回禀。 “你这般喜欢桃树,可有缘由?”重华替常曦擦去脸上的污渍,两人算是把七叶林中生生种出了一片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此美景,天上人间皆应该共有。”常曦不在意的擦去自己的脸,有些好奇,“怎么我弄的一身泥,你倒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不公平。”于是乎,一爪子过去,红裳上暗了大片。 慎言咋舌,这元君着实大胆,这世上除了她没人敢怎么做。 重华拎过常曦,不管小姑娘不乐意,出了那刚辟出的桃林才放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唯有这夭夭衬得上你,日后便唤‘夭夭’可好?” 常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决不同意,“不行不行,夭夭,夭夭,不相熟的会以为是妖妖,我可是神女,不行,不行。” 重华失笑,他深知常曦的性子,于是利诱,“你若是应了,我便赠你一物贺你。” 常曦狐疑,贼兮兮的瞄着重华,她想起问心笔,想起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是不世大才,他手中的东西,哪样不是惊天地的神兵利器,“真的?如果是你亲手铸的,我便勉强接受了。”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子,深得重华心意,他喜欢这个纯粹的神女,斤斤计较的时候也是光明磊落,他低头念着这个名字,“夭夭,夭夭,这个字,唯卿可衬。” 常曦惦着脚尖,凑到重华跟前,重华一时不解,也没有动任由她胡闹,她将重华头上的七叶花取下,吐了吐舌头,“你既答应赠我一物,我也不好让你带着七叶花出去了,算回礼了。”她玩笑归玩笑,慎言都来了,便不好再玩笑了。 常曦心情十分好,脚尖一点,跃上七叶树顶,翩跹起舞,舞姿曼妙,不染纤尘。“还你赠我一物之情,许久不曾舞,你可不许嫌弃。” 树尖有神女翩翩舞袖,树下有神君侧目欣赏,她跳的正是《桃夭》,应了景。桃夭为女子出嫁之词,舞的也是求爱之情,最后常曦是舞到重华面前,侧首回眸,拱背弯腰,递过去一枝桃花。 慎言是在场的人,却也忍不住抽气了,不过很快就摒住呼吸了,因为他们帝君接过了那枝桃花,只听常曦道:“待此间桃树开满桃花,我再折一枝赠你。” 她自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纯粹觉得桃夭舞到最后,应的景罢了,再看了一眼慎言,抿嘴一笑,“慎言仙君,你可别误会,我是应景,总不能找你这么个小辈,三生石上,我与你家君上是无缘的,你大可放心。” 重华不知道是怎么形容听到这句话的,方才盈热的心,被浇了腊月的冰,一腔冷到头,“幽冥司不是早没了什么三生石了。” “慎言,他怎么了。”常曦是丈二脑袋摸不着头,只知道自己似乎又不小心惹到他了,赶紧小碎布跟上去。 慎言看着他们离开,又看了空无一人的七叶林,叹了口气。 后世没有人知道,东荒元君常曦上神,有一小字唤夭夭,册在紫微垣北极中宫。 第18章 朝暮 第18章朝暮 紫微垣的七叶林,一条道通到大殿,然而这件事却是别人不知道的。而此时,正有两个小仙子,面上苦哈哈的望着彼此,急的打转,愣是在此间迷路了。 “小师弟,今日得幸前来拜会平生帝君,是我好不容易同师尊求来的,若因此错过了,不但要受责备,只怕也从此再无机会上紫微垣了。”那个小仙君说的时候一脸沮丧,唉声叹气。 他们的师父后祇虽然身为上神,只是甚少机会上九重天,何况是天外天,此次他也是因着师父着实是有事脱不开身,才遣的他们师兄弟前来。方才他们奉师命入紫微垣聆听佛法,原本应随着众仙一道入的大殿,只是他们师兄弟被远远的一片绯红吸引,一时竟被吸引擅自进入。 只是那一大片的桃林却被七叶树包围,如今再想找出路的时候,却被绕的头昏脑胀。如今瞧着时辰马上就要过了,他们却还迷在一大片林子里。 另外一个被称为小师弟的仙君,瞅了瞅前方,“大师兄,前方似乎有个仙女,不若我们去问问。” “我瞧你们许久了,可是那桃花引得你们来的?”七叶林前方竟有一个大湖,湖畔有块大石,此时石旁的神女懒洋洋的开口。 两位仙君赶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小仙奉后祇上神前来紫微垣,迷失此间,望仙子君指点迷津,小仙感激不尽,他日携重礼拜候。” 常曦原本是盯着湖面专心致志垂钓的,此时鱼漂在湖中打了个转,散出许多涟漪,“你们吓到我的鱼了。”她在紫微垣许多年了,这湖里的许多鱼已经怕了常曦,轻易不肯上当,如今好不容易有条新来安家的上钩了,却被两个小仙君吓跑了。 景峘和景岫听到这话,眼角皱了皱,这时候见那个仙君已然转过身,年岁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着一身青衣,再细看那容貌,让他们摒住了呼吸,他们见过花神魏紫,却及不上眼前这位仙君的容色。 他们出自后祇一脉,紫微垣又生在天外天,是以他们对紫微垣可谓是一无所知,只知紫微垣上古真神,以及平时掌事的仙君。听闻紫微垣仙气充沛,养出的仙君大多出色,只是一个不出名的仙君都这般天地侧目,也不知平生帝君是何等风华。 “再瞧下去,若是后祇责备你们,可不许赖上紫微垣。”常曦呵了一声,已经站在景峘和景岫身前,“还不随我走。” 景峘直起身子,仍是将不满缓缓道来,“小仙虽有误入此地之嫌,可仙子如此直呼师尊,是否不妥?” “不妥?小仙君,我是常曦。”常曦抬步往前走,回答的时候不急不慢。她在紫微垣近百年,将重华人前的气度,学的也是丝毫不漏的。 景岫飞升的时候不过须臾数千年,许是没有听说过,景峘却是一惊。常曦,常曦,那是东荒的元君,传闻学在玉京山,四海八荒见过的人不多,没想到竟然在紫微垣相遇,更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东荒元君,生的这般灼灼芳华,那风姿难以言语。 “元君恕罪。”景峘疾步后退几步,低头执礼,莫怪这人敢直呼师尊,还如此不客气,与生俱来的神,都有这份傲气。 “本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且自行离去吧。”说着便踏云而上,今日紫微垣有盛事,重华许了她今日自由活动,方才她耽搁湖中垂钓,本想着烤几条鱼赠与他们,奈何不管是神山的鱼,还是紫微垣的鱼,都成了精似的,半条也不肯上钩了。 两仙君见神女踏祥云离去,柳暗花明之后已经不见方才那片七叶林,只远远还能瞧着一片绯红,在古朴的紫微垣显得十分异常,却又分外和谐。面前是大殿的广场,但有许多仙君陆陆续续出来,景峘心中一沉,瞧一眼日色,心道,终是错过了。 “大师兄,这可如何是好?”景岫愁眉苦脸,默默的跟在景峘身后。 景峘叹了一口,又转身看了一眼紫微垣,“罢了罢了,都说紫微垣好,终是没有福气,无缘,自去请罚。” 景岫欲辩解,但看一眼景峘的神情,终于是忍下了满腔疑问,离去紫微垣的时候还在想什么天外天,早知今日就不求着师尊,进益无回去还有一顿刑罚,得不偿失。 绵延千里的玉阶,走到头才是紫微垣的大殿。此时空旷的大殿,只有一个修长的背影被拉长。与往常不同的是,重华今日着了玄衣,长袍曳地,腰间的玄色的腰带在阳光下有些泛着光芒,这种厚重古朴划过时间的痕迹,远古的神,即便只站在那里都有久远的威压。 紫微垣法会,不过须臾一个时辰,殿中的前来拜会的人都已经离去,各自回府,重华站在玉阶顶端,不知在想些什么。 慎言规规矩矩的跟在重华身后,遂听重华开口道:“今日,后祇差的那两个弟子,见了夭夭了。” “回禀君上,是的。林里桃花灼灼,引了个别仙君。”从有人踏入七叶林,慎言便察觉到了,七叶林在结界里,稍有外人误入,他们这边便会知晓。只是因着当时常曦元君在场,他们便不打算发落,后来两个小仙君错过法会,回去后祇那自会受罚,此事便轻轻掲过了。 “她倒是好雅兴,我在这边上课,她却跑去钓鱼了,着实不长进,也不知青玄兄长惯成什么样了。”他说的时候,还带着笑意。 慎言回想起湖里频频来告状的鱼儿,经不住笑道:“小仙想起许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湮落上神,也尤其酷爱垂钓,当时湖里的鱼对她也是避之不及的。” 慎言说完,才知道自己犯了禁忌,垂首再不敢多说一句。 “慎言,湮落走了多少年了。”他是一步一步走下的玉阶,每隔几年,他总要走上一遍,紫微垣长有千里的玉阶,想起当年还有许多挚友一起走过,如今只剩下他了。 “回禀君上,算来有十几万年了。”十几万年前,慎言那时候还飞升不久,第一次听到四十九声天钟响彻四海八荒,才知道那是上古之神陨落时的哀乐。那个时候,帝君就站在紫微垣的长阶尽头,吩咐他从此关了紫微垣。 重华似不经意抚过手中的扳指,周身颇为寥落,“是啊,十几万了,世间再无湮落。” 这虚无寂寥的岁月里,湮落堪不透情劫,逆了天道,自然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即便她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上神。 他还记得她说过,这静止时光,她过的太累了,争不过天意,所以她不恨,也不怨,只是无缘。 “如今连夭夭,也走了。”不知是不是紫微垣留不住人,重华想的时候有些抑郁。 慎言跟在身后,万没想到重华会来这么一句,良久才道:“元君,会回来的。”这些年来,常曦在紫微垣过的日子,慎言是看在眼里的,君上纵的无法无天,只有一事不肯答应,便是不得离开紫微垣。 或许别人不能理解,慎言却想起很多年的事情,那时候的君上,除了玉京山的青玄帝君,还能经常出去访友,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情了,湮落上神魂归大梦,神山上的云引帝君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慎言知道,他必然心里还是怪他们君上的。 大约两万年前的一日,帝君自玉京山归来,心情十分愉悦,那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下却是能明白了,应是遇见了常曦元君了。 “这丫头颇没良心,只怕这一去,乐的都不记得紫微垣长什么样了。”他提起常曦的时候,便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摇摇头,很无奈。 数百年朝夕相处,重华对常曦知之甚多,大大咧咧的性子,也不知以后如何当得起东荒的重责,年岁渐长,就是心眼不长,让他十分担忧。“她由来不长记性,这百年来我拘着她,也是怕花泣雪将她往歪里带得更歪了。” 慎言忍住笑,自然不敢附和,他家帝君十分护短,嘴上说的常曦元君如何不是,这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只怕哪里都是顶顶好的,他记得人世间似乎有个词是这么形容的,叫口是心非。“元君真性情,君上教导的好。” “慎言,我记得你是叫慎言,怎么也学会贫嘴了。”重华停下来,头一次回头瞄了一眼自己钦点的掌事仙官,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慎言心虚,头低的不敢再多说一句。 “你呀,日后少与夭夭打交道,她这块墨,染黑你还是绰绰有余的。”重华停下来不再走,复又有些遗憾,“今日夭夭若在,正好能陪我走一走紫微垣的路。” 这千里长阶,太长了,今日突然失了再走的兴致。 慎言却突然想起一事,恭敬禀报,“元君离去之际,让小仙传达君上,百年前许她的法器,怎么就赖了这么久。” “慎言,本君今日不想看见你。”重华淡淡的看了一眼慎言,慢悠悠对着慎言道。 “是,君上,小仙告退。”传话人不好当,尤其是君上恼羞成怒的时候,慎言说罢,便果断消失在重华身后。 重华没有踏云,只是离开了广场,转入紫微垣,往昔他总在七叶树下翻阅书卷,近百年来,七叶林里的桃花开了,他便随着常曦转移了阵地,只是花开百年,常曦却再也没有兑现当初的诺言,折一枝桃花赠与他。 他记得那日七叶树尖偏偏起舞的神女,自然还记得许她的承诺。如今灼灼桃花,开了百年不凋谢,她不过离开个把时辰,他却有些惶然,果然是越活越过去了。 紫微垣冷清了十几万年,如今有夭夭,方显得有了一丝生气。 有微风吹过,落了满树花雨,他略一思索,便想到了什么,转瞬回了自己的书阁。 第19章 大妖 第19章大妖 常曦离开紫微垣到达黄泉的时候,此时的黄泉正值花落,漫天绯红不见,但余扑面的绿,染的整个幽冥司都十分的生气,有万物复苏之感。她尚未落地,便远远瞧见花泣雪站在奈何桥上,眺望不知何处的远方,鹅黄色的背影略显单薄。 “小花,好久不见。”常曦跳下云头,懒洋洋的走上桥,“百年不来你幽冥司,三途的水又红了许多。” 奈何桥下滚滚河水,涛涛流向不知何处的尽头,十分壮阔,也红的怵目惊心。 花泣雪十分鄙夷的眼神,头都不曾回,“百年不见,你连出息都不曾长些。阿姒这百年不知道平了多少乱,人人都惧畏,虽不是上神,可四海八荒谁人能小觑。” “你瞧瞧你,玉京山不思进取,瞧你现在的样子,大抵紫微垣也没有学到什么,说出去我都替你感到丢脸,你日后可千万不要说你与我幽冥司有交情,我怕脊梁骨都要被笑穿了。”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差没离常曦十万八千里了。 常曦面上潮红,脸色不是很好看,对花泣雪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你夸阿姒便夸,作甚要把我损得这般不是样子!你幽冥司要是不欢迎我,我去别的地方。” “我是要你长进些。”花泣雪悠悠叹道,“常曦,没有人能时时刻刻护着你,你现在是东荒的元君,日后要执掌一荒,不要临了了像我一样。” 常曦将花泣雪打量了一番,笑了笑,“小花,这四海八荒、天外天,执掌天地的人都在,你又犯的哪门子的愁,说来让我笑笑。” “常曦。”花泣雪打断常曦的话头,一手不客气的盖在常曦脑袋上,“别跟我说大道理,姑奶奶心烦着呢。” “你不是上神吗,幽冥司谁不怕你,你烦什么?”常曦游刃有余的躲过了花泣雪的拳脚相向,“你说来听听,也许我还能替你解解愁。” 花泣雪仔细上下的端详了常曦,看来看去也没觉得常曦有什么变化,“你修为涨的有些含蓄。今日若是阿姒,或者北寻来的幽冥司,我倒是可以略略放心,偏偏来的是你。” 常曦的脸彻底的黑了,转身便要走,“那你继续愁,我回紫微垣了。” 她踏云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衣摆有些吃力,回过头,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又做什么,我可帮不了你什么。” 花泣雪一脸幽怨的望着常曦,那模样颇有些可怜,“常曦,你帮我请平生帝君来吧。” 常曦瞧着花泣雪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遇上大问题了。你呀,早说不就好了,非要拐弯抹角的挤兑我,发生什么了。” “上古有妖名碧落,为祸四海八荒,连神山的云引帝君都奈何不得,十几万年前,平生帝君避世紫微垣的时候,顺势将此妖镇在了幽冥司九狱的荒山。我刚继任幽冥司的时候,九狱的荒山颇不安宁,只是两万多年前,我飞升上神后,碧落再无声响,可近日我查看封印,只怕就是这几日要破封印了。”花泣雪说的时候,神情十分郑重。 上古的神,亦或者是妖,都有难以言喻的特殊之处,她往日里同常曦一样,都是混日子的,对上这种大人物,也只是上去送人头的。 常曦的眼睛瞬间亮了,眼底竟然洋溢的是兴奋,“你是说碧落?小花,你是说碧落,是碧落。” “你这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我委实不懂了,你不会不知道碧落吧。”对于有这种好友,花泣雪觉得自己心好累,好想揍她,怎么办。 “天地间的第一条龙,重华怎么把他压在九狱了。”常曦在嫏嬛阁念书,曾看见过碧落的寥寥几笔,她那时候便十分好奇,碧落的下落讳莫如深,便也没有再打听了,没想到尽然是在幽冥司。 “我忘记了,你还是万年老二啊。”花泣雪指手画脚的比了比常曦,又指了指幽冥司的一方,嘲笑道。 常曦虽然启智不到五万岁,但是若论实际年龄,她同仅剩的那些上古真神都相差不大。这个世间随天地而来,东荒诞育出的第二只神龙。只是这个龙女,光破壳就用了几十万年,可见悟性是多么差,花泣雪觉得常曦是暴殄天物,浪费她得天独厚的血脉。 “若我破壳的早些,指不定谁是老二呢。我们龙族从来都不会是妖,碧落绝不会是一只妖。”常曦说话的时候很坚定,眼神带着倨傲,“小花,你带我去封印之地。” “送头吗?”花泣雪下了奈何桥,转向三途河的渡头,“诚然你我前去必然挫败,但我仔细想过了,剩半条命可以请来你的靠山,也是值得了。” 常曦身后靠山十分之多,原先的玉京山单单不说,就像现在的紫微垣一个,都能结了她燃眉之急呀。好友好友,不拿来利用利用,都对不起这份情。 万一剩不了半条命呢。常曦心中嘀咕,但是嘴上却是不说的。她玉京山学艺差不多三万年了,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便不代表她辜负了师父的教导,加上花泣雪说的封印术,她凑巧会一些皮毛,这点重华从来没有藏私。 两个人是坐船的,艄公掌舵,行驶在血色的三途河上,两岸皆是绿色的彼岸花,红绿相间,颇似红花绿叶。常曦却突然想起那年三生石畔,重华递给花泣雪红花石蒜的场景,花叶相间,便许花泣雪心愿。 花泣雪瞧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常曦,有些不习惯,“怎么了。” 常曦摇摇头。“想起了一些往事,心里有些伤感。小花,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我活的比你久,哪能记得那么多,捡重要的记着,大多忘记了,你若是再不来,我也不记得你是哪位了。”花泣雪说的确实有道理,时光太漫长了,她若事事牢记,必然过的辛苦又繁琐,所幸她忘性大,隔段时间记忆有段消失,她也从不曾在意。 “日后,我也想要学学你。”师父说,常曦你要活的自在,可她到底没有自在。 两人不再说话,艄公将船停下来,系在岸上,这便是幽冥司九狱的荒山了。周围四周弥漫着浓厚的阴森之气,但是阵法密布,常曦在阵法中却闻到浓厚的仙气,这个仙气让她十分熟悉,紫微垣太多了。 花泣雪让艄公山下等着,她同常曦一道慢悠悠的爬山。“这座荒山,在幽冥司没名字,但是幽冥司不会有人不记得它。以前有过九狱的厉鬼,曾逃狱想躲进荒山,山脚下就灰飞烟灭了。” 常曦瞧着花泣雪频频拭汗,狐疑:“小花,你很热?” “我不是热,我是怕山中气息。”她虽然是上神,但是荒山留下的封印十分可怖,尤其她们正朝着封印中心点而去,“常曦,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别这样看我。”花泣雪用袖子挡住常曦的眼神,“我刚觉得,我们上来可能会丢半条命在荒山,我现在觉得我们会把整条命丢在这里。” “出息!你还是个上神呢,说出去不怕被人嘲笑。”常曦护住花泣雪,让她跟随在自己身后,随机开始捻诀,她长的本就好看,因此施法的时候的都像画一样美,“这是上古的威压,不是碧落发出来的。” “你是说,我担忧的封印都是上古威压?常曦,我虽是后天飞升的上神,但是到底比你多活了很多年。”花泣雪一副你别诓我,姑奶奶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的样子。 “我想,重华下的封印早就没了,起码有三万年了,这些年碧落安分守在荒山,就是惧怕这份威压把。”难怪常曦一进山,就感受到铺天盖地的仙气,却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封印。 花泣雪凝聚仙气,拉住常曦的手,回头就走,一刻都没有犹豫:“你居然不告诉我,还同我爬了半山腰,快回去。” “小花,你听我说。三万年前封印已破,紫微垣却没有半点动静,说明这荒山绝对还有什么禁锢住碧落了。碧落出之龙族,上古龙族只有我和他,我要问问他,为什么我这么晚破壳,又为什么修炼这么慢。”常曦挣开花泣雪的手,手一挥,将花泣雪笼罩在其中,这是重华亲自教她的,纵使上神也解不开。“你留在这里,这个咒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小花,我问好就回去,碧落绝不会伤害我。” “常曦,你放开我,我同你一起去。”常曦挣扎,纹丝不动,她急的有些脸红,“荒山有唯有主君知道的逃脱之法,你让我同你一起。” 常曦却不再理她,在花泣雪身边将结界布好,方才开口,“我待会儿再来跟你一起回去,你乖乖呆在这里。”她所用仙法,与紫微垣同出一脉,又是重华亲自教导,与荒山的仙气相互十分和谐,她倒是不怕这些威压会伤到花泣雪。 花泣雪急的眼泪都出来了,眼睁睁看着常曦消失在荒山的山腰却无能为力,她十分后悔为什么要在常曦面前提起这件事,若是常曦出了什么事情,她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荒山的上空突然晴朗一片,又忽然风雨大作,两条巨大的龙腾空而上,花泣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出事了! 第20章 龙女 第20章龙女 荒山的中间,有一间小屋,爬山虎绕满了两旁的竹篱笆,屋前有许多不知名的蓝色小花,丛丛簇簇压枝开,间或竟有彩蝶翩翩舞。花丛前方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青竹,竹林摇曳,竹叶在风中飒飒作响。 常曦没有想到,三途河尽头的荒山,荒无人迹,连幽冥司最凶神恶煞的九狱厉鬼都不敢靠近一步的地方,爬上山顶的瞬间,竟是这么个别有洞天,风景犹胜九重天的瑶池。一叶障目,当真是不仅误了世人,也掩盖了许多了仙人的眼。 上古龙族,即便世间人人称之为妖,但光凭他生活环境就能看得出他的性情,常曦不相信碧落真如天书上记载的那样,上古有妖名碧落,肆虐八荒,后不知所踪。 碧落,不是妖,龙族决不允许。常曦在心中默默念道,他和她一脉同宗。 竹林中间有条曲折小径,常曦还没有踏入,有一玄色缓缓从逆光中而来吗,看不清容色,却有一股淡然气息扑面而来。 荒山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踏足,能在这里出入的,除了碧落,常曦不做他想。何况他们血脉里有共鸣,那是远古共同出生的震颤,她或许没有见过碧落,也不认识他,可此时她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玄衣青年,他是谁。 那人见常曦的时候,明显有些愣住,随机便面色如常,十分了然,道:“三万年前,我便知道你破壳出世了。”他的声音十分温润,然而声调表情却十分冷淡。 “你是碧落神君。”常曦开口的时候,用的敬语,是肯定,她没有带着一丝犹疑。 “神君?”他自嘲笑道,“已经十几万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没想到十几万年以后,第一个这么叫我的居然是你。世事沧桑,报应不爽。” “九重天从未褫夺神君之位,平生帝君也从不曾是真的困住神君于荒山,否则三万年了,如何会放你在此逍遥。”上古神君之位,九重天从来没有资格插手,这个世上能执掌神君的,便只有紫微垣了,而紫微垣并无记载。 常曦坚信,碧落不是妖。 碧落闻言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了,“我该说你天真,还是太蠢了,青玄就是这么教导你的?玉京山没有告诉你,我同你不能共存一世。” “你我从不认识,何来不能共存?”她第一次见碧落,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到底听出了不对劲。 碧落的神情有些复杂,眼底露出一些意外。想到常曦破壳快五万年了,玉京山竟然连一丝一毫都不曾告知她。 东荒元君常曦,没有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先君羽化后,她便突兀的出现在东荒,以幼龄承继东荒,执掌瀛洲。四海八荒,乃至九重天,都对此并无异议。 但碧落知道的,却是他自身,他曾是东荒第一任主君。那时候人人都知道,东荒的帝君,是上古孕育出的第一条神龙,呼风唤雨,神力无边,久到连碧落自己都以为这些都是事实。 可东荒一隅偶现的龙蛋却提醒他,这些都是他窃取而来的。 父神开天辟地,洪荒孕育出的第一条龙,便如今还可怜兮兮的蜗居在壳里,几欲夭折。洪荒世界过去太久,让他几乎忘记,他曾经是龙女身边的一条水虺。那时候,天道还没有这么厉害,龙女破壳之日,他无意识将其元神之力悉数吸入,化而成龙,凌空而出,而原本要诞生的龙女却因再无能力破壳,陷入无尽的沉睡,落到了东荒沼泽深处。 上古之时,他曾一力平定东荒之乱,将祸首镇压东荒山脚下,令东荒几十万年不曾有战乱。若非是,本源之力不属于他,若非因此他生出心魔,或许连天道都不会发现,东荒的帝君其实并非真龙。 “常曦,我以前有个名字,或许你听说过,十几万年了,我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现在想想它还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东荒有神君,名庚辰。”这个名字随着常曦的出现,彻底成为禁忌,从此他叫碧落。“东荒元君一做这么多年,呵呵,就从不曾知道庚辰曾是上古第一条神龙?究竟外面是如何抹去这一切,让你知道世间的第一条龙是碧落?” 常曦闻言,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浑身有些颤抖。庚辰这个名字,她太过于熟悉了。东荒第一任主君,她一直以为那是她的父神,庚辰帝君。“为什么,为什么重华将你镇压在这里。” 她翻过东荒的史书,也在嫏嬛阁翻过天历,那里记载的庚辰帝君,是为上古做出牺牲重大的神君,一直以来那是东荒的骄傲,但从不曾言明,庚辰帝君原身是什么,就如同她从不知道师父和重华是什么,而现在那书上记载的大妖碧落却告诉她,他是庚辰,世间孕育出的第一条龙。 “我放出了东荒的淮阴。”他嗤笑,东荒大妖淮阴,他一手将它镇压在东荒山脚,却也是因为他生出魔障。东荒有淮水,他年幼时便生活在里面。淮水汤汤,淮阴与他是一起长大的。 他因造化捉弄化身为龙,淮阴却没有那么好的气运。上古时候,他作乱淮水,致使淮水逆流,祸害一荒。当时的四海八荒,天地共主平生帝君,便令他平乱,将其诛杀之时方才发现是儿时玩伴,存私心将其镇压东荒。 淮阴困于东荒,日日怨恨,他深知庚辰来历,竟鼓动庚辰心魔顿生,以至后来的事情都发生的猝然不及。他在东荒深处发现常曦的时候,那时候生出了诛杀之意,只是彼时淮阴已然被他放出。 淮阴作乱,使得四海翻江倒海,生灵不宁,东荒折了三名上君,九重天失去了一位上神。也是那时候,众神才第一次发现,上古之神、执掌天地的平生帝君,竟然是如此厉害之神。紫微垣不过几束雷电而出,便将淮阴诛杀的魂飞魄散,永生永世都再无回转契机,他甚至都没有反抗的机会。 那时候的庚辰在做什么,他已然入魔,打着要将龙女之力尽数吸收。那时候的平生帝君,端的也是风姿卓然,那红色落入他眼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留的余地了。 只是上古的第一条神龙,却愈加形神枯竭了。 “庚辰,既然已经化身为龙,何苦再为难这么个小丫头。”重华手一伸,将那颗蛋收入袖中,眼神有些怜惜,这颗龙蛋命途坎坷,若非淮阴再乱,只怕再没机会面世了,“本君念你与东荒有功,从此你便叫碧落,守着幽冥司荒山不得再出,若再生异念,本君绝不轻饶。” 庚辰知道,从此以后他再没资格叫庚辰,那是属于东荒帝君的荣耀,日后他真的只是碧落了。他以为此后就这样守着幽冥司荒无人烟的荒山,到底低估了心魔的力量。 四万多年前,常曦在紫微垣破壳,三万年前启智,他到底还是生了怨恨。恨世道不公,恨常曦生而为龙,而他却要躲在暗无天日的幽冥司。 有些神,生来就是让人嫉妒的。 常曦清楚的看见碧落的面色有异,一头青丝竟然染成了白色。她自然是知道淮阴的,十几万年早已经被诛杀的魂飞魄散了,只是他让四海八荒生灵受尽了苦楚,那是东荒史上最惨烈的牺牲,三位上君白白折了。 “既然如此,与我何干?你如今冲天怨恨又是做什么。”原先那淡然的青年,如今周身被浓浓的怨气笼罩。 “你身来就是神女,又怎么知道别人的求而不得。”说罢化身为龙,腾空而起。 常曦受到冲撞,后退几步,胸口气血翻涌。她毕竟根基太浅,竟被碧落激得显出了元神。 东荒元君,原身是一条苍龙。她的身形没有碧落之大,两龙腾空而起的时候,远远瞧着竟蔚为壮观。一时间,天空天雷阵阵,风雨大作,幽冥司下起了几万年都不曾有过的磅礴大雨。 而此时的紫微垣一侧,重华却忽地心神不宁,他掐指一算,眉头瞬间皱的舒张不开。再回首时,偌大的书阁里,哪里还有什么身影。 花泣雪感受到禁锢松懈的时候,心中已然大惊,这种术法失效,通常只说明一件事,施法的仙君已经没有多余的修为去维持了。 常曦进的荒山,如今她的术法失效,只能说她此时已经精疲力竭。此时荒山仙气波动太大,竟然花泣雪都能腾云而起,匆匆赶往双龙起飞的方向。 她看见常曦的时候,常曦已经虚弱的化不了形,只做一条小小的青龙,奄奄一息的倒在一旁,身下的泥土都染成黑色。花泣雪心中一痛,她分明还看见那条墨龙还源源不断的吸取常曦身上的修为。 吸取别人修为以增进自己修为的行为,那是十恶不赦的魔才会做的。她面有怒色,开始行云流水的施法,额前上神之印隐隐浮现。 那边的墨龙被打断,一时风起云涌的怒色,转身欲将来人一举歼灭。两人缠斗不过片刻,花泣雪就知道她抵不过,她上神之尊,即便死那也是要战死到底。她仰头闭上眼,迎接墨龙最后一击。 谁知那墨龙当头一击的时候,看见花泣雪时分明震惊万分,法术已出冒然收回必然反噬。他是吐血收回最后一击的,又被远远而来的一道雷电击得跌落地面,化身为人。 那边有神君踏五彩祥云驾临,远古的威压,百兽诚服,凤凰鸣叫,竟然地上两位都深深压的起不来。 “夭夭!” 常曦抬起眼,无力的望了一眼,终于放下了一颗心,“重华,我好疼。” 她从不轻易喊疼,但凡能忍绝不会开口,现下这般样子只怕是已经忍无可忍了。重华痛极,他一手将常曦揽进自己的怀里,开始为她疗伤。 第21章 消逝 第21章消逝 风停雨歇,骤然之间。 常曦被揽在重华怀中,只觉得周身被充沛的仙气笼罩,原先荒山荒芜的地方,都瞬间草木森森。她现出人身的时候,还是一身朴实厚重的青衣,只是长裙上多了许多上古繁琐的梵文,额间有隐隐神印,衬托她如玉的容颜更加耀眼,不可亵渎。 花泣雪悄悄抬起头,她已是上神之尊,却觉得此时的常曦让她看一眼都有跪下去的冲动,那额前的印记,呈水滴样,灼灼生辉,与她从前在古籍上看见的颇为相似,似乎紫微垣的帝君也是这个神迹。 倒是碧落面如死灰,身上被透支的修为,尽数归于原主。他没有气力去看地上恢复神力的龙女如何,只是目光仍旧落在与他一同跪地的花泣雪身上,目光缱绻,柔情似水,没有方才半点戾气,仿佛那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觉。 灼灼目光盯着,花泣雪自然是感受到了。此时常曦恢复的差不多,身上再无方才看见的神迹,她想大约是平生帝君将那神迹封印常曦体内了,而常曦一无所知。 荒山有五彩祥云,百鸟迎着祥瑞飞来,远处的东荒也有神迹降临,雅乐响彻四方,那是上古之神降生的预兆。 等一切尘埃落地,花泣雪才循着那目光看去,吃了一惊,她同这个碧落,竟然是旧相识。 “是你。”花泣雪道。幽冥司的岁月十分枯燥,比起四海八荒尤为甚之,曾经的幽冥司,有八百里黄沙飞扬的黄泉,也有血色绯红的三途河,更有奈何桥上新鬼烦冤旧鬼哭,独独没有生机。 在幽冥司瞧不见一丝绿色,那是被父神放弃的边缘地带,却又承载着世间秩序的轮回之地。那时候的花泣雪,还是个上君,时任幽冥司主君,碧落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刑犯孤煞,克六亲死八方,那时候他自然不叫碧落,幽冥司人鬼神都知道他,淮渎。每一世轮回,都是她亲自喂下的河水,送他入轮回。只是两万年前她飞升上神,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难怪方才会手下留情。 真是可惜了,花泣雪十分悲悯的摇摇头,将常曦伤成这样,本身又是待罪之身,即使她想救他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常曦恢复大半,没有察觉自己身上的异样,听花泣雪开口,有些愕然,挣开重华问道:“小花,你认识他?” 花泣雪点点头,“我不是同你说过,我曾经十世送过一个人入轮回,就是他了,不过你可不许让平生帝君治我的罪,那时候他叫淮渎,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碧落。” 若她早知道那是大妖碧落,给她胆子都不敢凑上去找事。不过话说也是奇怪,三万前,碧落是怎么出的荒山,竟还入了轮回。 花泣雪这么一说,常曦却马上想起黄泉路上的那件事,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碧落竟然是小花从前心心念念的夫君。她还在沉思,没有看见重华隐怒的表情。 “庚辰,本君昔年早说过,若再生事端,绝不轻饶。”他面色清冷,说话节奏也十分慢,若是紫微垣熟知他性情的人,应知道他们的帝君动怒了。 “我恨天道,什么化身为龙,本就不是我的意愿,她又凭什么得天独厚。紫微垣护她出世,我当青玄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天真的神女,原是你护着了。”他半跪在地上,仰头大笑,“平生,我只恨自己不是生来的天命!” “我一生都为东荒,最后还是将整个东荒送到她手上。元君,元君,东荒的第一位帝君,你们时时刻刻都告诉我,我是天道犯的错误,可我有什么错!”当年本源之力不是他自愿吸收的,他只是太嫉妒了,以至于后来看见龙女就克制不住杀意。 身为故事重要的角色,常曦觉得自己听得云里雾里,更遑论茫然的花泣雪了。“重华,庚辰帝君于东荒有功,你不要杀他。” 花泣雪暗暗咂舌,冲着碧落这句话,都能发现许多远古秘史,心底升起了一丝玩笑之意,“常曦,你可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你就舍不得杀他呀。这美人有毒,还是不要太重口了。”尤其若是不杀这碧落,囚在幽冥司,这万一这厮又生出什么心,她老人家可吃不消。 “闭嘴!不说话没人当是哑巴。”不怕神一样的敌手,就怕小花这样猪队友了。常曦目光凝重,她知道眼前这个碧落,对于三万年前的花泣雪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若有朝一日,小花想起了一切,又该如何自处。 “小雪,你要杀我。”碧落的声音,带着颤抖,还有些许不可置信。 “打住打住,虽然我送你轮回了许多世,可没有交好到这个地步。你压在我幽冥司多少万年,今日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竟妄图伤害神女以进益自身,其罪当诛。”重要的是,那神女可是常曦,那是他们四小分队的灵魂存在。 花泣雪义正言辞,又偷偷瞟了一眼平生帝君,觉得自己务必要好好巴结,好让平生帝君替幽冥司除了大患。 “花泣雪,你闭嘴!”常曦怒道。 花泣雪闪身,躲到树后,探出脑袋,“常曦,姑奶奶告诉你,我可是为你好。佛陀割肉喂鹰的壮举不适合你。” “够了。”重华不怒自威的声音传来,扫了一眼常曦,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已经有隐隐不耐烦了,“幽冥司主,你可不悔?” 花泣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我要后悔什么?”她需要后悔什么,这话不是应该问常曦吗? 碧落闻言,挣扎着想朝着花泣雪走去,被常曦一把按住,“庚辰帝君,小花为你迷失黄泉数千年,如今好不容易飞升上神,你还要坏她修行吗?” 她说话的十分小声,还故意隔开了花泣雪。“你当幽冥司为何开满了彼岸花,那是她为你耗尽的心血,她现在这样十分好,你放过她吧,我为你求得生机。” 碧落闭上眼,许久没有说话,睁开眼的时候,眼底一阵清明,“常曦,你太不了解平生帝君了。” 有功则赏,有过必罚,遵循天道,恪尽职守,这是平生帝君最真实的写照了。 “我过去对不起你,便是如今再多说也无济于事,我一生到如今算是真正无憾无怨,唯有小雪,她既然不记得过去了,也不必再纠缠了。”他同她,一世情缘,十世送渡,两万年前甘心守着荒山,只是为了彼此再见一眼,却不晓得心中念念不忘之人,便在山的那一头。 他被囚荒山时,平生帝君就说过,此生庚辰窃取龙女福分太多,碧落活着孤苦,死了亦然,克六亲死八方,即便是幽冥司主转世,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只如今茫茫大梦,无人回顾,到底是至远至疏,夫妻。 常曦别过头,不忍再看,这本是夫妻离别的场景,可奈何花泣雪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了。“重华……” 重华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见常曦已经哀哀的望过来了,转身不再看常曦,目光直视碧落,甚是威严,“如此,便尘归尘,土归土,从此你不欠任何人。” 他捻诀,不断有灵气自碧落身上涌出,缓缓凝聚成珠子,重华随手将凝聚成晶莹剔透的珠子纳入袖中,“本君准许你一刻时辰,日后你还做你的淮渎。” 天道赐的庚辰已经不在,碧落也赎了自己造下的孽,从此往后,他就只是淮水河中最初的那条水虺淮渎。 “常曦,随我回去。”重华眉宇收敛,淡淡道。 常曦朝着花泣雪和碧落,或许是淮渎,看了一眼,重华最终留下了他的命,只是本源已经失去,从此他真的做不了神、也做不了妖,亦入不了轮回,淮水汤汤,那里的水虺不会在知道自己曾经是东荒的主君庚辰,也不会再记得凡世间深爱过的妻子。 这样的结局,说不上来,却是最好的结局了,毕竟他们都活在四海八荒。常曦不再回首,朝着空中飞去,不多时便消逝在荒山半空。 荒山的淮渎,望着树后黄衣明媚的上神,蓦然笑了。 “你笑什么。”若是她早笑不出来了,她看出重华做的事情,作为不出息的上神也是知道本源失去,回归最原始的时候,她听了这么久的墙角,隐隐听出来,这碧落大妖,似乎并非是龙,既然他不是世间的第一条龙,那又是什么? “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小雪吗?”他靠近花泣雪,手拂过她发髻,却被她迅速闪躲,“是我唐突,你别生气。” “莫名其妙,走了。”花泣雪环顾荒山,觉得自己也可以安心睡个百年了,从此幽冥司再也没有什么能压在她心口喘不过气了。 那便边的上神,毫不留情的消失。淮渎怅然若失,回身走入了自己住了十几万年的小屋,那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处作相思。 还忆当初,都是枉然。 小雪,以后这个世间真的没有人记得我们了。 花泣雪过黄泉的时候,黄泉花开,罕见花叶相间,一时幽冥司红花绿叶,引为奇观。花泣雪摇摇头,不做在意,彼岸花开的着实奇怪,从来都是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不相见,上次花谢不过百年,这次居然花叶都相见了。 不过这种奇观没有坚持多久,很多便花谢了,幽冥司还是那一片绿油油。她回顾四周,却猛然觉得心口痛的难受,似乎有什么东西面目全非,天涯无踪。 “八百里黄泉,无花无叶,你若令黄泉彼岸盛开此花,花叶相间,本君便许你夫君再世契机。” “幽冥司主,你可不悔?” 花泣雪痛的难以忍受,脑中来来回回便是几句话,她仰头长啸,释放出上神之力,幽冥司一时黄沙再起,遮天蔽日。 “我不悔!” 那边荒山,冷光闪现,淮水河中回来了早年的水虺。不曾启智,不曾有过几十万年的记忆,一日又一日的徜徉在淮水河中。 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等待,都消失在淮水汤汤中。 第22章 教训 第22章教训 世间因果,常曦是来不及去细想,她如今战战兢兢的跟随在重华身后,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自幽冥司荒山归来的途中,重华全程没有同常曦说过一句话,便是两人连眼神的交互都不曾有过。 回紫微垣的路需要经过九重天,常曦看见形色匆匆归来九重天复命的任姒,眉眼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张嘴就想要跟她打招呼,但见重华的眼神幽幽扫来,吓得她马上乖乖缩回他身后,低头敛眉,再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任姒面有戾色,一身玄衣都透着浓重的血腥味,也是瞧见常曦的身影,百年不见好友,似乎又变了许多,瞧她畏畏缩缩的跟着紫微垣的那位尊神,说不上的委屈,她满身疲惫,终是喊了她,“常曦。” 那头的常曦哪里敢回应,倒是背后悄悄的比了无事的手势,随即被一只手拍落,她蓦地瞪回去,想起这次确实是自己做的不对,又委屈的嘟囔:“很疼。” “这点疼,你记不住。”说罢像拎着篮子一样把身后的神女拎过来,下手干净利落,一下就消失在九重天的大门口。 “……”任姒看的傻眼,连复命都忘记了,随机摇摇头,“真是越活越窝囊了。”从前常曦虽然胡作非为,但到底四海八荒的人都敬她是东荒的元君,是神女,都不曾与她多计较,何曾有人能这样把她拎起来直接带走的,只怕常曦在玉京山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偏生她还不敢顶嘴,只能生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世上果然都是相生相克的,早年没有并不代表没有,只是说明那个人没有出现。 “都几万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身后有人传来幽幽叹息。 任姒回头,心中讶异,笑道:“常曦还是这个性子,我们都很欢喜。” 她性情爽朗,性子更是洒脱,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常曦性情大变,这样就很好,他们作为好友,都希望常曦能一直这样下去。 “玄女,她是东荒的元君。”司命神君望着常曦远去的方向,心中不知想些什么,背对着任姒,负手道。常曦是东荒的元君,她若立不起,即便那么多人护着,终有一天也是要吃大亏的。 “我们与神君素来无瓜葛,不劳操心,任姒还有事回禀天君,先告辞了,神君好走不送。”任姒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他们都不想常曦变成八荒主君的那样子,现在的常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岁月如此静好,她甚至无法想象常曦负重前行的样子。 且不说九重两位不欢而散,此时的常曦已经和重华回了紫微垣。她是被丢在大门那的,心里也是十分委屈的,见重华也不打算搭理自己,憋着一口扭头就打算回自己住的地方。 “我说你可以回去了?”重华说着的时候,一道光束已经将常曦禁锢住。 “你也没说我不可以回去!”紫微垣百年岁月,常曦的胆子也是养肥了不少,她方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重华对她冷处理,尤其是刚才在九重天门口那拎东西的动作,让好面子的常曦觉得自己在任姒面前下了面子,故而语气也是十分冲。 气势汹汹的顶撞,若是寻常人早已经被问罪,而重华此时只觉得头疼,暗暗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教育出了问题,心变软下去。只一想到荒山的事情吗,又觉得自己必须要让常曦好好受到教训,否则下次还是这般莽撞。若这次不是他在她身上下了禁锢,又怎么会那么快将她救下,只怕这丫头一身修为要被庚辰吸收殆尽。 “知道错了没有。”他按住太阳穴,十分头疼。 “我没有错。”常曦倔强的昂着头,她追寻自己的本源有什么错,只是低估了碧落,也高估了自己,她哪里知道碧落居然是庚辰神君,姜还是老的辣。 “夭夭!”重华喝到,面色冰冷,“我纵着你,无论你在紫微垣怎么样胡作非为,只要不不伤及无辜,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知道这前提是什么?” “我不想知道。”常曦现在是不争馒头争口气,心里其实也是虚的,就是憋着一口气不认错。 “今日你必须知道,我这些的前提是,你必须是完好无损的。”他可以不计较什么,这些原本就是他们欠她的,欠了她几十万年的岁月,所以他们愿意让她无忧无虑的活着,更甚者他也喜欢这个纯粹的神女,“你今日太让我失望了。” “你就知道凶我……”常曦小声嘀咕,语气中已经有些委屈了。 慎言瞧见外面动静的时候,已经出来,大殿的玉阶前,他们的帝君正一脸肃然正色,而边上的常曦元君被困在原地不能动弹。他瞧着帝君虽然是训人,可是方法是似乎不太对,这可不是那些上君、仙君的,常曦元君可是娇滴滴的神女。 “君上,元君还小,还是要慢慢教。”慎言是时候的插上一句话,旁边的常曦简直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了,重华说话的时候她虽然敢顶嘴,但是到底底气不足,但是慎言开口的时候,一句还小就可以抹了她犯的错了。 她眼神溜溜转,重华自然是看见了,心火自然也被常曦不知悔改的样子给引出来了,他算是知道了,他方才说的每一句话,只怕她是一句话都不曾放在心上了。“还小?还小!本君五万岁的时候,已经替父神执掌天地了!” 这话一出,慎言和常曦相视一眼,没法反驳。平生帝君,五万岁替父神执掌天地,而后便执掌了几十万年,这些超高天赋哪里是他们能比的?底下战战兢兢的两人,第一次不约而同的在心里鄙视了平生帝君,拼实力他们可拼不过他。 “送去坐忘山,没想明白,就不要回来了。”说罢,徒步朝着长阶一步步走去。 “君上,三思。”慎言遂跪地求情。 坐忘山,是紫微垣惩戒有大错的仙君之地,自来进去的仙君没几个千年出来不来。虽然叫的山,其实就是一面天崖,有天堑阻隔,下面是咧咧雷电,若不是真心认错,决计是不会放出来的。他不知道常曦究竟犯了什么错,让君上恼的要送她去坐忘山。 回答他的,只有重华的背影。 “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常曦豪气的转过身,决定这百年都不跟重华说一句话了。 “元君哟,你是不知道坐忘山是什么地方,那不是你能玩的。”慎言苦笑,语重心长的劝解,“元君,还是早日随君上认错,这么犟下去不是事啊。” “不怕,慎言。”常曦自信满满,她现在就向玉京山的大师兄通风报信,让师父快些来救她脱离苦海,日后再不来紫微垣了。 “唉……”慎言叹口气,送常曦入坐忘山。这也不知道是玉京山纵的,还是紫微垣纵的,纵的常曦不知人人惧怕的平生帝君,想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他在坐忘山雷电劫那头停下,看着那神女再无身影,才回头打算去复命。 慎言以为他会见到一个满身寒气的帝君,却不曾想到,大殿里的殿军,站在窗前,拿着一只纸鹤似笑非笑。他不敢问,只上去回禀,“禀君上,元君已经入坐忘山。” 重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如今恢复大半从前自己的修为,坐忘山虽然伤不到她,却也能让她受点教训。” 慎言腹诽,不知道到时候心疼的又是谁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他放下手中的纸鹤,将其一挥,上头落下一行字:大师兄救命。“还想搬救兵,当真以为紫微垣结界是摆着好看了。” 慎言自然不会附和,事后若是帝君想起此事,指不定自己也有小鞋穿。不过说实在,紫微垣的结界,四海八荒从没有人小瞧过,当然除了东荒的那位元君。其实此事也怪不得常曦,她来紫微垣那么久,除了不能轻易动用法术外,真真是半点感受不出紫微垣的结界波动的。 “小仙有一事不明白,元君此次又做了什么。”慎言踟蹰,到底还是问出了内心的疑问,毕竟紫微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进的坐忘山了,这次进去的还是帝君放在心上的神女,他很是好奇常曦元君又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事了。 慎言这么一提,重华自然就想到了荒山的事情,那时候常曦现了原形,一身鲜血躺在地上,他看见的时候,只听到她呼痛,便心痛的不能自抑。“她去见了庚辰,被吸光了一身修为。” 慎言大惊,他知道的庚辰,是东荒正义的神君,他自然不能明白东荒前任帝君不是已经羽化,如何去吸尽如今东荒元君的修为?难怪方才紫微垣星光大作,北极中宫多了一颗耀眼的星辰宫位,原来是东荒的元君进位神君了。 可是不对呀,方才常曦分明与平时无异。 “本君将她一身修为封存了。”常曦已经自恃神女,不思进取,做什么事情从不顾及后果,如若让她知道自己便是上古孕育出的第一条神龙,且修为大进,只怕会更加懒散。“此事,你亦不必记载,就让她多做几年无忧无虑的神女。” 慎言点点头,自然谨遵,随即道:“如此小仙也就放心了,最近坐忘山跑进去了一只混沌兽,想必元君定能解决。” “糊涂!”混沌长四足,形似犬,十分抵触心善的人,自然也十分厌恶仙气充沛的神仙。 “小仙糊涂,君上恕罪。”慎言屈膝弯腰请罪,但见那端的君上踱来踱去,自言自语,“还是要让她吃些苦头。” 慎言告退,他用脚都能猜到,一会儿大殿的帝君只怕就要去坐忘山守着东荒的小元君了,嘴硬心软,难怪常曦愈发得寸进尺,归根究底,还不是帝君自己惯的。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怕被灭口。 第23章 认错 第23章认错 坐忘山说来是山,其实不是山,只是紫微垣思过的地方,但是能上紫微垣的仙君大多都是上君之流,是以会犯大错的可能是相当的少,几千年里尚不见一个,常曦是坐忘山第二个进来的神女,第一个湮落早已消失在时光里。 她靠近坐忘山的时候,见雷电交加,中间本没有路,却要踩着雷云而过,瞧着也是十分心惊,因为只要低头往下面看,就能看见雷云大作下的地方,瞧不见深度,紫微垣如此仙气充沛的地方,在这里是见不到一丝的飞鸟踪迹。 常曦耳边呼呼传来风声,夹杂着雷鸣,一步踏上去,便觉得浑身被电触了似的,她虽有修为神位在身,走过那条天堑的时候,仍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回头想跟慎言打声招呼的时候,才发现对面什么都没有,似乎过了那道雷云,便与世隔绝,不在三界五行之内了。 “真不讲义气。”她悄声嘀咕,却没有料想到耳边随即传来自己的声音,常曦才立刻环顾四周,一面崖,崖上还有流水下来,但是却听不到一丝的水声,周遭除了树,连一丝生物的影子都瞧不见,就连那树都是屹立在那里风吹都不动,一片叶子都不曾落下。 常曦朝着那崖下走去,她算是知道重华把她送进来的目的了,这是要把她闷死的节奏啊。这周遭*静了,安静的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第一天,她觉得自己是能坚持下去的,即便是周遭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第二天的时候,常曦觉得重华将她罚到坐忘山,并没有说不允许她睡觉。她收拾好崖下一些枯草,打算补补近百年来不曾睡过的懒觉。 第三天,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只是电闪雷鸣,竟是要下雨的节奏,常曦一宿无眠,无奈起身,开始思索是不是要向重华示弱。虽然外面的岁月也很是无聊,但是相较坐忘山,那是精彩了许多。 可是常曦认错的态度,被一只嗷嗷叫的小猪打搅了。 一座不是山的孤山,虽在紫微垣,但是被隔绝世外,竟然出现了一只十分可爱的猪,这让常曦起了浓重的兴趣。 她那时候还闭着眼靠着树下假寐,它是爬在她脑袋上抓着,似乎要将常曦挠醒。常曦本就不是真的在睡觉,于是趁它挠的专心,一把将它的蹄子抓着,整个提起来,“小家伙,挠的很开心呀。” “坏人,坏人,放开我。”它张嘴就是人话,整个身躯开始挣扎,露出锋利的牙齿,“我要叫阿萝揍你。” “阿萝?”常曦将它提到自己面前,朝着它问道:“坐忘山还有别的人吗?我怎么来了几天都没有看见?” “你不也没有看见我。”它鄙夷的道,十分瞧不上常曦,它被封印在坐忘山许多年了,究竟有多少年它自己也不知道,若不是常曦被送进来,只怕它还得继续睡着。 “不说,我就把你烤乳猪了。”常曦满不在乎的威胁到,无视它扑腾腾的挣扎。 “阿萝,救命啊,有坏人要吃当康了。”当康,就是那只小猪,拼命在空中划拉自己短小的四肢,嗷的坐忘山都是它的回音。 “当康?”常曦若有所思,将当康一捆,扔到地上,缓缓踱着,“你是当康,怎么会在坐忘山。” 凡间灵气孕育出的灵兽,形似小猪,能遇见丰年,是以在人间相当收欢迎。因凡间本就灵气十分稀少,故而这种灵兽能孕育出来的几率也是十分之小,她也只在异兽录见过,不曾细想过坐忘山居然还有一只,还凑巧让自己捡着了。 “小爷当然是当康,这坐忘山,百年前,阿萝带我进来的。”当康在地上打了个转,眼珠子溜溜转,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泄露了底细。 “据我所知,百年前,似乎没有谁被罚坐忘山,你那个阿萝是不会傻的自己跑进来思过吧。”常曦失笑,解了对当康的禁锢。 当康气鼓鼓的站立起来,猪脸都圆鼓鼓起来,虽有张牙舞爪之意,奈何长相出卖了它,瞧着不仅不凶恶,反而十分蠢萌,“阿萝才不傻呢,就是紫微垣那个冷面神把她放进来的。” “冷面神?”紫微垣的冷面神?常曦露出了明显的好奇之意,她知道的紫微垣,能面无表情的神,似乎除了一个慎言,再也没有别人。虽然紫微垣的上君都是十分正经的,但是也没有到冷面地步,每一个上君待人都十分和蔼,只是太过注重规矩了些。“你说的,是慎言?” 当康有些不耐烦,面露不悦,“我说你这个神女怎么这么笨啊,慎言不是那个才飞升上来的小仙官吗,怎么会是冷面神,难怪你会被送进来思过,真的太笨了。” 常曦闻言一愣,总算听出当康的不一样了。“慎言,飞升紫微垣已经十几万年了。” 话外之音就是,你那个百年前似乎已经有十几万年了,“你那个阿萝又是谁?” “阿萝就是阿萝!”当康喃喃自语,然后才十分落寞的说:“阿萝就是你们的湮落上神啊,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很显然,这个答案让常曦十分错愕,她有些迟疑的问道:“你是说,湮落上神曾经被关在坐忘山思过?你说的那个冷面神,是平生帝君?”黄泉曾经的主人,原来曾经也被罚在坐忘山思过。 当康哼唧唧的十分傲娇,肥嘟嘟的四肢,瞧着都十分可爱,“你快点思过,记得带我出去,我要去找阿萝了。” 常曦见它一副天大地大阿萝最大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告诉它事实,她摇摇表示自己也很无奈,“首先,我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这点十分严肃。” “那你不是就不能带我出去了。”当康十分沮丧的低下头,“你也是被冷面神发配进来的,阿萝当年也是这样进来的,只是我一觉睡醒就没看见阿萝了。” 它当年随湮落一起被罚坐忘山,有一天突然十分困了,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湮落了。 “你的阿萝,她……”常曦斟酌用词,叹了口气,“日后你若有机会出去就知道了。” 黄泉的主人,上古孕育出的第一位女神,早在时光中湮灭的没有踪迹了,下面的小辈也早已经不知道曾经黄泉还有主人,世间还曾经存在过孟婆氏。 一神一猪,在喋喋不休的聊着,让日子过的十分的快。坐忘山的日子实在是太清闲了,以至于当危险靠近的时候,常曦觉得紫微垣完全是在逗她来着。 面前站着的一直犬,长毛四足,气势汹汹,面露凶相的望着一神一猪。 常曦眯起眼,率先双手结印,金色的阵法自她手中而出,将她和当康笼罩在其中,把那凶兽隔绝在外。“思过都能思出事来,这狗不会是上古凶兽混沌吧。”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点常识。”当康幸灾乐祸的打趣常曦,猪脸上多了几分促狭,“认不出小爷,倒是知道混沌兽。” 常曦面色不善,打算将这猪丢出去喂狗,这都火烧眉毛了还说风凉话,“世间猪这么多,偏你话多。” “世间神女不多,偏你事多。”当康可不是吃素的,见缝插针的怼回去。 她想后退回雷云劫那里,奈何没有紫微垣旨意,入坐忘山的神或者人都是无法出去的。常曦知道自己方才受过伤,即使得重华很好的治愈,一时只怕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上古凶兽,尤其这传说中的混沌兽是被封印在镇妖塔中,不知道是怎么入的坐忘山。 “当康,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吩咐当康先撤退,手中光芒一闪,一把长剑闪过,霎那间便破出了自己的阵法,直冲混沌兽而去。 “卑鄙的神仙,今日吾要将你吃了!”方才还是小犬的混沌兽,瞬间体型膨胀,庞大的十分狰狞,上古凶兽十分憎恶善良的人,尤其这些心善还仙气充沛的神。 “大言不惭。”常曦正面迎战,她术法学的马马虎虎,但是神山上勾陈大帝司战,她往日来去找阿姒玩耍的时候,顺便将剑术也是学的七七八八。 常曦同混沌兽打斗的时候,仙剑却应声断裂,她迅速后退几步,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心中却有些懊恼,当初在紫微垣的时候应该多拿几个法器的。 她退无可退,只能现出原形冲向天空,冲着底下的巨犬张嘴就喷火,底下被仙阵笼罩的当康,一张猪脸,惊的张着的嘴都合不起来,“会喷火你早不喷。” 一条会喷三昧真火的龙,非要挨揍了才使出绝招,当康表示自己十分鄙视这条龙。 常曦落在地上,看着地上烧的连毛都没有混沌兽,苍白的脸上挂上贼兮兮的笑意,让混沌兽心里抖了抖,打了个寒颤,无毛的庞大身躯生生后退几步,“你想对吾做什么?” “原来你怕火啊,我要把你挂在九重天的门口,让四海八荒的人神都看看,上古凶兽混沌兽没毛的样子。”常曦笑道,她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自从受伤后,还多了一项技能喷火,方才不过是情急下的本能反应,到底是火候不够,没有烧死它。 混沌兽原本还有些惧怕常曦,听了这话立马就炸毛了,虽然此时它并没有毛,爪子就朝着常曦抓过来。当康别过头,决定不去看那个自找麻烦的神女,不忍直视。 冒牌三昧真火只能烧了混沌兽的长毛,却成功激发出了它的愤怒,不得不得说,常曦这方面确实是个实打实的的天才。 常曦虽有警戒,还是让它袭中了肩膀,瞬间疼痛传来,让她脸色更加苍白。与此同时,她眉心的水印已经隐隐出现,神情也十分冷冽,她手法很快的施法,这次出手已经招招致命。 当康是看着常曦的变化的,从自己的袋子里淘啊淘,终于淘出了宝贝,朝着常曦掷过去,“笨丫头,你接着。”它已然发现常曦已经是进位的神君,只是大半修为被封存在体内,非生死关紧只怕是不能激发,而她如今还差一件武器。 常曦回头,升至半空,将当康扔过来的武器接住,一把扇子。一把闪着蓝光的扇子,瞧着还没有她方才长剑厉害。她吐了一口气,顷刻间凝聚灵力,眉心的水印已经呼之欲出,青衣古朴,在半空中远远望去,厚重而*。 正当当康以为她要发大招的时候,面前有身影闪过,再转眼的时候,方才那个气度不凡的神女已经不见,但见狗腿子十足的常曦,已然抱着来人的,大腿 “重华,我错了!” 当康掩面,觉得自己不认识她,太丢脸了。 第24章 初心 第24章初心 紫微垣殿里踱步的神君,终究是放不下心。他其实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隐在旁边,是以被常曦发现的时候,他还有些猝不及防,那边还端方的神女已经不管不顾的抱住他的下摆,咳咳,大腿。 “还不放手。”重华脸有些黑,也是觉得自己的脸丢大了,尤其地上那头猪还转过身的动作,让他多了一丝复杂。 常曦可管不了这么多,她又不是任姒,拜的师父是司战之神,因此需要常常上战场,常曦平生之愿,惟愿好吃懒做,最好可以睡着飞升。既然不是金刚钻,这瓷器活自然不用她揽着,师兄说过了,天塌下来还有他们这些高个子顶着。 现成有个靠山,她不靠好出去,她就不是常曦了。 不过这次,常曦倒是十分听话,退到自己设下的阵法里,又掏出藏在自己身上的葵花籽,有一搭没一搭的嗑起来。当康觉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你太丢神的脸了,居然不去帮忙。” 常曦眉眼一挑,指了指自己的左肩的伤口,“我又打不过,上去帮倒忙吗?”她吐了葵花籽壳,幽幽道:“你们这些没有靠山的,是不懂有靠山的无敌。”狡黠之意,不言而喻。 “脸皮真厚。”当康一把抢过常曦的葵花籽,看着半空不曾行动的重华,神情惆怅,“以前,阿萝也什么都依着冷面神的。” “……”常曦总觉得期间有什么隐晦的地方,她认识重华这么久,真的没有听他提起湮落上神,“你的阿萝,为什么被送进来思过,是因为桑则上神?” 当康话还没开口,一股庞大的仙气,夹杂着雷霆之意,隐隐中有铺天盖地的威压之力而来,悬在半空的神君,已然将混沌兽打入镇妖塔中,眼底有些暗沉,让当康想要说出口的话都憋回肚子里。 它知道重华在警告它,警告它不要多嘴,它身形一转,躲入常曦袖中。从方才一幕之中,当康已经知道,常曦存在的重要性。它虽然不是很认同常曦,但是常曦有句话说得对,有靠山确实比没有靠山强,例如现在的常曦就是它的靠山。 “重华,重华,我知道错了。”她手一挥,撤去阵法,尾随在重华身后,只差扑上去认错了。 “你有什么错,是我错了。”重华负手站立,坐忘山的风都有了生气,经过几日他对常曦还是有着养不教、父之过的心态,却已然缓和了许多,“做事从不思量前后,是我们太惯着你了。” 他又一眼看见常曦肩上的伤口,眸色深沉,不知道想什么,却让常曦一瞬间觉得愧疚,分明伤的是自己的身体。 她连连摆手,认错态度十分诚恳,“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意孤行,不该不听你的话,以后我一定乖乖的,不惹祸、不闹你,你就放我出去吧。” 重华叹了口气,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认错的态度这么诚恳了,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这次出了坐忘山,下次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他抚过常曦的伤口,金光闪过,肩上只剩下血迹,再不见伤口。 常曦心里已经打起了擂鼓,重华这一副不相信她的样子,让她委实很惆怅啊。 “将当康放下,我们出去。”重华已经下了决心,自己家的小孩,决计是自己教不好的,玉京山又太宠着夭夭,为今之计他要好好思量一下,将夭夭放到哪一处长进长进。 袖子里传来骚动,当康躲得更加里面了,常曦抿嘴,大抵觉得大局为重,而重华也愿意揭过她的事,她自然是万分给面子,“这只笨猪,我早看它不顺眼了,马上扔了。” 当康气的咬牙切齿,被扔在地上,震的头昏脑胀,眼前一黑就神识不知了。 常曦回头的看了一眼坐忘山,总觉得在这里有许多故事,她还不知道。她随重华过雷云劫的时候,小心思已经蠢蠢欲动。 她学艺几万年来,术法不曾精进多少,但是偏门的小法术却学的十分好,比如曾经她在重华和司命神君面前,换过司命薄。 紫微垣嫏嬛阁 自紫微垣不理天地事务以来,九重天受三界朝圣,四海八荒都以九重天为尊。都说九重天藏书之多,浩瀚不见尽头,但常曦知道,那是因为后来升仙的仙君都不曾有机会来过嫏嬛阁。 当年的平生帝君,执掌天地,嫏嬛阁曾被笑谈是天帝藏书的地方。许多九重天晦暗不明的事件,在嫏嬛阁或许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嫏嬛阁平日打扫卫生的小仙君,是刚刚升上来的上君,常曦同他十分熟稔。 “慎独,我想看看湮落上神那卷书。”常曦直接过嫏嬛阁的门禁,一眼望过去,眼花缭乱,往日里她都是随便走到哪处就是哪处,今日却是有目的的。她不是很清楚嫏嬛阁藏书次序,但是慎独不一样。 他是嫏嬛阁的侍书仙君,平日里一应事务就是管理嫏嬛阁。慎独还礼,“元君若是想要看,千万别让君上知晓。” 常曦点点头,细细打量守礼的慎独,这是她每每来都要做的事情。紫微垣说起来,有些大,但是却没有九重天那么多仙君。可能上紫微垣的,即便就是嫏嬛阁一个掌管书籍的仙君,那也是上君,仅次于上神的存在,甘心日复一日的在打理书籍。 慎独领着常曦绕过前方高大的书架,转入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那里还有个古朴的门,门前还守着看门的小童。 常曦第一次知道嫏嬛阁还有内门,她往日从没有往这么偏僻的角落里来,门上匾额落下两字:溯源。 那小童不识得常曦,却是认识慎独的,面上露出笑意,“慎独上君,可是要开溯源?” 慎独点点头,摸了摸那小童的脑袋,“有劳天一了。” 常曦还没有明白,见那小童身形一换,已经成了一把钥匙,她眼底有些稀罕,“他原身是溯源的锁?” “天一是溯源的锁,紫微垣都知道。”言下之意就是,只有常曦不知道。 “此事拜托慎独。”溯源的门打开,常曦进去,又退回去,朝着慎独行揖礼,巧笑盈盈。 慎独面色一红,腰间的双手猛然握紧,眼前的少女言辞诚恳,怎么瞧着都让人十分心悦,但凡想到此处,他面色就愈加肃然了。 常曦见他神情疏离冷淡,不过短短片刻之间,也就没有说话,朝着里面走去。 嫏嬛阁溯源内,记载着都是上古之神的事迹,许多野史、正史如何记载,此间都有说法。 常曦袖子一挥,地上黑光闪过,一只猪出现在地面上。“你自己找找。” 地上的那只猪,自然是坐忘山带出来的当康,常曦将它偷天换日藏在自己的法器里。当康小短腿跑着,一直到记载湮落那个书架下停住,常曦耳边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便也不再去关注。 她面前牌子上挂着的,是平生帝君。偌大的书架上,一大摞的书籍,记载的是紫微垣平生帝君的一生功过是非,期间还有许多空白,显然是还没有写完。常曦心下思忖,毕竟此尊神还避世在紫微垣,许多后事自然还没载上。 常曦这么一想,脸上嘴角的弧度有些异常。以前都说紫微垣的帝君避世十几万年了,如今想想这尊神避世都没有避世的样子,活的十分逍遥。常曦是羡慕重华,他有逍遥的一切资本,传说中的平生帝君,可是比起司战的勾陈大帝都要厉害的多。 这一页页记载的,可不就是作为天地共主的丰功伟绩。 溯源内本就十分寂静,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因而有别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大声。常曦放下书,就看见当康哭的十分凄惨,都说的上嚎啕大哭了,只是一只猪哭成这个样子,常曦却觉得十分之喜感。她大约也能猜到,当康应该是看到湮落上神的结局了,一睡十几万年,醒来物是人非,她虽没有这样的经历,但也能理解这种感情。 “常曦,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阿萝了。”四条小胖腿是直接扑在常曦身上,眼泪鼻涕都往常曦身上擦,“阿萝她,不要当康了。” 你是故意的吧。常曦心里腹诽,脸上十分嫌弃,“你莫要伤心,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当康一听,哭的更加伤心了。它记忆中的阿萝,也曾经也这么说过,那时候它还是人间人人喊打的一只小猪,是阿萝替它洗雪冤屈,当康不是妖,是人间瑞兽,报丰年。 耳边还有她笑语盈盈,再回首时百年身。“冷面神,为什么不救阿萝,我讨厌他。” 常曦不知如何回答,湮落上神陨落,紫微垣避世,就连溯源都不曾记载,就好比嫏嬛阁里的庚辰是东荒的帝君,碧落是上古的妖,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也不知道这两个神和妖,是一人而已。 史书,不管是人世间的,还是他们的,能记载的都是他们可以知道的,至于那些不能知道的,便会随着时光消逝,谁还能道一句初心不负。 第25章 合欢 第25章合欢 常曦离开嫏嬛阁的时候,当康还躲在她袖子里哭个不停,她觉得自己以后是不会再来了,世间大道都一样,既然永远都不能知道真相,这些书籍对于她来说也是无意义的。 她叹了一口气,低头瞅了瞅袖子里的当康,清清嗓子开口,“行了,别哭了。”奈何当康根本停不下来,常曦伸进袖子里,一脑袋拍下去,表示自己要揍它了。 “你有没有同情心。”当康哼唧了几声,声音从常曦的袖子里传出来。 “我要是没有同情心,那你如今还是呆在坐忘山。”谈起坐忘山,常曦觉得那是一个不愉快的经历,一个风声都被控制的方外之地,却偏偏在她进了那里以后,先是有了当康,后来连混沌兽都来了,啧啧啧,不得不说,这运气别人都是比不上的。 “恃宠而骄。”当康弱弱的补上一句,它认识平生帝君比常曦早了很多年,平生帝君昔年是什么人,它跟在湮落身边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了,而它之所以能从坐忘山那里出来,绝不是因为常曦的术法学的有多么精进,而是这种行为在平生帝君眼里,本来就已经是被默认的。 常曦一听,眉眼笑得弯弯,自然是想起来重华,拍了拍当康的脑袋,“老实点,我要去找重华了。” 当康嘟囔着,心中却是十分复杂,平生帝君待常曦太好了,好到让它都怀疑,那并非是它曾经认识的平生帝君。阿萝曾经说过,平生是天地间持身最正的神,也是世间最寂寞的神。 天鸡晓彻扶桑涌,扶桑树花开如芍药,朝开暮落,落则复开,自花开之日起便不曾断绝。旸谷宫是重华的寝殿,常曦往日里也来过这里,只是从不曾见过日升起的样子,自然也不曾见过重华主持日升月沉。 扶桑树头,一轮日头缓缓升起,天鸡报晓,世间万物开始苏醒。 她见过七叶树下酣眠的青年,见过神山执子的神君,也见过荒山面无表情的平生帝君,却从未见过身着玄衣长袍,唤醒日头的重华,阳光普照,逆光中的平生帝君,让常曦生了可遇不可求的念头。 这才是四海八荒曾经的主人,即便如今避世多年,可谁又曾小瞧了他。她怎么会觉得,往日里与她嬉笑怒骂的红衣青年,与她是一路的,大抵都是她的错觉。 常曦心下百转千回,又怒其不争,自打来了紫微垣,不过短短百年间,她已经屡次生出自卑感,果然是紫微垣呆久了。 她准备离开旸谷,回自己的小地方呆着去,那边的重华已经朝着她走来,“怎么来了又要走?我听慎言说,你去了嫏嬛?” 常曦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十分惆怅,低头瞧着脚尖,却是不说话了。 重华是了解小姑娘的心思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一软,“往日你只盼你稳重些,如今你这模样,看着还是不如昔日顺眼。”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拘着常曦了。 常曦一听,眉眼瞬间自带光芒,猛然抬头望着重华,“真的!”她才说完,看了一身玄色森森的重华,道:“你说的没错,昔日是我太胡闹了,以后我会跟着帝君好好学习的,回了玉京山好不负了你的教导之恩。” 重华一愣,没想到常曦会这么说,目色沉寂下去,“夭夭,你这样就好。”他眼中的夭夭,如今这样便很好,他不想有一日她变得不再需要他,那样的代价太大了。 只是重华,你活了这么多年,如何堪不透,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金乌西出,你都忙了?”常曦不迎合重华的话,生硬的将话题转移。 “忙完了。”日头正缓缓移动,将光明散布每一处角落,“往日里这些琐事都是慎言在做,只是万年一次祭日倒让你遇上了。” “万年?每日金乌升起,不是该日日吗?”常曦一下子来了兴趣,一副你别诓我,我也是读过书,拜过师父的,你骗不到我的样子。 重华刮过常曦的鼻尖,失笑道:“你呀你,若我日日劳心劳力,这三界五行,四海八荒岂不是要乱了章法。万年祭日一次,只是让金乌知道,紫微垣还是我主持天地日升,让它安分守己罢了。” 昔日父神创世,将日升月沉交于他,金乌只认他为主,这也是为什么他避世以后,虽不再主持九重天事务,却还仍然执掌经纬、日升月沉的原因,率领诸天神佛本就是他宿命里的职责,不是说避世就能不要的。 有时候他还是羡慕常曦的,虽然一生坎坷,到底把他们不敢想、不能活的都活出来了,上古先天神,从来都不曾真正快活过。 常曦似有所悟,问道:“万年一次日升,是不是月升也是万年。” 重华点点头,手指向扶桑树,“旸谷宫扶桑树头起日升,日落在虞渊,那里也有一株随天地而生的月桂,下次到海上生明月的时候,领你一道见识。” 虞渊的月桂树,眠过明月,万年生明月,月桂趁月开,那景色也是天地独一色的,只是他主持日升月沉的时候,向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紫微垣,因而除却紫微垣个别仙君,尚且无人见过。 世人只知旸谷扶桑树,不见其花开,虞渊月桂一绝,亦不曾亲眼所见。 “重华,你生来就这么可怜吗?”常曦猝不及防的冒出这么一句话,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重华,你生来就这么可怜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重华以为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情绪。是啊,他生来就是神君,生来就执掌别人求而不得的一切,所有人都羡慕他,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生来就可怜。 作为紫微垣的帝君,他自生来肩负的便是苍生,苍生太重,所以他只能负重前行。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重华,你愿意做这个紫微垣的帝君吗? “夭夭,我不会让你也变成这样的。”他将常曦搂进怀里,告诉常曦也是在告诉他自己,夭夭只要做她想做的东荒元君,别的他都会替她收拾好。 常曦挣扎,脸上绯红一片,他们神仙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是也没有这么亲密,她着实是不习惯,因而离重华五步远,一改方才不虞的心情,小眼神灼灼火的瞪着重华,“你说归说,做啥子动手动脚。” 重华一下子觉得自己果然是想多了,常曦的这副性子,果然是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瞧这是什么。” 常曦凑上去,重华手中出现了一个银色的手镯,上头还有镶嵌着金色的铃铛,瞧着没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常曦看着却是十分喜欢。 “那时候便说了,要赠你一物,今日还你一诺。”他拉过常曦的手,将手镯给她戴上。 那日常曦受伤,他便想过了,他无法日日陪伴常曦,若再发生荒山的一幕,谁也不知道常曦会变成什么样。常曦本源之力锁在这个手镯里,若有一日到了一定要用的时候,本源之力会融入常曦神魂中,他寻的合欢木又兼具锁住元神之力,方能确保常曦安危。 “亏紫微垣宝贝这么多,你拿个手镯也好意思。”常曦心中喜欢,嘴上却是十分的嫌弃,她那日在坐忘山结果的扇子,据当康说那也是重华铸造的一把仙器,藏着内里乾坤,可如今重华拿出的手镯,怎么瞧着都不是什么好宝贝。 她狐疑的望着重华,倒是有些犹豫,“你该不会是那么多年没有打造仙器,然后生疏了,就随手铸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手镯打发我吧?重华,你这样不厚道。” 重华板着脸转过身,一时间有些不想同常曦说话,“合欢铃,能保你性命无碍。” “合欢铃!!”常曦更加震惊,那样子看重华,无形中就像在说,没想到你这样的神,“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是不会看戏折子的。” 戏折子?重华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大抵常曦能想到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道:“夭夭,收起你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我瞧你是三天不打上屋揭瓦。” 常曦把话憋回去心里,凡间折子戏里说,合欢合欢,象征夫妻和睦恩爱之意,重华是不会看这些的,一定是巧合,肯定是巧合。 “那我勉为其难的,就生受了。”左右瞧着手上的手镯,又举手摇了摇,疑惑:“怎么没有声音。” “太吵了,所以我将它弄哑了。”其实不然,若常曦遇上危险的时候,合欢铃响,不管他在哪里都能听见,只是这些他不会告诉常曦,省得常曦有恃无恐。 “哪有人送东西,还是坏的。”常曦戏觑,“我还是藏起来,省的被人知道平生帝君送出手的东西不仅寒碜还是坏的,让你平白被人嘲笑了去。” 重华将她衣袖放下,理好衣服,才缓缓开口,“对了,明日你便收拾行礼,去九嶷呆上一阵子再回来。” 夭寿,这才是今天的重点,给了枣子马上来了大锤,常曦表示自己现在想撞死。 “可以不去吗?”常曦目光期冀的望着重华。 重华无视她的眸子,淡淡道:“不得再议。” 常曦咬咬牙,回首行礼:“常曦知道了。” 第26章 九嶷 第26章九嶷 常闻九嶷群山莽,奇峰秀水乾坤分,十万河山明月清。 苍梧之渊的九嶷山,群峰拔地起,层峦叠翠,自来有万里江山朝九嶷之说。山间九曲十八弯,曲曲折折,十分绕路,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故曰:九嶷。 常曦望着不见尽头的主峰,再看看周遭许多停停歇歇的小仙们,心下十分郁卒。 “你就别恼了,这九嶷可是个好地方。九嶷山的九黎上君,传闻一身白衣配银发,那是好看的很,当年阿萝也是垂涎过的。”当康被常曦牵在手中,小短腿十分欢畅的跑着。 九嶷山上君九黎,早十万年就已经飞升上君,论资历也是够格飞升上神了,只是九黎一向自诩瞧不上上古条条框框,宁愿当着一个上君,也不愿历劫飞升。而这次消息,是九嶷时隔十几万年以来第一次传来要收徒的意愿。 对于四海八荒普通的仙子来说,能被九黎上君收下,并好好教导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毕竟有个虽无上神名号却又有上神之实的师尊,飞升仙君之列也多了几分把握,哪怕这个师父是出了名的严厉,但是比起飞升都微不足道。 “你又知道了?”常曦被重华敛了周身仙气,又掩了容貌,是以在周围人看来不过是个相貌清秀,又不知道是何出身的小仙子,“重华说,九嶷森严,让我好好呆着,难道再森严的规矩,还比得上玉京山和紫微垣吗?” 世间最讲究规矩的地方,都教不好她,她是不相信九嶷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旁边有个人闻言,十分轻蔑道:“九嶷自然不比玉京山和紫微垣,那是上古之神的地儿,你倒是有机会去,再好做两厢比较。” 常曦闻言转过头,就看见面前站着个紫衣青年,生的十分貌美,只是额间犹有触角,是个龙族之后,不知是四海哪一脉。她心道,这玉京山她住了几万年,紫微垣也胡打胡闹过,若非是两个地方都治不住她,又怎么会把她送入九嶷山。 “你是何人,如此没规矩。”当康虽然平时会怼常曦几句,但是它护短之心也是十分不讲道理的,蹦跶着小短腿,不客气的反问,“就你这规矩,还想上九嶷,回去吧少年。” 常曦暗道坏了,掣肘了一下当康,想用仙法传音,又发现自己似乎连传音仙法也被重华压制了不少,紫微垣出来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无名小仙,会点小修为,都是上不得台面,“当康,你别说了。” 当康还想再说,也是发现了此时一神一猪的处境,常曦此时不能做东荒的元君了,这里的仙人,人人都可以小瞧他们。 那人一惊,有些意外,“南海昭明,敢请教阁下。” “淮水夭夭,请见谅。”常曦出来的时候就被再三告知,不可说出自己真是姓名。东荒有淮水,应了她小字夭夭。 “我听闻淮水河中常出大妖,难怪你瞧着也不是什么善茬。”昭明边上有仙女,语气十分轻蔑,“昭明哥哥,你不要理她。” “我以为龙族只是角长在头顶,没想到连眼睛也是高于顶啊。”当康十分慵懒,扑上常曦怀中,寻求庇护,“四海龙族,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常曦不曾反驳说什么,倒是边上的潮音,涨红了一张脸,她是东海最小的龙女,自小养的有些骄横,一路上九嶷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对南海二公子昭明又心存好感,因见昭明对常曦起了兴致,便忍不住出声讽刺。 “抱歉。”昭明原先对常曦也是抱着偏见的,直觉一路上大伙都是一道前来,唯有这个夭夭不合众,且方才口出狂言,他素来敬重九黎上君,故而轻蔑出口,事后觉得自己莽撞,不该如此不知礼。 “你道什么歉!夭夭,妖妖,谁知道她是淮水河里什么妖,做什么清高!”潮音听昭明道歉,心火立马烧的十分旺盛,“九嶷也是什么妖都能上的。” “哈哈……”一声轻笑,自远处响起。“一别经年,阿萝不过羽化了十几万年,你这新主又择出来了?” “要你管,老妖怪!”当康对着虚空,语气也是十分冲。 不过一霎那,便已有人站在常曦面前。白衣翩跹,面如冠玉,不输冰雪,一头银发被金冠绾起,端庄的跟画里出来的一样。 “拜见九黎上君。” 众仙躬身见礼。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比阿萝差远了。” 耳畔传来极冷的声音,是嘲讽,常曦皱眉,目光直视,“百闻不如一见,九黎上君不过如此。” 九黎哼声,笑得十分冷冽,“既然不过如此,你踏入本君九嶷山,又是作何?” 底下潮音暗暗自喜,最好让这个夭夭惹怒了九黎上君,好好教训一番赶出去,方才消了她心头之愤。昭明却是一头汗,觉得这个淮水来的夭夭,胆子着实是十分之大。 “早先误传吧,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常曦也不管当康是什么眼神,作势就要离开,她来九嶷本来就不是自愿的,如若九黎不欢迎她,她还乐得高兴。 当康拉住常曦的袖子,拼命的摇摇头,出门的时候平生帝君虽然没有对常曦说什么,但是慎言仙君却是找上了它,务必要让常曦入九黎门下,否则常曦回得来,当康却不必回来了。 “你也看见了,这样子了,他定然是不会收我了。”常曦小声同当康嘀咕。 “老妖怪,你可别公报私仇,今日九嶷择徒,那是公平竞争。”破天荒一次择徒,在九嶷山是十分慎重的,只是今日凑巧遇上九黎上君,当康觉得常曦的霉运也是常人比不上的。 常曦还想要说话,当康已经跳上她的肩膀,用小猪蹄死死的捂住她的嘴,那神情已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了,“祖宗哟,你消停些,我不想被冷面神打的魂飞魄散。” 九黎斜斜的睨了一眼,终是不再说话,拂袖而去。 当康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膛,总算保住了猪命。九黎昔年与阿萝交好,性子委实是十分冷的,他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那时候它以为只有紫微垣的那位才能压的住,毕竟两人性情都是十分投合,但是它现在见了这俩昔年的冰山,一个变它不认识,一个倒是一如往昔。 九黎性子虽冷,以往待人也是十分随和的,如今为难看起来不过是个小丫头的常曦,大抵是迁怒。阿萝,毕竟是他的挚友,而它是阿萝曾经的神兽。 九黎已走,众仙才起身,倒是潮音上前,十分好心,只是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听都能听出来,“淮水的那个夭夭,我看你可以回去了,上君瞧着十分不待见你,你怕是上了苍梧之渊,也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昭明见九黎走远,才开口道:“若是夭夭天赋异常,还是有希望的。”却听常曦道:“这苍梧之渊,我今日还就非上不可了。 当康见常曦斗志昂扬,便也放下了一颗心,反观潮音是十分不以为然,她觉得常曦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能让九黎上君厌恶的仙,怎么能能入九嶷,这收徒又不是给自己添堵。 大伙都默默不闻,继续赶路,上山的路十分曲折,本想沿着九黎上君离去的方向而来,奈何上君离去时的方向在走走停停的过程,已经不见了。现下众多小仙子心中都领悟过来,只怕走九嶷走到苍梧之渊的箫韶,便是最初的考验了。 “好可爱的兔子!”潮音看见路旁树下有一只十分肥美的兔子,将它抱人怀中。“小兔子,你叫什么名字?” “诞,我叫诞。”那兔子却蓦地开口,吓得潮音将它丢入地上,它十分委屈,“小龙女,你不喜欢我吗?” 潮音犹豫,又见常曦肩上趴着的当康,随即将诞抱进怀里。 常曦翻白眼,她索性也不开口,却对九嶷山存了几分警惕,那只兔子分明是一只讹兽,只是修行尚短,作兔子形,待它修炼差不多,又会成人面兔身,言多不真,喜欢骗人,吃了讹兽从此便也说不了真话了。 “夭夭,可是看出了什么异样。”昭明已经看出常曦细微的变化,为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九嶷山毕竟不是别的地方,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太容易相信了。”说着瞄了一眼潮音怀中的讹兽,讹兽受惊,将脸埋入潮音怀中,瑟瑟发抖,它有些害怕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仙子。 “你胡说什么!”潮音提高声音,面红耳赤,复又洋洋得意,“这可是会说人话的小兔子,别以为你有一只会说话的猪就不允许别人也有。” 当康忍无可忍,辩驳道:“你才是猪,看不出你抱着的是一只讹兽吗?” 讹兽向来都是灵气四散的样子,许多人都喜欢它。 昭明此时算是明白了,这个自称淮水来的小仙子,只怕见的世面很广,竟一眼就能辨识出讹兽,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他连哄带骗让潮音把那只兔子放了,不论真假他们都不能带着这只可疑的东西上路。 潮音不情不愿,却愈发不喜欢常曦了。 第27章 试验 第27章试验 入夜后的九嶷,周遭都能听到溪水潺潺的流过,莽莽群山中,夜色笼罩的九嶷不仅阴森,还十分的寒冷,即便如此在月色中还能隐隐看见似乎在不远处的主山脉箫韶的那样子。 这是常曦来了九嶷之后第一次觉得饥寒交迫,往日里她周身仙气浓厚,即便是百年不吃不喝也是没有大碍的,今日却意外的又冷又饿。她这么一想,便有些埋怨重华,将她修为仙法都敛得干干净净,自己却躲在紫微垣逍遥自在。 但是来九嶷的诸位,大多是准备好干粮的,夜晚来临,点起篝火,坐在一侧开始享用。当康有些羡慕,“常曦,我好饿。” “你叫我什么。”常曦一巴掌打下来,半分面子都没留。 当康才反应过来,此时也是敢怒不敢言,那表情十分悲戚,傲娇的扭过身,它家阿萝就从来不揍它,这个常曦就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潮音故意在常曦面前吃的十分开心,又顺带拿出水果诱哄当康。当康表示自己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十分傲娇的跑开了,气的潮音扔了手中的东西。 “若是夭夭不嫌弃,粗茶淡饭倒还有些。”昭明将自己的东西奉上,他是有意交好常曦。 常曦抬头看向昭明,见他笑得十分和煦,便也没有觉得不妥,接受了他的善意,心想东荒日后定是会还南海今日之情的。 她认命的啃着手中的薄饼,耳朵一动,觉得有什么扑扇的声音,迅速起身,脚尖一点,后退数十步,抬头一看,觉得自己心都凉了。 半空中挥舞着双翅膀,体积十分庞大,人脸兽身,正朝着他们发出攻击。 底下的都是有根基的,见常曦有异样的时候,都已经纷纷撤退,做出迎战架势。“九嶷不曾听闻有什么妖兽啊,父君说了十分安全的。” 当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潮音一眼,要是别人都知道,九嶷还有什么神秘可言,或许知道的人都早已经葬身兽嘴了。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妖兽,中天兽天织都拿出来考验我们,九黎是下了血本了。”常曦愤愤,传闻此兽喜欢食人,早年就被收复居于昆仑山了,也不知道九黎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一个上君,能动得了这些上古的东西,只怕这个九黎不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上君了。 箫韶峰上,九黎抬了台眼,听到镜中的常曦传来声音,有些讶然,这个名不经传的小仙,居然认得出中天兽天织。 中天兽天织可不认识什么,见到有声息都攻击,一时间闪避不快的人,都纷纷挂了彩。常曦管不了别人,她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双手合掌,将记忆里的术法纷纷招出。 许多小仙见招架不住,纷纷从九嶷离去,九黎上君如何神往,总归是要有命享用的。 夜色深沉的山中,风云突变,阴云密布,八方雷电交集,纷纷朝中天兽而来,加上潮音同昭明原本底子也不差,竟让他们三人没有受到伤害,但是同样也没有讨到好处。 常曦心中十分着急,她全盛时期都没把握拿下中天兽,何况如今只剩零零散散、时灵时不灵的仙术。不过她天生有个优点,万物生机都由她,因而九嶷山的树木都受她诏命,倒是困住了中天兽。 招呼共同作战的同伴迅速撤退,“今日是上不了箫韶了,走吧。” 昭明十分遗憾,都临门一脚了,最后还是没有机会拜入九嶷山。 一直躲在常曦袖中的当康却语不惊人死不休,死死的抓住常曦,“不能走不能走,这中天兽是虚影,绝不是真的。”它知道的中天兽早已经守在昆仑山,镇守八方,是不能出来的。 “虚影?!”潮音不可思议的反问,中气十足的很,一点都不像刚打过架,“你这只笨猪,一个虚影都这么厉害,真身来了我还不死翘翘哦。” “东海就把你教出这么点出息吗?”当康爬到常曦肩上,用十分不屑的语气鄙视道:“异兽录瞧过没有,中天兽的虚影,只要过了夜晚就好,啧啧啧,没文化,真可怕,多看书啊,少年。” 潮音气的跳起来,喝到:“迟早烤了你!” 昭明语气十分着急,打断他们的争吵,难得的斥责,“都什么时候了,吵吵吵,当务之急是怎么困到得住中天兽到天明。” 常曦摊手,她可不擅长打架,若是阿姒在的话,说不定还能拼上一拼。当康目光责备,这常曦实在是太懒散了,自把中天兽困在结界外,便消极怠工了,她是巴不得马上离开九嶷山的,“不知道谁发的豪言壮志,说一定要上的苍梧之渊呢,就你这样子回去,连慎独都要笑你。” 常曦呸道:“你别对我使用激将法,没用!我是确实不知道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哪里还能有什么天大本事。”花间一壶酒,举杯邀明月,是她毕生所求,其他什么都是虚的。 结界外的中天兽还在咆哮,当康也沉默了,常曦说的没错,她如今的确什么都做不了,平生帝君把她的术法都封印了。九黎这只老妖怪也是做的绝,竟半分情面也不留,它沮丧的想着,脑海中却一闪而过,“啊……” 常曦被它啊的心烦,一掌拍下去,把昭明都逗笑了,这主仆的交流方式实在是太逗人了。“有话就说,啊什么!不知道自己声音大啊。” “冷面神是不是教了你唤日术,是不是!”当康兴奋起来的时候手舞足蹈,它只见过几日平生帝君待常曦的样子,简直惯的无法无天,若是常曦由他教导,必然是不会藏私的,而唤日术是平生帝君的一门独有神术。 常曦闻言,眼中一亮,脸上笑意盈盈,随机双手飞快施法,夜色浓重的山林,开始缓缓变得明亮,林间有一轮日头明晃晃的挂在上面,照散林中的魑魅魍魉。 除却当康眼神复杂,昭明已经惊讶的睁大眼睛看着常曦,反观潮音已经是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常曦了。唤日术,他们听都没听过,但是能将金乌召唤过来,可见这术法的厉害之处了。 “我,我要拜你为师!”潮音双膝是直接跪下的,十分诚恳,颇有常曦不收她,她就不起来的架势。 常曦头疼,那小姑娘跪在她面前,信誓当当。她循循引导,“我如今同你一样,不过是个散仙,连下君都不如,你若拜我为师,可就太没面子了。” “我不管,我就要拜你。师父,请受徒儿一拜。”潮音横着头,见常曦似乎是不愿意,干脆直接开始磕三个响头,“自今日起,东海潮音入淮水夭夭门下,师父若不弃,徒儿一生相随。” 夭寿,还有强行拜师的,常曦觉得头疼,弯腰将她扶起来,“今日你太过冲动,此事改日再议,你若此念坚定,他日再来东荒淮水,我定不拒绝你。” 潮音利落的起来,小媳妇儿的样子尾随常曦身后,“那,九嶷的时候,我就先跟着师父了。” 常曦扶额,昭明嘴角的弧度也十分明显,当康啐了一口,“哟,这不是刚才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龙女嘛,这拜师可没那么容易。” 常曦收徒,那是东荒的大事。她本身师从玉京山,又与紫微垣平生帝君有师徒之实,这可比拜入九黎门下划算得不知道多少倍了,人人求而不得的资源倒是让她误打误撞碰上了。 潮音瞪了一眼当康,心中暗暗记下当康的小九九,以后趁师父不在,一定将它烤乳猪了,这只笨猪。 林中中天兽的影子也已经消散干净,三人一猪从结界出来,一起朝着箫韶出发。 箫韶是苍梧之渊的主峰,亦是九黎的居所。 绕过九嶷的九曲十八弯,通往箫韶峰只有一条路,山路崎岖,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十分的厚重古朴,却也十分的难走。 一路上,常曦细汗频频,第一次发现爬山这么累,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比去的荒山还要艰辛万分不止。潮音十分热情,她出门的时候什么都备齐,扔在自己的储物袋里,见常曦渴了立马递毛巾送水的,热络的很,让当康冷嘲热讽了好几次,她红着脸跟在常曦后面不顶嘴。 昭明也觉得稀奇,潮音是东海的幺女,龙族产子不易,尤其是龙女,因而潮音在东海十分受宠,若是往日里谁这么冷嘲热讽,她的小脾气只怕已经爆发了,可如今为了拜师竟然忍了平时不能忍的,可见她是十分中意淮水这个小仙的。 对于自称夭夭的小仙,他心中不免有些打量,似乎是修为很浅,可是却知道很多他们都不知道的术法,只是因为修为根基浅,使出来的时候才会没什么威力,但倘若此人日后修为精进,只怕上君之位也是妥妥的。 黄昏时刻,终于箫韶出现在他们眼前,人烟罕至,飞鸟不来的苍梧之渊,就这样突兀的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好久不见,箫韶。 当康从常曦肩上跳下来,望着那座巍峨的山峰,目光深远。 有须发灰白的老者早已候在山门,见三人拾阶而上,面露微笑,迎了上去,“恭喜三位,顺利来到箫韶。” “丹朱下君安好。”三人认出来者,一一见礼,没有不耐。 九嶷山如今有九黎上君,但是管事的是上君座下仙君,丹朱下君。丹朱历时九嶷最久,见过形形*上山的人,却一眼认出了地上的当康,不由对常曦多看了一眼了。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九黎上君的来历,他一人收拾了九嶷的魑魅魍魉,而后飞升上君,其中的神秘都比得上上古之神了。上君向来独来独往,却独独与黄泉之主湮落上神交好,湮落上神每每来九嶷的时候,身边都跟着一只黑漆漆的小猪,那便是眼前的当康了。 只是事隔多年,佳人芳华不在,无事人非,不得不叹一声,遗憾。 “上君吩咐,先问问仙石。”丹朱指的地方,有一块大小适中的岩石。 第28章 九黎 第28章九黎 问仙石,问仙路,问仙缘。 九嶷有仙石,是除忘川外的一块遵循天道的石头,如今忘川早已已经移除了三生石,天底下离开紫微垣,能有这种联系天道的石头,就只有九嶷了。 常曦不明白,九黎上君来历成谜,时任九嶷主君多年,就连天道都承认他的存在。一个人或者一个神,如何会没有丝毫来历。现下的世道,秘闻真是太多了。 只是她常曦生来就是神女,又不知道问仙石能问出什么?她有些不怀好意的想。 昭明首先上去,问仙石闪着微弱的光,他毫不犹豫的将手心放上石面。石面光滑流转,七彩频换,最后在青蓝交接中失去了动静。 丹朱点点头,看昭明之眼,颇带赞赏。问仙石以七种颜色为主,红橙黄绿青蓝紫,以紫光最为强盛,如今南海旁系的二殿下能有偏蓝带青,说明以后仙缘身后,至少能问鼎君位。 潮音跃跃欲试,却还是用眼神询问常曦。常曦扶额,点点头,默许了。 可惜的是,潮音并没有昭明的好气运,石面上只有浅浅的青色。丹朱见她面带失落,出言安慰:“如今四海八荒仙子虽多,然根骨有限,有君位者更是稀少。东海龙女不必自卑,假以时日,定有所成。” 如今女上君稀少,屈指可数,最为有名的莫过于九重天长公主凤羽,九天玄女任姒,再则上神之尊更是稀少,大约一只手可以数完。 潮音沉默,退居常曦身后,十分落寞。心中所想,百味复杂,亦不知夭夭师父是否会因此更加嫌弃她。她本就在师父面前有了坏印象,如今连入门的资本似乎也不够了。 所有人的眼光最后都落在常曦身上,常曦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手一按,大伙都表示惊呆了。问仙石毫无变化,连一丝光芒都吝于出现。 古往今来丹朱只知一人如此,那便是如今的九嶷山主君九黎上君。当年君上也是慕名而来,问仙石毫无反应,君上心有不甘,竟以此为激励,最后再九嶷飞升上君。如此看来,此结果无非两种选择,一来天赋绝佳,问仙石无能为力;二来根基全无,问仙石问出无浓厚仙缘。 此间种种缘由,常曦和当康都知道,也不欲与他人言明。倒是潮音,扯了扯常曦的衣袖,“师父,你不要伤心,东海有许多灵芝仙丹,日后我都给你搬过来。” 常曦挑眉,淡淡看了潮音一眼,心中大抵消了许多偏见,她不过是使了个唤日术,竟让一个小姑娘对她如此死心塌地,委实造孽。遂抬头望向箫韶大殿,道:“那如此,我便只能告辞了,无缘九嶷,先恭喜昭明兄。” 她语气中,着实是听不出一丝遗憾,九嶷山再好,如何比得上她朝夕相处的玉京山,如何抵得上紫微垣的无私相授。 “拜师!” 大殿传来冷冽的声音,丹朱才反应过来,对着常曦恭敬的行礼。 常曦心中咯噔一想,自然没想到这一招。她即便在紫微垣,重华都说过,她的师父只有青玄。她敬重师父异常,自然从没想过再拜师尊,尤其此上君还十分的瞧不上她。 “我来九嶷学艺,不拜师。”常曦无视他们惊讶的表情,丹朱低声道:“仙子这是何苦,我家君上向来不收徒,今日有幸结下师徒之缘,是天命注定。” 昭明眼神复杂,终究是没有开口,反倒是潮音小眼神一直瞟着常曦,恨不得替常曦跪下了。大殿里的九黎,缓缓出现在问仙石旁,“为何?” “我不信天命。”什么天命注定的师徒之缘,她统统不信,若真是天命,常曦的天命师父只有玉京山的青玄大帝。 “本君亦不信天命。”九黎站在她面前不动,风吹衣袂,飘飘乎遗世而独立,连发丝都有些许跑到面颊上,只听得他冷冷的道:“你回去罢。” 天命如何?他如今能站在九嶷,就是逆天而行。 常曦喜上眉梢,见白衣上君转身欲走,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何,要在九嶷收徒?”九黎以上君立于诸仙之上,若是要收徒,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中天兽,不是你招来的。” 她肯定的声音,倒是让九黎停下了脚步,“许多年前,有人说虞渊的主人会在今日出现在九嶷,我想看看他是谁,承的又是什么天命。” “虞渊?”常曦不曾去过虞渊,却听重华说过,虞渊的明月和桂树是天地一绝。“旸谷虞渊,从来只有一个主人,今日重华不曾出现。” 九黎的眼中有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在场也许有人不知道重华是谁,他却如雷贯耳,“好风凭借力,送你入九嶷,原来是你。”他方才不过是诈一诈眼前女子的底细,竟一句话引出了紫微垣,“难怪瞧不上九嶷,原来是紫微垣的。” 他对于重华十分熟悉,却不曾见过,盖当年湮落总是在他面前提过这尊神。 “你不看上古史吗?”常曦比划了一下,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上古之神平生帝君小字重华,主日升月落,日升在旸谷,月落在虞渊。” 九黎哑然,被小辈一句话怼回来,面上愈加冷凝,“也难怪,这样粗俗紫微垣怎么瞧得上,你就留在九嶷打杂吧。” 当康小声跟常曦咬耳朵,“好汉不吃眼前亏,冷面神说了要你留下来,你就必须要留下来。” 常曦十分不情愿上前行了礼,“多谢上君收留。” 丹朱十分遗憾,君上终究还是不曾收徒,九嶷山太清冷了,一如君上的性子。 “收起你的小聪明,九嶷不比别的地方。”他冷冷警告,不过显然这不是对常曦说的。 当康觉得自己的背后飕飕冒冷风,横着脑袋抬头,有翻身农奴做地主的滑稽感,“你现在不能打我了。”他才说完,就觉得有什么自他脑袋招呼来,一下子就怒了,“九黎,小爷告诉你,别太过份了,我是一只有尊严的猪!” 九黎‘呵’了一声,“我是替湮落教训你的不知天高地厚。” 当康拼命的挣扎,若不是常曦按着它,只怕要跳到九黎身上吐唾沫了,“放开我,我要揍他。” “你又打不过。”常曦拽着当康,也是用了些力气的,见当康还不消停,又是一掌拍在当康脑袋上。 当康泪流满面,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潮音憋着笑,却一点都不同情它,当康听到耻笑声,更怒,见常曦那副架势,到底还是非常没有出息的忍住了。 九黎不再理会他们,径自走了。他走后,气氛少了方才的剑拔弩张,潮音耐不住好奇已经凑上来了,“师父,你好厉害,九黎上君估计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打住打住,我可还没同意,你别叫早了。”常曦一本正经的笑道。 “师父,你别嫌弃我。”潮音知道她在同自己玩笑,还是委屈了一张脸,“我以后也会同师父一样博学的。” 昭明叹了口气,复朝丹朱行了一礼,“昭明先行告辞。”九嶷不再收徒,又只留下一人,于情于理,他已经没有道理留下来了。 丹朱可惜,到底是怜惜他一身绝佳根骨,“二殿下且慢,不如拜入老朽门下?” 丹朱下君是九嶷掌事仙君,入他门下一样可以学九嶷仙术。昭明想,依着九黎上君的性情,即便是入上君门下,只怕教导之责还是丹朱下君。这么一想,他便双膝跪下,行叩拜之礼,“师父。” “好好好,今日以后,你便入我门下,当尊师爱幼,与同门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丹朱捋了捋灰白的须发,十分高兴。 潮音捂嘴笑着,面上有些绯红,“昭明哥哥,恭喜你。” 昭明目光一抬,看得却是常曦,“也恭喜夭夭。” 他看得出来,九黎上君只怕是很中意她,若非如此怎么找台阶留下她。他入丹朱门下,常曦以后会是九黎门下,两人起点不同,立场也不同。 潮音皱眉,有些不喜欢昭明说话的口气,她想开口,却被常曦拦下,“劳烦丹朱下君带我们落脚。南海有昭明,四海可兴。” 昭明不语,默默跟随丹朱身后。 丹朱不曾怠慢,他是个和蔼的老仙人,十分和气,笑呵呵的领着常曦他们入了九嶷其他的地方,不曾再入箫韶。 九嶷山一处,九黎站在山峰之顶,迎风眺望,九嶷浩渺,望不见山的那一头。他眼中有迷茫,这么多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降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降世。 方才那个丫头问他,中天兽不是他招来的。其实他也很茫然,中天兽确实不是他招来的,但是他所有的术法,即便从不曾学过,用起来的时候也是信手拈来,仿佛这是生在骨子里的。 九黎上君师从无门,却问鼎君位,震慑三界众仙,人人都知道他来历成谜,却不知道他自己也在找寻根源,如今天命终于将他的有缘人送来,这个将解答案之人,终于在他等待了多年以后来到九嶷了。 阿萝,你说我也是承天命而生,我倒是想看看,同为天命眷顾,她是如何承袭这宿命的。 第29章 思慕 第29章思慕 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九嶷的夏日没有很热,倒是十分的舒爽,山间林荫浓密,鸟鸣声声,阳光能透过林间的叶子,斑驳的投射在地上。 常曦弯着腰,在农田里闷闷的浇灌着水,青衣上都是泥渍,叹口气:“想不到来九嶷就是为了种田来的。”她扔下手中的喷壶,有些沮丧,忽然有些想念紫微垣。 “师父,你歇着,我来我来。”潮音小跑过来,接手常曦手中的东西,那个忙活的有些不亦乐乎。 常曦看着她身影在移动,觉得东海的小龙女怎么生的如此傻里傻气,初识一副高高在上,谁都不曾放在眼里的样子,相处久了才知道这小姑娘其实是非常好相处的。“当康,你说她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啊?” 不然怎么这么多天了,还热忱不减,跟在她身后忙里忙外,都快成她管家了。 当康啃了一口手中拿着的薄饼,表示不明白龙的心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们龙都是奇怪的生物。”放着好好的资源不奋进,非要学的游戏世间,让它这只猪很是惆怅啊。 常曦还没有说话,突然有一颗脑袋凑过来,忸忸怩怩的,想说不敢说的样子,让常曦的手已经伸出来,又默默的收回去,心里一直告诉自己,这不是当康。“有话直话,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 “师父!”潮音声音大的吓了常曦一大跳,叉着腰道:“我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师父,师父,你也是龙吗?” “有意见?”她原身是龙,这点她倒是没打算瞒着潮音。 “不敢。”潮音委屈的望着常曦,小眼神十分可怜。 “还不快料理好药田,不然晚饭又要吃烤鱼了。”当康啃完手中的食物,迈着四肢,十分的忧郁,常曦别的不会,只有鱼烤的不错,只是来九嶷这么久,他们已经吃了快十几天的烤鱼了,再好吃的东西,现在光是想到,都觉得会吐,它可是一只品味高洁的当康。 潮音忙不迭的提壶继续奋斗,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进度实在是太慢了,摇身一变,一条尚不算大的小龙盘旋在药田中心,张口喷水。 常曦和当康是愣在当场的,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她片刻才反应过来,指着潮音的手都是颤抖的,“你,你在什么!东海的潮音!” “揍她,揍她!”当康蹦跳着,它刚才还说自己是一只有品位的猪,一下子就变成了水中刚捞出的狼狈样,再瞄一眼已经成水田的药田,它想念的晚餐,又成了泡影。 “哈哈……” 林中有低低的笑声传来,有一道寂静的身影默然而立,白色的衣袂随风扬起。 常曦抬头看去,不得不感叹。九嶷的九黎上君,真的生的极美,怕是只有重华能与之媲美了。只是后者得天独厚,是上苍的天之骄子,而他又是凭什么得天厚爱,生的这般孤世月华。 潮音落地化成人形,诚惶诚恐的低着头,面露愧疚之色,“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常曦回过神了,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不成体统,使了个法,让自己身上的衣服变干燥,才施施然道:“小徒顽劣,让上君见笑了。” 常曦越是这样说,潮音的头低的越是低,都快埋到土里了。 “青出于蓝胜于蓝,你教的果然好。”他整个人在阳光照射中,衣袂也只是在寂寞的抖动,美是极美,只是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恨得咬牙。 常曦以往觉得自己的还是挺大度的,只有在九嶷才发现,她的脾气还是没有多收敛,但凡遇上九黎,心中的小宇宙都在燃烧。她勉强按捺住心火,气归丹田,“上君秒赞,愧不敢当。” 九黎瞧着忍住怒火的常曦,嘴角一挑,再次有了笑意,“你既是淮水来的,我怎么从不曾听过淮水有龙族。” 四海以龙族闻名,从不曾听说还有其他的地方还有龙的存在。 “你见识短,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的。”。常曦仰头,将自己眼中明目张胆的鄙视露出来,洋洋得意。 九黎与常曦交战几回,已经有抵抗力,自不去理会,“如此伶牙俐齿,迟早吃大亏。不过你这名字,起的甚好。” “自然,谢上君夸奖。”常曦轻笑,不带一丝不庄重,是那种发自心里的笑声,让九黎一时间愕然,这个面色平平的仙子,笑起的时候你会忘记她的容色,只记得她的巧笑。 九黎敛下自己的情绪,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既无艳色,如何当得起这个名字。” 常曦面色一冷,道“何必如此伤人,我的名字又碍不到你。”她一掌袭在石面上,脚尖一点,飞升而起,“上君请指教,我倒想看看你如何当得起,九黎二字。” 上古记载,九黎曰天下,这么大气的名字,她今日一定要好好指教。 九黎不曾打算迎战,而是抽身打算离去,“你打不过我。” “但请术法,不比修为。”常曦道,她修为被封,但是术法都记在脑海里。 九黎怔了怔,眉目松开。 两人斗法,常曦自然是打不过已经是上君的九黎,只是交手中,越发心惊,这些秘术诀法,她都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都曾见到过。 九黎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高傲样,收势,道:“入我门下,省的浪费大好资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夭夭天资极其高,只怕是生性懒散,荒废了大好时光。 “绝无可能。”她只认一人为师,常曦落在树尖,“上君,你的术法学的很好。” “既然如此,你可入我箫韶,不必师徒相称。”九黎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见常曦笑道:“你许我几日自由出入九嶷,我便答应了。” 九黎面无表情,走了。人人都以做他徒弟为荣,他以前是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这个女子,好不识好歹。 常曦憋住笑,知道这九黎上君,怕是内心的弯弯曲曲又开始绕了,明明面上那么高冷的样子,其实真正的别扭性子,倒是不像传闻中的他了。 潮音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交谈,心里怏怏,心道,还没为师父做点什么,还让师父在上君面前丢了脸,师父一定讨厌她了。 她心有所思,一直于没瞧见,常曦已经同九黎斗法走远了,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扭头一看,却见那边白袍锦衣的青年端端站在那边,配着九嶷弟子惯有的长剑,是昭明。 昭明道:“我方才见上君同夭夭一道离开,你怎么不走?” 潮音有气无力的扫了他一眼,抱着膝盖蹲下去,“昭明哥哥,你怎么来了。” 昭明与她一道蹲下,望着她苦哈哈的样子,心中大约是猜到了些,“莫非又闯祸了?” 潮音点点头,视线朝着那一片汪洋水田,努了努嘴,“我把事情搞砸了,师父一定更加不喜欢我了。” “多大的事,夭夭不会放在心上的。”他揉揉潮音的脑袋。 “我长大了,不能揉了。”潮音跑开,还是放心思在放在刚才的事情上,“刚才师父因为我,被上君嘲笑了。” 昭明失笑,也不知九黎上君为何,总是与夭夭十分不对头,双方若是逮到对方差池,必然是要好好嘲笑的,难怪潮音郁闷了。只是这些常事,他倒是不放在心上,于是又想起了什么,“东海来信,说你杳无音讯,十分着急。” 说着拿出东海的信物,潮音才缓过神,眉眼弯弯,“我都忘记给父君音讯了,昭明哥哥你真好。” “信我已经带到,得回去了。”他起身,理了理衣摆,将走的时候,又嘱咐道:“我知道你们已经许久不曾好好用膳,特意将一些果子送你们住的地方去了。” 昭明已经走远,潮音回过神,脸上有些泛红。南海与东海渊源很深,她自小就认识昭明,感情自然也是比常人深厚些。 她转回住处的时候,当康已经在津津有味的吃着东西,见潮音回来,眼神都不曾移动一下,只嘴巴招呼她:“小丫头,你回来了,你的小情郎让人送了许多吃的。”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潮音恼羞成怒,将一颗果子塞进当康的嘴里,环顾四周,才问道:“师父,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当康回答的理所当然,一面还是吃的很开心。 潮音气急,端着水果就走,打定主意不理当康了,“师父不在,你不能把东西吃光了。” “她在紫微垣什么吃不到,就别愁了。”当康不依,纵身跃上潮音手上,差点让潮音松了手,它见时机一把端走水果,那动作和神情,颇有小人得志的样子。 紫微垣?潮音思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当康说漏嘴了,她即便再孤陋寡闻,紫微垣是什么存在还是知道的。师父她一个连君位都没有的仙人,为什么会跟紫微垣有关系。 当康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吃自己的东西。 第30章 疑云 第30章疑云 常曦最终还是同九黎达成了君子协议,她当晚就离开了九嶷,这次连当康都不曾带上。她上次离开紫微垣的时候,重华就不再见她,是慎言直接把她打包送出来的,她要回紫微垣,问问重华到底为什么把她送往九嶷。 尤其是,九嶷的九黎上君,到底是谁! 她驾着祥云停在天外天,尚未迈入天外天,就看见门外有一抹紫色的身影正巧离开,与她撞了正着,常曦此时敛得容颜,那个紫衣女子怔在当场,于是开口道:“仙友是与我一样误入天外天?” 常曦停下来,抬头打量了一下此女,花容月貌,冰肌玉骨,心下已然明白,这些年她在紫微垣算是看得多了,四海八荒的女仙子大多十分开放,喜欢什么便会主动追求,旁的也说得过去,但是紫微垣不一样。 一见重华误此生,平生帝君长的却是也是极其美,于是许多仙子频繁迷路在天外天。常曦面色间有些冷淡和疏离,她不喜欢这些人。尽管她不知道眼前的是谁,也只是点头打了招呼,直奔紫微垣而去。 守门的天将已经看见常曦,他们是认得如今容颜的东荒元君的,纷纷低头行礼迎接。 “见过元君。” 不说常曦如何回应,那紫衣女子已经愣住,方才她还在心中嘲讽一个相貌平平的散仙,还打紫微垣的主意,但是耳边的声音却让她蓦然一惊。 元君啊,如今能不列君位,却被喊一声元君的,除了东荒,她还就不知道有谁了。这个世上,总有人,站在所有人起点之上,他们修仙苦苦追求的,梦寐以求登上上君之位,可这些天子骄子,生来却就是神女,不用修炼就有君位以待。八荒何曾甘心拜在常曦之下,可又能如何? 她目中有复杂,也有羡慕,若她也能有这样的出身,何至于连紫微垣的门都进不去?何至于,想见那人比登天还难。 天将见她不曾离开,反而是陷入沉思,好心出声提醒,“魏紫上仙,且速速离去,若是慎言上君知道了,于仙子反而不妥。” 紫微垣的慎言仙君,对待乱入的仙子从没有怜香惜玉的前例,大多都是秋风横扫落叶,那脸色让他们这些大男人都觉得难为情,别说这些脸皮子向来薄的仙子。有时候他们想,帝君几十万年不曾开过一朵桃花,有一半原因,肯定是慎言仙君太不解风情了,连一只母的都不会放进来。 还好,百岁前,紫微垣终于迎来了常曦元君。 魏紫再望了一眼古朴的大门,转身上云,差不多快看不见紫微垣的时候,她又倏然回头,暗暗下了决心,终有一天,她一定光明正大的进去紫微垣,告诉神君,她是魏紫。 话说常曦颔首直奔主题,还没去的旸谷,大殿的门口,门口已经远远站着一个面色正经的熟人,慎言。 她走一步,慎言紧跟一步,她停下来,慎言也绝对是停留在后面不会多走一步,常曦瞥了一眼,没好气道:“慎言,你跟着我作甚。” “小仙需先确认元君要做什么?”慎言低头,神情十分恭敬。 “我要去旸谷,路我认识,你不要跟着我。”常曦嘴角抽了抽,脚步一分都没有停下来,大有甩掉慎言的意思,“慎言!” “君上不在旸谷宫。”慎言寸步不离,肃容。 不在旸谷宫?这句话成功留住了常曦的脚步,她想问重华的事情,依着她这个急性子是一刻都不想等的,但是慎言却告诉她重华不在旸谷宫?这不是在逗她吗。“慎言,我记得你家君上已经避世很多年了,你见过避世的神到处乱跑的吗?” 这避世避得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她师父也是不理俗事很久了,自她来了玉京山,就从不曾见过师父经常迈出玉京山,只偶尔去一趟神山,反观是重华,她感觉以前自己到哪里都能遇见他。 “见过。”慎言脸不红心不跳,面无表情的答,复又默默加上一句话,“况且,君上本就在紫微垣。” 常曦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上下打量端的肃然的慎言,“几日不见,慎言你耍滑头的本领又长进了。” 都说紫微垣的慎言上君,得天意入了平生帝君法眼,虽然世道法纪刚度出自紫微垣,然而大家都知道,起草之神大多是掌事的仙君慎言。平生帝君世人少见,却能从慎言仙君的言行举止中得知帝君的行事作风。 而慎言给众人的感觉就是,肃然持重的一个仙君,可以说比九重天的天君凤皇还要得民心的存在。 慎言心中叹了一口气,做紫微垣的掌事仙官不好做,尤其是面对常曦元君的时候,轻不得,重不得,轻重必须得当,否则大有会坏事的节奏,能控制这种节奏的君上,现在是撂担子不管了,他的内心也很是惆怅啊。“元君过奖了,慎言不敢当。” 常曦眯眼,她可不是在夸慎言,不过大约也能从慎言现在的态度中得出什么信息了,道:“既然在紫微垣,我自己去找他,你不必跟着了。紫微垣这么多事,你跟着我也着实是浪费了人才了。” “君上闭关,元君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回九嶷要紧。”但凡君上闭关,即便是常曦元君把紫微垣翻遍了,也是见不到君上的。上古之神的地方,不想见谁的时候,自然谁也见不到,不管你是谁。 常曦听着慎言的话,总算神情严肃了,丝毫不见方才同他开玩笑的那样了,百年这么长,她在紫微垣同重华朝夕相处,从不曾听说过他要闭关,她不过离开数日,再回来的时候,这就要闭关了,种种迹象,只说明一件事,重华不想见她。 她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手腕间,那里银色的手镯牢牢地戴在她手上,金色的铃铛在日光下还闪着光芒。那日相赠合欢铃时,分明还是好好的,为何说变脸就变脸了。常曦想到这里,心里愈发烦躁,她内心有说不上来的感觉,只是被自己强制压下。 “常曦,是你们紫微垣的玩具吗?”她顿了顿,握紧自己的掌心,甚至没有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弥漫了泪意,面上俱是苍凉的嘲讽之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昔日也不是本君求着上你们紫微垣的,今当离去,各生欢喜,不必再见了。” 她只静静站在那里,便生出睥睨之势,只是声音少有往常的冷冽,慎言觉得如今的常曦元君,才能当得起八荒之首的元君,女主临天地,而不是那个嬉笑顽皮的小神女。 “元君切莫误了君上苦心。”慎言的态度愈发恭敬,不敢丝毫慢待,怕讲此时搞砸了,到时候君上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其咎,毕竟这位元君同其他的不一样,北极中宫,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此时还耀眼在他们头顶。 “不劳费心。”常曦转身,不复当时的吊儿郎当,“常曦正式承袭君位之时,再请帝君降临东荒,为我东荒带来世代福泽。” 慎言再来不及说话,常曦已经径直离开,他摇摇头,这性子急躁的连解释都听不得了。于是身形一闪,消失在当前。 偏避的一隅,有光芒降落。 此地荒凉,极目望去是一片汪洋湖水,似乎连尽头都看不见。慎言静立湖畔,等候他的君上。 仿佛隔了百年的时间,湖中有波纹漾开,一道金光自湖心腾空而起,夹带着风雷,片刻湖心恢复平静。 “君上。”慎言恭敬行礼。 “可是夭夭回来了。”重华坐在湖畔的石椅上,一手放在膝上,面上轻描淡写。 “回禀君上,方才元君回来了。”依照常曦元君离去是那样气冲冲的样子,只怕也是不会安稳回到九嶷山的,如此一来君上安排的事情只怕会生了意外,他斟酌言辞,道:“元君,似乎存了赌气之意。” “赌气?”重华轻笑,他是能想到常曦的神情的,“她只怕不是赌气这么简单,连狠话都说了吧。” 见慎言默认了,重华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一生虽然坎坷,可这些坎坷她自己又何尝知道。如今活的这般肆意,从不曾吃过亏,我总担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谁又欺负了她去。” 慎言只听着却不开口,这世间但凡还尊敬玉京山和紫微垣的,谁敢真正小瞧东荒,那是隐隐中都被护佑着。“此生得遇帝君,常曦元君幸矣。” 若非十几万年前机缘巧合,只怕如今东荒沼泽深处的最后一息龙脉已经断送了,紫微垣护佑了她这么多年,从小小的一枚龙蛋开始,精心孵化,耐心教导,看着那个小小的龙女启智,方才送去玉京山,承继东荒。 天道对不起她,但是紫微垣却是有大恩于常曦,只是这些枝节她从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重华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似乎被回忆触动,眼底有了几丝不一样,“是我欠她的。” “她总不能事事都依赖着我们,总要长大的。”他让她去锻炼,去一处没有人知道她身份的地方,好好学着,“我不能,陪着她一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阖起,苍凉孤寂,与他面容十分不符合。 这三界众生,即便是他喜欢的,也不能肆意挥霍,有些东西,他自己知道就好。重华周身陡然泛起凛冽,竟有肃杀之意。 第31章 天君 第31章天君 常曦觉得九重天以上的仙君,大多矫情,离开紫微垣后,头也不回的打算回东荒去,但是又想起当康还在九嶷山,虽说那只笨猪总是给她找不痛快,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合她心意,遂决定去九嶷山带回来自家的猪。 驾云路过九重天的时候,这次倒是没有多犹豫,打算拜访一下许久不曾真正见过的阿姒。只是往常从不觉得九重天有多难进,今日大概也是能经历一遍了。 常曦起先是打算直入九重天的,只是被守门的天将拦下了,这里的天将不认识常曦,可没有天外天的好说话。“天君有令,若非九重天仙籍,不得擅入。” 说罢还用眼神上下打量了常曦,一身平平,再无出色,连君位都不曾有,这修为只怕是连他们都不如,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勇气,敢直闯九重天。 他们的目光太过露骨,严重*裸的鄙夷让常曦脸色唰的一下子就不好看了,倒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紫微垣。尚未去紫微垣的时候,她也是师从玉京山的,修为谈不上十分厉害,可哪里还能被人小瞧了去。她和几个好友,向来都秉持着不用学的精,但也不能被人欺负了去。如今想想,连九重天一个守门的天将都能对自己评头论足了。 只是她现下十分狼狈,不好报自己的名号,怕丢了自己的脸。这么一想倒是平静下来,行了常礼,“我乃东荒元君座下童子,奉我家君上之名,求见九天玄女。” 天将一听,面面相觑,倒不是怀疑,如今这个世道,大抵没有谁敢冒充谁,会这么说约莫也是真的。又想起九重天一侧的女煞神,确实有同东荒交好的小道消息。“既是东荒使者,且待小臣回禀君上,好生招待。” 常曦摆摆手,她百年前见过天君,他们还做了一些天君不喜的事情,能不见就不要见了,免得让天君回忆起那件事了,笑道:“东荒记得九重天盛情,只是大不必如此,仙僚太过客气,我先走一步了。” 天将恭送常曦,心里还是泛着嘀咕,这可是九重天第一次见到东荒来的远客,也不知道传闻中那位究竟是如何模样?只是他们位卑职小,若将来东荒元君不打九重天来,他们也是没有机会相见的。 常曦同任姒相识在神山,大多时间都是在神山、玉京山度过,是以对于任姒在九重天的仙邸,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路上见过几个小仙娥,也问了路,摸索着大致方向。 九重天虽叫的九重天,其实却有许多重,究竟有多少重,常曦没有细细研究过,就像天君的住所,其实在九重天最高处了,而任姒的府邸也十分近。相较于紫微垣的古朴庄重,九重天就多了十分的华美,雕栏玉砌,处处都能标示着这里的大气奢华。 常曦走马观花,并没有多大兴趣,她大概也是一个喜欢清净雅致的神,对这些过于奢靡的东西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来厌恶,只能说是无感吧。她转身过瑶池的时候,天空却蓦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将她淋的一脸呆若木鸡,好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有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九重天下雨了!四海八荒以至于九重天,很少四季分明,大多时候都是春日里的和煦,即便是下雨那也是为了应景才下的毛毛细雨,这猝然不及的大雨估摸都是很少见过的。 瑶池碧波万顷,芙蕖花香,加上磅礴而下的大雨,让常曦十分惆怅,心道,这段日子果然是出师不利,算算都已经被从头淋到脚两次了。她手掌一摊,金光一闪,出现了一把油纸伞,将伞撑开。 宁静的瑶池,似乎并无一人,唯有天地间的雨声在敲打河面。曲水萦绕,竹石亭榭,似乎这里是九重天雅致清幽的代表了。常曦撑着伞,迎着小径向上,这里着实不太像九重天了。 走过长长的小径,两旁芙蕖花尽,前方是一个一望无际的天台,那里站了一个人。他没有撑着伞,但是大雨并没有滴到他身上,常曦上前一步,将伞撑过他的头顶,才眺望远处,底下寒气阵阵,电闪雷鸣,竟是九重天的诛仙台。 “这就是诛仙台。”诛仙台诛仙人,她也只是听说过,从不曾真正见过,第一次见到诛仙台,才知道诸仙害怕的诛仙台,一路行来的时候没有想象的可怖,还有万顷芙蕖相送,世人谁能料想到,诛仙台的入口居然会是九重天的瑶池。 青年听到说话声音的时候,才冷冷回过头,挥去头顶的伞,“滚。” 常曦先是注意到他的容色,刚毅俊秀,这张脸她自然是见过的,九重天天君凤皇。她心肝都颤抖了一下,听到声音,也只想麻溜的滚蛋的。 凤皇先是看见面前这个青衣小仙撑着伞,脚下生风,活像后面有狼在追赶,而后越发觉得眼前这个仙子的背影似乎哪里有些眼熟,“站住。” 常曦是紧急停住的脚步,垂首低头,有气无力,“小仙九嶷山地仙,奉君上之命拜候九天玄女。” “九黎上君?”凤皇皱眉,他自然是听说过九黎的,那个十几万年飞升上君的仙君,迟迟不接受九重天招贤,以上神之实却不肯飞升历劫,在他心里是个刺儿头。“把头抬起来。” 心一横,把头果断抬起来,九重天选上来的没一个仙娥,都是貌美如花,与眼前这个青衣小仙比较,这确实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凤皇自然是不曾见过的。“诛仙台凶险,你们这些小仙子还是不要靠近了。既然是九黎上君寻玄女,那方向就是,速速离去。” 常曦狐疑,什么时候这九重天的天君,这么好说话了,这似乎不大对劲。她压下心中的疑问,打算离开,现在可不是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好时候。 “九嶷山的九黎上君,我怎么不知道,我同他还有交情?”瑶池不远处传来爽朗的声音,听口气中意思,应是任姒无疑了。 一身玄衣映入眼帘,常曦诧异,多年不见,任姒已经进君位了,反观自己还是停滞不前,莫怪小花当初会那样嫌弃自己,任姒同她自己完全不在一个修行频道。 “玄女拜见君上。”任姒先是给凤皇见礼,而后才仔细瞅了一眼面前撑伞的青衣小仙,面上不曾严厉,还是一贯的浅笑,“我方才入门,听天将说东荒有人拜访,约莫沿着瑶池去了,便想着来瞧瞧,这才不过多久,小仙子如何就又成了九嶷山的地仙了?” 常曦面上尴尬,已然是想问候任姒全家,奈何面前有凤皇在,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说自己是常曦,“小仙确实是元君所遣,只是元君与你多年不见,故让小仙前来报平安,诛仙台见天君谎称九嶷山地仙,实在是不想九重天兴师动众的铺排。” 她说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朝着玄女使眼色。凤皇嘴角扯过一个弧度,缓缓道:“你究竟是谁?九重天不是你戏耍的地方!” “本君叱咤战场多年,你这种小伎俩,可是见多了,快说你是谁!”玄女面色肃然,大有她不招,就将其拿下的架势,“前面就是诛仙台。” 常曦嘴角抽了抽,阿姒你是瞎了,我都跟你使了多少个眼神了,还没有认出我来。她伸手在自己的百宝袋里掏啊掏,总算是找出了多年前任姒送她的一件小物件,那是一把木簪子,是多年前常曦同任姒在神山砍了几十万年乌木的枝桠子做的,她们一人都有一根。 旁人瞧不出这木簪子有什么异样,任姒却不可能不认得的。她看见木簪子的时候,觉得常曦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这才派遣了一名陌生的小仙,东荒那么多上君、小仙的,她也的确不曾一个个都见过的。 凤皇自然看出她们的小动作,也不做多加干扰,只让他们自行离去。 常曦心中狐疑更加深了,今日的凤皇确实太好说话了。 任姒同常曦离开凤皇的视线中,才悄悄开口:“常曦呢,怎么会派你来。” “我那日瞧见她了,这丫头十分没良心,走的时候都不曾同我打声招呼。”任姒还记着前些日子的事情,颇有些埋怨。 “你瞎吗,没看见平生帝君的脸都黑成那样了。”常曦没好气的回道。 “你……”任姒自然是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你了半天你不出来了,指着撑伞的人道:“你放肆!” “我还放五呢。”如不是还下着雨,常曦估摸能把伞敲在任姒脑袋瓜子上,“阿姒,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正经时候啊,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常曦!”任姒总算智商回转,惊喜的道,围着常曦绕了一圈,啧啧作声,“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说起这件事常曦自然是气不打一出来,只是她在这里倒是没有开口说,抱怨道:“不提也罢,不过你这九重天也十分不好,我一来就淋了个透彻。” 任姒贼兮兮的拉过常曦,开始咬耳朵,“你不知道了吧,方才有人,跳诛仙台了。” 常曦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两个久违的老友,肆无忌惮开始讲诉前因后果,丝毫不曾发现诛仙台那边,九重天的天君已经黑了一张脸。 这东荒的元君,同他们的玄女,果然是臭味相投。 第32章 挚友 第32章挚友 话说方才常曦刚到瑶池的时候,有个小妖跑瑶池仙子那里讨了一碗水,然后跑诛仙台径自下去了。诛仙台虽然诛仙,但是对于许多妖来说,那也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她们自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但能这么决绝的先忘情,后跳诛仙台,只怕这个故事也是十分伤情。二人有一起唏嘘片刻,缓缓转过瑶池,竟忘了身后还站着一个九重天的天君,更不曾想过这个天君有可能是主角的嫌疑。 任姒的仙邸,十分简陋,与九重天有些格格不入,这大概与她常年在神山,后又奔波战场有关。明明是一个刚毅的女子,住处却是十分清幽别致,倒像是常曦在凡世间看见的那样,如一个闺阁居所。 门前栽满石榴树,花开橙红,受方才大雨的影响,地上有许多凋零的花瓣。常曦道:“你这处地方,比其他地方瞧着顺眼了。” “九重天到处明晃晃的,我前些日回来也是十分不适应,总觉得晃眼,所以干脆将府邸改了样子,种些花草养养神。”任姒不理会还在树下站着的常曦,径自坐在石椅上,沏了一杯茶自饮。 有幽幽茶香飘出,常曦大感意外,“你不是想来无酒不欢,现在居然喝起以前你十分嫌弃的茶水了,也是稀奇事了。” “师父说了,我杀伐太重,让我回去好好静静心,嘱咐了不将他给的茶喝完,是不会再准许我上战场的。”任姒无奈,解释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心酸,整天喝茶,喝的内心愈发焦躁,偏生师父还送了整整一屋子,这是没几年是喝不完的。 常曦还想说什么,耳边传来凄绝的声音,“当年貌比桃花,今朝命绝梨花……”她抬眼,那声音是自另外一道墙传过来的,“你旁边住的谁,这戏折子唱的不错。” 任姒摸了摸下巴,终于放下茶杯,笑出声了,“你是第一回听,所以觉得差的不错,往日里我住在这里,大抵都是这个时候,都要唱上整日的,吵吵闹闹,不得安生。” “这你都省了去人间看了,只是这出人世间的埋玉,放在九重天来唱,不应景。”一首埋玉,讲的是人世间的情爱,不过结局并不是很好,九重天有个别神君也是可以结缡生子的,只是埋玉却不太合适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隔壁的是谁了。” “凤羽。”任姒翻白眼,她其实是十分想搬家,奈何近些年来九重天房价也是居高不下,如果不是当年天君赐了她府邸,现如今的任姒也是住不起这么大的仙邸的,说来也让她自己十分惭愧。她认识的几个好友,哪个不是占据一方的主君,偏生只有她连搬个家都囊中羞涩。 常曦飞上树头,只远远打量了那个女子一眼,广袖长裙,面如皎月,只看她一眼都觉得十分华贵。凤羽长公主,也有上君之份,当年也是艳压八方的女君,灼灼桃花从九天铺到青丘,不知羡慕了多少女子。可如今的样子,却躲在府中,唱着人间凄凉的戏折子,这落差也是大的没有想法了。 桑则上神同她也许有过美好的过往,只是后来怎么又扯上湮落上神,还生出了连濯,真是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倒让她十分好奇。 “你也别打量什么,从我来这里以后,长公主就是如今这样子了。”任姒毕竟是认识常曦许多年了,哪里还不知道常曦什么想法,“你还没说,你如今怎么变了副样子?上次瞧见你,还以为你是平生帝君的篮子呢。” 任姒的嘴角,弧度过于明显。 常曦自然想起当时的窘况,她也确实是被当篮子拎走,面上可疑的红了些许,恼的,十分不在意的道:“什么篮子,你看错了。” “常曦,你什么德行,我还不了解,还不从实招来。”任姒可不知道替常曦找台阶,她见常曦明显恼怒,还是能淡定揭她伤疤,“昨日小花来了,同我说了荒山的事情。” “小花真是大嘴巴,什么都跟你说。”常曦不乐意的道,不过到底是将近些年发生的大事理了理告诉任姒,讲到她如今的模样,语气中还有不少的愤怒,不过她少说了今日紫微垣发生的事情。 那是心底的心事,有些不好启齿。 不过任姒的反应也是直接的,直接劈头就打下来,常曦是敢怒不敢言,“阿姒,你干嘛打我。” “我干嘛打你,我要是平生帝君,哪能这么轻易将你从坐忘山放出来?”她只要想到常曦差点命丧荒山,心里就慌的不得了。那日小花跟她说的时候,还欲言又止,她以为什么事情,原来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隐瞒了。“常曦,你若不关上上万年,永远长不了记性。” 常曦垂眸,压低声音,“原来小花没告诉你。”反观是她自己,不打自招了。 “你总自持有人护佑,可常曦,我们护佑不了你一辈子。”任姒站起身,背影也是很肃然,声音更是落寞,“我上了这么多次战场,别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弱者连说话都不响。你若一直这样下去,日后你护不住东荒的。” 两人对持,常曦不语,心底涩然,这种类似的话,已经不是一个人同她说过了。她长这么大,师父师兄们告诉她,一切都有他们,她只需要随心,可现在却有那么多人告诉她,常曦你要靠自己,有些事情别人帮不了她。 “你不要以为小花同一样,她活了这么多年,如何不济也是幽冥司主君,飞升的上神,出了幽冥司人人还要敬她一句上神。你呢,除了东荒元君,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来。” 常曦身子一僵,她同玄女万载友谊,交情至深,何曾听她说过这种重话。 “既然平生帝君将你放在九嶷,你便忘记自己是常曦,好好学,有朝一日,你不仅能在我们面前直起腰杆子,也不负帝君对你的一片苦心。”声音清冽,倒是一片苦心。 常曦默然,舒了一口气,原先她是打定主意不去九嶷了,可听阿姒这么一说,心里却越发清楚,阿姒说的没有错,除了东荒的一声元君,常曦还能留给世人什么,什么都没有,她有什么理由荒废大好资源,而游戏世间。 “我知道了,阿姒。你素来持重有道,是我看太轻了。”常曦缓缓开口,眉眼间还有些许神伤,“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地方不好送,帝君偏偏将我送到九嶷去。” “你如此说来,也是有些可疑。我听过这个九黎上君,向来油盐不进,来历也有些扑朔迷离,但是本事确实是实在的。”九黎上君的名气太大了,九嶷也十分神秘,她早年也有些好奇,想去九嶷找九黎比上一比,只可惜连面都不曾见到,现在想想也是年少气盛,那时候她如何打得过已经是上君的九黎,“待我飞升上君,定要找九黎君上一决高下。” “得了吧,你打不过的。”逮到损人的机会,常曦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就怼上去,“我同他交手过,你即便飞升上君也不是他的敌手。不过话说来,我在九嶷大抵会收了一个小徒弟了。” “若说是你飞升上君,那必然是打不过九黎上君的,我可是神山的关门弟子。”任姒面上的骄傲,说话的时候都显得神采飞扬。她话锋顿了顿,也是注意到常曦后头的话,来了兴趣,十分好奇啊,他们几个都是孤身一身,门下都是没有徒弟的,常曦不过百年不见,这动作有些快啊,“真的,是个什么性子,别和你一样啊。” 常曦白了她一眼,连话都不想说了,什么叫别和她一样?“是个傻丫头,脾气急躁了些,但是本性却也不坏,我打算磨一磨。” 说起潮音,她觉得那个丫头的性子确实跟她十分投合。 “都说名师出高徒,我真是替你那个小徒弟操心。”任姒还想说什么,忽听上空传来声音,常曦听不出什么她却是十分耳熟的,瞥了一眼石桌上还没饮尽的茶水,眉眼舒展,终于可以不用喝这些苦涩的茶了,“常曦,我得先走了。” “……”常曦不明就里。 “这声音传到我府上,是军中集合的意思,师父在召集我回去。”任姒说完就跑进房间里去,出来的时候虽然依然是一身玄衣,但是明显利落了许多,有些像改装的战袍。 “你,小心些。”常曦不知道四海八荒还有什么地方有这么多战要打,但是任姒自从离开神山上战场,已经许多年都镇守在边境了。 任姒行军中大礼,十分郑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无过多担心,只盼你长进些,保重。” 常曦还礼,“阿姒,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她记得那时候九重天看见阿姒的时候,虽然她着的玄衣,可远远还是问到血腥味了。 “你也是。”任姒骑着天马,回头又看了一眼常曦。 常曦,我其实也不求你多出息,只是想要你多一份自保的能力,不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去。 任姒走后,府上就真的空无一人了,唯有庭前石榴树,依旧年年岁岁的开着,从不知忧愁。常曦回顾一眼,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的茶水端起,浅斟一口,入口苦涩,十分难喝。 常曦将一杯茶饮尽,起身离开。走的时候,还能隐隐听到隔墙传来的声音。 “这钗和盒,是祸根芽……” 第33章 牵绊 第33章牵绊 九嶷山十数日如一日,没有什么多大改变。常曦回来的时候,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大约是那个信誓当当要拜她为师的小龙女又热情了许多,那一双乌溜溜的双眼,崇拜的望着她,“师父,你是紫微垣刚回来了吗?见到平生帝君了吗?平生的帝君长的怎么样?好不好看?师父,你别吃了,急死我了!” 常曦才放进嘴里的果蔬,生生的被拿出来,她不经意的瞅了一眼,已经知道这只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了,添乱的本领也是学的不差,没好气的道:“你问题一下子这么多,你要我先回答你哪个?” 当康现下是连东西都不敢吃了,乖巧的立在常曦身边,那小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它朝着潮音眼神秒射过去,那意思很明显,潮音,你把爷害死了。 可惜潮音没打算接收当康的警告,趴在桌上,杵着下巴,“师父,你说平生帝君,好看吗?” 常曦一个水果扔过去,砸在潮音的脑门上,水果应声解体而亡,汁液从她脑门上留下,常曦汗颜,赶忙低下头当作自己没有看见,才缓缓开口,“做仙,不要这么肤浅。” “我就喜欢这么肤浅。”潮音抹去脑袋上的东西,十分理直气壮的回到。 “敢情,你对那个昭明也是瞧上那张脸了。”常曦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打算不再理会潮音,她要思考一下如何跟着九黎,将他的看家本领都学过来。 “才不是。”潮音的气势弱了许多,很明显自己都有些说服不了自己。 “你就是。”当康可不会放过将功赎罪的机会,跳上桌子,十分不客气的回到。 “我不是。”潮音不肯示弱,大有当康再反驳,她就拍案而起的样子。 常曦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指了指他们,恨铁不成钢,“吵吵吵,出去都别说认识我。” 这话确实有震慑力,让他们熄火了。当康瞧常曦脸色不是很愉快,不复往日里的嬉笑调皮,小心翼翼的问道:“常曦,你没事吧?” 常曦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情,好得很。九黎上君答应让我出去几日,我便履行承诺,今日便入箫韶。” 潮音和当康面面相觑,他们其实打心里知道,常曦当初是多么抗拒九嶷的,怎么出去一趟,心境和想法改变的那么大。 常曦偕同潮音和当康一道进的箫韶,丹朱下君远远就看见了,迎了出来,笑道:“君上此时正在林中练剑,你一人前去即可。” 言下一人,自然是不能带别的人去了。常曦明白,将当康托付给潮音,嘱咐道:“我当康交托与你,你同照明系出一脉,自有照应,我也很是放心。” “师父放心,我绝不会让当康瘦下去一斤的。”潮音接过常曦递过来的当康,神情十分严肃,“师父,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饿着了,冷了记得要加一床被子。” 常曦深深的凝望了一眼潮音,心下欣慰,道:“你也照顾好自己,若是有难处寻不着我,便去寻九天玄女,她是师父的至交好友,定会帮你的。”她终究有些放心不下,即使他们都身在九嶷山中。 潮音双膝跪地,三叩首,“徒儿谨遵师命。” “又不是生死离别。”当康小声喃喃,就被一只手拍了脑袋,它瞪大了双眼,感情潮音这个小丫头跟常曦别的没学好,倒是学会怎么揍他了,简直太没天理了,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他要离家出走! 箫韶是九嶷的主峰,平日里也很少人,这里住的只有九黎,即便是丹朱也不曾踏足里面。常曦进门的时候,自然是看见横在门口的问仙石的,看了一眼黯淡无光的问仙石,只是觉得造化弄人,她终究是心甘情愿的自己入了箫韶。 当年她年幼时候,有神志的时候,便在玉京山拜了师,只是那时候年幼,学得不是很认真,她有依仗,所以敢活的这么潇洒。紫微垣百年,她照样过的很好,那人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可转眼不也是给了迎头一击。 常曦一生,自以为的依仗,都不是自己本身所拥有的,别人给的终究想要拿回去的时候便会拿回去。阿姒说的对,她这样子是护不住东荒的。她既然已经承袭神职,身为东荒的元君,八荒的主君,她必须要镇得住。 箫韶内殿,直入右转沿着小路,就走到了丹朱所说的舞剑的地方。林中光秃秃的,一点都没有九嶷外面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只余空旷,倒是十分适合练剑,不过没有意境。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只是剑锋一转又有气吞长虹的势态,常曦自持剑法学的还行,在九黎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舞剑的时候的九黎,就像一块锋芒毕现的寒玉,飒飒剑锋,带起他衣袂飞扬,发如雪。 少顷,他持剑走到她面前,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倒是守诺。” “你的剑法舞的十分好,是素问吗?”素问剑法问道,一向讲究的是无欲无为,十分适合清心寡欲的人练,气势凌冽又十分管用。常曦只在一人身上看见过,那时候他也是在七叶林中舞的,不过此后倒是再也不曾见过了。 “重华,为什么都不见你再练剑了。”她那时候甚是不解,还为此问过重华。那时候的重华,似乎是摸了摸她的脑袋,面色十分柔和,他在她的记忆里也一直是这么温和的存在,从不曾对她疾言厉色。 不对,他也曾对她训斥过,只是她不曾当一回事罢了。她还记得重华说:“我不适合再练素问了。”重华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十分落寞,常曦那时候甚至想要上前安慰他。 后来世事无常。 常曦压下心中的纷扰思绪,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她同紫微垣到底无缘,不也是早知道的事情,只是不愿意去想。 “你又知道是素问了。”这个据说是淮河的小龙,见识可以说十分厉害,“不过,你不适合练这套剑法。”尘缘过重,又那么顽皮,当不起素问剑法的无为而知。 常曦没有回答,她心里是知道的,当时重华也曾这么说过。常曦心中有太多牵挂了,素问对她来说,即便是潜心钻研,不过也只是能舞的好看,博人眼球。她上前行了大礼,姿态放的十分低,“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蒙上君不弃,今当思过改之。” 九黎略带遗憾的看了一眼常曦,银发如雪,傲然挺拔,说话的时候也带着意味不明的味道,“一日不见,性情大变,却越发让人不喜了。” 他是守礼的人,以前见不惯常曦这种跳脱法外之人,但等常曦真正变成乖巧的样子时,他却发现即使这样更让她显得端庄稳重,可说不上来怪异,他潜意识中似乎觉得常曦不该变成这样子。 常曦敛神,见面前的青年仙君修长的身躯停在自己身边,她其实本意可以反驳,但是此君身上有太多她熟悉的味道了,仿佛是多年认识的至交,让她十分想亲近,加上她思过之心确实有,低声道:“以前是我不懂事,日后还请多指教。” 九黎倍感觉得无趣,有些怀念前些日子能与他争锋相对的女子了,“你同我学艺,既没有师徒之名,又不曾有别的条条框框压制你,大可不必如此。” 她大概适合活的张扬些,如此低眉顺眼让她本就平凡的容貌愈加不出色了。 常曦笑道:“若有朝一日,我问鼎君位,你可别后悔今日之言。” “欢迎之至。”九黎收起剑,往前方直走,后头跟着常曦,“我知你学识渊博,会很多不曾记载的术法,但是你有个致命的弱电,便是太过急躁了。” “你须知,世上大多毛躁的性子,总是会错过许多不经意中错过的。我不知道你是谁教的,但从你身上也能看出那人想必术法精进,只是降不住你的性子。”若是严师,必定不会教出她这般散漫的徒弟,若是无能之辈,又怎会如此深奥的仙法妙术。九黎心下已经明白,大概是这么天真烂熳的小仙子,不忍心下手认真*了。 常曦吐了吐舌头,倒是什么都让九黎给料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冷冽的喝到:“我说话的时候,不准在背后做小动作。” “这都看见了,背后长眼睛了。”她以为自己是放在心底嘀咕的,却没想到自己却把话说出去了。 “你,现在就从箫韶离开,从山顶跑到山脚再跑回来,不准使用仙术!”九黎停下脚步,他原本就是有计划带她去熟悉一下箫韶的,眼下却发现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山顶到山脚,再跑回来?”常曦是亲自走过九嶷的,九嶷有多大,她早就亲自体验过,这苍梧之渊跑到山脚都能让她去掉半条命,别说还要再跑回来,她比了比手势,还是不死心,“你确定?” 九黎皱了皱眉,沉眼,不知道怎么的,他其实有些不能面对她的眼神,只是他多年来的上位者处事,已经让他极快的反应过来,“听不懂我说的话?既然如此,我就当那日从不说过让你入箫韶的话,你现在就离开九嶷。” “没有规矩的,九嶷高攀不起。” 常曦咬咬牙,粗声粗气道:“你少瞧不起我,我去。”说着,再不犹豫转身离去,不就是跑个九嶷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 九黎见她决绝的离去,还有一愣,远望已经消失在眼前的女子,他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方才似乎烫了一下。眼眸幽深转沉,不知在细想什么。 第34章 为师 第34章为师 林间深深,交织着月色如水,风声夹杂流水声,深山峭壁掩盖丛林繁茂,在九嶷你感受不到凡世间的喧嚣,有的只有清幽淡然。 九嶷的苍梧之渊直线到达山脚都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常曦走过这样的路,知道期间的艰辛。常曦跑上青苔斑驳的石桥,停下来的时候,林间鸟鸣幽幽,月华如练。 她的心智一向过人,既然答应不再用仙术,果然也是自己一步一脚印的,缓缓跑过一山又一峰,汗流浃背,双腿都已经像灌了铅一般,才歇下来,站在桥上喘气。“辜负师父多年教导,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 “常曦,你不必如此的。”当康飞在常曦头顶,它的目光十分复杂,自从常曦回来后,它已经感受到她的异样,听说她被九黎罚的时候,原以为常曦定然是不从的,可山林间缓缓跑着的人影,让它的心愈发沉重了。 当康太懂这种改变了,所以它不喜欢这样的改变。他们这些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它宁愿他们能永远不知疾苦,而不是因为一些事情,变得人人喜欢的稳重,阿萝这样,常曦这样,让它想起来都觉得心酸。 “当康,今日重华不见我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觉得很难过。”他待她永远都是阳光和煦,惠风和畅,涓涓细流般抚慰她跳脱的心。玉京山的师父和师兄们也待她好,可是却也没有能如同重华那样,点滴细节都放在心间。 她从不曾去了解过,重华曾经的样子,因为隐隐约约能感受到,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并不是她现在知道的样子,她只记得他对她微笑的样子。“我是东荒的元君,他是天命的神君,三生石说,我们没有缘分。” 重华不见她的时候,常曦已经大概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是被她很好的放下了。她站在桥面上,仰头看着天空中挂着的明月,却蓦然想起来,重华说过有朝一日,虞渊月升时,同她一道欣赏月桂花开。 “……”当康原本还想劝常曦几句,结果常曦一句话就让它成功的闭上了嘴。它不说话,却能听到常曦低落的声音,一改往日的神采飞扬,两厢对比下就显得十分有气无力了,“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当年,就不该上紫微垣,否则也不会平添这么多烦恼。 “常曦,你放下吧。”紫微垣同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当康欲言又止,望向常曦的眼里闪过一抹复杂,“你还有大好年好,以后飞升上神,再回头看看,就会知道都不值得。” 年少时候,都有一腔少年柔情付于自己心悦的檀郎,然而这种付出有时候不一定是正确,或者说是值得的。若当年阿萝能听得进它的劝告,何至于如今俩俩相见无期。 “嗯。”只远远听到常曦传来的应和声,“以后,我不会上紫微垣了。”所幸发现的早,所以放手也放的快,他们之间不该有纠葛了。 林间簌簌风声,树头有阴影划过,似乎还有人在前方站立。常曦鬼使神差的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然而除了树影,什么也没有,她暗暗觉得自己似乎是想的太多了。 人活一世,或者他们这些神明活着一世,都要明白一件事,当有自知自明,有些人,有些事,不该自作多情,可常曦哪里明白,情丝易斩,那便不算是情丝了。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这漫长的九嶷她才不过跑了一半不到的路。她拍了拍当康的脑袋,道:“你回去吧,跟着我多没意思。” 当康回道:“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还不是担心你郁郁寡欢。” 常曦狐疑:“真的?你如今在九嶷已经闲到有功夫担心我了,看来果然是太闲了。那日我瞧你上箫韶的模样,似乎有什么隐情啊。” “我很忙的,先走了。”当康慌忙调转方向,撇开常曦飞走。 常曦笑道:“小样儿,还想来八卦我。”她见当康已经走了,又认命的开始慢跑起来。夜间的林间,月华同碧空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起,将地面小路上的人,拉开一个长长的身影。 约莫过了两三天的光景,常曦慢慢跑的,将九嶷大致的地理位置也理的十分清楚,才悠悠的往回来。她回箫韶的时候,天尚未大亮,往常这个点九黎应该是起来在后山腰处练剑的,只是常曦先这回去后山腰的,那里宽敞明亮的什么都看不到,别说九黎的人影了,只有风声萧瑟了。 她心中狐疑,莫不是她不在的几日里,九黎都开始懈怠下来,连剑都不练了。因着箫韶只有她和九黎两人居住,她从后山离开后就径直往九黎的居住的地方而来。靠近九黎所住的地方的时候,才发现不过也是一间小木屋,屋前竟然栽种许多的七叶树。 常曦怔住,她知道的七叶树是西方佛树,非灵气十足的地方便是移植过来也决计活不下来,她长这么大也只有在紫微垣见过成片的七叶林,却不曾想过,这个九嶷的一个上君,居住的地方见不到任何的东西,却栽满了七叶树。 七叶树常年花开不败,承袭的都是主人满满的修为,而此间的七叶树花开的与紫微垣不二致,煞是好看。她轻轻推开房门,大概跑到内室去了,只见床榻上空空,似乎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这才发现,内室的一旁似乎有个十分不起眼的门,倒像是一个结界。若不是常曦承袭的血脉,大概也是看不出这边还有这么个隐秘的结界。 她心下有些好奇,便靠近那个结界的点,而这个结界似乎也不排斥她的靠近,常曦只轻轻一推门,就将门打开了。 满眼芳菲,桃树朵朵压枝低,千朵万朵不足提。门下是一个竹木搭建的阶梯,下了阶梯便看得见地上都是落英绯红,深浅散余霞。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夭夭桃花,灼灼其华,这里是她见过最美的地方。常曦被眼前的桃花所惊,许久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地方,似乎有个偌大的湖,此情此景竟也是十分熟悉。 湖中有声响,首先入她眼帘的是一双白皙的脚,常曦心中惊骇,这地方怕是九黎真正的居所,抬头的时候,才真正确定了这件事。 那人不过着了一件雪白的里衣,外面披着的长袍半露不露的样子,湖畔的树头受惊纷纷落下些许花瓣,坠落在银白的发上,又纷然落下。 他生的本就是一张倾国绝色的脸,在这样的景致下,愈发显得十分美。 常曦想起刚踏入九嶷的时候,当康便说过,九嶷的九黎上君生的好看的很,她见过九黎多次却没有这一次的震撼,九嶷山的九黎确实生的极美。 “常曦,谁准你进来的。”九黎开口的时候,身上的衣饰已经打理妥当,淡淡的问道。他住的地方,从不曾有谁踏足过,她是第一个。 “我……对不起。”常曦也知自己似乎进了不该进去的地方,只是谁曾想到,一向以清冷著称的九黎上君,真正的住处,竟然开满了成片的桃花,一点都不象他的本人。她还想着的时候,却觉得似乎听到什么不太对的地方,“你,叫我什么?” 常曦面上十分吃惊,显然是反应过来了。 “我知道你叫常曦,你很吃惊?”九黎见常曦十分忐忑的模样,反问道。 常曦才知道九黎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呐呐道:“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九黎似乎想到了那晚的月色,道:“我若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做的九嶷的主君。” 这跟九嶷的主君一点干系都没有,不想说就别说,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常曦心中腹诽,又开口解释:“我确实是常曦,但我还有一小字唤夭夭,便也不算是骗你了。” “玉京山比不上九嶷?还要让你改名易容,千方百计想进我箫韶?”九黎站在树下,面上无大多表情,唯有广袖下的双手,不经意的抚过手上的拇指,即便那手上什么都没有。 常曦垂着头,思索着如何开口解释,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同紫微垣有什么关系了,所以是不会说出真正的原因。“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上山的。” 九黎冷冷哼了一声,广袖一挥,常曦下意识回避,茫然的望向他。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九黎一时有些怔住,这张脸,竟也是生的太过清丽绝色了,配上那一袭青衣古朴,便是远远瞧着都觉得十分养眼。“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众,谈什么真心,假意的,本君不信。” “我,我答应了一位故人,不凭东荒一切,实实在在拜在你门下。”常曦讪讪,见九黎有些出神,便又开口道:“我知道,我初来时,过于骄纵,日后任凭你教训。” 九黎眉眼一挑,道“可想好了?” 常曦郑重点头,双膝倏地跪地,拜了三拜,“九嶷诸位神明在上,东荒常曦,今拜在九黎上君门下,恪尽本分,上苍为证,绝不后悔。” “便是这般,舍了你原先的师门?”他反问道。 常曦朝着玉京山方向再拜,复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凡人圣贤尚且有此觉悟,难道我堂堂一个神女,还瞧不清这里面的门道,常曦一生有二师,也不足为奇也。” 九黎静静的望着地上跪着的神女,回话的时候,下巴高扬,尤其真真切切的骄傲,他一时不知是迷了眼,还是迷了心,良久才道:“起来吧,你既拜在我门下,为师不求你兼济苍生,只愿你一生初心不悔。” 常曦起来,面前又一阵风拂过,就听得九黎道:“还是用这张脸吧。”原先那张脸虽平凡了些,到底不似真容那般震撼。 九黎已经拐过那个木制的阶梯,出了满是桃花的地方,唯有常曦还呆愣着。她用手抚过自己的脸,心里却愈发奇怪,虽然易容之术寻常,可这般轻易就破了紫微垣的术法,九黎他,到底是何人? 第35章 剑起 第35章剑起 箫韶的清晨,还带着雾气。后山光秃秃的练剑场已经有身影在全神贯注的习练。身轻如燕,点剑如龙,收时立于一侧。眼神瞄向一旁坐着的九黎,见他目色凝重,常曦才惴惴不安问道:“师父。” 然而九黎并没有回答她,常曦心中一急,声音便大了些,“师父,师父。” 这次九黎总算有了动静,起身走向常曦,伸出一只手,常曦不明就里,见他淡淡道:“剑给我,你这练法不行,剑术不是让你舞着好看的。” 常曦心下是认同他的说话的,她从不曾用心学过,招式好看却不曾实用。她见过九黎舞过素问剑,自然心中清楚九黎的造诣,他有心指导,而她也有心学习,如此一拍而合其实更好。 昔日不知九嶷有神君,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色沮丧,天地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若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澄江凝清光。 长剑入剑鞘,白衣风尘静。 常曦目瞪口呆,连反应都不敢有了,耳边传来清冽的声音:“可看清了?” 她下意识摇摇头,他剑走流云,她只瞧着气贯长虹,别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还请师父再赐教。” “下不为例。”九黎道。 一剑舞罢,九黎将剑扔给常曦,“此为望舒剑法,你方才剑法过于杂乱,学时又不曾好好领悟,舞着也只是好看的架势,若遇上劲敌,不过是送上性命,再无其他了。望舒剑法,柔中带刚,刚柔并济,初看是不在意,然则招招能致命,日后你就学这套。” 常曦执剑还一礼,将记忆中的剑招,一招一招使出来。剑光闪闪,青色的身影,仿佛与望舒剑法融合在一起。 九黎的目色如常,他知道常曦天分极高,只是以往被平白的荒废。他手中白光一闪,出现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缠绕着不知名的纹饰,身影一闪,加入到常曦中。 常曦舞的正酣畅淋漓的时候,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让她一定要学会,如今却是有了。这望舒剑法,一招一式都随着她心意而动,只是手腕一痛,她停下来,错愕的望着那人。 “错了,去势重力道,你这软绵绵的样子,若是碰上厉害些的,打算送上去做食物?”九黎左手握住常曦的手腕,力气是有些大的,生生的将她的剑式改过来。 “一蹴而就,不是剑术的本意。”常曦手中十分疼痛,下意识的回了一句。 九黎笑道:“你懂剑术?来,与我对练一场,就用望舒剑法。”他说话的时候,让人琢磨不出话中的意思。 常曦揉了揉手腕,两人互相执剑作一礼,亮剑。 “请指教。” 剑声起苍啸,白衣绕青色,龙骧凤翥势难收。若周遭添些意境,大抵有满庭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之感。常曦频频后退,最后九黎一剑最后指向她胸口,最后收势的时候,那把青剑已经横在常曦颈中,这才停下来。 常曦大汗淋漓,将剑收起来,问道:“师父,用的什么剑法?” “羲和剑法。”九黎道,他面前的常曦脸色通红,汗水流过面颊,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你根基不差,以后好好练,今日就这样吧。” 常曦默默接过手巾,拭去面上的汗水,再看看天色,确实是日升过头了,“师父,你先回去,我做好早饭就给你送过去。” “早饭?”九黎原先走着的步子瞬间停住,特地转身看了一眼信誓当当的常曦,笑眯眯道:“你会下厨?” 常曦见他那一脸十分不信的样子,拍拍胸膛,打的保票,“我当然会。” 九黎只静静听着,眸子一直盯着常曦看,最后才淡淡说道:“我等着。” 常曦见他离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箫韶设备简陋,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常曦还是兴匆匆跑到丹朱辖下的灌溪峰,连招呼都不曾跟昭明打一下,就一头埋进了厨房。 倒是让旁边的人手足无措,来人可是他们主君的弟子。“夭夭仙子,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常曦正瞧着那一堆木头不知要从何下手,她往日里也是生过火的,只是那时候的神山有任姒在旁,使得不过是个小法术,相当容易。真正来厨房之后,才发现这其中也是有难处的。 “你们是怎么点的火。”在不动用法术的情况的下,他们这些仙君是怎么生的火。 旁边小仙惶恐不安,他起先以为常曦来此有什么事情,原来是为了生火。他瞧着这位青衣仙子许久,心中还是有许多疑惑,于是问道:“敢问仙子生火为何?” 他问的时候,手下也没有停,已经拿出火折子,将火燃好。 常曦将米放下锅,用舀了许多水,这才翘着二郎腿道:“煮些粥,怕师父早上饿了。” 厨房里所有的仙人都一同望向常曦,他们的上君什么时候会饿了?闻所未闻啊。“是君上,自己要求的?” “有什么问题?”常曦见他们十分震惊的样子,反问。 众仙再次摇头,他们哪里敢有什么问题。只是九嶷成仙的人,大多还沿袭着用膳的习惯,只是这仅仅是一种打发日子的法子,其实他们中谁,哪里还需要吃什么饭,成仙以后大多是餐风饮露。何况君上积威慎重,不言苟笑,从没有听说过,还需要喝粥的。 不过,也许,上位者有些奇怪的爱好,又有谁说得清呢。 常曦见他们都没有意见,便不再理会,从怀中掏出一本戏折子,津津有味的看着。她已经许久不曾看这些东西,上次去任姒府上,顺手搜刮了一些,打发无聊时间。 她看得津津有味,便不知时间过的快慢。 “什么东西焦了。” “不知道啊,别是我爱吃的鸡翅啊。” 门口传来对话,由远而近。 “你一只猪这么爱吃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狐狸呢。”潮音抱着当康,语气中嫌弃的意味太过明显,显然是十分不待见当康的。 当康十分傲娇,不去理会,那一副你不懂的我,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它还没进门,远远看着往常这点应该在里面忙活的人都躲在外头来了,便道:“你们躲外头做啥子。” 他们见当康来,已经十分熟悉了,拼命的把头朝着里头示意。 “这么重的味道,不是要把灌溪峰烧了吧。”当康跳下潮音的怀中,颠着小短腿就往里面跑,屋子里所没有别的东西着火了,光那糊味就让当康佩服的不行。 “糊了糊了,你在干啥!” 一声大喝,让周围的人都震了震,潮音赶忙进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的声音都带上了不可思议,“师父,你在干嘛?” 常曦合上折子,觉得味道似乎也是不怎么好闻,就上去掀开锅盖,回头看着潮音道:“你看不出来,我在煮粥。” 潮音觉得自己此刻恨不得不在这里,心如死灰,指了指锅里的东西,还是万分实诚的,“师父,你是煮锅巴粥吗?” 底下黑漆漆,中间还有些白粥的样子,但愿这些东西不是给他们吃的。 常曦低头,面上黑了下来,自然也看见锅中的东西了,她以为放点米加点水的东西,怎么就烧成这样了。不过她还是面上稳住,将白粥盛起来。 当康是转过头的,奚落的话到底是忍住了,它怕它一开口,常曦就让它把剩下的喝完,简直太凶残了,它果然小瞧了常曦的战斗力了。 “让让。”常曦端着粥,面无表情的出来,期间更是瞧了一眼潮音和当康。 潮音和当康是一瞬间移动到旁边去的,真的是一丝犹豫都没有。等她走远了,两个不知情的人才凑一起,窃窃私语,潮音道:“这粥煮成这样,我也是只见过一次了。” 当康点点头,十分认同,“我以前觉得阿萝煮饭十分难吃,但起码瞧着也是好看的,啧啧啧,难怪以前慎言都不肯让她靠近有火的地方,简直是添乱啊。” “师父,不会是自己要吃吧。”潮音惊悚的反问,“不行不行,师父要是吃东西让我下厨就好了,这东西吃下去会消化不良的。” 潮音作势就想追过去,当康拽住她的裙角,眼神深奥,“我觉得,常曦不像是这么作践自己的人,我觉得一定有人得罪她了。” “我敢保证,她肯定米都没洗。”当康深沉的又添上一句话。 门口的诸仙心中揣着一颗心,真让当康说对了,他们记得她是直接把米扔进去的,他们可怜的君上,怎么下得了口,以后都会有阴影。 “我们去看看,是给谁的。”潮音跃跃欲试,十分激动,她来九嶷山这么多天,十分无聊,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那是君上的早膳。”门口传来幽幽的声音。 潮音回头,见那边窝着几个小仙官,有气无力的蹲在那里,面色惨淡,道:“早膳?都日晒三杆了,我真同情九黎上君。” “哈哈哈,活该。”当康哈哈大笑,拽着潮音就要走。 “你干嘛,不是要吃鸡翅的吗?”潮音将当康拎回来,道。 “还吃什么鸡翅,我要去看看老妖怪的脸色。”当康洋洋得意,光想想九黎等会儿的脸色,它都觉得十分解气。 潮音丢开当康,嫌弃意味更加明显,撸起袖子,开始收拾厨房,她觉得要替师父收拾一下烂摊子,不能被君上罚了去。 当康自己迈着小腿短,朝着常曦离开的方向走去。 “真是一只八卦的猪。”那边传来好笑的声音。 潮音眼睛一亮,喊了一声:“昭明哥哥。” 他在日光中而来,笑容都泛着温暖。 第36章 无奈 第36章无奈 九黎住所,满园寂静,七叶花飘飞在院中,树下有白衣青年独自站在那里,仰头望着树冠,不知在想些什么,背影远远看去的时候,有莫名的熟悉感迎面而来。 常曦握着的托盘的手紧了紧,满园七叶花迷了她的眼。不过片刻,复又松开紧绷的手,迈开步子朝着前面的仙君走去。“师父,我回来了。” 九黎听到身后传来恭谨有礼的声音,瞧了她一眼,淡淡道:“去了半日,为了一碗粥?”他的目光落到常曦手中端着的东西,极快移走。 常曦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总不能说她顾着比的事情,其实连粥都已经忘记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往日只同阿姒一起烤过鱼,总以为都很简单。” “阿姒?”他反问,慢慢走到一边的石椅上坐下,招招手。 常曦走上去几步,将手中的粥放下来,才笑道:“阿姒就是九天玄女呀,师父应该是听说过的,她很有名。“ 常曦说起任姒的时候,眉眼间仿佛都带上了笑意,让她平凡的容颜上都添了几许动人的色彩。 “九天玄女任姒?”他敲了敲桌面,将汤匙在粥里轻拨了两下,不经意的说道:“她如今战功彪炳,九重天尚有一席之地。我记得神山勾陈大帝与玉京山元始天尊可谓一脉师承,血缘渊源,你既同玄女是至交,为何修为术法差异如此悬殊。” 她歪着脑袋思索,诚然九黎说的都是实话,常曦还是觉得很惆怅,“那个人间有个圣人说的对,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志不在此,志不在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九黎失笑,面上不复冷凝,春风晕开牡丹,一时国色无双,“歪理倒是一箩筐,若把这门心思放在正途上,你与玄女也当并肩齐驱的。” “师父,你应该经常笑。”她大大方方的坐到九黎的对面,杵着脑袋,两眼有着惊艳,认真的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了。” “……”常曦认真的模样,让九黎一时无言以对,面上有些不自在,但是他一向稳得住。倒是假装若无其事样子,将一勺粥喝了进去。只是一贯清冷的面上,倒是多了许多不一样的色彩。 常曦有些疑惑,将身子又挪进了一些,问道:“怎么?好不好吃?” 她自己这么一问,也觉得不太对,毕竟白粥寡淡,自然也是没有好吃不好吃的。 九黎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将口中的粥给咽下去的,入口即有糊味,粥中似乎还有许多的苦涩,让他不得不怀疑常曦是不是在捉弄他。他将粥推倒常曦面前,那意味十分明显。 看来是真的十分难吃。常曦心想,手中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放入口中,只刚入口她就忍不住将口里的东西吐了出来,“我以前烤鱼没这么难吃的真的,你要相信我。” 言下之意就是这次还是她失手了,她放下手中的汤匙的时候,目光一怔,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向以厚脸皮著称的常曦,‘刷’的一下脸红了。 她刚刚用了九黎用过的汤匙啊。 九黎自然也是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他也有些不自在,道:“下次你烤条鱼来,就当将功赎罪了,可别像现在这般让我大吃一惊。” “你等着吧,我烤的鱼,连重华都说好吃的。”那时候的紫微垣,有那么大片的湖,只是她却不曾轻易能钓上来鱼,可是重华不同,但凡是让他出手,他们总是能满载而归的。那片仅有的桃林里,偶尔还是能看见她围着篝火,红衣神君围在树下看书的场景。 他待她着实是好的,因而常曦能生不该有的情愫也是情有可原。只是百年紫微垣,她也见过许多迷路在天外天的仙子们,也是一腔痴心,不过大抵都是空付痴心的,因为那人能无情到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痴心,都能得到回应的。常曦太明白这个道理了,两情相悦的,尚天人永隔,何况是自作多情。重华与她,也许是因为玉京山的那一点情分;她于重华,也许是她年少这段岁月里,一段无端的少年情思。谁家少年不思春,思过就忘便好了。 九黎微微蹙眉,心中有些暗恼,或许眼前的神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提起紫微垣的那人时,眉眼间的神采飞扬,他有些不喜这样的常曦,“常曦,常曦,你为何叫的夭夭。” 为何?常曦觉得九黎为何每一句话,都能将她带入过往的回忆中,她记忆中的重华,那时候还很温柔,说了什么来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人说唯有‘夭夭’可衬得上我,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说着的时候,她还撩起袖子,朝着九黎摇了摇,面色有些得意,“这就是我的战利品。”百年来,日日唤她夭夭,她也是习惯,如今合欢铃还在她手上,权当是一个念想了。“九黎,你这么一问,我倒是也好奇你为何取得这个名字。” “叫师父。”九黎负手而立,身姿孤高,喃喃自语:“夭夭,夭夭,确实衬得上你。”他见过常曦真面目,那一张秀色天成,确实与这两字极为相配,只遗憾这两个字不是出自他口中。 九黎想,那年,在他应运出生的时候,似乎就已经知道今天的一切,常曦是他的有缘人,她能带他寻找他追寻了多年的答案。如今,他却凭空生出许多遗憾,遗憾自己当年没有早日遇见,他们若早遇见几万年,也许如今他也会是她口中念念不忘的人了。 想到这里,九黎面上沉了下来,她不过来九嶷几日,什么都没有做,已经让他既患得之有患失之,而他不喜欢这样的境况。 常曦站在石椅边上,是看着九黎面色阴沉下去的,一颗心都提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说错话了,就听见前面传来声音:“九黎即天下,本君就是天下。” 这就是他的天命,以身为天下。 大道天下,这样的命,大抵不好。常曦放在心中道,可能是前方的人过于修长,她仰着头道:“师父,我不信天命的。” 她也记得刚入九嶷的时候,九黎同她也说过,他不信天命。“天命无情,可我们是活生生的,日后的每一条路,每一次选择,我都信是我自己的选择,日后的路也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而不是天命注定。” 天命注定沧海桑田,她却不信。 九黎面色有些缓和,淡淡道:“夭夭,你还太小。去丹朱那,上课去罢。” 从前他也不信,只是如今大抵信了一些。 常曦郁郁的退出来,回头看了站在树下的九黎,幽幽的摇摇头。 分明是一个天地不怕的人,近些日子来,总让她感觉他的优柔。她同九黎,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叫他师父,虽说是尊称,可生生将他们隔开了一个辈分。 重华,九黎,这两个八辈子打不着边的,似乎在某一处总有惊人的相似。 她还没离开箫韶,肩头一重,她一手直接拍下去的。 只是这次肩上的当康早有反抗,麻溜的躲开了,猪脑袋上洋洋得意:“你打不到我!” 常曦连看它都懒得动眼神了,问道:“当康,你以前是不是对九嶷很熟?” 当康十分警惕,当下是立即就摇头,大有拨浪鼓趋势,“不熟,不熟,你想问什么,我都不知道。” “你说不说!”常曦一把将它一条腿提起来,语气中还有许多威胁之意,“我记得潮音,似乎想烤你许久了。” 当康嘴巴十分毒,加上初来之时与潮音两看不对付,她将当康托付潮音这么久,潮音那个丫头没有将当康烤了,确实是已经十分尊重她了。 “东荒的常曦,你这样做,会被人耻笑的!”当康挣扎着,它刚才不过是想来看看热闹,可没想到被常曦逼供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节操的神女的,你不能这样过河拆桥。” 常曦冷冷哼一声,“别扯开话题,没用的。” “我是真的不知道。”当康无奈,道:“你想知道的,我约莫是不知道的,我和阿萝确实常来箫韶,可那时候九黎已经在这里多年,他的来历无人知晓,你怎么能奢望我会知道,况且我被留在坐忘山这么多年,阿萝的事情,我都是书上知道的。” 它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泪又止不住出来,常曦不忍,将它放下,不自在的道:“行了,别哭了,让谁看见了,指不定以为我还欺负一只猪来着。” “我苦命的阿萝,认识这么多厉害的有什么用!”它一把鼻涕一把泪,见没有地方擦,便拉过常曦的裙摆,不客气的抹上去,“这么多年了,我不相信,当年就连一个阿萝都护不住。” 那些自诩大道的神,为何不去护住可怜的阿萝。 常曦见当康哭的伤心,并没有听出它语气中的怨恨,只是觉得尤为遗憾,青丘有孤女,坐忘山有当康,推己及人,被留下的都心里不好受。若有朝一日,她也遇上这种情况,只怕也是会如同这般,心如死灰,万念俱无。 “师父,吃饭了。” 在当康嚎啕大哭中,传来清脆的女声,常曦回头,是潮音。她倒是没有想什么,只是扯了扯当康,道:“行了,潮音做了好吃的,再哭就没有了。” 当康眼泪瞬间止住,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潮音。 常曦那时候想,对当康,没有什么事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行,那就再加一堆鸡翅膀。 第37章 无题 第37章无题 昨夜风高雨疏狂,已经九嶷洗礼的分外山清水秀。漫天落英,一室生香,常曦就站在廊下,看着屋前雨打花朵兼落叶,那场景甚是曼妙。 九嶷一年有四季,杏花沾衣、点溪荷叶、雨打芭蕉、凌寒暗香,这是她以前都不曾有的。东荒有十里桃花,因她喜爱,常年不败,故此他们身边的一景一物,所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为了讨主人的喜欢。 但是九嶷不同,这里四季分明,每一处都应着时节,你每走一步路,都能发现这里自然的美。常曦撑开油纸伞,云纹珍珠鞋迈入雨中小径,泥泞的石路上有些许水渍溅到她身上,拐过长廊,她到了九黎住的地方。 这里只有绵绵春雨,落在七叶树上,白色的花朵沾染雨丝,绽开的花瓣中洁白欲滴。九黎今日不在,常曦是知道的。丹朱说,每年的九嶷逢雨季的时候,他们的君上总要消失一段时间,不知去向,不知归期。 这里的七叶林,或许还有九黎寝居处的满目桃花,是整个九嶷的异类。九黎辖下之地,谨遵四季时序,唯有此两处常年花开,不问因由。 雨雾中,昭明看见树下撑伞的青衣女子,没有初见时的随意慵懒,她只静静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树上飘落的花朵,就美的不像样子。“今日君上不在此处。” 常曦回头望了一眼同样打着伞的青年,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来?” “师父说,箫韶多年规矩,但凡遇上下雨天,需要有人前来打理房屋,以免君上回来时生了灰尘。”昭明靠近她身边,手上还拎着些工具,见常曦又神情注意到树上去了,问道:“以往,我从不曾见过此树,九嶷也不曾有人知道此树来历,我瞧你这样子,是见过?” 常曦莞尔,她何止见过,紫微垣百年,七叶花也开了百年,她是见的多了,她幽幽道:“它叫七叶,你总是听说过的。” 七叶树,佛前盛开,相传世间仅存的唯有紫微垣。昭明震惊,他出生南海,四海以东海为尊,南海相对贫瘠,他虽是南海二殿下,可于龙族而言已是旁支,自然是不知道七叶树长的如何。不过纵然是没有见过,却也是听说过的,无缘得见紫微垣万顷七叶林,却能在九嶷再见七叶树现,也是莫大的幸运。 只是人人都不曾见过七叶树,因而也不知道九嶷山竟也能开着七叶花。 “夭夭,识得中天兽,知道旸谷虞渊,如今还懂七叶树,你不是寻常仙人吧。” 常曦‘呵’了一声,语气中不知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自嘲:“不过是博闻强识,到底还是寻常仙人,当不起你夸奖。你既是来打理的,我便同你一道进去吧。” 昭明见她有意避开话题,倒也没有继续追问,撑着伞尾随常曦身后。过了七叶林,他们一起进去了廊下,不过还是一件小屋。“你自己忙去,我随意走走。” 昭明自然是应允,只见常曦在廊下已经合了伞,默默站立着。 他开始打扫小屋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女子,背影单薄,青衣寂寞。昭明觉得自己心中杂念过多,暗暗敲打了一遍自己,遂认认真真将此间小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心下有些疑问,这里太过干净,一点都不像是有人生活的地方,每一样东西的摆设,见不到一丝灰尘,仿佛只是一件摆着好看的东西。即使心中有疑问,他还是规规矩矩的按照丹朱的吩咐,又将物件归回原位,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常曦的身影,心想她大概是回去了。 他大约知道了一些事情,这个自称淮水来的夭夭,大抵也是有故事的,或许就连夭夭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也不知道是九重天哪个仙君后裔,得如此天资聪颖的传承,莫怪上君会将她收入门下,到如今昭明方才觉得自愧不如。 他离开的时候,又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卧室,总觉得那里似乎有异常的气流在波动,但是他修为有限,靠近的时候,又分明什么都没有。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昭明想道。他拎着东西,走出九黎住所的时候,会路过常曦的地方。平日里他也很少上箫韶,今天倒是偶然上来一次,便都遇见了好几个相熟的。 “阿音,你怎么也来了。”他对面提着什么东西的女子,分明是潮音,昭明开口询问道。 潮音见是昭明,脸上露出笑容,提着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笑道:“师父厨艺差,却又贪嘴,她平日里不说,但是我想着便将自己刚做的一些小点心送过来。” “你倒是真心实意心疼夭夭,只是来的不巧,我方才见她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去了。”昭明是晓得潮音厨艺不错的,不过他也确实没有想到,潮音能待夭夭这么死心塌地。 “她是我师父,我自然待她好。”潮音回道,又注意到昭明话中之意,反问:“咦,你是说,师父刚才同你一块了?我刚从她屋子里出来,不见影儿的呀,去哪里了。” 昭明摇摇头,道:“箫韶偌大,找起来确实不容易,虽说君上不在,你还是不要乱闯的好。“ 潮音附和,自然是同意昭明的话,她其实有些怕九黎君上,哪怕那张脸生的如何花容月貌,再美的样子也被他冷冷的眼神一扫便歇了所有的绮念。 有些人和事,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说的就是九黎上君这种。 “呐,给你。”她将篮子递给昭明,欢欢喜喜的道:“灌溪峰的仙人,做的东西十分寡淡,虽说我们不必日日食这些凡间之物,但是尝尝鲜也是无伤大雅的,你拿去吃罢。” “这不是给夭夭的吗?”昭明到底犹疑,没有伸手接过来。 潮音一把抓过他的手,将东西放在他手上道:“下次我再多做一些,给师父也给你留点。当康这只吃猪,我若是趁着师父不在将东西留在这里,即使它在灌溪峰也能闻着味儿跑过来,我可不想让牛嚼了牡丹花。” “我不是牛,你这是在侮辱我。”潮音话才说完,就听到当康幽怨的声音响起来。 昭明失笑,将东西收入自己的储物袋中,还明显感受到来自当康愤愤的表情,“你如今都胖成团了,还是少吃些为好。” 当康炸毛,张牙舞爪,道:“你才胖成团,你全家都胖成团!” “啧啧啧,你还别不承认,去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师父要是看见了,估摸都不认识你了。”潮音附和,用手划拉一下,指了指当康的样子,“说你是团,都侮辱了团,分明是十五的满月。” “臭丫头,不知羞,还没嫁人,都已经帮着小情郎了,羞羞羞。”当康毕竟是当康,很快就恢复战斗力。 潮音脸上涨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扑上去就要打当康,当康自然是早有防备,踮着四肢跑得也是飞快。 昭明看着跑远的潮音,心中想的却是方才在七叶树下撑伞的青衣女子,他还没有回过神,跑走的潮音已经气喘吁吁的回来了,见他想什么事情出神,便开口问道:“昭明哥哥,你在想什么?” “阿音,你知道你师父的来历吗?”昭明问的时候,隽秀的脸上还带着惴惴不安。 这样的昭明,潮音不曾见过,但是这样的表情她却太熟悉了,她心中一沉,面上也有些不好看,道:“不管何种来历,你同师父断然不可能。” 她的回答让昭明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他朝着来时的方向看了片刻,半晌没有出声。柔肠一寸愁千缕,到底错付,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潮音也难得会对昭明大声说话,在他面前她向来都是轻声细语,深怕做了什么会惹恼昭明不悦,“师父她,皎皎若明月,只可远看。” 昭明嗯了一声,向她告辞,转身便欲回灌溪峰了。 廊外雨越下越大,那个青年却忘记了将伞撑开,只一步一步的朝着归去的路走去。潮音站在廊外,却突然想哭,只是到底忍住了。 不管是人,还是神,一生汲汲寻求的,大多是求而不得,昭明是,她亦是,就连师父也许也是。放在眼前的东西,或许是得到太轻易了,也因此从不曾会回头看看。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道理都懂,只是做不到罢了。 春雨伤春,她叹了口气,撑开伞迈入雨中的时候,也不曾注意到当康已经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很久了。 十几万年,对于现在的当康来说,终究是太长了,长到它一想起来这个距离就觉得心痛难忍。可是,阿萝,即便当康做了任何事情,你都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十几万年前,我想不到的事情,如今大约已经知晓了。不管当年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是为了什么大道,当康此心若当年,唯阿萝而已。 前方路再难,我亦不悔。 玉京山的桃花还依旧开的灿烂,青玄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佛书,低头不语。 玉宸见他出神,才缓缓开口道:“师父,神山来人了。” 良久,青玄才抬头,道:“玉宸,常曦多久没有回来了?” 玉宸才发觉,玉京山似乎已经空旷了许久,师兄弟们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过小师妹了,久到当年小师妹离开的时候还只是一颗树的桃花妖,如今都已经能化成人形了。“往日里,小师妹也曾常常溜出去,不像现在这次,算算一百多年了。” 百年时光,也不见这个丫头回来看一看,玉京山真是白白养了一条小狼狗。 “去把她带回来。”青玄突然道。 玉宸自然是不敢违逆师命,但他心思活络,终究是考量再三,道:“师父,只怕平生帝君不肯。” 当年既然一意孤行,将常曦带走,如今去带回来只怕也不是轻易的事情,旁的人不理解,可玉京山不同旁人,他们终究太了解平生帝君了,虽说是个清心寡欲的神,可骨子里的霸道,怕是父神在世都拿他没有办法。 “出去吧。”青玄摆摆手,又拿起佛书,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 玉宸告退,退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的师尊又传来淡淡的声音:“重华是识大体的神君,当年阿萝的事情他能理得清,如今也一样。” 玉宸不知师父和那些上古之神的恩怨,他也不关心,只是世道艰辛,他们只希望常曦还是常曦,别无所求。 第38章 端倪 第38章端倪 东风恶,桃花落,点点殷红,春如旧。 常曦站在木砌成的阶梯上,一目望去,满地都是花落残红,树头只余零星的红,在春雨中摇摇欲坠,似乎也快从枝头掉落。 这里是九黎结界所在,她是没有想到过,这里都下起了比外面更大的雨。滂沱大雨,溅落在湖面上,晕开波纹,树上飘落的花瓣也在上面浮动,极目过处,都是一派春残的凋零气息。 她在这里闻到熟悉的味道,常曦皱了皱眉,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前面是个竹篱笆做的门,她有些犹豫,但是还是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层层布就的阵法,闪着金色的光芒。常曦抬眸瞧了一眼,还是将手伸过去,那阵法十分亲和她的靠近,一如她当时发现这个结界的时候一样,消逝在无形中。 “谁?”那边传来冷冷的声音,只是语气中还有压抑的痛楚。 “是我,常曦。”常曦听到声响,朝里面瞥了一眼,然后快步走进去,倒是一时没有多想,众仙口中不在九嶷的仙君,为何躲在自己的结界。 见她走来,九黎原本起来的身影松了一下,后退一步,坐回自己的榻前,他苦笑道:“我这重重阵法,倒是困不住你。” 常曦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九黎,面目虽美,但是少了生机,煞白煞白的,十分病弱。“九黎,你到底是谁?”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连尊称都不曾用上。 清脆的声音,似乎时隔多年后,入了九黎的耳中,她还带着较真的意味,九黎眉目如雪,披在肩上的银发都染上了别样的颜色。他眉峰聚拢,表情十分嘲讽,道:“你承天命而生,难道看不出我是谁吗?” 常曦语塞,眉眼间俱是一愣,愣是没话反驳。诚然,她也确实是应天命的神,可独独看不穿九黎的来历……还有原形。她假装自己要肃然,偏生又听的九黎一笑,道:“还有,你要叫我,师父。” “倚老卖老,我又没不承认你。”常曦一顿,又道:“你既然身在九嶷,为何要骗丹朱他们说你出去了。” 九黎起身,走到常曦面前弯腰,道:“夭夭,有没有人说过,反常既是妖。”他清越的声音低低想起,“你问我来历,我却想问你我的来历。有人跟我说过,你可以解开我的疑惑。” 常曦躲开几步,被九黎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得有些不利索了,推了推他的身子,只见九黎踉跄几步,竟然给跌坐在地上,她惊的瞪大了双眼,“你,你……你别赖我,我可没有用什么力气,堂堂九嶷上君,可别学的这般矫情。” 九黎跌在地上,抬手看看自己的双手,复又低低笑起来,以往多年来,每逢阴雨天气,他都法力削弱,虚弱异常,往昔还能支撑着旁人轻易看不出来,只是近百年来,这种情况更加严重,已经到了他不可控制的地步。“常曦,你是我的劫。” 他从不曾叫过‘常曦’之名,平日里都是亲昵戏觑的唤她‘夭夭’的,这是第一次常曦听他惆怅的声音里,带着丝丝无奈,又那般严肃的唤她,常曦。 当年他刚同湮落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湮落看的眼神很奇怪,她说,九黎,有朝一日你会变得什么样?他那时候不知道,湮落是一语成谶。 常曦安静很久,直到九黎再度变色,几乎已经疼得在地上打滚,她才回过神,匆忙上前,双手快速捻诀,两道光束缠绕,丝丝入他身中。“你怎么了。” 她声音中还带着关切,九黎满身大汗,他一生中或许有狼狈,但是却从不曾示人,唯有常曦见过他此刻模样。他竭力抬头,抓住她的胳膊,想看一眼面前的女子,还是那张平凡无奇的样子,但是他却透过这张脸,想起了那日看见的国色天成。 那是属于东荒元君的,而不是如今他的徒弟夭夭。终有一日,她会回到东荒,承袭八荒。到时候,上古史中,她是东荒的女君,而他不过是九嶷山一个上君罢了。时光茫茫,他们都太清楚这种力量,而她终有一天也是会忘记了他。 常曦给了他太多源于骨子里的熟悉,就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他一个人孤独生在九嶷,太想要靠近她。从前他也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可自百年前此处盛满桃花树后,他便渴求她的到来。 九嶷初见时,他没有注意常曦,那时候她也不过是个同他人一样为求仙而来的小仙子罢了,他是先见到的当康,而后才看见那个一脸倨傲的青衣女子。 常曦说,她不信天命。他才真正打量过她,因碰巧,他也不信天命。 夭夭,夭夭,只憾当年,不曾早日遇见你。 即便两人都承袭天命,但他们之间相隔太多,何况这期间,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来自紫微垣的天堑。他同平生帝君,连相较的资格都没有。 为何偏偏,她是东荒的元君。 他曾扬言,此生不成神,而此刻他却改变主意了。 九黎,一定要成神,只有飞升上神,他才有资格能站在她身后,远远的再看她一眼。候她成神,望她成君,朝朝暮暮,只盼能守候一侧。 “……” 他疼的湿了身上的衣衫,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疼,常曦帮不了他,只能眼见他受苦,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修行不好,却第一次懊恼自己什么都帮不了。 地上的九黎,已经隐隐开始变得透明。常曦心下慌乱,手下的动作更快了,她将九黎的头摆正,俯首贴上去。绛唇衔素口,九黎双眸震惊,只闻到鼻息间幽幽淡香。 常曦面上绯红,却还是将浓浓的仙气输送过去。 紫微垣那边,慎言正在星辰阁细细勘察,却见天空漫天星光,有许多都摇摇欲坠,更多的是瞬间移位。星宿宫位,自有其定数,断然不能随意更改,遑论是大多数的改动。 慎言心中已然大惊,见星辰阁中身影一闪,不过片刻间他已经推开旸谷宫的大门。大殿中的平生帝君,早一改往日里的红衣灼目,一身古朴厚重的玄衣,云纹广袖,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慎言疾步上前,恭敬行礼,声音都有些颤抖:“慎言见过君上,星辰阁大异。” 大殿中连针落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到,何况是君上压抑的喘息声,慎言不敢抬头,面上却更加惨白。过了很久,他才听到上方传来淡淡的声音,清冷而冷漠:“本君,知道了。” 慎言松了一口气,他匆匆来殿中也是怕君上有何差池,星辰阁星辰布列都系君上一身安危,他方才是真的将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 慎言退出旸谷宫大殿的时候,自然没有看见,原本靠在座椅上的神君,起来的时候是捂着胸口,扶着东西才使自己站起来。他瞳色深沉,长袖一甩,有东西从他袖中而出,冲破紫微垣结界,不知道往里而去。 重华的神情十分复杂,良久才缓和胸口中的疼痛之感,负手缓缓走出了旸谷宫的大殿。云纹步履,走过宽敞大道,绕过小径,他在一颗大树下停下。 那树十分大,十人合抱都不止,这是紫微垣唯一一棵,月桂。虞渊的月桂树,已经在这里千千万万年了,重华见过它花开月升的时候,也见过如此刻一般萧条。 “我以为,你是看得清的。” 重华回过头,那头站着的是他的兄长。他已经有十几万年,不曾来过紫微垣了,重华没有动,只开口道:“青玄兄长,今日有空来我紫微垣。” “我在玉京山知道星光大变,料想你必定有事。”他走上前靠近重华,拍了拍重华的肩膀,叹了口气:“平生,父神将紫微垣托付于你,你不可辜负。” 重华望着月桂树笑道:“青玄兄长何时也成了这般踯躅前后了,从前平生是什么样子,日后也是什么样子,这点从父神羽化后,从没有什么能改变的。” 他记得常曦以往十分爱看人间的折子戏,他偶尔也撇到几句,记得上面说的一句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的大抵也是人间的书生同小姐的故事,他那时候还觉得常曦不务正业,如今想想,那第一句话说的,可不就应了此刻此景。 平生不会相思,他是平生。 “我知道常曦去了九嶷,九嶷的九黎同她命里有缘,如此也好,日后你也不必再同常曦相见了。”青玄从玉宸处得知,常曦此刻身在九嶷,他算过九黎同常曦的事情,命里有缘,纠葛交结。 虞渊原本就寂静,青玄话音刚落,重华呵了一声,笑了起来。自诩一向了解自己幼弟的青玄神君,都觉得这个笑容太过苍凉了,让他日后都难以忘怀。 “他们……”他停顿了一下,道:“无缘。” 他的话过于肯定,让青玄十分错愕,他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多说什么,平生需要自己想开。不过,当年湮落的事情,平生可以放得开,如今他相信,亦然。 平生,是紫微垣的帝君,更是他们的神君。一身系天下,他便是天下。 第39章 绮丽 第39章绮丽 别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常曦他们是一概不知道的,她从九黎身上离开,面上已然红霞满天,见九黎似乎好了很多,便更觉得不自在,就连外面一直下着的大雨都让她听的心烦,嘈嘈杂杂的十分刺耳。“你好些了没有?” 只闻到低低的女声,九黎雪白的脸上,也有了丝血色,在常曦帮助下往床榻上靠过去,他的手有些无意识的抚过自己的唇,方才的触感似乎还在,让他意犹未尽。 常曦见他那样子,气得直跺脚,扭头就想走,又听他咳了一声,心道她都已经牺牲了那么多,总不能临门一脚了,还放弃了,日后再来算今日之事。她深深的叹气,到底拿九黎没有办法。 九黎哪里知道人家姑娘心中弯弯曲曲的,抬头朝她招了招手,“我知你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憾我亦无法替你解答。” 常曦正襟危坐,对九黎有着十分的警惕心,倒是让他哭笑不得。他已经不复方才那般痛楚,常曦观察他的时候,却讶然的发现,他的眉眼间似乎多了什么。 一滴水滴样的纹饰。似乎是镶嵌在他眉心间,活生生的。 她的长袖下的双手握紧,神经一顿,有些不敢相信。 九黎见常曦有异样,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九黎,你说你从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你可从想过,世人是不会相信的。”常曦出生这么久,走的地方也很多,她一眼认出了九黎身上的印记,那个印记,她曾经见过。 紫微垣的平生帝君,便是有这样的水滴样神迹,只是他很少示人。九黎平日里也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东西,她刚才替他输送仙气的时候,他的本源之力十分亲近她的靠近。 上善若水,这个世上她为龙族,亲水,而水亦然。 九黎他,原身只怕不是那么简单,而与紫微垣定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九黎的手,在自己的眉间停留,有些迟疑,却也知道常曦看得见。他其实日日都有这样的东西,只是似乎别人都看不见,而今日以后又多了一个看见的人了。“夭夭,我降生在九嶷,就是屋外的一眼湖泊中,启智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 他说的什么都没有,便是一切都不曾有过。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空白的。“他同我说,日后会有个有缘人,她能替我解了多年的溯源。” “你至今还不知道他是谁。”常曦的声音传来,是笃定的,“他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你定然也是不能知道的。” “我现在,知道了。”肃然的声音中带着嘲讽,他看着常曦的时候,就知道常曦也已经知道了,“我说过,我不信天命。可我还是感谢天命,感谢他,把你送到我身边。” 常曦起身,后退,不去看他的眼神。 “夭夭,我心悦你。”他神情带笑,专注和柔和。 常曦惊讶,但是嘴角还是轻轻有了弧度,但是仍开口拒绝道:“你我,即使天命有缘又如何?你不信天命,我亦然。” 九黎眼中、面上俱是笑意,点点晕染,让他本就好看的脸更是平添了几分颜色,“夭夭,我可以等。” 不论千年光阴,或是万年光阴,沧海抑或桑田,他即便等不到她回头,便是只看着也于心足矣。“虽千万人吾往矣,纵万死犹不悔。” 常曦一抬首,就能看见屋外已放晴,满树的桃花似乎也随着主人的心情,层层叠叠的绽开,“九黎,你可知道,常曦一生最恨失去。” “你可要想好,若此时同我鸳盟,日后便再也不能后悔了。”她伫立在那里很久,才转身同他道。 “今日,九黎对天明誓,愿四海八荒诸神见证,终我一生,绝不负你。”他牵着常曦的手,在屋前廊下,双双跪下,对天起誓。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感动,她一向羡慕折子戏中的对月明誓,如今身在其中,是她的幸运。常曦,百年紫微垣,你该忘记那时候不该生出的绮丽。 缘也,命也;时也,运也。 “你记住,你今日所言。” 无论你是谁,来历如何成谜,但有今日一言,常曦日后也当倾心相待,再不生出二心。 听常曦的话,九黎握住她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眼底却渐生柔软,声音温润“我记得。” 常曦将他扶起来,又有些苦恼:“这可难办了,那到时候你是随我回瀛洲,还是我来你九嶷常住?”东荒有灼灼桃花,九嶷有奇山秀水,确实让人为难。 她望着九黎的眼,带着淡淡的期待,九黎点头,将她拢在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道:“都好,你若喜欢,哪里都好。” “到时候,我还要带你去见见我师父,师兄们,他们都很好。” “好。” “还有阿姒和小花,青丘也要去一趟。” “好。” “九黎,若有机会,我们大婚后再上一趟紫微垣。” “……” 常曦挣开九黎的怀抱,指了指外面放晴的天气,眨了眨眼,道:“今日赠君一首桃夭赋,君心如我,永不相负。”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常曦长袖善舞,便是青衣也相得益彰,九黎的目光陡然变得浓烈起来。 终他一生,他都不会负了这个女子,不论她是何种身份,何种来历,只一眼便误终身。 最后一舞的时候,跃上树梢,折一枝桃花,递于他,却也蓦地怔住。 “待此间桃树开满桃花,我再折一枝赠你。”似乎百年前,她也折过一枝花,送过一个神君,只是那时候年少轻狂,以为的戏言,到现在向来也是一种怅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九黎接过常曦的桃花眸色愈加深沉,眉间水印闪闪生辉。 夭夭,我可以等。终有一天,我能随你回东荒,守着你的瀛洲,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常曦离开九黎的时候,他已经安稳睡下,今日之事,终究是让他大伤元气,怕也是要修养很多年了。丹朱下君说过,每逢下雨九黎便会离开九嶷,如今瞧着只怕是躲在自己的结界内,他如此怕雨,而她以前很是喜欢廊外雨雾弥漫的样子,至如今只盼望九嶷再不要下雨了,也让他少受一些苦。 离开了箫韶,路过灌溪峰的一处,此地她以往不曾来过,但是十分幽静,刚想离开就听到耳边传来声音:“师叔,听说君上的箫韶,我们都不能靠近?” 常曦听到箫韶的时候,竖起耳朵,放慢脚步,凑过一眼就看见灌溪峰的弟子居住的地方围了许多人,不过大多是陌生面孔。不过也是没错的,她鲜少出现在灌溪峰,因此认得的也不多,听他们的语气,应该是丹朱门下的弟子收的弟子了。 “不是听说,你们日后也不要以身犯法。”那个白衣长剑的少年,也不知是丹朱门下那个弟子,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是没的肃然,他瞥了一眼师兄收的女弟子:“且不论君上如何绮年玉貌,你们是无福消受的,白白折损了机遇,后悔也没用的。” “是吗?”女弟子们都垂头丧气,又有人问道:“我听说,潮音的师父,就住在箫韶的,这是不是说明君上也是喜欢女子的。” 那少年睨了说话的人一眼,笑道:“等你成为她师父,再说吧。” 若这些弟子真有天赋奇佳,只怕师父亦早将其收入门下,若没有凭借,何以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无端生出不快。只是他年幼就在九嶷,也曾听说过夭夭这个人,只是无缘得见。 不过小师弟那般风清月朗的人,所能心仪的女子,定然也是万中选一的。少年正色道:“都别胡思乱想,明日玉京山的玉宸上君要前来九嶷授课,他来的时日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可莫失了九嶷颜面。” 底下众人闻言,眉眼间有着许多惊喜:“玉京山,此生无缘入玉京山,能见到玉京山的掌事仙君,说出去都有底气。” 那少年也觉得十分棘手,九嶷新来的弟子,怎么都生的这般花痴,当日就不该听师兄的话,将这些女弟子收上门,这分明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咳嗽了一声,比之方才更加严肃了不少,“我听说玉京山的玉宸上君,平生最厌恶女色,你等若是靠近,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常曦听到此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笑意,大师兄确实是十分厌恶女色,只是对她却也十分好。听小师兄说过,好像当年受的什么情殇,从此绝了对女子的心意,也是一段伤心往事啊。 说来她也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大师兄了。那日凡尘回来,便上了紫微垣,须臾百年光阴,她甚至连师父都不曾再见过一眼,也是十分不孝的。 不仅没去见师父,如今还在九嶷拜了别的师门,虽说同九黎如今关系不太一般,到时候她偕同九黎上山的时候,只怕要被师兄们赶下山来。 这么一想的时候,她倒是有些同情九黎了,只怕那日真的来临,他的日子不会很好过。紫微垣如今她是上不得,师兄来了倒是可以问问一些事情。 常曦想着的时候,便也没打算再留在此处,转身便悄声离开。 第40章 师兄 第40章师兄 日夜交替,晨光熹微,灌溪峰的清晨,相较箫韶峰那是热闹的不止是一两分。 常曦前段日子来九嶷的时候,算的一个外门弟子,不曾细细走过灌溪峰里,只在远远僻处的一处药田里种过药,因当时满心不喜欢这里,故此也不曾好好逛过。后来自紫微垣回来,一门心思的扑在术法上,进了箫韶峰后,也不大出来了。 不过昨日回来后,她倒是没有再回去箫韶,一来她同九黎的关系有了改变,虽然她自诩脸皮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但是毕竟是位神女,加上她心思玲珑,其实也乱成一团,昨晚一夜不曾回箫韶,也不曾回原先的住处,只寻了一棵几人环抱的大树,躺在上面望着天。 不过两处都以为她在各自的地方,所以也引起不了什么人去寻她。常曦一宿躺在树干上,九嶷山的别处,倒是没有箫韶的满树满树的七叶树,或者是极目桃花灼灼。 一年四季倒是在这里恰到好处,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群莺乱鸣。虫声新透绿窗纱,她在林间听了一夜的虫声鸟鸣,倒是心平静了。 因此,碧空中有声响的时候,她就倏然睁开了眼。常曦脚尖一点,跃上树梢的时候,惊起树上林鸟受惊,纷纷四散逃窜,她扶额暗恼,这修行真是越来越倒退了。 树下有人注意到她,开口向她打招呼:“树上的师妹,快些下来,玉宸上君已经到了。” 常曦一愣,心想如今低调一些也没有什么坏处,便顺从的跳下来,同一众弟子一起迎接玉京山来的授课老师。只是九嶷的弟子服大多是白色为主,腰佩长剑,她在其中便有些格格不入了。 边上刚才叫她的青年道:“师妹,师祖早传了话,今日是务必要着弟子服的,我瞧着你绮丽年华,也不必急在一时打扮。”他见常曦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频频摇摇头。 倒是边上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师兄,你没发现,我们素日里似乎没有见过这位师妹啊。不会是,为了玉宸上君而来的女仙罢。” 那青年回头看了一眼常曦,眉眼间已经有些讥讽了,道:“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女仙真是,真是……”他未修仙的时候也是个读书人,后面的话也实在说不出来,“若非九嶷弟子,仙子还是速速离去。” 常曦见师兄弟窃窃私语,又将头偏向自己,她心中其实有些好笑,却依旧使自己面上十分的正经,道:“谁说我不是九嶷的弟子?” “你若是我们师妹,我等如何从不曾见过你?”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旁边的弟子的注意,其声齐声问道。 “我又不曾说我是灌溪峰的,九嶷奇山秀丽,莫不是只有灌溪峰可以收徒?”常曦的语气随意,笑意盈盈的回道:“还是今日授课,只许灌溪峰的弟子前来?” 最先招呼常曦的青年,见常曦丝毫不见羞恼,心底也不是很有底,便道:“九嶷山大,不曾见过师妹,不知师妹师从何处?” 常曦还不曾回答,但是灌溪峰山门口的大钟响起,前方有五色祥云降临,九嶷有贵客到了。众弟子列队排好,再回首的时候,哪里还见方才同他们说话的女子。 玉京山的玉宸上君,仙风道骨,十分高挑颀长,从晨光阴凉中讲到中午艳阳当空。常曦躺在树干上,叼着一枝狗尾巴草,盼的星星月亮都要出来了。 从来不知道,大师兄话这么多,一早上的讲到大中午,中间连口水都没有喝一口,简直是玉京山的劳动楷模,以后她回玉京山一定要给大师兄颁发一面旌旗。 常曦侧身望去,人群中已经有潮音的影子,她同昭明听的十分认真,只是那个小丫头到底年纪小,定力不行,时不时便朝着昭明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男女互相思慕,也是常理,也不知道这情丝最后终究能何去何在,她明显看得出来南海的昭明,对潮音分明没有别的心思,只怕也是把她当作邻家妹妹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少年情谊,最是美好。可惜了她一把年纪,帮不了他们什么。 常曦吐掉自己口中的狗尾巴草,树底下已经陆陆续续下课了,许多人还围着玉宸问些事情。他素来脾性温和,倒也是十分耐心的一一回答。 他今日来九嶷山授课,并非是师父授意,自打知道小师妹在九嶷,师兄弟都很想来这里瞧瞧,只是八荒虽无事,但是他们也是各有各的职位在身,最后只能央求大师兄前来。他们玉京山的小魔头,平日放在眼前瞧着心烦,可百年不见,又甚是想念。 听闻九嶷规矩颇大,也不知道小师妹能否吃得消。大凡想到这些,他们都有怪罪紫微垣的意思,明里不敢,暗里都有些咬牙切齿。只是他们都不曾想过,玉京山素来戒律言明,紫微垣更是*有法度的地方,在这俩个地方都不曾吃亏的常曦,即便九嶷再怎么样,又怎么能对她有影响。 这会子玉宸结束了讲课,又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玉京山的失败,师妹居然百年都不曾想过见一见他们。 丹朱见玉宸面有惆怅,上前施了一礼问道:“君上方才叹了气,可是有什么事?” 玉宸对丹朱是十分敬重的,无关品阶,只因九嶷的丹朱下君桃李满天下,他收徒不拘一格,人妖仙,但凡觉得有资质,便都是门下一视同仁,很得众仙口碑。玉宸笑道:“倒也没什么,弟子们青春年少,想起我的师妹,也是这般年华,应能同他们相处的很好?” “从不曾听说过,玉京山尚有女弟子?”丹朱道,他们九嶷确实离上界太远,一门心思的只管着自己,些许东西都知道的比常人晚一些。 玉宸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师妹在玉京山学艺近四万年了,不过也甚少有人知道,莫怪你不晓得。常曦由来调皮,出门在外也不爱报师门,故此鲜少有人知道,只除了个别亲近些的。” 丹朱听在心中,自然有了计较,他也听出玉宸上君口中的维护之意了,又似不经意的说出了名字。他知道的名字中,叫常曦的便只有一个,那是八荒的主君,东荒的元君。 传言,玉京山从不收无名无才无能之辈,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九嶷奇秀,虽比不得玉京山,不妨也能走上一走,不知君上是要立即回玉京山,还是要在此处散散心?” “且在看看,你不必跟着我。”他想着丹朱施了一礼,边上许多人也走的差不多,剩下的也不敢靠近他。 丹朱听玉宸这么一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主动告辞离去,他门下徒子徒孙的见师祖都不曾在此逗留,也加紧了脚步,纷纷离开。 玉宸看着满眼绿色,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朵,拾起一颗石子就朝着上头的大树扔去。见树上‘哎哟’一声传来,才笑道:“难得见你能耐着性子听完,颇有长进,不知是在紫微垣还是九嶷长进的?” 常曦下地,有些郝颜:“大师兄,你怎么认出我的!”她如今的模样同过往差的不是一点两点,可以说完全不同的,她笃定就是师父不用仙术也不能一眼认出她。 玉宸道:“众人都规规矩矩在听课,唯有你鬼鬼祟祟躺在树上瞄来瞄去,我若还不知道是你,白做你师兄这么多年了。” “多年不见,还改不了这毛躁的性子。”玉宸敲敲她脑袋,又想起前些天师父的嘱咐,便又道:“师父说了,让你早日回来。” “不成不成,我在九嶷还有别的事。”常曦只觉不妥,她又想起九黎的事情,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大师兄,我是说,如果,是如果,如果我又拜了一位师父,你说师父会不会揍我?” “不会。”玉宸笑眯眯的道,“师父绝不会揍你,但是我们会揍你。” 他们的师父云淡风轻的一个神君,自然是做不来揍人的举动,但是他们会把那人揍得从此不敢活在这个世上。 常曦低着头有些不敢看玉宸,面上讪讪道:“你们不是自诩正道仙君嘛,打人不太好。” 玉宸哼了一声,常曦说的话,以前有十句话都能带着五六句的玩笑,但是但凡她说如果,一般都是成结局,就像当年她跑到他身边同他说,如果她动司命薄,问他会不会她护着。 不到几刻钟,司命神君就兴师问罪来了玉京山。他想这次,常曦大约又是做了什么事情,想要他们庇护了,“说罢,又做了什么?” “没,没什么。”她踢着路上的石子,十分不经意的道:“就是,拜了个师父。师兄你肯定听说过他的,他叫九黎。” 玉宸本来是静静听她说的,后来渐渐敛了笑容,望着常曦道:“认真的?” 常曦认真而有严肃的点点头,下一句话又是语不惊人,“日后,我会同他大婚的,师兄们会喜欢他的。” 玉宸是见她眉眼盈盈状,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应当是十分高兴的。可是他有些气不过,不过才来几天,不仅是拜了师,这连师妹的心都拐过去了,他自然不会对常曦做什么,心里却生了对九黎的不喜。 早就听说,这个九嶷的九黎,生的极美容色,偏性子十分倨傲,为人又冷漠寡情,与众仙交往极少,说不定是有什么不会人言的毛病,花言巧语的骗骗小姑娘。他伸手拉过常曦的手腕,膈到了什么,举手一看,问道:“这是谁的?” “师兄你不是知道了吗,何必明知故问。”这么明显的紫微垣出品,大师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俩人尚未争执,就听树下又有冷冷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压抑的怒意。 “你们在做什么!” 第41章 身份 第41章身份 昨日一宿大雨,飘零了许多落花坠落,常曦一夜未曾回到箫韶,九黎便站在廊下,等了一夜。她素来率性而为,这么多年了也不曾有谁拘着,他如今便是说她一句都舍不得,自然也没有什么立场可以劝说了。 有些人,在眼前的时候,便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九黎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他会对常曦这般牵肠挂肚?或许是因为很多年前,他便是期待她的出现,只是那时候他还冷心冷情,所期盼的不过是这个人能带他解去多年的疑惑。碰巧,多年后,他们相见一如故,于是便生了妄念 他心中的常曦,或许不是那么完美,也并不在乎她将来能到何种地步的修为,也不在乎她是不是东荒的元君,他心悦的她,仅仅是因为,她是常曦,仅此而已。 百年前的箫韶,一处一景,生的幽静,他在期间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幽深寒冷。不知哪一天,他推开窗,屋前栽满桃树,树上绽开桃花朵朵,灼灼芳华,耀人眼前。此前他虽有一颗心,却从不跳动,那以后他却能日日听到自己的心在欢畅的跳动。 或许,在他曾经空白的记忆里,他是认识常曦的,所以才会对她如此眷恋。 多年前的九黎,曾经对常曦说,他不信天命。确实,那时候的九黎,清傲孤高,一生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去,所信的只能是自己。 如今他却对天道多了几分感激,她是东荒的元君,而他是九嶷孤冷的仙君,东荒与九嶷相隔太远,她同他本该是没有任何的交集。若非天命所指,他如何能遇见她。 夭夭,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在她身边他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九黎想着,眉眼间有春色荡漾,嘴角挂着的也是别人许多不见得浅笑。云纹长靴迈出廊下,他朝着桃树下行去,跃上枝端,拣了其中一簇开的最好的折下。 他现下已无大碍,只是还有虚弱,但一宿不见常曦,他需要去确认她的安危。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是对于长寿的他们来说,一日不见何止是隔三秋,便是三万年也有了。 九黎离开箫韶的时候,转向灌溪峰,路上还能遇上许多刚刚下学的弟子们,让周遭方才还沉浸在玉宸上君美色中的女弟子,已然连腿都挪不动了。 “不知道这位仙君是谁,居然生的比玉宸君上还要好看。” 她身边的女弟子一脸眉飞色舞,十分不屑的看了边上的同门,道:“你只知玉宸君上好看,难道都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君上,就算是九重天的仙子,站在君上面前也是要汗颜的。若非九嶷山门禁十分森严,只怕山门都被那些慕名而来的人踏破。” “我自然是知道九黎君上长的十分好看,只是从不曾见过。你不过是仗着比我见过君上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见过又如何,难道君上还能成你的不成?”那人跺跺脚,扭身不再理边上的人。 边上人正色道:“师妹呀,你就别气了。还君上能成我的,你可别折了我的仙寿,这种杀伤性极其强的美人,走到哪里都是祸害!不过,我们四海八荒都是知道的,修为越高,长相越美,我只是有些好奇君上的实力。” “你瞧见没有,君上手上还拎了一枝桃花。”她眉眼一挑,脸上的笑容有些荡漾,“我以前在人间书上看见过,有男子之间相互倾慕,谓之龙阳爱。我瞧着君上同玉宸君上也极为相配的。” 那个师姐一听,附和一个神秘的笑容,“啧啧啧,折一枝桃花,赠与玉宸上君这样的美人,真真是极养眼。” 九黎面上十分尴尬,也着实是听不下去了,不过从她们三言两语中,也能猜到常曦现在在何处了?她师从玉京山几万年,依她的性子,想来同师兄弟们的感情,必然也是十分融洽的。 阳光照射下的九嶷山,树与光线很好的糅合在一起,树下的青年仙君同少女一同站在那里,互动十分和谐,甚至谈得上亲昵了,于是有了方才那一幕的发生。 玉宸揉揉常曦的脑袋,不曾理会,将常曦凌乱的发打理好,方才缓缓转过身,道:“我们在做什么,九黎上君自己不是看见了吗?” “你是玉京山,玉宸上君。”天地之大,众所周知有四海八荒,四海以东海为尊,八荒尊东荒为主君,九嶷山偏居一隅,但都尊崇上古之神。而其中玉京山的掌事仙君玉宸,其中还有一个身份,便是蓬莱山山主。 蓬莱山,山在海岛之上,虚无缥缈,其中绰约多仙子,只是蓬莱之人向来清傲自持,云霞明灭,也从不出来面世。不过蓬莱山有名,却也在于他们的主君是玉京山的掌事仙君,所有人都知道,玉宸山主学成之后,必是上神之尊。 “哪有什么上君不上君的,听着怪生疏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师兄,往日里待我甚好。”常曦察觉到这俩人之间似乎有火花在燃烧,赶紧出来打圆场。 九黎注意到常曦将自己的手牵过去,于是冷凝的脸上松了下来,望着常曦一眼,复朝着玉宸淡淡一笑,“待你甚好?如此,我还要多谢你。” 玉宸觉得九黎的表情很是碍眼,道:“何必言谢,这是应当的。” “自然要谢,这些年夭夭给你造成许多麻烦了。”九黎话才说完,常曦就不悦的瞪了他一眼。 “夭夭?”玉宸青筋冒出额头,觉得自己似乎错过许多事情,这一百年很短啊,这怎么师妹都不是师妹了。他望向常曦,眉眼间询问的味道太重了。 常曦‘嘿嘿’一笑,这确实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她怎么回答都不太对。 玉宸却以为常曦是默认了,越发看九黎不顺眼了,道:“今日上九嶷,一来是应邀受丹朱下君之约前来授课,二来是奉师命,接常曦回去的。舍妹在君上处耽搁日久,师父他老人也着实是想念了。” “大师兄,你刚不是这么说的。”常曦道。 玉宸扫了常曦一眼,道:“女生外向,都还没出师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师父若是知道了,不知道多伤心呢。” 他都这么一说了,常曦哪里还有别的辩驳,只是脸黑了许多。 “日后,我同她一道前去玉京山拜见青玄神君。”九黎握住常曦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你凭何身份,能同她一起拜见我家师尊?”即便身为上君,受四海八荒尊敬,在九重天也有说话的余地,可也不过是一介上君罢了,玉宸说的态度上带上了高高在上,冷冷道:“我家小师妹,承袭的是东荒元君,八荒臣服,生来就是神女,你有何身份可以同她一道相提并论!” “九嶷的上君?恕本君直言,你——还不够格。” “大师兄!”常曦有些激动,出言制止,虽说大师兄之言都是事实,可到底太伤人了。 人间有门当户对之说,他们虽说不在乎这些,可他生来骄傲,连自己都不知自己的来历,只怕师兄这么一说怕是会刺到他内心的痛楚了。 九黎嘴角一挑,那弧度绝不是笑意,他素日来就十分冷淡,如此表情倒让他更加冷了几分,轻声道:“我所知道的夭夭,她不过是淮水的一跳小龙,没有凭仗,也不曾威风承袭什么。我心悦她,从不曾在乎她是谁,是何身份,在我的心中,她只是夭夭而已。” “我现在能护住她,日后也能护住她!” 玉宸冷笑,讥讽道:“她身后有玉京山,有八荒,更甚者有紫微垣,你说你能护住她,本君不信。” 气氛有些冷凝,就连常曦也不敢开口说话,她知道大师兄此时已然动怒。她在玉京山多年,拜的虽说是青玄师父,可教导她的一直是玉宸,玉宸于她如师如父,一向纵容她,即便是犯了什么大错,也会替她收拾烂尾的存在。他大抵,是真的不喜欢九黎了,常曦心中有些遗憾。 “九黎一生,纵负天地,决不负她。”九黎沉声,常曦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他纵然万死,也绝不会负了常曦。 “你且记住今日一诺,若他日违背誓言,玉京山绝不善罢甘休。”玉宸说道,挥袖驾云而上,朝着常曦看去是,见她还是木愣愣的样子,道:“女大不中留,大婚之前切不可玩出人命。” “师兄!”常曦面上一红,自然听出玉宸的话中之意。 玉宸不在理他,走的时候还打量了一下九黎,心下思忖,回去玉京山之后,必要同师父好好提提,这个九嶷山究竟是什么来历,不能然常曦不明不白的就被拐走了。 不过不论九黎是谁,他还是看他十分不顺眼。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山无人知,这怎么一朝踏出山,山外的狼实在是多的不得了,先是平生帝君,后又来一个九黎上君,前者只是让常曦学艺万年,后者直接身心拐走,想来着实可气! 第42章 合鸣 第42章合鸣 常曦见玉宸驾云离去,才回头看了一眼九黎。 此时的九嶷,山风有些大,将九黎的银发吹的十分凌乱,都有些缠绕在他面上。常曦见他十分阴郁不快的样子,无奈的道:“大师兄说的话,你不必在意,他不曾有恶意的。” 玉宸于她,情谊深厚,那是几万年的恩情。 九黎别过头,方才他是一点都不气的,玉宸说的没有错,如今他不过是区区一个上君,何德何能可以配得上八荒的女君。 常曦将他的头摆正,理了理他乱糟糟的银发,道:“你原先也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怎么今日反而学了这些不入流的。” 九黎一听,反手握住她的肩膀,俯身就要往她唇上亲下去,常曦傻眼,倒是让他得逞了。那一吻,温柔缠绵之意,着实让后面偷看的人都羞红了连。 “我向来都是小肚鸡肠的,日后你不能同除了我以外的男子,过分亲昵。”九黎将常曦揽在怀中,意犹未尽。 常曦捶打他的胸膛,嗔道:“我以为你是为师兄的话不快,原来是醋坛子打翻了。”她说着的时候,还颇带调笑的味道,“不过我认识大师兄的时候,你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说的没有错,她从启智就认识大师兄,幼年顶着包子头什么混事都干过,那时候她哪里知道九黎的存在。 “没有早日遇见你,是我一生得遗憾。”九黎抬起头,将常曦额前的发丝撩开,“往后的日子,不论喜悲,我都会同你一起渡过。” 常曦的目光有些闪避,她有些不敢直视九黎的深情,问道:“我从不曾问过你,我既没有冠世风华,也不曾做过什么引起你注意的事情,你如何就瞧上我了。” 九黎失笑,自然是想起初见常曦时候的样子,道:“那时确实是生的不怎么样,可能当时我的眼神不太好,一眼就相中你了。” 常曦可不信,浮想前事,自然想起九黎对她做过的事情,“你可别忙着表明心迹,我可不信,当时你可罚我跑了整个九嶷山呢,你知道九嶷山多大吗?” “我知道。”他知道九嶷山有多大,也知道常曦当时跑的多辛苦,那时候他就跟在她身边。听她同当康诉说她的心迹,只是觉得心中万分难受,像是什么心爱的东西被他人夺取,也是从那时候发现他对这个貌似不起眼的青衣仙子,多了一份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你知道?”常曦震惊,她这次倒是反应的十分之快,一下子就跳离他的怀抱,叉腰指着九黎道:“偷窥狂!我说那天晚上,我一直觉得有谁在跟着我,却总是没看见,还以为自己多想了,原来你真的跟在我身后呢。” “难道是我魅力太大了,所以你早早就对我情根深种。”常曦自言自语,笑得十分猥琐。 “你呀,你呀……”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那边传来声音,似乎是在训斥什么。 常曦和九黎才注意到,树下面围着几个女弟子,只怕瞧热闹瞧得十分开心,她老脸一红,觉得面子里子似乎都有些挂不住了,一脚踩上九黎的靴子上,那力道也是十分不客气的。 “小师叔,她真的是东荒的元君吗?”方才在一起讨论的师姐妹,望着训斥自己的昭明,小声的问道。 昭明是寻潮音来的,他自然是不知道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两个女弟子悄声躲在这里,循着视线又看见是常曦和九黎他们,才出口训斥。不过让她这么一问,他倒是有些愣住了,反问:“你说什么?” 其中那个师妹道:“我不认识她是谁,不过玉宸君上说,那是东荒的元君,是他的小师妹。小师叔,东荒元君要与我们君上大婚,想想都有些小激动。”不过她激动归激动,偏又想起当时玉宸君上那副凌驾一切之上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不花痴他了。 握拳,玉宸君上根本配不上他们出淤泥而不染的君上啊,不过这一副尊容的东荒元君,除了身份,其他的也不是很登对,怎么觉得谁都不能与九黎君上相配。 果然太美又有实力的仙君,还是比较适合孤老,起码她们这些修为低下的小仙还能偶尔想一想。 昭明算是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而此时常曦同九黎也已经走到他们面前。他猛地抬头,望向双双把臂而来的他们,突然觉得心情很郁卒,道:“你是夭夭?” “我是淮水的夭夭。”常曦笑意盈盈,松开九黎的手,引来他不满的眼神,“东荒有一条淮水,淮水汤汤,绵延数千里,你们可能对我的大名更为熟悉,我是常曦。” “常曦,是常曦……”昭明有些失魂落魄,后退了几步,他耳边却想起当日阿音对他说的话,她的师父如皎皎明月,只可远观。他当时还不曾细想,却原来是这层意思,难怪阿音会如此断定,他同夭夭绝无可能。 南海尚且拜在东海之下,而他不过是一个旁支所出,常曦她却是八荒之首的东荒元君,他们之间相差的距离,岂止是千里可以说的。她生来就是神女,不用吹灰之力就能拜在玉京山门下,而他即便是如今想拜师九黎都不成。 昭明此生,汲汲以求君位,而她却生来就是。 “我是常曦,有这么难以让人接受吗?”常曦回头问九黎,颀长的身躯,让她头都仰的十分辛苦,不禁埋怨道:“没事长着高作什么,高处不胜寒的。” “……”九黎无奈,生来就这么个样子,他倒是没有话回答常曦,只不过锐利的目光横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昭明,淡淡道:“总比你招蜂引蝶强。” 常曦看见他勾起的嘴角,心中觉得不妙,看一眼昭明的样子,这一看不要紧,这分明是受情伤的模样啊,她神情一顿,又随即看见了昭明身后站着的潮音,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踮起脚尖同九黎咬耳朵:“我可是冤死啊,我同昭明都不曾多说一句话,我一直以为他和阿音是一对的。” “这么一张脸,都能引来狂蜂浪蝶,夭夭我想把你藏起来。”他将她揽进怀中,一手抚过她的脸,目光深情,让边上的在场的都俱是一愣。 那是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天工所成,清丽脱俗,竟让人想不出一个在好的词曲形容它。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容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也确实能撑的起这个名字。 常曦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显出了真容,伸手推去九黎的手,嘟囔道:“这么多人,别动手动脚。”她说着朝着潮音招招手,道:“想必你也是知道了,可还认我这个师父。” 潮音神情坚毅,看向昭明的眼睛里却毫不掩饰失望,“一日为师,便是终身的事情,只要师父不嫌弃阿音,阿音永远都是师父的徒弟。” 常曦欣慰的点点头,面前这个还稚嫩的小龙女,是她收的第一个徒弟,她不是那么完美,甚至对有些人来说,她还十分的骄横,但是这都不损她对潮音的喜欢,常曦能从她的身上看出自己曾经的影子,“为师身无长物,这根簪子当年是大师兄赠予我,如今转赠于你,日后在我门下,不必拘束,多大修为皆是你自身造化。” 常曦将一根桃花簪插于潮音发髻中间,那根发簪十分好看,中上的桃花开的明媚鲜妍。 九黎见她们师徒大有聊上的趋势,便挽了常曦的手,轻轻道:“我们走吧。” 常曦点头,也觉得此地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再待下去的,她同昭明日后,还是不要说话的为好。纵然他们之间从不曾有什么,可能中间毕竟有个潮音,那人是她的弟子,而潮音十分心悦昭明。如果可以,她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他怎么也能瞧上我了?”常曦回来的路上也十分好奇,百思不得其解,她同昭明唯一有过比较深的接触,大抵还是初入九嶷山的那场试验,平日里大多都是点头之交,与别的弟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自进了箫韶的七叶林,见林中无人,终于是忍不住了。 “我倒也十分好奇。”九黎看常曦的神情,意味深长。 “你这是什么表情?”常曦朝着九黎转了一个圈,道:“我就不能招人喜欢了,就许你像只花蝴蝶一样到处引来蝴蝶,还不许我有一俩个爱慕者!” 常曦笑意宴宴,九黎却有股凉意冒上额头,道:“不敢不敢,我甘做你的爱慕者。” “本君瞧你容色不错,就许你上我东荒为君了。”她声音清越,有着平时不曾有的从容和张扬,只是转过腔调,就带着一些调戏了,“东荒有瀛洲,可愿以身为伺?”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将藏于袖间的桃枝拿出,取一朵别在她发间。 方才常曦赠簪于潮音,他便想这么做了,花与美人相衬,只是美人更胜一筹。 “好看吗?” “嗯。” 箫韶风声中,似乎还传来他们的回音。 第43章 二心 第43章二心 日色沉沉,九嶷山的灌溪峰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在几个异样的情绪影响下,唯独只有一个人,面色清冷,伫立不走。 潮音将常曦赠送的簪子,小心翼翼的收好,无视底下那两个师姐妹的眼神,道:“都散了。” 两个女弟子相视一眼,确实用十分羡慕的眼神望着潮音,心中分外嫉妒。不是嫉妒潮音如何,只是单纯嫉妒她的运气好。 都说九嶷山,出了一个旷世奇才的上君,多年从不收徒,奈何修为法力十分之高,于是众多不曾登君位的散仙,或者是仙家子弟都纷纷慕名而来。即便不能从师九黎门下,便是在九嶷山上学,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她们都知道,潮音来自东海,是东海最小的龙女,想必最初上九嶷,定然也是为了九黎君上。 可世事弄人,她到底没有拜在九黎门下。这原先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东海地广,资源丰盛,这么一个小龙女,却师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但谁也不曾想到,这个自称淮水来的夭夭,竟然是东荒的元君。 如此一来,潮音的身价顿时倍增。一个生来就是神女,注定是要成为神君的师父,在这四海八荒,乃至九重天,以后的辈分都不知高出多少苦苦修炼的仙人。且不说两个女子如何再想的活跃,单说昭明,他望着对面站着的潮音,眉间皱起来,沉声道:“阿音,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潮音心中一片荒凉,她再明白不过昭明这话的意思。只是她同昭明,幼年时的总角情谊,少年时候的青梅竹马,可他这么一问的时候,她还是生了嫌隙。“我若说不是,你还是不信,对吗?” “是。”昭明望向那边早已经消失的一双身影,冷冷一笑,“若你不知,那天又怎么会同我那般说话,想来只有我,如同傻子一般,沉沦其间,是否给你添了一丝乐趣。” “昭明哥哥……” “你别叫我,我南海高攀不起你东海龙公主的一声哥哥。”他面上一黑,语气更是又冷了一分。见潮音不说话,便又开口道:“如今,你又成了东荒的大弟子,日后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 潮音蓦然笑了,他就站在她的对面,芝兰玉树,便就是静静站在那里,都是一道风景。小时候她就知道,南海的昭明哥哥,生的十分好看,便是性情也是十分好。他看她出生,同她长大,知道他要上九嶷,她便也尾随而来。 在潮音的生命中,昭明占据了大部分。她知道,昭明心中必然清楚,她思慕于他的事情。只是她不曾开口,他也没有明说。 只是这一切,今日大抵都是要打破了,他们之间以后,只会有更深的沟堑。潮音深吸一口气,努力不使自己哭出来,“我周岁那年,你说我是东海最好看的龙,你抱过我的,昭明哥哥。” 岁月过的太快,如今她都不知道多少岁了,却还是记得周岁那时候,那个小少年将她抱在怀中,说她是最美的龙女。“父君说,将来阿音,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可是父君也对她说过,阿音不能嫁到南海,只是她不信而已。 昭明看着从来都是笑容的潮音,面上的悲戚之色,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曾经想过,以后要是生活在南海,定然也是不错的。”潮音到底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小滴小滴的留下来,她转过身,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师父的身份。” 昭明抬头,雨丝落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的心底大抵已经信了潮音,她确实是刚知道的。“你别哭了,水淹了九嶷,到时候不好交代。”他从身上递了一块手帕给她。 东海有龙女,平日里一贯笑意满满,从不见她如何哭泣,大约在这里只有昭明知道,那时候因为她但凡流泪,必然引起降雨,所以龙君日日教导她,不可随意哭泣,要活的开心。潮音长这么大,活的也一向随心。 他这么一想的时候,却思绪顿了一下。那个人,是东荒的元君,她一生也活的随心,这也大概是她为何会收潮音为徒的原因吧。 昭明此人,对常曦算的上十分好感,却也谈不上如何别的了。只是心下觉得难受,一时也不能立刻想开。他同常曦,本来就是天壤之别,一切不过妄想。“我对你师父的事情,你别放心里。”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别哭了。” 最终,还是走了。 潮音闭上眼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九嶷山风雨大作,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树梢雨落,当康站在上面,回望四周,到底没有下去安慰潮音。灌溪峰有溪水,大雨之下,水流湍急,当康想起那年杏花雨下,阿萝也曾站在九嶷,哭的撕心裂肺,只是后来回了紫微垣,再后来就进了坐忘山了。 十几万年了,阿萝,当年不管值不值得,他们终究伤了你。 这世间,情字伤神,也是伤神利器。 箫韶一侧的七叶林里,常曦同九黎还在树下闲聊,只是天空中的雨水来的猝不及防,只是他们反应倒也快,顺手就将自己与雨水隔绝开来。 常曦先是注意道九黎的面色又变得煞白,将他扶住,忧心道:“每逢下雨,你就这样难受,可知道原因?” 九黎摇头,将自己交给常曦,他面上惨白,却到底没有往日里那般痛的难受,道:“今日倒是好多了,只是些许不舒服,不痛的,夭夭。” 常曦面色稍缓,确认他是真的不痛,才放下一颗心来,嘴上却有些埋怨,“九嶷虽说一年四季都更迭,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说下就下了。我也不是说,嫌弃它,只是你的身体却是吃不消。你这些日子,同我回东荒养些时候。” 九黎也是听的认真,将她面上的关切都放在心上,手心搭上常曦的手背,满是宠溺,“好,都听你的。” “不过,听你这口气,似乎还不知道你那个弟子,是叫潮音没错?”九黎道。 常曦回道:“怎么?她有什么我没有知道?” “今日这场雨,你也确实不能怪在九嶷,今日本无雨的,大概是你那个好徒弟的杰作。”九黎同常曦慢慢走着,雨水溅在他们周身,却丝毫不曾沾染到他们,走到廊下,他才继续方才的话题,“她是南海的泉眼。” 常曦震惊,说话的时候有些哆嗦:“你,你说什么?” 南海如今泉眼尚在,十分之好,又怎么会还出了一个泉眼。 “夭夭,这件事估摸东海龙君也是清楚的。”九黎道,他从初来见到潮音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来,只是并不曾放在心里,四海泉眼如何,自有该关心的人去关心,只是如今潮音入了常曦门下,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一下的,“你也不必忧心,不过是生了泉眼的命,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的。” “我听说后祇那里,似乎有可以改变体质仙骨的法器?”常曦觉得收个徒弟,也许是欠下的债,不过她记性好,似乎在哪里看过可以洗髓的东西。若是往日里,她尚紫微垣求上一求,其实更快,只是如今她却不愿再去见那人了。 “后祇?是了,她主地脉,记得父神羽化前,有些许神力化成了苍灵地的洗髓草,可以易髓洗筋。只是,苍灵地将它们看的十分严,不仅有神兽看护,还有各级仙君巡逻。”常曦只这么一提,九黎便想到了,娓娓道来。 “你知道的真多。”常曦道,她总觉得九黎似乎万能的一样,不管说什么,他都能知晓,而且这些东西还有凭有据,“只是,我同后祇并无交情,她只怕不会给我。” 九黎见她苦恼的样子,笑道:“傻丫头,你便是同她千好万好,她也不会给了你去的。这洗髓草,干系颇大,许多人都打它的主意,可都徒劳无功,你知道为什么吗?” 常曦嘀咕:“就你知道的多。” 九黎语重心长道:“苍灵地,生在凡间,后祇是地神,洗髓草牵着地脉,谁动了它,九重天都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这种草,就不该生在世间,图生事端。”常曦道,她自然是知道九重天的凤皇,还管着数十亿凡世,那个天君最看不惯的就是偷奸耍滑了。 常曦倒也想过去苍灵地,只是凡世太多,也不知道苍灵地在哪一处。只是她想了想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说了这么久,你的意思,阿音此时正在,哭?” “定是那个昭明,欺负了她去。”常曦倏地放开九黎,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她这个人向来护短,丢下一句就跑了,“你躲屋里避避,我去看看阿音。” 九黎苦笑,想阻止她都来不及,只能看着常曦走远,正想回屋去,胸口却猛然传来剧痛,他直立不住,身体后倾,伸手扶住栏杆,额上冷汗如雨下。 他知道这样的疼痛,大抵是药石无医,只能静静等待它过去。九黎苦笑,这种致命的弱点,真是让他十分焦心,往昔不曾想过因何而起,如今却迫切的想知道为什么? 也许,他该上一趟紫微垣了 第44章 交锋 第44章交锋 天地风云起苍茫,九州雷雨动地来。 潮音蹲在那里哭的伤心,丝毫没有察觉到周遭的变化,雨水太大,将她身上淋的一点点往下滴,地面是青石板的青苔小径,水落在地上的时候,就显得分外明显。 常曦看见她的时候,潮音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然也没有发现常曦已经撑着伞,静静站在她的身后。树梢上的雨水,淅淅沥沥的滚落,在风中摇曳,别的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往日里的灌溪峰,也因为这一场大雨,路上都没有几个人出门了。 便是只有这个傻姑娘,自己一个人伤心,也顾得场所了,想来那个南海的昭明已然离开,若是他此刻还在这里,常曦也料不准自己是不是会上去揍他。 “谁教的你,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要哭泣的?”常曦朝潮音而来,,幽幽叹了一口气,“傻丫头,自己哭了,就能不难过了?” 潮音哭的正伤心,突兀的听到声音,自然是下意识的抬头,几乎是一瞬间的时候,她就看见一身青衣的少女,朝她走来,一身凌冽之气昂然立于此间天地,风雨大作中,几乎也不能左右她片刻,浑身上下有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卓然。 这就是她认定的师父,是昭明心中暗暗钦慕的神女,当得起所有的夸耀。潮音神情有些出神恍然,便是哭泣都忘记了,她甚至尚未起身,只是别过头看了一眼常曦。 “还不起来,你既入我门下,我所求不多,唯心而已。”常曦将她扶起来,说话的眉宇间,显然带着她与身俱来的张扬和骄傲,让潮音一愣,“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记得,你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东荒,是玉京山,师父会为你做主。” 这话说的太过护短,纵然许多人或者说其他的什么,大抵心中有此想,却也断然不会说出来,毕竟凡事留三分,日后好行事。 这一生,潮音只听过两次类似的话。那年母亲过世的时候,父君便是抱着还年幼的她,告诉她,既然做了他东海的龙女,这一世他会护住她一生平安。还有一次,便是此刻了,这个她贸贸然拜的师父。 她当初其实是没有多大心的,九嶷拜师不过是为了同昭明相处,明知拜师无望,见常曦有几分本事,又怕父君念叨,遂从了自己的心愿。东海承四海之尊,其实还是比不上东荒的,她连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东荒的元君,会成了她的师尊,甚至还对她百般维护。 她想着的时候,泪水又要留下来,被常曦的一个眼神震慑住了,糯糯开口道:“师父,我不是故意想哭的。” “阿音,你要知道,人有七情,爱别离、求不得,我们也一样。一世浮云,最怕的就是求不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有太多东西,不是我们生出执念就能解决的。”常曦笑着,神情淡然。 “师父,你是不是在等谁?”鬼使神差的,潮音冒出这一句话。 此时天地放晴,除了路上的泥泞,瞧不出还有别的下雨的痕迹,常曦蓦地笑了,伸手抚了抚潮音湿透的发髻,道:“你还太小,不过一万多岁,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更加明白,有些事物,不是你等了就能等到的。四海八荒不大,头上还有九重天,再不济九重天之上还有天外天,世间之大,纵然想过的随心,可也有难的事情,想开便好了。” “你既知道为师出身东荒,你也需要谨记,你还是玉京山的弟子,此生不管做何事,我们求的是唯心,但也万不能辱没了师门。”就像她在紫微垣百年,就像她知道那么一点情愫,可紫微垣关上大门,那她便也不会再相见,玉京山出来的弟子,可以魂魄无所归,却万万不能拂了师门的恩情和脸面。 “我年少时候性情跳脱飞扬,如今大抵也不曾改变多少。虽说任性洒脱了些不是什么大错,可到底也吃了这其中的亏,你如今同我十分相像,我既盼着你不要失了本性,又恐你为此吃了亏去。”常曦看了一眼迷茫的潮音,觉得自己此时分外像一位师尊了,多年前师父大抵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对她谆谆教导的,只是那时候她依仗太多,所以多数是听不进去的,“你也不要嫌弃我吵,等你日后做了师父,就能明白我的心情了。” “师父,谢谢你。”潮音是打心底感谢常曦的,低声道谢。 不过她这么一说,倒是让常曦心中有些不自在,别扭了些,道:“你我师徒一场,不必言谢。” “下次,别哭了。”常曦犹豫瞬间,到底没有将心中的事情和盘托出,潮音既然已经是她认定的徒弟,有些烦恼的事情,还是由自己烦恼,她年纪尚小,还是适合天真烂熳些,“收拾收拾,你这模样出去,不晓得事情缘由的,定以为我如何了你。” “是,师父。”潮音神情十分恭敬,规规矩矩的行礼。 “你不必如此,我幼年同师父也不是这样,说到底……”常曦叹气,她觉得自己最近的日子,叹气的次数已经成倍增加了,“昭明的事情,是我大意了。” 潮音神情一僵,只是态度倔强,“师父,以后不会了。” 常曦狐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又想起一些事情,便交代了一下,“过几天,我要离开九嶷,去处理一些事情,你也回东海同你父君交代一下,便收拾东西来东荒,少不得要待上万年之久,该拿的都自己带上,若是嫌麻烦,东荒也不差你用的。” “师父,不能带上我吗?”潮音问道。 “此行太过凶险,你还是不去的为好。”苍灵地藏于数十亿凡世,她尚且不知如何去寻,便是幸运的找到了,采取洗髓草又是何等凶险,她自己都不曾有把握全身而退,何况带上潮音。 “那,阿音都听师父的。”潮音俯首作揖,低眉顺眼,转身要走的时候,问道:“当康,师父要带走吗?” “随它吧,它若是愿意跟着你离开,你平日里别饿死它就好,若是不愿,便就跟着我吧。”常曦提起当康,不经想起它张牙舞爪的样子,笑出了声。 潮音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更加沉寂。 东荒有神女,一笑倾人城,她确实比不上师父。若今时今日,她也是男儿身,只怕也会钦慕这样的神女,美人在云端,便是只看一眼都满足了。 她垂眸,再不说话,快步离去。 常曦看着潮音离去,心中郁卒,也不知那个丫头听进去了几许。只是此时骤雨初歇,云淡风轻,日头已经缓缓爬上来头顶,常曦将伞收起来,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却有猛地看见了一个人站在小径的另外一头,显然潮音并没有遇见他。 “……” “常曦元君。”昭明恭敬行礼,眉眼极是恭顺,丝毫没有常曦印象中初见时的神采飞扬。 常曦神情晦暗不明,瞳色也十分幽深,道:“少年情谊,都抵不上一份虚无的恋慕,昭明,本君以为你是个聪明的。” 她的声音有着透彻的清冷,穿过他的耳中,直中昭明心底,却无言以对,他眸中有嘲讽,却很快被自己压抑,“昭明如何,同元君无关。” 他存的思慕,只是自己心底的一份情丝,当初为的是淮水的夭夭,而不是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东荒元君。即便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人,但也不能混淆一谈。 “那么,你便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常曦话音淡淡,只话锋一转,便显得凌冽了,“只是,你如此待一个小丫头,却不是君子所为。” “她同你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为你上的九嶷,便是一块石头,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 “常曦元君,你虽承袭八荒,可四海并非你管辖。”昭明昂着头,袖中的手缓缓握紧,眸中虽有敬意,但同时也有着他的冷意,“东海的潮音,她做所有事情,可是我要求的?既然不是,元君又非家中长辈,是以不知元君凭的为何?” 常曦讶然,她还不曾开口,又见昭明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的道理,元君劝昭明,昭明同样知道虚妄,可难倒她付我一腔柔情,我便要悉数接受?昭明虽不才,可也出身南海,岂非人人同昭明道一声爱慕,昭明便要一一接受?” “那如此,元君能接受吗?” 他的话过于嘲讽,便是常曦听了都觉得有些恼火,昭明言下之意,便是以他自作多情,对比潮音的自作多情,讽刺常曦而已。 常曦无话可说,昭明却是望着面前沉思的神女,嘴角勾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才幡然醒悟。他同阿音少说也有万年情谊了,只是兄妹情谊,却对东荒的元君生出了妄念,父君当年说的对,昭明生在南海,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过于顺遂了,故而上苍让他生出了劫。 明月皎皎,星辰皆缠绕,常曦就是那一轮清冷挂于夜空的明月,月华如水照天地,但也只能看看罢了。 昭明,九嶷的上君尚且配不上这样的常曦,何况是你自己呢? 这样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敲击昭明的心底。 第45章 消息 第45章消息 常曦不知道昭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是确实是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这昭明平时瞧着也是十分温和的一个人,教训起人来的时候,也是头头是道,说的有理有据,她虽想着要反驳,却奈何是一个词都说不出来了,生生的都被堵在心中了。 是以她回到箫韶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提不起劲来,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此时的九黎正在泡茶品茗,见她的样子,向着她道:“怎么,挨打了。” 常曦挑眉,眯起眼睛还想解释什么,只是最后还是没有精神的摇摇头,道:“如今我的身份,这些小辈们怎么好意思同我动手,只是我没想到南海龙君记忆中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怎么生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昭明,我竟然找不到话回他。” “他同你说什么了。”九黎将常曦的袖子挽起来,示意她坐下来歇一会儿。 常曦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心想方才的大雨对他似乎并没有影响,于是顺从的坐下来,将他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才将方才的事情一一道来。 九黎眼底划过异样,又看见常曦藕白色的手腕上,带着的合欢铃,眸色又是一深,“他说的确实有据有理,难怪你哑口无言。” 常曦没有留意到九黎的异样,又将袖子缠绕了几圈,才认命的道:“我知道他说的都对,只是阿音她,也确实是我……唉,不说了,不说了。” 九黎也没有追寻到底的意思,又同常曦提了一嘴,“苍灵地的事情,你怎么打算?” “这件事到底是我欠了潮音,还是尽早启程,去寻一寻洗髓草。”常曦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她是一个不信命的人,可是天命昭昭,每一步都生了它的意思,潮音既然生来就是泉眼,必然有其后手,她如今入了自己门下,常曦自己没有道理看着不管的,再加上昭明事情,虽然同她干系不大,可常曦心中已经将此事怪罪在自己身上,自然也不愿意亏待了潮音了。 苍灵地,藏在数十亿凡世中,也的确能让她一顿好找了。常曦对此事也没有多大把握,不过她那时候在紫微垣待了的时间里,倒是搜刮了许多的法器,兴许也能拼上一拼。 “你也别太操心,虽说苍灵地洗髓草守备定然严肃,想来我也是能应付的。”九黎看常曦眼珠转了又转,他心中大抵也能猜到常曦的想法,“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知道了不?” 常曦挑眉,道:“是,谨记胸中,日后定好好努力,不负你们一片苦心。” 两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加上常曦又同潮音打过招呼,便也没有去同她再说一遍,只是当康倒是自己跑过来了,粘腻着常曦的样子,倒是让九黎觉得这只当康比之十几万年前更加让人生厌了。 只是当康的神情,还是十分挑衅的,是不是从常曦的肩头上朝着九黎示意,那副表情,九黎觉得有朝一日他会将这只不知好歹的当康给埋在九嶷山底下。 且不说他们的互动,常曦同九黎驾云离开九嶷山的时候,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是才离开九嶷不到片刻,就听到后面有人驾云拼命追赶的声音。 漫天云霞,逆光处,有人踏五彩祥云,常曦回头,瞬间黑了脸。九黎自然是瞧出常曦同后面的追赶的女子,是相识的,于是放缓速度,问道:“故友?” “幽冥司花泣雪。”常曦同九黎介绍道,这是花泣雪也赶上了,她咧嘴的道:“常曦,常曦,可算让我赶上了。” “你一个上神,追赶我们两个,还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也委实忒惨了些。”常曦同花泣雪也许久没有见过,说话也不曾同她客气过,言语上还带着调侃。她其实不怎么敢见花泣雪,每一次见到小花,她都会想起庚辰帝君,想起他们之间的往事。 花泣雪听得出常曦的言下之意,捻了一个诀法,将自己凌乱的行头打理了一番,才愤愤开口道:“我千里迢迢来九嶷看望你,你倒好不曾欢迎也罢了,还如此奚落于我,我的心啊,着实是伤了。” 又来了,常曦扶额。 “我上次遇见阿姒了,说你在九嶷学艺,我就奇怪了,玉京山教不好,紫微垣也教不了你,没的九嶷山就能将你改邪归正了?”花泣雪嘀咕。 “小花,什么叫改邪归正!”常曦忍不住插一句话,她一向正的很,哪里邪了,她想若自己再不出声,还不知道花泣雪要说出什么来。 “小花你大爷,姑奶奶说了,不叫小花。”花泣雪一听自己的小名,立马炸毛。 “啧啧啧……狗咬狗。” 不知道是谁是时的说了一句话,常曦同花泣雪双双回头,两个人都黑了脸,两只手都朝着现在踮着脚站在云上的当康下来。 当康被两只手拍的晕头转向,心道:“物以类聚,神以群分啊。这常曦的好友,大抵也是块乌漆漆的墨,黑的都看不见颜色了,这无影拳学的分外相似。” 九黎见她们两个人的互动,又看见当康苦哈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解气了。 他笑的时候,十分好看,可以说天地倾国色,花泣雪如何注意不到,讶异的道:“常曦,我说你以前看上那个碧落也就算了,怎么又来了一个小白脸,我认识你这么久,才知道原来你喜欢小白脸的型啊。” “碧落?”九黎疑问。 “你别听她乱说,没有的事情。”常曦面上尴尬,又不能说什么,庚辰已经是她同花泣雪不能提的事情,可偏偏花泣雪本人又什么都不知道。加上九黎这个醋坛子,那眸*的样子,显然他来了兴趣,常曦觉得她现在想揍花泣雪。 “哟,我还乱说来着了。”花泣雪啐了一口,十分鄙视常曦,那神情一丝一毫都不曾隐藏,打量了一下常曦身旁的白衣银发青年,拱了拱手,道:“幽冥司花泣雪,不知阁下是……” “九黎。” 他这么简单的回答,倒是让花泣雪有几分吃惊,脸上有些意外。想不到眼前这个青年,竟然是九嶷的主君,这么多年来,明明能飞升上神,却始终屈居上君,不肯晋位。传闻九黎上君生的十分美,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 这般模样,她能想到与之媲美的,唯有她见过一面的平生帝君,只是不知为何,她错觉中竟然觉得这两个人,有相似重叠之处。花泣雪打断自己的思绪,觉得自己也许是想多了。“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别乱久仰,这日后可是我东荒的君后。”常曦见花泣雪一双眼布满了兴趣的样子,还盯着九黎不放,上前一步将九黎挡住,道。 “真小气。”花泣雪不以为意,不过倒是意外的听常曦这么说,对九黎又多看了一眼,“这才几日不见,你就移情别恋了,可怜的碧落哟。” 常曦面上憋的通红,她越是听花泣雪这样说,心里就越难受。九黎失笑,替常曦打圆场,道:“她面子薄,就此打住,不知今日上神前来,是单单为了叙旧?” “哈哈,常曦面子薄,这是我这些年来听过最大的笑话了。”花泣雪哈哈大笑,差点岔气缓不过来,后来回头看见常曦凶狠的样子,笑声也是憋回去的辛苦,道:“是叙旧,不过我见你们俩的样子,似乎是要出去?” 常曦点点头,见花泣雪总算收敛了一下,便问道:“你怎么来的九嶷?”显然对于花泣雪千里迢迢回来看她的理由,她是不信的。当年她在紫微垣有百年之久,也不曾见她专程来探望,显然这次也只是凑巧遇上了。 花泣雪被戳穿说法,但是她一向皮实惯了,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道:“算你了解我,我上次不是同意替连濯护魂吗?” 她说到连濯的时候,明显有人,不有只猪已经专心致志的侧耳了。 “是以,做起事情来,也上心了许多,前不久也不知道是谁什么原因,苍灵地的后祇上神遣了仙君来,将犯事的弟子记名在我幽冥司下,待来日送来入轮回。我便也留意了下,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下凡历劫,只这苍灵地由来神秘,我便出于好奇心,便跟随仙君走了一遭。“ 常曦嘴角抽筋,她绝不相信小花是跟随仙君走了一遭,这绝对是尾随,不过她也正要寻苍灵地,这显然对她来说是个好事。“既然走了一遭,怎么就又来九嶷?” 花泣雪叹气,觉得十分惆怅,“我出门的时候,见过阿姒了,苍灵地出来后就迷了路,想来九嶷也不远,就顺道来看看你了。” 她就知道,绝不能是专程,现在可不说实话了,是顺道。常曦耸了耸肩膀,九黎便开口道:“我们正准备去苍灵地,有劳带路了。” “啊?!”花泣雪惊讶的望向他们。 第46章 破关 第46章破关 果然,常曦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自己不抱希望的想法是十分的准确的,打了这么多年的柳叶牌,她对花泣雪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不过且不说常曦是怎么想的,但说花泣雪一见常曦这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她就十分不乐意了,心中自然是有意见的,“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是为了办正事,一时没记得太清楚。” “你别解释了,我好歹也认识你许多年了。”别人不知道幽冥司是个什么样子,她可对花泣雪的花花肠子,太过了解了,眼珠转一转,她都能想到小花的下一步举动。 “常曦,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花泣雪指着常曦,眼中有红色火焰开始燃烧。 “你知道太晚了。”常曦将九黎推后几步,摆出架势,她也是许久不曾同小花活动活动了,正好可以试试望舒剑法的威力。 九黎揉了揉眉眼,见她们两个三言二语不和又要打起来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成了知己好友的,不相熟的人,定然以为这两人必然是有深仇大恨。 他还想上去劝上几句,谁知道情况急剧直下,让他目瞪口呆。 “天杀的,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现在还要打我了,我真是太命苦了。”花泣雪一屁股坐在云头,干嚎着,真是听着伤心,闻着落泪,“念叨了这么多年,还是比不上新欢,长夜漫漫,新欢在笑,旧爱在哭。” 常曦掩面,觉得真丢脸,“你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要是谁路过此处瞧了去,丢脸的是你,不是我。” 当康撇嘴,在一旁看得不亦乐乎,嘟囔道:“别停啊,继续。” 花泣雪觉得常曦说的有道理,她的情绪是收放自如,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不经意的道:“没意思,你就不能附和一下。”她最近也看了一些故事,书上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对所有人都十分有效,怎么到常曦这里就没有了呢?果然凡间的东西,不能全然相信。 “行了,正经一些,你不记得苍灵地的具体位置,哪一处凡世总该是知道的吧?”常曦顿了顿,道。 花泣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倒是正正经经的开口:“这个倒是知道的,只是你去苍灵地做什么?” “日后在告诉你,你快带路吧。”不知怎么的,常曦不愿意让小花牵扯进来,在她心里自己还是亏欠了小花的。 不过显然呢,花泣雪是不会领情的,她看常曦的时候,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你不会是打苍灵地洗髓草的注意吧?哦天呐,居然让我猜对了。” “此事容后再议,有劳上神带路。”九黎皱了皱眉,打断花泣雪的话。 花泣雪讪讪,说真的,她有些怕这个九黎上君,虽然她神阶分明比他高。三人驾云至一处凡世,此时人间正逢大雪。 他们在一处偏僻空旷的地方落下,雪花落在他们脸上、衣服上。九黎见常曦穿的十分单薄,虽然知道她并不会感觉冷,还是握紧了她的手问道:“有无不适,可会觉得冷?” 他说着的时候,已经朝着常曦周围布下了结界。 沉默了许久的花泣雪看着他们,突然笑了,“啧啧啧……”常曦,在她们这群万年铁树不开花中,居然开出了一朵如此灿烂的桃花,看样子这九黎上君,也是打心底里喜欢常曦呢。 常曦最近脸皮薄了许多,不过也没有拒绝九黎对她的关心。三个人下了云之后,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人间的时候还是敛了仙法,所以一直选择了步行。只是雪下的有些大,他们走起来的十分辛苦。 常曦看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边上还有江水流淌,问道:“小花,你确定是这里?”她都没有感受到一点关于结界的波动,照理说苍灵地是地脉,应该是人间灵气最充裕的地方。 花泣雪抓了抓头发,心中有些急躁,“我离开的时候,确实是在这附近的,具体在哪里,我是真的说不清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标志,后祇掌管地脉许多年,与人间早已经融为一体,气息相似,单单我们想凭着灵气找寻,只怕是十分不易。”九黎话音一落,边上两个自然是垂头散气。 常曦被九黎牵着手,默不作声的样子,看着十分可怜的样子。 “常曦,你同平生帝君的交情,想要洗髓草,还不如上紫微垣换个别的东西代替。”他们走的几刻钟,花泣雪有些不耐烦,便心直口快的道。 常曦分明感受到牵着她手的九黎,手上紧了一下,只是很快就松开了,她心里长叹了一声。从她离开紫微垣,所有的人都可以求,唯独重华不行,那是她年少时候藏在心中的一段情丝,谁人都轻易不能碰,便是她自己也不行。 花泣雪毕竟做了多年常曦的好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是小心翼翼的待一旁,几个人又走了一段路,雪已经积的有些深了,一步一个脚印,都是深的很。 正当他们都以为今天是没有希望能见到苍灵地的时候,前方突然有人迎面而来,常曦记忆十分之好,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为防自己泄露形迹,也顾不得现在还身处在凡间,手速极快,行云流水的布置阵法,将自己一方的人团团罩在光圈里。 九黎见状,也是加固了阵法,问道:“此人有异?” 常曦招呼他们紧跟着那人后面,才缓缓解释:“我别的不行,认人的记忆十分不错,我见过他的,后祇的弟子,叫什么是不知道,总之跟着他总没错的。” “似乎是叫景岫。”花泣雪也觉得对他有些印象。 “你也见过,这样也好,如此就更加确定,跟着他是没有错了。”常曦道。 “他就是后祇遣人送来要轮回的其中一个,不过押后执行,若是再犯错只怕轮回是必然的。”不过轮回对他们这些仙人,显然也不是有多大碍的,只要不是犯的天诛地灭的大罪,通常能在人间待上一段时间,也算是打发时光了。 不过那些犯了大罪被贬谪下凡的就不一样了,凡间日子不仅过的凄苦,更是下场也不太好。显然这位仙君,只是去人间打发时间的。 三人一猪跟随者景岫,走了大半天的路,到了江的尽头都不为过了,景岫才四处查看了一下,确定周遭无人,才拿出进出令牌。见那个玄黑带着金光的令牌,光芒一闪,打开了一道大门,他侧身进入,大门以极快的速度关上。 方才还是一扇大门的地方,如今还是江水滔滔,什么都没有的样子。花泣雪指了指,道:“我记得了,是这里没错,上次我是附在那个仙君身上,进去的挺顺利的。” 言下之意是,他们现在是进不去了。 “没出息。”常曦对花泣雪的嫌弃,向来都是言语表面,从不曾真正同她客气过。 “你——”花泣雪本想怼回去的,但是话却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九黎是走在他们面前的,他们已经确定了方位,花泣雪同常曦还在说话,他也只是上去往空气中伸手,竟以一己之力,生生的将苍灵地通往人间的出口给扯开来了。 那个门被打开,但是苍灵地显然也并没有察觉,九黎无视她们的诧异,淡淡道:“快进来吧。” 花泣雪跑的快,忙不迭的走上去,只是这次她换了一种神情,对待九黎都可以说是崇拜了。她飞升上神这么多年了,不是说打不开苍灵地的结界入口,但是必要的时候也是要废一些时间,才能破开来,但是这个九嶷传说中的上君,居然是不费吹飞之力,只轻轻的一扯,就将苍灵地的结界打开了那么大的一个大门。照此情形,似乎里面的人没有察觉到片刻,不得不说他的修为只怕精进到可怕的地步,难怪常曦会带上他来。 唉,花泣雪叹了口气,十分羡慕常曦。这个靠山,一个比一个厉害,就没有平庸之辈,让她十分之惆怅啊,怎么这些好事都没有让自己遇上呢。 “你别惆怅了,委实看着都有些可怜了。”常曦推了推花泣雪的肩膀,笑道:“可是你告诉我,靠山不牢,还是自己最好的。” “我收回了这句话。”不得不说,还是靠山好,花泣雪凑到九黎面前,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问道:“九黎上君,你师从何人?” “不曾拜师。” “哇,常曦,他怎么那么厉害,自学成才。”花泣雪吃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是自己以后崇拜的对象啊,“我听说,你不愿成神,好可惜。” 九黎看她夸张的表情,又看了看十分无奈的常曦,总算知道常曦从前的日子定然是十分精彩的,有这么个活宝好友,日子想过的平淡都是不太可能的样子,不过花泣雪是常曦的朋友,所以他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从前是不想的。” “果然美人乡就是英雄冢,啧啧啧,红颜祸水啊。”花泣雪的表情十分丰富,不过明显对常曦有着明显的骄傲,“不过算你眼神好,能瞧上常曦。” “得夭夭相伴,是我一生之幸。” 辣眼睛,花泣雪别过头,觉得自己不该跟进来的,让她这可老铁树都春心荡漾了。 第47章 月升 第47章月升 幽冥司单身了好几万的司君,被秀了一路的恩爱,此时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跟进来,她撇了一眼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当康,见它十分安静,几乎是什么话都不曾说,连嘴都没有开过,问道:“常曦,什么时候收的你?” “你管不着!”当康心情十分之差,傲娇的回道。 花泣雪被噎住的样子太过滑稽,常曦失笑,“我可没有本事收了它,不过是跟在我身边,你也别欺负了当康去,它同连濯父母辈有渊源。” 常曦才说完,花泣雪同当康已经是互相不理人了。 苍灵地生在凡间,但是人间所有地脉聚集之处,进了那个结界,他们便能清楚的感受到这其中充沛的灵气。所过之处,所长之生物,无不十分葱葱郁郁,长势十分喜人。 “这里,与你东荒的瀛洲十分相似,遍地奇花异草的,真是让人羡慕。”花泣雪开口的时候,说的羡慕的的确确是真的,幽冥司从前黄沙八百里,如今虽然长满了彼岸花,可到底是单一了,暗无天日的幽冥司,长不出这些花花草草,那是一个被父神遗忘的地方。 “瀛洲比之苍灵地,可有差异?”九黎反问道,一点都没有进入别人领地的紧张感,倒是能闲聊起来。 说起自己的瀛洲,常曦是骄傲的。三山分水在瀛洲,奇异花草遍地有,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桃林,想起来都是十分曼妙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各处皆有美的地方,如何能放在一起讨论。你能说幽冥司漫天的彼岸花不美吗?” “话真多,快去找找,被人发现了,脸都要丢到后祇这边来了。”花泣雪扯了扯常曦的袖子,这才发现她衣袖下的手腕带了个镯子,“我以前怎么不见你有这个镯子?” “话真多。”常曦撇开话题,望向九黎道:“上古史中记载,洗髓草喜阴,长在苍灵地的一处小岛上,可一眼望过,似乎并没有什么岛屿。” 九黎说话仍旧是不急不缓,示意常曦抬头看看,“苍灵地,空中是有许多岛屿的,那个洗髓草也不是常年一直生长的,而是在夜间固定的一个时间段,会迅速长出,只是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又会重新隐身不见,所以世人打它注意的多,但是多数都束手无策。” 原因不仅仅是它出现周期短,而且在那个周期里,苍灵地看护的仙君也是十分多,往往都无法的手,加上四周还有神兽看护,想拿一棵洗髓草,简直是难于登天。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连洗髓草这样的生长习性都一一了解。”常曦笑着打趣,看他窘迫的样子,才又道:“若我是后祇,定然怕了你。”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上君,却对上古之物了解之详细,让人闻之后怕。 常曦说话,不过大多是无心之感,只是后来一语成谶,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相较于他们的十分和谐,花泣雪是十分的不屑的,她其实心里有些复杂,照理说她应该高兴的,所活岁月太漫长,若这期间有人相伴,自然是件喜事,但是这个九黎她却自灵魂里都有一种惧怕感,没有来由。 人间都说既患得之有患失之,这种心情其实都能一概而论,倘若一直这么下去,自然皆大欢喜,但是若然以后呢,人世间痛苦的莫过于生别离。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却猛地觉得心痛的厉害,又想起近些年来日日困扰她的画面。 那人似笑非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唤她小雪,还有平生帝君问她可会后悔的场景。花泣雪痛的喘不过气来,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常曦察觉到她的异样,松开九黎的手,快步走到花泣雪身边,将她抚着,眉眼间尽是浓浓的担忧,“小花,你怎么了?” 花泣雪摇摇头,额头上冷汗频频出来,她缓了很久,才道:“如今上了年岁,少不得多了些病痛,缓缓就没什么大碍了。” 在场的都大囧,若是论年纪,除了常曦还没满十万岁,但是实际年龄也只怕是数不清了,加上这里还站着一个十几万年就成上君的九黎,若是花泣雪这般算话,只怕他们都已经老的化了灰了,常曦没好气的说:“少胡言乱语,什么时候多的毛病,找个药君瞧上一瞧,别落下什么宿疾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扫了一眼九黎,这个家伙也是一身莫名其妙的伤痛,偏也是不安分的主,愣是什么都不去看,她有时候想想还是觉得十分的操心,真是应了凡间一句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九黎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见当康轻道:“别说话了,前面有声响。” 他们迅速闪到躲避物后面,见前方有人走来,其中一人赫然是方才他们见到的景岫。只是方才他不过一人,此时身边却有许多同他一个装束的仙人,腰佩青锋剑,也是一身白衣翩翩,与九嶷的弟子也是十分的相似。 花泣雪眼尖,已经瞧见其中一个人冠上的饰品,眉心的印记,那是飞升上君之后留下的,她如今没有方才不适,于是说起风凉话的时候,也是丝毫不嘴软的,“常曦,拿一棵破草得罪后祇上神还是十分不划算的,再说了我们这里总共三人,以寡敌众本就十分不划算,加上我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上神,显然打不过的,还是回去吧。” 言之有理,可惜常曦听不进去。不过她是知道花泣雪的上神是怎么得来的,也就没有把小花的话放在心上,上君如何,他们也有上君,怎么着也是领了一个上神的。“打架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至于事情败露的时候,九重天的诛仙台就有劳你去跳一跳。” 当年,他们三个将她踢下云头的事情,常曦至今还是记得的。 “常曦,这诛仙台你都替我想好了,敢情方才我一出来你就替我算好了?”花泣雪的眼里还有不可置信的惊讶,觉得自己果然是太天真了,居然傻傻的送上来给常曦算计。“百来年时间,你的心都变黑了。”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定是常曦身边的墨都太黑了。 九黎失笑,觉得现在身边的常曦,一颦一笑都带着活力,他小心翼翼护住他们,那边走来的仙君丝毫没有察觉出异常。 他们跟着苍灵地的弟子,沿着宽敞大道,走入了一处密林,随机纵身一跃,扶摇直上九万里,那片种着洗髓草的小岛,隐隐约约的结界之力在削弱,而此时天空之中还是晴空万里。 栽着洗髓草的岛屿,现下的草都是隐匿在自身的状态中,但是父神留下的神力,却十分的充沛,那股澎湃的力量,即便是常曦都不能不佩服。单只是羽化前的一丝丝神力,都能将整个苍灵地照料的如此之好,难怪当年父神可以一身之力开天辟地,铸造三界众生,四海八荒,就不知道身为父神之子的上古之神们,究竟有多厉害。 景岫他们只是巡逻一番,便又径自离开,毕竟黑夜不曾离去,洗髓草不会现身,便是有不法之徒,也只能看着无能为力,对此他们十分放心。 他们走后,常曦他们也现了身,一眼望去,除了空中那轮红日,便也只有岛上长的郁郁葱葱的小草了,别的就什么都没有,常曦叹了一口气,“看来只能等了。” 等夜里明月升起的时候,洗髓草现身。 “等明月上来的时候,这边防备的力量,还能这么弱?难怪苍灵地的人可以有恃无恐,这白天即便不来照管,都不成问题,谁人能抢了洗髓草不成。”花泣雪感叹道,语气中带上了戏觑。 九黎闭眼,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睁开眼的时候,连花泣雪都惊讶了,指着他半天说不出来话。 常曦拍掉她的手,道:“有话快说。” “常曦,你没看见他的眉间异样吗?”花泣雪撇嘴,要知道眉心能出痕迹,大多是已经位列上君,可若这种印记中还带着金光,那必然是神君的神迹了,即便是身为上神的她,她的眉心也只是红色的彼岸花,而九黎居然是水迹。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水是万物生命之源。 “你看见了。”常曦露出几许赞许,“这些年,倒也没有埋没了你上神的名号。他自来如此,来历太过诡异,我一时半刻也不能同你解释清楚。” “我听阿萝说,这世上只有紫微垣的平生大帝,有水纹神迹,不知九黎上君有何大功德,能得上苍如此厚爱。”当康在一帮插上一句话,语气中的怅然让常曦都微微一愣。 “不过是个记号,还是想想如今应对之策。”常曦道,她对当康平时的异样没有放在心上,今日却觉得怪异,还是不着痕迹的看了几眼。 往日里都十分欢快的当康,现在只静静跟着,都能察觉到它的郁郁寡欢,常曦想它又提起湮落上神,又想起它哭的那般伤心欲绝,便知道它应该又想起往事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夭夭,我来试试,若洗髓草现身,你们切记不要太慢了。”九黎安抚常曦,周身有肃杀之气弥漫,眉心神迹愈发明显,水光潋滟金色闪现。 常曦其实没怎么见过九黎施法,只知道他剑术了得,大抵修为也十分精进,若不然又怎么能进上君之位。只是见他又恢复一贯冷漠的样子,凌空画法的时候,捻诀的样子,冷肃的面容,她只觉得此情此景,熟悉莫名,却总说不上来了。 晴空变黑夜,这般颠倒乾坤的手法,可他使来的时,便不觉得多大困难,铺天盖地的灵气迎面而来,夜空中已经有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挂在半空中,让整个苍灵地染上了继续神秘。 这下不仅仅是常曦愣住了,花泣雪张大的嘴巴,只怕都能放下一颗鸡蛋了,他们从不知道,也不敢相信,这个世上除了紫微垣的平生大帝,还有一个仙君可以主宰日月,轻易的让日升月沉,黑夜与白天颠倒。 是这个世道变了,还是他们太孤陋寡闻了? 第48章 神草 第48章神草 月华如水,倾斜大地,岛上的洗髓草闻得月光气息,纷纷现身,吸取日月精华。 “怎么,方才嘱咐你迅速采草,如今傻眼了?”九黎收住诀法,迅速将地上的几棵洗髓草纳入袖中,这才朝着常曦说道,嘴角还挂着微笑。 “月升了。”常曦动作有些迟缓,语气中仍有不可置信,若非是她亲眼所见,不管是谁告诉她此时眼前发生的事情,她都是不能相信的。“不是传言说,洗髓草附近有上古神兽守护?”她想过太多取得洗髓草的法子,唯独没有想到,白日变黑夜这个最便捷却也最难的法子,更何况当时还一直以为洗髓草身边有护草神兽。 “你不也是会唤日吗?”九黎揉揉她的脑袋,目光十分宠溺,他已将洗髓草妥善收好,决计不会露出一丝蛛丝马迹,让他人察觉。“大约只是传言罢了,哪有什么神兽。” 上古传闻,传到如今只怕也已经是人云亦云,不知真假了,也或许根本就是苍灵地中的杜撰,为了就是防止对洗髓草有觊觎之徒死心。 “什么?常曦你居然会唤日术?”这些轮到花泣雪惊讶了,这个世界已经玄幻了,这些本是紫微垣的独门绝学,怎么在她的身边却是显得像大街上随意都能学的术法,“这百来年,平生帝君倒是真心把你当成弟子了。” 花泣雪叹了口气,有靠山就是好。哪里像她,求学无门,飞升上君凭的也是造化,而后也算是苦尽甘来,到底没有像常曦这般幸运,师从玉京山,又实打实的跟着紫微垣那位神君学艺,现下这个看着只是个上君的夫君,只怕也是来历不简单啊。 “你知道的,那不一样。”常曦面色狐疑更加深沉,她会唤日术那是因为重华肯教,可九黎呢,这月升之术难道也是重华教的,若她没有记错九黎他从不曾见过重华,更遑论有那样的交情会教授他月升。 “父神开天辟地,主日升月沉、天地经纬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当康跳下常曦的怀中,朝着岛上的洗髓草走去,满地青翠欲滴的草,摇曳在月色中,丝毫没有发觉日月的错乱,它回过头,才说出一番话,“九嶷山多年,你从不曾想过,为何来到这个世上?” 当康说的时候,语调上扬,有着明显的嘲讽,它大约知道十几万年前,九嶷山为何会多了一个九黎了。 “那不重要的。”九黎淡淡的道,以前他也十分在意自己的来历,可是如今他却不是那么在意了,不管当初是为的什么,他如今有夭夭,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一点都不想去计较过往,那不过是没有她的日子里的一段没有意义的岁月。 日后,他同夭夭,可以好好的过下去,四海八荒便也不无聊了。 “把月色撤去,我们走吧。”常曦不再去想,当下应该先离开后再做打算。 花泣雪撇了撇嘴,目光朝着前方示意了一下,道:“你这话说的委实是晚了些,已经错失良机了,你瞧是谁来了。”月色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该取草迅速离去,只是他们都震惊在这个事实中,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话说苍灵地的弟子,离开悬空岛不过一刻钟不到,就见天空大变,原本离夜里还有许久时间的,竟瞬间明月挂柳梢,带头的上君,也就是景峘心中已经是大惊了,天有异变,变得又是夜里,他当下就想到了悬空岛上的洗髓草了。 洗髓草习性特立独行,虽然取之十分不易,但是打此草的注意的异族仍然十分之多。脑海思绪变幻万千,但是他的动作却也是十分之快的,执剑就凌空朝着悬空岛飞去,身后的师弟们也是纷纷跟随。 景峘到了岛上,他第一眼不是注意到那个白衣银发的青年,而是那个站在洗髓草空隙中间的女子。 月色,夜色,中有绝色,他一眼认出。 而后才注意到边上的其他的人,黄衣的幽冥司上神,以及站在那里便存在感十分强烈的青年仙君。 他仿佛是在月色中漫步,那种颜色,竟然让他以为的绝色都配不上他的形容。该怎么说,花为容,玉为骨,月为神,让景峘只看一眼都有跪下来的冲动。他克制自己心中的寒意,执剑上去朝着常曦还了一礼,“景峘拜见东荒元君,拜见上神。” “是你呀。”那个七叶林里见过的仙君,常曦面色如常,一点都不像是被抓个正着的样子,“那日一见,不知你就是景峘。” 苍灵地上君景峘,是后祇上神的大弟子,飞升多年,是出了名的稳重。后祇为地神,但大多时候苍灵地是景峘一手在处理,传闻苍灵地的景峘上君,八面玲珑,个中人情做的是滴水不漏,难怪当日是他领着一个小弟子上的紫微垣,观其行事章法,确实进退得当。 景峘身后的景岫已经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也是立刻认出了常曦,他待紫微垣没有好感,碰了一鼻子灰,还让师父罚去了轮回,即便只是下去走个过场,想起来也不是一个愉快的回忆,他虽知道东荒元君的大名,却不懂其中的凌然之上,因此说话的语气便不是很恭敬,甚至都可以谈得上不客气了,“敢问元君,来我苍灵地作何?” “景岫,不得无礼。”景峘训斥自己的师弟,他是知道此事什么是轻重缓急,毕竟眼前这几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尤其是边上这位似乎最为难搞,他朝着九黎的方向作揖,“敢问仙君哪位?” “九黎。” 九黎并没有隐瞒,只是淡淡的回答。只是他的气场十分之大,即便两人同为上君,但期间的威压生生的压了景峘一筹不止。 景峘心下了然,自然也是听过九黎名字,只是见过本人以后,心中有了更多计较,这个九黎只怕日后也不是善茬,只是苍灵地的悬空岛,在出现天象异常时,他们三人为何这么凑巧出现?“若是景峘不曾记错的话,苍灵地似乎并没有邀约诸位?” 言下之意便是,不请自来。不请自来的客人,任谁都是不欢迎的。 常曦面色不变,她对景峘的印象还停留在紫微垣七叶林的一见,那是一个十分维护师尊的仙君。他如此作为,先礼后兵,让他们倒是无话可说,不过也听的出来,他不曾怀疑这月色是他们的作为。 也是,这日月颠倒之事,谁能想到他人,只做异象,如此倒也好说话。 “你们苍灵地有规定,不能自己来看看吗?”花泣雪说话的时候,还刻意语气带上轻浮,有目中无人的之意。 “脸皮真厚。”景岫面有怒色,回道。 花泣雪吊儿郎当的样子,十分没有上神的样子,指了指景岫,道:“小仙君,你可是在我幽冥司留了案底的,说话这么冲,日后轮回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景岫被一句话怼的说不出来话,景峘将他护在身后,这才注意到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幽冥司主君,“上神载人一生,素来有公正之名,幽冥司是最有法度的地方。” 他说的也是事实,花泣雪为上神,虽说性情方面不足为人道,但是执法办事却是最最刚正不过,她会这么一说,大抵是在调侃小师弟。 常曦忍住笑,景峘也是不了解小花,在不得罪她的情况下,她也确实是幽冥司最公正的司君了,只是小花素来护短,又有那么点记仇,真是有些同情这个叫景岫的仙君了。 日后,轮回只怕不会好过。 “大师兄好说话,可也别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洗髓草现,你们不请自来,又怎么凑巧出现在悬空岛,若说不打这草的注意,我是不信的。”景岫瞪了一眼花泣雪,他可是知道这个幽冥司上神,名声不是那么好听的,不过日后轮回几世,他才不怕。 “你信与不信,于我何干?”花泣雪不紧不慢的插上一句话,后头又说了一句让景岫只想揍她的话,“再说了,摘了又怎么样?” 忒不要脸了。 常曦心中佩服得不得了,这四海八荒第一脸皮厚看来是要相让了。 九黎见常曦颇有看戏的样子,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一员,只是他瞧着花泣雪这样子,竟意外的十分顺眼,难怪对了常曦的眼。 “忒不要脸。大师兄,我们上奏九重天,请天君做主。”景岫从来不曾见过脸皮如此厚实的人,花泣雪是第一个,也让他长了见识。 花泣雪理了理凌乱裙摆,走到景岫身边,无视他蠢蠢欲动想要拔剑的手,摇摇头,“上奏凤皇,让我跳一跳诛仙台?虽然吧,本君确实是想见识见识诛仙台,可要让小仙君失望了。这诛仙台啊,我是跳不了了。” “本君不过是进了你苍灵地,瞧一瞧传说中的洗髓草,委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不偷二不抢,你苍灵地要告我幽冥司黑状,奉陪便是。”她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些凌然了。“诬告上神,到时候本君倒是想看看,你还只是轮回台上的事,还是诛仙台要等你跳一跳了。” 如今飞升的上神不多,仅存的上神都是十分受人尊崇的,若是谈到诬告,便是大不敬了。“显然,你们苍灵地教育弟子,不曾告诉过他们,如何恭谨待上神,即便你们训导不足,可也要清楚,即便本君不是上神,那也是幽冥司的主君,掌一方生死轮回,况且你们面前站着的还有东荒的元君,东荒是什么地方,不用本君再三强调了!” 东荒掌八荒,连九重天都要退避三舍,别说他们苍灵地了。 “元君恕罪,上神恕罪,舍弟年幼,飞升不久,若有得罪,请两位看在师父的面上,给他一个机会。”景峘上前隔开花泣雪同景岫的距离,他们确实没有看见他们几个是否真采了洗髓草,只是诬告上神、轻蔑东荒这罪名实在是太大了,便是师父在场也应无话可说,遑论他们这些做弟子的。 再者,对于东荒的元君,景峘对此还是抱着十分的忌惮,当年能在紫微垣无所顾忌的神女,只怕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这牵扯出的关系错综复杂,谁也担待不起。 “小花,算了。”常曦知道自己要做和事佬出面了,如今苍灵地拿她们是没有办法的,“小辈无知,不必计较。” 花泣雪哼了一声,乖巧的回到常曦身后,倒不是真的那么听话,其实心中也是虚的很,毕竟他们是真的摘了洗髓草的,这双簧唱到一定火候了,该退的时候也是要退让几步的。 景岫一身冷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多有得罪,请诸位到里面饮一杯水酒。”景峘示意诸位师弟继续去巡逻,笑着问道,“年前春茶,实实在在的不曾隔过年月。” “多谢,既然已经见过洗髓草模样,便也要告辞了。”常曦还了一礼作谢,又道:“此草引太多注意,切记小心,早日坏掉方是正途。” 他们三人片刻是不想留的,作势要离开,就听夜空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打破他们之间的静谧。 “景峘,请元君和上神里面坐坐。” 第49章 后祇 第49章后祇 “是,师尊。” 景岫恭恭敬敬的回答,激起三人心中不祥之感。 大地之神,后祇。 皇天后土,主人间祭祀,是现下不多的女上神之一。 常曦不曾见过后祇,在场的大抵除了苍灵地的弟子,他们约莫都是不曾见过的。 景峘引着他们入了苍灵地的腹地,入目是异族的房屋建设,中有一间大殿,圆形的屋顶,矗立着四根巨大的柱子,造型十分奇特。 他们进入殿中的时候,大殿的前方就站着一个纤细的女子,雪肤花貌,腰若纨素,红裙曳地,惊鸿宛转,对的是地上走来的那只猪,“当康,故人相见,也不愿现身吗?” 常曦闻言,望向当康,见它目色复杂的看了眼自己,随机白光一闪,站在常曦面前的,哪里还是一只小猪,那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小少年。常曦心中生了怒意,她同当康称不上主仆,至少她还以为他们是朋友,原来却也不过如此。 当康早认识后祇,只怕也是熟识苍灵地,还是看着他们上蹿下跳的找寻如后,那时候只怕心中是在嘲笑他们,难怪她觉得今日的当康有异常。 九黎却不曾有过惊讶,似乎他以前便见过这样的当康。常曦蓦地想起来了,九黎同湮落上神交情颇深,当年必然也是见过当康模样的。 “一别经年,你还是当年模样。”后祇感叹道,她同湮落相识许久,只是经年过后,佳人芳踪杳然,那年跟在湮落身后的少年,还是依稀是当日模样,只是瞧着这样子,已然是换了一个人了。 时光太无情,再多的情谊,也能轻易被它消磨。 “今年花开任非去年时,人面早不知何处去,又谈什么旧时模样。”当康说话的时候,语气清淡,朝着后祇的方向,看不见常曦是什么表情,“后祇,你还是老模样” 花泣雪起先还是震惊的样子,但是又瞄了一眼常曦,见她的样子,大抵也是知道常曦估摸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故作咳嗽了几声道:“既然是你们故人叙旧,我们就先告辞了。” 后祇这才将眼神放到他们一行人身上,尤其是常曦和九黎,两人站在一起十分登对,她打量道:“这位就是东荒元君?” 常曦并没有回答,但是她的神情却是在告诉后祇她的怀疑没有错,她同后祇在身份上本来就有天差地别,虽说后祇为地神,是上神,可在四海八荒能同常曦称上同辈的,除了远古的几位神君,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有时候身份也是十分好用的东西。 只是常曦从前不曾见过后祇,就如同现在才知道当康其实是可以幻化成人身一样。每一段过往,都是别人的人生,她不曾参与,所以也没有立场去怪责,“后祇。” 后祇红裙曳开,煞是好看,耳边是常曦淡淡的声音,但是在她听来也是久违的。她成神多年,可能这么唤的却也不多了,同辈之间、小辈之间,见她要么互相喊一声上神,要么便是恭恭敬敬的行礼拜见,至今为止喊她‘后祇’的,也唯有几个而已。她走动的时候,裙尾铺排开来,躬身行礼:“后祇拜见常曦元君。” 常曦似笑非笑,瞧了一眼她的礼,不曾说什么,倒是九黎淡淡的开口道:“苍灵地都是这样的礼?”虽说恭谨,却不是对神君的礼,对他们来说,那便是蔑视,不管本意如何。 “可不是,若非苍灵地的礼都这么平易近人,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花泣雪见状,默默的加上去一句,讽意不言而喻。 一个东荒的女君,一个幽冥司的上神,还有一个九嶷山的上君,人可是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齐刷刷的都给请到家里头来了。花泣雪恶意的想,她同后祇是同辈之间,可常曦不是,她凌驾在众神之上,只是她年纪小,又加上不爱摆谱,是以平时都没有什么架子,可看今天的架势,常曦似乎是不打算走平易近人这路线了,倒是让花泣雪心情颇有些激动,只是她神色仍然如常。 “苍灵地的礼,只对知礼的。”后祇并没有表现出不悦,而是笑意宴宴,朝着花泣雪笑道:“想来幽冥司,也应当是如此的。” 论起打嘴炮,花泣雪自然当然不让,“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幽冥司向来是个不曾开化的地儿,曾为父神所弃,岂能同你们这些仙乡福地想必,自然是作风大不同的,只这待客之道还是比你苍灵地有几分可取之道的。” 常曦不曾变色,遂抬头看了一眼红衣灼灼的后祇,失去了客套的心,转身将手放到九黎掌心,看也不曾看,只道:“九黎,我们走吧。” “好。”九黎应道,也不曾说什么。 他们在后祇开口时,不曾当下离开,给的是苍灵地的脸,只是如今这后祇不曾领情,便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他们先不曾有义,后也不打算再计较,所幸就当不曾来过。 后祇面色有些微微变色,她却无法反驳,即便她身为上神也不能阻止,方才她强行留下他们本来就已经是逾矩的事情,正想着却听常曦清淡的声音又响起。 “本君听闻洗髓草附近有神兽出没,既然今日连神兽都不曾出现,想来并无异常。只是后祇,虽说你身为上神,可本君也想知道,你今日是要留本君在此?”常曦微微朝着后祇的方向回头,眼底正色,肃然之意不言而喻,“只是,既然当康同你有故,今日之事便算了。” 常曦说话的时候温温和和,可当康仍然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冷漠之意,心中生出了一股烦闷,对着常曦道:“夭夭,十分抱歉,不曾告诉你。” 常曦只应了一声,却不曾再搭理,神情也是十分冷漠,再无往昔一丝对当康的温情,“我是常曦,日后你可以唤我一声‘元君’。” 这个‘夭夭’二字,从前只有重华这么叫她,日后也只有一人可以叫,便是如今同她一起并肩的青年。常曦转向九黎时,面上不复方才冷漠,对比之明显,让她的微微浅笑,都显得十分温暖。 九黎自然知道常曦心中郁卒,一手牵着常曦,另外一手单手撕开裂隙,三道白光一闪,直冲云霄,大殿中再不见踪影。 后祇表情十分震惊,看着他们消失的身影,还回不过神魂来。她自己布下的结界,她自己最为清楚了,若是他人定然也是要费一些时间的,可这九嶷山来的一个上君,居然可以徒手、毫不费力的破开?是她在苍灵地蜗居久了,不曾知道现下世道已经有上君可以修炼到如此地步,孤陋寡闻了?心中百转千回,额上却也有了细细的汗水,朝着当康道:“那位九嶷山的上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康闻言,嘴角有极小的弧度,看上去有些不明的意味,“当年阿萝就说过,这个九黎来历不明,只怕是天道异数。可是据我所知,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那他,究竟……”后祇有些迟疑,总觉当康似乎知道了什么,阿萝在时虽说当时也提过这个九黎,只是他们不曾见过,她当时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如今阿萝已经不在这么多年了,当年据说青出于蓝的九黎上君,怎么已经修炼的如此厉害了。 “后祇,阿萝当年有多痛,我一定也让他们有多痛。”当康没正面回答后祇的话,似乎是答非所问,“既然天道无情,那就一直无情下去。” 朝三暮四,另类相待,岂非太不公平了。 后祇叹口气,朝着他摇摇头,“当康,阿萝太了解你的性情了,所以将你封印在坐忘山多年,只盼你能走出来,其实这件事都怨恨不了谁,你大可不必如此。” 当康年幼时遭遇不平等的待遇,分明是灵气聚集而成的灵兽,却在人间被人人喊打,是阿萝出手救了他,还还了他一个清白好名,是以当康同阿萝多年情谊,不足为外人道也。当年阿萝心灰意冷,被平生帝君关在坐忘山,当时也可能知道出来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可还是无怨无尤,只是将当康封印在了坐忘山。 她不知道当康是怎么出来的,瞧着这情形应该是东荒的元君给放出来的,只是十几万年了,当康的心境却是比之过往更加偏执。阿萝故去多年,她还是忍不住要提点几句,以免他走了歪路,平白负了阿萝的心意,“阿萝连凤羽都能原谅,她走的时候,天地是认她的。” 那年的菩提花开,漫天星空陨落,上古哀乐奏起,天钟整整响了七七四十九声,后祇那时候跪在紫微垣的长阶下,亲口听见平生帝君吩咐如今的慎言仙君关了紫微垣。 那时候的后祇,自然是不能理解平生帝君的,只觉得心寒,阿萝同平生帝君多年情谊,他尚且不为她求的半丝可能,只是年岁越长,便也不再耿耿于怀,肩上重担压的太重,越能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当年的帝君或许也有他的责任,天地共主,虽然说着好听,只是这期间的责任也太过重大,况且他本也是个公正严明的神君,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听说过为私事徇了法度纲纪的。 “凤羽。”当康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们在坐忘山,四周无声无息,他们青丘灼灼桃花铺到了九重天,当真是讽刺。那个桑则还做的什么情圣,当真是替阿萝觉得恶心。” “唉,都过去了,你又何苦执着。”后祇道。 其实青丘、九重天、黄泉,这期间的恩怨,非当事人又怎么说得清,只是当初当康跟在阿萝身边,感同身受罢了。“若阿萝知道你如今的样子,定会心痛万分。” “她纵然心痛又如何,还不是抛下了我。”当康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些哽咽,眼眶红红的。 “当康,她连连濯都放下了,这世上便也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放不开的。”后祇正色,话才说完,当康已经别过头了。 连濯是谁,他们都很清楚,那是湮落唯一的女儿,连亲身骨肉都放下了,可见对这个世上是再没有留恋的了,只是他们这些被留下的,时时挑拣,日日思念。 第50章 关联 第50章关联 紫微垣深处的湖水中央,有波纹荡漾。 七叶树下,有红衣神君坐在石凳上,望着波光涟漪的湖面,不知想的又是什么事,只是低头沉思的时候,眉心间熠熠生辉的神迹,却愈发水漾闪光,银白色的光辉中透着金色的印记,在日头下显得十分灼华生辉。 良久他的眉峰拢蹙,似乎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困扰,两指杵着额间,目色清冷,飒飒寒意,“慎言,本君是不是做错了。” 慎言作为一个隐形的存在,只盼自己能减少存在感,十分不想被自己的帝君注意,近些日子,紫微垣又再次闭门谢客,别的仙君还好说,不用面对君上那双寒目,可他时常需要回禀一些重要的事情,是以见帝君的次数也是多了一些。只是这份差事,以前也算不上什么为难的事情,大约是百年来,他们习惯了常曦元君在的时候,帝君的和颜悦色,以至于忘记了,当年的平生帝君,其实本来的性情,才是如今这副样子的。 慎言其实已经知道苍灵地发生的一些事情,天有异象,大约紫微垣是消息最快的地方,星辰阁的每一颗星辰都在自己既定的位置上,日升月沉也有它的时辰。当初九嶷山的日出,现在苍灵地的月沉,值日仙君早已经过来回禀慎言了。 世人都知道,能掌天地日升月沉的只有紫微垣尊贵的神君,现下已经有两地出现异常,慎言也不得不谨慎回报。虽说当时九嶷山的日头高挂,他是知道缘由的,只是这次就连他也是十分纳闷的,若非值日仙君回报的是九嶷的九黎上君,他还以为还是常曦元君做的。 据他所知,会此术法的,除了帝君手把手教出来的常曦元君,不做他人二想。慎言才禀完此事,之后帝君沉思许久不曾开口,一开口还主题似乎是不对,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君上何出此言,您所做之事,自有道理,慎言不敢妄自评论。” “突然很想见一见她。”那日一别,不曾再见,那个丫头只怕也早已不将他放在心上了。冥冥之中,他见过那么多仙子,其中不乏绝色,可就是玉京山一面,他就将这个神女放在了自己的心里,许也是天意。重华想着的时候,抚上自己的拇指上的扳指,摩擦上面不知名的纹路,“慎言,你把她叫回来罢,我们不去九嶷学艺了。” 有些事情,早已经不在他预想的范围内了,有些人,也不是他想回头就能回头的。慎言第一次恶意的想着,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君上。若是常曦是寻常的神女,也许君上招招手,便也回头了,可偏偏不是。这个承继八荒的神女,有着自己特立独行的性格,行事章法也有些像极了君上。 平生帝君瞧着是一个极为平和的神君,可是他执掌天地这么多年,骨子里透露出的行事作风也是十分霸道的,说一不二,他们有太多骄傲相似,那时常曦元君去意如此决绝,慎言能感受出其中的凉意。 设身处地的,若他是常曦,必然也觉得难堪。她一个东荒元君,当年受挟上的紫微垣,好不容易,和风细雨的磨平了当年的疙瘩,一下子一捧倾盆大雨盖下来,把她浇得透心凉。那也是一个极为骄傲的人,如何能忍受这样都可以称得上羞辱的事情。 慎言斟酌用语,考虑再三,道:“只怕,元君不肯,到底伤了她的心。”他话说话,明显看见帝君的眉峰聚拢的更加明显,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君上,苍灵地的事情,如何处置?” “让九黎来见本君。”重华倏然起身,身上寒意大甚,“十几万年了,有些事情,确实是要让他知道,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遵旨。”慎言跟随重华多年,深知重华性情,只是听帝君的口气,分明是认识九黎上君,只是他事君上多年,却从不曾知道。 慎言退下的时候,路过星辰阁,日头正甚,只是星辰阁的漫天星辰,却清晰可见,那中间最耀眼的地方,有一颗星光不复往日的华光大甚,明显失去了往日里的风采,他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紫微垣北极中宫,有一星辰宫位,曰:夭夭。 如今星辰黯淡,东荒的元君,到底与他们紫微垣缘浅,紫微垣不知是几万年的老铁树,还是开了一个小花苞,就被自己作死了。慎言觉得,他一点都不同情帝君。 慎言心中小九九打的噼啪响,一路出了紫微垣,又过了天外天,直奔目的地而去。 苍灵地出来,人间还是冰雪纷飞,银装素裹,再回头看一眼苍灵地最后的样子,常曦心情由不能释怀。她同当康相处有一段时间,她又是十分念旧的,一腔热情付诸流水,是以一路上还郁郁寡欢。 花泣雪眼神频频示意九黎,她自己却是不敢说话。她同常曦认识多年,数不清几万年时光了,与常曦相处也的确十分随意,只是每每她心情郁卒的时候,花泣雪都不太敢凑上去,生怕挨了打。枪打出头鸟,出头鸟通常下场都不是很好,她还是不要惹常曦好了。 但是她知道九黎与她不一样,自古美人乡就是英雄冢,眼前这个人选再合适不过了。 “夭夭,还在想当康的事情?”九黎将常曦拢在自己刚披上的大氅内,低头询问。 常曦摇摇头,不打算细说,不过到底还是开口说话了,“我将他从坐忘山带出来是无意,不过后来也是真心待他,不过他似乎不怎么想。不过现在想想,到底意难平。” “意难平?”九黎反问,语气中带上了笑意,“你平日里豁达,今日怎么爱钻了死胡同,个人有个命,不过都是沧海过客,你若是个个意难平,以后虚无的岁月里,可怎么过?” “如今都已经大白了,到底没有再过多纠缠,他今日不曾说出我们的事,便就算是还了你当日带他出来的恩情,恩怨已了,此后我们同他也再无干系。” 常曦想回头反驳,但是她躲在九黎大氅里,转身的时候便会碰他,她心中恶从胆边,用手肘往后撞去,只听闷声喘气,反倒是自己被他一把搂在怀里,她道:“你同认识这么久,定然也是知道的,只将我看着当猴戏耍了,可还没找你算账。” “我一时忘记了,总以为你是知道的,便不曾细想。”九黎解释,他同湮落有旧交情,也是认识当康的,只是不曾想过更多的方面,也不曾想过当康它一直不曾现过形。 花泣雪听着都觉得酸的不得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跟着他们来都是不对的,让一个单身万万年的女上神,看着他们一直秀恩爱,实在是过于惆怅了,她十分嫌弃的开口道:“你俩收敛点,边上还有颗不开花的老铁树呢,磕碜太过分了啊。” 常曦掩嘴偷笑,总算是绽开笑容了,反身搂住九黎的腰身,才发现他也纤细的过头了,她埋怨道:“你的腰怎么比我还细,太不公平了。” 九黎轻笑,道:“娘子言之有理,日后我定将自己吃的胖一些,好不磕到你的手。” “啧啧啧……”花泣雪表情十分夸张,连眼神中都透着嫌弃,这个小白脸太会讲甜言蜜语了,这让一个局外人听着都甜到了。“我看,还是我先走罢,省的耽误你们恩爱。” “……”常曦这才施舍了个眼神给花泣雪,道:“你总算长了眼了,可别在这里碍眼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心些,到时候被砍的尸骨无存。”花泣雪回怼,见九黎的眼神扫来,马上怂了,招了祥云,跳上去,做了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日后你需带上九黎君上来我幽冥司喝一杯水酒,也带他瞧一瞧我幽冥司不见天际的彼岸花。” “日后有机会,定携夭夭登幽冥司大门拜访。”九黎觉得幽冥司的花泣雪,也是一个十分识时务的上神,难怪修为平平,却能领着一方幽冥司井然有序,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哈哈……”花泣雪已经驾云启程,依稀还能空中传来笑意,语中颇有些促狭,“我幽冥司可不曾有过大门,从前还能见八百里黄沙飞扬的黄泉,如今便也只能邀你们赏一赏彼岸花开了。” “幽冥司不曾有大门?”九黎反问,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太少了。 常曦摇摇头,从他大氅里钻出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比九黎渊博,调笑道:“稀罕事,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还以为这芸芸众生,就不曾有你不晓得事呢。” “我又非万事通,前段时候你说的事情,凑巧我也知道些,世界那么大,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又何足惊讶。”九黎收了大氅,点了点常曦的鼻尖,“余生诸事还请夭夭,多多指教。” “前事纷扰已过往,愿与君一世无背离。”常曦踮起脚尖,似羞还羞的吻上九黎的眉心,那里水样印记,闪着不一样的光芒。 天空还飘着雪花,细雪纷纷,将整个世界装饰的画一般,常曦迅速离开九黎的身边,伸手接住雪花,六角的雪花落在掌心,不过一瞬就融化了,她笑着回头朝着九黎道:“瑞雪好丰年,第一次发现人间的大雪这么呢,九黎若有机会,我们还再来看一回。” “好,都听你的。”他牵过常曦的手,一步一步的踏着雪地,留下一个个脚印。 慎言从常曦吻上九黎眉心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雪地上,他不曾见过九黎的模样,这个九嶷的主君,从飞升成仙到上君,都不曾拜访过九重天,也不曾去过紫微垣,慎言从不曾见过九黎。方才一见的时候,大吃一惊,那个眉心的印记太过熟悉,竟与君上一模一样。 只是后来常曦的动作,让他一下子忘记后续的反应。青衣娇羞,白衣岸然,在雪中分外登对。 那个画面太过美好,以至于慎言都不舍得破坏这样的画面。他见过常曦元君开心的模样,也见过她羞恼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这般高兴肆意还带着娇羞的模样,不过个把月,她已经从帝君身上的阴影走出来,遇上了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仙君。 可惜了,他们的帝君,好不容遇上个对脾性的神女。 第51章 再见 第51章再见 雪还在继续下,慎言轻咳了几声,想引起前面两位的注意,只是雪天风声大,过了好一会儿,常曦似乎才有些反应过来,回头的时候,有些惊讶,“慎言,你怎么在这?” 九黎见状,也知又是常曦故交,慎言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他想不知道是谁都难。 双方见过礼后,慎言才又上前行了一礼,道:“奉君上之意,请九黎上君紫微垣坐一坐。” “为何?”常曦下意识反问。九黎素来与紫微垣没有半点瓜葛,近日来又是与她一同,常曦一下子没能想到重华为何要召见他,只是寻常神仙定然也不敢如此一问,只是她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慎言的表情怎么说呢,谈不上十分严肃,倒是似笑非笑的样子,目光落在常曦同九黎交握的双手上,眼神却愈发的微妙了,道:“君上所为,自有道理,小仙自然不敢揣摩上意。” 向来紫微垣拿人,从没有一个人敢问一声为何的,尤其此时来请的还是紫微垣威重的慎言仙君,若非眼前站着的人,是他们君上念心之人,只怕慎言早已经呵斥了,哪里还能耐着性子解释的。显然这个道理,常曦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身边的九黎却不能不明白,他给了常曦一个安心的眼神,小声安抚,“无碍,不过是去一趟紫微垣,也好解了我多年困惑。” 常曦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可心中哪里真的放下心,虽然从前重华同她相处的时候,从不曾端过上古之神的架子,可自那一次后,常曦是真正的知晓,那是紫微垣的帝君,是天地曾经的主人,他同你平和,却从来不代表他是一个平和的神君。 慎言见常曦这副模样,毕竟也相处多年,哪里还不能了解常曦心中的担忧,只是眼前这个九黎上君,冷静自持,莫不是真有什么依仗不成?他心中冷笑,不管是什么依仗,在紫微垣都算不上什么。 只是常曦在此,慎言也是十分识时务的仙君,又开口请了一遍,“九黎上君都不曾犹疑,元君大可不必担忧,请吧。” 见慎言如此客气,常曦倒是略略宽了心,只是眉眼仍然不曾展开,她又开口问道:“我依稀记得平生帝君似乎闭关了,如何还能请了九黎?” “君上方才出关,便吩咐慎言前来了。”慎言一一回答,不曾怠慢,又想起一件事,道:“对了,君上甚是思念元君,顺便让小仙请元君回来,不必在九嶷学艺了。” 九黎的神色微变,只是不曾表现出来,他早已听常曦说过,当年是平生帝君逮了她上紫微垣学艺的,许下万年时光,如今将将过去了百年,这漫漫时光,有其变化的时候,朝夕相对百年,都能使常曦萌生小芽,可见平生帝君是一位极其惑人的神君,他不敢赌万年的可能。若常曦回心转意了,他该如何? 常曦冷笑,一丝都没有因为时间过去而少了几分嘲讽,道:“这些世上,不是什么事情你们想回头,我就必须回头的,我东荒早已与你紫微垣毫无瓜葛,慎言仙君当的紫微垣掌事官多年,如何还不能悟出这个道理。” 慎言愣住,他听过常曦如此说话,只是那时候他在紫微垣,周围无人,他便不曾多想,如今常曦当着九黎的面毫不避讳的说出来,说实在是打了紫微垣的脸。倘若只是针对他自己,慎言是绝无反驳的意思,只是紫微垣的威严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怯懦了半分,因此他的脸上也不是很好看了。 九黎自然是看出来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现下如此状况,他却不能给常曦半分的自持。他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常曦如何不知道,只是伸手拦下了。有些话,她能说,但是九黎不能说。“怎么,你们在本君面前耍的威风还不够?不管紫微垣曾经如何,如今如何,本君要你记住,作为东荒的元君,你们没有凭借奈何我。” 虽然平生帝君为上古神君,可她也是天道承认的东荒元君,说到底她同重华从来都不是年岁可以划定的,上古史中东荒的元君与紫微垣的帝君是并列的,谁也不比谁低。 “慎言不敢。”慎言敛容低眉,眼前的神女,一袭青衣风华,说话的时候,与他们的帝君太过相似,不过是短短的几句话,但是那里带出的意思,还有那不急不缓的语气,活脱脱是上位者惯有的态度。 或许他们想错了,不论常曦元君的修为到底如何,她既然承了元君之职,便是谁也小瞧不了的神君,而他们充其量不过是她的小辈。 “九黎是我东荒未来的君后,你们既然召他上去,本君便同你们走一趟。”常曦面色傲然,一丝往昔的情谊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从那一天紫微垣离开后,她同紫微垣不会再有瓜葛,若非是九黎同紫微垣千丝万缕,她决计是不会再上紫微垣的。 她招五色祥云,牵着九黎的手跳上去,远古久违的威严,压的慎言只能远远后面跟着。唯有云上的九黎,神色莫名,或许常曦自己都不曾发现,她发怒的时候,身上会有压制不住的灵气,充斥着整个身旁,连原本光洁的额心都隐隐出现银色的神迹,若他没有看错,那印记应与他额前的一模一样。 在他不曾知道的情况,这个人人口中一丝实力都没有东荒元君,其实早已在众神都不知道情况下,晋位神君。世间之大,神君之数,五指不到。而这期间,能将一位神君的修为压制收敛的,除了紫微垣,九黎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了。 他们在天外天停下来的时候,天将上前见礼,虽然说不曾抬头打量,但是常曦同九黎是牵手进来的,他们还是看见了。那两位进来后,后头跟着慎言仙君,黑着一张脸。 这些天将一时觉得惊奇,这些年来,他们守着天外天多年,时常见过慎言仙君的,从初初来时的不言苟笑,到后来的冷肃持重,从不曾见过他黑着一脸的样子,只怕有这种功力也非元君莫属了。只是可惜了,这才几日不见,瞧着常曦元君的样子,只怕是同别的仙君好上了,也难怪慎言仙君了。 好不容易盼来一点希望,哪里想到又梦碎了,可怜他们的帝君了,多少年来才开了这么一朵小桃花,竟只是一夕之存。天将们各自在心中摇摇头,若他们是常曦元君,只怕也会如此。帝君作为帝君,自然是无可挑剔,但是想想帝君作为夫君的样子,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真真是极可怕的。 紫微垣几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什么变化。常曦站在那条长长的阶梯上,遥望远处只能隐隐可见的大殿。心中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回头侧向另外一边,记忆中那里有一大片的七叶林,常年花开不败,她在那里同重华也有过百年的回忆。 只是她如今想起他的好,都觉得是一种遗憾。物是人非,那头还是一片绯红耀眼,显得格格不入,却有十分契合。 九黎明显感受到常曦的异常,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边桃花灼灼,开的十分灿烂,与他的寝居之地,竟有异曲同工之处,他眸中幽深,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我听闻平生帝君素来冷肃,竟也是个惜花之人。” “他哪里会惜花……”常曦想起重华的时候,笑了一声,融化了她半路来的寒气,又发觉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他同你的脾性再相似不过,等会儿说话的时候,还是小心的好,毕竟他是平生帝君。” 她早年也听过平生帝君的事迹,书上也看过许多,虽然心中有一套重华的样子,可重华另外一个样子,常曦大抵也清楚了,那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神君。 九黎笑道:“夭夭,我只憾不曾给你更好的自在。”若他是平生帝君,哪里会让夭夭受半分委屈,呵护心中,一丝都不会给予她难受。 他日,他定然也站在顶峰,与心爱之人,共赏河山之美。 “上君随我来吧,元君自便。”慎言插上一句话,板着脸,做了请的手势。他话意很明显,显然是没打算让常曦同九黎一同见平生帝君。 他们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倒是没有再强求。 千里长阶,常曦看着那个白衣银发的仙君,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的迈上去,连平时都无风的紫微垣似乎都刮起了一阵小风,扬起他发间的银丝如雪。 常曦眯起眼,只觉得远处的人,风华绝代,那是她以后决定相携手的人,日后他们会共看四海,共理八荒,受众神朝拜。 “夭夭。” 常曦望着前方出神,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声音清越,依稀有熟悉的味道。她转身回头,那人就站在日头逆光处,玄衣厚重,玉带束腰,连踩在地上的云纹长靴都显得十分好看。 常曦其实很少见重华着玄衣,她眼中的重华永远都是那个红衣华贵,笑意浅浅的神君,而不是如今这个看上去就高高在上的平生帝君。他不是她初见的样子,而她也不是当年的模样。 “好久不见,平生帝君。”她盈盈施了一礼,眸中平淡,不复往日里重华所见的俏皮。 第52章 交葛 第52章交葛 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这是常曦心中唯一的念想,他们之间从不曾名言过什么,只是一段年少不该存在的畸恋。一个执掌天地的帝君,一个是不谙世事的神女,他们后来的故事,大抵用‘荒唐’一词形容再合适不过。 重华还是重华,只是常曦不再是他的夭夭而已。 重华不喜欢常曦此时的样子,无有求,曾经他也期盼过,有朝一日常曦也能独掌一方,万事不曾让他人担忧,只是世事无常,他失去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却变成了他记忆中想要变成的样子。“九嶷,是我不该强求。” 常曦听了,却是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感慨,“既是我愿意去的,又何谈强求。若非平生帝君成球,常曦遇不见九黎,又怎知世间还有一个人会待我如此之好。说到底,我还要感谢你。” “你同他绝无可能。”重华负手,淡淡道:“迷途知返,早日回头,不要让我担心。” “迷途?”常曦仰头望着他,反问道:“天道有缘,我同他生了缘分,你又凭什么说是迷途?常曦一生,不信天命,这次却是信的。你今日召他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夭夭,不要任性,今日之后你同他再无瓜葛。”重华按住常曦的肩膀,一字一句,十分认真。“我们向往常一样,不好吗?” “任性的是你,重华。”常曦想要挣脱他的禁锢,然而无可奈何,她想起那天,那个白衣青年同她说过,终他一生,决不负她。“我信他,如信我自己,九黎绝不会负我。” 重华面色冷然,周围的气息都变得十分寒冷,“那你且看着,他是如何挥剑斩情丝的。” “我看着,你也看着。”常曦并没有受重华的影响,只是心中十分惆怅,她伸手想将手中的合欢铃取下,只是这镯子似乎是长在她身上一般,竟丝毫都不曾移动,“你替我取下好了,当年得你相赠,如今大抵已无用处,物归原主。” 重华蓦地笑了,那笑容中似乎有些落寞,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可曾知道,凡间以合欢铃寓意何为?” 常曦没有料到重华会这么问,当年收到合欢铃的时候,她自然也是想过这此间的涵义,不过都被她一一否决,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等价交换。如今他这么一问倒是让常曦一怔,只是她是个放得下的神女,想开了的事情,便就过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她同重华那一页早已经翻过去了。“如今都不重要了,对常曦来说,你是紫微垣的帝君,仅此而已。” “是吗?”重华自嘲,“你我纠葛何曾只有这些,夭夭,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我同你,绝不是紫微垣同东荒这么简单。” 常曦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猛地就推开了重华,她后退几步的时候,抬头的时候,那边就站着本该在大殿里的九黎和慎言。几乎是毫不犹豫,常曦投入九黎的怀中,道:“九黎。” 九黎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抚道:“别怕,我在。” 那方的重华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玄色的长袖掩盖住他握紧的双手,却又无力的放下,闭上眼,张开双眼的时候,他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神君,不会喜,不会悲。 “你,随我来。”重华抛下一句话,没有带上名号,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九黎。只是重华不曾往大殿里走,而是朝着那边绯红的地方而去,他们都知道那片七叶林种了一片桃林,花开不败,常年如此,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 “夭夭,九黎一生决不负你。”九黎放开常曦,走的时候,面容决绝,却不曾停留半步。 常曦站在那里,看着那边的一黑一白的青年,渐渐的消失在她眼中,融合成一道样子,面色有些冷然,却第一次觉得紫微垣太冷,冷的她瑟瑟发抖。 慎言长叹一口气,道:“元君,又是何必呢?”明知帝君对她有意,却拒绝的如此干脆,不曾给彼此留下丝毫余地,“君上他,未必不能同你鸳盟重圆。” 这么多年来,慎言也是第一次见过他们的君上也是会有喜悲的,而不是一尊受众生敬重的佛像。只是紫微垣的职责太大,君上一人承受天地之中,浩浩职责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慎言跟随他多年,是十分心疼这样负重前行的帝君。 虽然从前他觉得这样跳脱的神女配不上自己的帝君,可那又如何?君上高兴最重要,他实在不愿意再见君上沉默无情的样子。 “用一生去追求不可知的未来,常曦宁愿去好好对待眼前真心之人。”一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又将她一个劲往外推却的,常曦亦不敢用自己余生去赌这样的不可能,九黎很好,她也很喜欢,重华同她就如同几万年前问心笔在三生石上写下的那样,无缘。“凡间有情人,都道怜取眼前人,常曦痴长年华,如今也总算悟出来了。” 只是说的畅快,唯有她的心里知道,到底是留恋了。 “唉……” 风中响起的叹息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九黎跟随在重华身后,走入一望无际的七叶林,洁白的小花开在日色正好的林中,与不远处一片绯红相得益彰。重华是在那片桃林下停下来的,踩在落英上,道:“百年前,夭夭在次种下一片桃林,许我花开之时,共赏桃之夭夭。” “可百年后,与她同赏花开的,是我。”九黎心中不曾被重华的话打击到,只是淡淡的重复一件事实,“君上,前事不可追,人不能只沉醉在回忆里,她同我,才是命中注定。” 平生帝君同常曦,本没有什么纠葛,又何苦陷在追忆里。 “命中注定?”重华重复道,轻轻的笑了,“九黎,我和你都不会是她的命中注定,你我穷极一生,都不能守护她一生。” 九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说话,恭敬的道:“不知平生帝君召见小仙,所谓何事?”他明显已经不想同这个高高在上的神君,去谈论他们之间的归属感。 “南海泉眼,已经不行,你盗取的洗髓草终无用处,新的泉眼必然是要各司其职,各就各位的,你可知晓这个道理?”重华道。 “你早知道了?”九黎连恭谨的语气都失去了,他对重华有了新的看法,“铁面无私,说的真好。你将夭夭送上九嶷,可曾想过她会遇上潮音,那是她唯一的弟子,你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成了新的泉眼?平生帝君,我此刻如此庆幸,她终是遇上了我。” 若不曾遇上自己,常曦往后的日子,面对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帝君,想必心中定然苦闷。 四周只能闻到风声,不曾有其他的声音。两人此刻站在树下,连一句话都不曾开口。“你回九嶷,日后不要再见常曦了,这是谕旨。”重华面色正容,那是他昔年执掌天地时候的样子。 “若我,说不呢?” “私盗洗髓草,妄图改变天命,若你执迷不悟,本君只能将你回归混沌了。” “你不会。”九黎语气坚定,说的似乎就是一个事实。 “哦?” “一脉同承,平生帝君是否该告诉我,我同紫微垣本就息息相关。”九黎闭上眼,说出这么多年来心中的结论。 重华却有片刻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沉默了,深深的看了一眼九黎,“若是这个真相,是你无法接受的,你也想知道?” “九黎无愧天地,无愧九嶷,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九黎十分豁然,便是与紫微垣有关联,那又如何,这无损他对常曦的一丝一毫情义。 “不悔?” “不悔。” “本君执掌天地,为天地共主的时候,你可曾听说过,日升月沉、天地经纬仅本君一力相承。你猜的没错,你确实与我紫微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可惜你猜错了。”重华第一次由衷的打量眼前的这个银发白衣的青年,他的眉眼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是十几万年过去了,连九黎都生出了异心。 沧海桑田,流年变幻,昔日初衷早已不在,可记忆中的人却秉承了他意思,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同他抗争,重华长叹,可惜无果。 世间不论人神,都知道紫微垣的平生帝君神职为何,当年父神在世的时候,便已经以身率诸天神佛,旸谷虞渊的日出日落,都仰他之意。九黎又如何不知,他只是隐隐觉得似乎又哪里不对劲,“那是从前,夭夭也会唤日术。” “会又如何?若非本君同意,若非天道承认,即便会这个术法,金乌也决计不会听命,相反同你也是一个道理。”重华耐着性子一一解释,那笑容中带着似笑非笑,“你不也是早知道,虞渊将出新主的。十几万年前,本君亲手铸的你,你想必是不记得了。” 九黎后退几步,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面色十分苍白。 “本君说过,日升月沉只有旸谷同虞渊的主人才能主宰,你难道从不怀疑?” “那又如何,我现在是九黎。”从重华造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九黎不是任何一个神的玩具。“我是要感谢你,赐予我生命,让我遇见夭夭。” “当年,天道示意,虞渊要出新主,可惜庚辰无用。”重华回忆的往事,笑得有些嘲讽,他如今也早已初心已变。 “你什么意思?!”九黎面色一变,怒意横生,喝到:“你竟然想要对付夭夭。即便是天意如此,可她有什么错,我觉不会让你伤害她的。” “凭你?”重华反问,语气中的不屑之意浓浓,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一个上君,你有什么能力与本君抗衡?” “纵然魂消,亦不能让你伤她丝毫。” “可惜了……”重华负手,冷冷道:“可惜如此情深意重,她却不能看见。” 第53章 晋位 第53章晋位 七叶林中两两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九黎眉头皱起,不想与重华继续对峙下去,他朝向常曦的方向望去,见那边似乎有祥云淡淡,似乎方才那里,有谁来了。今日的紫微垣,果然对他们是有备而来。他握紧双手,伴着骨子里的传承记忆,眉间水漾神迹愈发明显。 重华只是静静的看着,似乎没有多大的惊讶,九黎身上的威压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九黎,本君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告诉你,你是谁。”玄衣寂寥,重华安详的望着九黎,眼中竟有方才不曾有的欣慰。 九黎一怔,不曾开口,却是在等待重华说话。 “你生来,就是为了负常曦,你没有选择。”重华叹了一口气,望向常曦方才的方向,他知道青玄兄长来了,此间再多纠缠,也只是在今日了,“今日以后,世间再无九黎。” “你什么意思?”九黎修长的的身躯僵硬,抬头望向面色凝重的重华,心中却有念头隐隐约约,似乎正在印证他的猜测。 “今日,本君要将你收回,各司其职。” “既然已经造了我,便不是你说想要就能收回的。”寂寥的声音从他口中缓缓响起,昔年的九黎上君,风华绝代,端得就是如同此刻一般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自古胜者为王,不管是凡间还是神界,这个道理都亘古不变,他的目光中似乎有着对着这个世间的失望。这些道理其实他很久之前就想到了,只是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值得他流年,想起心中的那个人,九黎面上还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银发如雪,玉带系腰,流光回眸间,容颜绝世,倾尽世间芳华绝代。额心神迹有金光冒出,直冲云霄,天际雷云密布,雷声震彻四海八荒,四十九声,那是上神飞升的预兆。 重华眸中倒是意外的一愣,也是想不到九黎有如此造化。传闻九嶷山的九黎上君,有上神之实,却迟迟不肯飞升,是因为他本人不屑为之。那时候传言到他耳中时,他也只是不经意的一笑,世人都不知道为何,唯有他知道,是不能。 七叶林风静,顶头雷云集结。七叶林外,不曾跟随进来的几位已经被里面的动静震动。 常曦方才同慎言一起站在外边,两人话不投机,只是静候在边上等待。忽然有五色祥云而起,即使已经十分低调,但是上边站着的神君,却是再低调常曦也是不能认错的。 那是玉京山的青玄,是常曦亲传师父。 “小仙拜见青玄帝君。” “常曦拜见师父。”常曦已经有百来年不曾见过自己师尊,是以今日一见,双膝跪地,行的大礼。 青玄静立在常曦面前,也不曾叫她起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常曦了,面前这个庄重肃穆的神女,若非有着他小徒弟的面容,他定然会以为自己是否认错了。记忆中东荒来的小元君,大小都是调皮捣蛋,但是玉京山太贵严肃,以至于这样的俏皮,给他们带来许多欢笑,玉宸同他说常曦长大了,他初始还不信,如今见她一副恭谨谦卑的样子,却打心中有些不喜。 他的小徒弟,不该是这样的。 只是世道沧桑,他亦无可奈何。想到此,青玄第一次觉得亏待常曦,轻轻叹道:“起来罢,何时与为师也这样客气多礼了。” “从前常曦不懂事,如今为人师表,终是明白师父的苦心了。”常曦起来,面对青玄时,突然想起潮音,那个傻丫头也是一如既往的痴愚,像极了年少自己的。“师父,常曦也收了一个小徒弟,改日带与你瞧一瞧,你定然喜欢。” “你退下。”青玄不曾回头,但是慎言知道青玄帝君是在同说话。他们帝君是青玄帝君的胞弟,玉京山师徒相逢,他一个外人到底没有立场在此,于是恭敬的退下。 此时,只余师徒二人。 “常曦,为师今日总是想起你年幼时,那时候你才那么点大。”青玄笑着,回忆中的常曦,也不过人间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被重华领进了玉京山,一点都不惧怕他冷淡的样子,十分乖巧的拜师。“那时候重华领着你进玉京山,为师就将你当成了女儿一般养大,如今你长大了。” 常曦从不曾听青玄说过她年幼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才启智,对许多事情都早已没有了记忆,哪里知道从前自己同紫微垣早有牵扯,只是如今听他谈起这件事,只觉得造化弄人,“师父,常曦让你操心了。” 她知道青玄的确是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这么多师兄中,常曦是唯一一个不曾受过玉京山森严戒律管束的弟子,师父对她说过,常曦活着都是随心所欲,不必在乎周遭一切条条框框,便是司命仙君那一会,师父也只是略略斥责,但到底将她护在了玉京山的羽翼下。 常曦五万岁不足,见过世面或许不大,但玉京山是她自小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管在外面受了什么苦,遭了什么罪,她都知道有一日,常曦即便无家可回,玉京山却也不会拒绝她。那里在众神仙眼中,或许森严天规戒律,喝住了他们的脚步,但却是常曦最后的归宿。 “重华待你才是真心,你欠他太多。”青玄摆摆手,师徒俩并肩谈心,缓缓走着。“他忽悠你破壳出世,又守护你启智成龙,常曦你不能忘记了这份情。” “当年东荒沼泽里,你本该夭折的,是他从庚辰手中护下了你。” 常曦疑惑,问道:“师父所说,常曦都牢记于心中,只是不知师父此言何意?” “投桃报李,他如今对你生了不该有的情愫,你万不能同他一样。”青玄顿了一下,停下脚步,面色十分严肃,“常曦,你能撑如今这模样,为师很欣慰,既是如此,你也应懂得大局为重。” 青玄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常曦心中一紧,她竟隐约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只是到底心中遗憾,师父终究是不信她的,因此她开口的时候,语气也冷了几分,“常曦人微言轻,但还是知道自知自明的,师父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常曦同平生大帝,此生绝无可能。当年问心笔在三生石上刻下无缘,如今常曦亦此心同石语。” “若有违背,当生生世世受剜心之痛,永享孤寂。” 飞升成仙,都知道有些誓言不能轻易起誓,因果轮回总有报应。只是常曦如此一说,只是为了安师父的心,也带了赌气之意,“大师兄回禀师父时,难道不曾告诉师父,常曦已择已东荒君后,便是九嶷的上君,事到如今了,师父还有什么信不过常曦的。” 青玄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见天际雷云密布,四十九声声声震耳欲聋,他还来不及想,却见常曦面色异常,十分之着急。“怎么?” 常曦此刻心不在焉,连回答青玄都忘记了。七叶林中的雷劫太多明显,而据她所知,里面渡劫飞升的,只怕就是九黎了。他安享上君十几万年,如今不知道为何竟然在紫微垣引雷云飞升,定然是重华说了什么。 只是九黎从不曾准备过飞升之事,如今若是四十九道雷劫打在他身上,无论结果如何,轻则重伤,重则身死魂消。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不是常曦愿意看见的。她心中一急,“咚“一声,就跪在了青玄面前。“求师父,看在常曦多年来承欢膝下,救一救九黎。” “里面的,是九嶷山的九黎上君?”青玄这番问话就有些神情莫名了,几乎是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仿佛是常曦说了一个笑话,“这浓厚的仙气,分明是重华的本源之力。” 常曦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心中一片冰凉,眼中的茫然让青玄都于心不忍。见她木然的抬头,踉跄的起身,青玄心中愧疚自然更深,十分心疼:“常曦,放手吧。” “师父,你在说什么?”她不知所措的抬头望着青玄,期待他能松口,却突然笑了苍凉师父,常曦哪里做错了,里面渡劫的,是常曦的夫君,你让我如何放手。”她不在看青玄,作势就要往里面跑。 “常曦,你方才才答应为师,当下变卦,不是你的性子。”青玄只是安静的看着天机集聚的滚滚雷电,面色淡然,声音冰冷。 “师父,常曦是你的徒儿。”方才她还想过,玉京山是她此生唯一不计对错,可以随时回去的地方,不过须臾片刻,她一心尊敬的师父,就已经在她和紫微垣之间,做了选择。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师父会放弃她。“他是九黎。” 当真是可笑! 青玄别过头,不再看常曦的神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他不得不这么做。当年重华所作所为,让他们费解,如今青玄却能理解他的所为,两害相权取其轻,终是对不起常曦了。“常曦,你答应师父,十万岁之前,再不踏足上古之神之地。” “玉京山,也不能吗?”她眼底袭上一抹冰凉决绝之色。 “不能。” 常曦跪在地上,俯首叩拜,泪水湿了玉阶地面。 第54章 真相 第54章真相 “常曦一拜,谢师恩。玉京山多年护佑,终生不忘。”常曦深深一拜,不让人看见她留下的泪水。但是伤心之处、哽咽之语,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青玄后退几步,他对常曦曾经也是付出了真心相待,这个最小的弟子,虽说不曾如何出息,却是最得他欢心。 此时那边出现在此地的,竟还有玉宸。他是匆忙而来的,见常曦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尚不知为何,就耳边传来小师妹决绝的语气,心下不复昔日镇定,道:“师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二拜再谢师恩,多年宽宥,待我如父,此情身死魂消亦难还。”常曦无视玉宸语气中的着急,第二拜深深俯首。纵然昔日师父待她如掌上明珠,可如今弃她之时亦如同地上沙泥,两者之间情义相互抵消,却又十分可笑。 “东荒的常曦,你在做什么!”玉宸已经有些怒气,想要拉常曦起来,被青玄一手阻止,见自家师尊面色冰凉的道:“让她说下去。” “三拜别师恩,常曦当谨遵师命,十万岁前绝不踏足上古之神之地。”最后一拜拜完,常曦倏然起身,脸上还有泪痕,却不在做任何留恋,大步朝着七叶林跑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多烦忧。 青玄望着常曦走远,到底闭上了眼,玉宸不忍,问道:“师父,为何要如此逼师妹?” “重华对三界众生,四海八荒,太重要了。”日月星辰、天地经纬全系于他一身,牵一发动全身,他不敢赌,重华也不敢赌。 玉宸撇下青玄,追着常曦而去。方才听师妹之言,再不踏足上古之神的地方,在她心中只怕此刻更是难受,她虽调皮但是待玉京山之心一片赤忱,如今被自己的师父强逼着发下这样的誓言,心中郁卒只怕排解不易,对他们已是失望至极了。 七七四十九道雷声,在常曦赶到的时候落下帷幕,只下了四十八道。她定定的看着那边安安静静的九黎,他一步一步的朝着她走来,白衣染着血红,不知晓的人一定以为那本是一件红裳,在常曦看来却格外刺眼。 “夭夭,对不起。” “啪——”只听到一声手心拍在脸上的声音,重而有力。 常曦面上有着浓浓的怒气,没有丝毫在青玄面前的惊惶,“你若是让我以后失去了一个夫君,九黎,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九黎微微一愣,几乎不可见的笑了,摸了摸常曦的脑袋,“对不起……”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伤她的心。 常曦周围怒意之盛,哪里是九黎三言两语可以制止的,她撇开头,朝着重华走过去,也是猝不及防,又是一声“啪”的响起。 重华没有动,只是面色如常的看着她。 “这一掌,是为九黎打的。不论如何,他也是我东荒未来的君后,常曦忝为元君,与平生帝君分属一辈,你如此见死不救,是常曦看错人了。”她是亲眼见过重华的本事的,那年忘川还是一片荒芜,花泣雪魂魄无所归,尚能不费吹灰之力,飞升上神。如今她的九黎,不过是差一道天雷,却生生的渡劫失败。 她旁人都可以不怪,唯有重华,她却打心底里将他埋怨了。 玉宸惊讶的望着常曦的动作,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开来了。若是旁人也罢,可常曦打的是紫微垣的平生大帝。 “夭夭……”重华别的话不曾说,只是喃喃自语,轻轻的唤着这个名字。 紫微垣星光大作,方才还是雷云聚集,如今却是黑夜来临,星光流闪,日月同时出现在天空之中,一会儿黑夜,一会儿白昼,恍惚不定。 “重华!” 青玄瞬间出现在他身边,扶住看似笔直站立的重华,朝着常曦喝到:“走啊,你方才答应了什么,走啊!” 常曦凝重的看了一眼青玄,她知道此刻此时,她心中的师父早已不是她昔年心目中高大的模样了,他玉京山元始天尊妙无上帝,不是常曦的师父了。 常曦的师父,曾经护佑着她长大四万岁,看她喜,愁她悲,半分都舍不得让她难过,护短的都不想别人口中的神君,可如今这个色厉交集的神君,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这才是上古之神。 “九黎,我们走吧。”她抚着奄奄一息的九黎,离开七叶林的时候,又深深望了一眼那边两个青年,少年情丝,幼年孺慕,一朝恩断义绝,再难回首。他们眼中,口口声声要常曦活的自在,却又是他们伤她至深。 大道为重,她甚至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们也不曾或者说是不愿意,告诉她实情来龙去脉。也或许常曦在他们眼中,本来就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轻重的神女,所以有些事情,她大概是什么都不需要知道的,只需要接受结果就对了。 师妹的脚步明显十分沉重,扶着那个重伤的九黎,远远看过去,十分的孤寂。玉宸下意识看了师尊一眼,到底觉得师尊今日做法,是有些过了。 今日之事,昔年的小师妹,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青玄将重华扶回旸谷宫,捻诀细细查看,从原先沉重的面色,渐渐变得更加沉重,重华苦笑,只怕他那年所为,今日兄长都要知道了,开口道:“青玄兄长,无碍。” “胡闹,胡闹,真是胡闹!”青玄猛地起身,挥袖,面上已是勃然大怒。 玉宸师从玉京山多年,从不曾见过自家师尊如此大怒的样子,唯有矗立在一边不曾出声。 “父神将天地托付与你,真是看错人了。”青玄负手,面色从大怒变成十分的失望,“我说近十几万年来,但凡你情绪波动,天地星辰错乱,流星肆虐,人间苦不堪言。我还十分纳闷为何,哪里想过你也这么胡作非为。” “将自己一魂三魄剥离出来?重华,你太让兄长失望了,也让父神失望了,好玩吗?”每逢星辰阁中星辰错乱,必有大事出,此事还难善了。“是他吗?” 重华点点头,竟默认了。 “难怪你说常曦同他无缘,既是如此,早些回归神职才是正事。”青玄说话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只是到底多嘴问了一句:“十几万年前,为何这么做?”他不信重华做事会无缘无故,既然这么做了,必然当初是事出有因的。 “天道预示,虞渊将有新主。” “常曦?”青玄反问,默语。 玉宸心中惊骇,此时是巴不得自己方才没有随师父进来。若他不知道此时,自然不会替师妹难过。瞧着那九黎,也是个十分好的青年,可听师父同平生帝君的谈话,这个白衣上君,竟然是平生帝君的一魂三魄。 少年不羁,过的肆意,如今的师妹真真是让人心疼。 “重华,听我一言,世间之爱,大多虚无,莫不要让父神失望了。”青玄看了一眼玉宸,背对着重华,道:“孰轻孰重,我多说无用,你好自斟酌。玉宸,我们回去了。” 他可以相信如今的重华,却有些不能相信那一魂三魄回来后的重华,他对常曦本就有着对他人不同的绮丽念想,再仔细看看那个白衣青年待常曦的模样,分明是如珠如宝,情根深种,若是二者回归神职之后,会勾起怎么样的天雷地火,谁也不知道。 师徒二人走后,唯有重华斜卧在榻上,目色深沉。所有人都告诉他,重华你不要让我们失望了,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重华你过的开心吗? 重华,你生来就这么可怜吗?他突然想起有一年,那个青衣小神女,踮着脚尖一脸天真的问他。夭夭,夭夭,重华这一生唯有你知道,活的如此可怜。可怜如斯,却又被人人艳羡,生而为神,掌管天地,到底无趣。 当年庚辰对常曦生出杀意的时候,他在紫微垣漫漫星光中,早有预感。只可惜,若当年庚辰心意已决,除去常曦,哪里还有如今这局面,更不会导致东荒有了新的元君。可时光漫漫,过去的了,便再也不会回头。就如同重华造成九黎时,将自己的情丝也一同放下,可命运无常,没有情丝的平生帝君,还是同常曦生了别的情愫。 他为常曦造了一个劫,为的是解自己的困境,此后二人纠缠止于九黎,东荒与紫微垣日后再无瓜葛,虞渊便不会再生新主。他承诺过那个小神女,他年若虞渊月桂花开,一同赏月的事,终是自己先毁约了。 重华是紫微垣的帝君,父神混沌之时将天地众生托付于他,他有爱,只能是博爱。私情如何,天道早说无缘。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其实还是有些嫉妒九黎,嫉妒他可以肆无忌惮的陪伴常曦,可以得到常曦如今的依恋,而他却只能静静的看着。百年光阴里,日日相处,也不敢说出别的什么。 而后岁月里,没有常曦,他还是紫微垣的平生帝君。 第55章 神殇 第55章神殇 常曦自知道东荒,那时候的东荒就已经是仙乡府邸,有四季奇花,秀山丽水,所过之处无不是珍稀之物,相较东荒其他地方,反倒是瀛洲逊色了不少。她在东荒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大多时候都是在玉京山。玉京山戒律森严,许多地方都是十分的厚重古朴,常曦每每回来东荒时,便想着松一松精神,故而瀛洲被她载出了许多的桃花。 瀛洲的桃花百里不止,一望无垠,看不到尽头。灼灼芳华,四季不休。 “你这里,生的很好。”九黎笑道,只是明显气力不足。 常曦没有松开扶着她的手,只是眉眼不虞,睨了一眼,眸中还有隐藏不住的忧色,“你倒是还有闲心看这些有的没的,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 九黎还想说话,却听到身边的神女,声音中带着清冷,语气中还有掩不住的自责,心一下子就疼的不行。他记忆中的常曦,虽然有时候不拘小节,行事也是大大咧咧,可也从来都是自信飞扬,而不是如今这般低落,这一切的原因还是他所造成的。 “九黎,我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后悔,后悔自己不曾好好努力,以至于如此无能,救你不得。”身为东荒的元君,生来就是做神君的命,却连自己身边之人都帮不了。重华能做的事情,她却做不到,看着九黎受伤,看着他神落,却无能为力。 “夭夭,不是你的错,是我强求了。”他反手握住常曦的手,轻轻道。他面色苍白,发丝散落在染血的白衣上,容色却不曾有半点逊色,只是那一对十分好看的眉峰却还是皱起,“九黎注定成不了上神。“ 他还清楚的记得七叶林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君告诉他,你注定成不了上神,做不了东荒的君后,不论有多么不甘,这都是既定的宿命。 可是夭夭,十几万年前,九黎不知道会遇上你,若早知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伤你的心,那时候他就不会给自己机会。不管是九嶷山的上君,还是紫微垣的平生帝君,你我日后的关系注定寸步难行。 他曾说过,九黎一生不负你,却也是我将你推入如此地步,是命运弄人,还是天道注定,他如今都不想再去计较,只想如今静静的看着你,看着你还能明媚鲜妍的同他说话。 “夭夭……”他握着常曦的手,低喃。 常曦心软,一时也不再说话,见天空有乌云再集结,一道雷电迅速劈来。常曦护着九黎,迅速捻诀布阵,却被九黎生生的往后推开,她目光震惊,只能看那道雷往九黎身上劈去。 九黎推开常曦,闭上眼直面雷电,雷劫之力,倾全力而为,他额上水印大变,再仔细看的时候,分明已经是同紫微垣那位已经一般无二,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神迹如此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第四十九道雷劫是不会再下来了,却不曾想过最后一道在东荒劈下,雷霆之势,应变不暇。天际百鸟朝贺,五色神光在东荒散开,世间又有一位上神飞升成功。 常曦心中却苍凉到了极致,静静的望着前面挡住天雷的那道身影。他半跪在地上,地上润成了暗红,他的白衣也红的惊人,一动不动。良久,他才睁开眼,背对着常曦,缓慢起来,极其艰难的站在常曦面前,笑道:“别怕,我没事。” 常曦却蓦地落下了泪,想伸手去确认眼前的青年是否还活着,只是抬起的双手却颤抖的不像她自己的,“九黎……” 如果没有常曦,你定然还是九嶷山那个无欲无求的上君,何以为常曦至此,让常曦日后怎么还你的深情…… 九黎站得吃力,却仍是傲骨铮铮,他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失了男儿的气概。只是他如今气息微弱,从未像此刻般衰败。他挥袖,将自己身上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嘴角微微上扬,单膝跪下,“四海八荒诸神见证,九嶷上神九黎求娶东荒元君常曦,终我一生,绝不相负。” 常曦嘴角抿的紧,颤抖的双手想扶起九黎,然而做不到,闭上眼后又睁开,露出一个称不上笑得笑容,道:“常曦何德何能,承君此情。天地有穷尽时,此情无负心日。” “夭夭,扶我一下。”他咳了几声,艰难的朝着常曦招招手,在常曦的帮助下,才缓慢起身。 “常曦,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突然有声音响起,是红雨。 常曦点点头,没有心情回答她。九黎虽然飞升上神,可瞧着神魂却虚弱的仿若马上就要散掉一样,她十分忧心。 红雨自然是看出来了,她方才看见东荒有神迹祝贺,想来有人在他们东荒飞升,如今看来是常曦身边这位了。只是常曦同他,似乎关系不是很简单,她一拍脑门,道:“方才莲湖中并蒂莲开,却原来是这个兆头。” “是你辖下小仙子?”九黎笑着问道,常曦点头,他才又道:“东荒精灵,生的比九嶷好。” “什么时候,还有心情打量这些。”常曦将他扶到平时自己住的竹屋里,想将他扶到榻上,却被九黎拒绝了。 “不必了,我坐一会儿就好,夭夭,我想同你说一会儿话。”九黎缓缓坐下来,胸口有异样感浮上来,却被他生生压下。 红雨不高兴的撇了一眼九黎,十分识趣的退到外面,她可不能让常曦吹亏了去,虽然那个什么上神看上去也不像什么长命的。 红雨出去后,常曦转过身的时候,见九黎弯腰又呕出了几口血,浑身上下有着淡淡的光芒,她已经神魂大惊。此时,小竹屋外,方才神迹已经褪去,天空乌云却没有消失,顷刻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九黎苦笑,又忍不住吐了几口血,骨子里却愈发疼痛难忍。 常曦已经出手,欲将仙气度给他,却被他制止,“夭夭,没用的。” 他太清楚自己的情况,常曦这点修为无济于事,便是其他人来了,同样也没有用,他如今只想去做以后再没有机会做到的事情,她还那么小,日后没有他的日子还很长。 “不试试怎么会没有用,九黎求求你了。”常曦知道,每逢下雨之际,九黎就疼痛难忍,加上如今他重伤,只怕更加难忍,但他却只是淡淡的同她说没事,却更加使她心慌。 “夭夭,神魂不稳,多少修为也是无用的。你从前只知道我怕雨,其实不然,九黎原身本就是水,又怎么会恐水?”九黎说起来这件事的时候,面色苍白,语带嘲讽,“我昔年知道自己同紫微垣千丝万缕,脱不了干系的,如今想来也是可笑。” 常曦泪目,抬头望着坐在竹椅上,神情威严而淡漠的九黎,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这样的九黎她不曾见过,却熟悉的不能熟悉。他同紫微垣的干系,常曦是早知道的,只是她以往只在紫微垣百年,也不曾知道什么,但从平生帝君对九黎见死不救的事情来看,他们之间只怕是不能友好共存的。 “你定然是想,九黎同平生帝君相恶。”九黎低头冷笑,抚过自己的拇指,“夭夭,我并不是为你成神的,你要牢记!” “九黎一生,注定不能成神,也成不了神。” “你别说了。”常曦喝到,“我不想听,从前如何,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你以后要与我扶持到老的。九黎,你答应我的。我们去找师父,他一定能救你的。” 九黎摇摇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常曦,一字一顿,“若九黎的存在,要让你去求别人,我宁愿从不曾遇见你。”此时的玉京山,只怕也是心焦,不过是担心紫微垣的那位,同他一点不想干。 他将常曦捧在手心,又怎么能忍心让常曦为她,放下心中的芥蒂。“东荒的元君,是我余生的骄傲,日后定然也要活得自在。”即便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也要活得洒脱自在。 常曦的不想哭,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双手一摊,手中出现了一本红色的本子,她翻开书页,那上面赫然是一封婚书。“你我今日将字签下,从此以后东荒只你一位君后。” 她利落的签下自己的字,九黎没有动,常曦便握着的他手,一笔一划,将他的名字刻下,只可惜婚书上只有她的名字,却写不出九黎。 “九嶷山有上君,却从不曾出现在上古史中,如今即便飞升上神,亦是如此。夭夭,我以前也不曾明白为何,如今让我来告诉你,为何。”他双手环抱住常曦,说出的话却让常曦痛彻心扉。 “常曦,我是重华。” 他曾经只想做九黎,同常曦逍遥一世,可惜命运捉人,他亦不是九黎。所以上古史中不会有九嶷山上君九黎,就如同常曦同的婚书一样,写不出这个名字,本不该存在的人,如何写的出虚无的东西。“可我,宁愿自己只是九黎。” 常曦浑身冰冷,狼狈的想看清楚九黎的脸,让她自己确认一下,眼前的青年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九黎上君,期待他可以告诉她,他方才都是在同他开玩笑。 只是他的身影渐渐虚无,化作点点水滴消失,空气中却还有他的声音未曾消失。 “常曦,重华不爱你。”可九黎绝不负你,只可惜你我相遇,注定无果,只恨命运弄人,九黎不是九黎,而重华却不爱惜常曦。 至今日后,世上再无九黎,再无一个人会为常曦奋不顾身。从此,九黎这个名字,也会成为她记忆中的一部分,可以时时拣视,日日相思,却再也见不着了。 忽地华光大作,常曦手心多了一枝桃花簪,那是她赠与潮音的。簪身断裂,分四段,手心的那朵桃花顺着弧度,坠落在地上。 “啊……”常曦跪在地上,仰首,东荒仙气齐聚,合着大雨,有合纵之势。 如今竹窗下,风摇翠竹,故人何在? 第56章 往事 第56章往事 昔年常曦年幼时,在玉京山已经是出了名的调皮,山上的清规戒律管不住这个跳脱的神女,加上神山来的玄女,两个一起的时候,差不多能将玉京山同神山翻过来。玉京山的弟子,常曦的师兄们大多长她许多万岁,虽说苦不堪言,但也使乐在其中,毕竟暮色沉沉的玉京山染了几分生气。也因此其实这些出身不凡的师兄们都十分宠爱她们两个,都可以谈得上溺爱了,其中以大弟子玉宸为首。 只是她们若只是在玉京山闹腾倒也罢了,可偏偏这两个小姑娘不是让人省心的,故而玉宸寻了几十万年的桃树,折了其中一枝,以神木枝铸造了两枝桃花簪,分别送给了任姒同常曦。桃花簪中下了锁魂禁术,一旦桃花簪的主人受到危急性命的伤害,桃花簪里的咒术便会解开,代替主人受过,加上桃木本身辟邪,这也是他们做师兄的一份心意了。 只是几万年里,常曦身上神器法宝许多,倒是让这枝发簪无用武之地。前些日子,想起还有这么个作用,故而在九嶷山那次将簪子赠与了潮音。 如今簪断,加上九黎魂消,常曦心中大恸,一时间原本下着瓢泼大雨的东荒,风起云涌,雷电交加,压制在常曦身上的封印经受不住这样的仙气暴涨,有破开的势头。 “常曦!”红雨在外头已然看见这样的天象,心中一紧,再也顾不得别的,慌忙推开竹门。里面的气氛,太过凄凉,她们东荒的元君,跪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被浓郁的嫌弃缭绕,大有飞升之势。 只是红雨好奇,怎地不见方才那个上神?这个念头只一瞬间浮上脑海,随机她就被常曦吸引住,睁大了双眼。谁能料想到今日东荒有两位要飞升上神,而她们的元君,更是从一介散仙直逼神位,连下君都不曾晋位,而是越两阶直接要成神了,试问这样的天赋,三界芸芸众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雨势愈发大了,常曦起身的时候,红雨明显感受到她的不一样,只是眼神轻轻扫了自己一眼,都让她不寒而栗,这个常曦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小神女,而是真正切切的上神了。 “红雨,看。” 红雨顺着常曦指过去的方向看去,大雨中的天空,显得分外的澄净,有上古谕旨在期间,上古梵文依次裂开,一字一句刻下:东荒元君,常曦上神。 东荒下了一场雨,常曦成了上神,不曾落下一道雷,轻而易举列在上古史中。曾有一人,苦心修炼十几万年,列上君之位,飞升成神,可上古不承认。世人都说命运不公,然则何其不公?常曦自嘲,面上的笑容愈发浅淡,“众生芸芸,不过蝼蚁,我们谁都争不过它。” 红雨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却见常曦手中有鲜血淌下,一点一滴落入地面上,她上去将她手掰开,眼眶有些红了:“常曦,桃花簪断了。”当年玉京山的玉宸上君赠与常曦桃花簪的时候,碰巧红雨也在那里。 簪断,簪身破损如此厉害,红雨已经猜到常曦曾将桃花簪转赠他人了。 “是啊,断了。”她的语气太淡,以至于别人都听不出里面的情绪的波动,“常曦一生,应了那句话,绝亲缘、情缘,终没有多好的下场。” “禀元君,南海二殿下昭明公子求见。”空中有声音传来,恭敬而谦卑。 “不见!让他滚!”蓦地,常曦喝道,“南海同我东荒势不两立,折我徒儿一命,日后定要血债血还!” 红雨从没有见过常曦这副模样,那姣姣容色上,带着嗜血的怒意,更是震惊于常曦的话中之意。他们都不知道其中缘由,却能从话中听出,常曦收了一个徒弟,他们都不曾见过,却已经折在南海手中了。 南海附在东海之下,东海尚尊东荒,如何敢伤东荒元君唯一的弟子?红雨思绪只怕也没有比常曦少多少,只是她沉下许多纷乱的头绪的时候,不经意的一抬头,就见常曦捂着胸口,闷声吐了几口鲜血。“你如今这模样,只怕不止为一件事伤神,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常曦眼中有泪意,拭去嘴角的血渍,看着眼前的红雨,永远都是一副稚子模样,哪里懂得他们的情缠纠葛。她少年时不信天、不信地,坦坦荡荡的活着,只信自己,天道终是将她的不敬报应在她周遭亲朋好友身上。小花这样,九黎这样,便是潮音也难逃宿命。 他们前去苍灵地,盗取洗髓草,引起紫微垣注意,可最后她想要留住的,一个都没有留下,九黎没了,潮音也没了。 “我只是心痛的很,红雨。”痛的恨不得这颗心不要在自己身上,佝偻着身子,却没有让泪流下来“我将重华放在心上,可他不过戏耍我。坐忘山带出来的当康,待之如友,也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反而是待我好的,小花失了庚辰,潮音没了性命,而常曦的九黎也再也见不到了。” 信息量太大,红雨插不上脚去安慰如此失魂落魄的常曦。眼睁睁见她跌跌撞撞的走出去,大雨淋漓,浇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分外的凄凉,红雨却再不敢去追了。 每一个人都一段别人不知道的过往,别人如此,常曦亦是如此。她不敢追上去,一来安慰不了什么,二来常曦也一定不想她看见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大雨淋在她身上,常曦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她是在一处桃树旁停下的,树上的桃花在如此大雨下,竟也不见一点颓废之气,常曦却突然想起那些年初见人间桃花绽开的时候,时令季节,花开花谢。东荒的桃林,美的不似真物,到底是假的。 她手中多了一把锄头,一下一下的下去,泥土中有一坛子酒露了出来,是她不知哪年埋下来的女儿红。常曦喜酿桃花,很少酿别的酒。她曾看过一出折子戏,戏中有个地方习俗,大户人家有女儿降生的时候,父母在树下埋下一壶酒,等女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谓之“女儿红”。她那时候兴致盎然,她生来无父无母,于是自己酿了一壶酒,将它埋在树下,大约也有三万年了。 常曦打开了瓶盖,陈酿醇香,她仰头灌下,才笑道:“常曦啊常曦,这哪里是什么女儿红,分明是一壶花雕。”女儿若早夭,此酒谓之“花雕”,寓意花凋零了。她当年怀着自己不知道的憧憬,埋下的这一壶酒,许了不知谁的韶华白首。至如今茫茫人海,能同她一起饮这杯酒的人,早已经消失在这漫漫时光里了。 从此常曦只是常曦,也不会有人再唤她一声“夭夭”了。雨水落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在意,席地而坐,饮了一口又一口,不知岁月如何。 花泣雪被红雨急匆匆叫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已经不是常曦在饮酒了,而是一下又一下的挥着锄头,砍掉了一棵又一棵的桃树。大雨不曾在东荒停歇过,一如他们主君的心情。 “常曦,没了九黎,你还有我们,阿姒如今还在征战,你怎么忍心让我们操心。”花泣雪来的路上已经听红雨讲了大概,虽然红雨这个小丫头说的不是很明白,但是她是见过九黎的,自然是能联系的上来,再看看这副鬼样子,还有什么不懂得。 常曦仿若没有听见什么,继续砍着树。 “你不为自己想想,你也要替我们想想,这世间总没有一个神可以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常曦,你醒醒!”花泣雪是怒其不争,上去就夺过常曦的锄头,按住她的肩膀吼道。 “小花,不会再有九黎了。”从他消失在他生命中,常曦就明白,九黎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以后就只是紫微垣的平生帝君了。九黎说的没错,重华不爱常曦。 花泣雪实在看不惯常曦万念俱灰的样子,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的陈述一件事情,却让她心里十分的不安,“不会的,幽冥司有秘术,定能帮你找回他。当年连濯那样的命,我都能将她养的那般好,九黎一定也可以的。” “不会的!小花!他回不来了。”常曦面色苍白,朝着花泣雪道,若他只是九黎,她穷尽一生也要等他回来,可他不是。“他回不来了……” 她要怎么样,才能让平生帝君的一魂三魄回来?哈哈……可怜他魂魄无所依,也可怜她到现在还恋着那一丝丝温暖,恋着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神君。当年那么多仙女徘徊在紫微垣门外,常曦从没想到自己到也会是她们其中一个。 九黎同重华,本就是一体,所以她对这两个人至始至终都有分不开的情愫,只是可叹九黎想同她琴瑟和鸣,奈何此身不允,而重华却对她至始至终无情。 “你还有玉京山,还有紫微垣,他们一定会帮你。”常曦靠山多,花泣雪一下子就想到,这些上古之神法子向来比他们多。 玉京山?紫微垣? 十万岁前再不踏足上古之神之地,否则此生日日受剜心之痛。常曦想起师父那日的神情,她被花泣雪抱在怀里,身子有些颤抖,“小花,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玉京山,没有紫微垣,如今的常曦一身孑然,唯有东荒,唯有几个至交好友。 良久,常曦放开花泣雪,下了决心,驾云跳上去,花泣雪尾随而来。 “常曦,你去哪里?” “求一个不悔。” 第57章 记忆 第57章记忆 紫微垣静谧,一改记忆中的模样,静得连风都感受不到。常曦抬头望着那一条连尽头都看不见的长阶,依稀还有她往昔的身影。只是那时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哪里有现在这般满身沧桑,一眼万年。 常曦迈开步子,耳边却回响起当日师父对她的告诫,声声话语,入她心中。因果轮回,她不怕,即便是日后应了誓言,日日受剜心之痛,她今日也要问个清楚。 长阶悠长,拾阶而上,常曦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规规矩矩走过这条路,第一次觉得紫微垣的这条朝拜之路,如此的漫长,长到她都怀疑是否面前那座大殿,是不是还是她昔年记忆中的紫微垣? “常曦上神。” 正当常曦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边已然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那是慎言。 慎言对面前这位青衣上神,怀着的心思是十分的复杂的,不过短短几日,她已经是上古谕旨承认的上神了,想来经此大变,帝君在她身上下的禁锢也松了不少,若非如此只怕在他面前的就不是上神,而该称一句“神君”了。 东荒主君历任两位,终究日后是要趋向平静了,再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仙君还敢小瞧一下,想来帝君也该放心了。只是常曦终究看起来不一样了,只是一眼望过去,慎言就能看出她沧桑了不少。 “我想见他。”常曦先是望了一眼慎言,这个她自从有紫微垣的记忆便一直都听说过的仙君。百年来,他们之间也曾相处后,常曦知道,慎言并非传言中那般冷酷无情。 “见了又如何?”平生帝君下了决心,青玄神君亦是如此,他们紫微垣好不容易开出的一朵几十万年的桃花,终究是不会有桃子的。“回去罢,常曦。” 常曦愕然,这是第一次慎言如此心平气和的唤她的名字,只是她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如何能轻易善罢甘休。常曦骨子里本来就有着常人没有的执着,想做的事情定然是要办到的。“我要见他。” 慎言同常曦处过百年时间,对她的性子也是有一定了解的。若是旁的不想干的人,他也没耐心去理会,只是眼前这位女子,她是东荒的元君,是他们帝君曾经放在心上的神女。只是当年神王有梦,常曦无情,如今不过短短百年,神女有心,神王无梦,叹人事无常。“我同你讲一件往事,你再做决定不迟。” 慎言摇摇头,已经知道自己三言两语是说服不了这个执拗的女神,叹了一口,幽幽道来。“众仙都知晓紫微垣的平生大帝生来就是神君,天地共主,主日升月落、天地经纬,甚至还率诸天神佛,这样的来历只怕由来都是别人艳羡的。但却甚少有人知道,平生帝君原身是天地间的第一滴水,父神怜他对万物有恩,循天道有了如今的君上。上善若水,帝君他也从未曾辜负过我们对他的期望。”将一生奉献给了世间,故而天道对他的爱惜绝不差常曦一丝一毫。 常曦握拳,她是知道九黎原身的,重华的事情却也是第一次听说。她不明白慎言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耐着性子把话听完。 “我知道青丘如今掌事的上神北寻同你颇有渊源,那他们如今的女君连濯你必然也是知道的。青丘自古有九尾天狐治国,桑则上神也自然是九尾天狐,而连濯原身实打实是一朵莲花,你可知为何?” 常曦听过此事,只是那时候她不过是个绝外人自然没有多关切,说到底连濯于她不过是北寻看顾的一个小辈罢了,若非她同北寻有一段交情,只怕到如今她都不会知晓连濯的生母是湮落上神。“湮落上神原身应是一朵莲花。” “平生帝君同湮落上神一脉同承,湮落上神可以说是仰仗平生帝君才能化形为世间第一朵莲花,掌黄泉八百里。帝君同她是至交好友,若以你同玄女的关系为比,也有过之无不及的。”那年的慎言还不是紫微垣的掌事仙君,不过将将飞升的一个上君,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帝君同湮落上神的交情,以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其实他到现在都是想不通的。 慎言负手,说着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常曦却想到坐忘山的事情,既然如此交好,为何要关上神入坐忘山。慎言瞧她的神情,自然是悟了,道:“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为何还有坐忘山一事,可你却忘了,你又是为何入的坐忘山。” 常曦被他问的无语,她自己如何入坐忘山,焉能不知?只是此事同她又有何干系? “君上平素不会多说一句,可说到底都是为你们好,真正犯了大错的,是没有机会入坐忘山的,常曦你不懂,可湮落上神,她懂。”他们的帝君执掌天地多年,恩威并重,森严法相,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多加放肆,一旦做了不该做的,从来都是诛仙台下剥去仙骨,送入混沌,哪里会送入坐忘山思过,在紫微垣犯错,是没有机会再回紫微垣的。 常曦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迈开步子就要走,慎言往她前面一站,她面色一冷,随机喝道:“让开,如今你打不过我。” “青丘灼灼桃花铺到九重天,湮落上神跟随了一路,以至于黄泉摄天魔趁机犯乱,幽冥司九狱冤魂清空,世间乱了上千年,而后湮落上神自请黄泉熬汤度日,故而世间都道黄泉之主孟婆,善渡人。” 从来都没有生来就能渡人的神,湮落是为了恕罪。 “你不要说了,这些跟我没关系!”常曦恼怒,大抵猜到了些什么,慎言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什么往事,尤其这往事似乎同她还没有半点关系。 “那一年,天地间传来上古哀乐,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世间上神羽化的钟声,君上关了紫微垣。”也是那一年,慎言晋升为紫微垣掌事仙君,君上卸下天地共主之位,传于九重天天君凤皇。“可是常曦你不知道,幽冥司曾冤魂清空,后几千年纷乱不止,九泉堪堪塌陷,是君上力挽狂澜,幽冥司才有如今安宁。” “湮落上神看护不力,如何能得天道承认,她是以自身元神祭了九狱裂隙,而那个执行的神君,是如今的平生帝君。”开天辟地以来,湮落上神就同帝君一同生长,因机缘巧合化形,奈何资质不佳,虽是上古之神却至死都只是上神。只是她同紫微垣渊源颇深,故而无人小觑。 那时候的帝君,一贯作风威严霸道,也唯有面对湮落上神时,才有一些生气。只是后来扯上九重天的凤羽公主,又有了桑则上神之故,最后生生牵扯出幽冥司存亡。慎言不知道那时候君上的心情,只是如今过去了十几万年了,他又重新面临选择。慎言有些同情的望一眼常曦,天下与常曦,孰轻孰重,早已有定论。 常曦愣在当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我不信。”她不信重华能亲手将湮落上神的元神祭了九狱裂隙,也不信那个红衣盎然,常对她笑盈盈的神君是一个这么无情的神。 “常曦,你一生不信的东西太多了,可你想过没有,不是你不信就不发生的,有些事情天道注定,由不得你不信,就好比你同君上,天道说无缘那就是无缘,你放过自己罢,不要再纠缠了。”慎言后退一步,再行大礼,作一揖,“慎言多言,只是君上是我们紫微垣帝君,是世间最遵守天道的神君,望元君三思,不要做了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常曦却忽地笑了,眼角有泪,她也没有看慎言,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冷,“即使如此,慎言上君退下,本君要见平生大帝,谁敢拦?”她上神威压甚重,眉目间皆是肃然。 慎言心里叹息,终究是没有听进去,他已然规劝,算是尽了一丝为友的本分了,而后如何且听天命罢。多好的神女,只是他们君上没有缘分。他往一侧退去,没有再去阻拦,任由常曦扬长而去。只是他再抬眼的时候,日暮西下,将东荒的元君的背影拉的十分之长,只看那背影,慎言都背过眼去,再不忍。 他忽然想起那年,有个女子也是这般同他说话,义无反顾的往旸谷宫而去,彼时他还只是小小仙君,只能看着她离开,连多劝一句话都不能,如今她已经逝去多年,却又有一个女子踏上了她当年走过的路,神情一如当年,只是如今的当事人换做了他们帝君本人,只是多年后,他也有些好奇,平生帝君是如何选择? “慎言上君。” 慎言想的出神,耳边却有清淡的声音响起,他回过头就认出来人是谁,那是嫏嬛阁的侍书,慎独。 “慎独上君。”慎言恢复正常,还了一礼,道:“找我何事?” “不曾,只是路过。方才见常曦元君,不知元君此次回来,可是不走了?”慎独向来独来独往,一心照料嫏嬛阁,与紫微垣众仙无多大交集,平日里也不会出来,这些年若说与谁相较比较熟稔,也只有常曦了。 慎言看着慎独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转身便走。慎独一时被他弄不明白,却又听见慎言的声音响起,“走了,日后怕再也不回来了。” 今日之后,东荒同紫微垣就真的再无干系了,时间会湮灭太多东西,直到他们都淡忘。谁也不会再知道,紫微垣北极中宫曾经出现过一颗明亮的星辰,如今却黯淡的仿佛没有一般。 第58章 义绝 第58章义绝 旸谷宫,日升的地方,也是重华的寝殿。常曦以往来过,但是不常,唯有一次在这里她见过重华主持日升大典,那时候金乌升起,日光将那个神君衬托的愈发俊美,却也十分的威严。那时候她就想过,这才是众仙口中的平生帝君,而不是她认识的重华。 那时候,他还同她说过,虞渊月升仪式,月桂花开的日子,他们一同赏天地间最美的明月,闻一闻上古第一颗月桂花开的花香。可言语犹在耳边,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前面扶桑树下的背影太过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常曦忍住自己的泪意,浑然没有发现自己开口的话里都带着哽咽,“九黎,是你吗?” 前面那个玄衣广袖长袍的神君身躯蓦然一僵,广袖下的手抚上自己跳动的胸口,想去确认什么,却最终闭上眼,说出十分冷漠的话:“常曦,我是平生。” 不是九黎,也不是重华,现在站在常曦面前的,是紫微垣的平生帝君。 常曦捂住嘴,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伤的遍体鳞伤,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她心痛了。她同他,真的到了一日,互相陌路的地步,常曦再不是他的夭夭了。 “回去罢。”重华抬步就要走,但是腰上却传来温热,常曦已经从后面抱住了他。他原本要狠下来的心,却一下子就躁动起来,再也下不去手。 “你说过的,终你一生,绝不负我,你说过的,虞渊花开,你要带我一起去看的,你都忘了吗?”常曦埋在他腰间,泪水控制不住,终是放肆大哭,“我不管你是九黎也好,是重华也好,还是平生,你都是那个唤我‘夭夭’的夫君,我只要一个你……” “我们放下天地终生,放下神职慈悲,人世逍遥,我们做一回自己,好吗?” 重华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狠一狠心,推开了常曦,常曦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望着他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让重华的胸口一阵剧痛,他不着声色的后退一步。 昔年重华早没有了情丝,那主宰他情缘的东西,他一并赋予了九黎,尚且会对常曦生出男女之情,如今一魂三魄回归本体,九黎又对常曦生得那样深情,这一推痛的不仅仅只有常曦。 “放肆!”他素来威重,冷下脸的时候,看起来愈加威严肃然。 常曦跌坐在地上,低低的笑了,她不知道该笑自己,还是该笑别的。玉京山初遇到如今这般境遇,常曦都没曾想过,有朝一日重华也会如此肃容厉色的对她喝道。“你不是九黎……” 九黎对她,从来不会如此疾言厉色,“你是平生帝君啊。” 这是常曦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知道,她面前站着的人,是紫微垣的平生大帝,不是那个会对她笑意盈盈的神君了。八百里黄泉,黄沙飞扬,问心笔在三生石上刻画出的无缘,她早年不就知道了,可为何最后还沉沦在这期中? 是了,万年前的这个神君,对她笑颜相待,千娇万宠,终是让她生出了些许不该有的期待。年华沧桑,朝朝暮暮,分明是他给了她希望,如今也是他抽身及时,可憾她还沉迷局中不可自拔。 常曦笑出泪,起身的时候还摇摇晃晃,“昔年帝君曾同我道,若我当得起东荒,紫微垣便替我圆了情劫。多年后,一语成谶,却不曾想这情劫还需要帝君身体力行,常曦愧不敢当,承受不起!” 那是万年前的记忆了,那时候黄泉飞沙,幽冥司花泣雪尚未飞升上神,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玩笑般同常曦说过此话。重华想起这件事,自然也想起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三生无缘,石语成真。” “是你招惹我的,平生帝君。”常曦看着重华,静静的,想从那双古井无澜的眸中望出些什么,可惜什么都没有,是她自作多情了。 重华别过头,常曦目光灼灼,若再被她如此瞧下去,只怕他自己都会不忍,毕竟眼前这个女子是他心上人。 “可会后悔?”常曦问道。 重华不答,常曦声音又大了一些,“想必你问过许多神或人,却没有人这么问过你。重华,告诉我,求了我想要的,我便走。如此结局,你可会后悔?” “夭夭,天命无缘,放手吧。”重华说完,快步离开。 “那……便放手吧……”常曦喃喃,声音轻到连她自己都几不可闻,为他最后一声‘夭夭’,从此他做他的紫微垣帝君,而她也只守着东荒度日。“你把小花的情丝,还给她。” 重华愣住,反问:“什么?” “幽冥司你拿走小花什么,如今还给她。”常曦太冷静,以至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她以前以为如今这样没心没肺的花泣雪很好,可是这么多年了她其实也知道,小花过的甚是寂寥。“这是我们欠她的。” 花泣雪不再记得过往,与庚辰帝君两地分隔,可他们又有什么错?两人分明相爱,却天上人间不相见,甚至当年对庚辰帝君的神罚,小花也是目击者。“世间本有有情人,你没有资格审判他们,还给她。” “不悔?”重华亦是反问,若是他将那些收起来的东西还给花泣雪,而花泣雪想起一切以后,又如何面对当年的知情者。 “常曦,你说什么。”那边有不可置信的声音,是不放心常曦尾随而来的花泣雪。 “不悔!”掷地有声,常曦昂然,回身对花泣雪抱歉一笑,“对不起,当年没有告诉你实情。” 重华挥手,有一个瓶子飞到常曦手中,那里红线缭绕,装得是花泣雪多年的记忆以及情丝。“东荒若有异样,可上紫微垣。” “常曦一生孑然,孤家寡人,只愿朝朝暮暮,再不相见!”常曦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施法将瓶子里的东西放出来。 花泣雪是被动接受,这一幕幕,都曾在她梦中出现,十世送渡,人间一世情,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平生帝君会问她,可不悔? 可笑,当真可笑。彼时她早已不记得淮渎分毫,如此问她,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常曦,你知不知道,万年前的忘川路上有多冷,我在那里等了淮渎一年又一年。” “你们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们问过我愿不愿意成神吗?”花泣雪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她的夫君,一定心碎至死,她甚至站在那里听着他人对他的审判、神罚,对此一无所知。“常曦,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常曦无从辩驳,当年她确实不曾想过要告诉花泣雪这些恩怨情仇。 “既然如此,又为何现在要让我知道?” “我们没有权利,替你做抉择。”当初她亲眼看见重华所作所为,那时候她不曾同花泣雪深交,后来她们是好友,常曦亦是觉得如此洒脱的小花身后,直到她自己尝一番这期间的味道,方才觉得当初他们所为是多么无情,生生剥夺了一个人的情义。她还给小花一切,不论日后她是否会因此而怨恨她。 “你们已经替我做了抉择了。”荒山一事,花泣雪但凡想到这里,都觉得无法呼吸,她记得淮渎当时还想唤她一声‘小雪’,却被她无情拒绝了,她只要想起当时淮渎的神情,便觉得无法原谅常曦,哪怕她并不是始作俑者。“帮凶永远都是帮凶,那日月色下,我不该认识你。” “小花……” “别叫我小花!本君幽冥司上神。常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无法原谅你。”她无法原谅一个打着为她好,却让她失去夫君的好友,花泣雪说的时候,眼泪又落下来,她现在急切的想去淮水,看一眼她的夫君,“从今往后,幽冥司与你东荒恩断义绝,天上人间不相见。” “小花……”难道多年情谊,真的就此付诸虚无?为何常曦,想要的,想留住的,都那么难。 “常曦,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花泣雪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常曦,回忆中的朝朝幕幕,有她们的记忆,只是终究不复相见,她如今亦不想再见常曦。 花泣雪走了,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丝后悔。常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旸谷宫的,跌跌撞撞,踏云的时候,却看见那一片绯红灼灼。 夭夭园桃,无子空长。前尘纷扰,一纸心酸,付与荒唐,我亦不悔。 下了云,常曦吸了一口气,右手多了一把锄头。 慎言再到七叶林的时候,那片栽满桃树的地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棵桃树了,东荒的常曦上神,正在一棵棵砍掉,仿佛那是她的决心。 桃树无言,呜咽倒下。百年来紫微垣唯一的亮色,终是消失了。慎言觉得十分遗憾,那年桃林,常曦舞的一曲桃夭,到底没有缘分再见二次了。 原先灼灼桃林,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七叶花绽放,七叶树是佛树,风中摇曳不曾多了什么,也不曾少了什么。常曦收起锄头,朝着慎言淡笑,“代我回禀平生帝君,如他所愿。”她同他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常曦回了东荒,东荒的雨势已经停了些,林子里的桃树被她砍的七七八八,十分萧条。 边上的红雨兢兢战战,问道:“常曦,还砍吗?” “不用了,你下去罢。”这东荒的桃树本就不是为他所栽,不过是迁怒罢了。她有些想念,那年风雨中,那个白衣银发的青年,曾对她说,终我一生,决不负你。如今斯人已逝,叫她如何再信? 常曦一身青衣站在东荒瀛洲尽头,望着茫茫三界八荒,单薄的身影,浓郁的寂寥,在夜色中愈发孤寂。 第59章 瑶池 第59章瑶池 瑶池万顷芙蕖,逐一盛开,从不凋谢,也不会败落,年华朝朝,日复一日,在九重天就没有停歇的一日。瑶池仙子守着这一方天地,几万万都没有看厌其中的秀色丽景。曲水弯绕,亭台楼阁,瑶池的尽头,云霞明灭,诛仙台在尽头。 她见过太多的仙人,下凡历劫,凡世情苦,最终都来她这里要了一碗水。都说当年黄泉尽头有孟婆氏,轮回之人饮一杯忘却今生来世,而瑶池那一湾清泉大抵也是这个作用。只是近来九重天事多,前些日子,与她颇有交情的一只小花妖,同她讨要了一碗水,她原先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只是那小花妖最后却义无反顾的跳了诛仙台,却着实给了她惊吓。 那年,瑶池下了好大的一场雨,她一度以为瑶池要被这倾盆大雨给淹没了,所幸最后雨过天晴。只是随后的日子,瑶池却愈发静谧了,她也再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了。 瑶池仙子叹了一口气,百般无聊的打算窝回府中去,回程路上,却被瑶池畔的身影吓得三魂七魄离了体。那池畔静看花开花谢的神君,即便她从不曾亲眼见过,也是慕名过的。当年得道飞升,九重天已经掌管仙人户籍,她拜的也是九重天如今掌管户籍的仙君,只是不管如何,他们那些仙君都要耳提面命的告诫她们这些小仙子,若有造化一定要亲自拜一拜紫微垣的平生大帝,只如今没有造化就先拜一拜画像了。 瑶池仙子一直记得那个画像上,冠世风华的帝君,一身玄衣广袖,云纹长靴,在画中都能感受到他的凌然威严,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神了。即使后来,她见到人人说是四海八荒第一好看的九重天天君凤皇,她都不曾改过这样的初衷。 “咚——”她猛地跪地,行了大礼,俯首贴地,不敢去直视,“瑶池小仙拜见平生帝君。” “昔闻瑶池水,今上九重天,不知这其中功效,你起来回话。”重华负手,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芙蕖花香,再想起紫微垣那片秃了的桃林,心情着实是不大好。 他同夭夭,终究没有福分。 瑶池仙子战战兢兢的起来,十分恭敬的离平生帝君十步开外。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眼前的帝君是她记忆里的模样,玄衣威重,只是怎么瞧着都有些郁结。“回禀帝君,瑶池水忘世间想忘之事,想断之情。” “真能忘所想所念,岂非大用?如何能淹没在瑶池,乏人问津?”重华转身,望向身后只差抖成筛子的仙子,想起那时候初见常曦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终是与他人不同,“本君如此可怕?” “帝君恕罪,小仙从不曾见过帝君,故而心生畏惧。”说着她又跪下来,俯首请罪。 “也罢,不怪你,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似她那般不惧本君的。”重华长叹,复又蹲下来,接住了随风飘落的花瓣,倾向扑鼻,依稀还能见花瓣掉落的花朵上,已经生出了莲蓬,万物有因果,如何就他同常曦没有结果?“你去盛一碗水来。” 瑶池仙子玉颜错愕,又不敢违逆,回过神后迅速照办。 瑶池仙水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重华举杯,杯中水晃动,颗颗晶莹,他闭上眼,“夭夭,终究是我负了你……”说罢一饮而尽,连一滴都不剩。 “瑶池水同孟婆汤,都是七情六欲惹下的祸,还了一生泪。”重华起身,面色如常,朝着那边尽头而去。 留下的瑶池仙子,一脸茫然。她守着瑶池多年,其实不知瑶池水到底是什么,只是来往瑶池的仙人,大多向她讨要一杯,听平生帝君之意,似乎瑶池水也有渊源?她是看着平生帝君消失在尽头的,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生生将话压回肚子里。 前方是诛仙台,会死人的。她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滑稽,诛仙台的作用,对他们这些后天飞升的仙人来说,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存在,可对于平生帝君来说是不算什么的。一身神格,又是他们这些仙骨脆弱的小仙能攀比的?她大概是瞎操心了。 只是寻常仙人来向她一碗水,她也由来不放在心上,但平生帝君,却让她不由得十分好奇了。那个叫‘夭夭’的,到底是何许人,帝君念她的名字的时候,那般缱绻缠绵。不过到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否则她又怎么能见到平生帝君。 相较瑶池的静谧,诛仙台的烈烈寒风,十分砭人肌骨。重华站在诛仙台的边缘上,看着里头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多年不见,想不到九重天还能再见帝君。”那人语气中带着嘲讽,一点恭谨都不曾有。 “幽居府邸多年,仍不思悔改,你有何面目再见本君?”重华连头都没有回,就知道身后那人是谁。 “我有什么错,我才是桑则明媒正娶的夫人,湮落那个丫头片子不过仗着同你的关系罢了。”凤羽说起往事的时候,带着一丝别人都察觉不出来的痛意,只是都被她语气中的怒意所掩盖了。“她死有余辜,为何要带上我的桑则,为什么……” “你窃取的是阿萝的往事,即便后来桑则同你再结连理,偷了就是偷了。”若非凤羽横插一脚,湮落何以有如此下场。重华对待九重天的凤羽,从来都不仁慈,他如今纵着她活着,不过是顾念一点当初凤皇在紫微垣的情谊。 “桑则后来爱的是我!你既喜爱湮落,为何还要百般为难我们,你同她不一样可以好好过下去。”凤羽泪流满面,那年青丘灼灼桃花铺到九重天,她以为这一生她同桑则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若非后来有这些事情,她又怎么能像如今这般仙不仙、鬼不鬼的躲在府中。 “放肆。”重华终是转身,这个凤羽全无记忆中的样子,他面色寡淡,对眼前这个女仙,却是真心的生了厌恶之心,“谁给你这个胆子,同本君如此说话。既是自己种的苦果,便要承担下去。若非凤皇,你以为你还能在本君面前开口?” “阿萝钟情桑则,混沌寒冷,便让他去陪她,这也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平生,你这般无情,难怪情非所求,你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如今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日你必然日日尝受,受尽相思之苦。”凤羽笑得癫狂,全然不怕重华面上的寒意。她苟活多年,早不畏生死。“必比我苦上千倍万倍!” 重华长袖一挥,凤羽跪地,后退几步,“本君不曾发怒,你们便不记得当年本君是如何执掌天地的了。”他的话中,带着深深的寒意,远古来的威压,已经震的凤羽口吐鲜血。 凤羽跪地,却不求饶。 “帝君宽恕,凤羽多年丧乱,早已经神志不清了。”来者是九重天的天君凤皇。他同凤羽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素来对这个姐姐也是有一些情谊的。 “九重天不会教规矩,本君替你教一教。”重华面色肃然,这次是连凤皇的求情都听不进去了,他施法的时候,凤羽已经知道怕了。 她晋位上君已经十几万了,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晋位时候的雷劫还要疼痛上万分的,平生帝君这是要剥下她的仙骨。她生来仙胎,同一些飞升上来的仙人不同,故此剥离仙骨的时候,也十分的疼痛难忍。 凤皇见姐姐如此痛苦,也是双膝跪下求情,“帝君,念在姐姐谪居多年,霜寡之人,难免偏激,也念在凤皇兢兢业业管理天地多年,恕我姐姐不敬之罪。” “多年前,你也这样跪着求情,本君顾念情谊,许她戴罪思过。多年后,你们已经没有资格再求情了。”重华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良久凤羽才像是脱了一层皮一样跌落在地上,“今下诛仙台,死活不论。你如此执迷情字,若有生机,许你生生世世情劫难过,下去罢。” 九重天明旨宣谕,再无更改的可能。 凤羽惊恐,却控制不住的自己的身体,被一阵风卷下诛仙台。地上跪着的凤皇,也是软下了身躯,他执掌天地多年,已经久不见这样的雷厉风行了,久到他甚至忘记了,这个世间执掌天地的共主,从来都是紫微垣的平生帝君。他发起怒的时候,世间再无一人敢上前求情,而他却再次犯下了这样的错误。 “下去,日后不可再上紫微垣。”凤皇已经将他同紫微垣的最后一丝情谊也磨尽了,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凤皇,也学会了违逆他了。十几万年前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他最后忍了,今日若非凤羽口出他不想听到的话,也不至于就这么收拾了她。 阿萝当年之事,已是他心中大忌,如今常曦更是他的逆鳞。他一生早已经注定爱别离,求不得,凤羽此举无疑是在他的伤口撒盐,血淋淋的。 凤皇黯然,唯有退下。 重华兴致殆尽,转身朝着来时路归去,只是那条路上的瑶池仙子,此时跪在道旁,抖得愈发明显。重华走后,瑶池仙子才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一颗提在手上的心,方才九重天谕旨,他们都瞧见了。那是凤羽长公主啊,天君的姐姐,尚且如此,他们这些小仙子,如何敢轻易放肆。 只是平生帝君离去的背影,却甚是萧条,也不知道他想忘记的人,到底是谁? 第60章 时光 第60章时光 远古众神凋敝,换来如今四海八荒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东荒淮水汤汤,有人伏在河面,不知凝望的是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常曦看过这个的场面太久了,久到时光已经过去了好几万年。 她偏居东荒,当得一上神一名,除去万年朝拜,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请得了她出去,以至于如今上来的小辈们,大约也已经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了。 淮水河畔那人建了一间小屋,整日里窝在她东荒。如此却也能万万年不曾会过面,同居东荒,相见不如不见,日日见淮渎这样,花泣雪心中对她的怨,几万年只怕不会少,只会多。大约是因为紫微垣避世太久了,久到幽冥司的主君在他们东荒住了几万年,他们都不曾派人来质询一下,如今幽冥司暂由崔钰协理。常曦想,这是九重天第一次真正自己做主,掌管众生的岁月,后世的神仙大抵已经忘记了曾经紫微垣的辉煌时代了。 时光确实是一个好东西,好到她都快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期盼过一个人,只是那人最后放下了她。常曦有时候会想念玉京山的岁月,那时候多好,她还只是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神女,天地无惧,到底最后玉京山也不是她的归宿了。 她的师兄们倒是常常来劝解常曦,可她亦是铁了心不回头了。万年又万年,玉京山清规戒律,师兄们也终究独当一面,各司其职,都回了家族仙邸,或娶妻生子,或潜心修炼,常曦大抵也成了他们年少时候师门学艺时,记忆中的一个小师妹了。 玉京山神隐,如今小辈们大抵是连山在哪里都找不到了,更别说看一眼传闻中的玉京山如何了。常曦不关心这些事情,这些上古之事,耗尽了她同师父的师徒情意,青玄曾用师门压得她答应十万岁不上远古之神辖地。 如今常曦,临十万岁只差几日了,在众神之中算小,但在四海八荒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老祖宗了。 “常曦,花泣雪走了。”红雨看着屹立不动的常曦,终究是忍不住开口了。淮水离瀛洲有些距离,常曦平日里也会来看看,只是这两个昔日的好友,却在没有机会见面了。“北寻上神说过,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常曦笑了笑,不语。哪里是什么想不开,花泣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困在这里,想的念的,只会对她愈加不虞,哪里会想开。心结不除,她们终究无回头的可能了。“有些事,发生了,便再难回头。”就好像有些人,放下了,就不再纠结。只是被放下的人,到底意难平。 “东荒地广,她爱来便来,这是我欠她的。不过说起北寻,他倒是一贯忙的很。”常曦转身,朝着自己的寝居处迈去。这么多年来,北寻偶尔来东荒,同她拌拌嘴,顺带顺走一些酒,让常曦寡淡的岁月添了几许人气。 只是青丘事多,大抵也让北寻操碎了心。青丘女君连濯,也许如今也不该这么称谓了,青丘如今早没有女君,一应事务皆有北寻掌管。事情起因,大抵是连濯瞧上了蓬莱仙主,就是常曦的大师兄玉宸,自愿卸下女君一位,孤身入蓬莱。只是蓬莱仙地,玉宸大师兄看上去十分温和,实际上大约也是谁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常曦劝过北寻,只是北寻拗不过连濯。 如今蓬莱也是与世隔绝,中有何事,他们亦是不晓,但常曦猜测,大约也是不如意的。 两个人悠悠折回瀛洲,苍穹之上,亘古的钟声响起,常曦蓦然停下来,朝着钟声之处望去。一声,一声,又一声,她在心中默数。 “八十一声,神山的勾陈大帝,羽化了。”红雨道。 钟声传来的方向是神山,八十一声天钟,上古真神陨灭的哀乐。 “阿姒,以后也没有师父了。”常曦闭上眼,没有让眼中的哀伤露出来。神山也承载了她年少时候的回忆,如今那个如师如父的神君湮灭了,她却不能送他最后一程,不能安慰阿姒一声。 神山回望,路途漫漫,双袖掩面终不能哭。日后的神山,也会在岁月中渐渐沧桑,再无人问询,神也是会有尽头的一日。 “常曦。” 常曦猛然回过头,她的瀛洲,那片灼灼桃花中,站着的少年,有些陌生,也有些眼熟。昔日他曾与她日日相处,只是最后一面,终究是反目了。“东荒,不欢迎你,你也不该来,当康。” “对不起。”当康不知是花了多少心思,才在几万年后,见到了常曦。她还是记忆中的容颜,只是清淡如水,风华绝代,那一双眼仿佛看透了事情,只一眼都觉得万年沧桑。 坐忘山中的那个神女,终究被他们伤害的,再不能见了。 “不必。”她同当康,再无瓜葛,亦无恩情,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玉碎杯倾,再也回不去了。“当年,你诱我入九嶷,只怕早已知晓缘由,你恨重华,可我不欠你什么。” “当康,东荒的常曦,负过别人,从不曾欠你什么。”常曦说话的时候,面上无一丝情绪变化,仿佛她陈述的一件事,只是她口中别人的故事。 坐忘山封印,若无常曦,当康只怕如今还在沉睡中。他可以怨恨所有人,却独独不能忘记常曦待他的恩情,待他从不曾有过异心。佛说,因果循环,皆有报应,而这种因果循不到常曦身上。 “阿萝从小教我从善,我辜负她,也辜负你。今日本不求你原谅,只是来赎罪。”当康忽然跪地,“当康负你之心,几万年惶惶度日,我不敢求你谅解,只是事已至此,求个心安。” 常曦面色大变,转身喝道:“心安?” “你求心安?若非念在昔日之情,你安能无恙的站在我面前?又是以何面目求心安?当康,六万年了,我没有一日心安,我日日想起九黎,想起重华,但凡阖起双眼,便心痛难忍。”常曦说的时候,面色凌然。“你出去,常曦没有这样的朋友。” “平生他,入世去了。”他在苍灵地居住,一日后祇要送景岫入世,不经意中知晓。因紫微垣的平生帝君也在那处凡世,想借此机遇,求一个飞升的机会。 “我同他,再无可能,你亦不必操心,走吧。”常曦神情一顿,走入自己的小屋里,将门关上。 “你走吧,常曦不想见你,尤其是今日。”红雨做了一个手势,送客之意十分明显。 白光一闪,地上出现了一直小黑猪,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的走着,过东荒结界时,它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秀丽的东荒。此去经年,更无相见之时,只是常曦,当康如何能再见你展颜一笑,一如年少时候初见你的模样。岁月悠悠,再不能回头,当康先无阿萝,再无常曦,此一生,大憾。 后来又不知是过了多少日,红雨守着那扇门,都不曾见常曦出来,只听见里面一直想起呜咽如诉如泣的琴声。琴声缠绵,幽咽哽塞,仿佛是弹琴之人的心声。 “常曦,在里面吗?” 红玉背后传来疲惫的声音,她转过神,定睛一看,十分惊喜,门前站着的玄衣女子,正是任姒。红雨上前行了一礼,“常曦担心玄女,只是终究不能前去祭拜。” 任姒知晓前因后果,那年就十分心疼常曦。一个从来都被捧在手心的神女,一下子失去那么多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信仰。任姒有时候在想,其实相比起紫微垣,玉京山对常曦的打击或许更大,再加上小花的事情,也难怪让一个不谙世事的神女,一下子就长大、蜕变。 八荒主君,系她一身,常曦这些年还是做的十分合格的。 “今年,常曦就十万岁了,其实不必拘束在这一两天,师父亦是教导过常曦的,于情于理玉京山不会再纠缠于一时半刻。”任姒说起勾陈大帝的时候,语气中有许多遗憾,活着这么多年,她其实知道师父十分的疲累。当年神山也曾爱过,只是尘土归地,各不相安。如今他们一道离去,对师父来说亦是了却了平生憾事。“你先回去,我进去看看。” 红雨点头,自是相信任姒的。眼前的九天玄女,日后继承神山,她是常曦从小到大的挚友,若这个世上常曦众叛亲离,只任姒是不会背叛她的。少年情谊,同门学艺,他们之间,早已惺惺相惜,不分彼此。 任姒推门,屋里琴声骤停,常曦停下手中的动作,道:“阿姒,你来了。” “我来了,看看你如今这样子,好笑笑。”任姒自觉找了个地儿坐下来,常曦屋里摆设也是十分简单,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几茶杯,窗下放了一把琴,再过去就是一张床,一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折子戏,那是任姒搜罗送过来的,供常曦打发时间。 “亏你还笑得出来。”常曦煮上一壶茶,茶香悠悠,有些许烟雾缭绕,她给任姒沏了一杯茶,方才轻道。 “师父得偿所愿,我当为他高兴。”任姒一杯见底,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次仰头饮尽。昔年,她其实不喜欢喝茶的,只觉得茶水苦涩难忍,后来师父道她杀伐之心过重,命她府中饮茶自省,彼时多饮茶,就饮觉无味,如今却是真正的不觉得苦了。 世间有太多事,有时候比茶还要苦涩上千万倍,常曦失了玉京山,可任姒也失了师父的庇佑了。从今往后,沙场征伐,不会有人看顾着她后方是否平安。 “如此牛饮,可别糟蹋了我的好茶。”常曦嗔道,作势将茶具往一边推去。 “如今,你愈发小气了,几杯茶都心疼上了。”任姒放下茶杯,面上俱是嫌弃,“我听说小花还来淮水,这淮渎竟有这么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常曦笑笑,旁人不懂这份情谊,她与花泣雪身在其中,感同身受罢了。“过段时间,我要离开东荒一段时间,你若有空替我照看东荒些许,若是事忙,替我带个口信给北寻。” “你还是找北寻,辖地之事还是他在行,我一介武夫,只会打打杀杀,若是要我替你上战场,绝不推辞,只这事我确实不在行。”任姒连连摆手,深怕常曦打定主意。 “日后神山,不也是你做主?”常曦施施然反问。 “常曦,我要关了神山,神山只有一位主人。自师父逝后,世上再无一人可称神山之君,我亦如此。”任姒起身,回望神山,语气坚定,背影却见萧条。半晌,才笑着转身,道:“你托付东荒,想做什么?” “人间百年,求一个问心无愧,求一个不悔。。” 这些事任姒不说话了,气氛一时静谧,良久任姒才开口,“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常曦,我们会等你回来的。” 不管沧海桑田,东荒依然在,他们都会等常曦安然归来,哪怕结局早已注定。 第61章 燕南 第61章燕南 塞北燕南,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天赐穹庐,笼盖四野,风吹草低现牛羊。 胡琴响起,悠扬动听,浑厚中有着塞北独有的风情。只是燕南地广人稀,骑在马背上的姑娘,很快就没有再听见着独特的琴声,颇似遗憾的往来时方向望去。 北地风光壮阔,远不是江南水暖山温可以媲美的。李妍颇有些遗憾,翻身跳下马,这是她新进学会的一向技能了。燕南辽阔,她刚到王庭的时候,这里的游牧民族见她身量小巧,都不愿意将马儿卖给她,后来是一个阿妈见她委实可怜,这才将家中的小马驹牵出来。 李妍现在想起王庭那阿妈的神情,不觉莞尔。凤京繁华,帝宫幽深,却拦不住她肆意的心,她也曾打马御驾前,上林苑中纵马驰骋。 小马儿发出嘶鸣声,李妍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阳光直射有些刺眼,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现在是建安十九年秋了,她离开江南不过月余,而她的岫哥哥已经逝去半年了,至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想的入神,马儿却在此时闹腾起来,李妍牵着缰绳,有些控制不住。“丫头,仔细马儿,草原的英雄可不喜欢你这样冷落它。” 声音清越,语气中依稀还带着些许笑意。李妍尚没有反应过来,就觉手中缰绳一空,片刻间又回到了她手中,她这才抬头望过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眼前这个玄衣青年,她见过。凤京赵王府的桃花树下,她见过这种冠世风华,只是那时候的他清冷孤傲,全然不似今日所见的爽朗。他似乎不认得她了,李妍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脸,这才恍然明白。 她年幼时候,随着岫哥哥闯过几月江湖,那时候江湖匆忙,随手救下一老者,竟是杏林妙手,后一直拜在周王李岫门下。年初不久,周王伏诛,那老者临行告辞,便赠予李妍一面具,轻薄如丝,戴上便如同本人的脸,除非用特殊的药才能将其取下。若非如此,谢后又如何肯放她离宫。 她如今只是江湖漂泊的一孤女,不是大秦的帝女,而面前的玄衣青年,他是大秦的赵王萧珩,萧重华。 萧重华平日素来稳重,话语不多的人,在军中积威甚重,只是今日偶遇荒原上的一个少女,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也是十分寻常,一身青衣却被她穿出了别样的风华,依稀在哪里见过,十分眼熟。他向来过目不忘,加之面前这个丫头气势不俗,定然了然于胸的,既然记忆中并无印象,想来是他想多了。 只是见她沉思的模样,仿佛是认识他的。“丫头,丫头,还未见过燕南风光,怎么就先发起呆来了?” 李妍这才回过神,她同萧重华不过是一面之缘,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只是萧重华的嫡亲胞妹萧灼华是她的伴读,她对萧重华骨子里也带着一种兄长的敬重,故而见他调侃自己,便随口回了一句:“天苍苍,野茫茫,如此壮丽河山,怎么能说还没见过燕南风光,一步一处皆一景。” “你倒是不怕我?”萧重华敛容,倒是不笑了,目光幽深,望了一眼李妍。 李妍嗤笑一声,歪着头问道:“我为什么要怕你?”若论身份,她是皇室贵胄,与赵王乃是君臣,自是不必惧怕。何况如今的她,论起来她应是不认识萧重华的,便无从得知他的身份,又如何会惧怕? “你叫什么?” “谢夭夭,阁下有何指教?”李妍扬眉,瞧向萧重华。她也不算是骗他,夭夭是她小名,知道的人并不多,姓氏来源自然是中宫谢后。 “瑶瑶?瑶,石之美者。”萧重华反问,难得有的兴致,“家中寄予厚望,瞧你这丫头行事作风,倒也是当得起这个名字。” 李妍瞥了他一眼,捡了一根丢弃在地上的枯枝,一笔一划的刻下。分明都不曾相识,但是她心中却固执得要将名字告知于这个她曾经也只见过一次面的赵王。 “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有胞妹名灼华,你与她若有缘相见,齐名必能成二姝,只是——”萧重华同萧灼华其实交集不深,他长灼华许多岁,又常年驻守燕南,偶尔回京一趟,灼华又在深宫,兄妹二人说来也是生疏,只是毕竟是骨肉至亲,他对萧灼华还是有一丝怜爱之情的,他想到妹妹,又看了看面前的小丫头,尾音一转:“我家胞妹生的灼灼其华,你却当不上‘夭夭’一名。” 如此说话,已是十分不友善,只是他自心底觉得夭夭这个名字,他不喜欢用在别的女子身上。夭夭,夭夭,听着都十分缠绵。 李妍却不再同他纠缠,心底却对这个赵王印象差了不止些许了,“身体发夫受之父母,何况姓名乃父母所赐。世人多迂腐,见色思其意,俗人也。” “我本尘世俗家子弟,即使如此,有缘再见,告辞。”他脚尖一点,似草原中的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北地风光,不止于此。” 李妍只听得见他话中的最后一个音,回头就只见到衣袂间的黑色了。她愤愤一想,最好不再见了,燕南风光无限好,她自己有手有脚自然可以去。 只是江湖能人异士许多,也不知赵王拜师何处,轻功竟然学的出神入化了,若非她认识他,只怕都要将此人当作神仙了。只是想到这里,李妍释然了,她来燕南不过须臾时日,但是赵王萧重华却听过不少了,在燕南草原上,他们不曾见过神迹,但是萧重华却是他们心中的神。 燕南位于大秦北方,塞北、塞北说的是名副其实的。塞北苦寒,日日受北方戎狄侵扰,是赵王领军守护住他们的家园,让他们如今能够安居乐业。燕南的百姓,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不知道如今的皇帝陛下是谁,却知道赵王萧珩的。 自古功高盖主,由来不会有好下场。李妍想,她的太子哥哥,明君风范,日后若与赵王相见,必然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君臣际会,风云叱咤,定能成就一段佳话,必不会出现君臣相斗的场面。 她牵着小马驹,踏着细软的草原,过了一条小河流,日头过西,有些寒冷。入了秋的燕南,一到傍晚就十分的寒冷,这让江南刚回来的李妍十分不适应,只是她入燕南的时候就已经预先添置了衣物,赶忙将大氅披上,倒是缓解了许多的寒冷。 她翻身正要越上马背,见小马驹下窝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十分的肥美,暗叹果然是草原养的兔子,与她在江南见过的不一样。李妍低下头,摸了摸那兔子的脑袋,笑道:“小兔子乖乖,快回去吧,等一会儿天就更冷了,走吧。” 于是也不在留恋,越上马背,缰绳一啦,草原上传来一生马嘶鸣,远远的见一小姑娘消失在眼前。留在原地吃了一灰尘的兔子,不知是傻眼了,还是睡着了,竟没有动过。 李妍快马加鞭,一路上风驰电掣,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见到了一户人家,将马儿拴在树干上,她环顾四周,是一片很大的森林,也不知前面那户人家是什么人,只见屋顶盖着茅草,屋里还有炊烟袅袅,想来是此地的黎民。 只是大地黑幕,前方未知,李妍叹了口气,若是让家中兄长父母知晓,决计是不能答应自己如此草率的。想到家里,她笑了。出门的时候,她身边带的人,呼呼赫赫,十分之多,只是都被她一一躲过去了,每月也只在不固定的地方给家中寄去一封平安信。如今的她,倒真像极了坊间折子戏中的江湖侠女了,倚楼听风雨,仗剑走江湖,快哉。 她敲门的时候,想过许多的场景,里面会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是一户牧民夫妻,年轻的、年老的,绝没有想过,开门之后,抬头望过去的,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少年郎。 青衣华发,姿容非凡,恰逢玉树之临风,如画中走出来般,他定然不是燕南之人,李妍心想。燕南民风粗狂,这里的百姓生的也是人高马大,十分壮硕,而眼前的少年郎太像凤京养出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了。 只是这姿容玉貌,她说不上来的奇怪。“这位公子,好生面熟,似乎哪里见过?” 因她这句话,对面那位青衣公子倒是笑了,笑容在脸上晕开,十分好看。“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过。”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估摸自己的言辞有些唐突,李妍瞬间就明白他的话中音了,脸色有些微微涨红,她出身皇室,见过多少美人,自然是没有随意调戏人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此人十分眼熟,仿佛前生就认识了。“夜黑风高,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孤男寡女,怕是不妥。”那人委婉拒绝,面有难色。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谢过兄长收留。”李妍想起外面那片幽深的森林,打定主意,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 见她坚持的样子,那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叹了一口,倒是没有再拒绝,不动声色的将腰间三尺青锋剑敛入鞘。 第62章 清时 第62章清时 屋里还燃着炊烟,昭示着主人方才正在准备自己的晚饭。李妍环顾四周,临窗的地方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摆着散落的书籍,远远看过去上面似乎还有些注脚,案几过来的方向隔着屏风,瞧不出什么材质,但是在这片荒原森林里,还能想着用屏风隔开起居室,想必屋子的主人,也是个讲究的。只是看着屋里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十分的风雅。 李妍自知自己强行借宿实属无力,可屋外那片森林太过森暗,她也确实没有那份勇气。大约是看出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内心的踟蹰,破天荒的是那少年先开口了,“我叫清时,既然已经进屋了,你亦不必客气。舍下陋室,还望姑娘将就一下。” “清时?清平之时,太平盛世,你是代王世子。”李妍猛地抬头,一语道出了少年公子的来历。九黎代地,代王元妃嫡长子清时,出生时曾备受关注,却在母妃逝世后,反出九黎,从此不知所踪。九黎是秦之辖地,李妍作为帝国公主,凑巧也听说过此事。只是她无意间说破他的身份,脖子上已经察觉到冷意。原先隐在腰间的青锋剑,此时已经横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代王世子已逝,你如今知道不该知道的,我只能送你同他一起死了。”原先无害的翩翩公子,只是收敛了笑容,剑眉星目只微微一瞥,都透着刻骨的寒意。 屋中静谧,只能闻到锅中的食物香味,还有灯火燃烧的细微声音,李妍心中慌乱,但是面上十分镇定,开口的时候也听不出她的恐惧,“我幼年曾听家母说过,代王元妃是个善良的女子,宅心仁厚,岂料其子竟是一个如此蛮不讲理的屠夫。一来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不过是那个倒霉又碰巧知道这个名字来历的人罢了。你如今剑指弱小,我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宰割,但九泉之下若是遇见你的亲朋好友,定是要告上一告的。” “你是谁?”清时倏然放下手中的剑,将它收入鞘中,淡淡的道。 李妍抱拳,十分大气的行的一个江湖大礼,豪迈不失英气,“兰陵谢夭夭,谢过清时兄长剑下留人。” “你倒是宽心,我并没有说放过你。”清时掀开过,里面煮着不知名的汤,香味溢出来。他看也不曾看李妍,只是将灶上的食物一一盛起来,端到饭桌上,“还不来吃。” 李妍跟不上他的思路,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唯唯诺诺的走过去,说起来她也确实是有些饿了。她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才犹豫的开口:“谢谢。” “我知道你是谁,启元公主。”清时收到意外中的惊讶,对面的那位公主,明显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却假装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什么公主?”她又夹了一口菜,眼神在桌面溜溜转,思考如何对策。 “大秦还有第二位公主?我是代王世子,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他放下筷子,修长的手指了指李妍腰间悬挂着的凤啸九龙环佩,凑巧这个玉佩是九黎进贡去的,当年听说进内宫就赐给了公主。 李妍下意识低头,她的腰间确实挂着九龙佩,当年父皇说九龙绕凤,寓意凤凰尊贵,二话不说就送给了她,只是知道此事的人也确实不多,只不过又那么凑巧,当初进贡地的世子,此时也凑巧坐在她对面。她十分沮丧,道:“那你可以放心了,我没有动机害你的。” 大秦尊贵的启元公主,犯不着去害一个属地的王世子,况且他如今还如此落魄。 “是,毕竟我不是周王。”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嘲讽。 李妍豁然起身,“啪”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面上已经十分不虞,“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的岫哥哥,妄论皇室,其罪当诛。”周王李岫之事,是李妍,乃至整个李氏皇族的痛楚。 睿王李峮,周王李岫,是大秦最耀眼的皇子,一个中宫嫡长子,为人处世高洁泰然,一个虽是庶出,也生的玉树临风,天资卓然。更难得的是,两位皇子同宫中唯一的公主,手足情深,骨肉血浓。李妍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却从未想过,岫哥哥不曾想过那个位置,丽夫人却从不曾放弃过。 年初那一场宫变,中宫谢氏,兰陵大族,抗的起任何的变化,只是未央宫的冤魂,又不知多了多少,而那里又多了一个他们的至亲手足。李岫死后,封号褫夺,贬为庶人,忠孝难两全,虽说丽夫人是引子,可何尝不是宫廷森森逼死了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少亲王。 李妍留不住她四哥的性命,却从不曾那般厌恶宫中。母后郁郁寡欢了多年,父皇又何尝真正快意过,只怕日后皇长兄也不会快活了,她迫切的逃离,而母后竟然应允了。 江南小桥流水,青石板,竹篱笆,乌篷船荡起水乡的悠然,她的心才安定下来。她曾随岫哥哥离宫跑过江湖,岫哥哥曾说过,愿做江湖子,生在清平时,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只是她出来了,而他却长埋黄土,此生再无可能。 她不过十几岁,即便生的再老成,此刻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眼眶已经有泪水在打转。清时方才说话确实是带了几许嘲讽,但现下见李妍这般模样,倒也是不忍了,想来传言没错,启元公主确实同周王兄妹情深。他刚才那样说话,也实实在在是伤人,“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你说的没错,你不是周王。”若是此刻周王李岫在世,她还是他爱宠的妹妹,绝不会口出恶言。李妍有些赌气的想,清时此时提过来一张手帕,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接过来,狠狠地擦了一下脸,“你这个人真不讨人喜欢,难怪住在荒郊野外。” 清时见她带着小情绪,倒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知晓她身份,自然知道这个天家之玉,有一切骄纵的资本。“栖梧森林,鲜少有人烟,你也是幸运遇上我了。”方圆百里,起码是见不到人了,也许这也是一种缘分了。 李妍坐在木椅子上,十分没有出息的继续吃饭,“我听说燕南风景十分好,过了这片森林是哪里?” “大约到净月湖了,那里风景十分美,竹海八百里,还有绵延不到尽头的桃林,你若是有机会值得去看看的。再过去,大抵是南海了。”他也只是在游记上见过,他喜欢栖梧森林,停在这里就不曾离开了。 “南海?!”李妍眼前一亮,她土生土长在凤京,以前不曾去过水暖山温的江南,自然也没有去过海岸边的。南海临近燕南,让她蠢蠢欲动,“我从来没有看过海。书上说,海纳百川,我一定要去看看。” “见识浅薄。”清时十分鄙弃的奚落,李妍浑然不在意,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才回道:“我就不信你看过。” “九黎临海。”九黎是大秦唯一个靠近海边的封地,说起来清时也是海边长大的,只是九黎靠的是东海,据闻东海临东荒,东荒有神君,只是传言多年,从不曾见过罢了,清时长叹一口气:“东海桑田,何时望九黎啊。” “……”李妍闭嘴不说话,她大约是听出来了,年少离家,这位代王世子大约是思乡了,只是当年如何,她只是一介公主,无从插手,也无法给他一个公道。李妍打量了一下屋子,眯了眯眼,问道:“我要睡哪里?” 清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道“我平日里没有客人,你就抱一床被子,将就一下。” 她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屏风挡住的方向,面上的嫌弃之色已经难以掩盖,“我是个客人,还是姑娘,你让我睡地上,然后你睡床上,你觉得合适吗?” “姑娘?照这样说的话,你可以去栖梧森林里露宿了。孤男寡女的,我可怕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也不合适。”清时起身慢悠悠的收拾碗筷,仿佛这些事情他已经做的十分熟稔。 李妍被他怼的哑口无言,只是她见清时收拾碗筷的动作,却又十分同情面前这个少年,不对,记忆中的代王世子似乎长她许多岁的?这么想,她看着清时的脸,已经带上打量了,瞧的清时十分的不好意思了,“你盯着看什么?” “白瞎了一张脸。”她十分傲娇的别过头,不欲同他说话。只是耳边传来清洗碗筷的声音,她心中一沉。当年王孙公子,衣食住行多少人打点,如今却要事事亲为,只是看他却活的如此踏实,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道他是自愿隐居在此,还是被逼无奈? 若有朝一日,她也要寻一处世外之地,砌一间竹屋,网一片木篱笆,最好屋前有一片湖,临水湖畔,赏花照水,不知多快意,再不去做深宫中束手束足的女子了。 第63章 约定 第63章约定 静谧的树林里,秋风萧瑟,落叶乍起,忽地飘落,落在一地早已没有气息的人身上,却也掩盖不住不久时的苦战。 血在滴下,胸口那些滚烫而又黏稠的液体,早已没了暖意。隔着眼帘,心却在痛。 “世子,奴婢一死不足惜,但愿世子下次,莫再心软了。”绝望的声音,带着含笑的泪光,那女子缓缓在少年眼前跪下,“世子,答应我,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为了王妃......”娇美的容颜,最终定格,成为记忆。 “小舞——”豁然睁开双眼,惊得清时一身冷汗,掀开被子,下了床榻。 信不踱步到窗台下,伸手推开窗,外面月黑风高,深夜的栖梧森林幽暗的分外可怕,除了深处传来的几声狼啸,再没有别的了。平日里,他夜半醒来,多半也是一夜站到天明,只是今日似乎有什么不同,屋里还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清时这才想起来,今夜屋中还有一个不速之客,大秦的启元公主。 他转身望去,这个据说,也确实是大秦最尊贵的姑娘,此时蜷缩在他平时休息的躺椅上,似乎睡的很踏实。清时年少时反出九黎,一路艰辛,才有如今安逸的生活,他其实见过年幼时候的启元公主。那时候她还很小,而他的母妃也还在,正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时候,他在大殿里觐见皇帝陛下,纳岁贡,而这个小公主就站在丹犀金殿上,目光灼灼。那时候他就想,这位公主果然受宠,连皇子都不曾站在陛下身旁,而她却可以堂而皇之的立于金阶之上。况小小年纪已经如此貌美,那双眼睛却仿佛会说话一般,长大后不知道会成什么模样。 他退下的时候,亲耳听到当时年幼的公主说:“父亲,这位世子哥哥生的好生俊俏,是不是书上说的美人呀。”君君臣臣,先君后臣,君父君父,大抵说的也是这样,只是那清脆如珠玉的声音里,分明只有孺慕之思的父亲。 那时候的宣平帝哈哈大笑,“若是阿妍喜欢,父亲将他许你做驸马如何?” “父亲!”女孩子恼怒,凑巧清时也正好回眸看过去,她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只是此后沧海桑田,九黎风云,代地终是少了一位世子,而他也再没有见过他记忆中那位公主了。她还是天家之玉,而他却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多年后,燕南草原,繁茂森林里,他再次遇见了她。 清时浅笑,他其实骗了她,若没有凤啸九龙环佩,他也一眼认出了眼前的姑娘,虽样貌不同了,可那双眼睛,却没有因为岁月而失去半点风采,只是带上了不属于她年纪的疲累。 有些人,生来就叫人羡慕。天家之玉,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启元公主实在是众人艳羡的姑娘。若非年初一场宫变,她合该一生继续荣宠,无忧无虑。想到这里,清时冷笑,皇室贵胄,由来兄弟阋墙,为了那至高之位,你死我活,他一个小小代王世子,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何况他们这些皇家子弟。命运赋予你一些特权的同时,也注定了要失去一些东西的。 他身边属下,死的死,伤的伤,清时再也不想过当初的日子了。如今一方草屋,过的怡然自得,再好不过了。 “你盯着我作甚,怪吓人的。” 清时还在思绪翩翩,耳边却传来不悦的声音,他才发现躺椅上的小姑娘,已经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不高兴的打量他,“搅扰公主安寝了。” 李妍睡的还不错,若是往日里定也是十分不习惯的,只是她离京已经大半年了,半年来风风雨雨,她不再是深宫里高枕软卧的帝女,加上白日里赶路,十分疲累,故此一沾床就睡过去了,只是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到底是让她醒过来了。 “你别左一句公主,右一句公主的叫,看在你收留我的份上,准你叫我名字。”李妍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夜深的时候,燕南冷的刺骨。 清时转身走了,李妍以为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却见他拿了她晚间脱下来的大氅过来,道:“披上,此地昼夜温差十分之大,比不得凤京,也比不上江南,别着凉了。” 外冷内热的性子,李妍嘀咕,她将衣服穿好,系带子的时候道:“你叫我夭夭好了。” “夭夭,我是清时。”清时看着面前专心系带子的姑娘,郑重的道。他似乎在很遥远的时候,就很想对着这个姑娘这么说了,可分明他们总过不过才见过几次面。 李妍抬头展颜,凤眸里少了这一年里的沧桑,“清时,我是夭夭。” 互道底细,他是清时,而她是谢夭夭,他不是代王世子,她也不是启元公主,只是时间沧海中的尘世俗子,相逢在这江湖茫茫中。 “燕南深夜的苍穹,别有一番滋味,可有兴趣瞧瞧?”清时指了指寥落的夜空,问道。 李妍作揖言谢:“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茅草屋顶,仰卧着一对人,迎着夜间凉凉秋风,人手一壶酒。“好酒,有记忆中的味道。” “此桃花酿,系仙人相赠,你又胡话。”清时其实并没有说谎,他那时候反九黎,其实死生一线,机缘巧合下入了青丘,青丘之地的一位仙人不仅救了他,离去的时候还赠了几壶桃花酿,说是赠与有缘人。若非如此,世上哪里还有清时此人。 李妍又酌了一口,道:“你还别不信,我酿的桃花酿,绝对与这个味道一模一样,所以说有记忆中的味道。我大哥和四哥最是喜爱,只可惜现在深秋,少了春中的桃花,你尝不到我酿的酒了。” 她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十分落寞,“岫哥哥,再也喝不到了。” 清时自然知道周王李岫是再没有机会喝到李妍酿的酒了,只是他私心里觉得身侧这位天家娇女,不该活的如此沧桑,她合该一生洒脱,荣华富贵,上有慈父,下有长兄,于是宽慰道:“逝者如斯,周王在天之灵,一定不喜欢你过的如此不开心。我听闻奇闻录上写着,黄泉路上望乡台,若是你敬一壶酒,你的兄长在望乡台上定然也能喝到的。” “七七早过,岫哥哥只怕早饮一杯孟婆汤,哪里还记得人世间牵挂的人,我只希望他来生莫生在帝王家。”九重宫阙帝王家,由来无情,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你日后又何打算?” “打算?我能有何打算?沧海渡余生,再不想从前的事情了。”功名利禄如浮云,如今才是现实安稳,“燕南如今十分太平,九黎手再长,也不敢犯在赵王手上。” 李妍打趣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不是你们男儿的志向吗?这一席安稳之地,还是他人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不觉得不安吗?” “我如今是燕南再不普通不过的百姓,享受的十分安心,不劳夭夭挂心。”若是少年的清时,那时候他还是代王世子,一腔雄心,满腹才情,只想一展抱负,可如今的清时,早看开了世间纷扰,只想安居一处,养养花种种菜,天下大事还是交给有抱负的人去吧。 “啧啧啧,不过这赵王到底如何,我一路过来,听到太多关于他的神话了。”李妍转了个身,只见空中一轮弦月,闪着清辉,还落了一地月华,让她又生了困意。 “神话?不过确实是神话,赵王萧珩,此人深不可测。”清时没见过赵王,但是从传闻中都能辨别出他的高深莫测,大秦世袭异性王,享不降等袭封,“若此人对天下有意,大秦改朝换代不远矣。” 李妍打了哈欠,迷迷糊糊回道:“你太小瞧我皇长兄了,若然他们相遇,定然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实在不成,我就招了他做驸马。”大秦驸马不涉政,不带兵。 “你生性慕山水,只怕是没有机会了。再说这赵王水火不入,素来铁面无情,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副铁石心肠,你呀就不要趟这浑水了。”清时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见旁边的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拍了拍她的肩,见她一副困倦。 “既然如此,那你就做我的驸马吧,我们一起看大秦的大好河山。公主配世子,再合适不过了。”李妍翻身,“清时,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还你公道。” 公道。清时却突然沉寂了,这么多年了,他十七岁反出九黎,那时候他一心想要公道,想要天朝凤京还他是非明辨,可是没有,代地如今还是代王执政。他九死一生,多少人的性命才留下他如今苟活,他也曾想过报仇,若非得仙人点化,如今清时定然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心知的人。多年过去了,是非公道自有公断,而他已经不想去追究了,却有一个姑娘对他说,她一定还他公道。 只是她一心逃离皇家束缚,又如何还他公道?只是这份心意,他记在心里了。“好,我等着你还我公道。”就算遥遥无期,他也希望这个帝王之女,将来能活的快活些。 有些人,有些事,但凡一眼,就是命中注定。清时想,他们前世一定相识,或许他欠她,或许她欠他,这一生他都想好好抚平她眉间的皱褶,让她展眉浅笑。 夜深了,见屋顶有人抱着一个姑娘从上面跳下来,细心的放在床榻上,而后屋外传来飒飒剑气,落了一地的残叶。 第64章 静好 第64章静好 晨起的燕南,或许用栖梧森林描述更为合适,这里没有连天的草原,也见不着许多的牧民,有的只有瞧不见尽头的森林,繁枝绿叶,偶尔会有许多小动物跑出来,跳上茅屋前的树枝上,似乎是在看外来的客人。 李妍起来的时候,清时已经替她准备好了早膳,一碗清粥,配着一些腌制的小菜,让她大为惊奇,她来燕南不过只有几天,但是这边的饮食确实同他们不一样,很难得才能见到这些。不过一晚上下来,她也的确饿了,但是多年的教养,也没有让她做出失礼的举动。 清时替她又盛了一碗,见她十分优雅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也没有开口说话,这些礼仪或许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骨子里都流淌的东西,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要改却也难。“你先吃着,我去外面处理一下。” 李妍还不曾开口说什么,见他说完就走了,她虽然好奇,但是也还是先将饭吃完才起身。环顾四周,又将饭碗收起来,才迈出屋门。地上一地残叶,她昨晚还能见到枝繁叶茂的树梢上,似乎被被洗劫了一番。她随宫中禁卫学过一些皮毛,似乎知道了什么。 绕过前屋,她往后头过去。清时在打理他种的瓜果蔬菜,若说李妍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她此刻才真的相信,从前的代王世子,那个年少成名,清高又才华横溢的少年世子,是真的没有了。 “怎么,不习惯?”清时直起腰,笑着反问。那边那个姑娘似乎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你所知道的清时,不过是个被尘网所缚的俗子,如今的生活才是我所向往的。” 李妍摇摇头,道:“我是羡慕你,我们生来在樊笼,羡慕你有勇气挣脱这种宿命。如今离了高楼广厦,守着一间茅屋,倒也自然。” “夭夭,我不信命,我这一生所有的命运,都是我自己书写的。”清时理好园子里的东西,理了理衣服,走到李妍身边,“走,带你去看看栖梧森林的大好风光,这个时候可以去捡一些珠子。” 李妍还跟不上清时的思路,见他朝着自己伸出了手,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再然后就感受到耳边传来猎猎风声,吓得她闭上了眼。耳边却传来清时打趣的声音,“傻丫头,睁开眼睛看看。” 李妍想要反驳,但是还是忍不住好奇睁开了双眼,她被底下美好的风光瞬间吸引住了目光。再看清时握着她手,还能游刃有余的飞在半空中,终究是好奇了,“清时,你师从何人?” 清时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从他年少时候遇难,入青丘过幽冥,他遇上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只是他说出来又有何人会相信,倒不如什么都不说。“仙人,不过是哪路仙人我也不清楚,学的也是皮毛,不过是些御风术。” 李妍狐疑,他们谁都不曾见过仙人,这都是神话传说里的人事,她想大约是清时不愿意透露恩师行踪,给他编造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吧。“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你不在贪恋皇权富贵了。”如此风光如此景,清风田园,若是她也不愿意醒来了。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清时笑道,然后牵着李妍在一地上落下,前方是一湾小池,中间有许多小小的陆地,堪堪几个人的大小。“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栖梧森林吗?” 李妍摇摇头,她对燕南的印象还是留在草原里,还有就是边疆了,若非亲自来到此地,大抵是不知道塞外还有如此风光。“你这人,怎么也喜欢吊着胃口,快说。”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栖梧森林因此得名。赤色为凤,青色为鸾,我带你去看青鸾。”栖梧森林鲜少人烟,他也是居住多年,有一日偶然间入了青鸾栖息地。 “青鸾!”李妍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世间稀奇之物千千万万,她没有见过太多了,没想到这燕南之行,居然可以看见这么多,“清时,你快带我去看看,别一会儿青鸾走了。” 清时看她眉眼间的兴致冲冲,笑着拍了她脑袋,道:“小丫头片子,急什么,青鸾常年栖息在此地,哪能一时半会儿就跑了,我先带你一路捡珠子去。” “什么珠子?”李妍不解,眼前还有什么东西比起看青鸾更重要的,她心情完全不在什么珠子上,“难道这里还有白捡的珍珠?” “这里没有白捡的珍珠,但是却有白捡的夜明珠。”每日里晨起,南海潮涨,便会有一些南海来的夜明珠随着海水流入栖梧森林的清月湖,有些会留在草丛中。 李妍双目骤然收缩,想起昨日初遇清时时候,屋里灯光摇曳,却不曾见过烛火,“夜明珠?稀世珍宝夜明珠,栖梧森林可以捡?”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有些不敢相信。 “你以为人人都能入栖梧森林?这里昼夜寒冷大,人体本身就适应不好,再者林里许多走兽飞鸟,大多不善,那些旅客大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何知道这些。等天再亮一些,这些夜明珠又会随着流水流入清月湖,如此周而复始,故此没有几个人知晓。”在清时眼里,这些夜明珠和普通赏玩的珠子也没有多大区别,唯一的用处大约是可以照明了。 李妍跟随着清时,不再开口,对着周围十分好奇,见清时绕过弯弯小溪水,在一处草丛蹲下,目光朝着她示意,她上去拨开草丛,见那里果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日光里闪耀着幽暗碧绿的光。 生在皇家,她也算是见识过奇珍异宝的,可却还是震惊在眼前的事物,都说深海产珠,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草丛拔开就能见到如斯珍宝。“夜明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个中原因,我也是不清楚,但是我曾顺着这条溪流的走向,一直到南海,猜测大概是南海而来的。至于南海为何产夜明珠,我就不清楚了。”清时一一道来,初时他也是分好奇,追溯源头,也只是到南海就没有踪迹了。 “天上明珠落凡尘,我曾闻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故有诗人云‘沧海明月珠有泪’,我们都不曾见过鲛人,也许鲛人泣泪成珠,那珠指的可不一定是珍珠。”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晓得呢。不过南海每逢月圆之夜,总能见仙人出没的。”清时又弯腰捡了一颗夜明珠,只是眼中没有丝毫惊讶,也许这些在他人眼中的旷世奇珍,在他眼中不过是夜间照亮之物,不甚稀奇。他娓娓道来,见李妍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复又解释:“我亲眼所见,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仙子。” “见仁见智,或许我去的时候就是个男神仙了。太虚幻境,随心而论,不过如此说来,我定是要去南海见识见识的。”李妍不以为然,他们两人一路捡捡停停,在树木错杂的林间溪水中,有一处洞穴出现在他们面前。 清时拉住李妍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小声道:“青鸾不喜生人,我们只能远远的看着。” 李妍点点头,轻手轻脚的迈进去洞穴,里面有涓涓细流,光线十分的昏暗,他们抬头的时候,见青鸾窝那最上方有个十分高而狭窄的洞口,阳光只从那里微微照射下来,许是往日里它们出没都是在那里。 洞中昏暗却有绿光,李妍猜想可能是青鸾衔了外头的夜明珠丢在窝里,故此此间不显得黑暗。她歪头小声问道:“清时,怎么一只都没有看见?” 清时轻笑,指了指前方那洞口,道:“不急,大约是出去觅食了,幼鸟还在窝里,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发现你知道的太多了,父亲怎么没有将你招在翰林编书,真是一种憾事。要不,下次我回京的时候,你随我回去吧。” “凤京再好,可能许我天天白捡夜明珠,许我鸾鸟飞舞?既然都不曾有,哪里有我这里逍遥有意趣。”年少时候他不曾看透这些,如今功名利禄如浮云过,各人有个人的活法。 “你要求还不少,不过此处确实不错,让人忘却俗事。但是人食五谷,哪里能无忧无虑,了无牵挂呢。”李妍说的时候,十分的落寞,她生在帝王家,与生俱来就背负了一些常人不曾背负的责任。抬头望向那边时却愣住了,她指着那边的放下,手指都有些颤抖了,“清、清时,那是不是就是青鸾。” 不过说话之间,就有一对青鸾盘旋在空中,缓缓从洞口降落,似乎还没有发现洞中来了陌生人。 李妍怕惊扰了那对青鸾,都不怎么敢说话,不过也只有一刻钟,那对青鸾又绕着原路飞了出去,她才直起身子,问道:“我听闻鸾独舞,第一次知道原来凤凰成双,鸾鸟也是成对的,清时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清时刚想回答,见;李妍又自言自语道:“看来你的机遇十分之好,守拙抱田园,快意。” “吾心安处即是家。”清时引导李妍出了洞,外面已经是大亮,金乌挂在空中,与洞中的昏暗光线不同,让李妍一时睁不开眼,耳听清时的话,却突然想起深宫禁苑中的家人。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65章 离情 第65章离情 李妍离开青鸾巢穴的时候,明显抑郁了不少,清时也只当自己不曾看见,只默默领着她走着。栖梧森林的天已经大亮,南海潮退,清月湖的水位也下去了不少,湖水澄澈,映着蓝田,她抬头望着苍穹,方才不过见两只青鸾飞翔,此时却来了成片。 人都说百鸟朝凤,但是谁也不曾见过。只是神话传说中的鸾鸟,成群结队翱翔在头顶的时候,此时此景不由叹为观止。即便是常年居住在这里的清时,也不曾看见这样的盛况,他感叹道:“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栖梧森林的青鸾,竟齐齐相聚此地,如此盛况,瞧一次就余生足矣。” “人都说读破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不曾离京,妍当真不知道世间之大,传说亦是有其可取之处的。我孤陋至此,此生遇你,是我之幸也。清时,谢谢你。”她自由跟随皇子王孙学于太傅下,也涉猎许多书卷,从来只喜爱诗人文豪陛下春水绿如蓝,画船听雨眠的江南,万万不曾想过,她印象中边疆苦寒的塞北燕南,竟有如此风光,藏着古时候神话里的传说。 清时莞尔一笑,道:“你不必谢我,若没有我,你亦能遇见。只是凑巧,有缘罢了。你我谈不上旧交,却有一见如故的知己之感。那时候,你还小,深宫大内,我们不曾深交,只是以后你不是帝宫的公主,我亦不是代地的王子,天地之大,任由逍遥。” 李妍默然不语,其实他们都明白,清时可以不做代地的王子,可她是皇朝唯一的公主,即便周王李岫的离去,让她冷了一颗天真的心,可却不能掩盖,深宫禁内,里面还有她的血缘骨肉。“有朝一日,这万里秀水河山,我要一步一步走过。” “如此甚好。”清时见她恢复了神采,取笑道。“只是你牵绊太多,若有朝一日,你舍下这一切的凡世俗事,我等你传书,共赏万里秀山丽水。” “我可不愿。”李妍睨了他一眼,想了半刻才道:“你若当我伙夫,我也是不介意多你一张嘴的。若世人知道,清名天下闻的清时,为我鞍前马后的做一个伙夫,岂非神气。” “求之不得。”清时反而笑着拍了拍她脑袋,又似乎觉得不妥,不着痕迹的放下,看了看天色,道:“为博美人一笑,清时肝脑涂地。只是日上梢头,我为回去为你烧上一桌好菜,定让你乐不思回京了。” “平生无大志,一有美酒二有佳肴,若美人相伴,死而无憾。”李妍说完,那边却传来了声响,她尚未反应过来,却见清时牵起她的手,一跃而上。 此间天高云淡,青鸾展翅,见清时同李妍跃上半空的时候,竟没有半点受惊,反而是有一只领头的鸾鸟,飞到了李妍脚小,堪堪承受住了李妍的重量,李妍受惊,若非清时牵着她的手,只怕已经跌下鸟背,只是再低头的时候,苍茫之中,山山水水都纷纷向后退,恰如飞仙遨游。 地上有人偶然抬头,见青衣仙子羽化而去,瞧不见样貌如何,但见青鸾围绕探路,余下衣袂飘飘。至此栖梧森林一时有许多求仙者蜂拥而至,只是再不见青鸾,亦不见仙子,众人只道是人烟惊吓仙人,那时候凡人还是十分信仰神迹,故此栖梧森林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冷清。只是青鸾不至,佳人芳踪亦难寻,此为后话。 “清时,我们从前是否认识?”李妍稳住心神的时候,望着牵着自己手的清时,心中困惑更加深。 清时回眸,轻笑:“许是前世有缘,修得你我今生相遇。” 李妍还想打趣,见已经到了清时的家门前,原本无人的地方,已经站着一位粉衣女子,粉黛秀色,竟是生的娇艳动人,似不是凡间人。见清时领着李妍时,眉色似乎动了一下,可很快就掩下了眸中的神色。“公子安好。” “可是故人?”李妍并未退缩,凡世回头问了一句。 清时点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最后轻描淡写的道:“她生前是我的婢女,如今在青丘当值,你叫她轻舞罢。”清时又将李妍引见于轻舞跟前,道:“夭夭是兰陵人士,是我旧识,你不曾见过。” “昔年也曾听闻过你身边有一位佳人红袖添香,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的香消玉殒了,那时我年纪小,还曾遗憾再无缘相见。今日一见,方晓得挟飞仙以遨游,莫怪你不恋尘世纷扰,若是我,诚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李妍越发瞧着他们登对,只是仙凡有别,他们终究如今是不能再续前缘了。 她低下头,忽然想起来她的兄长,如今是否也如同他们一样,飞升成仙,而不是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间。她听说过神仙的传说,据说生前不得好报的人是无法成仙的,从前不信,如今见了这些人,心里也是信了些许,只是四哥惨死,她终究还是怀着些许不能的希望了。 “小舞生前虽是我婢女,实则情同兄妹,你莫往歪里想了。”论说平时,清时自然是不会解释,只是今日见她误会,心中甚是不安,又一番言辞解释。 李妍不言,倒是边上那粉衣仙子开了口,笑道:“轻舞只是青丘一洒扫婢女,说起来与凡世婢女也无差的,只是平白多了几年寿命,不知情的人唤我一声仙子,只我自己知根究底,不敢虚当。公子不曾当你是外人,也请姑娘不要说了出去。” 轻舞自谦,她素日里也是如此,只是成仙后少了几分人气,再无半点奴颜婢膝的样子。非是她对待李妍和气,她瞧不出李妍前事,却能感受来自她身上浓郁的仙气,醇厚无比,她成仙日子小,见过这样的也就两个,一个是她生前的主子,一个是她如今的主子,故而她亦不知这自称兰陵来的姑娘,会是哪位仙家上神正在历劫,定是不能得罪的。 “方才见你们不曾在家,便烧了些饭菜,如今快晌午了,都来吃些菜罢。”轻舞大方招呼他们,倒是让他们不好拒绝。 李妍观察她的时候不动声色,却觉得眼前这位自称青丘洒扫婢女的轻舞,定不是寻常之辈。既已成仙,还与旧主有瓜葛,想来必有缘由。她小口的扒着饭,见他们互动十分默契,脑中灵光一现,竟让她想明白了。 “青丘事忙,这次你要待上多久。”清时放下碗筷,问道。 轻舞本就没有吃东西,见他问自己,便道:“国中无事,上神允许轻舞伺候公子身侧。” 啧啧啧,李妍心中大为惊奇,是什么样的主子竟让一个仙子来凡间伺候一个凡人,她颇有些好奇,只怕这清时也来历不凡,神仙的事情她还是少掺和了。 “胡闹,成何体统,你等会儿就回去,不要再来了。”清时面色肃然,他待轻舞亦是有些情谊,只是如今天人永隔,自当遵循天道,不能坏了规矩。那边的轻舞脸色惶然,怯怯不再开口,他缓了口气,劝道:“如今你们并非主仆,你亦要小心行事的。” “上神说了,待公子历劫回来,就让小舞到公子身边来的。” 李妍见状,知道后面有些话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便起身借口出去了。外面的栖梧森林,阳光正好,洒在叶子见,镂空在地上,十分的舒爽。她眼尖,竟又看见了昨日草原上见到的白兔子,上前蹲下去,摸了摸兔子的脑袋,笑道:“是你吗,小兔子,怎么跟了我一路。” 那白兔子十分温顺,没有反抗,任由李妍抚摸,她十分遗憾的叹口气:“若是在空中,我定收了你养在昭阳殿里,可现在我一路奔波,餐风露宿的,也没法照顾你,你还是去寻了另外一个主人去吧。” 李妍抬头看看屋里还是没有动静,知晓自己与清时也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她又叹了一口气,终究不好再打扰别人了,燕南风光不止一处,她要赶在日落的时候寻到人家。 她悄声入了自己昨晚居住的地方,再回头看了一眼那方登对的一对,轻笑心想:“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离开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只是远方有马嘶声,才引起他们的注意。 清时再回头的时候,方才还在他案桌写字的姑娘,如今还哪里有身影,只余下缕缕暗香。他才注意到桌上放了一封书信:清时兄长谨启: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曾与故人丹陛见,无限江山,别是容易,恨无交密。相逢一饭道前缘,青鸾探看,鸟兽散,飘然归去。聚散匆匆,相逢终有,芙蓉宛转在中州。 清时看罢,长吁一口气,却将信封平平整整的放好,收入自己珍藏的匣子里。“轻舞,以后有缘再见,你我终究不能如此了。” “公子!”轻舞眼含泪水,跪在清时跟前,“小舞自幼跟随公子身侧,同公子生死与共,难道公子要为了一个不想干的外人,弃了小舞吗?” “你如今身怀仙籍,于我而言已是异类,此地为凡世,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收好东西,他起身扶起轻舞,“你若顾念半分主仆之情,便回去罢,不要干涉我的命数,自有相聚的时候。” 轻舞眼泪扑簌簌的落下,美人垂泪,自然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个夭夭,到底是谁。” 清时摇摇头,苦笑道:“我亦不知,可我有预感,我这一生,是为她而来。” 他亦不晓得前缘,也不知后来如何,可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想让她记住,他叫清时,而曾经他也叫过她‘夭夭’,他们之间不再是陌生人。 轻舞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清时,清冷孤高,可那背影却万分的孤寂。直到后来的几万年过去了,她侍立他身旁,看他提笔难落字,凝视东荒,才懂得这样的寂寥,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争取了,就能得到的,天地浩大,又如何争的过天? 第66章 槐缘 第66章槐缘 李妍打马路过浩茫的草原,只远远看见不远处的炊烟袅袅,大抵是村庄,只是人烟颇多。她也没有想着停留,想再赶一程路,能不能找到下一个村庄。这一路走来,她感慨颇深,燕南在赵王的治理下,虽无凤京繁华奢靡,但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都十分的和善,竟让她一路平平安安的过来了,不曾遇上书中说的马匪之流的。 时光安详,她坐在马背上,孤身一人,回首来处茫茫,也无风雨,也无来人。万里归途,天苍苍,野茫茫,李妍突然有些想念京中的父母和兄长。只是世事苍茫,宫闱深深,入目寒凉。 四哥,夭夭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室公主,做不到生死轻放,你亦是如此,孝道难为,你做错了,却终究不能后悔。她喉咙突然有些梗咽,深吸一口气,前方界碑上落下古老的文字:有木。 李妍在宫中上书房与皇子无异,故而对地域也十分的熟悉。她记得有木草原,来源似乎是一棵古槐,据说上古遗留在人间的神木,似乎是前几朝的哪位大儒贬谪此地有感,道燕南有神木,神木立在草原不知几年,亲自立碑题字。后来朝代更迭,草原牧民质朴,也只记得这里叫有木草原了。只是风吹雨打的,也不知多少年了,这碑文还屹立在风雨里不卑不亢,一如当年那位大儒,这里是燕南有木草原的风骨。 李妍跳下马,抚上岁月留下来的痕迹,心情复杂,千秋万年,不过过眼云烟,再多的东西如今也只剩下这块石头了,不见当年的古人了。此时夕阳西下,现在要加紧赶路了,若不趁天色还早,只怕今晚要留宿荒野了,她心中暗忖。将干粮取下来,盘坐在界碑下,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她吃的很慢,却忽然眉毛一蹙,似乎发现了什么。李妍平日里十分警觉,况且这草原里只有风吹草动,一有其他异样,就显得十分的明显。她牵了马儿,跃上马背,朝着前方奔驰。暮色渐浓,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加上旷野荒凉,慢慢的连一点灯光都看不见了。所幸她离开清时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几个夜明珠,此时正照亮前方。 月色中,有树木,枝叶繁茂,绿荫如盖,只是已经初秋,树上居然还缀满了洁白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清香。总归是棵大树,草原丛林的,野兽十分多,她打量了一下这棵大树,树干十分粗壮,大抵上面也可以歇人,待会儿上去看看,至少可以防一防野兽什么的。只是跳下马的时候,地上铺着的许多落花,让她一眼认出了。 前朝有诗人曾言‘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说的正是槐树花。而地上的这些花她很熟悉,这棵是槐树。只是凤京槐树花期大抵四五月,而如今已经入秋,有木草原的槐树却才到花期。地扩志上曾说,有木原只有一棵槐树,想必就是它了。造化神奇,阴阳分晓,着实是要眼见为实。 系马树旁,花雨纷纷,落在她的大氅上。李妍仰头望了一眼那高大繁密的槐树,心想要怎么爬上去。她不是一般京中的大家闺秀,小时候上树掏鸟蛋,为此她同周王没少跪过奉先殿。树上有东西滴下来,落在她的额上,带着腥味。李妍伸手一擦,是血,还是鲜血,树上有人。直觉告诉她,现在应该立马走,但是她毕竟心存善念,不知树上是否良善,但终归不能见死不救,那是一条人命。 “喂,你还活着吗,你要是活着吱一声。”她朝着树梢喊到,可惜风吹树叶,却没有人回答她。李妍认命,大约上面的人要么昏过去了,要么刚死。 走到马儿旁边,掏出自己的金疮药,藏在自己腰间,将大氅脱了,夜风寒冷,让她不经打了个寒颤。只是大氅碍事,她决计是爬不上树的。亏得她自来了燕南,都是穿的十分简练的衣裳,行动倒也方便。 苍天古树,直上云霄,也不晓得那个受伤的人是怎么上去的。待李妍终于爬上树的时候,扫了一眼上面,竟是个树屋,那人就一身黑衣躺在那里,也不知生死。小心翼翼的上了树屋,解开扎起来的衣袖裤脚,她试探性的踢了几脚,见那人痛苦的哼了几声,是个活的。 那人痛苦至于转了个身,让李妍瞧见了他的脸。她一向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了躺在木板上的人,那是赵王萧珩,萧重华。 她掩面欲泣,怎么又遇上这个人了。她细数了一下自己燕南之行,不过短短数日,已经遇上一位代地的世子,青丘的仙子,赵地的赵王,若非早已经离开凤京,她都以为自己还在宫中了。她想的入神,一时忘记木板上还躺着的男人了,直到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渴……” “真是欠了你的。”她叹了一口气,又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上去又踹了几脚,方才解气,“整天一身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伤到哪里了。”她翻来覆去的没找到伤口,犹豫了半天,终究是克服心中的顾虑,一把扒开他的衣服,却被昏迷中的人一下子扼住了咽喉。 “萧重华,你再不放手,我就不救你了,咳咳咳……”她被勒的直咳嗽,所幸萧重华只是一瞬间又松了手,李妍躲在一旁咳得面色通红,心中十分懊恼。等他醒来,非要他好看。 她自己缓过来后,这才瞧见他裸露在外面的胸膛,遍布伤痕,大约都是战事留下来,她心中恻隐之心泛滥,“我是看在你为国戍守燕南的份上才救你,不然非让你横尸此地不可。”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夜明珠掏出来,又将金疮药拿出来放地上。 他身上伤痕很多,却有一处正在淌血,李妍这才看见木板上扔了一支箭,想必是箭伤了,地上还有几瓶要零散的倒在木板上。估摸着,他是自己拔箭,想要上药的时候已经昏过去了。李妍嘀咕:“幸好是我,若是你的敌人,你只怕不是流干血,就是要碎石了。” 打开金疮药,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只是伤口太大,还汩汩流血,看着甚是吓人。李妍朝着树屋往里一看,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去翻箱倒柜的,竟很轻易的找到了包扎用品,让她一度怀疑,这里是不是萧重华的疗伤之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齐全的东西。 堂堂赵地的王,受伤的时候身边竟然无一人,可见燕南如今铁桶一样的防务来之多么不易。李妍比萧重华个子小了许多,想将他扶进去十分困难,但是他一个受伤的人在外头风吹的也不好,她只能将他拖进去,累得她香汗淋淋,那只脚就克制不住的又上去给了几下。 拿了一床被子,将萧重华一卷,好歹是不会受凉了,又将树屋外面的血迹收拾好,她觉得自己得赶紧下去,若不然那些要伤萧重华的人看见树下系着的马匹,定然会怀疑的。 “我要先下去替你应付底下的人了,你自己好之为之,我晚点再来看你。”又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李妍又将裤脚扎起来,下树倒是比上树方便,不到一刻钟她就已经在地上了。此时夜色已经很浓,马儿低低的嘶鸣,好在没有人来过,李妍取了纬帽带上,又燃起篝火。 古槐树木太繁密,即便她抬头,也瞧不见上头的格局,若非萧重华的血迹滴下来,她也是不会发现的。不过透过槐树空隙中看月色,月色别有一番滋味。 日出旸谷,月升虞渊,日月不同空,不知神话究竟几何?只趁夜色赏一赏草原的月光。 李妍昏昏欲睡,心中记挂着事情,心道:“难道是判断有误,其实萧重华受伤只是一场意外,并没有什么仇家?”就在她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将惊了过来,十几匹马儿,在夜色的草原中扬起尘灰,看见树下有篝火燃烧,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姑娘,打搅了。”为首的玄色锦衣云纹服,腰佩三尺剑,上前做了一揖。 “兄台何事?”李妍睡眼惺忪,装出一副受了惊的样子,纬帽下的双眼都透着惶恐。 “姑娘不必害怕,我等并非坏人,只是想询问一下姑娘,可曾见过有人路过这里?”他们跳下马,牵着马儿打量四周环境。 “有啊——” “还不说,那人去哪里了?”后头有人打断她说话,显然是十分着急。 “偃月!不得无礼。”那人喝到,又温和的问道:“烦请姑娘告知。” 李妍指了指前面的方向,道:“我赶路到此的时候,那人似乎受了伤,往前方走了,不知是否是兄台要找的人。”她是见过萧重华那出神入化的轻功的,为取信于人,又添了一句:“只是他轻功了得,我也只见过背影。” “承影,定是主子。”若说他方才不信李妍的话,此刻却是相信了,赵王萧重华轻功绝世,却鲜少有人知道。几人随机翻身上马,几乎没有再同李妍说话,马蹄踏踏离去,留下一脸懵的李妍。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云纹,玄衣,主子?她惊的捂住自己的嘴,那是燕云九骑,方才那个承影偃月正是九骑的两个正副统领,萧重华座下的副将。她把来救萧重华的人,给诓走了! 如此看来这里已经是安全了,这么多燕云九骑,迟早会找到的。只是在这之前,她得等萧重华醒过来,真真是给自己揽了事情了。 李妍认命,又拿了马背上的水囊和干粮,望了望高耸入云的槐树,心里哀嚎。 果然是个避难的好地方,这一般人谁会想到一个箭伤如此严重的人,还能爬上这么高的树顶。她上辈子一定欠了萧重华很多,不然怎么会遇上他。 第67章 夭夭 第67章夭夭 后半夜的时候,天气转寒,深夜里的槐花香阵阵传来,沁人心脾,李妍爬上树屋的回头看了一眼外面,霜花正悄悄的下了下来,让她冷的打了个寒颤,赶忙进屋将门关了。此时萧重华已经发着热,嘴里一直喊着什么,“药……药……” 她放下身上绑着的东西,连忙上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滚烫,她心中也是十分的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这里地处偏僻,偏生这棵树又生的高,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不过她看着掉在地上几瓶瓶子,突然想起来,她离开凤京的时候,长兄曾经赠予的几粒药,据说就是防止她路上有个头昏发热的。 李妍想去自己的荷包里找找的时候,却被地上躺着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药……”她心头猛然一跳,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将他的手掰开,道:“药什么药,我去给你拿。” 此间插曲她倒是没放在心上,寻了药给他服下,又挂心着他的病情,一夜倒是没怎么睡,后来见他终于退了热,一颗心放下来的同时,便沉沉的睡去了。 燕南有木草原的秋天,进入九月,就一天天冷下来,昨夜又是一晚上霜降,草原上放牧的游牧民族都少了许多,晨光熹微中,将古老槐树叶上的霜华融化,只留下晨间的露水。俯首望向古槐树下的地方,白茫茫一片的,是昨夜被霜打落下来的槐花。分明已经入秋,且还是霜降的夜里,可往日里四、五月份盛放的槐花,却开的比春天里还要灿烂几分。 这棵参天古树,寄托着有木草原牧民的希望和情丝,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恭敬的前来参拜,年节到来的时候更是早晚大祭,但是平时却鲜少有人前来,怕惊扰了神树,因此即使现在树下系了一匹正在吃草的马儿,也无一人知晓。纵然是有人,大抵也是不会有人惊奇,多的是驰骋草原的人,都说民风淳朴,民心质朴,大抵不外乎如此。 萧重华醒来的时候,出饿了胸口疼痛难忍,其他的倒是暖洋洋的。胸口之痛,那是他箭伤所致,他倒是没有放在心上。赵王萧珩,前朝兰陵大族,五代权贵,京城盛传‘五陵世家,养不出一个萧氏公子’,而他是先赵王嫡长子,自小承袭世子之位。先赵王薨逝,燕南戎狄趁乱犯上,举兵过王庭直入大秦腹地。这个少年赵王,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幕府点将,少年拜帅,不仅将戎狄退出边境,更是一举歼灭,从此蜗居王庭不敢出,令戎狄之人谈赵王色变。 世人都说,赵王萧珩少年将才,用兵如神,扫燕南平北方,立马塞上,隐退燕南,是盖世真英雄。然战事凶险,沙场无情,斧钺加身,刀头舔血,从无一人想过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公子而已。 大丈夫,真名士?其实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年幼的钟鸣鼎食,锦衣荣华,他要用余生报效家国。有时候,他午夜梦回,也会想起那年微风细雨下,他见过一个姑娘,羡慕过她的人生,天家之玉,万般荣宠,生的无忧,活得肆意。未央打马,赵王府翻书,后来听说周王的事情,他只留下一声噫吁。 飞鸟与鱼不同路,所以山水不相逢,他们殊途同归,而陛下的启元公主才刚刚开始要还曾经享受的。 萧重华思绪纷飞,不知为何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大抵是陛下的那位启元公主给了他太多的熟悉感,那种从骨子里洋溢的喜悦,仿佛他们曾经是那般熟悉。他摇摇头,撑起自己的身子,盖在身上的薄被滑落,身上一凉,却愈加警觉。这古槐的树屋,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素日里受伤,府上惊惊慌慌,闹得他十分心烦,但凡不是什么大伤,为不惊动府里的人,他都是宿在此处。 这树生的高耸入云,枝繁叶茂,寻常人上不来,也想不到这树上的别有洞天。昨日他收拾戎狄残存的部族,因为轻敌受了箭伤,到这里的时候也只是堪堪给自己拔了箭,后面就神事不知了,只是隐隐约约中似乎是有人上来了,想到此,他一眼扫了周遭的环境,才看见素日他谁的竹榻上蜷缩着一个人,此时似乎是熟睡了。 阳光已上树梢头,萧重华低头看了身上包扎得不怎么好看的伤口,利落起身,拿了一件平日穿的袍子穿上,略微梳洗后才踱步到竹榻边,打量了一下榻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外来者,那是一个姑娘。还没有靠近,他却不得不说,从不曾见过一个姑娘,睡相如此,称得上奇差了,横七竖八,又将他平日里的枕头盖在头上,俏生生的一双玉足,倒是让他有些进退不是。 他还未来得及想些别的,榻上的姑娘已经顺势滚下来了,萧重华此人,平日里在他人面前都是稳重端方的一个君子,可实则了解的人知道他对万事漠然,说白了无情无欲,寡情淡漠对谁都起不了波澜,若是平常他定然是任由那人落在地上,可鬼使神差的,他顺势接住了她,胸口自然是一阵同没,不过却让他认出了她。 燕南王庭他见过这个姑娘,当时只以为是个小丫头,不曾想当日的一面之缘,竟会让她救了自己。只是这轻飘飘的重量,莫不是家中苛待?瞧她也是一人骑马游荡在草原上,兴许真是他所想的样子。这方他还在思量,怀里的姑娘也明显从梦中受了惊吓,睁开眼的时候,眸中还有惊惶不定。 古人说,秋水为神玉为骨,这个姑娘生了一双举世无双的好眸子,撇去她的外貌不说,单这双眼就可谓倾国倾城。萧重华从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像一个登徒子一样,打量一个姑娘。 不过此时的李妍显然已经回过神,脸上也有可疑的红晕,嗔道:“抱够了没有?还不放我下来。” 萧重华闻言,将她轻轻放下来,正色道:“事发突然,多有冒犯,请姑娘见谅。” 李妍最看不惯的就是正派作风,瞧他一副实事求是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我若不见谅,你当如何?” “……”萧重华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一时竟也没有跟上她的思路。 “真是木头疙瘩,丁点都不解风情。”李妍皱了皱眉头,将自己凌乱的衣裙整理好,又是一个丽人娉婷,兴起了逗弄的兴致,于是促狭的笑了,那模样十足十的顽皮,“你既然如此讲理,可知晓是谁救的你?” “大恩不言谢,请姑娘开口就是。”萧重华哪里会看不出她的样子,定是想出了什么鬼点子。他常年居在燕南,偶尔一趟回京,久居深宫的胞妹灼华,每次有要求的时候,都是一副眼前她的样子。不过他丝毫没有犹豫,答应的豪爽。 “都说受人点滴,当以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啊,直比海深,我自然是有所要求的,才不枉费我一番心血,费了几颗珍藏的灵药。”她一身青衣裙裳,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可我旁的都不缺,就缺一个夫君了。既如此大方,不如就以身相许罢。” “你不问我是否有妻室?若纳姑娘为妾,岂非负了你的救命之恩?”萧重华反问。 “你诓得了别人,可诓不了我,燕南还有人不识得萧重华的?赵王萧珩萧重华,我记忆中可是并无妻妾的。”李妍哈哈一笑,神情很是高兴。 “孤王重金酬谢。”萧重华踱步,显然也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也不曾细想她为何知晓他的身份。 “谁要你重金酬谢,缺了你那几金不成。”李妍扭头,不欲与他多言,嘀咕道:“你这人好生无趣,不过同你玩笑几句,竟还较真了,真真是不好玩。” “不过,此事就算了,若还有下次,你可真要以身相许了。”她说着的同时,又有些懊恼,面露歉意,道:“昨日我料理了你的事情之后,原想下去打发你的仇家,没成想遇上了你的副将?” “嗯?”他思忖,他手下有几个副将,不知她说的是哪位? “若我没记错,就是燕云九骑罢,我听他们谈话,应是承影和偃月。那个,我当时眼拙,没有认出来,他们被我诓走了。”她一边说一边观察萧重华的神色,见她神色无常,才十分不好意思的解释:“我原先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走了以后才想起来,不过谨慎起见,还是等你醒了再做打算。” “无碍,是他们技不如人。”这是一个谨慎又聪慧的姑娘,萧重华心中对她改观,踱步走到树屋前,眺望远方,那是一片茫茫草原,李妍紧随其后,昨晚夜色太浓,不曾细看,今日一看,高处相看山河壮阔,感叹道:“岂不美哉?” 萧重华不曾回答,良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耳边才传来声音,淡淡的,“从不曾想过,万一我并非良善之人?” 她歪头,道:“若你是坏人,我也认了。不过你那滴血滴得有技巧,若非如此我怎么能想到上面还有人。既是天意,天意难违,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再说了,盛世太平,你又生的如此好看,不能白白糟蹋了这么一张好脸。”李妍后面的话十分的不正经,却又十分的洒脱不羁,在他面前显露无疑,最后贼兮兮的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谁呀!” 萧重华面色如霜,说了半天,感情这丫头是早知道他是谁了,不过他似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自从醒来以后,已经被这个姑娘话里话外的调戏了不止一次了,为场面失去控制,他还是肃然道:“不可胡言乱语。” “哪里胡言乱语了,我正经的很,我可是里里外外都看了不止一遍。”她用目光扫了萧重华上下,又一副遗憾的模样,“可惜你宁死不屈,这清白名节都没了,你合该做我谢家人的。” “谢夭夭!” 第68章 初心 第68章初心 “在。”她倒是没有被他吓到,笑意盈盈的答道,“怎么,想起我叫什么名字了,我可记得你似乎有个胞妹叫灼华,我们俩名字出自一典故呢。” 真是个锱铢必较的姑娘,萧重华心中叹息,却是对她为达目的,可以拐个九曲十八弯的性子由衷的佩服,“是我迂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配得起这个名字,我收回,对不起。”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的说了,那我便承了这个情,你我恩情,就此一笔勾销。他日若有缘相见,你再予我清酒一壶,便算是全了你我相遇之缘了。” “如此大恩,定要府上拜访以谢。” “你这人,方才还敬你是条汉子,怎地又古板起来了。我祖籍兰陵,你若真的诚心,家家访去罢。”李妍说着,又自顾自的看着远方去,不过肚子似乎很不给面子,此时传来了阵阵叫声,她恼羞成怒道:“还不许人饿吗?” 萧重华闷笑,又受了她一记白眼。习习秋风吹来,似乎远方又有马蹄踏踏声,李妍还有疑问,就见身边的萧重华不知哪里变出的玉箫,吹奏的时候,玉身长立,曲子悠扬。 李妍在草原上,只听过胡琴呜咽,遂有冰泉冷涩弦凝绝之感,那时候马蹄溅起尘埃飞扬,合着远方辽阔的旷野,入目都是一派潇潇模样。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那是凤京之中才有的雅韵,琴瑟筝鼓,美人月下夜吹箫。可这里是燕南,燕南素来苦寒,而她记忆传闻里的赵王,那是战场的英雄,会挽弯弓如满月,也许也会醉里挑灯看剑,万万不曾想到,他也会如同敬重那些贵族子弟一般,风花雪月,凤箫缠绵。 一叶障目啊,或许他若不如沙场,也定是名满天下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李妍心想,诗文有人说如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萧氏的公子当得起兰陵遗风,也不负冠绝风华之名。 原先有隐隐马蹄声,此刻似乎是停了下来。“你发了信号?”她的绣鞋踩在树屋的木板上,发出细微的声音,却有一副笃定的模样。萧重华给了她太多的想不到了,也想到这骁勇的燕云九骑,对接头的暗号竟是一首箫曲,这与他们的作风着实不相符。 萧重华笑道:“谁家养了你这么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平日里只怕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他手拍了拍李妍的脑袋,又似乎发现不妥,复有垂下。 李妍没发觉一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得殿下夸赞,三生有幸也。” “贫嘴的小丫头。”萧重华道,见她洋洋自得的样子,到底没有说别的,方道:“赵王虚名,不足挂齿,你年纪尚小,与我胞妹相仿,若不介意,唤我一声‘大哥’即可。” 他的眉目掩在阳光中,却还能见到轻微的弧度,李妍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我可不愿意做你的妹妹。你既喊我一声‘夭夭’,这俗说话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如此自然是要礼尚往来的,我叫你重华,方显公道。” 萧重华哑然,为她的古灵精怪。他负手不语,场面倒是有些寂静,李妍心中暗道,他是赵地的王,而如今谢夭夭又是那跟不知名地里长出的葱苗,她心中两人并无差距,然而萧重华心中只怕是她高攀了。她拍拍自己的脑瓜子,提醒自己,此时此刻她不是当今陛下的掌珠了,叹道:“是我逾矩,叫你一声‘大哥’已是高攀了。” “随你。”他有些见不得她郁郁寡欢,不过是个名字罢了,纵然已经多年不曾被人如此叫唤。只是眼前的女子,他对她生了包容怜爱之心,不知是为的恩情,亦或是旁的,他亦不想去理清,“我不曾反对,你倒是自己编排上了,世上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 “重华?重华?”李妍仰着头,试探的叫到,见他低头回应,才又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上古传闻中,住在天外天的紫微大帝也叫重华啊?” “又是哪里看来的野史传记,异闻录上分明写着,紫微垣平生大帝,杜撰的时候记得多读书。”萧重华揶揄道。 “萧重华,你真讨厌。”李妍涉猎的书太杂,以至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看过的,只是有这么个印象,但是她面子薄,只能气的跺脚,只差上去挠了。 萧重华失笑,莫名的想捉弄这个姑娘。 树屋上,就着阳光,还能渐闻对话,树屋下的古槐,依旧在秋色中绽开不一样的色彩,树干上系着的马儿,无精打采的打着转儿,连草都懒得下嘴了。 箫声骤然停止,燕云九骑的统领承影已经顺着箫声来到古槐树下,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们昨晚来过的地方。方圆几里地,不见人烟的,熄灭的篝火、无主的马匹,都告示他昨晚那个姑娘欺骗了他们。 他仰头的时候,古槐入天,却从上面传来对话。承影听出了自己主子的声音,正想着如何是好,就见后头追上来的九骑已经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偃月道:“你发什么呆,主子人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上头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偃月有些不相信,望了一眼承影,见他也是一副不可置信,就晓得他们听错了。 赵王萧珩之名,大抵世人都如雷贯耳,但是知道他表字重华的,却为数不多,但是即便是知道的人,大抵也不敢这么叫。而他方才分明听到那个女子气冲冲,连名带姓的喊道,中气十足,而自家的主子似乎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他们还在想到底如何的时候,树上掉下一双鞋子,珍珠绣鞋,是一个姑娘的鞋子。不过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随后主子从树梢跃下来,稳稳的落在地上,面不改色的将鞋子拾起来。 “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一排燕云九骑齐刷刷的跪下来,头也不敢抬。赵王治军严明,军中纲纪,主辱臣死,至于方才的插曲,谁敢犯上过问。 萧重华沉默,稍顷,才淡淡的开口:“与你们无关,起来吧。” 燕云九骑不敢起身,只静静跪着,却听他们的主上语气中有些着急,道:“小心些。” “你别过来,欠下你的人情,我可还不了。”李妍转头喝道,却没有停下自己手上的活动,眼见要到底了,一个利落的动作,十分潇洒的跳下来,可见她往日里也是没少做过的。地上齐刷刷的跪着,一排排人头,笑道:“啧啧啧,主子叫你们起来,便是要起来的,如若不起来,那是抗命。萧重华,说好的治军严明呢。” 她话音才落,萧重华却突然疾言厉色道:“闭上眼,不许睁开!”他上去讲李妍扶好,又将她衣袖理好,裙角放下来,皱着眉,将她把鞋子套上,才又开口道:“起来吧,承影你带他们回去,孤王稍后自会回府。” 李妍被萧重华的一系列连锁动作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她的衣裙被收拾好,鞋子也穿到脚上,她才有些慢半拍反应过来,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都没有想到这些,对萧重华的气就已经消了一大半了。 承影连头都不曾回过,领着九骑原道回去,不过这个只闻其音不见其人的姑娘,却已经在他们燕云九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多大的胆儿,才能这么对主子说话,果然是一个萝卜一颗坑,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欺我也。 李妍:“那你也回去罢。” 萧重华反问道:“你入燕南腹地,还要深入?”虽说燕南如今还算太平,但她一个姑娘家,到底是不安全。 “嗯,我想去南海看看,清时说那里有龙女,我想去看看神话里的龙女长什么样。”李妍点点头,将昨晚拿出来的东西再次放好,解开绳子,牵着马儿站在他跟前道。 “清时?代王世子清时?若我没记错,他似乎已经隐世多年了,与你竟也有交情?”萧重华自然是听说过清时的,代地曾经的世子,他们一起在凤京见过一面,只是多年过去了,他业已不记得当年那个少年世子的模样了,世事沧桑,白云苍狗,不过过眼云烟,都付笑谈中。 “*皆朋友,我同他有交情怎么了?赵王都是我朋友,何况一个代地世子呢。”李妍说话的时候带着促狭,明显有意把话题扯开。 她既有心不说,萧重华自然也是不会问到底,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才初识,即便这个姑娘生的再如何让他怜惜,他亦有自己的底线原则,“此地前去不远,大概日落可以赶到净月湖,净月湖甚美,常年灼灼桃花,红狐出没,渔歌唱晚,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李妍狐疑,有些不相信,他口中的这个地方,太像江南了,“你可不许骗我,燕南会有这样的地方?” “骗你作甚,你可以在净月湖逗留些时日,腊月十五的午夜,南海据说会有龙吟,但至今也没有人见过,大概是个传闻,传闻不可尽信。”萧重华行军的时候路过南海,但是不曾逗留,他对这些神话故事向来不放在心上的。 李妍跃上马背,双手一拱,“重华哥哥,江湖再见。” 萧重华点头,与她道别,江湖茫茫,只怕再见无期。她自行她的江湖,他亦有他的归宿。他抚上左胸膛异样的跃动,轻道:“夭夭,再见。” 江湖尽头,盼你初心不负。 第69章 净月 第69章净月 古槐树下一别,李妍没有再流连周遭的美景,策马扬鞭一路朝着南海的方向而去。燕南的秋天,越深入腹地就越荒凉,除去辽阔到见不到头的草原,便很少有其他的东西。晌午的时候,她终于遇上了一户牧民,那户人家也是十分好客,见她一个外乡人,于是热上鲜奶,又端了馍馍招待,让李妍受宠若惊。 她咬着馍馍喝着鲜奶,望着还不知尽头的远方。边上的妇人见她的模样,打趣道:“客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客可曾去过燕南净月湖,我听闻那里的九黎园,是人间仙境。” 九黎园?李妍回头望着面前的妇人,面上有疑惑,问道:“九黎园是何地?我是外乡人,本是为着南海龙女而来,只是听友人说,南海之滨有净月湖,甚美,故而一路而来,竟未曾听说您口中的九黎园,烦请您告知一二?” 那妇人又盛了一碗奶给李妍递过去,才徐徐道来:“老妇自幼长在这里,南海龙女未曾见过,但祖祖辈辈都传下来,这是个苦命的公主,客人还是别看为好。只是这九黎园啊,那燕南之人都晓得,那是我们赵王殿下的府邸,就在净月湖旁,我们不曾里面见过,但是都说那里是人间仙境,便是在外面望一眼,此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赵王萧珩?” 李妍话才出口,就被那个妇人捂住了嘴巴,十分紧张道:“我说客人,怎么能如此大不敬,殿下之名岂能随意唤的?他是我们燕南的神,我们都敬重他。早年间的燕南,战火纷飞,我们颠沛流离,没有赵王哪有我们现在安稳的日子哟。” “是我唐突,抱歉。时候不早,多谢你们招待。”李妍自然是没有再说别的,起身行了一礼,打算继续赶路。但是那个妇人拦住她,又从里头拿来了一些干粮,和刚出炉的馍馍,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馍馍和干粮,客人远道而来,燕南百姓有这些粗粮招待了。” 李妍推辞,终究盛情难却,跃上马背的时候,又朝着他们表了谢意,见那妇人腼腆的说道:“我观客人言行,并非平庸之人,此去净月湖,若有缘入九黎,替我们燕南百姓带一句感谢给我王。” “定不负众望,告辞。”李妍马鞭一扬,朝着前方而去。马蹄踏踏,扬起灰尘,也模糊了后方的视线。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李妍跳下马背,一手牵着马匹,心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净月湖了。她在一处亭子里歇息,系了马儿,望向不远的地方,果然有高楼庭院,只是隐在山色中,不是那么清楚。此时日落西山,她回望了一眼四周透风的亭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赶路。 不过她很是幸运,夜色刚布满大地的时候,她在湖畔看见了一间竹屋,竹屋有些破败,大约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围绕竹屋的篱笆上,爬满了青苔,在月色下有些阴森。李妍推开竹门,喊了几声皆是无人应答。里面的东西都已经搬空,只剩一张茶几,上头布满了灰尘,还有一个半截的烛台。 这户人家,应该已经不在此地住了。她从包裹里掏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上,烛光将屋子点亮,一桌四椅,还有一张竹榻,别的就再也没有了。李妍用手一揩那张竹榻,手指上染了一层厚厚的灰,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人烟了。 只是夜色中,她也不能做些别的,只不过庆幸,这里是湖畔,别的没有,但是水源充足。忙忙碌碌了大半夜,总算将睡的地方给理了出来,她也顾不得这里环境如何简陋了,实在疲倦至极,收拾好地方,又锁了竹门,便昏昏睡了过去。 她昨夜一宿没睡好,今日又是赶路匆忙,故而睡的十分的沉。只是梦里时光缠绵,她又忽然想起了逝去大半年的兄长,又隐隐约约听到耳边有女子的哭泣,辗转反侧,很是难安。 天光破晓的时候,李妍自梦中挣扎醒来,腰酸背痛,扶着腰下了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推开门,一眼望去,净月湖波光粼粼,湖畔是灼灼的桃花,飞花贱玉,美的不似人间。 萧重华,果然没有骗她。净月湖之景,世无其二,秋日里开着的桃花,再别处也只怕闻所未闻。湖上有竹筏渔翁,一派宁静的样子。李妍一眼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打算在这里多留一些时日,于是吃了一些干粮,仔仔细细的打量了这间竹屋。 院子里还留有一些残旧的渔具,大约是净月湖的得天独厚,可以垂钓捕捞,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上面只有布满灰尘的厨具,绕过前面的园子,后方也是开辟出来的菜园子,只是荒芜一片,杂草丛生,她还想感叹一下,谁曾想眼前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是一只兔子。 它乖巧的蹲在那里,却让李妍十分的疑惑,轻道:“是你吗,小兔子。”只是那只兔子不曾理会她,她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谁会想到一只小兔子能跟了她大半个燕丘,一定是她多想了,还是赶紧收拾屋子。 天色微亮打扫到日薄西山,总算将这件荒了的竹屋清理出来,李妍兴致满满,打算晚上给自己加餐,拎着渔具,就着湖畔撒网,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湖畔垂钓。大约是她的技术不太在行,一个时辰下来,她也只捕捞了零星的小鱼,不过聊胜于无。 夜里的时候,李妍就着昏暗的烛光下,时隔多日,执笔给凤京回了一封家书,信中言辞凿凿,盼父母亲勿念,希望长兄宽心。她大抵不是皇朝合格的公主,既享受了身份给予她的荣华富贵,却又抗拒这些与生俱来的责任。她久久不能搁笔,斟酌万分,还是将那一封拳拳之心的信付与一把烛火。 建安二十年春末,未央宫延德殿的太子殿下李峮收到了睽违一年的家信,信中别无他词,只落下几字:安好,落款夭夭。李峮放下书信,回望幽深肃静的延德殿,已然双目含泪。 去年一别几千里,从小金尊玉贵的妹妹,独自一人行走在茫茫天涯路,天涯路远,山长水阔,她又是以什么心情,回了这么一封家书,告诉他们自己安好。初下江南的时候,他们还能妥当安排好她的生活,这一日燕丘再无音讯,燕南苦寒,她一个女儿家又怎么受得了。 若非去年初的一场事变,四弟还在,夭夭定然也还在未央宫里无忧无虑,何至于如今骨肉分离,一个阴阳相隔,一个远走他乡。 “殿下,夜深了。”那边的太子妃手里拿着一件披风,就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孤王宫中高枕软卧,锦衣玉食,可怜我家夭夭,至今餐风露宿,孤王愧对父母,亦对不起幺妹。”若非他思虑不周,何至于事情到如今的地步。 “公主自有伶俐,必会照顾好自己的。”太子妃将披风给李峮系好,才淡淡的开口。她记忆中的启元公主,那是真正的天子爱女,同样也生的七窍玲珑,不是个吃亏的主。 李峮叹口气,再不言语。这是后话,毕竟如今建安十九年秋末,那封刚寄出的书信,尚在各个驿站周转,不曾入延德殿。 李妍自从春天出了未央宫,一路上都是匆忙赶路,难得在净月湖畔安了家,着实是好好歇几天,闲来垂钓净月湖,独自煮茶,浅斟低吟,好不惬意,便是一点回京的心思都歇了,想起母亲许她的三年光阴,她倒是愿意如此过下去的。 大抵净月湖的岁月太多悠闲,一晃神的时间没,净月湖飘起了鹅毛细雪,但是让人惊讶的事,湖畔盛开的桃花却并未凋零,依然十分的灿烂,就连桃花树下窜来窜去的红狐都没有少去。雪天烹茶赏桃花,说出来都未必有人相信。 有一日雪霁天晴,躲在竹屋好几天不曾出门的李妍,心下琢磨着自己也该出来觅食了。近几个月来,她捕鱼钓鱼的本事长进,加上这附近不远的地方也有着许多的果树,她的小日子过的十分的滋润,还打算春初的时候开辟几块地,种些蔬菜瓜果,颇有长期安家的打算。 她提着鱼竿,朝往日里一贯去的地方蹲点,一路上都是落花,临湖的柳树还飘着柳絮,若不是前天晚上还大雪纷飞,她都不能想象这是冬日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仿佛被上天眷顾。 地上红狐窜过,李妍眼睛骤然一惊,落花之上,有斑斑血迹,若不仔细看,断然是不会注意的,尤其在这粉色一片的花中央。她心中不禁忐忑,却又做不到熟视无睹,到底还是顺着血迹找了过去。 那是一棵桃花树下,那人一身玄衣,静卧在树下,眉目如画,却瞧出了一身沧桑。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人,却是第一次见过这样落寞孤冷的样子,仿佛这才是记忆中的他,赵王萧珩,这个半生戎马倥偬的男人。 “萧重华,怎么又是你?” 半梦半醒的人,耳边传来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半是娇嗔半是懊恼,似梦里那场虚无时光里的姑娘。“是你。” “是我。”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倒霉,接二连三的遇见受伤的她。李妍原以为自己是不会再见萧重华了,虽然他的府邸离她并不是那么远,但毕竟身为谢夭夭的她,是没有资格再见高高在上的赵王了。 大梦一场,他的脑子迅速清醒,便是连梦里如何,也忘得一干二净。 第70章 宿命 第70章宿命 李妍将谢重华伤势收拾妥当的时候,她顺嘴打趣了他,却让气氛一时间有些静谧,湖畔还丢着她方才带出来的钓鱼竿,鱼篓也散倒在一侧,她有又看了一眼不说话的萧重华,重新将鱼竿拿起,跺了跺脚,又一遍窝着去了,嘴里小声嘀咕道:“又不是真的要让你以身相许,真是个小鸡肠子。” 湖畔的青衣姑娘,已经脱了大氅,身形苗条玲珑,垂竿在冬日里,湖畔波光粼粼,是雪后初晴最美的时候,他失笑,道:“你这个丫头,好生无礼。再说了,我不曾开口,你又晓得我拒绝了,自作主张。” 他语气中带着过分的宠溺之意,让李妍握着竹竿的手都颤抖了一下,惊的都不敢动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一脸的不可思议,道:“你,你答应了?” 萧重华似笑非笑,不曾言语。 “你答应了,我可没答应,谁稀罕了。他日我回凤京,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哪个好男儿不是任我挑拣,便是皇子王孙都使得,谁要你这个冰疙瘩了。”她许久不曾如此说话,一时间没有克制好也不曾发现。未央宫里的公主,今上的掌珠,她有着一切骄傲的资本。 萧重华被她说辞愣住,或许可以说有些迷惑。他对凤京陌生,却不妨碍他对凤京的了解,普天之下敢如此说话的女子,不得不佩服她,或者说狂悖了。只是眼前这个女子,他从前不曾认识,便是如今也只是见过几面,说破了天她也只是同他有过救命之恩,可他却为此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许这就是缘分罢。 她眉目灼灼,有着这个时代女子不曾有的英气飒爽,与他那胞妹相比,都不曾落下风。“咳咳咳……” 几声轻咳将李妍的思绪拉回来,她下意识的扔下钓竿,捂住了自己的嘴,心里已经刮了自己好多个耳光了,忖道:这个不长记性的脑子,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她朝着萧重华干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放在心上啊。” 萧重华起身,信步踱到她身侧,弯腰拂去她发上的落花,淡淡微笑:“无妨,你得我赵王府照拂,便是皇子王孙,只要你喜欢便好,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妍啧啧笑道:“不不不,既然赵王英雄盖世,权势滔天,我舍了你去就什么皇子王孙,岂不亏大了,如此亏本的生意,可不是我所为。”见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又话锋一转,道:“若是有朝一日,赵王殿下能替我觅得代王世子回京,算是全了你我之间的情谊了。” “清时?”萧重华眉间微微一皱,心下有些不喜,他不喜欢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你同他故交,何须孤王出面。” “故人萧条,甚是遗憾。盼有朝一日,还他一世清明。”她同清时,一见如故,视为知己,只是代地欠他那么多,她却无法还他公道。李妍心下有些烦躁,起身收拾东西,打算离去,拱手道:“既然你无事,我便告辞了。” “你长居在此?”萧重华反问,他见过她好几次,每次都是形色匆匆,反观如今,倒像是定居的样子。 “净月湖,人间仙境,流连忘返,不知来路了。”李妍背着鱼篓,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那日我从有木草原离开,途经一处,得牧民一饭之恩,答应见到你后,替他们带一句话,燕南百姓感谢你。” 多年前的燕丘,除了水和草原,就是战火了。百姓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过的很是凄苦,后来赵王来了燕丘。原先燕丘因地理位置处在最北,许多人都称它塞北,燕丘塞北自来苦寒,后来发现净月湖,此间常年桃花灼灼,与江南无异,又系南海之滨,故又称作燕南。赵王萧珩少年将军,十数年南征北战,收拾旧山河,西北戎狄不敢南下而牧马,胡人退却七百余里,至此萧珩镇守燕南,十年如一日,燕南之边,风平浪静。 “知道了。”他有些淡漠,语气有些漠然。萧重华一生,为战而生,自当终于沙场。可如今他却生出了留恋世间之意,“夭夭,世间之大,所活为何?” “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李妍笑道。 “二者有何不一样?” “你为赵王,生而为王,自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我是女子,若按寻常人家,自然也是要相夫教子,內闱兼修。”她的声音徐徐道来。 萧重华心中有些失落,脸色上是遗憾。却又见她说:“若你不是赵王,大抵可以做一江湖侠士,仗剑走江湖,倚楼听风雨,有知己作陪,红颜相伴,岂不快哉。” “那你呢?所求为何?” 李妍摇摇头,似活了多年的老叟,一声长叹道:“我不求。世间万物,不是求了就能如愿以偿。重华,我什么都不求。”即使她如今过的潇潇洒洒,是自己期盼的日子,活在江湖快意中,可心中知道,她所求终有一天会梦碎,既然求而不得,又何苦为难自己。 重华,我什么都不求。 萧重华心中一痛,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胸口,额上的汗水滴答滴答的留下来。 李妍自然是注意到他的异样,赶紧上去扶住他,“怎么了?难道你还有内伤不成?”她不是医女,自然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痛苦。 萧重华靠在她身上,神情有些不对劲,口中一直喃喃而语:“夭夭,对不起,对不起……” 李妍心中郁闷,她同萧重华之间,当真是没啥恩怨纠葛,他委实不必如此。只是她想要反驳的时候,身上的人已然痛的昏过去了。七尺男儿的重量,确实不是李妍能扛住的,于是她被扑到在地上。作为人肉垫,她已经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尤其她腰间原本还背着鱼篓,眼泪扑簌而下,她敢说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真是欠你的。”好不容易将他搬开,李妍擦去眼泪,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才放下了一颗心。她细细打量躺在地上的男子,真的是生的举世无双,说是倾国倾城都不为过,那时候赵王府初见,她就知道大秦的赵王,生的真是好,上天太厚待他了。出生名门,生而为王,又生得如此钟灵毓秀,别人求一辈子不可得东西,对他来说都是现成的。“都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幸亏你生的好,不然我才不救你。” 承影和偃月到来的时候,那个姑娘正趴在他们主子身上打盹,大约是他们的马蹄声惊醒了她,她抬起头回眸一笑,黯淡了周边的桃花翩翩,“你们可算来了。” 他们认出了她,是上次的姑娘。三番四次救他们主上,燕云九骑自然对她生出好感,上前拱手道:“姑娘,容在下将主子带回去,事后再谢。” “别别别,你们可别再来谢我了,我还想留着小命。”她扶着腰,身上的痛楚让她现在对萧重华是避之不及,“下次你们主子受伤的时候,麻烦你们早点来,若是每次都来着这么晚,我估摸萧重华尸体都凉透了。” 她的话很随意,却让承影和偃月生了愧疚之心。只是他们的主上,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有时候行事又喜欢独来独往,倒下边的人想要护他都没有那个机会。 “还有,下次要是又受伤了,麻烦离我远点,真是欠了他了。”拎着鱼竿,提着鱼竿,那个姑娘步履蹒跚的消失在他们视线里。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萧重华醒的时候,在九黎园里,身边伺候的还是熟悉的侍从,此时外面又下次了鹅毛大雪。他掀开身上被子,起身的时候发现里衣已经换了,里面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丝毫没有别的痕迹,“她人呢?” 慎言自小伺候主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去叫承影回话。”他已经起身穿好外袍,出了里间,就见慎言立在外间。 承影一直候在府上,是以等传的时候,来的也十分的及时。他行过礼后,便将净月湖畔的事情一一道来,只字片语都不曾放过,却见一向面色肃冷的主子,眉眼间隐隐有笑意漾开,为他原本就绝世的容色增添了几许艳丽,承影心中一惊,暗道:九黎园大概不久的将来,就要有女主子了,只是这向来无情无欲的人,若是有了执着的人,又是一番怎么样的境遇? “慎言,备笔墨纸砚,孤王要陈表。”萧重华听承影句句回禀,不叫起,而是吩咐慎言,准备向凤京上奏表。 承影不动,待片刻过后,奏表上火漆封口,他接过手,走到门口的时候,萧重华又道:“马上飞递。” 周边的人俱是一惊,马上飞递,呈送的都是十分紧急的要文,民间俗称为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文件,挡者,逆者,皆立斩不赦。自从他们主子入了这燕南,即便战事如何惨烈,也从不曾八百里加急呈送过凤京,这陈情表里究竟写了什么? 承影走后,萧重华负手站在窗边,沉思不语,窗外大雪纷飞,他道:“慎言,去查一查兰陵的谢夭夭。” “罢了罢了,不必去了。”即便那个小姑娘有什么秘密,他亦不想去查她,终有一天她会亲口告诉自己的。“你们都不必跟着,暗卫也下差罢,孤王净月湖畔走一走。” 慎言自然不敢拂了他的意思,拿来大氅,替他披上,又拿了伞。 顺着白日里的记忆,萧重华撑着伞沿着净月湖畔,果然看见了一间竹屋,烛光映衬着绿光,在大雪中显得十分的温馨。他一跃入了院子,竹门外“笃笃笃”的声音响起,里面却无人回应,他心中一沉,只略微一推,竹门就轻轻的开了,除了烛光摇曳,里面并无人。 萧重华退出屋内,抬头前面不远处的净月湖,湖畔有纷飞的大雪,也有灼灼的桃花,期间有一抹红色的影子。他脚尖一点,一跃而上,凌空朝那方而去,油纸伞受惊,惊了一伞的落雪纷纷。 原本满树的桃花,竟然在雪夜里开的分外妖娆,树下有神女翩跹起舞,舞姿曼妙,不染纤尘。 第71章 漫夭 第71章漫夭 漫漫绵延的桃花林,飘着大雪纷纷,红裙翩翩散开,红袖迎风招展,雪落发梢,花惊四方,不似人间人。树下不远处,有人撑着油纸伞,和着雪落的声音,静静的望着前方的红衣佳人。 他年少时候,曾醉里挑灯看剑,蔚为人间幸事,亦是他旧时的乐趣。彼时年少也曾听说过美人帐下歌舞的事,那时候他嗤之以鼻,不曾想美人起舞时,竟是此情此景。他不曾单看过别的姑娘起舞,却在这里有了似曾相似之感,似乎在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场景,也有一个姑娘为他翩翩起舞,只是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便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许这也只是他梦境里的一种念想。 萧重华落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桃花树下那红衣长袖起舞的姑娘,漫天飞雪都掩盖不住她的夭夭芳华,有一种人即便生的平凡,却一眼能让人过目不忘。 今夜星光黯淡,月色隐匿,曼妙的净月湖,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人烟罕至,便是平时不畏寒冷四处乱窜的都躲回洞穴之中,不敢出来活动了。李妍煮了一壶茶,在雪夜里烹茶翻阅书籍,十分惬意。 凤京地处南方,一年到头很少见到几场雪的,瑞雪丰年的时候,她会躲在延德殿,那时候长兄和四哥都在,青梅煮酒,其乐融融。四哥去后的第一个年头,她只身在燕南,心中挂念家人,亦想起了年初的那场血雨腥风。 周王李岫,即便是被废为庶人,所有人也不曾想过他会自戕。丽夫人已诛,他愧为人子,兄弟相残,更是无颜面对父母,幺妹以身相互,更是让他里外不是人,或许自我了结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却对留下的人是一种痛苦。 李妍至今还记得,那日四哥抱着受伤的自己,痛哭流涕,“夭夭,我们何苦生于帝王家……” 是啊,何苦生于帝王家,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他们分明是至亲。他说,来生不做她的兄长,只做她的岫哥哥。岫哥哥,不知黄泉是否有孟婆汤,你又是否早已忘记了夭夭?如今天人永隔,轻舞尚有奇缘,盼你也有所归依。 李妍怀抱着自己的双膝,不知不觉便泪落纷纷。等她收拾好心情的时候,外面的雪花已经愈加大了,她靠近竹榻的时候,不小心将带来的行礼给碰倒在地上,里面的衣裳落了一地,其中一件红衣霓裳在一堆素色中分外显眼。她自小生在未央宫,对这些身外之物向来不放在心上,唯有这一件,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那是她去岁生辰的时候,两位兄长亲自下的江南,一针一线,一丝一缕都寄托了他们对幺妹的祝福。不过她素来喜爱素雅的衣服,不爱着红装,而后李岫过世,就更不曾碰这艳色之衣了。不过离京之际,到底舍不得带了出来了。 “笑青山白头,人间不容你啊。”她换了一身红裳,趁着雪景推开了竹门。 凤京的名门闺秀,都多善琴棋书画,不为他人而单纯为了修养身性,而李妍更是各种翘楚,尤其善舞。周王在世的时候,曾见过她舞了一曲失传多年的桃夭,蔚之为只应天上有,人间不曾见。 长袖展开,身随心动,惊起一树的雪与花,凌乱了满身芳华。她许久不曾跳舞,一舞毕时,转身回眸,那人就在不远处。撑一把油纸伞,玄色的大氅几乎淹没在夜色里,若非那灼灼秀色,她定是会忽略过去。他朝她微微一笑,这一笑不知迷了谁的眼。手提裙摆向郎去,她够不着萧重华,于是仰着头笑道:“这位公子,我见过。”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衬着这景儿愈发美了。萧重华眉目微微隆起,似有不悦,将伞递于她,解了身上的大氅,将它给李妍系好,才开口道:“雪夜寒冷,你便是赏雪,也不该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下不为例。” “得得得,我是给自己找了个大爷了,大煞风景。这个时候,应该是久别重逢,你这木楞子真真是不解风情。”不过方才舞动的时候不觉冷,现下确实有些冷了,不过什么时候这赵王萧重华如此贴心了?不过虽是如此,她嘴上还是不饶人的,“我在家中时,尝翻阅过一本折子戏,戏中有一幕场景,也应了雪天,一公子对一个美人道‘这妹妹,我见过’,方才我一见你,这般国色天香,比那美人有过之无不及啊,还想同你开个玩笑,谁想你这么不解风情。” 萧重华自有容色出众,故此十分反感他人拿他的颜色说事,若是换了旁人大抵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也没人敢说,只是眼前这个姑娘,曲折打趣他的容貌,算是勇气可嘉。他有些无奈,却被她笑意盈盈的模样消了心中的烦躁,见她因方才那一舞,额上俱是密密的细汗,拿着帕子的手已经伸到她额前,生生的转了个弯,“平日里没个正行,原是喜欢看这些没用的去了。” “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没用的。这闲时打发时间,这就是它的作用。就许你看治国安邦之策,还不许我们看折子戏了。再说了,我读那么多你以为有用的书作甚,难不成我还封侯拜相不成?”李妍没有同他客气,拿了帕子拭汗。 “我不过说你一句,你这丫头,回我一大堆歪理,这又是你的理了?”萧重华失笑,为她的伶牙俐齿。不过雪下的愈发的大了,他将她严严实实的护在了伞下,道:“不与你贫,大雪封路,我们先回,冰天雪地的,到时候路都不好找了。” “谁你贫了。”李妍睨了他一眼,她的绣鞋已经被雪水浸湿,此时正冷的很,走的也快了许多。这白茫茫的一片,确实是要赶紧回去了。“对了,你怎么来了,白天不是让你的下属带走了吗?我瞧你的伤,伤的可不轻,别到时候留下什么毛病来。” “多谢你挂怀——”他话音还没说完,就被李妍打断,见她语气是十分的嫌弃,萧重华一时不知道又哪里得罪她了。 “打住,打住啊。我可不是关心你,也不是把你挂怀在心里。只是以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我们俩相克啊。你这人但凡是受点伤,这不管是轻的重的,总爱出现在我眼前啊,偏生我心善,又不能见死不救,只是如今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再也承受不起这种惊吓了,不对是重量。”这白日里他昏过去压在她身上的事情,令她那是记忆犹新啊。“诚然你也十分的友善,不过这以身相许啊,照着你这受伤的频率,我觉得一次是不够的,你大约要许我几辈子了。” “今生尚未可知,你就算计到下辈子去了?” “谁打你下辈子的主意了,我是打个比方,比方知道不?再说了,人这一世,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若真有,那一定也是如折子戏中所说,一碗孟婆汤,谁还记得谁,你许了几辈子,到时候约莫也是认不出我来了。”李妍略遗憾,她同赵王从前陌生,如今算是朋友,玩笑可开,可真没那个打算。毕竟这个冠绝天下的赵王啊,她是无福消受的。 “若有来生,你同将今日之事道来,萧重华决计不敢忘记夭夭。”他神色有些迷离,似乎在透过李妍,看见了别的什么。 “啧啧啧,你这是赖上我了。这最难消受美人恩呐,我惜命,只怕有心没命,殿下您啊还是饶了我罢。谁叫少年足风流,我喜欢翩翩浊世佳公子,你太老了。”李妍大笑,装成一副很遗憾的模样,再抬头一看前面,竹篱笆围成的小院子,在雪天里分外的美,银装素裹,两旁是修剪过的桃枝,枝上点缀着几朵零星的花朵。她想转身说话,却被后头来的萧重华撞了个满怀,差点跌落在地上。 萧重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才免去了她的皮肉之苦,却见他闷声哼了一声。李妍知道自己大抵是弄到他伤口了,她满面绯红,不知是羞涩还是不适,竟破天荒的语气中带上了女儿家的娇羞,“多谢。” “不必。”萧重华道,听不出喜怒,若非方才他轻哼了一声,大概也无人知道他身受重伤的事实了。正当李妍以为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好青年的时候,却又听他语中带着笑意,道:“大恩不言谢,你以身相许即可。”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的反问了一句。 “我说,你以身相许报恩即可。你看过折子戏,可不就是这样的?”萧重华知道怀里的姑娘已然恼羞成怒,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抱够了没有,还不松开。”李妍见他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嗔道。 萧重华到底是个有底线原则的人,他的修养也不允许他占姑娘的便宜,他松开她的时候,心中怅然若失,但前面的姑娘已然气冲冲的推开了竹门,又是砰一声响,竹门又关上。 落雪纷纷的夜里,他站在竹篱笆围绕的院子前,形单影只。 第72章 独处 第72章独处 夜深风雪愈疏狂,雪花趁着窗缝飘进来。李妍拿起桌上的茶盏,琉璃杯中碧玉晃动,寒气颇重,待她一杯饮尽的时候,身上已经暖和了不少。她放下茶杯,抬头望向窗外,窗外风声萧萧,夜色沉沉,雪太大已经看不清外面是否还有人。他一人,又受着伤,终究是放不下心,真是欠了他。 李妍拢了拢衣裳,叹了一口气,起身开了门,迎面一阵寒气,冷的她睁不开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又是一次惊讶。雪满小径林下路,月明湖畔美人来。她来净月湖这么久,其实一直不清楚此湖来历,为何取得名,如今大抵清楚了。湖畔的雪景合着桃花落,半空中漫天月华如水,照的净月湖澄净空灵。水天一色,萧重华就负手背对着她,凝视湖心飘落的雪花,伞面已经积了许多的雪,风吹过的时候洋洋洒洒的落在他身畔两侧,遗世独立,他亦不似人间人。 李妍想,他大概从自己进屋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了。“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雪夜好风光,赵王殿下好雅兴。”她移步到萧重华身侧,顺着他的视线而去,除了白茫茫一片,便再也没有别的了,“这净月湖也是奇了,明明方才连一丝月光都不曾有,现下雪下的越发的大了,这月娘反而是出来了。” “……。”萧重华站在此间好久了,赏雪亦有心事。直到屋里的姑娘开了门,他心中笑了,世上心善的人那么多,怎么就这个姑娘,几次救他,几次相遇,倒是让他放心上去了,或许这就是缘分。她长的不是最出色的,却是话最多的,他喜欢这个姑娘叽叽喳喳的模样,只愿岁月一直静好,能留住她纯真一如初识。 “呐,我都出来这么久了,你一句话也不开口,不会是冻傻了吧?”李妍说了许多话,久久不见他的回应,于是用手戳了戳他,见他冷峻的脸上漾开了一抹微笑,有些气闷,道:“亏我还担心你,你倒是半分不领情!”说罢,转身快步就要往屋里去。 “夭夭。”背后传来他淡淡的呼唤。 “有话快说,作甚。”她停住脚步,连头都不曾回。 “重华一生,无愧天地,若有朝一日,重华对不起你,当生生世世受求不得之苦。”这句话他说的不假思索,似许多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了。 世间之大,最苦莫过于求不得。李妍不晓得萧重华为何说出如此之重的话,但不论如何确实是言重了。气氛一时有些凝肃,连雪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她回过神,嫣然一笑,道:“好,我记住了。” “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青梅煮酒是不能了,我新居至此,既无友人亦无亲朋,白雪煎茶还是可行的。”她开了竹门,做了请的手势,“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来避一避雪,试试我的煮茶手艺。” 萧重华进屋的时候,李妍已经下了门窗的木栓,屋里隐隐有清香飘来,他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一眼望去,竹屋很简陋,若非主人家在此,他是断然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闺房,大约是一桌四椅子,临湖靠窗的案几上还煮着茶,那茶香就是他闻到的味道。都是出身簪缨世族,从小钟鸣鼎食的人,他单凭几缕清香就晓得这茶千金难求。屋里照明的东西,是夜明珠,便是其他简单的摆设,都是价值不俗,看她那样子,似乎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寻常人家,哪里能养得起这样的姑娘,兰陵谢氏,果然会养女儿。 李妍放下手头的事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在夜里散发着柔和的绿光,她道:“都说红袖添香煮茶,人比花娇,你却盯着个死物作甚?虽说夜明珠珍贵,可你那九黎园应也是奇珍异宝不少的,哪里能瞧得上这小小的夜明珠,若真的是喜欢,拿去便是,两眼冒绿光的样子,可不是你萧重华的作风。” 萧重华笑道:“你这是什么形容?各大海域皆会产夜明珠,只是你屋子里的这几颗却是我燕丘所产。” “咦,这又从哪里看出来的?”这几颗夜明珠正是那日栖梧森林带出来的,只是夜明珠大多相似,她也确实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异,“不过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我前几日经过栖梧森林时,捡了几颗。” “观色泽光晕,是南海之物。有传闻,南海龙女泣泪成珠,故此南海的夜明珠绿光中还会有丝丝的寒意。”南海的夜明珠,在当今天下都是一绝,只是潮涨潮落的,多少年才出一颗的夜明珠,万金难求,这姑娘一捡还捡了许多颗,瞧她那样子,似是寻常的东西,随意仍在屋里。 “我听清时说过,这夜明珠确实是顺着南海的潮涨潮落流入清月湖的,他带我拾了几颗,我还记得栖梧森林漫天青鸾,好看的紧。不过我这一路过来,你们都对这个南海神秘兮兮的,倒是好奇的很。”燕南很多传说,都来源于这个龙女,不知是真假,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今日已是腊月初了,便是让你去了南海,也赶不上十了。”都说每年腊月十五,南海之滨会出现龙吟,至今尚未证实,按如今的天气,五六日决计是赶不到南海的。他见她说话的时候,眉目间神采飞扬,停顿了一下,道:“青鸾起舞,倒是让你瞧了。世人都说代王世子在过东海的时候,已经伏诛了,听你这口气,前些日子刚见过?” “嗯,他已归隐山林,江湖逍遥,胜似神仙。”李妍知道代地同赵地无瓜葛,清时亦同萧珩无恩怨,因此说起来的时候也没什么顾忌。清时叛出代地,没了家族的困扰,他活的也的确不像是一个凡人,一个凡人如何能得青丘仙女相伴,大约这个世上是真的有神仙。 “夜深,这茶还是醒了再重新沏一壶招待你,早些休息罢。”她确实有些困倦,但是话说完的时候,便神情有些尴尬了,瞄了一眼稳坐不动的萧重华,十分的不好意思,“净月湖地僻,市集离这里十分远,我只安置了一人的床上用具,你大抵是要坐一晚上了。” 她在这里住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还会来客人,故所有用具都是一人得。 “无妨。”萧重华自然看出她的窘境,出言安抚,伸手拿起了案几上的茶壶,替自己沏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就见对面的姑娘一脸惊讶的睁大了眼,粉面绯红,“嗯?” 案桌上的翠玉琉璃铃铛杯,是她在燕南市集高价求得,一共四杯一茶盏,有个十分雅致的名字:莲韵。这一套茶具,讲了莲的花开花谢,到蝶恋并蒂莲开,十分风雅。她煮茶的时候,独自品茗,最爱用的是其中一只残荷压枝,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而萧重华此时手里拿的,正是残荷压枝。 她脸上烧的厉害,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重新沏了一杯茶递过去,“方才那个茶杯不好,残荷枯败,不吉利。这个好,蝶恋花间,并蒂双开。” 萧重华看她的模样,隐隐约约也想到了什么,耳后悄悄染了红,轻咳一声,粉饰太平,“嗯,这个好,并蒂莲开,是大吉。” “对对对,大吉大吉。”李妍头摇的跟筛子似的,立马附和。又见他玄色的外袍似乎已经被化的雪染湿,心里有些担心,他有伤在身,今夜又如此折腾,只怕会加重伤情,“你衣服都湿透了,我这里也没有你能穿的,要不然你叫他们来接你回去好了。” “夜寒雪深,我早早让他们下差了。”他说的也是实话,他来这里的时候,早不许他们跟着了。 “这样啊,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把外袍脱了,里衣总是干的,晾一晚上,应该可以干的。我是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要不然也不能把我的床榻分你一半,你要惜福,别给我起什么歪心思,以后也不准说出去。”李妍嘴上碎碎念,手上已经把床铺理好,又去把窗户关严实了,回头的时候见萧重华还在饮茶,道:“夜深了,饮茶伤身。” “难得遇上好茶,一时忘怀了。”气氛太好,美人素手,像是他新婚的妻子,为他操心里里外外,这感觉很奇妙,萧珩大概是孤独太久了。“你们都已经互许终身了,你还怕什么。” “不作数的,萧珩萧重华,你不许再说了。”她回头嗔道,又十分自得的道:“不过算你有些眼光,这兰陵不仅有美酒,还有好茶。兰陵预录,不信你没有听说过。此茶清香持久,鲜爽甘甜,是不可多得的好茶。我出来的匆忙,也就带了这么一罐出来。”兰陵岁贡玉露茶,每年产量不多,但因她异常喜爱,但凡兰陵岁贡一入京,父亲都是头一个全部送入昭阳殿的。 “九黎园亦有许多库存,只是我向来不好尝试新茶,故此未曾尝过,你若是喜欢,都搬去就是。你说的对,兰陵不仅有美酒好茶,更有美人如斯,是个好地方。”他笑意盈盈的道,果不其然又把那姑娘闹了个大脸红。 “没听说过赵王这么风流的。你若要继续品茗,我就不奉陪了。”李妍打了个哈欠,决定不跟他继续唠叨,自顾自的用一块锦帕掩了床边的夜明珠,连衣裳都没有解,躺进去就睡着了。 萧重华起身,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屏风望去,里面的声音已经静下来,只有淡淡的呼吸声,心下忖道:如此没有警戒心,他当要好好教教。解开外裳置于屏风上,进来的时候,李妍已经睡着了,她睡的很深,没听到他的动静,大约是白天太累了。 掀开被子一脚,他躺在她的一侧,转身将她手握在手心,眼前的姑娘,安静又美好,是这个岁月给予他的恩赐。他久经沙场,一身肃杀,染过太多的血,哪里配的上她的纯白无暇。只是既然已经让他遇上了,他强求亦是要求的。 萧珩不信鬼神,如今却惶然不安,期盼诸天神佛,护佑这个姑娘,许她一世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如此雪夜如此景,窗外风声正紧,窗内蜡烛高燃,琴瑟和鸣。 第73章 清欢 第73章清欢 天光乍破,暮雪白头。 净月湖畔的一间竹屋传来一声尖叫,惊得刚出来活动的红狐都四处乱窜。 “你、你、你怎么睡我床上?”李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一个温热的怀里,她尚未反应过来昨日发生了什么,想要挣开又挣脱不了。 平日里都是习惯自己睡的萧重华,亦是有一瞬间的朦胧,不过他一向理智,只瞬间便理清了昨晚的事情,松开了怀里的温香软玉,慢条斯理的起身,将挂在屏风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回去,系腰带的时候,掂量了一下床上的姑娘估计已经清醒,才缓缓开口道:“醒了?” 李妍芙蓉面通红,显然已经是清醒过来了,面上十分的不自在,道:“我好心收留你,你却占我便宜,好没道理。” 萧重华今日高兴,将腰带系好后,坐向床榻边,凑了过去,吓得床榻里的姑娘连连后退,才哈哈大笑道:“食色性也,你又生的如此秀色可餐,可怪不得我喽。” “萧珩萧重华,你别过分呐。”李妍这下也发现自己衣裳都好好的在身上,是昨晚的,却见他笑呵呵的调笑,将昨晚的事情说的跟发生了什么似的。她倏地掀开被子,从里面踏踏的出来,站在屏风前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他人不知,你要是真的要报答救命之恩,就牢牢地记得,昨晚你没来过来这里。” “若是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嫁人。”她小声的嘀咕,即便如今大秦民风彪悍,女子没有被特别的约束,可贞洁这种东西对于姑娘家还是很重要的,虽然李妍并没有放心上,奈何家中尚有父母兄长。若是凤京中的几位知道此事,只怕赵王也只能娶她了,可她不愿意见他不情不愿的娶了自己。 “还想嫁人?”萧重华笑了,走进李妍身边,俯首道:“还不曾听你说过,想嫁个什么样的少年郎?”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你太老了。我的夫君不需要是王侯将相,却必须是顶天立地的丈夫,不愧为一世男儿身,他要有担当,有责任心,经得起风云。”家族荣耀太沉重,她已是公主不需要再锦上添花,她亦不喜欢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家宅里的勾心斗角,李妍摇摇头,叹气:“不过太难,终有一日我会找到了。到时候我们远离庙堂纷争,只做江湖无名氏。” 萧重华看她说的认真,想必早就想过,只是他这一问正好给问出来了。他想谢夭夭定也是同他一样,厌倦了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才会如此向往江湖。“从没见过那个姑娘,会如此喜欢江湖,为何呢?” “我曾听说过一句话,隐隐约约说的是,变扁舟,隐姓名,浮江湖,超然也。我虽为女子,虽得父亲娇宠,然则因庶母过多,內闱不稳,母亲过的甚是艰难,我便想有朝一日,我定不入高门,寻一痴情郎,隐退江湖,白首一心,决不再步上母亲的后尘。”她说的是谢后,如今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女子独守空房,多少人都忧思成疾,却不能挣脱这样的樊笼,她笑道:“清时可以以代地世子的身份,抛弃家族,如今江湖逍遥,我比不得他,舍不去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可我亦不愿再回那个地方了。” 母亲她三年光阴,她以为可以到时间就乖乖回去的。只是净月湖的岁月太多美好,以至于她生了再不回京的念头。父亲视她如掌上明珠,从小千娇万宠,或许一时间难以接受,但时间会让他想开的。 “谢夭夭,你要牢记一点,我只说一次。”萧重华将她凌乱的头发理顺,见她仰头,一脸求知欲,笑道:“我不管你从前如何,但日后的生活里,点滴都需要加上我,萧重华会是你的夫君,你一个人的。” “哈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一点都不好笑。”李妍干笑,脚下没有停留,从里间往外面走去,边走边道:“你若是一个江湖游侠,我还姑且能信,可你偏偏是赵王啊,大秦的王爷不多,但是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哎呀,不说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你还吃不吃早饭了,待会儿你来搭把手。” 说着已经把屋子的大门打开,外面已经大亮,雪已经停了,只是积雪还是很厚,压的桃枝都沉甸甸的,不时落下一些雪花,她笑着朝谢重华招招手,道:“你说净月湖的桃花真是奇怪啊,常年花开不败,连大雪都不能让她折腰,便是连这里的红狐都不怕冷一样。” “那你是没有翻过燕丘的净月湖志,传闻这湖里的水都是龙女的泪,似乎这片桃林是龙女发间掉下的桃花簪化成的。”燕丘的每个地名都带着神话色彩,千百年传下来,但是真假无人考证。 李妍笑道:“还净月湖志呢,你说的分明是神话,亏你还一本正经的告诉我。不过呀,我在闺中母亲教我酿的一手好酒,这雪压下的桃花,酿出来的桃花酿一定分外清冽。” “你还会酿酒?”萧重华心里差异,反问道。 “那是自然,本姑娘秦琪书画样样精,便是酿酒也是不在话下的,等我酿好酒,送你几壶。”她洋洋得意,对自己的手艺十分的骄傲,“你可别不信,岫哥哥说我酿的桃花酿,人间不曾见过的。” “岫哥哥?”她说这个人的时候,带着分外的亲昵,萧重华下意识不愿意想其他的可能。 “岫哥哥啊——”李妍贼兮兮的回望萧重华,眉眼间尽是促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们一起长大的,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萧重华凝眉,竟真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样,世上最讨厌的莫过于青梅竹马了,因为那段岁月你无从插手,日后也不能,“青梅竹马?”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危险,李妍是一个面对危险十分敏感的人,自然是感觉出来了,似笑非笑的样子,道:“萧重华,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在大吃飞醋呢。” “有何不可,郎未婚女未嫁,何况你不是早已对我以身相许了吗?”萧重华微微冷笑,便是有青梅竹马,他亦有的是法子让他不能靠近夭夭的。 李妍做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戬明光路。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谢夭夭!”萧重华有些挫败,低喝道。 “真真是伤感啊。”李妍可没被他吓到,她突然一点也不怕面前这个男人了,见势头不对劲,也见好就收,戳了戳他的胸膛,大笑道:“傻子,同你开玩笑呢。岫哥哥是我兄长,亲的。我家规矩森严,哪里来什么竹马,不过青梅倒是有的。”碰巧,他也认识,更巧的是,青梅正是他胞妹,只是李妍如今是不会告诉他的。 “你,真是拿你没办法。”萧重华拍拍她的脑袋,不理会她的不乐意,道:“不是说要给我做饭,怎么还没动静,晚了就正午了。” “知道啦知道啦,正是欠你了,白吃白喝白住,你知不知道你可招人嫌弃了。”李妍撇撇嘴,一脸嫌弃的模样,认命的朝自己的小厨房走去。 淘米,洗净,下锅,又倒了许多的牛奶,放了些许白砂糖,边上的萧重华拧眉,这一看就甜腻的东西,他已经反胃,忍不住道:“你做的什么,看上去太甜了。” 他已经尽量委婉,奈何心思灵巧的李姑娘已经听出了其中的嫌弃之意,道:“我这里简陋,只能做的粗茶淡饭了,你若是不喜欢呀,九黎园不远啊,以你的轻功,一刻钟就到了,慢走不送。” “我给你生火。”他二话不说,蹲下去开始生火。 李妍原本也没打算萧重华能帮上什么忙,毕竟他也是一个金樽玉贵的公子哥儿,生火这种事只怕见都没见过。直到他很利落的把火生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惊诧的说不出话来了,“看不出来啊,你竟然会生活,不得了啊。” 萧重华失笑,他从前自然也是不会的,不过上过战场,很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有时候行军匆忙,几天几夜都是餐风露宿,同将士们分甘同味,生火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这个姑娘,显然是吃惊极了,“嘴巴可以合起来了,你不一样也会,有何稀奇。” 也是,她一个公主,不一样都会了,江湖会教会你太多东西,但是她仍要辩解一下,“那不一样,你是赵王萧珩呢。” “萧珩也是人。”他也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有喜欢的姑娘。 李妍摸不摸脑袋,若有所思,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作势要出去,被萧重华拽住啊了手腕,道:“怎么了?” “我要去采一些桃花瓣。”她要坐的早饭正好需要桃花瓣入菜。 “我去,外面风雪大。”说罢,放开李妍的手腕,取了篮子,如燕子凌空般,瞬间消失在李妍眼前,李妍喃喃而语:“这轻功,好得有些过分了。” 不大一会儿,他提着篮子回来,夭夭接过东西又想去忙,见他笑意盈盈,左手递于她几一枝带雪的桃花,“鲜花赠美人。” 李妍脸上微微泛红,还是接过来,道:“花言巧语。”她才说完,萧重华往她头上插了什么,惊道:“你做什么?” “这样才更般配,这桃花不及夭夭。”他方才采花的时候就想,一定要折几枝桃花赠与她,“名花倾国两相欢。” “那是牡丹,你要多读书,还不去添柴。”李妍嘲笑道,又指使他干活。 院子里天寒地冻,积雪深深,院子内的小厨房春意融融,这才是人间。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74章 浮生 第74章浮生 最后一道工序结束的时候,常曦将新鲜采摘的桃花下了锅,然后盛了一碗,端到屋里,招呼正在看书的萧重华,“快来尝一尝,不腻的。” 萧重华将书放在案几上,信步而来,笑道:“我仔细翻了翻你的书柜,当真全是些花前月下的月下的折子书,你呀你呀。”说着,用勺子尝了一口,清甜回味,没有想象中的甜腻,白色的糯米和着新鲜的桃花,颜色悦目,味道甘美,“你方才要采桃花就是为了它?色香味俱全,叫什么?” “凤京三月前后,都会煮桃花羹,那味道也是好,只不过这雪水浸过的桃花,却更加味甘清爽,口感更加好。我记得萧氏虽是兰陵大族,但是早已经长居凤京了,你没吃过?”李妍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他对面,不经意的问道。 自然是没有吃过的。萧重华缓缓说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我是父王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从小就随师父学艺,韶华山远离世间,哪里能吃到这些。我回凤京的时候,父母双亡,只留下灼华一人了。” 那时候赵王府已经没什么温情可言,门庭冷落鞍马稀,他若不肩负起萧氏,如何对得起生恩,又如何护得住年幼的胞妹。军中岁月枯寂,比之韶华山有过之无不及,于是就淡了心思。或许是因为见过父母之间的鹣鲽情深,这么多年来,无论当今陛下如何软硬兼施,他都不曾点头许婚,实在是一个孤独惯了,也或许他下意识里想要给那个人留下一个位置。 十来年过去了,他十分庆幸,当初的选择没有错误。功高盖主之时迅速隐退,甘愿守着燕丘的一片草原,也终于遇上了他命中的那个人。若他不曾入军中,便不会来燕丘,如若不来燕丘,他和她又如何相遇?萧重华低头一笑,或许那时候他也是凤京浊世贵公子,他们也许能相遇在烟锁画桥的江南。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亦会成一段佳话。 “嗳,你这人,也是奇怪,无缘无故的笑什么?”李妍见他低头轻笑的样子,忍不住怼了过去,“吃一碗桃花羹也能笑成这样,以后你要是来我这里,都给你煮上一碗,反正这里的桃花常年不败。” “好。”承卿一诺,萧重华心情愈加的好了,碗里的桃花羹似乎也更加香甜了。“你一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家里不担心?” 李妍放下碗,面色有些异常,但是克制的很好,道:“自然担心,你别问,我不想说。”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这时屋外似乎有马蹄声,李妍起身道:“你先吃着,我去看看什么人。”她快步走到门口,将竹门打开,门外果然停着几匹马,只是太远看不太清。所幸今日不曾继续下雪,她踩着积雪走到院门,开了竹篱笆做的栅栏,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朝着里面喊道:“萧重华,有人来接你了。” “姑娘误会了,我们是给主子送药的,不是来接主子的。”今日只有承影带人过来,见到出来的人,跳下马,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眼前这个姑娘,若是没有猜错,那可是他们主子的心上人啊,日后最有可能成为赵王妃的人啊。主子雪夜天,带着一身伤都要在这里,他哪里敢说接人回府啊。 “我说,你们赵王府的人都是无赖啊,主子这样,下官也这样,我这里是民宿,不是避难所,劳烦你们把你们主子带走。”李妍边说边走,见承影亦步亦趋,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燕云九骑的承影还是偃月?” “属下承影。”近些日子雪大,自从知道主子安全,偃月已经带兵巡视去了,如今九黎园只承影还在候命。 “不敢当不敢当,你可别朝着我自称属下了,你家主子还赖在屋里,快快带走。你们家主子金贵,我伺候不起,蹭吃蹭喝的,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样的亏本买卖。”她说的十分的嫌弃,丝毫没有给萧重华留面子。 承影已经尽力忍住笑意,也不知主子到底干了什么,会让这个姑娘如此嫌弃。看来啊,这追妻之路,遥遥无期啊,他也只能说声保重了。承影随她进了屋里,他们的主子正在悠闲的喝粥碗里的东西,连眉都没有动一下。 “属下见过主子。”单膝跪下,行军中之礼。 “来了,把东西搬进来,你们就可以走了。”他昨日在湖畔赏雪的时候,就已经发了讯号,让府上的人今日带换洗和伤药过来,是以承影的到来他并不吃惊。 李妍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啊,他这模样颇有长居的意思啊。一拍桌子,气势上不能输人,道:“萧重华,你别太过分了,昨晚我是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你赶紧回去。” “什么事情,你都先把早饭用了再说。”他柔声安抚,知道眼前的姑娘只是嘴硬心软,纸老虎一个,他指了指对面的那晚桃花羹,向她招了招手,“再不吃就该凉了。” 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但是李妍果然还是乖乖的坐下来,吃完饭再同他算账。 承影目瞪口呆,赶紧吩咐人把东西搬进来,几乎是把萧重华在府里的所有生活起居都给搬过来了。所以等李妍用完饭的时候,轮到她目瞪口呆,还是那些家具,只是她的案几上已经摆上了另一套笔墨纸砚,若是没有猜错定是萧珩那厮惯用的,还有屋里的其他东西,衣食住行样样精细,他这不是打算在这里常住,他是已经用行动了。 承影告退的时候,萧重华似乎又想起了些旁的事情,吩咐道:“回去将孤王平日里读的书带来,再让府里的人准备一些厚实的女装。” “是。”承影只当主子想要看书,没有别的意向,这女装嘛自是给眼前这位主子姑娘的。 李妍没听清后一句话,但是萧重华的前一句话她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也知道其中的梗,盯着他半刻,很是怨念,“你这么瞧不上我的折子书,我也没强求你看。” “你生的心思灵巧,天赋极佳,万不能被这些风花雪月给耽搁了,至今日起,我要教你读书。”萧重华摇摇头,宣告了他做的决定。 李妍哭丧着一张脸,连早饭都用不下去了,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别啊,我最不喜欢读书了,还是折子戏有趣。我们商量一下,你可以留这里,只是别逼我看不喜欢的书,这样总可以吧?” “不行,书必须要读。” “我的天呐,你这哪是大爷,我这是给我自己找了个祖宗哟。难不成你还要叫我行军打战,我不去战场的,你饶了我罢。”李妍怀疑,萧重华约莫想把她教养成女学家,“我十岁以后,父亲都不强求我读书了。” “所以更加要盯牢你,你太荒废了。”聪明的脑子,整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夭夭,我也不是要约束你,每日里读书一个时辰就够了,其他的时候你想做什么还是照常。” 李妍不说话,觉得自己心累,需要静一静。收拾好碗筷,打算出去溜达溜达,就听到萧重华低沉的声音响起,“夭夭,来替我换药。” 李妍指了指自己,不确定的问道:“你在叫我,换药?” “你不叫夭夭?”他站在床榻边,慢悠悠的宽衣解带,眉眼含笑。 李妍心中一个疙瘩响,扶额,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刚才承影在的时候,你为何不让他替你换?” “我不喜外人碰。”他淡淡道,已经解了只剩下里衣,好在方才承影也带了炉子过来,此时屋里已经暖洋洋,不复方才的寒冷。 瞧瞧瞧瞧,这都是什么话,打着剥削的名义,还说的这么好听,李妍打心底里吐槽了萧重华,不情不愿的挪步过去,“什么外人,说的我不是外人一样,我还跟你男女授受不亲呢,你怎么就不顾忌一下呢。” “你不一样,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嘶……”萧重华笑着说,却忽地痛地直冒冷汗,低声道:“夭夭,你这是要谋杀亲夫。” “祸害遗千年,你命长的很。”李妍看着他狰狞的伤口,心中有些心疼,也不经有些后悔,但是她比较后知后觉,上完药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什么亲夫,我现在就应该拿把刀来,这样日后谁也不知道。想要娶本姑娘,三书六聘,一样不能少。” “这是答应了?”萧重华沉吟,“我立马派人去兰陵下聘。” “下个鬼,谁答应了。”李妍将他伤口包扎好,又将里衣穿上,转身出了屏风外,“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我要出去采花了。” “早上的不够吗?” “我要酿酒,太少了。” “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得得得,你陪着我,我还要照顾你这个伤患。” ………… 岁月中那场漫天大雪,浮生里,你我的流年,把盏醉千年。 第75章 启程 第75章启程 净月湖畔,积雪消融,冬日午后的阳光,分外和煦,一个青衣素裳少女盘膝垂钓,湖面有乌篷船闲雅穿过,她不为所扰,专心钓鱼。 正走屋里走出来的萧重华不仅怔住,站在那里良久不动,这个画面其实他看过许多次了,每次相见都觉得分外的熟悉,他摇摇头,心中暗暗笑道,近来年岁长近,他愈发想的多了。 “喂。”垂钓的姑娘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别吵着我的鱼了。”她说完,鱼漂动了动,她提竿,哈哈大笑:“重华,是条胖头鱼,我们晚餐有着落了。” 萧重华笑道:“嗯,晚餐有着落了。”他低头回应,替她将鱼放入鱼篓里,伸手才去她额上冒出来的细汗。他在这里许多天了,其实哪里需要她去钓什么鱼,只是看她乐此不疲,便也不曾说什么,“夭夭,岁末了。” 李妍转身凝视他的眼睛,道:“是啊,岁末了,除夕之夜,你总要回去的。”她也有些想念家中的父母兄长,只是那些思念都寄托在清风与明月中,却不曾想要回去。“你在我这里蹭了那么久,总算是要回去了。” “除夕来九黎园过吧。”其实年末最后一天,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也只是与府上的一道图个吉利,只是今年有她相伴,定然与往年不同了。 “重华,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不想念你的妹妹吗?”她的小灼华,一人住在偌大的赵王府,从小陪着她长大,李妍看得出来,她其实很是想念兄长,只是这么多年来,李妍从未见他亲近过灼华。 “你说灼华啊,我不在她身边她会过的更好。”赵王势大,若他过分亲近萧灼华,定然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再则他与胞妹灼华,这么多年其实也没有见过几回,既然如此,又何必平添烦恼,“她在未央宫活的很好,我不想去打扰她,启元公主待她很好。” “启元公主,我听过她的名字,不过未央宫深似海,她也是个可怜人。”李妍叹息,以一个局外人去评论自己的一生。 萧重华无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你又知道她是个可怜人了?大秦唯一的公主,陛下的掌上明珠,她活的比你潇洒多了,长的也比你好看许多。” 李妍心中偷乐,但是面上还是佯装不悦,嗔道:“赵王配公主,天赐一对啊。你呀,搞不好那天真成了。” “不会,我有你一人,余生足矣。”萧重华想起那年赵王府内见到的姑娘,也是一身青衣,不过启元公主生的清丽逼人,风华无双,与眼前这嘴皮子十分厉害的夭夭,大不相同,“不过她倒是与你一样,喜着青衣,素面朝天,是真的风华天成。” 李妍心中疙瘩,不是为萧重华的剖心之话,而是后面的不经意之语,“那我们真是志同道合了,有缘相见,我一定会一会这么天家之玉。” “会有机会的。”她若是他的妻子,自然是会有机会见到启元公主的,“岁末就随我回府罢,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 “那你可以放心了,今日腊月下旬刚至,我要去南海,除夕那日刚好能到,到时候南海潮起潮落,也是一段回忆了。”李妍慢条斯理的道,她听说过腊月十五南海的故事,但是她不信,“神仙也是要过年,万一让我遇上奇迹了。” “你就这么想去南海?”萧重华扶额,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痛,摸不清她的兴之所至,“来年夏天,再去南海避暑,岂不是更好。” “我想过了,想消暑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若我是那龙女,哪里还敢夏天出没啊,这不是平白傻的呀,南海的除夕夜,一定没有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断定,但是冥冥之中,有人告诉她,南海必须去。 这些无妄的神话,还有燕丘的这片桃林,她都想去了解。 “对了,你日日窝在我的小地方,难道府上都没有公务?”李妍疑惑,自从萧重华受伤以来,似乎十分的空闲,不说天天与她垂钓品茶,便是读书也一刻不落下,托他的教导,让李妍一度以为自己还在上书房,书架上的折子戏被没收了大半,她为此很怨念。 “三军听凭主将,若是没了主将便是一盘散沙,那我就要自我检讨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要问,看来我教的你都没有听进去。” 李妍心中暗道,又被抓了个正形,“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不过我又不要行军打战,治上驭下,你教给我这些又何用?将来我可是要做逍遥江湖的大侠的,这庙堂之高,高处不胜寒啊。” “你呀。”萧重华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尖,“不要你谋心,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啧啧啧,还说要护我一辈子,几句话就试出了真心。”她起身,拍了拍衣裙,理所当然的指使萧重华,“鱼篓你拿好啊,我回去给你做个红烧胖头鱼,保管好吃。” 萧重华不禁笑了,认命的拿起鱼篓,将湖畔的鱼竿一并拿起,问道:“我一直好奇,你这一身厨艺,都是怎么来的。”大秦的贵女,从不下厨,即便心血来潮,也只是站在边上指挥下人怎么弄,决计不会亲自动手的,但是这十来日,他见过她的厨艺,谈不上出神入化,但是家常小菜做的十分的美味。 “我有一个长兄,自小体弱,又极挑剔,尤其病了的时候,他是不碰别人烧的膳食的,除了我和母亲做的。我为儿女,又怎么忍心让母亲日日下厨,久而久之就会了。我这个长兄啊,你有机会,你一定要认识,温润如玉,这个世上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不对,岫哥哥也好。”皇太子李峮,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兄长,事亲至孝,待弟妹至真,夫妻至诚,李妍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词了。 “是是是,大舅子很好。”萧重华忍着笑,没去捋她的胡须,这姑娘十分崇拜自己的兄长,他可没有那个胆子去诋毁未来的大舅子。 李妍回头,细细打量,又用手扯了扯萧重华的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脸皮可以做军中的铠甲了。八字都没有一撇,谁是你大舅子了。若我长兄在,非得把你的腿打断,从小打到,可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占他妹妹便宜。” 启元公主自小可以横着在未央宫行走,这其中不仅有今上与皇后的宠爱,底下更有宠妹的睿王殿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李峮。她小日子过的太舒心,以至于从来没有发现深宫之中,帝王之子的悲哀。 向来说一不二的赵王萧珩,此时也只能不语,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十分的尊崇这个兄长,或许如今的性情,也大抵是这个兄长给护出来的,他要感谢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守护了她十几年的闺阁岁月。 小厨房里忙忙碌碌,一盘红烧胖头鱼端上桌,配了一碗蛋花汤,一菜一汤,一碗白米饭。李妍扒了几口饭,对面的萧重华也在细嚼慢咽,她问道:“真是委屈你了,我是真心劝你回府的。你看我这里庙小,你这尊大佛一供,我每日里都愁心啊。” 萧重华微笑,放下碗筷,问道:“你又愁心什么?” “我就一个小女子,行侠江湖,你是赵王啊,整日待在我这里,我总感觉有阴谋。”她盛了一碗汤,咽下去饭,又继续道:“你是不是有个跟我长的相似的故人,一定是这样。” “你脑袋瓜子整日就想这些?你看过那么多书生与小姐的故事,难道就不能想些别的。我千真万确只认识一个长成这样的你,你别胡思乱想。”萧重华认真道。 “折子戏都是假的,哪有那样好的事情。再说了,别人家书生都是穷苦人家的,我呢也算得上书香世家的姑娘,可你不是呀,你是谁,赵王萧珩。我在凤京的时候,都听说过你的的事迹,这段时间,我都觉得不真实,一定也有个天大的阴谋。”李妍豁然醒悟,道:“你不会是想对兰陵谢氏做什么罢?我先申明啊,我跟他们没关系,你可别找错人了。” 虽说她真不姓谢,可那毕竟是亲族,是母亲的家人。“你吃完这顿饭,就赶紧走,我明天就要启程了。” “我同你一道去。”萧重华默然,吃完饭,放下碗筷,淡淡的道。 “不行,灼华每年会来的,算时间,就是这几天了。”李妍脱口而出。每年腊月没到,灼华就会从凤京出发,来燕南同萧重华重聚。 “你怎么知道?”萧灼华每年来,都鲜少人知道,都是为了她的安全。 “反正我知道。”她和灼华无话不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萧重华负手,道:“今年她不来了,京中公主病重,她要照顾公主。” 李妍汗颜,京中病重的公主,如今正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呢。不过灼华是她的伴读,公主若病重,她确实是不好离京的。 “我去洗碗。”他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端了出去。 李妍摸摸脑袋,在思索怎么办。 第76章 海滨 第76章海滨 天还灰蒙蒙亮的时候,李妍猫着身子从里面爬出来,下床的时候又仔细的打量了一旁软榻上的萧重华。那个软榻是她争取过来的,不过这厮有时候还是会喜欢睡床上,她自然不肯,但是每天醒来总是羞愤,他倒是雷打不动的躺在她的身边。不过今夜他似乎特别的规矩,竟自告奋勇的去睡软榻了。 她把自己昨晚收拾好的行礼拿上,路过窗边那张软榻的时候,又有些依依不舍。萧重华陪了她好些日子了,他待她甚好,只是她却不信。赵王萧珩,如今二十六了,寻常王侯早已是子孙成群,她既没有天姿国色,也没有满腹经纶,拿什么去吸引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 李妍有些懊恼,又放下手中的行礼,告诉自己就当是告别好了。她再次确定萧重华已经睡着,慢慢的弯下腰,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点了一下。李妍,从今往后,不可再胡思乱想了,萧珩同你绝无可能。 软榻上的男人长臂一揽,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薄唇含住了她的唇瓣,李妍睁大了眼睛,傻在了当场,随后即刻想到萧重华是在装睡,奋力的挣扎,“登……”登徒子,趁着她说话的空档,舌尖撬开贝齿,长驱直入。 他的吻生涩而炙热,牙齿时不时磕到她的唇,痛得李妍眼泪都要留下来了,于是挣扎得更为厉害。萧重华心满意足的把她亲得嘴巴都发麻了才放开她。 李妍坐在软榻上,鼻涕眼泪直流,“萧重华,你这个登徒子,亏我还这么相信你。” “夭夭,我……” “我什么我,你就是坏!”她拎起自己放在地下的行礼就朝外面跑去,心里委屈极了。亏她还好吃好喝的招待他,结果他居然装睡轻薄她。 萧重华出来的时候,一骑马儿绝尘而去。他心里懊恼,为自己的沉不住气,只是当她吻上来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已经全然不顾了。院子里只养了一匹马,现下自然是找不到别的了。他再不思索,足尖一点,如风一样,朝着尘灰扬起的地方。 马儿扬起灰尘,李妍的心情才平复了下来。心里十分别扭,虽说是她先有企图的,但是萧重华实在可恼,以后不理他了。她从小打大哪里这么被轻薄过,心中越想越气,大有现在一走再也不回净月湖了的决心。 摸了摸自己有些痛的唇瓣,气又平歇了下来。这么横冲直撞的,连她都看得出来他是个生手了,平日里洁身自好,今日一定是还没睡醒。李妍在心中安慰自己,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在想理由替萧重华开脱了。 一阵疾风吹过,她腰上一紧,回头一看,是萧重华。他出来的匆忙,连外袍都不曾披上,还穿着昨日入睡时候的白色里衣。“做什么,放开我。” “夭夭,不要让我担心。天寒露重,你就这样出来,多危险。”两人共骑一匹马,他搂住她那细腰,总算将一颗心安回了胸膛。自从遇见这个姑娘,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操心。 “外面再危险,也没你危险。”李妍面色涨红,显然想起方才的事情,“你自己都知道天寒露重,你穿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苛待你。” “方才,是我情不自禁。”萧重华将马儿拉住,把李妍抱下来,低声道。 “我不接受道歉的。”她踢着地上的泥土,有些赌气。 萧重华忽然明白了什么,道:“我可没道歉,温香软玉,你又是我心上的姑娘,我虽知道唐突,亦不悔。” 李妍咬牙切齿,盯了他好一会儿,道:“当被狗咬了。” “那你要不咬回去?”萧重华肃然,一本正经的建议。 “你想得美。”她抢过萧重华手中的马鞭,愤懑不平,“我要走了,你回去好了,赶紧穿上衣服,冻死了我可不心疼。” 萧重华视线落在她马背上的行礼,李妍警觉,道:“这里没有你的衣物,我的可不借你穿。” “不穿你的。”他一个男人穿一个姑娘的衣服像什么样子,他取了行礼打开,李妍目瞪口呆,见他慢条斯理的拿出他的长袍,又慢条斯理的穿好,惊的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昨晚分明是在他睡着以后才在那里悄悄的整理行李的,为的就是早起的时候可以一个人独自离去。不过看这情形,都是她一个人在做跳梁小丑,上蹿下跳的,惹了他笑话了,“人人都说你是个正人君子,一身浩然正气,我看他们都是瞎了。” 这分明是一个泥鳅,滑溜的不行。 “你不瞎就好。好了好了,别气了,我同你一道去南海。”萧重华跃上马背,朝着她伸出了手,李妍白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手,被他带上了马背,郁闷的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今天要悄悄的走了。” 萧重华将她护在怀里,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若是也看不清的话,还怎么治理三军,你当戎狄是过家家,我让他走他们就乖乖的退到王庭?” 李妍怦然心动:“行,就你厉害,神机妙算。” “不敢当,不敢当。”天已经微微亮,一路上都没有旁人,只有风声和他们的谈话声,“江湖偌大,我带你策马逍遥。” “你是赵王,永远都不能逍遥。”赵王有责任,有担当,是大秦的好男儿,可若是萧重华不是赵王,他们永远都没有可能,李妍贴近他的耳畔,道:“幸好,你是赵王。” 幸好,你是赵王,也幸好我是公主。若非如此,你我即便相遇,也断然是不会有结果的。 十几日赶路,不仅马累的气喘吁吁,便是人也已经筋疲力尽。靠近南海之滨的时候,他们看见有零星的渔民,稀稀拉拉,都带着捕来东西归家了。萧重华上前问了一些事情,又换了一些吃的,回到李妍身边时候,她已经在打盹了。 见他回来,十分高兴,“到南海了吗?” 萧重华摇摇头,手上也没有停歇,燃起了火,回答:“尚未,不过快了。这里是南海之滨,是离南海最近的村落。” 李妍失望的应了一声,又看见萧重华火上烤着的东西,一下子来劲了,“哇,好大的螃蟹,你刚换来的吗?” “南海青蟹,肉质鲜美,只需要火上烤一烤,连佐料都不需要,待会儿你可以尝一尝。连日赶路,辛苦了。”他有些心疼,十几日赶路,为了在除夕夜赶到南海,眼前的姑娘都明显瘦了一圈了。萧重华下定决定等回了九黎园,一定要将她养得珠圆玉润,这瘦骨嶙峋的实在看着忧心。 蟹黄鲜美,蟹腿肉嫩,李妍吃的津津有味。“好吃,还是生活在海边的百姓幸福,每天都能食这么鲜美的海鲜,我们可没福气。”凤京距离四海都远,海鲜很少,就算到了凤京,大多是干货,要么都已经死了,哪里有现在吃到的这么鲜美。 “那以后就长居燕丘,保管天天有螃蟹。”萧重华循循善诱。 “……”好像很不错的样子,李妍杵着下巴思索可行性。 “蟹性属寒,至寒的东西,不宜多食。”那边传来淡淡的声音,十分的悦耳清越。 李妍手中一顿,放下手中的螃蟹,倏然起身,转过头,惊讶的叫道:“清时,是你。”时隔数月,她没想到会在南海之滨见到清时。 “是我,夭夭,”清时上前一步,任由她打量自己,笑道:“时隔数月,难不成连我的样子都忘记了?” “没有没有,我屋里亮着的夜明珠还是你带我捡的,怎么能把你忘记了。”栖梧森林一别,她其实有些愧疚,毕竟不告而别实在是不礼貌。“对了,你怎么会在南海之滨。” 清时还没有回答,见一个玄衣男子面无表情的站起来,微微一笑,方才说道:“南海之美,来燕丘的人,都会拜访一下。你不告而别,我心中忧虑,但又无你音讯,故而前来南海等等机会,这一等数月,你果然是来了,总算不枉我一番心思。夭夭,不给我介绍一下?” 李妍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是什么,一拍脑袋,将萧重华拉过来,道:“清时,我同你说过的,代王世子。清时,他是重华。” 清时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面色冷峻的男子,面带微笑,心中已有计较。她介绍的时候,或许没有注意,他是代王世子,而他却只是重华,“不知兄台高姓。” “鄙姓萧,萧珩萧重华。”萧重华微微冷笑。 清时听的分明,用疑惑的目光望向李妍,见李妍点点头,拱手一礼,“赵王殿下。” 萧重华自然看见他们两人默契的目光,脸色便有些阴沉了。 李妍没察觉,故人久别重逢,她十分高兴,况且清时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左右也得敲打敲打,省的说漏嘴了。于是一把拉过清时的手,窃窃私语起来,一旁的萧重华面色更加不好。 他就知道,夭夭平日里提起清时都是一脸羡慕向往的样子,果然这逍遥世子,才是她的追求。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能发作。 第77章 线索 第77章线索 暮色降临,明月中天的时候,一行人已经离开了小渔村,到了南海之滨,近水的地方,海岸线与天际连成一条线,水天相接,浩浩汤汤,好不壮观。李妍从不曾见过海,故此心情十分的激动,“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不到海滨,不知海纳百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壮阔之景。” “三万里河入海,星月灿烂入其中,南海虽美,不及东海。”代地九黎临东海,东海乃四海之首,东海之大,比之南海有过之无不及,年少的清时便是生长在九黎,海岸线与天相连,那时候他的母妃尚在,他还是个无忧的稚子,只是如今多年过去了,岁月早已无从回头,他亦洗尽铅华,再不是代地的世子了。 “我倒是忘记了,你生在东海之畔,自然不能与我们相比。”李妍哈哈大笑,又瞧见身边的萧重华十分的沉默,道:“你怎么了,从方才到现在,都沉默寡言的。” 萧重华道:“你们故人相逢,想必有许多话,我不便打扰。”事实上,自从遇见了这清时,夭夭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对象明显换了人,他走在一侧,心里很不是滋味。 清时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沉默的萧重华,心中失落,不过几月不见,夭夭似乎已经不是当时在栖梧森林的她了,这赵王萧珩与她分民十分的亲昵,怕是不喜自己的出现。“殿下严重了,清时惶恐。” 李妍皱眉,道:“又不曾在人前,何必如此生疏,你们都是我好友,不必如此拘束,平白的别扭了。重华,重华,你说呢。” 萧重华哪里会逆着她的意思,自然是点点头,道:“都听你的,海岸夜深寒冷,今夜又是除夕夜,只怕会愈加森寒,你仔细冻着了。”说着,又将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拢了拢。 这下换做清时不说话了,不过好在离还最近的地方尽然还有一两户人间,此时明月高挂,这几乎人间透出灯光,偶尔还能听到几句话家常。三人来到一家小院落前,门庭还是比较整洁的,大约是年节,约莫里面的人正在用年夜饭。 柴门已经上锁,清时上前敲了敲门,拱手道:“有人在家吗?”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屋门被打开,走出的来的是一位老人,看他那样子,身形十分佝偻,不是很利索的拉开了柴门,问道:“是谁?” 清时上前行了一礼,笑道:“老伯,我们三人想在此投宿一碗,行吗?” 那老叟上线打量了一下清时,又把视线落在后面两人身上,“黑灯瞎火的,你们来南海做什么?” “原先打算来望一眼南海,因迷路在净月湖,不知到南海岸已经旧年将除。海边风大,我有小妹,身体娇弱,不胜风寒,故来投宿,望老伯行个方便。”清时面不改色,笑道。 那老叟将信不信,却还是点点头,他方才瞧了一眼那小女子,确实像个娇弱的,朝着屋里喊到:“婆子,有客来。” 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出来了一个年迈的老妇,头发都已经花白,朝着他们弯腰躬身行礼,“客好。”三人见他们虽是边缘之民,礼数粗朴,但是却丝毫不失礼,都纷纷拱手还了礼。 老妇搬了几张木墩子在餐桌下摆好,招呼道:“贵客远来,尝一尝我们海边的年夜饭。” 木桌上摆着的食物,除了蟹,李妍大多是不识得的,约莫都是海里的东西,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着些许余温,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笑道:“味美,多谢大娘。” 那老人锁好柴门也进了来,见李妍开口说话,哈哈大笑:“小女子实诚,出了南海,你也吃不到这些。”说着在碗里倒满了酒,朝着两个男人道:“海边的人,吃上海里的食物,都要干一碗,不是什么美酒,干——” 老叟已经一碗下肚,清时和萧重华自然是没有推辞,客随主便,于是也一碗饮尽,那辛辣呛鼻,让这些喝过烈酒的世家子弟都无法恭维,不过他们修养定力向来过人,到底没有失礼于人前。 那边李妍自然是闻到这酒味,这烈酒香,沸人心,她光闻一闻就觉得十分呛鼻,见他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也是憋着笑意,继续吃菜,但是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 老叟满意的点点头,道:“粗茶烈酒,薄待远客了。” 萧重华笑道:“老伯哪里的话,是我们打搅了。” “我们海边的人,都好客,只是南海地偏僻,鲜少有远客,来我们这里大多是为了海里的夜明珠,不知客们是为何?”南海的夜明珠举世闻名,许多人抱着一些目的来,又带着失望回。 “我们是来看海,不找夜明珠。”夜明珠稀罕,但是在他们这里却不稀罕,清时的竹屋里,那可是一屋子。李妍放下木筷子,笑盈盈道。 “小女子怕是要失望了,南海除夕夜,是禁忌,我们当地人都不敢去。”老妇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道。 “不知为何?”清时问道,“烦请老伯大娘告知,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不想空手而回。” 他在南海之滨数月,也接触一些渔民,但是从不从听说过,南海除夕夜,是不能出来的,或许是还未到除夕夜,故此他们从不曾提起,也或许是除夕夜已经深刻烙印在骨子里,不需要刻意提起。 “南海除夕夜,子夜之时,会有大浪,若是靠近海边,会被浪涛卷走,我们这边也曾有人不信,可惜出去之后便再也不曾回来了,年年岁岁,从不敢有人破例。”此时三更将近,他们说话的时候,带着疲倦。 三人相视一眼,默不作声。主人家又收拾出了地方,将他们安置好,走的时候又道:“听我们一言,别去看什么午夜的南海,明日早起看海,同样美。” “我晓得劝不住你们,只是不忍心你们三人白白送了性命。南海的除夕夜,真的会要了你们的命,龙女在除夕夜的时候,戾气尤为大,谁也克制不住。”老叟语重心长,他们家是南海的守海人,一代代都守在这里。 那时候他还是少年,海边有人不信邪,悄悄出海,他就躲在一颗隐蔽的岩石后,亲眼所见。他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会传出南海腊月十五龙女现的传言,只怕是先祖们为了防止无辜之人丧命。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没有人除夕夜来过南海,他们三人是第一个。 “南海真的有龙女?不是说十五才可以见吗?”很显然,李妍已经隐隐约约听见重点,“老伯,你见过龙女。”她不是询问,是肯定。 老叟长长叹了一口气,竟是老泪纵横,道:“南海物华天宝,资源丰厚,我们都以为是得上天赐给我们,祖祖辈辈都烧香祭拜南海。其实不然,这么多年了,这是一个弥天的骗局啊。哪里是什么上天,哪里是南海神明,这都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所赐。人人都说南海龙女,可她哪里是南海的,她是东海的小公主啊,是东海的龙女。只是命途坎坷,再也回不去故乡海里,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当着客人的面竟掩面呜咽,好不伤心。他已然知道自己失态,拭泪道:“老叟言尽于此,你们好自珍重。”说罢,掩了门离去,此时月上中天,三更已经来了。 李妍心里有些忐忑,朝着半靠着眯眼的萧重华道:“要是你们困了,就早点睡,我出去走走,待会儿就回来。” 清时刚想说话,却见萧重华已经睁开了眼,修长的身躯,朝着李妍而去,伸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道:“你想去的,我都陪着。夭夭,不要害怕。” 清时黯然,默然不言。 他的手十分温暖,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她抬头嫣然一笑,道:“有你在,我不怕的。清时,你早点休息。”她好不容易到的南海,为心中的一丝执念,她太想要见到这个神话故事里的龙女了,哪怕为此会有生命危险。 “我和你们一起去。”清时淡淡道,独自出了院子,此时残月挂在夜幕中,院子里被月色照的一片朦胧。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苦笑。他同启元公主,相见于未央宫,相识于栖梧森林,只不过短短数月,她亦心有所属,而他亦不过是她见过数面的知己。若当初,她留在栖梧森林,是不是就没有以后这么多的遗憾了,她向往江湖逍遥,而他亦是自由之身,如此志同道合,哪里还有赵王萧珩的事情。他心中难受,冥冥之中,似乎也曾经遭遇过如今的一切。 清时,你一身孑然,何苦去求不是自己的,可是既然是他先遇上了她,为何又是这样的结局?既有前缘,总是蹉跎余生。 柴门开了,三人离去,屋里已经睡了的老叟却站在柴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 公主,多少年了,只盼你已经释怀。他们一家守着南海代代又生生世世,如今再也没有传人了,百年之后,他们老去,谁还记得你的过往,谁还能为你鸣不平。 残月无言,隐隐还能听见些许呜咽,不知是何人,在三更天里,如此悲切。 第78章 醒悟 第78章醒悟 南海风平浪静,丝毫没有见到老叟口中的大浪,只是烟波浩渺,似有哀愁,几分苍凉,夜太静了。潮水退去,李妍被萧重华牵着手走在沙滩上,听着海浪拍打礁石,涌到岸边又退回去。三更天,明月夜,如此良辰如此夜。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会不会也只是以讹传讹。”李妍歪着脑袋,望着前面见不着边际的大海,沙滩上还有送上来的贝壳,在月色中散发着银白的光。 “无妨,你心心念念,瞧过了就安心了。”萧重华安抚道,他对南海没多大兴趣,主要是这个小姑娘喜欢,她喜欢的,想要的,他都会尽心尽力的满足。 清时眉头紧锁,正色道:“你们听吗,是什么声音。 海面银光晃动,而声音愈发额大了,岩石受到惊吓,剧烈的嗷叫,战栗之声卷起千堆雪,似乎中间有什么细细的声音传来,像是女子的哭声,带着沧桑,又有着幽幽的长吁,海面越加的不平稳了。 大浪掀起,铺天盖地而来,大有淹没周围的村落之意。 清时得仙人指导,迅速后退,将他们三人的身形隐与岩石之后。南海下起了倾盆大雨,忽地海中有路向两边打开,水晶玉铺就,中间有什么东西冲天而出。 “阿音,不要闹了,都多少年了。”只听得见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无奈。 李妍循着那个声音的而去,落入眼中的,是一条白龙。她没有见过龙,但是却一眼知道那就是龙,通体雪白,身形巨大,化而为人,落在海中央,将滔天的巨浪压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被萧重华一把捂住了嘴。而后海中央,缓缓的,由一团雾气聚拢成了一个人形。 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白衣轻纱,清丽秀雅,只在鬓间簪了一根桃花簪,见她面色淡漠,道:“多少年了,昭明你摸着你的良心问一问。” “你的师父,不会再来管你了。”东荒避世那么多年了,如今南海早已换了龙王,昔日旁支所出的南海二公子,如今早已是上天昭认得南海龙王了,而东荒却再无生息。 潮音嗤笑,“我师父是谁,你不过痴心妄想,四海臣服东荒,她是东荒的元君,你配吗?昔日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却没想到不过是个蝇营狗苟之辈,南海当真无出路了。” 那日九嶷山一别,却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面。南海泉眼枯竭,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生来的使命,难怪父王从小叮嘱不让她靠近南海,原来早就知道如今的局面。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昭明会如此做。 “她求而不得,我亦求而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又有什么可自豪的。”昭明想起那时候在九嶷山,即便是掩去真容,她亦是熠熠生辉。当年都不过是散仙,如今他身为南海龙君,位列上君,可她却是上神之尊,如此距离,岂是他可以觊觎。他望着面前这个身形朦胧的龙女,心里委实愧疚。“阿音,对不起。” 南海枯竭,他得知真相,万般无奈。若他一人能解了这南海之危,昭明身死无憾,奈何此心纵有此念,亦无济于事。东海养的天真无邪的小龙女,偏偏是他们南海的救星,只是要以身为殉,消逝在世间,何其残忍。 潮音闻言落泪,不知是为何?这么多年了,若非当初师父所赠桃花簪,她如今只怕魂归天地,连一丝一缕都找不到了。她年少时候倾心爱恋的少年,为了天地正义,为了南海存亡,亲手将她推入了海眼之中,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她想问一个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簪断,魂消,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便被困在海眼之中,只得每年除夕的三更天,子夜时,才能出来。 南海的除夕,没有人烟,她又是一个闲不住的,情绪起伏可以引起南海倾倒,那年南海死了许多人,于是他出现了。那时候的昭明,还只是南海的二公子,他也说了今日的这番话,叫她不要闹了。 闹?当真可笑,她命丧南海,他却叫她不要闹。九嶷山回来前,她的师父还叮嘱她回去收拾东西,要去东荒住上好几万年了,如今的一切都不能再实现了,让她如何不怨恨。“如若当年,你知道这么做会对不起我,你便不会做下这般事情了。”如若他还念着一点点年少时候的情谊,哪怕他同她商量,以那时候她的痴心,约莫也是会心甘情愿的跳下去的,可是他却用了最残忍的方法,将她生生的推下去,从此心中所念所想皆成笑话。 “昭明哥哥,你便是一生高高在上,你亦是愧对于我,余生终是要在无尽的愧疚中度过,这是对你最好的惩罚。当年你配不上我师父,如今你连想她的资格都没有。”东荒元君何其尊贵,他便是连一点点念想都不配。 “阿音,我——”昭明哽咽,南海雨势越大,他周身却丝毫没有沾到,他们青梅竹马,年少两小无猜,是他做下对不起她的事情。南海的昭明,当年自诩正人君子,如今却整日活在愧疚之中,他虽恋慕常曦,却也知道无望,待眼前这个青梅亦是怜惜,却又无法面对。“你别哭了。” “我是东荒元君的弟子,是玉京山的弟子,不管做了什么,都不能辱了师门。”潮音收住泪水,雨势停歇,好多年了,她其实早就想开了,“昭明哥哥,这么多年了,我别无所求,我只想见师父一眼,就一眼,你把师父带过来好不好?”让师父知道,潮音还活着,哪怕活的只剩下一缕残魂。 昭明别过头,不忍心再看她的期盼。却意外的看见岩石后的三个人,面色大变,袖子一挥,就将他们掳到了眼前,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萧重华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李妍,所幸清时还是会些皮毛,没有摔到海里去。南海万顷碧涛,他们就站在中间那条水晶路上,李妍心中有些惶恐,她在岸上其实没有听清什么,只能看见海上有仙人在谈话,勉力镇静,问道:“你是南海龙女?” 潮音才注意到她,那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姑娘,还带着稚嫩,她却生不出恶心,道:“我是东海龙女,你是谁?” “我是夭夭。” 潮音同昭明俱是一惊,回头打量,又将方才那两个男人一挥,送回岸上去。李妍心中担心至极,惊呼:“重华,清时!” “你、你是淮水来的夭夭?”昭明自然听到她的呼叫,心中越发震惊,难怪东荒沉寂,说不定真的是主神下凡世间去了。 李妍心中已然大怒,什么害怕都已经忘记了,伸手就向他挥过去,却被他拽住了手腕,道:“什么淮水,你放开我,你伤害到我的朋友了。” “你放开她。”潮音长袖一挥,白光一现,将李妍护在了她的身边,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久违的孺慕,“昭明,我师父不是你可以亵渎的。” “师父?”李妍反问,她可不认识眼前这个龙女。“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潮音硬生生将眼泪憋回去,笑道:“我师父也叫夭夭,我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我见你面善,一时间误认了。”她握住李妍的手,却见她的手腕上白皙无暇,往日所见,日日携带的合欢铃,并不曾在她身上,心中遗憾,这一生大抵是不能再见师父了,泪水终究是没能忍住,扑簌而下。她既盼不来师父,便权当眼前这位是了。俯首作揖谢师恩,年少不知事,也想有师父护着,天不怕地不怕,只如今南海烟波浩渺,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哎,你别哭啊!若是,若是你真的那么思念你的师父,我可以假装一下你师父的。”李妍有些手足无措,拼命的安抚这个多愁善感的龙女,现在的神仙都流行走伤感路线了? “师父,阿音好想你。”她抱住李妍,哭的更加伤心,“我想去东荒学艺,我想师父教导我,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东海昔年的小公主,如今只剩下一缕残魂,被囚在南海海眼之中,日日忍受孤寂,却无人知晓。 “乖,师父知道了。”李妍抱着这个没有分量的龙女,见她哭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心中也是悲戚,不知道为何如此,却十分的伤感,她看着负手看着他们的男子,心想他应该是刚才那条白龙,道:“我瞧你们的样子,也是旧识了,怎么也不安慰一下。” “……”昭明无语,却见那边已有人踏浪而来,心道终不能让凡人知道太多,于是顺势消了他们方才的记忆,丢在海岸上,才道:“她若想哭,我从来都劝不住的。”所以每年除夕,潮音心血难平的时候,他便会出来陪她聊天,然后亲自送她回海眼,年年岁岁皆是如此。 好半晌,潮音平复心情,放开李妍,道:“谢谢你,师父。”她捻手施法,将她平平稳稳的送回岸中,朝着昭明道:“有劳昭明哥哥,消了她的方才的记忆。” 昭明点头,万丈光芒之下,无论今夜谁在南海,都将不会记得南海今夜发生的事情。“阿音,我们回去吧。” 潮音摇摇头,笑道:“昭明哥哥,那里太黑了,我不想回去了。”见他惊讶,她亦不让步,“你说的对,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想开了。师父当年对我说过,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有太多东西,不是我们生出执念就能解决的,如今我算是全然明白了。我方才也说过,我是东荒元君的徒弟,是玉京山的弟子,我所作所为从不辱师门,我为南海泉眼,是我宿命,与你无关。” 她一生没有求过大道,余生所愿,起先求昭明,而后亦是昭明,可惜、可叹,最终亦是昭明毁了她。她怨过、恨过,却最终不忍心他真的孤独一生,在愧疚中度过。 师父,阿音没听你的教诲,最终还是看不开,求不得。等不到师父了,这一次真的永别了,他年若师父再收徒,是不是还能想起来,曾经有个徒弟,她叫潮音,是东海的龙女。 “昭明哥哥,阿音真的太累了。”累得再也等不下去了,日后岁月里,再也没有人吵吵闹闹的跟在他身后了。 潮音留在世间最后一丝魂魄消散,留给昭明的,只有一把骨哨。那是潮音小时候,去南海贺寿的时候,昭明尾骨所做,因喜爱这个小龙女,他忍痛相赠。 只是昔年的小龙女俱已成人,而他亦忘记了当年的锥心之痛,早不记得这骨哨之事,而她却至死都不曾丢弃过。什么时候,他突然有些厌倦她的爱慕,又是什么时候看见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元君,她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候在他身边,背负着被他推下海眼的包袱,度过这日日与年年? 昭昭年华,他如今才想起那些时候的年少,只是此情成追忆,世间再也没有一心追随在他身后的小龙女了。昭明,你一生,到底求的什么? 南海浪大,风大,雨势亦大,风声雨声浪声,皆不能答。 第79章 舍得 第79章舍得 不知什么时候,昭明已经泪流满面,他手中握着的骨哨,已经被他捏成粉末,这东西取的时候痛苦难当,毁掉的时候,亦是锥心之痛。 阿音,这些年的海眼之中,我从不敢去想,你那么喜欢热闹,孤寂黑暗的海眼里,是这么度过这几万年的。你让我不再去愧疚,又如何可以再彻底离去后,安心的度过日后的每一个日月。 龙吟长啸冲破天际,南海之上的雨势只大不小,他跪在海中央,身形寂寥而落寞。 “如今,可是后悔了?”他耳边有淡淡的女声,带着调侃还有讽刺。“可是,你后悔有什么用,被你伤害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你是谁?”昭明不曾见过她,但是却认得出来,是九重天的人。 “你是问我?我是九天玄女。”那人一身玄衣,英姿飒爽,反手指了指自己,“你必是听过我的名字的,任姒。” 昭明哈哈大笑,和着泪水,笑得弯下了腰,他怎么会不知道九天玄女,一身桀骜,在勾陈大帝陨落后,一改常态的关闭封印了神山,传闻是东荒元君的至交,“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你笑话,看你后悔。”她就站在他的面前,面带笑意,却寒冷入骨,“你定然是在想,你同我并无恩怨。你我诚然是没有恩怨,可你对常曦所为,却是令人厌恶至极。” 那年常曦绝望至此,一人候着东荒,师门背弃,爱人背弃,最后还传来潮音之死,让她至今都觉得她一生绝亲缘、情缘,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大彻大悟。“你令常曦痛失爱徒,她已然伤心绝望,你却又给了她迎头痛击,如今你幡然醒悟,可是又于事无补。” “几万年前,你推潮音下海眼的时候,你不曾想过你心中是否有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常曦,几万年后,世上再无东海潮音,你却又做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给谁看?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任姒亲眼见过常曦的模样,她那么一个性情飞扬的神女,最终可以守着东荒数万年不曾出,她瞧着都心疼至极。 “原来如此,哈哈哈……”昭明站直身子,望着那边的神女,“常曦有你,不枉此生。只是昭明一生,俱是笑话,天道昭昭,我们都是一颗棋子罢了。”说罢,化身为龙,腾空而起,南海之上龙吟声声,凄厉不绝。“玄女,世间之事,世间之人,大多有舍有得,我既做了这南海之王,便也只能舍了了潮音,从今往后,昭明只是南海的王,什么恩怨,什么情丝,都是过眼云烟。” 半空之上,有些许白光落下,玄女用手接住,是一根情丝,轻飘飘的,一旦落入海中再也找不到了。任姒长叹,若常曦也有照明这般果决,慧剑斩情丝,如今也不至于过的如此伤情。“昭明上君,希望常曦再次见到你时,你能扛得住她的威严,东荒与你南海几万年水火不容,四海之下,你已无容身之地。” “多谢提醒,南海从今不会出现在四海八荒。”龙吟声歇,白龙已经不见了。 任姒不再纠缠,往岸上而去,岸上躺着三个人,显然已经都昏过去,她走到清时身边的时候,没有控制住自己,上去踹了几脚,又把视线落在萧重华身上,抬起的脚最终是没有落下来,悻悻的收回来,然后才蹲在李妍身边,叨叨道:“你说你,真不让人省心,我若是不来,非得淹死在南海之畔了,到时候平白让人笑话。” 她认命的将三人拖到安全之地,看看雨势,才慢悠悠的腾云离去。今日之事,她也只是凑巧路过,身为上君,她亦无权干涉这些命数,只是看不过昭明对潮音的事情,忍不住讽刺了几句。 任姒驾云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放心,怕今日之事会扰了常曦命数,于是又在南海布下了术法,彻彻底底的消去了那段时辰的相关记忆,这才略略宽心。常曦同平生大帝这段孽缘,她只盼好友能得偿所愿,如若不然,她亦不想常曦为此受到伤害。 她收拾好南海落下的残局,仰天想了一会儿,决定回一趟九重天。自从那日与常曦在九重天一别,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回过。神山,战场,这些都是自己的归宿,却从来没有想过九重天还有自己的家。一别数万年,在站在九重天的时候,九重天不变,一如多年前记忆里的模样,处处都是奢望的张扬。任姒心中吐槽凤皇千万遍,正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心中吐槽的人却凑巧出现在对面,正徐徐走来。 她素来不与他打交道,一来九重天的人心思都是九曲十八弯,她一个耿直的仙子,实在是处不来,于是打算灰溜溜的躲过去,不过那边的凤皇已然是看见她了,道:“玄女回府了?” “没有没有,我走错路了,天君告辞啊。”被点了名,她还是有些心慌,这个凤皇心思太深,还是躲着点,任姒敢说自己在战场都没有跑的比现在还快。 凤皇边上有一个蓝衣神君被玄女的动作逗的微微一笑,道:“今日一见九天玄女,果然是个有趣的神女。” “让瑶光上神见笑了。”凤皇觉得十分丢脸,赔笑。 那边的被唤做瑶光上神的男子微微一笑,不语。 昨夜南海大雨,下的铺天盖地,雨落在他的脸上,萧重华惊醒,冬日里被全身浸湿的滋味十分的不好。他有些昏昏沉沉,一时想不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去寻找李妍,却见对面清时踏浪而来。 “你醒了。”清时抱着昏过去的李妍,朝萧重华而来,面色寡淡,看不出什么。“昨夜我们大抵看见了什么,有些不是我们该知道的,所以醒来再无记忆。” 清时醒的比萧重华早了一点,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加上自己失了昨夜的记忆,便一下子就想到了青丘那位尊神说的事情,想来便是给人消了记忆了。不过也好,有些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那么妙。 不过他还没再开口,就见怀中一空,李妍已经由萧重华抱了过去,小心翼翼,深怕她受伤。而此时她已然悠悠醒来,睡眼惺忪,似还在梦里,展颜一笑:“重华,是你呀。” “是我,忘记了吗?”萧重华察觉到昨夜异样,世间竟有消除记忆之法,深怕她连自己都不记得了,故此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说出的话都有些颤抖。 在萧重华的帮助下,她起身站好,望着昨夜还是沙滩的大海,雨水特别大,溅落在他们身上,她突然扑在萧重华身上哭了,“重华,世间再无龙女了。”明明已经不记得昨晚的事情,她却脱口而出,心中伤感的很。 她哭的十分伤心,而南海的海岸线也在慢慢上涨,清时察觉到异样,严肃道:“我们快走,只怕这一带要被海水给填平了。” 萧重华也察觉到雨势的异样,拦腰将李妍抱起,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路过昨夜那户人家的时候,柴门大开,看得出来,主人家应该是瞧出雨势与往日不一样,已经离开了,原先他们带来的马匹已经没有系在门外,该是谁骑走了。清时有些着急,雨势太大,潮水上涨的太快,若是他们徒步离开,根本就离不开这里,只是会葬身在此处了。现下他是顾不得别人了,腰间笔杆子一扔,那笔瞬间变大了许多倍,拉起萧重华踩了上去,凌空而起。 李妍早已经见过清时有许多不一样,所以没有多大的惊讶,而萧重华虽说心中惊讶,但是面上倒是没有表现出来。离开海南近海岸,在无人的地方下来,清时才解释:“事发紧急,诸多事情不便解释,请谅解。” 李妍是听过他的事情,便也有心替他遮掩,道:“是你救了我们,不必解释的。” “夭夭,我们走了。”萧重华轻道,并没看清时,“此地一别,后会有期,世子保重。” “清时,我们正好顺路。”李妍想起清时的居所是在栖梧森林,而她在净月湖,正好是顺路,不过萧重华闻言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道:“你又知道顺路了?” 李妍约莫知道他在想什么,踮起脚尖,跟他咬耳朵,“你怎么那么小气,人家好歹刚才带我们出来了,照理说我们都该以身相许了。” 她的话里带着太多的调侃,但是萧重华还是忍不住低喝:“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扭头,朝着清时道:“清时,你怎么看。” 清时一怔,微微笑,那笑容有多苦,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却之不恭,只是清时要往凤京而去,不能同你一道了。” “这样啊,那我们就不挽留了。”她有些遗憾,“此去凤京千里迢迢,你要保重。” “会的。”他点头,拱手一别,“我在凤京等你。” 李妍是皇朝唯一的公主,即便在燕南再难舍难别,也改不了她根还在凤京的事实。 清时话才说完,李妍眉头一跳,转身看萧重华的时候,他已经黑了一张脸,扶额,她现在总算知道这赵王萧珩,委实是一只巨大型的醋缸啊,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还是不行,得他青睐有佳。“珍重。” 清时再望一眼李妍,拱手,转身而去,再不留恋。今日一别,只为日后重逢,既然赵王萧珩不知情,夭夭终有一日也是要回凤京的。万里江山,山长水阔,等她走遍河山万里的时候,凤京之中还有他在候她回来。 “别看了,人都走了。”萧重华道,“快去找一户人家,小心伤寒。” “知道啦。”她朝着萧重华扮了个鬼脸,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萧重华无奈,南海这边太多避难的人,只得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丢了。 第80章 竹海 第80章竹海 南海一行,谈不上十分愉快,到底是正月了,李妍辞别清时后,便同萧重华打道回府。 爆竹声中辞旧岁,正月里的燕丘,虽说天气十分的寒冷,离开南海之滨后,一路向回去的地方而来,天气愈加刺骨,中间还下起鹅毛大雪,瑞雪丰年,草原里的人都躲在帐篷里过冬,鲜少有人出来。 返程的时间,相较于来时,总少了那么几分的着急,也不急着赶路了,因此慢慢悠悠的骑马在草原上,即便是冷风飒飒。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日暮的时候,萧重华通李妍路经一处地方,那时候是上元十五了。“色若沃丹,灿若明霞”,红砂石铺就长路小径,两旁翠竹交相辉映,犹如一条长廊,绿波不见头,风吹竹林,犹如大海浪花起伏。 “八百里竹海?”李妍抚上一棵竹子,青竹斑驳,似有些年月,问道。她依稀记得,燕丘八百里竹海,绵延至净月湖,只是因先瞧见了桃林,流连忘返,不知归路,竟再没有想起这一茬。 许多文人雅士都自诩,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倘若见到这燕南的八百里竹海,只怕也会学前朝一位高人一样,亲手搭一间竹屋,清风明月为伴,竹林幽篁为妻,岂不快哉。 萧重华点头,他是来过竹海的。燕南最有名的地方,出在净月湖,一处桃林,一处竹林。十里桃林灼花漫,八百里竹林人间少见,加上这里不受气候变化,常年累月都是如此,许多人都纷纷慕名而来。“净月湖临近九黎园,故桃林处很少有人居住,但是竹海地方说是八百里,其实更为广阔,很多隐士的人会来这里常年居住,竹海内的青竹小镇,如画里江南,你肯定喜欢。” 竹林占地辽阔,有些地方也不适合居住,但是有些地方的气候却与江南十分的相似,加上青竹林那片地方,有一湾湖水,湖水将整片青竹林包围在里面,形成天然的屏障。都说江南山温,是一个养人的好地方,其实青竹林亦是如此,有过之无不及。 萧重华往年也曾来过这个地方,那时候正逢入夏,夏木阴阴,十分凉爽,若非军中要事繁忙,他都想留在此地避暑了。兰陵地处江南,她自幼生在烟柳画桥的地方,对这里应该也是喜欢的。 “怪净月湖桃林迷了眼,险些错过这大好竹林。”李妍有些懊恼,似乎听到了萧重华的话外之音,“依你之言,我现在住的那间竹林,原先的主人是你们让他迁走?” 萧重华别过头,有些难以启齿,间接默认了李妍的话,道:“我掌管凤京大部分兵力,又镇守燕南,周围百里,是不许人靠近的。”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这个,还有大部分原因是,他不喜周围有旁人居住,九黎园伺候的都是老人,自然是知道自己主子的怪癖,因此多年前确定在净月湖这边定居之后,周遭的人都迁走了。 李妍轻笑,调侃道:“什么军机大事,我猜想定是你吹毛求疵。我说偌大的净月湖,常年花开,怎么会没有一户人家,原来是不许的,原来是这样,不过此地竹林甚和我心意,挪个窝也未尝不可。” “不必,你住在湖畔,我无不喜。”明知这个姑娘是在开玩笑,萧重华还是说了自己的想法,见她一脸笑意,抚过每一株竹子,道:“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定居。” “不要你的军国大事了?”赵王身兼大秦边疆安危,若无赵王,她亦想不到还有谁可以胜任镇守燕南之责,燕南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谁也不忍心战火再次燃烧这片土地。 “萧珩前十年,当是还了父母之恩,家族之庇佑,往后余生,想同一个心仪的姑娘,找一个不理世事的地方,隐居一生。世上无赵王,只有一个萧珩了。”十年沙场,鲜血沾染,足够还了这些年的荣华富贵了。 “若是你不是赵王了,你还是萧珩吗?”赵王萧珩,那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剑起护苍生,以身可致戎狄不敢南下的存在,是燕南百姓的心中的神。若他不在了,燕南何去何从,大秦破了一个口子,又如何来的盛世太平。“若是如此,我会看不起你的,重华。” 以私情抛弃黎民百姓,她会看不起这样的他。“我心悦之人,必是要对得起天下苍生,不负天下。” 风吹林中,竹叶飘落,她就站在青竹下,静静的看着萧重华。 萧重华觉得此时此景,竟一时戳中心扉,他下意识抗拒,他握着她的手,道:“夭夭,我可以守着大秦的万里河山,可以顾虑苍生幸福,可以为此付出一生,可若有朝一日,你同天下智能选一个的时候,唯有你不能放手。”什么天下,什么大义,都不能成为他放弃她的理由。“一生无所求,所求唯有你,虽身死亦不能放弃。” 他说的太过决绝,以至于李妍都被震惊,她想这样的萧重华,让她感动之余又多了几分沉重,她也许回报不了他的深情。情之一字,可以欲生,可以欲死,她实在是害怕。 “姑娘,你就嫁了罢,这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繁茂的竹林里,出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她背着竹楼,穿着一袭水绿色的长裳,可面容竟如同二十多岁的女子,笑意呵呵的看着他们。 李妍原先还洒脱,此时发现有人,一下子脸酒噌的如同火烧一般,只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了。 “年轻人,这姑娘也不错,长得周正,你眼光不错。”妇人又打量了一下小径上的青年人,风姿卓越,只一身玄衣平添了许多的严肃,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又见李妍脸色绯红,笑道:“小姑娘,如此美人,配你足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呀可别害羞了。” 萧重华拱手一礼,道:“您别打趣她,她脸皮薄,该恼我了。” “哈哈哈,今日是上元佳节,我们小镇的夜里啊,有花灯会,西溪湖还有河灯呢,小姑娘要来瞧瞧?正月十五元宵夜,十里灯球映月轮,加上西溪湖上的河灯,可比江南好看多了。”那妇人十分的热情,他们青竹镇鲜少有外人,她见这一对郎才女貌的,便提议道。 “却之不恭,多谢。”李妍道谢,她有些摸不准这妇人的年纪,分明一头雪白的头发,但是面若桃花,生的也十分的好看,故说话的时候还斟酌了片刻。 那人看了看天色,便道:“天色尚早,去我家中坐一坐,尝一尝竹海的竹宴,才不枉此行,我虚长你们几年,你们唤我徐姐姐罢。” 两人相互介绍,李妍同徐氏走一道,萧重华跟在他们身后。 “徐姐姐,住在青竹镇?”李妍余光瞄到她竹篓里的东西,是冬笋,猜想她应该是青镇的人。 “早年不是,后来随我夫君一起搬到这里了。青竹镇很好,清风,竹林,没有红尘纷扰。”徐氏说起青竹镇的时候,面上都是笑意,“不过你们小姑娘,都喜欢凤京那样的,怕是只能当景色看了。” “徐姐姐这是以偏概全了,我就住在净月湖,京中繁华,歌舞升平,但是不及这里清静。”李妍有些喜欢这个白发的姐姐,笑着道,此时天上竟有细雪纷纷,伸手接住,“重华,下雪了。” “嗯,下雪了。”上元节的瑞雪,现在还是晌午,到傍晚整片竹林都能被雪覆盖。 “郎情妾意,天生一对,真是羡慕人。”徐氏笑看这对有情人,打趣完才回答李妍的话,“夭夭竟住在净月湖畔?早年我同夫君也是住在那里的,伴着桃花,又可垂钓,日子过的也很是惬意,只是后来燕丘来了赵王,我们才搬到青竹林。” 萧重华同李妍面面相觑,相视一笑。罪魁祸首在此,他们都下意识的回避这个问题。又见徐氏话锋一转,道:“起先还有些郁闷,不过想想燕丘得多年太平全仰仗赵王,加上青竹,林的日子也是不错的,便也无所谓了。” 他们说话的期间,已经到了青竹镇。镇口外有一个巨大的岩石,上面落下:青竹林。这是一个富有江南风味的庭院,叠石疏池,亭台小楼,曲径通幽,走在小径上两侧是迎风映雪的青竹。 “夭夭。”他忽然叫她,李妍转身,一脸疑惑,却见他抬袖拂去她发间的细雪,才道:“无事,进去罢。” “楚瑜,来客人了,别倒腾了。”徐氏笑而不语的凝视他们俩,接着朝着屋里喊道,声音洪亮,一丝都没有同他们说话时候温柔的样子。 过了片刻,有白衣雅士翩翩而来,不住痕迹的打量了面前的两位,频频点头,笑意爬满了脸上,“稀客,稀客,青竹林向来没什么客人,你们来的巧了,今日正好是上元佳节,在下宋楚瑜。” 李妍抿嘴一笑,道:“先生客气了,是我们搅扰了。” “小姑娘嘴真甜,是个好姑娘。”宋楚瑜招呼他们进屋来,这时才看见桌上摆了棋子,黑子和白字胶着在一起,胜负难分。 “我去给你们下厨,楚瑜你招待一下客人啊,别又迷进去了。”徐氏放下背篓,准备亲自下厨,李妍自告奋勇进了后厨帮忙,而萧重华则被拉着下棋去了。 一时间,男子忙着棋盘如战场,女子则在后厨开始烧今日的晚膳,江南式的小庭院里,其乐融融,各忙各的。 第81章 上元 第81章上元 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青竹林里举行了隆重的花灯会。 宋宅用过膳,萧重华被宋楚瑜发现棋艺卓绝,这是拉着人不放了,又是几回兵来将挡,天色已经有暗,天空中还飘着细雪,新雪映旧芽,有松柏苍翠,青竹变琼枝。 李妍端着茶上来,看宋先生一脸严肃的模样,抿嘴偷笑。萧重华自幼得名士教导,又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出来的主将,世人都说他智谋双全,天下无人可及,她被他教导那些天,也深深折服他的学识之下,这棋上的功夫,都是落子杀招,黑白之间竟让先生无一丝回旋之力。 这边的徐氏也是从厨房中端了茶点出来,她也是好这口的人,一件棋盘残局,哈哈一笑:“宋楚瑜,别挣扎了,败局已定,啧啧啧,踢到铁板了。” 宋楚瑜睨了一眼夫人,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真是玲珑棋子,再来一盘可好?” 萧重华还未说话,徐氏道:“行了,今天天色不早了,镇里还有花灯会,你让他们去玩一玩,谁陪你这个糟老头做这无趣的对弈。” “卿卿你这么说话的,什么糟老头,有这么年轻的老头的?你这是三天不打上屋揭瓦,我非要收拾你去。”宋楚瑜恼羞成怒,抿了一口茶,连棋都不管了。 “得了得了,指不定谁收拾谁。夭夭,你们出去玩去,这路上都是人,顺着人流就到了。”徐氏不以为然,又转身交代他们,而后伸手揪住宋楚瑜的耳朵,道:“姓宋的,你说清楚了,还要收拾老娘?” “卿卿,我错了,夫人,我错了,这有客人呢,你悠着点,疼疼疼……”宋楚瑜东躲西躲,被徐氏揪着耳朵进了里屋。 萧重华轻轻拍了一下李妍的后背,轻声笑道:“别看了,都走了。” 李妍回头笑道:“徐姐姐和宋先生真恩爱。” 确实是恩爱有加,人间有句话叫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观徐氏满头青丝发如雪,大约也是有故事的人,只是不管过程如何,难得的是最终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日后,我们也可如此,不必羡慕。天色不早,不是要看花灯去吗?” 李妍一拍脑袋,她差点把这一茬给忘记了,“我长这么大,都没有看过灯会呢,今年可赶巧了,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十里灯球映月轮的壮阔。” “瞧,月上柳梢头。日后每年上元节,我都陪你看一看,把以前的都补回来。”大秦闺女闺阁教养十分严格,各种节日又是人蛇混杂,许多人家都是不许女孩子出门的,萧重华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日后有他在身侧,赏灯品花,只要她喜欢。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只是前尘世事纷扰,谁也聊不准余生这么长,究竟会怎么样,她不知,他亦是不知。 夜阑珊,镇上热闹非凡,曲水流觞,莲灯盏盏,镇北一处,戏台上的人生,早已开场。青竹镇的花灯都是莲花形,造型美观,玲珑纤巧,着色鲜艳,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挂满了两侧街道,一轮明月映佳节。 两人携手混在人流中,偶尔人流过多,挤到身边的佳人,他都是不着痕迹的替她挡着。他见过李妍喜怒娇嗔的模样,很少看见她这般欢脱快活的样子,自然是不愿意破坏这样的和谐。 “重华,重华,你看,像不像?”李妍拿着泥人娃娃,对着面色清冷的男人扯着衣袖问道,“这个像你,一脸肃杀的模样,看来在他们心中,你这个赵王啊,就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也不怕他恼怒,谁能想得到,这战场上有杀神之称的赵王,其实是一个长得女子都自叹不如的翩翩浊世贵公子 “你呀,今日玩的开心了。”他宠溺的点点她的眉心,倒是仔细的看了李妍手中拿着的一对小娃娃,“可见这传闻不可信,人言可畏。” 李妍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咯咯的笑了,道:“是是是,殿下说的是。” “好眼熟,在哪见过?”李妍狐疑的朝那边走过去,那人一身红衣妖娆,就那样看着她,墨扇轻摇,说不出的风流味。 “夭夭,怎么了,什么在哪里见过?”他顺则她的视线,分明空无一人。 恍然一惊,灯火阑珊处,哪里还有什么红衣人的人影,怕是她方才眼花了,“没什么,刚才眼花了,欸,这花灯多少钱?”远处烟花盛开,人声嘈杂。 “这位姑娘,今日可算赶巧了,今儿小店刚开张,这十个铜板,还附赠买一送一,怎么样,来一个?”小摊贩前的摊主,拎了一盏莲花灯就塞到李妍手中。 李妍望着手中的莲花灯,灯火映照灯面,十分好看,只是摊主太过热情,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不一会儿她另外一只手也拎了一盏。 “来来来,十个铜板啊,这位公子,我瞧着你们郎才女貌,今日同赏花灯会,来年成婚好添丁,恭喜恭喜啊。”摊主高声道,那模样你要是不给钱,那就是对不起他的道贺了。 萧重华心里高兴,自然是不会同他计较的,于是也很爽快的给了钱,拱手道:“借你吉言,内子腼腆,老人家可别再打趣了。” “嘶——”有人已经恼羞成怒,一脚踩上来,摊主一副我懂的样子,频频点头,“好嘞,您走好,欢迎来年再来,抱着娃儿来啊。” 李妍闹了个大脸红,疾步走开,萧重华闷笑,不急不缓的跟上。 方才停了的细雪又从空中飘下来,落了两人满头,“呀,怎么又下雪了。” “雪落尽白头,是好景。夭夭,别动。”萧重华宠溺的笑道,伸手抬袖,轻轻拂去她发间的雪花,而后撑开油纸伞,替她挡了外面的落雪纷纷。 李妍心间一动,把手中的一盏莲花灯递给他,踮起脚尖,才发现他竟如此修长,即便她踮起脚都够不着,道:“你低一些,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说着,将他头上染的雪拂去,呵了呵手,才道:“礼尚往来,你可别想多了。” 她才不是担心待会儿雪融以后,他受寒头疼呢。 “嗯。”萧重华笑得时候,容色染光晕,看得出来,他十分畅快。 “冰糖葫芦哟,新蘸的。”小贩扛着一根木架子,上面有许多的小孔,插着糖葫芦,走街窜巷的吆喝着。 李妍显然已经听到这个声音,两眼发亮,她在江南一带吃过冰糖葫芦,酸酸甜甜,十分的可口,她人还没动,嘴已经开口:“我要五串!” “好嘞,客官你拿好。”小贩从木架子上取下糖葫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又慢悠悠的吆喝去了。 “贪心的丫头,仔细酸倒自己的牙。”萧重华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对她的行为十分的无奈,这寻常的姑娘哪里吃的下这么多。 “唔,你是不知道,我上次在江南的时候,就尝了一串,那滋味我到现在还记得。可是燕南瞧都不曾瞧见,今日高兴,好吃,你要不要尝一口?”李妍一边咬一边说,她手上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提着的花灯都摇摇晃晃,干脆直接将糖葫芦送到他嘴边。 萧重华素来是不怎么吃这些酸酸甜甜的小玩意儿的,不过她好意自然是不能拒绝的,于是试探性的咬了一颗,又酸又甜,倒是可口,难怪她会如此惦记了。“你也少吃点,过犹不及。” “哎呀,我知道了,神神叨叨的,比我娘还要罗嗦。”她又咬了一口,口齿生津,真的是太好吃了。 几串冰糖葫芦下肚,李妍已经酸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剩下来都让萧重华解决了,她坐在西溪湖畔的青石上,摸了摸肚子,撑的。河畔有人贩灯,莲花瓣状,很是便宜,她伸了个懒腰,上前去买了两盏。卖灯的小贩是个年老的老叟,看着他们模样,不似他们镇里的,笑意呵呵道:“两位不是我们镇里人,同放莲花灯,许一个今生白首偕老。” 都是些吉利的话,他们接过莲花灯,将提着的花灯挂在河畔的竹子上,拿着那莲花状的何等弯腰回眸笑道:“重华,你许了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萧重华蓦然,将河灯放入湖里,合掌。 东风带细雪,西湖烟波渺,与卿共度良宵,许一个白首到老。 “也是,那你悄悄的告诉我好了,不告诉别人的。”李妍心中好奇极了,那跃跃欲试的小眼神,让人狠不下心来拒绝,可惜萧重华这次没有如了她的意思,她悻悻的蹲下去,摆弄自己的河灯。 两盏莲花灯,顺着流水,朝着远处飘去湖面许多荷灯碰撞,带着幽暗的烛火,映照水面,她闭上眼,双手合掌。 一愿盛世太平,二愿家人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许多年后的某一日,李妍靠着勤政殿,想起那时候的青葱华年,流年暗换。与他青竹林里,花灯频传,雪落发间,他抬袖轻拂。记忆中的落雪纷纷,如今雪落早成空,转身擦肩而过。 流年暗换,岁岁难相见。 第82章 久别 第82章久别 烟雨岁月,氲了满地落花;沧海流年,葬了古今寂寞。 很多事情,他们猜不到开口,更猜不到结局。命运的齿轮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开始,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在局中。 冰雪消融的三月天,春风摇绿,净月湖的山花也开的十分的灿烂,湖畔有红衣佳人,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手中拿着一柄青锋剑,静静立在湖畔,看着湖中悠然的鱼儿。 前些天萧重华离开后,已经好几天不曾回来。平日里他看她垂钓,教她读书,又手把手练剑,如今不在身边,倒有些牵肠挂肚了。李妍有些气闷自己的反常,连剑都不练了,往地上一掷,剑身稳稳的插入土地中,晃动了一下。 慎言从未见过谢姑娘是谁,但也知道这是未来的主母,他才刚瞧见个人影,就见一把剑投掷过来,吓得他后退了几步,确认她没有后续动作,才上前拱手道:“慎言拜见谢姑娘。” 李妍打量了一下来人,眉头微微皱起,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道:“你是何人?” “慎言乃九黎园中管事,奉命前来接姑娘进府。”他后退一步,见她有所疑虑,又解释道:“前方战事突起,主子昨天夜里已经走了,临走前忧心姑娘安危,故遣慎言前来。” 李妍闻言一惊,这是她才想起来,萧重华是赵王。他日日相伴,以至于她都忘记了,他是赵王啊。猛然想起那几次相遇,每一次都是鲜血淋淋,生死无畏,真是让人操心。“进府就不必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让你们主子操心自己即可。” “姑娘如此,可让慎言如何回话?”慎言肃然拱手,他虽是九黎园管事,亦是军旅出身,违抗军令,是要受罚的。 李妍拿起剑,朝着他的方向舞去,淡淡道:“如实回答,他知道的。”剑气寒光,在阳光下透着冷冽。 慎言这才发现那是自己主子身上惯用的,竟喜爱至此,连身上的爱剑都转赠了,这个谢姑娘日后不得了。他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故虽没有强行带她离开,却也派了许多暗卫守在此处,赵王软肋,焉能告知天下。 三月雪消,四月春暖,五月花落,六月夏初。李妍一身轻装,净月湖里已经有荷花盛开,只是九黎园那边再无消息,仿佛世上没了萧重华这个人,他强势的来到自己的生命中,然后又悄然退出,让她牵肠挂肚,却又无可奈何。 “小兔子,还好有你。”她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兔子,十分的有灵气,自从萧重华走后,这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兔子,便一直陪着她,已经数月了。 七月流火,艳阳高照,烤的净月湖的红狐都躲回洞中,桃林依旧绽放,只是瞧着花瓣都有些干枯了。李妍怕热,躲在屋里没有出门,好在竹屋十分的凉爽,不似屋外酷热。案桌上凌乱的摆着一些书,往常都是萧重华爱看的,只是如今都被她翻烂了,凌乱中还夹着一俩本折子戏,可见她对这些书的喜爱。 几个月前见过慎言一面,这些月她也陆陆续续的收到九黎园送来的东西,都是慎言亲自送的,大多都是书籍,还有些裙装。说起这个,她都欲哭无泪,她素日里喜欢着素淡一些的,但是这个慎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哪根筋不对劲,送来的都是红裳,让她很是惆怅。 不过这可不能怪慎言,他每次来送东西的时候,李妍都碰巧着红裳,又穿的十分的好看,他心想这是谢姑娘的喜好,因此才会着重选些艳丽色。 她扔下一本书,踢掉脚上的绣花鞋,窗外正下起了雷雨,倾盆而下。想起园中还晾晒的衣物,李妍顾不上穿鞋,匆匆忙忙的爬起来,朝着后院跑去。 一身狼狈不堪,抱着一堆的东西进来,扔到床上去,累得气喘吁吁。夏日的雷雨,来势汹汹,李妍关窗的时候,在窗缝里望去,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擦了擦眼,抽了窗杵,飞奔出去。 雨下得很大,溅落在不远处的净月湖,风声雨声落花声,那人就从雨幕中走来。李妍赤着脚跑出来,雨打在她身上,湿了她满头青丝,“萧重华,我以为你不见了。” 他一身铠甲,脸上还有青须斑斑,分明是风尘仆仆赶路回来。他原先是撑着伞的,从雨幕里一步步走来,直到心中的佳人红衣飘飘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就更乱。 李妍几乎是扑进萧重华的怀里,又哭又笑,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是哭是笑,只是语气哽咽,还是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重华,你怎么可以一去几个月,音讯全无,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我回来了,夭夭。”萧重华环抱住她,腰身纤细,分明又清减了许多了,伞已经跌落在地上。他在军中指挥三军,怕家信会被有心人拦截,为她安危,故没有寄信回九黎园。“别怕,是我不对。” “你每次都是受伤遇见我,我深怕有一日,你鲜血淋淋昏倒在无人之地,却再也没有人为你止血诊治。”她哭着捶他胸膛,却听得他忍耐的声音,慌忙放开他,神情十分着急,道:“你是不是又受伤了?你快给我看看,你笑什么。” “我骗你的,好几个月了,不痛。”萧重华见她如此着急自己,心中有一股热流涌过,笑笑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担心,是我的错。” 李妍恼怒,扭头就走,萧重华见状,心知自己是真的惹恼了眼前的姑娘了。他注意到她是赤脚跑出来的,心疼的不行,于是拦腰抱起,引起了她剧烈的挣扎,高声道:“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放开,我就叫人了。” “哪有别人,你叫吧。你若是再乱动,我就不客气了。”萧重华笑着威胁怀里的姑娘,丝毫没有注意到树上的暗卫已经惊得快掉下巴了。 “无赖——唔……”她还想着反驳,却见他俯身,霸道的吻已经落在她的唇上。李妍惊得睁大了双眼,刚想反抗,萧重华已经放开了她。“你,这个无赖。” “夭夭,换个新词,我都听出老茧了。”如同偷了腥的猫,萧重华抱着她进了屋里,关门的时候朝着屋外的瞥了一眼,吓得树上的暗卫瑟瑟发抖,他们似乎知道太多了,知道太多的人似乎都不能活的太久。 屋里十分凌乱,书籍仍在桌上,床上还扔了未整理的衣物,萧重华放下李妍,道:“快去把衣服换了,夏日虽然炎热,但也极易着凉,快去,乖。” “你不许偷看!”李妍狐疑,将信将疑,现在萧重华在她心中信誉不好,不过她也知道若不赶紧换衣服,指不定要生病,于是迅速窜到屏风后,换之前还凑出头,紧张兮兮道:“你,不许偷看,给你,快换。” 萧重华单手结果她扔过来的东西,是他平日里穿的常服,无奈的低笑。 李妍换好衣服,从屏风里出来的时候,萧重华也正在系腰带,他的发冠已经解下来,墨发披在肩上,还有些小水滴,她又丢了一条巾子过去,道:“快擦擦,省的在我这里病倒了,到时候你们那些人,咋咋呼呼的,吵死人了。” 萧重华系好腰带在她平日梳妆的地方坐下来,向她招了招手,笑道:“夭夭,帮我擦。” “夭什么夭,自己有手有脚,自己擦去。”她亦是披着发,丝毫不买他的帐,明显还生方才的气,她胡乱的擦拭自己的秀发。 萧重华接过她的巾子,将她按在墩子上,仔仔细细的替她拭去发上的湿意,道:“气坏身子不值当,你呀你呀,不是一向看的十分开,怎么就在这里钻牛角尖了。” 他这么说,李妍憋了一口气,嗔道:“我就爱钻牛角尖,还有谁跟你计较那件事了。我气的又不是这件事,你出去!”他归来,她高兴还来不及,她气的是他轻薄她。 “外面雨有些大,我的胸口突然还有些疼。”萧重华一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李妍明知他是装的,却也狠不下那颗心。半干不干的样子,她起身替他擦发,良久叹道:“我素来知道,送军旅之人出征,尤其难受,却没想到是如此心情。”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年少时候,母亲同她说过,送他出征,盼他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终有一日他回再也回不来。李妍不知道母亲是哪里来的感触,只知道谢家军旅出身,她的大舅舅就是这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那是母亲说,她的女儿绝不能嫁给军中的男子,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 可偏偏命运弄人,她心仪之人,却正是三军主帅。 沉默一阵,萧重华开口道:“让你担心了,夭夭。若有下次,你随我出征吧。”他想许她一个盛世安稳,许她岁月静好,可偏偏又是他让她牵肠挂肚,思虑剧增。 李妍手中动作一顿,许久才道:“好。” 既然已经下定决跟他,便要做好日后所遇见的种种,她宁愿随他出征,若有意外便一剑抹了脖子,也好过几个月后收到噩耗,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母亲,夭夭又要忤逆你了。 第83章 还期 第83章还期 净月湖畔有间小屋,屋前拴着一条乌篷船,竹屋的两边是她修剪好的桃花,李妍收到信的时候,净月湖正是冬月了。今年的净月湖,雪下的比往常大,天气也十分的寒冷。离别凤京快三年了,她居所无定,几乎是不可能会收到家信的,可隔着千山万水,这封信还是送到了净月湖,可见宫中费了不少精力。 今日萧重华不在这里,她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还是凑巧,她叹了一口气,将信拆开来,信里一笔一划,都是她熟悉的笔记,父亲是以什么心情写这封家信,又是什么晕开了这着墨信纸,她的心中一片苍凉酸楚。 夭夭:吾儿 琉璃瓦低,未央深远,花间檐下共笑语。算而今、世事两茫茫,明日隔山岳。大儿病重延德,四儿长眠黄泉。最喜小儿无赖,孤身万里客江湖。 她已经有多久,不曾想起已经故去的岫哥哥。三年过去了,她这个亲妹妹都已经淡忘了他的一笑一言,何况在世人眼中德行败坏、逼宫失败的庶人李岫了。 李妍掩面,潸然泪下。她确实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抛下家中双亲,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只想着逃离那个地方,可却不曾想过,那年发生的事情,在父母的心中,也埋下了多少痛苦的火种。四哥,是他们心中都不能碰的痛。 有风吹来,将拽在手中的信吹落,落入净月湖中,和着一湖水,模糊了那圈圈爱子之心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进了里屋,收拾衣物,将压在箱底的九龙环佩系上,坐回案桌时,桌上还放着他惯用的东西,萧重华在她面前从未回避过什么,便是军机大事,都是摊在面前的。李妍收拾桌上的东西,有东西掉出来,上面赫然是凤京的消息:李峮病重,京中有变。 李氏立过多年,然子嗣不丰,今上本有二子一女,如今长子为嗣,次子薨逝,幺女养在深宫。只是皇太子身体孱弱,只怕不久天年,皇嗣之争,由来残酷,京城风云已起,谁都想去争一争那个天下至尊。 李妍执笔含泪,不知如何下笔。狼毫溅在宣纸上,和着她的泪晕开。良久,她放下笔,终究是无只言片语。她背着行李,朝着无人之处喊道:“我要走了,替我转告重华,我会回来的。” 这里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竹屋,他除了放心她以为,自然是有更安全的防护,她虽没有见过九黎园的暗卫们,但是想必与她的暗卫也是不相伯仲的。 树上的暗卫暗自叫苦,他们是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干什么的,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今日竟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他们板上钉钉的女主子,马上要离开这里了。相视一眼,立刻有信号弹冲上云天。 李妍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望着自己住了许久的住处,看了一眼不远处系着的乌蓬窗,心里有了决定。此去凤京山长水远,若是按她来时的路程,只怕需要好几个月,但是只要沿着净月湖而下,走水路,只需要三月不到。 天空下起小雪,她眉头紧锁,终究是跳上了乌篷船,再回首岸上时,还不曾见心上人的踪迹。重华,重华,等我回来。 青衣如久,红裳不再,腰间是他惯用的玉箫。李妍长叹,既然不能当面告别,就当箫声送别故人。箫声呜咽,时而清越,时而缠绵。 解开缰绳,泛舟湖上。她站在船头,眺望被雪封住的净月湖,白茫茫一片,不知前方如何,亦如她回京之后,境况如何? “凤京萧氏珩,求娶谢门夭夭,愿结秦晋之好,承白首之约,贽白雁为礼,不纳妾侍,窈窕仕女,可愿否?”他一身天青色绣五龙长袍,玉玦腰带束腰,容色冠世,单膝跪在湖畔,执白雁问娶。 湖水悠悠,船身离岸。李妍错愕的回头,那边跪在湖畔的,不是萧珩又是谁? “此间事了,再约黄昏,定与君共饮一杯。”她已然不得不走,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兄长,不能连皇长兄都失去了,她与重华,往日的日子还很长。“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重华,等我。” 湖水有些急,雪下的忽然大了,远远的就看不清他的身影,李妍坐在船头,掩袖哭泣。“傻丫头,哭什么?” “重华!”她胡乱的擦拭掩面,破涕为笑,“你上来做什么。” “我家小娘子都要走了,我还不能来看一看。”他原本心中还十分震惊,上船之后却发现她哭的如此伤心,便是所有的不谅解都谅解了。她离家记载,几乎不见家书,方才暗卫来报,许是兰陵家书已到,定是家中有什么变化,才会令她不辞而别。她已然难受,他又如何再忍心令她陷入两难的地步。 “你都知道了,我要回家了。”她从凤京之中,千里迢迢,飞到燕丘,飞到这净月湖,离巢凤凰缓缓归。 “嗯,我知道了,你在家中等我。”他本想同她在净月湖成婚,只如今她是要回兰陵家中,定是要三书六聘娶回凤京的。萧重华宠溺的摸了摸她脑袋,笑道:“别哭,回家是高兴的事情。” 萧重华亲自护送李妍,在快离开燕丘地界的时候,李妍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转身想去找萧重华的时候,萧重华也是行色匆匆,再她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已经说道:“夭夭,南海突发急事,怕是不能送你回兰陵了。” 她点点头,自然是理解的,轻道:“无妨,你快回去,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你在家中乖乖等我。”他转身跃上马背,扯住马鬃,道:“等我来娶你。” “谁、谁等你了。”她别过头,却听得耳边传来马蹄踏踏声响,她望着骑马绝尘离去的身影,才急急的高声道:“重华,我叫李妍,是大秦的公主!”只是风雪夹杂,马蹄踏踏,亦不知是否有人听清了。 李妍踮起脚尖,模糊的前方,连马蹄声响也再也听不见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起船了……”船夫一声吆喝,岸上离人纷纷挥手,走入船舱。 李妍心情低落,但是终究自己走入船舱,往凤京而去。 河面清波,水深无陷,此行茫茫,归期不定。 第84章 家人 第84章家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檀香木打造的马车,环佩琳琅,珠玉玲珑垂下帘子,马车珠帘门外明明白白的挂上标着‘启元’二字的玉牌,走在官道上,稳稳的不见丝毫颠簸。 “公主,马上就到凤京了。”身边一个与李妍相似年纪的侍女,替她端来一盏茶。 李妍挥了挥手,神情有些倦怠,她离开燕丘已经很久,如今已是建安二十一年春了,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她自从进入庐陵,宫中接应的人以后候在那里,掀去那曾面具,她就不是兰陵的谢夭夭了,而是如今大秦天子唯一的嫡长女。 掀开车帘子,珠帘外浅紫色的花朵,雀跃的盛开,一串接着一串,染的漫天妖娆迷人。“夕颜,让车停下,我稍后再进凤京,你们后面的人先行回宫。”夕颜,是她昭阳殿的主事大宫女。 原本五月开的蓝花楹,竟然灼灼的在这暮春三月,盛放在京城郊外。 “诺!”夕颜领命,打开车门吩咐,霎时间就一片蓝色的花海吸引了。 此地离京城不远,却又在此时蓝花楹开的甚是妖娆,莫怪自家主子生了赏花的心。 几个侍女紧紧跟随在她身后,李妍回头看了一眼,眉峰微微一皱,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她说话中都带着不怒自威的贵气,丝毫不见当年净月湖畔的娇笑盈盈,不拘一格,“除了夕颜,你们都留下来,不必跟着。” 没有了一大群人的亦步亦趋,她掀掉脸上的面纱,长长的呼了一口,“夕颜,我想母亲了。”她带着女孩子的娇憨,似乎有什么遗憾。 夕颜接过面纱,笑意盈盈,“娘娘在宫里亦是思念公主的,公主自小承欢膝下,此行远走多年,未央宫许久不曾见笑颜了。” 她们的公主,是大秦最尊贵的贵女,是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嫡长女,陛下亲自养在勤政殿,打小万千宠爱,打马皇城,皇室子弟都没有的荣宠。她有一切骄傲的资本,可是却依旧长成了一个温婉懂事的女子。 “是呀,母亲定然是想我了。”攀折一朵花枝,有些出神。只是宫中是非恩怨,即便父亲多年待母亲如一日,可宫中该有的一样都不少,否则又如何会有那年的事情。 只是她匆匆一别,到底不曾亲口告诉重华,她是李妍,是大秦的公主。自入了庐陵,他们亦断绝了所有联系,她回宫的时候定要回他音讯。 李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重注意到那边的时候,锦衣芳华,只需要一眼,她就认出了此人是谁。她迈步上前,无视夕颜的惊讶,浅浅微笑,“代王世子。” 身后的两人心中一紧,便知道眼前这个清雅无双的公子是谁了。 九黎代地的王世子清时,据传言多年早不在人世了,可她们的公主,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启元公主。”清时见过李妍的乔装,亦认出了她的真容。栖梧森林,她还是一个青衣单薄的小姑娘,如今却一身芳华,容颜清丽脱俗,仿若不是一人,若非他认得她腰间的佩玉,只怕也不能一眼相认。 她抿嘴轻笑望,“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故人相逢,候你多日。”清时与她相识一笑,复又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遗憾,道:“你早日回去,太子殿下怕是不太好。”近些日子,京中风云异动,不外乎是东宫病重了,他想夭夭能抛下赵王进京,为的也只有这个兄长了。 李妍垂眸,瞧不见她在想什么,叹道:“多谢,告辞。”揉了揉额角,久违的友人,又不曾团聚,再次擦肩而过。 凤京帝王家,琉璃玉瓦映彩霞。 过外城,走过那条护城河,一路上尽是宝马香车,珠帘翠幕,驶入城中。 世人都说,九重帝王宅,其次为诸侯。大秦建国百年多,几经修葺,六合一统,天下呈大兴之势。朗朗乾坤,万邦之国,荟萃于京城之中的皇城。 现下,黄昏将近,金乌西沉。北城外,一片肃然,御林军云立。城北,住的由来便是世家大族,诸侯群雄,平时禁军把守也是严厉,却不像今日这般。离了北城,马车驶入皇城 “夭夭。”李妍猛然的抬头,就见大门处一群宫女簇拥着一个人朝着他们走来,一头青丝梳成随云髻,绾着九凤金步摇,身上着着百花朝凤襦裙,眉眼如画,身段窈窕,不怒而威中却又带着暖意。 随行的侍女纷纷行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李妍眼前模模糊糊,就见有人缓缓的行来,一步步走在她的眼前,“儿臣拜见母后,一别三年,儿臣不孝。” “你还记得回来,母后很欣慰。”谢皇后礼,朝小女儿呢招了招手,看着瘦了大半的女儿,眉目间有些隆起,一手牵过李妍妍的手,才道:“出门在外,瘦了” “母后,儿臣错了。”李妍美目含泪,抱着谢皇后,孺慕之思不言而喻,“一别多年,儿臣知您不易,却又真的不想回来了。” “都这么大了,出去了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日后可怎么办?”宫门有另外一道声音响起,威严之中却不乏慈爱,是宣平帝。 众人跪地请安,李妍行礼的时候被宣平帝一把扶住,敲了敲她的脑袋,“都长了三岁了,还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三年不见小女人,宣平帝的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膝下子嗣不丰,这个女儿是他护了这么年的小娃娃,如今都长成这般豆蔻年华了,只是帝王家由来残酷,他没有好好管住后宫与前朝,以至于从小到大的娇生惯养的女儿在外流浪了整整三年。三年来,她有没有没有吃饱,又或者天寒添衣了没有,外面餐风露宿,又如何承受的住。想到这里,他便老泪纵横,哽咽道:“是阿耶对不起你们兄妹啊。” 阿耶是大秦对父亲的昵称,可见宣平帝的一颗爱女之心。 父女重逢,李妍亦是泣不成声,哭道:“阿耶阿娘养育女儿多年,是女儿不孝,让二老操心。” “好了好了,夭夭胡乱就算了,你一个君王,成什么样子了,一点体统都没有。”谢皇后转身不再去看他们父女情深的样子,厉声斥道,两旁的宫女纷纷跪了一地,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一行人簇拥着主子进了未央宫。宫门缓缓合上,落了锁。 大秦的启元公主,病愈了。 晚风徐徐,在这春天的夜晚,还是带着丝丝凉意。李妍站在久违的昭阳殿宫门前,那里修长的竹林,长满了两侧的宫道。一晃经年,她有些认不出来这个地方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了,所以当夕颜回禀太子殿下来了的时候,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夭夭……” “大哥,昭阳殿里的竹子都这般大了。”李妍回过神,有些伤感。 “是啊,岁月真真是不饶人,夭夭也长大了。”李峮笑的有些感慨,一转眼当年小小的孩子如今都将许嫁了,他用自己的韶华时光见证了一代佳人的成长,“我的小夭夭,当年和这竹子一样,就那么一点点大,缠着我和四弟硬要种上一大片竹子,说是夏日里好乘凉。” 李妍一下子就笑了,她自然是想起来自己种竹子的初衷,可不是什么高洁的情操作祟。那个时候她见长兄居所处成片竹林,夏日里甚是清凉,于是不依不饶的要李峮帮她在园子里植上。那时候她见什么都稀罕,但凡自己喜欢的,昭阳殿都有。不过,宫里面,天子惯着她,连睿王为长兄也是对她话言听计从,只是那时候她还小,见兄长白天不曾松嘴,夜里和着周王李岫,自以为无人知晓,高高兴兴的把皇长兄的竹子全部移栽到自己宫里。 她微微扯着嘴角,露出淡淡的轻笑,“这么多年了,昭阳殿的夏日是比往年凉爽了不少,可见当初我是做对的。”她缓步与李峮并排走着,曲径幽深,凤尾潇潇,“几年前,四哥赏了我许多葡萄的种子,这可是西域那边带来的,我将它全种下去,多年未见它们结果,如今便是开花结果,四哥也见不到了。” “夭夭,对不起。”李峮心情沉重,想要咳嗽的时候,却硬生生的忍下来,那边架上星星零零的花苞,可四弟在世的时候,却从没有见过。那时候若非夭夭,怕被诛杀的就是他了。都是骨肉,她选择了自己的同胞兄长,放弃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心中的痛,只怕不会比他少。 李妍快步朝葡萄架走去,弯腰细细的看着,果然有着小小的花苞,她轻轻的逗弄,低着头道:“夏日里结果的时候,大哥可是要一起来品尝,都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得空了你可是要陪我一起酿酒,埋在葡萄架下,来年夏日里,父亲母亲,咱们一起尝尝我的手艺。” 李峮看着那单薄的身子弯腰细细抚过花苞,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你呀,哪点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总是我们把你惯坏了。” 身上一暖,李妍想也不用想知道身上多了外披,直起身子,转身踮脚把披风给李峮披上,“几步路,室内就暖和了,大哥的身子要紧。” 顿了顿,凝眉,“方才哥哥倒是嫌弃我不够大家闺秀,我这般模样还不是你们惯的,可这京城谁人敢在我面前说我不是?诚然是事实,若我还不够称得上大家闺秀,这京里也就没有所谓的世家千金,名门淑女了。” 她说的理直气壮,眉间有着隐隐不去的骄傲。月光,夜风,暗香,渲染着她风华无双。 李峮抿嘴微笑,也没有推辞,紧了紧披风,“你呀,这是仗势欺人,若让言官听见了——” “我才不怕。”说到底,她其实宫里头那位说一不二的天子教养出来的,言官敢胡乱参本,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大哥,你快回去歇息。”她心里可没有忘记,李峮身体尚未大好。只是昭阳殿的公主能病了三年不愈,故而她见李峮似乎并没有病重的样子,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李峮点了点头,“好,那我也回宫去。” 他转身,同样的路,走的悄无声息,直到确认离开妹妹的视线,李峮再也受不住剧烈的咳起来,握紧掌心,不让宫人声张。, 东宫带来的锦衣卫尽数离去,昭阳殿的偏门后,谢皇后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倒是她边上的嬷嬷扶着她,安抚着:“娘娘,公主都回来了,殿下会好起来的。” 谢皇后的视线落在方才李峮咳嗽的地方,地上赫然有丝丝血迹,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触目惊人。她闭目,却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再也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第85章 琐事 第85章琐事 阳光偷偷照进房内的时候,李妍已经醒了,拉了一下帐子旁边的细绳。 夕颜领着两排宫女,手里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进来,“伺候公主更衣。” 李妍慵懒着身子,赤着脚下了床,闭着眼由着自己的宫女折腾,洗漱,穿衣描眉上妆,一时间里宫女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打理着自己主子的门面。 镜中的少女,垂鬟分肖髻,发上金凤钗,仿若欲飞凤头衔流苏垂下,一身淡紫色秀梅花广袖系带襦裙,裙上珠玉环佩,活脱脱一个娇美俏丽的皇家公主。李妍点点头表示满意,迈开步子,她的绣鞋以丹羽织成,前后金叶裁云为饰,长尺,底向上三寸许,中有两系,首坠两珠,煞是好看。 她用着早膳,听着身边嬷嬷的嘱咐。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自己宫内的教养嬷嬷絮絮叨叨,不禁还有些怀念了。吃着粥,夕颜出去了,又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妍也顾不上早膳还没用完,倏然起身,匆匆的坐轿辇往东宫而去。 延德殿位于未央宫左侧,离前朝不远,是大秦历来太子殿下的寝宫,只是睿王却从出生便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中宫嫡长子,虽未明令天下,他亦是众臣眼中的储君。少时李妍可以说是在这里长大的,延德殿的一花一草一树,她闭上眼都能找得到。很多年前,那时候李妍还不懂事,但凡延德殿有的,昭阳殿都找得到。 昭阳殿有成片的竹林,是因为延德殿太子的寝居处便是绿水环绕,竹影阑珊。 几个大宫女见主子看着成片的竹林发呆,也不敢打扰,只是紧紧的跟着。 延德殿里的人知道是李妍来,自然是不敢多加阻拦,李妍于他们而言,不外乎是第二个主子。只是当年那个明媚鲜妍的公主,每每来延德殿都是咋咋呼呼,让延德殿热得不得了,可如今看上去仿佛清愁缭绕,散之不去。 “奴婢给靖远候请安。” 李妍回过神,那边的男子,青衣、玉冠、长靴,就有着扑面而来的倾国倾城,容颜依稀与李峮有相似之处,细看之下似乎还同她有些相似。他见到李妍,原本如玉的脸上带上笑意,“多年不见夭夭,气色不错。” 李妍见他这样,含笑还了一礼,“江南水暖山温,适合养人,小妹过的很是滋润,倒是清华大哥憔悴的很。” 靖远侯谢允湛,字清华,是她大舅舅先靖远侯的遗腹子,长她几岁,是她表哥。 “小丫头,嘴巴这么贫,小心嫁不出。”谢允湛手里的墨骨扇合起,敲在李妍的头上,“为兄日日为你们兄妹俩担忧,这都不知是为了谁,小丫头这般翻脸无情,为兄伤心的很,伤心的很哪,这一伤心,回去该又憔悴了。” ‘噗’身后的几个姑娘蓦地就笑了。 “这话,连夕颜她们都是不能信,可真是折煞小妹了。”李妍拂开头上的扇子,颇为嫌弃,“我要进去看哥哥了,可别挡着路。” “为兄刚从里面出来,玉环睡了,你若要去看,莫要惊了他。”谢允湛眉间有些微微隆起,他昨夜听闻玉环不好,来了一整夜,折腾到早上热才退下来,他怕李妍一来,李峮怕是又不肯好好休息,“你也知道,你大哥若是知道你来了,定然是不肯好好休息的。” 大秦的皇太子李峮,字玉环。少时李妍其实问过兄长,为何旁人取字都在加冠之年,而他却出生便有了。那时候兄长沉默不语,唯有谢清华沉默之后才道:“绝人以玦,还人以环。”她的皇长兄,不知道圆得是谁的玉环,都是长辈们的陈年往事了。 李妍有些黯然,她以为昨夜才见到的兄长身体其实没有多大碍,可一早就听到皇太子又病了的消息,慌忙赶来。想到谢允湛的话,她点点头,“清华大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看一眼就出来。你们都在这里等我,不必跟着。” 说着,快步朝前面走去。 她进入室内的时候,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门口候着李峮的贴身带刀侍卫和几个宫人,是知道自己家的殿下,昨夜是带病也要去见的启元公主,见到李妍脸色都有些不好,却也不敢拦着。 挂着黄色帷帐的红木雕床上,躺着面色苍白的李峮,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妍看着的时候,眼泪就下来了。她从来不知道,大哥的病竟然这么严重,而他也从来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丝毫。 怕自己哭声会吵到李峮,李妍转身就出了内侍,嘱咐宫人好好照顾,又看了一眼内室才出了寝殿。 “公主!”夕颜有些惊讶,连忙地上锦帕。 李妍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不碍事,你不要太大声。” “玉环是老毛病了,若是知道你这个样子,怕是心里更加不好过。”只是这些年原本就不好的身体,因为一些事情,愈加不好了。谢允湛负手望了一眼李妍,明显感觉到她的不一样,“你呀,可别哭,这要让皇帝陛下知道了,指不定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去,这可是跳进河都洗不清呀。” “大哥他这些年就没有好过吗?”她低着头,显然没有心情听谢允湛的调侃,她是知道自己的兄长从小体弱,但是一直调养的不错,从没见过他此时的模样。 沉吟了一会儿,他点头,叹息:“是呀,这病跟着二十几年了,反反复复,玉环从小就遭了不少罪,只是他向来疼你,从不让你知道。” 李妍眸中一沉,眉头皱了皱,却不在流泪。“大哥疼我,是我不懂事,老是给他添麻烦。” “好了,好了,你自己身子都是这个样子,他哪里敢让你知道。”谢允湛摆摆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时候,道:“只是夭夭,你要多开解开解,他还是放不下云深的事情。” 周王李岫,字云深。 “我知道了。”李妍道,回头望了一眼里屋,道:“这么多年,多谢清华大哥。”谢他承欢,也谢他多年对他们兄妹的照拂。 “瞧我又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们都是我看着大的,我都希望你们好,云深既然已经去了,逝者如斯,他不希望你们活着的人还过的痛苦。不说了不说了,再说,该被你嫌弃罗嗦了,走了走了,你也早些回去。”似是不在意,谢允湛又拍了拍她脑袋,“夭夭,你和玉环都是我弟妹,我为兄长自会护着你们的。” “只是,有些路还是要你们自己走。”说着便走了,头也没有回。 李妍面上沉思,“回去罢。” 一行人,出了延德殿,坐上方才来的轿辇,她掀开帘子,慢慢的便瞧不见延德殿几个字,只隐隐约约还有殿宇飞檐的轮廓在夕阳中。 “夭夭,夭夭……” 李妍下了辇,便被一道身影撞了个满怀,所幸身后的夕颜一把扶住了她,才让李妍免了出糗,她嗔道:“灼华,你愈发闹腾了。” 萧灼华撇嘴,她生的也十分好看,却没有一丝像萧重华,李妍有些遗憾,却见萧灼华道:“三年不见,你都不想我。” “我还没说你,你倒是委屈上了。”这未央宫敢这么横冲直撞撞上来的,除了长乐翁主就没有第二人了。 “我这不是见到你高兴啊,这三年我被拘在昭阳殿,可累死我了。”她牵着李妍的手进去,絮絮叨叨的说着往事。她被谢皇后拘在昭阳殿三年,装作公主还在宫里的样子,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嗔道:“都蹉跎成老姑娘了,你可要赔我。” 李妍被她活宝的样子给逗笑了,不过她又想起延德殿的事情,便道:“灼华,这些年都难为你们了。” 萧灼华摆摆手,不在意的模样,“无妨无妨,不过今年我哥哥也要回来了,总算可以见到他了,好几年了。” 李妍眸中一喜,却不动声色,却又听萧灼华埋怨:“你说我哥哥都一把年纪了,还不给我找个嫂子,我委实很惆怅啊。” “惆怅什么,早晚的事情,兴许快了。”李妍意有所指,不过那边的灼华已经打盹在靠椅上了,她低声问道:“你们翁主最近干什么去了?” 萧灼华带来的侍女低声道:“太子殿下病重,翁主忧心,近来都没有睡好,日夜在抄经。”她没敢说出来,她们翁主是斋戒茹素,用鲜血抄的经书。 “去拿床被子,让她好好睡睡。”萧灼华与她一样,从小到大都是在皇长兄的眼皮底子下扑腾着长大的,自然也是有一番兄妹之谊的,因此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吩咐侍女好好伺候着。 安顿好萧灼华,她去了偏殿的书房,执笔思索良久。 夕颜进门禀道:“公主,娘娘来了。” 她将信小心翼翼的放入信封,唤了人送出去,才起身理了理裙摆,出门迎接母亲。不过她出来的时候,谢皇后似乎因为一些事情已经急急的带人出去了,她并没有见到。 春中的坤仪殿,东风徐徐,还是掩不住里面的肃杀寒冷,这里是谢皇后的寝殿,却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皇后的居所,它太过简朴,倒像是军旅之人的作风,大气又不失低调奢华。 杨嬷嬷不知道自己的主子看出了什么,那是从昭阳殿截下来的书信。 日*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妾在深宫愁肠结,君在天涯隔青天。山远天高烟水寒,萧萧细雨闭疏窗。相思更漏凭纸长,泪痕已先比书满。 落款是李妍,特意备注了谢夭夭。 字里行间,情深意切。谢皇后面无表情,手上却没有停下,将那一封书信过于灯火下。信纸遇火,化为灰烬,一如李妍的心。“庐陵一事,本宫已经给了你们时间,怎么还没办妥?” “回娘娘,奴婢已经将公主踪迹往兰陵引去,只是赵王不好敷衍,似有察觉,已经往京城来了。”杨嬷嬷躬身回禀,他们自从在庐陵接应上了公主,便时时刻刻在抹去公主的痕迹,只是赵王萧珩名满天下多年,也不是他们能轻轻松松给应对过去的。 “嬷嬷,夭夭是我最小的女儿。”谢皇后叹息,道:“我年少受过军旅之人的苦,我日日送他出征,心中早已做好最差的准备,却还是受不住这锥心之痛。夭夭还小,赵王如此血杀之人,不是她的良配,倘若有朝一日,她亦要受我昔年所承受之苦,还不如将这份情掐断在萌芽里。” “娘娘,或许公主并不想你这样做,若有朝一日,公主知道了真相,又该如何自处?”父母爱子之心,她能理解,可有些事情,做的太绝了,只怕公主将来会埋怨娘娘。 “那便当作是我给他的考验吧,若他们最终走过这一关,我便不阻拦了。”谢皇后揉揉眉角,又吩咐道:“但这之前,你不能徇私,亦不可让夭夭知道。我记得兰陵谢家,是有女儿的,知道怎么做了吗?” 杨嬷嬷称是,退了下去。 第86章 不识 第86章不识 “此间事了,再约黄昏,定与君共饮一杯。”净月湖飘着细雪,那个姑娘信誓旦旦的同他保证,只是从别后,忆相逢,唯有相逢在梦中。 萧重华醒来的时候,月上柳梢头,赵王府里一片静谧无声,哪里还有梦中姑娘的巧笑倩兮。随手将衣服披上,他推开了房门。 夜色正浓,月华如水,遍洒一地。。 “王爷?”承影忽地闪出,单膝跪地,请听指示。他们虽主子进京,入乡随俗,自然是不能再跟军中一样。 萧重华挥了挥手,神情有些疲倦,道:“承影,你随孤王燕丘多年,这如今的秦京翻天覆地,若非为了夭夭,孤王决计是不会回来的。” 承影退立身后跟着,看着主子的身影颇为萧索,心中不免凄凉,“秦京内里飘摇,陛下子嗣单薄,太子殿下命若悬丝,今后也不知哪个旁系可以掌这万里河山。” 他闻言,淡淡的讽笑,“自古夺嫡演变到最后只是两败俱伤,可怜了李岫,亦可惜了李峮。” “夭夭的事情,如何了?”自那日匆忙一别,萧重华稳定局势之后,再着手前往兰陵,只是兰陵谢氏众多,茫茫人海,捞针一般艰难,加上有人刻意销去蛛丝马迹,竟让他属下失了头绪。 不过魔高一丈,道高一尺,到底让他理出了头绪。所有的踪迹,都是在夭夭进入庐陵之后开始扑朔迷离,他猜想谢家的人在接到人之后,根本就没有回兰陵,而是直奔京中。如今京中风云暗涌,怕是这个谢家还是后族了。 “王爷料的没错,那日过庐陵,暗卫们瞬间失去谢姑娘消息,确实是谢皇后的手笔,只是如今宫中也的确没有谢姑娘。”承影将查到的事情一一道来,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谢家为何要千方百计的去隐藏一个姑娘的踪迹。 萧重华心中一愣,却仿佛想起了什么,道:“灼华呢?” 承影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却还是乖乖道:“翁主这几年不常在府上,听闻宫中的那位公主也病的不轻。翁主是公主的侍读,故而被皇后娘娘宣去陪伴公主了。” “启元公主?”萧重华自然是有印象的,但是还是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似有不对劲。“兰陵那边也不要松懈了,孤王今日还要进宫述职。” “诺。”承影领命离去。 夜如何其?夜未央。 长安城内夜未央,未央宫内勤政殿。 未央宫作为皇家宫殿精粹,而勤政殿是精粹中的精华。汉白玉石栏板,出月台,御路甬道相接。琉璃瓦,盘龙柱,是皇帝下朝后歇息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外守着的总管公公早早就瞧见来人,很是热络,将人引进大殿门。 李妍一迈进殿的时候,就一眼瞧着坐在自己父亲右下侧的萧重华了。他着一身江涯海水五爪坐龙亲王服,长发束金冠,颜如玉,眸如星,形容秀美却有说不出的刚毅,倾国容色与本身气质相衬,丝毫不觉过于秀丽。 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又觉得不妥,到底是忍下来了。 萧重华自然在她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只是余光似乎频频落在自己身上,若非那张秀丽无双的容貌,他确实是不曾见过,否则他会以为他们曾经相识。 “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一生上跪天地,下跪君父,一身傲气。 揉了揉眉眼,宣平帝自然是不会让小女儿跪着的,笑道:“气色大好,太医署没有辜负朕的厚望。” “赵王,朕方才才同你说到这小丫头,你瞅瞅,我们皇室的娇女,养的可好?”对于自己养大的丫头,宣平帝说起来的时候,眉眼间都有着骄傲。对他而言,这个小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他能做到的便是给予她更好。 李妍面上猛然就泛上微红,她是没料到自己父亲这样的举动,有些恼羞成怒,嗔道:“父亲!”脆生生的,带着女孩子的娇羞。 萧重华见宣平帝这般作态,自然看得出来,皇帝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或许有些谣传并非空穴来潮。“甚好,臣昔年见公主不过是豆蔻年华,时光流转,都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大姑娘了,朕这些年总是害怕她将来在朕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去。”宣平帝十分高兴,连日里因为太子病重之事忧心忡忡的心都松快了不少。 萧重华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笑而不语。 “父亲,这天下之大都是王土,谁敢欺负了我去。”李妍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容,口气却是一点点都不委婉,她也确实没有说错,有生之年,这天下是她李家的天下,谁能小瞧了她一个公主。再者,她想到此处,便又悄悄的看了一眼萧重华,将来若是招了驸马,自然也是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你呀你呀,嘴贫,以后吃亏的。”宣平帝方才才放下的一颗心,又被重重的提了起来。他有生之年,他的女儿自然是天下独一份的尊贵,可他百年之后,她上无长兄扶持,下无胞弟爱护,这凤京虽大,如何容得下她呀。即便是容得下,还如何活的明媚鲜妍。 “父亲,儿臣请过安就先告退了。”李妍敛住笑容,似乎也知道父亲所虑,不再去看萧重华,默默的请退。 “你去吧。”宣平帝点头,他同赵王也还有事要商量。 李妍领旨,福了一礼告退。 她才踏出勤政殿,宣平帝道:“启元可好?” 萧重华心中对这个公主总有着说不明的感觉,似是故人,道:“皇室贵女,当是如此,陛下教养的很好。” “朕养在膝下多年,自然教的好。” 萧重华不答,“如斯佳人,竟不知道哪家公子配得上。” “天家之玉,自然拱手山河讨她欢,若非江山为聘,谁人敢娶朕的启元。”宣平帝说话的时候,不轻不重,仿佛他的话再寻常不过了。他是知道萧珩的厉害的,如今局势,他谁也不信,却独独信了这个兵权在握的赵王萧珩,信他的光风霁月,信他是个大丈夫,“萧珩,朕百年之后,天下交给启元,而你需要替朕护着她十年。” 十年之后,他的公主也该长大,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天下之大,无人敢欺她半分,辱她半分。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心愿。 萧重华自然吃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李峮病重,这皇帝宁愿让他的女儿坐上龙椅,也没有想过旁系的李家子弟。他起身拱手,道:“恕臣僭越,公主一介女流,当不起天下重责,陛下三思,臣先告退了。” 他没有经过宣平帝同意,退出了勤政殿,徒留殿中君王闭目深思。 “萧重华!” 脆生生的叫声,惊住了萧重华的脚步,他似有错觉,以为谢夭夭在喊他,可回过头的时候,面前只有笑意盈盈的公主殿下,她有些抱怨:“重华,我等了你好久。” “公主自重。”萧重华后退两步,面色冷肃。 李妍见过他很多面,高兴的模样,沉思的模样,却从没有见过传言里那个肃杀冷漠的赵王,他亦从不会对她疾言厉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萧重华心里有些不忍,她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让他心中十分愧疚,只是他心中已有夭夭,如今夭夭下落不明,他又怎么能生出其他的心思。于是沉下脸色,连话都不曾再开口,挥袖离去。 有东西湿了自己的手背的时候,李妍才回过神,擦了擦眼角,抿着嘴望着他离去的地方。重华,不过是一张脸,一副嗓子,便是我站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吗? 既然你认不出来,那她也不去自讨没趣。李妍赌气的想着。 “公主,公主,不好了。”那边的夕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厉害。 李妍见她这模样,定是有要是回禀,连忙上去替她顺气,道:“别急别急,慢慢说。” “太、太子殿下不好了……”她刚接到延德殿消息,说太子殿下相见她们公主,于是匆忙赶过来。 李妍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到别的地方去了,提起裙摆就朝延德殿狂奔,哪里还有一点皇家公主的仪态万千。 萧重华还未走远,就见身边一阵风似的过去,那个方向是延德殿,心下忖道:“延德殿那位,只怕是撑不下去了。”不过他向来不干预朝中之事,自然李峮生死与他也没有多大干系,便从容的离去了。 浮生面具三千个,纵使相逢应不识,谁人知,竟不知。 第87章 伤逝 第87章伤逝 延德殿南园,竹影斑驳,风声飒飒,一地竹叶在地上上悄无声息。李妍提着裙摆,仓惶的跑进来,寝殿的门口,那一片竹林里,萧灼华就站在那里,无悲无喜,看见她跑进来的时候,才笑道:“你来了,玉环哥哥在等你。”那笑容太多透明,在阳光下,却愈发的有些伤感。 萧灼华自幼与李妍一起长大,幼时在李峮的护佑下,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李妍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过,她喊兄长一声‘哥哥’了,只是这一句迟来的称呼,却让她遍体生寒。 屋里忙忙碌碌的太医,李妍有些惶恐,不敢进去,却最终还是迈进去了,太子妃就坐在绸凳上,面上悲戚,却没有哭出来。她是东宫的大妃,在这个时候,心中纵有伤悲,却也要替自己的夫君稳住场面。看见李妍的时候,脸上终于有泪水涌出,哽咽道:“公主,殿下在等你。” 大秦的皇太子,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没有想过高堂父母,亦没有想过妻儿,却挂念着唯一的妹妹,说她不嫉妒是不能,只是这个时候她却唯有满足他的要求。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守着他这么多年,守着整个延德殿,等来是他日日虚弱,可是她终究是不怨。年幼失怙,父亲为人耿直,内宅后院多少是撒手不管,家中千难万难,殿下于她有知遇之恩,更甚者救她脱离苦海。李峮于她,犹如再造父母。 太子妃敛眉,摸了摸腰间系着的香囊,若有所思。 李妍没有注意到旁的,直接进了内室,半卧在榻上的李峮,看见她的时候,朝她招了招手,露出了一抹笑容,低声道:“夭夭,你来了。” 李妍握着他的手,哽咽得点点头,她想朝着兄长露出往日的笑容,却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来,“大哥。” “不要怪大哥,这一切都是大哥没用。”李峮叹了一口气,他的妹妹肩膀柔弱,怎么能承担起这么重的担子,他的眼中闪着泪光,目光心疼却无奈。上天给了他一副残破的身躯,肩负不起大秦的江山,留下弱质纤纤的妹妹,还有郁郁寡欢的母亲,让他如何放得下心。“这万里河山的重担要落在你身上了,对不起。” “我不要,大哥,我不要!”几乎是喊出来,李妍整个人都有些激动,这江山她从没有想过,只是又有多少人为它前仆后继,“四哥已经走了,若你也走了,我以后就没有哥哥了。”她原先就该知道,她捧起那碗酒的时候,所以的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只是当年那种情况,她唯有选择保住自己的亲哥哥,哪怕多么悲痛,她也要有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她愿意用余生去忏悔,只求老天不要再夺走她唯一的兄长了,“若早知道,我的回来会让你的病情加剧,我宁愿此生都不回凤京的。” 心有挂念,所以放不下心,如今她回来凤京,终究让他放下了一颗牵绊的心。 李峮拉住李妍的手,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情,是我自己不争气。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夭夭,很高兴能做你的哥哥,云深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学我一样,放下罢。”周王李云深是他们兄妹之间的芥蒂,他知道他放不下,夭夭也放不下,只是逝者如斯,他不想夭夭最后也落得同他一样的下场,这是他自小宠到大的妹妹,他舍不得。 他已是风烛残年,守着最后微弱的光芒,只是为了再见妹妹最后一眼,如今得偿所愿,倒是了无牵挂,李峮忽然想到别的事情,漾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笑容讽刺意味太浓,“还有母亲,我若故去,丧事亦不必告知她了,她不喜我,又何苦听了心烦。” “哥哥……”李妍珠泪滚滚,泣不成声。 李峮又呕了一口血,身体疲软,闭上眼,重重的喘着气,“夭夭,灼华……灼华……” “我去叫她进来!”她转身想去喊,却被李峮拉住了手。 “不要叫她进来!她同你一样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我故去,你们要互相扶持,不可生了嫌隙,记住了……”几乎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李峮拉住了李妍的手。那个赵王府的翁主,他小时候还抱在怀里,看着长大,看着她咿呀学语,看着她同妹妹嬉笑打闹,到如今芳华灼灼,是他生了别的心思,而如今境地,他只盼她一无所知,以免添烦忧。 李峮生不被所期待,死亦不想再添他人烦忧。 “大哥,我知道了,知道了……”她只一个劲地答应。 “来生、我们……”此生无悔,只是来生还是不要再见了,累你弑兄,远走他乡,累你年纪轻轻,华年蹉跎,如今更是累你江山重担。他一生自诩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最终也是他的存在,上不得母亲欢颜,下未使弟妹无忧,实在是无用之极。 孑然一身来,独自一身去,归途无风雨,此心无牵挂,人世茫茫,只盼来生都不见。 李峮慢慢松开李妍的手,含笑闭上了那双好看的凤眼,却再也没有睁开来了。 “玉环……”谢皇后进来的时候,李妍伏在李峮身上呜咽着,她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母亲!”李妍想要扶住自己的母亲,但是自己的父亲已经一把将母亲扶住,别过头不忍再看。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周王之痛还是疮疤,这一层刚长的新肉,却被活生生的撕开来,又痛了一次。 谢皇后心里防线一下子就崩溃,她摸着李峮尚有余温的手,痛哭流涕,“玉环,母亲从来都没有厌恶你,只是那些年却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谢皇后一边哭一别说,俨然是二十几年前的旧闻,那时候她刚嫁给如今的皇帝,一颗心还系在谢家,这个孩子不是她自愿来的,她早些年也曾怨恨过,可即便如此,见他一日日长大,她的一颗慈母之心早已经被他的一颦一笑占满,不管如何,他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可是埋下心结的时间太久,母子之间早已有芥蒂,她想靠近的时候,而他已经不需要了,若非夭夭,他只怕连一声‘母亲’都不愿意喊了。 世人都说谢皇后疼爱幺女,可又有谁知道,她希望儿女承欢膝下,唯有女儿能将不亲近自己的儿子带来坤仪殿。周王一事,丽夫人被她鸩杀宫中,那一杯鹤顶红也是夭夭亲自捧给李岫的。 李岫喝的无怨无悔,一饮而尽,含笑叫自己的妹妹不要放在心上。可是那以后,三年啊,儿女四散,从此家不成家。上苍如此折磨她的娇儿,生的屈辱,活的折磨,谢皇后抬头再看宣平帝的时候,几乎是恨极了他,狠狠的推开,“是你啊,害我们谢家好苦啊。” “姑母!”几乎是同一时间,谢允湛出现在她身后,难得疾言厉色。“夭夭,还小!” 谢皇后泪眼婆娑看了一眼望着他们的李妍,最终掩袖低泣。 “陛下,娘娘,太子妃殉了太子殿下了。” 门口忽然有内侍禀报,方才太子殿下薨逝消息一出,太子妃便是掏出腰间系着的毒药一饮而尽,干净利索,没有丝毫犹疑。 延德殿一下子失去了两位主子,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苍山日落,黄昏残阳。 建安二十一年春,东宫延德殿皇太子薨逝,太子妃殉情,上悲痛,拟制谥曰“文昭”,史称文昭太子。 赵王府 “翁主回来了?”萧重华翻阅燕丘传来的军报,不经意的问道。今日东宫薨逝,照理说萧灼华也应该回来了,等候发丧吊唁。 承影回禀道:“回王爷,翁主回来许久了,在静姝阁里。” 萧重华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朝自己妹妹的院子走去。他大约是知道一些的,她自幼长在未央宫,李峮又是温文尔雅的模样,怕是待自己的妹妹如同亲妹妹一般,他如今溘然长逝,只怕这丫头的难过不亚于宫里头的任何一位。 果然,他才迈进绣阁就听到低声的啜泣,撤下守着的侍女们,才道:“想哭就大声点,扭扭捏捏的,不像萧家的女儿。” 萧灼华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抬起头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道:“我才没丢萧家的脸,我在宫里都没有哭。”她只是难受的紧,在延德殿的时候,却哭不出来。有些人,本不属于这个世间,太美好的东西,不容于世,上天把遗留在人间的美玉收回去了。“可是哥哥,我的心好痛,好痛……” “小时候,岫哥哥说,他会带我和夭夭仗剑走江湖,最后他失言了,玉环哥哥也说会护着我和夭夭一生,可为什么他也走了,他们都骗了我们。”所有许下的承诺,都随风飘逝,萧灼华泣不成声,喃喃自语道:“夭夭已经失去了两个哥哥,我以后会陪着她的。” “夭夭?你说的是启元公主?”萧重华不经意的反问。 伤心难过的萧灼华自然没有留意到这些,胡乱的擦了擦脸上乱糟糟的泪水,道:“谢娘娘给她取的小名啊。” 大秦皇后谢氏,出自兰陵,谢夭夭,会是你吗?启元公主。 同年七月,宣平帝驾崩,京中子嗣之争告一段落,谁也不曾料想,帝崩传位于启元公主。中宫坤仪殿谢氏殉葬,是赵王萧珩一手扶持公主登上帝位。 第88章 女帝 第88章女帝 静鞭三声响,群冠拜旒冕。 建安二十一年夏,宣平帝走完了他的一生,中宫皇后谢氏勒令殉葬,凤京风云已起,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伺机行事,谁也不曾想到下一任继皇帝位的,会是未央宫里的公主,便是李妍本人也从不曾这么想过。赵王萧珩以一己之力,奉先帝之名,辅佐启元公主登基为帝,他拥天下三军兵马,向来铁骨铮铮,说一不二的气势镇住了天下流言纷纷。 未央宫的天,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她失去的东西却是这天装不下去的,以至于现在她还尚未反应过来。散朝之后,她站在勤政殿前,十二旒冕遮住她的视线,也遮住了她断线的泪珠。就在上一个月,她都没有想过,死去的人会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然后控诉他们李家的所作所为,那是宣平帝李钰、中宫谢后谢倾之、靖远侯谢湛的往事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钰打江南路过,在桃花落下的季节,看见踏春的谢倾之。只是当时谢家早已将谢倾之许给了故人之子谢湛,后来阳谋、阴谋,奇谋诡计,于是靖远侯战败身死,谢倾之含泪进宫,个中缘由,一言难尽。 当是时也,皇长子李峮在谢后不情愿中出生。李峮怨恨母亲自小的不管不顾,谢后怨恨李钰强取豪夺,更甚者谢允湛也恨他们李家,哪怕实际上,未央宫的皇子公主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 可是父亲,夭夭不怨你。别人都说桃夭之词过分艳丽,可她知道,至始至终父亲都想着的是桃夭的后半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几十年来,你都在等母亲回头看你一眼,只是母亲从来不知道罢了。加上丽夫人一事,母亲与你又怎么会再回头呢。纵使你有千般不是,但你待夭夭的心,十几年如一日,从不曾因为旁的变过。母亲一生埋怨你,其实何尝不是执念太深。 未央宫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谢湛如何做到一击即中,不过是宣平帝的默许。文昭太子薨逝,击垮了宣平帝的最后心理防线。或许对于他人而言无关痛痒,但是对于宣平帝而言,文昭太子的意义,不仅仅是一国储君,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对谢倾之的盼头。 长子体弱,他温养二十几年,从他蹒跚学步,到成年娶妻,如今骤然去世,无疑给了他迎头痛击。谢家同他的恩怨,他终是累了。只是二十几年了,即便是一颗石头也该焐热了,到底还是失望了。两败俱伤,伤痕累累,那年落花烟雨里,一遇倾之误终身。 只是到底小女年幼,他一颗慈父之心牵肠挂肚。记挂世上唯一的女儿,在他往后看不见的岁月,被谁欺负了去。长公主虽尊贵,哪有天子贵重。只是天子之路,寂寥森森,他到底是将女儿拱上皇帝位了。 “夭夭。” 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李妍受惊,往后后退几步,几乎要跌下勤政殿的玉阶,见那人将她拦腰带入怀里,道:“都是做天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莽撞?” 十二旒冕晃动,遮住了李妍的不敢置信,她其实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萧重华了,也因最近事情太多,变故太多,她也没有心思儿女情长,只是听萧重华的意思,分明是已经认出了她。“你、你知道我是谁?” 萧重华轻笑,放下她,弯腰鞠躬,道:“你是我的陛下。” 李妍失望,或许是她方才想的入神了,听错了。她心中苦笑,却没有显示出来,道:“是啊,我是大秦的陛下了。先皇临危受命,赵王奉命于危难,妍感激不尽。” “既是如此,陛下以身相许便好。” “什么?”李妍错愕的抬头,萧重华笑意盈盈的回望她。她其实见过这样的笑容很多次,在她还是谢夭夭的时候。只是回京以后,她所面对的赵王萧珩,对她从来都是疾言厉色,就是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得透骨心凉。那时候,她才真真的明白,赵王萧珩为何清名满天下了,他确实是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待人冷峻,不能亲近。 “我说陛下若是真心感谢,以身相许最是恰当不过了。”萧重华故作正色,又重复了一遍,见她一副十分不乐意的颜色,心里也有些沉下去。他约莫是有些忐忑,毕竟他那时候确实是待她十分冷淡,如今她有些不待见自己,也在情理之中。“大秦天下,我替陛下稳住了,难道陛下以为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分明不是他想要这样说,可话出口的时候,就变了味道。 李妍闻言,心中却是有十万个为什么,道:“我听闻赵王早有心上人,如此作风只怕不好?” “陛下不是最清楚了吗?”海底月是天上月,他的心上人,可不是眼前人。萧重华似笑非笑,也不急于说清什么,“上元佳节,那姑娘曾问我许下什么愿,我不曾告诉她,如今我想请陛下替我转告她,萧珩一生无愧天地,所求万事万物,不过一个她,上元之时,只求一个白首到老。” 李妍想抬头看清他,只是十二旒遮住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也让她想起,她如今早已不是江湖上那个潇洒的谢夭夭了,“萧珩,我是李妍。”她说的无比郑重,她如今是李妍,李妍是大秦的皇帝,而他是赵王萧珩,他们之间隔着山河,天下。“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认清楚了吗?” 若皇长兄还在,若父亲还活着,她还能做一回谢夭夭,可是如今能替她撑着这片天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天下如今在她脚下,她肩上已经不是江湖的仗剑逍遥,而是庙堂的御笔朱批。萧珩一贯立马塞上,驰骋沙场,无人能与之匹敌,可想过拘在这四方的凤京里。 “夭夭,我知道你是她,你以为你不承认,你以为你换了一张脸,我就不认识你了。”萧重华面有落寞之色,淡淡苦笑,“你许我的白首韶华,难道你忘了吗?” 李妍缄默,道:“从前大秦的启元公主,如今的新帝,寡人单名一个妍字,这未央宫是寡人今后的宿命,赵王请回。”她含泪,走进勤政殿,脚步凌乱,却又急促,勤政殿大门缓缓关上,也关上了里面的世界。 她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遇见了他,只是那时候她背负了弑兄的心结,郁郁寡欢,他虽不知情却抚平了她心底的伤悲。春花秋月,落雪飞花,朝朝暮暮,如今往事知多少。只是遗憾,而后岁月里,她不能同他白首偕老,举案齐眉,只羡鸳鸯不羡仙。 家破人亡,家国又何辜?他们都在天之灵,会护佑她守着李家江山,只是帝王之路孤独,她不忍心让他陪着她蹉跎年华,萧珩是草原的飞鹰,不是未央宫的金丝雀。 长安元年,文帝登基第一日,勤政殿内新帝哭了一夜,勤政殿外,赵王站了一宿。 次日金乌尚未升起,晨光破了黑夜的层层困阻,照射出第一缕光线,勤政殿里的皇帝陛下,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在内侍的伺候下,人生第一次早朝。 玄色的龙纹长袍,天子的十二旒冕,一改往日的青衣素裳,便是远远看上去都有浓浓的威压。她迎面走来的时候,萧重华恍惚之中觉得这场景十分的熟悉,仿佛也是这样,他曾见过她受万人朝拜的情景,只是脑海之中太过杂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最为新帝的第一次早朝,玉阶之上,却有人阻了去路,身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所有人都在想,如今的陛下是在赵王一手扶持下登基的,难道不过一日,这赵王就后悔了?只是主辱臣死,所有禁军都拔剑护在前方。 然后在众人惊愕之下,权倾天下的赵王,一生只跪双亲的赵王,便是先帝都不曾让他弯下腰,别说膝盖了,他就这样双膝跪在了如今的陛下面前。“承白首之约,萧珩前来履约。江山飘零,此身不惧,萧珩可以跃马塞上,纵使庙堂高远,亦可掌乾坤。敢以此身托卿卿,覆手江山翻手卿,此心日月可昭。” 谁也料不到的结局,众臣讶异不已,他们其实这么多年来,都不曾见过宫里唯一的帝姬,只知其与文昭太子一样身子骨十分不好,常年不见人,他们印象中还是小女孩的启元公主,最近的一次,不外乎是文昭太子薨逝,先帝驾崩。只是那时候的公主,虽然容颜清丽,但是十分憔悴,与那赵王几乎是没有任何交集。如今这场景,令所有人都震惊了。 于是,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难怪先帝会将唯一的遗孤托付给赵王了,这原来是老丈人嫁女,早就掂量过了,真是好谋划,不论将来如何,李家血脉算是真的保住了。 李妍面色不变,没有接过递上来的虎符,而是淡淡的扫视了一边看戏的朝臣,道:“赵王请起,寡人知道了。”虎符物归原主,燕云九骑从来都不是看虎符,萧珩就是虎符。虎符所代表的,是萧珩的诚意,而她知道了。 鸣鞭,乐起,入御道,长安元年来了。 第89章 离恨 第89章离恨 长安元年七月,启元公主作为李家唯一的正统血脉,在未央宫的太和殿登基为帝,昭示着天下进入了女帝为政的历史。 长安二年春,上命靖远侯谢允湛为正使,宁国公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赵王萧珩为皇夫摄政王,赦天下。大婚之日,大礼之后,李妍候在昭阳殿外的小园里,望着满树芳菲,面上隐隐含笑,她已经许久没有像一个正常的女子一般露出笑容,那个笑容自心中而起,感染了周围的人。 萧灼华看着她一身红衣龙纹,冠冕已经被她拿在手上,若非她已是大秦的帝王,她会以为当年娇慵烂漫的启元公主回来了。“陛下,春中寒冷,还是回寝殿罢。” 李妍回眸一笑,伸手接住落下的花瓣,摇摇头,道:“灼华,今日春光明媚,又是我大婚之日,我心中高兴,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萧重华大礼过后,不知是因的何事匆匆离去,李妍自然是能理解他的,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既然已经许了她,便不会失信与她。这棵桃花树,母后生前亲手所栽,树下埋了一壶女儿红,她今日要同重华一道挖开,共饮一杯合卺酒。盼这灼灼芳菲,能如同它美好寄词,许他们一世繁华。 萧灼华上前,想替她披上一件外套,却被李妍推开,道:“陛下?” “今日大喜,不能扫兴。这嫁衣怎么能披了旁的东西,我呀还是站一会儿好,你先下去吧。”她嫁衣如许,自然是要留给心上人看的,如何能盖了别的衣物。 只是已是黄昏,萧灼华到底没有再劝,从前的启元公主在未央宫说一不二,如今的皇帝陛下愈发如此,她从小跟随李妍身边,自然也不会去逆了她如今的好心情。只是退到廊下的时候,却见李妍忽的道:“灼华,以后不要叫我陛下,我不想有一天连你也把我当成皇帝了,孤家寡人,太寂寞了。”这未央宫葬送了他们李家人的一生,所幸她的人生还有重华和灼华,那些故去的人,最终都活成了她记忆里的样子。 日色渐暮,宫灯掌起。寂寞空庭春欲晚,落花满地人未还。月色已经很浓,候在廊下的人,无一人敢上前劝阻,也没有人瞧得出树下的女子在想什么,只见她放下手中的锄头,望了夜色中的花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回去吧。”转身不再看树下的一花一草,满地凋零的落花,像极了她此时的心情。 昭阳殿里的桃花树,至此再不见佳人踏足,再见之时,已是十年之期。 十年风雨十年心,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夭夭,摄政王定是有事,他素来都是为家国鞠躬尽瘁,并非有心的。”灼华不知如何安慰,她亦不知眼前她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与她的同胞兄长有着怎么样的经历。只是她向来了解自己的兄长,那是一个心中只有家国天下,从不谈儿女情长的男儿,如今李妍择了天下最薄情的男子为婿,她只怕以后伤心的地方还有多着,“灼华会一直陪着你的。” 李妍没有说话,负手而立,顷刻才朝自己的寝殿而去。她本以为寝殿春寒,该是无人,那本该不在未央宫的人,如今却稳稳的躺在了榻上。他生的十分好看,平日里不爱展颜便已经是倾国倾城,此刻面色微红,醉眼惺忪,朝她招了招手,“夭夭,你回来了。” 李妍却蓦地红了眼睛,她同萧重华相处日久,很清楚他的酒量,千杯不醉,今日究竟是太高兴了,还是为了旁的她不清楚。只是如今这模样,却让她心动不矣。这个世上,李妍已是孤家寡人,李家已经没有她的亲人,而此刻她却有了家。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晨起的阳光,照射不进来昭阳殿,但是多年的习惯,让萧重华准时醒来。宿醉的头疼,让他不自觉的闭上了眼,复又睁开,他看见了还一脸疲惫的妻子,头发披在枕上,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那个姑娘,除了那张清丽脱俗的脸。 他已然想起了昨夜发生了什么,没有惊了还在睡梦里的人,起身着衣,系好腰带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海棠春睡重,只是可惜了却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离开内殿的时候,萧灼华正好要进来,兄妹俩相顾无言,萧重华沉默了良久,才道:“灼华,你告诉我,建安十九年,李妍是否病得下不了塌?” 萧灼华警觉,她虽与萧重华同胞骨血,却有时也生疏的紧,她从小是同李妍一起长大的,在她眼中如今的陛下比萧重华更为重要,她几乎没有犹疑,回答的干脆利索:“是,陛下从小就没有离开过未央宫。” 萧重华藏在长袖里的双手握拳,一声不发,苦笑,“是我认错人了,她们不曾有一丝相像。”或许这些都是巧合,或许这些都是谢后身前所布局下的迷雾,为的就是让李妍借他之势顺利为帝。他同李妍,不过各怀心思,同床异梦,难怪他的夭夭会出现在净月湖,这原本就是一场天大的错误。 萧灼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想要叫住萧重华的时候,他已经扬长而去,走的决绝,不曾有过留恋。 “认错了……”似有若无的声音飘来,萧灼华猛地回头,李妍披着一件披风,散着长发,赤着脚,就这样看着萧重华离去,萧灼华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陛下……” “浮生面具三千个,谁人与我共长歌?”李妍没有发现自己眼泪已经滚滚而下,只是悠悠念道。皇帝大婚,罢朝七日,她倒是没有了顾虑,独自进了内殿。帝王家,哪里来的什么家,李妍有些赌气。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谢夭夭,不过是她李妍的另外一张脸,她不信萧重华还能找到活生生的谢夭夭,她不信。 只是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很多的结局,都源自于自己的太过笃定。 长安二年的春天,凤京过的波澜无惊,除去摄政王星夜离京,凤京的皇帝陛下,依旧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政事。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个女子的笑话,都以为长安元年,之所以能稳住政局,全仰仗当时的赵王萧珩,却没有人想过,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对于帝王之术的运用,亦是熟烂于心。 她那时候被逼着看军报,看史书,他亦是日日教导,从不曾懈怠,原先想着不过是打发日子的东西,却没成想到有一日,她会坐上九五之尊之位,纤纤素手亦可指点江山。李家没有皇子了,她要肩负起万民生计,天下安危。 燕丘之南,有木草原,古槐苍苍,萧重华牵着马,仰头看着不见头的树梢,还依稀有她的笑容。他遇见她的时候,夭夭还是最美好的年纪,他遗憾自己不曾出现在她过往的岁月里,如今却又因他之故,要负她良多。 只是大秦的陛下,他想起她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欢悦的跳动,他一生自诩洁身自好,如今却对那个养在深宫里的女子,也生出了怜惜之心,那种感觉他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他真的以为她就是他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姑娘。 萧重华脑海中思绪太多,以至于他真的有些分不清了。他跃上马背,朝着净月湖的方向快马加鞭,一切的真相,只要他见到人,就真的真相大白了,未央宫里那段错误的往事,他以后会慢慢放下,她已有天下,而夭夭只有他了。 净月湖的秋天,湖畔那间小屋,并没有因为主人的离去而荒废下来,只是盛开的桃林,少了湖边系着的乌篷船,木篱笆剪得桃花,却已经凋零枯败,红狐、落花,一切一如往昔。 萧重华跳下马的时候,承影已经迎上来,面色凝重,“主子,您回来了。” “她人呢。”他将马匹交给候在一边的属下,脚步一刻都没有停,这间竹屋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了,里面充斥着她的一颦一笑,他想见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承影心情沉重,亦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将自己的主子引到屋里。隔着屏风,依稀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承影低头,十分惭愧,“属下见到谢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是这样,她睡在净月湖畔,一直都不曾醒过来。” 他奉命追寻谢夭夭下落,一直在兰陵和庐陵徘徊,若非是燕丘戍防交接,他路经此地,却看见让他们燕云九骑找了快一年的谢姑娘,竟然就昏睡在净月湖畔,那时候冰天雪地,承影不敢有丝毫耽搁,快马加鞭送信进京。是以,他亦不知晓,信到凤京的那一天,正是他们主子同当今陛下完婚之日。 萧重华不知道是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的,那方床榻上,躺着的姑娘,静静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却撼动不了他心湖。“承影,拿水来。” 承影虽然心中纳闷,却不敢忤逆他的话,迅速的从院子里打了一盆水,只见萧重华沾了袖子,细细的在谢夭夭脸上擦拭,他才恍然大悟,主子这是在验明正身了。 大概过了半刻钟,萧重华起身,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听得他吩咐道:“去把无伤请过来。” 无伤,是府中的大夫,杏林神医,性情古怪,一直居住在九黎园,平日里都是独来独往,只是医术却十分了得。承影没有犹豫,出了竹屋,骑马飞奔而去。 无伤仔仔细细的检查过床榻上睡着的姑娘,最后有些不高兴,嚷道:“这张脸,千真万确,你要我查什么,老夫要回去了。” 萧重华沉默,承影问道:“老爷子,谢姑娘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就是睡着了。”无伤拎着药箱,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道:“这是你小子心上人啊,我怎么听说凤京的陛下招你为婿了。” 萧重华坐在竹椅上,自己泡了一壶茶,用的还是她最喜爱的那套茶居,分明还是玉露茶,他却觉得十分的苦涩,窗外风声飒飒,俄顷倾盆大雨,落在竹屋上,又四散开来。他放下茶盏,望向大雨滂沱的窗外,想起那日雨中,她赤脚跑出来的场景,心痛的厉害。 夭夭,此生谁料身在燕丘,心在朝。萧重华,对不起你。 第90章 初心 第90章初心 太和殿是大秦历代皇帝朝堂议事的宫殿,前后出廊,琉璃瓦重檐歇山顶。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东西各开垂花门,可通后宫。 大秦历代君王都是勤勉之人,故而都是三日一朝,七日大朝,李妍也不曾例外。她自大婚过后,处理朝堂上的局面,也是可圈可点,没有落人口实。今年霜降,凤京的天气还十分的凉爽,塞北燕丘呈报,走的八百里加急,说的是燕南一带雨大如雹,不过奏疏上寥寥几句,并没有求援,像极了他的作风。 她低头轻笑,心中却有些骄傲,即便他们如今分隔两地,即便她心中还怨了他,可这个男子是她一生所爱,是她的夫君,她心中为此骄傲。 既然燕南雨大,摄政王已经独自解决,朝堂之上,自然是没有其他的异议了,李妍扶额,御座边上立着的萧灼华早已经看见了,她是清楚李妍如今的身子的,小心的扶着。丹陛之下,有些大臣,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他们的陛下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立在玉阶之上,她回望太和殿,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是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抚上自己的腹部,面上有淡淡的微笑,“灼华,你要做姑姑了。” 萧灼华牵着她的另外一只手,也是眉眼弯弯,“是啊,大秦要有储君了。”不论男女,她以后总算不用那么辛苦了,只不过萧灼华心中十分担忧,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是否要告知摄政王?” 李妍面色一变,笑道:“若是他负荆而来,这孩子尚且可以唤他一声‘父亲’,诚然如此,我也是不愿见他了。”她自己或许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萧重华会一去不返,她就是谢夭夭,他还能去哪里?他自然是要回来的,只是不能如此轻易就揭过去了。 玉阶之下,有人呈密报而来,萧灼华不敢启阅,顺势递给了正在转身看太和殿屋檐的李妍。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究竟发生什么的时候,玉阶之上还笑意盈盈的帝君,已经颜色大变,脚下一崴,从上面滚落下来。 太和殿的玉阶,长到见不到尽头,她滚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夭夭……” “陛下……” 李妍察觉不到身上的痛,手中还攥着那一张纸,整个人着地,却忽然十分的清醒,“孩子、灼华,我的孩子……” 萧灼华看着血迹从她额上流下,抱住她颤抖的身躯,慌忙喊着御医,才触及到她身上的玄色龙纹长袍,似乎已经是一片湿濡,暗色的衣服,看不出鲜血的颜色,却让她怕的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也顾不上别的,哭道:“夭夭,别怕,孩子会好好的。” 意识到自己身子疼的不行的时候,下身仿佛什么东西流出来,她撑不住了,意识有些模糊,手中紧紧攥住的纸张,终是落了下来,掉在她的身侧,地上殷红的鲜血,糊了信上的白纸黑字。 谢氏已回王侧。 字下面还描了一幅画像,李妍昏过去的时候还记得,那是她作为谢夭夭的时候,那张脸。虽不出众,却刻骨铭心,她方才还在信誓旦旦的念叨,如今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萧重华狠狠的给了她一巴掌。 太和偏殿,御医还在里面没有出来,太医署的太医们已经跪了一地,他们方才已经在里面忙忙碌碌了许久,宫人们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他们心惊胆颤,陛下万金龙体,一直是御医照料,谁也不知道,大秦的陛下身怀有孕,而就在方才他们的储君已经化成了一盆盆血水,现如今就连陛下还性命垂危。 偏殿里,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李妍的额前包扎着厚厚的纱布,萧灼华心中纵然难受,到底还是稳住了局面,指挥着里面的宫人。 “翁主,陛下经此一事,只怕天寿不永了。”御医摇摇头,十分遗憾。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又是有孕之人,已经不是孩子能不能保住的问题,而是以后她的寿命问题了,“陛下早慧,登大宝之时年幼,多思多虑,本就身子骨十分孱弱,如今伤了底子,又上了头,日后要少思少虑,方是长久之计。” 他劝诫的时候,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大秦的帝王,又如何能做到少思少虑。御医放下手头还在做的事情,起身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皇帝陛下,转身去拭泪。他侍奉李家两代帝王,一对父女,这个姑娘从小在先帝身边长大,他日日来请平安脉,都能瞧见她的身影,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怜了先帝,一颗痴心错付,也可怜了陛下,小小年纪遇此劫数。 先帝将陛下拱上皇位,又诏了赵王辅政,也一定没有想过,不过短短一年多,他最心爱的女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伤的遍体鳞伤,他若九泉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御医走后,萧灼华握着李妍的手,默默念道:“夭夭,你快好起来。”她想看那封信的时候,鲜血已经糊了里面的内容,故她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是却知道对李妍打击甚大。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李妍睁开眼的时候,觉得全身很疲倦,额前也是剧痛无比,看着握着她手灼华,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她的脸上是比苦笑还难看的笑容,萧重华骤然离开,让她独自一人生了很长的闷气,没曾想到过了一个多月,却被诊断出了身孕。她还在生萧重华的气,也怕孩子突然到来会引来四方关注,除了个别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此事。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落了泪,想问一句‘孩子还在’吗? 她不敢开口问,怕她们告诉自己不想听的答案,萧灼华自然是悟出了她眼中的意思,哪怕结果说出来太伤人,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要好好休息。” 李妍如同木头人一样,抚上自己的腹部,低低的道:“他终究走了。”原本还落泪的双眼,再也流不出来眼泪,李妍双手环抱住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灼华,灼华,他到底爱的只是那张脸啊。” 谢夭夭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一无所知,反而找到了那张脸。她将一腔痴心空付,换来的却是痛彻心扉,大秦的启元公主从来没有离开过昭阳殿,而他也不是她的良人。“他的心,看不见我啊。” “夭夭,大哥他——”萧灼华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思绪纷乱,一闪而过,她想了一下,大约能猜到方才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 “灼华,世上从来没有谢夭夭这个人,我是李妍。”这世上知道她是谢夭夭,还能宠她、爱她的人,通通都已经都不在这个世上了,“从今往后,未央宫不许再提起这个名字。” 既然他已经找到谢夭夭,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怜了她的孩儿,就连尘世一面都没有看过。若从前她只是赌气,如今已然狠下心。 未央宫如此大事,被瞒的滴水未漏,除了三日不朝,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灼华知道,勤政殿的灯火每每都是一夜到天明。李妍似乎变得更加沉稳,是朝臣心中大秦帝王的样子。所以,当清时再见她的时候,他都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淡漠的女子,会是他在栖梧森林见到的姑娘。 明媚鲜妍不在,取代的是威严重重,天子的十二旒冕,厚重的龙纹长袍,隔绝了她的明眸善睐。勤政殿空旷,周遭的内侍都已经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人。“他人呢?” 李妍放下御笔,抬头道:“清时,你别问。” “夭夭,萧重华人呢?”清时走上前一步,没有理会她的警告。 “代王世子,是谁给你的胆子,在寡人面前放肆。”她倏然起身,面有愠色,帝王之势顿开,“你今日若不是来叙旧的,便可以退下了。” 清时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执念,分毫不让,道:“现在在我面前的,不是大秦的帝君,若你仅仅是大秦的帝君,清时不会出现在这里,在我面前的,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在担心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萧珩对你做了什么?” 若非萧珩,他想象不出来,为何李妍会变得如此意志消沉,恍若两人。 李妍嗤笑一声,缓缓走过来,清时才发现她瘦得可怕,就像是画中人,风一吹就能飘走,见她笑容不减,嘲讽意味十分明显,“清时,我如今是天子,谁人能对我做什么,我只是太累了。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了,萧重华也走了。” 后半部分话,她说的落寞而又伤感,清时心中有些疼,长叹一口气,“夭夭,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我是天子啊,我走了,天下会乱的,父兄之托,百姓寄望,我又如何为了一己之私,一走了之。清时,妍再不是那个有父兄扶持,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公主了。李家家破人亡,我不能再让国也亡了。”曾想仗剑天涯,如今天涯茫茫,她再也找不到了路了。 “我陪你。”陪你看这繁华江山背后的故事,陪你痛苦与欢笑,只盼你能答应。清时目光炯炯,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何来人世一遭的原由了,只是为了一个她而已。 “你有大好江湖,不必如此。”那人也曾许她白首,也曾许她指点江山,可如今他在哪里啊,他在燕丘,陪着另外一个女子,早已经不记得她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夭夭——” “哪有什么夭夭,你不早就知道,我是李妍啊。”从此以后,她只做皇朝的帝王,再不去想什么儿女情长了,只是到底不甘心啊。“妍生于钟鸣鼎食,困守未央宫十几年,此生从未踏足燕丘,从未。” “我只是希望你能过的好一些,只希望你记得,不管何年何月,生或者死,清时为你,不惧天道,亦不怕宿命,你只要回头,我就在你身后。”清时说的郑重其事,临走的时候道:“九黎有异动,我去那边看看。” “清时!”她想拦住他,却还是没有追出去,她同清时相见如故,没料到这背后还有如此深情,可惜可悲,她明明先遇见了清时,却丢了心在萧重华身上。 勤政殿殿门缓缓关上,她赫然想起了那时候赵王府后院,真正第一次见到萧重华的模样,风华冠世,却也冷若寒霜,那时候她想到什么来着,是了,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这故人是萧重华,所以成了孽缘啊。 第91章 孤影 第91章孤影 长安三年元月,三王叛乱,李妍派遣大将军李敢出兵,前线战况艰难。六月的时候,她急召赵王萧珩,陈兵亲征。大军压境,三王溃败,解了燃眉之急。冬月,赵王领三军班师回朝。 四年暮春,小立闲庭待君还。烟雨沾衣,湿了她青丝三千。李妍迎三军十里亭,然而却只见萧重华单骑而来。她已经快两年没有见他了,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却淡化了她心中的怨念,倍增了相思。如今方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只叹相思独一人,此情此景奈何天。 “重华,你回来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她不是帝王,只是一个久候夫君归来的女子。 乱花迷人眼,残红着地飞。时隔两年,记忆里那个稚嫩的帝姬,如今只一眼望去都是帝王之势,她长大了。萧重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许久不曾雀跃的心,此刻激动万分,可他向来在他人面前喜形不露,于是拱手行了一礼,“陛下,臣回来了。” 闻言,李妍低低的笑了,她身后文武百官头自觉低头,这夫妻俩的恩怨,他们着实不能参和。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大权在手,谁也得罪不起。 “拿酒来。”李妍淡淡的吩咐,亲自扶起萧重华,笑容官方而又客套,道:“三王为乱,百姓无辜,都赦了。摄政王劳苦功高,楚地富庶,今后由你自主。” 萧珩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李妍,接过内侍递过来的酒,若有所思,却听得她一声大笑,“莫怕,酒中无毒。” 这般行事作风,着实让人叹为观止。萧重华一饮而尽,心中还在想,这皇帝陛下不知师从的哪位老师,学了如此做事风格,深得他心。“臣领旨谢恩。” 李妍撤了周围的人,十里长亭再无旁人,他们站在亭外,相互一视,萧重华才道:“陛下,臣欠陛下许多,只是相逢已晚,陛下年纪尚小,可另做打算。” “如何打算?”李妍反问,转身背对着他,“你不欠我,是我李家欠你们萧家的。你走吧,楚王萧珩,以后寡人生死都与你无关。” “陛下……”萧重华伸手想拂去她衣上的雨滴,却徒然垂了下来,他与她虽为夫妻,却终究是他负了她,“是我之过,今后朝中若有任何之事,萧珩生死不负。” 李妍轻咳了几声,低笑道:“好,寡人记住今日之诺,若他年大秦到了风雨交加之时,你需谨记今日之事,这是你欠我的,便还给黎明百姓。” 今日起,她不在记挂多年前的往事,只安安分分做大秦的帝王,而他自有他的美人相伴,红袖添香。 见她欲走,萧重华又道:“九黎代地,臣请陛下一个恩旨?” “但说无妨。”李妍道。 “代王无人伦,但朝中并无废世子之意,且世子早已反出代地,在此次剿灭叛乱立有大功,故诛代王一族之时,臣斗胆留了李清时一命。”萧重华之于清时,不过点头之交,只是如今夭夭尚未醒来,清时是她好友,他不想她哪日醒来的时候,故人不在。 “功过相抵,他是自由之身,天下之大,随他而去。”清时是这个世上最逍遥的人,她希望他一直这样,李妍走的时候,春雨忽然下大了,她停下来,转身回头,望着那边已经上马的萧重华,问道:“萧重华,今日之事,此生不悔?” “不悔。”萧重华长吁一口气,拱手道。 “好,你若不悔,我再问你一句。如今你爱的,是现在的谢夭夭,还是从前的谢夭夭。”她目光郑重,一字一句,问得是自己的心,亦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萧重华的视线被春雨模糊,忽地觉得自己不远处回头的帝王,其实才是自己等候多年的心上人,这种错觉萦绕在他心中许久,从前他们不相见,便被压在心底,如今相望相对,愈发明显。只是那人还睡在九黎园,他如何能生了旁的心思,道:“有何区别?自始至终,都是她而已。” “萧重华,我以为只是我眼瞎,可没想到你的心也瞎了。”李妍以为自己从那年以后再也不会流泪了,可听他这么一说的时候,还是泪湿春衫袖,她已经等他回头等的心都凉了,他们之间终究回不到过去了,“一别两地,各生欢喜,你我今生不要再见了。” 再深的情,也抵挡不住时光的消磨,既然如此,何不相忘于江湖。这一次,她走的决绝,没有再回头。萧重华目送那个消瘦的背影离去,心潮澎湃,一股血气上来,唇齿之间都是血腥的味道。 夭夭,我该怎么办,你快点醒来。 三王剿灭之后,朝局更加稳固,一向销声匿迹于人前的前代王世子被皇帝陛下接进了未央宫,所有人都以为李清时会是下一个摄政王的时候,他们的陛下却无动于衷。 看着时节进入冬中,天寒叶落,万里雪飘。 李妍扶额轻揉,她自那年受伤以后,落下病症,时常头疾发作,体寒如冰,今日天气寒冷,也让她十分的难熬。她放下手中的朱批,打算起来走动走动,暖和一下身子的时候,萧灼华进来了。“怎么了?” “阿妍,清时不太好。”萧灼华黯然道。她其实从前不认识这位代王世子的,只是今年五月份李妍将他接进宫的时候,他已经十分憔悴了。几个月相处,她亦是欢喜这位年少出名的世子,不负他的盛名,也由衷希望他身体可以好起来,可以陪着李妍一生。 “我去看看。”李妍叹息,清时的身体,在九黎战乱中受过重伤,她原先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机遇向来好,只是这几个月来却每况愈下,她总算是开始担心了。 昭阳殿偏殿的一间小院子,青松翠竹,连一丝药味都闻不到。李妍推开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清时还在做在案前伏笔,看见她过来的时候,笑道:“怎么把你叫来了,你近些日子头疾发作厉害,还是不宜见风,早些休息去。” “清时,轻舞呢?”李妍站在案前,问道。 “她有她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宿命。”清时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拿了一件大氅给李妍披上,“我大限已到,你不必伤心。”他只是希望,在最后一程时光里,还能陪在她的身边,若今后再无机会,他又情何以堪。 “你明明可以继续活下去的,轻舞不会坐视不管。”她瞧得出来那个叫轻舞的仙子,十分看中清时,又怎么会坐视不管。不论如何,清时亦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存的好友之一了,她不希望他有事。 “傻丫头,她恨不得我早日归去,又怎么会来管我?”清时笑道,坐到一旁,“你要好好的,虽不知机缘如何,我总感觉日后一定相见。”见她还是闷闷不乐,清时别过头,“只盼日后,你别忘了我,回去休息,不要担心我,有时候归去未必不是好事。” “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人,也好,也好。”天下之大,得之必是寡人。高处不胜寒,人间不值得。“既知你去处已有,我便放心了。” 李妍离去,清时才眉目低垂,十分黯然。 冬中寒冷,他的心更加冷。他起身关了门,缓缓躺回软榻上,缓缓闭上眼。 浮光掠影,他记得栖梧森林里见她时候的韶华时光,亦记得南海滨,她与他人相携同归,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相看。生死交界,清时忽然记起,那年的玉京山,那个不惧天道、不谙世事的小神女,那般青衣素裳,眉目如画,芳华灼灼。只是许多年以后,他亦见过东荒元君的一身沧桑,满目苍凉。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她执念紫微垣的那人,何尝看得见他亦在她身后。他提笔刻人间繁华,只是笔下尖锐,刻不出他想要的自己。常曦,你从来都不会回头,所以也从来看不见我。 长安四年冬月,代王世子薨逝。 清时走的时候,李妍就站在殿门口,她不曾推门进去,因为她知道清时不想她看见,所以她不会进去。漫天冬雪,堵了昭阳殿的去路,她任由天地之大,落了她满头白雪,直到灼华撑着一把伞从风雪中而来。 “灼华,今年未央宫的雪好大,好冷。”李妍踏入雪中,一步一脚印。萧灼华撑着伞与她并肩而行,细声安慰,“阿妍,灼华会一直陪着你的。” “灼华,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何如此执着?”为何如此执着,相伴她一生,从不言悔。 萧灼华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眶一红,哽咽无语。“阿妍,灼华一生所盼之人已逝,青春韶华,不想空付一个陌生人,你是灼华最重要最想守护的人。未央宫森冷,以后每一日都有我相伴。” 李妍无语望天,她和灼华有三年时光未见,那三年是她如今的痛,亦是灼华的痛吧。“承卿此情,必不相负。” 雪大如鹅毛,未央宫宫廷森森,两个女子相携走在宫道之上,雪落了一身。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雪落成泪,满眼西风百事非。 第92章 梦醒 第92章梦醒 长安七年的夏初,净月湖的九黎园,沉睡了多年的谢夭夭醒来了。 巡视边防的萧重华撇下一切,连夜赶回九黎园,他期盼多年的人,就倚门含笑,静静的望着他,一如初见,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那不是他想看见的模样,如今的萧重华心如止水,再起不了波澜。 谢夭夭记得所有的事情,燕丘初见,净月湖惜别,似乎这多年的沉睡,没有改变任何的事情,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重华,你怎么了?”谢夭夭幽幽一叹,微笑问道。 萧重华面色一怔,笑道:“没事,你醒来就好。” 承影和偃月望着自己主子,心中慨然,多年守候,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只是此景此景却没有了当年相见之时的和谐。有人进府,见此场景,犹疑片刻,不知所措。 “何事?”萧重华沉声问道。 “阳陵地动,陛下凑巧在此,正迁往府上,已在门口。”报信之人心中嘀咕,他们虽然知道当今陛下与楚王貌合神离,却也没有想到远在燕丘的九黎园,楚王萧珩竟然金屋藏娇。 “接驾。”萧重华又是一怔,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李妍了,她亦从来没有来见过他,仿佛他们之间雁过无痕,水过无声,都是君臣路人。他还想着,手中一暖,见谢夭夭握住了他的手,浅笑,“我同你一道去。” 多年未曾见,李妍远远就见到对面有人牵手而来,那样亲昵。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她宁愿自己死在阳陵那场地动之中,也不愿意前来此处,如此场景,不知多讽刺,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动的心湖,其实还是涟漪汹涌,痛的难以自持。只是她已不是多年前的李妍了,为帝多年,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她朝着边上的灼华道:“灼华,安置吧。” 便是一眼都没有多看萧重华,萧重华心中黯然,一语成谶,她果然是不愿意再见自己了。萧灼华有条不紊的打理着皇帝陛下的事情,眉头却紧紧的皱成一条线,直到那个女子的到来,她才道:“你是何人?” “翁主,你是重华的妹妹,你可以叫我一声‘夭夭’。”谢夭夭嫣然一笑,秋水明眸,似是会说话一般。 “你可知晓,兄长是陛下的皇夫。”萧灼华放下手头的事情,淡淡的道。 谢夭夭笑道:“那又如何?重华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夫君,陛下才是趁虚而入,实在不是人君所为。” “谢夭夭,你是什么东西,寡人再清楚不过。”李妍已经褪去了帝王衮服,换了一身常服,在萧灼华同谢夭夭谈话之间,她已经站在那里许久,“偷了的东西,迟早是要还的,你这张脸,寡人看着心烦。” 灼华会意,腰间长剑出鞘,便是一剑过去,那张脸上已经有深深的剑痕。谢夭夭哈哈大笑,如癫如狂,“可是我才是谢夭夭,你不是!” “你究竟是谁?”会知道那么多他们的过往,却有生了一张一丝不差的脸,李妍脑中一阵汹涌,道:“你不是人。” 她说的斩钉截铁,丝毫没有疑问。清时已去,旁人不知妖怪,她却是知道一丝的,但见谢夭夭嘲讽之意明显,梨花带雨,“陛下,我同重华相识在先,你又何苦至此。” 萧重华看到的时候,谢夭夭已经是一脸鲜血,泣不成声,他上前一步,将她扶住,喝到:“陛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萧珩放肆,寡人能给你这个楚王,亦可以毁了你。”李妍面如寒霜,只站在那里都让人不敢直视,“寡人是大秦的天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她今日必须留下这张脸。” 那张记载着她曾经过往的脸,如今看着都是一种嘲讽。 “燕丘只有萧珩,不知天子。夭夭,我们走。”萧重华丢下一句话,扶着谢夭夭,再不去理会身后的人事。 李妍痴痴一笑,头疼欲裂。 长夜漫漫,萧重华一宿未睡,终是没有忍住心中困惑,往李妍下榻的地方而来,却被告知圣驾已经启程回京,随之而来的是,楚王萧珩目无尊上,降为怀光侯。 他在九黎园无法面对如今的谢夭夭,便一人搬到军中。萧珩一生,负了两个女子,谁也面对不了谁。他待如今的夭夭,心如止水,却对陛下怜惜至深,着实是一场笑话。 长安八年,上有疾,消息不至燕丘,他亦不知。 长安九年,上病愈甚。 长安十年除夕,遣使召怀光候入京。 只是一别经年,他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见过。他脑中一片空白,再也不能思考什么,调转方向,朝着未央宫而去。 他不信,怎么可能?那时候他见过她,还是昔年的模样,只是清减的过分。宫中御医圣手,还有太医署一众太医,她还那么年轻,如何会就这么死了。 孝文帝崩卒,停灵太和殿。 萧重华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跪在殿外哭丧,他负手而立,忍住心中的惶恐,一步一步朝着棺椁而来,推开棺椁,那里没有李妍的尸体,他放下了一颗心。 “哥哥。”跪在棺椁前的萧灼华起身,她没有了往日里的笑颜,面上只有伤悲,她指了指棺椁中的玉瓮,淡淡道:“那是陛下的骨灰。” 从来没有哪一朝的帝王,驾崩之后会一把火烧了自己。萧重华惊得后退数步,仿佛棺椁之中放的不是李妍的骨灰,而是洪水猛兽。萧灼华是他的妹妹,她叫他哥哥,她同李妍二十几年在未央宫,姐妹情深,是不会诅咒她的,那么,李妍真的死了。 他想起最初那年,她说,一别两地,各生欢喜,他们不要再见了。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自己。 “建安十九年,陛下为公主之时,周王李岫薨逝,她离开未央宫三年,三年踪迹无人可知。三年以后,长安二年,你们大婚,她在昭阳殿等了你一天,想要告诉你什么,你没有给她机会,远走燕丘。霜降之日,她从太和殿摔下去,从此没享过一日福。萧珩,萧重华,你要做情圣,为何要给她希望!”萧灼华泪流满面,大声质问,“陛下临终之时,犹恨自己不该在净月湖,遇见你!” “你负了谢夭夭,她如今已经是一捧骨灰,再也不想见你了。”萧灼华说的泣不成声,她大抵模模糊糊理清了李妍同自己兄长的纠葛,她抹去眼中的泪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纸诏书,“怀光候听旨。” 十年春中,孝文帝崩。遗诏传位于怀光候萧珩,又遗言,言两朝君主不宜合葬,复新帝百年后,死生不复相见。 谢允湛是带着所有人的期盼入的昭阳殿,只是昭阳殿景色依旧,从前的人是真的一个都不在了。母亲,玉环,云深,就连夭夭也不在了。二十几年梦一场,梦醒之后,谁还记得是谁。 萧珩拒绝为帝,独自坐在昭阳殿许多日,朝臣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萧珩,你如今可是后悔了?” “谢允湛,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萧重华手中握着酒杯,面上没有一丝起伏。 “萧珩,这里才是你不该来的地方,夭夭一点都不想再见你了。”谢允湛一直以为,当年他持节前往赵王府,那条路会是他妹妹的归宿,却没曾想过那是一条不归路,“这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心血,你又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凭吊她。” 萧重华闭上眼,恍若失了心智,这个世间似乎没了他立足之地,何其荒唐。 “谢家满门清华,谢夭夭是谁我再清楚不过。那张脸,是我亲自给她带上,亦是我亲自将她从庐陵带回,可笑、又可悲,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谢允湛太过平静,却字字都击中萧重华的心扉,“燕丘那个冒牌货,也不知是你眼瞎还是心瞎。” “只是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夭夭说了,死生不见。你既答应了她许她的承诺,那便担起这份天下的责任,好好看看,她治理过的大秦,是如何盛世太平。”谢允湛说罢,转身就走。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谢允湛停住脚步,“我亦不知,你们之间的纠葛,只是你府上的谢夭夭确实值得人琢磨琢磨。” 昭阳殿中桃花烂漫,谁也不曾知道,那棵树下曾买了一壶花雕。 第93章 来由 第93章来由 紫微垣高高的长阶,一万无垠,重华一身玄衣广袖,长发竖冠,面色平淡。 慎言立在他的身后,也不曾开口说话。他虽然放了一个人偶在帝君人世间那处照顾帝君的起居,但其实不是很清楚,帝君此次历劫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此行一事,相较于当年那场变故,平生帝君实在是变得太多了,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主君。 如今的紫微垣,愈发的门庭冷落,故人不在,天外天戒备森严,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重华站了很久,只听到凉风徐徐,他放下手中的折子,道:“慎言,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人世间沧海桑田,他回归神职已经许久,数十亿的凡世,已经找不到她了。 花神魏紫,究竟不是夭夭了。纵然牡丹真国色,他心中只有春日里那一枝簇簇灼华。净月白首空许约,她没有等到他,他亦不曾再见过她的笑颜。都说生死两茫茫,重华初回三清境的时候,曾以为生死对于他们这些神来说,其实不算什么的,直到九重天花神阁一见,才知道,有些人再见之时亦不再是最初的那个人了。 慎言没有接话,纵使他心中亦是十分认可此言,只是这样的帝君,他却不敢惊了他。重华太了解自己座下的这位掌事仙君了,处事得当,却不留情面,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严厉,他又何尝是真的问他呢,他问的是自己的心,“本君入世,究竟是为了何事?” 既然避世紫微垣,又为何要亲自入世?重华近几万年的记忆,都记得模模糊糊,但神明的生命过于漫长,有些事情即便是忘记了,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慎言不敢揣摩帝君之意。”慎言垂眸,敛下某种的万种思绪。紫微垣仙君不多,但是不是每一个仙君都能同他一样,亲身参与了平生帝君的喜怒哀乐。可如今凄清的紫微垣,再也没有当初的热闹了。繁华过后,不论是湮落上神,还是如今的东荒元君,都已经是过往的一段回忆,帝君既然已经选择遗忘,他们这些下边的仙君,自然是不会提起来的。 “罢了。”重华转身,不在多言,只是迈进大殿的门槛的时候,才停下来,吩咐道:“花神魏紫,你多照顾一些。” 慎言自然是应许,不过他到底没忍住,问道:“帝君,那昭陵的封印术,是否要撤了?”他可没有忘记,他们帝君在一处人世间,留下了一道封印,只是如今花神魏紫早已经历劫归来,留在那里的东西,自然是没有用处了,与其让有心人利用了,不如早早撤回来。 重华点点头,迈入了紫微垣的大殿,声音平淡,再无起伏,“慎言,传本君口谕,至今日起,紫微垣谢绝外客。”他又想起了一件事,眉峰蹙了一下,复又开口,“包括花神魏紫。” 慎言领旨。 千年岁月,比起万年的岁月,实在是快的不像话,慎言一直以为他们的帝君,已经如同当年放下常曦元君那样,放下了凡世的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情谊,毕竟冠绝八荒的花神魏紫,日日前来拜见,亦不见他们的帝君有何动容。兴许在他们帝君心中,天道、宿命,这些大道可以让他把所有放下。直到每隔百年,平生帝君都要去那个世间走一走,慎言才赫然明白,有些神,不是放下了,就真的放下了,只是太过珍爱,以至于他放在心底,时时怀恋,日日捡视。 每百年,那个一直存在的大秦皇朝,便一日又一日的重复着。塞上净月空许情,佳人已逝难回转。每逢那一日,帝君会孤身一人,站在未央宫的昭阳殿前,却从不敢进去。慎言即便好奇,也没有去询问什么,倒是琅嬛的慎独,曾有一日同他说,帝君每逢百年的那一日,雷打不动的前往人间,是因为那一日,是花神转世之时的忌日。 慎言才真的知道,或许他们的帝君,真的已经放下了东荒的常曦元君,却惦念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出现的人。紫微垣朝朝暮暮,都抵不上她的一个回眸浅笑。 千秋梦过,大梦一场,太上忘情。 九嶷山上那只讹兽,随常曦入世,她幻化成常曦转世的模样,知晓常曦的一言一行,最后甚至欺骗萧重华,将她魂魄镇在昭陵之中。千年岁月对于常曦而言并不是漫长,可对于一个飘渺的魂体来说,实在过于久了,久到最后她都忘记自己是谁。睡在一方窄小的空间里,她虚度了太多光阴。 后来机缘巧合,阿瑜带她出了昭陵,只是人世变化太大,她已经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了。以至于后来回归神职,常曦才想起来,她是东荒的元君。 小瀛洲还是旧时的模样,常曦低头沉思,良久才道:“红雨,随我去淮水看看。” 红雨有些惊讶,旁人不知道,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幽冥司的司君常年定居在淮水河畔,他们元君同幽冥司的上神,自那日以后已经几万年没有见过了。昔年至交好友,如今咫尺天涯,向往不想见。 淮水汤汤,几万年来也不曾有过变化,只那人搭了一个小屋,长长久久就居住在此,以至于幽冥司许多事情都不管了,若非紫微垣多年不曾管事,九重天于幽冥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按照平生大帝的形式作风,幽冥司还哪来来什么司君上神,不过是天地间一缕孤魂罢了。只是也为此崔钰来她面前陈过情,常曦却从来没有去劝过,她如今亦没有立场去劝的,花泣雪待她还不如崔钰,又有什么资格。当年情分一段,何苦再无消磨彼此间剩下的一丝回忆。 不过如今她人间归来,不仅记得几万年前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还记得世间那一份相伴到老的情谊。对于花泣雪,如今的常曦,曾经的李妍,都没有办法。未央宫朝朝暮暮长相见,萧灼华为此耗尽了一生的年华。 “灼华,我们谈谈。”她面对花泣雪,没有再叫她昔日的小名,那段过往已经被她们否决了,倘若她还是以常曦的身份,在花泣雪那里没有半点立场。 花泣雪负手,连头都没有回,淡淡道:“你知道了?” 常曦点点头,与她并肩看着淮水流淌,“幽冥司有禁术,我是见过连濯的,自然也想到了。淮渎投身在李峮身上,养的可好?”幽冥司禁术,几万年养着青丘女君连濯,如今连濯神魂安好,只差一步,就能年寿无虑了。 她在凡世的皇长兄,她回来东荒的时候,红雨就曾提及过,常曦是多么聪慧的人,焉能想不到此间关联。花泣雪向来胆大,只是没有想到,竟会为此忤逆紫微垣。常曦心中苦笑,她同花泣雪多年至交,其实这也确实是她的作风。 “常曦,天命不可违,平生帝君既然已经安排了这宿命,那便是天道如此,你说他还好吗?”花泣雪沉吟道,她已经失望太多年了,现在都起不了波澜了,“那年,是我语气重了。”几万年前,她同常曦恩断义绝,如今想来大梦一场,只留下遗憾了,他们四个人之间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东荒、青丘、幽冥司,还有神山,物是人非,回头不能了。 “灼华,李妍欠你的,我会还。常曦欠你的,我也会全部还给你。你放心,我会把淮渎还给你的。”常曦握着花泣雪的手,郑重其事的道,她能放下过往的恩怨,未央宫陪她一世,此情常曦无论如何都是要接受的,“若有朝一日,帝君回来了,你与他好好相处,各自珍重。” 常曦放开她的手,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落寞,“既然天道不许庚辰帝君成龙,常曦一日是东荒的元君,你们日后也不要再来东荒了。”即便是来了,那时候的常曦亦是不记得你们了。既然相见不相识,何苦为难还记得的人。 “你想做什么?”花泣雪何其了解常曦反问道。若紫微垣还念着一点情谊,尚能有一丝回旋余地,可几万年的时间,花泣雪太懂这其中的痛了,她虽然已经与常曦恩断义绝,但心中仍然不想要她有一丝的不好。 常曦却忽然笑了,一如她们从不曾有过矛盾,“我还能做什么,你回幽冥司等等,我能让他回来。只是他却再做不了我东荒的帝君了,所以你们不可来东荒。若是你想我了,可以去阿姒那里看一看,兴许我还能理一理你。”、 “常曦,当年之事,委实也怨不得你,只是那时候我心绪难平,你不要放心上。淮渎的事情,是我幽冥司的事,与你东荒无半点瓜葛。”花泣雪说完,就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子,进门的时候,又停顿了瞬间,“萧灼华一生不为你,你只是凑巧是他的妹妹,我所做一切,只为一人。你自始自终,从不欠我。” 说罢,她闭上竹门,闭门不见。 常曦抬起来的手又缓缓放下,那时候夜半相逢,酒暖花醉,得与知己一人,如今天涯一边,故人半生风雪,谁还记得昔年桃花树下,你我举杯共饮,笑谈一声初心不负。 常曦走后,花泣雪靠在竹门后面,泪流满面。多年之前,紫微垣断绝情义,她尚且同常曦相处在一个地方,纵有心结难了,好歹彼此间还留有挂念,只是此去经年,她有预感,常曦同她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萧萧数年,她也只有在人世间见过常曦的笑容一如往昔,更多时候,故人萧索,寥寥无言。那个会同她嬉笑打闹的神女,终究消失在她记忆里,长成了诸神想要的样子,却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 常曦,你这一生,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是你我到底殊途,不同归。 第94章 落幕 第94章落幕 自你离去后,徒留下我,还有这孤独的天下。 常曦站在桥头,挥袖拂去,眼前在没有了凤京的朝朝暮暮,她已经不是万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神女,亦不是人世间那个痴傻的李妍,她是东荒的元君,一身执掌八荒,四海为尊,那些儿女情长,千秋梦过,翩若惊鸿,了无痕迹。 重华,常曦几万年看不穿,念了一世的缘,终究抵不过三生石上的无缘,至如今,再多过往,在她心中亦是无悲无喜。昔年,她付之一颗真心,他不要,就该知道他同她即便是凡世一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可常曦偏不信,争的头破血流,也抵不上讹兽的一张脸。紫微垣清虚,她确实是过于太多任性了。常曦嘴角有弧度,似有若无的苦笑。 红雨站在常曦身后,脚下的江南小桥流水,她似乎感受到常曦的情绪变化。那时候,九黎身归大梦,常曦既去不得紫微垣,亦被玉京山拒之门外,都没有如今看上去的大彻大悟,红雨随常曦多年,自然是不忍,“常曦,或许——” 她的话没有说完,常曦摇摇头,拿起落在地上的伞,缓缓撑开,神情平静,笑容浅淡,“红雨,常曦是东荒的元君,他是紫微垣的帝君,我和他天命注定,谁也怨不得谁。过往的一切,就让它过去了。从今往后,东荒结界再起,亦不许外人进入。” 红雨没有反驳,常曦是主君,她向来在东荒是说一不二的。 “你先回东荒,我去去瑶池便回。”常曦吩咐道,独自一个人撑着伞,走在悠长悠长的江南小道,“奉我之意,请幽冥司上神离开。”幽冥司掌管生死,而常曦却是司生死寂灭的主君,身系八荒,她开口的时候,即便是幽冥司的上神,也不得违抗。 红雨一怔,她没有料到,常曦连花泣雪都放下了,百年人世光阴,在常曦心中是一种不能说的打击。她没有再缠着常曦,而是奉命离去。只是淮水河畔,哪里还有花泣雪的踪迹,这对至交故友,仿佛连一丝踪迹都消逝在东荒了。 故人疏离,东荒依旧,此情难存。 红雨走后,常曦蹲在小河畔,一滴泪落在河中,瞬间没有了踪迹。她放下手中的纸伞,任由雨落沾衣,双手抱膝,良久才起来,连头都没有再回,只轻轻一挥,这个被人稳稳护在结界里的凡世,支离破碎。 从今往后,常曦亦不会再留恋此间发生的朝朝暮暮,天地相逢不相识。 凤京梦碎,江南桥塌,净月湖干,零落了灼灼桃花。重华站在云上的时候,面色如霜,没人知道,他长袖中的双手,已经紧紧攥着。他多年的念想,如今被人毁的一干二净。天际天青云淡,还有一抹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中。 若放在往常,慎言自然是看不出来重华的情绪变化,只有星辰阁的些许变化,他才能琢磨出他们帝君的微小情绪,而今不说是星辰阁了,便是紫微垣上的漫天星光,都纷纷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芒。他只悄悄的一眼,就瞧得出来平生帝君,如今已是大怒。这种怒意,让他胆战心惊,便顺着帝君的目光望去,心里又跳了一下。 梦已碎,只是这已经多年不见得常曦元君,怎么又出现在帝君眼皮底下。慎言心中有了计较,在重华发怒前,上前拱手道:“君上,那是东荒的元君。”不论如何,曾经的帝君对东荒元君有养育之恩,有师徒之实,更倾注了一颗真心,万万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出事,也只盼帝君顾念前缘,放下心中的执念。 重华闭目落泪,玄衣萧索。过往恩怨,终究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那年净月湖,他许夭夭的白首韶华,日后也只活在他的记忆里了。今日不论是谁,他都会让他付出代价,可偏偏又是东荒。东荒多年前遭遇大劫,如今的常曦元君,从她还在龙蛋之中到启智孩提,是他一手带大,天道偏爱这个历经磨难的龙女,他又何尝不是。 重华长叹,夭夭,何年,何月,何时,她才会回来,叫他一声,重华。 常曦回转的时候,特地去了南海,四海平静,南海正是夜晚,月上中梢,尤其平静,她知道南海已经很久不现世了,世人大抵都忘记了南海还有一位龙王,就像他们从来不知道,南海的风调雨顺,是源于一位龙女的牺牲。 今夜海水荡漾,常曦跳下云头,掬起一捧海水,又轻轻放下,似乎还能闻到海水的盐腥味,或许这其中有潮音的泪水。她十万多岁了,只收过一个弟子,她没有天大的聪慧,甚至骄纵任性,却依然是个好孩子,可她们师徒缘分太短,以至于常曦都不曾教过她什么,她就已经逝去。 常曦对于这个弟子,内心万般愧疚,她当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连阿音一丝的残魂都不曾察觉,是她的失职。潮音已消散在世间,她再想弥补也已经无济于事了。“阿音,师父来看你了。” 潮水平缓,再没有一个小龙女会蹦蹦跳跳的起来回应她。海面有些许浪涛,常曦手中白光一闪,一把剑出现在手中。她想起她已经许久不曾舞过这套剑法,那是她记忆中的痛。那人音容笑貌依旧在,只是不是故人了。常曦剑起剑落,收势,收了剑,才道:“东荒元君座下弟子,需会望舒剑法,师父今日教予你。阿音,从今往后,你既是我首席弟子,亦是关门弟子。”常曦一脉,谁也不会忘了你。 “我不会为难昭明,你放心。”常曦絮絮叨叨,声音很轻。大约日上东方,她离开南海。她走以后,南海海面上,才有人出现,看着她离去,却再没有言语。 阿音,你放心,她没有忘记你,我亦是。 淮水河畔,如同万年前,花泣雪从不曾来过一样。常曦回到东荒的时候,并没有马上回小瀛洲,她在淮水还有未了的事情。落在河面上,脚尖见水,没有见湿了鞋面。她双手交替捻诀,淡淡的蓝光从湖面升起,旋涡一直在打转,不多时,旋涡中央越出一条墨色的水虺。 常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右手诀法却愈发的快了,那条水虺扑腾了几下,最后蜷缩水中漩涡里不动了,而后渐渐显现出一个身影来。不是她在某世见过的容颜,是她记忆里的庚辰帝君。他如今只是淮水中一条没有仙缘的水虺,如今启智,不过也只是凭的花泣雪多年的心血,平生帝君既然开口说了,任谁都不能改变结果。 “你是谁?”淮渎放弃挣扎,身影静静的问道。 “皇长兄。”常曦笑道,她自然还记得多年前在他膝下的模样,只千年岁月已过,他亦不知道还记不得那时候的事情了。 淮渎一愣,他为人一世,还存留着些许记忆,岁月虚无,他实在过的寂寞,这些过往便被他时时回忆。而会这么叫他的,这世上无非两人,他犹豫了片刻,试探的唤道:“夭夭?” “是我。”常曦不知道自己心中的五味交杂,她不过一声‘皇长兄’,他就能一眼认出来,可惜有些她放在心中的人,却被一叶障目了一辈子,说来也真是可笑之极。“多年不见,哥哥一如往昔。” 淮渎苦笑,再看看自己虚无的身影,道:“你莫要取笑我,哪里有什么一如往昔,不过却比做人逍遥多了。”虽然过往的记忆,他藏在脑海深处,可那一世做人太苦,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哥哥,还记得灼华吗?”常曦见他落寞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于是没有纠结,反而是问了一些别的问题。她那时候同灼华未央宫二十几年,从来没有想过,萧灼华对她的皇长兄用情至深,以至于一生不嫁。后来想想,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了,只是看他娶妻,看他离世,萧灼华的心里又何尝好受。常曦想到这里的时候,又想起萧灼华是谁,心中愈发鉴定了自己的信念。 “她呀,大抵还记得。”淮渎有些感慨,时间过去太久了,他虽然还记得但很多情谊已经趋于平淡了,“不过如今再想,又有何意义?”他是淮渎,虽做了一世的李峮,可他毕竟只是淮渎。 “是啊,还有何意义?”常曦也是叹息,她自从回来,大抵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说苍灵地的景岫上君,已经在瑶池要了一碗水,从此了无牵挂,而他们呢?小花因为前缘,必然还念念不忘,而淮渎无计可施,只能记着。“可是,灼华看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她也没有意义吗?” 淮渎不得不说惊讶,他眸中有变化,自他启智以来,淮水河畔那位上神,便日日陪伴着他,便是‘淮渎’一名都是她所赐,若说他心中还有萧灼华一丝痕迹,那么这位上神,却是他心中的大涟漪。只是他只长一丝灵智,不曾开化,连成妖身都难,如何能配得上她。如今猛然听到这样的话,他先是一惊,而后却十分颓废,闷闷道:“我配不上她。” 他知道她是幽冥司的上神,所以愈发自卑。 “哥哥,东荒欠你的,常曦欠你的,欠小花的,今日后,便一笔勾销了。”常曦神色如常,右手诀法停下,手中有一把小小的匕首,透着银光。她低头望了一眼,想起那时候,紫微垣中,重华说过:“匕首锋利可弑神,你小心些。”那时候他还言辞关切,不曾疾言厉色。 过往岁月太过美好,想起来都是一种痛。 “夭夭,你在做什么!”在淮渎惊讶中,常曦已经将匕首推入自己的胸膛里,不见一丝血丝出来,可见锋利。刀锋在胸中迅速转过弯,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将一颗心剜出来。 上古的第一条龙,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神兵利器,常曦生生的剜了自己的一颗心出来。她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飞快的结界施法,红光冲天,东荒一时变色。“吾以上古龙族血脉,,祭天地苍生,以此心为介,渡生灵成仙。”说罢化而为龙,将那水虺盘旋期间。 向来都是平静的淮水,霎时间沸腾起来,有雷劫翩然而至,常曦以一身之力,以龙心作为媒介,渡了东荒淮水中天道无仙缘的生灵成仙,墨色的水虺,在龙心引入他口中之后,腾空而起,化而为龙,晋位上君。 常曦笑了,将雷劫引入结界之中。她晋位过于轻松,甚至连雷劫都不曾挨过几道。如今天雷劈在她身上,她才知道,原来这么痛。她想起了那时候渡劫上神的九黎,想起他那时候的容颜,闭上眼,有泪落下。 她手中的合欢铃有光束而出,却不曾响起,她才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合欢铃却能在她修为耗竭的时候,源源不断的补给修为。 紫微垣主世间万物,平生帝君下的谕旨,她也是不能违抗。可常曦不同常人,她是上古孕育的第一条神龙,她的心可以直接度化一个人成神,相反也可度化一个没有仙缘的生灵成仙。这颗心,支离破碎,她曾捧到他面前,如今她自己亦不想要了。七情六欲伤人,无心之神,反而活的通透。 常曦笑了,再度捻诀施法,淮水深处有东西飞出,她看也不看,随手放入自己的胸中,又抹了自己胸口的窟窿,手一挥,道:“本君将你记在幽冥司名下,日后好自为之,不可再来东荒,亦不许再提起今日之事。东荒不再欠你们了,本君亦是,走罢。” 淮渎惊讶至极,他在淮水至少有几万年,知道世间有一极寒之地,便在淮水河中最深处,是一方寒玉冰,方才常曦分明是将淮水河里的寒玉冰做了她的心了。他想要开口,被被一股力量推离,他再醒来的时候,亦不再记得曾经发生什么。 常曦送走淮渎后,呆立在淮水河畔,胸口剧烈疼痛,她缓了好一会儿,闭眼探入自己的元神之中,将那根隐藏至深的情丝,连根拔出,随手扔进淮水河里。 九黎,你曾许常曦的一生不负,可你终究已经不是你了,常曦也不想要了。情之一字,甚伤人,她从今只做东荒的元君,为苍生谋福祉。 第95章 禁术 第95章禁术 瑶池一碗水,生前身后,再无牵挂。 “常曦。” 她携着红雨,欲回转东荒的时候,身后有人唤道。常曦在九重天故友不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身,那人一身紫衣,笑意浅浅的望着他,身后跟着的仙子,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是轻舞。瑶池水尚未起效,她自然记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或许眼前之人,是她在人世的故交,只是常曦无心,又如何再起波澜。 许是怕她忘记了,司命神君走到她面前,道:“常曦,我是清时。” 红雨眉眼一跳,上前道:“司命神君别来无恙,只是常曦同你并无交情。” 常曦默认,不曾阻拦红雨,她如今无心无情,过后更是不会再记得那些过往纠葛,与其今日相认,来日相忘,不如从来都不认识。她转身要走,清时又坚持的唤道,那声音里隐约有些祈求,“常曦。” “放肆,多日不见,司命神君连基本的礼法都忘了!”常曦面有厉色,她同清时都为上神,且同出一脉,可常曦却是上位者,于情于理司命神君都需向她行礼拜见。“九重天愈发没有规矩了。” 常曦走后,清时颓然坐在了瑶池边上,轻舞上前安慰,“公子,那是东荒的元君。”东荒的常曦元君,比之如今的天帝凤皇更加尊贵,上古遗留下来最小的神君,即便无神君之实却还是有神君之名,当的是天道大义,受四海八荒,乃至九重天鼎礼拜见的。 而轻舞大约也能想起来一些事情,这常曦元君大约就是那个李妍了。那时候她不懂,为何他们的主君会如此厚爱她,上古的神君大多陨落的七七八八,余下的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人世的时候,代王的世子尚且配不上李妍,如今她已是东荒的元君,他们之间又何尝是十万八千里的间隔。 清时端起那碗水,至嘴角,最终没有饮下去,“小舞,若那年玉京山,我不曾难为她,或许我们之间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若他早知今日,那年玉京山上,他一定同她把酒临风,笑谈趣事,何至于如今,常曦都不曾给过他好脸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瑶池水忘人间事,只那人间事却是他这么多年岁月里,一段最美好的记忆,那段记忆里常曦尚且会同他说笑,他又怎么忍心忘记。神的时光太漫长,无极时光里,他至少还能站在她身后,回想起当年的朝朝暮暮。 常曦,你亦是清时一生的劫,爱不得,求不得。 东海 曲已终,人亦散,等余生朝朝暮暮。东海相望,是初见你时候的模样。重华脑中百转千回,却见那戴在常曦手腕上的合欢铃应光断裂,有银白光冲天而出,向着东海之上的神女冲去。他眸中似有所悟,这合欢铃只怕不仅仅只是锁魂用的,中间分明压着她的本源之力,当年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事情? 重华闭眼探究脑中过往,却愈发头疼欲裂,似乎是触及到什么结点,往事一幕幕回转,身后跟来的慎独已经大吃一惊,想要上前,却被他喝住。“别过来。” 他想起那年玉京山的桃花树下,初见常曦的模样,后黄泉八百里黄沙,他们一起渡船过三途河,三生石畔一语成谶。记忆里那个神女曾许他的灼灼芳华,九嶷山上的白首成约,东荒瀛洲那一纸婚书。可是夭夭,为什么我们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三生既无缘,那这多年的纠葛,又算是什么?重华一生无愧天地,无愧民生,却独独负了你,让你痛、让你苦,个中辛酸,一把荒唐。 “常曦,你快住手!”慎独是嫏嬛阁的上君,掌着浩瀚书海,他起先认不出常曦施的什么诀法,越到后面就越心惊。嫏嬛阁上古史中,有平生帝君一卷,那里曾说过,帝君有一诀法,可使时间倒流。昔年常曦在紫微垣百年,曾日日入嫏嬛阁念书,慎独同常曦亦有一份情谊。他侍奉平生帝君多年,从未见帝君用过,这种逆天而行的术法,必然尤其代价。他不忍常曦误入歧途,枉费性命,“君上,常曦在用回溯诀。” 慎独想的不错,这回溯诀,顾名思义,回溯时光,让已经流转的时光倒流,可这诀法从不曾见用过,一则无人知其要诀,二则代价颇大,颠倒天道的术法,自然要更大的代价,而这其中便是要以元神献祭的。 重华顾不得头疼的厉害,伸手一点自己的眉心,那里平时不常见的水滴神迹,霎时间熠熠生辉。他落在常曦上头,如若无阻的走进那被结界隔绝的东海,靠近常曦的时候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喝道:“夭夭,你便是让任姒回来了,若不见你,她又该如何自处?” “放手!”常曦回头,怒道。或许多年前,若重华这么叫她,她定然欣喜,可如今故人再见,她已无波无澜。只是本源之力入体,她血脉里的传承,已经在催促她的觉醒。 重华单手将她制住,反手起了一个结界,将她护在结界里。常曦即将觉醒,天雷必将随之而下,她刚才几乎倾尽全力,东海已有异样,回溯诀已起作用,若非合欢铃响,如今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常曦。 慎独站在外面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只听得见漫天雷鸣,中有龙吟,而后东海之上,出现了赤红色的身影,慎独一眼就认出他,那是青丘如今的帝君,北寻上神。只是他的右手却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秋水为神玉为骨,一袭白衣广袖,细长的发丝只一根玉簪子固定,额心那滴呼之欲出的水印,在光照下尤其夺目,那一笔一划勾勒出的容色都是上天的厚爱,好看的紧,却让慎独尤为惊讶。 慎独不动声色的上前,行了一礼,道:“慎独拜见青丘帝君。” 北寻睨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东海之上的满天雷鸣之中,此时海中央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他却为此放下了一颗心。方才他在小瀛洲,无玦却忽然啼哭着苏醒过来,再回想这些年常曦的所作所为,他立刻掐指演算,便匆匆带着无玦奔向东海,万幸常曦不曾出事。只是如今天象异常,常曦她竟然是要在此晋位为神君了。 现下的世间,神君寥寥无几,除了紫微垣的平生大帝,便只有蓬莱的摇光帝君了。当年蓬莱仙会,摇光上神便说过,神君一语倒是将他叫老了,不若上神好听,故此这些年,小辈们有缘得见摇光帝君,都是唤一声上神即可。今日过后,东荒也要出一位神君了,日后四海八荒,谁人还敢小瞧了常曦。北寻想到此,低头含笑,道:“无玦,你的母亲是世上最尊贵的女神了。” 无玦有些迷惑,望向海中央那变幻莫测的地方。若放在凡间,他这年岁只怕是老祖宗级别,不过他在东荒许多年,从来也不曾醒过来,他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母亲的孺慕之情,他指着那个方向,奶声奶气的问:“那是无玦的娘亲吗?” 慎独后退几步,弯腰行礼,他似乎猜到了这个小娃娃的来历,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有一种平生帝君就站在面前之感。 俄顷风停雨歇,预料中的远古庆贺,百鸟朝凤,五色祥云,天钟告知诸神仙君,东荒有神君了。幽冥司黄泉处,有人站在红花石蒜开满的地方,轻道:“东荒有神君了。” 她说话的时候,十分落寞,边上有人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小雪,若你这么想她,可以去见一见的,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隔夜的仇?” 花泣雪摇摇头,苦笑道:“淮渎,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常曦不再记得曾经在她年少的岁月里,曾经有过花泣雪的存在,她们之间曾经数年彼此生疏,却也抵不上遗忘,相望不相见,到底还曾挂念,可如今的常曦已经完完全全放弃她们这段情谊了。 淮渎不知如何再安慰,只陪着她看这漫天血色的花朵,久久才听到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花开花谢,她还认得路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一如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答案。 常曦再睁开眼的时候,对面的尊神终究是转了一个方向吐了一口血。她自然认得重华,他们之间,曾有前缘,只是如今都尘土归地,各不相干了。 有得有失,天道最终还是待她不薄,无风无浪的飞升上神,便是晋位神君都能他人代受。常曦敛了自己额间的神迹,上前扶了一把,道:“多谢平生帝君,常曦铭感五内。” 她与自己相隔多年,多年陌路,再见之日依旧客套的紧。重华苦笑,他记忆里的常曦,不是这样的。可这样的常曦,却是他生生逼出来的。那年玄女逝去,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求到紫微垣,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跪在那里,可他做了什么。 重华啊重华,如今这局面都是自己做的孽,又有什么资格难受。 两人自东海之上回转到半空,重华尚未开口说话,却见那边有人急匆匆的,似一阵风而来,将他推至一边,扑向常曦的怀里,而后耳中听到软糯的声音:“娘亲,娘亲,无玦好想你。” 常曦稳了稳自己的脚下,将小人儿环抱住,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舍得醒过来了?”她这些年在东荒,除了阿姒会常来,剩下的大多时光,她其实都在陪着这个长睡不醒的孩子,她或许已经不记得他的生父到底是谁,却还是知道他曾经是她的希望。那时候东荒太过无聊,她有时候会一整天都看着他,期盼他能早日醒来。 常曦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亲手剜心,又为何饮下那一碗瑶池水,想必过往的记忆太过惨痛,她才会痛下决心,既然已经选择放弃了,她自然也不会再去多想。世间之事,不过云烟,而无玦是她十几万年光阴里从来不曾后悔的决定。 “我梦见娘亲出事了,娘亲,你会抛下无玦吗?”无玦钻进常曦的怀里,十分的委屈,那小模样,谁看了都不忍心。 常曦软得一塌糊涂,这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她今后最重要的人,她抱着无玦,才想起自己方才闯下来的祸事,朝着重华的方向道:“常曦自知行事鲁莽,只是玄女乃我至交,虽然此事虽有不妥,是我之过,可我并不后悔,惊动平生帝君,是常曦的错。如今东海已无事,常曦先走了。” 她也没有再说别的,朝着北寻致意,“随我回去?” 北寻摇摇头,他已许久不曾回青丘,这次也要回去看看了。 “夭夭……” 常曦脚步停顿了一下,到底没有回头,只是语气平淡,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道:“世间早已没有夭夭,那不过是东荒元君的一场大梦,梦里如何,梦醒之后,再无意义。”她走的时候,十分的坚决,连一丝停留都不曾。 北寻看重华失魂落魄的模样,嗤笑一声,啧啧道:“常曦早就放下了,在你离开未央宫将她镇压在昭陵的时候,她欠你的就全部还清了。” 重华广袖之中的手却忽的握紧,问道:“你说什么?” “啧,莫非你还以为李妍是魏紫?哈哈,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们都放下了,原来又是认错了。”北寻哈哈大笑,从前他对平生帝君还有敬畏,只是他那般对待常曦,却又让他十分的愤怒,“平生帝君,便是司命都知道的事情,原来你竟然不晓得。” “常曦如今很好,她或许还记得从前的紫微垣,却一定不记得李妍了,你放过自己,也放过她吧。”北寻做了一礼,便驾云离去了。 留下面如灰色的重华,他的脑中一幕幕浮现,最终又吐了一口血,笔直的倒下去。浮生一梦,为欢几何,他只怕这又是一场梦。 第96章 无玦 第96章无玦 四海八荒,以东荒为尊。东荒的小瀛洲,自来都是仙家福地。多年前,东荒元君不成体统,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但凡荒唐之事,总有她的踪影,可那时候的东荒仙君们,依旧是世间最具有仙家韵味的,一张一弛,都是清华风范。 他们爱重的元君,没有别的上神的故作庄重,却无妨她的可爱。只是多年前的一场变故,让常曦元君自此便成了如今的模样。当年爱笑爱闹,如今却十分的沉默寡言,且鲜少出现在世人眼中。世间如今仅存的女神君,他们都不敢去惊扰。 重华从东海而来,站在东荒结界外,却不敢有所动作。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三十三重天的天外天,从来都是寂寞的,紫微垣三清虚无,帝宫巍峨,若不曾在玉京山相遇,他们又何至于至此?他随天地共生,是父神最爱重的孩子,掌着世间的沉浮,他曾以为天地万物重于一切,为天地苍生,他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曾经的常曦,也包括九黎那段岁月情深。然而如今他扪心自问,他却是愿意用一切代价,只求她回到自己的身边。 天道既然说无缘,为何还有这么多年的恩怨情仇,如今命里虚无,到底是谁欠了谁,他已经理不清楚了,但终究是他负了常曦。 夭夭,重华在心中唤道,手轻轻抚上自己心跳的地方,如今还依稀有当年的痛。他最后悔的莫过于凤京再遇的错过,他甚至不能想象,他的夭夭看着他对另一个女子倾心相待时的心情。她是否想过,隔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甚至认不出来她,那时候她的心里该是多复杂。那个时候的常曦,分明是有话想跟自己说,可最终还是黯然离去。 几万年的光阴里,他踏足凡世每一寸地方,却独独没有勇气进入她驾崩的昭阳殿,那里承载了她年少时候无忧的岁月,也记录了他给的每一份相思和怨恨,他没有办法去见里面的所有回忆。 那时候他独独没有想过,夭夭就是夭夭,独独没有想起他同常曦的朝朝幕幕,才会有那么多年的错过。 “你是谁?” 重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蓦然听见耳边有清越的声音响起,他回头一看,是那天在东海的小娃娃。他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却生的极其俊美,白衣广袖,眉心中水漾神迹光华流转,正仰头问他,那模样十分的软萌可爱,重华反问:“你又是谁?” 那小娃娃反手指了指自己,思索了片刻,才脆生生的道:“我是无玦啊。” 重华凝视他眉心的神迹,神色有些复杂。他曾经想过,若那年他同夭夭也有过孩子,或许他们之间就不会是以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了。可岁月那堪人回首,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你是东荒的仙君?常曦人呢?” 无玦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猫着腰,鬼鬼祟祟的往后面瞄去,“我不是东荒的仙君,常曦是谁?” 他反问的时候,还摸了摸脑袋,随后却又开口笑嘻嘻,语气中尽是骄傲,“可是他们说,我娘亲是这个世上顶厉害的神君,可是神君又是什么东西呢?” 重华猛地盯着无玦,衣袖下的手有些颤抖,他还想问什么的时候,就见两排素服蓝带的女子并排而来,玉佩琅环,纤腰款款,各执一剑,前方有人识得来人,上前弯腰施礼,“平生帝君驾临东荒,待小仙回禀元君,再迎帝君入瀛洲。” 言下之意,便是不欢迎了。 无玦自然是认得前面的仙君的,那时候东荒的江晚上君,素来听娘亲的话,她这么急匆匆的带着众多仙君,自然是有目的的。他的眼珠溜溜直转,大约猜到自己面前这位白衣仙君,来头也不小,可以让江晚上君如临大敌,他上前就攥住重华的衣袖,那小模样可怜巴巴。 江晚哪里还没有看见无玦的小动作,脚步一僵,但仍是拱手道:“少君顽劣,还请神君担待。” 重华面色一变,眼底已有厉色,眉微微一凝,还不等江晚将无玦逮回去,朝着攥着自己袍子的无玦招了招手:“无玦,过来。” “少君!”江晚见状,欲上前拦阻,却被重华一个眼神给挡了回来。她在东荒多年,忝为上君,多年来掌管东荒对外一应事物。面前的尊神,不是她们的元君,东荒的元君虽无欲无求,却还是讲情面的,可这上古留下来的平生帝君,谁也不敢真的敢上去做什么。故此江晚即便是忧心,却被一个眼神给喝退回来。 无玦挪着脚步,比谁还欢快,仰头道:“你是谁?”他问的时候,声音十分的甜糯,带着一丝神往,他又生的极好,若非着男童打扮,只怕许许多多人都会以为是个女娃娃。 重华抚上他的脑袋,反问:“你的娘亲,是谁?”东荒只有一位元君,而这被人称为少君的孩子,他其实心中已有答案,却又怕自己的答案成真。已经过去太多年了,几万年光阴,她的许多事情,而他大多已经不知道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问一问,哪怕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 无玦想了一会儿,思绪有些凌乱,他自然是认得自己的娘亲,可是却也是真的不知道娘亲叫什么的。“无玦的娘亲……娘亲,她们叫娘亲元君。” 江晚闻言,扶额垂眸,连大气都不敢出。这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是谁,他们可再清楚不过了。当初元君为他,曾砍了屋前那一片桃林,又闹过紫微垣,甚至追随凡世一生,虽然结局不大好,到底是情深一场。如今他们元君娇儿膝下环绕,显然是琵琶别抱了,可这紫微垣的那人还是孤身一人,宝不成会恼羞成怒,谁晓得会对他们少君做什么。 “拜见元君。” 江晚正想着,那边祥云落地,原先跟随着江晚出来的仙君们,纷纷单膝下跪拜见。 “都起来,退下罢。” 重华只听到她淡淡的声音,带着疏离,抬头的时候,见她如往常一般青衣素裳,腰间别了一把竹笛,满身清冷,即便是见了他都不曾改色。东荒满目风光失色,他从前所见的常曦,从不是如今的模样,可是方才她那样缓缓下来,走到他前面的时候,却让他心痛的不能呼吸。 那是同他一般,为神君的常曦了,是他抹杀了她脸上昔年的笑容。 常曦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由感慨。三生石书写无缘,她年幼信不过,抵不过心中的执念,枉她痴活数万年,玉京山几万年的时光还抵不上紫微垣的百年虚无,非把自己伤得遍体鳞伤。天命无缘,说的真是丝毫不差,如今可不是无缘? “那年燕丘净月湖——”重华闭上眼,开口的时候却满嘴苦涩,可惜他想要说的话,却并没有讲出来了。 常曦睨了一眼无玦,打断重华的话,眉心有些褶皱,反问:“什么?”她记忆力没有那段过往,自然是不知道重华在说什么的,想起他们也总算有一段过往,她到底是解释了一番,“过往如烟云,常曦早已不记得了,瑶池一碗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重华的手瞬间有些颤抖,周遭气氛明显肃杀,攥着他衣袖的无玦有些害怕,松开他的衣袖,朝常曦奔去,扑入常曦怀里,还怯生生的望着重华,他方才明显感觉到了危险。 “夭夭……”他只是固执的唤着常曦的名字,那些过往的回忆,他记在心中不能释怀,而她却早已经忘记。他心中难受不能自抑,却又庆幸她不再记得,如此酸甜苦痛自有他承受,而她只需要开开心心的活着,就向当初青玄兄长所说的那样,常曦只需要做自己的神女,其他的都有他们。 常曦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低笑,“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夭夭啊。重华,从前的夭夭那么爱你,只是你不要罢了,既然不要了,那就找不回来了。”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痴情,常曦平淡的连自己都讶异,那时候她为了重华,闹得众叛亲离,唯有玄女不离不弃,如今连玄女都羽化了,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常曦了。“都是几万年的旧事了,再大的情谊都在白驹过隙中消弭殆尽,世人的执念,帝君还是放下为好。” 世间最伟大的,莫过于虚无的时光,过了就是过了。 “你是否后悔了?”重华不忍再看她那副平淡的模样,别过头,半晌才开口,语气里有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害怕,可常曦却回了一句让他心里波澜万千的语言。 “不悔。”时过境迁,常曦记得自己当年还问过他,多年以后的场景分外的眼熟,只不过她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的平生帝君似乎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只不过到如今这个答应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常曦了。” “娘亲,我好困。”无玦揉揉眼,他平日里都是睡着,今日醒来后至今还不曾睡过,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和对面的人在说什么,他也十分好奇,可耐不住眼皮一直在打架,于是奶声奶气的提醒道。 “无玦,是我的孩子。”重华刻意不让自己去注意常曦的话,思绪被无玦拉回来,他说话的时候,不是反问,也不是试探,是肯定。这些年,他虽不清楚东荒发生了什么,却可以肯定这个孩子定然是他的。 常曦语塞,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实在是她也记不得了。倒是她怀里那个主角,小眼神瞬间精神了,扫向重华那边,哪里还有什么困觉。 他方才还纠结,他们在说的哪门子往事,敢情这是他爹娘的恩怨了,无玦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大事。不过他又有些遗憾,他那便宜的父君,如今这模样只怕是有些凄惨,看来是十分的不得娘亲的欢喜。 常曦瞬间发现了他的企图,拍了拍他脑袋,抱着无玦就走,现在的画面太遭心了,她突然有点不想理人。“恕难相告。” 无玦被抱走的时候,还朝着重华招了招手,那模样活脱脱是一个小叛徒。 第97章 争执 第97章争执 东荒地广人稀,绵延数千里不止,中间有许多仙君出没,但小瀛洲向来都是常曦一个人独居的,从前有红雨整天叽叽喳喳的围绕着,偶尔任姒也会来拜访,虽然清静但也不乏乐趣,自他们去后,这里便只剩下常曦了。常曦早年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但过后几万年倒是极为清冷,一个人守着小瀛洲,春去夏至,秋风冬雪,睡上一觉,世上千年易过。 无玦原先养在东荒神殿里,只是他如今已经元魂觉醒,神殿也不好再住了。于是常曦吩咐江晚,在她居住的竹林旁边又辟了一块地,将无玦的住所也安在了自己的边上,方便照管。 于是清心寡欲了许多年的常曦,再一次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别人家的熊孩子,顶多上房揭瓦,可无玦不同于一般的小仙君,他自醒来以后,生来就是神君之体,加上东荒又是常曦的地盘,谁都对这个少君礼让三分。往日里叼了根草,到处混,她也就不管了,毕竟当年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实在也不是什么好榜样。 有时候她也会想起玉京山的时候,那时候她大概跟无玦一般大小,跟在几位师兄后面,上窜下跳,常常闹的玉京山人仰马翻,师父每当想要惩戒她的时候,又有一众师兄的护短,于是她便变本加厉。她从不曾想过,有一天常曦会因为天下苍生,一无所有。她信的,一日之间,全部都没有了。 还好他还有无玦,上天总算负了她这么多,却给了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常曦少年时候经历的悲惨人生,她决计是不会让无玦再来一遭,无论日后他是如何造化,她都不会在任何人和任何事中,拿无玦做筹码,谁也不可以。 常曦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觉得十分的嘲讽,哪怕这些年她早已经释怀了。如今的玉京山比之从前更加神隐,年少时候的师兄,她亦放下七七八八了。 直到有一天,她从凡世回来,那时候东荒正下着雨,她也不曾洗去一身尘世的味道,她有些挂念无玦,却又心知这个点无玦定然是在阅微学宫上学的,于是打算先去洗洗,再去那儿接无玦下学,省的她一不在,无玦就蹬鼻子上脸了。 她还没有迈进自己的竹屋,就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有清华自成,那不是东荒的,却让她十分熟悉。 常曦心里一沉,不知是谁将人带来她的竹屋了。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抬脚迈了进去。那人立在她的书架前,似是在不经意的翻阅什么。她的脑袋一热,脸上蓦地一红,随后有种恼羞成怒感。她为东荒元君许多年,平日里没多大爱好,可每每凡尘归来总是搜罗一大堆那个时代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前任姒还在的时候,也总是顺手给她带回来一些,是以这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并不是什么大道。可见那站在书架边上的人,翻的是什么,还翻的十分入神。 “回来了?”放下手中的书,那人递上一杯清茶。 恼羞成怒的常曦倒被他随意的动作,生生把羞恼憋回去,没有接过茶水,语气淡淡道:“什么时候,东荒都成了帝君的想来就来的地方了。” 她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平生帝君平常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是不会随意进入东荒的。最初那几天,他一直站在东荒的结界外,她还存了些许不好意思,后来破罐子破摔,他喜欢站她也不管,凑巧北海龙王有事求到她跟前,常曦便索性出门办事去了,眼不见为净。怎么才几天光景,这画面也有些不对劲啊。 重华也不恼,她如今还愿意同他说话,他已经欣慰至极,哪里会去计较其他。他从前看不开的东西,如今已经全然看清楚了,天下苍生重,却重不过她。“你不必恼,是无玦领我进来的。” 常曦咬牙,她就晓得有缘故。一手接过那杯茶,也不扭捏,一饮而尽,道:“我喝完了,帝君可以请回了。”她送客的样子,半分情面也没有留。 “对了,你去洗洗,过个点,无玦要下学了。”重华将她喝完的茶杯收起来,似乎没有听见常曦在说什么,又道。 常曦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心想无玦的确是要下学了,她转身正欲走,又想起来似乎哪里不对,带着疑问进去了。 重华低头轻笑,仿佛看见了当年玉京山的那个小神女,初见自己时候的模样。后来紫微垣的百年时光,他就想过要是一直如此,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该多好。他守着她,一心一意的对她,终究是有花开的一日。后来那么多事,也证明了花开无声,却被他都毁了,而如今他只想再守着夭夭的一颦一笑,不会再让世间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去毁了他的苦心。 常曦洗漱花了一些时间,她换好衣裙出来的时候,发现重华还在翻阅她的那些折子戏,面上又是一臊,觉得自己的老脸今日都丢尽了,道:“你倒是瞧上瘾了,索性都赠予你了,你且带回紫微垣。” 重华面上一僵,他倒是没有想到常曦会这么开口。紫微垣的琅嬛阁,搜罗了世间奇书不知多少,却独独没有这些,常曦这么说分明是在调侃他。他沉吟片刻,道:“好。” “……”常曦被噎住,随即又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凡世间的折子戏,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都躲不过幽冥司的轮回,令人惆怅的很,所以啊,这些各情啊爱啊,都是空的,都要看开一点。” 若说常曦以前被自己迷了眼,现在平生帝君一定是着魔了,这避世的尊神,没有一丝避世的模样,一把年纪了也没有个正行。 常曦如今的模样,就如同她最初刚入紫微垣时候的样子,重华哪里还不知道她心里定然是在腹诽自己,只是他也不说破,他同常曦并肩走着,问道:“北海水君求你何事?” 他想起常曦出门的事情,便顺口问道。 提起此事,常曦也是一言难尽,摆摆手,叹道:“如今这些小辈越发不成体统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求到我跟前了。”她起先以为北海的龙王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到了那里才知道,不过是他家长子出生时命格极轻,求她来赐福的。 或许是知道,常曦几万年不曾出过东荒,加上新近晋位神君,北海水君才厚着脸求到她跟前。常曦虽然几万年寡淡的很,但是对部下还是十分爱惜羽毛的。四海属她辖地,除了心中无奈,倒也不曾说什么。 重华抿嘴轻笑,见常曦恼怒,复又一本正经道:“确实是不成体统,下次这些事情让我来。” 常曦狐疑,看重华的眼神十分的不友善。她如今虽然对这尊神失去了往日的热情,可他当年为天地共主,且如今掌着三十三重天的天外天,杀伐果断,即使想求到他面前,便是那个门都进不去,她可是记得天外天的那些天将们,深怕这些同性、异性染了他们神君的清白。况且,四海八荒的仙君们,都还没有那个胆量,也只有她这新鲜出炉的东荒神君,在他们眼里还是好说话的。 常曦满意的点点头,比起仅剩的那几位神君,她确实是真的平易近人的神君了。如此想着,常曦的心情也是不错的,便也不计较重华随她同来的事情了。 他们走到东荒小仙童们上学的地方,阅微学宫。常曦还没有进去,就看见有人下学了,背着小书包哭哭啼啼的走出来,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那个小娃娃见了她,忍住泪意,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说话一抽一抽,“防风拜见元君。”他还带着哽咽,怯懦的看了一眼常曦边上的重华。 那小模样十分的可怜,常曦问道:“无玦又揍你了?” 防风点点头,耳边又响起某个孩子的威胁,立马摇头,那速度都堪比拨浪鼓了,“没有,没有,少君说了不能告诉元君他今天揍我了。”少君还说,他要是跟元君说,他以后要天天揍自己。 “小疯子!”无玦尾随在他身后,像一阵风一样冲过来。 防风哇的一声,然后放声大哭,然后跑的飞快,一边跑还一边哭诉,“爹,娘,少君又打我!” 无玦气的脸上圆鼓鼓的,他刚才揍了这个爱告状的臭小子,一转眼立马就向他娘亲告状了,好气啊。他连眼都不用看自己的娘亲,转身朝着重华奔去,“父君。” 那谄媚的样子,常曦都只能暗自饮恨,果然是亲生的。当年她在玉京山学艺,每每闯祸的时候,也是这样奔向大师兄的,这小子好的没学,尽学了她的不是,让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无玦,你今天要是不好好说清楚,你打防风的理由,以后你就不要出门了。” 无玦一听这话,心里有些没底,朝着常曦低下头,认错的模样十分乖巧,“娘亲,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打了。”大不了,他以后再悄悄的去算账,无玦一想,心里就没有什么负担,“可是父君说了,强者自然为王。” 常曦一听,大约明白平生帝君给无玦普及了什么知识了,眉便皱起来了。重华最见不得常曦皱眉了,可无玦那巴巴的眼神,他又不好拒绝。“夭夭,我——” 他还没有说话,无玦已经扭着身子,欢脱的追着防风去了,今日夫子给他们上了一堂课,叫什么来着,祸水东引,他学的还是不错的。 常曦冷了一张脸,“无玦的教育就不劳帝君了,你日后也莫要以他父君自居。他还小,若以后长大知事了,会怨你的。” “他是不是我的孩子,你再最清楚不过了。”重华道,他虽然不知道,夭夭到底是什么时候诞育了无玦,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磨灭他是无玦的父君的事实。 常曦看不过他这一副模样,道:“呵,我还真不清楚,都这些年了,你身边都曾有魏紫上君,何况是我?” “我同魏紫,没有关系。”重华叹气,他是不能同常曦争论什么,反正结果都是他的不对。他一向清白,从不与旁的仙子有过多交往,唯独当年错认一事,导致魏紫与他传过一些谣言,但也只是谣言。 “那与我又有何干系。”说罢,她再不去理会,转身就走。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重华以为自己都可以习惯,到现在还是高估了自己。只不过,岁月还何其漫长,他同夭夭,总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98章 日常 第98章日常 回程的路上,常曦几乎可以说是郁郁寡欢,重华同她相伴而走,寂静的路上,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常曦叹道:“我确实是拿你没办法,你还是快快回紫微垣,以我之见,慎言怕是已经东荒候着啦” 重华的脚步似是顿了顿,而后轻声道:“你可是要随我回去?” 常曦脸上的笑容僵住,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法子跟他沟通了,面色有些青紫,反问:“我这既没有请神,怎么就送神这么难!” “娘亲,我们要去父君那里住几天吗?”方才撒着欢跑走的无玦,不知什么时候又半途折回来,仰着头,一脸期待的望着常曦。 常曦脸色黑沉,没理他。她倒还没同他算账,这混小子还帮着外人了,牵着无玦的手,道:“回去再收拾你,以后不要逮着谁就喊父君,小心被卖掉了。” 她这话一出,连重华都笑了。无玦承袭啦他们的血脉,一出生就是神君之体,但凡有些眼力劲儿的都不会去打他的主意,不过也不乏一些走歧路的魔道,可常曦待无玦如珠如宝,自然不会没有防范。不过他倒是要好好想想打个什么给无玦防身。 “娘亲,我长得很像智障吗?”无玦有些委屈的望着常曦。 “什么?”常曦垂眸,将无玦的肩膀按住,耐心的问,“为什么这么问?” 无玦指了指重华,又指了指自己,认认真真的说道:“父君与我长的如此相像,娘亲却还想抵赖,可怜的父君,被娘亲始乱终弃,心里定然是难过极了。” 常曦大囧,诚然她是清楚无玦是自己的孩子,可说真的,她也确实不记得他的父亲了,大约又是一段伤情的往事,而她亦不想去回忆,往事如风,那就随它去了。无玦的话倒是让她有些怀疑曾经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平生帝君,似乎与无玦确实有那么点相似。她狐疑的目光望着重华,问的有些迟疑,“你的?” 重华原先还笑意盈盈的望着母子二人,但常曦的话让他瞬间脸就黑了,终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难道我记错了?”常曦见状,有些不好意思了,理了理思绪,似乎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想要抓住的时候却又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娘亲,父君,我好饿。”无玦摸摸自己的小肚子,他年纪还小,经不起饿。往日里常曦早就带着他回到小瀛洲的竹屋里,今日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 “那,我们回去吧。”常曦又牵过无玦的手,打算回去了,谁料无玦又将另外一只小手放入重华的手中,满怀期待的朝着重华道:“父君,我想吃烤鱼。” 重华摸摸无玦的脑袋,弯腰道:“烤鱼呀,你娘亲做的比父君好吃。”他自然还记得那时候,神山上的鱼都是被常曦和玄女给惦记上的,后来紫微垣的湖里,也不少湖仙向他诉过苦,想来也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真的,娘亲?”无玦自出世以来,吃的从来都是东荒灵芝玉露,从没有碰过别的东西。前段时间,重华照顾了他几日,他是吃过重华的手艺的,所以才会满怀期待的看着重华。 常曦没有回应,只是抬头看向重华,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往事,那时候岁月何其静好,她有玉京山,有任姒,还有他,千丝万缕,点点滴滴。她那颗寒玉冰做的心,倏然收紧,隐隐作痛。她闭上眼,心里有些迷茫,低声道:“我已经不记得了。”便是无玦,她都做不出应允,垂下头,轻声拒绝,嘴角有一抹苦笑。 重华说不清她说话时候的模样和神情,只觉得他的心中亦感同身受,他如今想要呵护她的一颦一笑,却又不得法门,徒增尴尬。世人说,有些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见不如不见,可这么多年了,她已是他的执念,苍生社稷,唯她不能弃。 无玦自觉爹娘的异常,知道自己的诉求估摸是没有准许了,垂着脑袋,闷声道:“那我还是回去喝水好了。” “据我所知,东市有摊贩,去买一些回来,如何?”东荒有些地方,治理的颇有些像凡世的集市,人潮络绎不绝,很是热闹,不像紫微垣冷冷清清。 常曦没有反驳,心中揭过一茬,心中对无玦有些歉意,于是无玦一人一手拉着她和重华,她也没有拒绝。一路上有些冷场,唯有无玦一直兴奋的只差跳起来了。 “娘亲,好热闹啊。”到了集市上,无玦松开父母的手,朝着人流多的地方跑去。他们都不曾拦阻,这里是东荒,在场的都是原生的东荒居民。 “从不曾听你提起过东荒的集市,想不到这么热闹。”重华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却又像流水温柔,似有感慨。 常曦噗嗤一声笑了,摆摆手,解释道:“这功劳我可不敢居功。早年我因着一些事情,东荒都是北寻替我打理的。青丘一向民风质朴,犹如尘世,他那个性子可看不惯我这里,所以就有东市一来了。” 东市里,熙熙攘攘,许多寻常摊位上的小贩,很有可能就是东荒某某上君,又或者是某某上仙。平日里他们的日子也确实是无聊,便有些打发也是好的,因此常曦回来的时候,也就没有想过要把东市关了,反倒是十分支持他们的。 “你同北寻很是要好?”重华若有所思,嘴角有笑意,眸中却静水深流,,丝毫不曾显露他意。常曦的几个好友,他是有印象的,但是他不曾想过的是,他们如此之好,至于最后的时候,他又有些沉闷了,“你同清时,亦是故交?” 常曦蹙眉,她是不太清楚,为什么重华会将话题提到旁的,以至于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沉默了半晌,道:“你是说司命?”她记得,她认识的人里,是有个叫清时的。 她问的话,还带着不确定,重华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人,完全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但是既然是自己提的话头,他也只有接着说了,“嗯,我记得你同他也是有一段渊源的。” 常曦心情却忽然放好,彷佛是听到什么笑话了,哈哈大笑,“你可别逗我了,我和司命有什么渊源?要真有渊源,那也是孽缘,孽缘。红雨同我说过的,我下凡世的那些年,过得凄风残雨,那都是他给我穿的小鞋子。”说起来,常曦就来气,她同司命的一些恩怨,如今算来都十几万年了,那小鸡肚肠,到现在还记在心里。“若说我平生最厌恶的人,除了他,那就是人世间那些个负心汉了,索性都不记得了,瑶池的水真是个好东西,我得感谢父神。” 最厌恶的人。重华暗暗苦笑。 “不过撇开司命不说,你其他说的没有错,除了阿姒便只有北寻了,知音难觅,如今也只剩下他了。”高山遇流水,常曦很珍惜这世间最后的好友。 “幽冥司……”重华从她话里似乎抓到了什么重点,但是常曦却有些疑惑的望着他,他终究没有开口,压下了心中的惆怅,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又发生了什么,连花泣雪都不记得了。“没什么。” “娘亲,父君,来这边。”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那里的无玦已经大声的呼叫他们了。这一叫,原先还沉浸在买卖交易的仙君们纷纷顺着无玦的视线而来。 眼前的小娃娃,是他们的少君,他们在好几年前就知道了。只是那时候的元君刚回归神职,平日里嗜睡,少君也是长眠在神殿,从来不曾见过少君的生父。只是东荒从不在意,他们的少君,只要是元君的孩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前几天有个仙君带着少君逛过东市,那时候江晚上君怎么说来着,说是东荒的贵客。怎么几天的光景,他们的少君,就父君都喊上了? 常曦面上一红,只是朝着他们点点头,示意不必多礼。她未成年之前,在玉京山上蹿下跳的,直到近几万年才真正接受东荒。但是东荒的仙君们虽然都没怎么见过,却对这个元君也是死心塌地,便是那时候常曦还不成体统,他们都尊敬有加,何况如今的常曦位列神君,同紫微垣的平生大帝平起平坐,满身通透,神君威仪,更加不敢慢待。只是常曦不喜欢这些规矩,故此他们见到常曦通常也只是半跪之礼,但是任然显冗杂,所以干脆她都窝在小瀛洲不出来。 东市的仙君们,内心都是万千小鹿在撞,可面上也是稳如泰山,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小眼神在互相传递着消息。这几万年来,便是寻常的世间都已经沧海桑田,几多变化,连天外天都平生大帝都已经有传闻出来,而他们的元君还是万年如一日的守着小瀛洲,半朵桃花都没有影儿,若不是少君的存在,他们都要怀疑元君的性取向了。 无玦兴匆匆的朝着常曦冲过来,她没有防备,后退几步,险些有些站不稳,重华没有多想,手臂一圈,将常曦揽入胸膛,喝道:“无玦,还不向你娘亲道歉。” “娘亲,我错了。”无玦双手交握,有些心有余悸。自从他同重华相认,重华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但是方才他呵斥他的时候,让他顿时就害怕了。 “他还小。”常曦不着痕迹了退开,摸了摸无玦的脑袋,柔声安慰,“没关系,下次注意点,下次莫要如此心急,娘亲一直在。” 一大一小轻声沟通,重华的眼眸里带着缱绻深情,却又似有悲戚。 夭夭,我会守着你想要的这个世间,只愿你如往昔般,笑靥如花。 第99章 无题 第99章 常曦他们最后在东市的集市上买了一些瓜果,无玦经不得饿,一路上都已经狼吞虎咽了,常曦往常从来没有见过无玦这样的吃相,一时间有些惊讶,狐疑的望向重华,“你从前,是这样的?”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她在玉京山学艺的时候,可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既然不是遗传她的,那就一定是父亲的了。 重华干咳,想起多少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常曦还不曾启智,刚刚从龙蛋里爬出来,见着什么都吃,哪里是现在的模样。她那时候比无玦还要小上一些,瘦弱的一度以为她是会夭折的。上天垂怜,那个被时光遗忘的龙女,最终长成了风华绝代的容色,四海臣服,八荒拜祭。“你破壳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 “是吗?”回了一句,她此时才想起来当年还未回到东荒,还未拜师玉京山的时候,她是在紫微垣出世的,只是那时候她不懂事,过往的记忆早就不记得了。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如今她已经十几万岁了,十几万年的光阴,都够一个人不知道轮回几百次了,他们这些神明确实活的太久了。常曦抿嘴展颜,目光澄澈,不带一丝的嘈杂,“都不重要了。” 重华心中大恸,敛眉不语。 他们回到小瀛洲的时候,将近夜色。无玦已经昏昏欲睡,窝在重华的怀里,睡的十分的安稳。常曦原本还想带重华去无玦的住处,谁知道他已经轻车熟路的过去了,她心下怏怏,也就不说话了。 重华安置无玦的动作十分的熟练,替他掩好被角,熄了屋子里的灯光,才出来。“无玦他睡了。” “他自小嗜睡,随我。”常曦提起无玦的时候,面上还依稀有笑容。其实她心里是十分愧疚,无玦自出世以来,虽天生神君之体,但身子骨尤为孱弱,连寻常的散仙都不如,大约当年也是因了自己什么原因,才会有现在的果。 “你将他送来紫微垣吧。”紫微垣集天地灵气,他亦可在铸神池中重塑无玦的筋骨。 常曦神色有些冷淡,淡淡道:“不劳帝君挂心,无玦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他将来逍遥一世。将来东荒的重担,自有我担着。”她不喜欢无玦小小年纪,就背负起东荒,背负其他们让他承担的苍生大义,他这个年纪合该无忧无虑,“你们已经替东荒选了一个元君,这一次就放过无玦,放过他吧。” “夭夭,总有一天,他要长大的。”重华心中无力感倍增,现下的光景,但凡他说什么,在常曦心中那都是别有目的,都是错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需要自保。” “那是我东荒该操心的事情,与你何干?”常曦蹙眉,她实在不愿与重华谈论这些话题。 “我是无玦的父君。”重华淡淡道, 常曦噗嗤一声笑,脸上带着嘲讽,“虽然这些年的记忆,我有七七八八都记不全,可还是记得一些的。平生帝君这父君,做的极为顺手。无玦出世的时候,你在哪里?他生来睡在东荒的神殿,与你们紫微垣又有何干?他是我东荒的少君,不是你们紫微垣的。”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请帝君离开,东荒不欢迎你的。”常曦心中烦躁,不知为的何?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像如今一般有些动气了。她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戳人心窝子的话,反倒是径自入了自己的竹屋,门瞬间关上,再不去想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 重华长袖里的双手紧握,手背之上青筋尽出。那扇关上的竹门,一如当年朝阳殿的大门,隔绝了他们之间的所有的可能。只是,这一次他却不会任由她将自己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了。既已是夫妻,他们合该与这个天道一样,白头偕老。 常曦给自己沏了一壶茶,浅斟半刻,心里烦闷,她吹了屋里的灯,和衣而眠,再不去想外面的是是非非。不多时候,东荒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常曦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心中长叹一声气,为自己的心软。起身推开竹门,那里原先站着的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这次是真的离开了,从今往后东荒总算可以清静一段日子了,她再也不必看见他了。只是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常曦闭了门,又躺回竹榻上,许久未眠。 半夜的时候,屋外还是有雨声传来,雨打落花,落花染泥,有笛声响起。谁家玉笛,夜落东荒满春城。常曦心想,大约是东荒那个爱好音律的仙君在雨夜合奏,只是笛中萧索,是一派缠绵伤情。 也不知无玦那边是否落了窗,到底放心不下,常曦睁开眼,拿了衣架上的外袍披上,打算去无玦的屋里看看。 东荒夜里的小瀛洲,四季不败的桃花,和着绵绵细雨,别有一翻韵味。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脑中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句话。桃花树下,他还是那一身白衣,执笛而奏,便是那下着的细雨,都不曾沾染他的白衣分毫,而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似是在那遥远的时光里。 常曦向来都知道,紫微垣的平生大帝,掌着天地众生,诸天神佛,可也生了一张天上地下都没有人比的上的容色,只不过他素来神君威仪赫赫,便是一个眼神都透着透骨的冷,他待她同他人不同,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常曦想到此,约莫也知道那时候在紫微垣,她大约也是先拜倒在他的颜色里,若非后来的醍醐灌顶,她只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自古美人乡,便是英雄冢,果然说的一字不差。 “平生帝君雨夜奏笛,真是好兴致。”常曦双手鼓掌,轻轻笑道,又指了指无玦的屋里,“不过,小儿易醒,烦请帝君挪个位子,天籁之音,理应与民同乐。” 重华放下笛子,瞬间出现在她的身边,道:“吵醒你了?” 常曦摆摆手,清咳一声,“那倒没有,我以为你也睡了。”无玦将他接近东荒,这些日子他应当也是有住处的,常曦与他多年不见,也是知道他的性情的,为天下他可以放下一切,但是有些小细节却又十分执拗,一如当初他天天逼着她看书一样。本就没有想过他会真的离开,只是没想到他深夜还在雨中,确实是她东荒怠慢了,怎么说他也是紫微垣的帝君。“是我怠慢,失礼了。” “你我之间,非要如此见外吗?”重华沉默了许久,语气中有些苦涩。他不喜欢同常曦如此生疏,就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一个是东荒的元君,一个是紫微垣的帝君,其他的就再无其他了。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同你相处,说故交吧,你我又算不上,但要论情谊,又算不得上旧情人,似乎怎么样都是不应该的。既然当初我们都已经做了选择,其实你何苦再为难自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非快哉?”常曦说的是实话,她现在也确实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同平生确实已经没有关系了,但这种没有关系中,又偏偏有个无玦,真是让人头疼。“当初玉京山的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已经给我们做了决断,你又何苦拂了他的苦心。父神既将天地的重担交予你,你即便是将此传承予天君,可职责就是职责,你一辈子都要肩负起来。” “平生帝君,常曦确实同你,再无可能了。”她的胸膛里,装了一颗天下至寒的寒冰玉,当年剜心之痛早已忘记,却也不能再起波澜了。情之一物,伤人伤己,与剜心而比,有过之无不及,而她不想再痛一次。 他的眼神幽深,看不清深浅,周遭却肃然寒冷了不少,重华不知自己还能承受多少的锥心之痛,便是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喑哑,“夭夭,别说了。”从他再见她,她所说的每一言,所做每一行,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不能言明的痛。 常曦无视他的话,忽然就笑了,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从他们初遇到如今纠葛多年,她其实从来没有怕过他,或许他在她眼里至始至终也只是一个重华而已,而不是紫微垣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君。 “你叫青玄兄长什么?”重华的目光盯着常曦,似乎觉得自己方才听错了。从他将常曦送上玉京山,玉京山教养常曦几万年,从来都是她的倚靠,青玄兄长更是她最尊敬的师尊。 “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她依旧不卑不亢,直视他,见他一脸震惊的样子,心里十分好笑,浅笑道:“你忘了?早在几万年前,常曦就不是玉京山的弟子了,我唤他一声尊号,又有何不妥?”她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天地之间,再无所惧。她所倚靠的,都终究只是一场泡影,在乎顷刻之间。 “夭夭……”重华想拂去她眉角的惆怅,却被她避过去。这些年,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那时候她所遭遇的一切。 “九黎。” 重华猛地抬头,望向常曦那双无悲无喜的眼底,她似乎还带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比刀还要锋利。“你说过一生不负我,你看到头来,便是九黎都是假的,还谈什么真心假意,说出来都是一场笑话。” “拜你所赐,常曦一无所有。可事到如今,我早就不怨你了,你我恩怨,两不相欠。”她就站在夜雨中的竹屋前,一身青衣,望着曾经真心相许的重华,如释重负。“我去看看无玦,帝君自便。” 常曦转身进屋的时候,重华却忽然轻笑起来,神情里带有一丝癫狂,一字一句的说:“两不相欠?什么两不相欠?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不怨,更不是你的放下!我一生为苍生,为天道,可我有什么,便是你我都留不住。既然天道从来对我不仁,我为何还要奉行?” “夭夭,我不信天道,不信命运,我只求一个你!”他眼角有泪,眉目里都是伤情。 “你疯了。”常曦冷静的道,她想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果真是疯了,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父神若还在,定然失望,他以天地所托,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重华闭上眼,呼吸有些急促,他再不想听见从她的嘴里,吐出让他戳心的话。他一把将常曦一揽,将她整个抱入怀里,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轻轻的摩挲,细细品尝。 常曦睁大眼,十分吃惊,开始挣扎。 “娘亲,父君?” 常曦没能挣开,只能任由他浅尝细品,却忽的听见无玦疑惑的声音,心中更是恼怒,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重华,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面色通红,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无玦都顾不上了,瞬间消失在当场。 “父君,娘亲怎么走了?”无玦的看着自己的娘亲凭空消失,小眼神溜溜直转。 重华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有些红,敛下心中的心潮澎湃,笑着安抚道:“你娘亲害羞了,无玦再进去睡一会儿。” 无玦若有所思的瞄了一眼自己的父君,进去的时候又回头道:“夫君登徒子,登徒子。” 重华哑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他早该这样做了。 第100章 缘了 第100章缘了 东荒雨歇的时候,已经是近晌午了,常曦才回来小瀛洲。她猜想,那人应当离开了才对,否则他们再见面,颇有些尴尬的。无玦日常起居她倒是不担心的,毕竟他是东荒的少君,自有人看顾着。那孩子本身就是个勤快的孩子,上学的时候也从不曾懈怠。 她有些无精打采,到小瀛洲的时候,碰巧看见江晚似乎还在说什么,而对面那个人她也十分的眼熟。阅微学宫的一位授课师父,若她没有记错的话,今日似乎正是这位师父给无玦授课的。 常曦没有上前,只是将目光落在他们那里。江晚和那位仙君一道上前,行过礼后退居在两侧,等常曦询问。 “郁孤上君,今日怎么会在小瀛洲出现?”常曦淡淡问道,这位郁孤上君,平日是给阅微学宫教授剑术的,温文尔雅,她将无玦交给他,也十分的放心。 “回元君,少君今日不曾来进学,故来询问。”郁孤上君微微一笑,将此行目的道来。他们的少君,天资聪颖,不是那种会逃学的人,所以他有些担心,才会来询问。 无玦没去进学?常曦蹙眉,回头望向江晚。 “回禀元君,少君今日被紫微垣的那位帝君带走了。”江晚有些窘迫,她虽是东荒的上君,对其他人而言,身份显贵,可在天外天而言根本就不够看。“今晨起来,是江晚嘴笨,想起幽冥司千年花会,红花石蒜叶落花开,便同少君提了一提。”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十分愧疚,弯腰请罪。 常曦素来是个好说话的主君,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在下臣面前发过什么火,可今日却有无名之火上来,她面色有些冷然,远远看过来的时候,背影修长,周遭都是寒意,“这里是东荒,江晚上君。” 江晚一听,双膝吓退,三拜请罪,面色十分惶恐,“江晚知罪,请元君息怒。” 常曦站在那里,寸步不曾移动,脸色十分难看。“本君以为你是一个知进退,守分寸的仙君,今日若非你是我东荒之人,本君都以为你是为紫微垣效力的。” 郁孤闻言,心中已知常曦生了怒意,上前拱手,深深一躬,“元君息怒,江晚上君对元君忠心不二,日月可昭,苍天可鉴,念其初犯,还请宽恕。” “郁孤上君。”常曦正色呵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有错,那便去神殿面壁,本君不曾吩咐,你便不准起来,东荒一应事务,暂由愁余负责。” “单凭元君处置。”江晚不曾反驳,再拜谢恩,便起身领罚去了。 “元君似乎处理得有些重了。”江晚走后,郁孤沉默片刻道。他们的元君,平日里话虽不多,但是深受他们的爱戴,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她的为人处世十分得民心,但今日一事,似乎不是元君的作风。 良久,常曦冷冷一笑,才淡淡道:“郁孤上君,东荒与紫微垣从来没有交情,你们要谨记。” 常曦的身影有些落索,遥望偌大的东荒,道:“往后无玦还有劳上君教导,他性子顽皮,你且多担待。” 郁孤会意,淡笑,“元君多虑,少君十分聪颖,只是年少,需要定性,将来定然也是一方豪杰。” 常曦却是一声叹息道:“但愿如此。”说罢,扬长而去。 郁孤站在小瀛洲望着常曦离去的背影,又环顾小瀛洲四周,若有所思,忽而轻笑。东荒有高岭之花,可望不可及,难为了好友一片痴心,可惜亦可叹。 幽冥司八百里黄泉,极目望去,不见当年黄沙莽莽。常曦已经不记得这些年,自己是否来过幽冥司,只是红花接天的黄泉,却给她十分的眼熟,却又寻不着只字片影,她那些零碎的记忆里,蹉跎辗转,已不复存在。 她站在黄泉那条路上,手抚过红花石蒜的花瓣,恍若隔世。 “常曦。” 有人在她身后叫道,常曦下意识回头,漫天花色中,那人一袭黄衣,衣袂飘飘,欲言又吃,仿佛这一声叫唤,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常曦心中有有些怪异,平静的如止水一般,沉默一阵,淡淡微笑,转身问道:“常曦不识,阁下是哪位仙君?” 花泣雪怔怔的望着常曦,面色有些苍白,语气上也带上了不可思议,低声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她红了眼眶,语调中带上了颤抖。纵然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常曦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种带着陌生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时候,她却还是难过的不能自己。 幽冥司昏暗,除了这漫天的花海,还有血色的三途河,她所有不多,可常曦是一个,她们曾经把酒言欢,笑谈风月,何以几万年的光景,故人至疏,形同陌路。 “你与本君是旧识?”常曦问道。 花泣雪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她们可还算得上旧识?“你还记得阿姒吗?” 常曦不语,盯着面前的女子半刻,她本不想回答,却鬼使神差的开了口,道:“那是常曦的挚友。” “是啊,她是你的挚友……”花泣雪十分落寞,几欲落泪。那年的事情,在几万年的时间里,消磨的只剩下只言片段,可玄女的情谊却还历历在目。 “小雪。”淮渎不知从哪里出来,见了面前的人,倒是一眼认出。纵光世间,能一袭青衣,却在这红色中都不逊的风华,除了东荒元君,世无其二。淮渎恭敬的拱手行礼:“淮渎拜见东荒元君。” 常曦点点头,对这个青年仙君十分有好感,道:“你这颗心,生得七窍玲珑,与本君十分合眼缘。”浑身仙韵气泽亦与她东荒十分投缘,若有机会她还有些想招揽他入东荒。 “多谢元君抬爱。”淮渎再谢,才低声同花泣雪说话,“我们回去?” “你可要来幽冥司坐坐?”花泣雪没有回答淮渎的话,小心翼翼的询问常曦。 常曦却是婉转拒绝,她本意来幽冥司就不是来喝茶的,大约也猜到了花泣雪的身份,“多谢,幽冥司便不去了。”说罢,又望了望花海。 常曦移步的时候,花泣雪到底没有忍住,道:“你还认识幽冥司的路吗?” 她问的有些奇怪,常曦疑惑的顿住了脚步,她虽然来幽冥司机会,但是从不曾踏足过里面的内司,她大抵能猜到一些事情,又问道:“你与我可是故交?” “常曦……”花泣雪背过身,低低的喊到,淮渎安慰,对于这两个相逢不相识的好友,他更多的是心疼花泣雪。多年情谊,一朝不在,故人相逢,不相识。 “娘亲,娘亲……”又稚嫩的声音传来,而后一阵风一样的闯进常曦的怀里,撞了个满怀。常曦拍了拍她脑袋,自然也是知道这阵风是什么。原先她离开东荒前往幽冥司,那是一肚子火气,打算将这混小子拎回来关神殿的,可在见到他的时候,哪里还有别的想法,唯有一个念头,他高兴就好。“还晓得回来,你这个臭小子。” “娘亲,我才不是臭小子,刚才父君还夸我聪明呢。”无玦仰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深怕常曦不相信,还伸手朝后面招招手,“父君,你快来,你快告诉娘亲。” 常曦连眼神都不曾抬,低头问道:“玩够了,那回去吧。” 重华自然是知道常曦的性子,也没有放在心上。若她对他笑脸相迎,那才不是他认识的夭夭,他含笑看着挤眉弄眼的无玦,道:“无玦说,还想去看看幽冥司的其他地方。” 无玦用力的点点头,然后用十分期待的目光盯着常曦,奶声奶气的问道:“娘亲,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你们不是来看红花石蒜的吗?怎么才多久的时间,就变成了幽冥司一游了。常曦很想拒绝,但是无玦那眼神,带着十足的期待,让她独独拒绝不了他的要求,最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娘亲真好。”无玦欢呼,上去就是一个香吻,然后牵起常曦的一只手,见重华跟在他们身后,又道:“父君,给你,我们三个手牵手。”他将自己的小手放入重华的手掌心,十分开心。 重华又看了一眼常曦,接受到她的白眼,十分认同无玦,这孩子是他的福星。 一家人踏着新泥旧路,往别处走去。 “……”花泣雪木木的看着他们离去,还回不过神来。她以为平生帝君同常曦早已恩怨两消,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其实连孩子都有了。“这样也好。”时光漫长,常曦至少还有他们,陪她度过。 既然俩俩相忘,到底遗憾。“淮渎,常曦从来不欠我,相反是我负了她。”她掩袖哭笑,她在常曦最艰难的时候,抽身的毫不留情,甚至一再责怪,如今常曦早已经将他们之间的情谊放下,她有何必再去触她伤心之处。“还好,当年还有阿姒。” 淮渎虽然知道她们的故事,却不曾亲身经历,除了安慰他亦不能多语。 缘起浮生,一笑尘缘了,红花石蒜叶落归根,埋了一地风霜,半生风雪,谁还记得当年花间叶下,宛然的你? 寻寻觅觅。 第101章 无心 第101章无心 人间白头成枯骨,黄泉故事一时休,多少成王败寇,在幽冥司都付与一场梦醒空。清时站在满眼都是红色的幽冥司,神情寂寥,萧萧寥落。这么多年,自师尊手中接过那支笔,他从来都是别人眼中赏罚分明的仙君,他以上神之实,却被众仙都称一声‘神君’可见其行。 一笔一薄,载人一生,册尔祸福。清时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枉他活了几十万年,到头来坚信的天道命运,都也只是一场笑话。他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主宰不了的神,却荒唐的主宰了别人的生生世世。 若那年,人间春波桥下,没有那惊鸿一见,或许现在的他还是人前的司命神君。师尊归混沌之时,曾经对他说,三岛六洲初见他的时候,就算到他的命里的一劫,责令他不可轻易踏足远古之地。可年少的时候,他也是不信的,所以玉京山一行,几乎造成了今后所有的执念。 怕她陵中岁月寂寞,他送了萧怀瑜到她身边,却令她更加伤心。红花石蒜开满整个幽冥司,那一千年的岁月,他在这里等了一千年,明知不会等到她走过这条路,却依旧不悔。有时候,清时甚至想过,常曦若只是人间那个李妍,三途河一口河水,或许这一生他们还有一笔故事,可事实上这些都不存在。 后来的日子,他甚至习惯了在空闲的时候来幽冥司站一站。幽冥司司君花泣雪,有时候会同他说一说关于常曦的事情,他便站在花间细细听着。那个玉京山的小神女,如何成为如今天地间人人敬重的神君。 常曦,那段岁月,你又该多痛。清时转身的时候,他便瞧见了身边一袭蓝衣的神君,他认得他是何人。上前拱手行礼,“拜见摇光上神。”如今仅剩的几位神君,他们都当得起四海八荒,三岛六洲的朝见。 “是霁月的小徒弟啊。”摇光回头看了一眼拱手的清时,似有感慨,“如今霁月不在了,你做的倒是很好,没有辜负了他。” 清时有些一愣,直起身子,颇有些遗憾,道:“如今也只有摇光上神还记得师尊了。”前任司命神君,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神君,上古神君霁月,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都封存在时光里,如今的小辈们都不记得他了。 “我倒是不想记得这个没出息的,奈何这些年记忆愈发好了。”摇光俯身拾起一朵飘零的红花石蒜,放在手心把玩,面上有些怀念,语气却还是十分的嫌弃,“当年若明明白白说出来,何至于阿萝有如此下场,何至于弄得自己形神具毁,他一生懦弱,你可不能学他。” 清时不语,却将目光落在摇光上神手心的红花石蒜,问道:“摇光上神很是欢喜此花?” 摇光摇摇头,目光却十分怜惜,“我有一位故人,因原身便是这红花石蒜,又因一些变故,很是喜欢这一片的花海,那些年便常常来此。” 世间以红花石蒜修炼成仙的不多,而有名的也恰恰就是那几位,清时便认识一位。“上神那位故人今日怎么没有来?” 摇光一愣,没想到清时会这么一问,面色有些惆怅,道:“她呀,再也来不了了,我本不该同你讲这些,只是你又恰好是霁月的徒弟,所以就多嘴了”都说幽冥司漫天红花石蒜,无边无际,这世间最阴暗的地方,开出了最美的花。可那日东海万顷碧波,蓝天绿水,开出血色红花,印满他双眼,也痛了他不动的心。 “清时认识的一位故人,是西方佛下的一颗红花石蒜,九重天威名赫赫,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也不在了。”清时大约知道摇光上神说的是谁了,大抵他们说的是同一人了。 “是啊,她一向要强,临了也不曾示弱过。”摇光失笑,也不曾点明什么,放下手中的花朵,“都说我们寿与天齐,可其中多少辛酸不足外人道也。” 清时还想说什么,然则目光望向前方的时候,却怔住了。那边小径里,大手牵小手,缓缓向他们靠近,是常曦。自瑶池一别,再东海相见不相识,他对常曦说不清道不明。 常曦也是一愣,重华不曾开口,只是低头含笑的望着走的专心致志的小儿。 摇光自然也是看见他们了,上前一礼,“平生帝君,常曦元君,别来无恙。” 常曦其实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但从他这么一礼,便大概知道他是谁了。这些仅剩的神君中,她大约只有韦羌山的那位不曾见过了,于是颔首回礼,“摇光上神。” “无玦。”她有低头拍了拍在专心玩花的无玦,提醒他要喊人了。 无玦回过神,才留神到眼前不认识的神君。他自出世以来,从不曾给谁行过礼,于是有些茫然,见娘亲的模样,又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父君?” 自那年后,他同从前那些故友都甚少联系,如今再见,竟恍然几万年光阴了。重华面色淡然,道:“许久不见,小儿无+怕生,莫怪。” 摇光啧啧道:“几万年不见,便是在韦羌山我都听说过你的艳色情史,本以为是传闻,竟是真的?这孩子莫不是魏紫的?” 他话才说完,无玦仰头,奶声奶气的道:“虽不知你与父君是何关系,但是无玦的娘亲叫常曦,是东荒的神君,魏紫是谁?” “重华,我记得,那时候的常曦还不过他这么大,你的心思藏得可够深啊。”摇光指了指无玦的个子,比划了一下。他那时候去过紫微垣,自然见过那时候个子小小的常曦,“十几万年,我以为你替东荒养出了一位神君,如今想来是我相差了。”这哪里是给东荒养了一位神君,这分明是自己养出了一个媳妇儿啊。 重华有些后悔遇见摇光,又见常曦神情并无变化,心中又是一阵失落,“韦羌山无事了?” “韦羌山事忙,不劳平生帝君挂心。”摇光神情如常,向着无玦招招手,“你叫无玦是吧,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呐,便送你一个平安符。”摇光手心显出一个平安符,将它挂在无玦的脖子上,又道:“你父君的紫微垣,神兵利器比我那个穷山多,你还小,还是平安符实用。” “多谢。”无玦收下平安符后,又乖巧的走回常曦身边,又望了望摇光身边的人,问道:“你也是父君和娘亲的故友吗?” “常曦元君。”清时面色清冷,他知道如今的常曦早已经不记得他们人间一场梦,看情形他们似乎已经修得正果,他自心中希望常曦过的好,但是再面对重华的时候,他还是那个稳重的司命神君,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平生帝君。” 从前的重华,十分欣赏司命,为人处世刚正不阿,只是如今却分外有些不顺眼。他自然记得那时候,他从常曦一生错待,而清时却陪常曦到人生最终,哪怕如今常曦早不记得他们了,他心里却还是有些疙瘩。有些人,注定是做不了朋友的。“我们走罢。” 常曦没有回答,却任由重华牵着他们母子的手,往三途河的渡头而去。 “常曦!”清时望着常曦的背影,却忽然开口,道:“人间的时候,清时曾同你说过,为你,不惧天道,亦不怕宿命,你只要回头,我就在你身后。” “只是如今你同他安好,我亦是祝福的,可倘若有朝一日,你委屈了,不要忘记了,即使玄女不在了,清时还在。不管天道如何,对错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再不会让你经历一遍那时候的无助。师门放弃,挚友反目,爱人相忘。 常曦闻言,赫然停住,脑海中有一幕闪过,分外清晰,她忽然想起来那个落雪的夜里,青松翠竹白头,有个人溘然长逝。她没有回头,却是笑着说话,“不会了,清时。从前常曦一颗痴心,看不透,也看不穿,可如今的常曦没有心了。” “世间至寒,谁也伤不了我。”她挣脱重华的手,如释重负,“我同平生帝君,除非四海枯竭,三岛沉沦,否则绝无可能。” “娘亲,孩儿会一直陪着你的。”无玦踮起脚尖,想要拂去常曦眉间的褶皱,奈何个子矮小,无奈放弃,颇带责怪眼神望着重华。 重华僵直在当场,手中空空荡荡,在常曦牵着无玦的手上渡船的时候,他一把将常曦圈到自己怀里,伸手往她胸口探去。 “登徒子,登徒子。”无玦捂着眼睛,但是那双眼贼溜溜的透过指缝间看着。 常曦满脸通红,反手就是一巴掌。然而没有预料中的声音,却见重华握住了她的手,面色铁青,十分震惊,“你的心,去哪里了?!” 常曦后退几步,嗤笑道:“我亦不知,只是总归是我自愿的。”若非自愿,又有谁敢在天道之下,取东荒元君的一颗龙心。 一折定浮生,一心念一人,檀郎虽依旧,此心故相忘。 第102章 往事 第102章往事 几千年来梦一场,至而今,当时只道是寻常。 既到如今局面,便不再回首,也不能回头。常曦是看着重华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不由感慨,真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果报应,果然如此。当年她在紫微垣,跪着求他的时候,是万万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局面的。 “娘亲。”无玦有些迟疑,看了看向来对他和颜悦色的父君,不知道如何是好,扯了扯常曦的衣袖,“父君好可怜。” 常曦蹲下身,将无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道:“世间有那么多可怜人,你不能因为可怜他,就做一些自己违心的事情。无玦,娘亲希望你明白,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切不可将同情心肆意泛滥。” 无玦似有所悟,懵懵懂懂,由常曦牵着他的手,上了三途河的渡船,母子二人消失在他们面前。摇光看着面色苍白如灰的重华,看着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摇摇头,朝空中一挥袖,幽冥司阴暗的天幕下,下次了滂沱大雨,道:“此时此景奈何天,我便赠你满天雨水,以解忧愁。” 重华神色冷冷的,便是空中的雨水都不曾溅到他身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年你是如何劝的阿萝,如今便也想想自己,有时候放下也是缘。”摇光原本还想要规劝几句,却见重华额前的神迹在变化,若隐若现,原先雨势有收小的势头,却又在顷刻间乌云密布,他心下大呼不好,这竟是入魔。 天地共主,紫微垣那个高高在上的上古真神竟然入魔。清时便在他们身后,自然也是注意到异样,却见摇光上神十分严肃的喝道:“退后!”见他开始手势十分之快的捻诀,布下结界,而后才开始吹奏清心咒。 许久之后,幽冥司一派凋零,那个额前水光莹莹的神君,才开口道:“若像你那般,再不记得她了,本君宁愿就此神魂散去。沉醉,不过短短数年,本君不信,玄女真的就只是你的一个故人了。” 当年东海之乱,他以性命相托的女子,重华不信,他如今会丝毫不再挂念,就想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样。 冷厉的话传入摇光耳里,他原先严肃的表情彻底变了,面色如冰,袖手而立,眼底却是一片心伤。 阿姒,自你走后,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夜里彻夜难眠。 我将你种在韦羌山,期盼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喊我一声,沉醉。可日复日,年复年,你到底没有回来。还记得有你的朝朝暮暮,可如今也应了那句话,沉醉不知归路,沉醉没有归路。 摇光面色有些苍白,笑的有些苍凉,道:“你说的没有错。枉我掌乐多年,救苦救难,却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能为力,又何其可笑。。”他许阿姒承诺,已经散在东海那片万顷碧涛之中,往后余生,只余相思。 重华眷恋的,何尝不是他所眷恋的。“重华,我们只是天道的棋子罢了,等有一天成了弃子,阿萝,霁月,还有云引都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他们这些神明,天道需要他们的时候,被拱的高高在上,可当有一天天道不需要他们了,便随手摒弃了。世人都羡慕他们,可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可悲。 “天道无情,本君亦要逆天而行。”重华的玄衣融入幽冥司的暮色中,愈发显得幽深不可接近。 清时将他们的话听在耳里,却蓦然发笑,“平生帝君,常曦永远不是你同天道抗争的筹码。小仙无状,告辞。” “司命神君,你错了。”重华淡淡道,“常曦从来都不是本君的筹码,她是本君的命。”从他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她从来都不是他的筹码。“昔年本君十分赏识你,至今尚未改变想法,只是常曦是本君的妻子,你需要牢记这一点。” 他们在人间拜过天地,在东荒载过婚书,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重华走后,摇光上前拍了拍清时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师尊同我是故交,还是需要提点你几句,便是两情相悦,重华亦会棒打鸳鸯,何况看情形,并非如此,你呀,还是早早放手,省的伤了自己。要知道,情之一字,伤神。” “摇光上神,你后悔吗?”清时问道。 摇光想起九重天初见玄女时候的模样,轻轻笑道:“不悔,她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一段过往。” “我也是。”常曦之于清时,从来都不是东荒元君,他是清时为司命以来的岁月里,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她此生流离,我只是想在她累了的时候,有所倚靠,倾尽全力,再不是当初那般绝望。”其他的,清时从不敢奢求。 “痴儿啊。”摇光感叹,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你与我脾性相投,有空来韦羌山坐坐。” 清时不语,慢慢走入那一片花海里,细看去是常曦来时的路,那曾迷漫八百里黄沙的黄泉。听耳边红花石蒜随风摇曳的细语,讲述黄泉从不休止的故事。 摇光望向远远的地方,他想他得去一趟玉京山了。紫微垣的主君,有入魔之征,无论对谁,对天地都不是一件乐观的事情,但愿他能得偿所愿,化去这一身执念生就的戾气。 临走之前,摇光又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常曦的模样,她是一位真正的神君了,便是说话的口气,都带着昔日平生帝君的味道,不过不像任姒口中的常曦了。 那时候任姒,便站在韦羌山的高处,指着东荒浅浅叹息。“沉醉,常曦一生太苦。东荒偌大,她一人过的太过清净了,我只恨不能替她分忧解难,却看她数万年来寂寞如许,天道无情啊。” 话语依稀还在耳边,可当年的故人早已不在了。 阿姒,你一生南征北战,只此一友,便是魂飞魄散的时候还牵肠挂肚,我愿意替你守着她往后的余生,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就如同你还在她身边一样。 最终,摇光没有去玉京山。 花泣雪同淮渎转回幽冥司,经过三生石的时候,眼前白光一闪,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紫微垣的那尊煞神又是谁?他们上前又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却见平生帝君将手探向淮渎胸口。 淮渎警觉,向后退了数米,疾言厉色道:“平生帝君何意?。” “原来在你身上,庚辰。”这些年,他不曾料理诸事,却不知幽冥司多了一位什么上君,说来说去,原来就是当初的庚辰。若非他想起常曦所说的一句话,怎么能想到花泣雪身边的一位上君。重华心中大恸,当年他所作所为,原同常曦没有半点干系,却又将这些因果报在她的身上。剜心之痛,痛入骨髓,她花泣雪何德何能,得常曦如此厚待。 花泣雪反应十分迅速,将淮渎护在身旁,道:“幽冥司虽隶属九重天,然则天君亦不能轻易动我幽冥司之人,请帝君三思。” “三思,可笑。”重华发出浅笑,笑意里带着讥讽,“你一个小小的幽冥司主君,如今便也如此放肆,是谁给了你这个依仗?当初,本君能逆天度你成神,如今本君亦能毁了你。” “花泣雪自问无愧天地,平生帝君此言差矣。”花泣雪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胆怯。或许当初,她一见到平生帝君便如同猫见了老鼠,可如今几万年过去了,她亦成长了很多,再不是当初那个花泣雪了。 倒是边上的淮渎,似乎听出了什么言下之意,开口道:“恕小仙愚昧,不知帝君所指为何?” “这颗七巧玲珑心,在你身上数年,早该物归原主了。”说罢便要伸手去取,却被淮渎胸前的光束给震了回来,重华有些惊讶。他方才过于随意,却不曾想过,常曦在淮渎的身上,施下了重重结界,护得这颗心安然无恙。 “什么物归原主?”花泣雪反问。 “唉,如此又何苦呢。”却听那边有声音传来,是常曦牵着无玦的手,朝着这边的三生石而来。常曦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这些都是一场闹剧,“我方才也说了,都是自愿,过后无悔。我早已不记得剜心之痛,你又何苦呢,重华。” “这颗心,你不要,我亦不想要,既然在淮渎上君身上,必然是我有所考量的。”常曦挥手挡下了重华所有的气势,语气平淡,有神君威仪。“再说了,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之理,岂非让东荒成了笑话。” “夭夭!”重华有些气馁,如今面对常曦,每每都是锥心的话语刺他的肺腑。 “一具皮囊罢了,你若真欢喜至极,便拿取吧。”省的他心心念念,得到的总会放下,常曦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些年的日子过的太舒心,以至于遭心的事情来的时候,她都有些疲于应对。 “难道在你眼里,我当真肤浅至此?”重华淡声道,将心中的涩然强力压下。 “人世数年,我早就放下那些肤浅的情爱,无关一颗心,你苦苦纠缠,难道为得还不是这张脸,若我没记错,当初那一场戏,演得可不是这样。”常曦笑道,她虽然没有过往人间的记忆,可那时候任姒还在小瀛洲的时候,曾经翻过她的那一出折子戏,常曦闲着无聊也看过,却也真真是一段狗血过往。既然当初她都已经一笑而过,想必也是不重要了,一场折子戏,她也不会当真的。 重华闭上眼,又睁开看了一眼常曦,“肤浅的一场戏。”他的声音有些低,语气中有这难言的痛楚。大约他从想起来以后,遍生透骨的凄凉。“夭夭,你恨我吗?” “什么是恨?”常曦道,她其实已经想不起当年那时候的情绪了,“大抵当年恨过,可是恨了,过了。”万年时光,所有爱恨早就过了,都在那场过往的岁月里,一笔勾销。 重华笑了,嘴角尽是嘲笑的意味,却让在场的人感受到那刻骨的凉薄。 在常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就戳向自己的双眼,气氛一时凝滞。 三生石畔,惊了一湖涟漪。 第103章 修好 第103章修好 “父君,你在做什么?”凝滞的气氛里,传来无玦小小的声音,而他的手已经扯住了重华的动作,“娘亲,父君在做什么?” “父君从前做错事,识人不明,让你娘亲伤心了。”重华的声音有些沙哑,眉目之间尽是凄惶,明明是那般光风霁月的神君,此时就宛若一个孩子,彷徨无助。 常曦沉默,她早已不是当初为情不顾一切的神女了,她当初就知道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是世上最遵守天道的神,无情无欲,可如今再见他之时,她亦有些认不出当年那个如师如父的神君了。 常曦转身要走,便是什么大道礼数都不想再去纠缠。重华合目,片刻脸上又是嘲讽的笑容,她以为他大抵也是想开了,却不曾想,重华自她身后环抱住她,言语里有了祈求之意:“夭夭……” 东荒的元君,胸膛里安了世间最寒的东西,却还是觉得身后的他,身上一片冰凉,比之她只有过之,更甚者还在颤抖,那颗寒冰玉做的心,此刻仿若不受控制一般,跳动着。 或许是她真的寂寞太久了,也或许旧时情谊还在,常曦长长叹了一口气,静立在那里,悠悠道:“重华,常曦没有心。” 重华面色煞白,分明是他预料中的结果,可真的面对的时候,他还是后退数步,心痛的不能呼吸。他还记得当初的紫微垣,常曦曾经问过他,可会后悔?可那时候的他,态度如此坚决,可风水轮流转,常曦亦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倾慕他的神女了。 因果循环,皆是他所得报应。天道待他,甚是无情,至斯。 幽冥司风云变化,有星子落下,常曦微微抬头,看见重华额间的神迹隐隐有了黑色的纹路,她袖中的双手瞬间一紧,又开口道:“前事恩怨几生休,若你真心欢喜,那便等上一等。倘若有朝一日,沧海亦可平。”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谁都摸不透常曦为何改的主意,却见她在胸前结了一个诀法,朝空中一挥,幽冥司瞬间恢复了原样。 很多年前,她入玉京山,玉京山的神君曾经对她说,既入玉京山,便守玉京山规矩。玉京山弟子,可以荒唐不守清规,却万万不能辱没了师门的名声。天道、大义,从前的常曦被惯的无法无天,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可如今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东荒元君生来就是要被这些所束缚的,哪里来什么随心所欲,曾经的天真无邪,到后来都是要还的,而她太清楚如何选择了。她曾为玉京山弟子,如今依旧还守当初师门的名声。 那段青葱岁月里的常曦,早已经死了。想起这些往事,常曦脸上一片释然,任由重华将她拥进怀里,人世间的男欢女爱,他若欢喜,亦不过是一副躯壳而已。常曦抚上重华的额心,亲眼看那银光闪闪的水迹,一点点退化成原先的模样,笑道:“无玦同你,生的一模一样。” 重华放开常曦,牵着她的手,凝视常曦的眉心,“他同我们十分相似。” 当年常曦拿回本源之力,生在眉心的神迹,亦是水滴样。天道说无缘,可这不是缘,又是什么? “娘亲,无玦想去看三生石。”无玦闷闷得道,他虽看不懂父母之间的恩怨,却还是能感受到他们彼此间的嫌隙。 常曦点点头,牵起无玦的小手,又朝着花泣雪他们微微一笑,“今日搅扰幽冥司了。近些年来,本君记性不大好,可偌大天下,尚且无人敢对本君放肆,上神也确实要好好理一理这四海八荒的规矩了。只淮渎上君之事,定然也是出自本君自愿,事过无悔,不必放在心上。” 至始至终,她也从没有提起旁的事情,或许在她面前的花泣雪,除了当年她早不记得的事情外,她同她,也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既然相忘,便是不识,既已不识,何必再见。 目送常曦离开,花泣雪忍了一时的泪终是落了下来。她的手有些颤抖,按着淮渎的胸口,许久不曾说话。“淮渎,常曦最怕疼了。”剜心之痛,到底有多痛,她又是以什么心情,同自己一刀两断,从此相忘。 花泣雪忽然想起那时候,淮水河畔,任姒曾经说过,“花泣雪,常曦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今日你伤常曦至深,此后便不再是任姒的朋友了。”九天玄女,只得常曦一友,她同花泣雪的情谊,只建立在她对常曦的爱屋及乌罢了。没了常曦,花泣雪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你好自珍重,陌路相逢,不要再添常曦忧思了。” 花泣雪闭上眼,轻轻抱住淮渎,低声啜泣。这样的结局,不是她想要的,却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三生石早年已经被幽冥司移开,只是后来幽冥司司君大婚,这石头又作为喜庆之物给挪了回来。常曦看着无玦拿着重华的问心笔在三生石上面涂鸦的开心,才想起方才一些疑问,道:“幽冥司司君,与我曾是旧识?” 重华是没有想到常曦会问这个问题的,毕竟方才她那模样都不像是惦记着的样子,他心中一过,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曾经见过几面,不过时过境迁,大抵忘记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常曦点点头,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若是相熟的旧识,她定然是不会轻易忘记的,既然这么多年她都不记得这件事了,说明幽冥司的司君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已经被她自动淡化遗忘了。 “娘亲,为什么幽冥司要放一块石头在这里?”无玦画着无聊,整个人爬到石头至上,坐稳之后,才歪着脑袋问道。 常曦被他问倒了,她也的确没有想过,幽冥司为什么从前要放一块石头在这里。 母子二人皆是一脸疑惑的望着重华,重华扶额,道:“凡世传言,都说过黄泉有三生石,载人三生,后来阿萝顽皮,便从紫微垣搬了一块过来,说是应景。” “阿萝是谁?”无玦又问。 常曦大囧,她从前没有发现,无玦好奇心那么重。 “她是父君的一位故人,日后你学上古史就知道了。”重华避开话题,有意不去谈这个话题。 常曦低笑,她自然是知道这位阿萝是谁了,昔年黄泉之主——湮落上神。若非她这些年都知道,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清心寡欲,当初多少人都曾传过他同湮落上神之间的朝朝暮暮。常曦看无玦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暗暗忍住笑,只怕今日无玦的问题会有些多。 “儿可以不学上古史吗?”无玦想起阅微学宫一摞一摞的史书,心里有些抵触,“娘亲说了,无玦以后是要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他可不要去学这些条条框框,郁孤上君剑术十分了得,他要学好一身剑术,将来倚楼听风雨,仗剑走江湖。 “自然不可。”忽然有蓝光一现,将无玦从三生石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淡淡道。 “你是谁?”无玦站稳之后,问道。 倒是常曦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许多年没见了,还是记忆里的模样。“青玄帝君。” “兄长。”重华将无玦领到身边,吩咐道:“无玦,叫人。” “叫什么?”无玦尚未反应,他发现他今日遇上的,全是比自己辈分大的,但是他又不认识,心中自然是茫然的。 重华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青玄转向常曦,问道:“还在怪师父?” 无玦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指了指青玄,又指了指常曦,最后落在重华的身上,语气都有些不确定了,“娘亲的师父,是父君的兄长?” 常曦摸了摸无玦的脑袋,笑道:“帝君严重了,常曦不敢。”过往云烟,她现在早就不怪任何人了,因果循环,她同玉京山到底没有缘分。 青玄有些认不得面前这个面色冷淡的神君,是否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小徒弟。他为苍生,不愧天地,却独独无法面对常曦。如今玉京山天规戒律森严,只是再难听到常曦的笑声了,他终究还是毁了她旧时天真的模样。“他生的很好,只是根骨有些弱,不若让我带回玉京山?” “青玄帝君,东荒已经有元君了。”玉京山同紫微垣造了一个东荒元君,而她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孩子再送上去。东荒,有一个她就够了,不能再让无玦步上后尘。 “兄长,无玦我会好好教养的。”重华自然是知道常曦视无玦如命,当初他不过提了一句,她甚至要同他决裂,如今玉京山与她芥蒂如此之深,她又如何会善罢甘休。 青玄睨了一眼重华,面色有些不虞,冷冷道:“你如今还有这心思?父神若还在,只怕不能由着你乱来。” 常曦不想听他们兄弟之间的纠葛,领着无玦就要走,仔细听还能听到无玦轻轻地问她,“娘亲,那位神君真的是你的师父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常曦回答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只是除了这些,就真的没有什么。她那时候,太天真,以为玉京山是她牢不可靠的后盾,只是后来被打脸的太痛,现在想来也只有心寒了。 “兄长,什么是乱来?”重华负手而立,面上有嘲讽之意,“我只是不愿负了她,我已经负了她太多了。” “从前的重华,不会这样说话。”父神能将苍生所托,自然是看中他的大爱,可如今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心里眼里,只容下了一人。“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苍生如何?” “玉京山,紫微垣,你我负她良多。”重华淡淡道,幽冥司有风,扬起他的发丝,青玄从风中又听到他的答案。 “若没有她,苍生皆刍狗。” 青玄哑然,良久不发一语,朝着幽冥司的花海而入,一步一萧索。 第104章 情深 第104章情深 很多年前,那场杏花微雨,任姒曾经告诉过常曦,她就像是凡尘里的微粒,漂浮在世间,无根无主,她很心疼。都说东荒的元君,生来就是神女,有玉京山做依靠,年少时候,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但凡荒唐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出来的,是所有人都羡慕的对象,可没有人想过,实际上她也不过是个年少的姑娘。 只是故事的后来,结局有些猝不及防。她倒是想得开,天道无情,她却不能对不起这一声‘元君’。常曦眯着眼,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手中拿了一本书,前段时间小瀛洲淫雨霏霏,现下屋外的阳光却正好。 无玦今日上阅微学宫上学去了,若是往常定然清净。只是今日不同,已经许多年不曾开火的灶房,正炊烟袅袅,香味从里面飘出来,馋的常曦又朝里面多看了一眼,摸了摸了有些饿了的肚子,又是微微一叹。 近些日子,她发现自己多愁善感了许多,尤其是与重华相逢后。她是不太记得,多年前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只剩下零零碎碎的记忆。可这些记忆,如今也是不大重要了,最终的结局已经落幕。她同重华,是真已经没有多大情谊了,过往恩怨,早已经在时光里消失殆尽,谁也不曾欠了谁。 若一定要说些什么,那一定是天道说的那句话,天命无缘。 或许谁也想不到,天外天高高在上,从不看世俗一眼的神君,有朝一日也会生出孽障,还如此执迷不悟。她如今,无情无心,再给不了他别的,所能给的不过是个人。 玄女走后,她的日子也的确过得有些寡淡。常曦心想,既然事已至此,她还是要转换一下角色,不能再如此颓废了。竹椅停住晃动,她朝着里面问道:“好了吗?” “你洗个手,可以来吃了。”厨房里传来声音,语气里是往日里不曾有的轻快,似乎有些放心不下来,又朝着常曦叮嘱道:“我放了一些瓜果,你可以先去尝尝。” 常曦起身,净手,动作一气呵成。院子里,成排的桃花,在阳光下,开的愈发妖娆。树下摆了桌椅,桌面上已经有许多小零食,还有一些瓜果,常曦拿了自己中意的,十分满足的坐下来等吃。 以前她不常在东荒,玉京山的伙食也不是特别好,后来她同任姒便是一处一处凡世的寻觅,除了折子戏,大抵这些世俗的小食是她的最爱了。后来去了紫微垣,紫微垣森严,那些上君都是餐风露宿,从不曾见过烟火,不过九嶷山伙食好,到底是靠近人世的地方。 回了东荒,她一直都是昏昏欲睡,中间任姒也曾来拜访,会给她带回来一些爱吃的,但是任姒走后,无玦苏醒,常曦是真的没有再吃过带有烟火的东西了。想到这里,她有些同情无玦,她年少时候好歹还是吃过好吃的,可怜的无玦,长这么大吃过最多的东西,就是东荒遍地的奇花异草。 如此一想,常曦还是有些肯定的点点头,紫微垣的帝君总算也有些用处。 重华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常曦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着问道:“怎么了?” 常曦有些尴尬的回过神,挠挠自己的后脑勺,又觉得自己的动作似乎不大符合她如今的身份,摆摆手,道:“无妨,就是想起一些旧事。” 重华缄默,他是有意回避从前的事情,那些常曦遗忘或者淡忘的回忆,让他不敢提也不能提。如今的局面,已经来之不易,他从不敢再奢求常曦别的了。“吃吧。” 常曦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丝毫忘记了自己方才还惦记着自己的身份。大约是太久没有吃到这些东西,她来不及吞下去,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拿着筷子指了指,“你也吃,真的太好吃了。” 重华笑而不语,拿起另一副筷子,夹了几口尝了尝。 “我记得从前紫微垣,你只会烤鱼的,没想到多年不见,你厨艺长进的很大。”常曦咽下食物,杵着下巴问道,“以后无玦有口福了。” “喜欢就好。”从前的重华也确实是不擅长这些的,只是后来人间走了一遭,倒是学会许多,不过常曦从不知道罢了。现下光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的神情十分的满足,停下筷子静静的望着常曦。 常曦掩嘴一笑,想起那些趣事,“年少不懂事,现在想想神山和紫微垣的鲤鱼仙,确实是有些可怜了。”当年只要是常曦和任姒出现的地方,他们都是连夜搬家,深怕遭了她们的毒手。 重华静静看着常曦的笑容,嘴角也抿开一丝弧度,浅浅笑意,“他们如今安居在*,倒也逍遥,你亦不必挂心。” 闻言,常曦又扒了几口饭,咽下去才开口,语气中还颇带嫌弃之意,“*皆是人,他们倒是敢安家,也不怕被吃光了。”她年少荒唐,可毕竟一张嘴,那人间是什么地方,可不是一百张嘴这么简单,这鲤鱼仙是有多嫌弃她啊。 重华又替常曦盛了一碗汤,听到常曦话里的埋怨,笑出声,“人间有味是清欢,他们子孙机灵,世人又不是你,总有些可以逃脱的。” “你怎么不说是你啊,说的好像就遭过我的毒手一样。”常曦撇嘴,不以为然。神山和紫微垣的湖里,天地灵气浓郁,是修炼的大好地方,可这么好的地方,出了几个不务正业的主子,纵使世间生物都有修仙的心,可也抵不过想活的心。她可记得,当年紫微垣垂钓,可是重华教的。“当年,可是你引我过去的。” 重华哑然失笑,“是我的错,累你犯下杀孽。” 常曦听他这么一说,才惊觉自己的失态,神情有些郁郁,将筷子一放,扭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吃完了。” “吃饱了?”重华问。 “吃饱了。”常曦不自在,站起身,“我出去溜溜。” 她倒是想走,却不想重华将她一把拉住,揽入怀里,拿出帕子动作十分轻柔的拭去她嘴角的油渍,而后理了理她的衣服,轻轻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已经将这毛毛躁躁的脾气给改了,想来是我想差了。” 常曦连反抗的动作都忘记了,愣愣的抬头望着他,那双眸中还有笑意,只觉得万物生辉。 “不过如此也好,倒是你的真性情,日后有我护着,亦不必再像过往那般拘束。”重华眉目含情,便是说起话来都十分的清越好听,他在常曦额前落下一个浅浅的吻,随即将她放开,见她呆呆的模样,点了点她眉心,“怎么?方才不是说要出去溜溜?” 常曦面红耳赤,只觉得这么多年的老脸都丢尽了,她方才竟然被美色所误,觉得重华生的真是深得她心。她心中已然老泪纵横,面上还是故作镇定,“不必了,你还要收拾,正事要紧。” “正事?”重华望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总算明白常曦所谓的正事了。他与天同生,掌的是天地经纬,日月沉浮,他的正事从来都是天地之间的大事,可如今窝在东荒洗尽铅华,为她做羹汤,确实也是正事。他用手一挥,物归原处,恍然一新,重华牵起常曦的手,轻轻合掌,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道:“重华一生正事,只有你。” 那一瞬间,常曦觉得,她那颗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她必须要冷静冷静,这往日里不知道这厮说起甜言蜜语的时候,竟然这般信口就来了。她突然有些庆幸,几万年前的重华,如果也是如今这模样,别说是她会倾心相恋了,便是那诛仙台她都会跳的毫不犹豫。 自古美人乡,便是英雄冢,诚不欺我,不欺我啊。常曦清了清嗓子,“常曦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重华宠溺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瞧得出来她心里的小九九,只是不点名,“想去哪里走走?” 常曦思索了一下,想起无玦前些日子的央求,便道:“寻一处凡世,无玦想看一看元宵夜。” “你想去?”重华问道。数十亿凡世,不过是一处元宵夜,他们这些做神明的,都不过轻而易举。他不去问无玦的事,只问她想不想。 常曦点点头,她也有些日子没去凡世了,“有些想念折子戏了,这次定要看一看的。” “那现在我们一起去接无玦。”重华没有别的话,便单手牵着常曦的手,走动的时候,两旁的桃花落了一地,将方才的饭桌都盖住了。 常曦走了一路,觉得有些不对劲,拍拍脑袋,道:“无玦都没有下学,有些早了。” “不早,我们走过去。”重华有些无奈,自然知道常曦的慵懒,她向来去接无玦下学都是瞬间就到的,然后牵着无玦一路走回来。 常曦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无精打采,心中腹诽,她不想被这么一座大神牵着手走一路啊,她堂堂东荒元君,哪里能这么小女儿家家,太丢老脸了。她目光有些复杂,望着那双牵着她的手。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只是小瀛洲这条通往阅微学宫的路,他们到底一起走下去了。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只是归程遥遥隔万重。 此去经年,愿往昔如旧,初心不负。 第105章 平淡 第105章平淡 常曦一路被重华牵着手过来,自然被人围观了。只是她在东荒也算积威甚久,故此这些仙君们倒也没有胆子明目张胆的瞻望,只是在她背后卯足了劲儿,她也只当自己没有看见。他们走到阅微学宫的时候,正好下学的铃声响起。 常曦首先平日里被无玦欺负的哭鼻子的防风,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的出来。她对这个小仙君的印象,大抵都是回回见,回回哭了,想起他的父君愁余,大抵也不是这个性格的,更何况他母亲江晚也一直是坚强过人示人的,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像谁了。 江晚自神殿被放出来,也是闲的无聊,趁着空闲来阅微学宫接防风下学。她远远就看见常曦了,于是拎着防风过来,上前行礼,“江晚拜见元君,拜见帝君。” 她身边的防风一改方才的笑容,哭丧着一张脸,上前规规矩矩的拜见。 常曦笑着让他起来,道:“无玦顽皮,常欺负防风,你回去要多加开导,那臭小子我亦是要打的。” 江晚老早看见防风的不乐意了,只是常曦说的也是实话,道:“少君同防风玩闹,江晚会开解小儿的,元君不必挂怀。小孩子家家,谁不是打打闹闹大的,往后反而情谊更深。” “娘,我是不是亲生的。”防风皱着一张脸,今日少君练剑勤快,难得没有揍他,他还正高兴呢,哪里想到会遇上元君。他家娘亲,但凡遇上元君和少君,便像他是捡来一样了。 “臭小子,能耐了!”江晚撸起袖子就要揍他,防风被无玦揍警觉了,撒开步子就跑,一路上还嚷着,“爹,娘要杀我了!” 江晚告罪离去,一路上还能听到防风撕心裂肺的叫声,常曦失笑,感慨道:“江晚和愁余跟随我多年,亦不知道这孩子性格到底随了谁。” “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无玦身边没有伴,他倒是正合适。”重华笑道,“无玦还没出来,我们进去看看?” 常曦自然是没有拒绝的,她想起今日是郁孤上君授课,那混小子对这么老师倒是尊崇有加,又十分喜爱剑术,只怕下学了还在那里练剑。她想着的时候,忽然想起九嶷山那段岁月,道:“我记得你的剑术也十分了得。” “多年不曾练,生疏了。”从他放下常曦那一年起,九黎已逝去,徒留心伤,这些睹物思人的东西亦随之被他埋藏,如今想来都是满满的遗憾。 常曦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就看见阅微学宫的练武场,那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游龙似的转动,一张一弛,都带着章法,只是他年纪尚小,气势上倒是少了一大截。 那边看着他练剑的两位仙君,已经看见了常曦他们,上前行了礼。常曦自然都是认得的,一位郁孤上君,一位倒是让他有些意外,是司命神君。“郁孤上君同司命神君是旧识?” 郁孤上君笑道:“旧时好友,只是许久不曾联系了。” “东荒地广人稀,司命神君若是欢喜,与郁孤上君毗邻而居亦无不可。”常曦轻轻含笑,算是她回报郁孤上君尽心教导无玦的谢礼。 “却之不恭。”清时爽快应下,看着对面的常曦有些惊讶的眼神,便当自己没有看见了。 常曦自然是惊讶的,这司命神君可是清高的很呐,当年平生帝君亲自邀请他入紫微垣都被他一口婉拒,怎么她如今就随意客套一下,他倒是同意的很快啊。 倒是常曦身旁的重华,立时脸有些黑了。他不喜的人不多,这司命神君却是其中一个。常曦是他认定的人,若放了一个对她有着觊觎之心的司命,他还不得日夜担心,纵然常曦不再记得过往凡世的记忆,可这清时记得,他当初能随常曦一世,伴她一生,最后溘然长逝,必也是有几分情谊的。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反而是郁孤上君上前打圆场,“那郁孤就替清时多谢元君恩典了。少君今日已下学,我等便先告退了。”说罢,便拉着清时就走。 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才无奈的开口,“你这又是何苦呢?” 清时苦笑,摇摇头,道:“你不必替我担忧,我只是想近一些看她一看。” 郁孤觉得自己头发都要愁白了,亏得清时还能叫他不要担忧,如何能不担忧啊。“那人是平生帝君,配得上我们元君,何况少君都这么大了。” 是啊,只有紫微垣的帝君,能配得上东荒的元君,若他从不曾令常曦心碎绝望,那该多好。清时黯然,不发一语。 郁孤自觉劝说无果,也只能由着他了,长长叹息一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还是早些死心吧,别步了你师尊的后尘,黄土埋骨之日,如何对得起你师尊临终之时的交代。” 霁月神君临终之时,只盼他一生无欲无情,方得始终。可是师尊,若当年清时违背了你的交代,最初遇见常曦的分明是他呀,或许就不是如今的因果了。 无玦大汗淋漓,小小的身影停了下来,执剑走进自己的父母,见礼,问道:“父君,娘亲,郁孤上君呢?”他是东荒的少君,阅微学宫的授课上君都是他的老师,却又当不起他的一声师尊。 常曦向他招招手,拿出帕子,拭去了他身上的汗水,又将他外袍给穿好,才道:“郁孤上君已经同他友人走了,你下次练剑不可练得如此晚。”她有些担心无玦的身子会吃不消,毕竟他的根骨不是特别好。 无玦歪着脑袋,眼珠转啊转,“是那个剑术也十分好的仙君吗?” 常曦想了想,边上又没有旁人,大抵无玦说的就是司命神君了,便点了点头。重华脸色有些不好看,情敌见面已经分外眼红了,现在连无玦都夸司命,他有一种吾家儿郎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觉。 常曦是想想不到,重华还有这么小气的一面,于是又道:“你父君的剑术,比他们好很多。” 无玦看看自己父君一脸傲娇,天下第一的模样,扭眉,道:“父君一看就像个小白脸,怎么可能会比郁孤上君还厉害。” ‘噗嗤’一声,常曦没有忍住,她倒是想解释一下,但最终还是抿嘴偷笑,果然是她的孩子,竟然会说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像一个小白脸。 若说放下重华还只是有些脸色不太好,现在已经是面色如炭了。他自生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像一个小白脸。他手中青光一现,出现了一柄长剑。 无玦哆嗦了一下,缩回常曦身后,伸出小脑袋瓜子,道:“父君,你别杀我,小白脸又不可耻。再说了儿不嫌母丑,儿自然也不嫌你的,你要是杀了我,谁给你养老送终!” 重华被他的说法给逗笑了,道:“谁要杀你,小孩子家家跟谁学的,尽是些有辱斯文。夭夭,出剑。” 常曦扼腕,怎么又拖上她了,真是亲生的。她示意无玦躲后面一些去,执剑抱拳,“多年生疏,剑下留情。” 多年前,他为九黎之时,曾授她以望舒剑法,多年之后,望舒再见羲和,只是中间波澜,事隔重重,到底再见了。只是她不再年少,他亦不是九黎了。 剑刃寒光闪,锋芒毕露,恰如她如今一身系八荒,凛冽不可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剑气横秋越九霄,挥剑斩魄踏沧浪。无玦只觉得眼前剑光闪闪,周遭却连一丝灰尘都不曾扬起,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的父君和娘亲,确实当得起所有人的尊崇,他方才所见,不过是雕虫小技,沧海一粟,孤陋寡闻而已。 常曦收势,将横在重华颈中的长剑收起,淡淡道:“你不必让我的。”纵然他有心想让,不想让她知晓,可常曦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 “情出自愿,只是被你看出来了。”重华也收了剑,看见无玦一脸崇拜的模样,心中为人父的骄傲油然而生,“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父君,你好厉害,你收我为徒吧。”无玦拽着重华的下摆,只差跪下来行拜师了。 常曦见他那副样子,掩袖不去看,她生的儿子,这出息都学了她了,不忍再看下去了。 “你娘亲曾入我门下,你如今这模样,先问问你娘亲同不同意。”重华将无玦抱到怀里,点了点他的鼻尖,打趣道。 “你们,你们,父君你竟然对自己的弟子下手,枉我还这么尊敬你!” 两人扶额,为无玦的语出惊人。常曦已经都不想开口说话了,这臭小子总一天她要好好收拾他,让他的嘴巴不乱说话。“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实话果然没有人爱听。”无玦瘪嘴,趴在重华的怀里悠悠叹息,“我果然是一个可怜的小仙君,没爹疼没娘爱,好惨啊。” 这话说的重华都想把他丢下去了,这臭小子。 常曦憋着一口气,脸上还是露出笑容,心里一直告诉自己,亲生的,不能打,不能打。“还想不想去看元宵夜了?” “想!娘亲最好了。”那声音洪亮的,仿佛刚才那个委屈巴巴的人不是他一样,他上去就吧唧一口,亲到了重华的脖子,“父君也最好了。” “小狗腿子。”常曦不去看她,心里却还是满满满足。 倒是重华一本正经的教训道:“你以后不要乱亲,父君全身都是你娘亲的,你要亲以后去亲你媳妇儿。” 无玦若有所思,常曦已经‘噌’的红了整张脸,她这张老脸,都被这对父子给丢尽了。 第106章 心愿 第106章心愿 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人间的上元夜,由来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故而十分热闹,那是一个不眠夜。 一家三口挑了一处凡世,正值上元夜,十里灯球映月轮。 无玦从小在东荒,东荒从来没有上元夜,自然是没有见过这些的,见城里张灯结彩,游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指着一盏花灯,“娘亲,娘亲,好漂亮啊。” “你娘亲当然漂亮。”重华面无表情的将熊孩子放下来,然后一本正经的道。 常曦也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无玦更加实诚了,直接‘咦’一声那模样别提有多嫌弃了,全身抖了抖,环胸拍了拍自己的小胳膊,眉眼里都透漏出嫌弃,“父君,你好恶心啊。” 重华举起的手,在常曦的眼神下,默默的收回自己的手,淡淡问道:“难道你娘亲不漂亮?” 无玦一噎,弱弱的看了一眼常曦,又朝着重华翻了白眼,觉得自己被父君给阴了一把,但是他向来机灵,十分利索的跑到常曦跟前,仰着小脑袋,眼眸里都是小星星,“娘亲最漂亮了,娘亲是顶顶的漂亮,儿最喜欢娘亲了。” 深情告白,顺带又朝重华白了一眼,那模样有多得瑟就有多得瑟。重华心想,他当年若有这小子的脸皮,何至于媳妇儿到现在还不肯跟他回紫微垣。 常曦掩袖,被他的狗腿子给雷的外焦里嫩,果然是她亲生的。 无玦的性子,在今夜像脱了僵的野马,欢脱的厉害。不多时,他手里已经扛着许多小食,边吃边说,“娘亲,东荒的东西太难吃了。” 那些琼浆玉液,不知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吃不到的东西,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一些索然无味的寻常之物。 “确实是有些难吃,不过不打紧,这不还有你父君呀。”常曦提了一盏灯在手上,指了指身旁的重华,却被无玦扯着手,又塞了一个东西,她低头一看,是糖葫芦。 “娘亲,很甜。”无玦咬了一口,他嘴里的糖葫芦甜度已经把酸全部掩盖住了。 “我知道。”常曦一怔,有些出神,她不是没有来过凡世的,也见过这些东西,只是从来就不曾去碰过,仿佛有些东西,是她的禁忌,可她却知道这个真的很甜。她拿起手中的糖葫芦,咬了一个到嘴里,面色有些落寞,“很甜,甜的有些发苦了,我记得以前吃到的时候,很酸很酸。” 重华自然察觉到常曦的异常,那年上元夜,常曦吃了许多的东西,直把牙齿都酸倒了,他有些黯然。有些时候,他既盼着她不要想起,又盼着她能想起,可最终他还是希望她不要再想起了,“大约与橘生淮南是一个道理,这一处的糖葫芦想必是不酸的。” “父君,你骗谁呢。”无玦吃的津津有味,又插了一句,“专骗我们这些没见过的。” “……”重华无语,已经不是第一次想要好好教训这个小子了,说出来的话都是戳人肺管子的。“食不语,你快闭嘴。” 常曦被他们的互动给逗笑了,她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是添了几分色彩,让街上的路人都露出了痴迷之色,直呼天人之姿。直到有人将一盏莲花灯赠予常曦的时候,她总算明白过来有什么不对劲了。 “大叔,你当着我爹的面,送我娘灯,合适吗?”无玦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话的口气都是人间纨绔子弟的调调,又指了指那人的脸,撇了撇嘴,“你瞅瞅,我娘要是不瞎,肯定是选我爹的。” 常曦见对面那人黑了脸色,赶紧将莲花灯送还,她方才是不清楚这处地方,送盏河灯倒是求爱的方式了,罪过罪过。“抱歉,出来此地,不知此习俗,还请海涵。” 美人致歉,自然是一番别有滋味,那人长叹,“恨不相逢未嫁时啊。”说罢,扬长而去。 “就这样?”常曦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折子戏都白看了,这书里的后续不应该是强强民女?怎么到她这里就这么轻易的结束了,没道理啊。她低头朝着水里看了几眼的脸,还是被方才的人弄晕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重华靠近常曦,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捋了捋她额间的青丝,附耳低声,缠绵悱恻,“夭夭,我真想将你藏起来,谁也见不到,那该多好。” 常曦心中一寒,莫名觉得可怕,推了推重华,不自在地道:“无玦还在呢,再说了,可不是我招惹的,是他自己送上来的,我又不知道这个灯的意思,不能怪我。” “娘亲,这是不是招蜂引蝶的意思啊。”无玦迈着小短腿,杵着下巴望着自己的父母,适当时候插上一句话。 被自己亲生的孩子给坑了的心情,常曦此刻是体会到了,这是不给她说话便罢了,还会火上浇油,好想打他啊。 “父君,你亲吧,我不看。”无玦十分配合的转过头,看着夜空中燃起的烟花,身后是他的父母,第一次觉得他的人生如此就完美了。 “你可别胡来啊,这人这么唔——”常曦还想挣扎一下,可重华也是行动派,直接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等烟花燃尽的时候,无玦还津津有味,脑壳上突然一阵疼,却看见自己的娘亲已经恼羞成怒,一掌拍过来了,他撒这腿子,跑得离常曦有些远才道:“儿虽不才,到底是娘亲血脉,娘亲下手也不顾及一些,儿这心真真是好痛啊。” “行了啊,臭小子,给你长脸了是吧。”常曦手中一闪,一个掸子出现,她追着无玦背后,那架势也是气势汹汹,“戏都演到我这儿来了,我今日不教训你,你都忘了你是谁生的了。” “自然是娘亲生的,父君可生不出来。”无玦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的跑远了。 重华一脸餍足的模样,原先还想拉住常曦的,但无玦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原先有的动作就停住了,这小子的确要收拾一下,不然不知天高地厚。 上元夜,他的妻儿都在他的身边,他如今已经知足了。 无玦是被拎着回来的,身上倒是没有什么明显伤痕,可脸上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重华看他那可怜的样子,这才出手解救了他。“孩子还小,日后慢慢教。” “小,他这一把年纪了,也就你还说他小了。”常曦憋着一口气,无玦的模样虽然只有三四岁稚子的样子,可年岁可不止这些,神殿里可是躺了好几万年了,比凡世间人家的祖宗还要大了。 “本来就小,哼。”无玦傲娇的别过头,“娘亲真讨厌,儿明明就很小。” 母子二人差一点又要因此时掐起来,重华牵过无玦,道:“好了,你看那边有猜灯谜。” 无玦才不乐意的跟着重华去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朝着常曦扭了扭小屁股,气的常曦只想一脚上去,让他老实一些。 灯会,猜谜,烟火,渐渐的人开始慢慢的少去,无痕也有些睡意,安安分分的靠在重华的肩上,昏昏欲睡。 常曦蹲在河畔,看着一盏又一盏的河灯远去,歪过头看着抱着孩子的重华,轻轻笑道:“重华,你有过什么心愿吗?” 重华轻轻拍着无玦的背,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曾在河畔,放过一盏莲灯,许下一个白首韶华,只是后来他们没有结局。“有的,夭夭。” 常曦在等他说话,却见他似乎沉浸在记忆里,良久才开口,话中之意,十分萧索,“那年河畔,我许下一个白首偕老,只是后来作罢了。夭夭,都说说出来不灵,可我埋在心里数年,怎么就也不灵了呢。” “或许时机未到。”常曦起身,天空中有天灯冉冉升起,她指了指天空,“我们去许个愿,心诚则灵。” “许,许什么愿?”无玦迷迷糊糊醒过来,顺着常曦的视线,瞬间清醒,使劲的想朝天空中的天灯伸去,“父君,我也想要。” “好。”重华将他放下里,又牵着无玦的手,去小贩那里买了几盏天灯。他手把手教着无玦,一举一动都是父亲的担当。 “无玦,你许了什么愿?”常曦看着无玦那盏等升空,弯着腰问道。 “年年岁岁,有今朝。”无玦歪头,一脸认真。“父君,你也放一个。” 重华含笑,将心愿添上,亲手将灯放了,夜幕里,一盏盏天灯,随着夜风,越来越远。 “父君,你许了什么?”无玦问道。 “年年岁岁,有今朝。” “父君,你学我!”无玦嚷道,但是心里却是十分的开心。 常曦放飞一盏天灯,看着身边的无玦闹着重华,十分开心,脸上洋溢的笑容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她面目含笑,闭眼合掌。 她为神明,人世祈求之人,可这一刻她还是想同这些黎民百姓一样,像上苍祈求。平素无二愿,只祈求苍生保佑她的孩子,一生展颜,不思忧虑。 愿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至天年。 第107章 故人 第107章故人 后半夜的时候,城里下起了绵绵夜雨,清风徐徐而来,带着凡世间独有的寒冷。 常曦环顾四野,戏台之上,戏子已经洗去胭脂,何去何从无人可知,戏台之下,看戏之人归家,一场春花秋月,演得是谁又有谁在意,是曲终人散后该有的结局。她踏着青石板的路,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细雨之下,重华抱着无玦走在她的身侧,将身上的小儿护得滴水未沾。 常曦眉眼舒展,含笑望着路的尽头,这样的日子也许也是好的,只是尽头的青石板在雨水的洗礼之下愈加幽深。 “夭夭。” 她想的有些入神,以至于重华唤她的时候,才猛地抬头,一把油纸伞,还有他的淡淡笑意。常曦慌乱中想将伞推到他的另外一侧,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执伞的手,她想伸回来的时候,重华已经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之中。“你仔细无玦淋到了。” “他不会淋到的。”重华知她将无玦看的十分之重,自然是不会马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望着常曦,一颦一笑,想弥补这些年失去的朝朝暮暮。“夭夭,方才你许了什么愿?” 常曦望了一眼趴在重华身上睡着的无玦,抽回自己的手,爱恋的抚过小儿的发丝,道:“你不曾听说过,说出来就不能实现了。” 重华缄默,不曾料想常曦会是这么一说,良久,感慨道:“昔年我也曾许下心愿,可从不曾实现,个中原因大抵也有这个因由。只是如今你我早已回归神职,人间的一些习俗,自然不能约束我们。” “既然如此,你许得又有何必要?”因为他们就是实现愿望的神祇,如今随尘俗之人大流,岂非可笑。“不过是所求心安,其实也当不得数。常曦此生别无所求,只愿吾儿无病无灾至天年。” 闻言,重华执伞的手倏然攥紧了伞柄,却又缓缓松开,问道:“从未问过你,无玦之名来历?” 常曦蹙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起不起来为什么,她抬头望着雨夜里的明月,突然道:“月满则亏,盛极必衰,世上之物总有缺憾,大抵是这样。”她其实记得,有人曾说过,绝人以玦,还人以环,无玦之名来源于此,只是她到底不忍再说出来,虽说不定指的是他们之间的纠葛,可无玦是他的孩子,当初她的心思大约也是这样。 “夭夭,我心悦你。”清润如玉,面色平静,重华心中万分庆幸,庆幸有无玦,若非有他,常曦只怕连个眼神都不会回于他。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话,即便说起来缠绵悱恻,却又少了一次憧憬,太过平淡,连一丝涟漪都不曾荡漾,就像现下的光景,有些事的孰轻孰重,她早已经分不清楚,只能遵循本心,“我们,重新开始,但你不许去幽冥司。”不知为何,她不想重华去找幽冥司的麻烦,或许打心里她都不想再与幽冥司有渊源了。 “好。”他朝着常曦浅笑,重华停了下来,前方是一户人家,他指了指又问道:“借宿一晚再回去?” 大概是她的错觉,重华嘴角的笑意,隐隐带着一丝凉薄,深入骨髓,让常曦心中一寒,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常曦看了看这天色,夜雨深深,其实他们要回去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但她心里却突然有些不愿回去,东荒是她的辖地,却也压得她几万年喘不过气,今夜她只想歇一歇,做一个寻常人,于是回道:“固所愿矣,不敢请耳。” 重华被她话逗笑了,这一笑方才卸下一身凉薄,就似人间如玉的公子一般。 庄稼人老实巴交的,见一对神仙似的璧人远远走来,敲开了他们家的篱笆门,仔细一看都觉得是对他们的亵渎了,而后才注意到那公子怀里抱着的娃娃,冰雕玉琢,像极了戏文里说的金童玉女。庄稼嫂子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一下子有些局促了。 “家里脏乱,贵人莫要嫌弃。”她双手都不知道要往何处放。 “哪里话,是我们打搅了。”那妇人引着他们进了屋,常曦才拱手行了一礼。 那小嫂子将他们带到一处房间,不大,看着像是无人居住的空屋,她挠挠自己的头,“家里内子应征去了,我瞧你们是夫妻俩,勉强凑活着住一晚。” 两人自然是同意的,重华将无玦放到空床上,那小嫂子正好搬了被子过来,替孩子掩好被角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睡的正香的无玦,额间水光荡漾,便是在夜里都十分的好看,她似有所感,夸道:“小公子生的真好,像极了两位贵人。” 他们也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那小嫂子安顿好他们后便自行离去了。 常曦也有些困倦,重华自然是看出来了,理了理无玦边上的位置,道:“睡吧,我守着。” “你守着?”常曦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磨磨蹭蹭的钻进被窝,脸上带着一些促狭之意,道:“我倒是想看看,今夜有谁敢靠近这里?” 世间仅剩的几位神君,有两位就歇在这里,还有宵小敢前来,那也只能说他的胆子实在是大了些。 “无玦年幼,身上仙气浓郁,自有不怕死的觊觎。”重华坐在常曦身边,替她捋了捋鬓角,又在常曦眉心落下一吻。 常曦原本还想继续调侃几句的,这下面色一红,被子一拉,直接闭着眼装睡去了。重华掩好被角,看着母子俩的睡颜,喃喃而语:“夭夭,虞渊的月桂要开了。” 常曦闭眼,只闻这么一句话,心中猛地一痛,她翻过身去,眼角有泪落下。那年紫微垣,他许她的诺言,终究在后来的几万年光阴里失言了。年复一年,至如今她早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期待。 常曦背对着重华,想的迷迷糊糊,最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原本细小的雨水瞬间化成倾盆大雨,雨水打在屋檐上,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好听的紧,只是在深夜里,却也扰民,常曦就是在雨声中被惊醒。她倏然起身,见重华长身玉立站在窗前,而他的跟前,是一只青色的小猪,“怎么会事?” 重华见常曦醒来,心中有些不悦,为这只吵醒常曦睡眠的东西,伸手就要收了他,却见那只小青猪绿光一闪,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丫头,急的满脸通红,向常曦求救:“仙子救救我,我不是来害人的,我只是问道此处仙气,想来涨涨见识,谁知这么仙君如此凶残,之间绑了我要烤。” 本就是一个小丫头,加上说话语气十分委屈,常曦倒是认出她的原形,问道:“瑞兽当康?” 那小丫头眼睛一亮,若非被困在那里,只怕早扑向常曦了,“仙子好生厉害,竟连我原形也认出来了。” 常曦从床上下来,撤去了她身上的束缚,淡淡道:“你走罢。” 小丫头被常曦突如其来的冷淡给惊到了,她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欲言又止:“我只是想看一眼小哥哥,他年纪那么小,却修炼得比我厉害多了,我没想过伤害他的。” 重华眉峰聚拢,他从发现这只当康兽,就没想过常曦会醒过来看见,他将常曦冰冷的双手放入自己的手心,小心呵护,朝着小丫头的时候,却是冷声喝道:“还不滚!” “楚楚!”门外有人如风一样闯进来,将小女孩护在身下,她仔仔细细的将小丫头看了一遍,确定完好不损,才道:“小女莽撞,还望海涵。” 只是对面的人,连眼神都不曾给予她,让她有些恼怒,只是是自己的女儿乱闯,她这方理亏,只能忍下来道:“多有得罪,告辞。” “娘,我想看看小哥哥。”楚楚拉着自己娘亲的衣袖,有些哀求。 楚楚的娘亲有些不忍,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到那夫妻中的女子道:“凡世处久了,竟一丝规矩都不懂。”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威压,镇得她们直接跪了下来。“本君最厌恶的,就是你们当康一族,滚。” 母女被惊的三魂四散,她再愚蠢,也能感受到上古之神的威压,只是万万不曾想,只这一处凡世,竟来了一位神君,现下当得起一声‘神君的’的女君,只有东荒的元君了,而他们家又凑巧与东荒的元君有恩怨。楚楚娘亲面色难看,抱着楚楚夺步就走,出了这户人家的篱笆门,见怀里的小女孩惊喜的喊道:“父亲。” 那人缓缓转身,是当康。他伸手接过女儿,朝着妻子道:“我们回去罢。” 楚楚娘亲点点头,然而怀里的女儿却天真的问道:“父亲,为什么楚楚不能看一眼小哥哥?以往不是都可以看的吗?” 当康面色复杂,望了一眼里面,抚过女儿的发丝,道:“楚楚,有些人生来尊贵,甚至连看一眼都是罪过,他与他人如何相比?”紫微垣与东荒的少君,岂是凡夫俗子可比。 终是他负常曦甚多,当初居心不良,如今已无颜面再见。 楚楚懵懵懂懂,被自己的父亲抱走,临走之时,又依依不舍的望着那户人家。 第108章 心结 第108章心结 春去后,掩落花风流,就中多少往事,尽付笑谈中。繁花落幕,昨夜风高雨骤,醉里看眉间离愁,一地乱红。 才不过上元,可此间梨花雨凉,寒灯纸上,花落成伤。常曦将手抽出,重华微微一愣,有些失落,却在下一刻欣喜若狂。她环着重华,将头埋在重华心口,轻轻问道:“重华,湮落上神的事情,你后悔过吗?” 重华一愣,轻轻拍常曦的手一顿,而后道:“夭夭,许多事,情非所愿,事过无悔。当年幽冥司闹的太大,九狱裂隙,阿萝她——” “她必然不甘,可事已至此,她纵有不甘,可那又如何?重华,她是你至交,可你未必懂她。”抛下世上的所有牵挂,孤身一人殉了大道,湮落当年只怕心死成灰,便是连濯都留不下她的去意。常曦心中悲凉,只是那时候的平生帝君不懂情爱,如何能明白她的一腔孤愤,满心悲苦。 “所以当康才会如此恨你,只是后来的事情,当真可笑,枉费我一腔热忱喂了驴肝肺。”陈年旧事,如今已是不值得一提,可当年重重打击,对常曦而言,却也是至今不能释怀。她能原谅所有人,却独独介意这些她曾经付出的真心实意。 “对不起,让你难过。”因他之过,让常曦多年心结难了,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我别后,何谈日后?常曦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东荒,她亲手写下的那一纸婚书。几万年光阴,她时常翻出来,抚过上面的一笔一划,东荒元君后跟着的那个名字,让她纵使没了一颗心,却还能痛的撕心裂肺。 “重华,九黎还在吗?”她问的时候,小心翼翼,语气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害怕。 这些年,她其实都知道,她记忆的那个人,其实早已经不在了,可经不起这些年日日内心的追问,当年那个宁愿负尽天下人的仙君,是否真的在这段风月里,无影无踪了。九嶷山,至今丹朱下君主持,后辈都忘记了,九嶷之主,名九黎,是位上神。 重华闭目,将常曦搂在怀里,靠着她的后辈,眼中有泪落下来。 如此久违,一如当年,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即便困在紫微垣,都会冲他撒娇,诉说她的不满,而不是众仙眼中高不可攀的神君。只在此刻,重华才觉得自己还是她的倚靠。“夭夭,重华就是九黎,从来都是。” 他不曾忘记九嶷山的一草一木,也记得他们之间的朝朝暮暮,只是这段时光里的风月,被他封印在记忆深处,任何人都无法去碰,包括他自己。父神将天地相托,那时候他肩膀的责任太重,重到唯有将她遗忘,才能肩负这种重担。 天道有时亦是可笑至极。都说他同常曦天命无缘,可这后来的缘,却又是它牵的。若非凡世重重,他只怕再难想起常曦,或许有朝一日,他甚至会为苍生,再负了她。可天命,偏偏又让他想起了她。 “你骗人,九黎不会这么对我的。”常曦将头抬起来,不知为何,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她有些想念,那年风雨之中,即便痛的直不起腰却还会替她打伞的白衣青年。 “终我一生,决不负你。”他那时候说的那么决绝,他一生确实不曾负过常曦,可重华呢?他将常曦一颗心,零落成泥碾作尘,让她多年痛不欲生。 “九黎一生不负我,可你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我守着诺言,不踏进上古之神一步,可你为什么也不来看一眼我。东荒元君,你时时刻刻提醒我,要对的起自己的身份,那你记得自己的身份吗?”常曦眼中还淌着泪,可面上却是笑,那种带着嘲讽的笑意,透入别人的骨髓,“你说九黎就是重华,可你只记得紫微垣的平生帝君是谁,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载过我东荒的婚书。” “玉京山不要我了,潮音走了,你都看不见,便是无玦所受的苦,他日日躺在神殿之中,你不知道,我不怪你。可阿姒呢,我跪在你紫微垣求了那么久,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待我?重华,若你此刻是以平生帝君的身份,那我无话可说,倘若你仅仅是重华,是九黎,那我要问问你,你是怎么做的夫君,怎么做的父君?” “对不起,对不起,夭夭。”重华想要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却被她避过去。他们之间的过往,不是一句谁不记得,就能抹去这一切。“你说过,我们重新开始的。” 常曦别过头,将这些年心中所有的愤懑倾斜出来,却不知为何心中还是十分的难受。她走到窗前,看着夜雨下的十分的大,风雨之中,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那里,“是啊,我说过,我们重新开始的。” 不为过往,只为苍生社稷。可惜,重华,你不懂。 耳边有声响,常曦惊觉回头,那人双膝下跪,屈了他一身傲骨。“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不论今后,苍生如何,天道如何,他可卸下万千责任,却不会再对常曦放手。一如他对青玄兄长所言,世间无常曦,万物为刍狗。 常曦后退几步,而后发现退无可退,直到踩着自己的裙摆,与他一道跪倒在地,她满心尴尬,却目光炯炯,问道:“不后悔?” “不悔。”重华的眼角还有泪痕,语气却十分坚定。他已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后悔。只是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了那年紫微垣,她问他,可会后悔?那时候他回答过于坚决,以至于至今后悔不已。 “重华,我再也禁不起了,你若再负我,常曦此生与你生死,真的两不相干了。”常曦长长一声叹息,为自己的心软,这一刻寒心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动了。 不知为何,常曦同那时候的李妍,却在重华面前一一重叠。那是长安四年的暮春,那时候的李妍,在春雨之下,敬了他一杯酒,曾对他说,以后寡人生死都与你无关。多年再见,纷争吵闹,最后他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曾再见过了。 夭夭,不论天上人间,你所作所为,从来坚决,只是他却不敢再赌这些几万分之一的可能了。前尘往事成追忆,只是往后余生,她必然与他朝夕相处,情深缱绻,再不会有苦难重重。“我,重华对天起誓,此生不负夭夭,若违此誓,世人共弃,身归混沌。” 常曦是看着他立誓,而后叩拜的天地。“重华,你今日放下一身傲骨,来日便是后悔了,我便也不会心痛的。此誓言于你而言,太过轻描淡写了。”他们这些做神君的,早已不在乎身后之名,漫漫时光,身归混沌只是一种解脱罢了。“便以我的名义,起誓。” “……”重华凝视常曦,已经有些明白常曦想要做什么,“我不能,夭夭。” “我说一句,你念一句,如你不愿,那便算了。”常曦拎起裙摆,站起身背对着重华,不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她怕自己便是看一眼,这颗心比她自己的心还要不争气。“若违背此誓,便令常曦,魂飞魄散。” “夭夭……”重华惊道,他是决计不会说出如此诅咒常曦的誓言,“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是我的筹码,可你不是。倘若你要我的命,重华也能二话不说奉上,只有你不可以。” “罢了罢了,我信你便是了。”常曦没有再坚持,她其实打心里是相信重华的,只是有些后怕,“你起——” “好吵啊。” 常曦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原本应该在床上的无玦,已经揉着眼睛站在他们面前打哈欠了,“父君,娘亲,你们有完没完,困死了。” “鞋子也不穿就下来,你以为这里还是东荒啊。”常曦有些责怪,拿起无玦的外袍给他披上,又示意重华快些起来,“仔细着凉了,又得在神殿躺着了。” “父君,你是不是又惹娘亲不高兴了。”无玦眼尖,自然是看见自己的父君方才还是一副认错的模样跪在那里,他又是个最会抓重点的孩子,“啧啧啧,娘亲,你可不能轻易原谅。我听人说,这夫君啊,就是要好好管教,不然都爬你头上来了。” “小孩子家家,快去睡。”常曦给他系好带子,拍了拍他脑袋瓜子,“阅微学宫都管不住你小子的心,改日送你去玉京山。” “父君,我错了,你快管管娘亲。”无玦躲回重华身后,他虽然没有去过玉京山,可还是听说过玉京山的严苛戒律,加上那天所见的神君,他可不想去受苦。 “我可做不了你娘亲的主。”重华给了无玦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后朝常曦问道:“虞渊月桂要开了,去看看?”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还没有等常曦回答,无玦已经点头如蒜,开心得不得了。 虞渊月升,逢月桂花开,是天地盛世,却极少有人能见。常曦点点头,没有再拒绝,“好。” 一家三口走的时候,那户庄稼嫂子才将一颗心安回胸中,合掌默念。神仙保佑,她今日居然真的见到神仙了。 适逢天下大乱,家家户户遭受战火之苦,唯有这户人家,屹立多年不曾受战火所苦,子孙后代,家业昌盛,世代簪缨。 第109章 久违 第109章久违 御风飞行,过九重天,扶摇直上天外天。 天外天的紫微垣,青烟若行,浮云若翩,远古的威压扑面而来。常曦落在天外天的大门外,怔怔出神。 “怎么了?”重华停下脚步,问道。 “娘亲是兴奋的说不出话了吗?”无玦扯着常曦的袖子,踮着矮小的身子望着自己的娘亲。 常曦回过神,扶额,不曾理会父子两人,径自朝里面走。这里曾经有过她的一些回忆,她若是没有记错,当年她也曾在这里见过前任花神魏紫,不得不感叹天意弄人,只是这里同样有过她的屈辱过往,这道门挡住了她的脚步,令她从此再不敢上紫微垣。 守门的天将,在几万年间已经换了好几波,如今的天将早已不识得常曦,远远就看见自家主子,心中自是好奇,可面上波澜不惊。直到后来,见平生帝君牵起那女仙子的手,平波无澜的脸上总算出现了惊讶,眼神互相传递一下,都带着惊讶。 他们守着天外天许多年了,只听自己的上峰提起过那一段风月往事。四海八荒都传言的魏紫,并不是他们这段往事的主角。他们的故事里,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神女,一袭青衣,一曲桃夭,便能令几十万年不动凡心的平生帝君,红鸾星动。口口相传,这故事的神女,却从不曾上过天外天,亦不知她是何方神圣。 “拜见帝君。” 他们不识常曦,却见重华纷纷下跪行礼。 “父君,帝君是什么东西?”无玦被重华抱在怀里,一脸天真的望着重华。 常曦心中有疙瘩,回头打量了一眼无玦,似在他的眼中瞧出了促狭。 “帝君不是东西——”重华话还未说完,身旁的常曦已经‘噗嗤’一声笑出来,天将们面无表情,但泛红的脸上显示了他们此刻心情的波动。若是平常,重华自然是看得穿这种小把戏的,可自己怀里抱的娃娃,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他倒是没有想太多。 “你日后对无玦的话,都要琢磨一下。”常曦笑着说道,这可是一个披着幼儿的皮,实际年龄不知多大的老祖宗,还不忘拍了拍无玦的脑袋,训道:“下次,不可如此戏弄你父君。” 无玦撇嘴,耸耸肩,十分无辜,道:“我可没有戏弄父君,是父君自己说自己不是个东西的。” “臭小子,还说自己不知道帝君是什么,阅微学宫入学就教授了,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常曦伸手就将无玦的耳朵揪过来,一点都不曾客气。 “娘亲,这里不是东荒,儿也是要面子的。”无玦直接将自己的头埋到重华的肩膀里,郁郁寡欢的道。 常曦若是信了这茬,那她就不是无玦的亲娘了。她甚至都有些怀疑,她自己的性子诚然跳脱,可从来不似无玦,演戏成精了。 “既然阅微学宫不曾教授,你日后就留在紫微垣学上古史了。”重华将无玦护在身下,又牵了常曦的手,进天外天的时候,他顿了一顿,道:“这位是东荒元君,是本君的帝后,日后不可阻拦。” “喏。”天将心中大惊,再瞧瞧看了一眼常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一身青衣,不曾带一丝艳色,却是四海八荒难得的一见美人。 一家三口进了天外天,天将们才纷纷起来。素裳青衣绝美人,莫怪平生帝君看不上那啥劳子魏紫,这名花倾国,空谷幽兰,旁的都是些野花野草了,也唯有这东荒的元君,才配得上他们紫微垣的帝君。人间有句话叫,门当户对,说得确实在理。 久违了,紫微垣。常曦心中默念。 那年她跪在紫微垣的长阶下,为阿姒苦苦哀求,最终愤然离去,离去之时曾发誓有生之年,再不踏足紫微垣。时隔多年,她再次站在这里,便是连心态都变了。不管是十几万年前的紫微垣,或者是她记忆里几万年后的紫微垣,它便这样屹立在天外天,看着他们的悲欢离合,却从未改变过什么。常曦有时候尤其羡慕,若他们这些神明也能做到这般,其实少去许多烦恼。 长阶接引紫微垣大殿,常曦却忽的转头看向别处,那片林子栽着许多的七叶树,花开的时候,尤其好看,其间有一片空地,是当年她的杰作,至如今已是一片荒芜。她自七叶林再遇重华,便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便宁愿相逢不相识了。 都说天命无缘,可这后来乱糟糟的一团,也不知究竟算得什么了。常曦想的入神,片刻不曾有动作,脸上俱是怀恋。 倒是无玦十分的开心,连重华抱着他都不肯了。东荒多是平地,鲜少有这么长的阶梯,是以他十分的新鲜,自己一个人带头兴匆匆的爬上去了,期间还不忘招呼自家父母亲,“娘亲,父君,你们快点。” “多少年了,爬不动了。”常曦早失了这种兴致,打算御风而上,却又突然想起来,这紫微垣的长阶前,是不允许御风踏云的,而她也早已不是那时候随心所欲的小神女了。常曦认命的垂下头,打算追随无玦而去。 “哎,你做什么,重华!” 重华在常曦不留神的情形下,已经拦腰将她抱起,常曦受惊,赶紧搂住重华的脖子。 “你若是不喜欢走,我抱你上去亦是十分乐意的。”软玉温香,这么好的事情,他自然是十分乐意的。 常曦早已对他的话练就百毒不侵的抗体了,若放在从前自然是要面红耳赤的,现下也只是微微的红了一下脖子,不自在的别过头,道:“我若不喜欢走,自然是可以御风踏云的,我可不领你的情。” 重华抱着常曦缓缓徐行,往年这段长阶里载了他许多时光里的不愉快事,如今却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一些,这样他可以抱着常曦走的长一些。“夭夭,现下岁月,如此静好,我怕哪一天醒来,只是浮生一梦,故人不在。” 岁月缓缓过,他同她亦是缓缓过,只盼如今常曦放下曾经过往的心结,亦再记不得凡世间的恩恩怨怨,就如此走下去,那该多好。 常曦回头看着他们走过的那条长阶,悠长悠长,她附耳在重华侧脸,轻轻道:“重华,你我百年欢情,我几万年不曾忘,你遗忘的那段岁月,你要用余生来对我好。” “好。”他余生里,也唯有常曦值得他一心一意。常曦那时候说得对,他生来就那么可怜,可如今他却由衷的感谢上苍,若没有最初的风风雨雨,如今她又如何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他们两人一道上紫微垣大殿广场前,无玦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看见重华抱着常曦上来,风一样跑过来,常曦还没有站稳,他就已经扑进她怀里,声音里还带有隐隐哭腔,“娘亲。” 重华见状,问道:“怎么回事?” 慎言上前拱手行礼,开口道:“回禀君上,小仙君冒然闯入,底下小仙拦了一拦。”说着他又捕捉痕迹的打量了一下无玦,见他一改方才镇定的模样,此时正委屈的紧,心下暗叫不妙。 平生帝君素来钟情东荒的元君,如今这小仙君喊元君一声‘娘亲’,而他们帝君又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这很明显这小仙君只怕来历不小。 “好啦好啦,往日里在东荒的混世模样,怎么在紫微垣还想横起来?你父君都不曾说什么,你倒是先委屈上了。”常曦轻拍无玦,耐心安抚,又朝着慎言示以歉意,“慎言上君,小儿无玦,方才多有冒犯。他年纪小,素日里在东荒混账惯了,不知道紫微垣规矩。” 常曦在紫微垣待过,同慎言谈不上交情,但也是了解他的为人的,除了平生帝君,这位紫微垣的掌事仙君,对谁都是一副秋风扫落叶的态势,以至于他底下的属官亦是这性情。 慎言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东海的时候,他是再见过常曦的,也曾见过这位无玦小仙君,当是他就曾怀疑过,如今大抵有十足十的确认了。东荒的少君,亦是他们紫微垣的少君啊。“不敢不敢,元君别来无恙。” “承蒙记挂,日后还请慎言上君多多教导无玦。”常曦如今也是想开了,倒也有意将无玦放在紫微垣教导。东荒的阅微学宫虽好,然则无玦的身份摆在那里,许多的老师都不曾真正斥责无玦的行为,倒是让他养成了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却偏偏还一脸无辜的模样。 “元君严重了,少君自有君上教导,慎言不敢僭越。”慎言惶恐,常曦元君放在心窝上的少君,给他一千个胆子他都不敢教导他。他本还想多说一句,见自家帝君已经轻轻咳了一声,他心会神领,立刻退居一侧,再不开口。 “无玦,还不放开你娘亲。”重华自然是看得出来,大半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无玦,淡淡的道。 无玦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常曦的怀里,狠狠的瞪了一眼重华,闷闷不乐道:“父君,你大煞风景,不好玩。”起码娘亲还会附和一下,这父君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重华满头黑线,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出手,将这小子好好揍一顿,让他明白什么是父亲,真是没大没小。“在紫微垣,便是你娘亲都不曾玩过。” 紫微垣是这个世间最神圣的存在,即便当年常曦再顽劣,也不曾真正的逾越了什么,除了后来发生的事情。重华有些头疼,他不是担心无玦的性子,倒是有些担心他的性子闯下大祸,到时候伤心的只怕是常曦。 “这世间都是我爹娘的,儿什么都不怕。”无玦仰头,十分骄傲,却在抬头的时候,看见自家娘亲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下一惊,恍然大悟,朝着常曦和重华深深弯腰作揖,“无玦错了,往后定不会辱了东荒和紫微垣的名声。” “我们不需要你肩负苍生社稷,只是希望吾儿在遇上事情的时候,能想一想我们,为我们保重自己。”常曦扶起小小的人儿,浅浅笑道。“天下之大,社稷之重,都重不过你,这些自有我们担着。” 慎言抬头,万不曾想到,当年那个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东荒元君,原来真的在他们看不见的岁月里,长成了他们当初想要的样子。只是这般识大体,日后只怕吃苦的还是他们帝君了。 人世间最苦,求不得。 第110章 春色 第110章春色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紫微垣更深露重,值日星君披星挂月,一番冷落洗天际,是深秋时节。重华醒来的时候,月华如水,他立在旸谷宫最高处,扶桑树头尚不见天日,而扶桑花落,残了一地。 没有常曦,没有小儿,仿佛都是一场梦,重华突然有些后怕,倘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在自己身边了,那他该怎么办?他抚上自己的心口,望向远处的扶桑树头。 但愿年年岁岁,与卿长安。 “君上?”慎言已经听到里面的动静,压低了声音唤道。 “他们呢?”白日里上的紫微垣,他没有将常曦安在原先的处所,反而是住到旸谷来了,只他午夜惊醒却不见常曦,心里有些不安。 他们指的是谁,慎言自然是知道的。他推开旸谷宫的寝殿大门,朝着重华走来,肃然躬身,行了礼以后方才回禀:“少君夜里有些不好,元君抱他回了旧时故居。” 重华眉心一蹙,却不曾有动作,良久才道:“如今好了?”从前的常曦,会撒娇,会喊苦,有些苦痛她承受不住,亦从不曾吃过,可如今的常曦,她已经习惯有多少痛,多少苦,都是往自己心里藏着,却让他尤为心疼,却也愧疚,是他们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已经无事,君上要去看看?”简单利落的将事情禀完,慎言又添了一句,“我看元君不是很好。”他是一路随常曦回故居的,只是当时的元君脸色煞白煞白,不是很好的样子。 “她如今定然不愿意本君看见她此刻的模样。”重华摆摆手苦笑道,常曦若愿意,又怎么会避开自己。夜色沉沉,灯火已高燃,他心里却依旧黑茫茫不知前路,“慎言,本君无愧天地,却独独愧对夭夭。她年少时候,我许诺要护她一世笑靥如花,却不曾想过自己却是那个令她苦了那么多年的罪魁祸首。” 慎言不敢插嘴,只静静听着自己的主君,诉说着一腔柔肠,几回惆怅。 “无玦先天孱弱,她当年吃了多少苦,才留下他,本君却还是一无所知,一则枉为人父,二则亦枉为人夫。”重华落寞,背对着慎言,轻扣窗扉,“便是那段往事,本君都不敢叫她记起一丝一缕。” 灯火明亮,在漫天星光的紫微垣显得十分的耀眼,慎言顺着高处看去,窗外的扶桑花,已经复开。他想起自己初见主君的时候,紫微垣的平生帝君还是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便是平常的微微一笑,都是带着疏远冷淡,可如今他们的主君,哪里还是当初的模样。 情之一字,伤人,伤己。东荒的元君,当年那般苦痛,帝君又何尝好受。当时的一时欢情,一个沉眠紫微垣数万年,一个避世东荒寸步不出,而后帝君不再记得常曦元君,她亦不再纠缠。若没有后来那段缱绻情深,本来亦能换来好的结局,只可惜又是一段移花接木,又是数年错过。慎言对自己主君的苦痛,十分理解,常曦元君所有记忆里的帝君,都不过是她过往岁月里一段回忆,恩情已了,欢情不再。她如今一碗瑶池水,前尘往事成泡影。可怜帝君,情深苦痛,每每都是折磨。“君上,或许元君忆起那段过往,结局就不一样了。” 慎言说的时候,便是自己都觉得不信。 重华如石雕一般立在那里,嘴角轻轻一笑,笑意里尽是苍凉,“不会的,这话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做得那么决绝,若想起来了,结局是不一样了,那便是再见无期了,谈何相守。 “什么往事?”大门口传来疑惑声。 紫微垣时值入秋,月光分外明亮,常曦将无玦的事情照顾妥当后,心下有些担心重华,便托付殿中其他仙君看顾,转过回廊,她隐隐听到旸谷宫有人在谈话,便止步了,只是后来越听越糊涂,越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于是开口问道。 “夭夭?”重华骤然有些蒙了,说话的时候口气都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你们说什么往事的时候,有什么我不记得了?”一团疑云在常曦心中弥漫。她自重遇重华以来,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如今模模糊糊听得,愈发有这种念头在心头萦绕。 重华心中猛然一沉,通身冰凉,踉跄一步,若非慎言眼疾手快,只怕站不稳了,面色有些苍白,“哪有什么你不记得事情,只是想起以前你在紫微垣的往事罢了。” “元君多虑了,确实如此,慎言先退下了。”慎言退后几步,回了话之后,便利索的退出旸谷宫。 常曦又看了一眼匆匆离去的慎言,自然是不相信他们的说辞的,若果真如此,他们何以至此惊慌。只是既然他们不愿意说,她如今的性子也是不会深究的,若真是她的往事,忘了便忘了,何苦为难自己。 重华已经恢复如常,朝着常曦招招手,“无玦无事了,你怎么不歇一会儿?” 常曦摇摇头,朝着重华过去,自如的将手放进重华的手心里,“我有些担心你醒来看不见我会着急,现下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哪里是会着急的模样,分明好好的。 “夭夭,谢谢你。”重华心神一漾,没了方才的模样,他的眉眼都洋溢着笑容,令他如玉的容颜更添许多颜色。 “你,不必如此。”如此低声下气,却不是她记忆力那个平生帝君了。“重华,我喜欢的那个你,不是如今这个矮到尘埃里的模样。”常曦淡淡的说道,可低头的时候却是眉眼都是笑意,然而这样的重华却也让她十分的心疼。 重华心头冷热交替,此时天鸡报晓,扶桑树头一轮红日升起,常曦指着那一轮为世间带来光明和温暖的金乌,脸上有红霞,“重华,扶桑树花开了,真好看。”朱红色的花朵艳如朝阳,记忆那个心上人,也是一身红衣灼灼,胜过万千颜色。 “是啊,花开了。”重华对常曦一笑,十分和缓,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腕上,他目色一沉,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再铸一个合欢铃,你戴着甚是好看。” “合欢铃?”常曦愣住,目光也落在自己光洁无物的手腕上,突然有些怀念,道:“戴了这么多年,如今想来还是有些不习惯。早年我不曾知晓,你将我本源之力锁于铃中,如今它既然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就不必再造一个了。”同一个人所铸,亦不是最初那个合欢铃了。 重华郑重其事的握住她的双手,道:“它的使命,从来不是为了你的本源之力。”他那时候心念常曦一人,本源之力不过是顺势之举,合欢铃与世间普通夫妻一样,寄寓之意是夫妻和美。“夭夭,你是我的朝朝同暮暮,从不会改变。” 常曦耳根一红,想起他同她许下的朝朝暮暮,脸上有不自在,亦有许多幸福,只是脑海有许多关于九黎的片刻闪过,让她一腔热血顿时浇了透心凉。可她早已不是当初喜形于色的常曦了,早已练就喜行不露,将心思藏好,笑道:“好,我知道了。” 知你如今痴心付我,知你如今情深意浓,可当年他们不也情深缱绻?她无真心可付,只期盼如他所愿,朝朝暮暮相伴,从此世间太平,她亦是高兴情愿的。 “万年之期快来了,到时候虞渊月桂花开,我们一家三口共赏。”重华牵着常曦的手,临风看日升,这些年他所盼也不过如此了。 “重华,日子过的真快。”常曦倚着他,看着金乌的光芒照射苍生,扶桑树下的祭台之上,正有使者在行仪式。“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主持日升,那时候我就想,日后我也是要做你这样的神君的,俯瞰天下自逍遥。” “你当日可不是这样说的。”重华大是感慨,那时候常曦还是无忧无虑的神女,而他亦从不想让常曦成了他那时候的模样,“我大约也不曾想过,玉京山上蹿下跳的小弟子,有朝一日会是我的妻子。” 常曦睨了他一眼,表情古怪,低声一句:“你大约不是没想过我会成为你的妻子,而是你就不曾想过你会有妻子。”凡世间有句话,叫高岭之花,说的就是重华这样的,高不可攀,没有人想过这样的平生帝君,有朝一日会陷入情这个字里。 重华被她说的话逗笑了,深知她说的十分有理,轻轻在她眉间一吻,附耳道:“如此,往后日子,请元君多多指教。” 常曦微微转头,在他侧脸同样回以一吻,笑道:“常曦受宠若惊,往后还请平生帝君多多包涵。” “得妻如此,是我之幸也。”重华拥常曦入怀,低声喃喃,“平生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所指,唯卿而已。但愿此后,你我一心一意,共效于飞。” “我该去看看无玦了。”常曦推开重华,一溜烟跑向大门,然后止步,道:“良辰美景,这秋色太肃杀了。”然后她袖子一挥,紫微垣四季轮换,春秋交替。 重华走出旸谷的时候,紫微垣春花满栖压枝低,鸳鸯湖里成双对,人间春色暖,应了一句——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第111章 魏紫 第111章魏紫 许是重华离开紫微垣有些日子了,公务应是积攒了许多,便是同在旸谷,常曦都有好几天的日子没有看见他,只是她近些也有些疲乏,两人倒是相安无事,互不打搅。春色如许,常曦睡到日渐暮色方才懒洋洋的起来,无玦进学去了,故此她身边倒是乐的逍遥自在。 理了理自己衣裙,常曦打算出去活动活动。往常这时候,慎言只怕已经上来照顾周全了,只是今日却不同,紫微垣离上次帝君寿诞几万年了,今日恰好有授课,慎言正是去主持大局去了。 嫏嬛阁离旸谷十分的近,常曦不过是转过几道弯的事情,就看见嫏嬛阁的大门了。阳春三月,嫏嬛阁在春光中鸟语花香,东风徐徐,分外的幽静。守门的仙君不认识常曦,况且今日又是紫微垣接待众仙君的日子,倒是十分有理的上前问道:“仙子可是走错了,大殿在那方。” 常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确实是紫微垣的大殿,她微微一笑,道:“我是来嫏嬛看书的,不曾来赴约。” 那仙君心下狐疑,这嫏嬛阁是帝君平日里常来的书阁,寻常人是轻易不能进的,他再细细打量眼前这位青衣女仙君,心里有什么跃然而上。 “下官拜见常曦元君。”有故人相见,那人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丝些微不易察觉的惊喜。慎独早闻常曦归来,却不曾见过,许多年不见,他已然不记得记忆里那个天之骄女,却还记得她那一身青衣芳华。 方才那小仙君一慌,急忙跪下,随慎独一同拜见。他亦是清楚的人,紫微垣都传遍了,这东荒的元君将是他们紫微垣的帝后,能将他们主君的一颗心都收在她身上的,不得不对她心生敬意。 常曦微微颔首,淡淡道:“小慎独如此见外,倒是让我十分意外。”那时候在紫微垣,起初她日日被罚在嫏嬛背那些枯燥的佛书,可同慎独不知多熟稔,如今再见,昔年那个有些木讷的小仙君,越发对她冷淡了。 边上起来候在慎独身后的小仙君眉眼抽了抽,放眼四海八荒,谁人敢这么唤一声慎字辈的上君。若非紫微垣不收留上神为官,这些慎字辈的上君,只怕早早都让众仙喊一声‘上神’了。 “慎独不敢,元君请便。”慎独初见常曦的情绪已然恢复平静,不起丝毫波澜。 常曦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笑了,打趣道:“我记得多年前,我便曾说过,你模样和性情,只怕讨不到媳妇儿,可见当年我一语中的。只如今你这功力愈发深厚,日后只怕要孤老一生啊。” 慎独眉峰微微聚拢,他身后的仙君汗留了一身,如若可以他都想拿块布把那东荒元君的嘴给堵上了。紫微垣掌事仙君慎言上君铁面无私,那是依规矩办事的上君,可这嫏嬛的慎独上君,文章锦绣,常年跟随在帝君身边侍读,性情表面上温润如玉,但实际整个紫微垣宁愿得罪慎言上君,也不敢去招惹慎独上君的,可见他的厉害之处。现下元君如此打趣调侃慎独上君,他都有些害怕。 “元君多年记挂,慎独感怀在心。”暮色之中,他微微抬头,脸庞上似乎带着些许笑意。“只是多年不见,元君一如往昔。”她少年心性,娇憨顽皮,慎独见过她最美好的年纪,只是如今她已成人。那般高高在上的神女,最终还是成了他们帝君的妻子了。 “如今我变化甚大,也唯有你还觉得我如同往昔了。”常曦柔声叹道,明眸流波,往嫏嬛走进去,倏然停下,嫣然一笑,“此间之路,我已几万年不曾来过,生疏了,可否为我带路?” 她的笑容太过灿烂明媚,慎独心里一动,却又是一痛,慨然一叹,“前路歧途,自有君上为元君指路,慎独位卑言轻,不敢逾矩,告辞。” “……”常曦一脸茫然,不知慎独何以出此言,却见身旁另有仙君自一边闪现,拱手指引,“元君随我来。” 常曦进了嫏嬛阁,方才的仙君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直觉今日十分诡异,却听得旁边的慎独上君长长一声叹息:“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猛然抬头,目瞪口呆,惊讶得都忘记合上嘴巴,他有些好奇的望着那远去的女神君。 常曦入了嫏嬛,没有慎独领路,她自然进不了溯源,天一还是旧时小童的模样,他摸着脑袋请问常曦的手谕,常曦心里有些烦躁,也不愿去慎独那里讨要,转过一扇门,从侧边离开了嫏嬛阁。 嫏嬛阁的侧边有一个小门,大约除了嫏嬛阁的仙君们,便是紫微垣都很少有人知道了,外边的人就更加不知道了,故当常曦看见小门边上鬼鬼祟祟的身影的时候,着实有些惊讶,“魏紫?” 那人抬头,雪肤花貌,生的十分好看,正是前任的花神魏紫。她同常曦只有一面之缘,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常曦容颜还不是这张脸,加上她是趁着人多悄悄来的紫微垣,如今被人发现了,她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反问道:“仙君认识我?” 常曦恍然大悟,她诚然是久闻魏紫之名,也曾有过擦肩之缘,可这魏紫却是实打实的不曾见过她的真容的。常曦不曾回答魏紫的话,倒是反问一句,“今日紫微垣授课,似乎并没有魏紫上君的名字,如今你出现在嫏嬛阁,意欲何为?” 魏紫面上一红,她卸任花神一职多年,世人都不晓得原因所谓何,因她还是上君之阶,又生的花容月貌,虽少了花神一称,却还是对她尊敬有加,从不曾遇上有人如此诘问,倒是让她心里生了怒意,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仙君当真好笑,紫微垣今日不曾宴请女君,你如此反问与我的同时,却为何不问问自己?” “问我自己?”这魏紫大约是真的不认识她了,也对,原本就不曾见过,谈何认识。“我乃东荒江晚,魏紫上君严重了。”她许久不曾如此童心大发,倒是起了捉弄魏紫的心思。 “江晚上君?”魏紫狐疑,后退几步,拱手行了一礼,他们虽都同属上君,可江晚是东荒的掌事仙君,而她不过是无官无职的上君,只是——魏紫又细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青衣上君,却也自愧不如,“江晚上君在此,可是元君来了?” “上君认识我家元君?”常曦问道。 魏紫望了一眼远处的大殿,苦笑,摇了摇头,道:“不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她一介卑微之人,哪里认得什么东荒元君。只是羡慕的紧,不知那元君究竟生得什么脾性,竟连那般无情的尊神,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既是如此,上君还是快些离开,若被慎独上君发现了,指不定是要吃罪的。”常曦原本对着花神是并无些许好感的,但是见她如此模样,又于心不忍,于是出言道。 “江晚上君,可否当作不曾见过魏紫?”魏紫叹了一口气,悠悠道。 “为何?”常曦再问,十分不解,“紫微垣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今日你侥幸躲过侦查,可嫏嬛阁,你也的确是进不去的,天帝书阁,失却之阵,你闯不过去的。” “我只是好奇,想看看当年那段事情的原委。”她做过错事,受过惩罚,这么多年了,惶惶度日,她一直想知道,当年那个李妍到底是谁,她有预感那个人定然也存在于四海八荒。魏紫一生骄傲,她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败给了谁,想看看那个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可令平生大帝追思多年不曾忘。 “什么事情?”常曦不知自己今日好奇心为何如此之重,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你说的事?与平生帝君有关?”若非与重华有关,为何上的紫微垣? “是,我想进溯源。”溯源之内,追溯源头,里面所有史料,真实有据,而其中据说就有平生大帝的传记。 “魏紫,你心悦于他。”所有理由,只是为了见到他,“你闯紫微垣,虽口中说想进溯源,可你与紫微垣有渊源,慎独若是见了你,必然是不会处决的,自是会交于重华。” “你不是江晚上君。”东荒的江晚上君,掌管东荒一应事务,却断断不会这么叫平生大帝,也断断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吗?你今日入紫微垣,必然是不了解他的为人处事,当年能褫夺你花神一职,如今冒然上紫微垣,若非今日是我瞧见了,你宿命终于此地。”常曦淡淡道,她虽谈不上多喜欢重华,可对重华的性子却十分的了解,他对常曦确实是一颗痴心,可对旁人,却是半分面子不给的。 私闯紫微垣,本就是大罪。 魏紫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那边有声音响起。 “元君,淮渎上君求见。” 魏紫震惊的转过头,却见常曦朝着那仙君吩咐道:“让他候着,今日本君宣了魏紫上君,你不可怠慢,稍后再送她出去。” “常曦元君,你就不想知道,我所说的事情吗?”魏紫一改方才的仪态万千,状似疯狂,痴痴大笑,“你就不想知道,为何帝君会同我传出风声?” 常曦止住脚步,回头道:“不想。” “溯源里,有我们的故事,你不妨去看看。” 嫏嬛阁忽然有风,魏紫发丝覆盖住眉眼,却朝着已经缓缓离开的常曦喊道。 常曦走的十分缓慢,风吹起她的衣袂,青衣广袖,十分素净,却又分外的庄重,魏紫却想起当年天外天初见时候,她的模样。 那时,自己不过还是一个上仙,而常曦呢,她尚且只有散仙的修为,却在天外天自由出入,那时候她真的十分羡慕。羡慕什么呢,太多了,她说不上来。如今几万年光阴,她失去花神一职,晋位上君,而常曦呢,却已经是东荒的神君,更与那她看一眼都不敢看的帝君,比翼双飞,连理成枝。 常曦,若我是东荒的元君,他定然也会欢喜我的。 第112章 心回 第112章心回 嫏嬛阁后事,常曦不知。今日紫微垣仙君十分多,她特意绕开了大殿前的长阶,慢悠悠朝着七叶林走去。七叶林花开花谢,朝朝暮暮如一日,那一方湖水,几万年都不曾变化。湖里如今多了许多落户在紫微垣的湖仙,这是紫微垣天地灵气之所在。 常曦接住纷纷落下来的七叶花,仰头的时候,苍穹云淡风轻,她于逆光之中再次见到了那日幽冥司所见过的玄衣仙君。古朴、*的气息迎面而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熟悉。那人朝着她颔首,微微一笑,“常曦,好久不见。” “庚辰帝君。”原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的故人再见。“数万年不见,别来无恙。” “别后重逢,很高兴你如今已经当得起东荒,配得上‘元君’一称。”东荒如今有常曦,八荒臣服,四海来朝,有从前他在时候的景象。“只是数万年前,我就不是东荒的庚辰帝君了,幽冥司如今更得我心,你还是叫我一声淮渎罢了。” 常曦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庚辰帝君于东荒有功,于情于理都当得起这一声。只是如今你既已忆起往事,想必也是一场机遇,不知寻我何事?”她之于庚辰帝君,除了东荒,是再无交情了,从前他恨她,仇深似海,如今却意外的平淡了这份怨念。 “哪有什么机遇,不过是平生帝君所赐。”淮渎负手而立,望着七叶林里,突然笑道:“常曦,我以前一直以为平生帝君就像这片七叶树,花开花谢,他不会为世间任何人所动,所遵循的就是天道,现在想想,倒是我错了。七叶林佛树为他而绽,而他为你而活,因果循环,只是那时候你不曾在罢了。” 常曦低头轻笑,道:“你错了,若当年并没有那场阴差阳错,重华眼中的常曦,也不过是东荒的帝君而已,我于他,同你于他并没有两样。”只是他们相遇的时候,他历尽沧桑,而她天真烂漫,在珍惜中产生怜爱,才有后续的牵挂。 “我以为你们如今历尽风波,终是相守携手,竟不曾想,原来是平生帝君一厢情愿。”淮渎转身的时候,看见常曦眼中的平波无澜,他如今同花泣雪比翼双飞,世间有情人千千万万,却独独不会像常曦这般平淡无澜。“常曦,你可知道,平生一生系天下苍生,世人只知道他是最遵循天道的尊神,可世人不知道,他是天道的化身。” 上古时候,那么多的神君,其中不乏佼佼者,可对这个父神托付苍生社稷的平生帝君,却服服帖帖,没有那个神君敢在他面前托大。他们敢同天道争个不是,却不敢在平生帝君面前放肆。淮渎当年如此怨恨常曦,可平生帝君一方口,他可以连一句话都不曾反驳。如今的小辈们,早不记得当初上古时候的风云往事,可他们剩下的人,却依旧不敢去这个底线。 “你知道后果吗?”淮渎的面色十分严肃,盯着常曦一字一句问道,“这不仅仅是关乎东荒,平生不能乱,紫微垣不能乱,你知道吗?” “我若不知道,我此刻定然是不会在这里的。”常曦冷静的道,心中却依稀有波澜划过,只是她刻意将这种感觉压下来,“我是东荒的元君,以一身司生死寂灭的神君,不是从前那个玉京山的神女了。” 从前玉京山的神女,她可以肆意妄为,做事可以不管不顾,只问心无愧,可如今的常曦是东荒名正言顺的元君,她守四海八荒,三岛九州朝拜,她亦有义务守着这方天地。 天空一点征兆都没有,忽然下起了漂泊大雨,常曦仰头,天幕之中乌云沉沉,她掩袖盖住额前,躲入一棵树下,嘀咕道:“怎么又下雨了。” 淮渎不做声,朝着星辰阁望去,隐约见一大片流星纷纷而下,心下了然,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朝着常曦递过去,“这紫微垣,逢如此盛事还能大雨倾盆,你道还能为什么?我今日也确实是话多了些,拿回去吧。” 常曦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都在颤抖,结果淮渎递过来的东西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很沉重。那是一颗龙心,是她的。她早已忘记当年如何剜心,幽冥司一行遇淮渎,也只自己的一颗龙心在他身上,可当这颗心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所赠之物,是他迫你归还?” “你如今但凡想到他,便只有这些了?”淮渎收回自己的手,淡然的拂去自己身上的雨滴,撑开了一把伞,才又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剜心之痛,但想必他比你更痛。我去过淮水,亦看见你丢在那里的东西,只是常曦情根易断情难断,你不妨好好想想。这颗心,我也确实是用不上了,但还是要谢谢你。” “那又能怎么样,我早不记得了。”那些万年前的遗憾,从此早已相忘。 “是啊,你忘了啊。”淮渎长长的叹息一声,撑着伞迈开步子,雨水很大,却没有溅到他玄色的衣摆,他走了离常曦几米开外,顿了顿,没有回首,道:“我不参和你们之间的事情,可还是有一件事要同你提上一提,小雪已经知道错了。” “你们之间恩怨,皆是由我引起,可数万年了,还有什么恩怨不能释怀,她念了你多年,却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幽冥司花开花谢,有空你记得来看一看,她很想你。” 常曦看着雨幕中的尊神,忽地心中有些难过,为他的话。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同她说过,她同幽冥司还有一段渊源,这段被她遗忘的故事,又是怎么样让她痛彻心扉,才会连回首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如何,都是虚无。” 淮渎不在说话,撑着伞,迈着步子,消失在雨帘中。 常曦捧着自己的心,没有人瞧得出她在想什么,之后却一言不发将它收了起来。她路过七叶林那片光秃秃的地时,想起昔年的灼灼芳华,也想起那时候她一锄一锄将它砍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时光如此之快,竟几万年过去了。她蹲下来,抚过那片土地,泥土在雨水中十分松软,泥泞不堪,她却眼前忽地扑簌簌落下泪来。 电闪雷鸣,她蹲在这里哭的伤心,却又不知道自己哭什么。雨水一直落在她身上,却忽然停下来,常曦一抬头,有人撑着一把伞,站在她的面前。“别哭了。” 他一身玄衣大裳,只束了发,撑着伞站在她面前,替她挡去风风雨雨。常曦猛然起身,却有些惶恐,问话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曾察觉语气里带着一丝恐惧,“你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什么时候来的?傻丫头,我一不在,你就是如此待自己的,往后可怎么办?”重华说话的时候,似乎并没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常曦略略放下一颗心,却总觉得有什么异样,然而又说不出来,“往后不是还有你吗?” 重华轻轻一笑,摸了摸常曦湿掉的发丝,“快回去换一身衣服,这么大的雨,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若是被今日其他仙君瞧见了,只怕要笑话你。” 常曦嗔道:“谁敢。”若真那么凑巧遇上了,这些仙君哪个敢嘲笑她。 “你今日不是要去大殿的,怎么还在这里?”她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今日授课的主角,自然是紫微垣的帝君,只是时辰将近,这个授课的老师还在这里。 “不急,慎言会处理好的。”重华缓缓道,他对自己的掌事仙君还是十分了解的。“我先送你回去,再回大殿也是一样的。” “不用了,你快去吧。”常曦推了推重华,自己朝着另外一边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道:“重华,今日的你分外像一位神君了,很好看。”她见过他白衣卓然,也见过红衣芳华,却抵不上这一身玄衣的古朴厚重,衬得十分的端方如玉。 常曦说完就转身跑去,却被前方的一道人影给撞了上去,她后退几步,抬头一看,觉得十分眼熟,轻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那边的仙君却已经十分有礼的道:“敢问仙君,大殿怎么走?” 常曦恍然大悟,立马想起了此人是谁,笑道:“小仙君不是几万年前来过一趟,怎么又忘了?” 景岫大为尴尬,面上有些潮红,只是他如今已飞升上君,已不是当年那个毛躁的小仙君了,听对方的口气,似是熟人,便皆是道:“历劫之时,受了些伤,不大记事了,让仙君笑话了。” 常曦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后面的重华走了上来,她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道:“他正要去大殿,你随他去吧。”说罢便走了。 景岫不识重华,却规规矩矩的跟在重华后面,他能感受到面前玄衣人的寒气,临近大殿的时候,听得他说了一声,“后祗倒是个好师尊。” 景岫云里雾里,却见紫微垣的慎言上君迎了上来,拱手道:“君上,可以开始了。” “嗯。”重华应了一声,再不去看他的。 景岫这才拭去身上的冷汗,差一点虚脱,跟随众仙君跪了下来。 紫微垣盛事,仙君朝拜,重华望着黑压压的一片,却觉得浑身冷得刺骨。世间之大,夭夭却不会在这其列,他终究是一人,当此寂寥的天下。 第113章 记忆 第113章记忆 常曦怅望,紫微垣巍峨,遥遥无言。她躲在屋檐下,听雨声滴滴嗒嗒,七叶树下零落了一地。她叹了一声气,打算回去,抬头的时候,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跳,不过她倒是宽心,随即笑道:“小慎独?” “常曦。”慎独站在常曦的面前,负手凝望,眸子里是一片深沉。 若方才常曦还是平常模样,现下却是有些震惊了。这么多年了,大多数人叫她元君,却鲜少有人会这么叫她,尤其面前这个上君,他亦是紫微垣最讲规矩的仙君,从来都是以礼相待,她记忆里慎独从不曾这样。“慎独上君?” 慎独苦笑,自然知道自己唐突了。头一次他不曾向常曦还礼,只是淡淡的开口,点明来意,“常曦,我可以替你开启溯源。” “为何?”为何方才还是一脸不情愿,可转个空就愿意了?常曦不是没有进去过溯源,只是这溯源记载太多世间秘事,若非重华本人和口谕,基本上是不能进的,可这天地间还有一人,那就是慎独。溯源的天一,向来听慎独的话。 “你我故交一场,我不想你活的如此糊涂。”情根已断,瑶池水忘,却最终还是茫茫然然进了紫微垣,慎独闭上眼,心里十分苦痛,常曦她当年下的如此决心,又如何让自己又走上从前的路。 “糊涂?”常曦闻言,失笑,“慎独,这世上还不曾有人说我糊涂?这泱泱世间,我谈不上最明白的,却也算不上糊涂吧。”她年少时候,别人都说她胡闹,却也不曾有人说过她糊涂。慎独算是第一人。 “常曦,淮水河畔,你剜心之时,痛吗?”慎独问道,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起伏。 常曦一愣,她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胸口,轻轻笑着,只是那笑意不曾进眼底,“想必是痛的,只是时过境迁,我早不记得了,你如今旧事重提,又为的哪般?” “既然当初那么痛,为何如今忘得一干二净。魏紫一事,你亦不好奇?不好奇为何,紫微垣从不近女色的平生大帝,会与她有纠葛,却又为何待她如此无情?”慎独一字一句,说的十分缓慢,无视常曦的惊讶,“常曦,我只愿你将来,不为如今的决定所痛,你从不知道无玦为你亲儿,他生于哪年,为何生的如此根骨?” “你……”常曦后退几步,面上再不复方才的颜色,眉头皱起,沉声道:“我从不知,紫微垣看得最清楚的,是你。” 慎独嘴角淡淡的嘲讽,“你同清时执笔写尽世间恩怨情缠,可我能看世间所有命薄,不论是你们写的,还是天道写的。” “那为何,从不告诉重华,他是你的主君。” 慎独低头含笑,面上已是风淡风轻,“大约,你才是慎独的朋友。”嫏嬛阁外的是世间,即便倾覆,自与他无关,那百年有常曦的嫏嬛阁,却从未在这几万年的时光里逝去,任由花开花谢,他记忆里那个笑语盈盈的神女,从不曾离开。可嫏嬛阁外的世界里,风风雨雨,她受了那么多苦,有那么多的委屈,他在嫏嬛阁却束手无策。 常曦,慎独只愿你,还是当初玉京山的神女,从未遇见平生帝君,从不曾经历过这些,哪怕如此他们便再不曾相识,他亦甘愿。 故颜沧桑,回忆苍凉,孤城之上,只剩她一人彷徨。 常曦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尤为感性,眼角已有酸涩,她却依旧绽开笑容,“慎独,你亦是常曦的朋友,谢谢你。可我一人欢情并不重要,社稷苍生才是常曦要守护的,你懂吗?” 慎独眼底划过惊讶,复又带着悲痛,猛地望向常曦,“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常曦眸里有无奈,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过往的记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放弃了。曾经的我,只想做一个逍遥世间的散仙,可大道不允许,我如今亦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只想当得起这一生‘元君’,护着吾儿无病无灾。” 常曦的声音带着许多苍凉,她空缺的记忆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她已经不愿意拾起的东西。她终究不是慎独记忆里的那个神女常曦,亦不是重华心中那个夭夭了。“我会去溯源,有些事终究不能逃避一世。” 她走的时候,没有再看慎独。 过回廊,转入一出转角的时候,有一人合了伞,亦是迈步入了转角,两人抬头的时候,都是一怔。“师妹?” “大师兄,许久不见,别后无恙。”常曦一眼认出了来人,她却又发现自己的失言,嘲讽的笑道:“我忘了,我早已不是玉京山的弟子了。” 玉宸摇摇头,为常曦,语重心长道:“一日入门,终身不变,你呀太较真了,师尊其实尤其想你。”特别是这些年,他们师兄弟各自回去家族中,玉京山十分清冷,他偶尔回玉京山还能看见师尊望着旧时师妹的故居出神。 “多年不见,师兄都已经是蓬莱上神了。”常曦对玉宸十分尊敬的,小时候这个大师兄也是分外护着她。 玉宸望着有些陌生的常曦,叹息,“什么上神不上神的,难道你如今贵为神君,就不认师兄了?” 常曦没有说话,倒是玉宸又提了一提,“师妹,我方才见过平生帝君了,他变了好多,如今师尊亦不管了。你倒是听过你们之间的事情,如今破镜重圆,师兄只希望你们以后都好好的。” 常曦还想回答的时候,却见到不远处有身影而来,她向着玉宸作了一揖,道:“我还有事,下次蓬莱与师兄再叙前情。” 她走的有些慌张,几乎是头也不回,玉宸望着瞬间消失的身影,才回头看过去,心下立马知道师妹为何走的如此着急了。他上前躬身一礼,“玉宸见过师尊。” “见过你师妹了?”青玄问道。 “回禀师尊,师妹有急事,先走了。”玉宸退到青玄身后,回道。 哪里有什么急事,不过是不愿意见他罢了,青玄十分遗憾,到底没有点明,“如今你们师兄妹都大了,都不爱来玉京山了。”如今的玉京山,隐在世外,哪里还有当初的热闹。青玄扶在栏杆上,又想起了一事,道:“你回蓬莱的时候,且去南海看一看,最近似乎有些不大对。” 玉宸自然是遵师命,于是师徒俩站在回廊处,听了许多时辰的雨。 雨势不见小,常曦撑着伞,转来转去,又转入了嫏嬛阁。到底雨太大,她一时也不打算回去了,打算进去看一会儿书,等雨小些了再回去了。她合了伞,又望了望外面的大雨,颇有些同情今日来紫微垣听课的仙君们,真是难为他们了。 嫏嬛阁里,慎独不在,倒是天一迎了上来。他几十万年都是小童的模样,不熟悉嫏嬛阁的,定然不知道这掌着天帝书阁最重要的钥匙,会蹦蹦跳跳的满书阁乱跑。“常曦元君,你来了。” 常曦收了伞,拍了拍天一的脑袋,“你这小没良心,若慎独不开口,你还就不让我进溯源了?” 天一摸了摸自己被拍疼的脑袋,又理直气壮的添了一句,“若君上口谕,自然也能进的。” “开门吧。”常曦不同他辩论,直奔主题。 天一摇身一变,一把钥匙插到溯源的门锁里,溯源的大门缓缓打开,古老的历史,亦在里面向众人展示出来。常曦迈进溯源门口,停了下来,道:“天一,今日之事,若有第二人知晓,你便全部责任推于我,与慎独半分无关,是我迫得你,知道吗?” 钥匙孔里传来了不解的声音,“可明明是慎独呀。” “若你还想慎独好,便不能这么说。”不论今日她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重华定然是要问责的。昔日的平生帝君,赏罚分明,可如今的平生帝君,谁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知道了。”天一闷闷的道。 常曦走过一排排书架,最后停留在东荒那一栏,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伸手将自己的那一份档案给拿了出来。一页页翻过去,都是些过往的记忆,她看得时候也有些乏味。只是当她翻到临近那些事的时候,后面的书页却已经被人撕去了。 常曦合上档案,直奔紫微垣那里,抽出后面最后那一本,厚实的书籍,记载了平生帝君的一生,却在中间亦是戛然而止,那里亦被人撕去。 嫏嬛阁里,便是慎独亦不敢这么做,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 外面风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常曦不知道,只是她离开溯源的时候,面无表情,只是溯源门开的时候,有阳光照射进嫏嬛阁,那人站在阳光中,朝着她回首缓缓一笑,一顾倾城。 “夭夭,虞渊月桂花开了。” 常曦在逆光里,蓦地一笑。谁在流年里,许她的白首韶华,谁许下的相思不负,千盏琉璃灯,许下的承诺,只可惜阴差阳错 可还记得,未央宫夜火,斑驳楼阁,冷风吹彻一宿。红尘心念,何处求得解脱? 第114章 放下 第114章放下 日生旸谷,经天穹,入虞渊,是谓黄昏。 世间赖以生存的日月,便是从这里开始。常曦看过旸谷的扶桑树,看过扶桑树头的红日,也见过重华主持日升的仪式,却独独从不曾见过虞渊的花开花谢。 日薄虞渊,寒冰凄然。虞渊的冷,大约常曦都从不曾想过。她站在月台之上,看月桂树下的神君,玄衣拖地,端重肃然,唤醒万年沉睡一次的明月。 虞渊月桂树下,一片汪洋大海,月华铺满海面。常曦知道,那是虞渊的沧海,海上生明月,沧海无穷极。眠了红日,醒了明月,都是殊途不同归。 她手中握着的一颗东西,被她顺手扔进了沧海之中,眼中有泪。青衣长袖,凌空一甩,跃然而上。轻云满移,旋风急转,长裙随着她的舞步,扬起好看的弧度。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月升当空,重华自月桂树下朝着月台而来。月台之上的神君,正翩然起舞,舞姿曼妙,一如多年前。只是当初她尚稚嫩,舞姿跳跃,而如今那样喜悦的桃夭却生生被她跳出了苍凉之意。 重华的心冷到了极致,又痛到了极致,闭上眼,复又睁开,大步朝着常曦走去。“夭夭。” “好久不见,重华。”常曦停下舞步,却没有再赠他一枝桃花,目光淡然的望着重华。几万年前欠下的一曲《桃夭》,她今日还了重华,从此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看着重华的目光,释怀中带着淡然,却让他十分的不安,“你是谁?” “重华,我是常曦。”玉京山的常曦,一遇平生误终身。 “我知道。”知道你是常曦,知道你是我放在心里的姑娘,可常曦你知道吗?“月桂花开了。” “是啊,花开了。”常曦同重华并排站在月台之上,看月上中天,看满树繁花,“我也该走了。” 重华浑身僵硬,手落在常曦的脸颊旁,又无力的垂下来,“你想起来了。”这不是疑问句,他说的时候不曾带着一丝怀疑。 “重华,常曦爱你。”漫天月桂,还有香味飘来,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在夜色中,显得十分的突兀,“可我不能爱了。” 这句话,其实在几万年前,她就该明白了,若非当初执迷不悟,又如何有后来的遍体鳞伤。“若当年,我们不相遇,不想爱,那么后面的结局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或许她还仍是那个天真的神女,在师门的庇护下,同三五好友把盏言欢,必不会像如今这样,孤家寡人,纵是东荒神君,却活的十分寡淡无味。 “你不能把所有的错,都让我一人承担。夭夭,这对我又何尝公平!”他的声音十分的低沉,却又那么寂寥,带着与生俱来的凉意。 常曦心中一痛,转身抱住重华的腰身,长长的吸了一口,然后推开他,“事到如今,公平又有何用?重华,我的心早已支离破碎。” 重华眉眼微嘲,语气中有着莫名的凉薄,“我的心,又何尝完整,只是你从来看不见罢了。” 她手中有白光一闪,一柄青锋剑,那是昔年在九嶷山的时候,九黎赠与她的。剑光一指,贯心而过,她随即闷声吐了一口血,道:“这一剑,是我欠九黎的,从此你同他是两人。” 九黎是她心中最美好,亦是最不愿提起的人,他们虽是一人,却又不是一人。 重华面色大变,却阻止不了她的决心。鲜血从她胸口而出,染了青衣墨黑,常曦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她拔剑而出,血自身上流了一地,又是回手一剑,只是这一剑没有贯心而入,被重华死死的握住了剑身,他的满手鲜血,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萧珩,萧重华,这一剑,为李妍的有眼无珠,不管当中是如何阴差阳错,终究是错过了。你记清楚了,错了,过了,便是错过了,从此山高水阔,都与你无关。” “夭夭,我们何以至此,何以至此?”他闭上眼,泪水从脸上落下来。有些人,错过一次,便是一生,此后再无可能。可他们陌路再逢,分明都是缘啊。 “何以至此?重华,太和殿那长阶太长了。”常曦哈哈大笑,闭上眼,用尽全力将剑抽了过来,在重华以为那一剑又要伤她自己的时候,锋芒一上,剑锋已经从重华胸前贯穿而入。 他一身玄衣长袍,看不清流了多少鲜血,唯有眼中带着震惊,以及不敢相信。 “这第三剑,是你欠常曦的。不为过往恩怨明言,只为这么多年,你欠常曦的。”这第三剑,断送的不仅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更是这么多年来常曦的苦与痛。 “无玦甚至都没有机会喊你一声‘父亲’,你亦枉为人父。” “幼时蒙你相救,少时蒙你教诲,紫微垣多年光阴,再不回头。” 剑身从他胸口一寸一寸拔出来,却将他的希望一寸一寸湮灭。常曦提剑,背对着重华。他望着那决绝的背影,肉体的痛却不及心上的半分。 重华仰头长啸,复又痴痴笑着,“你对我何尝有半分怜惜啊,夭夭。”几乎是撕心裂肺,这么多年,他压抑的太深,以至于都忘记了,他其实也有恨,也有怨,只是这些怨恨被他压制在心里,被现实的温暖所屈从。 “你的痛,何尝不是我的痛,可我的痛,你却从来看不清,你从来都不屑去看!”他抚着胸口汩汩流血的地方,弯着腰笑着,玄衣看不出鲜血如何,唯有指尖点点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极了盛开的桃花。 虞渊风云大作,乌云遮住了一轮明月。重华额前银白色的神迹已经隐隐转为黑色,紫微垣大片的星辰落下,沧海之上惊起了许多波纹,有些甚至已经溢出来。这是入魔的前兆,谁也想不到天地共主,紫微垣的尊神有一天会执念如此之深,到了入魔的地步。 常曦眼泪簌簌落下,提着剑的手都在发抖,她已经无法做出抉择,苍生社稷,她又该如何选择,到最后只能都失去了。 大约此间变化已经惊动了四海八荒,几道光束之后,天地间最为有分量的尊神,都落在虞渊的月台之上。 “夭夭,世间朝生暮死,你却不愿与我再有任何关系,那这世间存在又有何意义。我只恨当初,不够狠绝,才留不住你。”他身躯颀长,朝着常曦走来,额心的水迹已经墨黑墨黑。 “你我自相遇,是否都是一场戏?你为元君职责,与我逢场作戏?”他眼里太过淡静,若非额心的神迹有异样,谁人能瞧得出来他的异常。父神最钟爱的孩子,即便是入魔,也是这般云淡风轻。 常曦垂眸,又是后退数步,淡淡道:“那日我同庚辰帝君谈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既然已经求证,如今又何必多此一问。”若非他在那里听到了,紫微垣又何来滂沱大雨,她只是不愿意点明。 “如今,便是到如此地步,你也不愿意再骗我一场了。”荒凉到极致的声音,可这语中还带着隐隐的祈求,哪怕常曦再骗一骗他,他都可以骗自己,今日之事都只是一场梦。 常曦别过头,苍白的脸色,静默了半刻,突然开口道:“若我只是东荒元君,我可以说服自己继续骗你,可重华,我是常曦啊,是活生生的,我有心了,我会痛。我以为剜心之后,我再不会痛了,可淮水那一颗寒冰玉做的心,还是会痛,如今你让庚辰帝君还我一颗龙心,只会让我更加痛。” 那颗心,承载了她多少过往,不仅是他们之间的情谊,这几万年来,多少人的纠葛,千丝万缕,让她再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了。 重华一步一步靠近常曦,握住她的手腕,俯在她耳边,神情莫名,“夭夭,那我只能将你关起来了。”他神情忽地有些癫狂,将常曦的手腕都攥红了。 常曦震惊,一手挥过去,重华的脸上又多了掌印,提剑后退几步,做出防御动作。 紫微垣星辰大乱,星辰阁已经砖瓦开始掉落了。 “重华,你如何对得起父神!”是青玄的声音。 “君上,紫微垣不能乱!” “望帝君,大局为重。” …… 重华回望跪在月台之下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冷冷一笑,“夭夭,你看,从来没有人为重华求上一求。”他们所求的,都是苍生,都是社稷。他为神明这么多年,到底都为了什么?为了这些天道,为了这些苍生,他放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夭夭,放弃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生来,就只是这么可怜的。” 常曦气血上涌,又吐了一口血,她眸中茫茫然,只是脸上一如往常清冷,她抚上重华的额心,抚过那已经变了色的神迹,“重华,今日你若做下错事,明日东荒就不会有元君了,这个世间再无常曦。” 当年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不会因为重华的入魔,再做任何妥协。“你今日能阻拦我一时,却阻拦不了我一世。” 重华,几万年光阴,若你执意如此,到底是我看错了你,她神情凌冽,收了手中的青锋剑,望着月台之下的一排尊神,一声叹息,落入沧海。“如此荒唐,枉他护了你们多年,可笑,可笑。” 她再看一眼重华,毅然决然的御风走了。 第115章 残局 第115章残局 紫微垣星辰阁的砖瓦,终究没有再落下,此时此景难为情。 常曦临走的时候,路过那片已经空了的桃林,依稀还有往日的灼灼芳菲,只是桃花落尽,桃树已除,人面亦是早已面无全非,他们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回首望一眼古老的地方,这里孕育了她幼时,又承载了少时的记忆,可这些苦痛她宁愿从不曾想起。前事纷扰,过于惨痛,如今历历在目,让她一颗刚回的心,承担不起这样的沉重。 重华,我从不曾怪过你,只是天道赋予你的责任太重的,你也只是做了你该做的。可堪岁月不能回首,若有来生,你们还是不要再见了。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 “常曦,你还好吗?”半空之上,有犹豫的声音传来。 常曦仰头,那人一身鹅黄的长裙,还是昔日的模样,却又那么久不曾见了。“小花,许久不见了。” 她自空中落下来,一脸惊喜的望着常曦,语中带着哽咽,“你想起来了,常曦,你想起来了。”或许是几万年不曾这样靠近她,花泣雪上去将常曦抱住,眼泪随即落下。 “我想起来了,小花。”常曦没有反抗,任由她将自己抱住,须臾一刻,她才推开花泣雪。“紫微垣今日只怕不安生,你且回去看着幽冥司。” 花泣雪这才发现,地上的斑斑血迹,她低头的时候,便是自己衣裳上都是血迹,她握住常曦的双臂,看了一圈,这下泪都止回去了,“你,你同平生帝君——”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莫怪今日在幽冥司,淮渎说紫微垣出事了。 她刚到紫微垣的时候,紫微垣风云大作,便是星辰阁那漫天流行都纷纷坠落,人间已有大难,只怕她幽冥司都要忙活了。 “小花,你日后同庚辰帝君好好的。”常曦别过头,竟有些无法面对花泣雪。若是从前的自己,定然是无法再面对花泣雪的,可如今她再看花泣雪的时候,已是无波无澜,或许这个世间,她可以原谅任何人,却独独面对重华的时候,太过苛刻。 常曦抹去嘴角的血迹,朝着紫微垣的大殿跪了下来,磕头三拜。一拜谢天恩,二拜愧父神,三拜为今日逝去的众生。她起身的时候,便是连花泣雪也不看了,踏云便走。 “娘亲!” 云端的人停了下来,看见大殿前面的小儿,忍住眼中的泪意,道:“无玦,今日你便留在紫微垣,去看看你父君吧。” 到底没有狠下心,常曦消失在天外天。 无玦看着自己的母亲离开,不知为何,突然有泪意涌上来。他环顾紫微垣,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太大了,禁锢了他父君的一生,也隔绝了他母亲的一生。 可这一生,他又为何来到这里? “无玦,别哭了。”花泣雪不忍,上前安抚道。 只是无玦面色寒冷,看向花泣雪的时候,竟不似一个小童的目光,那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缓慢,却句句刺人心扉,“你们究竟是以何脸面,个个都想要我娘亲的原谅,当年你们那样决绝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娘亲有多痛。便是站在连站在我娘亲面亲都不配,却一个个跑来演得什么苦情戏!” “无玦……”这不是她见过的无玦,花泣雪所见过的无玦是一个天真的小童,她被说的哑口无言,半丝都不能反驳。 “住嘴,我的名字只有我父君和母亲才配叫,你算的什么东西。”无玦睨了一眼,朝着虞渊的方向走去,离开一段距离的时候,他顿了顿,又道:“幽冥司的上神,日后不可再上东荒和紫微垣。” 花泣雪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胸口憋闷的难受,连哭都哭不出来,身后有人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抚,“他日后承袭东荒和紫微垣,八荒朝贺,四海跪拜,便是九重天也要跪伏在他脚下,这天下就是他。小雪,他是平生帝君同东荒元君的孩子啊。” 不仅仅是常曦的孩子,他有与生俱来的职责,日后是要肩负天下的。“你也该放下了。” “我以后再不去打扰她了。”花泣雪趴在淮渎的肩上嚎啕大哭。 无玦临近虞渊的时候,虞渊的月桂开的正香,便是那一轮明月都分外的亮,升在沧海之上,铺了满满的月华。而他的父君,就站在月桂树下,一动也不动,就望着那满树的月桂花。月台之上,还站着许多他都不认识的诸神,他想那些人,估摸是在防着父君做傻事吧。 他先路过的月台,慎言已经看见他了,迎了上来,道:“少君。” “今日紫微垣似乎并未请的诸神,倒是都来齐了。”无玦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童音,可话里的嘲讽之意太过明显。“慎言啊,我们紫微垣何时连待客之道都如此散漫了,请去大殿喝茶去。” 方才一方动乱,他们都知晓了紫微垣向来无欲无求的平生帝君,竟苦苦求着东荒的元君,如今这小儿一到,他们似乎都恍然大悟,竟是连孩子都有了。 如今的重华,已是没空再管这些事了,慎言自然是听无玦的,请了这些上神们前去喝茶了。只是如今正值多事之际,他们哪里有什么心情喝茶,于是便纷纷离去。月台之上,很快就空了下来,只剩下了一二人。 “你且去劝一劝你父君。”青玄揉了揉眉心,凝神望着这个小少年,“你母亲这次,有些过了。”即使是决裂,也要先安稳住局面,而不是一走了之,他以为常曦已经稳重了许多,没想到还是当初的性子。 无玦看了一眼青玄,本是有话想说,却生生咽了回去。这是娘亲的师尊,可他却当不起母亲的尊敬。他朝重华走过去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青玄,那眼里是满满的失望。 “青玄,常曦也会痛的。”摇光摇摇头,“你对常曦太苛刻了。” 青玄失语,同摇光并排走着,半霎才道:“你早知重华有入魔迹象,却不与我商量,我尚未找你清算。” “但凡常曦还在这个世上,重华便是入魔了又如何?”即使入魔了,他亦是记得常曦的一颦一笑,乱不成什么样子。可他呢,便是连个想念的人,都没有了。 “我去星辰阁看看。”青玄决定不予摇光再说什么,总之歪理一大堆。 摇光倒是没有再停留,他径自离了天外天,路过九重天的时候,终究没有忍住,进了那开满石榴花的府邸。 石榴花里笑声多,花浓绿映,又是离魂伤春日。 阿姒,自你走后,世间都是寡淡。 虞渊月桂花开了,可夭夭你却走了。重华抚上月桂树的树干,地上淌着的血,染红了落下来的月桂花。 “父君。”无玦站在他身后,淡淡的叫了一声。 “你来做什么,回东荒去。”重华连头都没有回,语气冷冷,丝毫没有往日里的温情脉脉。 “没了娘亲,你果然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无玦轻笑,走到重华身下,他个子还小,仰头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的父君,那一身染血的玄衣,还有满地的血迹。 “回去!”常曦如今定然苦痛难当,无玦是她心头的慰藉,此时理所应当回东荒去的。重华凝视这个有着他和常曦影子的小儿,“她如今最牵挂的,便是你了。” “你连自己孩子的醋也要吃吗?”无玦问道,“父君,你知道孩儿出生在什么时候吗?” 重华连眉眼都没有抬,无玦嘴角还有笑意,道:“便是娘亲都不记得了,孩儿应当出生在长安三年元月。” 长安三年元月,并没有孩子出生。重华眉目一蹙,额间的水迹越发墨黑,“你想说什么?” “父君你一定知道,长安三年的元月,未央宫并没有孩子出生。那是因为我在长安二年的秋天,就死了。”长安二年秋日,那一条长长的玉阶,断送了娘亲和父君所有的可能。 重华闭上眼,自然猜得到那时候的境况,只是他那时候又在做什么呢?燕南净月湖又发生了什么?他以为方才已是最痛,却不想还有更痛的,哑着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她如今恨我也是应当的。” “我娘,不恨你,若真恨你,便不会让我留下来了。”只是情伤太重,只是这个人对她太重要,所以便是世间任何人都可以原谅,唯独挚爱之人,她却放不下,也原谅不了,可无玦知道,其实娘亲早就原谅父君了。她再遇父君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那些怨怼,剩下来的都需要时间来疗伤。 无玦忽然不住重华,只是他还年幼,只仅仅够到重华的腿,说出来的话却信誓旦旦,“父君,从此以后无玦会背负起紫微垣和东荒的职责,这天下你们放下吧,娘亲定还在等你的。” 说完就放开了无玦,小步的跑走,一边还回头道:“记得收拾一下,太臭了。” 那小模样,一点都不像方才那个威风凛凛的少君了。 第116章 余生 第116章余生 东荒近些日子,花好月圆,只是小瀛洲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住了,倒是屋前那一片桃花开的分外的妖娆,只是这里少了主人,东荒的属官也不敢轻易过来,以至于屋后的酒窖里堆了许多的空坛子都无人知晓。 常曦醉在春日里的桃树下,树下好几坛桃花酿都已经空了,零散的倒在地上。斜卧树下,醉里看花,花间无语,解不了她心中的苦闷。屋里似乎还有炊烟袅袅升起,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夭夭,夭夭……” 可是夭夭是谁,她是常曦啊。常曦饮尽一坛酒,又将空坛子随手一扔。跌跌撞撞站起来,奈何酒入愁肠,一阵眩晕而来。有人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她眼神有些迷离,嗔道:“重华,是你啊。” 那人一身紫衣翩翩,束发簪的却是一支笔,闻言眼神黯然,道:“常曦,你醉了。” “我没醉……”她一把将他抱住,眼泪扑簌簌下来,哭的像个小孩子,哪里还有东荒元君的模样,“我千杯不醉,怎么会醉了呢。”说完,还打了个酒嗝。 “重华,重华……”她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一个劲地唤着这个名字,扑在他怀里哭的稀里糊涂。 清时被她叫的心神俱碎,常曦如今一身青衣都是干了的血迹,他却能看得出来她当时应当伤得十分重,他拍拍常曦的后背,低声安抚道:“别哭了,常曦。” 他的声音十分低缓,常曦渐渐停止住了哭声,入了梦乡。清时拦腰将常曦抱起,打算将她安置回去,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或许真是他欠常曦的,所以今生唯有护她安稳才可。常曦,清时从不求你回头看我一眼,只是希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也能过的幸福,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那样无助伤情。 他还在自己的思绪中的时候,小瀛洲的气氛却突然变得有些凛冽,清时抬头一看,桃林的不远处那个红衣公子,不是平生帝君又是谁?清时眉心皱起,那里站着的是平生帝君,却又不是平生帝君。 他所见过平生帝君,或玄衣广袖,凌然不可犯,更多时候是白衣飘飘,却鲜少见过那一身红衣,倾尽天下的模样,额心的神迹,虽是墨黑色,却更添妖娆。清时突然想起来,就在几天前,紫微垣的平生帝君入魔了,数十亿凡世,天灾地火,不知死了多少人。 “把她给我。”重华连看都不曾看过清时,只目光灼灼的望着他怀里醉倒的常曦。 有清风吹来,树头的花落在常曦的脸上,清时十分怜惜的低头望了一眼常曦,眉目间都是眷恋。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常曦离他这么近的时候,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倒是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小心翼翼的将常曦放到重华的怀里。 重华有些不悦,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而是将常曦安置了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冷冷道:“以后不要再靠近她。” “好好待常曦,她一生尤其不易。”清时红了眼眶,别过身,朝着来时的放下,缓缓迈开步子,“我知道,你定然是会好好待她的,一定会的。” 不会再让她回到过往的岁月里,不会让她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东荒,常曦其实也只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姑娘。清时不知道自己的话里都是哽咽,只是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出来。“如果当初……” 他背对着他们,终究没有把话说出来。哪有这么多的如果,不过都是他的奢望。他曾经那么喜欢过一个姑娘,不是因为她是玉京山的神女,更不是因为她是东荒的元君,而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常曦。 天命难算,他亦步上师尊的后尘,却至今不后悔。 清时面色如土的出了小瀛洲,郁孤已经候在外面,他一眼就瞧见好友的模样,又是一声叹息,这些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叹了多少气了,“清时,何苦呢。” 彼时清时没有说话,好友两人坐在空地上许久,清时才起身,那时候他已经面色如常,还带着些许豁达,“郁孤,你说的对,何苦呢。她自有她的清欢渡,我亦有自己的不归路,世间不能再少了一位司命神君了。繁华落尽处,我执笔生花,哪处有故事,我便在哪处,你不必寻我。” “我在东荒,候你归来。”郁孤沉默片刻,缓缓道。“尘世烦杂,我们不必再管了。” 世上千千万万情谊,唯知己不可辜负。 重华还记得,那年瑶池的万顷芙蕖开的时候,他在九重天的诛仙台了解了凤羽,讨了一杯瑶池水。瑶池水碧凝清光,玉碗盛来,入口亦是苦涩。他早早便是知道,瑶池水忘人间事,却对他们这些神起不了作用,可那年苦痛,痛得又何尝只是常曦啊。 而后几万年,他封存了这些清风明月,不再想关于常曦的一切,哪里晓得,天命又岂是好躲的。他将常曦放到床榻上,又将锦被盖好,坐在那里静静的望着。 她长大了,不再是最初那个小神女,会缠着他,会因为他送她入玉京山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大后的常曦不再记得幼时的重华,却又一颦一笑引他神魂颠倒。她甚至还为他诞育了一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苦。 重华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听到她轻微的梦话,他一下子就笑了。梦里的常曦,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那日无玦对他说,从此以后他会担负起这天下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或许天命所说的虞渊的新主,并非他所想的那样。他坐拥旸谷,常曦拥虞渊,再理所不过了,可惜他们都看不清这一层。 天道将他们都团团戏耍了一方,而他们却还自以为抗争了天道,他们所看见的天道,不过都是天道引导的。重华握住常曦的手腕,轻轻道:“夭夭,有时候,我真相把你关起来。” 他那日月台之上所说的话,其实也是他心中所想。只是他到底心疼常曦,舍不得她脸上再失去笑容。“你总怨我,可无玦说得对,你却从未恨过我。我有时候真的害怕,你若对我无爱又无恨,那有朝一日你总会忘记我的。” 所以有时候他站在神殿之上的时候,又生了奢望,奢望常曦能恨一恨他,至少这样他不会自她的生命里平淡的消失。 他握着常曦的手,从白日至黑夜,又一轮红日升起的时候,常曦酒醒了。 若论往日,常曦酒醉之后那百年光阴都是瞬间过的。只是如今梦里太过凄惶,令她无法长眠,故而被惊醒。她醒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十分的酸疼,定睛一看的时候,手腕还被攥在某个尊神的手心里。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又痛了一下,下意识的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抽重华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浑身有些僵硬,倏然起身就要走。 常曦并没有拦阻,她如今是不想看见重华的。“你走吧,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好。”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干涩,却还是顺了常曦的意,往屋外站去。 常曦听到竹门关了以后,才掀开被子,套了鞋子从床上下来。透过窗缝,她能看见那一抹颜色,在春日的阳光里,都是十分的灼目。 她突然记起那时候的玉京山,他们初相见的时候,也是一袭红衣轻纱,不知迷了谁的眼。大约是那时候开始,她就记住了他。只是而后数万年,她是再也没有见过他着红衣了,就仿佛这一身红衣,触了他的禁忌。从他一身白衣出现的时候,紫微垣那个宠她宠的无法无天的重华就不见了,他就只是紫微垣的平生大帝了。 常曦看自己一身血迹的青衣,皱了皱眉头,于是在衣柜里倒腾了一番,都是些青衣,是她平日的喜好。只是箱底有一身红衣,那是任姒赠与她的嫁衣。只是多年过去了,所赠之人早已烟消云散,而她还是不曾出嫁,枉费了她一番心思。 鬼使神差,常曦将那一身红衣换上,再看镜中的自己,她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素来知道自己的颜色十分好,便是青衣素服都能艳压群芳,可如今这一身红衣将她的颜色衬托的分外的美丽了。 她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可这小瀛洲也确实不能待了。她再次回头望了一眼立在树下的重华,有一颗泪划过,她轻轻拭去,复又展颜一笑。 重华,这几万年恩怨,你们究竟要如何散场。大梦浮生,你们皆是弃子啊。 常曦叹了一口气,只她如今修为也十分了得,小心翼翼的掩了自己的踪迹,只见一缕空气从窗缝里飘然而去,谁也不曾发现什么异常。 等重华发生异样的时候,竹屋里只留只言片语:不必寻我,自回。 他拿着那一张消散的锦书,颓然后退几步,坐在了床榻之上。 相见无语相见难,相隔一墙隔万里。 夭夭,你今离去,可有还期? 等余生。 第117章 别情 第117章别情 正逢入秋,常曦在一处凡间,讨了一杯水酒,坐在廊下,听得一曲曲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浅斟一口,叹世间情爱,一别苦,再别求不得,最苦是相思啊。 她已经不知自己离开东荒有多久了,四季更迭,榴花过后梅花香,她孤身一人,站在回忆中央,向往事讨一杯相思酒喝。 “常曦元君?”似有犹豫的声音,大抵是不太确定。 常曦放下杯盏,轻轻回头,失笑道:“是小仙君啊。” 她说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带着旧时的情谊,那个她记忆里的岫哥哥,早死在凤京的腥风血雨里,再不复相见了。如今他已饮过瑶池水,何必徒增彼此困扰,相见不相识是最好了。 “来来来,难得遇一熟人,与我饮一杯如何?”常曦招呼景岫坐下来,替他满上一盏,道:“我知后祇管的十分严,可今日啊,你知我知,痛饮一杯。” “却之不恭。”景岫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盏才道:“我听闻元君近些年都游荡在世间各处,原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真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凡间四季更迭分明,比之我们所处的地方,更加有韵味。”常曦笑了一笑,又转眼看戏台之上的张生莺莺。 景岫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似是不经意的开口道:“方才酒肆之间,似乎看见了平生帝君的踪影,不过紫微垣天高地远,想来是我看错了。” 常曦垂眸,她自离开东荒,其实重华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徘徊,却从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想来是怕她恼。他的性子由来如此,却在自己的事上总是进退不得,也难为他了。常曦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豁朗道:“景岫上君,一杯酒尽前缘,你我前缘已了。” 景岫怔怔看着那抹红衣消失在自己的眼中,一时还想起不起来,自己同东荒的常曦元君存了什么前缘。他摇摇头,既然是前缘,况且已经了结,多想无益,徒添烦恼。 “岫哥哥……” 只是他离开那处凡世的时候,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喊他,他回头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 景岫走后,常曦才自一摊贩处出来,目光有些释然。当年凤京的那些人,那些事,如今记得已经很少了,可他们如今都过的很好,她就于愿足矣了。往日里,都是她执念太多,如今想开这一场似水年华如流水,并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拎着一壶酒,慢悠悠的走着,过江南的青青石板路,斑驳的石路,记载这里的岁月年华。常曦在一处小河畔坐下来,倚着一块大岩石,秋日里的明月也分外的明亮。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河畔清且浅,跳跳织女星,今夜秋夕。常曦突然觉得这酒十分的寡淡,丝毫没有她自己酿的味道,此刻才考虑是否找个地方住下,酿一酿酒,过一过着漫长时光。 无半点闲愁去处,问三生醉梦何如啊,她仰头望着那明月,忽然有些想念紫微垣,虞渊沧海之上的明月,比任何一处都要好看。 透过斑驳树影,常曦叹了一口气,道:“我看见你了,重华。” 树影后,分明站着的,不是重华又是谁。他听到常曦的声音,踯躅片刻最终没有耐住自己的心思,慢慢踱步到她身边,道:“你还好吗?” 常曦回眸一笑,道:“你日日跟着我,倒是反问我过的如何了?”闲来垂钓碧溪上,她的日子确实过的十分的洒脱,常曦心里乐着,又惊觉自己此刻不该是如此面对他的,于是敛了笑意,淡淡道:“这最是人间好时光,我过的甚是舒心。” 于是两人缄默,相顾无言。常曦举头望明月,耳边有虫鸣声,风声中还带着她熟悉的声音。见边上的重华要出手,她眼疾手快,右手握住重华的手腕,左手已经将那东西接住,是一个小纸鸢。 重华眸色一变,似乎有某种记忆被唤醒。常曦初来紫微垣的时候,是一颗龙蛋,是他孵化,亦是他为她开智,那时候的小常曦尤其粘他。即便只是在紫微垣,她都会跑上一大圈,来告诉他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他便教了她这个小术法,这小小的纸鸢托起了她年少时候的所有时光。 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华苦笑,都被他一手毁去了。 那是无玦给常曦的家信,她许久不曾回东荒,然而她在无玦身上放了追踪器,他亦能找得到她的踪迹。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或从东荒,或从紫微垣的小纸鸢便是风雨无阻的飞向凡间,是他们母子沟通的桥梁。 小小的信纸上,不过寥寥数言,常曦已经心满意足。她注意到重华的异常的时候,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这纸鸢,谁教得你?”他问的有些犹豫。 常曦扬眉一笑,想也不想,道:“自然是阿姒。”她说完的时候,又有些疑惑,不过到底被她抛诸脑后了。 “是吗?”重华黯然,在她心里这些从前紫微垣学得东西,大抵都是玄女教授的。 “难道不是吗?”常曦反问,自觉怪异,脱口而出,“难不成还是你教的啊?”她在紫微垣幼时的记忆早就没有了,她所有的记忆都是在玉京山开始的,那里记载了她年少时候的所有悲欢喜乐,还有挚交同门。 重华摇摇头,再不说话。常曦觉得没趣,转身便要走,临走之前,她顿了顿,到底还是把心中的话给说出来了,“你我如今不适再见,我说了不必寻我,你还是回紫微垣吧。” “我不曾寻你。”重华道。 常曦面对着油盐柴米不进的尊神,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也是她近些年的心得。“你知道的,若我真心不想见你,你是决计找不到我的。” “无玦还小,他一个人兼顾东荒和紫微垣两地,你回去帮一帮他。”眼下之意是,若重华还一意孤行的跟着她,她大有消失在所有人面前的意思。 “夭夭,你还会回来吗?”忽然拉住常曦的手,重华问道。 常曦看了一眼重华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胸口,又另一手抚上他的胸口,“你的伤,好了吗?” “不痛了。”身上的伤早已好全,可心里的上却依然心血淋淋。 “也是,我们这些神明,身上什么伤不是好的快的,可重华,这些年的恩怨,却不是那三剑完了就了事的。”她那时初初得回自己的记忆,心里愤懑难当,行事偏激,便是什么天下大义都顾不上了,满心满眼都是对重华的怨恨。 所以说时光真是一个好东西,这才过了几年,她竟也慢慢的平复下来了。他们之间或许还有很多个几万年,可若将这些几万年都耗费在怨恨上,着实也是过的凄惨了些。但若放下吧,到底心有不甘,所以常曦选择了放逐自己在天地之间。 常曦有些怅然,进退两难。“今夜凡间七夕,过后你就回去吧。” “好。”重华应道,他想终有一日,常曦是会回来的,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她一定是会回来的,不管为的什么,他只要在自己抬头能看见的地方,看见活着就好。 “日后紫微垣,有无玦替你照看,你也可以歇一歇。”常曦道,她却不知道,自那日重华入魔以后,这紫微垣一应事务几乎都是揽在无玦身上,便是慎言都知道请示大事,都不必经过他们帝君了,反正他们帝君四海漂泊,想要找也找不到。倒是他们少君,年纪小小,处理起事情,甚是老道,一点都不曾出什么差错。 重华几乎都是默默的陪着常曦赏月的,夜风清凉,忽地听常曦道:“过段时间,我去虞渊看月出,沧海之上,甚是好看。” 重华面有惊喜,常曦这是要放下往事的意思了,他握紧常曦的手,庄重又郑重道:“那日虞渊的月出,定然是几万年来最好看的。” 只是夭夭,这过段时间,却是什么时候?常曦大约是猜透了重华的心思,便道:“你不是曾赠了我一个合欢铃,可惜碎在东海之上了,你且回去再铸一个,合欢铃好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时。” 合欢铃是他们最初的信物,的确可惜了,碎在东海了。重华自然是应允的,对他而言,打造一个合欢铃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 临别赠言,却不曾想过,此地一为别,相见难有期。 第118章 惊澜 第118章惊澜 无玦吊儿郎当的咬着一根笔,躲到旸谷的一块岩石下,偷得浮生几日闲。自从那一日后,他真是子承父业,这紫微垣所有的重担几乎都是朝着他压下来。有些事情,分明平日里只要慎言决断的,可现在慎言上君说了,要少君尽早熟悉紫微垣事务。 他是欲哭无泪,所幸东荒的江晚和愁余十分靠谱,并没有拿着一大堆的政务来烦他,总算留下了他的半条小命,他已经感谢天感谢地了。摊上这么一双父母,他真真是太命苦了,哪里是神君该有的样子,这对夫妻,说声散仙都丢散仙的脸。 他是在旸谷收到自己母亲的小纸鸢,上面依旧是平日里的报平安,只是这次还多了一句,吾儿辛苦了。无玦气得把信纸都给化了,娘亲还知道他辛苦啊,他都以为娘亲以为他是铁打的了。 正在愤愤不平的时候,有一道人影从他身前路过,只是他走的有些专注,并没有留心无玦。无玦撇嘴,他估摸不是亲生的,他父君几乎是目不斜视啊,连孩子都看不见,这眼里心里,都是娘亲啊。 算了算了,他也不去计较这些了,谁叫对方是娘亲了。 不过无玦倒是好奇,自从威胁他得知了娘亲的下落后,这父君几乎是再也不回紫微垣了,如今回来了倒是让他有些不安心,他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重华专心致志的铸合欢铃,心知无玦在那里,也不曾理会什么。无玦自知无趣,便泱泱不乐的离了旸谷。 紫微垣岁月过的十分的快,但是旸谷的重华却自始自终都不曾出来过。这一日阳光十分的好,无玦又按惯例跑到旸谷晒太阳了,睡得迷迷糊糊,听得慎言求见。 他鲤鱼打挺的坐起来,懒洋洋的道:“别叫了,吵死了。” “少君?”慎言转头就见自己的少君窝在岩石后面睡的安稳,显然是被自己吵醒了,瞬间就明白平时为何他们老是找不到少君的原因了。 “他忙着呢,你叫不出来的。”这次无玦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耸耸肩。 慎言犹豫,才徐徐道来:“小仙听玉宸上神来禀,说是南海似有异样多年,想请君上去看一看。”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我娘身上,这些事是不管的,还是我去瞧一瞧。”无玦边说边走,同慎言离了旸谷,朝南海而去。 南海浪大,惊奇万顷海潮。他们到的时候,无玦已惊觉不妙,海面之上有玉宸上神,昭明上君,可再细看南海之上的天穹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慎言,速去请我父君来。” 慎言哪里放心,放了信号,誓死要护着自己的少君的。 紫微垣接信号,只知南海出事了。传入旸谷,并不清楚南海到底发生了什么,被重华搁在一旁。 重华合欢铃铸好之时,他置于常曦身上的护身咒轰然裂开。 七夕话别,常曦再上旅途。各地逗留一番,最后她在一处荒凉的地方留下,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山峰,她这一次倒是没有想着踏云而上,而是心血来潮,自己一步步拾阶而上。山脚下有一片剑冢,残剑零散的抛了一处,十分荒凉。山门前的一大块岩石上,有碑文留下:九嶷山。 常曦有些不可置信的又看了一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看见的。这破落荒凉的地方,怎么是人间仙境九嶷山。几万年前九嶷山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如何也不敢相信这里会是她同九黎待过的地方。 九嶷山前还放着那颗问仙石,常曦都不知道自己的此刻的心情,她走进问仙石,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一如当年。只是不同于当年的是,问仙石光芒大放,直冲九重天,山中片刻寂静,不多时,有一老者拄着拐杖而来。 他有些颤颤巍巍,怕自己看错了什么,竟老泪纵痕,躬身准备下跪行礼,“是元君来了吗?” 常曦自然是赶紧将他扶起来,也有些感慨,道:“丹朱下君不必多礼,常曦亦是九嶷山弟子。” 此话一说,丹朱下君愈发感伤,长长的叹息道:“如今的九嶷山,哪里来的什么弟子,都走了。”当年九嶷山,在君上的带领下,何等风光无限,只可惜人走茶凉,九嶷山都成了人间的鬼山了。 “怎会如此?”常曦问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此言不当,人走茶凉,又问的什么如此呢。只是如此年迈的丹朱下君,守着这九嶷山着实不易,倒是为难他了,一片丹心护住,“若你求到紫微垣,求到东荒,九嶷山还是往昔盛况。” “我九嶷主君九黎上神,与紫微垣有何干系。上神羽化,已是元君心伤,丹朱如何再添元君的心上伤呢。”他们九嶷山的主君是九黎上神,与那紫微垣半点都没有干系。丹朱说这话的时候,中气十足。 “丹朱下君忠心为主啊。”常曦叹息,跃足凌空,回忆往昔的记忆,捻诀施法,一扫九嶷山多年来的阴霾。再跳下来的时候,道:“我与你家上神有婚约在身,九嶷山之事自是我东荒之事,日后若有事,尽快求到东荒,不必客气。”说罢,又递上东荒的信物。 “丹朱谢过元君。”丹朱感激涕零,颤颤巍巍的接过常曦递过来的东西。 常曦没有再多话,过了山门,直奔箫韶而来。 箫韶一如往昔,与紫微垣十分的相似,便是七叶树也不曾凋零过。常曦再想开那道结界的时候,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躺在昔日的住处的榻上,屋外的箫韶下起了夜雨,缠缠绵绵。她在梦里想起,九黎十分怕雨,却还能在雨中替她撑起一把伞。常曦睡的香甜,她魔障了这么多年,同他错过了这么多年,其实九黎即使重华。 九黎心系常曦,重华又何尝不是呢。一处情深,两处思量,是相思模样。也是时候,她该放下心中的郁结了,往后的日子总要过的。 常曦自梦里惊醒,胸口疼痛的厉害,那是自骨血里的疼,她几乎是跌倒在床下,却又立刻封住自己的几处大穴。 无玦出事了。 凝神追踪,箫韶的屋中已经无影无踪。 第119章 破局 第119章破局 她赶到南海的时候,无玦正被裂天兕震飞,而他身边的玉宸和照明亦不曾好多少。 常曦接下无玦的时候,执剑疾语道:“师兄,无玦就有劳你了。”说罢,她又望了一眼扶着玉宸的昭明,眼神有些复杂,却又十分坚定,“昭明上君,今日你我恩怨两消,你且记得,你要护着无玦平安归去。他是东荒的少君,紫微垣的少君,重华不会亏待你的。” 昭明眸间酸涩,轻轻点头,“以我姓名单薄,护佑少君平安离去。” 常曦敛眉一笑,终是放下了一颗心,跃上云霄,直入南海漩涡之中,片刻消失在茫茫烟波之间。 无玦被法器困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消失在眼前,他双眼皆是泪,哭的撕心裂肺,“师伯,你放开我,我要去帮我娘亲。” 玉宸闷声吐了口血,他修为耗尽,说话都有些艰难,“裂天兕今日出世,南海之上,九重天已经破了一个口子,天河之水立时要倾倒入南海,南海潮涨,万物危矣。” “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娘亲,你放开我。”无玦倔强的摇摇头,他可以为自己的父母肩负起苍生天下,却独独不能放弃自己的母亲。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而他的母亲从头到尾都不曾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玉宸将无玦带离南海之眼,他们站在南海的沙滩上,海水轻轻抚摸他们的衣摆,仿佛南海之上,从不曾发生过什么意外。他剧烈的咳嗽,几乎染红了脚下的一片蓝色的水域,“无玦,师妹如今贵为神君,你要相信她能斩杀裂天兕的。” “师伯连你都无可奈何的裂天兕,娘亲她——”总算被说动了一些,他死死盯着海中央。 可当整片海域都染上红色的时候,无玦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甚至脸上的泪水都干了,可南海之上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而他的娘亲自水幕之中提剑缓缓过来。无玦突然有些怨恨自己的父君,为何在娘亲如此难过的时候,他却踪影不见。 “父君!”一声长啸响彻天际,九重天早有人发现南海之端的一样,纷纷赶来。 常曦一身红衣,多少鲜血在这期间,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只是觉得尤其的痛。她望着那一边许许多多的光束诀法,试图补上南海那一端的漏口。 把盏临风酒难浇,世间多少愁,皆壮志难酬,功名未就。东海那一次,常曦以为自己会陨落在万顷碧涛之中,以谢此身告慰苍天,可世事难料,她终是完好无损。自那以后,常曦鲜少踏足四海,却不曾想今日南海斩杀裂天兕之后,仍然要命丧南海了。 她的孩子,甚至都来不及看见他长大了。南海水倾,万物受累,东荒必定也会遭其害,她受东荒尊崇多年,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子民家国离散。 常曦在无玦身边停下来,将自己的剑递过去,别在无玦腰间。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哭什么,还说要替娘亲分担忧愁呢。很多年前,娘亲不希望你被这些天下大义所牵绊,可往后的日子,也唯有这些,能让你活下去。” “无玦,你日后要好好的,替娘亲护着东荒,知道吗。这把剑,就赠与你了。”拭去他脸上干了的泪痕,常曦在他眉心停了一听,犹是遗憾,轻轻叹息,“你这里,与你父君最为相似了。” “娘亲,我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无玦被紧紧禁锢着,心中的不安就愈加明显,他的声音里都带着哭泣,“父君为什么还不来!” “傻孩子。”她脸上俱是笑意,再次抱了抱小儿,跃上半空。抬头朝着天际望去,天河之水滚滚而下,苍穹已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红衣染血色,眉眼弯弯,洗尽铅华,一如记忆里的美好,一如初见时候的岁月。 重华,可怜你一处深情,终不能与常曦一道终老。常曦此生唯有一憾,可这又是对你我最好的归宿。人都有黄泉之下的别后再续,可你我今生一别,再难相见。 倘若当初初相见,你不是紫微垣的帝君,我亦不是东荒的元君,我们只是凡世里最平凡的信男信女,或许只一世,也好过十多万年恩情难了。 重华,天道巍峨,我们从来拗不过它 常曦回望天外天,只是天高路远,望不尽尽头,她眼角有泪,长长一声叹息,“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可是,平生在哪里呀?他们都各自天涯,守着虚无的时光,守着无望的尽头,彼此相思,却不能相守。常曦目光坚定,化为一条巨大的青龙,朝着天际裂隙而去。 阿音,你我师徒重聚南海,你在深海之底,为师在九天之上,这大抵就是宿命了。 “不要啊,娘亲!”无玦神情癫狂,挣扎着的十分厉害。原先禁锢他的术法,渐渐的削弱,他的心也愈加的沉了下去。施法之人消失,所用之法,自然消散。 “夭夭!” 那边有声音痛彻心扉,他飞升天际的时候,接到的已经只是常曦的一丝残魂。 东荒的元君,以自己的龙身补了南海之上的裂隙,天河之水已经停止倾倒。常曦有些欣慰,她心底其实还有些高兴,到底在最后的时刻,她还是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夭夭,是我来迟了……”重华自与常曦失去最后的羁绊,一直困做在嫏嬛阁,他心心念念再铸一个合欢铃,南海之变他早有知晓,只是不曾放在心上,谁曾想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里。 “合欢铃做好了?”常曦想握住他颤抖的手,却穿透而过,她忽然笑了,“重华,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只怪自己啊。” “你别再说了,我都知道,求求你,夭夭,别丢下我一个人。”那轻飘飘的身形,随时都会消散的魂魄,怎么会是他的夭夭。“无玦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父子俩……” “娘亲,你不要走,无玦以后会乖乖听话的。”无玦跪在自己的父君身旁,泣不成声。 “铸神池,重华,铸神池,我会回来的。”她想摸一摸重华的脸颊,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还要骗我,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夭夭,你何其残忍啊!”铸神池,若真能铸神,如今又如何上古神君会如此稀少,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期盼罢了。 “一念起,一生无悔。”常曦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有些眷恋的看着父子两人,可身子缓缓的消散,风一吹,就散了。 她这一生,其实过的都不大如意,幼年时天道过错,淮水深处万万年,而后入玉京山,那大抵是她最快活的时候了,有知己作伴,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可所有的悲剧也从这里开始,都是无解。 物是人非,如今总算卸下一身重担,她不再是东荒的元君了,真好。 只是苦了他们父子了。常曦临去时的重重叹息,不知有谁能听见。 南海之上的所有诸仙神,都缄默不语。他们都是见过平生大帝发疯的,彼时元君尚在,如今元君逝去,又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他们的心中都是渗得慌。 “啊!!!”南海再掀起巨大的波浪,那红衣神君仰天长啸,青丝寸寸成白,披散至海平面上,南海之上全部冻结成冰,便是他身边的无玦都被震开许多米,朝着一旁吐了一口血。 “父君!父君!父君!”无玦想要靠近重华,却被强大的阵法给弹了过来,“你要孩儿先丧母后丧父吗,父君!” 重华极地的长发,缓缓走在海上,停了下来,脸上却有笑意,只是那笑意极其淡漠,“你从前说的对,没有了夭夭,你什么都不是。” 无玦于他,先是常曦的孩子,而后才是他的孩子,他因常曦而爱屋及乌。如今佳人已去,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无玦面如死灰,他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了,却还是怀着那么一丝的期待,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外边的人看不清里面的重华在捻什么诀法,只是那速度极快,紫微垣后来赶到的仙君们迅速将无玦护在阵法里,只是南海之滨的许多修为低下的仙君,却纷纷消散在空中。边上的凤皇严阵以待,皱眉问道:“他在做什么?” “回溯诀。”慎独闭上眼,一字一顿。 “他疯了!”凤皇惊道,只觉得平生帝君是疯了。 “他为常曦入魔,为常曦又放下一身骄傲,如今常曦走了,他确实已无生趣。”只可惜,从此天道沦落,这个世间却不会在存在了。慎独说话的时候,看开了一切,紧紧同慎言一起护住无玦,见他面色平静,问道:“少君,后悔吗?” “我又有何好悔的。”他眉目如冰,声寒凛冽。 海平面浪水太大,惊奇的波浪一波又一波,无玦却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片刻自南海之上有一圆形的光束朝他射来,所有人都以为平生帝君已经封魔了,连自己唯一的子嗣都不放过了,却见无玦倏然睁开眼,眉心的水迹愈发明亮生辉,而周遭似乎也停止一切的异样。 第120章 故梦 第120章故梦 整个天际天朗气清,和风徐徐,便是一轮红日高挂。 无玦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似乎明白了什么。朝着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影道:“父君,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不必原谅,此后你守着紫微垣,守着东荒,你为天道,自有造化。”重华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响起,他到底没有去看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孩子,只是夭夭到底疼他,他亦不想今时今日,还让夭夭难过,“我不曾为父之责,而今却要你行为人子之责,天地浩劫,从此以后日升月沉,诸天神佛,你当好自为之。” “孩子,珍重。”莫像他,万世孤寂,便连最后一丝温暖都失去了。 “我不要!谁要这些!”如若可以,他宁愿自己在东荒的神殿里,从不曾醒来,也好过经历这一番爱别离,求不得。 南海一役,东荒的元君同紫微垣的平生帝君身归混沌,其子少君承天道,统率北极四圣,十一星君,御万法,治幽冥。 史书有云,帝初孱弱,后威震天下,杀伐决断,见于四海八荒,摄三岛六州。 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她能来到你的身边,你会感谢岁月对你的所有无情,只是会了等候她的到来。 夭夭,与你别后的第一年里,他站在紫微垣的大殿之上,眺望那一片秃了的桃林,看满树飘落的七叶花,那时候他在想,这里似乎有过什么,而他曾经错过了。 你离开后的第一个百年,他在岁月里将她遗忘的彻底,那时候他在想,紫微垣似乎不该是这样的,至于是什么样的,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空虚的厉害。 后来的几万年,他遇见了李妍,可心里到底有空缺,直到东海之上,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归来。 曾经执着,可恨他到底留不住她。 常曦当年使用回溯诀的时候,是他亲自掐断诀法,如今他再启回溯诀,时光流转,他亦不会再存在这个世间。而他们的孩子,从此会继承他的宿命,替常曦守着壮阔河山。 重华在最后陷入黑暗的时候,似乎看见了父神。父神的脸上,带着无可奈何,只是轻轻叹气。他看不懂这其中的意味,却很想抓住这最后的光芒,想告诉父神,他再也不想做这天地共主,天道化身了。 他平生无所求,只求他们将夭夭还给他。 残月映孤霜,故园春日长。 重华醒来的时候,北极中宫的明月正当空照射,嫏嬛阁的案桌上,还放了一本他尚未看完的书,他一时有些迷茫,不知是什么情况。 倒是新飞升上来的小仙君,见状上前将书籍理好,问道:“君上醒了?” “慎言?”重华起身,走到慎言身边,似有些不可置信。 慎言惊讶之极,却不敢放肆,恭敬道:“小仙在。”他飞升上君不久,被遣入紫微垣嫏嬛阁,今日他亦是第一次见的帝君,却不想平生帝君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如何不感到惊讶。 “夭夭呢?”重华已觉怪异,却仍不动声色的问道。 “回禀帝君,小仙不知。”他自入紫微垣,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一时有些尴尬,但他性子直爽,向来是宁折不弯的,便也直言不讳了。 重华落寞的坐回位子,整个人都十分萧索。这果然是一个梦,便是梦里,都不曾有她。故梦萧条,痛煞他了。 夭夭已逝,他亦元神为祭,哪里来的奢望。重华坐在那里似一尊雕塑,一动也不懂,整个人都冰冷肃杀。 突然嫏嬛阁有小纸鸢飞来,那欢脱的模样,落在重华的手背。 慎言面上一僵硬,立马知道这小纸鸢是谁的杰作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重华的模样,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回禀帝君,小元君初上玉京山,多有不适,故近些天日日放了纸鸢回来。” 确实是日日,维持了好些日子了,大约是元君不知道帝君的行踪,所以这小纸鸢每日里都会从玉京山千山万水的飞回嫏嬛阁,毕竟这里是平生帝君常来的地方。但是元君孺慕之思甚重,可他们帝君却向来都是不理的。 重华颤着手,伸手拿过了纸鸢,只见上面就落下了一句话:臭重华,再不来接我,就不理你了。 纸短情长,却依稀能懂小姑娘的恼怒。重华亦想起了那时候的缘由,他做了什么。他抹去了常曦在紫微垣的所有的记忆,让她从此安心呆在玉京山学艺。也是自那以后,紫微垣所有关于常曦的一切,都没了。 他看着那一张纸条,眼中一滴又一滴的泪水落下来,落在那张小小的纸面上,晕染了里面的墨水。 慎言惊悚,低着头,再也不敢看了。 百年哪得更百年,今日需惜今时日。 重华不知道回溯诀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却无比清晰的知道,他回到了十几万年前的时候,回到这些故事从不曾开始的时候。他的内心有些忐忑,亦是惆怅,那种惶惶然中的恐惧。 她曾说过,若有来世,不必相见。 可是夭夭,他这一生只这一件事,做不到。 玉京山的山门处,一个小姑娘着了一身红衣,背着小背包,嘴里还叼着一根马尾草,在山门口贼眉鼠眼的望着。不过玉京山守卫森严,真是一点空隙也没有,她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小师妹,神山的玄女来了。”隔着老远处,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凭空传语。 红衣小姑娘无精打采,耷拉个脑袋,十分沮丧。神山的玄女是她新近认识的小朋友,只是她如今思家心切,自然是没有玩耍的意思。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小脸上开始挂着泪水,手上又拿了一个小纸鸢,准备写些什么。 只是一瞬间她又懊恼的放下来,她写了这么多,紫微垣都不曾有回信,想来是铁了心不让她回去了,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早拿到手上,她瘪嘴哭的更伤心了。 “哭什么?” 她哭的正伤心,却忽地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猛地抬头,见面前那人与她一样也是一身红衣,便是静静站在那里,都惊艳了玉京山的好风景。她拔腿就冲过去,撞进重华的怀里,哭道:“重华,你来接我回去了。” 重华伸手将她抱紧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好了,莫哭,我不是来带你回去了吗?” 常曦破涕为笑,道:“也对,我都是你的私生女了,做父君的总要带女儿回去的。” “你说什么?”重华惊讶道。 “你不是我父君吗?”常曦扔掉自己手里的狗尾草,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可是玄女说,只有父君才会对我这么好的。” 重华敲了敲她的脑袋,若非他知道玄女对常曦的情谊,他定然是不要她再与玄女有瓜葛的,罢了罢了,都随她高兴好了。“小丫头,我是你夫君。” “啊!”常曦皱眉,她年岁虽小,但是该知道的都差不多知道了,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重华你生的好看,我也不亏。” 重华领了常曦向兄长告罪,常曦还是有些害怕这个十分严肃的师尊,缩在重华身后,那小模样,让玉宸都忍俊不禁,板着脸道:“玉京山同紫微垣一脉相承,小师妹还是我们的小师妹,有空回来看看。” 他是尤其希望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师妹的,前几天还在想平生大帝怎么舍得这么个小可爱,如今可不,来要回去了。 常曦吐了吐舌头,朝着玉宸点点头。 重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朝着常曦伸出手,“我们回家了。” 常曦将自己的小手放进重华的手心,用力的点点头,“我们回家了。”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全文完) 番外 梦里听时光眠了(庚辰) 庚辰番外梦里听时光眠了(一) 我亦飘零许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平生万事、苦寒难受。 致东荒帝君——庚辰 庚辰出世的时候,东荒已经是东荒,却还不是八荒之首,只是那时候的庚辰还不是庚辰。那时候的他,还是东荒淮水河中一条不谙世事的水虺,他有个知己小友叫淮阴,而他是淮渎。淮水幽幽,清江怀抱东荒,那时候的他们无忧无虑,不问世事更迭,沧海桑田。 淮阴曾问过他,“淮渎,若有朝一日离开淮水河,你想做什么?” 彼时他哪里知道后事苍茫,不过付之一笑,“淮水无限好,我为何要离开。” 是的,他是一条没有追求的水虺,余生只想徜徉在淮水河中,酬一知己,若可以再娶一位貌美的伴侣,大抵岁月静好。 可哪里来的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他还没有负重前行。后来这个道理,他终于明白了。 世间第一条神龙应天命诞生,那时候庚辰就在龙女的身边。彼时天道尚未成熟,天命降临龙女时,他错将本源之力悉数纳入。 淮水河中不起眼的水虺,得天道错爱化身而成龙,上古史中,从此有了他新的名字,庚辰。紫微垣万千星光中,东荒最耀眼的那颗,是生来就是神君的存在,那时候的他甚至能与平生帝君声名并驱。 东荒的瀛洲,那时候还甚是荒芜,执掌天地间大事的,还是紫微垣的平生帝君,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天道犯得错误,而他自己亦然。他曾在凡间看过一句诗词,大抵能形容他当时的境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都说神山的勾陈大帝是世间的战神,可又有谁不知道,庚辰神君亦是能征善战。平八荒、战四海,赫赫战功,平生帝君见到他都能和颜悦色道一声,天之支柱。 因生于东荒淮水,故东荒一脉尽归他名下。 上古之神大多在为这个世间尽力中牺牲,所剩寥寥无几,紫微垣的平生帝君、神山的勾陈大帝、玉京山的元始天尊,还有东荒的庚辰帝君,这哪一个不是小辈口中提起来都带着敬意的神君。 所得太轻易,所以从不曾想过,这一切都不曾属于他。十几万年前的那日,他奉命平东荒大妖淮阴。东荒大妖淮阴,作乱许久,只是他从不曾细想,这样的妖,会同自己有什么关联。 他所学术法,能诛杀妖邪魂飞魄散,从此再不能出现在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可淮水汤汤,给了他如此震撼的迎面一击。所谓大妖,竟是他儿时小友,淮阴。 紫微垣诏命,诛。 世上还不曾有谁,敢违逆紫微垣那位冷峻的帝君下的诏命。而他,是第一个,亦或许是最后一个。不曾全力诛杀,亦不曾将其镇压锁妖塔,而是就近封印在东荒淮水的山脚下。耳边依稀还是淮阴怨毒的声音,生生唤的是,淮渎,淮渎,你是淮渎。 他甚至想,淮河水中,淮阴的本性是不坏的,他曾经是了解过他的,母亲河,总能唤起淮阴丢失许久的良知。 叛乱诛灭,紫微垣复命,上古时候积威甚久的紫微垣,即便还未靠近,都能感受到浓浓的震慑和威严。 平生帝君正在虞渊主持月升,虞渊之巅的月桂树,海面有一轮明月缓缓升起,花开满树,花香溢满了整个虞渊。那边的玄衣帝君,连头都不曾回,只静静站在树下望着升起的明月,若有所思。 明月照宫阙,人与明月共一色。 “庚辰,若你不曾后悔,本君亦不会多加责怪。”许久,才传来平生帝君冷冽的声音,那是帝君惯有的语气,无欲无求,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情绪。 庚辰思索,便觉不悔。 淮阴虽坏,可以说丧尽天良,然他自有能力压制,算是全了年少时的一份情谊。他那时候哪里听得出平生帝君的弦外之音。 他走的时候,路过紫微垣遍布星辰的上空,遥远的东方天际,有一个灰暗的女星隐隐围绕在他身边,有突围之意。星辰浩瀚,庚辰不甚在意,洒脱离去。 庚辰走后,平生帝君才转过身,望了远去的东荒主君,叹了一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那以后,九嶷山多了一个九黎上君,东荒的沼泽有龙息隐隐约约。 东荒十几年如一日,他所求也并没有因为淮阴而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只是淮阴日日怨恨,让他十分遗憾,旧时小友一去不返。 有一日,他回想过往,便徒步去了当年成龙之处。 自打应天命成龙,他已经许久不曾回到淮水了,淮水的一草一木,淮水河里的每一个生命,都让他十分的亲切,甚至产生眷恋。他征伐多年,早已冷硬的心,在母亲的怀中,软的一塌糊涂。 他是在淮水河中的沼泽塘深处,找到的那颗龙蛋,黛色苍苍,壳上许多复杂的梵文,中有隐隐微弱的龙吟,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条与天同生的龙,且是一条龙女。 龙族繁衍艰辛,龙女更是稀少,更何况这颗孱弱的龙蛋,似乎承袭天道,生而为龙。 庚辰身怀的本源之力,情不自禁便想亲近,但凡他只要靠近,血脉中的共鸣就想臣服的跪下。他已然察觉到异样,却还是克制不住被吸取修为。 这颗龙蛋,想要他身上的本源之力。庚辰脑中出现这样的念头,而他也惊恐的发现,自己的本源之力并不排斥这样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有些亲和这种行为。 庚辰被自己的想法骇到,施法迅速脱离此地,逃也似落在东荒的山脚下。他面上沉寂,似乎瞧不出什么,奈何压在山脚的淮阴已经闻到熟悉的味道,发出莫名的笑声:“淮水回来,遇见什么了?让我猜猜,淮渎遇见了什么。” “本君是东荒的庚辰,你究竟意欲何为?”淮渎一名,早在岁月沧桑中消失,他如今是庚辰,执掌东荒,率八荒诸仙。 “偷来的名字,也用的这样开心。淮渎,我真替你可悲。”东荒山脚地底深处,多少术法符文将淮阴囚住,他却能在这期间哈哈大笑,似乎一点也不曾受到困扰。 “淮阴,你压在东荒这么多年,本君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处处针对,你我本是幼年小友,何以至此。”山脚无人,他问话的时候,也只有地底深处的淮阴能听见,这也是他将淮阴困在东荒多年的疑惑。“自打相遇,自问从不曾薄待你。” 他甚至能为淮阴违逆平生帝君的旨意,而偏偏当时之人却不领情。 “天道不公,为何你能应天命而生?”或许深渊太深,淮阴想起一些往事,双目含泪,“我苦苦修炼,却遭遇不公,我以为这就是命,可是淮渎,你也只是淮渎而已,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你胡说,本君应天命而生。”若非天命如此,他怎么能从一只水虺成就四海八荒人人敬重的神君。 “你威风赫赫,诛杀妖邪的时候,却从没想过有无辜之人丧命!”淮阴大喝,语气中布满怨恨,“你凭什么,你以为你凭的是天命?” “你都见到她了,为何还冥顽不灵。”四肢被铁链锁住的淮阴笑声中透出极冷的寒意,“那个困在沼泽的龙女,才是天命,你不过是凑巧偷了她的人生,东荒的帝君当久了,真以为自己叫庚辰了。” 若是往日,他自然有话驳斥,但是淮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内心就默认了。而后一错再错,他生出执念,生出心魔,听信淮阴建议,用吸取龙女龙息的邪术为代价,放淮阴出去。 庚辰不知道出去以后的淮阴如何祸害生灵,只后来知道,紫微垣第一次将世间生灵诛杀的如此一干二净,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有过,世人才恍然大悟,紫微垣那是比神山勾陈大帝更善战的存在。 他是束手就擒的,因为知道自己生的心魔太可怖,而他毕竟做了几十万年的东荒帝君,对每一寸世间的生灵,都曾怀有博爱之心。不论发生了什么,他终究曾经做过这个世间的庚辰神君。 平生帝君抱起龙蛋的时候,眼神很是慈悲,他向来端的是大道,即便他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解释的,那日他还是出奇的耐心,不知为何,庚辰在他的眼中看出了同病相怜的味道。“庚辰,是你为苍生做了无数功德,不是她。” 即便是天道出了错,但也不能磨灭庚辰对世间、对苍生的贡献,他若守心如一,依旧是世间的第一条龙,是东荒的帝君,这一点任谁都无法改变,因为这是既定的事实,天道有错,他必须将错就错,承认庚辰。 “君上,是不是早知道了。”庚辰此时早已面色如常,他单膝跪在平生帝君面前,只有如是一问,“当年君上问我,可会后悔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 平生帝君不曾开口说话,庚辰知道这是默认,可笑他上蹿下跳,到头来还是一场笑话。“苍天,同我开了玩笑。” 语气寥落,遍生萧条。 “虞渊第一次月桂盛开的时候,本君就知道了。”虞渊月桂从不开花,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星辰阁星象有异,象征东荒之君的主星那里,多了一颗灰暗的星星。他给了庚辰机会,天道有错,若龙女阴差阳错再无机会出世,自然也怪不得庚辰。他虽心怀苍生,可毕竟是庚辰跟着他们多年,而不是那个尚未出世、且不知何性情的龙女。 “为什么,为什么!”庚辰仰头哈哈大笑,眼泪随即而下,“哈哈,天道也会错了吗?哈哈……” “庚辰,既然已经化身为龙,何苦再为难这么个小丫头。”平生帝君将龙蛋收好,若是平日他可以当作没有,可如今淮阴闯下大祸,这一切的源头是庚辰引起的,“本君念你与东荒有功,从此你便叫碧落,守着幽冥司荒山不得再出,若再生异念,本君绝不轻饶。” 那边帝君踏祥云离去,这边庚辰痴痴发笑。 东荒的帝君羽化,个中原因不知道所以,就连四十九声天钟都不曾为他响起,正如后来的天道再不承认他的来历,所有有关东荒帝君庚辰的记载,在岁月中慢慢模糊,四海八荒似乎都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个神君的存在。他们不在知道世间第一条龙,立过什么大功,也不知道过往恩怨究竟如何。上古史中,再有载时,东荒有大妖,名碧落,犯禁忌被囚幽冥司荒山。 东荒也有了元君,常曦神女。元,始也!哪怕她尚未出生,她也是顺天命而来,承继生死寂灭。天道对她,永远都多了一份别的神君没有的厚爱。 梦里听时光眠了(二) 番外庚辰梦里听时光眠了(二) 幽冥司的荒山,暗无天日。它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因生在轮回场所的幽冥司三途河尽头,血色河水浇灌整座山脉,使其荒芜生机,连鬼魂都不愿在此居住,久而久之被幽冥司的长居土著戏称荒山。 庚辰刚来的时候,十分束手束脚,不是很自在。在这里,甚至没有一丝生命的存在,就连叹一口都能回响半天。他搭起了竹屋,便不再管屋前如何荒凉,只一心皈依大道。 荒山的岁月,没有纷繁,没有喧嚣,除了过于寂静,不知道外界如何,比起东荒也没有差别的。有一日,幽冥司九狱的一只厉鬼传入此地,寻求荒山庇佑。 那厉鬼不知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同他絮絮叨叨,讲的还大多是东荒的事情,比如常曦。他知道常曦哪一年破壳出世了,哪一年常曦启智了,熬得他心魔愈发难以控制,挥手就将那只厉鬼诛杀。 可心魔再生,如何能轻易压制。他从不知道,十几年过去了,光是听到常曦的消息,都能让他愤懑不平,他以为他已经控制的很好了。为防止事态朝着严重的后果发展,他使用了禁术使自己神思分离,离开了荒山,原身安睡荒山。 荒山以外的幽冥司,极目黄泉八百里黄沙,瞧不见人影,三途河血色漫漫,中有艄公日日空渡。奈何桥上过望乡台,庚辰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何而来,望的东方又是哪里? 入轮回,克八方,带着这样的命运,他下了轮回道。 第一次见到小雪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她是幽冥司新上任的司君。他已经轮回许多世,每一世都不曾有过好结局,他也曾怨恨上天,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困苦,每一世都记得清清楚楚,轮回镜无法洗刷他过往的记忆。 那时候的小雪,年纪轻轻,明眸善睐,就那一个小小的笑容,都给他枯涸的岁月浇了些许久违的甘霖。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谁?他当时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阴差阳错的,他想起了自己每一世轮回的名,都叫的同一个。“淮渎。” 小雪歪着头,一脸茫然。庚辰摊开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将字写在她的手心,抬头问她,“现在知道了吗?” “渎,沟也。”花泣雪收起手,笑嘻嘻的道:“淮水的小渠,你的名字好生奇怪。淮渎,淮渎,你既叫的这个名字,可曾去过淮河?” 他摇摇头,淮水如何他亦是不知道的。 “如此可算是遗憾,不过你既去不了淮河,为何不渡三途?”花泣雪已经观察他许久,每一世都拒绝上奈何,最后大抵都是被她的属下用强硬手段送入轮回的,可周而复始的如此,让她十分好奇。 三途河过彼岸,不入奈何,不见三生石,艄公替你舀一碗河水,直入轮回,不再记得前尘往事。只是艄公不喜生魂,许多新鬼即便想直接坐船,也无此机会。 “世人都道人间好,我却不愿再入了。”幽冥司纵然无日色当头,也无葱葱绿意,到底不再苦凄凉,做鬼反而自在许多。 花泣雪转身,手一挥,面前出现一卷书册。幽冥司有生死簿,册尔一生功过,轮回何从。上头空白,无一人唤淮渎。 她阖起卷书,目有同情。五行之外,不在幽冥司生死簿,她倒是好奇此魂究竟是谁?后来,她听淮渎一一道来,心下思忖,改日当好好上司命神君那问问,是哪路神仙将他得罪的如此透彻,所以生出如此命数,天煞孤星都不足为道也。 庚辰不知道为何,三途河划船的艄公,破天荒的愿意渡他入轮回,河水入口的时候,小雪就坐在他身边,他想即便生死惨象早已注定,他第一次期盼早入幽冥司,见一见这个笑盈盈的姑娘,也许她是个仙子。 可惜,他是想多了。三途河血色的河水入口,并没有让他遗忘,他横死街头的时候,马蹄踏过他的躯体,熟悉的鬼差出现,他临死前还是含笑而终的。 那个黄衣仙子,就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们的缘分,生在没有人气的幽冥司,而后有了十世送渡,他从不曾细想过她是谁,为何能世世出现在他身边,因为太眷恋生命中的阳光,以至于他从不敢问,却日日盼望生死回转黄泉,能见她一面。 几十年人世间苦痛,能换来一面相见,庚辰觉得十分值得。即便上苍使他有孤煞之命,然他还是感谢他,若非这孤煞如何能遇见小雪。 也许苍天听到了他的祈求,有一世的他们在凡间相遇,而他并不知道这一世的缘,是她为他们结下的。 花泣雪上过九重天,偷偷翻过司命薄,比起幽冥司她都没有这么上心过,可任何记载中,都没有淮渎这个名字,她以上君之位接紫微垣任命幽冥司主君,这种事情在她辖下发生,让她睡不着觉。 从不曾知道,她已送他十世,每一世都不曾有好下场,无踪无迹的来历,平添幽冥司惶恐。那一日她从榻上起来,一拍案,“崔钰,我要入世!” 幽冥司查案判官崔钰手一抖,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们的主君衣冠不整,瞧着是榻上刚爬起来的样子,大殿上拍案而起的样子,大有谁不同意就跟谁急的架势。“君上三思。” 花泣雪瞥了一眼假装正经的崔钰,她再了解不过自己的属下了,“我已经五思了,就这么定了,我就不相信我堂堂幽冥司主君,还改不了一个人的宿命了。” 崔钰恍然,自然领悟花泣雪口中的人是谁了。他在幽冥司查案赏罚,对这个淮渎也是有好奇,他却不看好花泣雪所为“我赌君上铩羽归来。” 花泣雪瞪了他一眼,斗气昂然,轮回镜中洗了记忆,便火急火燎的改命去了。 凡世狗血的桥段,他们相遇的时候,京都的蓝花楹开满了郊外。 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像极了普普通通的凡间夫妇,幸福到让他以为,十世前的天煞孤星命都是值得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小雪那把刀推进胸口的时候,如同刺进了他的胸上。上苍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回报他天真。 他因家族连坐,未曾先斩首,夫人先行一步。她死前犹遗憾空负了他一生蹉跎,苍老了他一世繁华寂寞。 小雪骤然逝去让他神魂俱惊,回归本体,环顾萧然,世间哪里还有黄泉的淮渎,只有人人口中的大妖,碧落。 再归荒山,他将荒山种满了竹子,将门前布的如同凡世一般,哪怕这些一景一木都时时刻刻在耗竭他的修为,他也不曾后悔,只有如此他才能安慰自己心中的空虚。 年年岁岁,守着荒山一载又一载,只是想着有朝一日,他能亲自离开荒山,再去黄泉见一眼他的小雪。可三万年了,他守着荒山又三万年,也曾瞒过天道回到曾经的幽冥司彼岸。 此时的黄泉,哪里还能见到八百里黄泉,彼岸花开满天际,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回顾无人,天地间却似乎从不曾有过小雪这个人。 直到那一日,荒山来了不速之客,常曦。他想,他们终究是见面了,前尘恩怨还是要清算,不管是谁欠谁的,也即便常曦什么都不知道,若不了宿愿,他到底意难平。 为她困守荒山十几万年,为她犯下恶报因果,他想知道常曦凭的什么,仅仅是天道吗?他一生为天道捉弄,求而不得,就连最后一丝温暖也不曾能留住。 常曦,你究竟凭得什么! 他恨意顿生,发如雪,这几年仙气耗尽,荒山终于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但是常曦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哪怕最后,他亦会被天道诛杀,也要同常曦一道离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和小雪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哈哈哈,他吐了一口血,笑天道,笑自己天真,他们这些神明,说到底不过是天道的棋子,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既定的棋盘上,可笑他还天真的以为可以翻盘。 幽冥司上神花泣雪,他几万年心心念念,却不曾想到的人。幽冥司女神,唯有司君,他身在局中,出不去,而她如今亦不再知道,淮渎是谁了。 那段过往的岁月,只存在他一人最美好的回忆中。 常曦说的对,她如今很好,他如何忍心再坏她修行,他们原本就没有可能。一个是幽冥司的上神,一个是镇压在幽冥司的大妖,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一场天道看的笑话。 小雪,小雪,这个世上只有你真心付予庚辰,庚辰如何能负了你。 日后黄泉,淮水,绵延千万里,你做幽冥司的上神,我成最初的淮渎,就真的不再记得你了。两两相忘,对你也是最好的结局。 那段过往,梦里听时光眠了。 我,从不曾后悔遇见你,只恨天命弄人,我不是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