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一 苍翠峰林间,晨曦微露,山风缕缕微凉,夹杂着清新的,湿润的气息,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此时,飘过的空气触在人的身上,竟也让人生出丝丝冷意。 山道回环曲折,犹如一条盘踞的狂龙,延绵而不绝,更不失险峻。身临其上者,莫不小心翼翼的贴路而行,生怕稍有不慎,便要失足跌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山路虽然狭隘难行,也有半丈见宽,容得两人并行。 只见一高大的白衣男子,牵着一匹黄骠俊马,不紧不慢地走在此处。男子行了一程,许是累了,止住步子,解下马背上的皮囊水袋,拨开皮塞,仰头喝了一阵。他兀自理了理额间的乱发,神色忧郁的将水袋放回马背上。 这人年纪至多二十六七岁,虽然未及而立之年,却已是两鬓染霜显得饱经沧桑,与常人大异。他那忧郁的神情中总是藏着令人难以揣测的成熟美,微带憔悴的脸色却始终不能掩盖俊朗的外貌,清晰的面部轮廓,依旧可以毫无遮掩的展现他的非凡魅力。 他拍拍马背,继续向前走去。山间偶尔传过一些鸟语虫鸣,美妙如优雅的音乐,使人心旷神怡。但这些,他却毫不在意,恍若不知。仿佛世间的一切,均与之隔绝了一般。 又行了一程,男子眉头微蹙,好像被异样的物事惊扰,深邃的眼中初次现出惊讶之色,久久难以平息。 他再一次停下脚步。 前面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他急步向前,俯下身子。 看这人的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身上衣衫褴褛,早已破烂不堪。就连拖在脚板后面的灰布鞋子也只剩一只,破得露出五根黑黝黝的脚趾,全身只怕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男子望着少年,脸色骤然一变。只见那少年的脸色惨如白霜,额间汗涔涔的,身体冷得发抖,周身冰若寒玉。虽然他还在昏迷,口中却发出低微的呻吟,显是十分痛苦。 山风凛冽,刺骨冰寒。看这少年的样子,只剩最后些许气力拼命挣扎,与死神抗争。若不及时保暖救治,少年性命着实堪忧。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忧郁的眼中现出无限的悲悯,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怜,世上竟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 他叹了口气,解下外袍,包裹在那少年身上,将他抱上马背,抚了抚骏马的身体,说道:“马儿,辛苦你了。”随即加紧步伐。 林木森森,郁郁葱葱。这座山的山势颇高,顶处竟也是雾气缭绕,恍若登霄。绿意环绕处,竖着一间临时搭建而成的小木屋。屋外长着两棵高逾十丈的大树,左右各一,排在一片空地之间。 屋内的陈设也是十分简陋,只一床、一桌、几张板凳而已。四处空出的位置极多,竟将一间小木屋变得很大。 木板床上,这时躺着一个少年,十五六岁,裹着一件白色外袍,此时,他的脸色虽然依旧惨白如霜,但身子已不再发抖,安然的睡着。榻边,那个神色忧郁的男子,静静的守在一旁。 早晨的空气虽然清新,但却湿冷。相比之下,正午时分的暖意,是更让人向往的。日间的暖风,带着煦阳的暖意,驱走了山中的寒气。山顶的云雾却始终不散,透过迷幻般的云气,阳光折射在山间,散发着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金色光晕。 木屋的窗户朝南开启,阳光正好透进来,将整个空间烘得暖洋洋,金灿灿的。 男子疲惫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突然坐起,看着床上的那个少年。 那个可怜的孩子,此刻依然酣睡未醒,大概是太倦了。阳光打在他那稚嫩的脸上,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温柔的抚摸着自己亲爱的孩子。 男子看得有些出神,突然间苦笑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向屋外跑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诱人垂涎的香气自屋外飘了进来,带着一阵炙热的气息,令人食欲大振。 或许是闻到了诱人的香味,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睛,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迷惘地看着四周,拖着酸软疲累的身子下床,循着香气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门外那个男子早已冲了进来。此刻,他的手里已经多出了一只肥大油润的烤兔子。他放下那只看着都叫人垂涎的脆皮兔子,向前扶住了那少年,说道:“别动,你的身子还很虚弱,还是躺在床上多休息一阵。” 那少年呆愣愣的看着放在一边的烤兔肉,生生哽下一大口唾沫,嘴上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照吩咐退了回去。少年的神情既是怯懦,又显无奈。 男子扶着他坐在床沿上,将那只放在桌边的烤兔拿了过来,微微一笑,说道:“吃吧。” 少年抬起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那个男子,但那只是一个瞬间。少年如闪电般抢过烤兔肉,再也不假思索,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那神情生怕手中的食物被别人夺回去一般。男子静静的看着他,心中一阵宽慰,忧郁的神色似乎也淡却了许多。 尽管男子已在兔肉底下叠了几层碧绿的宽大树叶,生怕少年弄得满手油脂。但是现在,那少年非但是满手油污,就连嘴上脸上也早已被金黄的油脂沾得大片。看他的样子,本来是多么滑稽,而此时,男子的心里却莫明起了一阵惶恐。 少年吃了片刻,便将整只兔子吃得干净。他正欲开口说话,男子已从别处打了一盆清水,放在床边,说道:“洗洗。” 少年也不回话,自己小心的将满脸油脂擦拭干净,将水盆往旁边一放,呆呆的坐在床沿上。 男子不想扰他,将水盆拿起,道:“你好好休息。”转身走向屋外去了。 这一天,男子一直站在屋外。而屋里的少年,也不曾出来,只是以睡觉打发了一日。 二 夜色悄悄降临,整个天地仿佛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浓重如墨的暗色,竟多了几分压抑。时许的山风,恢复了晨间的寒冷,更像一个粗野的犷汉,肆意的呼啸,冷得有些刺骨,让人惊悚。 夜色笼罩下的群山,几乎不能视见。那头高巍的山顶,依稀显现出一点星火,如此的引人注意。迷途的人们,若是能够尽快上山,也不至于要在荒郊露宿。 此时此刻,山顶小木屋的外边已升起一团火焰。跳动的火光,带给人的是温暖,百虫嘶鸣,交奏成曲。山中人也不感清寡、静寂。 小木屋中,并非是密不透风的,此时倒不如来到外边烤火取暖。 晚间吃过几只烤麻雀,男子便让少年一同烤火。一直过了很久,少年依旧没有说话,除了机械般按照男子说的话来做,好像什么都不会。他远远的坐在一边,目光呆滞的朝天空望去。 终于到了后来,少年缓缓回过头去,迷惘的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还是那男子先问道:“你是否有话跟我讲?” 少年微微愕然,胆怯的点点头,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你救了我?”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这几个问题早在男子的意料之中,只听他道:“我走在山道上,看见你昏倒了,所以救你回来。”那男子反问道:“你又缘何昏厥在山上,而且好像生了一场大病?” 少年默然良久,突然走到男子跟前,“扑”的一声跪倒,“通通通”连磕几个响头。 男子大感意外,慌忙向前将他扶起,道:“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呆呆的看着他,空洞的眼中充满感激,夹杂着几分伤感与无助,缓缓道:“你救了我的命,给你磕几个头也是应该的,要不然我的心便不安宁了。” 男子显得有些失措,说道:“磕头之礼太过,那是全然不必的。” 少年缓缓坐定,想到自己这几日来的经历,伤心不已,说道:“我家本来住在两百里外的周家村,几个月前,乡里闹起了瘟疫,家里的人和乡亲们全死了,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了活命,我不得已随着一群逃难的人离开那里。这些日子以来,我只能以乞讨度日,又饿又累,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只怕我是活不成了。” “原来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善为。” 男子饶有深意的看着他道:“周善为,那你以后也应该开心些知道么?” 周善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又是谁?” 男子道:“你干嘛要问我的名字?” 周善为眼望着他,目光变得极是有神,说道:“因为是你救了我。” 男子呆坐一阵,不觉仰天看着满空闪现隐动的星星,惆怅满腹,忧郁盈胸,似乎是在回忆着自己的一段过往。俄尔他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背对着少年叹息道:“我叫晋空怀。” 周善为道:“晋空怀?虽然不知道这名儿是真是假,但至少也算是一个称呼了。”他呆了呆,又道:“晋大哥,我……我有个请求,不知你答不答应?” 晋空怀回过头来,说道:“什么请求?讲吧。” 周善为嘴角微微动了几次,终于大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想跟着你,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晋空怀微微一愣,叹气道:“你跟着我是不会快乐的。” “我不在乎,反正如果让我一个人活着,指不定哪一天,就……就像今天一样,到时没有人救我,我便不知不觉的死了。” 晋空怀瞧着他,忽然冷冷道:“别人能救你一次,可救不得你第二次,你自己若没本事活,就别指望他人来救你。”他语气稍稍一缓,又道:“时候也不早了,进屋休息吧,等明天我再送你一程,就与你分手。” 周善为明知要跟着他有些人强人所难,但不知怎的,心中总感觉有一股火烧般的伤痛,鼻子一酸,险些坠下泪来。可是他还是强忍住了眼泪,咬牙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叫我跟,我还不愿意呢,既然如此,我现在就下山去!”说着真的向前走去,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晋空怀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说道:“你一个人下山去,难道不怕么?” 周善为也不理他,径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连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黑暗中突然传过一阵“咝咝”异响,燃烧的火苗窜动几下,映出一抹修长的怪影。深夜中,直教人肉颤心惊。 “啊!”周善为惊呼一声,无尽的黑暗中现出两团碧绿的幽光。在周善为看来,这就有如地狱中的冥火,让他惊悚不禁。紧接着,一条巨蛇蜿游出。这条蛇其实并不大,只是黑暗中蛇的影子拉得老长、老大。 周善为立在当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很想跑,但是他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在他看来,那碧绿的,闪动的幽光,在暗夜里就像阴曹使者勾魂的讯号。他的背脊一片湿冷,呆呆的瞧着远方,仿佛前面的那条怪物吹一口气,自己便会被它淹没。 “巨蛇”粗壮如碗口,长逾一丈,“咝咝”的吐着信子,它就像幽冥恶兽,脱离地藏菩萨的管制,逃到人间为害。单单是那跳动的幽光就足以让周善为窒息。 借着跳动的火光,巨蛇缓缓前行。一身“斑斓”的色彩,在火焰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妖冶;贴地而行的腹部;止露出一片长长的肚白;背部的鳞片酷似深海鱼鳞,却比这更大更密——其实这些都只是周善为在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蛇!”他发干的咽喉中,好不容易挤出一字。晋空怀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缓缓回过头来,似讥嘲般说道:“小家伙,怎么不向前去啦?” 周善为此时哪顾得和他说话,慌忙在近处拾起一段枯枝,紧紧握在手里,横在胸前,他的手脚却在不住地颤抖。 晋空怀缓缓走出十几步,来到周善为身旁,说道:“蛇的视力不好,一般也不会主动攻击别人的,除非是它正在觅食。” 他在周善为身畔如是说,又向前面走去。待到蛇身边上,又道:“小子,看好了,打蛇打七寸。”只听他淡淡说来,语音未消,手腕微扭,指掌已向蛇身抓去。 周善为眼前迷迷蒙蒙,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大概是他从来没有将眼睛睁开过,他害怕的不敢睁眼。过了片刻,他只感觉肩头被人重重砸了一下,吃痛惊呼。 只见晋空怀的手里,缠着一条二尺来长的小蛇。周善为大声叫道:“别过来,我怕蛇!”说着紧紧闭住眼睛,手舞足蹈。 他现在可以确定,刚才在打蛇的时候,他实在是闭着眼睛的。因为他太害怕了,那种黑乎乎的,碧绿幽光如鬼火般的事物。 他的眼睛紧闭,突然感到脖颈间猛的一阵冰凉。这股彻底的寒意直入肺腑,倏然行遍全身,免不了是寒气阵阵,让他哆嗦不止。 只听那略带讥讽的声音悠然道:“有胆量的话,你就给我睁眼看看,小家伙。” 这时节,那股子身体里的冰凉犹然不减,周善为倒吸一口冷气,怯怯的缓缓睁开眼睛。此刻他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就是看看自已脖颈间到底挂了什么。他虽然如是想,却不敢低头。 晋空怀淡淡说道:“周善为,低头看看我给你的礼物。”他的语气虽然仍带讥讽,但话中也明显包含了鼓励的意味。 周善为闻言,犹豫了一会儿,先是缓缓抬起了头,之后又闭上双眼,然后一点一点的低下头,再慢慢的睁开眼睛。 他做梦也想不到,一条在他看来无比巨大的蛇居然缠绕在自己身上。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周善为三足两手将巨蛇扒开,丢得远远的,身子立刻触刺般跳起。他脸色发白,真如魂飞天外,半晌不语。 晋空怀微笑道:“这条蛇已经死了,你怕什么?” 周善为回过神,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地上的死蛇,难以置信地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直痛得哇哇大叫,他才愣愣说道:“这蛇真的死了么?” 巨蛇,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条蛇并不大。幽光闪闪如鬼火般的眼睛,还有那粗壮的蛇躯,厚密的鳞片,斑斓可怖的色彩,都已经不存在了。 晋空怀说道:“像这种小蛇山野间随处可见,你却怕成这样,简直叫人笑翻了肚皮。” 周善为满脸羞惭,说道:“谢谢你又帮我。”他一句话说话,又转过瘦长的身躯,往下山的路径走去。他说话的声音极轻极细,似乎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站在二十几步外的那人却道:“我看你也已经十五六岁了,这胆子也该学得大一点,你这次谢了我,下次再遇到些类似的事情,恐怕很难找到一个说‘谢’字的人啦。” 周善为突然一愣,停下步子,转眼盯着晋空怀,目中满是迷惘无助的神色。 晋空怀也瞧着他过了半晌,忽然一笑,摆手道:“我看你的伤寒也未全好,真要让你一个人走路,委实叫人放心不下,这样罢,你暂时先跟我住一段时间再说。” 周善为心中暗喜,脸色却是如常,淡淡说道:“那可是你自己要我留下的。” 晋空怀点头微笑:“快进屋去睡,总不成要在这儿烤一夜的火。” 周善为心下感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捕蛇人吗?” 晋空怀微感诧异,说道:“不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想,你既然不是捕蛇人,为什么连这么大的一条蛇都不怕,而且只用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将蛇打死了呢?” 晋空怀不觉失笑,道:“如果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怎么走在满地荆棘的世道上。”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加重,似乎是在告诫这个不知事的少年。 周善为搔搔头,说道:“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些话,你知道的事物一定很多,我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晋空怀问道:“什么事?” 周善为满脸诚恳地望着晋空怀,说道:“以前我在村子里的时候,和我同龄的几个孩子老是看不起我,认为我没出息,可是我就算不服气也没有用,也没有人教我学一技之长,我在他们面前就抬不起头来。后来村子受了难,这几天我只能以行乞为生,我想以后若不学些本事,肯定受人欺负。”他突然住口不语,抬头望天。 晋空怀心里明白,便道:“你既怕受人欺侮,可愿随我练习武艺?”他这句话冲口而出。 周善为闻言大喜:“以前我因为肚饿,曾经偷吃了酒馆里的一块馒头,结果被伙计打了一顿,等我学好功夫,便再也不怕这人啦。” 晋空怀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戒不了争强伤人之心,我教你武功作甚,你且说说除此之外,还愿学些什么?” 周善为对习武极是喜欢,见晋空怀要改变主意,忙道:“我知道你有所顾虑,和我差不多经历的好些人,他们受了欺负不能还手,难道你瞧见了不伤心?”他坚决地道:“我要学武,等我学好武艺,就再也不怕受人欺凌。我会靠自己的力量挣起一片天,为许许多多善良的人造福!” 周善为说完,偷眼瞧着晋空怀,见他仍是不应,将心一横,“扑”的一声跪倒在地。只见他双指向天,立誓道:“我周善为今日求晋空怀大哥教授武道,他日学成之后,必定会为天下穷苦之人造福,决不为奸邪之事。如违此誓,叫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晋空怀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神,又听他立了毒誓,心道:“此子有心向学,我何不如他所愿?至少他以后不怕受人欺凌,就算做一件好事吧。”出于一片怜悯之心,晋空怀微微颌首,深邃的目中掠过一丝慰色,说道:“你既立了毒誓,希望你心口如一,学了武功之后,切忌处处炫耀,否则,瞧我饶你不饶?” 晋空怀说后面几句话时甚是严厉,周善为却听得喜不自胜,大声道:“弟子知道,弟子谨遵师命。”说着便欲下拜行礼。 “慢着!”晋空怀将他拦住,忽道:“我可不是你师父。” 周善为大惊,讷讷道:“你……你不是答应要教我功夫了么?怎……怎么竟又反悔?” 晋空怀哈哈一笑,说道:“我答应要传你武功,可我不能做你的师父,以后你也不能将此事泄于外人,就算是我的名号也绝计不能向外人提起,知道吗?” 周善为甚是不解,心道:“教我武功,却不做我师父,好不奇怪?又怎么连名字都不能外泄了?”嘴上应道:“是,我明白。” 晋空怀道:“有一件事我须跟你讲个明白,你既然跟我学武,就须住在山上,听我吩咐;武学之路甚是艰辛坎坷,要想学得很好却更为不易,须知若要功成,就需要苦行和恒心,这条路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走完的啊。你若嫌我居处山中无聊,或者避苦惧累,那还是早些讲出为妙。” 周善为道:“你放心,我绝不后悔。” “那就好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钻进小木屋里去睡了。在周善为想来,自己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若不是怕吵醒师父,真欲大笑一场。 第二日天蒙蒙亮,周善为就早早起床,走到一棵大树下,斜倚着树身休息,片刻间陷入了无限暇想:“师父他会先教我什么武功?师父又怎么教?是先教我碎石切瓦的法门,还是先教我上窜下跳,谁也追不上的功夫?” 他正自喜形于声,兴奋无比之际,忽然觉得后背被一股大力猛击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向前跌倒。 周善为挣扎着爬起身来,双足还未站稳,口里却已经不假思索的骂了出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东西,敢摔老子?”他这一句话刚骂出口,便知不妙,果听身后一人冷哼一声,说道:“好一个小子,敢骂我么?” 周善为心头突得一跳,急忙回过身来,笑嘻嘻道:“晋大哥,我不是故意骂你的,你要是生气,我向你道歉。” 晋空怀道:“算了,我也不想与你计较,我再问你一遍,学武苦累难免,而且须持之以恒,你定要练武,绝不后悔么?” 周善为咬咬牙道:“苦又算什么,我说不后悔就不后悔。” 晋空怀点点头道:“从今日起,我要你每天扎四个时辰的马步,在这期间决不能稍有动摇,否则就不准吃饭!”说着走出几步,轻而易举地摆出一个姿势——双膝微屈,腰背挺直,双臂前伸平举,似一段木桩般打在那里。 周善为一呆,心中甚是失望,暗道:“我还想他教我什么厉害门道,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晋空怀斜睨了他一眼,厉声道:“难道你后悔了?” 周善为呆了一呆,随即想到:“我怎么知道这‘扎马步’有用无用,先自学了,若是实有好处,也不冤枉,可莫先惹恼了他。”于是周善为也走出几步,照样扎了起来。 晋空怀站了一阵,解说几句,便自行离去了。 这天高山上风高气爽,天色一直灰蒙蒙、阴沉沉的,并不是个好时候,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山风居然也猛烈几分,吹刮在人的脸上,凛然如刀割。周善为衣衫虽已换过,却依然单薄,冷风吹过,冻得他有些发抖。 他就像一棵在风中摇摆的小树,坚毅无比的挺立在风里。小树的腰肢虽然很脆弱,但它仍然不屈不挠。迷茫、无助,虽然曾使他感到恐惧和担扰,至少现在,他下定决心:没有狂风可以将我吹倒! 两棵大树后面的小木屋中,晋空怀一直看着他。 山中的气候有时是瞬息万变的,过了一个时辰,天空里悄悄露出太阳的头脸。这时节,或许是比较舒服的,既无如火的炙热,又无刺骨的寒风,空气里带来一阵舒畅的暖流,带走胸中的冷意。日光洒向山 头,在崇岭峭壁,如茵草木之间,织起了一道无边无际的、若有若无的金圈。 太阳渐渐高升,中天之日,精力最是旺盛,像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不知疲倦地投入工作之中。 可害苦了正在扎马步的周善为,当他正感全身舒畅的时候,骄阳却毫不留情的到来,投下一团团炽热的火球。 汗,湿透全身。周善为所站的地方,光秃秃的一片,即无草木。有时候,宁愿受冻耐寒,也不欲承受“祝融”的酷刑,此刻即便是一丝的凉风,也已经变成了渴望。 “这个见鬼的天气,你爱捉弄我,我偏不叫你称心!”周善为如是想,腿脚扎得更深。 这,也许是对他的考验。 正午一过,情况变得好些,“火神”收起脾气,太阳也乖乖听话了,只是羞涩地躲在某个角落,静静地散发着余热。 夕阳西下。余晖映红了天边,如晚秋的枫叶,淡黄黄、红彤彤的。 晋空怀在远处站了一阵,缓缓走到大树下。他见周善为甚是专注,心中暗喜,说道:“周善为,四个时辰过了,你的午饭都没有吃呢。” “我,我好像吃过了,不用这么……”他话未说完,肚里却鸣声如鼓,方自察觉。正欲收功回屋,腿脚酸痛无比,似被人打折了一般,一个站立不牢,身子已向前跌倒,“扑”的一声,摔在硬梆梆的地上。 三 白日里须经过寒风刺骨的早晨,骄阳似火的正午,直至暮色西沉的傍晚,每天四五个时辰,都在蹲马步中周而复始的度过。到了吃饭的时候,周善为狼吞虎咽般乱抓一通便换下湿得像在水缸里泡过的衣服,跳上床去,埋头便睡,也不理会任何事物。 如此过了十几日。 这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周善为胡乱的解下湿透的衣裳,换上一袭白袍,升起一团火焰取暖。此刻,已经到了晚间。就算是大雨倾盆的日子,他也会依然如一桩秃木般扎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雨天虽然没有骄阳烈日的炙烤,但是要被淋成“落汤鸡”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大雨过后,空气变得更加湿润。远方的山峦如笼罩上一层薄雾,似真似幻,若隐若现,给人带来一种置身于梦境般的错觉。 这时候的冷风吹在人的脸上隐隐生疼,只有那团跳动的火焰,一如当初默默地输送着温暖。 周善为靠近火堆,将双手放到火焰上方,突然鼻间一呛,仰天打了个哈欠。他想起今晚还没有吃饭,心中顿觉不快,轻声骂道:“这该死的天,老爱捉弄我,幸亏我还不至于冻得发烧,要不然明天就不能练功了。”他身子微微一颤,又道:“晋大哥也真是,现在还不见人。” 周善为嘴里嘟哝一阵,哪知晋空怀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跟前,笑道:“周善为,你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 周善为猛一抬头,笑嘻嘻道:“晋大哥,我没说什么。” 望着他那惊讶不已的样子,晋空怀心里一阵好笑,道:“只要你不在背后骂我就行。” 周善为怪笑一阵,样子颇为尴尬:“我,我哪敢呢。”他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暗自幸庆:“还好我说话的声音不是太大,要是真被他听见了,说不定要挨一顿打。” “我不会忘了你的,这只肥大的兔子赏给你的。”晋空怀说着将这只拔光皮毛,洗尽污垢的兔子就着火焰烧烤,边烤边说道:“今日雨大,兔子们都藏了起来,刚才出去时才猎了一只,你不会怨我吧?” 周善为大为感动,顿觉自己有些无地自容,说道:“晋大哥,你怎么跟我说这些,我不敢……也不会怨你的。”看着正在烧烤食物的师父,他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暖意。他手忙脚乱的想要帮着做些什么,却被晋空怀拦下:“这个你不会,还是由我这个做大哥的来帮你,你看着就行,以后要是只有一个人,随便捉只兔子充饥,总不能就活剥生吞了吧?” 周善为听到这里,蓦地念头一转,心中掠过一丝苦涩,鼻子一酸,问道:“你要走?” 晋空怀笑道:“怎么会呢,你小子在我这里学到了什么?我没有教你学好武艺,怎么能走呢?好歹也让你学得差不多了才走。”周善为满脸悲伤,只听晋空怀又道:“在这绝顶之上,我怎么会不管你径自走了呢?你要记住,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最重要的是珍惜现在就好。” 隔了许久,晋空怀缓缓道:“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作甚。”说罢摇头苦笑,叹息不已。 不一会儿,一只滑润酥黄的烤兔子便已造就。晋空怀撕下一条兔腿递与周善为,微笑道:“吃吧。” 周善为接过兔腿,吃了一阵,突然眼眶湿红,落下泪来。 “你……”晋空怀有些吃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哭了?” “大哥!”周善为涩声道:“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爹娘,就属你对我最好。我只是难过,将来只怕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晋空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会,你以后一定会遇到真心待你好的人。” 周善为道:“我以前胆小怕生,但是我以后一定会学着胆大,自己过活了。” 山风呼啸,虽然靠着火焰,仍然冻得人微微发抖,晋空怀突然一指天上:“看。” 周善为惆怅未止,此刻甫一抬头,顿时惊喜不已。 满天的星斗如一粒粒的珍珠,缀在一张无边无际的 巾上。星光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又像无数天真的孩童,眨着无邪的眼睛,窥视着世间的一切。 高峰之上,风高气凉,这漫天的星火,似乎近在咫尺。向天而望,每一颗“珍珠”都显得分外清晰,仿佛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摘到星星。 晋空怀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安祥,静静地道:“这山上好几天没见到漫天星辰了,在这儿看星星,可比在平地上有趣多了。” 周善为道:“晋大哥,我明白,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开开心心的。” “那就好,活着总不能太悲观,一个人有时候嘻嘻哈哈,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但在背地里又伤心难过,这实在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周善为道:“有时候我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全是怕被别人瞧不起。” 晋空怀站起身来,对周善为道:“你这些日子练功已有小成,从明天开始,我正式教你剑法,今晚好好休息吧。” 周善为闻言一跃而起,喜而高呼:“你真的教我练剑啦,你不骗我?” 晋空怀道:“你以为我不让你拜师,便不教你真功夫么?” 周善为敛容道:“晋大哥,你真厉害,我的确是这般想过的。” “你也够老实。” 翌日,晋空怀便开始教授剑法——仍然是在小木屋外的大树底下,只是周善为的手里多了一把四尺来长的木剑。 晋空怀折了一根树枝横握在手,脸色肃重地问周善为:“你先告诉我,剑是用来干什么的?” “剑?”周善为的脑中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道:“剑可用来杀人,亦可用作救人,此物虽是杀人利器,但只要持之者心中澄清,守正恶邪,剑便是救人危难的神器。我说得……对么?” 晋空怀嘴角含笑,点头说道:“你小小年纪,就明白此中道理,这样我就放心了。” “前日我要你扎马步是让你的下盘练得扎实,现在我教你一路剑法。这路剑法柔巧之中带着无坚不摧的强劲,虽然有许多虚招,但变化万端,临敌之际大为有用,你须好好领悟。” “这路剑法守如枯藤缠树,动若疾风覆雨,轻巧时如燕雀高飞,刚猛时似排山倒海。”晋空怀一面解释招中巧妙,手中枝条乱舞,顷刻间抖出漫天树叶来。周善为的眼前好像展现了一副副奇异的画卷,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惊。 “老树盘根,清风拂面,万马奔腾,白鹤亮翅……” 待到晋空怀收势之间,周善为尚自沉浸在方才的异样之中,瞠目结舌,难以言语。 晋空怀用枝条轻轻在他背上一敲,周善为只觉背后竟有巨力冲来,如压千斤重物,“啊!”的一声大叫,吃吃道:“大、大哥,这等厉害剑法,我如何学得?” “你是一个很用心的孩子,不管学什么,确实是需要天赋,一个人资质的好坏并不算最重要的,只要你用心去学,就终有成功之日。你没有用剑的基础,各种经验都需要一点一点的积累,学得慢也是必然。我之所以一开始就传你如此繁复的剑招,是想让你自己一点一点的从中参悟要领,如果一味地由简而繁,只能徒然浪费时光而已。” “我只能做个引路的人,至于你能练得多少火候,那还得看你自己。” 周善为听到这里,心中顿感豪情万丈,想到以后有机会凭此剑术扬名立万,当真是喜不自胜。当下也不敢有太多的真情流露,只是说道:“我明白,以前我在村里的时候,曾经也看过些打拳耍剑的把式,它们可都有个名目的。”他看着晋空怀,目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这些粗浅架式尚且得名,何况是这等惊世骇俗的绝妙剑法。” “这路剑法共有一十七式,是我自创的,这名目我却着实没有去想过。”他突然紧紧盯着周善为,周善为顿觉一股压迫感侵袭全身,讪 讪道:“大哥,我是说错了什么话?” 晋空怀沉默不答。 周善为不由自主地嘟哝道:“这路剑法是你所创,必定无敌于天下,就叫‘天元十七式’吧。” “天下无敌,天元十七式?”晋空怀神色忽然变得颓废不堪,忧伤地喃喃道:“这名字不好,什么无下无敌,不可能!” 周善为见晋空怀神色有异,不禁吃了一惊,低垂着头,满怀歉疚地道:“晋大哥,若是我什么地方说错了,我……我向你道歉啦,你……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晋空怀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教你这路剑法,是要你健体强生,他日行走江湖之时,也不至于受到别人的欺侮,可是你……,今时你尚年幼,希望日后你可以明白。少年人争强好胜,也总显一点进步了,将来是福是祸,那也得靠你自己了。” 他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善为心道:“师父为什么这么说?他不反对我争强好胜,但却不高兴,奇怪。” 四 朝阳初露,白衣少年独自立在小屋外,衣衫飘飘,长发飞舞,恍若画中之人。这少年身长八尺,颇为高大,生得天庭饱满,浓眉大眼,极是俊俏。 这时节,山里的树木花草已经繁盛了五次,枯落了五次,春去秋来,堪堪过去了五年。周善为也已从一个毛头小子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美少年。 木屋里走出一人,两鬓染霜,饱经沧桑,却不是晋空怀是谁? 晋空怀走出几步,周善为满脸堆欢,上前呼道:“晋大哥,你今天教我什么?” 晋空怀神色肃重,问道:“‘怒云霹雳掌’练得如何了?” 周善为答道:“已经初有小成。” 晋空怀“嗯”的一声,道:“你发一掌给我看看。” 周善为应了一声,跨前几步,挺腰沉膝,右臂缓缓上提,劲力贯于掌心,右掌对准两边其中的一棵大松树猛地推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大松树被震得一阵晃荡,树上纷纷落下无数叶子来,更有两根小枝也被掌力震断。 周善为打完一掌,心下又惊又喜,说道:“大哥,我这一掌打得怎样?” 晋空怀脸露微笑,颔首道:“这套掌法你练了两年,也已纯熟。” 周善为闻言大悦,说道:“天元十七式和怒云霹雳掌我都学成了,总该学些别的了罢?” 晋空怀微有愠色道:“臭小子,此两项神功绝技,便足可显名当世,你还不知足吗?” 周善为急忙道:“我知足了,我知足了。”心下却仍是诧异:“师父说得真是假?” 他这五年来所学的都是极上乘的武功,江湖上的泛泛之辈,更是难伤其万一,以他此时的身手,已可与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并驾争先。只因他所学的武功太过精妙,久而久之,他对武学的眼界就非常高,甚至以为学了这两门绝技行走江湖,也仅足自保而已,竟不知这两门绝技早已超脱了大多数江湖人所能承接的范畴,有些人穷其一生,也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妙的功夫。 晋空怀突然道:“你已经练会了两项绝艺,我现在问你,你是不是很希望闯出一番名头来?” 周善为一呆,说道:“师父,你问我什么?” 晋空怀道:“你不必顾虑什么,只需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周善为垂头沉思了良久,才轻声“嗯”了一声。 这一刻,周善为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成名,我要成为名满天下的剑客!这个念头曾经在他的脑中重复了千百次,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正是编织梦想,实现梦想的时候,初时他有些怯懦,到后来却变得异常坚定,他大声告诉晋空怀:“晋大哥,我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能再被人瞧不起,不能碌碌无为的过一生。” “江湖险恶,难道你就不怕么?” “我会谨记大哥跟我说过的话,不会再胆小怕事,以这‘天元十七式’剑法的卓绝,怎能永远被埋没在这山间野地里?” 晋空怀点头道:“你今天休息一日,不必练功了。” 周善为一愣,道:“大哥,你要走?” 晋空怀:“你自己都说要到外面闯荡,大哥又怎么能再跟着你?” 周善为望着他忧郁的眼,黯自伤神,突然道:“大哥,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晋空怀道。 周善为叹气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经常一个人发呆,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你虽然经常对我说要开心快乐,但我知道你自己并不开心,你的眼睛里总是充满忧郁。”他顿了顿,瞧晋空怀的脸色并无变化,接着说道:“屋子里的那把剑,你会经常取出来,对它哀怨叹息,甚至偷偷流泪……这把剑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哀伤是不是因为剑的主人?” 晋空怀没有回答,只是仰天长叹,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后道:“你好好休息,晚上我们再聚一聚。”说完便大步走开了。 周善为知道师父不愿提及往事,也就不想再问,呆呆地坐在那一棵高大的树下,静静地回味过去。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晋空怀,晋空怀拿过来一只烤兔子给他吃,自己吃的满脸油脂,甚是狼狈;他想起了在山顶上自己被一条小蛇吓得浑身颤粟;想起了在树下扎马步;想起了晋空怀教自己练功的情景……昔时的点点滴滴,此时全部在脑海中浮现,竟是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想着想着,一股离愁之意涌上心来,使他不知不觉地陷入哀伤之中。鼻子一酸,险些坠泪。晋空怀就像他的亲人,唯一的亲人。而不久以后,他们就要分开,就要各安天涯,可能再也没有相见之机。离别的愁苦,总是不好受的。 自从被晋空怀救起,周善为心里对他的感受是别人无法明白的。晋空怀就像他的再生父母,如果周善为没有遇到他,怎么能活到今天。忆起往日里晋空怀就在这片空地间 教他习武读书,每当夜色笼罩时那香味四溢的烤肉,满天星光下灼热的火焰送来的温暖,还有晋空怀的鼓励,自己因为胆小而受到的调侃揶揄,空闲时晋空怀对着月华,向他讲述一个人生哲理……周善为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小木屋里,晋空怀亦是如此伤感。回首向日之事,那个胆小的,却极倔强的孩子,被自己随手救下,此刻离别时,却又如此不舍。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一直将这小子带在身边。可是不行,周善为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他有自己的理想,人世间所谓的名利,他还是如此向往,他绝对不甘心跟自己消沉的做人。 江湖虽然险恶阴沉,但既便是不理世事的隐者,也终究不能完全摆脱世间正邪善恶,名利荣华的影响。况且一个人总须经过磨砺,方知人世酸辛。要不然人也只是井底之蛙,徒然耗费生命,反而处处依靠别人, 不得独立自主,难成大器。 他默默良久,突然移目向墙角放着的一只上锁的檀木长匣看去,目光久久不能移开,像是在极力思索着什么。 时至正午,山里的生命仿佛更加活跃起来:林间鸟雀飞舞,啼鸣相交。草丛里百虫聚会,时而越过三两只蚱蜢、蛐蛐之属,仿佛都在欢乐地感叹上天的恩赐。生命真的是如此美好;山道上数只野兔奔跑追随,小溪中一群鱼儿嬉戏打闹……阳光充盈而温暖,照射在峻岭上,草盛树茂的山间,更添勃勃生气。 就在这生机盎然的所在,周善为自小溪里捉了几只肥大壮硕的黄鱼,处理干净,取一瓢清水置于一旁,生火将黄鱼炙烤起来。 鲜红的鱼汁早已随溪流远去,鱼儿的脏腑也早被他随手丢弃,这些东西很可能也会成为山里其他生物的养分,因为人要活,其它生物也要活。 直至鱼香扑鼻,金黄的鱼肉湛着油脂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耀眼。周善为暗自得意,用一根树钗插在鱼肉上,往小木屋里喊道:“晋大哥,出来吃饭了。” 屋中并无回应,周善为站起身,往前走去。 小木屋的门虚掩着,屋里寂静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那一线阳光透过一阵温暖。 “大哥。”周善为又喊了一声,推开了门。 屋里,没有一个人,周善为绕着屋子走了几步,心念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离开了,可能……再也没有重见的机会。” 周善为呆立片刻,突然瞥眼看到了桌上放着的几样物事,一一那是一个紫檀木长匣,此时已经开启。里面放着的竟是一柄瑞气腾腾的黑鞘宝剑,底下压着一本蓝皮书册。桌子的一角,还放着一封信。 周善为知道这是晋空怀的留书,急忙启封。只见信上墨迹未干,写道: “爱弟 善为如晤,吾与君相处五载,深有所得,本欲携弟同隐山林,但想君正值年少,实当早为,不可徒困于此,费时皓首,为吾所误。予已深知弟之心腹,故将剑圣李慕瑛所遗‘荆彤’相托,另付蓝皮书册,其上载有无上 神功,得此足从横纵天下。汝得此宝之后,当善自保存,勤加修炼,勿使落入奸邪之手。他日有成,则可惩奸除恶,救人危难,亦不枉授艺之劳。但汝须切忌争胜之心,更不得持强为恶。若萌异志,吾当亲取汝首,戒之!慎之!吾离山之后,自有去处,幸勿挂怀。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善自珍重。 兄 晋空怀字 周善为自语道:“师父的教诲,弟子慎记,你自己多多保重。”惆怅了一阵,随即将木匣中的宝剑书册取出。 宝剑身长三尺七寸,剑鞘上镶有七颗琉璃玉石,呈北斗七星状分布,剑柄刻有小字,曰‘荆彤’做工华美,极其精细。周善为除了手持木条练功之外,从来没有接触过真正意义上的“剑”。此刻持剑在手,心中便想:“书中说到此剑的主人号称剑圣,那这柄剑也绝非凡品,难怪师父收藏地如此隐秘。”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拔剑,随着一声清啸,眼前突然银光大盛,万丈光芒,刺得他双眼发疼。他的双眼,竟似要被灼瞎一般,就连脸上,也是火辣辣的如被刀割。 慌乱间周善为急忙收剑回鞘,银芒顿消,只是他眼前金星乱迸,脑中尚是天旋地转,心绪尤未宁定。 他心有余悸地端详着‘荆彤’,忽然喜道:“此剑如是厉害,持之横行天下,果然威风,果然不俗。” 周善为放下‘荆彤’,便拿书册观看。这书册上原是载着一套剑法,共有二十八路,灵异奇巧,威力绝伦,周善为双眼发直:“这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剑法……如此精妙的剑法……” 书中所述的剑招路数,简直到了凡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也没有人,可以将之描说出来。他看了几页,胸口蓦地一窒,急忙合上书册震慑心神:他不是不想看下去,而是不敢看下去。册中所载的剑术实在太吸引人了,他怕自己再看下去,非走火入魔不可。 许久以后,他开始莫名其妙的瞎想起来,这李慕瑛剑圣定是个女子,但她能成为剑圣,到底是真是假?他想到此处,不自禁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女子又如何。周善为啊周善为,你母亲可也是个女子,家里无论什么事情,可都是妈妈辛辛苦苦做的,爹爹可不会。” 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从前,在那个贫苦却非常温馨的家里,他也有快乐的童年。那时候爹爹经常带他到田中玩耍,农忙时他便帮着割稻,看着父母汗流颊背,当讨厌的蚂蝗叮在他们腿上吸血的时候,他会拼命地帮着驱赶。黄昏来时,父亲让他坐在自己的颈间,母亲则会向村口买些糖果,一家三口说笑着回家。晚上热气腾腾的窝头总会谗得他直流口水…… 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就连师父也离开了自己,一切都已经变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流浪的那段日子,全世界只留下他一个人,一种空虚无助感油然而生。 但那种周身空荡荡的感觉稍纵即逝,他定了定神,想起了晋空怀的话:君正值年少,实当早为,不可徒困于此费时皓首……其上载有无上神功,得此足以纵横天下……惩奸锄恶……救人危难…… 他笑了笑,笑得非常自信,非常得意,心中更是兴奋无比,先前的离愁也被冲去了一大半。 “反正我要到外面去的,将来闯出了名头,师父也会高兴,现下哀伤却是没用的了。” 来日清晨,周善为收拾衣服,备些盘缠,就下山去了。 山里的凉风依旧湿冷,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鸟雀也很早就唧唧喳喳啼叫起来。好像也来为他送行。虽然有些不舍,但他明白这不舍的情怀也是必然的,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站在这山上,听着鸟语,闻着花香…… 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云是白的……对他来说,前途一片光明,心胸无比宽阔,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他跨出了第一步。 然而前面的路,到底是宽平坦荡,还是满地荆棘? 以后的事,谁都没有办法预见。未知的阴谋和厮杀。还有多少人,多少事,在等待他的到来。 天边悠然飘着一朵云…… 前方,似乎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吸引着这个尚不知事的无忧少年。 五 行了半日路程,便来至一处市镇。镇上还算热闹,两旁店铺林立,道中行人熙攘 。衣着华贵的公子少爷,帽冠高峨的文人雅士,还有那些匆匆而过的布衣男子,拄着拐杖小心走路的老头儿,他们大都笑逐颜开,神情闲逸,多乐于大唐盛世的升平。 时辰将及正午,酒楼饭馆里自然忙碌起来。店小二满面堆欢,热情地招待每一位客人,力求将服务做到尽善尽美。一群赤膊裸足的汉子围着一张小圆桌,“啪啪啪”不断地拍案叫嚷——“压大,压大!”“压小,小小……通吃!”——原来却把这酒楼当成了赌坊。 店里的掌柜眉头直皱,眼睛死死盯住这群汉子,低声骂道:“这群赌鬼,把爷爷的店铺都当成什么了。”但眼见这帮人凶神恶煞一般,却也只能摇头叹气。 周善为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村庄里,这两年又只跟晋空怀生活在山上,很少见过热闹的景象,在街道上游荡了半天,才想起没有吃饭。于是,他停在一处名唤“自在家”的酒楼前,缓步踱了进去。 楼中食客满座,一片哗然。 小二见又有客人进来,笑逐颜开,快步闪至周善为跟前,说道:“这位客官里边请,咱们这儿是百年老店,主厨的大师傅可是全广州最有名的哩。” 小二一面夸赞,一面将周善为引至一处空旷干净的所在,仔细地将桌子擦拭一番,待周善为坐定,才问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周善为一愣,转头向四处看了看,伸手指着坐在旁边一桌的华贵公子,说道:“他们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那一桌酒菜尽是珍馐百味,玉浆鲜乳之类,什么清蒸鱼肝,爆炒鸭舌,香酥田鸡腿,蜜饯桂花肉,哪一样不是要花上十几二十两银子才买得到的?邻座酒香四溢,却是地道的六十年珍藏三锅头汾酒,更是五十两银不卖的上色好酒。 小二听了此话,脸色一沉,先前的笑脸早已失却了大半。他上下打量着周善为,半晌才冷冷道:“客官,他们这桌菜,那可贵着哩。”他心里一阵好笑:瞧你这乡巴佬的穷模样,还想吃这些东西,真是好笑。 周善为心头一震,顿时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上直浇下来,向那小二白了一眼,大怒道:“大爷我像是没钱的人么?你既然认定我没钱,却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小二连连摆手,歉然道:“客官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 周善为从怀中掏出一锭光灿灿的黄金抛在桌上,说道:“去,给我备一桌上好的酒菜。” 小二两眼瞪着金子发了光,嘴里简直要流出口水,愣了许久才拿起这事物揣在怀里,连连称谢,灿烂地笑道:“是,是,小人这就去,小人真该死,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子勿怪。”他说完这话,风也似的走开了。 待那小二去远,周善为低骂了一句:“店小二都是一副奸媚嘴脸,只会攀权附贵,以貌取人,真叫人讨厌。” 等了一会功夫,菜肴一道接着一道的上来,周善为斟了一杯酒,兀自品尝起来。只抿了一小口,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自小不会喝酒,不知其辛辣本色,此际猝不及防的喊出声来,惊得四座食客全都移目向他瞧去。见他吐舌摇头的模样,均是一阵窃喜,低声议论的也大有人在。 周善为觉得甚是尴尬,不由低下头来。却不知是谁偷笑了一声,让他心神猛然一颤。那笑声如此动听,像春风般拂进他的耳膜,从这一刻起,一个女子若黄莺栖歌的柔美声音,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他急切地四下一瞧,顿时呆若木鸡。只见东座下不知何时已经坐上了一位妙龄少女,穿一身藕黄长衫,柳眉杏目,桃花粉面。拿着一双筷子的纤纤素手,更是白得如象牙一般,不带半丝瑕疵。 他从小到大,哪里见过如此美人儿,心下一慌,眼睛却始终瞧着那少女,再难移动分毫。 那少女脸上一红,杏眼生威,嗔道:“臭小子,你瞧什么?” 周善为一呆之下,面红耳赤,慌忙转过头去,神情甚是恍惚。 过了良久,忽听小二在店中一声断喝:“你们这些穷鬼,干么还坐在这里,。出去吃!” 周善为头一抬,瞥眼见西首站着一群衣杉破烂的青年,他们手里均拿着一碗有汤无菜的白面,店小二正对着他们呵斥不已。 周善为看看这小二一副跋扈专横的模样,心里顿时火起,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二脸色一变,笑道:“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周善为冷冷睨了小二一眼,微怒道:“我问的是怎么回事,你少给我废话。” 小二笑嘻嘻说 道:“是这样,他们这群人是港口来的舵工,来咱们这里吃碗面。” 他讲到这里,忽然鄙夷地向众家舵工瞄了一眼,冷冷道:“咱们这里可有个规矩,凡是 吃猪肉面的朋友就请在座上,但只是吃白面的……嘿嘿,那可 就只能站在外面吃啦!” 周善为听了大怒,正欲发作,忽然心念一动,微笑道:“那请问猪肉面上, 还有什么面?” 那小二顿时眼神一亮,笑吟吟道:“比猪肉面还贵些的,还有白肉烧鸡面,可只要五十文一碗,您要是不要?” 周善为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你给我取十碗白肉烧鸡面来。” 小二一点头,忽然一愣:“十碗!您一个人吃?” “别问,只管上来就是!”周善为一声怒斥,又抛出一锭银子。 小二接过,快步走开了。 十碗白肉烧鸡面转眼即上,周善为与八九个舵工寒喧一阵,忽然道:“大家快上桌上吃!”这一句话说得甚是响亮,酒楼中所有人都已听见,众人均是一愣,却见周善为早就跳上圆桌,津津有味地吃起面来,边吃边道:“诸位不必客气,请罢!” 九个舵工心里早憋了一口闷气,眼见有人带头,遂纷纷跳上桌来,“叭嗒叭嗒”踩着桌板,若无其事的吃面。 小二早见势头不对,但见周善为在那里呼喝叫嚷,却也不敢上前,这时实在忍耐不住,走将过去,阴沉着脸对那八九个舵工喝道:“你们干什么,快给我滚下来!” 八九个舵工尚未答话,却见周善为狭黠的一笑,说道:“这可是我教他们做的,你待怎的?” 小二的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用软的似央求般的口气说道:“这位客官……大爷,您行行好,莫再为难小人了。” 掌柜的也赶将上来,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位大爷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可直说便了,别跟这小二一般见识。” 周善为嘿嘿一笑,说道:“我这可是按你们店里的规矩行事,可没为难这位小二哥呀。” “什么?店里的规矩?”掌柜的大惑不解,一脸茫然之色。 满座的食客也看不惯小二的专横,见掌柜的与小二相对苦视,均觉又是有趣,又是痛快,更有心看这少年如何捉弄主仆二人。 周善为突然向满座宾客打了个四方揖,扬声道:“这位小二哥说这楼子里有个规矩,但凡出得起钱吃肉丝面的朋友上座,而出不起钱只吃白面的呢,就请站到外边去吃。现在我们这十个人碗里吃的可是五十文的白肉烧鸡面,比那白面呀,猪肉面呀可都高上一等两等,既然吃猪肉面的坐在椅子上,那么吃白肉鸡面的,自然是要站在桌子上啦!” 他话音刚落,满座皆是欢声大笑,夹杂着阵阵赞扬起哄之声,好不热闹。掌柜与店小二两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均是气愤难当,却又不敢发作,夹头夹尾地跑开了。 周善为听着耳边的鼓掌赞扬声,心下自是十分欢喜。又偷偷向东座那少女瞧了一眼,见她也正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目光,胸中一热,顿觉说不出的舒服。 食客们正自欢悦 ,突然从酒楼外传来一阵马嘶。这嘶声甚是惶急,还有恐怖、抑郁的血腥气息,诸人的心里都是一震,莫明其妙的不安起来。 有人来了,但那人却不是骑马而来,那一阵惶恐的嘶鸣,只是牲畜察觉到危险时发出的警示。 只听空气中远远传来一阵低沉的怪叫:“姓宁的小贱人,脚力还挺快,老子追得好苦!” 那声音渐渐逼进,周善为心中一紧,只觉耳膜嗡嗡作响,胸口更是气血翻腾,难以停息。好像只要再有片刻,满腔的热血便要破体而出。 酒馆之内的碟碗坛盆,在顷刻间“噼噼啪啪”碎成一片。那些尚未离去的食客店人,此际无不翻倒在地,乱爬乱嚷,其惨呼恶吼直如地狱里难受死鬼一般。 未几,语声顿止,啸声骤歇。可是那个酒楼却已乱成一片,到处是破坛破碗,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死尸,几乎填满了整个酒楼的空间。还有些未死之人,却也趴在了地上,活不到几个时辰了。 在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是可以用声音取人性命的。 在危险来临的时刻,周善为的眼睛从来没离开过那个少女,直到叫声已去,他才暗暗心惊:“此人好高深的内力!” 酒馆门额上一块“自在家”牌匾霍得飞起,两扇小窗忽的一张,牌匾落进店里,砸成几块。 满地横尸间站着一人:这人满头白发,衣杉褴褛,一张脸枯瘦干瘪,布满皱纹。额间两道长疤,直拖至嘴角,看来狰狞无比,丑恶异常。 只听他冷冷地道:“贱丫头,今天终于叫老子碰上了,还不把那东西交出来?” 少女花容失色,粉面霎白,素手紧紧抓住掌中的剑柄,虽然额间香汗淋漓,却也冷冷对那人说道:“什么东西,我可没拿。” 丑人“嘿”的一声,混浊不堪的眼睛忽然向右一瞥,目光随即索在周善为身上,微讶道:“你居然没死?” 他那邪恶的目光逼视的刹那,周善为的背心也是火辣辣的一阵刺痛,仿佛一根尖刺深深的嵌入肉里! 周善为心中一阵惶急,但瞧着少女惨白的脸,心中轰然一响,亢声道:“我当然没死。” 丑人爬满皱纹的怪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污秽的眼中精芒闪动,细细瞧了他半响,才道:“你走吧,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他的语气狠恶,无论是谁,都免不了心下一寒。 周善为走上几步,向丑人深深一揖,恭声道:“这位姑娘,可曾得罪了前辈 ?” 。丑人整张脸皮耷拉下来,犹如一棵老树的枯皮,冷冷道:“你待怎的?”。 “如果真像晚辈所料,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姑娘。”周善为躬身垂首,神态愈见恭敬。 丑人淡淡一笑,目中却欲喷出火来, 恨恨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向老子说情!好个不知死活的贱王八!”语犹未毕,一股凌厉的掌风朝周善为迎面扑来! 周善为身形一晃,闪至西北角的柜台边,一扯那少女的衣袖,便夺门而逃。 丑人一掌落空,只击得一张容十八人围坐的大圆桌“喀嚓”粉碎,木屑纷飞,心下也是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法!”当下更不迟疑。身不动形不移,反手又是一掌。 周善为此刻只拉着那少女奔出几步,忽闻后心掌风又至,顷刻已贴近背脊,左手急忙用劲将少女往旁边一推,右手“荆彤”霍然出鞘,“当”的一声,他向前几步,险些跌倒。 若不是刚才用“荆彤”剑格开了这一掌,那么这股霸道的掌风早可打得他脊骨立断,内脏俱损,当场毙命。 丑人心中巨震,不及多想,掌力又至,同时脚下不停,向那少女疾扑过去! 少女脸色惨白如霜,右手长剑闪电般刺将出来。 周善为抢至少女身边,双掌一推,怒云霹雳掌一招“霹雳乱舞”拍向丑人心口!丑人脸色丕变,眼见一股大力直逼而来,少女的长剑又已刺到腰际,当下铜牙一咬,存心要搏命一击,也是双掌运劲,朝周善为拍去。 “啪”的一声大响,两人四掌相交,两股劲力便在他们的掌心乱冲乱撞,粘得手掌难以分开。 顷刻,少女长剑已刺入他的肉里!但是长剑只进得寸许,便再也不能深入半分。少女脸色一变,正自纳罕,却见丑人狰狞的面容正对着自己,心下一寒,突觉手腕一阵剧颤,长剑“铛啷”落地,腕上‘列缺’穴已被踢中,疼痛无已。 丑人狞笑一声,冷冷道:“老子纵横一生,还未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你到底是谁?”他这句话分明是对周善为说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少女一人。 丑人此刻正与周善为对掌,内力尽数集于掌间,全力施为,不敢稍有分神,若是那少女再向他要害进击,必然要了他性命。刚才他迫开剑锋,全是仗着自己的内功精深,又兼练得“金钟罩”硬功之故。但此际两人内劲蒸腾,已然万分凶恶,他脸上皱纹也是微微一颤,暗道:“这小子的内力虽不及我,但这股子邪门的掌力却自有一种刚猛无俦的劲道,片刻间急切难胜,须得先吓住那贱丫头才好。” 他面色狰狞,冷冷道:“臭丫头,你怎么 不再刺我一剑?” 少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并不回答。丑人越是这样说,她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再斗片刻,额上均已渗出丝丝冷汗,暗自叫苦。周善为瞧见丑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女,眼中满是焦虑苦郁之色,心念一动,便叫了一声:“宁姑娘,你……” 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又一转念,便即住口。 “公子,你要说什么?”少女虽然脸色发白,眼睛却也只盯着周善为,神色甚是关切。 周善为回头瞧她,心中忽觉一热,说道:“没什么,姑娘你快走吧。” 少女微一凝神,红唇一咬,挺剑便向丑人刺去,这一剑快若疾风,凌厉狠辣,料想丑人全身之时,也是极不易避闪,何况此时他还正与周善为拼命? 丑人心中暗呼一声,“糟!”掌上加力,内劲排山倒海般向周善为逼去。 长剑触体! 丑人可怖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他熊腰一拧,剑锋堪堪自腰侧滑过,一道长达三寸的血痕划了出来。伤口并不深,丑人却已经骇得冷汗淋漓。 少女一剑未中,剑锋上引,直向他劲间掠去!眼见丑人这次无论如何都避不了这夺魂追命的一剑,周善为心下大喜,掌势汹汹逼去! 长剑离颈只有寸许! 忽听“砰”的一声响,少女虎口巨震,长剑竟已倒飞出去,她的身子也受一股大力逼阻,踉跄后退。 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颗小石子,少女呆在当地,惊愕不已。 周善为耳中听得风声,知道是有人打落了长剑,不由暗惊,丑人却脸露喜色,得意不已。 只听一人冷冷道:“两个打一个,打赢了也不光彩,不如和我玩玩罢!” 周、宁二人均是一凛:这人身法怎的如此之快?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生得熊腰虎背,极是威猛,只是面带凶色,声音冰冷,叫人心下生寒。 丑人向他道:“日圣使,快先制服这丫头,再帮我对付这野小子。” 日圣使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名震西域的‘铁钩索命’秦关道大护法,也有向人求救的时候,奇怪啊奇怪。”他斜眼瞧着秦关道,目中满是讥讽之色。 秦关道脸色大变,怒道:“少废话,你帮是不帮?” 日圣使慢悠悠的道:“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大护法又怎么会放在心上,不过这个丫头,我却可以帮你捉住了。” 周善为心中暗呼不妙:“苦于无法抽身,眼下形势可谓腹背受敌了。” 秦关道与日使者向来不和,此刻听他如是说,暗道:“倘若被你小子捉了这丫头,逼着她交出总图,那么让你独吞大功 ,我却只是徒劳,老子岂不是亏大了?” 当下说道:“日圣使,教主叫我们齐心协力的办事,咱们可不能各怀私意,你在这小子背后打一掌,等杀了他之后,擒获这丫头的功劳算你的。“ 日使者嘿嘿一笑道:“这功劳本来就是我的。” “你,你说什么?” 日使者站在一旁,并不答话,也不动手,仿佛在看戏一般,“哼,我若不乘时侮你一番,以后你可记不住我的好。” 秦关道心中暗道:“眼下先摆脱这臭小子,再好好收拾这可恶的家伙。”于是对周善为道:“臭小子!”他这一声呼出颇觉后悔,但又不能改口,忙道:“你我斗了这许久,既不分胜负,那便罢手好了,如果再斗下去,难免两败俱伤。” 周善为心念一动,已明其意,暗想:“若是再拼下去,即便不死也得重伤,此际日圣使在旁虎视,迟则有变。 当下缓缓道:“好,我数一二三,一齐收手便是。” 秦关道自是喜不自胜,连声答应。 日使者在一旁看得也极是明白:“想要与我争功,没那么容易,莫要被这几人联起手来,我擒下这个丫头,尽快离了此地,瞧他如何找着?”当下袍袖一挥,一股罡风朝少女袭到。 少女的眼睛只是盯着周善为,对周围潜伏的危险竟自浑然不觉,到后来只感觉“肩贞”穴一麻,已被点中了要穴,登时瘫软在地。 周善为见了少女这等情状,初时不明所以,只听那秦关道急道:“那厮点了宁姑娘的穴道,我们快救她!” 周善为心中一震:“这是‘隔空点穴’的手法,若是没有高深的内功修为,却是断然做不到的!” “三!”周善为口中吐字,两眼只瞧着少女,心下甚是惴惴,忽听秦关道一声狞笑,一双冰寒至极的手掌印上了他的胸口! 顷刻间,他的身体好像浸入冰窟之中,浑身僵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周善为的双手紧紧抓住秦关道的脉门,不让他离开,就似要与他同归于尽。 周善为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模糊地听到秦关道和日圣使的对话 “日使者,快将这小子拉开!” “哼!我才没这么笨呢,你自己收拾,老子走啦!” “你!” 然后,他就感觉双手被人一扳,重重的,身体倒在了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他的意识将消未断之时,他忽然感到丹田有股温热的气流涌出,一路经数处大穴,行经‘膻中’穴而止,竟将胸口这股冰冷的寒气渐驱渐散,终至泥牛入海,不可复得。 在此后不知多久的时间里,他体内一直是一阵极寒,一阵极热。而他的身体一直不能动弹,意志模糊之下也是苦不堪言。但冰寒的冷气每一次来袭,都被这股温热的气流强压下去 。反复五六次,这股寒气已是强驽之末,逐渐式微,他 每一次承受的寒冷也是愈来愈轻,终于感到体内热气大炽,如阳光普照般温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醒转,仍然是在“自在家”酒楼上,只不过周围一片漆黑,竟已到了深夜。 他不知道镇上的人见到酒店里的满地死尸会作如何恐怖之色,但他自己却深切的感到:若不尽快离开这里,我恐怕 也要和死尸一样,化作孤魂野鬼。一念及此,心下又是一阵寒意袭来。 他快步走出酒楼,借着月光向西而行,心中忽喜忽忧:想到白日里那名少女被恶人掳去,忧思重重,却不知她身在何处,一时惆怅难当,心中酸楚;但想自己是大难而不死,倒可喜可贺了。 他很想忘却忧伤,但他发现自己的脑海中会不自觉地现出她的模样……如此的清晰,清晰的叫他心如刀割般的撕痛,如火烧般的沸热。他几次三番的往回走,想找到她留下的一丝一毫的痕迹。月光下,少年步履蹒跚,踏着青石板路,脸色苍白的,艰难的向前走去。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一个相识不过半日的女子如此思念,如此挂怀,甚至于曾经不顾性命的想要救她。 周善为心里一阵冰寒,难熬的犹如置身冰窖的透骨之冷。 他几乎就此倒下! 一处废弃的破庙之中, 檐角梁柱,佛像贡台都结满了稠密的蛛网,积满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冷风吹过,庙门“哑哑”直响,到处是一片狼籍。庙中供的是道家的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和太上老君三清神像,像身也是铜锈斑斑,多有损毁。神像下列着七八个蒲团,但也已破烂不堪,地上只铺了一层稀疏的稻草,也不知道这座庙已经荒去了多少个春秋。 周善为浑身冰冷,拉过一个蒲团坐下,想起自己昏厥时丹田中冒起了一股热流,登时心中一亮,便按照当年晋空怀所授的行功法门运劲与寒气相抗。 值周善为昏迷之际,寒气阵阵袭来,他体内一股窜流而上的热气其实是他三四年来修习内功掌法所生成的护体真气。当外力来侵之时,护体真气就像一支保卫家国的军队,与敌相互纠缠消磨,直至将外力完全驱散为止。 秦关道外号“铁钩索命”,却另有一门凶恶无比的邪功——寒冰绵掌。此掌法极其阴冷,是他一生最得意的绝学,他心存杀念,自然对周善为狠下毒手。敦料周善为所习内功至阳至纯,“怒云霹雳掌法”更是刚猛无俦的武功,正是那股寒冰掌力的克星。只是周善为功力不足,未能将寒毒尽数化解,是以方才一动忧心,便牵动了内息,致使残毒流散。 他打坐片刻,心下稍宽,缓缓吐纳数次,正欲收功起身,忽然侧耳听到庙外一阵急迫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几声喝咒诅骂,甚为耳熟。 周善为一听之下,又惊又喜:“是他们,看来宁姑娘没事。”他急忙起身跃至元始天尊神像背后,凝目细看庙外。 不多时,庙门“砰”的一声倒下,“嗒嗒嗒”的走进二十几个人。周善为一看之下,日圣使与秦关道居中,背后二十个黑衣紧身的带刀大汉,簇着一个少女。这女子正是宁枝莘。 只见秦关道向四处察看一番,对日圣使道:“今天就在这儿过一晚,明天启程回教。” 日圣使冷冷道:“偏生你是急性子,想回去向教主邀功么?” 秦关道脸上的皱纹剧烈的抖了一阵,怒道:“你我都一般为教主 出力,你怎能怀有私心?” 日圣使冷笑道:“你这话说了两次了,嘿嘿,你还不配教训我!” 秦关道脸色一沉,回头望宁枝莘道:“贱丫头,机关图到底在哪儿?” 宁枝莘冷冷瞧着他,并不说话。 秦关道目露凶光,恶狠狠道:“你敢不说吗?难道你不怕死吗?” 宁枝莘抬起头,犹如一枝在冬风凛冽下的寒梅,虽然四处摇摆,却始终屹立不倒,令人心生敬畏:“你有本事就将我杀了,什么机关图,早就没了!” 秦关道一愣,脸上突然出现奇怪的笑容,透着几分诡异,几分淫邪:“你不说,我可有办法让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身上的玉骨冰肌,嘿嘿,弟兄门,给我扒光她的衣服搜!” 宁枝莘一听,顿时粉脸煞白,失声道:“你们……你们干什么?”她此时手足尽缚,想要出力挣扎奔逃,却不可得,只急的大呼小叫。 秦关道怪笑道:“小贱人,你门这些所谓的正道一向说我们是魔教妖人,告诉你,如果你再不说出机关图的所在,我们这些妖人可就名副其实啦!” 周善为心中一惊:“这贼人这般无耻,得想个办法对付他们才好。”心中一动,暗道:“那老儿差点一掌打死我。不若装鬼吓他一吓。” 他四下一望,眼见两个黑衣人已点燃了烛台上的两截蜡烛,庙中登时照亮。 宁枝莘心中揪痛无比,在万般无奈之下,竟不只不觉的想起了白日酒店中的那个少年。那个英俊的少年为了救自己一 命,却被秦关道一掌打死。为了救一个陌生的人而无辜的死去,这是多么悲哀啊!她想到此处,又想到自己身处绝境,将被一群恶魔侮辱,再也忍耐不住,泪如雨下。 群魔正欲施手,突然眼前一黑,两根蜡烛的火焰竟熄灭了。紧接着,一阵鬼哭般的低吼传入众魔的耳中,只听到:“秦关道老儿,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群魔心中一颤,竟不自觉的向同伴靠拢,手足无措地抓住同伴的衣衫袍袖,四下瞧去。只见庙门外的一根秃木在月光掩映下若隐若现,被踢翻的庙门似乎也在“依哑哑”的直响,远处传来了几只乌鸦的嘶叫,十分凄凉可怖。 群魔心下生寒,无不惴惴难安。只盼早些逃出破庙,但无论是谁,竟不敢动一动。突然眼前白影一闪,群魔只见前面披头散发的站着一人,身形飘呼,若有似无,诡秘异常。 只听那人阴冷地叫道:“秦关道老儿,还我命来!” 群魔骇极,心想今日莫非遇上鬼怪不成?不多时,人群中只听得一阵“格格格”的牙齿交击声,同伴里却有许多人吓得瑟瑟发抖,站不住脚。 宁枝莘听到声响,心中猛地一阵巨颤,望着前方的白影道:“是你么?你肯来见我啦,可是对不起,我……”她的声音又喜又悲,没说几句话,眼中止不住又落下泪来。 周善为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泪眼迷蒙,又听她语意对自己极是关怀,心中怜意大起,暗道:“别怕,我这就来救你啦。” 他压低声音,又道:“秦关道老儿,我向你讨命来啦!尔等既非帮凶,恶鬼并不追究,快些散去罢!” 群魔一听,心中更认定遇上 了恶鬼,秦关道杀人甚多,有鬼魂向他索命,自不为怪。辛好事不关己,当此危境,群魔欲各奔生路,哪儿还管什么日圣使大护法? 秦关道与日使者站在一起,各自凝神戒备,只听秦关道冷冷道:“小死鬼,你活着老子尚且不惧,更何况已死了?你要讨命的话尽管来呀!” 日圣使袖中寒光一闪,取出一柄精刚九环刀来,持护在手,恶骂道:“何方鼠辈装神弄鬼?老子手中的这柄刀可真要把你变成鬼啦!”他二人都是驰骋江湖多年的老手,自不迷信什么鬼神,但心中也不无吃惊:“这小子受了一掌,居然还活着!” 周善为暗中施展轻功,脚不着地,一纵一跃地向前逼近,喉中兀自发出难听的怪叫。 宁枝莘神情恍惚,眼睛只是盯着周善为,不知怎的,冲开了绑缚手足的绳子,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近。 周善为心里暗呼一声:“糟!”脚下仍不停步,一面凝神防备,向她走近。 秦关道二人看得明白,却仍是不动,待到周、宁二人相距只有五步,两魔却同时抢出,双掌疾向宁枝莘后心拍去! 周善为大惊,敌人掌风骤至,本来已是无可闪避,眼见她背部便要中掌,相救不及,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二人掌势忽然一挫,周善为右掌疾挥,“啪”的一声打在日圣使的刀背上,日使者身子一晃,后退数尺。敦料秦关道“嘿嘿”两声冷笑,一双手掌又向他后心挥来。 这一招极是歹毒,乃是秦关道的“杀手锏”,前番暗算竟被周善为捡回一条性命,他当真惊怒交集,索性来个依样画葫芦,攻宁枝莘是虚,击周善为才是实。宁枝莘的手中有他们要的东西,二魔自不会轻易对她下手,只是周善为却着实是他们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非除之而后快。 秦关道双掌将到未到,忽听一声凌厉至极的清啸,蓦地里眼前一阵银芒闪动,刺眼生疼,他微一愣神间,右掌中指一麻,紧接着大腿上又中一剑。 秦关道倒退十几步,伸左手一按右大腿伤口,登时鲜血狂涌而出,极是难忍。他钢牙一咬,撕下一片袍袖扎住伤口,右掌微微一抬,惊愕不已。 他细细看时,右掌中指早已不见,直至此刻才有大量漆湿的血液涌出,可是他不敢相信,有人出剑的速度竟如此之快,顷刻间已连伤掌腿两处相距甚远的要害,而自己连手指被斩下都没察觉。 周善为左手抓住宁枝莘右腕,长剑指地,冷笑道:“卑鄙小人,我第一次被你暗算么?你也太小觑我了!” 秦关道右腿微屈,黑暗中瞧不清他神色,只听他道:“臭小子,你三番两次坏我大事,现下我受了伤,你大可前来取我性命,要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 周善为道:“你说我三番两次坏事,那可是大大的冤枉,咱们也只交过两次手而已,你要我过去取你性命,那更是不能,你这么卑鄙,我躲你还来不及呢。” 秦关道无奈,向日圣使道:“日使者,现下我俩绝不是这小子的敌手,你说怎么办?” 日使者冷笑道:“大护法,你无法可想了么?这小子固然厉害,难道我们就怕他了?你别忘了,这贱丫头对我教有多重要!” 秦关道怒道:“好罢,那你有种上前杀了他!” 日使者“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两人心中都在盘算着如何脱身,再寻他法报复,此时却不敢妄动,生怕稍有不慎,就要被周善为的快剑所伤。 周善为心想:“这二人阴险毒辣,现在趁他们有所忌惮,来个先下手为强,制住了他们,才好逃走!” 其实日圣使与秦关道二人无论是谁,都是武林中一流的高手,无论是谁的武功都绝不在周善为之下,要论临敌斗战的经验,更比周善为丰富千万倍。只是二人素来不和,又慑于周善为剑法高超,武功卓绝,更兼诡计多端,谁也不想贸然出手,徒增伤痛,反而给别人捡了便宜。 周善为长剑一摆,踏出几步,喝道:“你们两个人快一起上啊,难道不怕我先下手杀了你们?” 两人心中均想:“他越是如此说,越不能上当,要不然又着了他的道。” 周善为见二人仍是不动,并没有联手之意,心下大喜,又向前踏出几步,暗中潜运内力,全神提防二魔猝然发难。 二魔也是全神防护周身,但求自保,不求伤敌。 周善为突然一笑,暗骂:“真是两头蠢驴。” 他缓缓提剑上场,说道:“你们两个再不出手,难道真欲坐以待毙么?” 秦关道二人并不理会:“想逼我们露出破绽,没那么容易!老子就跟你 比比耐力,瞧你这臭小子能耐我何?” 周善为长剑突然向上飞去。只听见他“哎呀!”叫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仰天便要摔倒。 二魔心下一惊,不明白这小子到底要耍什么把戏。微一愕间,只觉肩头等处一麻,登时半身酥软,不能动弹。 原来周善为故意使诈,引得二人分神,却乘机点了他们胸口处的“旋玑穴”、“玉堂穴”、腿侧“大包穴”、肩上“肩井穴”、“肩贞穴”等数处大穴。等到两人觉察之时已是不及。 周善为甫一得手,便即双掌抱拳,恭恭敬敬地道:“我与二位前辈无怨无仇,自然不会杀了你们,穴道几个时辰后便可解开,到时还请你们两位不要为难我们了。” 他嘴上虽然说得客气,心中却想:“两个糊涂鬼,等你们解开了穴道,我们早已走远了,又何必害怕?” 二魔心中暗暗后悔,均想:孰料我纵横江湖数十年,今日却连番折在这小子的手下,当真是颜面丢光。 周善为望望二人模样(虽然看得不大清楚)心下十分得意,说道:“咱们后会无期!” 当下拉起宁枝莘的手,飞也似奔出庙外,径往东面去了。奔出数里,眼见离破庙甚远,两人停在一处草丛边,周善为说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他刚才夺路狂奔,亦曾注意到宁枝莘的神色,此刻突然瞧见她脸色暗淡,泪眼迷蒙,不禁有些心酸,问道:“你怎么哭了?“ 宁枝莘慌忙伸手拭泪,摇头道:“没有,我没事。”隔了半晌 ,瞧见周善为披头散发的怪模样,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柔声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周善为心神一荡,吃吃道:“我……我为了……”但这“救你”二字,以及后面的半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宁枝莘突然道:“我们上前面去坐。” 周善为呆呆地点点头,两人向前走去,前方尽是一片石子铺成的大路。 他们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这块石头也不知从何而来,更像是为他们二人准备的),过了片刻,宁枝莘轻声道:“瞧你把头发弄的这么乱,这可不好看啦……我……我帮你整理一下。” 周善为心里猛烈一抖,还未回答,宁枝莘已经坐在他身后,替他梳理乱发。她那纤巧的指尖缓缓掠过他的颈间、耳根以至脑后,周善为只觉一股淡淡的馨香自她怀中传入鼻端,不禁心神一醉,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当下缓缓闭上眼,任她摆布。脸颊偶尔触到她温润如玉的掌心,胸中怦然。 某样冰凉之物顺着宁枝莘的小手滑向周善为的发际,原来是她拔下怀中的一枚镶金梳子,替他整梳头发。周善为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甜美花香,似是桂花的气息,想是平日里她习惯在自己的秀发上抹些桂花香油,因此梳子上也沾了甜腻的桂花香味。 “我只能随便替你梳一下,你就凑合着吧。”宁枝莘取出一面小镜,递给周善为。 周善为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道:“很好看呐,你的手真巧,要是我自己,才不会弄出这么好的发型。” 这句话他说的确实不错,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地道的“乡巴佬”,对于什么也不讲究,也绝不知道怎样使自己变得英俊,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上流社会的公子少爷们做的。 他说了这句话,将手中的小镜上移数寸,偷偷瞧宁枝莘的神情。只见她微微一笑,笑得娇媚动人,甚是可爱。星光下,她星眸闪动,眼波如水,两腮不知不觉泛上几抹嫣红,犹如三月桃花般美丽醉人,周善为竟看得痴了。 隔了片刻,宁枝莘忽然问道:“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周善为道:“我的名字土得很,叫周善为,姑娘姓宁,不知芳名如何称呼?” 宁枝莘微微低下头,轻声道:“我、我叫宁枝莘。” “宁枝莘?莘者,众多也。枝叶茂盛,生机盎然,实在是人如其名,妙极妙极。” 宁枝莘俏脸一红,轻声道:“公子就别取笑我啦。” 周善为面容一变,正色道:“谁说我是取笑你啦,姑娘的容貌当真是举、举世无双,找遍天下也找不着第二个。” 宁枝莘心中一喜,但终是在口里说道:“公子莫要胡说啦,我哪里是天下无双的人啊。” 周善为瞧着她俏生生、娇怯怯的模样,心中便有种说不出的异样。这种感觉,在见到她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愣了片刻,笑道:“你别公子公子的,叫得我好不自在,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岁。”宁枝莘道。 周善为大喜:“我比你大得两岁,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以后就喊我大哥吧。” 宁枝莘头垂得很低,轻轻地应了一声。 两人呆坐半晌,宁枝莘突然悠悠叹了口气。 “妹子,你怎么了?” “我担心,他们这一次被你制住了,可是下一次,他们绝对不会就这么罢手的。” “他们为什么要与你为难,这些人是谁,他们口口声声要你交出失落的东西,什么是机关图呢?” 宁枝莘道:“他们要我交出《圣天大教机关总图》,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他们追杀,只可惜这东西原先在我手里,现在却没有了。” 周善为奇道:“这《圣天大教总图》到底是什么东西?何以到了你手里,又被人抢去了?” 宁枝莘满腹忧愁,叹息道:“西域丝路有一教派,教徒自称是什么“鬼枭派弟子”,那两个老头便是此教中人,他们的教众横行一方,无恶不作,为我中原正道称为魔教。这机关图原是魔教总坛乌雀山的地理暗道、机关布署的图纸,曾经有许多江湖豪客结成同盟欲将魔教铲平,结果几次都是功败垂成。 因为魔教总坛所在机关密布,他们无法攻破它 的防御,所以我就为我爹盗取了这张图纸。” 周善为忍不住问:“你爹是什么人,跟魔教有过节吗?” 宁枝莘望看他,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芒:“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周善为一愣,说道:“怎么会呢。” “我爹他是中原的武林盟主,在他的一生之中,最大的心愿就是铲平魔教,可是这些年来,他殚思竭力,终不能完成平生夙愿。” 周善为心中一震:“他爹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她为什么又说怕我瞧她不起?” 宁枝莘伤心道:“人人都羡慕我是武林盟主的女儿,可是谁又明白我的痛楚?自我娘病逝之后,我爹整日里闷闷不乐,对我也渐渐冷淡,这几年来甚至于时常对我动怒。前几天,因为一件不称心的琐事,爹跟我吵了嘴,我一气之下就离开家门。我在无意间碰到了魔教的护法,得了这张地图,这几天我被他们追的紧迫,又不肯回家,只能一路向南跑了。” “我爹这些日子一定很生气,就算我肯回去,他也不会认我这个女儿了,他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的。他说要与我断绝父女之情,就一定会算数的。我现在是个没人疼的孩子了……”说到这里,不由落下泪来。 周善为看她垂泪的模样,难以捉摸如飘渺的云雾。她仿佛就在你的面前,又好象突然之间离你很远。当 你奋力想抓住他的手给她安慰的时候,她的面容又渐渐离你远去,好象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心中一阵楸痛,很疼,缓缓抬头,说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前没人在乎我,后来除了师父也没有疼爱我的人,可是现在连他也不只所处,我实在很难过。既然上天对我不公,我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活,将来的一切还要靠我自己。” “可是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肯回去,你爹一定会原谅你的。其实,做父母的没有人不疼爱自己的子女。” 宁枝莘并不说话,垂头呆了半晌,突然一把扑向周善为肩头,低声啜泣,泪水沾湿了他那宽厚结实的肩膀。 “周大哥,谢谢你。” 周善为看着她,笑道:“干嘛跟我道谢,我也没做什么啊。” 过了一会儿,天色微明。周善为扶着宁枝莘站起,说道:“那两个魔头武功太强,我们还是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此言一出,忽然隐隐觉得不妥,改口问道:“对了,你爹在什么地方?” 宁枝莘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与他握在一起,脸上微微一红,左手一挣,垂头道:“我们还是先去前面找个人家,我……我……” 周善为一愣,摸摸后脑说道:“你一晚没吃东西,肯定饿了,我真傻,让你饿了一夜。” 周善为向前路瞧了一阵,但见前方一片迷蒙,看不到一村一寨。说道:“也不知走多远才会碰到食馆酒楼,你饿得厉害么?” 宁枝莘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还可以。” 周善为道:“不行,我马上抓一些野兔山鸡给你吃。” 他语意十分惶急,宁枝莘心中温暖,嫣然一笑道:“可是这种地方,哪来的山鸡野兔?” 周善为一愣:“这……这我倒忘了。” “我不要紧的,咱们向前走快些,就不会饿死啦。” 周善为瞧着她温柔软语的可爱模样,呆呆一笑,道:“那你可千万要做好一日一夜不吃饭的准备,我可不晓得,前面要走多少路。” 六 他们走了大半日,太阳渐渐高升,已是正午时分。此际正当酷暑,日头格外炙人,两人再走片刻,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周善为望着前方,仍然看不到村落,突然火气一冲,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登时打得半边脸肿胀起来。 宁枝莘急道:“你打自己干么?”伸手便要往他脸上捂去,手伸到一半,又急忙缩了回来。 周善为十分气馁,沮丧道:“我,我真是没用,让你……” 宁枝莘心头一震,忙道:“你何必跟自己为难,我,我肚子不饿了……哎呀,我怎么能这样……”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的内心都涌起了对对方的一丝歉疚,还有一种莫明的暖意。 宁枝莘看着他的脸,笑道:“我真是……咱们快些走吧。”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二人遥遥望见一片树林,宁枝莘大喜道:“咱们先进林子里歇一歇,采些果子来吃。” “好啊。”两人一溜烟似的狂奔过去,不多时便来至林中。 这里的树木盛繁郁茂,一眼竟望不到林子的尽头。每一棵树都是粗壮高大,至短的也有数丈来长,茂密的树叶交错纠结,形成了一道叶网,遮挡了大部分阳光,许许凉风吹来,甚是舒爽。 周善为喜道:“这儿真是一个自然的避暑之地,天地的造化果真神妙。”他抬起头,望见茂密的枝叶间,每棵树上都结满了青色的果子,笑道:“宁姑娘,我摘树上的果子你吃。” 他话未说完,身子已经跃上一株树干,如猿猴般向上攀爬。宁枝莘道:“小心些。” “知道。”他在一棵树的小枝上左右晃动,那青色的果子便如落雨般掉将下来,洒了一地。 周善为纵身跃下,拾起一枚青果,道:“这些树也不知是什么名堂,结的果子也不知好不好吃。”他说完这话,一枚果子已经送进嘴里。嚼了一阵,面现喜色,笑道:“宁姑娘,这果子虽然外表难看,但味儿却是酸中带甜,满是好吃。” 宁枝莘拾起青果,跟着咽下,果觉此物味道酸中透甜,汁水颇多,吃了让人齿颊留香。 两人坐在树下细嚼慢咽的吃了一阵,正自欢喜,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咝咝”轻响,周善为心头一震,这声音甚是熟悉,却不知何时曾听到过?一抬头,只见高高的树枝上倒挂着一条身体翠绿、尾端褐红的三角头毒蛇,登时想起:原来是蛇的声音。 他拉了拉坐在身边的宁枝莘,谁知她又一下子扑到了自己怀里,大喊道:“有蛇!蛇!” 周善为一愣,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只能让她这般倚着。隔了良久,才轻声道:“别怕,蛇又不会攻击咱们。” 宁枝莘惊觉,慌忙推开周善为,满脸飞红,垂头不语。 周善为心中一慌,转头不敢瞧她,说道:“小时候我也很怕蛇的,多亏了师父。” “你师父?他肯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是啊……我师父……他虽然不让我做他的弟子,但我的心里却早把他当成我师父了。” 宁枝莘侧目偷偷瞧他,见他神情黯淡,半边脸上全是颓然之色,问道:“你在想念师父么?” “不,我是在想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 周善为道:“从前我很穷,经常受到别人的欺侮,我学了师父的武功,可是他虽然口里答应要我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在他心里却好像不愿意我到外边闯荡,我不明白师父何以如此,我也不知道以后能在这世上做些什么。成名,不是光靠武功就可以的。” “你师父原本不愿意你在外边崭露锋芒,其实是不想让你太累。” “这话怎么说?” 宁枝莘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在外边的名声越大,他所要背负的包袱就越重。一个人一旦有了名气,许多事情就会着落在自己身上,而你更担心的是一些好事之徒会肆意的攻击陷害,你需要十分谨慎的处理好每一件事,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身败名裂,甚至于家破人亡。你的生活就像被人禁锢,有许多事欲为而不可为,就算是常人该有的权力,你恐怕也已失去了。这就是所谓的''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 周善为听到这里,心中无由地一寒,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惧、担忧、茫然、颓废等等诸般情绪,“宁姑娘,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爹……”她说到这里,心中又涌起了一抹淡淡的忧思。 周善为不忍再勾起她的伤心事,暗中却不止一遍的问:“那师父他……为什么又让我出来?他明明知道我的脾性,为什么还将‘荆彤剑’传给我?难道…… ” “周大哥,你背上的包裹里是把什么样的宝剑?” 周善为解下包裹,道:“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你想看看么?” 宁枝莘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在客栈的时候那两个魔头跟你交手,我没瞧清楚这宝剑的模样;在破庙里时我只觉眼睛都被剑芒刺得疼了,哪里还得将它瞧去?想来这把剑瑞气腾腾,定非凡品。” 周善为心中窃喜,道:“你也恁地罗嗦,不就是想看看它的样式么,何必不好意思?” 他向宁枝莘笑了笑,解开包裹,缓缓拿出‘荆彤剑’来,说道:“师父留给我的东西,固然不是凡品,但这把剑的主人来头才大着呢?” 宁枝莘细细盯着乌鞘剑,隔了半晌,忽然大惊道:“荆彤?这把剑是李慕瑛剑圣的?” 周善为道:“原来你知道剑圣的名头啊。” “十年前,剑圣与敦煌大公子李云谷联手击退魔教的事,武林中谁不知晓?”宁枝莘愣了愣:“李慕瑛剑圣死后,荆彤就被大公子带走,如是说,敦煌的大公子李云谷便是你师父?” 周善为听得稀里糊涂,问道:“我师父叫晋空怀,怎么变成 李云谷了?" 宁枝莘一愣:“你师父叫晋空怀,不是敦煌的大公子李云谷,这就奇了。” “我师父是个四处为家的浪人,又怎么会是敦煌的大公子呢?” 宁枝莘芒然无语,垂头凝思了半晌,突然喜道:“我知道啦,你师父他就是李云谷,因为剑圣的关系,所以他说自己叫晋空怀。” “我师父是敦煌大公子,那他怎么会到了中原。” 宁枝莘道:“十年之前,敦煌遭到魔教围攻,李慕瑛受城中大将所托,找寻流落中原的大公子。剑圣与大公子在患难中相爱,携手击退鬼枭派大军,只可惜剑圣遭人暗算,身中剧毒而亡,从此大公子郁郁远走,再也没有出现。 周善为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是啊,师父他的眼神中充满忧郁和自责,原来是这么回事。” 宁枝莘望着他道:“我真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师父,世上也不知有几个像你师父一样的人。” “我师父的确很好啊。”周善为口里这样说,心下又想:其实我虽然比不上师父,可也不差啊。 两人说着话,早已忘却了毒蛇之事,忽然一阵凉风吹来,甚是凉爽舒适,叫人精神一振。 倒挂在树的绿蛇不知何时已缓缓攀下树枝,一点一点顺着树干往下滑,谁知此际阵风吹过,树身震动,绿蛇“啪”的一声轻响,落在了周善为身上。 宁枝莘一声惊呼,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伸手往他臂上拂去。 “别动,这是竹叶青!”周善为一语甫毕,正欲伸手阻拦,绿蛇却顺着宁枝莘的手臂滑去,落在了宁枝莘的小腿上。“咝”的一声轻响,毒牙咬入了肉里。 周善为如遭雷击,手中却是不停,长剑一扬,将‘竹叶青’斩为两段。——只可惜,为时已晚。 “宁姑娘!”周善为急道。 宁枝莘看着他的脸,忽然问道:“周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你不会有事的!”他一面说话,一面撕开她小 腿上的遮蔽物——截雪藕般的小腿上赫然印着一圈牙痕,牙痕的周围一片紫黑。“竹叶青”是毒蛇的一种,身体绿色,眼下部沿腹部两端至尾部有黄白色花纹,尾端呈红褐颜色。此蛇一般生活在温湿之地的树中,蛇身隐于树叶之间,极难使人察觉,而毒性强猛,更是骇人。 周善为望着她腿上点点鲜红的牙痕,心中一阵揪痛,撕下一块衣摆,扯成长条形绑在她腿上三分处,提起长剑对宁枝莘道:“宁姑娘,你忍着。” 宁枝莘此际神智未失,点头道:“周大哥,是我自己不好,如果……你也千万别太自责了。” 她也想哭,她实在不愿意就这般死去,但她却不能落泪……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周善为啊周善为,你若不能将她救活,你这一生都会不安。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她死,你没有权力让她死。”周善为如是告诫自己,荆彤缓缓割开她腿上的皮肉,殷红的血液汨汨流出。 他心下稍宽:“还好流出的血是鲜红的,此去不知多久才有人家,若是拖得长了,惟恐毒液上窜,只可惜这附近并无驱毒的草药,这便如何是好。”想到后来,又不免一阵担忧。 他掌上用劲推拿片刻,伤口处的血液又淌了不少,眼见宁枝莘渐自昏沉,神志模糊,索性一咬牙,对宁枝莘道:“宁姑娘,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周善为俯下身子,将嘴凑在她腿下伤口上,将毒血一口一口吸出来,大约吸了一柱香时间,周善为低声问宁枝莘道:“宁姑娘,好些了么?” 宁枝莘迷糊的应了一声,周善为将 她抱起负在背上,匆匆向前走去。 七 屋子里一直没有人来,暮色渐浓,天边被夕阳染成红色, 就像一条巨大的红巾,隐隐透着不安的神情。夕阳下的天空为什么这样红?而且,在今天看来,比往常更加鲜艳。 周善为独立屋外,仰头望天,眉头紧蹙,轻轻叹了口气。 屋里传来一阵轻咳。周善为快步进去,只见宁枝莘悠悠转醒,颤声道:“周大哥,我们这是在哪里?” 周善为见她神志复苏,喜道:“我们在农户家里,这家的主人还没来,你安下心来歇着吧。” 宁枝莘应了一声,似乎很高兴地说道:“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真是多亏你了。” 周善为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宁姑娘,当时。。。。。。” 宁枝莘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嫣红,嗔道:“别说啦,我。。。。。。我怎么会怪你。” 周善为心下一宽,笑道:“我出去找些东西来,你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忽然心念一动:“你中毒未愈,如何使力,况且你现在也不能吃野鸡野兔之类的东西。” 当下微笑道:“我去找些米来,熬粥给你吃。” 宁枝莘道:“还是你细心。” 周善为快步出屋来到灶下,寻些粗米生火熬粥。不多时,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 他取过一个粗瓷小碗,盛了粥,走进屋去说道:“宁姑娘吃饭啦。” 宁枝莘淡淡一笑,说道:“你扶我起来。” 周善为走过床边将她扶起,说道:“你身子太虚,不若我来喂你。” 宁枝莘点头微笑,以示谢意。周善为将米粥吹凉,一勺一勺慢慢喂她,轻轻为她擦拭偶尔溅出来的汤米 ,惟恐宁枝莘有甚不悦,牵动了伤口。 宁枝莘喝了两碗粥睡下,天色也已全黑,周善为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些许血色,睡得也甚是安详,他不由得一阵欢喜。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周善为看着她的脸,即便她现下满面病容,脸色如霜,但依旧掩不了她那种从灵魂里透出来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的容颜,他只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在心底里喝了一声采。 轻轻的,她的嘴角仿佛浮起一丝笑意。 屋外“嗒嗒嗒嗒”的一阵轻响,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周善为一惊:“莫非是他们!”当下提剑赶出,细细瞧着动静。 那人手里提着一个灯笼,看打扮是个农民,四十来岁的年纪,留着一簇短须。这人步履并不稳健,还显得有些摇晃,似乎很容易就摔倒的样子。 他看见周善为提剑挡道,先是一愕,惊问道:“你是谁?怎么、怎在我家中?” 周善为瞧他这副惊慌模样,又看他这身打扮,显是这农家的主人,便即向他恭身一揖,说道:“这位大哥,小可的朋友在树林中受伤,我们看这屋子里没有主人,所以才冒昧进来借住片刻,还望行个方便。” 那人瞟了周善为一眼,快步走进屋里,瞧着躺在床上休息的宁枝莘,冷冷道:“这儿是我家,你们来这儿作甚?”忽然眼中精芒闪现,上下打量周善为一番:“难道是,想偷东西?” 周善为明知他故意刁难,却不想扰宁枝莘休息,只得连连摆手道:“这位大叔,我们不是贼,若是有什么事情,咱们出去说。” 那人“嘿”了一声,叫道:“我偏说你是贼,你便怎的?”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不想怎样,只要银子。”那人狡猾地看着周善为,说道:“你给我十两银子,那便结了。” 周善为心想: 原来又是个贪心鬼,也好,就给你些银子。 当下掏出一个银元宝,说道:“这里少说也有一百两银子,你这个地方就当我买下了。” 那人眼睛一亮,捧过元宝藏在怀中,又道:“谁说一百两银子够啦?除非你再给我一个元宝!”他笑吟吟地盯着周善为,心中琢磨着如何骗取更多的银两。刚才周善为递给他一个元宝,他的脸笑得比酒馆里的小二还灿烂,他细细地瞧着周善为,心想: 瞧不出这小子一副乡下佬模样,却原来也这么有钱,敢情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他打定了主意:不用理睬他是何出身,先将他身上的财物骗来再说。嘿嘿,瞧他这样子,定然是个呆头呆脑的傻瓜。 只听他道:“你在俺家中待了这么久,这位姑娘又躺在俺家床上,怎么也得再收些钱意思一下吧?” 周善为暗想: 这厮看来诚实,却原来这般狡猾,贪心不足,我凭什么要买你的帐! 只听他道:“你真是有眼无珠,敢向我行诈勒索。”当下右手一伸,已点中他“风府”、“长强”两穴,那人只觉两处一颤一震,便再也不能动弹。 那人刚要张口喝骂,身子一抖,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再 难发出声音,直急的他吹胡子瞪眼——原来周善为已点中他哑穴。 只听周善为笑吟吟的望着他,嘲弄地说道:“大叔,现在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难过,很不自在?瞧你以后还敢不敢贪心!” 他正得意间,忽然间听身后一身轻喘,却是宁枝莘已经醒转。周善为走到床边,满怀歉疚的道:“是我吵醒了你么?” 宁枝莘微笑摇头,说道:“我已经睡足了,你扶我起来。” 周善为扶在她腰上让她坐起,笑道:“我给你看一个人,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 宁枝莘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看见那个中年人一副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的古怪摸样,不禁“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格外的娇媚动人。她此时的精神渐佳,瞧见这人模样,惊讶间忍不住嫣然一笑,半晌才道:“是这屋子的主人么,怎么点了他的穴道?” 周善为也忍不住笑道:“谁让他这么贪财,还吵到了你休息?” 宁枝莘心中一暖,轻声呼唤道:“善为哥哥,你待我真好。” “你……你叫我什么?”周善为惊道。 “善为哥哥……”她头垂的很低,如玉般的小脸羞的通红。 周善为傻愣愣的一笑,摸着后脑道:“善为哥哥,你唤我善为哥哥,真,真好听。” 宁枝莘望着他,又瞧瞧那中年人,说道:“善为哥哥,你也别难为他啦,好歹也是我们不对在先。” “可是,我若解了他穴道,他闹将起来,可又烦着你啦。”周善为柔声道:“你再躺下休息一会儿,可别累着了。”说着便要扶她躺下。 宁枝莘啐了他一口,嗔道:“我又没做什么,又怎么会累?你只道让我睡睡睡,我便要变成母猪啦。” 周善为忍俊不禁,说道:“你若是成了母猪, 世上就没有美人儿啦,就算你变成母猪,我一样……”他忽然住口,下半句:“照顾你,疼惜你”,终于没说出口。 宁枝莘俏脸一红,垂下头道:“善为哥哥,你把这位大叔的穴道解开罢,你瞧他这样子,真叫人过意不去。” 周善为暗想: 这厮在此听了我俩说话,这可不妙。对宁枝莘道:“你心肠也恁好,不过这次你 先得听我的,我把他带到外边去,今晚你就睡在这床上,我到屋外守着。 宁枝莘一愣,脸现为难之色,说道:“那可不苦了你么?” 周善为向她一笑,说道:“谁叫你病了,只要你好了,我也叫你守一次夜,咱俩就算扯平了,怎样?” “不过今晚定是我不睡觉的,我皮糙肉厚的,熬一夜没关系,你放心。” 周善为走到门口,将那中年人提了出去,关上房门,取些干柴在小院中生火。 坐到半夜,忽听得一阵轻响,远方数十道模糊人影逶迤而来。 周善为跳将起来,一眼瞟见立在院角的中年,慌忙闪过身去,将他藏身一堆干草之中,小声的警告道:“小心些,不然你就没命了。” 他提起剑前行片刻,隐约 看见这三四十个人皆是黑衣紧身,当先一人衣衫褴褛,其后一人身材颇为高大,依稀便是秦关道和日圣使的模样。” 周善为心中暗自打了一个冷颤: 他们何时领来这许多黑衣,单凭我一人之力,如何保护宁姑娘周全? 心神慌乱,一时间无计可施。 数十道黑影转眼即至,周善为隐身黑暗之中,却听到日使者轻声对秦关道说道:“大护法,烦你先去屋中探个虚实,若有异变,我这就接应。” 秦关道冷冷一笑,暗想: 让我 打头阵,亏你小子精明? 哼,老子正欲独成大功,才不要你这贼厮相助! 当下右臂一挥,左臂一扬,几道黑影跃上了屋顶,另有六七人欲从左撞门,六七人从右冲进。 周善为心下一急,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宁枝莘那娇美的容颜,动情的眼神,可爱的的笑靥……还有那一声 “善为哥哥 ”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他心头巨震,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暗想:“今日纵使粉身碎骨,也是值得了。”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周善为纵身抢出,一声断喝:“尔等鼠辈,快快受死。” 群魔无不大骇,转头望见周善为站在丈外,衣袂飘飘,手持宝剑,目中满是坚毅之色,竟是如此的英武不凡。 秦关道与日使者心下均是一凉,口中却冷冷道:“好小子,你果然在这里,咱们又见面啦,丫头呢?” 日使者笑道:“也怪我们当时太大意,几次中了你这小贼的奸计,现下想起,当真是后悔莫及啊。” 秦关道眼光一寒,目中杀意大炽,冷冷道:“擒下那丫头,除了这小子!” 周善为剑鞘一挥,暮地里长剑出鞘,银芒暴起。 群魔眼前一花,一柄宝剑“嗖”的飞起,已经接连刺死了房顶上的两人。两具尸身“砰”的两声摔在地下,激起一团血雾,一片烟尘。 袭夷惊呼道:“是荆彤剑!他是敦煌的人!” 日圣使也是一惊:“难怪啊难怪,看来他多半是李云谷或剑圣的传人。”当下不敢多疑,纵身抢上,与袭夷双敌周善为。 周善为跃上屋顶,又刺死两人,眼见二魔同至,长剑一抖,“刷刷刷”连刺三剑,身形一侧,左手便施展“怒云霹雳”拍出。 二魔身形乱晃,甚甚避过两剑,第三剑来势太快,而且凌厉狠辣兼而有之,刺向秦关道眉心。秦关道正自心惊,却见眼前金光一亮,“当”的一声,原来是日圣使替他挡了一剑。二人合力迫开“怒云霹雳”的掌力,同时跃下屋顶。 秦关道面无表情,冷冷道:“这次你救我一命,可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日圣使道“我只不想你这么快死了,老子独个儿对付这小贼,那就辛苦了。” 秦关道冷冷一笑,对属下喝道:“贱丫头定在屋中,大伙儿便去擒她吧。” 语犹未毕,两人又抢上去战周善为,此刻周善为闻得喝声,早已从屋顶纵下,“啪啪”“刷刷”数下连剑带掌,打死了五六个将欲冲进室内的黑衣人。接着一招‘怒云霹雳’中的“霹雳乱舞”,一式 ‘元天十七剑’ 中的“白马啸日”分击秦、日二魔。 二魔去势一缓,忽听屋顶瓦片“砰砰啪啪”的一阵急响,一人从瓦片中窜出,长发如瀑,直如九天仙女一般。 周善为道:“宁姑娘,贼人又至,你乘时逃吧。” 宁枝莘从屋上跃下,与周善为立在一处。周善为又道:“宁姑娘,这儿有我挡着,你快逃吧。” 宁枝莘忽然握住周善为的手掌,柔声道:“善为哥哥,你要我逃哪儿去!” 周善为望着她,道:“好,这些魔头害得咱们好苦,是该报仇的时候啦。”长剑一摆,向秦、日撩去。 宁枝莘神色傲然,雪白的肌肤冷得有些骇人,今天她分外沉着,分外淡定,也分外的美丽。所有人在与她目光逼视的一刹那,都由心底里感到自惭形秽。因为在她的眼中,透着所有女子都不曾有过的坚韧,她的周身仿佛都像笼上了一层薄雾,淡淡的霜。她像一株迎冬而立的寒梅,让所有人都不敢亵渎,不敢逼视,在寒风中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秦关道大袖一挥,一柄黑芒乱闪的铁棒倏地窜出,砸向周善为的头顶。周善为提剑架开,左掌虚晃,变掌为指,疾点他乳下穴道,秦关道横臂一格,日圣使的九环刀疾从右侧横削他手臂,同时双腿运劲,猛地向他下盘踢去。 周善为双膝一沉,抽右臂避过刀锋,足下使个‘泰山压顶’功夫,稳稳地扎在当地。日使者双足巨震,几乎倒弹出去,双腿自下而上的剧痛,似欲断去一般。他心下大骇:“想不到这小子的下盘功夫如此了得,这下可是我吃亏了。” 周善为忍着腿上的隐隐疼痛,一剑刺出,同时矮身向秦关道腰间撞去,右腿又向他下盘横扫。 这三招一气呵成,绝无疏漏。秦关道向后退了两步,突然腰间剧痛,还未回招抵御,下盘一虚,踉跄倒地。 周善为大喜,长剑紧接着递出,却见秦关道面色狰狞,“嗖”的一声,从棒端射出三枚极细的银针来! 这三枚银针风驰电掣,分别射出三面,纵使武功绝顶之人,也不能轻易的同时将三枚暗器挡下,此际周善为与暗器相距极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将之格开。只听“嗖嗖嗖”三声连珠疾响,周善为踉跄后退,嘴角渗出丝丝黑血! “针上有毒?”周善为抹去嘴角的血迹,惨白着脸,冷冷地问道。 秦关道狞笑道:“若非有毒,这暗器也只能透穿皮肉而已,没有高明的手法射不到要害,还不足以杀人。” 周善为冷笑道:“那么,此毒比那劳什子寒冰绵掌如何?” 秦关道脑中轰然一响,脸上的皱纹剧烈抖动,神情丕变,颤声问:“你……你说什么?” 周善为一声虎吼,双臂齐张,三枚银针“嗖”的从他体内射出,钉在木屋的一根椽上。 宁枝莘的脸色白得可怕,提剑杀死数人,奔到周善为身畔急问:“善为哥哥,你没事么?” 周善为微微摇头,道:“没事。” 宁枝莘心下大宽,看着他额上冷汗点点,急忙取出手绢,为他擦拭,神色甚是温柔,毫不理会大敌在畔。 一旁秦关道心下大骇,这几乎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震撼:“这小子如何将寒毒化解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他难道真的没事?” 三根银针透体的刹那,周善为真的以为自己死了。他闭着双眼,缓缓仰天倒下……他脑中竟是一片空白,留恋的诸般事物竟都不曾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很痛苦,甚至感到热血倒冲至脑的晕旋,一片模糊的沸热酸楚,让他整个人空荡荡的像被掏空,哪里还辨得东南西北?正值此刻,忽然一股如阳光普照般的温热从丹田涌上,行经任、督、冲等诸处大脉,顷刻间浸得他浑身舒畅。这时,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死不成,只是这股内劲运转的速度比先前快了百十倍,却教他一时想不明白。 原来周善为先前所中寒冰绵掌毒性极其阴寒毒辣,即便以纯阳之力化解,一时间也难收效用。而三枚银针毒性虽猛,较之寒毒却远有不及,加上周善为发劲摧针于外,剧毒所中不深,险情便已去了三四成,况且他的护体内劲二次发功,比先前更是灵动迅捷,通穴消毒自也快上许多,是以此际不消顷刻,毒素便被强自镇压下去。 周善为朗声道:“秦老先生,倘若你方才乘我受伤之际再给我一掌,即便不能立时取我性命,我也非受重伤不可,这次你又失算了。” 他说这话时尽显嘲讽之意,秦关道曾在他手下栽了好几个跟头,此刻如何不怒?大喝一声,纵身向他扑上。 两人各使“小擒拿手法”近身肉搏,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这“擒拿法”是格斗搏击的招术,其法虽然精妙活用,却并非上乘内家武学,只要稍练武艺的人都会一招 半式,二人以此法相斗,全仗招式老练精熟者为胜。周善为在山中也只学得几招近身搏斗擒拿摔打之法,更兼初学乍用,过了三四十招,他便力有不敌,渐露败像。 秦关道心中暗喜:“不出片刻,我必可将你杀了。” 周善为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若是拼试内力,比剑斗掌,我都不输与他,可说到搏击摔打之术,我怎么是他对手,这老儿也恁地卑鄙奸滑!” 秦关道面色冷淡,左足一沉,膝盖撞向周善为小腹,周善为不退反进,指屈如钩,一把抓在他左腿膝骨上,同时右腿扫出,去击他右腿。秦关道双掌一挥,一手拍向周善为顶门,一手便向周善为背心抓去。 周善为此刻手钩敌膝,足扫敌腿,自身已矮去了半截,秦关道双掌挥去,抓他背心者为制其要害,拍他顶门却是防敌突然以头颅撞自己胸口。周善为明知自己已将敌人扫中,不料后心一麻,秦关道乘势抓着他的衣衫从背脊上跃过,反手便是一掌! 还好周善为见机及快,着地一滚,横剑隔开了掌风。即便如此,这一避毕竟十分狼狈,日圣使在旁冷笑道:“好一招‘赖犬滚地’,使得恰到精熟,妙极妙极!” 周善为听得脸颊滚烫,霍得起身飞剑朝日圣使击去!日圣使双足几乎僵直,此际仍是盘膝坐地,忽见眼前剑光抖动,急忙双掌撑地而起,身子飞向半空。 秦关道右臂一抖,指间在棒柄处碰触,“嗖”的一声,一条鹰爪般的铁钩倏地飞出,不断增长,犹如一条黑色巨蟒,击向周善为后背! 周善为一剑落空,忽觉背后一股疾风逼来,正欲挥剑格挡,“哧”的一声,背脊上已然中招,一阵绞指般的剧痛随之而来。 他急忙向前疾冲,长剑银光乱抖,朝身后袭去。突然一股强风压顶,直逼得周善为胸中热血狂奔,脑颅昏痛欲裂。——原来日圣使乘身子上翻之机挥刀砍向周善为顶心,一股凌厉的刀风当头落下! 眼见周善为就要被劈为两段,日圣使与秦关道两人心头当真是欢天喜地莫可言喻。却不料周善为左臂一扬,手掌死死夹在刀刃刀锋之间,竟生生将日圣使的九环金刀顿在头上三寸处。 两人脸色惊骇已极,均想:这世上竟然有人能以肉掌接住‘开天九环刀’的一击,实是平生仅见,不,是绝不可能! 两人惊骇之间,竟都忘了攻敌。周善为一声虎吼,左臂剧震。“砰”的一声大响,日圣使便觉眼前天旋地转,蓦地里身子倒飞出去,重重的摔在数丈之外的地上,“哇”的喷出大口鲜血。 秦关道一愣之间,突见眼前人影晃动,顷刻间便似化出了几千几万个周善为,上万成亿道剑光刺得他胸口发闷,连连退后。 以周善为的内功修为而言,虽然气息充盈,内力充沛,但与秦关道日圣使二人相较其实远有不及,方才下落的那一刀更是日圣使毕生功力所聚,当真可说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但周善为数年来一直修习‘怒云霹雳”掌法,护体真气一经强大的外力压迫,顷刻间便周转形成,加之周善为这一挡也是豁出全力,引出自身的无限潜能,是以能将“开天刀法”逼退。 周善为连挫两大高手,自身受创也是极深,当下缓缓深呼吸一口气,强自镇压狂奔乱窜的内息。正欲提剑相助宁枝莘,却听到“咣啷’一声响,回头看时,只见日圣使右臂一伸,九环刀已架上宁枝莘雪白细腻的脖颈,她那柄“雪渊”剑已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断为两截。秦关道也乘时再退数丈,拢向日圣使一边。 周善为登时呆在当地,难动分毫。此时东方天际星光黯淡,微微发白,黎明将至。远方迅速传来一阵响亮的鸡啼,此起彼和,络绎不绝。 只听秦关道微微冷笑,向日圣使瞧了一眼,心中当真是又喜又忧,忽冷忽热,喝道:“周善为,你若再耍什么花招,休怪我……日圣使手下无情,乖乖的将你手中的‘荆彤’剑交出来吧。” 此言一出,日圣使大惊失色,向秦关道问道:“大护法,你说什么?” 秦关道道:“这厮来头不小,竟是李云谷的传人,先前你我真是有眼无珠,惹上了这个难缠的家伙,看样子不倒霉是不行了。”他说此话时又是后悔,又是无奈。 日圣使喃喃道:“李云谷的弟子,难怪……难怪,这剑法……”他刀锋向宁枝莘颈上一逼,吭声道:“臭小子,识相的快将宝剑交出来,或许我们还能放了她,否则,嘿嘿……”日圣使阴沉一笑,握紧刀柄,作势便朝宁枝莘颈上抹去。 ‘荆彤’剑乃是天下第一剑客李慕瑛剑圣的随身宝器,当年曾染过无数魔教教徒的血,但凡鬼枭派中人无人不谈之色变。江湖中更有传言,谁能拥有‘荆彤’剑,便可成为新一代剑圣,甚至可以凭此领袖天下武者,一呼百应。秦、日二人一知此剑来历,心中均想:“得此剑者号令天下,那么我们抢了这柄剑,岂不是无上的大功,只要‘荆彤’在圣教手里,还怕中原武林敢犯上作乱不成?” 其实他们绝对想得到,光凭一柄剑,无论是多么锋锐,多么宝贵,都不可能号令天下。然而无风不起浪,中原武者传言如此,他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说不定此剑之中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也未可知。 秦关道向日使者瞥了一眼,心道:“你虽救了我一命,但如此大功岂能让你占了?怎么着也绝不能叫你骑在我头上。”他心下琢磨,苦思计策,是时竟一言不发。 周善为见宁枝莘处境奇险,自己应对若是稍有不慎,便再难挽回局面,脱口便道:“你要‘荆彤’剑的话我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先放了她。” 日使者笑道:“只要你交出‘荆彤’剑,我自然将她毫发无损的交回来!”转头对秦关道道:“大护法,咱们走吧!” 日圣使知道周善为绝对不肯轻易的交出宝剑,便道:“等你仔细考虑之后,便到西域乌雀山换人,咱们后会有期啦。” 周善为浑身一震,两眼望着宁枝莘,见她也正深情地望着自己。宁枝莘眼中满含泪水,他心中也如刀割剑戳般的疼痛。 周善为银牙一咬,脱口道:“别走,我现在就把剑交给你们,请你们放了她!” 日圣使哈哈一笑:“好,很好,果然有情有义,快将‘荆彤’剑抛过来吧。” 周善为心中涌起深深的歉疚,暗道:“师父,对不起,请你谅解我的难处。” 他缓缓还剑入鞘,‘荆彤’绚丽夺目的光泽慢慢消散,一点一点的消散,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的消散,终于汇成一缝长线在空气中不见。他的手在颤抖,剑缓缓抬起指向前方。 正值此刻,院角干柴中突然传过一阵轻响,群魔心下皆惊,日圣使急道:“有人!” 秦关道出手如风,三枚暗器闪电般飞了出来,径向柴草之中飞去。 只听‘嗤嗤’几声裂帛般的疾响,半堆柴草倏倏落下,现出一条微胖的身躯来。那中年人略显臃肿的头面正好着了三枚黑镖,镖身在火光下散发着淡淡的乌光,竟显的有些诡秘,十几个黑衣人簇拥上去,火焰映红了他的脸,那人却早没了气息。 宁枝莘侧目向那倒毙的中年人瞧去,只见他双目突出, 口鼻间流出丝丝黑血,三枚黑镖钉在他额上,竟将他前额深深的凹陷下去,伤口处更是血肉模糊,十分骇人。 在火光与黑芒相交掩映之下,死者原本已经变形的脑袋显得更加狰狞丑恶,宁枝莘一声轻呼,转头不敢再看。 秦关道见那人如此不堪,料是个不会武功的农户,袍袖一挥,向群魔道:“别慌!” 日使者紧随其后,侧头瞧那中年人一眼,笑道:“大护法好功夫啊,也不知这厮的运儿有这么背,。不知不觉就进了鬼门关。”说罢兀自大笑不止,颇有讥嘲讽刺的意味。 秦关道面色冰冷,淡然道:“嘿,杀个人又 有什么了不起的。”转头便向周善为瞧去,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他这一看之下,面色骤变,兀自 喝道:“那小子呢,周善为那小子呢!” 群魔心下一慌,紧跟着四下张望。但见院中黑影错杂,全是黑衣紧身的鬼枭派子弟,哪里还见得周善为的踪迹? 秦关道心中大悔,恨恨道:“真他娘的倒霉,煮熟的鸭子也让飞了!” 日使者微微一笑:“大护法息怒,这小子竟连自己情人的命也不顾上了,着实叫人意外。”隔了一会儿,又道:“大护法你也不必自责,等咱们将她带回总坛,再好好折磨她,不信她不说出机关图的下落。到时这份功劳算你的,你也可以将功补过了吧。” 秦关道听日使者如是说,心里便更不是滋味,死死盯住他,目中直欲迸出火来:“你这是怪我么,那你为什么不把这小子看紧点呢?” 日使者哑然笑道:“在下地位卑微,又岂敢责怨大护法,只是咱们将这丫头带回去,就算得不到荆彤剑,也没什么亏损啊。” 秦关道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日使者显得有些得意,对下属诸人呼喝道:“大伙儿快先走罢,别又遇上了麻烦事,折了我大护法的威风。” 秦关道铁青着脸,依旧一言未发。 群魔相互拥簇,前后相衔,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一阵凌厉的剑啸,啸声由远而近,却又若有似无,难以捉摸。 日圣使“咦”了一声,手掌不由自主地紧握刀柄,心下纳罕:“难道这小子还未离去?” 他正自想着,忽然瞥见不远处屋顶上有白影掠过,急忙大叫:“大家小心,那小子没走!”他眼力极佳,黑夜视物如同白昼,当下更不迟疑,挥手便向屋顶砍了一刀。 顷刻间,整个屋顶都在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白芒笼罩之下。 日使者和屋顶虽然相距二十几步,但那股凌厉的刀气带起的旋风仍然将屋顶的瓦片揭开大半,但听一阵“砰砰”“啪啪”的响声未止,秦关道早已纵身扑上,朝那白影当头一棒! 敦料那白影见机极快,几个起跃跳纵之间早已避开,长剑一抖,径向日使者逼来。 日使者此刻已看清来人相貌,脱口呼道:“周善为,你小子不识好歹么?”正欲还击,岂料右手钢刀“当”的一声响,手臂已是一阵剧震,兀自疼痛不已。若非他内功深厚,臂力过人,这一震之威,非教他倒退三步,长刀脱手不可。总算他临危不乱,右手握紧刀柄,左手屈伸,便向宁枝莘颈间扣去,一面急喊:“周善为,难道你不怕我杀了她?” 周善为心中大骇,暗想,“这魔头恁地厉害,若我见机不准,岂不害了宁姑娘性命?此番既已失手,恐怕再也难有良机了!当下收剑回掌,不敢轻动。 秦关道站定身子,说道:“臭小子,你以为这样便可救她么,你也太小看我们了!” 周善为目中满是焦虑之色,缓缓侧过头去,竟不敢与宁枝莘眼光相对。 当此紧要之时,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急中生智,厉声向秦关道问道:“姓秦的,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秦关道一愕:“什么话?” “你说只要我将师父留下的武功剑谱交给你,你就放过我们,我已经将剑谱给你了,可是你为何食言?” 秦关道大惑,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时拿了你的剑谱?” 周善为冷哼一声,说道:“我看你秦大护法虽然身处魔教,到底也是个堂堂丈夫,却不料你言而无信,竟然不顾身份的在晚辈面前抵赖事实,真是可笑!” 秦关道大怒,骂道:“臭小子,我姓秦的做过的事又何须抵赖,要你胡说?” “我胡说?要不是你帮我化解了寒冰绵掌的毒性,我现在就算有十条命也不会站在这里。哼,我当你会这么好心的救我,岂料只是为了剑圣和我师父的武功,现在又想赖帐了,真是无耻至极!” 日使者脸色一变,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秦关道,笑道:“我当这小子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原来是你大护法帮着他将寒毒驱散了。哈哈,秦关道你打得真是如意算盘啊,试问天下间有谁不欲得到剑圣的武功精髓?” “日圣使,别听这小子瞎说,我根本就没有像他说的那样。” 秦关道有心辨解,但日使者对他向来不满,又听周善为说得真切,此刻倒真信了八九成,怪笑一声,缓缓道:“难怪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秦关道,你想背叛教主么?” 秦关道知道辨说无益,只是“哼”了一声,冰冷着脸不欲说话。 周善为暗想:“只要挑拨他们动起手来,要救人就容易多了。”当下又添油加醋地说道:“秦关道,你果真卑鄙无耻,我答应把剑谱交给你,你说能帮我杀了日使者这狗贼,而现在你吞了剑谱却一事无成,你骗了我!” “臭小子还敢挑拨离间,我杀了你!”秦关道双目赤红,挥棒便向周善为击去。 日圣使目光阴狠,对下属道:“秦关道叛教,诸人一齐动手将他杀了!”十数人一闻号令,纷纷挥动兵刃进击。一时间剑刃交击,人影纠缠,原本同属鬼枭派的弟子相互拼杀,大变骤生。 周善为心中暗喜,只见几名黑衣人押着宁枝莘退到一边,日圣使与秦关道纠缠在一起,看情形更似要以性命相搏。 长剑一抖,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带起一道凌厉的剑气,只是一瞬之间,几名黑衣人便已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周善为一把抓起宁枝莘的手,更不辨东南西北,找准一个空隙便是狂奔,直跑出数里之外,才发现原来又回到了白日里那片树林。 “你没事么?” 宁枝莘摇摇头,说道:“没事。” “那就好了,咱们快走吧。” 她愣了愣,突然一把甩开周善为的手,说道:“你要带我去那里?” “我……无论如何,只要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你的。” 宁枝莘摇了摇头,叹息道:“他们虽然一时间被你骗了,但是等他们发觉之后,一定会追来,我一个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你还有我,我说过我会保护你,难道……你不信我?”周善为抓起她的手问道。 宁枝莘的嘴角忽然掠过一丝微笑,说道:“善为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周善为问。 “鬼枭派总坛的机关图,就被我藏在五里外的秋来亭石凳下,你找到它之后就去太原找我爹,请他派人来救我。”宁枝莘从腰际取出一块玉佩递到他手里:“这是信物,我爹见了它自然会信你的。” 周善为接过玉佩拿在手里,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太原,等到了那里,我们就不用怕他们了。” “他们为了抓我,已经在中原各地都布下了人马,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根本就逃不了的。”她忽然扑到周善为怀里,说道:“我真的不想连累你,善为哥哥,你对莘儿的恩情,莘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是现在请你答应我,原谅我暂时离开,好么?” “不”他紧紧的抱住宁枝莘,有些咽哽的说道:“我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受苦,无论怎样,我都要和你在一 起,你说你不肯连累我,但我又如何忍心舍你而去。” 宁枝莘眼眶有些湿润,强自笑道:“傻哥哥,我手上有他们要的东西,他们自然不敢杀我,你那么聪明,他们一定奈何不了你的,只要你尽快赶去太原,我就有救了。” “可是……”周善为忽然感到肩头一麻,便再也动弹不得。 “莘儿,你……” “善为哥哥,对不起,莘儿真的不想连累你,能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莘儿喜欢你,所以我不能让你再为我冒险。” “宁枝莘,你太 自私了,快把我的穴道解开!” 宁枝莘凄然一笑,掏出一块锦帕递在他手里,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掌,说道:“想我的时候就拿它出来看看,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细腻的脸颊上滑落,慢慢的,她尝到了自己的泪液。很苦,苦得让她觉得晕旋。 她转身离去的刹那,周善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这种痛感早已超越人的肉体,不再是感官上的疼痛。他甚至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一分一分的吸走。他无法忍受那种精神上的折磨,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唯有紧闭发红的眼,任凭那种撕裂的感觉在全身肆虐。 八 “日使者,这分明是臭小子的诡计,你早该想到的,方才咱们这么一斗,早已元气大伤,还怎么对付他们。”秦关道怒不可遏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日使者和十几名身着黑衣的鬼枭派弟子。 日使者低垂着头,任凭大护法训斥,竟连一句话也不说。 秦关道骂了一阵,叹息道:”现在要想再找到他们,诚为难矣。” “大护法,都是属下不好,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属下将功补过。”日使者低首道。 “好,我给你一次机会,臭小子和贱丫头应该去得不远,你带五个人去,三日之内一定要把他们找到!” “不必找了,我就在这里。” 秦关道一惊,抬眼向来人望去,不禁大喜,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那情郎呢?” 宁枝莘缓缓走出几步,说道:“反正我是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倒不如自己送上门来,省得你们费心。” 秦关道冷笑道:“噢,这么说你是束手就擒了,你那周善为却在哪里?” “他走啦。”宁枝莘神色淡然地道。 “走了?”秦关道满脸质疑地望向日使者。日使者道:“大护法,这两人诡计多端,别又让她给骗了。” 秦关道摇摇头,对宁枝莘道:“我不信。” “是真的,他真走了,你们两个这么怕的话,那就永远别想抓我了。”宁枝莘道。 秦关道极目向四处远望,果不见周善为踪影,呆立片刻,索性将心一横,唤过一名弟子,说道:“你去擒她。” 那名黑衣人不敢违命,缓缓向宁枝莘靠近,走出几步,却再难前行,满脸惧畏之色。 宁枝莘突然笑得直打跌,扶着腰说道:“他都吓成这样了,怎么抓我?” 秦关道冷冷道:“没用的东西!”铁棒一挥,射出三枚银针将他杀死。 宁枝莘的脸色竟没起丝毫变化,依旧站在原地,笑道:“秦老头子果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连自己的弟子也不放过。” “臭丫头,你胆子不小,敢对大护法这样说话。”一旁日使者阴沉着脸喝道。 宁枝莘故现惊异之色,说道:“两位前辈倒真有趣,方才还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怎么现在又变得这么有默契了,我骂他又非骂你,要你多嘴!” 秦关道二人脸色一变,却又甚感奇怪:“怎么这丫头的性子好像变了?” 宁枝莘独自到此,自已将一切想得明白,此刻心中忽然变得豁达舒畅起来,再也无所忧虑,是以对二魔毫无畏惧之心,更想乘时侮辱他们一番。 日使者对秦关道道:“大护法,先前之事勿怪,我替你擒了这丫头。”他一语未毕,人已掠出丈余,使“擒拿手”抓向宁枝莘的肩头。 宁枝莘立在当地,竟自不闪不避,只见日使者左掌在她肩头一滑,转过半个身子,钢刀便架上了宁枝莘的脖颈。日使者双指一点,乘时封住她背后的穴道,将她推坐在地上。 秦关道手持铁棒,细细观察四方动静,此时见并无异样,心下稍宽,挥手向日使者道:“日圣使,看来那小子真没跟来。” 日使者犹自狐疑,暗忖:“臭丫头都没有反抗,莫非又是诡计?”望着秦关道半晌,忽然笑道:“便算他真在此处,咱们也无须怕他。” 秦关道道:“咱们只要回去,任这小子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是对手。”他皱了皱眉,又道:“只是,总图尚未寻回,就这样回去,教主一定要降罪于我,恐怕……” 日使者恶狠狠道:“姓宁的臭丫头若是不说,咱们也只好辣手摧花了。”说着便向宁枝莘瞥去。 “我不信你敢杀我,倘若你损了我半根汗毛,就再也别想找到那图了。” 日使者道:“机失图的下落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地图是我藏的,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日使者眼中精芒闪动,沉声道:“你不会将这个藏图的地方告诉周善为吗?” 宁枝莘轻轻一笑:“那你们就去找他啊,假使我将藏图的地方告诉他,那你们更要快他一步找到才是,你不怕他捷足先登吗?” 秦关道目光一寒,怪笑道:“那你说这张图纸究竟在什么地方?” 宁枝莘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况且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日使者道:“臭丫头,我劝你还是乖乖的说出来,免得受苦。” 宁枝莘脸上全无惧色,目光直视二魔,厉声道:“魔教妖人卑鄙无耻,我不说尚可无事,若是我说了,那就是自掘坟墓,这等蠢事我怎么会做!” 秦关道说道:“你倒明白,那咱们就慢慢谈谈。” 时间已过去四个时辰,周善为穴道自解,迎着午后的阳光狂奔。汗水浸湿了他的全身,脑海中一个影像却始终是那样清晰地显现,挥之不去得叫人觉得内心里有一丝丝的恐惧。他不停的跑,直到他的双脚已经麻木地失去力气。终于,他倒在了一个土丘旁,看着蔚蓝色的天边,出现了她的脸…… 他突然很想哭,然后他开始哽咽,默默地流着苦涩的眼泪。 “机关图……机关图……太原……太原……”他嘴里嘟囔着,空洞的眼中突然发出了光:“我必须救她,必须救她。” 周善为挣扎着爬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很慢,前面的路也在不停的延伸,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干涩的黄土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 等到天色全黑的时候,他终于踉跄的走到了“秋来亭”上,扶着一根亭柱缓缓坐下。 虽然只走了五六里路,但他觉得自己好像踏遍了千山万水一般,虽然隔了几个时辰,但在他看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他太累了,扶着亭中的石桌坐了一会儿,缓缓站起,然后蹲下,在五六个石凳子之间细细的摸索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发现,六个石凳之中有一个是断裂的,在它那条并不深的缝隙中,摸出了一张褶皱的羊皮。 羊皮上,画的正是一张地图。 周善为如获至宝,将它紧紧贴在怀中,伏在石桌上,不知不觉的竟睡熟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打在他脸上,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本能的用袖子挡了一下。 “糟糕,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嘀咕一句,一骨碌跳起,四下里瞧了一瞧,提剑便向南面走去。 他记得这是去集市的路,到了镇上,他还要买马,然后去太原。 休息过后,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一路施展轻功,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下山时那个小镇上。镇上依旧有很多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什么都没有变。 他现在很想做一件事,就是去“自在家”酒楼看看。 他一路小跑,片刻间便已到了酒家旁,楼底下依旧来往着很多人,只不过这些人从“食客”变成了“听客”。而那楼子里,也已经没有了香味四 溢的佳肴美酒和店小二欢快的应答声。 原本高高扬起的、挂在酒楼阁子上的那面大幌,现在却成了孩童们嬉戏打闹时的一件玩具,只剩下那一大截原本和幌子连在一起的木头高高的竖起,似乎在默默见证“自在家”曾经有过的辉煌。 楼子里闹了人命,自然不会再有食客光顾。然而酒楼前依旧围着不少人,他们的神情或严肃,或激动,或惊讶,或不屑,将原本应该冷清的酒楼重新装点的人声喧嚣,好不热闹。 周善为在一旁站着,忽听楼前的人群中有人说道:“当时那丑八怪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吼,这楼子里的人啊,一个个都像发了狂似的乱冲乱撞,没过片刻,就有十多个人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死啊!哎呀那情形真是……” “真的假的,不会骗我们吧?”人群中一片噪动。周善为心中一惊:“他们说的不就是秦关道么 ?” 只听那人又道:“只有一对年轻男女没被这可怕的吼声给震伤了,他们呀,还和那丑老头动手了呢?” “谁信呢,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两个年轻人为什么没事?” “骗你们干嘛,说起那女子,那真是美若天仙啊,他们和那丑八怪动手的时候,我还亲眼看见的。” “别胡吹,如果被你见着,你还能站在这里?” “我没胡吹,后来那男的好像失踪了,至于那女的……”那人神秘一笑,“今晨我起得早,还见过她哩。” 周善为一听这话,抢上前一把拉住他,急道:“这位大哥,不知那姑娘往何处去了?” 那人一愣,忽然喜道:“我认得你,你是……” “她现在去了哪里,你快告诉我!” 那人道:“今早我看那位姑娘被一群人带着向西走了。啊,那个丑八怪和那个一脸横肉的凶神也在。” “向西?莫非他们将莘儿带去了西域?”他心里思忖着,喜道:“谢谢你!” 语犹未毕,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那人呆呆站立片刻,得意道:“你们知道那位公子是谁?他就是在这酒楼里大战丑八怪的少侠呀。”他望着人群,又开始天花乱坠地述说起来,只听得诸人引颈侧目,顾盼失声。 周善为一路奔走,询问了一些镇上的人关于宁枝莘的消息,可喜的是这镇上竟也有四五个人述说宁枝莘的情况。根据这些人口中所言,他可以肯定宁枝莘确实向西域去了,他心下稍宽,暗忖:“魔教的人将莘儿带去了西域,倘若我北上太原求救,必定耗费许多时日和精力,到时候来来往往,如何能追上那两个魔头?’ 一念及此,周善为打定主意:决定放弃北上,尽快赶到秦关道诸魔之前,然后再伺机救人。 他找家食店买些干粮,又寻了马贩觅匹好马,收拾了行装,便向西去,片刻也不曾停歇。 转眼间走了数日,这天未牌时分,周善为独自行走在道上。只见前路尽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黄土,寸草不生,迎着呼萧的冷风,平添了几分箫索与寂廖。不远处一方小小的土丘,竖立在平坦空旷的地势之间,竟像一支乐曲中的那个极不协调的音符,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他突然一踢马腹,那马吃痛长嘶,径向小土丘奔去。 周善为一勒缰绳,眺望仍然瞧不到尽头的莽莽黄土,仰天叹了口气。 世上的事当真奇妙莫测,就像这原本平坦空旷的黄土地里,出人意料的生出一个小土丘。 他这几日晓行夜宿,沿途不断打听宁枝莘的下落,但始终一无所获,周善为心中茫然无助,暗想:倘若这里没有一个小土丘,那么也许就不会受到人们的注意,假使……我没有遇到她,我就依然会是从前那个没有忧愁的周善为,早知这种感觉如此痛苦,我宁愿没有遇到过她。” 但世事本就无常,谁又能料定未来?谁又能预言人生中的那些悲酸?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也没有人可以选择逃避。人们只可以默默的承受,即便再怎么痛苦,也没有退缩的余地。 假如周善为的生活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是风平浪止的湖泊,那么宁枝莘就是在莽莽平原中生出的土丘。是明澈湖泊下溅起的一朵水花,如此的美妙。 几日苦寻不果,使他感到有些焦躁,内心深处也开始剧烈的不安起来,他似乎感觉到前路将是危机四伏。但他不会放弃,无论痛苦要延续多久,他都不会放弃——因为那不仅仅是一种责任。 回想起与宁枝莘相识的种种,他的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的心里充斥着满足感。他突然有种要不断向前的冲动,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掌牵引着,带着他打破黑暗,骄傲的迎接光明。 他们两人相识不过两日,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却已经共历生死,同赴苦难。说到这份情谊,又岂是其他人可以比拟的。只是,在这短暂的两日里,两个年轻男女也已陷入情网,难以自拔。 周善为想着宁枝莘美丽娇羞的模样,眉头渐渐舒展,心底也是暖洋洋的。 在土丘上呆立片刻,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回头望去,只见数十丈之外有十余骑马匹朝这边急驰而来,顷刻间已奔过身前。那马蹄扬起的黄土尚未落定,十几匹马便已去了老远,只留下一片浓厚的烟尘,遮挡了他的视线。 马匹掠过他身畔的一刹那,隐隐约约的,周善为看到骑马的人全都穿着一身灰袍,戴着一顶大帽,帽沿压得很低,似乎不愿被外人瞧见面容。 周善为心中惊叹:“好快的马!” 他听到马蹄声时即便回头,看到的只不过是十几个棋子大小的黑点,但只是一愣神间,十余骑便从他身旁掠过,又变成十几个黑点。 只是他不知道,第一匹掠过他身畔的黑马,背上还伏着一个身着黄衫的少女! 群马飞驰一阵,一齐纵身长嘶,马上人一拽缰绳,便让它们止下步来。 只听走在最前面黑马上的那人说道:“大护法,刚才那小子没认出咱们吧?” 骑在第三匹马上的男子阴恻恻地答道:“担心什么,我们扮成这副模样,料他也瞧不出,要不然他早提马追来啦。” “说得是,不过就凭他那破马,可没这么容易追上咱们。”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正自得意,忽见伏在自己身前马颈间的那少女微微动了一下,好不容易将身子侧过一点儿,眼睛死死盯着他,目中满是讥讽之意。 那人微怒,恨声对少女道:“臭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几日你还没闹够么?” 少女依旧讥讽地盯着他,并不说话。 只听第三匹马上的那人道:“算了日使者,这臭丫头现在也 耍不出什么花招了。” 第三匹马上的那人应了一声,便不再理会那少女。 少女下颔尖细,肌肤如雪,却不是宁枝莘是谁?只是她这时受人挟制而封住了穴道,连叫喊都不能出声。 这一伙人正是秦关道和日使者之属,走在先头的是日使者,走在第三的是秦关道。 只听日使者不解地问秦关道:“大护法,那小子既然向西去了,咱们何不留在南方,好让他扑个空?” 秦关道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几个留在南方,济得何事?总坛的人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周善为若是为救人而和敦煌城主联合,教主如何抵挡?我们必须回去早早做了防备,即便我们抵挡不住了, 还有,这臭丫头在我们手里。”顿了顿,又道:“如果总教有失,你我就算万死亦难辞其咎。” “你是怕……总图真在周善为的手里?但是……” “这臭丫头说的话虽然不能相信,但是事关重大,你我不得不防。” 日使者哈哈一笑,说道:“原来一切尽在大护法掌握之中,我是多虑了。” 秦关道一声怪笑,目光中透着冰冷和凶恶:“待那小子到得总坛,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候,咱们非但可以取回总图,连‘荆彤’剑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日使者笑道:“大护法这一招果然高明。” 秦关道向众魔道:“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大家快些上路,别让那小子赶在前头了。” 群魔应了一声,各自催马奔行。 九 魔教徒众与周善为一先一后的赶道,都是风驰电掣般片刻不停。但周善为的马匹虽是良种,一日至多也只行五六百里,而秦关道之辈所骑,却是西域神驹。敦煌以西一带,向来草原广袤、牛马成群,那里有肥美的草料和如茵的草原,所产牛羊马匹以百千万计,中原概不可及。西域良马日行八百里,如此一日过后,周善为便要落后二三百里,两日相距五百里,三四五日间,魔教诸人已在千里之外了。 这日午后,周善为来至一座大城下。此城名曰益州,即三国时蜀汉都城成都也,益之谓,可作别称。 周善为时日行来,这般大城实不多见,于是催马进城,寻家客栈打尖。 但见城中商铺如林,人潮涌动,街市繁华,居宅棋布,一派富足昌盛景象。 成都人口百万,可谓西南第一重镇,其地理位置之险要,犹胜其时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城中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享升平而务业追贤,处处香花塞道、欢声乐语,走马腾骧而车载斗量,盖称尧舜之治,犹为不如也。 周善为看到这一番祥和昌明的景象,不由得心下一喜,多日来积压在胸中的忧愁是淡却了不少,暗道:“想不到蜀地山 川纵横,车马难行,却有如此通都大邑。这里的百姓自在安乐,府库全无盗贼之苦,倒是个隐居避世的好地方。” 他来至一处“欢乐居”客栈,小二招呼着上了一壶好酒,一切打点已毕,周善为开始自酌自饮起来。 一口酒甫一咽下,喉头便有一股灼热的烧痛感。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纠结在喉头久久不去,使他几乎要喊出声来。周善为突然一愣,宁枝莘那含羞娇笑的模样又浮上了心头:那一幕幕往事,一个个片断,在他脑海里快速的旋转,仿佛他所有的记忆,都被她的笑容所填满,再也挥之不去,不可分割。他心中一痛:“真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 正当周善为惆怅叹息之际,忽听东边座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灰衣男子吆喝一声:“诸位可听仔细了,今日这一节说的是诸葛武侯再伐中原之事。” 周善为一听,原来是讲三国故事,于是回过头去细细一瞧,只见那边座上顷刻间已经聚来二十多名听客,人人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静静地站直了身子。中间端坐着一个衣着古旧的峨冠文士,他面色消瘦而枯黄,原本一副摇一摇便要跌倒的模样,但此刻却是神采奕奕地摇着一柄损了扇面断了扇骨的破扇,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 只见那中年人点茶润喉,朝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摇摇手,随后悠然道:“话说诸葛武侯前番派遣马谡留守街亭,马谡不听先锋王平劝谏,舍水上山,以致于被动挨打,为魏将张颌所破。丞相以大军命脉既断,于是被迫退回汉中,将马谡斩首示众,向后主上了一道奏折,自贬为右将军。就在这年冬天,武侯整顿军马,二次向后主上表,启禀讨伐曹魏,此表谓之曰《后出师表》。后主览 表大喜称是,道:‘卿一片报国爱民之心,朕深表嘉许,讨伐中原之事,相父自可斟酌。’于是丞相身率大军三十万,浩浩荡荡自散关而出,直奔陈仓古道,至明年春,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岂料魏大将军曹真命部将郝昭、王生等据城死守,陈仓一时之间难以攻破。诸将似姜维、廖化、张翼、魏延等,眼见兵卒士气低落,皆有退避之意,唯丞相不露声色,半日之间已想出一条制敌的妙计来。” 众听客急问:“是一条什么样的妙计?”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丞相神机妙算,眼见陈仓口久围不下,于是……” 忽听一人一声吆喝,打断了中年的话头:“老陈,诸葛丞相上次出师不利,这一次可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了吧?”众人移目瞧去,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说话。这男子颔下生着一簇浓密的络腮胡,猿臂熊腰,极是高大威猛。 那说书的中年原来姓陈,是个落魄的书生,此刻听那男子如是说,脸皮一下子绷紧,满面肃容:“龟儿子你懂什么?丞相出师表中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挠挠后脑勺,问道:“什么意思?” 老陈瞟了他一眼,道:“料你这粗人也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丞相要尽心尽力地为国家办事,直到驾鹤为止。” 为了表示对诸葛亮的尊敬,老陈称去世为“驾鹤”。这可为难了那男子,只见他满脸疑惑地问道:“老陈,这‘驾鹤’是个啥子意思哟?” “驾鹤?驾鹤,驾鹤就是……就是…… ”老陈吐了大口唾沫,却说不清楚。 “哎!”旁边又有一人语带讥讽地说道:“老陈,你不会连自己都不知道吧?” “什么?”老陈涨红了脸,厉声道:“谁说我不知道?”指着先前那男子:“龟儿子,就比方说,他百年之后去世,他死了就叫驾鹤,明白么?” “什么,格老子的,你敢骂我?”先前那人脸色低沉,怒容满面,正欲挥拳砸向老陈清瘦枯黄的脸颊,却是旁边几个听客拼命拦阻,其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劝道:“王大哥,何必为着一句话动火呢,你也太……太……” 那姓王的男子瞪着铜铃般的大眼,虎吼道 :“太怎么了!格老子的,别以为他陈朱玉会说几句文话,会讲几句狗屁诗词,就了不起了。告诉你,我姓王的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那少年显得有些气沮,断断续续地说道:“王大哥,你……你别生气,人家老陈毕竟……毕竟是个读书人……咱们可不能……”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语声,隔了良久,才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不……不能得罪。” 蜀川自三国时起,文化兴盛,敬贤仰士之风塞盈满道,遍处书香。民众好舞墨者以千万计,其间出类拔萃者以百计,如张松、法正、诸葛亮、秦宓、许慈、杜琼、谯 周、奚正等,皆益州之名 士也。百姓常以学者为美,更鲜有轻文蔑儒者,是以这少年有此言语。 老陈抬起头来,看了少年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目中流露赞许之色,得意道:“阿平,你呀也别跟这姓王的混在一起了,这人可是个大老粗啊。你要记住我一句话:叫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嘿嘿。 ”他移目往那男子瞧去,神色轻鄙地说道:“就像他一样,在人家府上当个护卫,哈哈,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只能做些苦力活儿,没出息。” “你!”姓王的男子额头上青筋暴露,捏起一只铁锤般的大拳头,“砰”地砸将过去。老陈惨呼一声,脸上已着了一记,众人只见他身子一阵晃荡,便重重地摔倒在座旁。这一拳着实不轻,登时打得老陈眼冒金星,鼻血不止,半边脸肿成青紫色。听客们喧哗一阵,纷纷抢救。 那男子刚牙咬得“格格”作响,指着半躺在地上的老陈,恨恨道:“我是大字不识一个,不会作诗画画,我是个粗人,只能做苦力,但你这老不死的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爷爷我靠自己双手获得三餐温饱,不像你这厮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活。哼!总有一天你会沦为乞丐,饿死街头!告诉你,这一天不会太远的!”他忿忿地盯了老陈一眼,转过头去,大步出了客栈。 老陈缓缓起身,手掌一触面颊,不禁疼得“哎哟,哎哟”地哇哇大叫,他心中气闷,忍着痛低声骂道:“粗人,粗人!”眼见地上的斑斑血迹,心中恐惧不已,慌忙撕下一片衣角,将鼻子包扎起来。 诸人一见他这副古怪滑稽的模样,纷纷笑出声来,有一人打趣地说道:“老陈,这一下子是你自作自受,没话说了罢?” 老陈白了那人一眼,先前恐惧的神色刹那间变得镇定严肃起来:“去去去,君子动口不动手哩,你瞧他这副样子,光会打架伤人,能有什么出息?” 围在他身旁的诸人一阵好笑,纷纷投来古怪的眼色,神情都是不以为然的。只听刚才说话的那人又道:“你呀,人家也说百无一用 是书生呢,像你这种人说话不讨人喜欢,惹恼了王庆被打,是自己活该!”他一面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冷冷地看着老陈。 二十几个听众于顷刻走了大半,他们纷纷窃笑着,议论着,向老陈投去鄙夷的目光。老陈也不以为意,甚至还在沾沾自喜——他认为自己始终是高贵的读书人,不应该与下作人一般见识,那些“老粗”如何待他,他都不放在心上。至少他还有一批忠实的听众,而这些人的存在,正是他身份的象征。 过了一会儿,老陈又道:“这诸葛孔明他可是用兵如神呐,曹真、郝昭等无谋之辈,又岂是卧龙先生的对手……”他说得天花乱坠,得意忘形,时不时又夹几句:“你看看王庆那厮,如果生在当时,指不定就得抛妻弃子,家破人亡呢!”“你瞧瞧,王庆那竖子连做个小卒都不能,给将相们提鞋也不配!就算是那些有勇无谋的猛夫,至少也还可以上阵杀敌,马革裹尸,但这小子只会欺负我一个读书人,好不识羞!”“我只是不愿与他这下贱人一般见识,要不然,嘿嘿,我才不怕他呢。”他一面捂着半边肿胀的脸,一面说着许多难听的话,到后来越说越是不堪,直气得旁边几个人身子发抖,直欲抡起拳头,再给他几下子。 老陈见众人 纷纷走 了开去,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地神情,盯看最后一位名叫啊平的少年,眼放异彩地说道:“你说这群老粗呀真不知轻重贵贱,还是你好……”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少年阿平摇了摇头,叹息着走了。 老陈见人已走尽,自己也笑了笑,喃喃道:“一群胸无点墨的下作,陈先生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老陈!”客栈里的小二重重喊了他一声。 “什么?”老陈听到有人叫唤,眼睛闪电般瞄了过去,笑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我是个读书人,知道的可多呢,你有什么不明白?”边问边向小二走去,捋着发白的胡须,一副学究模样。 小二横了 他一眼,抓过旁边桌上一个馒头丢去,满脸鄙夷地笑道:“接住了,老东西!’那说话的口气就似打发一个乞丐。 老陈瞪大了双眼,一把将馒头接过揣在怀里,笑嘻嘻道:“好好,天下到底还是有人知道尊儒尚文,哈哈哈……”他说完这话,便将馒头一下子塞进嘴里,胡乱的吃着。他咬得太快,全不用咀嚼,如猪吃食般顷刻间就将馒头吞了。吃完之后,老陈神色紧张地细细看了看四周,隔了好久才长长吁了口气,好像惧怕别人在背后打他一拳似的。 老陈抹了抹嘴 ,正色道:“食虽陋,品既端,读圣贤书的人,可不论食物的好坏。”他自我安慰一番,又笑嘻嘻地望着小二:“小二哥,老陈我想向你讨碗酒喝,不知可否?” 那小二低着头做事,并不回答。 老陈脸色一变,又道:“小二哥怎得如此小气,可不是……” “好了!”小二霍然抬头,走过一个小桌旁取来一口小杯抛给老陈,懒懒地道:“酒壶里还有些酒水,你吃一些,快点走吧。” 老陈欢快地答应着,从一个酒壶中倒出余下的些许酒来细细品味,良久良久,才将杯中的酒水舔吸干净,说道:”你这小二也恁地小气,我……” 小二再一次抬头,喝道:“快给我滚!” 这一次,他把“走”改成“滚”,不知道老陈是否耳朵有问题没听见,反正他是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开了。嘴里似乎还在嘀咕:“一群粗人……” 店小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不住地咒骂:“还以为自己是谁呢,不就是个臭穷酸么?说出这许多过分话来,被人打死了都活该!” 店里还坐着几个客人,一听这话,纷纷接口道:“这种人又何必理会,咱可不能贬低了身份。” 周善为皱了皱眉,苦笑不已。心道:“像他这种人注定要被别人排挤和歧视,这原本倒也罢了,可他的脑子却不清醒,还处处装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怪模样,真是可怜、可悲、可叹。” 这时那个叫阿平的少年去而复返,在客栈里转了一圈,然后坐在一张桌旁,不住的摇头叹息。 周善为起座走将过去,向他打了个招呼,问道:“这位小兄弟,老陈他……” 阿平神色黯然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好奇,随便问问。” 阿平又叹了口气,望着周善为:“从前我也很向往读书守礼,所以对老陈他就像先生一般尊敬……可是今天却……老陈他说话得罪了大伙儿,我真不知他以后该怎么办。” 周善为的神色显得有些不屑:“你还为他担心?他以前也经常得罪别人么?” “是啊,他以前参加科考,但是屡试不中,自己也不懂得营生,所以只靠说书混了半生。他说的都是诸葛丞相辅佐昭烈皇帝父子对抗曹魏的旧事,这个话本在川中很流行,百姓们家喻户晓,也很乐意做个听客。刚开始的时候有百余人聚在一起听他说书,到现在只剩这十几二十 人了,只要他说话不是太过份,那些受了气的过几天就会回来。蜀中之民淳朴和善,一般是决计不会与人动手的,王庆若不是气得急了,怎么会给他一拳?” 周善为脸色微变,差点儿笑出声来,说道:“王大哥的脾气也是暴了一点儿,只不过是为了一句话,也不用这么大动肝火的,害得人家老陈喊了半天。” “老陈他是个不知变通的穷酸,为了表示对武乡侯的尊敬,说话自然要隐讳些,结果就得罪了人。” 其时巴蜀之地,武乡侯诸葛亮被视作神明一般,川中百姓头缠白布的装束,就是为孔明挂孝,数百年来从未变异。成都有武侯祠堂,更受无数布衣、官属顶礼膜拜,香火极是鼎盛。举川民数十万户,绝无一人不知武侯英名,真可谓 “万民俱奉成都祠,三尺童蒙知相事”。 自周善为起程之日起,至今已过半月,这十五六日里,他晓行夜宿,每到暮色深沉之际,便在客栈中秉烛试练剑圣所遗之图谱,于时也深有体会。只是每每练到最后一式,却总似被何种异样的情绪所牵绊,难以成功。 第二日四更刚过,周善为便催马启程,继续前行。 他这一路从广州西向,到了滇川,又从蜀中东进入了陕西汉中,再转到西北,经天水、武威、张掖数郡,行程数千里,历时月余,方至唐胡分界玉门关口。只是周善为当日听闻魔教众人启程西进,但想紧追其先尽快救人,却不识地理远短,不晓这般兜个大圈子, 实不如北上太原路程近些,因此也耽误了不少时日。 十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唐 王之涣 玉门关历来是中土与西域分界之一,出了这座城,离敦煌便不远了。这里的市肆并不热闹,在茫茫大漠之中,多了几分边关特有的荒凉寂寞。 周善为在城中找了家食铺,那店伴笑吟吟地走过来,问道:“客官是赶远路的吧,难道要出这玉门关,到西域去?” “是啊,取些酒水干粮,快点儿。” 店伴一面打点,一面说道:“客官,恕我多句嘴,前边不远处就是敦煌了,那儿可去不得。” “为什么?”周善为惊道。 店伴说道:“听说魔教又与敦煌开 战了,这几日城门紧闭,除非有赵梧立将军的令牌,要不然也别想出这玉门关啦。”隔了一会儿,他又道:“您是从中原来的吧?您不知道,咱们这地方可不太平,有一个叫什么鬼枭派的教派总是跟敦煌打仗,死了很多人呐,我劝客官还是早些回家的好,免得麻烦。” 周善为接过店伴包好的酒水干粮,说道:“谢谢你的提醒。”付了银两,便飞快跑出,骑马奔开。 关口。放眼看去,茫茫沙漠好像永远都望不到边,在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苍白的天空下,连着的就是金黄的大地。 风沙三万里! “站住!”两名城卒银 枪一挺,挡住了正欲出关的周善为。 “我有急事出关,还请军爷让道。”周善为道。 “可有赵将军令牌?”小卒问。 “没有。”周善为道。 “那便请回罢。”两名城卒挺枪直立,一副毫不通情的神态, 四五个城卒急切奔来,哗道:“目下前方战乱,你既无将军令牌,还是快快回头吧。” 周善为已知多说无益,长剑霍然出鞘,抵上了一名城卒的咽喉:“快开城门!” 其余几人眼见同伴受制,纷纷挺枪来刺,扬声喝骂。周善为左袖一扬,卷起一股劲风朝兵卒扑到,四五人“哎呀”一声,齐齐跌倒。 城头上数十兵卫闻声冲来,指着他喝骂:“大胆刁民,竟敢打伤官军,不要命了么?” “你们再不开城,可别怪我杀了他!”周善为剑锋一 引, 在那名受制的小卒颈间划出一条浅浅的口子。 伤口虽然不深,那名城卒却吓得差点儿晕过去,他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急得浑身颤抖,痛苦地哀求道:“大……大爷,你别……别杀我……” 周善为心中略略有些不忍,正自为难间,忽听身后一个极其洪亮的声音道:“汝是何人,竟伤我手下兵卒?” 周善为一惊,微微侧过身子,眼角瞥向来人。那人一身银铠,头戴金盔,看样子是位将军。 数十名兵卫面露喜色,随即高声叫道:“赵将军来啦,这贼人便算好大胆子,也不敢在将军面前 挟人。 周善为脸色微变,暗想:“来人就是赵梧立了,若是将事情闹大,却又如何脱身。” 当下将那受制的小卒推倒在一旁,身子飘然跃出丈外,立在那将军身前打了一揖,恭声道:“这位可是赵梧立将军?” “哦?”那将军看着他,“那你又是谁?” 周善为微微躬下身子,说道:“小民周善为,只因有急事出关,所以……” “本将军早就下了命令,没有我的准许绝不能擅自出关,你可知道?” 这一次,周善为看得清楚,只见眼前这位将军身长八尺五寸,腰细膀宽,鹰鼻深目,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 “知道。”周善为回答。 “那你告诉我,出关所为何事?” “救人。”他此刻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怕稍有疏失,就得罪了这位将军。 “救人?这人是你的父母 恩师,还是你的兄弟 手足?” 周善为一愕,半晌才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赵梧立盯着他,瞧着他的脸色有异,突然一声怪笑:“朋友?是女人吧?” “是。”周善为怔了一阵,答道。 “既是如此,我看你还是别出这玉门关了。” “为什么?”他十分吃惊。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可犯不着去冒险呐。” 周善为一脸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赵梧立在说些什么。 赵梧立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古人云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啊,若然你出关救的是父母手足,那我绝不阻拦,可是你要救的只是个女人,那……” 周善为听到此处,不由得火气一冲,怒道:“你说什么?难道你妈妈不是女人,你女儿不是女人么?”他突然明白赵梧立的意思,或许,那只是赵将军不放自己出关的一个借口,但他受不了的,偏偏就是这一句话,这一句贤人流传下来的古训。“说什么‘女人如衣服,兄弟若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憎意和不满,抬着头,目光犀利地盯着赵将军。 众兵士哗然:“将军好意阻拦,你怎敢不识好歹,口出不敬之言?” 周善为环顾各人,突然一笑:“你们既不开城,我便给个教训,好让大伙儿长些记性!” 语犹未毕,他飞步冲上城头,身形直如鬼魅,惊得众兵士大声叫嚷,纷纷拔刀挺枪,到处挥舞。 顷刻间,周善为已奔出百步,而城上守卒也已密密层层地挡在他身前,从里到外裹成一道厚厚的人墙。 周善为一面发足狂奔,一面劲运双臂,拔开尖枪钢矛。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大响,枪矛落了一地,士卒受一股大力推动,纷纷前扑后仰左右摇晃。片刻之间,人墙轰然倒塌,一阵阵呼痛叫骂声不绝于耳。 周善为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回头盯着赵梧立:“将军还不开城?” 赵梧立怒喝道:“有本事便来罢,难道本将军还会怕了你?你若胜的过我,我便放你出关,否则就留下你项上人头!” 周善为面无表情,直奔向赵梧立身前。赵梧立眼见敌人来势极快,退后数步,拾起城头上一柄银枪,“嗖”的一声刺了出去。 两人相距较近,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周善为的剑尖已抵上了枪头。 “叮”的一声碰撞,赵梧立手臂一震,正欲还击,忽感掌中异样,低头看时,但见虎口破裂,满手尽是鲜红的血液。 他惊骇不已,咬着牙,右臂使劲伸出,却觉对方剑上的劲力延绵不绝的逼来,将枪杆子挤压得渐渐扭曲变形,自己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 顷刻,只听“砰”的一声响,枪杆子已经断成两截,枪头落在地下,竟然余劲未消,兀自滑了一阵。 兵士们看得目瞪口呆,眼见周善为的长剑早已闪电般抵在赵梧立的胸口,只要稍一用力便可将他刺死,都像被雷击中一般,不得动弹。 赵梧立年轻时曾随大唐太宗皇帝征讨四方,功勋卓著,勇冠三军,实是万中无一的无双大将。当今皇帝待此人甚是亲厚,更委以守御玉门关的重任,可知其确有过人之处,实非百里之才,无论文韬武略,咸有可称。以周善为这等武功高手,若是寻常兵将,他只须挥一挥手便可夺其兵刃,致人重伤,又何须如此费力的去扭断枪杆。 赵梧立征战半生,败在他手下的大将不知何数,但今日却在这么多人面前莫名其妙的输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小子,着实让他始料不及,羞怒加交。只觉一世英名便在顷刻间毁去,此后再难回转,一时间面如死灰,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少年,目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赵将军,请勿食言。”周善为望着他,长剑微颤。 赵梧立默然片刻,黯淡的眼神中红光一闪,亢声道:“吾受陛下深 恩绝不辜负,似此边关重镇,岂容有失 ?你要杀便杀,赵某断然无惧!” “赵将军,我既已得胜,你为何又要言而无信,堂堂七尺男儿,宁不为人耻笑?” 赵梧立一声冷哼:“对你这等妄人,讲什么信用?” 周善为一愕,突然间明白什么,收回长剑,毕恭毕敬地说道:“小人无礼,还望将军恕罪。” 赵梧立傲然道:“赵某败便败了,但这一口气,总不能就此输了,难道还要我受你威胁,在你面前磕头乞命么?” “小人不敢。”他此刻的神情甚是谦卑,与先前判若两人。 赵梧立细细盯了他半晌,忽然叹息一声,目中精芒闪动,说道:“你既然胜了,只须答应我一件事,便放你出关。” “什么事,将军请说。” “这城门我是绝对不会开的,除非你敢从这敌楼上跳下去,假使不死,就请速出,本将军绝不阻拦。” 周善为怔在当地,如遭雷击。 玉门关城高数十丈,一个人就算武功绝顶,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也不免骨骼尽碎,脑浆迸裂。这下坠之势足有千斤,试问凭借肉体凡躯,又怎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冲力?即便当地尽是黄沙,亦不可抵消多少劲道。 赵梧立盯住他,突然嗔怒地说道:“本将军英名一世,又岂能在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面前折了威风,怪只怪你不识好歹,偏偏要撞在刀口上!” 周善为倒吸一口冷气,但觉阵阵寒意侵遍全身,胸中恐惧不已。他怕的,不仅仅是这高厚的城墙,还有那一颗险恶的人心。 赵梧立眼光比千年的寒冰还要冷:“怎么,不敢了!” 周善为仰着头,也许这样,可以稍稍压抑他内心的恐惧:“赵将军,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个言而无信、心胸狭窄的恶毒小人!假使我现在要杀你,根本就易如反掌,只可惜我若动手,便和你这等恶人没有区别!” “我恶也好,毒也罢,你若要出关,就别无选择!”赵梧立举起佩剑,“假如你不敢杀我,我便要杀了你。但若你真的杀了我,就永远别想出这玉门关!”他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怪笑。 周善为站在城头,俯视地下厚厚的黄沙,脑中竟不自觉地晕旋起来,只觉这天地尽被一层黑云笼罩,难有光明。 他呆呆的站着,暗道:“倘若我真的这般跳下去焉能活命?但若不跳,又如何出关?宁枝莘……宁枝莘她……赵梧立无论如何也会杀我,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正自彷徨无计,忽听十余丈外传来一声马嘶,回头看时,却是自己那马受了惊吓,不住地踢着四蹄,神情甚是恐慌。 周善为脑中灵光一闪,便生出一条计来。 他回过头,冷冷盯着赵梧立:“你既然不肯放我出关,我回去便是,但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讨个公道。” “哼,只要你不出玉门关,本将军绝不为难,但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赵梧立冷笑一声,暗忖:“不杀了这个小子,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待他毫无防备之际,才好下手!这厮自恃武力过人,终是无谋之辈,居然还想活命?” 周善为眼见赵梧立目光有异,心下也早作提防,他缓缓走下敌楼,却时刻屏息静气,注意着身后异动,未敢稍有松懈。 待他走出十几步,赵梧立向众兵卫使个眼色,暗自捏把长枪,欲从阴处偷袭。一时间,城楼上被一股浓重的杀气所笼罩。 周善为缓步向前,突觉眼前白芒一闪,未及细辨,数名兵卫便持枪向他刺到。他长剑出鞘,蓦地里剑光一抖,挡在身前的数人便已毙命,鲜血染得城上一面军旗点点殷红,在日光的照射下,分外的刺目、可怖。一息之间,身前身后全都是刀矛枪戟,一片杀气沸腾。 他一面向前疾冲,一面舞动长剑护住周身,但凡敢有阻道之人纷纷毙于剑下。顷刻间城上尸横遍地,到处鲜血流淌。赤红的颜色在金黄的沙尘映衬下,显得十分妖冶,空气里,到处漂浮着血腥气息。 周善为夺路而出,片刻已至马前。赵梧立一面大呼属下截杀,一面紧握枪柄,“嗖”的一声将长枪掷向敌人后心。 周善为挥剑斩杀数人,正欲跃上马背,忽觉背后一阵逼人的杀气袭来,慌忙侧身向右,左手疾出,一把抓住了枪头。 他回过头时,瞧见赵梧立又怒又惊,突然 笑道:“就凭你的武功,又怎么杀得了我,你想置我于死地,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赵梧立一愕,却见周善为早已跨上马背,急忙大喊:“拦住他,拦住他!”他原本以为周善为定会就此逃脱,却不料他调转马头,径向城头回冲过来,顿时惊愕交加,不知所措。 只见周善为奔出数丈,突然一勒 缰绳,让马首对着城下。他盯了赵梧立一眼,在马背上轻轻一拍,那马纵身跃起,竟直向城下坠去! 众军士正自骇然,那马离城下沙地已不过数丈,眼见顷刻之间就要连人带马一齐摔个粉碎,城上有不少人忍不住惊呼起来。 人马离地面不过丈余! 周善为突然张开双臂,两足在马背上重重一蹬,身子“嗖”的一声便又抬高数尺。瞬间,那马“嘭”的一声倒在地上,顿时摔得全身稀烂,血肉横飞。而周善为的身子却落在了数尺之外,微微摇晃了一阵。 方才那马下跃之时,周善为凭借绝顶轻功,以马身为着力点,使自己在恰当之时纵起数尺,从而抵消了向下的冲势,这才可以稳稳当当的站在别处,不致粉身碎骨。 城上诸人惊骇之余,不自禁地便佩服周善为的胆略和才智。以先前这一跃,实是九死一生,只要时机不准或是心智稍有迟疑,就难免命丧当地。 赵梧立瞧在眼里,索性将心一横,从城头取过一张硬弓,扣上三支金箭,对准了周善为的后心便射。 箭势如风!不是,应该比风还要更快,城上的人甚至只看到银光一闪,三支箭就已经贴到了他背后。 可是,事实却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 只见周善为左臂向后一扬,那三支金箭便如撞上了一堵墙,纷纷后缩,“嗖嗖嗖”的三声急响,齐齐插进了土里。 周善为心中恨恨,暗道:“没料到姓赵的竟狠毒至此,都到了这一步还要杀我,我若不乘时除了他,等我从西域归来,必有大患!” 一念及此,他就起了杀心,于是回过头去,想要伺机杀了赵梧立。 他目光冰冷,忽然瞧见城头上那遍地的死尸,心中便一阵寒意,暗忖:“今日我杀了这么多人,他们都与我无怨无仇,实在不该再添杀孽。”他抬起头,望着城头上插着的大唐旌旗,“我若杀了他,又有谁能守御这边关重镇,岂能为我一己之私,而废家国大事?” 周善为冷冷对赵梧立道:“我说过,以你的武艺根本杀不了我,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他说完这话,突然“哎呀”一声,暗骂:“耽搁了这么多时候,怎么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不及多想,便急急向前狂奔。 周善为奔行一阵,突然听见前方喊声震天,号角齐鸣,极目望去,却有千军万马正自交错奔行,厮杀鳌战。 他心中暗喜;自语道:“敦煌城到了!” 周善为心念一动:“假使师父真是敦煌的大公子,那么我去求他们的城主帮我救人,他必会答应,只是……” 他一颗心沉浮不定,片刻间又行近一程。这一次他眼前所见,真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 敦煌果然与魔教在打仗!城下人潮涌动,气势汹汹地朝城边涌来,城跺上密密麻麻的排着一队弓弩手,对着城下发箭。 城头立着一位全副金甲的武将,沉着的指挥中军激战。俄尔身着黑衣 的魔兵铁骑渐渐逼近,挥舞大砍刀向前疾冲。这路骑兵虽然只有二百余人,却是魔教之中最为精锐的一支部队,个个身手矫健,武艺不凡。他们在阵中横撞直突,当者披靡,见者胆裂,马蹄践踏着满地的死尸,片刻之间便逼近了城墙。等到离城墙相距只有两步之时,骑兵的双足在马背上一点,借着上跃之势跳上城墙,双臂紧紧地贴住城壁。然后,他们伸手从腰间取下两条精钢索钩,挥动手臂将它牢牢钉在城墙上(敦煌以沙土筑,自不如中原花岗石筑成的城墙坚固)。魔兵们身子悬空,两根铁索一上一下的交替晃动,二百余人犹如一只只黑色的毒虫,带着恐怖的黑暗,霎时袭上城来。同时一路身着黄衣的魔兵千人队架起云梯,接连不断地攀城,两路人马相互呼应救援,登时声势大振。云梯上的兵卒刀枪舞动,攀城迅捷无比,转眼间便有四五十人爬到城头。敦煌守军急舞砍刀来击,未等众魔兵回神,攀在最前面的士卒已被斩落首级,摔到城下,尸身立刻化成一摊肉泥。 守军们个个奋勇,人人当先,黄衣兵离城不过数丈,却又 被敦煌众兵以巨石击退,云梯晃动一阵,便有大批大批的黄衣人坠城而亡。一时间城下鲜血淋漓,尸积如山,到处是断刀残剑,破矛裂枪。魔兵的血液从身体里淌出,将大片大片的黄土地染成鲜红色。在骄阳的炙烤下,血液很快就沸腾开来,滚烫滚烫的,然后渐渐蒸发,随着灼热烧人的空气四处飘荡,浓重的血腥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城上黄将军大喝一声,将城墙坚起的一整座云梯扳倒,云梯上数十条性命即刻归阴。他以相同的手法连扳三次,又有百十人成了他手下的冤魂。 这时黑衣骑兵队的两百多个好手之中,也有三十多人越上城头。黑衣人挥动铁索左右闪窜,身形甚是灵敏轻便,守军或被钢钩划破肩背,或被划伤手脚,更有甚者,竟被这钢钩御下首级,抑或是穿胸而过、掏出心肺,那场面甚是丑骇可怖。数十条勾魂索魄的钢钩,立刻由乌黑染成鲜红,敦煌将士的热血顺着钢钩滴下,顷刻化为水气,弥漫在空气中。 守军眼看敌兵残暴,却毫无退却之心,人人奋起神勇,将三十余魔兵围逼一处,誓死杀敌,那三十魔兵一时间也难以取胜。 城头巨石继续如暴雨般落下 ,敌人多有被巨石击中,脑浆迸裂、骨骼碎尽的就有上百人。 黄甲将军抡起砍刀杀伤黄衣数人,突然“嗖”的一声响动,一名掠近城头的黑衣人钢钩一挥,直击向他的胸口。这一下出其不意,又猝不及防,黄甲将军微一缩身,虽然避过要害部位,左肩却也受了一击。他抢出右手去抓钢索,狠命的上下拉扯,黑衣人身子不稳,扎在城壁上的另一条钢索突然脱落,将他整个人摔下城去。黄甲将军一手捂住伤口止血,指挥弓箭手以硬弩射敌,一时“嗖嗖”破空之声大起,经久不绝。守卫军毕竟居高临下,硬弩威力又远非寻常弓箭可比,一时间城下又添两 百多条尸体,敦煌兵大占上风。 又杀一阵,巨石与硬弩威力更盛,守军士气高昂,魔众被打得落花流水,大片大片地倒在城下。 周善为呆呆立在阵外,看着城上厮杀惨烈,无数鲜活的生命转眼间被鬼使勾去,不由得心下生悲。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柔弱,仿佛只在不经意之间,一朵正开得灿烂的花儿便会凋谢。 多少人在临死前,从城头上落下的一瞬间,拼命的想要抓住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可是迎接他们的,只有冥卒们张牙舞爪的狞笑,还有死神那一双冰冷的眼睛。 周善为胸中剧痛,暗想:“难道这事上真有如此悲惨的事,他们或是为了攻城掠地,或是为了保家卫国,竟不惜无数性命作为代价。 是啊,有太多的事情连我们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就身不由已的去做了。 敦煌兵喊声震天,正自欢呼 雀跃之际,忽见莽莽沙漠的一边又转出两个千人队,另一边亦转出两个千人队,以正中方向四个骑兵千人队为主力,三路人马浩浩荡荡朝敦煌逼来。 黄甲将军直至此刻才微微有些惊慌之色,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这次不要命的攻城,怕是难以抵挡了。”唤过一名小校,命道:“快去禀告城主夫人,快!” 那小校领命而去,黄甲将军极目远眺,身子不由微微颤抖起来,手心上也冒出丝丝冷汗。 魔教左、中、右三路人马,分着蓝、红、橙三色缟衫,虽然中路乃是骑兵队,却行进的甚是缓慢,其余两路则更是如此。按照这时的情况, 此本不足为虑,只是两翼当先的一队步卒俱都推动发石车、攻城器等破城战具,另有十几辆载满巨石的大车杂在发石器之间,却着实教人感到不安。 要知道,这些战具可此云梯钢索要厉害得多 黄甲将军眉头一皱,暗忖:“他们既有这么多攻城器具,也只好险中求胜了。”他当机立断,即唤发令官传令:“速速组织军中好手,往城下拦截敌军两翼的发石器和攻城车!” 传令小卒令箭一响,城门敞开数尺,转出一路骑兵敢死队来,等到最后一人出城,城门又复紧闭,不留一丝空隙。 敢死队风驰电掣般撞入敌阵,片刻间已赶至两翼之前,挥动手中大锤铁杵,便是狠狠砸落。魔兵步卒当先受难,拦截之人纷纷败退,被敦煌勇士的大锤击得头脑焦烂,肚腹尽穿之人不记其数,一时间阵中大乱,后军惶动。 敌人的脑浆鲜血,溅满了敦煌人的头脸,可是他们仍然恍若不知,怒吼着继续拼杀,马蹄践踏着敌人的尸身,发出令人惊悚的声音。这时候,他们哪里是人?他们就像一头头发疯的野兽,用自己那锋利无比的脚爪,屠戳着世间的一切 生灵。那样的悲哀,那样的恐怖! 三五个敢死队员抡动大锤,对准那些发石车便砸,只听“咔嚓咔嚓”的几声巨响,顷刻间便是有四座车架被打得粉碎。黄甲将军在城头观望,心中登时大喜,下令道:“兄弟们齐声呐喊,齐声呐喊!” 城上响声如雷,威势震天,敌阵中诸人士气大振,更效死力。 就在这时,中军阵间突然黄旗一招,两翼数十名鬼枭兵卒挥动黑铁长索,在敦煌兵周围忽上忽下,忽前忽后的跳转窜动,将一路敢死队团团围住,渐渐逼向垓心。 十七名敦煌城中的好手,只见眼前铁器摇晃,索影交织,顿感脑中天旋地转,仿佛敌人在一瞬间就多出了千百倍,不由得心神慌乱,催马相互靠拢。 黄甲将军在城头瞧出险恶,暗中道了一声“不妙。”皱了皱眉便即传令:“快喊,再大声地喊!” 城上喊声更重,城下的十七名好手拢在一处,抡动染满血腥的大锤,拼命的杀敌夺路。 “砰 砰 砰 ”的一阵兵器交击之响,急切而又沉重,错乱而又有致,像是有一种嘹亮的声音,在心底从容的呐喊。而这种声音,必将永远的和这些英雄一起,封存在无边的沙漠之中。 少顷,一柄宽大的斩马刀砍中了一名勇士座下的马腿,那马向前跌倒,这名勇士也从马上滚落,立刻便有一队魔兵抢上围杀。只听“哧哧”之声此起彼落,那人身上已被长枪钢矛挑出了二十多个窟窿。滚汤般的热血涌将出来,发出凄厉的嘶叫。 铁器将勇士刺成一个筛子,他虽然已经没有了气息,但却仍然站着,像一个巨人般的挺立,怒目逼视着敌人,仿佛永远都不会躺下。他身上的血,还在不住的流淌,尽管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但是那燃烧的血液,将带着威武不屈的勇悍,一直流下去,直到整个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城上城下的敦煌人无不大动,那十六人撕心裂肺般的怒吼着,带着满腔的仇恨,疯狂的攻击 敌人。 锤矛 晃动,杵索纠缠。红雾飞起,喷向空中,又落回地下,像是下了一阵断续的血雨。一声声愤懑的吼叫,一阵阵绝望的惨呼,直听得心惊肉跳,叫人 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周善为只觉耳畔嗡嗡作响,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油然而生。又过了些许时刻,他猛觉头面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就像沸水浇在了脸上,不由“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往颊间摸去。 他感到指掌间一片漆稠,惊愕地定眼细看,手上竟已成了红色。是血!周善为满头满脸,溅着的是死者血管中流出的鲜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己明明没有站在阵中,为什么鲜血会溅到脸上? 十六名勇士围在一处,左右拼杀,突然又一队敌兵抢上,挥动着巨大的砍马刀,斩向东边方向那四人的马腿。顷刻间,四匹马悲鸣倒地。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哧哧”声响,四人如先前那位勇士一样,被刺成了一个个筛子。 正值此刻,投石器、攻城车冲出了一道缺口,迅速前行,中军一路步兵抢在前头到达城下,纷纷架起云梯急切登城。 黄甲将军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放箭!放石!” 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夹杂着阵阵箭雨,往城下落去,惨叫声中,魔兵攻势一滞。但那只是片刻之间,后队步兵又至,再次登城,结果又被一阵矢石逼退。 在一连三次的冲杀之中,攻城车已到城下,一块直径逾丈的巨大铁柱撞击城门,激起一声雷鸣般的大响。十余架投石器随后而来,在离城百步之外,魔兵们搬动大石装在投石器上,各人微微使力,一块块巨石飞向空中,直击城内。这样一来,城中箭矢又无法射落巨石,城头兵卒死伤甚众。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敦煌兵弓矢用尽,死伤累累,而魔兵攻势愈猛,城门将陷。魔教一支劲卒已先登城,只消再过片刻,敦煌便要落入邪人之手,再无翻身的余地。 黄甲将军奋力击杀数人,手臂的伤势却越来越重,眼见力不能支,他不自禁的仰天叹道:“大势去矣,我今不能保全城市,致使千万百姓从此遭受魔教践踏,实在有愧主上重托,惟有一死谢罪!”抽出腰佩长剑,便欲自刎。 忽听城下呼喝声起,惨叫连连。黄甲将军定眼一看,只见城下一骑黑马在敌阵中来去如风,马上之人纵横无匹,片刻之间便有十余人死在他的剑下。 这人满身血污,正是周善为。只见他长剑一挺,一道道剑光如流星般到处飞窜,分外的刺目耀眼,杀得众魔兵四处溃散,自相践踏着夺路狂奔。陈中一时大乱,任谁也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样一个小子来。 黄甲将军心中大喜:“这少年如此了得,却不知是何许人物,我敦煌城居若能得保,定要好好答谢与他。”但转念一想,不禁又担忧起来:“光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杀退千军万马?” 眼见敌人蜂拥而来,黄甲将军一咬牙,大声道:“将士们,我等拼尽全力,若不能保住此城,那也是无愧于天地父母的大英雄,宁愿让敦煌城毁于一旦,也绝不能向敌人屈膝!” 守军眼见救星来到,又听将军一声激励,都是群情激昂,高声呐喊,挥动断矛残弓与敌人拼死决战。 魔教的势头竟又一次被硬生生的压下。 周善为在魔教包围圈中策马狂奔,但凡敢有阻拦者,皆被他长剑穿胸而死。敌人心脏中的血液“倏”地如潮涌出,夹杂着声声嘶嚎,只听得他胸口发闷,一种紧迫的恐惧瞬间袭来。 他只是想:“眼下纵然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杀我,不!我绝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就这样死了。”他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黑马立刻从缺口窜出,直奔城门。 众魔兵眼前一花,正准备登城的一队兵卒转动大刀铁矛,朝他奔去。周善为正自杀退数人,岂料身后一队骑兵猛地赶上,将他困在垓心,左右亦有两队步兵冲来。 周善为只觉前后左右都是层层叠叠的刀枪剑戈,根本无路可退,到此生死之际,他突然觉得心头袭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感,大喝道:“来罢,今日便跟你们大斗一场!” “灵蛇九转!”他虎吼一声,手腕疾动,九道剑气从‘荆彤’剑上窜将出来,射向四面八方。“轰”的一声巨响,数道匹练般的银光过后,激起漫天的黄沙,四十多名长刀铁矛的魔教士兵便被掩在大地之下。 他们,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根本来不及防御,甚至还不知道恐惧,还没有感觉到那种冰冷的苦痛,但鬼差却已经将手伸到了身上。 这一批人死了,还有下一批!他们从各个方向涌来,像铁钳一般将周善为夹得越来越紧,周善为的呼吸不自禁的变得粗重。 长枪朝马上挑去,一支,两支,三支……它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手掌,却都能够同时刺到。倘若有人身在半空,必定会看到四副巨大的钢杈般的事物,以及快的速度,朝一个小小的红白相间的点上合拢。 周善为仰身侧首,整个人几乎都躺在了马背上,只听“叭喇喇”的一阵疾响,四股长枪顿时碰在了一处,激起一团星火。他猛力一踢马腹,那马吃痛狂走,东面众军被马首顶撞地四处横飞,死伤大半。 “拦住他!”敌阵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大喊。 十余辆投石车早已掉换了方向,重逾百斤的大石块如冰雹般朝周善为当头砸落。他伏在马背上,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突觉手臂上一阵剧痛难当,微一定神,却发现半条胳膊已淌出血来。 巨石,在一骑飞马周围“轰轰”掉落,沙漠里开出了一朵朵瞬间既逝的小花,密密麻麻的,似乎遍布了城下的每一个角落。——那是,石块掉落在地上时激起的片片黄沙。 “放箭射那小子!”敌阵中又发一声喊。 周善为听得声响,忽觉后背一阵寒意袭来,急忙使劲踢着马腹,那马跑得更快了。 “嗖,嗖,嗖”破空之响接连不绝,夹杂着一阵若有似无的喝骂赌咒,以及一声声凄厉的恶嚎狠呼,一齐如潮水般向他袭来。 在他的身后,已然万箭齐发! 周善为的双手用力在马背上一撑,身子已腾空而起, 就在半空中身形一翻,又稳稳落在了数丈之外。就在这一瞬之间,他避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回首看那马时,它已经身负数十箭,悲嘶着跪在地上。 突然之间,一块巨石砸中了它的头,“砰”的一声,黑马翻倒在染满鲜血的土地上。 它的眼神竟是那么的凄惨,仿佛透露着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无限留恋之情——那是对生命的不舍,对生存的渴望。 这一点,无论是人或动物都是一样的。 它是无辜的,可是终究要在人们无情的战火中默默地死去。活着,是万物的权利,但是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中,动物的命如草芥,人命亦如草芥。 它的眼角甚至还在流泪,透着疑惑和悲哀,不甘地离开了这世界。马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自命不凡的人? 周善为的心口像是被大锤砸中一样,刹那间,他就像失去了一位至亲至近的好友,莫明的悲恸起来。 他的眼角布满血丝…… 羽箭依然不止地飞射,可是周善为竟直向弓矢交错密布之处狂奔。那一边,一路弓弩手张弓搭箭,矢石如暴雨般朝他涌来。 他脚下不停,身子忽侧忽斜,忽俯忽正,成千上万支羽箭竟无一支射在身上。只见他间或腾出双手,趁着空隙抓住三四支飞过身畔的箭矢,片刻间便得了满满两大把。 周善为奔至离弓弩手相距百步之处,双臂突然齐向后屈,猛地将数十支箭掷出。但听那边“哎呀”一阵惨叫,便有数十人倒在地上,或伤或亡,顷刻间翻去了大片。 魔兵们惊骇之间,周善为已抢至眼前,顺手抓起一个弓手,抢过箭囊大弓,紧接着又往反向回奔。 背后箭矢如蝗,周善为全然不顾,脚下却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弓弩手已追之不上,射他不着。他一边发足,一边往背上箭囊中取出数支羽箭扣在弓上,眼见 前方一队步卒挡道,箭弦一绷,便又杀死了数人。如此反复不下十次,魔兵们才心生怯意,不敢上前。 周善为再一次奔向高高的城墙,发石车上的巨石砸下,均被侧身躲过,他离城壁已是越来越近。忽然心念一动:“待我毁了这些东西!” 一块巨石不偏不倚地击向他头颅,周善为长剑轻轻一挑,竟将这巨石向原路逼了回去,直击掷石器的车架。 只听“喀嚓”一声亮响,发石车便被这巨石打得稀烂。 “呜—呜—呜—”一阵雄壮而沉重的号角声随即响起,又一队步卒朝城门逼近。周善为疾运内劲,使一招“灵蛇九转”,剑光朝石车飞去,顷刻间将十数辆发石车打得四分五裂。眼见敌兵再至,他正欲向城上发喊,忽然瞥见中军大旗之下有一人重甲披身,正凝目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杀气。这人周围站满了弓弩手和铁甲兵,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直如一个大粽子一般,显得身份极其重要。 周善为心念一动:“莫非这人便是主帅?”他苦笑一声:“我就算再杀几百人又有何用?擒贼先擒王!”当下又往来路奔回,直趋中军。 魔兵眼见阵中敌人如入无人之境,早吓得心胆俱裂,弃甲倒戈而四下逃散,原本势如破竹的军队早已乱作一团。那重甲将军左右呼喝,却始终不能挽回军心。 “教主,退兵吧,再打下去,我们根本讨不了便宜!”重甲将军身边的一名留着络腮胡的上将急道。 重甲将军怒目瞪着他,喝道:“混蛋!眼看敌城垂手可得,若是退兵,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等良机了,你动摇军心,实在该死!”语犹未毕,一柄光芒闪动的宝剑就插入那上将的腹中。 将军睁着眼睛,喉间痛苦地发出“恩恩”的声音,目光打在主帅身上,直直的看了好久。终于,他的瞳孔开始紧缩,神光开始涣散,然后,身体渐渐的僵硬,双手却紧紧的抓住主帅的袍甲……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生都在做错事。他将性命交托给鬼枭派,发誓永远的效忠教主,并且尽心尽力地为教务操劳了三十年,结果却因为说了一句主人不爱听的话,被无情的杀死。难道,就因为“忠言逆耳”吗? 杀人的重甲将军,就是鬼枭派第十三代教主,此人年方二十,勇猛刚毅而轻生好战,乃前任天戈教主独子。自六年前魔教惨败,天戈教主为敦煌大公子李云谷所杀,便由他代父即位,号日“腾龙”。 腾龙教主双目赤红,拭去宝剑上的鲜血,厉声对诸将道:“今日不破此城,誓不罢兵,若有再言退兵者,与此人同!”他语声朗朗,虽在千军万马之中,人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众皆惊怖,唯有喏喏连声,再不敢说半句退却之言。 周善为右手使剑,左手出掌,朝腾龙步步逼近,数十名手挽大刀的魔兵或被掌力震碎心肺,或被长剑贯穿胸膛,尽都是鲜血淋漓地倒在已经开始发臭的同伴身上。 腾龙镇定自若,有如琉璃般的眼睛里散发出冰冷地足以杀人的光芒,直直的盯着前方,脸上全无畏惧之色。 敌阵中再一次万箭齐发! 周善为在箭雨中穿梭,在刀枪的缝隙间磨擦,这时候,他已经满身是伤,原本雪白的衣衫被染成赤红的颜色,竟像在血中洗过一样。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他离腾龙越来越近,敌阵中十几名将领纷纷出手,拳掌刀剑,顿时拢在一处。 弓弩手停下手中的差使,箭雨骤歇。 腾龙教主掌上金鞭一扬,厉声道:“放箭,放箭!”他已经如同一头失了性的野兽,人命的价值在他看来,怕是比一粒小小的黄沙还要低贱。 一名弓手低垂着头,颤抖地说道:“教……教主,十几位将军……我们怎么能射?” 腾龙怒极,脸色显得分外狰狞,冷冷道:“是他们十几条狗命重要,还是整个战局重要?”又是一剑,刺死了那名说话的弓箭手。 其余兵将哪敢多言,三百多名弓弩手尽往周善为所在放箭,这一次,又是一阵箭雨。 那些曾经为鬼枭派出生入死的功臣们,从未料到教主有一天会如此绝情,他们错愕与茫然之间,一种灵魂将要离开身体的空虚感已经无情地占据了躯壳。 随着肉体的一阵彻骨剧痛,他们终于醒悟,然后不甘地惨叫着,像是一阵阵鬼吼狼嚎,凄厉得令人浑身发抖。 周善为看着一个个沦为死灵的敌将,心中竟生起了淡淡的悲悯之情。他奔得更快,箭矢却越来越疏,去势也越来越缓…… 腾龙大笑一声,说道:“来得好!”挽起金雕硬弓,扣上三支金箭,“嗖嗖嗖”向他射去。 天弋教主以箭术见长,除了当年的剑圣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接住他的箭。而腾龙教主自五岁起就跟随父亲学习骑射,十岁之时,曾经一箭射杀草原上的一头凶悍的花豹。在后来的十年之中,他曾经多次以神箭绝技帮助父亲平定教中长老的叛乱,在箭术上的造诣是绝对不比天弋教主差的。 这三支箭如风如电,分射周善为头、胸、腿三处要害,每一箭都刚猛劲悍,足以取人性命。 单单一箭就难以接下,更何况其数有三?这比流星更快、比雷电更猛的事物已经封住了他所有的生路,若要退步已然不及,就算是武功绝世的高手,也不能同时打落这追魂夺魄的三箭——或许连当年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剑圣也做不到。 周善为的内心空荡荡的,脸上也不见任何表情。 他右足一抬,左臂一挥,口齿一张,已将一箭踢落在地,一箭握于掌中,一箭衔于口里。 世上竟有人能同时接住腾龙教主的三支箭?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这三支箭绝不是普通的箭手射出来的,它们比世上任何的箭矢飞得都快、蓄势都猛,在它们锋利的箭头下,无论多么凶猛的狼虫虎豹都会毙命,而现在,它们终于失败了,并且败得很惨。 这三支箭同时而来,周善为的动作也必须同时完成,不能稍稍迟了半分。然而,他毕竟是接住了。 腾龙在一瞬间目瞪口呆,十几年来,他只知道有一人曾经接下他父亲的箭,这人武功盖世而风华绝代,在二十岁就获得了武林中的至高尊号——剑圣。似这等绝顶人物,根本是古今仅有的一位,甚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认为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不料今日在这里,竟然遇上了他,一个看起来还比当年的李慕瑛还年轻几岁的少年。 周善为胸中愤懑,缓缓抽出咬在口里的一支箭搭在弦上,眼神竟比老鹰还要锐利。 腾龙手足发软,兀自呆呆地望着前方,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这一生之中,只有这三箭失手,这也是所受的最大耻辱。 弓弦紧绷,一支金翎箭破空而出,挟着无比凌厉的劲风朝腾龙飞去。 “教主!”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数枝羽箭从旁拦截,只听“叮叮叮”数下疾响,三支箭准头一歪,掉落地下。“扑哧”一声,箭头深深嵌在黄沙之中,激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金箭穿过腾龙教主厚重的甲胄,射了个透心凉。 他脑中“嗡”的一响,突然感到自己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明明看见有人在叫喊,却依旧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很快,呼吸变得粗重,眼皮也开始渐渐的合上。他很累,缓缓闭上双目,慢慢地……倒向黄沙。曾经,那一根笞过无数人的,象征着权力的金鞭,也随他一同倒下! “教主死了,死了,大家快跑!”魔兵们一阵哗然,纷纷叫嚷着四下奔逃,哪里还有什么军列阵形?一时间掉落无数弋矛旗甲,到处是乱兵 踏着同伴的尸身亡命,前方尘头大起,血肉横飞…… 乱军之中,腾龙教主被马蹄踩成肉浆。城头上诸路兵将见敌兵远遁,纷纷齐声高呼,欢腾之声响彻云霄。 此时已 及日暮,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映在尸骨如山、断矛遍野的战场上,透着无穷的悲凉。 十一 城上黄甲将军传令:“开城迎接我敦煌的大恩人!”过不多时,便从城中转出一队将士,簇拥着将周善为迎进城去。 这一仗历时半日,打得甚为惨烈。也多亏周善为射杀了敌军的主帅——腾龙教主,才解得敦煌之围,城中将士虽都识他不得,但人人感他大恩,对他甚是敬畏。他本想即刻就去谒见城主,却被一大群人连拉带扯的请到将军府中,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 是夜,黄甲将军派人侍候周善为沐浴更衣,又在府中设宴款待。陪座的客人都是白日里与魔教交战的将领,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称他作“恩公”、“英雄”或是“大侠”之属,只听得他一阵阵的得意。 军中诸将说了一通称赞周善为如何如何了得的话,个个讲得眉飞色舞,激动非常,恨不得再多生出几张嘴来。 那位黄甲将军一直坐在主座,待诸将问这问那的说得累了,才起身行了一礼,说道:“今日多蒙恩公到来,我城中千万百姓方能脱此大厄,在下乃李云城城主所属飞豹将军霍昊远,代他们敬英雄一杯。”他如此言行,既不贬低了自己,也抬举了周善为。 周善为也斟满了酒,回敬道:“不敢,原来是飞豹将军,在下失礼了。”仰头饮了一杯,但觉酒味辛辣难言,强自咳嗽了一声,不敢失态。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了正事,说道:“小可周善为,是敦煌大公子李云谷的徒儿,我有急事欲见李云城城主,还望霍将军指引。” “哦,大公子?”霍昊远有些惊疑。 周善为从包裹中取出宝剑递给他,说道:“这是李慕瑛留下的‘荆彤’,请将军查看。” 霍昊远脸色微变,接过“荆彤”剑端祥片刻,“咦”了一声,问道:“周兄欲见我主,是不是大公子他出什么事了?” “不,师父他很好。我这次来是想向城主借一旅之师,去救一个人。” 霍昊远问道:“所救何人?” 周善为面颊微红,吞吞吐吐地说道:“她……她是我的……呃……朋友。” 霍昊远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城主自十年前与令师一别,终日郁郁寡欢,以至于最近半年染病在床,难理军政大事。不过现下主事者乃蔡夫人,我可以马上带你去见她。” “那麻烦将军了。”周善为大喜,朝在座打了个四方揖:“各位,小可失陪。” 诸将纷纷回礼,之后便各自吃喝了。 霍昊远带着几名随从,引周善为来至一处大宅旁,对从人道:“你们在外边守着,我和善为兄弟去见城主夫人。” 仆丁各自应了一声,提着灯笼候在道旁。 霍昊远向他点了点头,走近那扇朱漆铜环大门,朗声道:“属下飞豹将军霍昊远,求见城主夫人。” 那大宅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显是多人早已安寝,直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见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仆走出来,恭声道:“夫人请将军屋中叙话。” 霍昊远向周善为道:“善为兄弟,请罢。” 周善为心下大喜,快步跨进宅内,但见其中院落齐整,屋舍俨然,各般构造竟与中原全无二致,不由暗暗称奇。 他三人在宅中七转八弯地穿过重重屋脊,才来到一处高檐房舍下,其中灯火亮起,传来一阵轻响。老仆咳嗽了一声,道:“二位,这便到了。” 霍昊远向老仆点了点头,拱手朝房中说道:“属下霍昊远求见。” 只听屋里一个娇美轻柔的声音应着:“是霍将军啊,请进。” 霍昊远回了一声,便和周善为推门而入。 只见房中入口不远陈列着一张古楠木圆桌,桌上放着几只茶盏,一只茶壶。茶壶口冒着缕缕青烟,直升入房梁之上,浸得整个屋子都是一片浓郁的清香。 周善为精神一振,举目四望:这间房间颇大,除了那张圆桌之外,还有一张用青绸作缦巾的床。屋中四壁上都挂满了从秦汉以来中原各大书画名家的作品,舍此竟别无他物。 这原来是李云城 与夫人的卧房,东面还有一间相连的内室,只用一卷珠帘隔着。 周善为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正欲开口询问霍昊远,他却先行说道:“善为兄弟不要着慌,城主和夫人的卧房,你我都进得。” “什么?”周善为脸色微变,呆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是好。 “霍将军,是哪位客人到了?”内室珠帘一启,转出一位衣饰华贵的美貌少妇来。 周善为一见到她,心中便忍不住怦然大跳。论容貌,这女子绝对算得上是倾国倾城,更难得的是她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直让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自惭形秽,所有好色之徒都不敢心生歪念。 只听那女子语气轻柔地说道:“霍将军,这位少侠可是击杀魔教腾龙教主的善为兄弟?” 霍昊远向前行了一礼,面带三分笑意,说道:“夫人果然好眼力,一看便看出来了。” 蔡夫人笑呤呤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夫人,这位善为兄弟可是咱们大公子的弟子,所谓名师出高徒嘛。”霍昊远有些得意,却见蔡夫人脸色微变,压低声音说道:“霍将军,你怎么又提李云谷,当心被城主听见了。” 霍昊远知道自己说错了言语,慌忙垂首告罪:“属下一时失言,还望夫人宽恕。”隔了一会儿,又问:“城主的病可好些了么?” 蔡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是好些,那便不用整日闷闷不乐了。这半年来我几乎找遍了西域各地的名医圣手、异士能人,可是他的病却连半点起色也无,他们都说城主得的是心病,只要找回李云谷大哥……唉,可是……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她忧思重重,满脸尽是焦虑酸楚的模样。 霍昊远与周善为对视一眼,均觉心酸。周善为暗道:“却不知城主和我师父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以致于得了这么重的心病。” 蔡夫人沉默片刻,突然抬头看着眼着的少年,有些急切的问道:“善为兄弟,令师的下落你可知么?” 周善为一呆,十分窘迫的回答:“师父他……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叹气道:“早知大公子他行踪飘乎,来去无踪,我又何必多问?李云谷逍遥自在,却苦了 云城。”蔡夫人怅怅不乐地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正自黯然,忽听内室里一个沙哑无力的声音传来:“是谁到了?李云谷?大哥!” 三人同时大惊,霍、蔡二人正欲抢进室里,却见东边珠帘一启,颤巍巍地走出一个青年来。 这人身着白衣,满面病容,正是敦煌城主——李云城。 二人急忙抢上去将李云城扶住,周善为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霍昊远待他坐定,上前行礼道:“属下霍昊远,参见城主。” 李云城懒懒地挥一挥手,说道:“免礼。” 霍昊远起身站到一旁,蔡夫人柔声对丈夫说道:“城哥哥,你怎么起来了,何不多睡一会儿?” 李云城目光呆滞地对妻子笑了一笑,脑袋极不灵活地转了一转,眼睛正瞧着周善为。 周善为早早就知他的身份,当下上前行了一礼。 “你是谁?”李云城问。 周善为恭声道:“小可周善为,大唐人氏,初到贵地,有幸得仰城主丰采,实慰平生。” 李云城苦笑一声,凄然道:“丰采,我还哪有什么丰采?”隔了片刻,问道:“我大哥呢,他在哪里?” 周善为心下一惊,呆呆地说道:“什么,大哥?” 李云城咳嗽了一阵:“不必瞒我,你不是西域人,刚才说的话,我听得一些,是大哥的高徒,他让你来找我了么?” “不,我,我是自己来的。”周善为有些胆怯地回答。 李云城只看了他一眼,目光突然变得敏锐异常,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死死地盯着周善为的右手。他脸色丕变地说道:“荆、荆彤剑,我大哥他……他怎么了?” “城主,师父他很好,请您放心。” 李云城兀自不信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地道:“那、那这把剑为什么会在你手中?” “是师父他传给我的。” 李云城说道:“是么,这么说大哥他很看重你了?” 周善为呆呆一笑,说道:“城主,我这次来……” 霍昊远突然使劲捏了他一把,连使眼色。周善为会意,急忙住口不语。 李云城脸色微变,对周善为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千里迢迢地从中原赶到西域,也实不易,就瞧在这‘荆彤’剑上,也该帮你。” “我……我……我没什……” 李云城神色颓废,叹道:“别人捏你一把,你便不说了?我大哥怎么收你这个没用的徒弟?” “城主”,他看着霍昊远,又看看蔡夫人,“我这次来,是想向你借兵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是男是女?” 周善为“啊”了一声,心道:“怎么又是这个问题,这城主不会像那赵梧立一般吧?”愣了半晌,才道:“是……是个女的。” 李云城“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好不诚实,瞧你面红过耳的模样,这女子分明就是你心仪之人,却与我说什么朋友?” 周善为说道:“城主既已知晓,还请见允。” 李云城问:“这女子被困在何处?若是真在西域,我便派一人与你同去寻她。” “她被囚在……” “善为兄弟!”霍昊远急忙叫了一声。 李云城突然一声厉喝:“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说!周善为你讲!” “还是我说罢。”蔡夫人握着丈夫的手,柔声道:“城哥哥,这位善为兄弟,有一个朋友被魔教擒去了,现下很可能被囚在了总坛乌雀山。” “乌雀山?原来是魔教!”李云城喃喃片刻,突然间想起了一事,问道:“这些日子以来,魔教可有什么动静?” 蔡夫人嫣然一笑道:“没有,城哥哥,你放心吧。” “半年了……”李云城叹了口气,“魔教怎么会没有动静?可是城池未破,也难为你们守得住它。”他看着周善为,神色颓丧地说道:“那女子既然被囚在乌雀山,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周善为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缓缓摊在桌上,对李云城道:“乌雀山总坛机关险要尽在于此,请城主过目。” 李云城一愣,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乌雀山总坛机关险要尽在于此,请城主过目。”周善为重复了一遍。 李云城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桌旁,一手扶着桌面,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张图纸,目中尽是难以置信之色:“善为兄弟,这张地图……从何而来?” 周善为道:“这是我那位……那位朋友给我的,她让我拿着这张图去请她父亲来救人,我怕误事,就一路从南方赶到这里。” 李云城目中神光凛凛,面颊也涌上了几分血色,细细将机关图端祥了半日,突然拍案大笑:“好!好!有了这张图纸,足以将魔教连根拔起!”他握着周善为的肩膀,“若不是你来了,我又怎么能够得到这张图纸,解除我心头大患?善为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啊!” 霍昊远与蔡夫人相视而笑,均想:倘若他再晚来几个时辰,我敦煌城岂能得保?而今他又带了这么一件重要事物,如果真的可以倚此消灭魔教,使西域转危为安,城主的病说不定就好了呢。 原来十几年前李云城初登大位,鬼枭派欺他年幼而屡次发兵攻城,虽然敦煌巍巍得保,却也蒙受了巨大的人员物力损失。自十年前李云谷来救敦煌,而引发旧年的恩怨纠葛,李云城知道生母用“苦肉计”谋害兄长,甚觉悔恨,直欲交出城主之位。后来李云谷远走天涯,魔教趁机休养生息,在此去的三四年里,又开始进攻此城。城主整顿城防,抗击敌军时却愈感吃力,又因操劳过度,常觉脑中昏沉而难以理事。李云城曾几次派人征伐乌雀山城,却总是被鬼枭派击退而无功回返,其时他悲愤交加,日渐气沮,只觉自己无能无为,实在难当大任。他对李云谷一直心怀歉疚,多年来遍寻中原大地,希望可以立兄长为主,从此尽心尽力地身作辅臣,但求于心自安而已。李云城认为大公子才有能力消灭魔教,保境安民,而他自己于敦煌事务已经心力交瘁,在半年前又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便终日缠绵于病榻之上了。 周善为也觉欢喜,暗思: 城主既已答允,乌雀山一役,有他的精兵相助,何忧不胜!隔了一会儿,对李云城说道:“城主,此番行动极其凶险,还请……” 他哈哈大笑:“敦煌军兵个个精锐,我即命霍将军调二百人马归你统御。”李云城目光如 炬,右掌“啪”的一声拍在案上,登时击得木屑横飞,半张桌面坍塌下去,“我要让魔教的人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多谢城主。”周善为明白李云城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答应的语气却不由地缓了下来,内心里透出一丝丝的不安,仿佛接下来将有大事发生。 而这件事,会比他们所有人想像之中都更凶、更险。 李云城看着霍昊远、周善为二人,满是期盼的神色,朗声道:“善为兄弟,霍将军,你二人若能将魔教一举歼灭,这等大功,足以彪炳千秋啊。” 霍昊远道:“属下一定不负主公重望,将魔教杀得片甲不留!” 是夜,几个人调拔兵马布署了一阵,霍昊远、周善为便向乌雀山进发。消灭魔教这等行动,自然是要出其不意,越快越好。魔教众人万万想不到日间经过一场恶战,敦煌兵竟会发动夜袭,而遭受巨大折损的魔教,也绝对没有多强的防御能力。 十二 北风呼啸,像一把把锋利的钢刀,割得人脸面发疼。乌雀城跟敦煌一百五十里,一队轻装士卒舍弃快马,腰悬短刀伏在北山之上。 “善为兄弟,些处地势高阔,城中的一切我们都能看得清楚。他们巡城的军士不多,大家兵分两路,留下二十人在此监视其中动静,一旦城里有变,便好前去接应。”霍昊远脸色凝重,低声唤过一员小将,“你统人在这里守着,大伙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切莫被敌人发现了。” 小将应了一声,自检二十名精壮伏在一旁。霍昊远暗指城中各处,对周善为说道:“你我各领九十人从东门进去,记住千万不能惊动南大营的兵马,只要我们闯入乌雀洞毁它总坛,魔教各路人都会树倒猢狲散。等救出宁姑娘,就以响箭为号,到此处会合。” 周善为轻声应道:“好,大家按计划行事。”他的内心却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想起白日里战场上残酷的厮杀,手心不自禁地便会冒出丝丝冷汗。前途茫茫的尚未可知,他实在不愿意再闻到血腥,不愿意再看到尸骨如山的恐怖场面。 他有些后悔,这二百多人都是自己带过来的,倘若因此有什么损伤,那罪过可就大了。 初时周善为只道要救出宁枝莘,但现在看来,他又怎能肯定她就在这乌雀城中? “倘若她被困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有些害怕,紧紧地攥着那张羊皮纸,又想:“宁枝莘的爹爹既是武林盟主,魔教自然对她十分忌惮,只要他们不知道这图纸的下落,莘儿肯定不会有事的,大不了……我再慢慢寻她。” 周善为咬咬牙,呼了一声:“霍将军……” 霍昊远回过头来,问道:“善为兄弟,还有什么不妥吗?” 周善为一愣: 眼下他们众人只道能将魔教覆灭,宁枝莘在与不在,跟敦煌人又有何相干?当下硬生生将话咽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霍昊远的眼神有些异样,对他笑了笑,仰头望天:“大家小心些,明天我们还要将胜利的消息带回敦煌呢。” 周善为默然无语。霍昊远整了整衣袖,对属下道:“大家作好准备,即刻登城。” 乌雀城周边尽是高峻的峰峦,城在山中,山环城内,是座易守难攻的山岭府郡。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黑暗里只听“嗖嗖嗖”一阵极细的声响,数百条人影便如壁虎般贴在城墙上,迅捷无比地朝城头涌去,带起一阵阴沉沉的冷风。 敦煌人身悬半空之中,却必须警惕地注意着城中异变,在登城时既要快如狡兔,又要格外在意,只怕稍有不慎便会被魔教士兵察觉。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攀上城头,只见城上敌兵高举火把,有的来回巡走,有的凝立不动,却无一人发现异常。 周善为心里如释重负,暗暗舒了一口气。突见霍昊远拔出怀中短刀,摸到一名城卒身后,伸左手捂住那人口鼻,右手在他颈间一抹,小卒便没了气息。不知怎的,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痛苦。 众人依样画葫芦,很快杀了四五十人,霍昊远向周善为使个眼色,两路人尽向城南奔去。——此一路正是南大营数万兵马所在,离营不出五里,就是魔教的总坛乌雀洞。 魔教兵马分南北二营,分驻南北二城,其北营兵马用于攻战,南营军卒用作护城,两路军士越十万之众,实力极为雄厚。北大营多年征伐,兵卒伤亡殆尽,日间又经一役,军力不足三千;而南大营主帅赫多领有五万兵,守御城中险要,又有大半精卒集聚于总坛左右,实是一支可怕的劲旅。 敦煌人行近之时,只见前方遍地旌旗,到处是层层叠叠的大营,均各暗自心惊,更不敢稍有松懈。 这里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耀眼的火光夹杂在军帐之间,竟显得有些刺目,仿佛人间的烟灯,会比天上的繁星更加明亮。 千营万帐,其数也足比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星辰。一双双执枪的士兵紧守在营门之外,一队队人马在各营之间穿行,巡视地异常严密。 但凡兵营行帐,一般都扎在城池之外,而乌雀城方圆数百里,周围都是一座座山冈重峦,少有空旷之地足以陈兵。魔教总坛既在南土,此营兵马便于城中驻扎,大半集于南门,一旦乌雀洞有变,就可立即赶往救援。 一名守在帐外的小卒尿急,又怕擅自离位会掉了脑袋,正自苦熬难当之际,忽然低头瞧见黄土地上有一道黑影闪过,急忙叫了一声:“是什么人?” 是时明月当空,月光洒在大地上,折射出的人影分外清楚,小卒只这么一喊,便惊动了巡营的人马。 黑暗中的影子在经过极短暂的恐慌之后,便有十几人赶出,往西面疾奔。南营中千军万马高举火把,夹杂着一片震天动地的奔走叫嚣声,亦往西面疾追。 “有人!有刺客!” “是敌人,敦煌兵袭来啦!” “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来?” “往哪边去啦,有多少人?” “好像往城西去了,大概有几千人!” 片刻之间,近万名魔教士兵去了城西,霍、周二人所领的人毕竟少数,于如此混乱之际反而极易隐藏,在各种声音的掩护下,他们很快躲进了一片树木繁多的密林之中。 “霍将军,你怎么可以让他们掩护我们逃走?他们这样做必死无疑啊!”周善为的眼睛有些发红,死死的盯住霍昊远,怒道。 霍昊远止步回头:“我何尝不知他们一定有去无回,但是只有让他们引开敌人,我们才可以脱身的,”他眼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冷漠,“这样简单的道理,你该再明白不过了。” “这十几个人,竟被你当成挡箭牌,难道你不觉得残忍?” “残忍?”霍昊远淡淡一笑,“难道你看到白日里战场厮杀的那种场面,不觉得更加残忍了么?那十几个人,算是死在我的手下,但他们这些人死了,大部分的人才有活的希望!用区区十几条性命换回我们一百多人的性命,值么?”霍昊远眼睛直视着他,“我在沙场上厮杀了半生,类似的事情见得多了,流血,杀戮,对于我来说就像家常便饭!” 周善为听到这里,犹如陷入冰窑之中,寒意阵阵袭来,使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想起日间那种冷酷残忍的厮杀场面,他只觉脑中突然有千万种声响在嘶嚎吼叫,交织纠缠:难道在他们心中,人命真的直如草芥么? 霍昊远又道:“我是个厮杀汉,害死的人可说不少,也不在乎这几个,白日里,死在你手上的又有多少人?”他忽然一声冷笑,“这些人同样是活生生的性命,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周善为脑中轰然一响,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杀他们,他们也要杀我。” “那么在你入阵之前呢,他们可与你无怨无仇,甚至和你素昧平生!”霍昊远厉声道。 周善为一怔,呆立良久,不知如何作答。他很痛苦,一颗心便像被千缠百结绑着,揪得快透不过气来,脑中只是不断地闪现战场厮杀时的影像,口里喃喃着:“我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霍昊远叹了口气,淡淡的说道:“魔教奸恶,若是敦煌城破,其中千万百姓将士就会惨遭他们的屠戮虐杀,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你虽然是个外人,但也明白此中道理,所以才会杀了这么多魔教的士卒。”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你真不明白我这么做的缘由,那——就请去将他们救回来。” 周善为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这十几条勇士,他们虽然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但也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是将军,他们必须服从军令!”他的语气很强硬,朝身后诸人看了看,“好了,我们快些,穿过这片密林,魔教的总坛便到了。” 霍昊远快步向前,再不与周善为说话。 密林的尽处,便是乌雀洞的入口。那里 有一队身着黑衣的魔教门徒守护,但他们人人神情冰冷,目光呆滞,就像一个个木偶般扎在地上。 乌雀洞原来是在一座小山丘上,洞口有一条人工开凿的通道,直伸入无边的黑暗里。那洞顶嵌着“乌雀金宫”四个大字,在火光掩映下,这几个字显得十分刺眼,甚至还透着些许诡秘。 霍昊远低声道:“众家弟兄进入乌雀洞之后千万不要分开,跟着周善为走。”各人相互传话,心中已然明了。 在来敦煌的一路上,周善为已经勉强将乌雀洞里各处机关的破解之法记下,但由于出兵太快,他也没来的及绘制多份图纸,只是粗略的将其中厉害给众军士讲演了一遍。 周善为当先从密林里钻出,霍昊远紧随其后,一百五十多人接着跟进。 他握剑在手,窜到一名身材高大的魔教弟子身后,臂上微一使力,已将那人刺倒。还没等其余教众有所反应,又 多数人莫明其妙的倒下,敦煌勇士们暗暗喝釆,纷纷抡动短刀出攻,魔教诸徒猝不及防地被短刀砍翻劈倒,竟全无还手之力。 众勇士大喜,正欲拔步进洞,忽然有数人哇哇惨叫起来,其声凄厉而悠长,竟如鬼哭一般,骇得一众人纷纷低头侧目,恐慌不已。 周善为猛一回头,已见五六名勇士倒在地上乱滚乱爬,神色痛楚难当。再细看时,他们的脸色都由黑黄变作青紫,双手死死抓在土里,双目竟流出褐色的液体来。 周善为看着这几人痛苦的脸色和狰狞的表情,心中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眼见其余勇士惊慌着相互议论,他忽然低下头,去瞧刚才那些死去的魔教徒尸身时,发现从他们血管中流出的血液竟全都是黑色的,黑如墨汁。 他心念一动,忙道:“大家千万不要碰这些人的身子,魔教的人身上有毒!” “有毒?”众人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倒在地上的魔人。 霍昊远眉头一皱,忽道:“他们该不会已经有了防备,所以事先在这些教众身上投毒。哼,魔教的人果然阴险狠辣。”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员小将急问。 霍昊远沉吟片刻,扬声道:“既然已经来了,岂能无功而返,倘若他们真已有了防备,我们如何辙得?索性往前面去了,好歹也杀他几个魔教的长老!” 周善为心中一惊,急道:“霍将军,你还要……” 霍昊远微一挥手,说道:“善为兄弟,你是我敦煌的大恩人,我霍昊远对你是十分尊敬,你武艺高强,要出这小小的乌雀城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劳烦回敦煌与城主说一声,原谅属下没能完成主上交托的使命。” “霍将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身受城主大恩,每个人都已抱了必死之心,今日能为城主做一件大事,也算不枉此生啦。”霍昊远望着他,平静地说道:“善为兄弟,我霍昊远一生之中佩服的人不多,除了李氏父子兄弟,你也算是一个。” “我?”周善为有些吃惊。 霍昊远点了点头,“你不仅武功盖世,而且还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我老霍在沙场上驰骋了半生,杀得人多了,就连心都冷了,哪知道人命的重量?就算是现在,也未毕懂得多少。” 周善为神色黯然,忽道:“你们不走,我如何走得?周善为虽然胆小,但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要是我独个儿走了,岂非无义之人?况且……此事也因我而起,我根本不能置身其外。” 霍昊远笑道:“既如此,我要赶你也赶不走了。” 周善为第一个跨进山洞,霍昊远急步跟上,与之比肩。这洞口宽窄正容两人并行,其中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叮咚叮咚”的滴水之声,让人不觉心寒起来。 洞里,时不时的吹来一阵冷风,很冷。 敦煌人点起事先预备的火折,洞中顿时大亮,众人心里都宽松许多,紧挨着向前走。火焰的黑影在潮湿暗黄的洞壁上窜动着,犹如一团团鬼影。 他们向前走了一阵,忽然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这香味极是清甜,甚至与处子身上散发出的香气有八九分相似。诸人心为之醉,神为之牵,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周善为走在最前,抬头瞥见一只小虫在洞顶飞旋,初时也不已为意,但片刻之后,那小虫从上面掉落于地,挣扎几下,竟僵直不动了。他察觉到异样,急忙大喊:“快捂住口鼻,别闻这香气!” 语犹未绝,便有几人倒于地下,捧着肚子大笑起来。这笑声极是欢乐,但片刻之后,他们就再也不能动弹,犹如一具具僵尸一般。——这些人也和那只小虫一样,死了。 勇士们一阵心慌,周善为紧握着剑柄的手也渗出了冷汗! 霍昊远对众人说道:"大家小心些,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可别再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阵奇特的气味原来是种剧毒,有个名目叫作"女儿香",芳香甘甜,闻之欲醉,正如亭亭处子一般。方才小卒们点亮火折,火焰的热量将涂在洞壁上的剧毒蒸得散发出来,送入诸人鼻中,是以才让勇士们莫明地死去。 敦煌人警觉地观察着四周,身子互相挨得更近,一步一步向前走。 再行一段路程,山洞已到了尽头,一座巨大而宏伟的地宫式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周善为对众人说道:“这儿说起来才算魔教真正的总坛所在,我们大家须更加小心。” 此时前方的路已经十分宽阔,十几人并立而行也不显得拥挤。诸人举目四望,但见地宫的墙壁地面都以坚硬的花岗石铺砌而成,极是光滑透亮,不由暗自吃惊:这里僻处西域,不知这些花岗岩从何处运来,他们又是花了多少工夫修建如此繁杂的建筑? 此处道路回环,门户交叉,每一条小径都似乎延绵不止,每一格小窗都好像能通往另一个世界。而千万道门户,便是千万个世界,千万条路径,便有千万重的危险! 周善为领着众人转过一个弯,穿入另一条路径里,行了几步,忽然叫道:“大家站住别走。”敦煌人伫立不动,随着周善为抬起头,瞧见上方所在排列着一颗颗拳头般大小的岩石状物体,且突兀而尖锐,心下均是一寒。 他小心翼翼地朝前跨出五步,足尖向正前方的一块花岗岩上点落。只听“隆隆”几声巨响,那处突兀的、尖锐的、分布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形如岩石之物的室顶,整方掉落下来,其下坠速度之快,只在人眨眼之间。 这一大块室顶若是打在人的身上,光凭重量就足以将数十人一起压死,更遑论还有那些锋利如刀的岩石状物。 电光火石的刹那,周善为掷出一颗小石子般的事物,击向左边墙上一处微微凹陷的所在,才避免一众受难。隔了好一会儿,诸人还是心有余悸地相互对望,甚至不敢仰首,生怕再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 原来这里的机关布置极是古怪,他只能先将这室顶上的暗格触动,再以巧劲将机关闭合,如此在前方数百尺以内才不致被其它暗算所伤。不然即便是有武功高超之人侥幸避开室顶这一击,于数百步之内仍会连遭各种侵害,任一个人武功再强,也终究难逃死命。 周善为暗自捏了一把汗,说道:“前面一段路的机关已破,各位快走吧。” 方才这一下,实是千钧一发,周善为虽熟知其中奥妙,却也须靠得几分运气才能打通此处机关。他前行五步,足尖在正前方触碰的同时,掌中的小石子便已射出,倘若稍迟了半分,就一定会有好些人丢了性命。所以触足与发石等动作必须在同刻进行,就算打出的石子方位稍稍偏去些许,这些人一样命丧当地。 诸人不敢停留,又随周善为往前走去,约行三百五十步,通道的尽处还是一个转弯。周善为凝目四望,提醒道:“大家小心些,前面又有一处机关。” 一众不敢懈怠,紧随其后走进另一条通道 的入口。此路虽然明亮,但却十分狭长,敦煌人复又结成两两并行之势,紧挨着向前走了一阵。周善为一边在先头引路,一边不断地用手敲击着两面光滑的墙壁,只听“噔噔噔噔”的响声时时在宫室中回荡,织成一支惊心动魄的“催魂曲”。 周善为敲了一阵,手掌突然碰到一处略显粗糙的壁面上,那响声立刻变作“咚咚咚咚”,似乎墙壁里面是空心的。他又惊又喜:“大家快退后。” 众人依言。 周善为运起内力,手掌往那石壁上猛拍过去,只听一声轰然大响,花岩壁面竟被打塌了一块。 诸人略感惊诧,以花岗岩之坚,安能被人一掌击碎?但更叫人惊骇的是,周善为前方二三十步之内,两排密齿般的利刃交错着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霍昊远手下一名小卒急道:“善为兄弟,难道你想将我们弟兄都困死在这里吗?” 他既不言语,伸掌往壁内探去,只见其手腕微微一扭,壁里便传出一阵“喀喀喀”的轻响,片刻之间,拦道的二排坚刀倏地退后,没入岩壁的缝隙里。 敦煌人心下一宽,霍昊远斥那小卒道:“善为兄弟早已成竹在胸,你瞎说什么?” 那小卒低垂着头,脸上满是难堪之色,过了半晌,才轻声地道:“周大哥,我对不住了。” 他淡淡一笑,说道:“若不先启动机关,再将其闭合,我们走不出几步,便会死在这两排刀锋之下了。” 一众再往前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个巨大的水池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水池之中,竟有数十名绝色少女正自沐浴嬉戏!她们一张张艳极如画的脸庞直叫人瞧得惊心动魄,仿佛这世上再无任何一种东西可以与之媲美,在不知不觉之间,众生万物皆已沉醉。 这里将近两百人都是男子,怎能对池中的美人儿不动半点凡心?耳听着她们 银铃般的笑声,眼看着她们出水芙蓉般的玉颜,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少女们时不时地舞动雪藕似的臂膀,依旧欢快无比地在池中来回游动,竟对一群大男人视若不见,似乎只当他们是一缕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空气。 而一群大男人们,却再也不能前行半步。 隔了一会儿,只听池中众女子口中作歌,那曲子唱道:“君不见,瑶女顾盼生姿,其实画眉深索,心中无穷情事,诉与爱郎听;君不闻,姐妹天真笑语,其实寂寞愁苦,尔等远方来客,岂不慰我之意?” 她们的歌声很美,很美……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诱惑,侵入男子们的心底。 突然之间,五六个敦煌人一步一步地朝池中走去! 霍昊远与周善为心知不妙,齐声呼道:“别过去,危险!”可是那几个汉子殊无回转之象,片刻间,便已投入那清澈的池中。池中众少女相围而进,与这五六人环抱一处,竟自交颈缠绵,全不理会岸上男子,更无半点羞耻之意! 余人见同伴与一对对赤裸的美人儿相佣而戏,哪里还抑止得住内心的冲动,一时间竟又有二十人向池中投去。 霍昊远大声喝骂,可是那些汉子便像是着了魔一样,眼中尽是欢愉满足之色,哪里还听得将军叫唤? 周善为两眼瞥见池下情景,胸中怦然,慌得面红耳赤,急忙转过头去震慑心神。 顷刻间,池下将近三十名敦煌好汉竟被一群美艳的少女俘虏了。 温柔乡原是英雄冢!谁也没有想到,这些美人在一副副沉鱼落雁的外表之下,却藏着毒如蛇蝎的心肠! 一条条不屈不挠、铁骨铮铮的硬汉,败给了一群娇滴滴的美人。 在她们冰肌玉骨的触碰下,一群男人完全无法抵抗;在她们还沉寂在这群女子的万柔情中难以自拔的时候,这群女子却已将刀子捅入他们的胸膛。那么快,敦煌的男人从极度的欢悦走向死亡的深渊! 池水由清澈变成鲜红,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幕?男人们空洞的眼神中丝毫没有痛苦,他们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一群天真的女子手里。 周善为与霍昊远以及其他一百多名敦煌的汉子,此刻全都目瞪口呆。这群美貌的少女似是埋怨的看着池中死尸,眼里竟满是温柔之色!她们缓缓地从池内爬起,赤裸的胸脯毫无遮掩的露出水面,周善为等人又即回过身去,不敢再看。她们实在太可怕了,于转身的同时,人人都全身守护,防备着她们突然从背后袭击。 少女们不知何时已穿好了衣服,纷纷埋怨地看着池中,说道:“水脏了,看来不能玩了。” 众人回过身来,死死地盯着这群女子。她们服色斑驳陆离,穿的却极是单薄,白嫩细腻的香肌在衣裳中若隐若现,似乎还在勾魂夺魄。只听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笑吟吟的说道:“各位客人是从敦煌来的吧?” 霍昊远厉声喝道:“是又如何?” 那女子笑了一声,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竟像对爱郎一般移目看着周善为,说道:“哟,这位公子是来救一位姑娘的?” 周善为心中一凛,厉声道:“你们把她怎样了?” 那青衣女子好似吃了一惊,微笑道:“那姑娘真有福气,有一个这么好的男子真心爱她。”随即低低叹了口气,“你要见着她,那便跟我来罢。” 周善为心头一惊,暗道:“魔教诡计多端,又不知要做些什么。”转眼向霍昊远看去。 霍昊远急道:“善为兄弟,魔人阴险,可不能再着她们的道了!” 周善为点了点头,在霍昊远身畔低语:“霍将军,魔教先行作了准备,有许多地方的机关我也不识得,请你带同将士朝东面走去,见到一处甬道后立刻折道向南,如遇到毒虫封住了出口,切莫理它,只管冲过去便是。那毒虫蜘蛛之类皆属幻象,你出了此处,便和将士往北而去,现下城中四处纵火,南营既已大乱,咱们可好出城了。” 霍昊远心道:“此番大事难成,但我等孤军深入,既有生机,就该乘早归去,以作后图。”于是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善为兄弟,咱们走罢。” 周善为怔了一怔,说道:“不,我不能走,我还得救出她来。” 霍昊远有些吃惊,怨道:“善为兄弟,你既不走,缘何叫我等先去了?” “霍将军,我非只为她一人,我还要为敦煌做一件事,你们先走了,我好腾出手来,也容易脱身。” “你欲以一人之力铲平魔教?这样我们就更得留下来,这是我该做的事,你不是……” “霍昊远!”周善为扬声大骂,“你待怎样,要跟我抢么?你不相信就算了。” “什么?”霍昊远愕然,随即想到:“他是大公子的高徒,又怎么能算外人,他要为我敦煌建功,我跟他争什么?他一人在千军万马之中尚可脱身,总坛虽险,却也不过机关暗算而已,我们留下,岂不成了他的累赘?”当下明白的点了点头。 那边少女们见他二人如此奇怪,都怕有什么计谋,皆在沉思推详。只听那青衣女子笑吟吟地道:“公子与将军说什么这么鬼祟?若是去得晚了,那姑娘可就见不成啦。” 周善为趁其不察,早已暗中将图纸交到霍昊远手里,于是说道:“还请姑娘引路。” 青衣女子微笑道:“公子请吧。”一群少女尽跟在青衣女子身后,引着周善为向池水旁的道路走去,全不理会霍昊远等人。 周善为跟在众少女身后,时刻提防着受人暗算,不多久便来至一道石门之旁。青衣女子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瞧了片刻,笑道:“公子,宁姑娘便被关在里面。” 他的胸口一阵怦然,说道:“请姑娘开门。” 那少女温柔的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走到石门边上,伸玉手在旁壁轻轻的“咚咚咚”敲了三下,就这三下,石门便“轰隆隆”的缓缓抬起。 周善为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里跳 出来,他又喜又惧,喜的是马上可以见着宁枝莘,惧的是在自己不察之际,身边这一群狠毒的女子会突施暗算,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剑柄握得更加紧了。他的脚步,缓缓移了进去,眼睛却始终不敢离开身旁众多少女。 这是一间囚人的石室,里面点着许许多多油灯,灯光显得有些幽暗,其中除了一张硬梆梆的床铺之外,别无它物。周善为心中一酸,险些坠下泪来。他移目瞧向别处,突见昏黄的灯火下,一位俏丽绝伦的少女正呆呆坐着,这女子身着黄衫,却不是宁枝莘是谁? 周善为身子剧震,慌忙向她面前奔去,浑不理会背后的少女。他几乎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叫道:“宁枝莘……” 宁枝莘神色茫然,只呆呆地坐着,并不说话,但眼里却含着泪水,显得有些凄楚。 周善为替她理了理两鬓间的乱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过了良久,仍不见宁枝莘回答,知她是被点中了穴道,便伸指在其肩头轻轻一按。 她终于开口,涩声叫道:“周大哥!”纵身扑入他怀里,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一般。 周善为想到她这些日子一定受了许多苦,眼眶便有些湿润,安慰道:“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那边一群少 女相互使了个眼色,蓦地手臂一扬,闪电般从掌中掷出数十柄短刀来,同时飞身退出室外,“轰隆”之响只是一瞬之间,石门重又合上。 他正言语之间,忽觉身后有异,慌忙将宁枝莘推向一边,右手“荆彤”剑翻出。但听“叮叮叮叮”一串急响,已将短刀尽数打落在地。 石门之外传来青衣女子的声音:“周公子,你与爱人终于相见,我可恭喜你啦。这石室中无水无粮,不出数日,你们便能死在一起了,正所谓‘生未同衾死同穴’,真叫人羡慕啊。” 接着,便是一阵长笑,笑得很得意,仿佛一个猎人期待已久的猎物终于落入罗网之中似的。 周善为看着宁枝莘,见她容颜憔悴,不由地心下懊恼,脱口便道:“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将你救出去,让你受了这许多苦。”他话声惶急,恨不得再狠狠给自己几拳。 隔了良久,宁枝莘满眼温柔地看着他,问道:“你一个人来救我,是么?” 周善为应了一声:“是。” 她的脸上泛起一丝幸福的微笑,先前的凄苦之情却消去了大半,过了半晌,突又似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你骗人,从太原到这里,也不用这么多时日罢?” 周善为一愣,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急道:“是我害了你,我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我真笨,真该死……” 宁枝莘慌忙握住他的双手,低着头,说道:“我……我又没怨你,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周善为犹自不信,说道:“莘儿,你心里有气,尽管打我骂我,可是千万不能……” “傻哥哥,我真的没有怪你,这些日子你肯定也受了许多苦,我又怎么能不明白?” “你真的……肯原谅我?”周善为愣了愣,用试探般的语气问道。 “你到底懂不懂?”她神色一变,问道。 “懂什么?”周善为愕然。 宁枝莘抿嘴轻笑,两颊间泛起几抹红晕,低垂着头,娇羞地说道:“就是……女儿家的心思?” “什么心思?”他仍是一脸茫然。 过了良久,宁枝莘说道:“善为哥哥,你知道么,当你说是一个人来救我的时候,莘儿真的很感动,就算让我等上一辈子,我也不会怨你。换了是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听了心爱之人的这些话,也会和我一样的心境,绝对不会有半点责恨之意的。其实,我嘴上说些恼怒的言语,心里却……却别提有多欢喜。” 周善为呆呆道:“原来女孩儿的心思是这般奇怪。” “善为哥哥,他们没有为难你罢?”宁枝莘坐了一阵,忽然问。 “你说谁?” “就是我爹。”宁枝莘幽幽叹了口气,“早知结果是这样,爹爹他是不会管我的了。” 周善为有些为难的说道:“我……我没有去太原。” “为什么?”宁枝莘大惑不解。 “我一路打听你的消息,从广州直接到了西域,实在是怕救你不及,所以也没有北上。” 宁枝莘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北上太原,那路程反而近了许多呢,你怎么连这一点也没弄清楚?” “啊!”周善为张口无语。 “那,这一路上魔教的人有没有挡着你?” “没有啊, 道上很顺利。”周善为忽然想到了什么,“奇怪,为何会这样。” 宁枝莘沉思片刻,笑道:“他们一定以为你要北上太原,所以没留意到西行的路罢。” “要是这样,那岂不是误打误撞,让我拣了个便宜?”周善为得意道。 “嗯,你人这么好,那些蠢材傻蛋才不能将你怎样呢。”宁枝莘望着他,目中满是骄傲之色。 周善为向四周望了望,内心里不自禁地又涌上几分痛苦:“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魔教的人没怎么样吧?” 她淡淡一笑,很自然的笑着:“没事,其实他们每天照样给我送饭,又不敢将我饿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昏暗的灯光下,他缓缓转头,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善为哥哥,你也不要难过。”宁枝莘偎依在他怀里,“我娘去世以后,世上除了爹爹,就只有你待我最好啦,咱们能死在一起也是上天的恩赐了。” 周善为将她搂住,点了点头说道:“无论我们能否出去,都要在一起。” 良久良久,他忽然低低叹了口气。 宁枝莘说道:“善为哥哥,你还是不舍得外面?” “莘儿,我从小便在深山野林之间长大,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只是,我实在不甘心咱们就这样死了,只要有希望,我们都不可以放弃。” 隔了好一会儿,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勇气,“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隐居世外,去过那种平平凡凡、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的眼里流露出几许憧憬,顷刻之间,竟自低低啜泣起来:“这样的日子,我愿意过一百年,可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周善为安慰她几句,两人相扶站起,走向石门。 “你信不信我?”他问那个怀里的女子。 “信。”那个女子抹去泪水,坚强的笑了笑。 他走向石门,时而在旁边墙壁上不住地敲打,时而运劲强击门板,石门却始终不开,居然纹丝不动! 他一连试了十多次,直弄得满头大汗,竟自焦噪起来,手掌猛拍岩壁,口里大声道:“这一处石门,该如何将之开启,该如何将之开启?” 宁枝莘看得一阵心疼,急忙向前阻止道:“你也别太担心,咱们还挨得几日,慢慢想想办法,总会出去的。” 正话间,忽听石门之外有人一声冷哼:“周善为,你以为自己还有几个时辰好活?奉新任天行教主之令,要杀了你为前教主报仇,这丫头的命,我们也留不得了!” 周善为心下大骇,暗道:“这些人竟要痛下毒手?” 门外说话的是秦关道,只听他嘿嘿笑了一阵,便不再言语。过了半晌,周善为忽然听觉石室中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水流之声,紧接着又闻到一股浓重的怪味,正自惊异间,只见宁枝莘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恐惧之色,轻声呼道:“快看!” 周善为顺着她的目光瞧向地下,只见一道黑色水流从石门底端的长缝中渗了进来,片刻之间,石室中已是潮湿一片。 这不是水,他们都可以断定,因为那一股浓重的怪味,和那种黑如墨汁的颜色,绝不是水的特征。周善为急忙拉 着宁枝莘退后数步,只听门外忽忽风响,一道火舌从室门的缝隙中窜了进来。 顷刻之间,火苗顺着黑色的水流蔓延,将二人裹在一片火海之中。 “是石油!”周善为拉着她又退几步,眼见四下无路可逃,心中懊悔不已:“倘若不是自己大意,焉能被困于此?”当下苦思脱身之计,虽然此刻情况万分危急,但他却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宁枝莘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两人齐向那张硬梆梆的床铺退去。 西域物质丰富,商贾云集,特别是汉唐丝路开通以后,各族各邦的人生意之间交往不断。那里牛马成群,不但有滑顺的丝绸和甘清的茶叶,还有一种奇异的产物——石油。 在大食国,每每都有人发现于干涸的地底涌出黑色的水流,其邦各族称之为“石油”,用以照明或作为燃料。魔教当丝路要冲,胡贩来往不息,他们以高价将石油出售,而魔教竟将其用作害人的勾当。 周善为不知怎的,心里认定此处必有出路,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找寻,情急之下,猛地在床铺上拍了一掌。这一掌威力奇大,震得床沿“砰”的一声巨响,他的掌心微微一痛,心下却更是吃惊! 他似乎感到这张硬梆梆的铁床动了一下。周善为脑中灵光一闪,急急将上面的铺盖掀开,其下便是黑漆漆的一块铁。他额头见汗,在黑铁床上缓缓摸索,过不多时,就触到异样。 周善为心头一震,用手轻轻一拍,一面黑铁兀自翻转过来,竟露出一个黑暗的小洞! 少年大喜道:“这里可能就是出口,咱们快逃罢。”当下先扶着宁枝莘落到小门这中。此刻大火已烧到二人身畔,周善为重重喘了几口气,打灭衣袂上的火星,纵身朝小门扑下。 顷刻间,火龙已吞噬了石室中的一切! 门下果然有一条黑暗无光的通道,路径极是狭窄,仅容一人行走。周善为怕前方有甚危险,便擦过宁枝莘的身旁,走到她面前,右手持剑,左手伸向背后紧紧将她抓住。 两人行了一程,忽然闻到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周善为急忙向宁枝莘道:“退后。” 这时候他们已在通道中走了一百多步,前方也微微现出一丝光亮。周善为与宁枝莘知道其尽头不远,正自欢喜之际,谁知忽然闻到一股腥臭,疾疾凝神停步,留心黑暗中的动静。 周善为侧耳倾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咝咝”怪响,微一怔间,握着宁枝莘掌心的手也微微渗出了冷汗。 宁枝莘惊问:“善为哥哥,怎么了?” 周善为脱口道:“前面有一群蛇正向这里来。” 她听完这话,却无半点担忧之意,只是笑了笑:“你确定真的是蛇阻路?” 周善为喜道:“你有驱蛇之法?” 宁枝莘嫣然一笑,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放在他手中。 他打开瓷瓶,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材味,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宁枝莘低着头,轻声道:“我……我偷的。” 周善为听她如是说,便调侃道:“哈,看你平时这么老实,却原来是个贼呀,定是去偷图纸时一并拿了这事物,嘿嘿,告诉我吧,还拿了什么样的宝贝?” “你……你就别笑我了。”她似乎有些着恼,“如果不是我拿了这东西,可出不去啦。” 周善为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敢笑话你。”说着拉着宁枝莘向前走去。 瓷瓶之中飘散出一股极其猛烈的气味,那些毒蛇非但不敢向前逼近,反而往后退却了,不多时,二人已经出了洞口。 周善为心有余悸的说道:“若不是情急之下发现了石室的出口,而你又偷了驱赶毒蛇的药物,我看咱们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蛇咬死了。” 宁枝莘直至此刻方能重见天日,又喜能与爱郎相见,心情无比欢畅,抿嘴笑道:“可是我们福大命大,才没这么容易死呢。” 突然间有人一声冷笑:“大火没烧死你们,毒蛇也没咬死你们,很得意么?” 二人心头一凛,只见前方不远处正站着秦关道、日使者、青衣少女以及一名高大的虬髯大汉。在他们身后,还有一群黑衣劲装的弟子,手持毒蛇,腰悬短刃,个个目露凶光,面罩杀气。 周善为淡淡地道:“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怕死么?” 秦关道冷哼一声,说道:“臭小子,你在敦煌杀了圣教这么多人,连教主也死于汝手,真是好本事,好威风!”他朝其余几人望去,“我一人不是你的敌手,但四个人打你一个,那么胜负便又如何?” 宁枝莘凝目瞧了片刻,突然皱起了眉头,面现忧色:“日月使者、天地护法都已齐了,善为哥哥,我们两人真的难以抵挡。” 周善为对她说道:“你放心,刚才在火光之中,毒蛇之间,我们都没有死,可见老天爷要我们活,咱们就一起杀出去,瞧他们奈何得了?” 宁枝莘望着他,心中无比踏实,微笑着点了点头。 秦关道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天行教主传下令来,我等才取你二人性命,怕的就是夜长梦多。不怕与你们说,霍昊远那厮已被老子派去的伏兵抓住啦,跟我斗你还嫩点儿。” 周善为怒道:“他们在哪里?” 秦关道嘿嘿一笑,从怀中摸出那张羊皮机关图,得意地说道:“难道你还想留着命去救人?呸,上次给你走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 话未说完,站在大护法身旁的日使者钢刀一挺,便向少年斜砍过来。周善为将宁枝莘推在一边,拔剑格档。只听“当”的一声,二人虎口同时一震,各自往后退出三步,日使者身子一阵摇晃,周善为却能立即站稳。 日使者恨恨道:“臭小子,功夫又进步了!”回头向那青衣女子看去,“月使者,你也上啊。” 青衣女子笑吟吟的点了点头,素袖一拂,便从其中抽出一柄长剑来,攻向周善为上盘。 一时间刀光闪动,剑影纠缠,日使者的钢刀斜砍横削直劈,招招凌厉猛恶,月使者的剑法却是灵动飘逸,宛转流移,快若飞星。她的身形忽上忽下的交换,夹在日使者的刀法中抢攻。 周善为暗暗心惊,只斗了十余招,立刻险象环生,接了日使者的刀锋却不免为剑刃所伤,接了月使者的快剑,长刀又乘隙来攻。更可怕的是,秦关道与另一个中年大汉站在一边,随时都能抢上暗算,还有那一大群黑衣子弟也正虎视眈眈,难以防范。 他勉力支撑,眼角的余光却始终不离站在远处的两人,暗道:“现下只好先奋力打退一个,再谋脱身。” 周善为心意已决,“刷刷刷”朝月使者的面门连刺三剑,接着左臂一挥,拍出一掌,双腿也不停歇,齐向她胸口踢去。 月使者大吃一惊,慌忙舞剑护住要害,但下盘仍被他腿势扫中,退后几步,踉跄倒地。 然而周善为这般拼命的打法,却使自己周身门户大开,日使者乘机刀锋上引,径向他颈间抹去。这一式向来就是刀法剑谱里的绝技,先前 于“自在家”客栈之中,宁枝莘就曾用此招对付过秦关道。 若非有人出手相救,大护法必死无疑。而现在,这一招在日使者手中用出,无论速度威力,可都比宁枝莘强上了一倍不止。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侧首出掌,同时剑刃也是一转,带上一股巧劲将刀锋移开数寸。又听“当“的一声巨响,刀剑相击,迸出点点炽热的星火。 他虽强自挡了这一招,但日使者的“开天刀法”何其凌厉,周善为只觉胸口气闷难当,脖上似乎被扯去了一块皮,火辣辣的生疼,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只听日使者大声道:“这小子厉害,大家一起上!” 秦关道冷冷盯着周善为,对另一名虬髯男子道:“地护法,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地护法缓缓探手入怀, 从中摸出一条长约一丈的镶银软鞭来,淡淡说了一句:“上吧。” 宁枝莘知事不妙,急忙挡在二魔面前,大声道:“三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 “姓宁的丫头,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别把你爹爹那一套加在我们身上。”秦关道发一声喊,铁棒软鞭同时向她攻到。 周善为运起内力,猛地将三尺之外的一块石头挑起,砸向天地护法。二魔攻势一滞之间,便觉眼前剑光霍霍,一阵刺痛袭向全身,慌忙往后退去。 他甫一用劲,忽感胸口翻江倒海似的气血狂涌,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哇”的喷出大口鲜血。 宁枝莘花容失色,颤声道:“善为哥哥,你……你没事么?”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为什么会这样,你伤到了哪里?” “没事。”周善为轻咳了一声,握紧了她的手。 秦关道眉头一皱,冷笑道:“他已受了内伤,不必怕他。”铁棒一挺,与日使者地护法一齐前攻。 周善为一声大喝,挺剑直击三人。秦关道手指微微一伸,一条黑铁钩已从棒端射出;地护法抖动软鞭,幻出漫天银星,点点击向敌人下盘;日使者钢刀乱砍,招招夺命,一股强大的刀风带得对手连连后退。 一群黑衣弟子挥舞毒蛇,晃动短刀,将宁枝莘死死围住。 他们手中的毒蛇身体粗壮,色彩斑斓,睁着双双碧绿的眼睛,吐着一条条血红的信子,直瞧得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刹那间,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和一股逼人的杀气。 宁枝莘神色淡然,身形一晃,窜到一名黑衣弟子背后,伸手点了他肩上穴道,顺势夺下刀子,在蛇影之间展开‘弯月刀法’迎敌。——此是她家传武功,凭一柄小巧的弯刀舞出七七四十九种变化,威力无穷,灵活无比。 周善为将‘荆彤’舞作一团剑花护在身前,忽然瞥见地护法招式陡变,“刷”的一声,软鞭自他头顶砸落。少年此时身受重伤,却仍然临危不乱,冷笑一声,看准鞭身下落的方位,竟一把将鞭梢扯住。 秦关道指间稍动,棒口吐出三枚银针来,打向周善为手腕,日使者依旧狂砍猛劈,势如暴风。 这时候,只要周善为稍有不慎,便会死于当地! 银针疾出,他的手腕“嗤嗤”两响,握鞭的劲道却也松了。 地护法运劲夺鞭,初时动不得半分,眼见银针穿透周善为的臂腕,正自大喜,谁知他左腕猛地一翻,三枚暗器竟被对手牢牢地夹在指缝之间! 周善为掌上用劲,地护法“哎呀”一声,连人带鞭地被甩了出去,重重的撞在一面石壁上,激起阵阵巨岩落地的声响。 三枚银针早已分身其余二人,一枚射向日使者,两枚射向秦关道。 秦关道面色丕变,退后一步,铁棒猛挥,硬生生将一枚银针挡下,而另一枚暗器却早已扎在肩窝上。他正恼怒,忽闻“啊”的一声惨叫,却见日使者痛苦地捂着左眼,满手尽是赤红的鲜血。 日使者比大护法更早中招,只是强忍着剧痛,直至是时方才发作。 “日使者,你怎么了?”秦关道惊问。 “啊——秦关道,我的眼睛……”他咬咬牙,从手臂上撕下一块青布裹在左眼上。 原来日使者与周善为相距最近,方才暗器打到之时躲闪不及,银针竟射瞎了他的左目。 秦关道拔出肩头的银针,将日使者拉到一边,拿出解药,帮他驱除暗器上的剧毒。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周善为,目中都是满含怨毒。 片刻之间,周善为连败三大高手,四人合攻之势骤解,他也不运功镇住内伤,飞步朝蛇阵之中冲去。 宁枝莘本来支撑维艰,眼见周善为已杀退日月使者,天地护法四人,顿时精神大振,挥刀斩落五六条毒蛇,飞也似朝他奔去。 月使者受伤最早,此时调息已久,内伤暂时无碍,眼见那少年冲入蛇阵,便在地上拾起长剑,绕到蛇阵之外饲机暗算。 周善为在阵中杀了片刻,突然心念一动,取出怀中的瓷瓶,瓶盖一开,一股浓重的药材味飘向空气之中。淡淡的一抹白烟缓缓升起,群蛇纷纷退避,再也不敢上前。他右手长剑一扬,使一招“灵蛇九转”,剑气向四方急窜,顷刻间蛇尸满地,夹杂着阵阵呼嚎怪吼,黑衣人之中也去了四五成。 秦关道缓缓站起,偷偷走到月使者身侧,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青衣女子微微一笑,挺剑直入阵中,却向宁枝莘窜去。 周善为见机极快,左腕一挥,“轰”的一声便拍出一掌。月使者身子纵起,双足踏上了一名魔教弟子的头顶,刹那间便从他脑门跳过去,直直地跨出丈余。 那名弟子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地下,早已没了气息。 月使者倘若硬接对手这一掌,绝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算侥幸将劲力迫开,那么周善为定然会乘时挡到宁枝莘身前,若是如此,更别想伤其分毫。而月使者纵身跃起,已可避过少年的掌力,只是仍不免为其余力所伤,是以她从弟子身上跃过,敌人的余势便全数落到了实处,这样自己便占了先机,抢在对手之前将宁枝莘伤害。 她一剑刺出,带起阵阵泥沙飞舞,刮得人脸面生疼。周善为与宁枝莘相距数尺,情急间将长剑打出,只听“当”的一声响,月使者忽感脑中晕旋,不由自主地便往后退去。 “荆彤”剑倒插在几丈之外的土里,剑身“嗡嗡”作响,兀自震颤。 周善为拼全力挡开月使者这一剑,忽见一阵银星飞过,却是秦关道将毒针射向了宁枝莘,他此刻已失去了兵刃,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欲徒手把暗器挡下! 可能,这一挡是他此生之中最大的运气,周善为竟真的将银针拂开了!几点银芒闪过,瞬间淹没在无边的冷风中。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几乎就在银针落地的刹那,一把附骨钉已向少年射来。 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躲过这致命的一击。——附骨钉,钉毒附骨! “扑,扑,扑”一阵急响,他只觉浑身猛烈的颤抖着,然后眼前便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周善为明明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宁枝莘,当他伸出手去,却怎么也碰不到她的脸;他明明看见宁枝莘就在身边喊自己的名字,耳朵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仿佛他马上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动着嘴唇:“宁枝莘,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么?”他依稀感到自己紧握着她的手——那是他冰凉的身上,最后的一丝温暖。 但周善为终究还是站了起来,他不能死,也决不会甘心就这样死去。 “秦关道!”他展开剑法,将阻拦之人一一杀死,鲜血沾满了“荆彤”,沾满了他的脸。 月使者被他长剑穿胸而死;日使者被削断了兵刃,一剑刺中了咽喉;地护法的软鞭被再次甩飞,两排胸骨尽被掌力震断。 最后,他一步一步走到大护法身前。 秦关道阴恶狠毒的眼光中竟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中了这附骨钉而不死,更因为他看到了对方那种冰冷的足以杀人的眼神。 秦关道的身体仿佛被放在一块万年冰柱之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在战栗,他明明看到长剑已晃到眼前,却怎么也不动一下。 “嗤”的一声,鲜血如泉般涌出,大护法也倒了下去。他的眼睛仍然浑浊地睁着,依旧填满了恐慌,只是丧失了原有的生气,再也不会转上一转。 秦关道的灵魂已离开了躯体。 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下周善为和宁枝莘两人,以及那满地的尸身。这个世界,突然死一般的沉寂,静得有些可怕! 少年深情地看着宁枝莘,见她泪流满面,也是深情地看着自己。他嘴角轻动,很艰难的动了一下,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许,他的脸上已经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周善为扶着她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一步一步,如蚂蚁般的行近,直至此刻,他依然没有放弃生的希望!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一个垂死的人仍然不懈地追 求着?而迎接他的,又会不会是少年所期待的光明? 但周善为终究还是倒下了,因为太累太累,他已经没有选择,必须投入大地的怀抱,带着无比的眷恋之情,遗憾地闭上双眼。 当他再一次缓缓睁开眼睛时,看到一个俏丽绝伦的女子正坐在身边,笑吟吟地瞧着自己,眼中满是温柔、欣喜之色,却不是宁枝莘是谁? 周善为一骨碌跳起,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忽然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有些发颤:“真没想到还能再见你,真的是你么?我……我没死,这不是在作梦?” 宁枝莘一颗螓首埋在他怀里,涩声道:“善为哥哥,你没作梦,你当然没死,咱们都好好的呢。”说着说着,低低啜泣起来。 “那魔教呢?”他抬眼望了望四周,“这里又是哪儿?” 周善为原来是在一间厢房之内,他此时正坐在床边,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豪爽的大笑,几人从屋外进来,口里道:“善为兄弟,恭喜你身子复原啦。” 他微一抬头,不由地大喜,说道:“霍昊远将军,你们也从魔教逃出来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进屋之人正是霍昊远和他手下的几名校尉。 霍昊远身边一员小将看到二人如此模样,打趣道:“你们两个倒也真是,大白天的搂抱,也不害臊啊?” 周善为与宁枝莘慌忙分开坐远,两人均是面红过耳,宁枝莘更把头垂得老低。 霍昊远白了那小将一眼,笑道:“这还多亏了宁姑娘,是她找到咱们,将大伙儿救了出来,我们才回得敦煌的。” 那小将兴高采烈地说道:“善为兄弟,这位宁姑娘可对你好着呢,她拿了秦关道身上的解药救你一命,咱寻遍了城中名医,才治好你的伤。嘿,你昏迷的这段日子,宁姑娘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别提有多担心你啦。” 周善为低下头,眼角却向宁枝莘看去,见她垂眉信手摆弄着衣饰,一副娇羞无限的模样,不由地心神一荡。 良久,他才抬起头,问道:“那魔教怎么样了?” 那小将又道:“嘿,说起这事儿,那才痛快呢,魔教整个乌雀洞,可都被我们烧得一干二净啦!” “烧了?”周善为惊愕不已。 霍昊远说道:“宁姑娘将我们从囚室中救出来,我就带着几十名弟兄在地宫中发现了天行教主和南营大帅的踪迹,大伙儿将他们两个杀了,拿了南营赫多大帅的兵符,他手下三万余众见主帅和教主已亡,纷纷遣散逃去了。我们生怕还有什么贼人遗漏,便到处泼上石油,纵一把大火,将乌雀洞烧啦。” “如此一来,魔教算是彻底覆灭了,那西域数十万百姓从此就不再受他们威胁,实在太好了。”周善为说着话,眼睛望着宁枝莘,暗道:“这一切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霍昊远与其余几人均是欣喜万分,门外忽然又有一人说道:“是善为兄弟醒啦。” 众人看时,竟是李云城。 霍昊远等纷纷上前行礼:“属下叩见城主。” 李云城哈哈大笑,长袖一挥,说道:“免礼。” 周善为见李云城此时神采奕奕,步履稳健,与初见之际竟是判若两人,心中甚感欣尉,叫了声:“城主安好。” 李云城走到他床边,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善为兄弟,这次能覆灭魔教,你可真是功不可没啊。” “多谢城主夸赞。”周善为道。 “我大哥收了个好徒弟,”李云城望着他,“说罢,你要些什么赏赐?” 周善为一呆,说道:“小可一个山野之人,也不知要什么赏赐,这还是免了罢。” 李云城微微一笑:“也对,我若赏你些黄白之物,就显得太见外啦,不过我要给你一个特别的惊喜。” 周善为问道:“是……是什么?” 李云城的表情有些神秘,指着宁枝莘道:“就是让你们两个在敦煌成婚,按照汉人的规矩,我来做你们的主婚人,你可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他心里一千一万个情愿,此刻终于可以抱得美人归,胸中当真是响声如雷,别提有多欢悦:“愿……”周善为口中,“意”字尚未说出,便瞧向宁枝莘,对李云城道:“还是……问问宁姑娘为好。” 那员小将嚷道:“周大哥,只要你愿意娶,人家宁姑娘哪有不愿意嫁的呀?我还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 这一番话只说得她更加脸红,心口怦怦乱跳。 李云城向宁枝莘问道:“宁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一刻,周善为真怕她说半个“不”字,浑身都是一片焦躁之感。但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宁枝莘垂着头,呆呆地坐了半晌,然后螓首才微微点了一下。 尾声 朝阳初露,山顶上被染成一片澄红。 周善为与宁枝莘,两人牵着手,相互依靠坐在一起。 “善为哥哥,你看朝阳多美?” “嗯,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都可以一齐看日出、看日落,到了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星星、看月亮,那真是太美好太美好了。” “是啊。”她斜倚着周善为的肩,眼中满是幸福的神色,“善为哥哥,咱们去哪里?” “去成都。”周善为道。 “成都,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没有听说过有一句话叫做‘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 吗?咱们开开心心的在那里种桑养蚕,多好。” “恩,只要有你在,不管去哪里我都会很开心。” 周善为侧头想了一会儿,又道:“我们还要生一大群的儿女,然后再教他们读书识字,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等我俩老得走不动了,就在家里抱抱孙儿换换尿布什么的,你说好不好?” 宁枝莘俏脸一红,嗔道:“谁要和你生一大群儿子女儿的,真不害臊。”她娇羞地把头埋在他温暖的怀中,狠狠地砸了他一拳。 周善为看着她满脸飞红的面颊,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人比桃花艳”。 山中遍地开着美丽的花朵,两个少年男女欢快的追逐着,在广阔明亮的天空下,回荡着他们最天真烂漫的言语:“善为哥哥,你要是抓不到我,就别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他们答应了,我还没答应呢。” “咱们都拜过堂了,你还想赖帐?” “赖就赖了。反正又没有几个人知道。” “好啊,我要是抓到你,我可不饶你。” “你要是抓 到我,我要你摘这里的一千朵花儿送给我。” “别说一千朵,就算让我把整座山上的花儿全部摘下来送你也行。” “那得摘到什么时候啊?” “只要你喜欢,我愿意摘上一辈子。” “说好了,你要替我摘一辈子的花儿,可别骗人。” “才不会,谁说话不算数就是小狗。” 犹记得那一天夜里,很黑很冷。在魔教乌雀洞中,不知有多少鲜活的生命悄然逝去。我也不知曾经有多少次在死亡线上挣扎,在鬼门关前徘徊。但我提醒自己,我不能死,因为即便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仍然有一个人,会使我感到无比的自信和温暖 ——那就是你。 我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可以在一起。 因为我相信:不管灾难将持续多久,它终会成为过去;正义一定可以战胜邪恶,妖魔总有灰飞湮灭之际,这是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 破晓之前,黑暗控制着一切,破晓之后,代替它的将是无尽的光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