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的女人》 一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鲁西,是个很贫苦的地方。 到七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来。 生活在这里的农民,穷其一生大致都在为一件事情努力:攒钱,盖房子,娶儿媳妇。生的全是女儿呢?就可以不必盖房子了呀,生活就应该轻松些了罢?不,那就太残忍了,会被全村人看不起的,那是“绝户头”,死了没人给披麻带孝,没有摔老盆的。所以,必需生儿子,而且越多越好。 于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鲁西这地方的农民就有了比较的标准:就是谁家的儿子多,谁家就人丁兴旺,谁家在村子里就撑劲。于是,就像比赛似地,大家都在拼命地生儿子,生了儿子盖房子,盖了房子娶婆子,娶了婆子再比赛生儿子。 这就导致了另外一个结果:谁家的儿子多,谁家就越穷。因为儿子多了,老子要盖的房子就越多,给儿子说媳妇要花费的聘礼就越多。这还导致了另外一个结果:就是谁家的儿子多,谁家的老子就未老先衰,就死得早。 不过大多数老子还是能撑到给所有的儿子娶上媳妇的,村里人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比较书面的定论,叫作“完成任务”。每到最小的儿子结婚的时候,村里人都会很尊敬很羡慕地这样向那家老子祝贺:“老哥哥,大喜呀,完成任务了。”那家老头就会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满脸的皱纹都笑得聚拢起来:“是啊是啊,完成任务啦。你家小四定下了吧?那明年也就完成任务啦哈。”他们这样互相祝福的时候,脸上必然是挂着灿烂的笑容的,但心里都在淌着血。几个院子盖起来,几房媳妇娶过来,他们的五脏六腑也就差不多被儿子们掏空了,离死去也就不远了。这就是能撑到儿子们全部结婚成家的那一类。他们占据着每个村子的主流,是主力军。 也有撑不过去的。而且还为数不少。有的是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娶了两房媳妇了,还有两房或三房没有着落,家里已经债台高筑了,老子也累垮了,于是就只有无限遗憾地死去,临死时还满含羞愧,认为没脸去向先人汇报的。没有完成任务嘛! 老王头就没有完成任务。 老王头有四个儿子,都长的人高马壮的,分别取名叫王一、王二、王三、王四儿。村子里不论谁家生了孩子,照例都是要请教书先生给起个官司名的,小的时候“狗剩、拴柱、坏三”什么的混叫,上学后就用官名了。可老王头不去请教先生,他自己给儿子取名字。老王头给儿子们的排行一点也没有弄错,取的名字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点也不含糊。这就证明了老王头的与众不同之处,证明了他是很有学问的。 按照老王头的条件,本来和村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的,由于王一王二们都长成壮劳力了,甚至说还应该比其他人家的条件更优越一些的。本来,老王头要是像其他人家的老子一样,从王一一下生就开始努力工作的话,按说也是应该能完成任务的。 可老王头没能完成。甚至在他死的时候,王一的媳妇还在老丈人的肚子里呈液体状呢。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老王头的身体太差,不会做庄稼活。老王头身体差,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痨病缠身,而是因为他的出身。老王头出身富农,从祖上开始就没有做庄稼活的人,他们家的庄稼活都是由长工来做的。老王头继承了他先祖高贵的血统,也继承了先人们不劳而食的生活习性。这本来没什么不好,甚至还是蛮令人向往和羡慕的。可是,都怪老王头生错了年代,或者说是生错了朝代。如今是新中国新时代了,农民都翻身做主人都自食其力,不再给人做长工和雇工了。老王头失去了剥削的对象,又不肯下地工作,于是,他就只有受穷。在王一还没到自食其力的年龄的时候,老王头就只有一个剥削对象,那就是他的老婆。可他的老婆是缠足小脚,也干不了什么重活的。她在生孩子方面是异乎常人地能干,但搞生产,就马马虎虎了。 以上就是老王头为什么到死都没有完成任务的原因。 老王头去了,去的并不惭愧。因为他的祖先是不会因为他不从事农业生产而埋怨他没有完成任务的。反过来,他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他的先人们,为什么让人家给共了产,没有给后代留下生存的资本? 老王头去了也就去了,可王一王二王三王四儿们还是要生活的。他们都是正常的人,也是正常的男人。这就出来问题了。四个正常的男人,当然需要四个女人相配的,没有女人,裤裆下面的需求就没有办法得到解决,生儿子盖房子给儿子娶婆子再让儿子生儿子的生活任务,也就无从谈起。 那可怎么办呢?他们的老子说走就走了,没给他们盖起房子来,也没有留下票子。没有房子和票子,后面的事就不用谈了。那可怎么办呢?没有答案,他们无法可想。 发送老子的时候,四个儿子齐声痛哭:“爹呀,你怎么就走了呀。你走了,留下我们,那可怎么活呀……”这一套哭丧辞令,和村里其他人是一模一样的,大家死了老子本来都是这样哭的。但细听起来,他们弟兄四个和别人哭声里所含的心境是不一样的。人家的老子是完成了任务才死的,于是儿子们哭起来那语调就特别悠扬,是饱含了礼送老子归天,甚至有些欣喜的意味在里面的——反正任务也完成了,也不用再活着给儿子们添麻烦了。他们弟兄四个哭丧时所念的这套格式文本的辞令,则是句句发自内心、字字透着真诚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鲁西的农村依然穷。虽然分田到户了,改革开放了,但几千年的穷困境况,不是三五年就能彻底改变了的。 鲁西的农村虽然穷,但在娶媳妇上却是丝毫马虎不得的。女家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三间或五间新房,浑砖的,还要带院子,对院墙的要求可以马虎一点,土坏垒成的就可以了。对于浑砖的房子这个词语,有必要解释一下,浑砖的就是房子的四面墙都是用红砖垒成的,不能夹杂土坯。浑砖不同于砖混,后者是建筑业的专用词语,老农民是不懂的也不管那些的。没有钱买砖,盖三间土坯房行不行呢?反正一样住人。农村的男人们别的没有,有的可是力气呀,到村外的河沟里挖几十车泥土,夯成坯晒干,就可以盖房了。但这样是行不通的,过不了本地姑娘们这一关。她们要嫁人,给媒人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三间或五间浑砖的房子,没有?那就不要谈了。有了三间或五间浑砖的房子之后,才谈到“三转一响”的问题呢。什么是三转一响呢?三转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一响就是收音机。 王一王二王三王四儿弟兄四个,不要说浑砖的房子了,就是也三转一响置办不起的。算算这个帐吧:弟兄四个,每人娶一个本地姑娘做老婆,就要四套至少十二间浑砖的房子,还要购置四套三转一响也就是总共十二转四响的家产。他们的老子两袖清风而去,没有给他们留下这些。这就注定了一个必需面对的事实:他们娶不上本地的姑娘做老婆。 怎么办呢?本来是没有办法的,可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还是有了。 是邻村的陈三救了王家弟兄四个的命。 陈三是从部队上复员回来的兵。陈三是见过世面的人。陈三在重庆当了三年兵,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陈三家里很穷,也盖不起浑砖的房子,买不起三转一响。所以,尽管陈三是吃过皇粮的,是见过世面的,是能说会道的人,但同样过不了本地姑娘这一关,是娶不起本地姑娘做老婆的。 陈三深知这一点。所以陈三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在复员回家的时候,就带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四川妹子。 陈三领着如花似玉的四川妹子走在村子里的街上,很意气风发很趾高气扬很志得意满。陈三让四川妹子挎着自己的胳膊,一走起来四川妹子手里提的包包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陈三的屁股。陈三和四川妹子这样走路的方式很让村里 人新奇也很骇然。乡亲们从来没有见过一男一女敢在街上这样走路的,哪怕在电影上——也没有见过。那时候农村放的电影大多数是打仗的、捉特务的、或者唱戏的,即便是像《月亮湾的笑声》这类涉及男欢女爱的电影,最多也不过是女的在前面跑,男的在后面追,要用慢镜头,就像飞起来的样子,又像是做梦。那还沾点谱。即便是这样,老人们在看到这个镜头的时候也会撇嘴,说这女的发骚了、发骚了。像陈三这样,那算什么呢?像这个四川妹子这样,又算什么呢?世道变了啊。唉,人心不古。挎着胳膊,啧啧,这种事情,怎么好到街上来做呢?这不但是发骚,简直就是发情了呢。这个四川妹子不是好东西,属于母驴叫槽子的那一类。 可陈三不管这些。陈三依旧很意气风发很趾高气扬很志得意满。他知道乡亲们的心思,他们都是吃不着葡萄骂葡萄酸的。本地姑娘!哪有四川妹子这样好看的?哪有像咱老婆这样水灵的?还有,四川妹子是不要求浑砖房子的,四川妹子也不要求三转一响。你们的儿子!你们就是一辈子为着浑砖房子和三转一响卖命,可到底怎么样呢?用这样的成本娶来的媳妇,就是没有咱这不要求浑砖房子和三转一响的妹子好看哩! 陈三并不忙带他的四川妹子回到家里去,他带着他的妹子从村头走到村尾,见人就发烟,脸上始终带着阳光灿烂般的笑容。陈三包里有的是货,见着女人孩子就送出一把糖果,见着男人就是一支烟。那香烟是村里人从来没见过的外地牌子,还是带把儿的,带把儿是鲁西的土话,就是有过滤嘴的。这样一来,就显出陈三的了不起来了,乡亲们就不能太挑拣了,对于四川妹子公然挎着陈三胳膊招摇过市的行为,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由于不用借钱盖浑砖的房子,也暂时用不着备办三转一响,陈三的婚礼就办得热火朝天,在招待来客方面很从容、很大方。亲友们看到他那如花似玉的四川媳妇,就只有羡慕的份了,哪里还有看不起他娶不上本地姑娘的意思呢?嗯,阿依说话蛮声蛮气的,是有点听不懂,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家陈三想来是听得懂的,那就行了。村子里的光棍们对阿依说蛮话就更加大度了,根本不去计较。他们想,哪怕她是说的鸟语呢,裤裆下面那个东西还不是一样用吗?那就足够了。 陈三的婚礼办得很排场。王一他们村的袁大头也来了,袁大头是陈三的战友。袁大头给阿依闹了一通,就躲到一边生自己的闷气去了。为什么要生闷气呢?他是在埋怨自己的脑子没有陈三好使,在部队上白混了三年,竟没有想起来也搞一个水灵灵的川妹子回来做老婆。怎么就没想起来呢?真是一头猪!袁大头这样骂自己:光知道吃了睡,就没想到一个男人最最需要的东西。那时候身上穿着整齐的军装,多扎裹人啊,多有派啊?那时候要搞个四川老婆,该是多么容易啊!看看人家陈三,唉…… 陈三家房顶上的大喇叭连着唱了三天。这三天啊,把四邻八村的光棍们的心都给唱乱了,唱得不安份了,唱得五抓八挠的、没着没落的。 第四天,袁大头跑到战友陈三家里喝酒。喝酒只是借口,他要陈三陪他去四川一趟,他也想搞一个水灵灵的川妹回来做老婆。陈三还没有说什么,陈三老婆阿依(瞧瞧,人家川妹子连名字都透着水灵呀,叫阿依,不像本地姑娘叫什么兰呀花呀芳呀啥的,土的掉渣)倒是极力赞成,她说她有好几个表姐妹呀,也想到山东来的。她们那里到处都是山,一年四季见不到太阳不说,就是出趟门,连自行车都没有办法骑的,运输点东西,也是用扁担和背蒌,因为根本就没有平坦的路。阿依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可她实际的想法却不仅仅是这些。她在这里太孤单了,她想要几个伴,想在本地也有几门亲戚走动走动的。逢年过节的时候,看人家的媳妇都回娘家,自己怎么能不走一下亲戚呢?姐妹们来了,她就有亲戚可以走了。这就是阿依心里的想法。 陈三也高兴起来,说干就干,那就回四川。可阿依说了,姐妹们可不能都像她这样空着手就来了,她们家里都很穷,也缺劳力,要是她们都到山东来了,家里没人干活,会更穷的。陈三说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呀,阿依说,那当然要给她们家里留下一笔钱,要留下足够补偿她们家损失这个劳动力的损失的钱才行。袁大头和陈三就明白了,阿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要娶四川妹子做老婆,就要用钱买。他们不会想到别的字眼来代替买这个字,因为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只要是掏钱换来的,就是买。 袁大头就说:“嫂子,你看给她们家留多少钱好呢?”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可是,要多少钱才能买一个老婆呢? 阿依盘算了半晌,最后说出一个数字:每过来一个,就给她家里留两千块钱。 因为在她们家里,有了两千块钱,就够给兄弟说一房媳妇,再添一头水牛犊的了。 袁大头也盘算了一回。他是这样算的:要是娶一房本地老婆的话,盖三间浑砖的房子,连砖瓦木料加人工,最少也要三千块钱的样子,卖三转一响呢,也得五百块,再加上扯布料送彩礼请媒人,也得一千;还要办酒席,虽然有礼钱收上来,但东家还是要搭进去二、三百块的。这样子算下来,娶完老婆后呢,就得拉下五千块钱的饥荒了。而这五千块钱呢,即便是加上去四川来回的路费盘缠,可也够娶两房四川媳妇的了。一个人能不能娶两房媳妇呢?要是能的话,嘻嘻…… 这就是袁大头的小算盘帐了。他算的很精确,一点也没有错。 接下来,陈三和袁大头又算了这样一笔帐。每个川妹子的价钱是定了的,一个两千块,弹性就在路费盘缠上了。比如要带四个媳妇回来,去四个男人各自带一个呢,就要花八个人的盘缠,可要只去一个男人就把四个女人带回来了呢?就省了三个人的盘缠了。再盘算一下,现在村里还有五六条光棍娶不起本地媳妇的,给他们商量一下子,如果他们想要四川妹子做老婆的话,他就帮他们带回来。可每个人都要把两千块买老婆的钱和五百块路费都拿出来才成。他们一辈子没有出过门,都是害怕走远路的,何况,他们又听不懂四川话,去了也是白去——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他们肯定愿意出这份路费的,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又省了力气,又可以坐等天上掉下个川妹妹。他们肯定是愿意的。 两个战友,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喝了两斤地瓜干酒之后,就把这个从四川往鲁西运输老婆的计划定下来了。 从陈三家里回来,袁大头没有等得及到第二天,就乘着酒兴、踏着月色到王一家里去了。他把他的计划和第一笔帐给王一算了一遍,也就是娶本地媳妇和买四川妹子之间有一倍差价的那笔帐。王一听得入迷了,是的,是入迷了,眼睛瞪得像牛眼那样大。他刚好才攒够五千块钱。那只够他一个人娶媳妇的。可这笔钱呢,是弟兄四个一起挣来的,他怎么好一个人先娶媳妇呢?王三王四年龄还不算太大,自然可以等一等,再攒五年钱也还不晚。可王二呢?王二和自己只差一岁,也有三十好几了。大家裤裆里的两弹一炮都已经支好待发好多年了,凭什么他王一就该一个人先发射呢?这就是王一不能一个人先娶老婆的原因。王一甚至都想好了,要不先娶回一个来,自己和王二轮流着用,轮换着发射?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想来人家姑娘是不会同意的。虽然弟兄两个轮着用也用不坏,但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哪有不透风的墙呢?这事要是让娘家的人知道了,那还怎么走娘家窜亲戚呢?再说了,要是生了儿子,儿子管谁叫爹呢?这个后果是相当严重的,不得不考虑进去。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美好的设想就被推翻了。现在呢?根据袁大头的计划,一个媳妇就变成两个了。弟兄两个,一人用一个,那就不会产生以上的危险后果了。噫,世上竟有 这么好的事,也竟有这么巧的事咧。乖乖,这可真的是件好事啊。 二话不说了,王一和王二、王三、王四开了个小家庭会议,说好了先给王一和王二一人买一个,然后大家再攒五年钱,再给王三和王四一人买一个。大家都同意,都很感激袁大头。袁大头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陈三,是陈三给我指明了方向,是阿依给我们预备好了四川妹子做媳妇哩。王家四兄弟就都齐声感谢陈三啊,是陈三和阿依救了我们兄弟的命咧。为什么说是救了命呢?因为王一和王二裤裆里的弹药库早就满当当的了,再不发射,恐怕就要涨破了哩。 二话不说了。王一当着三个兄弟的面,把五千块钱交给了袁大头。 袁大头说通了王家兄弟,就很兴奋了。算一算吧,净赚了一千块钱盘缠呢。哦,差点忘了,还要扣除多带回来的两个川妹子的路费呢。每个妹子打火车票的钱每人七十四元,吃的自己带不用算钱的,如果路上买点零食的话(嗯,这还是要买的,要在她们面前显出山东人的豪爽来),也就是再多出十块钱的费用吧,二七一百四二四八块再外加十块,要扣除一百五十八块来。那么,从王家兄弟身上,就是净得了八百四十二块钱了。袁大头是个老初中生,算这个帐还是蛮麻利的。 袁大头因为有钱赚,就倍受鼓舞了,又连夜串了两家养着光棍儿子的门,又得了五千元。老孔头甚至还多给了一百块钱,委托袁大头给没见面的亲家公买点东西,表表心意。 袁大头志得意满,就上路了。他原来是打算着和陈三一块去的,但牵涉到路费的问题,又加上陈三还是新婚什么燕尔的,那就自己下趟子吧,不用再拉上他了。袁大头到重庆的路是很熟的,那也不在话下。就是从重庆到阿依的家里去,颇费些周折。因为阿依住在离重庆很远的大山里。非但离重庆远啊,要从重庆到下边的一个小县城,再从县城走一天的山路,才能到呢。 为了如花似玉的川妹子,袁大头不辞劳苦,兴致勃勃。 就像说书的说话,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路上晓行夜宿,不提。 袁大头到了阿依家了。见到陈三的丈人和丈母娘了。袁大头献上从山东带来的土特产,一袋子大红枣,说陈三和你们闺女挺好的,您老不用挂着的,我们山东那地方可好了,一马平川,出门就是车,马车驴车骡子车,还有两头尖中间高后屁股冒烟的小汽车呢,你闺女可享福了呢。咱们前面提过的,袁大头是上过初中的,相当于前朝的秀才呢,嘴巴很能说的,说的舌头都木了,喝了三大碗竹叶茶,还不停口,把陈三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说的眉花眼笑,像是驾了云一般。陈三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说:你等等,你等等哈。丈母娘就出门去,把左邻右舍都叫到家里来听山东如何如何好。袁大头就从头把我们山东一马平川,出门就是车,马车驴车骡子车,还有两头尖中间高后屁股冒烟的小汽车这一番话再说一遍,为此又喝了三大碗竹叶茶。 这些听客当中,有一个长得相当俏皮的大姑娘,她叫阿兰,是阿依的堂妹。阿兰一边听,一边不时地偷看袁大头一眼,一边很夸张地嗤嗤笑,笑的时候还用通红的小嘴啃咬着领口的线头。袁大头看得呆了,就忘了说些什么了,就觉得嗓子发干,就又喝了三碗竹叶茶。挨着阿依丈母娘的还有一个姑娘,长得圆头圆脸的,虽赶不上阿兰那样活泼伶俐,但也是很可人爱的那种,她叫柳翠。柳翠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不说也不笑,可是……她听着呢。 二 第三天,袁大头带着五个四川妹子踏上返乡的路程。那五个川妹子里头,就有阿兰和柳翠她们两个。他们到达那个小县城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下去了,天边通红通红的一大片,是火烧云。车站上冷冷清清的,开往重庆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了,晚上再没有车了。 袁大头有点着急,要不是这几个妹子磨磨叽叽,怎么会误了车呢?其实这也不能全怪这五个川妹子,只怪自己对这里的行情摸得不透,没有料到竟有这么大的市场需求量,错误的分析和估计,才导致了误车。当陈三丈母娘今天早上给他带来一大屋子不下十个,各色各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但都是水灵灵的,脸蛋蛮漂亮的川妹子的时候,袁大头就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先把阿兰和柳翠挑上了,那是他前天晚上就看中了的,然后又随便挑了三个,当场点了钱给陈三的丈母娘,就急着要走。陈三丈母娘不干了,说你怎么这样呢,人都给你领来了,你怎么能这样伤孩子们的心呢?袁大头急得一头汗,连说:“老人家,不是那。是……是我只能买五个,再多了就买不起了。”见陈三丈母娘的脸色耷拉下来了,又急忙改口,“老人家,不是那。我是……我是,我带的见面礼钱不够了呢。”陈三丈母娘明白了,就看那些个姑娘。那些姑娘虽然想跟着袁大头到山东看那一马平川去,虽然想去坐坐那些个马车驴车骡子车和后头冒烟的小车,可没有钱那怎么行呢?爹妈把自己养大了,没有给家里挣到钱,就“日嘣”一下子光身跟人家走了,那怎么行呢?于是没有被挑中的姑娘们就哭起来了,很伤心很失望的样子。被挑中的五个川妹子心里在笑,可不能露出来啊,就苦着脸劝解那些姐妹,劝着劝着也就陪着哭起来了,直哭了大半响,后来袁大头答应回去后就立马回来,再带见面礼来领大家去,这才算罢休。 于是,到达县城的时候,就错过最后一班车了。 所以袁大头有些着急。因为没有了最后一班车,就要住店,住店就要花钱。而这一份钱呢?是没有被袁大头计划在资金预算里面的。袁大头本想说咱们就在候车室里呆一夜吧,可看看这些虽然如花似玉但因为走了大半天已经累得走了型的妹子们,觉得这样做实在太不仁义了。鲁西的农民虽然穷,但把仁义还是看得很重的。于是,袁大头最终咬了咬牙,找了个车站附近的小店住下来了。 要了两间屋,五个姑娘占一间,挤在两张大床上,袁大头自己占一间,睡一张大床。 这样的一个晚上,就有故事发生了。 怎么可能不发生故事呢,在这样一个晚上? 袁大头是个正常的男人。是个和别的正常男人一样,有着两弹一炮装备的男人。所以,就注定了今晚要发生点故事。 就算袁大头不想发生故事,也是不行的了。 刚吃罢夜饭躺下,还没等袁大头动脑子,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是柳翠。袁大头没有想到是她。袁大头本来也打算做个桃花梦的,但还没来的及准备呢,桃花梦就来了。不过,袁大头真的没想到梦中的女主角会是柳翠。柳翠,这么一个文静的妹子!一路上别的妹子都在跟他袁大头搭讪,叽叽喳喳地像一群麻雀,问东问西没一刻消停。可柳翠却一声不吭,她只是在后面跟着,静静地听。袁大头想回头跟她说话的,她也只是嗯一下,点点头或摇摇头,别的话就没有了。 怎么会是柳翠呢?袁大头有点弄不明白了。 也没等袁大头弄明白,柳翠就说话了。柳翠说话声音真好听。柳翠的声音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像是一只翠鸟在柳树梢上叫的那样好听。柳翠用很好听的声音问袁大头:“哎,你想娶哪一个撒?” 袁大头一时没有弄明白柳翠的意思,就不作声。 柳翠看见袁大头已经把外衣都脱光了,正在床上半躺着。袁大头只穿着一条大裤头,是部队上穿的那种,草绿色的。袁大头半躺在床上,底下就有个东西把裤头顶得高高隆起,像船上升起来的桅杆。 柳翠轻轻笑了一声,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了。见袁大头迷迷怔怔地,柳翠就拍了袁大头一下:“哎,问你咧。你想娶哪一个?” 袁大头被柳翠细若柳枝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就浑身麻了一阵,那准备扬帆起航的桅杆就跟着抖了一下。这让袁大头有了好一阵子迷糊,还是没有回答柳翠的话。 柳翠有些不高兴了,就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看上了我们家的堂妹阿兰。那好,你不说话,就是承认咧。那我就走咧。”说着话,屁股就做出了要抬起来的动作了。 柳翠是聪明的。柳翠说中了袁大头的想法。 袁大头是有过这个盘算的。袁大头很喜欢阿兰的风骚,他想把阿兰留给自己,把柳翠和另外三个姑娘分给王家兄弟和孔家兄弟的。袁大头这样盘算,是经过了一番斗争的。因为在柳翠和阿兰之间,他是有些难以取舍的。论模样和个头,柳翠比阿兰好一些,可他没有阿兰风骚。嗯,选择风骚呢还是选择漂亮?这可真是一个难人的问题。两个人都是水灵灵的,都是那么可人疼的。风骚固然是好,这一点是让所有男人都无法拒绝的,但风骚是不能当饭吃的,对吧?因为俺们是农村的,农村的老婆就既要上的床、还要下的地、还要入得厨房。要是从这些综合因素来看,阿兰应该是不如柳翠的。因为从阿兰身上,除了风骚之外,袁大头还真没有看出其他的功能。 柳翠见袁大头发呆,就生气了,屁股真的抬起来了。 可是柳翠走不脱了,袁大头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那双大手,又按在了她的奶子上。 那双奶子柔腻腻的,光滑滑的,除了他袁大头,还没有别的男人摸过呢。 柳翠就走不脱了。她麻了。她软了。她倒下来了。 袁大头决定了。不决定也由不得袁大头了,他控制不住了。这不能怪他,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和其他正常男人一样,他有着全套的两弹一炮的精良装备。 这就像一个国家,有着精良的装备,却没有战争,那是很大的浪费。因为没有战争的话,国家就没法让这些精良装备发挥它们应该发挥的功能,甚至还要花费精力去盖库房储存那些精良的装备,还要定期维护。还有一点,这几年的精良装备,谁知道过几年是不是就过时了,成为落后装备了呢?嗯,那肯定是的。凡事都是有个寿命、有个期限管着的。于是这个国家就渴望战争,渴望让这些精良的装备发挥作用。实在没有发动战争的机会,至少也要搞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才肯罢休的。 而对于袁大头来说,今天晚上,这是实战,不是演习。 袁大头的实战搞得不算成功。应该说,很不成功。因为他没有熟练运用两弹一炮的经验,技术指标达不到。按军事常规理论来说,军队进入实战之前,是需要多次的演习才行的,不然就是打无准备之仗,就不容易获得全面的胜利。袁大头没有参加过任何演习。 于是,袁大头就把这次实战搞得乱七八糟。他七手八脚地扯下柳翠的裤子,再狼狈不堪地褪下自己的草绿色大裤头,接着就心慌燎乱地往柳翠的腰里捅。袁大头是知道地方的,他知道他的目标肯定就在柳翠的腰间。可他忘了一件事,就是柳翠的防御系统还没有完全解除——柳翠还穿着粉红色的内裤呢。 袁大头费了半天劲,没有占领高地。 柳翠一开始也慌乱的不得了,她还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呢。按说呢,她到这间屋子来的时候是已经做好应战准备了的,可没有想到对方不按套路出牌,不按兵法交战,只是乱打一气。柳翠经过一阵慌乱之后,就镇定下来了,她知道对方的实力了。她知道对方虽然当过三年兵,却是没有这方面的实战经验的,甚至,连演习都没有参加过。 柳翠就嘻嘻地笑了。虽然腰里有一门小钢炮顶着,她还是忍不住嘻嘻地笑了 。 柳翠嘻嘻地笑着把那根乱捅乱撞的小钢炮推到一边,再不慌不忙地自动卸下防御系统,脱下那条贴身的粉红色内裤。 解除了防御系统,可没有放下武器。不但没有放下武器,武器反而更加鲜活地呈现在对方眼前了。 袁大头是勇敢的。袁大头发现对方的防御系统没有了,二话不说,闭着眼睛就奔着对方的武器开炮了。可他还是没有胜利。前面咱们说了,袁大头虽然已经光荣退役了,可在这方面还是个新兵蛋子,就连演习也没有机会参加过的。他只知道他的目标是在柳翠的腰里,可他不知道准确的坐标。所以,操练了半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敌人的巢穴。 入不了敌穴,怎么能取得胜利呢?袁大头的汗下来了。 柳翠见袁大头闭着眼横冲乱撞,就有些忍不住,又想笑。 柳翠决定诱敌深入了。柳翠伸出纤纤细手,握住袁大头的小钢炮,放在它应该点射的目标上了。 可柳翠马上知道自己错了。她犯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敌人是凶残的。柳翠马上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在己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或者说没有布置好埋伏之前,轻易诱敌深入是很危险的事情。 袁大头既然找到目标,就勇敢地挺身而进了。干净利落,长驱直入。 柳翠付出了轻敌的代价。 柳翠啊地一声惨叫,浑身一阵激烈的痉挛。她流血了。痛不欲生。 袁大头听到叫声,慌乱的不行,一下子就缴械了,弹药洒落。一半落在敌穴里,一半落在——床上。 柳翠忍着剧痛把袁大头推开,浑身颤抖着,低头看看,血流成片。 柳翠用床单把下面擦干净,迅速穿上内裤和裤子。柳翠对袁大头说:“你必须娶我。你要记住。我是你的人了。” 柳翠说完上面这番话,忽然觉得有点那个了,就用小手轻轻拍了拍袁大头的小钢炮,笑了一下,轻轻走了。回手轻轻带上房门,再瞅一眼睡在床上发呆的男人。 袁大头经过刚才一役,有些看不起自己,有些自卑。以前在无数次想像的演习中所建立起来的自信,瞬间土崩瓦解。 袁大头明白,这一炮打过去,就得负上责任了。他不是那些有着花花肠子的城里人,他是鲁西农村的庄稼人。鲁西农村的庄稼人都是讲仁义的。于是,袁大头就这样决定了,他的老婆就是柳翠了。 想明白了,袁大头就应该舒坦了,走了多半天的山路,也累坏了,该睡了。可袁大头睡不着。有一个现实的问题还在缠绕着他。刚才柳翠走的时候,不应该用她那纤纤细手拍一拍袁大头的小钢炮的。年轻的女孩子,就是爱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就是因为她这轻轻一拍,就无限鼓励了那个丑陋而无耻的家伙,使它野心膨胀,自以为了不起了。它现在又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又要寻找新的目标了。袁大头管不住它,控制不了它了,因为它是得到了那个水灵灵的妹子亲手鼓励的,它现在雄风重振,不可一世了。 袁大头两手捂住他的两弹一炮,表情古怪,显出兴奋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阿兰推门飘了进来。是的,她是飘进来的,像一阵风。 阿兰浑身散发着香气,那是香胰子的味道。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也散发着香气,那是海鸥牌洗发膏的香味。哦,她还洗了澡。 袁大头想用被子把身子盖上,但阿兰按住了他的手。阿兰笑嘻嘻的,又有点像是似笑非笑,审视着袁大头昂然耸立的小钢炮。阿兰的声音虽然没有柳翠好听,可是极有穿透力,像是能穿透到袁大头的骨髓里面去似的:“三哥,刚才干坏事了吧?我在洗澡间里就听到翠姐姐的叫声了。” 袁大头窘的不行,一张脸都变成关公了。 阿兰捂着通红的小嘴笑,就像那天晚上听袁大头显摆山东一马平川时那样。阿兰说:“三哥,我知道你是想娶我做老婆的,那你怎么又跟翠姐睡了咧?” 袁大头的伶牙俐齿这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兰说:“好啦,三哥你勿用害怕撒。我不跟翠姐姐争。谁让我们是姐妹咧?可是三哥,你要对我好,晓不晓得?这是我们商量定的。翠姐姐是个木瓜,不会来的。让阿兰侍候你好不好?让三哥知道知道,啥样子才叫做真正的女人。” 袁大头想问:“啥样子才叫做真正的女人呢?”可喉头动了动,却没问出来。 阿兰嘻嘻一笑,把身上的衣服一抖,就变成一只小白羊了。浑身白花花地闪亮,通体散发着迷人的胰子香。 袁大头想说:“妹子,你不要……”可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袁大头晚上咸菜疙瘩吃多了,忘了喝水。他是应该多喝点水再上床的。 袁大头发不出声音来,却把捂在两弹一炮上的双手拿开了。他拿开双手的用意,是向阿兰表示他要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的,可那只是一个假动作而已。嗯,袁大头是晓得假动作这个词的,因为在部队的时候他踢过足球呢。虽然踢的不好,但假动作这个词还是知道的。现在他把假动作用在女人面前了,那是不管用的。这个假动作反而招来阿兰一阵好笑。阿兰笑得很夸张,就像那天晚上听袁大头显摆山东一马平川时那样。但这次阿兰声音很低,怕隔壁姐妹们听到。夸张,是指阿兰的动作很夸张。她笑的动作很艺术化,就像话剧演员在舞台上那样双肩乱抖的笑。对了,那个词叫花枝乱颤。 何止是花枝乱颤呢?阿兰是对着袁大头俯着身子笑的,所以,她是两个奶子乱颤。那乱颤的两只奶子就像两只大白兔,在袁大头面前突突地跳。 阿兰的奶子比柳翠的大多了。袁大头这样想着。真的比柳翠的大吗?他不敢确定,因为他没有脱下柳翠的上衣,没有看见柳翠的奶子有多大。他只是摸了一把而已,根据感觉,他认为可能是没有阿兰的大罢?虽然有些不确定,但他还是这样认为。他咽了一口唾沫,但嘴里发干,什么也没有咽下去。那也是一个假动作而已。袁大头晚上吃这么咸,上床前真该多喝点水的,就像那晚上在陈三丈人家连喝九大碗竹叶茶一样。 “三哥,你渴吗?我喂喂你吧。”阿兰这样说着,就把两只大白兔中的一只塞到袁大头的嘴里了。 真的很解渴。虽然什么也吸不出来,但还是很解渴的,一会儿的功夫,袁大头的嘴里就觉得津液横流,一点也不渴了。真的很怪啊,袁大头想。袁大头还想,女人的奶子怎么可以喂大人呢?他以为女人的奶子只是用来喂孩子的,因为他在村子里的街头上偷偷观察过女人喂孩子的——哪个男人没有偷偷观察过呢?没有想到,大人也是能够吃的,还这么鲜美,欲罢不能。 阿兰把奶子给三哥吃了,她自己也很解渴似的,嘴里轻声哼哼着。但节奏是时断时续的,声音是模模糊糊的,不像女人喂孩子时哼得那样自然、那样缓和、那样悠闲。阿兰把一只大白兔塞给三哥了,又把大白兔拿出来了,再把另一只塞到三哥嘴里。把另一只大白兔塞给三哥之后,阿兰哼得更急促了,声调倒更加清晰起来。原来她只重复哼着一个字:啊,啊,啊啊啊啊…… 袁大头上边享受着,下边却受不了了。硬得发涨,火烧火燎的,像是就要撑破皮囊涨裂开来似的。袁大头想说点什么,可是腾不出嘴来。袁大头就用手捏阿兰的另一只大白兔,直到把阿兰捏疼了,啊啊啊变成了嗷嗷嗷。阿兰知道三哥的意思了。 阿兰什么不知道呢?阿兰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关键是,阿兰是个有实战经验的姑娘。阿兰把大白兔拿出来了。阿兰骑在袁大头身上,俯下身子,向着袁大头的下面滑去。阿兰的大白兔贴着袁大头的胸膛和肚子往下滑,这让袁大头很快乐,同时也很难受。 袁大头忽然觉得自己的小钢炮一阵痉挛,接着就被一团 热气包裹了。袁大头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往下看时,见阿兰正用通红的小嘴把小钢炮整个地含住,脑袋一上一下地运动着,小钢炮也就随着阿兰的运动而一进一出,吞吞吐吐。 袁大头哼出声来了,不知道是快乐,还是难受。袁大头彻底懵了,这与他意想中与女人交配的情景大异其趣、完全两样。怎么会这样呢?这……她不嫌脏吗?操!不过这也确实很舒服。 袁大头受不了了。小钢炮抖了两抖,射出一排子弹。都射进阿兰的嘴里了,还顺着嘴角流了出来,粘糊糊的、亮晶晶的。阿兰坐了起来,扭身把嘴里的弹药吐到痰盂里。那痰盂本来是放在床头边上的,不知什么时候,竟让阿兰悄悄地给踢到床中间边上了。 阿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涮湿了的小手帕,给袁大头仔细地擦拭着刚射出一排弹药的小钢炮。原来,那小手帕也是她预先准备好了的。阿兰细心而仔细地擦拭着,就像是一个善战的士兵擦拭他的武器。 袁大头享受着这一切,就像享受着一台名角汇萃的全套大戏。袁大头是即使从梦里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艳遇的。咱们说过,他虽然是个退役的老兵了,可在男女这方面,他还是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演习的新兵蛋子呢。他哪里经历过这样的性爱过程呢?在他有限的想像中,男女办那事,无非就是捣进去,抽插一番,然后射出一排子弹,然后就各睡各的罢咧。他哪里享受过这个呢? 阿兰真好。袁大头这样想着。 柳翠呢?柳翠真不好。袁大头想。 可是……,可是鲁西的农村汉子是讲究仁义的。鲁西汉子是讲究说了话算话的。 袁大头这样想着,就忽然觉得下面有些发热。原来是阿兰把那小钢炮擦拭完了,直擦得晶莹发亮,然后放下湿手帕,用两只小手捂住炮筒,像家乡的女人们捻动纳鞋底的麻绳一样,轻轻地来回搓动。 袁大头怎么能不热呢?袁大头怎么受得了这个呢?袁大头就再次硬起来了。袁大头的小钢炮就再次斗志昂扬了。 阿兰像是完成了一件作品似的,得意地轻轻叹息,然后跨了上去,对准小钢炮往下一坐。就听一声水响,袁大头就觉得自己再次被热流包围了。 阿兰把袁大头这块荒芜了三十年的土地开垦出来了。阿兰给袁大头做了启蒙老师。阿兰让袁大头明白,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操男人的。阿兰还让袁大头明白,和女人在床上,原来是可以这样快乐的。 阿兰临走的时候给袁大头摞下一句话:“三哥,你可以不娶我,可你要对我好。” 袁大头听了这句话,松了一口长气,心满意足地睡了。他本来还有些舍不得的,可他看见床上只有柳翠留下的一滩血,那血艳红艳红的,正好组成一朵大大的梅花的图案。袁大头想再找另一摊血,没有找到。 袁大头明白了。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他听老兵们在聊女人的话题时说过这一点的。 袁大头就把那一点不舍得扔到脑后去了。他安心地睡了,临睡前咕哝了一句:还没结婚就当王八,这件事可是万万做不得的。 袁大头把做王八的机会留给王二了。 回到村里后,袁大头先把柳翠藏在自己家里,柳翠是他自己留着的。袁大头再把其他两个四川妹子送到孔家,然后领着阿兰和另外一个妹子到了王家。 王二看见如花似玉的阿兰,就再也挪不开眼珠了。也不是的,他挪过一次,那就是抽空看了一下哥哥王一的脸色,然后迅速又回到阿兰的身上。王一知道兄弟的心思,就主动挑了另外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妹子,把阿兰让给兄弟王二了。王二高兴极了,就冲着阿兰傻笑。阿兰一点也不羞怯,还甚至用手帕轻飘飘地虚抽了一下王二的脸。 王二直接就爬到云端里去了。 王二直接就晕菜了。 三 还是初夏时节,中午的太阳就很毒很烫了。中午的太阳很毒很烫是有道理的,因为到了夏收季节了。麦子已经割倒,已经运到场院里了。 鲁西的家民们是按生产小队划区域使用场院的。虽然早就分田到户了,早就没有生产小队了,但收麦打场的时候还是延续了以前的分区模式。一个生产小队使用一个大场院,有三十亩地那么大,可以供三十户人家同时使用。可一个生产小队有九十户人家呢,那怎么办呢?好办的,农民有农民的工作秩序,有农民式的先后排列的。先是三十户打第一遍场,然后把第一遍打下的麦粒和麦杆分开垛好,另外三十家再打第一遍。第二个三十家打完了第一遍呢,也把麦粒和麦杆分开垛好,剩下的三十家再打第一遍。大家的弟一遍都打完了,最先打完的三十家再把麦垛拆开摊好,打第二遍。如此轮回,九十家各打完三遍,麦粒就都脱离麦杆了,比现在用脱粒机脱得还要干净的多呢。 大家共用两部拖拉机打场。全村只有两户人家买得起拖拉机的,那就是孔二和孔三。两部拖拉机轮番给全村三个生产小队也就是三个大场院打场,歇人不歇机,整个麦收期间的十多天,这两部拖拉机都辗转于三个大场院之间的,哒哒哒哒的声音从上午十点响到落太阳,满村子都是它们欢叫的声音。 孔二和孔三轧场,是按亩收费的,一亩麦子收九块钱。除去柴油钱,每亩还可以有三块钱的赢利的。因为有了这两部拖拉机,孔二和孔三就成了十里八村的有名富户了。因为大家都是会算账的,他们在背地里早就替孔二和孔三算得清清爽爽的了。喏,全村有两千亩麦子,孔二和孔三每人轧一千亩的麦场,每人每个麦季除去柴油钱,还可以净得三千块利钱呢。乖乖,一个麦季就够买一个四川媳妇的了。这不是从父老乡亲身上搜刮的吗?这不是变相地让乡亲们交租吗?这比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呢?可是想归这样想,拖拉机还是要用的。农业现代化是干什么的?就是培养懒汉的哩。有了拖拉机了,谁还用牛轧场呢?谁还会用手拿着木呱哒子捶麦粒呢?拖拉机啊,把人的筋骨都惯懒了呢。 于是每到麦收季节,全村人就一边递着笑脸求孔二或者孔三:“兄弟,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呢?我那一场,从一大早就摊上了哩。”却一边在心里骂:“现在老鼠也成了精了哩。当初批林批孔,怎么就没有把孔家彻底批倒呢?怎么又让他们家春风吹又生了呢?要是当年彻底批倒批臭了,现在还轮得到他们耀武扬威的?唉,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啊,他老人家早在四十年代就说了,宜将余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可是,大家怎么就没有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呢?” 一边恨着,一边求着,这就是鲁西庄稼汉的性格。其实何止是鲁西的庄稼汉呢?鲁东鲁南鲁北鲁中乃至全国的庄稼汉们,想来也是这样的。 一看有人求到自己了,这时就充分显出孔二或者孔三的威风来了。孔二或者孔三在这时候先不忙着答复来者的请求,而是先把腿夸张地抬起来,放在拖拉机的方向盘上摇晃着,再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 前来求他的人怎么会不带烟呢?看到孔二或者孔三这个举动,就赶快把烟掏出来,抽出一根递上,连忙说:“抽我的,抽我的吧大兄弟。”孔二或者孔三就会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斜着眼看递过来的香烟牌子。要是牌子不好,孔二或者孔三就会摇摇头,用鼻子说“不用不用,我有我有”,不去接那支递过来的烟,任它在半空里停着。而自己却拿出一根火柴,嚓地点着,把嘴里叼的烟引着了火,再甩动几下,晃灭了,扔在场院里。这一套动作做的是相当完善的,有条不紊,甚至很有大将风度。因为在对话的时候,孔二或者孔三是坐在拖拉机上的,比下边站的乡亲高出一大截呢,居高临下,自然就有了大将风度。在下面的人呢,脸上谄笑着,就不能不显出自己的小来,而且,还显得有些卑微。那高高举起来的烟卷得不到车上人的恩宠,也就只好讪讪地收回来了。 没有带好烟去求孔二或者孔三所得到的答复,一般是这样的:“老哥,你看我从一早起来到现在歇脚了吗?屁股都颠成两半了哩。都排着队哩,乡里乡亲的,慢怠了哪一个都不好使是不是?再等两场,再等两场哈,一会儿就给你轧。”这一会儿到底是多大呢?谁心里也没谱,说不定就到日头下山了哩。而日头一下山,麦子就失去了焦酥劲儿,再轧上去就不好下粒儿了。 要是带了好烟呢?那孔二或者孔三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了。孔二或者孔三会把从自己衣袋里抽出的那支烟夹在耳朵上,懒洋洋地接过来烟,车下面的人就赶快再掏出火柴,嚓地给他点燃。孔二或者孔三深吸一口,笑眯眯地回复:“等一下哈。完了这一场就给你轧。先去翻场吧,立马就去。”来人得了命令,就屁颠屁颠地跑回自己的场院去,让家人翻场,等着拖拉机欢快地叫着过来。 有两种人是可以不必递烟也可以立马得到答复的。一种是村干部比如支书会计小队长计划生育委员或小队长等人,一种是……长相俊俏的妇人。大姑娘不行,是妇人,也就是结了婚的长相好的女人。为会么大姑娘不行呢?因为孔二和孔三都是成了家的人了,还都有了孩子。本村本土的,不能出格,不能让人戳脊梁骨的。妇人则没有关系的,村里的男人,啊一个没有和妇人开过玩笑呢?摸一把掏一下,趁机揩一下油吃一下豆腐,那是大家都可是理解可以原谅的事情。当家的男人看见了也不好发急的,更不可认真,要是因为这个发急了认真了,就会成为村里的笑柄,被称作“护老婆腚”的。可是,在整个村子里,能称得上俊俏并可以享受立马答复的妇人是不多的,找不出来几个。即便有两三个俊俏妇人,也不去求孔二或者孔三的,她们让自己的男人去。 那么,除了村干部之外,谁还能让孔二或者孔三屁颠屁颠地立马来轧场呢?有一个,那就是刚嫁到村里来的阿兰。阿兰不必跑到拖拉机跟前,只需远远地喊一声:“兄弟,什么时候给我们家轧咧?”她说的是还有四川味的本地腔。虽然学得还不太像,但是很中听,甚至比起纯正的当地话来,还多了一份让人说不出的韵味。孔二或者孔三就会大声回答:“嫂子,这就完,马上就来了,快翻场吧!”阿兰大声说:“刚刚翻完了,就等你来了咧。”孔二或者孔三就像得了圣旨,在原来的场子里胡乱轧了几圈,就往阿兰家的场院里跑。那一家的场主在后面叫:“哎哎哎,我的这一遍还没轧完呢。你看,麦头还没碎呢!”孔二或者孔三高叫:“那是边上的,轧不着。你再翻一遍场吧,呆会儿就回来给你轧。”也不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拖拉机早就欢快地叫着跑到阿兰场院里来了。 孔二或者孔三到阿兰家的场院里,就会把拖拉机停下来,并不忙着开始轧场。用孔二或者孔三的话来说,他要吸袋烟,也让拖拉机歇一歇。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阿兰的奶子的。拖拉机一停下来,阿兰就会给王二要一支早就准备好的香烟卷儿,再拿上火柴快步跑上来给孔二或者孔三点烟。孔二或者孔三要的就是这一刻呢。从拖拉机上居高临下地低头就火点烟时,就正好从领口里看见阿兰那一对水灵灵的大白兔了。孔二或者孔三也就这么一点希冀,没有其他的奢望。鲁西的庄稼汉子是讲究仁义的,咱们在前面都已经说过了。 那么除了看看那两只大白兔,到底有没有别的奢望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二正忙着翻场,翻完了扔下木叉,接着用大扫帚扫场边。袁大头坐在麦杆垛旁喝水,冷冷地看向这边,忽然喝进嘴里一根麦杆,就呸地一声,吐在地下。柳翠头上扎着一块花头巾,那是为了防止被轧碎的麦杆刮进头发里的,她站在场院里看着自己的丈夫。 都打完场了,大家就会选一个有微风的日子,一块扬场。扬场就是把麦 粒堆里的麦糠扬出去,只留下干净的麦粒。扬场是个技术活儿,扬场只有三十岁以上的农民老把式才会干。站在上风头,前腿弓后腿绷,就像《朝阳沟》里拴保教给银环的那个姿势,除一掀糙麦,忽地向上一甩,糙麦就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到天空中去了,一道金色的光弧,映着太阳的光线划过天空,麦糠就和麦粒分离了,麦糠随风飞到远处去了,麦粒就准确地落在扬场人脚前五米远的位置了。脚前五米,不多不少,不差毫厘呢。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们就把扬好的麦粒装进尼龙袋子里,并排码在自家场院边上,没有扬完的糙麦呢,就用塑料布苫上,再用叉耙扫帚木锨压住塑料布的四角,等第二天有风时再扬。 这一段时间,因为场院里堆满了麦粒,关系到每家一年劳动成果的得失,所以每家都会有人在麦杆垛旁边打地铺睡觉,看护场院。由于天热,都是男人看场院的,因为到晚上可以脱得赤条条地,躺在已经被轧得光滑滑的地上,是很舒服的哩。女人就不能看场院了,要回到家里去睡的,因为女人是不能脱的赤条条地,也不能和脱的赤条条的男人睡在一起的。 夜静下来了,场院里赤条条地躺了一片,横七竖八的,有的睡着了,打起响亮的呼噜,还有的睡不着,就看着天上的星星扯闲淡。远处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先是一只在叫,后来就汇成一片了,形成一曲声势壮观的大合唱。 王二是不喜欢扯闲淡的,他睡不着,就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袁大头赤着身子过来,给王二借火。叫了两声,不应。再推两下,翻一个身,又睡了。袁大头就去旁边给别人借了火,吸着烟回自己家的场院里躺下了。天已经黑透了,整个场院里已经看不清那些横七竖八的男人的轮廓了。天上的星星眨着,池塘里的青蛙叫着,袁大头嘴里的烟头一下一下地闪着光亮,和天上的星星眨眼交相互映。 远处池塘里忽然嗵地一声响,似是有石头泥块之类的东西掉进去了。一池的蛙声一下子蓦然沉寂,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再次叫了起来。 袁大头站起来向池塘边上走去。他嘟哝着:“凉水喝多了吧,怎么就肚子疼呢?要拉屎去哩。”走出场院,转过池塘,袁大头的影子就隐到小树林子里面去了。 池塘那边似是有人笑了一声,但和蛙声杂在一起,就有些听不真切,跟错觉一样。 蛙声叫的更欢势了,像是受了什么鼓励一般,此起彼伏的。 过了有四袋烟的功夫。袁大头摇摇晃晃地沿着池塘边回到场院里。 池塘里又是嗵地一声,很是轻微。 满池的蛙声一片哑然。 一团白花花的影子滑到池塘中去了。 那团影子被小树林遮住了,看不见了。 满池的清水激荡起来,水面上的星光和月色开始溢光流彩。那流动的波光就像是戏台上小旦身上的戏装,各种银饰在水银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那团白花花的影子从池塘那边升起来了,被小树林影住了,接着在草丛间迅速划过,瞬间就消失了,像是一阵烟,又像是一个传说中在午夜出现的幽灵。 袁大头肚子不疼了。他嘘了一声,很惬意地躺下去了。平躺着有点不舒服,就侧了个身。侧过身的同时,袁大头就看见了王二。 王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再次数天上的星星。袁大头注意到,王二的眼睛很亮,盯着天上,和星光交相辉映。 累死人的麦收终于结束了,人们开始轻松地进行秋耕。犁、耙、耢、耕,当然还是指望孔二和孔三的两部拖拉机。两部不够,还有从外村来的几部,也来跟孔家兄弟争生意。但孔二和孔三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们忙不过来。农耕是最讲究时令的,错过了时令,这一季的庄稼就等于完了,肯定长势不好。鲁西的庄稼汉子是有这么一句话:“你糊弄庄稼一会儿,庄稼糊弄你一季儿”。 所以,刚从场院里退出来,全村能下地的人就都又整天地长在土地上了。 王二看着老婆阿兰仰着脸给孔二点完烟卷儿,孔二嘻嘻笑着开了拖拉机向田地的另一头开去,就哼了一声,再往刚犁好的地里吐一口吐沫。 阿兰马上就调转面皮,把刚才笑吟吟的一张脸收了起来,问道:“哎,你哼啥子咧?” 王二见老婆这样问,立刻就矮下去了一截似的,蔫了。但他不甘心,还是嘟哝了一句:“你就不能把领口的扣子系上吗?天又没有真的那么热。” 阿兰愣了一下。只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走近了,手指头在王二额头上一戳:“你呀。瞧你那傻样!” 王二望着老婆那一对露出少半个的大白兔,咽了口吐沫,就没有词了。 袁大头在远处的田里,拄着铁锨往这面看。 柳翠挥动着铁锨在打土坷垃。 柳翠都打过去好远了,感觉到男人没有跟上来,就回过头去看。袁大头感觉到老婆停下来了,就猛醒过来,赶快挥动铁锨打着坷垃跟上去。 柳翠等男人跟上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哎,那天在小县城的车站宾馆里,阿兰为啥洗那么长时间的澡咧?” 袁大头心里忽悠地颤了一下子。他猛地把一大块土坷垃拍碎了,说道:“操你个骚娘们的,你问我,我去问谁哩?” 柳翠脸上一红,就不再说话了。 柳翠知道男人是不满意自己的。因为从那天在小县城车站宾馆之后,柳翠就很害怕做那件事了。太疼了,那次。结婚以后,男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的,可自己应付不来。她觉得自己是脑子里坐下病根了。因为男人的小钢炮只要一架上,她就害怕。但她知道自己是有义务的,女人的义务就是要让男人在支好架子的时候要有地方发射。于是,她就只有咬牙忍受。可这件事咬牙忍着是不行的。因为越是害怕,就越没有快乐,就越害怕,就越疼。 还有一点,自己的这个男人,劲太大了。 农村的日子过的飞快。有多快呢?看庄稼的长势就知道了。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玉米苗儿就都从土里钻出来了。一大片绿油油的,无边无际的,就围绕着整个村庄了。 再过上三五天,玉米苗儿就窜长起来,盖到人们的脚脖子了。 一眨眼的功夫,玉米分蘖、秀穗、出天尖……杆子就有两米高了,漫无边际的青纱帐起来了,把劳作的人们吞没在里面了。 这时的鲁西农民是惬意的。看着玉米棵子迅速地长着,由嫩绿变成深绿,再由深绿变成墨绿,他们的心情是快乐的。没有那么忙了,可以睡个晌午觉了。 袁大头经常不睡晌午觉的。他跟柳翠说,咱们家还没有盖混砖的房子呢,所以要比人家努力才成哩。袁大头有了这个由头,就可以在大中午到地里去了。袁大头拿着镢头,钻进玉米地里,就不见人影了。 别看玉米地里见不到太阳,可是闷热闷热的,很不好受哩。袁大头就干脆把大裤头也脱了,光着身子在地垄里除草。一阵风顺着地垄沟吹进来了,凉丝丝的,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身上的汗就一下子消下去了。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那不是风吹的,是有人进来了。那人进到玉米地里来,见到袁大头赤身裸体的样子,就嗤地一声笑了。不用回头看,光听那银铃似的笑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是阿兰。 袁大头用镢头把刚刚刮下来的青草拢在一起,就成了一张很软乎、很凉爽的床铺了。 两条光赤的身子,就滚在这张绝妙无比的草床上了。 路边钻天杨树梢上的蝉声叫成一片。 间或还夹杂着“伏啦……伏啦”的知了的叫声。 太阳落山了,彩霞满天。村子里各家房顶上的烟囱里陆续地冒出炊烟来了,不一会儿,整个村庄就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之中。农民们纷纷从玉米地里钻 出来,路上陡然热闹了起来。阿兰扛着镢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沐浴着满天的彩霞,脸色也跟彩霞一样放着光彩,连整个人都被罩在一圈金黄色的光环里了。 孔二在路上截住了阿兰。孔二把阿兰叫到地头上,笑嘻嘻地说:“嫂子,问个事行不?” 阿兰也笑嘻嘻地回答:“啥事咧?” 孔二左右张望了一下,大着胆子说:“嫂子,你的两个奶子真大。” 阿兰听了,笑得弯了腰,差点喘不过气来。阿兰拄着镢把弯着腰笑,就可以透过她没有系好领扣的上衣领子,看到有两只大白兔伴着她的笑声突突地跳动。这可把孔二给吓坏了,再次左观右望。好在村民们都已经走远了,转弯进村子了,并没有人听见阿兰的笑声。 孔二说:“嫂子,你笑啥哩么?” 阿兰直起腰来,不笑了。“死东西,你的胆子可真大。你要作死咧么。” 孔二见阿兰不生气,胆子就大了:“实话实说么。嫂子,问你一个事啊。二哥……二哥能管够你不?” 阿兰装作听不懂:“怎么不管够咧。天天白面镘头,还有稀的喝咧。” 孔二受了鼓励似的,胆子更加壮了,开始嘻皮笑脸:“嫂子,你明知道俺不是那个意思哩。我看二哥那么病秧子似的,怎么能管够你呢?要不这样,咱俩相好行不?俺年轻力壮,一定能管够你。还有啊,俺家有拖拉机,挣钱多着哩。你要是跟俺相好,俺给你扯新衣裳,行不嫂子?” 阿兰不笑了,指着孔二的额头:“孔二兄弟啊,不要做清秋大梦哩。俺可是有男人的,再跟嫂子这样闹,小心你下边那东西要在裤裆里挂不牢咧。” 孔二有些急了,祭出了他的撒手锏:“嫂子啊,你不要跟俺装啥正经哩。你是有男人的,怎么又和袁大头那么亲热哩?” 阿兰真恼了:“孔二,你看见了咧?再胡说,撕烂你的嘴。” 孔二见阿兰恼了,就有些气馁,可还不死心:“反正俺就看你跟袁大头近。俺没看见啥,可俺看出来了你跟他近着哩。俺比他年轻,还比他有钱,你干么不跟俺近哩?” 阿兰听孔二这么说,脸色好看些了,笑容又绽开了。阿兰摸了一下孔二的脸蛋,很知冷知热地说:“我们是亲戚呀,我不跟我姐夫近跟谁近咧?你真是个傻瓜蛋。二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这么着吧,嫂子给你留意一下,明儿个给你说个黄花大闺女好不好?”说着扭转身子,一路小跑地朝村子里去了,撒下一路银铃似的笑声。 孔二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就转身吐了一口浓痰:“操你个骚逼的。装啥子正经的哩?不跟我相好,那你们也就别想长远。大家谁也捞不着罢咧。” 王二病倒了。 王二的病来的很蹊跷,也很猛烈。 王二不让阿兰再到田里去了。阿兰问为啥,王二说啥也不为,就是不让你再下田了哩。阿兰说不下田咱吃啥咧?王二说吃手指头! 啥叫吃手指头呢?阿兰弄不明白了。王二是说乡亲们都拿手指头戳我的脊梁哩,不吃手指头吃啥呢? 阿兰似乎听明白一些了,就不再说话。阿兰从此以后就再不下田了。 王二跟别人换地了。前面咱们说过了,村里分三个生产小队,田地和场院都是按生产小队为单位分配的,王二家和袁大头家在一个生产小队。所以,王二家和袁大头家既是地邻,又都使用一个场院。王二不想和袁大头在一个生产小队了,就找别人换地。他用自家的熟地换了别人家靠河提的一块生地,那块生地以前只能种地瓜,不长其他庄稼的。 王一王三王四都来劝王二不要这样做,问他为的啥哩?王二不说,就要换。王一王三王四说不动他,就由着他去了。不去管他了。 王二病好了,就到河堤上去,把那块生地开垦出来了。这个季节,把地翻起来做啥子呢?种麦子不到时候,种玉米可是晚了三春了啊。 王二要种果树。王二是种果树的能手,修枝打岔治虫都会,还会嫁接技术。王二决定不种庄稼了,王二种起了果园。 第二年,王二的果树就开始挂果了。春天到来的时节,桃花、杏花、梨花相继开放,站在村口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片彩霞铺在河边上,好看极了。要是刮东北风的话,满村人在睡梦中都可以闻到空气里那暗中浮动的花香阵阵袭来。 这一大片果林啊,就让这个贫穷的村庄凭添了几分诗意。 王二在果园里养了一只大狼狗。那狼狗名叫虎子,浑身的黑毛像锻子一样发亮。虎子个头很大,小牛犊子一样的身架,跑起来迅捷如风,发威的时候让生人在一里地外就能停止脚步。 虎子真的和它的名字一样,就是一头小老虎哩。 有了虎子,别说没有人敢来偷杏偷桃了,就是熟人来串门,也要在老远就喊:王二哥王二哥,看好虎子啊,是我,是我! 王二在果园里盖了三间土坯屋,还打了一口井,他在这里过起日子来了。王二过起隐士般的日子来了。 果树收获的季节,王二的儿子虎娃降生了。 王二当爹了。王二没有给儿子办满月,也没有请客。 柳翠生了个闺女。胖乎乎的,很招人喜欢。 袁大头决定给闺女办满月酒。亲戚朋友来了几十号人,坐满了院子。陈三领着他的川妹媳妇也来了。袁大头让陈三给他的闺女当干爹。袁大头说,要是没有陈三,就没有他的四川媳妇,没有他的四川媳妇呢,我袁大头就成不了家,我袁大头要是成不了家呢,就没有现在的闺女了。所以,我的闺女应该拜陈三哥当干爹的。 陈三夫妇就喜欢的不得了,阿依拿出刚从代销点扯来的一身小衣裳,给干女儿当见面礼。阿依现在有两重身份了,她既是孩子的表姨,又是孩子的干妈呢。 阿兰到中午要开席的时候才来。她带来的礼物比别人都别致而丰厚。阿兰带来了一篮子水灵灵的桃子,还有大苹果。在当时的鲁西农村,这可是稀罕物哩。 在里屋,柳翠看阿兰逗弄孩子。柳翠说:“妹呀,听说你生了个小子。这么大的喜事,咋不办酒席呢?” 阿兰笑笑,说:“你看我们住在果园里,哪有地方坐人呢?他爹又不愿意,就不办了。” 柳翠还想说什么,阿依进来了。她们三个是亲戚,两个是堂姐妹,两个是表姐妹。三个姐妹就海聊起来,就把阿兰没有给孩子办满月酒的话题岔开了。 里屋没有外人,三姐妹聊着聊着,就聊开暖昧的话题了。阿依说:“阿兰妹妹,你的奶子真大。领口又开的低,小心别人看见了惦记上了哩。” 阿兰眼波流转,俏皮地说:“我不如翠姐姐好看咧。过麦的时候,那个开拖拉机的孔三盯着翠姐姐看,不错眼珠哩。” 柳翠脸红了,打了阿兰一巴掌:“死东西,又来编排我。你和孔二眉来眼去的,当我看不见咧。你小心着点吧,你整天露着一对白奶子,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咧。” 阿兰看了柳翠一眼,不吭声了,又去逗孩子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向阿依:“表姐,你长的这么好看,你们村上可有想你好事的没有?我猜你一定有相好的。” 阿依咯咯地笑了起来:“死妮子哟,你当别人都像你哩么?不知道跟别人钻过几回庄稼地了,还在这里撇清哩。翠,你说,她这是贼喊捉贼不?” 阿兰偷看了柳翠一眼,脸色就有些不自然。 柳翠有些心疑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大中午的不睡晌觉,总是要跑到玉米地里去的事情来了。 从那以后,柳翠就不再让袁大头中午到玉米地里去了。 四 王二家的果园获得了大丰收。桃子上市了。 王二日夜操劳,身体越来越差了。于是到集市上卖桃子的任务就落在了阿兰肩上。阿兰现在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鲁西方言了,而且能说会道,买卖交易做的溜精熟透,秤盘子也玩得麻利,斤量足,很厚道。所以,每个集市的水果摊上阿兰是最忙碌的,也是最快卖完、最早收摊的。 阿兰卖完水果,就在集上给孩子扯点花布,再给王二买一条香烟,就往家里赶了。这个时候,其他的水里摊才刚刚开张呢。 沿途的玉米地静悄悄地,玉米们像是一排排等待领导检阅的列兵。它们的主人都在集市上呢,没有人来理会它们。大路上也是静悄悄地,田间的小道上更是没有一人。 太阳光照在玉米叶子上,闪着亮亮的光束,有些刺眼。 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顺着田间小道过来了,镀铬的车把上也闪着亮晶晶的太阳光束。 车上的那个男人看见阿兰了,举起手来向阿兰用力地摇晃。阿兰眯起眼睛,把手掌挡在眼眉上方,看清楚了,是袁大头。 阿兰笑了笑,骂了一声“该死的”,就拐到小道上去了。 玉米地一望无际。那条田间小道曲曲弯弯,不知伸向何方。 不一会,两人就淹没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了。 阿兰回到大路上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王四。 身后的玉米地一阵摇动,玉米叶子哗哗地响起,一辆自行车响着铃声从田地的另一头飞走了,冲向远处的集市。 王四刚从集上回来。 王四看到二嫂头上还挂着草叶和玉米杆上的天尖。 王四问:“嫂子,你不是早从集上回来了吗?” 阿兰回头看了一眼玉米地,抬手拢了拢头发,笑笑说:“老四,你这是从集上回来吗?嫂子可能是吃烂桃子多了,闹肚子哩。” 王四嗯了一声,说:“那,我帮你骑车子吧。”就接过阿兰手中的车把,让嫂子坐在后座架上,把腿放在空水果蒌子里,骑上车往家里赶去。 天色向晚的时候,柳翠到阿兰的果园里来了。 柳翠逗着虎娃,让虎娃喊姨姨。虎娃还从来没有见过生人呢,当然也没有见过这个姨姨。柳翠催着虎娃叫,虎娃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用力从柳翠怀里往外挣。 王二走过来,把虎娃接过去了。 柳翠就有些不自然了,茫然了一会儿。 阿兰递给柳翠一只大桃子,笑着问:“姐姐,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咧?” 柳翠回过神来,接过桃子说:“你们家树上结的桃子真大咧。妹呀,你每个集都要去卖桃吗?” 阿兰脸红了一下,低头啃着桃子,往上翻着眼皮扫视柳翠脸色:“姐,你可是要捎东西吗?你说吧,妹给你买。” 柳翠陷入迷茫了。过了好大一会才说:“你三哥也不知怎么回事。让他去赶集买东西咧,两手空空回来了,说是去晚了,散集了哩。还不知从哪里弄回一身土。我想我还从来没有赶过这里的集市呢,就想……就想下个集跟你一起去看看。听说集上有说书的哩。顺便,也想买点针头线脑什么的。” 阿兰吃桃子的动作停下来了,她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味柳翠的话音呢。见柳翠在看着自己等回话呢,就痛快地说:“行,行啊。下一个集咱们姊妹一起去。” 阿兰家的桃子长势诱人,把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引过来了。 还有大人也被吸引到果园来了。 小孩子们当然是为了桃子来的。大人们呢?大人们一半是为了尝个鲜,另一半么,是为了看一眼阿兰才来果园的。 因为阿兰和王二住在果园里,离村子有一里多地呢。阿兰有一年多不大在村里露面了,村子里的一些人是很惦记阿兰的。 于是,在桃子成熟的季节,阿兰的果园里就开始络驿不绝了。 阿兰是很大方的,从来不让人空着手回去。落在地下的桃子一大片一大片的,没法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可是好吃的很呢。阿兰就拿它们来招待拜访果园的人们。 为了让村民们放心来吃桃子,阿兰让王二把虎子拴起来了。白天拴着,晚上再放开。 村民们来了,都会先逗一会虎娃,说二哥的儿子真俊啊,随他妈呢。说完这一番恭维的话再吃桃,吃完桃再扯一番闲篇,再赞美不绝地离去。 于是,在桃子成熟的季节,阿兰在村子里人气飚升。大家都说阿兰真是个好人呢。 这一天向晚,孔二到果园里来了。 孔二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一口一个桃子地吃着,一会儿肚子里就装满了。 吃完桃子,阿兰领孔二参观果园。在果园深处,孔二嘻皮笑脸地对阿兰动手动脚,阿兰打了一下孔二的手背,俯在孔二耳边说:“兄弟,嫂子给你找到人啦。再给你创造一个机会,到时候,就看你的胆子了哈。” 孔二心痒难搔,问:“谁?有嫂子你好看不?” 集市上的人很多。各种声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却并不相混,都听得清清楚的,就像一场规模庞大的交响乐。阿兰的叫卖声在这部交响乐中很突出。她那带有浓重四川味的鲁西方言一喊出来,就别有风味了。 柳翠坐在远处的小亭子下,吃着桃子听书。阿兰给她装了十几个水灵灵的大蜜桃呢,够她吃一上午哩。 说书的是潘屯的潘代积。 潘代积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鲁西这块地方,他比乡长甚至县长都有知名度。潘代积是个老光棍,不知从哪里学来一手说书的绝活。反正鲁西很多乡镇的大人小孩都认识他,因为他总是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搭子里装着一架板鼓、一副简板、一根鼓锤、一副鼓架、一付马扎,追着各乡各镇的大集说书。哪里有集市,哪里就有潘代积的鼓声,还有他那沙哑的说唱。 开集以后,每到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潘代积就支好鼓架,坐在马扎上了。在开书以前,潘代积总是要敲一阵鼓,来吸引听众。鲁西板鼓发源于临清,当地俗称“乱锤”,鼓点散而不乱,随意敲来,皆成韵律。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充满魔力,一会儿的功夫就聚拢了一大群人,围着潘代积坐成大半个圈子。看着周围坐满了,潘代积就开书了:“同志们哑言稳坐你就慢慢地听,你听我催动鼓板书开正风。咚咚咚咚。咱上一回说半本《后续包公案》,咱还有半本还没有交待明。咚咚咚咚。咱在哪行儿断的哪行儿找啊,咱哪里不明咱再交待明。书中单表哪一个,咱再表一表啊那个宋朝的老包公。咚咚咚咚。这个老包公率领王朝马汉就把东京进,惊动了东宫娘娘和西宫……咚咚咚咚。”鼓起简落,一咏三叹,只听得一圈人摇头晃脑,乐不可支。 因为听书的人大都是爷们,柳翠就远远地坐在人圈之外,一边听书,一边看阿兰卖桃。 听了一会儿,柳翠觉得有些内急,想解手。她是桃子吃的太多了。她站起来,往集市外面走去。 阿兰看到柳翠往外走,就喊道:“姐呀,你干啥去咧?” 柳翠回答:“我出去转转。”脚步不停地走远了。解手的事,怎么好当众说呢? 集市的东面是公路,人喊马叫,车流不断。柳翠就向西走。离开集市,穿过镇甸,再往西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了。 柳翠确信没有看见自己,就钻进玉米地,走进去好远,才蹲下来解手。这一泡尿可是真长,柳翠看着田垄里被自己滋出的一个硕大水坑,有些讶异,就想笑。可等柳翠站起来要扎腰带的时候,她就笑不出来了。 柳翠挂在玉米杆上的棉布条腰带不见了。 阿兰的桃子个大色鲜,给的斤量又足,向来是卖的最快的。周围的水果摊要等到阿兰卖完了才能开张呢。 阿兰 收拾好秤盘蒌子,见柳翠还不回来,就决定不等她了。虎娃还在家等自己回去喂奶哩。等柳翠回来,见自己走了,她会和村上的其他人一起走的。集上有上百个本村的人呢,随便都可以找到几个的。 阿兰想好了,就骑上车子从东边马路上走了。 抬头看看太阳,就快要到正晌午了。马路上被照得白花花的,一大片阳光灿烂。 还是在那个田间小道上,袁大头早就等在那里了。 阿兰看见袁大头,依旧是骂了一句“该死的”,然后两人就走进那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中去,被青纱帐淹没。 阿兰本来是想着回去给虎娃喂奶的,可还是先喂了袁大头。 柳翠本来是竭力反抗的,可她的力气太小了,挣扎了一会儿就没有劲了。 她不能喊。要是被人听见,找进来看见她正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怎么说的清呢?何况,别人一看就知道,裤腰带可是她自己解下来的,不是被那个男人硬扯下来的。 柳翠一只手推挡那个男人,另一只手还要提着裤子,就更抵挡不住了。 最后,柳翠就不再反抗了。 柳翠就想,不就这点屁事吗?又不是抢我身上的钱。这是其一。其二呢,柳翠想,为什么他袁大头能找别的女人,我柳翠就不能找别的男人呢?我这是跟谁立贞洁牌坊呢?还有其三,那就是柳翠认识这个不声不响随着自己钻进玉米地里来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孔二。 柳翠从孔二身上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前面咱们说过了,一年半以前,在那个离重庆百里之遥的小县城车站旅馆里,柳翠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袁大头的时候,就受了重创。从那以后,她就害怕和袁大头做那种事。虽然后来袁大头有了经验,不再那么莽撞了,可那第一次的阴影总在柳翠的脑子里徘徊,一做那事就害怕,就疼。 和孔二做就不疼,还很快乐。孔二很体贴,他早就从集上买了一大块花布,先是把花布在田垄间铺好,才去抱柳翠的。见柳翠不怎么挣扎了,他就把她平整地放倒在花布上了。嗯,一点土也沾不上,真的很好。 腰带是早就抽下来的,顺手一褪裤子就脱掉了,柳翠就成了白花花的了,鲜明地呈现在孔二面前。孔二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四川妹子不是人,是魔鬼。这哪里是一个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女人啊,就是黄花闺女也没有这样好的身材呢。细细的腰,高高的胸,翘翘的臀,紧紧的肉,全身上下都透着水灵,透着诱人。 但孔二急可是急,他却并不粗鲁。他慢慢地把自己脱光,强忍着下面那个倒霉蛋的涨痛,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在柳翠身上做功夫。他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舔着。一开始柳翠还象征性地往外推孔二的,可等自己的奶头被孔二含在嘴里的时候,柳翠就全身软下来了,再也没有力气往外推了。再等孔二舔到她的肚脐眼的时候,她的下面就已经水汪汪地了,心里火烧火燎地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了。 柳翠轻轻地哼起来了,先是悠长而惬意的,后来就短促而焦急了,带着满腔的期待。 风起了,玉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了,把柳翠的叫声掩盖下去。 从此以后,柳翠就迷上赶大集了。 柳翠每次赶集都有收获的。有时是一块花布,有时是一块蓝布,有时是一张粗布床单。当然,有时还会给袁大头捎回一件的确良布料的衣裳呢。 乡村的生活是朴素而宁静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 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值得写进历史里面去。 春耕夏播,秋收冬藏。 转过年来,再到果园里果实累累的时候,阿兰生了一个女儿,紧接着没过半个月,柳翠生了个儿子。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哩。 和生第一个孩子时一样,王二没有给女儿办满月酒。王二又病倒了。王二已经病了一年多了,因为有病,也很少和阿兰同床的。 那么,这个女儿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呢?王二弄不明白,于是就病倒了。 袁大头家的满月酒办得很热闹。因为这次生的是儿子,规模自然要比生女儿时壮观。 阿依是挺着大肚子来参加满月酒的,陈三陪着,一脸的幸福神情。孔二和孔三也来了,袁大头要他俩给陈三陪酒,因为孔家兄弟是有拖拉机的,在村子里属于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这一顿酒喝得相当高兴。没有理由不高兴的。陈三结婚三年,终于有了孩子;孔二多年来的愿望得到实现;孔三在夏种季节赚了大钱;袁大头独占两个女人(他认为自己和阿兰的事情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现在还儿女双全了。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于是里间屋这一桌人都是兴高采烈的,都在为自己庆贺,都在拼命地灌酒。不一会儿,大家的舌头都大了,脑子有些不听使唤了。 陈三就说:“恭喜三哥,你儿女双全了。”孔二和孔三也举杯:“恭喜三哥。” 袁大头笑得像弥勒佛一样:“大喜,大喜。” 陈三就说:“把孩子抱出来我们看看吧。” 袁大头就说:“好啊。翠啊,把孩子抱出来让他叔叔看看!” 柳翠听见了,就把孩子抱到外间屋里来。大家轮流着看,轮流着夸赞。 阿依笑着凑拢过来,俯在柳翠耳边说:“阿姐,这个孩子像谁呀?” 柳翠笑笑说:“一丁点的小孩子,能看出什么来呢?” 她们姐妹的对话却被一桌子的男人听到了。袁大头高声说:“儿子当然是像他爹,还能像谁?” 陈三仔细地相了相孩子,摇了摇头:“不像。你看这孩子是尖下巴,你的下巴是圆的。孩子是长脸型呢,可你和翠姐姐都是圆脸。都说外甥像舅舅,这孩子不会是像舅舅吧?” 袁大头摇头:“我没有舅子,他哪来的舅舅啊?” 孔二摸摸自己的下巴,再摸摸自己的脸,哈哈地笑了起来:“三哥,这倒怪了,这个孩子像我。” 袁大头不吱声,回头看自己的老婆。柳翠啐了一声:“灌了几口猫尿,就开始胡说八道哩。”却把头扭过去,抱着孩子回里屋去了。 袁大头大怒了,拍了一下桌子:“老二,你不要胡说八道。” 孔二也把酒杯往桌上一顿,伸出四个手指头:“三哥,咱哥俩谁也别说谁。我告诉你,王家哥四个哩。除了那个人,其余三个可都是人高马大哩。” 孔三把手一挥:“哥,你胡说什么哩么。”却挥过头了,一下子把一盘子肉扫到地上,稀里哗啦地一阵乱响。 五 王二的病越来越重了,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正是收获季节,阿兰还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收果子,还要到集市上去卖,就更加没空照顾王二了。 王二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只有虎子蹲在床前陪着他。 王二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虚无,和身体若即若离的,似乎随时都要离开,飘到天空中去似的。吃过晚饭之后,阿兰收拾好碗筷,把两个孩子哄睡了,说了一句:“我去给果树剪剪枝去”,就飘出门去不见了。 王二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却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甚至怀疑眼前景况的真实性了。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生活在梦中。回首这几年来的生活,他想不明白。 王二挣扎着爬起身来,走出小屋,到果园里转了一圈。 虎子默默地在后面跟着它的主人。 王二在果园里没有找到阿兰。 她到哪里去了呢? 王二并不关心阿兰的去向了。他只是觉得生活不是真实的,他觉得所有的过去都是一场梦境。 找不到阿兰,那又怎么样呢?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日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 王二踏着月光,走出果园,顺着田间的小路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场院边上的那片池塘边上了。 王二感觉到腿脚有些发软,走不动了。 王二就在池塘边上坐了下来。 已经是深秋了,池塘里的荷叶低头耷拉脑的,都显出破败的景象来。 池塘边的草丛中响着秋虫的声间。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挂,月色如水,映在水面上,眼前便是一片亮光在跳跃、闪动。 旁边的小树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有呻吟声响起了。那不是秋虫的声音。 王二对这种声音已经是久违的了。他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想起前年夏天打麦场上看场院的那个晚上了。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星光满天。他睡不着觉,躺在麦垛旁边数星星。那天的星星真亮,真多。 他还看到自己的妻子下到眼前的这个池塘里洗澡。她干嘛这么晚了还到池塘里洗澡呢?她不知道场院里睡了这么多男人吗? 还有袁大头。他去小树林里拉屎,去了这么久。 王二就这样坐在池塘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前年夏天的往事。 他还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子长得很像自己,已经会跑了,天天和虎子在一起玩,很可爱。女儿呢?王二又想到自己的女儿。王二是很想再要一个女儿的。现在女儿出生了,可王二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的感觉。 为什么呢? 树林中的呻吟声停止了。一个袅娜的身影从林中走出来了,径直向果园的方向走去。 王二知道那是阿兰,自己的老婆。 阿兰的嘴里还哼着歌儿呢。轻轻的,但很悠扬。 王二没有叫她。 王二的眼前又闪现出前年夏天那个晚上,那团白花花的身影在眼前这片池塘中洗浴的景象。 王二对现实中的景象已经不感兴趣了。他沉浸在自己所构思的幻想之中。 王二的脑袋向前猛地一栽,就冲到池塘中去了。 虎子呜呜地低叫着,扑向水中,把主人托到岸上来,用嘴巴拱着主人的脸。 可主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当虎子把水淋淋的主人叼回果园,放在小屋的地上时,阿兰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号啕大哭起来。 阿兰的哭声穿透月色如水的夜空,传遍整个村子。 一阵阵凄惨的哭声从袁大头家的院子里传出来。 是柳翠。 袁大头放下手中的棍子,狠狠地骂着:“哭,哭你娘的个浪逼!养汉子,让老子当王八。老子揍死你个骚东西哩。” 在门外的大路上,喇叭和琐呐一齐吹奏起来。 王二的丧礼正在举行。 亲友们轮番祭奠,王三抱着一身重孝的虎娃。虎娃的小手里捧着一个糊了黄裱纸的瓦盆,却捧不住,总是要摔下去的样子。王三用自己的手托住虎娃的小手,不让那个瓦盆掉在地上。 司仪官高声唱名:“孙庄孙成武,拜!” 就有一帮穿孝的人走到大路正中,对着王二的棺材跪倒三拜。拜罢,为首的孙成武向灵前一奠、祭酒,转回来率族人再拜、拱手、起立。这一套程序相当繁杂,尤其是为首祭奠的人,向前行走和向后倒退时要走的漂亮,还要让孝衣的后摆甩起来,很有一点功夫的成份在里面的。 乡亲们观者如堵,琐呐声如泣如诉。 司仪官喊唱:“谢!”王一、王三和王四就向拜祭的人磕头谢礼。 虎娃在三叔的怀里很不舒服,就四处张望着寻找妈妈。见妈妈跟在棺材后头,一身白袍子裹住头脸和全身,对自己不理不睬。虎娃不干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手舞足蹈。那个糊着黄裱纸的瓦盆就掉下地去,跌在砖块上,“啪”地一声碎了。 一时之间,喇叭和琐呐高奏,锣鼓齐鸣,所有的乐器一起响起。 孝子摔了“老盆”,就该起灵了。 阿兰大哭起来,用手拍着王二的棺木,哭得惨烈而悠扬。 大路上阿兰的哭声和院子里柳翠的哭声合在一起了,构成了别有韵味的女声二重唱。 抬王二的杠木全是用果园里的桃树树干做的,崭新崭新的,还刷了通红的油漆。 是王四领着几个壮汉,把果园里的树木全部锯断、砍掉了。 王二不在了,谁还来管理这片果园呢? 每到春天沿河堤一带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观,就这样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村民们在春夜酣睡的时候,再也闻不到笼罩在村子上空的花香了。 空中再也不会有暗香浮动了。 王二就这样走了。 办完王二丧礼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在王二过“三七”的那天晚上,亲友们给王二上坟归来,刚刚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柳翠死了。 是上吊死的,就吊死在自家的屋梁上。 袁大头没有给老婆大办丧礼。只买了一个薄皮棺材,请几个本家弟兄抬到地里埋了,也就算了。 就埋在自己家的玉米地里。 就是那片前年秋天,他曾经锄草做床,和阿兰滚在一起的玉米地。 就是那片柳翠不让袁大头中午到那里去锄草的玉米地。柳翠没有想到,她不让男人涉足的地方,自己却这么快就永远地躺在那里了。 柳翠,这个千里迢迢被买来的女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埋在异乡的土地上了。 给王二过完百日以后,阿兰就搬到了袁大头的家里。 两人没有办什么婚礼。 只有一家人来给他们的新婚祝贺,同时给他们的婚姻作证。 那就是陈三夫妇,抱着他们还未满周岁的孩子。 虎娃和他的妹妹没有跟着母亲嫁到袁家。他们被三叔收养了。王三是个好样的。他说服了自己的妻子,把两个孩子领到自己家扶养。而他自己的孩子,当时还没出满月。 王三赢得了大义参天的美名。 和王三相反地,有两个男人的名声在村子里彻底臭了,那就是袁大头和孔二。 袁大头和孔二经常在一起喝酒。他们成了难兄难弟。 不过孔二再也不给袁大头家送布料被面什么的了。孔二到袁大头家喝酒的时候,阿兰都是躲开的,不到酒桌上来的。两个人的目光如果偶尔相对,都是相互躲闪的。 柳翠的影子充满了整个院子,无处不在。 就连两个孩子的目光里,都透露着柳翠生前的神情。 阿兰做事很勤快。她把袁家的小院整理得井井有条,把袁家的田地也整理得一 寸杂草都没有,把柳翠的两个孩子也收拾得利利索索。 阿兰本来就是很能干的女人。 当初在那个小县城的旅馆里,袁大头从阿兰身上除了风骚再也没有发现什么,他是错了,阿兰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哩。 等袁大头发现这一点,他有些后悔莫及。 早知道这样,那当初就选定即风骚又能干的阿兰了。 要是那样,又何至于此呢? 鲁西的庄稼汉子,本来都是很仁义、很厚道的。可现在,他袁大头在村子里却成了最不仁义、最不厚道的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唉…… 在阿兰的操持下,袁家的日子好过起来了。不到三年,五间浑砖的新房就盖起来了。 阿兰稳重了很多。嗯,就连平时一说话就脸红的连旺嫂子还比不上阿兰稳重哩。阿兰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兰了。 鲁西的庄稼汉子是宽容的。他们忘却了阿兰的从前,开始对阿兰刮目相看了,再次开始接纳阿兰了。 虎娃长大了。虎娃和他的妹妹都管三叔叫三爹。虎娃长大以后,还没有初中毕业,就到外地打工去了。是跟着四叔出去的。再过两年,虎娃把妹妹也接出去打工了。再过几年,虎娃和妹妹回村里来过年了。虎娃长的人高马大的,不像他的父亲,倒像他的叔叔大伯们。虎娃的妹妹也出落成鲜花一样了,满身的洋服装,在村里人看来,就是电影里的明星,也不过如此呢。 虎娃给三爹和三妈买了好多东西。有电视机、有电动车、还有成套的衣裳。 虎娃领回了他的女朋友,虎娃妹妹也领回了她的男朋友。 那一个春节啊,全村的人都沸腾了。他们都到王家来看虎娃、看虎娃妹妹、看虎娃的女朋友、看虎娃妹妹的男朋友。虎娃见人就发烟、发糖。虎娃在大年初一早上领着妹妹挨家拜年、说过年的吉祥话。虎娃的语调里带着浓重的外乡人话音呢。 在虎娃和妹妹给乡亲们磕头拜年的时候,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忽然心酸了,有的还抹起了眼泪。 虎娃对妹妹说:“妹呀,咱去给咱娘磕个头吧?” 妹妹不去。妹妹扭头就回三爹的家了。 虎娃一个人到了袁大头家里。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娘呢?不知道。 那你爹呢?在二叔家喝酒打麻将哩。 虎娃来到自己出生的果园。果园是早就没有了,被四叔砍光了。 可是爹睡在那里呢。 虎娃还没有走到果园呢,就看到爹的坟了。 爹的坟旁还有一个小丘,那是虎子的长眠之所。爹死了之后,那条忠实的狗就不吃不喝了,每天在爹的坟前晒太阳。十几天之后,人们发现虎子死在坟头上了。是三叔把虎子埋在爹的身边的。 爹的坟前还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呢?大年初一的。 走近了,看清了,是娘。 是阿兰。 阿兰呆呆地在坟前坐着,目光直直的,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哩。 虎娃的脚步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只停了一下,虎娃就走上前去了,站在娘的身后了。虎娃轻轻地喊了一声:“娘,娘啊。”阿兰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回过头来。虎娃又叫了一声:“娘。虎娃回来了。” 阿兰再次转过身去,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了。阿兰的泪水就像是决了堤的黄河水,哗哗地流淌起来了。 王二坟头的枯草被阿兰的泪水濡湿了一大片,腾腾地冒着热气。 有一棵枯草被泪珠压弯了腰,倒下去了。 在那棵枯草的根部,竟然有一棵嫩芽正在悄悄地钻出冻土。 虎娃认识,那是一棵桃树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