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天下潮》 楔子 “喝酒吗?”出口之人年逾三十,身着青衣,眼神玩味。 在他面前的是一名白衣少女,紧咬下唇:“你能救他吗?” 随后又跟上一句:“求你救救他。” 青衣人不去看一旁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男人,任由他倒在地上沉闷着呻吟。 他一定很痛苦,不是因为粗陋包扎的伤口仍然有血液浸透低落,而是那双猩红的双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对死亡发狂的向往。 他一定很想死。 “要救人,先要会喝酒。”青衣人面带笑意,好似在享受那份难堪的痛苦。 仿佛得到答案,少女伸手去拿眼前的两杯酒。 “我喝!” “且慢,“青衣淡然道,”这两杯酒,一杯是毒酒,一杯是药酒。 “毒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是人间至毒。 “药酒白骨生肉,能治百病,是救世灵药。 “你若选对了药酒,拿去予他饮尽,便可救得他这条性命,甚至给他一个重生。 “若是选错了……” 青衣人一顿,又道。 “于他而言,或许,都没错。这两杯,都是解药。 “于你而言,是万劫不复。” 他忽然又笑道:“不过你放心,若是不幸选中毒酒身亡,我替你了结他便是。” 少女刚伸出去的都在空中悬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她犹豫了。 “放心选吧,对他来说,都是解药。”青衣人催促道。 他很有时间,闲时可以停看雨打叶子看一整天。 但是他不想等她。 因为不值得。 没有人值得他等,他可以等夕阳落时层林尽染,也可以等夜尽天明静听花开,可他就是不愿意,为了“人”这种存在,花上半点时间和心思。 “人”,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失望。 少女听懂了他的话,她明白“都是解药”是什么意思。 他或许说的对,但是她不敢听,这个受伤的男人,她必须救。 恳求的话已经说完,这个面带笑意,看似和煦的青衣人,却比谁都残忍。 他一定要自己成为那个凶手。 她不过豆蔻,还没有勇气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可是她想救他。 她要救他。 她忽然有了办法,抬头问青衣人。 “那你的药,能解你的毒吗?” 青衣人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依然笑着。 “小姑娘,我不喜欢你这种自作聪明的算计。两杯酒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一旦喝下我的毒酒,就没机会再喝另一杯。我的解药能解我的毒,但是我的毒,依然无药可解。” 受伤的男人很幸运,少女最终还是选对了那杯包治百病的酒。 青衣没有骗她,她亲眼见证他从肩膀的创口处重新长出了一条胳膊,肌肉遒劲,甚至还很白嫩,和他布满伤疤的黝黑身躯格格不入。 只是不再呻吟的男人,迷茫的看着新长出来的手臂,又愣愣的看向两人,不知所措。 青衣声音平和,依旧含笑。 “我的酒,能让人重获新生。” “除了肉体,精神也会重生。” “他会变得比以前更聪明。” “当然,他也会忘记过去。” 少女离开时,记住了两个笑容。 一个是男人的,笑的像个孩子,美好纯粹。他失忆了,青衣人说那是好事,失忆也就失了业障,了了恩怨。 重新来过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拥有。 另一个笑容是青衣人的,不是初见时如同面具一样让人憎恶的笑,而是发自内心,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好像只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谢谢。 她叫周诚诗,这是他记住的第二个名字。 而他,没有名字。 他只有一个称号,或者说一个身份。 观世。 观世之人,明察世间众生。 这名青衣人,便是这世间第三代观世。 封号,行。 他知道,可是世人不知。 世人视其为异类,称其为巫。 巫,神界罪民,人间弃子。 因为他就是一个被巫养大的孩子。 巫告诉他。 “我们拥有的太多了,所以才会被世人憎恨。” “我们有什么?” “我们拥有这整个世界。” 时值年幼的观世行不明白,他们明明是世界的弃子,为何巫会跟他说,他们拥有整个世界。 直到巫被村民烧死那天,行看见昏暗的天空下,仿佛有风在为这样的死亡悲鸣,才忽然领悟到。 所谓拥有这整个世界,是指巫拥有认识这个世界的能力。 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巫,能看到世界。 花如何开,花如何谢,风从何处来,风往何处去。 人心,如何渐渐腐坏。 他看得见。 他看得见,这个叫周诚诗的女孩,有一颗纯净的心。 就像他看得见,那个藏在黑夜里,渐渐露出獠牙的身影。 世人知道他是巫,这个身份瞒不住,巫的身上,总有特殊的香味,那是长期用花草酿酒沾染的。 可是却无人知道,他还是一个观世,这是他血脉里,无法舍弃的诅咒。 巫是他的传承,观世是他的宿命。 所以在这个夜里,那一株名为神农的药草在他的灌溉下终于发散出灵性的时刻,他看到了那个喜欢偷鸡蛋的小混蛋,慢慢变得狰狞,膨胀的肌肉撑破麻衣,跌跌撞撞的冲进村头老张家…… 他依旧带着可憎的假笑,看着这血腥的一幕。 只是,这一次,这一年反复出现的一幕,终于让他,叹了一声气。 第二天,巫躲进了山林,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有村民去围堵他的家。 一家四口,都被啃的血肉模糊,老张家里刚出生的儿子被咬掉头颅,又整颗丢在一边。这不是野兽饥饿来猎食,而是单纯的杀戮。 如此没人性的事,除了巫,还有谁做的出来。 一天到晚躲在自己那个阴暗的房子里,捣鼓出什么害人的邪祟,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即使,那群义愤填膺的村民,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件事跟巫没关系。 是的,他们很清楚,真的很清楚。 有人看见了那团黑影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也有人一整夜的关注着巫的竹楼。 可是那团黑影,看着是如此可怖。 巨大,蛮横,迅捷。 再看巫,一个瘦弱的青年,总是带着令人厌恶的笑意,似乎任何一个种地的老农,都能把他捏碎。 他是巫,他是恶因,也是恶果。 他天生就是带来灾难的。 他天生就是承担灾难的。 一瞬间,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目标是谁。 村里人大白天举着火把包围了巫的房子,只有那个偷鸡蛋的小贼,刚刚擦拭完满身的血迹,换了衣服悄悄从村里外跑了出去。 当周诚诗找到巫时,已经是深夜。 她看见他被宽大的衣袍盖着,在传说住着山神的老树下睡着了。 “村子里的人都在找你,他们说你是恶狼化身的妖物,杀了老张一家。”少女看见巫,焦躁的情绪终于安定下来,平缓的说起了山下的事。 “你觉得我是吗?”巫睁开眼睛,依旧带着笑意,依旧让人讨厌。 少女轻轻摇头。 “我不相信你是。” 片刻,又说。 “我相信你不是。” 这两句话的区别,巫很明白。 于是他笑了,真心的笑了,就想听见她说谢谢时,那样和煦。 当他这样笑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村民上来了。” 巫看向远处的火光,靠近的很迅速。 少女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太小了,应对不来这样的情况。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 只是为了说一句,我相信你? “那天我救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少女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巫要问这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因为他一直知道答案。 “他以前救过我。七岁那年,我父母被狼妖咬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没人管我,在我快饿死时,他给了我一块肉。” “你不该吃那块肉的。”说这句话时,巫难得的没有笑,“他很幸运,遇上了你。” “遇见他才是我的幸运,没有他,我就饿死了。” “不,是他幸运。”顿了一下,巫又说,“他真的很幸运。” 少女不懂,以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忽然看见远处的火光已经把自己两人包围了,急道:“他们上来了,你快想办法逃吧。我知道你不是狼妖,不能被他们抓走。” 巫又恢复了那讨人厌的假笑,站起来拍拍长袍,对少女说。 “可惜我就是狼妖。” 少女诧异的看向他。 巫说:“而我不想死。” “但是这里必须有一个死人,否则村民不会罢休。” “既然我不想死,那就只能你死了。” “你愿意为我死吗?” 少女呆呆的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巫继续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伸手在怀里掏。 “你看,我这里有两瓶酒。”年轻人带着古怪的笑意,戏谑的把玩着手里的瓷瓶。 “一瓶是毒酒,最毒的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一瓶是药酒,最好的药,白骨生肉,包治百病。” “你喝一瓶,我喝一瓶,喝死了的,就是狼妖。” 那一夜,大火封山。 后来每个夕阳染红天际的傍晚,那座焚毁的竹楼外,都会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女。 她有着最纯净的面容,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 只是她总是伫立在那里,看着据说是住过狼妖的地方,静静的发呆。 “你记得这里?”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并不好奇声音的主人是谁。 “很熟悉,但是不记得了。”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好像有什么,落在这里了。” “想听故事吗?”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来人。 她认识他,据说他是村子里,爱偷鸡蛋的小混混。 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说起来。 “这个村子里,除了人,还有三种不同的存在。 “一个是巫,会酿两种酒,一种是能杀死一切的毒酒,一种是能让人获得新生的药酒。喝了药酒,就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只是会失去记忆。当然,如果还留着记忆,怎么能算是一个全新的人呢。 “另一个是狼妖。狼妖是狼和人生的孩子,平时跟人一样,但是一到夜晚,就会变身成狼妖,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而后人性丧失,只剩下狩猎的欲望。狼妖跟巫是好朋友,巫不喜欢人,所以他只能跟妖做朋友。狼妖很喜欢巫,为了能与巫做朋友,他一直没有喝巫的药酒。只要喝了药酒,狼妖就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忍受嗜血的渴望。但是巫帮狼妖控制住了精神,让狼妖变身后也能有理智。 “除此之外,村子里还有一种怪,叫山魈。平时也是人的样子,但是饿了就会发狂,变成巨兽。 “曾经,这里只有一只山魈,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多了一只小的。 “巫说,小山魈本是人,某日山魈夜袭,她刚好不在。第二日回来时,家里只剩下遍地尸骨。 “后来老山魈还是找到了她,喂了一块被山魈血浸透的腐肉。 “巫说,那是她母亲小腿上的肉。 “于是她也受到诅咒,变成山魈。 “我曾经和其中年纪大那只战斗过,撕下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运气很好,喝了巫的药酒,解除了山魈的诅咒,失去了记忆,重新做人。 “但是那只小山魈,成长的太快了,即使我变成了狼人,也没拦下她杀了老张全家。 “巫想去救山魈,但是不想让人形态的山魈,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就骗她说自己是狼妖……” 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不想说了。 于是他转身离开,眼泪不住的往下流,终于还是忍不住,只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他给你的两瓶,都是药。他从来不给人什么毒酒,每一次都是两杯药酒。毒藏在他嘴里,他喝下了药再喝的毒。他在救你,也在救我,更是在救这整个村子的凉薄人。现在村子里狼人没了,山魈没了。” “巫也没了……” 少女依旧站在原地。 泪如雨下。 第一章 花容葬枯骨(一) 迦楼有个战神。 传说中他三头六臂,力大无穷。 在他八岁的时候,有只恶熊修炼无望,自暴自弃,下山扰民。 最初只是掠夺鸡鸭牲畜,后来吃得腻了,就开始吃人。 先是偷偷摸摸吃了几个落单的猎户,慢慢发现,所谓的万物灵长大多也是贪生怕死,便越来越明目张当,大摇大摆的进村掠食。 人们恐惧这只来历不明的恶熊,又有云游的道士说恶熊修炼成精,身负法术,人间的力量已经无法管制,只有将它供奉起来,念它向善,还能保得一方安宁。 于是村长带着族中的勇士在山前跪了三天三夜,尊呼“熊王大仙”,把恶熊从山上请了下来。 恶熊修为不精,却也能精通人语。见山下人多势众,以为是来讨伐自己,在山间躲了三天才敢下来。 其实它并不可怕。 哪有什么,能如人心可怕。 见它生吞活剥了村民,还能怡然自得的退去,加上老道的信口雌黄,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只地仙,不敢冒犯。 村长对它说:“熊王大仙下凡,我等愿意年年朝拜,岁岁供奉,只求大仙保佑村中无饥无疾,无涝无旱。” 恶熊问他:“你们要供奉什么?” 村长说:“大仙喜好什么?” 恶熊摸摸肚子说:“我就喜欢吃。” 村长来时已经和村民商量好了,按照计划回应道:“本村地产有限,不知月奉三十斗米可行?” 恶熊说:“我不爱吃米,我就爱吃肉,人肉,尤其是小娃娃的肉。” 村长有些犹豫,彼时尚无避孕节流的手段,村里孩童倒是不少,若牺牲个把孩子,换得全村庇佑,也是桩划得来的买卖。少一个孩子,少一张吃饭的嘴,总的来说,似乎还有益无害。 只是,谁家舍得把自己孩子贡献出来? 人性凉薄,食不果腹的年代,人命从来不如畜生。 毕竟,人有一张会说话的嘴。他会哭会闹,他扰得你心烦,你若出手教训他几下,自家孩子还好,别人家的,徒惹是非。 村长心中念道:“我是村长,要捐也是捐别人家的孩子,谁敢打我孩子的主意?咱们村里土地有限,别人家的后人死光了,那这些地最后还不都是我的。” 他回头跟众人商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天下苍生大道己任络绎不绝。乡人质朴,大多没什么主见,听到最有文化的村长说的天花乱坠,仿佛只要献上自己那个不争气没出息的败家玩意儿,即刻就地飞升,入圣成佛。 而且家家户户孩子轮流送,别人家的都送了,咱家那小娃娃现在除了吃奶什么都不会,还真不如送了。 这血腥的买卖,恶毒的交易,顺利的令人发指。 恶熊很高兴,虽说答应了村长要保证风调雨顺,可是风雨旱涸终究会过去,到时候站出来说一声都是自己施法达成的,也算是对付了承诺。 它本就是懒惰的习性,否则也不会在机缘之中通了灵智还不愿意潜心修炼。现在不用自己猎食,一觉睡醒,就有人老老实实送上鲜嫩可口的孩童,那便是熊生最好的事。 村长又说,各家孩子都是十月怀胎才产下来,一年只能供上一对,多了怕几年就被吃光了。没了后人,即使全村都平安无事,也没意义。 可是恶熊总不能一年吃一顿吧,它当然不同意。 村长又说:“那咱们每个月都奉些鸡鸭,每半年献祭一个孩童。” 恶熊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有时要是忍不住了,还可以去别的村吃两个。别的村子怕了,听到这个村的事,也会主动献祭,这时候就不愁吃了。 想到这里,恶熊为自己的英明颇为得意,开心得摇摇晃晃走回了山头。 半年时间过去,按照约定此时应该送人上山,可是这第一家,谁来好呢? 这个村里的人大多同出一宗,陈姓占了大半。不知道选谁,村长便把各家陈姓的家主召来商议。 首先要把村长自己家的孩子排除掉,他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小孙子已经六岁了,村里还有刚出生的幼婴,何不如就让最小那个去做这牺牲。于是他冷色严肃道:“现在农忙,村里缺人,有把力气的都下地去了,所以,老夫认为,应该把最小的孩子送上山。年纪小的,对村子没什么贡献,以后也可以照着这个规矩来。” 他心想按照这个法子,只要算准了孩子的出身月份,产子必在献祭后一月,自己家的后人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村中除了外来入赘那几家,就属自己家有文化,那些个粗人恐怕算计不了这么多。 村民也有觉得不妥的,却说不出个道理,算算日子不是自家小子,也懒得出头,大多沉默,少有几个投机者,还大声称赞。也不知道一声违心的“村长英明”,可以换得几口粮食。 于是,大家凑在一块儿相互合计,一个村子不下百户人,今年出身的孩子还真有好几个。野娃子散养,生辰八字又是各家秘密,怕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诅咒,一时间竟抉择不出到底哪个最小。 入选的父母自然心如刀绞,不愿意把孩子贡献出去,纷纷谎报出生。村长无奈,召来几个接生的婆婆,凭着记忆来判别。 接生婆每看向一家家主时,都会假装忘了具体事迹,上前问询几番。家主趁机塞下一个小荷包,里面是迦楼通用的钱币,掂量一下斤两,大概就能知道数目。 也有不通时务的,对接生婆的挤眉弄眼阴阳怪气视而不见,刚好遂了接生婆的愿。 正缺个替罪羔羊,您还送上门来,真是太客气了。接生婆想道。 于是,排除了几个明显年龄较大的孩童,终于确定了一户人家。 “老四,为了咱们村,对不住了。”村长对着一个黝黑的汉子说道。 这汉子双眸焦灼,显然是不愿意的。他叫陈老四,又叫陈老实,按照辈分,村长是他二叔。可是二叔毕竟只是二叔,和他老子是亲兄弟,往下一辈儿感情就浅了。尤其是这陈老实不通人情世故,虽说憨厚耿直大家不厌他,可没留下什么人情,也没人愿意帮他说话。 他一双眼袋层层叠叠,就像沙漠里风刀雕刻的戈壁。一辈子的老实人,只留下一个好名声。可是谁让咱家闺女小呢。陈老四也不多说什么,沉声“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众人也舒了一口气,好在轮到的是陈老四,要是换个人,比如那癞皮陈,怕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 “老四,那就辛苦你,明天把你家孩子带上。对了,小家伙取名字了吗?”村长故意问一句,一下子又把那未谋面的孩子说得小了几分。虽然有名无名不能作为孩子出生年日的依据,但是还没取名字的孩子,总让人觉得出生不久。 “取了,叫倩兮。小芸还给她点了个字,可惜我没什么文化,听了许多遍,还是记不住。”陈老四神色黯然的说。自家的孩子,还不会叫声爹,就要送入熊口,谁能舍得? 听到“小芸”这个名字,众人神色都有些异常,村长也担忧的问:“常小芸她……能同意吗?” 想到此处,陈老四也有些犹豫,常小芸是他的媳妇。虽然他是男人,可是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他家当家做主的还是那个外来的媳妇常小芸。 这常小芸本来是名门大户的小姐,端庄貌美,知书达理。本来以她的姿质,怎的也该有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可她最后却从了这山野农夫,气得常老爷子将她逐出家门,誓不相认。 村里人都羡慕陈老四好福气,这个年轻的时候常被人欺负了还笑呵呵的大傻子,居然讨了个如花似玉的漂亮老婆,对他千依百顺,真叫人嫉妒。 不过陈老四在外面老实,在家更老实。怕老婆的名声怕比他的名字还响亮。 于是知道了常小芸刚出生的宝贝女儿就要去送死,不仅没人怜悯,更想看看他家的笑话。 毕竟这是块极品美玉做的墙角,谁都想来挖一挖。 “小芸她……会理解的。”陈老四看着周围那些戏谑的目光里藏不住的笑意,心里有些发冷。 垂头丧气的回到家,却见那个迎风漏雨的茅草屋里还点着灯。陈老四心里且暖且寒,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吱呀”声中门推开,常小芸看见自家男人回来了,放下手中刺绣,从炉子上倒上一碗热水,端到陈老四面前,说道:“又遭人欺负了吧?” 陈老四苦笑着说:“小芸……我……我对不住你。” 说完“噗通”一声跪下,给常小芸磕了三个头。 常小芸也不拦他,只是将茶碗放下,双手捧着陈老四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道:“你去时我便猜到了结果,以你这性子,村中有难,倒霉的除了你还能是谁?” “我没能保住倩兮,我没用……” 常小芸叹了口气,说:“有用没用,那是你说了算的吗?大家都是你的父兄长辈,村子里有规矩,我们也只好遵从。我只恨他们不明事理,听信那妖道的胡言,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人家的孩子要遭殃。” “小芸,我该怎么办?” 常小芸并未回答,起身走向内室,抱出一个丁点大的孩童。那孩童身上裹着的襁褓面料精致,不像这个村里人用得起的。那是小芸用她嫁入陈家时,母亲偷偷送来的凤披改的。 她把孩子抱到陈老四面前,满脸慈爱的说:“你看,咱家孩子多可爱。” 睡梦中的孩子脸上浮现浅浅笑意,肉嘟嘟的双颊微微泛红,已脱离了刚出生时枯槁饥黄的模样,最是可爱的时候。 陈老四苦笑着说:“是,跟你好像。” “那是,若是像你,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陈老四配合的说:“我常听村里的姑婆说,女儿长得像爸爸。” 听到这句话,常小芸忽然神情黯淡下来,有些幽怨的说:“四哥,小芸这肚子不争气,没能给你添个儿子。” 陈老四想要安慰她,口不择言道:“就算真的生了儿子,也怕是要去送死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不再言语,直到灯芯燃尽,黑暗伴着沉默侵袭,泯灭了光明。 另一间房里,陈老四八岁的大女儿陈倩青,流着眼泪,久不能眠。 陈家村外姓的男子并不多,他们大多是入赘在这里,分不了田地,没了包袱,想走就走。 所以熊王献祭,轮不到他们——他们对陈家村没有在责任。 傅氏父子就是其中之一。 “洪雷哥哥,我妹妹要被熊王吃了……” 一名壮实的小男孩正轻松的推着一块巨石往前走,后面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那块巨石怕是有一栋村舍那么大,至少七八百近千斤,小男孩推着它毫不费力,力气可见一斑。 “熊王是什么?好吃吗?”小男孩傻笑着扭头问道。 “别推了!”小姑娘正是陈老四的大女儿陈倩青,此时跟在这个怪力男孩后面,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来气,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熊王你都不知道吗?” 小男孩摇摇头:“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太阳爬到头顶上时我还没把这块石头推回去,今天中午就没饭吃了。” “洪雷哥哥你是不是傻?”小女孩气呼呼的说。 这名叫洪雷的小男孩,全名叫傅洪雷,气若洪涛,势如惊雷。 他憨厚的对陈倩青笑着说:“是啊,村里人都说我像你爹爹一样,傻乎乎的。” 陈倩青听得语塞,然后说:“你不傻,你精着呢!就会欺负我!” 傅洪雷笑笑不说话,继续推他的大石头。 “洪雷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啊。大不了,你救了她,我以后给你做媳妇。”小女孩一脸真诚的说。 傅洪雷边推边问:“做媳妇能干嘛呀?” 陈倩青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给他做媳妇,要吃他家粮食,还懒得做家事,好像真的对他没什么好处。 她的小脑袋里只见过自己的父母,爹爹每天都笑呵呵的对着娘亲,粗活儿累活儿,种地倒夜壶,反正自己不愿意做的活儿,都是爹爹做。 可是娘亲明明跟自己说,当年是为了报答爹爹,才以身相许的。 她有些迷糊,想不明白干脆不想,对傅洪雷说:“反正你救了我妹妹,我有什么都给你,我下次采了果子,一定把最大的分给你。” 傅洪雷挠挠头说:“可是我不爱吃果子,我喜欢吃肉。” 陈倩青又一脚踢在傅洪雷屁股上,大声说道:“你到底救不救!” 傅洪雷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坦然的说:“救啊。” 陈倩青一高兴,又踢了他一脚,然后说:“就知道你最好了!” 傅洪雷嘻嘻傻笑,也不说话,天气渐凉,他却满头大汗。 “洪雷哥哥,你推这个石头干嘛?” “我爹说,家里菜刀钝了,让我找块石头回去磨刀。” 第二章 花容葬枯骨(二) 破旧的小屋外面,有一座和它一样大小的巨石。 破旧的小屋里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孩童稚气未脱,叫做傅洪雷。 一个中年男子温和质朴,正在磨刀。 磨刀石是从外面的巨石中取出来的,横三纵六,正好是一块工整的长方形。 那巨石外表为损分毫,可是石心却被取了出来,用于磨刀。 “爹爹,为什么你每天都要磨刀。” “因为刀会钝。”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用这把刀。” “用这把刀的时候,你不能见。” 傅洪雷沉默了,爹说不能见,想必也不能问。 爹的话总没错,听爹的话总是好的。 “想救人?” 听到爹爹的问话,傅洪雷抬起头憨笑着说:“想。” “为什么?” “因为倩青妹妹会开心。” “如果不救呢?” “倩青妹妹会不开心吧。”这样的话,似乎是废话,但是傅洪雷知道,爹爹从不说废话。 果然,他下一句问道:“她不开心会怎样?” 傅洪雷不假思索的说:“我也会不开心。” “好,去做让你开心的事。” 爹的话总没错。 傅洪雷这样想道。 于是他离开了家,离开时,爹把那把刀给了他。 傅洪雷举起这把刀,仔细的打量着。 这把刀不是钝,而是根本没开锋。刀长两尺,对于常见的四尺横刀来说,短了一大截。刀柄也是黑铁所铸,不同于刀身的平凡,精雕细琢,端部还刻了一个不知名的兽头,眼中透露着血气,栩栩如生,让傅洪雷不敢多看。 “能不用,尽量不要用。”爹爹说道。 傅洪雷小心翼翼的把刀包裹起来,束在背上。两尺的刀,配合他五尺的身材,恰到好处。 也许,这样的长度,用起来,也是恰到好处。 傅洪雷就这样背着一把短刀,只身进了大山。 寒冬腊月,银装素裹。 小小的身子,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 恶熊正在沉睡,这是它冬眠的时间,它需要休息。 可是就在这瞬间,野性的本能激发,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它惶恐的惊醒。 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胳膊上传来撕心裂肺的灼烧感,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痛楚,但是它心里却明确的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要死! 恶熊惊得原地腾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扭头一看,自己的手臂没了,肩上一个惊心怵目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眼前一个孩童,憨厚的笑着,肉嘟嘟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他就像传说中菩萨身边的童子,虎头虎脑,天真烂漫,惹人喜爱。 可是恶熊却对他爱不起来。 因为他的手中,正拿着恶熊的断臂。 “你……你是谁?”恶熊惊恐的问道。 “我是傅洪雷。”孩童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别人问他名字,他很诚恳的告诉了别人。可是这个别人,却没有得到它想要的答案。 “我……我……不认识你……”恶熊内心的恐惧让它几乎忘记了手臂上的疼痛,弱肉强食是森林的法则,只要对方比自己强大,杀熊不需要理由。可是,初通灵智的熊,也想要抓住任何机会活下去。 “没关系,我认识你。”孩童仍旧憨笑,显得十分友好。 “那你……为什么……”恶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明明自己和山下的人有了约定,为什么这些人不遵守信用。 没错,自己是有承诺的。 恶熊忽然想到通了道理,连忙说道:“你从哪里来的?” 孩童说:“陈家村。” “陈家村不是说好了供奉我的吗!为什么还来袭击我?人类就是这么不讲信用吗?”恶熊觉得自己十分有理。 “我不是陈家村的人,我是外人。” 孩童天真的说道,然后诡异的笑起来:“还有,我是个小孩子。爹爹说过,童言无忌。爹爹的话,总是没错的。” 恶熊忽然绝望了,它紧张的问:“你……你要干嘛?” “我饿了。”说着举起血淋淋的熊爪,含着皮带着血,一口咬了下去。即使已经离开了恶熊的身体,恶熊还是感觉到一阵清晰的疼痛。 孩童吞下一口熊肉,然后抬头对恶熊说:“我要吃肉。” 恶熊缩成了一团,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忽然充满人性的笑着说:“好,好,我请你吃熊肉。看你身子小小的,那条胳膊能吃好几天了吧。” 孩童说:“不够,我家里还有爹爹,爹爹一顿饭要吃好几大碗。” “那我去给你捉一头鹿来。” “小鹿那么可爱,我不吃小鹿。”孩童皱着眉摇头。 恶熊心里一阵恶寒,小鹿可爱,我就不可爱了?你这孩子更不可爱。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捉。” “我喜欢吃你。” 恶熊忽然明白了,这孩子看似天真,其实根本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也亏它本就愚笨,灵智初识,绕了这么半天才反应过来。 它知道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二话不说,嘴上打着哈哈,忽然就扑了上去。 那孩童看它扑了上来,也不害怕,举起一双肉拳就把恶熊扛了下来。 恶熊没想到这小孩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干脆张口咬下去。 见它的血盆大口袭来,傅洪雷并不闪躲,而是屈身弹腿,双脚离地一个后空翻,精准的踢到恶熊的下巴上。 恶熊受力倒地,孩童学着它的样子扑上去,张口就咬,一张小嘴居然撕下了它半拉脑袋。 恶熊疼得嘶嚎,凶恶的本性愈发狂热,举起幸存的右抓拍向傅洪雷。傅洪雷单手接下爪击,另一只手按住恶熊的胸口,手上用力,“刺啦”一下撕下恶熊的右臂。 这下恶熊真的绝望了,再也没了凶性,蹬着两条腿拼命往外跑。 傅洪雷没了阻碍,原地一跳扑到恶熊后脑勺上,然后张嘴啃咬,一口一口咬下恶熊的脑袋,耳朵,头皮,眼睛,鼻子,连血带皮,咬下也不咀嚼,直接咽进肚里。恶熊不管不顾的逃跑,没了双手无法挣脱,最后终于被傅洪雷吃掉了整个脑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第三章 花容葬枯骨(三) 傅洪雷躲在陈老实家门外的槐树下。 这是一棵很大的槐树,大到足以掩盖他尚未发育成熟的幼小身躯。 他还是个孩子,即使刚刚生撕了一头八百多斤的黑熊,他也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是不愿意面对大人的。 即使是最老实的陈老实,也喜欢没事教育他两句。 他不愿意被教育。 他只要听爹爹的话就行了。 爹爹的话有很多他还不明白。 但是听爹爹的,就不会错。 一直到正午,他看见陈倩青从屋里出来,抱着一个木盆,应该是要去河边洗衣服。 傅洪雷跟上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她吓了一跳,木盆从手中脱落,衣物散落一地。 可是她没有生气,反而欣喜的看着傅洪雷:“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那是不是说明你赢了?” “我赢了。” 得知这个消息,陈倩青高兴的跳了起来,抱住傅洪雷,就要亲上去。 傅洪雷看见她这么高兴,也很高兴,面对她突袭上来的小嘴,也笑嘻嘻的迎上去。 她答应过他,如果他救了她的妹妹,她就以身相许。 她说,妈妈也是这样的。 她一定很喜欢她妈妈。 她当然很喜欢她妹妹。 她必然很喜欢她爹爹。 现在,她还喜欢他。 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童心未泯,怦然心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携妻归来的陈老实看见这一幕,刚要出面阻拦,却被妻子遮住了口。 “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说。 傅洪雷也看见了陈老实夫妇,可是陈倩青的嘴唇软软的,很舒服,他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离开,还是要离开的。他偷偷退后一步,隔开陈倩青,然后恭敬的招呼:“四叔,四姨。” 常小芸笑着对陈老实说:“你看,洪雷是个好孩子。” 马上要失去小女儿的陈老实,并没有变得浮躁暴戾,反而多了一丝豁达。人的遭遇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并不一定都会将他变坏。 那些变坏的人,即使没有那么多可怜的经历,一样会变坏。 陈老实摸摸傅洪雷的头,黄发垂髫,圆圆的脑袋很可爱。 他还没说话,陈倩青忽然就哭起来。 “爹爹……” 常小芸别有深意的看了傅洪雷一眼,傅洪雷感觉到这抹目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青儿,怎么了?是不是哪个臭小子欺负你?娘给你做主!”常小芸关怀的说。 陈倩青头埋在陈老实的怀里,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妹妹……妹妹……” 陈老实人老实,静静等着陈倩青说完。常小芸却是一个急性子,说话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以为是傅洪雷多嘴说了小女儿要献祭的事,心里埋怨,嘴上却安慰道:“青儿别哭,别让人家笑话咱们。咱们家该承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 蓦然脑海中又浮现那个魁梧男子背对着他磨刀的身影,心头更是酸涩,一时间语气竟有了些刻薄。 “绝不会麻烦外人。” “妹妹,妹妹不用献祭了!”陈倩青哽咽说道,说的快了,鼻涕在鼻腔里乱窜,还发出一声猪叫。 于是她哭的更厉害了。 陈老实愣了一下,刚要询问,常小芸却以为是孩子间的任性哭闹,道:“娘知道你心里难过……” “不,不难过……青儿心里高兴。”陈倩青说,“洪雷哥把坏熊打死了。” “什么!” 夜幕垂下,只有几户富裕的人家还点着烛火,大多村户已经睡下。 村里的男人却聚集在村长的客堂里,神色凝重,沉默得可怕。 “陈老实,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陈老实很紧张,他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在乎自己的女儿。 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大伙儿都知道,傅家当家的傅雨雪是咱们村儿最好的猎人,恶熊……嗯,就是那恶熊下山,吃了咱们那么多鸡鸭,但从来没动过傅家。今日我回到家中,听说傅家那小子,自个儿上山打猎,把恶熊给打死了。” 村长说:“只是这样?” 刘老实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喃喃道:“嗯,只是这样。” 村长说:“我怎么听说,是你女儿陈倩青让他去山上欺害咱们熊王大仙的。” 刘老实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恶熊死了,对咱们村不是好事吗?” “放屁!”那头,一名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怒道。当初就是他说这恶熊是熊王大仙下凡,要村民好生伺候。可是如今大仙被一个娃娃打死了,这不是扇他的脸吗,“这熊王大仙,是仙界无上真君的坐骑,此番下凡特来考察民间。你们这般行事,那熊王大仙岂会真的被打死,不过是一具分身,此刻正身一定在天庭中禀报此事,我看你们陈家村还是尽快散了吧。天帝责罚,凡人哪里受得起。” 闻言众人议论纷纷,刘老实不知所措,还是村长问道:“道长,此事如何是好啊!” 道士因这件事颜面扫地,对傅家小童和陈老实幼女都恨之入骨,恶狠狠地说:“为今之计,只有将罪魁祸首送上山去向大仙谢罪。另外,原来的供奉,不可少。” 村长说:“大伙儿都听到了,此事关系全村百户人家生死存亡,只能牺牲我可怜的四侄儿。”说着,还有意无意的看向陈老实。 陈老实没想到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他伤了常小芸的心一次,万万不能再伤她第二次。他无法忘却,当常小芸知道傅洪雷打死恶熊时脸上的喜悦,仿佛融化了这森寒的积雪,让他的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恶熊伤人,罪恶滔天!怎么可能是神仙下凡!神仙下凡,怎会害人!一定是……一定是这妖道胡说八道!”陈老实一向老实,情急之下热血涌上心头,说出这番话竟有些结巴。 原本众人还想看他笑话,谁让同是陈家村出身,我只能讨个脚大手粗面黄肌瘦的村姑,你却能娶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既然大家都过得不好,那一定要让这看起来过得好的吃吃苦头。我可以死,但是你必须死在我前头。 陈老实有错吗? 当然有,大伙儿吃草你吃肉,那就别怪扒了你的皮炖汤。 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当初没有反对献祭。 可是如今,恶熊归西,这献祭的需求便没那么迫切,威胁没有落在眼前,这些村民是不相信的。 “四哥说的对,小孩子都能打死的怪物,怎么可能是大仙!” 人群中开始有人响应陈老实的话,他们并不仗义,但是他们也不希望自己家的孩子白白牺牲。 谁家的孩子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又真舍得? 有人敢说话,便有人敢行动。大家七嘴八舌,片刻间便把“熊王大仙论”否定得一丝不挂。道士眼看已无利可取,再纠缠下去怕要伤及自身,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山野村夫,下愚难易,贫道好心解围,你们如此不识抬举,今后那天打雷劈旱涝灾年来了可别怨贫道铁石心肠冷眼旁观。” 言罢拂袖而去。 陈老实难以置信的看着一众叔伯父兄,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别人的支持,心中底气也足了,对着村长说:“二叔,那熊瞎子害了我们这么多年,谁家没吃过它的苦头。现在小洪雷替咱们村子除了这一大害,保住全村多少好孩子,这可是件好事啊。” 牺牲多少孩童村长可不在乎,献祭的孩子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家的。可是失了威望,失了民心,那自己的儿子还能不能继承自己村长的位置,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想到这里,又见群情激奋,说什么也不敢和全村人作对,连忙换上一张慈祥的笑脸,一副温厚长者作态。 “老四说的对,咱们都被这妖道的法术迷了心智,信了这些鬼话,现在妖道跑了,恶熊除了,咱们又能过上好日子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大伙儿先散了,回各家忙去吧。” 三两句话,就把责任推到道士身上,村民也觉得有理,自己之前的作为全是因为妖道蛊惑,与自己无关。就连陈老实,一开始说要献祭孩子不也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吗?想到这里,大家心里仅有的愧疚感丢得丝毫不剩,开开心心回家准备过年了。 第四章 花容葬枯骨(四) 傅洪雷的爹爹,叫做傅雨雪。 早年间,在江湖上有个名号。 刀绝。 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会有个名号,或者不止一个。 但是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名号。 人的名树的影,在那个江湖事迹仅靠说书先生讲书江湖,人的名气,很难传播。 可是“刀绝”这个名号,在江湖中,却是无人不晓。 在江湖中,名号越是花枝招展,其武功,越是稀疏平常。如那“玉面游龙剑”,“八荒狂霸刀”,“西单吴彦祖”,随便在哪次武林大会上丢块板砖,说不得就能砸死几个。 真正武林中公认的高手,都是些俗烂透顶的名号,却是人人心悦诚服。 例如剑圣,枪神,刀王。往往每个时代,都有那么一个拔尖儿的人物,被冠上这个称谓。 刀绝,便是这样一个名号。 这个“绝”,不是“绝顶”,而是“绝无生还”。 你看,见过他的刀的人都绝无生还,他的名气还这么大,很不容易。 所以,江湖中流传着他的名字,却无人见过他的人。 所以,即使是乡野村夫,也敢围而屠之。 现在,陈家村的人就气势汹汹的围在他家门口,群情激愤的叫嚣着。 “把那小畜生叫交出来!” “外姓人!滚出陈家村!” “这一家害人精,不得好死!” “没娘的狗玩意儿,能长得成什么好东西。” 有村民,有村姑,甚至还有孩子。 就像偷吃了他们鸡鸭家畜,拐了他们家孩子的恶熊,就住在这屋里一样。 这世间的仇恨,来自于愤怒。可是人们往往无法对太强大的事物产生愤怒。 蝗虫来了,他们恨蝗虫,对其赶尽杀绝。 可是每逢旱涝,他们只能跪在地上向老天磕头,祈求上天宽恕。 这是大旱的第二年。 举国大旱。 他们不是干旱最严重的地方,却是最虔诚的地方。 村里的家家户户都跪在田地里,祈求熊王大仙的宽恕。 那一年,熊王大仙被傅家小鬼打死,他们安安心心过了一个好年。 可是谁知第二年,大旱忽至,余粮去年贡献给了熊王大仙,本盼着在这个安定的好年里终于有好日子了,庄稼却不长了。 有膀子力气的人都进山,运气好的抓些野兔山鸡,运气不好的采些野果树皮。 总之,这一年熬了下来。 又逢开春,云游的妖道回来了。 他是故意回来看笑话的。 天下大旱,此地必然也会大旱,他的预言灵验了,熊王大仙降罪了。 村民是朴实的,他们永远追随原始的内心。天下太平,你是妖道。若是吃不饱饭,你就是神仙下凡。 看见村民虔诚哀求的模样,道士很开心。 “贫道是不是告诉过你们,熊王大仙,不能得罪。” “是是是是,道长说的对。” “贫道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好好侍奉。” “对对对对,道长金玉良言。” “贫道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这熊王大仙是仙界无上真君的坐骑,下凡考察民情。” “道长,您说的都有理,如今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道士眯着眼睛,装模作样按着指节,仿佛在算计天命。 “当初,你们只要将那两个得罪熊王的孽童交出,贫道再做法向上天请罪,有九成把握获得大仙宽恕。可方才贫道向仙界请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熊王分身受戮,对他而言不过昨日之事,怒气未消,扬言要灭你陈家村,方可泄气!” 在场众人闻言都愣在原地,村长脱口道:“什么!” 村民纷纷跪倒在地:“道长救命啊!道长慈悲为怀,一定要救救小民!” “这都是那外姓小儿干的事,我们陈家村的人可都是虔诚信奉那熊王大仙的啊!” “是傅家小子的错,何故惩戒到我们身上啊!” “我们是无辜的啊!” 哀嚎一片,触目惊心。 只有村长还算冷静,在一片喧闹中偷偷离开,片刻之后又回到原处,手上多了一个盒子。 “道长,这是错不在陈家村。陈家村好心收留那两条丧家犬,谁知却是包藏祸心,来了两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您都看见了,我们本地村民个个都是熊王大仙的子民,从不敢生出半点不敬。请求道长,请求仙师再上天禀明实情,切莫错罚了好人啊。 “此番若能救得本村,我定为道长修筑道观,令全村子民日日高香供奉。道长云游四海,这些盘缠,望道长收下,救济天下。” 打开盒子,金银珠宝,翡翠琉璃,琳琅满目。盒子不大,装得不多,但对这个村子来说,却是无法想象的至宝。 仅仅是一村之长,哪里掏的出这些好东西。都是那城里在官家职役的儿子监守自盗藏在老父家的宝贝。 道士云游四方,也是识货之人,那玛瑙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便不动声色的将盒子收起,道:“也罢,拯救苍生是贫道出家之志,岂能见好人枉死而不顾。” 说完,又闭目半晌,众人不敢打扰,静候一旁。 这双眼一闭,便是半日,村长离得近,隐隐听到鼾声传来。 直到道士忽然低头,而后受惊一般醒来,迷茫的看了一眼众人,又立刻恢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熊王怒火未熄……”说到这里道士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紧张的神色,十分满意,接着说,“好在贫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尽唇舌,才让熊王冷静下来。熊王亦有好生之德,知你等悔过,便不再深究。却要那肇事孽童及其家属上天领罚。” 语毕,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众人看向陈老实,神色古怪,却不乏幸灾乐祸。 村长走向他,捧着他的手,一时间居然老泪纵横:“老四……你是我亲侄子,我却保不住你……全村上百口人家,大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是时候报答大家了……” 村民纷纷附和,点头称是。 陈老实看了一圈周围的村民,都是一个村的,大多沾亲带故。左手那偷笑的小子,前两年调戏常小芸被自己打跑,一直怀恨在心。右手边那位老伯,因为自己家的牛吃了他家门口的草,骂了自己几十年。环顾一圈,脑筋都打结了,却也想不出,在场中人谁对自己好过,更提不上含辛茹苦。能想起来的,倒是有一位李婆婆一直很关照自己,却被那不争气的儿子气死了,而她的那名,此刻也在人群中间。 可是陈老实毕竟是陈老实,他不懂,很多事都不懂。他知道自己笨,他尊敬村长读过几年书,所以他一直听村长的。 这一次,即使不愿,他也应该听村长的。 于是他傻乎乎的看着村长,一个“好”字落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且慢!”一声娇呵,突然从屋外传来。 陈老实听见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小芸?” 村民看见常小芸,大多一副讨好的神色。这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别说长得漂亮,这一举一动宜喜宜嗔的神态气质,都让人赏心悦目。 常小芸不理会众人,直接走上去,双目逼视道士:“道长,您确定您带来的是熊王大仙的旨意?” “贫道不打诳语,就事论事。”道士淡然说。 “道长真有仙术?上达天听?” “那是自然。” 常小芸冷笑着对众人施礼,然后说:“小芸知道,自己不过女儿家,人言卑微。若是对此事论理,即使这道士百般不对,你们也不会信我。否则,熊王之说,漏洞百出,你们如何会信。” 众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们本来就对熊王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是动脑子的事从来不是他们擅长的。这些事让村长决断,他们只要干力气活就好了。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麻烦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做。 熊王之说,要去说服众人,太麻烦。 尤其是,当他们想到,别人家孩子都献祭了,我家也应该献祭。 尤其是,如今,不用他们献祭了,不再需要他们付出。 即使真的是假的,在这个吃不饱饭的年代,他们也愿意试试。 反正试了自己也没损失。 村长挂不下脸面,熊王之说是他第一个认定的,连忙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常小芸冷哼一声:“刀都砍刀我脖子上了,我还不该来?” 未等村长应答,她转身继续对道士说:“道长,敢问您上达天听,祈问的是哪位大仙?” “此事因熊王大仙而起,自然是熊王大仙。” “为何我从未听说有熊王大仙?” “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知也是正常的。” 常小芸早知他会这么说,问道:“那妇道人家就请问道长,这熊王大仙出自哪部道家典籍?是《封神录》?《山海榜》?亦或是无上真君所著的《无上经》?” 这三本书是道家经典,现世道家的源头。 道士一窒,熊王大仙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自然不会真的出自哪部仙典。即使真的有,他也未曾读过。糊弄村民,招摇撞骗,何时需要这么多文化了? “熊王大仙,出自《熊王大典》。”道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瞎扯。 常小芸噗嗤一笑:“《熊王大典》?出自何处?何年?何人之手?道长可借小女子一阅?” “这……贫道少时游历天下,偶然得见,如今已不知何处。” “那好,道长博览群书,自然不会把这些随身带着。” “正是如此。” 常小芸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一步一步把道士引向自己铺好的道路,继续问道:“道长既然如此博学广闻,小女子有一事请教。” “但说无妨。” “《天易十六经》中,朴卦逆生,出于南左,何解?”《天易十六经》是无上真君传世之作,早年无上真君还是凡人,潜心研究天文地理,寻找人间固有的规律,摸索出了此道。而后便依赖此道修炼,最终成仙。仙书中所记载的,包含人间秩序规则,是一切卜卦之术的根本。常小芸出身书香世家,这样的名作自然有专门的先生教导,修为可不是这野狐禅可比。 道士自然看过《天易十六经》,可是其中算法诘屈聱牙晦涩难通,早早弃之如履,此刻竟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这……卜卦算术,非贫道所长。贫道游历四方,图的是济世救人,而非以外力寻求富贵。” “道长所修何道?” “天人之道。” “何谓天人之道。” “沟通天地,上达天听之道。” 常小芸笑得花枝乱颤,如春桃初绽,孔雀开屏,一众乡野村夫何时见过如此美貌,竟看的失神了。 “那道长解不出来,即可上天询问一下您的熊王大仙,或者无上真君本人即可……” 第五章 花容葬枯骨(五) 村长家门口有个小院,早些年间,常有鸡鸭相伴。 但是一到饥荒的年代,兔死狗烹,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听说,癞皮陈因为没饭吃,把家里的小儿子煮了。 吃了一个月,家里的傻媳妇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找癞皮陈哭了好几天。癞皮陈一气之下,把傻媳妇儿也煮了。 傻媳妇够傻,也够壮,混着些树皮烂叶,再把内脏晒一晒,足足吃了三个多月。 所以大家都因为缺粮而面黄肌瘦时,这里气血红润的两个人,就显得特别扎眼。 癞皮陈一身癞皮,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目光都集中在常小芸和陈老实身上。 傅洪雷每次去山中打猎,都会分一些猎物给陈倩青。 这是陈倩青教他的,因为她是他未来的媳妇儿,他要养着她。 傅洪雷问过爹爹,爹爹说:“有理。” 所以别人家都在啃树皮吃黄土的时候,陈老实家还有肉吃。 傅洪雷总是能找到猎物,即便别的村民掘地三尺也一无所获时,他还是能抓到猎物。 于是陈老实家也总是有肉吃。 陈老实说:“乡亲们都饿着,咱们分他们一些吧,再不济总能救活几口人。” 常小芸说:“你今天分他们肉,他们明天就来吃你的肉。” 陈老实说:“这是为什么?都是叔叔伯伯,好心救助他们,怎么会来加害于我,人都有良心。” 常小芸说:“你说,树皮好吃还是肉好吃。” 陈老实说:“当然肉好吃。” 常小芸说:“他们啃树皮,啃着啃着,就啃习惯了。他们还可以靠啃树皮为生。可是如果你让他们尝过肉的滋味,他们怎么还会愿意去啃树皮?一开始,他们会感激你,但是这份感激不会太久。直到有一天,你也没肉吃了,他们还回来哀求你分他们一点。你要是不分,他们就会恨你,他们会以为你藏了肉,想独吞。可是你没有肉,他们求不到肉,就会自己来割。这时候,割的就是你身上的肉,你孩子的肉。人有良心,可饿着肚子的人,就不算是人了。” 陈老实不懂,他是老实人,太复杂的事他转不过弯。但是他知道,他的媳妇,他的结发之妻饱读诗书,她什么都懂,他只要听她的就行了。 于是这一天,村民都饿着肚子来向道士求救。 常小芸很聪明,非常聪明。她知道没办法和这群绝望的村民讲道理,于是她就想办法去揭穿这个妖道。 可是她又不够聪明,她的聪明,还不足以拯救自己。她的计划很周全,却忽视了一点。 这些村民都是饿着肚子来的。 除了他们自己,家里还有饿着肚子的妻儿老小。 他们,绝对不是来讲道理的。 黄土都可以吞下去的,怎么会跟你讲道理。 她已经把他们想的足够薄情,可终究,心底里,还是把他们当人了。 他们是来寻找一个希望,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一个不用再挨饿的希望。 道士闭着眼睛,半天不说话。 常小芸得理不饶人,接着逼问:“道长,请指教一二。” 道士忽然睁开眼睛,受惊般从座位上弹起,然后怒斥常小芸:“大胆妖妇!” 常小芸心中冷笑,道:“妖道!还要装神弄鬼!” 道士直立桌上,对着众人说:“贫道专修通灵之术,对卜卦不擅精通,所以刚才面对此妖妇的追问只好上天再请教无上真君。途中偶遇熊王大仙,知我来意,向我透露了一段隐秘。” 说完,故意一顿,偷偷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要是形势不对,还来得及开溜。 只见众人无不紧张注视着道士,丝毫未被常小芸的话影响,村长问道:“是何隐秘,是否关系到我村中大旱?” “正是!原来熊王大仙下凡,便是来捉拿这个妖妇!”说完道士怒目指向常小芸。 常小芸不屑道:“满口胡言。” 陈老实却极力争辩:“怎么可能,我和小芸是结发夫妇,相爱相知十余年,她怎么会是妖妇!” “住嘴!听道长说!”村长喝到。 “此妖妇原本是山中一条害人的毒蛇,机缘巧合误食无上真君留在人间的仙草,有了修为,幻化人形。真君念她修为不易,便有意放过。谁知她不识时务,附身在常家大小姐身上,还食其魂魄,取而代之。无上真君听闻此事大怒,便派坐下熊王大仙来此探查,伺机为民除害。” 村人议论纷纷,怀疑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常小芸。常小芸天生丽质,居然真有几分蛇蝎的惊艳。 这时人群中有人轻声议论,但是屋堂不大,这些话都传入了众人耳中。 “我是记得,她刚嫁入咱们陈家村那年,我家的两只老母鸡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也想起来了,有一次她从我家老水牛身边路过,摸了一下牛头,没过半月我这老牛也不行了。” “还有我家旺财,就是跟了我十几年的那条老狗,那年对她吼了两声,当天夜里就失踪了。” 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说的内容都是常小芸如何毒害他们家家畜。 村里的家禽常受山中鼠狼滋扰,防不胜防,往些年谁家丢了只鸡死了条狗,站在村头骂上两句也就自认倒霉了。可是现在人群中出了一只替罪羔羊,恨不得什么罪名都往她身上丢,甚至有一户人家说自己家母猪难产都是因为常小芸施了毒咒。 追求真相往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饭都吃不起的村民,不喜欢困难的事。他们喜欢简单的解决方法,比如,这一切都是常小芸干的。 他们愿意,甚至希望是因为常小芸。 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杀个人而已,能是多大的难事。 此刻,他们连熊王大仙是吃人的都忘了,却能清楚的指出常小芸和村中家畜的一段段孽缘。 常小芸心道不好,她低估了道士的狡诈,也低估了村民的愚昧。 她还有后手,能将道士驳得体无完肤。 可终归是深闺里出来的女子,什么道理都能想明白都能说明白,却没想过自己是否有开口的机会。 有些人,是不讲道理的。 众口铄金,她根本没办法一一辩驳。 只好怒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家男人的叔叔伯伯,此刻真能因外人几句话的挑拨,就怀疑到自己人头上。” 癞皮陈一向对常小芸不怀好意,借机说道:“你常小芸一个女流之辈,也是外人,这是村中议事之所,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常小芸说:“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这般欺辱自家小辈,死后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是我们陈家人的事。为了保护我们陈家村,驱逐你一个外人,祖宗不会怪我们的。” “对!” “就是!” “把外姓人赶出去!” “妖妇!还我母猪!” 常小芸的声音被淹没,再也没人能听见她说什么。 也许十年后,也许十天后,当暴乱结束,当人们又能填饱肚子的时候,会有人回想今日,常小芸说的都对。 可是群情是种盲目的力量,一旦被点燃,就要血来浇灭。 道士见状,知道自己又掌握了舆论的中心,内心偷笑,表面不动声色:“非也非也。驱逐了她,她换身皮囊,一样危害人间。” 村长说:“道长说要怎么做?” 道士说:“熊王大仙有旨,必要将此人洗净,由贫道闭关做法三日,然后焚烧祭天。方可停止旱情,降下甘露。” 村民们激奋高呼:“烧死她!” 傅雨雪依旧在磨刀。 这两年间,他换了十七块磨刀石。 每一块磨刀石,都来是石之心。就像被捏紧的雪团,柔弱的部分被淘汰,留下最坚硬的存在。 傅洪雷每过月余,都会从山上为爹爹搬来一块巨石。这座山村,几乎都被傅雨雪磨光了。 此时他的眼前还坐着另外一个人。a 一个中年人。 “刀绝的刀,竟然是钝的?” “刀绝的刀,从来都是钝的。” 年轻人说:“既然是钝刀,何必打磨。” 傅雨雪说:“钝刀,才需要打磨。” 说完,他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在身旁候着的傅洪雷。 傅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这么说,傅雨雪也这么认为。 这个孩子,配得上这把刀。 年轻人自顾自的说:“我叫帝缺。” “我不在乎你叫什么。” “我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 “那他呢?”帝缺仰头看向傅洪雷。 傅雨雪也看向傅洪雷。 “他,更不需要你救。” 帝缺说:“刀绝威名在江湖上传播的时候,我不巧错过,后来听到刀绝的名字时,刀绝已经归隐无终。” 刀绝的确归隐了,即使未曾隐姓埋名,他也没想到有人能找到陈家村来。 帝缺说:“我听说,刀绝的绝,是绝无生还的绝。刀绝的手下,没有活人。刀绝的名声,却是活人传出来的。” 傅雨雪没有答话,继续磨刀,刀刃隐隐有些反光。 此刀,即将开锋。 帝缺说:“早些年,江湖中常有悬案,武林高手深夜外出,便曝尸荒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伤,从左肩,顺劈而下,内脏皲裂。手法如出一辙,便有人推测,是同一人所为。” 傅雨雪依旧沉默。 帝缺说:“后来有游侠偶遇你和松山罗汉比武,同样的手法,一刀毙命。所以,那些悬案都挂在你的头上。” “是。” “不是。”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帝缺说,“那个杀人的恶徒,叫孟如虎,是个嗜血的亡命之徒。他杀人,只为劫人钱财。” 傅雨雪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这个孟如虎,是你的师傅。” “是。” “他却死在你的手中。” “是。” “为什么?” 傅雨雪忽然笑了:“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帝缺说:“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知道,也不会来此。” 傅雨雪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选择,但是他对这些都没兴趣。 一个将死之人,能对什么感兴趣? 若有,他便不会死。 “他杀的人太多了,他该死。”傅雨雪说。 “你杀的也不少。” “所以我也该死。” 忽然一阵沉默,二人都再说话。 傅雨雪的刀越磨越快,磨刀石竟被削出层层石皮。那是因为刀锋太快,刚刚触碰到磨刀石上,便已深深切入。 整块磨刀石突然变薄,几番来回之下,变成了一堆粉末。 “你的刀磨好了。”帝缺说。 “这把刀,磨不好。”说完,傅雨雪左手持刀,刀锋向上,而后右手对着刀刃温柔的抚摸,就像抚摸情人的脸庞,温存,湿润。 鲜血从他手心流出,慢慢浸满了刀身,整把刀一片鲜红。 来回摸索几下,终于停下了动作。 傅洪雷熟练的呈上两张毛巾。 一张擦刀,一张擦手。 擦干血迹,漆黑的刀身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又变回了那把没有锋刃的钝刀。 帝缺忽然笑了,以茶代酒,敬了傅雨雪一杯。 傅雨雪也笑了,连血带茶,回敬了一杯。 他知道,这个世界,终于有人懂他了。 江湖不懂他,世人不懂他,师傅不懂他,常小芸不懂他,即使相依为命的傅洪雷,依旧不懂他。 可是眼前这位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之人,懂了。 他很开心。 他开心的笑了。 他开心的哭了。 干涸的眼泪,混着血,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帝缺走了,走之前,他对傅雨雪说:“江湖中传闻,傅雨雪冷酷无情,刀下绝无生还。可惜江湖中那些庸人怎么会知道,正是因为你傅雨雪是重情重义之人,才肯当这个恶名。黑断刀之下,也不过留下了孟如虎这一条不算冤的魂。可惜,江湖中的故事,只存在江湖人的嘴里。嘴里的故事,哪有真的。” 傅雨雪看着帝缺离去的背影,良久,对傅洪雷说:“以后,也许有一天,也许没有那一天。你会成为一把刀。我希望,你能成为此人的刀。” 傅洪雷不懂爹爹说的是什么,但是爹爹说的,总是对的。 第六章 花容葬枯骨(六) “小芸!”陈老实大声吼道! 他看见正欲辩驳的常小芸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狞笑着舔了一下常小芸的脖子。常小芸惊怒交加,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身后之人掌刀劈晕! 陈老实睚眦欲裂,怒火中烧,对着那人狂吼:“陈彦宅!你干什么!” 陈彦宅便是癞皮陈,天生满脑袋的癞皮,为人也是癞皮,所以大家都记不住他的名字,只叫他癞皮陈。陈老实一直觉得这样叫不合适,于是平辈之下,又是癞皮陈的兄长,便一直记着他的名字,叫他陈彦宅。 常小芸被一掌劈晕,身子瘫软下去,癞皮陈刚好在她身后,顺势就抱住了她,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陈老实的面,上下齐手。这具他梦寐以求的活色生香落入他的手中,焉有不占便宜的道理。 陈老实再老实也不能看着妻子受辱,一怒之下扒开人群,冲向癞皮陈。 癞皮陈只觉得满怀香软,恨不得立刻将常小芸就地正法,可是这么多人看着,他再没脸没皮,也只是拿那条软虫儿在常小芸丰腴翘弹的屁股上玩命儿的搓撵。 他看着冲过来的陈老实,一脸猥琐的说:“反正都要死了,让兄弟爽爽。也不算肥水流了外人田。” 村民有的羡慕,有的不耻,却无人相拦。都想看看,这妖精到底有什么诱人的伎俩,迷得大家神魂颠倒。 此刻陈老实已经来到癞皮陈面前,举起拳头就要揍他。可是癞皮陈躲在常小芸身后,双手死死按在常小芸的波涛之上,陈老实无从下手,气急败坏。 癞皮陈忽然将常小芸推向陈老实,趁着陈老实迎接娇妻之际,脚下一荡,把刚抱住娇妻还没站稳的陈老实绊倒,然后有一把将常小芸拉了回来。 常小芸身盈轻柔,癞皮陈虽然体弱,这一推一拉却毫不费力。眼见陈老实“噗通”一声倒地,更加无所顾忌,左手抱着常小芸的腰,右手已经伸进衣服里。 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村长实在看不下去,别人可以沉默,他作为一村的领袖,绝不能沉默。 “住手!”村长高喊一声,“癞皮陈你干什么!” 虽然人人都叫他癞皮陈,可他却不喜欢别人叫他癞皮陈。 “我怕这小妖精作法逃脱,先降服她。” “把你的脏手拿出来!”村长怒道,或许他也想让常小芸来背这个大旱的锅,稳定他的政权。但这癞皮陈不识时务,在他面前作乱,已经触怒了他。 癞皮陈满不在乎的说:“我要把这妖妇扒光给大家看看,让她当场现原形!” “好!” “扒光这妖妇!” 村长正要阻拦,人群却沸腾起来,纷纷支持癞皮陈扒了常小芸,最好再让大家深入检查一下。 “道长……您看这……”村长不敢公然跟大家作对,向道士求助道。 这道士方才被常小芸逼问之下不敢直视,此刻趁着她晕倒才敢认真打量,一眼望去,常小芸被癞皮陈拨弄得香肩外露,发丝凌乱,那副神魂颠倒风韵无双的模样,竟让这游方老道不知不觉间咽了一口唾沫。 道士清了清嗓子,出面拦下众人:“诸位,请听我一言!” 村民闻言都静了下来,癞皮陈也停下了动作,手却在常小芸上身的衣服里,不知道在拨弄什么。 “这妖妇毒蛇附体,你们妄自动她,会惹来祸害。毒蛇最是记仇,你们若对她抱有半分亵渎,说不定,晚上就找上你们来了。还是将她交予贫道,好为她作法驱魔。” 道士的话胡编乱造毫无根据,最初大家都对他半信半疑,可是熊死旱来,绝望之际,这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不信也得信了。连癞皮陈也有些畏惧的愣了片刻。可是他烂命一条,苟且偷生一辈子,有生之年能吃上一口这只可远观不能亵玩的饱满仙桃,被毒蛇咬死也值了。 陈老实倒地撞到后脑勺有些晕眩,好不容易恢复,眼见癞皮陈凌辱爱妻,利落的爬起来又要扑上去,拦腰抱着常小芸想要将她抢回来。 可是癞皮陈的手就像黏在了常小芸身上,陈老实拉了半天都没把爱妻拉回来,常小芸身上的衣服不过是乡村的烂头补丁,经不住撕扯,“噗嗤”一声,竟被撕裂。 陈老实大呼“不好!”眼见爱妻就要在众人面前不着寸缕一丝不挂,却不知道该如何护住她。 活了大半辈子,受了大半辈子的委屈,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难。 村长要献祭自己的孩子,自己没法子,爱妻出面阻拦,却被污蔑为蛇妖,还受人凌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都保护不了。 孩子保护不了,妻子保护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叫陈老实,他为人也老实。从不得罪别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乡亲来了,他也热情款待。 邻里之间有什么需要帮衬,他总是第一个出手。村里要修田修路,他也总是卖着命的出力气。 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了这个漂亮又懂事的媳妇,知书达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自己蠢笨,很多东西都不懂,她总是笑着教他,大家闺秀嫁给了乡村野夫,从不叫苦,也不埋怨,将家中料理得井井有条。 “为什么?”他小声的说。安静中村民听见他在说话,却听不清,都疑惑的注视着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我!”他忽然癫狂嘶吼,将众人吓了一跳! “嘭!”屋堂上方的瓦片炸裂,露出一个大窟窿,随之而来一道黑影落下,正踩在道士头上。 随后黑影向常小芸丢去一件黑袍,正好把她盖住。 “因为,你是个好人。” 那个黑影张嘴了,声音有些悲凉。 陈老实感激的看向他,熟悉的声音后面是熟悉的面孔。 “傅兄弟!” “陈老哥。”满村都是姓陈的人,但是陈老实知道,对于傅雨雪来说,只有自己是陈老哥。这是常小芸告诉他的。 “傅兄弟,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好人,就要被欺负!”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也许如果他懂了,就不会被欺负。 傅雨雪忽然笑了,他最近很爱笑。 村里的人都没见过他笑,不知道他笑是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村长颤抖着阻拦,别人可以怕,他决不能怕。 傅雨雪没有理他,一步一步走向癞皮陈,右手轻轻翻转,一道刀风随着他的动作从他手中刮起,直扑癞皮陈。 癞皮陈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双手一轻,直到傅雨雪来到他身边接过了常小芸,他才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 低头一看,双手已脱离双臂,竟被刀风斩断。 恐惧比痛楚来得更快,双臂的伤口盈满鲜血,却没有落下一滴。 “啊!我的手!我的手!”癞皮陈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可是无论如何,这双手是回不来了。 因为,他碰了他不该碰的。 傅雨雪将常小芸交还给陈老实,带着一脸苍茫的微笑,说:“因为啊,欺负人的叫坏人。所以被欺负的,只能是好人。” 第七章 花容葬枯骨(七) 傅雨雪带着陈老实夫妇离开,突如其来,突然离去。 村长看着满地打滚的癞皮陈,再回头看看被踩得不省人事的道士。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是希望癞皮陈受到些惩罚,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 可是如果代价是一双鲜血淋漓的臂膀,似乎有些过了。 屋堂中一片寂静,除了癞皮陈的嘶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人们都被吓住了。傅雨雪抬手间,掌风断臂,这似乎是传说中才有的仙术。 可这样伤人的仙术,除了敬畏,带来的更多是恐惧。 道士被一脚踩碎了鼻梁,还来不及呼喊,便已晕了过去。村长唤来大儿子打了盆水,用毛巾擦干道士脸上的血迹,大冬天道士被这冷水一激,转醒过来。 “道长?”村长试探的喊了一声。 道士睁开眼睛,手扶道冠,又感觉一阵剧痛,摸了摸鼻子,在猛烈的疼痛下,已经分辨不了手指碰到鼻子时,是否有真实的触感,只能痛苦的哀嚎:“哎哟!我的鼻子!” 傅雨雪这一脚还算留情,只是踩碎了道士的鼻梁骨,他武艺精绝,若不想伤人,触地轻点,连脚印都不会留下。可是这道士污蔑常小芸,他这一脚,只是利息。 “道长,道长!”村长连忙招呼,道士捂着鼻子惨叫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一脸无辜的看着村长。 “道长。那妖妇被人带走了,接下来可怎么办呢?” “这些先别管!你先告诉我谁打的我!”傅雨雪的一脚直接将他踩晕,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人里只有村长还算冷静,将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说来,尤其说到傅雨雪掌风斩断癞皮陈的双臂,道士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个在地上打滚的“人棍”。 看到这些,渐渐恢复清醒的道士终于意识到自己惹到了不能惹的人物,他本能反应就是要跑,跑到天涯海角,永远的离开陈家村。 这个招摇撞骗的老道士不同常人,他是山贼出身,当初假扮道士是为了踩点。但是后来山贼让朝廷缴了,他下山假装算命逃过一劫。平日里就靠着这张嘴糊弄人,真遇到危机,那草莽的血气上来,竟然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 装模作样掐指一算,故作姿态惊怒交加连呼三声:“这!这!这!” 村长看他这模样,不知发生什么,连忙问道:“道长这是怎么了?” “贫道刚才掐指一算,刚才竟有有妖气侵袭,仿若贫道三百年前所遇一只蝎子精,想必就是你说的这人。” “什么?”在村长拿出珠宝献给道士时,便已经全然信了道士的话,“本村竟同时存了两只妖魔!” 乡人是多么的淳朴,马上就信了:“怪不得!傅雨雪刚才这些妖法一看就不是人会用的。” “我早看这傅家父子不是人,要不然怎么十来岁的孩子能打死熊王!” 癞皮陈还在地上打滚,也不住的点头。 村长一着急,险些跪了下来:“道长救命啊!刚才伤道长的魔头不是别人,正是那杀害熊王大仙法身之人的父亲!” 道士说这些话,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心机深沉,知道这傅雨雪自己对付不了,只能利用这些村民去送死。当下附身掏出一个瓷瓶,小心翼翼的递给了村长…… 傅雨雪护送陈老实夫妇回家,刚坐下给自己倒下一碗凉了的茶水,常小芸就已经转醒。 看见自己身上裹着傅雨雪常穿的袍子,常小芸先是含笑脸红,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看见身边的陈老实和桌边的傅雨雪,似乎莫名来了怒气,扭头也不知道跟谁赌气。 这一幕陈老实常常见到,他老实,他傻,他也明白,但是他什么都不说。 至少他知道,自己这位妻子,贤良淑德,从没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 傅雨雪喝了一碗冷茶,目光游离,仿佛只是在看窗外的景色。枯叶凋零,满地黄花堆积。 “这里你们怕是待不了,还是早些离去吧。”傅雨雪对着窗户说。 陈老实知道这句话是跟自己说的,习惯的看向常小芸,征求她的意见。 常小芸瞥了一眼傅雨雪,心中苦涩又甜蜜。 他还是关心我的。 可是女人吶,口是心非是永远改不了的毛病,故意说道:“我既然做了你陈老实的媳妇,一切自当听从夫君安排。” 说完故意看了一眼傅雨雪,却见他面不改色,仿若未闻,于是“哼”了一声,又把头扭回去。 陈老实听不出弦外之音,只道常小芸真心实意这样想,便没了顾忌,对傅雨雪说:“我陈老实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的爹娘也埋在这里。祖祖辈辈都是陈家村的人,离了这里,我们还能去哪儿?” “天下之大,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带你去。”傅雨雪说道。可是这话,显然不是对陈老实说的。 “可是离了这里,陈老实也不是陈老实了。这是我的祖地,我希望倩青和倩兮也能在这里长大。”陈老实说。 傅雨雪漂泊了一生,他不懂陈老实的固执。但是他听懂了,如果陈老实哪一天不固执了,他也就丢失了自己。 丢失自己的滋味,他尝过,很可怕。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他不理解,但是面对他的朋友,他尊重他的选择。 “陈老哥,既然你不愿意离开,那就在这里,好生活下去。” 傅雨雪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自始至终,常小芸都没有和傅雨雪说过一句话,但是看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眼眶却红了。 “小芸……”陈老实回头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雨雪走向自己家,又是深秋,没有雨水的滋润,满目都是苍茫。 家门口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样子,有些伛偻,显然不是傅洪雷。 “这么巧?”来人看家傅雨雪,主动上来打招呼。 “不巧,这是我家,我自然会在这里。”傅雨雪说。 “呵呵。”来人尴尬的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请。”傅雨雪说。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傅洪雷正在家中做饭,看见进屋的两个人,开朗的打了一声招呼:“爹爹回来了!啊?村长爷爷也来了?” 来人提着一壶酒,正是村长。 “洪雷,加副碗筷。”傅雨雪说。 “来,把这壶酒热热。”村长说,“小孩子千万不要偷喝!小孩喝酒会长不大!” 傅洪雷乖巧的接过酒壶,说了声“是”。 第八章 花容葬枯骨(八) 傅雨雪家里没有热酒的炉子。 傅雨雪说:“酒,越喝越暖。” 所以傅洪雷只能将村长送来的酒放入灶台上,连着酒壶在水里煮。 很快酒香就溢了出来,覆盖原有的浅薄肉香。 村长也很久没吃肉了。 “好酒。”傅雨雪说。 村长有些谨慎的抽了抽鼻子,仿佛要避开这酒味:“这是我儿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他有两把力气,很得县里大老爷的赏识。” “那很好。”傅雨雪说,“我还不知道,村长也是懂酒的人。” 村长不好意思的说:“老夫就是不懂酒,所以这壶酒在家放了好些年,一直没动它。原本是想留到孙儿结婚时用的。” “这样的好酒,本就该如此,给傅某着实浪费了。想必老先生是有事求我了,村长家的酒,一向不是容易喝得。” 村长老脸一红:“是有事,有要事,关系本村命运的大事。” “这样的酒,配得上大事。” “这么说,你是应了?” “应了。” “可是我还没说什么事。”村长且喜且忧,面对傅雨雪这样的人,他并没有什么依仗。 “我只求你一件事。” 村长诧异道:“何事?” 这时,傅洪雷将热好的酒放在一个几近腐朽的木盘上,配上一盘简单料理的兔肉,端了上来。村长主动起身为傅雨雪倒了一杯酒,犹豫一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傅雨雪举起酒杯放到唇间嗅了一下,却没有喝下去,而是赞了一声:“果然是好酒。村长可知,傅某年青时嗜酒如命,常常饮酒误事” “能被酒耽误的事,都算不上大事。” “可惜,真误了大事,一误便是终身。” 村长紧张的看着他,却既不敢答话,也不敢劝酒,多说多错,对于这种事,他没有把握。 傅雨雪放下酒杯,望向正在收拾灶台的傅洪雷,他虽然年幼,却很懂事。 这让傅雨雪很欣慰。 “这杯酒,我可以喝。”傅雨雪说。 村长捧着酒杯,不敢抬头看他。 “这样的方式,对于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归宿。”傅雨雪还在说。 村长的眼睛快要落入酒杯里,呼吸有些急促,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可是,我还有些事放不下。”傅雨雪说。 村长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像一条被救起的落水狗,喘着粗气说:“你放心,老夫自当好好照顾洪雷。” “他不需要你照顾,他会照顾好自己。” “那……” “我希望常小芸一家能活下去。” 村长听明白了,他要的是“常小芸”一家,而不是“陈老实”一家。 傅雨雪继续说:“我需要你一个承诺。” 村长看着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傅雨雪这样的自信,也做不出果断的承诺。 傅雨雪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道:“你相信熊王大仙?” “旱情没有结束之前,我们只能相信熊王大仙。不论是真是假,乡亲们需要一个希望。” “即使这个希望,毫无意义?” 村长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希望多么愚昧,就像倾家荡产的赌徒,如果再给他一锭金子,他也不会好好去做生意。因为生活在绝望中的人,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可以赌上一切。 可他还能相信什么?相信自己埋头苦干,好好种地,明年地里就能长出粮食? 饥荒致死的人他见过不少,他也害怕,明天,饿死的就是他那七岁的孙儿。 “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傅雨雪说。 酒是刚热好的酒,暖气从手心里传来,遍布全身。村长盯着这杯酒,他不是好酒之人,否则也不会把这壶难得的好酒送人。酒里掺着道士给他的药粉,道士说,这是雄黄,能将这蝎子精的法力禁锢。 他沉默了很久,傅雨雪也沉默了很久。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不说话,村长的挣扎浮现在脸上,这样的决断,他做不出来。 傅雨雪不动声色,只是静静的看着傅洪雷忙碌的背影。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身子,即将从他的世界里离开。 “好!”村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答应你,我会保住常小芸一家。” 他心中已经做好了决断。 他要舍身取义,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好名声。 他答应了傅雨雪,他会遵循自己的承诺,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只要自己死了,那他依旧是个君子,他的大儿子,依旧可以继承父亲的好名声。 他知道自己是保不住常小芸一家的,尤其是傅雨雪死后,更没人能保得住她们。 他会向乡亲们公布这个消息。他为了保护乡亲,对傅雨雪做了承诺。他为了守护自己的承诺,会跟着傅雨雪一起死去。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在这个年代,他活的够久了。 他在这个位置也够久了。 只要自己大儿子得到村民的支持,他死而无憾。 他以为他做出了这样的承诺,傅雨雪会笑。 可是傅雨雪没有,只是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 村长以为他要反悔,隐隐觉得松了一口,却见他忽然举杯,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吞入腹中。随后更是将整个酒壶提在手中,一饮而尽。 “我还有些话想和我儿子说,请自便吧。” 村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傅家,想到即将面临的一切,很难觉得轻松。 抬头间,倦鸟归巢,黄昏落幕。 对于乡下人,太阳下山了,这一天就过去了。 这一天过去了。 这一世,也过去了。 他忽然就感觉到轻松了,长舒一口气,脸上没了半分愁苦,又浮现出常见的温厚长者的慈祥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孙儿,已背得出整本三字经,常绕膝喊着“爷爷,爷爷”,要与他比斗剑术。 那年幼的孙儿,怕伤着自己,每次都用软稻草作剑,稍一用力还要边打着自己的白嫩小手边劝慰几句:“爷爷不疼哈,你看我都不疼。” 村长忽然驻足,看向自家所在的方向。 “幼林啊,你可一定要娶个漂亮媳妇儿,多生几个娃,带着一大家子人,来给爷爷祭酒啊……” 仰天长叹的老者,已是泪流满面。 却说屋里头,傅雨雪将傅洪雷招呼过来,看着这个乖巧的儿子,他总是觉得欣慰。 “你多大了。” “四姨说,过完生日,我应该十二了。”傅洪雷乖乖回答。爹爹从不给他过生日,他自己也从来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只有四姨,每年在他生日时,都会带着陈倩青来陪他玩上一整天。 这样的一天,爹爹也会消失,就像给他放假一样,不再吩咐他干活。 “十二年了,他们也该找到你了。” 傅洪雷没有去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何找他。该让自己知道的,爹爹会告诉他。爹爹不告诉他的,他不需要知道。 “他们来了,你跟不跟他们走,你可以自己选择。” “那爹爹呢?” “我累了,要休息。” “爹爹要休息多久,要给爹爹留饭吗?” “以后的饭,都不用给爹爹准备了。爹爹这次要休息很久,久到你会忘了爹爹。” “我不会忘记爹爹。”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 傅洪雷觉得不对,他相信爹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这次他感觉不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顶嘴,他倔强的说:“孩儿不会忘记爹爹,绝不会!” 傅雨雪忽然哈哈大笑,傅洪雷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可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开心。 “孩子,谢谢你。” “孩子,我离开以后,你去告诉四姨,爹爹对不起她。” “爹爹从前对不起她,现在也对不起她。” “爹爹太自私了。从前为了刀,现在为了自己的私心。” 傅洪雷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傅雨雪身前抱住他的双腿,滚滚热流从眼中涌出串成珠子碎落一地。他带着哽咽的哭腔喊着:“爹爹要去哪儿,把我也带走。” 傅雨雪带着一丝欣慰一丝凄苦强颜笑道:“这一次,不能带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 “爹爹不要孩儿了吗?”傅洪雷终于意识到了父亲意图,哭得更大声了,“孩儿做错了什么,爹爹跟孩儿说,孩儿一定改。” 说着圆圆的小脑袋使劲往傅雨雪怀里钻,仿佛要钻入他的衣兜里,让他一起带走。 “洪雷很乖,洪雷没错,洪雷是天下最好的孩子。”饶是心智坚毅如那柄黑断刀的傅雨雪,却也不知在自己那张自以为还在笑着的脸上,已有泪水滴答滴答掉落到傅洪雷的头上。 “洪雷不乖,不乖爹爹才不要的。”傅洪雷抬起头,一把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又替爹爹擦干眼泪,努力挤出笑脸说,“爹爹是不是嫌洪雷吃的多,以后洪雷不吃那么多了,每次就吃一碗饭。不,半碗饭。不,以后饭都给爹爹吃,洪雷喝水就行了。” “爹爹要是嫌洪雷贪玩,洪雷以后就哪也不去,一直跟在爹地身边。” “除了找倩青妹妹……不!不找倩青妹妹了!就跟着爹!” 傅雨雪却再也挤不出笑脸,抱着傅洪雷低低抽噎。 这一夜,是时隔多年后,父子二人再次相拥而眠。 一如十一年前,他从那人手中接过这个孩子,藏在几尺深的雪地里,紧紧的抱着怀里。 那幼小的希望。 第九章 花容葬枯骨(完)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 秋冬的交替,带着几分悲悯的突兀。 农家瓦房里,陈旧木桌上,放着一盘热腾腾的兔子肉。 直到热气慢慢消散,傅洪雷就将它端到锅里热一遍。 一盘肉,凉了热,热了凉,反复三日,锅里已经有了一股难掩的酸臭。 这是傅雨雪离开的第三天,傅洪雷已经三天滴水未进。 他在等,等爹爹回来。 他习惯了和爹爹一起吃饭。 爹爹是村里最好的猎人,可是他手艺奇笨,做出来的实物,不是咸了就是焦了。 爹爹做的东西,是不能吃的。三岁的傅洪雷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他挥得动饭勺举得起铁锅开始,就接过了四姨的做饭大任。 所以爹爹一定会回来,回来吃傅洪雷做的饭。 傅洪雷看着灶台上渐渐冒出来的热气,眼神渐渐变得迷茫:“爹爹,你快回来啊。孩儿好饿。” 真的好饿啊。 即使已经酸臭的食物,也美味得让傅洪雷心颤。 “咚咚”两声轻扣门扉,似是有人敲门。 傅洪雷欣喜的从灶台上跳下来,快活的喊道:“爹爹。” 爹爹回自己家,怎么会敲门呢。 可是这个傻孩子,又如何能想到这些。 来人自然不是他的爹爹,而是两个陌生人,穿着宽大的袍子,红黑相间,遮住了脸。 但是傅洪雷看得出,其中一人,留着灰扑扑的大胡子。 大胡子看到傅洪雷,竟有些难以自控的颤抖:“迦……迦楼大人!” 跟着似乎流下了眼泪,连忙用手拭去,然后拉着身边的另一个陌生人恭敬的跪下,施以全礼:“迦楼国师奈何天,恭迎大人归来。” 傅洪雷说:“你们认识我爹爹吗?” 奈何天微微一顿:“迦楼天降圣子,迦楼大人的父亲便是那举头青天……” “我爹爹叫傅雨雪。”傅洪雷打断道。 奈何天忽然看到灶旁被随意丢弃的那把没有刀刃的黑刀,惊道:“黑断刀!刀绝傅雨雪?这些年,是傅雨雪收养了迦楼罗大人?” “傅雨雪是我爹爹。”傅洪雷固执的说。他是一个固执的孩子,而他最大的固执,就是他爹爹。 奈何天思绪转了又转,这些年来耗费气运算尽天命,都算不出迦楼所踪。直到三天前,还在打坐假寐的迦楼国师忽觉一阵心悸,紧紧追随那仿佛有意为之的感应,掐指演算后,竟算出迦楼确切位置。 他看着这个饿得脸色已经饥黄的少年,与身边人轻声道:“刀绝于江湖销声匿迹十二载,都以为已于十二年前的那场追杀陨落,竟不知已修得大成武道。这片州府十二年来清扫不下十次,我也亲自来过一次,却都没探查到丝毫契机。” 另一人轻轻点头,并未答话。 “时值国家兴亡之际,呈请迦楼罗大人回京护国。”奈何天头几触地,再次对少年跪拜道。 “我叫傅洪雷,是傅雨雪的儿子,不是你的迦楼。我要等我爹爹回来。” 奈何天正要出口,身边的人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多言。然后两人就这样静静的跪在这里。 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个护国国师,一个迦楼太子,必然是心思机敏过人之人,才能被授予如此事关重大的任务。 奈何天二人不再说话,傅洪雷便不再问话。沉默良久,刚热好的饭菜又凉了,傅洪雷正要加热,忽然想起一事,推开门跑了出去。 “四姨!四姨!”傅洪雷跌跌撞撞的来到陈老实家,他想起爹爹离开前的嘱咐,心想这一定是爹爹在考验自己。只要完成了爹爹布置的任务,他就会回来。 可是当他来到熟悉的地方,却无法找到熟悉的面孔,陈老实一家,就像爹爹一样,在那个连喜鹊都会悲鸣的傍晚,离开了。 一个断臂的男人还在陈老实家周围游荡,他头上长着癞皮,十分丑陋。 看到失魂落魄的傅洪雷,他先是吃惊,随后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毒笑容。 傅洪雷又回到家中,他不敢离开太久。他怕爹爹回来见不到他。 可是等待他的,依旧是那两个恭恭敬敬的背影。 看他们跪在地上,傅洪雷终究不忍心道:“你们起来吧。” “可是……”奈何天正要说话,又被身边的迦楼太子拦下。太子从容起身,拍拍自己跪脏了的袍子,宠辱不惊,沉着依旧。 他是迦楼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他的双膝,不能轻易弯曲。他代表的是一个国家。 他是天子,可以跪天,不可跪地。可以跪先祖,可以跪父皇,不可以跪子民。 但是偏偏,他只跪子民。 面前的人是迦楼,他能救万民,所以他必须跪他。 所以,眼高于顶的奈何天,看不起任何人的奈何天,愿意为了这样的太子,向迦楼跪下。 傅洪雷说:“爹爹跟我说过你们。” 奈何天看了一眼太子,等他的指示。 “爹爹说,我可以选择跟你们走,也可以不跟你们走。” 太子说:“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不能走,我若走了,爹爹回来见不到我。他还没吃饭,一定很饿。我也很饿。” “你想找你爹爹,我可以帮你。”太子说,他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真的很饿。饥饿的感觉他也曾经历过,他很明白,这种感觉不好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将是未来的王。我可以帮你找你爹爹。”太子说。 但是回答他的不是傅洪雷,而是一个难听的嗓音,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样。 “小畜生就躲在里面!” “把那小畜生叫交出来!” “外姓人!滚出陈家村!” “这一家害人精,不得好死!” “没娘养的狗玩意儿,能长得成什么好东西。” 刺耳的叫骂声从门外传来,乡民陆陆续续包围了傅雨雪的小屋子。 傅洪雷听见叫骂,连忙跑出去,大声对着人群喊着:“四姨!四姨!爹爹有话要我转告你!” 回应他的,依旧刺耳。 “果然蛇鼠一窝,那妖妇一家老小,已遭天祭!” “痛痛快快的被烧死,真是便宜了他们!” “可怜我们的好村长,为守这猪狗留下的承诺,竟一同归西!” “村长啊……” 哭哭啼啼的声音,就像他们曾经多么爱戴他一样。 他为他们除了蝎子精,的确值得爱戴。 人群中为首一人披麻戴孝,正是村长的大儿子,如今名正言顺的当上了村长。 他的父亲,为了保护村子,大战蝎子精,不幸牺牲。 这样的英雄事迹,很快就在村中传开了。 没了蝎子精的干扰,人们在复仇心切的新村长和癞皮陈的带领下,轻松的抓了陈老实一家。 陈老实包庇妖邪,神志不清,死不足惜。 常小芸祸害村民,死不足惜。 陈倩青陈倩兮是妖孽毒种,绝不能留。 疯狂的业火焚烧着陈家村的土地,直到陈老实一家化成粉末,被秋风一吹,不知散落到何处。 傅洪雷终于在咒骂中听明发生了什么事。 “四叔。” “四姨。” “倩清……” “倩倩啊!” 奈何天眼疾手快展开大袍包裹住身边的迦楼太子,还未来得及发出提醒,身躯已感到一股股滚烫的热浪,却是避开了他。 傅洪雷仰天长嚎,烈焰从他口中眼中喷射,点燃了整个天际。 这一日,迦楼北徐郡,陈家村,业火焚天。 第十章 大梦十年觉(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迦楼战神,名叫傅雨。 名字是自己取的,称号是皇帝赐的。 迦楼帝国的战神,就像迦楼国的皇帝,没有多少人见过,但所有人都知道。 他是战场上出生的恶魔,他是生吞恶熊的修罗。 他心狠手辣,残忍至极。十二岁那年,屠灭了他成长的村子。 民间的传言总是很不可靠,一件事有十几个版本。 但是,只要关于战神的故事,总是出奇的统一。 八岁,徒手搬山。 十岁,生吞恶熊。 十二岁,怒火屠村。 十四岁,一骑当千,战场奔袭,战无不胜。 十六岁,平定内乱,赐名战神。 从此以后,他便是迦楼的战神,是力量的象征。 他带来胜利的果实,足以让人忘却他曾经亲手灭了自己生活的地方。 迦楼的子民无时无刻不在谈论他,因为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他才是民众生活安定的保障。 乱世出英雄,而这,就是他们的英雄。甚至一度引领了迦楼人习武以练刀为尊的风气。 毕竟,他们的战神,就是用一把未开封的黑色短刀,为他们打下了这暂时的安定。 他是一面七尺长城,保护着迦楼帝国不受外敌入侵。 他是神。 东边,东海的尽头。来了一位剑仙。 这位剑仙,自大又张狂,自称不败。 仙山而下,从未曾败。 一个是剑仙,一个是战神。 一个未尝一百,一个百战百胜。 一个是仙,一个是神。 到底哪一个,才是掌控人间气运的霸者。 人们都在谈论他们的故事,迦楼的人民当然相信自己的战神才是人间最强者。 但是除此之外,东边的那群无知的渔夫,却认为剑仙才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话题在他们之间争论不休,可是风暴中央的两人,仿若未闻。 战神深居简出,剑仙神出鬼没。 天地间,到底谁才是第一呢? 这个问题持续了很久都没有答案,直到有一天,迦楼国内传出消息,战神败了。 战神败了! 败给了邻国一名未及弱冠的小将。 据说,那名小将身处战场前线,却白衣飘飘,恍若惊鸿。 他一个人来到守备森严的迦楼军营,却无人敢拦。 他身上,有一种悲怯的力量,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感觉到心寒。 他就这样来了,一步一步,仿佛踩碎了蝼蚁,仿佛踩踏了孤寂,仿佛踩灭了人间最后一丝温情,只剩下漫天黑夜里看不到希望的破碎黎明。 迦楼的将士看着他来,忽然酸楚涌上心头,仿佛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在战后的废墟中马革裹尸,仿佛看到乡亲父老的坟头风烛凋零,仿佛看到心爱的妻子含泪诀别,永不瞑目。 仿佛,这个世界,已经死了。 人们流下眼泪,痛苦的哽咽,想要伸手挽留,却只剩下一片虚无。 白衣小将就这样来到了军营的中心,与迦楼的战神面对面。 迦楼战神并没有像别的将士一般哭泣,他没有可以失去的人了。如果说,白衣小将带来了生离死别的痛苦,那迦楼战神,便是一直在这份痛苦里煎熬之后变得麻木的人。 于是,没有互相致敬的问候,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 白衣小将看见迦楼战神眼里仿佛被焚烧的虚无,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他说:“不打了。” 傅雨说:“好。” 迦楼战神退兵了。 白衣小将成了英雄,万民都欢呼着他的名字。 南宫。 迦楼战神败了,国内一片沉寂。 不过数月,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声讨。 什么战神,只是一个废物。 带着几十万大军,居然拦不下周国一人! 有辱国威! 废物!滚出迦楼! 他们忘了,当初动乱的迦楼国,民不聊生,饿殍满地,是这个人,给了他们和平的机会。 欲望啊,就像一个破了洞的葫芦,当它空无一物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就能满足。 可是,当他真的得到了什么,就再也无法填满。 迦楼的人民,一开始,只想能在战乱中存活,后来想要有口饭吃,之后又觉得土地太少,养不活家人。 最后,他们说,他们要俘虏,来给他们种地。 他们要女人。 他们要食物。 他们要烈马。 他们要财富。 他们要看邻国的刁民扮作猪狗逗他们开心。 他们什么都要。 他是他们的战神,这一切,要他来给。 失败的战神,再也无法成为人们心里那个战神,就算是“战神”这个称号,也不愿意留给他。 于是民间出现了众多的挑战者,他们要挑战战神,他们要成为新的战神。 可是战神从不露面,他没有徒弟,没有孩子,没有传人。只有贴身侍卫的一腔热血,拦下了那群追梦的疯狂少年。 “战神派手下欺压百姓啦!” 居心不良者,自古有之。 “辱战神者,等若辱国。”战神是沉默,可这朝堂从来都是喧哗的。 那个爱民如子的皇帝,忽然露出了血腥的一面。 这时人们才想起,这位帝王,曾经的太子,也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王者。 一将功成万古枯,动荡年代脱颖而出的人,怎会心慈手软。 挑战战神的人不断被拦下,这次不是战神的护卫,而是守护疆土的士兵。 “辱战神者,等若辱国。” 暴力永远是最具威慑力的警告,京城最大的坊市,挂着十二颗滴血的脑袋,每一颗脑门儿上都贴着这样的文书。 战神不能惹,皇权不可辱,帝威不可触! 迦楼有个战神。 传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邻国大周,有个荒唐的皇帝。 皇城南郊,玲珑塔顶。 这里,永远都只有黑夜。 他说,往后余生,满目荒凉。 只是这一句话,便了断了光,了断了人间。 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线细盏,微弱的烛光却似黑暗里斩不断的那一丝情。 这一线烛光晃动,照亮了墙上一幅女子画像,和那个久坐的身影的苍苍白发。 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梦想的舞台。 可惜,终究还是晚了。 他想起多年前他们初识时,他还仅仅十五。粗布素衣的不羁少年,嘴上叼着一截不知哪里摘来的芦苇,突然笑着对她喊了一声。 喂,我能把你的病治好。但是,治好以后,你要嫁给我。 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终是有了些许笑意。 好啊。不过你要想清楚,小农,我比你大了十岁有余,你娶个回家的是媳妇儿还是娘呐。 女子的玩笑,却不想就在这一刻编制出了少年的梦想。她并不知道,那个她以为被她一句话说愣的瘦弱身影,在转身的那一刻,便决定了要为她抗下整个天下。 她早已被太子相中,即使重病,也避不开那一场注定悲剧的婚礼。 而他,也早已认定,她是他的妻子。 于是,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握着未来。 这手里的未来,我全部要给你。 后来的少年,在时光的帷幕下开始演绎属于他的传奇,仿佛突然间便拥有了这世间一切的天分。 自然教会了他最伟大的医术,百草尝尽,终有所成。 “神农”之名,世人皆知。 他救人,三教九流,鸿儒高爵,匪盗草寇,有求必应。甚至于欺世之辈,想要佯病毁坏他的名誉,他也只是在对方恶言诋毁后与那人一同开怀大笑。 若是天下再无顽疾为难世人,那就是最好了。 愿我神农门前凋零,而那世间再无枯槁。 只是,时间走得太快,少年的脚步永远跟不上命如浮萍的她。 后来的他,终于配置出能解女子重病的药方,她却已入深宫。 薄幸的太子终成帝王,她更是被打入冷宫,与世隔绝。 神农也试过各种办法,想要进宫为她治病,却都被皇帝阻挠。 皇帝心中记恨的,是她入宫后的冷漠。 是那一场烽火戏诸侯,都换不来丝毫笑意的寒霜面容。 所以在灭她故里族人之后,他便一直期待着她在痛苦中死去。 于是,那个学医的少年,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慢悠悠的走到女子床边,带着一贯的笑容,对她说。 我来娶你了。 你是如何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 侍卫呢。 杀了。 军队呢。 杀了。 皇帝呢。 杀了。 天下呢。 我的了……还有你。 弃医从军的少年,十年的征战,终于为她夺得了天下。 那个一心救世的少年,终于为她变成了血洗江山的枭雄。 你愿意嫁给我吗。 时隔多年,女子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再次出现了笑容。伴随的,还有眼角止不住的泪。 谢谢。她说。 谢什么。 谢谢你爱我。 我又没说过我爱你。 那你说一次。 我爱你。 终于,听完这句话的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说话。带着多年未曾出现的温柔的笑意,和沉闷流动的叹息,还有不知从哪里飘落的一根洁白丰盈的羽毛,一起消散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里。 永远都不再说话了。 那一日,神农一夜白头。 第十一章 大梦十年觉(二) 神历十年,七月廿二,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听说南宫将军不喜刀戮。”修颜涾显然是个标准的儒将,不披甲胄便一身书生气。他平淡冷静,嘴角一直微微带着无奈的笑意。没有人知道他在无奈什么,只是那样的笑,并不像南宫那么令人讨厌。 所幸,这两名少年将军,身上都没什么战场上浸泡出来的杀伐气焰。 南宫并未回头,斜靠在座椅上,古井无波:“那又如何。” “这个地方血腥味太浓了。” “没关系。”南宫也笑着,斜扬嘴角,好像是讽刺的讥笑。 有什么值得他讽刺呢?有什么是不值得的。 这个世界,每一件事都那么嘲讽。 明明讨厌杀戮,却喜欢来这个修罗场。 明明讨厌杀戮,却做了军人,四处征伐,战功显赫。 一将功成万骨枯,已是将军的他,夜里不缺亡魂索命。 修颜涾对着南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果然不愧是我朝最年轻的将军。” 南宫并不清楚这莫名其妙的赞扬是在说什么,不过他也不愿意去深究。对他来说,修颜涾只是泛泛之交,他一向懒得和不感兴趣的人说话。 一个是镇东车骑将军,一个是京城卫将军,本就没什么交集。 战乱年代,未满二十的二品将军,并不罕见。邻国迦楼的战神傅雨,早在十七岁便在朝野更替中,当上了一品大将军。 周围的观众忽然欢呼起来,有钱的商贾,有权的高官,还有那些纨绔子弟,此刻都放下了身份和矜持,近乎发狂的嘶吼,释放衣锦华帛压抑的暴躁。 乱世之中,草木皆兵。乱世初平呢?又有几个人洗得净指尖的血腥。 南宫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喧闹,尤其是自己处于喧闹之中。但他更不喜欢高调,所以只是一身布衣坐在人群中。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让他不喜欢,所以他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修颜涾看了他一样,不自觉的又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怎么了?” “太吵了。” “你真的不适合为将。” “我也这样觉得。” “哦?为什么?” “因为为将之人都没有什么幽默感。”南宫委屈的说。 “哈哈……哈哈哈哈……”修颜涾像大笑不止,过了很久才勉强平息下来,一边喝茶一边以手抚膺,“你说的没错,曾经的军中真的没有什么幽默感。不过现在你做将军了,就开始有幽默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举杯发现杯中的茶已经喝完了,顾不得形象抓起茶壶揭盖就喝,边喝边笑,终于呛到了。一口茶水喷出,全淋到前面的胖子的秃头上。 胖子锦衣华服油光粉面,一看便知不过民间富贾。他感到头上一热,停下欢呼转身怒目而视,刚要破口大骂,却看到两张带着慵懒却有没有表情的脸,隐隐透露一股让他难以呼吸的压抑,忽然想起来现在风头最火的两个年轻将领,一瞬间什么怒气都被压了下去,讪讪的笑笑,转过身去,将心中的不快都转化到虎吼里去。 南宫将腰间的酒壶取下来递过去,修颜涾摆摆手拒绝了:“我不喝酒。喝酒会让我不清醒。” “你也不像个武人。”南宫摇了摇酒壶,食指轻弹胡塞,仰头大口喝了起来。 欢呼声渐渐平静,涌动的观众也陆续坐了下来,没有那些身躯阻挡视线,南宫终于看到了那个让观众几乎失控的根源。 那是一个女人,甚至不敢用女子这个词来形容的女人。 额前没有刘海,耳边没有云鬓,头发往后简洁的扎成一个马尾,粗陋的戎甲只遮住了胸口和腰胯,但身材却并不诱人火辣,略显清瘦,露出精实的肌肉。 她没有像别的战士一样配备了长剑轻盾,而是背着一把巨大的双手阔剑,一把比她还高出许多的巨剑。 这是自信,舍去防御来增加伤害,若非自信过人,便是疯狂过人。 修颜涾叹了口气:“还以为近来名声大噪的阔剑女子是什么美女,也不过如此。” “武人以力评判高下,容貌常常容易成为负担。不过……她的眼睛很漂亮。”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第一次见。” “还真想知道她有何不同。”修颜涾饶有兴趣的看着女子,他自然能看出她异于常人之处,但每一个故事里,似乎都需要一个从轻视到重视的转折。 世人往往自负高明,都渴望着将那些看轻自己的人踩在脚下,扬眉吐气。 他知道,南宫想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变化。 那何不如了他的愿。修颜涾从不介意被人被人认为是无才之人。 被重视了,似乎反而更麻烦。 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除了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很漂亮的眼睛,却淡漠无光。 修颜涾并不是傻子,相反,这个年纪能到这个地位,他比任何人都聪明。所以,他安静的等着她的演出,也准备着自己的表演。 南宫喃喃自语道:“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十二章 大梦十年觉(三) 一炷香后,南宫身无繁饰,着蜀锦长袍,束青玉横腰,恍如书香世家的公子,玉面荣冠,信步来到比武场的后台。 阔剑女子并没有什么花俏的招式,不同以往比武场的豪杰总会用各种各样令人血脉膨胀的杀戮手段来吸引目光。看见对手袭来,仅仅是手腕翻转,轻松的挥动那把目测过百斤的巨剑,随后拍向来人,直接击飞。 去年,南宫从战场上回来,因为心软放过了军中内贼,导致十万大军中计被困。虽然他凭借一己之力带领大军脱困,却拖缓了支援的步伐,导致前线大军溃退,损伤惨重。 南宫戴罪立功,带领百名亲兵于峡谷要道拦下两万敌军,让后方有了休整的机会。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是那百名亲兵,全都在此役中陨落。唯有南宫五日后只身回营,衣不染血,飘逸出尘,仿佛仙人下凡。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嘉奖和赞赏,而是父亲有贪狼之名的白离尧盛怒之下的耳光。 “我大周天朝三万精兵好汉,就因你的妇人之仁,白白牺牲。他们都是我白离尧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的妻人是我的姑嫂,他们的父母是我的叔伯,大周的天下是他们用生死换来的,却因你这孽畜枉死,我还有何脸面回去见大周子民!” 南宫跪在父亲面前,神色凄然,对着天地三叩首,而后也不知是对谁说:“从今以后,南宫的战场,再无生离死别。” 白离尧闻言,悲怆的怒火转为刹那失神,喃喃道:“你……决定好了?” 南宫抬头,竟已泪如雨下:“父亲,你可知,这五日,我都见到了什么?李家大哥为我挡箭三十七支,赵家兄弟被斩断双臂,仍以口含刀待阵。马家小子未满十四,我曾听他夜啼,上了战场,一样视死如归。还有陈氏父子,我犹记得出征前他们刚添了外孙,不到周岁,就丢了父亲爷爷……” 南宫的嘴里冒出一个个名字,称呼都是“大哥”、“兄弟”、“叔伯”,可见他对这些人多么敬重而亲密。话音不停,刚好一百人的事迹从他口中脱出,每个人死前的样子,都牢牢印在他的心上。 这一百人,无一不是为了护他而死,每提起一个名字,他的心都被刀绞一次。 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落下,南宫才渐渐没了声音。 “他们,都是为我而死。那三万精兵良将,也都有妻儿父母,都是因我而死。南宫死不足惜。可是,南宫若是死了,人间战乱却不会因此而休。所以,父亲,请让南宫来做这世间最后一位刽子手,以我戴罪之躯,换大周百年太平。” 白离尧沉默半晌,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似解脱似无奈,似放下了心事,似了断了挣扎。 “宿命呐。” 南宫双目含泪,对着白离尧再叩一首,颤声道:“这些年,父亲对南宫知遇养育,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是,孩儿恐不能为您养老送终,甚者,还会引一世骂名。这份恩情,不敢寄予来世,只能亏欠于心。” 看着南宫清秀的面容,白离尧想起故人:“每次看到你这双眸子,便会想起你娘。总想着,你终归是像她多一分。后来种种,也只觉得性情上也像极了她。像她便好,像她便能安稳的过这一生。我辈沙场征战这些年,马革裹尸也不就是图子孙有个清平盛世。你可知老夫多希望你能长成那京城里的浪荡纨绔,在家惹祸总有老头子厚脸皮要下来的香火情,你却偏要来战场。你可知去年你意气风发披甲出城时,我被一众苟延残喘的老家伙痛骂了半年之久。就连你那开酒楼的赵伯伯,当了一辈子的生意人,也敢给老夫这个大将军使脸色,居然真敢让全京城的酒楼都不卖酒给老夫。 “天下八国,当将军当得连酒都没得喝的,也唯有老夫一人耳。 “可你终究,还是他的儿子。 “虽未见过你爹,可那毕竟是,陛下都敬仰的人。 “自然做不成那躺在别人的福禄上,安心享福的人。” 人老了,就喜欢唠叨。老人就这样絮絮叨叨的念叨,南宫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跪着。 也不知说到了哪里,老人上前将南宫扶起,双手托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可你永远都是我白离尧的儿子!” 那日南宫只身星夜前往敌营,日落而出日出则返,待到天明时,敌军已退去。南宫随父亲回朝,战功赏罚之际,他已成为大周最年轻的将军。 而后和平的这一年,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王都的比武场。人们在这里寻求鲜血的刺激,他却在寻找安慰。 大周建国不过十年,当权者多是草莽豪杰,战事一停,便没了消遣。几个莽汉一撮合,设立了这个比武场。来此武斗的,既有圈养的战士,也有自荐的江湖人。为了刺激观众,常伴有生死之约,所以断头截身之举,并不少见。 直到一月前,来了一名无名的女剑客,从不取人性命,只用大剑的剑身拍晕敌人。因武斗场修建以来从来没有女子参与,而且其强大的实力又为人倾倒,仅仅一月时间声名鹊起,前来追捧之人不在少数。 女子一击制敌看得修颜涾索然无味,战局结束后跟南宫客套几句便起身离开。南宫纹丝不动,直到人都走光了,才自行来到比武场后台。 “站住!”两名光着膀子的守卫拦住南宫,后台不是什么重地,官家势力豢养的亡命之徒都关在地牢。但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关乎到武者的尊严。 “我是南宫。” “我管你是谁……”左边那名年轻守卫混话未尽,已被右边另一位年事已高的守卫拉到一旁,然后满面堆笑拱手相迎:“南宫将军,里面请。” “多谢。” 随后不在多说一个字,走进比武场的后台。 起先那守卫皱眉问道:“这人是谁?好大的威风。” 拦下他的老人心里期期艾艾,神色颇有不屑,教训道:“他的威风是别人敬的,不是自己说的。” 想起刚才的对白,守卫挠挠头说:“不明白不明白。你说,他是将军?” 汉子扭头看向北方,那是皇宫所在的地方:“他是大周最年轻的将军……” 北方街道尽头,尘土宣扬之下,逆光中一道黑影伴着“噔踏”的马蹄声飞速袭来。御马来到跟前,骏马在拉扯之下发出“希律律”的呼啸,扬踢立身,稳稳的停在了二人面前。 这等骑术,任是年轻守卫再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也要恭敬几分。 马背上的人雕蓝华服上绣了一只马身龙首的钟山神,大周国内,再粗陋寡闻之人也知道这是宫里来的重要人物。 来人居高临下,急促道:“南宫将军可在此?” 老汉怕新来的守卫失礼,连忙上前施礼:“回大人。南宫将军刚刚进了后台。” 那人急忙道:“快唤他出来。” 壮汉犹豫了一下:“只怕小人唤不动南宫将军。恕小人冒昧,大人可否告知身份,以便请出南宫将军。” 那人道:“不必。转告南宫将军,圣上回宫了。” 说完策马扬鞭,转身离去。 “圣上……是神农大帝回宫了?”年轻的守卫惊叹道,自开国以来,神农大帝从未离开过玲珑塔。莫说寻常百姓,即使是公众权贵,也鲜有能见上神农一面的。 年老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阴郁的天空,燕子低飞,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要乱了……” 第十三章 大梦十年觉(四) “第几天了?” 眼前的青年忽然发问,没头没尾,奈何天却明白他在问什么。 十年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长到可以忘记很多事。 可是这十年好像并没有在眼前这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他还是那么年轻。 那么难以捉摸。 也对,十年前,他才十六岁。 十六岁和二十六岁,对于奈何天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眼里,曾经的太子,今日的皇帝,都不过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孩子。 “第几天了?”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却不恼,微笑抬头,提醒着这位鞠躬尽瘁用心辅佐他一生的国师。 “算至今日,已经六十七天了。”奈何天回答,却不算恭敬。如果有一天,他和眼前这人说话需要毕恭毕敬,可能就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已经两个多月了吗?希望他这两个月能过得快活。”青年说,“他已经许久未曾快活过。” 随后,又自嘲笑道。 “我从未见他快活过。” 迦楼战神失踪了。 整整六十七天,杳无音讯。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掌管天下的威懿皇帝,和运筹帷幄的国师奈何天,仅有几名战神的亲信。这些亲信,既是近卫,也是战神传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担心战神的安危。他想走,谁也拦不住。他想留,谁也赶不走。 “没了迦楼战神这个名号压身,他应当是快活的。”奈何天看向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一身灰扑扑的羽毛。 不像宫中豢养的珍禽那样光鲜亮丽,衣食无忧。 努力扑腾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可它看起来,很快活。 南宫从没来过这个武斗场的后台,或者说,是地牢,脚步却没有分毫犹豫。 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行。 的确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行。 女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女人,却是唯一的女剑客。 往日也有女人送往这里,花枝招展,风情万种。 可是无论打扮的多漂亮,也不过是为了讨好男人。 她不同,她来这里,是为了打倒男人。 所以她有单独的房间,独特得显眼。南宫很容易就找到她。 她的房间,很少有人会进来,所以当南宫走进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眼中,也应该只有她。 可是她看了他很久,却无法从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眼里只有剑。 那一把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大剑。 “你是谁?”她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面对你,我应该是谁。”他的样子不像是敷衍,也不像说谎,反而是在十分仔细的思考,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你是谁便是谁,和我是谁有关系吗?” “有关系。” “我是苁蓉,你是谁?” 南宫思索片刻,“苁蓉”这个词常见,名字却不常见。若是故人,应当不那么容易忘记。 他应该是不认得她的。 但是他认得这把剑。 “这是我朋友的剑。”南宫说。 “这也是我朋友的剑。”苁蓉说。 “你这位朋友呢?” “他说,他要去了结一段恩怨。临走时,他留下这把剑,还叫我来长安。” “来长安找谁?” “他说我到了长安,会有人来找我。” 南宫走向这把剑,细细摸索,苁蓉也不阻他。因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份难以抑制的感情。 他和他,应当也曾是生死之交。 南宫看得很仔细,他从未碰过这把剑,却清清楚楚记得这把剑的样子。 那个人,每次挥剑,他都在他身边。 那人说,这把剑很重,但是只要每日挥舞上一千次,便不会觉得重了。 他也曾问南宫,要不要挥一下试试。 南宫总是笑而不语。 可是现在,他多想挥一下试试。 “他说的没错,认得这把剑的人,一定会找你。这把剑,你保管的很好。”南宫说,“这个朋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苁蓉说:“不重要。” “不重要?” “他请我吃汤圆,所以我为他保管这把剑。两不相欠。” “这把剑不好保管。” “但是汤圆很好吃,所以这把剑值得保管,这很公平。” 南宫笑了:“你很喜欢吃汤圆?” 苁蓉认真的说:“难道还有人不喜欢吃汤圆的吗?” 南宫说:“我就不怎么喜欢。” 苁蓉说:“那你以后有汤圆都给我吃吧。” 南宫说:“好。我有很多很多汤圆,却没有一把像这样的剑。” 苁蓉想了一下,说:“这把剑不能给你。” “那你还想不想吃汤圆。” “想。” “可我不能平白无故的把汤圆都给你。我需要一把剑。” “我来做你的剑。” “你来?” “我来!” 南宫又笑了,他忽然发现,和苁蓉说话,很开心:“你如何做我的剑?” 苁蓉说话很快,但说话的样子却总是很认真,即使胡言乱语,也让南宫不得不相信:“你要打谁我帮你打。” “我的剑,是要用来杀人的。” 这次苁蓉没有很快的回答他,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可以不杀人吗?我可以帮你打晕。” “有些时候,有些人,一定要死。” 苁蓉沉默了,沉默的时间不长,因为她从南宫眼中看到了笑意。她忽然问道:“你的汤圆里有红豆吗?” 南宫愣了愣,说:“嗯……大概有。” “好,我做你的剑,做你杀人的剑。”苁蓉爽快的答应了。 这却令南宫始料未及,忍不住问道:“为何?你不像会杀人。” 苁蓉笑着说:“因为你也不像。” 忽然“吱呀”一声,房间的门又被打开,进来一名年老的汉子。 南过记得他,刚才在门口此人放他通行。 “南宫将军,皇上回宫了。召百官进宫议事。” 百官议事,只有上朝的时间。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白离尧却告诉南宫,当今圣上,是真正的天子,行天之意,不需要规矩。 皇上要议事,什么时候都可以。 南宫看向苁蓉,说:“跟我走吧。” “去哪儿?” “去吃汤圆。” 第十四章 大梦十年觉(五) 南宫进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送苁蓉回将军府,给她安排住处,还陪她吃了一碗汤圆。花了不少时间。 对于神农皇帝的召唤,他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这是大大的不敬。 刚好,他也从来没有尊敬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周开国皇帝。 不上朝的皇帝,很难让人尊敬。 迦楼入侵,他不在。 天下大旱,百信食不果腹,他不在。 政权变更,权臣谋反被镇压,他还是不在。 这一年,南宫只有十六岁。他听说,迦楼的皇帝也是在这一年继位。 迦楼的威懿皇帝有着很不错的名声。都说他爱民如子,勤政爱国。 和这位不理朝政的神农大帝完全不同呢。 南宫苦笑着摇头,他回大周的时日不长,屈指一算,也不过三年。 这三年,国内发生过很多事,譬如权臣刘三石谋反,却被那几位一向合不来的开国元勋一同镇压,其功效之显著,处事之神速,责罚之残酷,直接将那旧贵族趁着君王不理朝政而蠢蠢欲动的谋反之心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一点,倒是令南宫十分意外。 这一班老将的衷心,是多么难得的瑰宝。 所以,神农皇帝才敢放下江山,放心的交给他们打理吧。 可是今天他回来了,却不知为何,南宫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 大周要乱了。 大周皇宫是前朝修建,神农称帝恰逢大旱,其本人也不喜浮华,便不改分毫,原样保存。 南宫从马车上下来,举步进宫,四周雕梁画壁,白玉参差,宫阙楼宇纵横交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可是再美的景,见多了也会平凡。 面对这些,南宫视而不见,直接来到炎华殿,这是文武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 此刻,群臣噤若寒蝉,神农大帝坐在宽大的皇位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南宫从正门进入,虽然步履轻盈,但是这里实在太安静了,还是发出了声响。 百官面朝着皇帝,无人敢回望来者,只是不乏幸灾乐祸之人,暗暗诅咒这迟来的倒霉鬼。 无人理会,却恰恰从了南宫的心意,他低调的侧身融入群臣之中,就像杯酒入海,枯叶藏林,消失不见。 众人都低着头,皇帝也闭着眼,南宫偷偷望去,打量这位神秘的君王。 他的头发虽然紧紧的扎在皇冠之下,却是油腻凌乱的结团,一看便知好些年没洗。 他也的确好些年没有洗过头发。 形容枯槁,脸色憔悴得发灰,传说这一年他不过三十余岁,却已经满脸褶皱。 悲伤的人,总是显得憔悴。 憔悴久了的人,总是显得苍老。 南宫正看着,神农却忽然睁眼,看向南宫。 这一刻,南宫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呼吸。他的脸色涨的通红,却无法挣脱。 这本是一种痛苦的感觉,南宫却感到异常的舒畅。 外气无法入体,体内却似有一股洪流在奔腾,从他的奇经八脉中一路游走,竟是在为他打通经络。 只是片刻,这种感觉就从他体内抽离,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却浑身乏力,顾不得还在朝堂之上,瘫软在地。 “扑通”一声倒地,终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力,看向此处。 白离尧统帅三军,封号开疆元帅,位于武臣之首,自然站在第一排。回头看去,见南宫瘫软在地,又见那一缕契机牵引,慢慢回到神农体内,这令神农看上去又虚弱了几分。 他立即明白其中缘由,当下跪拜道:“多谢。” 神农即位后便不理朝政,平时议事就像吵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谁还有力气撒泼听谁的。宫廷中尚无礼法,武将说话更没规矩。 这看似无礼的一句“多谢”,却最合神农大帝的胃口。 他知道,自己荒唐了十年,这些人却还把自己当兄弟。 他也学着白离尧的语气,起身对满朝文武说了一声:“多谢。” 新进的臣子不明何意,只是屈身跪下以示感激。一班跟了他近二十年的老臣却已老泪纵横,齐声道:“多谢。” 而后再无话语,天子动情,谁敢扫兴? 良久,一位年过耄耋的老臣须眉白发,从人群中走出。 他是当今丞相,名为张叙丰,众人失态,年纪最大的他自然责无旁贷的出来控制场面。 毕竟,再不议事,老眼昏花的一帮老臣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圣上回京,普天同庆。君臣互泯,感人肺腑。只是不知,所谓何事。” 文成说话和武臣显然不同,既要简洁明了,又要讲究韵律格调。偏偏文人还最是话多,真是十分不容易。 神农却泪眼含笑,丞相是他敬重的老者,这江山争夺,他功不可没。 “我回来,是因为我快死了……” “这些年,苦了你们。”神农大帝满头须发,皮肤就像枯死的树皮,若非身份显赫,事迹人尽皆知,否则谁能相信,此人不足四十,正值壮年。 “我知道,外界都说我是昏君,不理朝政。是你们帮我平息内乱,治理天下。”他有气无力的说着,前排的老臣悲戚的喊了一声“皇上”,却被他摆摆手劝阻,“昏君就昏君吧。这个昏君也是你们硬要我做的,所以昏君的罪过,也是你们的罪过。” 神农大帝有气无力,却略带狡黠的笑着。 就像,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药箱,尝尽百草,走遍天下时,总喜欢在他们的饭菜里放入淬体的苦口良药,看着他们无奈苦笑时,会露出的狡黠笑容。 这久违的熟悉笑容,看在常人眼里,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可是在一众随他出生入死的老臣眼中,却是枯木逢春,心死,而复生。 他们都是战场上出来的,眼泪早已伴着血水流尽,可是此刻,眼前为何模糊了。 不要!他们擦干眼泪,他们想再看一次他玩世不恭的笑脸。 “所以现在这个难题,也交给你们去费心。” 他弓着背仰着头,黄袍里面露出一身破布素缟,就像一个疯老太婆。 可是谁敢不敬他? 即使是本无敬意的南宫,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从心底产生了敬意。 这是真正的天子。 “我活不久了。或许还有几天,或许就在下一刻。我是医者,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他有气无力的说,“从未参与朝政,有我没我,其实都一样。” “不一样!”白离尧沉声道。 “的确不一样!”张叙丰恭敬道。 “好好好,我知道不一样。你们两个,一向不和,想不到这个时候终于说出了一样的话。” 张叙丰道:“我们也不一样!白将军不过意气用事,老臣所指,是有无陛下,天下将会不一样。” “呸!就你话多。”白离绕骂道。 神农大帝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难题。” …… 这次朝议,是开国以来第一次由皇帝主持议政。它开始的突然,结束的随意,就像这不修边幅的帝王,肆意而为。 他说了很多话,就像要把这十年所欠下的话一次说完。他走下皇位,来到群臣之中一一问候,忆起往昔,岁月峥嵘,指点江山,仿佛又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因为他是个念旧的人。念旧的人往往很难割舍过去,念旧的人往往很难放下回忆。 他说起了年少时的一壶酒,那是一个病重的女人给他的。 他尝了酒的滋味,却记不住酒的滋味。 他只记住了那个女人。 这天下,这江山,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第十五章 大梦十年觉(六) 南宫回府已是深夜,神农大帝留下的难题,不需要他来解答。 他也没兴趣解答。 他有兴趣的,是府中那个爱吃汤圆的女人,和她那把剑。 此刻,更让他有兴趣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当然不喜欢男人,可这个男人却让他喜欢。 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若刀削,却仿佛是个随和的人。 他就这样坐在将军府的门口磨刀。 一推,一送,一柄两尺长的漆黑短刀,似乎被黑夜吞噬了。 或者,是这把刀吞噬了光。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在磨刀。”南宫说。 “这把刀磨不好。”那人说。 “那你为何还要磨?”南宫说。 “现在磨不好,以后总会磨好的。” 南宫走近他,细细打量这把刀。 这是一把平凡无奇的刀,只是看起来断了一截。浑身漆黑,没有刀锋。 “这把刀为何只有半截?”南宫说。 “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好奇的人?”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那不是很好吗?人生若总是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 人生若总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南宫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觉得他说的很对,无法辩驳。 他将这句话记在心里,然后说:“这个国家想杀你的人不少。” “这个天下想杀我的人更多。” 南宫忽然发现,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似乎有许多不那么让人开心的过往。否则,他怎么将如此令人绝望的话,玩笑般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那人见他不说话,便主动问道:“你可认识这把刀?” “不认识。”并非嘲讽,南宫真的不认识。他只认得剑,且只认得一把剑。 那人说:“这是昔年刀绝傅雨雪的黑断刀。” 南宫说:“不知道。” 那人说:“你的确应该不知道,于这世间而言,他已经消失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人。” 南宫说:“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那人说:“听起来你像是某些人。” 南宫说:“听起来你也有个有些人。” 那人说:“也非是有些人,不过是一人耳。” 南宫说:“便是这傅雨雪?” 那人说:“便是这傅雨雪,他是我的父亲。” 南宫说:“他为你留下了这把刀。” 那人说:“有些人又为你留下了什么?” “一把剑。”南宫说,“和一个女人。” 却说那白离尧和张叙丰一武一文,常常因政见不和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可是私下里却是跨年至交。 昔年一众老将随神农打天下,白离尧多次救张叙丰于危难之中,而张叙丰的神机妙算也常令白离尧旗开得胜。 那年一场惊险绝伦的恶战,亏得张叙丰机关算尽,白离尧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求得一线生机。待到率师回营,却见操劳过度的张叙丰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已近不惑的白离尧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直呼“老张!老张!猪娘养的老张别死啊!” 而一旁那个已从少年长成青年,却仍旧笑得的玩世不恭的像个傻子的煎熬男子,喊道:“白小狗,你喊什么呢。你忘了你老子我是干什么的了,你们想死,都得先问问老子。老子不死,你们一个都别想死。” 张白二人,对少年的话,总是记得清楚。那个惹人喜爱的顽劣少年,就靠着这些不正经的混话,骗得一群赤胆忠心的人中俊杰,为他出生入死。 可如今,他说却他要死了。 这个少年啊,连死,都要死出一番俏皮。可那些总是宠溺的配合他玩笑的忠臣良将,亦或可称之为长辈的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帝业大成,武将喜欢威风,文臣却知功高易震主,张叙丰这些年过得十分低调。 低调到,回家多要搭乘白离尧的马车。 “皇上这天下,大半是靠这一身医术打下来的,怎会困于顽疾?”白离尧与张叙丰相对而坐,马车摇摇晃晃,他却稳如泰山。 “常语有言,医者治人,不能自医,吾皇坎坷,痛失爱侣,十年之间,茶饭不思。倘若旁人,早随仙鹤,乘风西去。幸得天佑,艺授圣君,一身修为,已列地仙,熬得些年。” “唉……虽然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但是……唉……” 二人之间,牛头不对马嘴,鸡同鸭讲一路,送别张叙丰,终于回到将军府前。 马车刚停,白离尧雷厉风行下车,却见南宫与一名青年站在门口谈笑风生,挡着家丁进出,来往人流只好绕行小门。 “南宫!”白离尧喊道。 南宫行事虽有些乖张,但对这位养父却格外崇敬,施礼道:“父亲。” 白离尧点点头,举步上前,南宫已经侧身退开。可另一位年轻人却依旧矗立挡在门前,似有所思,不动于衷。 “怎么,迦楼战神要单枪匹马闯我大周将军府?”白离尧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未对他此时出现在此地感到任何意外。 来人正是失踪两个多月的迦楼战神傅雨,没人会想到,他离开战神殿,却是为了来找他战场上唯一的败绩。 傅雨要隐匿踪迹,自然无人可知,可既然露了面,遍布眼线的京城,怎会不知他的行踪。 傅雨温言道:“不会。” “不是不敢,更不是不能,而是不会?”白离尧终于转头正视傅雨,他并非看不起傅雨,或对他有何偏见,甚至此等后生可畏之人,十分对他脾气。 只是此刻的大周,马上就要到朝野更替风雨飘摇的时刻,在敌国最高战力面前,容不得他起惜才之心。 这个流于表面的下马威,吓不住,也不得不下。 这是帝国必须的气势。 “我来找朋友喝酒。”傅雨依旧面不改色,坦然相视。 白离尧问南宫:“你的朋友?” 南宫无奈摊手道:“算是吧。” “早点回来。”说罢白离尧大跨步走进将军府,竟就这样放任这大周天字号大患在他将军府门口大摇大摆任由来去。 随行护从却是眼神交换,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傅雨看着白离尧的背影,神色竟有些羡慕,叹道:“真好啊……” 南宫不明就里,道:“什么真好?” 傅雨道:“他唤你名字时,虽然严厉,却透露出得意。我多想让我父亲也为我得意。” 南宫笑道:“看来这段往事是避不开了。来,我们进去聊。” “白离尧说的是‘早点回来’。”傅雨自嘲一笑,对于不受欢迎这种刮骨之痛,他已经很习惯了,“这座将军府很宏伟。” 南宫举目看去,平静道:“据说是前朝王侯府。” 傅雨道:“在迦楼,我也有这样一处居所。在里面住了八年,再也不想进去。” “哈哈。”南宫道,“虽然战场上你我生死相搏,但如今你远来是客,我总要好生招待,否则你回去说起南宫将军待客不周,岂不堕了我大周脸面。” 傅雨反问:“你们大周很在乎脸面?” 南宫道:“我们大周,人人都在乎脸面,偏偏有一位不修边幅的君王,从不在乎脸面。” 傅雨道:“迦楼也是如此,为了脸面,可以杀人,也可以吃人。可是偏偏那位迦楼皇帝,却是一位可以为天下苍生不要脸面,而下跪的人。” 南宫不知这段历史,事实上,他从来不关心别人的事:“哦,他跪了何人。” “我。” 南宫一愣,而后笑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迦楼战神傅雨,值得一跪。” 傅雨说:“不值得。他跪我的时候,我不过还是个孩子,那时,我还叫傅洪雷。” 南宫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所以他也不着急打听,而是说:“我知道京中有一家酒楼,那里的竹叶青很不错。” 傅雨苦笑:“你说不错,那一定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喝酒。父亲就是在喝酒那天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敢喝酒,害怕酒醒以后,又只剩我一人。” 南宫失笑道:“你怕孤独?” 傅雨说:“我孤独惯了,我怕绝望。” 南宫忽然想起一事,道:“我还知道一家铺子的汤圆做的很好吃。” 傅雨笑道:“好。” 二人身负绝世武艺,脚程不落神驹,并行三五步,风驰电掣间,便来到城西一家铺子。 就在他们离开将军府同一时刻,张叙丰也恰巧看见那名风头正盛的年轻卫将军,与他的长孙张初心,有说有笑的离开丞相府邸。 此时夜深,虽然没有宵禁,街上也无几人。 大周的京都,还未形成一国首都灯红酒绿的风发意气。 二人来到一间不打烊的店铺落座,南宫故意移动一下座椅,摩擦声叫醒了打瞌睡的小二,却没有带出分毫被惊扰了春梦的火气,伸手往脸上一抹,便换出一张笑脸迎了上来。 “店家,来两碗汤圆。”南宫招呼道。 “客官,您要什么馅儿的?” 南宫几乎从来不吃汤圆,曾经,食不果腹,他没有选择。后来,他是一个武人,更不吃甜食。因为那是让人软弱的食物。 于是他在记忆里搜索,终于想起来一种口味:“红豆。” 小二一愣,神色有些为难,傅雨却笑道:“芝麻的就可以。” 南宫不解,问道:“我说错了?” 傅雨说:“这个季节没有红豆。” 南宫又问道:“不是在同一个季节?” “相近却不相同。”说完似乎又怕他不懂,补充道,“就像我和你。” 南宫来了兴趣,问道:“我和你,何处相近,何处不同?” “我们都是伍人,我们都不喜欢杀人。” 南宫笑了,他说的没错,这也是他喜欢他的原因:“那不同呢?” 傅雨说:“我们侍奉的君王不同,所以我们的人生也会不同。迦楼的皇帝是个好皇帝。” 南宫说:“大周的皇帝却是个十足的昏君。” 两碗汤圆上桌,小二听见南宫的话,赶紧捂着耳朵跑开。 傅雨说:“大周的神农大帝也是一位好皇帝,而且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 南宫说:“不上朝的好皇帝?” 傅雨说:“所以他才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他不用上朝,无需兢兢业业指点江山,群臣却忠心耿耿,为他分忧解难。与其说他是个皇帝,不如说他是个象征。天下八国都有自己的象征,摩伏的无双国士,夜刹的自在菩萨,迦楼的战神傅雨,都是百年前六道剑神鲁正礼为天下定的格局。只有你们大周,可以不要这剑神气运,不需修罗帝国的护国象征,而是以朝臣对帝王的忠心来维持。有他在,朝政才会稳固。没了他,大周天下就要乱了。” 说起自己的名号,傅雨平静又坦然,仿佛说的是戏文上的故事,与己无关。南宫忽然想起今日朝议上张叙丰说的话,原来神农大帝所说的难题,指的是这个。 傅雨接着说:“古今有记载的明君很多,却无人能做到像他一般。人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他却能让他麾下的群臣将欲望埋在心底,心甘情愿去维系他的江山,这很难。尤其,他还是今世唯一的地仙。” 南宫若有所思,地仙之说,他常听白离尧提起,却不知甚解。又说:“那迦楼的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傅雨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还在犹豫,沉默片刻,说:“他,是真正的皇帝。” 第十六章 大梦十年觉(七) 二十年,他山终得见。 神农在秋末回京,少年得志,终在大雪中空寂枯骨。 那一年,雪来得很早。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 张叙丰的老寒腿让他苦不堪言,可他不能倒下,江山危急,他不仅是开国元勋,也是看着神农成长的长辈。 他要保护这个孩子。 保护这个孩子所希冀的一切。 保护他的盛世! 白离尧坐在府中,眼前这个吃汤圆的女孩子他好像曾经见过。 那把从不离身的阔剑,隐隐泛着白光,就像看见老友时漫开的笑颜。 修颜溻喜欢喝酒,尤其是朋友送的酒。 可是他没有朋友。 他更喜欢寂寞,逢场作戏的应酬后,他终于可以和他钟情的寂寞对酒当歌,谈笑风生。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壶酒,为何越喝越冷。 他想被人看见。 他想被万众瞩目。 他想光明正大的从黑夜里走向人间,想让下一个盛世,是他的名字。 他叫修颜溻。 大雪封锁了京城。 点点星光,也只是朱门之中,豪宴澜庭。 饿死骨,冻死骨,一滩腐骨,却令人羡慕。 傅雨隐约记起,那个初雪的傍晚,傅雨雪痛苦过后,却是笑着离开的。 “迦楼皇帝,是怎样一个人?”南宫问道。 他问了,他不在乎。 迦楼皇帝如何,他从来都不关心。 人生在世,如鱼在水,何以免俗。他不能,所以他要问,仿如他关心这一切一般。 “他是真正的皇帝。”傅雨答道。 如此便够了,南宫不再问。所以他换了个问题:“下棋吗?” 可傅雨偏偏要答。 他摇了摇头说:“迦楼的子民,都说他太心软。迦楼是个好战的帝国,迦楼的人都有一股兽性,还有一股野性。” “哦?” “兽性和野性,从来都不一样。”南宫未问,傅雨要答,“兽性是贪欲,是弱肉强食。野性是混沌,是不守规则。迦楼的子民,都是野兽。” “可你不像野兽。” “因为我是迦楼的王。” 一语之下,石破惊天。大逆不道的话,轻描淡写的吐露,仿佛只是在说他额间有一缕白发一般。 南宫不语,从一开始,他都不知道傅雨为何来找他。他只是从袖口中滑落出一枚白色棋子,在指尖拨弄,细细摩梭。 傅雨却依旧在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南宫。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有话想说,但是无人想听。 所以他要找个陌生人,却又不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因为那会听不懂。 南宫也不想听。他在想他的剑。 既是剑,也是人。 他还在想那一碗汤圆,红豆馅,是不是真的比芝麻馅的好吃。 他想了很多,唯一没在想的,便是眼前之人。 十几岁的人,对于天下,没有那么多的抱负。 傅雨似乎没有察觉南宫的心不在焉,或许他也不在乎南宫的心不在焉,他只是自顾自的说。 “迦楼威懿皇帝,是难得的好皇帝。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懦弱心软的样子,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迦楼的天下,就像一片钢铁浇筑的森林。心软的人,终究要成为猎物被人捕食。都说他是善良的人,可善良的人,谁能当得上皇帝。帝王之道,在乎霸道。天下只有一个神农,大周的安稳也会在神农离世后分崩离析。大业,终究是霸业。” 南宫想起了神农,虽然他是有名的昏君,却更是有名的善良。 傅雨说:“都说我十二岁屠村,却不知,那百户亡魂,如今缠绕的,是他的床头。” 南宫说:“名利都在他身上,恶人却是你来做,所以你恨他?” 傅雨笑道:“我怎么会恨他。他替我杀了该杀却不能杀的人,我本应谢他。我恨那些村民,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下不去手。” 南宫碗里的汤圆渐渐凉了,他不知道汤圆凉了以后,还会不会好吃。他只知道,一个人心冷过后,吃什么,都是酸的。 所幸,今天他的心是热的,可是眼前这位迦楼战神,似乎冷得无法触碰。 傅雨无端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五指弯曲,微微虚握于空中,然后向南宫示意。 南宫不明就里,只是看着他。 傅雨的手握成一个拳头,五指与掌心之间却有一道缝隙,就像不懂书法的人,握着一杆狼毫的样子。此刻狼毫从手中抽出,仅剩一只没握紧的拳头。 而后,拳头猛然握紧,手臂纹丝不动。 “轰!”一声巨响从拳头中震荡,拳下桌碗瞬间碎成齑粉。 肉眼可见的波纹扭曲时空,以拳头为中心,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所触之物,都化为灰烬。 而南宫却对凶猛来势视若无睹,只是不知指尖白子不知何时换成一枚黑子,直到这波纹来到南宫身前两寸,黑子落子于虚空,隐约可见纵横十九道棋盘呈现在南宫与傅雨之间,已成回龙征之局,而后一道金色的屏障从棋盘辐射开来,波纹四周都被这金光狠狠碾压,无法继续扩散。 而后金光收缩,将这到波纹压回傅雨手中。 “砰!” 傅雨手中响起爆炸声,他却毫发无伤。 “方寸之间,崩山之力。”南宫表面赞赏,心中却有些不悦,“可惜了这碗汤圆。” 傅雨却笑道:“不动声色,就将我的拳势逼回来,昔日战场上,我输的不冤。” 南宫却不接他的话说道:“神农皇帝不理朝政,我们的俸禄多年未放,你若把这铺子毁了,我赔不起。” 傅雨说:“迦楼皇帝倒是很大方,如果你喜欢,我便把这里买下来送你。” 南宫说:“我的确很喜欢,可是大周境内不收迦楼货币。” 傅雨忽然转移话题:“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迦楼入侵,本就毫无胜算。只是我朝中有人得知神农十年未现世,才有了投机之心,撺掇民心,攻打大周。威懿皇帝却是个聪明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占领大周,只是以势试探,所以才让我坐镇军中,却不带兵杀敌。如今知晓大周有你这样的高手守护,我便可放心离去。” 三言两语之间,傅雨竟把国内机密道了出来。南宫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刚才出手不敌自己,才故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愿意去相信他。 傅雨眼中,有南宫熟悉的神情。 南宫说:“你要去哪儿?” 傅雨说:“我要去找我父亲。” “傅雨雪?” “是。” 南宫看着满地尘埃,尚未落定,忽然笑道:“可否与我说说,这傅雨雪,究竟是怎样一人。” 随后又招来店家,换了位置,布上一屉包子,两碗汤圆。 傅雨端起汤圆,也不怕热,三两口吃完,看得出来他心情十分畅快,然后说道:“好!” 第十七章 大梦十年觉(八) “我的父亲傅雨雪,年轻时便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他的师傅叫孟如虎,是一个一心只有武艺的武痴。”傅雨吃罢汤圆,用衣袖擦嘴,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任谁也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人,为威懿皇帝打下了江山,又守住了天下。 南宫也不言语,他喜欢听。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可以犯的错,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只是安静的听着。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往事。 傅雨说:“孟如虎的心中,从来没有对错,只有胜负。家父幼时孤苦伶仃,四海漂泊之际,因骨骼清奇被孟如虎看中,收为传人。五岁习武,十岁出师,年至十五,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但是业师痴武,师傅要做第一,徒弟怎么可以出头。 “所以父亲十五岁那年,于蜀山剑阁藏剑,金盆洗手,入仕为官,从此退出江湖。 “彼时孟如虎仍旧沉浸在江湖名声的厮杀中,唯一的弟子退出江湖,他也毫不挂心。 “彼时家父年仅十五,在江湖中未惹因果,也无几人知道他是孟如虎的徒弟,那时的江湖与他无关,还未入江湖就已出江湖,倒是出的利落。 “江湖中人喜欢用剑,即使现在,剑也是名门正派的象征。一百年前的六道剑神以一己之力将天下一分为八,不仅造就了朝堂的新格局,也引领了一波剑道正宗的风气。孟如虎年少时在昆仑山门下修行,也是御剑有术。可是昆仑门中弟子欺他在山中无依,常常用嗟食混黄羞辱于他,终不堪其辱,离了昆仑。从此弃剑不用,只用刀。 “他说,用剑多是伪君子,他宁可做个真小人,也不屑与之为伍。 “家父初学武艺,用的也是剑。剑者,正且直,气清且长。孟如虎曾说:‘剑是君子之兵,刀乃妖魔之器。习武之人,皆从剑始。炼艺十年,不忘初心,即为剑神。心若蒙尘,便不配用剑。’” 听得这自相矛盾的话,南宫不禁问道:“所以孟如虎是用剑的高手?” “他是用刀的高手。” 南宫不语,他已知晓。痴狂之人,若无赤子之心,便是疯魔无忌。 傅雨说:“家父以武入仕,却弃剑不用,只依仗着一双肉拳。可惜朝堂不比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江湖的规矩,往往以人为先。一个人,活在世上,便只争一口气。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在江湖中,是气魄,是大侠。江湖人,最看不起那些闪躲畏缩之人。朝政却不同,朝堂的规矩,是秩序,是平和。朝廷中的斗争,不能见血,唯有暗流涌动,借他人之手,将人扼杀在无声之中。” 南宫说:“江湖人,的确不适合为官。” 傅雨说:“江湖人,儿女情长,义气当先。这些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侠,用在国家身上,便是贼。” 南宫说:“看来令尊这仕途坎坷啊。” 傅雨苦笑:“何止坎坷,做了三月的地方官,就因冲撞的皇妃,被剥去官职,贬为庶民。” 三个月,太短了,短到不值一提。可是傅雨偏偏提了,南宫就知道,这当中,定有另外一番值得一叙的故事。 这只是个铺垫。 南宫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打断了傅雨,望向窗外,说:“下雪了。” 傅雨说:“下了很久了。” 南宫说:“这才七月,这场雪下得太早。” 傅雨却说:“不早,不早。” 南宫好奇,问道:“不早?” 傅雨说:“这场雪,十年前就该下了。” 南宫心生警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雨会在今天出现。神农回宫,在这敏感的时刻,迦楼战神,这个敏感的人。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可他又是最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出现在京城,理所应当。 甚至可以说,他必然出现。 可是,他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家卖热食的铺子,出现在南宫将军面前。 南宫警惕的望向他,看见他玩味的笑颜那一刻,忽然又放松了。 傅雨将南宫神情的变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说:“很好,很好。这才是你应有的表情。” 南宫说:“什么样的表情?” 傅雨说:“轻松的表情。有你在京城,神农不会有事。只是,你还年轻,经历的太少,所以你还是会紧张。以你的技艺,无论面对何事,你都不该紧张。” 他用了“技艺”这个词,不是“武艺”,也不是“本领”。 十分精准。 他看透了南宫。 这才是令南宫感到害怕的地方。 南宫说:“不愧是迦楼战神。” 傅雨笑而不语,添上半碗甜汤,吹凉了喝下,然后说:“你大可放心,至少现在还没人能在京城动手。而且,威懿皇帝也不希望神农这么快死。” 言下之意,傅雨非但不是来行刺,反而是来护驾。 南宫不动声色,说:“多谢。” “你不用谢我。国家是国王的国家,天下却是天下人的天下。无论是威懿还是神农,都无法掌控人民安定之后的欲望。和平太久,必然会有战争。这场战争,不是你我仅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我不行,你不行,威懿不行,即使是今世唯一的地仙,神农也不行。” 想起神农那副无赖模样,南宫对他没有丝毫的期望。但是“地仙”这个词,自从神农出现,他听到过太多次了。 他问道:“究竟何为‘地仙’?” 傅雨很诧异,但是这诧异也只是片刻、他已经明白,南宫的能力不是自身修炼,而是别人给予的。 毕竟有这身本领的人,人间大道天地法则尽赋予心,还有什么能让他情绪产生波动呢? “道家典籍中有记载:地仙者,为仙乘中之中乘,有神仙之才,无神仙之分,不悟大道,止于小乘或中乘之法,不克就正,不可见功,惟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所谓不离于地者,此也,古今来修仙得道者,以此类为最多数,其修道之始也,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先识其龙虎,次配其坎离,辩水源之清浊,分气候之早晚,于是收真一,察二仪,列三才,分四象,别五运,定六七,聚七宝,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颠倒,气传子母而液行夫妇也,三田反复,烧成丹药,永镇下田,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以作陆得游闲之神仙,故称之曰地仙。 “简单来说,神农修为已经脱离了肉体凡胎,却心有执念,堪不破大道,无法飞升。人的武功修为分内外,外功修力与技,修的是肉体的力量,如我,力拔山河。内功修气与神,肉体羸弱,却可以调动天地间的气势为己所用,如你,谈笑间,风起云涌。无论内功外功,修至化境,便可挣脱肉身的镣铐,羽化成仙。所以,现在有些门派中,已不说练武二字,而是说修仙! “神农是今世唯一的地仙,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还有一位地仙,已经多年没了消息。你可知道他是谁?” 南宫看到傅雨眼中跳动的神采,那个名字似乎已经浮现在他脸上。 “傅雨雪。” “神农”这个名字,留下过很多传奇。南宫身在大周,耳濡目染,既是不去刻意了解,也逃不开神农的传说。 “刀绝”这个名字,也留下过很多传奇,可是他已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的世间,足够让这个世间去忘记一个人。 所以说到傅雨雪,傅雨双眸放光,那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立世的决心。 可在南宫眼里,那只是痴人用来欺骗自己的信念。 就像懵懂的少年,爱上薄情的妓子,却把她当作最高贵的公主。 然后为她,倾尽天下。 人有信念是好事。南宫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不说什么,只是施以笑意。 可就是这样的笑,让傅雨觉得悲伤。 他想起年少时父亲和那人的相遇。他们说的不多,却能互相理解。 他今晚说了很多,眼前的人却无法理解。 或者,不愿理解。 他放了一锭厚实的金元宝,唤来掌柜结账。 南宫说:“这是我的地方,我来吧。” 傅雨说:“好。饭你请,东西我砸的,我来赔。” 南宫说:“这些东西值不了这些钱。” 傅雨说:“钱,多给永远比少给好。有时候你省了几文钱,却可以让你变得一文不值。” 傅雨走的时候,沿街的积雪随着他的步伐消融。漫天飘絮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南宫不禁怀疑,这场雪就是为了弃世的战神下的。 傅雨去寻找傅雨雪,一个生死未卜的传说,一个十年未尽的恩怨。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看着大雪融化的冷气的涓流交织出漫无目的的世界,南宫一时有些痴迷,有些迷茫。 十六岁,入过修罗场,未见人世间。 这个世界,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直到傅雨消失在路的尽头,远远传来一句。 “三日后,我有一刀,斩长安。” 第十八章 大梦十年觉(完) 傅雨在七月的雪夜里失望的离开了。 七月本不该有雪夜。 傅雨也本不该有希望。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他都懂,可是他做不到。 谁做得到? 希望这种东西,真是可怕,它让你有摸黑前行的勇气,却又为你准备了更加久远到没有尽头的黑暗。 所以当傅雨明白这个道理以后,那记忆里丑恶的村民,慢慢就不那么丑恶了。 他想起那年他问父亲,为什么这些人会相信一只吃人的熊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 父亲告诉他,因为人呐,总有欲望,无欲无求,就不是人了。 而这样的欲望,对每个人都不一样。往往是最缺什么,就最想要什么。 吃不起饭的人,可以为了一顿饭杀人。得不到爱的人,可以为爱杀人。所以有人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有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其实,都是在追逐自己的欲望罢了。 一个绝望久了的人,再次看到希望时,会怕,很害怕。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触碰的禁制,却不会真的停下伸出去的手。 “爹爹有欲望吗。” “自然是有的。” “爹爹也会变得和村长他们一样吗?” “我和他们,从来都一样。” 于是傅雨带着希望来到长安,又带着失望离去。 他很久不曾失望了。因为他明白,再厉害的高手,都是希望的手下败将。 他不敢有希望。 南宫也不敢,所以他不敢给傅雨希望。 他已经给了自己一个天下太平的希望,不敢再送出别的希望。 于是第二天,当修颜涾兴致勃勃的问起边军伙食时,南宫也没有给他希望,他说: 真的难吃。 他们在长安城外的军营里,看到那位独臂的伙夫。 这是南宫旗下的边军,奉张叙丰的命令于上月回京。虽然脾气不合,白离尧却很听张叙丰的话,于是这戍边的军队,便在接到迦楼战神失踪的消息后行军回京。 南宫二人和普通士卒一样,都拿着饭盆在搭好的凉棚下打好饭菜,坐在临时搭建的简易食堂里吃饭。 修颜涾夹了一筷子奇形怪状得不能叫丝的土豆丝,一碰就碎,看来过了火候,已经变成一坨土豆糊糊。于是他又毫不客气的伸长筷子去夹南宫饭盆里的土豆丝,这一条倒是十分坚挺,几乎和生的没什么两样。他饶有兴趣的吃下,然后赞同道: 果然难吃! 旁边的士兵都纷纷点头响应,皆发出“嗯嗯”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风声,锅碗瓢盆伴着菜板擀面杖等等厨具如瓢泼大雨般向修颜涾袭来。修颜涾猝不及防堪堪避过,却也是狼狈至极。 南宫幸灾乐祸的笑而不语。 修颜涾道: 果然脾气大! 菜做的不好的厨子,一般脾气也不好。 鲁大富就是这样一名厨子。 但凡他脾气能再好上一些,都不会把饭菜做的这么难吃。 老餮都说,庖丁一道,在于用心。 这个心,可以是爱心,可以是关心,但最后,都是耐心。 切菜洗菜,煎炒烹炸,都需要耐心。 火候,是一道菜成功与否的关键。 显然,鲁大富很没有耐心,所以他也等不了修颜涾坐好向他道歉,而是口中骂着“白眼狼”,收回了修颜涾桌前的饭菜。 修颜涾非但不恼,还觉得好笑,对南宫说: 果然有趣! 更有趣的是,鲁大富这边刚发完脾气,另一边又有人喊道:“鲁胖子,盐不要钱啊!齁死我了,我早就说你这个死胖子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就是来谋害老子的!” 鲁大富刚要骂回去,却在片刻之后就失神愣在原地,不敢回头还嘴,手中刚抄起的擀面杖颤抖两下,终于没握住,掉在地上。 那个声音又响起:“哟,又跟老子甩脸。还敢扔老子的擀面杖,砸坏了从你的例钱里扣。” 他说擀面杖是他的,自然就是他的。 毕竟,这整个大周,都是他的。 那个邋遢得像个乞丐,头发都黏在一起的中年人,仍然不住的对着鲁大富冷嘲热讽,鲁大富却不像往日那样暴躁,只是矗在原地,默默流泪。 “老子等了你十年,你就这样来见老子。”他终于转身,对着眼前的大周开国皇帝说道。 “不这样要怎样,咱俩第一次见面时,老子不就是这样吗。”蹲在椅子上的邋遢男子,嘲弄的说。 “打从第一次见面,老子就嫌弃你。” “打从第一次见面,老子就喜欢你。” “狗日的!” 那个疯乞丐,自然是神农,他嘿嘿笑道:“别哭了,跟个娘们儿似的,赶紧做点好吃的。老子十年没吃东西,吃的第一口你这死胖子做的猪食。” “喂猪当然给猪食。”一句话骂尽了在场所有人,他也无所谓,转身去做葱花面。他记得,第一次见时,他就请了这个小乞丐一碗葱花面。 “又是葱花面?不能给老子整点好的?”看见鲁大富下完面以后单手持刀切葱,葱段大大小小一团乱麻,神农又嚷了起来。 鲁大富头也不抬。 “给你加两个蛋。” “这还差不多。”这位拥有大周整个天下的男人,因为这两个蛋,满意的笑了,随后抬手下压,对那些包括南宫在内认出他的将领们示意无须多礼,别打扰他。 修颜涾并不记仇,见鲁大富单手行事吃力,要上前帮忙。神农却喊住他:“别动。你别小看鲁胖子一身肥膘,比你们这群小崽子灵活多了,别添乱。” 仅是第二次见到这位开国皇帝的修颜涾向神农拱手施礼,见神农对他挥了挥手,便坐了回去,对南宫说:“发现了吗?” “有话直说。” “他说的是,肥膘,不是独臂。” “嗯。” “懂?” 南宫白了他一眼:“你们京城卫很闲啊。” “大周一向如此,开国老将都还龙精虎猛,几次雷厉风行的镇压以后就没人敢惹事。我们京城卫现在想抓个毛贼练手都没机会,新兵都没机会沾染点杀伐气。” “如今不同了,神农出世,你们责任重大。” “陛下出世,我们就更闲了。”修颜涾脾气出奇的好,他要是做厨子,一定是个好厨子,“你知道这胖子是谁吗?” 南宫说:“听过一些传闻。” 修颜涾说:“几分可信?” 南宫说:“过去一分都不可信,今日有一分不可信。” 修颜涾问:“这一分是什么?” 南宫思索一下,说:“六道剑神。” “便是那个百年前,以一己之力成就当今天下格局的六道剑神?” 南宫见他也知道其人,便嗯了一声,继续饶有兴趣的看着老乞丐和死胖子对骂。 不知为何,此刻,他对神农多出了几分好感,甚至是,亲近。 修颜涾却打断他:“这一分天下皆知,有何不可信。” 南宫也不回头,继续看着那两人嬉笑怒骂,淡淡道:“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修颜涾不语,他当然知道天下有多大。 南宫也不理会,继续道:“从长安到西关,快马不停,也要二十八日。虽未有人真的横跨过大周,但就算一人一马不吃不喝还能奔袭不止,粗略估算,也要两个月。天下八国何其广阔,我这一生也不过见过迦楼大周两国。” 修颜涾笑道:“你这一生,也不过十六年耳。” “已比碌碌众人,多去了很多地方。但仅是大周,都没有走完。” “剑神怎会用走。” “我也没见过剑神。” “是啊,千年前的无上真君,百年前的东海剑神,世间仙人,也就出了这两位。” 南宫却道:“马上要出第三位了。” 修颜涾也看向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默默不语。 南宫又说:“天下第一,要易主了。” 修颜涾说:“十年前就该易主,已经给那大龙女帝多做了十年天下第一。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位开国地仙皇帝,飞升前能否和大龙女帝战上一战。” 南宫说:“应是无缘,天下第一也好,一国之君也好,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很了解我们的皇帝?” “以前不了解,”南宫抬手指向单手端面的鲁大富,“现在开始了解。越是飞升在即,他越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争名夺利上。也许,比起天下第一,他更想要的是这碗加了两个蛋的葱花面。” “他不要,总有人想要,没胜过神农,她怎么安心做她的天下第一。” 南宫手指翻转,恍然间一颗白子突兀的出现在指尖,顺着四根手指游离。 “谁知道呢……” 第十九章 神剑出朽木(一)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一名白衣老僧宠溺的揉着身边小童的光头,笑着对他教导。 “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小童学着老僧的语气,摇头晃脑,有板有眼。 老和尚笑笑,看向远处的另一名童子,正盘膝冥想,眼前插着一把木剑。 “爷爷,蜀山都是道士,为啥你是个和尚呢。”身边的小童牵着老和尚的手,懵懂的问道。 老和尚笑眯眯的说:“和尚也好,道士也好,生在蜀山,都是剑客。只是这世间有世间的规矩,道士的规矩就是要练剑,而和尚的规矩,是要用杖。当然,也有用刀,用棍,用棒的和尚,所以你看,和尚是不是很棒。” “可和尚也不用剑啊。”小光头嘟囔着,他虽然光头,但一身书童打扮,却却不是个和尚。 “可我也不想守规矩啊。”老和尚笑呵呵道。 “那你还当什么和尚。” “当道士修道,当和尚修禅。老僧为修禅。” “什么禅?” “不负如来。” 小童挠挠脑袋:“不懂。” “愿你不懂,懂的多,需要你承受的就多。” 小童指了指远处冥想的另一个小童,问道:“弟弟在干嘛?” “念剑。” “练剑?” “是念剑。世人学剑,先学手中剑,再学眼中剑,最后心中有剑,意念为剑。你弟弟是天生的剑客,所以先学心中剑。” “不懂,还是不懂。” “愿你不懂。”老和尚还是这句话,小光头不懂,老光头就很快乐。 “我也是蜀山人,我为何不练剑?”小童今日的问题格外的多。 这次老和尚没有笑,只是叹道。 “不是时候。” 这三人,哥哥叫鲁大富,弟弟叫鲁大贵。 而那个老和尚,叫鲁正礼。 后世谓之。 六道剑神。 人在人世间,所行人道。 修炼有成,飞升天道。 修炼不成,坠入阿修罗道。 不行人道,即入地狱道。 今世入地狱,来世为饿鬼,德行不足知,再入畜牲道。 六道剑神,断轮回,废因果。人在此生,便不负此生。 蜀山有七峰,七峰有七剑。 剑神鲁正礼,七剑之首,七峰首峰。 峰名霄峰。 剑名光元。 爷爷总说,大贵是天生的剑客,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剑。 “大贵,你在看什么啊。”大富问。 “剑。”大贵答。 “那你在想什么啊。”大富又问。 “剑。”大贵仍答。 “剑有这么好玩吗。” “不好玩。” “那你喜欢剑吗。” “不喜欢。” “那你还练剑。” “爷爷喜欢。” “老子不喜欢。”大富伸手拔出那根插在他俩中间的木剑,狠狠的向山下掷去。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喜欢,是不喜欢剑,还是不喜欢弟弟练剑。 又或是,不喜欢大贵。 “大贵,爷爷说你是他的传道人,我是他的证道人。可这么多年了,他到底在传什么道,又要我证什么道。他明明是个和尚,明明说他这一生都在修禅,修得不负如来。如来是什么,如何不负。爷爷总说愿我不懂,可我不愿。他说你是面子,我是里子。面子是什么我懂,你是天生的剑客,注定要继承爷爷的衣钵,以后也要做剑神,扬名天下不过是迟早的事。可是里子是什么?江湖人都要面子,谁要过里子?从我记事起,你就每天坐在这里看剑,我们下山化缘你在看剑,出去摸鱼你在看剑,我挖泥巴你看剑,我吃糖葫芦你看剑,除夕夜看剑,就连爹娘……”他语气一顿,似有何物阻塞胸口,“爹娘出海访仙……嗯……访仙回来,一定不想看你这样。你这把破剑,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大贵起身,虽是坐在泥地上,一身麻衣却是片尘不染,随后食指中指并拢,其他三指弯曲,轻轻上挑。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那柄坠入悬崖的木剑又带着罡风飞速归来,猛然悬停于二人之间。随后木剑之上有一条裂纹由剑尖延伸至剑柄,沿着缝隙剑光森然辟露,扪隙发罅间终于破茧,光芒暴涨让人不能直视,鲁大富双手捂眼也能感受到猛烈的白芒。 直到木屑纷飞后,宝剑出世。 蜀山七峰皆闻金鸣,竟是七峰万剑齐贺新王。 “看到此刻。”鲁大贵直视剑芒,平静说道。 那一日,蜀山公告天下,二代七剑之首现世。 其人,鲁大贵。 其剑,瑞玉。 这一年,大富大贵十二岁。 此后,老和尚收起了多年不见客的禁制,迎接天下人的挑战。 只是,要战光元,先战瑞玉。 无人可战光元,因为无人可胜瑞玉。 那个俗气得可笑的名字,年仅十二,已被誉为天下剑术第八。 直到鲁大富十四岁那年,山中多了一席绿袍。 此人从山下来,带了三两猪血。 鲁大富记得,不久前他随爷爷下山化缘,路过一家肉铺,爷爷停在肉铺前许久,一言不发。 中年屠夫调笑一句花和尚,便剁了半斤挑剩下的肥肉丢到鲁正礼钵中,还冒失的说了句“不够再来。” 老和尚单手作揖躬身道:“够了够了,不来了不来了。” 而此时,那一席绿袍,躲在屠夫身后的屋内,窃窃偷笑。 于是这一日,绿袍女子提着三两猪血,来到山中。 霄峰如其名,高逾三千丈,直入云霄。高处常年积雪,三人仅在山下矮丘结舍。 饶是如此,绿袍也行了半日才到。 绿袍女子,年方十五,半点不似猪肉贩子家中的小家碧玉,一双媚眼勾魂摄魄,春光无限。 鲁大贵见她的第一眼,眼中便没有了剑,只住下了她。 一汪秋水,无法自拔。 鲁大贵问她:“可嫁与我。” 绿袍一笑,媚态横生。 “我只嫁世间第一剑。” 于是鲁大贵又拾起了剑,这一次,剑指光元。 老和尚在屋内看着这一幕,轻叹一声。 “是劫数,也是命数。” 鲁大富料理着绿袍送来的猪血,手法娴熟。自从十岁之后,山中三人的饭食都由他在打理。 “这个臭大贵。” 老和尚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这个拥有着同样面容相似名字,却只能躲在暗处为来客煮茶的少年。 “唯有大富,可证吾道。” 随后推门而出,被随手扔在旧衣物边的光元剑龙吟一声自行出鞘飞悬竖于和尚身后。 “两年前,大贵念剑初成,当日又静坐山中半日,而后我问他,修行不易,此后剑道之路只可独行。可有何心愿,让爷爷替你了却。 “本以为他会求学老僧的最强一剑,亦或是想要尝尝你在他面前卖弄了十年的糖葫芦,就算是要了这把光元,老僧也可传于他。可他最后却说。 “只求哥哥问起来,爷爷能告诉哥哥,爹娘是出海访仙,哥哥不知爹娘身故。 “爷爷自知此诺不可当,并没有允下,作为交换,今日传你二人一剑。 “其名,离群。” 第二十章 神剑出朽木(二) 矮丘上的三间土屋是鲁正礼四十多年前盖的,风吹雨打中飘零多年,每年都要修补两次。自鲁大贵念剑有成,这两年多了许多访客,有庆贺有挑战,借口不一,目的却相同。 想看看这未来的蜀山七剑之首,到底能有几分斤两。 于是便在这土屋前的空地上,鲁大贵与人战了六十七场,胜了六十七场,不仅无一败绩,甚至犹有余力分出心神来护住身后的土屋和那一小片桃花林。 桃树不知何时种下,只知道大富大贵从生下来便在那里。 非是他鲁大贵年仅十二便已真的天下无敌,而是真正的高手,都不屑于与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交手。 泰山北斗的羽毛长成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胜之,便是不武。 更倘若,还会败呢。 于是这个十四岁未尝一败的剑道奇才,这一日,终于迎来了人生首次失败。 光元剑飞悬于身后,鲁正礼缓步走到鲁大贵面前。 他真的走的很慢,因为他需要给鲁大贵时间。 “早晚,你会成为天下第一,现在正是你气盛之时,若是败了,毁你剑心。何必急在这一时。” 鲁大贵回头看向绿袍,答道。 “从前不知为何练剑,今日知道了。” “早晚的事。你将来要做的,是那天下第一,此刻败了,也就至多能做到剑道第一。” “剑道第一,够了。若是为我,我愿意等。今日起,我不想她等。” 看到这个甘愿为了初见女子放弃天下第一而去追寻那剑道第一的孙子,鲁正礼不仅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有些难言的羡慕。 这是他曾经想做,却没做到的事。 “我不如你。” 随后又向鲁大富方向侧头。 “你不如他。” 鲁大贵无言,只是侧身让开绿袍几步,避免误伤。随后伸手接住御风而来的瑞玉剑。 大战六十七场,这是第一次。 练剑十年,这一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握剑。 凛冽剑气非由剑出,而是由人身上散发。 气势凝练,竟生出肉眼可见的一道成型剑芒,竖立于鲁大贵上方。 而后一剑化两剑,两剑化四剑,四剑化千万剑。密密麻麻青芒毕露,遮天蔽日宛如雨瀑。 一时间天昏地暗,风声鹤唳。 “看剑!” 气势磅礴的一声大喊之后,仅是片刻,风卷云舒,碧霄如洗,淡天琉璃。 又是好晴天。 鲁大贵颓然坐在地上,手上的瑞玉却握得更紧了。 “学会了吗?”鲁正礼问道。 “没有。”鲁大贵坦然答道。 鲁正礼又问鲁大富。 “看清了吗?” 鲁大富茫然道:“看清了,不就是轻轻递出去了一剑,怎的就破了那声势浩大的万剑。” 鲁正礼没有回答,只是对鲁大贵说道。 “你不如他。” “我不如他。”鲁大贵平静回答,没有丝毫怨念。 “我不如你。”鲁正礼又道。 “为何?”鲁大贵抬头问道。 老和善苦涩一笑。 “愿你不懂。” 鲁大贵看向绿袍,她依旧春风满面,桃花依旧。 好似这一幕,她期待许久,却又异常熟稔。 熟悉到,冒犯却又自然的收起光元剑,轻抚剑刃,如故人相逢。 这一夜,老和尚难得的和两个孙子,说起了往事。 那些往事,与剑无关,与佛无关。 只和一个女人有关。 那些江湖人的故事,和武功有关,和恩怨有关,和宝物有关。最多的,却都是和女人有关。 行走江湖,只要剑在手,便可地为床天为被,恩怨做酒,江湖做壶。 功夫,努力修炼总会有所建树。 恩怨,最后终会了结。 唯有那个女人,不是有心,便可得到。 更不是如何轻易能够放下。 老和尚本不是和尚,也不是天生的老。年少时便是蜀中出了名的纨绔。 纨绔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纨绔有心无力,有作恶的心没作恶的胆儿,至多吃饭时找几个由头不给钱,一顿霸王餐能吹嘘好几年。 中等纨绔有心有力,纵马游街,欺男霸女,衙门里的该办又无人敢办的诉状就是他们一较高下的资本。 这两者,说穿了也不过是家室略好的地痞。 上等纨绔便潇洒多了,多是某地有名的风流才子。鉴画尚古,诗词歌赋,锦瑟音律,甚至赏花弄梅,都是一把好手。 而他们被称为纨绔,而非才子,便是因为这等人通常不拘一格。天生的好家世让他们不用为了前程劳碌,不经仕途也不求名利,所学所用图的不过一个字。 玩。 什么都没有好玩重要,秦楼楚馆好玩就上青楼,街头赌钱好玩就进赌馆,若是哪一天觉得杀人好玩了,就要杀人。 鲁正礼年少时便是这样一个上等纨绔。从小随着笃信佛法的奶奶修研经书,长成却又迷恋女色,成了风月场所的大豪客。 可他喜欢女色,便真的就是喜欢女子容颜姿色,而非得男欢女爱。 他就是觉得佳人风姿乱迷人眼,喜那玉脂粉黛的沁人香气,喜那花季少女万种风情,也喜那小家碧玉清水芙蓉。 他只要静静看着,听她们柳鸣莺脆,内心便无限欢喜。 起初只是在街上看见某家女子出神,后来得知青楼这一伟大产业,如获至宝又如鱼得水,干脆便住在了青楼,便是逢年过节,也不回家。 他哪有家,他早就没了家。 青楼便是他的家,温柔乡里做的春花梦总是好过将军冢里的百鬼夜啼。 可是这样倾慕女子成痴的人,又怎么会愿意看那黑粗莽夫,或那些脑满肠肥的猪头在凝香温润的可爱娇花身上流着肥油耸动呢。 于是,城里最有名的嫖客鲁大公子,便成了其他嫖客的公敌。因为只要是他所住的青楼,都是长年包场,禁止姑娘接客。 老鸨子只要有钱赚,哪管你一个年轻书生吃得下几碗饭,喝得下几杯花酒。况且这位鲁大公子对男人鄙弃,对女子却是温柔如水。但凡被他包下的场子,女子都不愿再接外客。只觉得那些人才情相貌,或是打赏的银两,都远不如这位年轻小哥儿。 高级纨绔之所以高级,便在于有纨绔的资本。鲁大公子的资本就是家中有钱,有很多钱,这些钱便是给他一个人花的。甚至有很多人,期盼着他花钱,期盼着他能把这些钱花完。 可仅是朝歌夜弦,对于几百年的深厚底蕴,即是是最没落的这一代,又算得上几分银钱。 这一切,在一个雨打芭蕉的时节,终于有了变化。 那一日,鲁正礼正在二楼靠窗饮酒,与一众女子说完那些风月无双的故事,正在调笑之际,却有片刻失神,望着远处的鸟儿发呆。随后不经意低头,偶见石板路上婷婷袅袅行来一名撑伞的绿衣女子。 路过青楼前,似是听到楼内笑声,好奇抬头,正与一直盯着她的鲁正礼对上,片刻之后,婉约一笑。 百媚丛生。 自此以后,鲁正礼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女子。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这名全城男人的公敌,终于离开了青楼,魂不守舍的走街串巷,只为众里寻她,再见绿衣。 只怪自己那一刻的失神,没有最下楼去,问得芳名。 于是在数个失魂落魄的日子后,他终于在那条从未去过的恶臭勾栏,看见她倚门而立。 绿衣依旧笑靥如花,声入骨酥。 “公子,来玩儿啊。” 第二十一章 神剑出朽木(三) 时值芒种,正是艳阳辣辣,梅雨潇潇的闷热时节。 鲁正礼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在相逢一度,蓦然回首,不堪入目。 如坠冰窟。 绿衣已然忘了这一面之缘的潇洒公子,轻笑着依在门扉上,声音甜腻得滴出水来。 “公子,来玩儿呀。” 小镇里只谈小镇事,江湖太远,江山太高,李家小儿中秀才远不如张家婆娘偷汉子值得一叙。 于是,那条湿窄巷弄里,多了一个物美价廉的极品尤物,便成了这座小镇子里当今最火热的话题。 那日,鲁正礼鲁大公子难得没在青楼喝酒,而是在城中一家以烈酒闻名的酒家,喝起了号称一两醉,二两倒,三两大梦十年觉的二两泉。 他需要烈酒,来告诉自己喝醉了,这只是一场黄粱,只是几杯绿酒。 可是这二两泉,名号虽大,却言过其实。两杯下肚,也不过是辣烈难忍。 于是他清楚的听见身旁那一桌的粗莽汉子,满嘴荤话,放肆喧闹。 一名干瘦汉子大声道。 “你说的不就是那西瓦巷的小绿嘛,神神秘秘卖弄半天,老子还以为哪里又出了美人。你是刚从外面走镖回来才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可都是她的相好儿。” 一侧虬髯男子好奇道:“哦?咱这安山城啥子时候有了这等美人,那一个要人命的勾魂眼神,差点没让老子从马上摔下去。就是成都府的大窑子里也没见过这样勾人的妖精。” “可不是吗。咱们这些兄弟,现在一个个的没事就坐在镖局门口流着口水傻笑,都是在想那狐媚子。” 虬髯男子奇道:“小贱人长得是漂亮,也不过做的当街拉客的买卖,咱兄弟的月给再不济也能顶她几回吧。想得紧就去吃两口,如果是因为她生意好排不上号,咱兄弟几个干脆把她买下来。这货色对咱们胃口,有头有脸的人家指定看不上,不会来跟咱们争。到时候玩腻了再拉去成都府的大窑子里,又能卖个好价钱。” 干瘦汉子笑容猥琐。 “能包下来早就包了。老子去尝过一次滋味,这娘们儿不仅脸皮身段长得好,那条通往桃花水源的密道更是人中极品,比老子握刀的手劲儿都大。老子虽然不如王镖头功夫好见识高,也能算是个花丛老手,在这娘们儿身上,吃了药的金枪都抗不过半盏茶。” 旁边一个因为怕热而袒胸露乳的胖子打趣道:“怕还要算上前进门后付钱的功夫。” 瘦子嘿嘿笑道:“你还不如老子呢,都说胖子有三宝,春暖夏凉玩意儿小。” 胖子也笑道:“老子小不小你家老娘知道。” 瘦子道:“还不是因为我娘是你姥姥小时候给你洗过鸟。” 胖子刚要还嘴,被称作王镖头的虬髯大汉打断道:“别打岔,接着说那娘们儿。老子刚回来就远远忘了一眼,还不知道啥子滋味,被你说的心痒。你要再卖关子,老子先拿你的屁股蛋子泻火。” 瘦子毫不介意,嬉笑道:“别找我,找胖子,他这一身冬暖夏凉的肥肉才够滋味。” 胖子笑骂一句“滚蛋”,瘦子识趣的转回话题,他也真怕这荤素不忌的王镖头提着自己就回家办事,自己这一身斤两怕还受不住他几番蹂躏。 “小妞是个物美价廉的好货色,就是有一个规矩,除了那半吊钱,还要教她一招剑法?” 王镖头疑道:“剑法?” “没错。” “什么剑法?” “什么剑法都行,只要叫得上名堂,也甭管是否精湛,在她面前舞一遍便是了。” “你们两个也会剑法?” 瘦子略带羞色道:“我是不会什么剑法,向镖局里的秦老头现学了两招,我和胖子一人一招。后来镖局里别的兄弟也依葫芦画瓢,秦老头还以为兄弟们有了长进,知道学本事了,那十几招把式统统交给了咱们。可也就够咱几个脑筋动得快的兄弟去一次。同样的把式,那娘们儿见过一遍居然还能认得。” “她不肯,你们就不能硬上吗?” 瘦子胖子相视一笑:“兄弟几个早就想干了,但是咱俩念着王镖头的好,这些年多有照顾,所以这等好事,切不能自作主张,要等王大哥回来才好。” 胖子补充道:“不然那群发情的狗崽子把人绑了回来,待到王大哥回来不知会被糟蹋成什么样。” 不知不觉中,王镖头换成了王大哥,二人故意说得大声,便是为了拉王镖头下这艘贼船。 和平年间,人命官司还值几分斤两,胖瘦二人有心无胆。这王镖头就不一样了,号称早年在昆仑山上学过武,同一时期的师兄弟已是江湖上有字号的高手。 江湖高手,要一条勾栏巷子的贱命,只要没了苦主,官府也就得过且过。 王镖头眯起眼睛,心头略一衡量,正要答应,猛地碗碟一震,竟是有人用力拍了他们桌子。 江湖中人,拍桌子等于扇耳光。王镖头立刻目露凶光看向来人。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劝妓从良的鲁大善人。” 此人自是喝酒上头的鲁正礼。 鲁正礼是安山城中头一线的有钱人,虽无人知道他家是做什么买卖,但是终究有可能会是镖局的大主顾,王镖头自然不想得罪他,却又不甘示弱。江湖人,要的就是面子,为了面子动辄拔刀杀人,也可为了面子英勇赴死。 江湖上,只有两种关系。 给面子的兄弟,和不给面子的仇人。 可是镖师,还有一个身份,是买卖人。开门做买卖,便是利字当头。 于是半只脚跨进江湖另外的一只脚连着整个身子都还留在市井的干瘦汉子便来了这么一句“鲁大善人”。 虽然嘲讽意味流于表面,终究还是留了半分薄面,仿佛是在向世人告知不是我同济镖局怕你,而是让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尔等恬不知耻当众谋划伤天害理之事,我泱泱大国岂能容你恃强凌弱强抢民女。” “说的好!再来一个!”胖子拍着手兴奋的对鲁正礼喝彩道。 “妓女,是妓女。”瘦子嘿嘿纠正道。 “不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说起书文朗朗上口,一定看了不少武侠演绎吧。”王镖头依旧嘲弄,讽他书生无用酸腐愚昧,不知江湖险恶。 鲁正礼从小便是地位超然,几乎是在整个天下的宠溺中长大,又游走于青楼之间,听得都是奉承话,哪有人敢如此戏弄他。气得浑身颤抖,手指三人:“今日若不将尔等三害就地正法为民除害,我鲁正礼枉来世间走这一遭。” 王镖头忽然不笑了,十分认真说道:“鲁大公子今年快要及冠了吧,这近二十载,哪一日,您不是在枉过?” 鲁正礼还未答话,就听一个清亮嗓音忽然从酒家靠墙角的昏暗角落传来。 “今日。” 第二十二章 神剑出朽木(四) 持剑少年风度翩翩,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身处阴霾中,每个看向他的人,却都如见了光彩。 倒是生了一副灿烂炳焕的好皮囊。 “阁下是哪位好汉,今日又是何日。”王镖头游走江湖多年,武艺限于天赋稀松了些,眼光却是从九死一生中磨砺出来的,是个绣花枕头还是真正的高手一眼辨识。 此人,当得上用剑的高手。 少年人并不答话,夹起一粒花生米倏地激射而来,王镖头还未来得及反应,花生米已从他耳边带着啸音擦过,“笃”的一声袭到身后两人合抱的柱子上。 “滚。”少年说。 王镖头眼疾手快拉住正要拍桌子骂人的瘦子,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样的场面话都不说一句,径直离去。 出了酒楼被放开的瘦子才说道:“王大哥,咱仨联手,还怕这小兔爷儿不成?” 胖子也撺掇道:“咱同济镖局在这安山城何时如此憋屈。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臭了以后谁还找咱们走镖。胖子我皮糙肉厚,纵然他有些本事上去抗他两招,王大哥再顺手拿下也算扬眉吐气。” 王镖头呸了一声:“你皮再厚,厚得过那包着铁皮的柱子?”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就算花生米丢的准,也就是个手头把式的巧劲,练武之人都讲究个一力降十会,你就算手上玩出花来一刀下去也是个人手分离。怎么让王镖头屁都不敢放一个真的就滚了。 王镖头被人羞辱,非但不恼怒,反而有些得意:“带你俩涨涨见识。” 随后走到刚才那家酒楼相邻一栋卖布的铺子,指着墙上一处。 “你们看。” 竟在内陷三寸处,稳稳嵌着一粒花生。 瘦子向相反方向看去,清晰的看见隔壁酒楼的墙上有一个透光的小洞。 一粒花生,连破一柱三壁。 却说酒楼内,不通武艺的鲁正礼没明白发生什么,只道佩剑少年是江湖名门出来游历的弟子,王镖头怕是看出什么门派信物,才不敢得罪。 而那佩剑少年由头到尾也不过说了三个字,想必是清冷性子,加上自己心情也不甚开朗,便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微微点头聊表谢意,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出乎意料的是,那佩剑少年却是提剑走了过来,在鲁正礼身边坐下。 鲁正礼先是招手喊了一声“小二,再拿个杯子,一壶二两泉。” 而后才对少年招呼道:“在下鲁正礼,无名小卒。方才多谢兄台出手相助,替天行道。” 少年道:“也不算是无名小卒,鲁正礼的大名多少有些耳闻。” 鲁正礼道:“必不是什么好名声,无非也是如方才那几人所说一般的浪荡子弟。” 少年伸出食指摇晃道:“不不不,我才是浪子,你应当是个诗人?” 鲁正礼倒是写过几篇只在秦楼楚馆流传的断章字句,自以为从未外传,便道:“何出此言?” 少年道:“二十多岁一事无成的读书人,不都叫诗人。” 鲁正礼道:“二十多岁籍籍无名的江湖人,果都叫浪子?” 少年大笑道:“哈哈哈,正是如此。” 鲁正礼亦开怀道:“当浮一大白。”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鲁正礼才问道:“未请教?” “蜀山王卓玉。王侯将相的王,卓尔不群的卓,玉质金相的玉。” “便是那王八羔子的王,卓立鸡群的卓,玉石俱焚的玉。” 王卓玉品了一下:“虽然王八羔子不好听,但是字确实是这几个字。” 鲁正礼道:“倒是个俗气的名字。” 王卓玉气笑了:“你这斯也是个妙人,刚刚救你一命不说声谢也就算了,还冷嘲热讽出口伤人。怪不得人家要揍你,现在我也想揍你了。” 鲁正礼道:“你非但不该揍我,更应该要谢我。” 王卓玉道:“我为何要谢你?” 鲁正礼道:“若没有我,你又能救下谁?” 王卓玉道:“早知道遍不救你了。” 鲁正礼道:“你必然会救我。” 王卓玉道:“这又是为何。” 鲁正礼道:“因为你是个傻子,还有个俗气的名字。一个俗气的傻子,就一定会做这俗气的事。” 王卓玉嘿道:“不愧是个管天管地管人嫖妓的祸害人物,你可知你鲁正礼在安山城有安山三害之称。” 鲁正礼道:“这倒是未曾耳闻,不知另外两害是何物,不要是王镖头那样才好,我还不屑与他们相提并论。” 王卓玉道:“另外两害倒没有王镖头,不过你也认识。” 鲁正礼道:“愿闻其详。” 王卓玉道:“鲁正礼,鲁正礼。” 鲁正礼笑道:“不知这三害之说出自何时何地何人之口。” 王卓玉道:“此时此地你爸爸我之口。” 鲁正礼再次哈哈大笑,为王卓玉填满酒道:“有趣,有趣。敬爸爸一杯。” 王卓玉却不知道,鲁正礼故意将杯举过他头顶,于是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你敬爸爸我一杯”,也乐呵呵的与他共饮:“的确是个妙人。” 由此便不得不感叹,无知真是福气。你看他俩,笑得多开心。 王卓玉又问道:“我这名字,有何俗气。” 鲁正礼以筷做笔,以酒点墨,在桌子上写下“王早王”。然后才在“早”上添上一横一竖作“卓”字,又在王右下角补上一点作“玉”字。 王卓玉道:“这是何意?你写字不懂笔顺?” 鲁正礼道:“你看这像不像一个大脑袋的人两手举着两条长凳,脑袋上顶了壶酒。这时有人从后面喊了他一声,他一扭头,头上的酒洒出一串从右边落下。” 王卓玉看着这三个字许久,皱着眉说:“不像不像,牵强附会。” 鲁正礼却道:“不急不急,再看一会儿。” 王卓玉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酒渍都快消去,脸上才浮起笑意,一个劲的傻笑。 鲁正礼道:“看出来了?” 王卓玉道:“看出来了。” 鲁正礼道:“看出什么来了。” 王卓玉道开心大笑:“看出一套剑法。” 却把鲁正礼说糊涂了,这又跟剑法有何关联。 王卓玉却不解释,兴奋起身,对鲁正礼拱手道:“多谢指教!” 然后雷厉风行的提起长剑一个侧翻从二楼跃下,声音再次传来已在百米开外。 “这次你请!” 鲁正礼哑然失笑,为自己再添一杯酒,笑道:“确实是个妙人儿。” 而后扑通一声,醉倒在酒楼。 待到第二日酒醒,已近傍晚。便在他昏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安山城出了两件事,也可叫一件事。 一件是轰动全城,街知巷闻的大事。便是在这一夜之间,安山城城头挂了二十七颗头颅。经官府确认,全是安山城的练家子。 这其中,便囊括了同济镖局的胖瘦二人。 另一件事知道的却寥寥无几,仅仅流传在几个花丛老手之间。 那条最下贱的勾栏巷子里的绿衣女子,一夜无踪。 虽未核实,但是流言,何时需要核实了。 那条流言便是,挂在墙头的二十七条亡魂,都曾在绿衣的腥臭草铺上,策马扬鞭。 第二十三章 神剑出朽木(五) 这一天,鲁正礼又开始他的失魂落魄。 他不是没见过漂亮女人,也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妓女,更不是见不得女人从妓。 他是见不得心爱之人作践自己。 是的,打从第一眼,那张绝美面容从倾斜的油纸伞下露出来时,他就爱上了她。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是如此浪漫的人,竟会一见钟情。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是如此肤浅的人,仅对皮囊钟情。 于是在听说绿衣离开安山城时,他便开始了第二轮的失魂落魄。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她回来,她要是回来了,便又要去做那皮肉生意。她要的是剑招,鲁正礼拥有很多,古玩字画,金银珠宝,先人古籍,独独没有剑招。 那个改变他命运的人什么都肯纵容,唯独不允许他拥有武力。 于是偌大的宅院里,连个看家护院也没有。 纵然有心学剑,也无人敢教。 “也许她存够银子,安度余生去了。”鲁正礼这样骗自己,他十分清楚,这是自己给自己的谎言。一个只求剑招的女人,必然不会过得平凡。 “又或者,她已经死了。”这是鲁正礼给自己的第二个谎言,也是最好的谎言。 于他而言,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希望她是死了。”这个念头,稍一念起,就生出更多的自责。 但是他并没有自责多久,因为官府不允许。倒不是那二十七条亡魂算在了他的头上,而是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人,在朝臣百般劝说下,终于想起,千里之外的安山城内,还有个需要用来儆猴的鸡还没杀。 于是这个浑浑噩噩半生,努力为自己的锦绣皮囊里充填败絮的亡国之君,在仲夏的炎热午后,一声不吭的被带离了安山城,颠簸几日,终于关进成都府大牢。 对此,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悲伤。亡国之君,本就该与国同在,与国同故。他已经多活了很多年,而且这些年过得也不算委屈。新帝给足了他面子,也给够了他银子,做个纨绔,比做个气数已尽的末代皇帝,可快乐多了。 同样快乐的是,那座建在地下,就连做过天子的鲁正礼也从未听说过的成都府天字号大牢里,只关了包括他在内的两个人。 另外一人并不吵闹,总是躲在阴暗里,若非每日有人去他那里喂食,鲁正礼都无法发觉这里还有一个活人。 更快乐的是,这里的伙食竟然很好吃。除了没有女人,这里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好在,他现在不那么想那些女人了。 他只想一个女人。 所以最快乐的是,他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名让他心驰神往的绿衣。 女子提了饭盒,在管事统领的陪同下,带着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孩子,进了此处。 统领眼神贪婪,挥退守卫后便肆无忌惮的在绿衣身上揉搓,伸出舌头要去舔她的白玉粉颈。这一幕看得鲁正礼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他怒喝一声:“放开!” 却没看见,女子身后的孩子,也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神。 统领非但没被鲁正礼的吵闹打搅了兴致,反而愈加兴奋,探手伸入绿衣怀中,就要扒开上衣。 绿衣却按住统领粗粝发黑的大手,温言道:“就不怕被人看见?” 统领咽着口水说:“老子就喜欢被人看见。” 绿衣说:“若是成都府尹呢?” 统领正想说府尹没事不会来这儿,又听到那边还在鲁正礼仍在咆哮怒骂,才想起来这儿不就有个“事儿”刚进来。随即对着鲁正礼吐了一大口碧绿的浓痰,呸道:“丧家犬就是叫得凶。” 而后又色眯眯的对着绿衣说:“今晚,说好的今晚,可别忘了。” 绿衣说:“自然不会。” 统领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顺手还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在孩子脸上留下一巴掌黑泥。 却听不见,一直睡在黑暗处的另一个囚徒,嘲讽的说了句:“倒是要能活过今晚。” 绿衣巧笑倩兮,她自然不是来看鲁正礼的,但也对他微微一礼,便对黑暗处说:“那就要看前辈今天舍得恩赐几成本领。” 黑暗中的声音苍老却不虚弱,反而中气十足:“你这几日天天来次,我可有一次答应过要教你。” 绿衣笑意不减,便是在这盛夏之季,也让人如沐春风:“前辈没答应我,却答应了这壶酒。” 说着提起饭盒走到暗处,取出一碟碟珍馐美味,又仔细摆放好。每一碟量都不大,有的只在盘中间堆放几条看不出何物的白肉,品种却很丰富。饶是鲁正礼从小便吃遍了天下美食,也没见过这几样菜色。只是此时他却无心关注这些精雕细琢的美食,而是几近癫狂的对着女子嘶吼:“你为何要如此!为何!你若图财,我有家财万贯,全都给你。你若喜欢武艺,我藏书阁中仍藏有一等一的武林秘籍。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开口便是,为何要与那等低贱之人苟且!” 却不想女子还未回应,脸上却迎来一阵剧痛。 “聒噪。”却是那眼神冷冽得与年龄不符的孩子,仅用一根狱中随处可见的茅草抽了鲁正礼一鞭子。 鲁正礼被这一鞭子抽懵了,一摸脸上热流伴着剧痛,居然被抽得皮开肉绽。他吃惊的看着那神情冷酷的孩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的剧痛,即使当初被迫退位,也是被人请出皇宫。 一时间,这个已过及冠的七尺男儿,竟然疼的热泪盈眶,可终究还有一分几近破裂的骨气支撑着没有哭出来。只是委屈的看着那个早熟的孩子,说不出话。 那边的绿衣和老人却对这边发生的事视若无睹,老人道:“倒是精巧,都说食在成都,果然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吃食。” 绿衣道:“前辈谬赞,这些都是奴家自己做的。” 不想老人却讥讽道:“那就吃不得了,你这双手摸了太多爽卵,实在让老夫反胃。” 此话比抽在鲁正礼脸上那一鞭子更加狠辣,绿衣却不为所动,只是笑着取出那壶酒:“这个呢?” 说着倾倒一杯,放在菜肴旁边,然后继续摆弄碗筷。 “你倒的酒一样恶心。”老人说完就要闭目打算不再理会这名人尽可夫的绿衣尤物,却忽然闻到酒香,猛地睁开眼睛,“这是?” “回前辈,这是蜀山剑春。”绿衣如实回答。 虽然看不见黑暗中老人的脸色,却能感觉到他语气已变,从之前的嘲弄轻蔑变成了难当的怒意:“你从何得来!” “友人相赠。”女子道。 却见那黑暗中一团身影飞掠突袭到女子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而后才传出铁链摩擦的“叮哐”声,此人身形竟是比声音还快。 “不要!”这时鲁正礼的阻拦声才缓缓传来,而一旁的小童也警惕的将手探入腰间。 “你也配有友人?是你的恩客还是相好?说!是哪个蜀山败类!”老人狰狞的说。 这时鲁正礼才看清这须发虬张,眼神猩红的老人竟被铁索刺穿了双肩和琵琶骨,却丝毫不影响他来势凶猛迅如闪电。 却在隐隐间,觉得这老人有些面熟,此时却无心思索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继续呼喊着“放开她”。 绿衣被掐住脖子,脸上已是涨红一片,已是痛苦不堪却没有挣扎,反而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非是恩客,而是恩公,一位仗义出手救下我俩的蜀山少侠。” 老人手上用力,一股子肉眼可见的臭气带着口水喷得绿衣满脸都是:“是谁!” 绿衣已喘不过气来,努力回答道。 “王……王卓玉。” 第二十四章 神剑出朽木(六) 听到这个名字,鲁正礼立刻想到那个洒脱得有些少根筋的年轻剑客。 须发老人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后手上更加用力,道:“你这妖妇!胆敢勾引我蜀山小辈!你可知他是我蜀山一脉相传的剑胚,若是被你这身污秽皮囊毁他剑心,老夫定要让你永堕轮回世世为娼。你喜欢做婊子便让你做尽婊子。” 这一次女子却不再辩解,只是带着令人心酸的凄楚笑意,挣扎着说:“有……有何……不可。” 鲁正礼却是心疼得睚眦欲裂,那狠辣一鞭的痛苦都已被无视,此刻只是眼泪鼻涕哽住鼻腔咽喉发出类似猪叫的咆哮:“放……放开她!王卓玉…不然我杀掉王卓玉!” 老头见女子几近窒息,便将她随手丢在一边,随后和猛烈喘息的绿衣一起看向鲁正礼:“小子,你说的可是我那卓玉孩儿?” 老人语气凶狠,仿佛只要鲁正礼一个字说错,便要扑过来将他拆骨剁肉,好下那一壶蜀山剑春。 “便是那蜀山王卓玉?王侯将相的王,卓尔不群的卓,玉质金相的玉。”饶是这鲁正礼多么不学无术,败絮其中,终归算得上有智的文人,不然也没有那么多过目不忘的有趣桥段去逗弄那些青楼女子。竟是将王卓玉的原话一丝不差的说了出来。 老头略一点头:“倒是那孩子常挂在嘴上的话。” 一旁绿衣也缓过气来勉强对鲁正礼道:“恩公在公子手中?” 鲁正礼慌忙道:“你不记得我了?” 绿衣却有片刻的厌烦从眼神中一闪而逝,她打交道的人很多,记住的却很少。只因那些人,不配让她记住。 可她,又配得上什么?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万人尝。 对她说出“你不记得我了”这句话的人,她多半是不愿记得。 她说:“我应当如何记得公子?” 应当如何记得? “是啊,应当如何记得。”唯一打交道的一次,他说了很多,说自己如何如何有钱,说要娶她为妻,说要带她脱离苦海去看那风花雪月。 可她呢,只问了一句:“公子可会用剑?” 于是,这个出生时便拥有这世间一切的亡国之君,这个没落家世也不曾没落风度的翩翩公子,在那一刻,竟不如一个低等镖师。 她连给老人送饭都不配,他却连让她记住都不配。 老人催促道:“小子,凭你也抓的住我卓玉孩儿?” 鲁正礼心不在焉的说:“别烦我。” 老人“嘿”的一声,欺身而今,张开大手一巴掌把鲁正礼的头按在地上。他虽身锁铁链,却来去自如。也亏得这身透骨铁链,否则世间还有何处拦得住他。 “小子,你爷爷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要是不识好歹,今日就拿你下酒。” 鲁正礼一日之间脑袋两次遭殃,痛得几欲昏厥,此刻只想着干脆死了算了。他从不曾想复国,本就打算花天酒地了却余生,好不容易遇到心仪女子却是这样一个万人骑的货色。如今被关在狱中,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新帝愿意给他个痛快留个全尸,何况既然心死,身死又有何憾。 于是他口中混着血沫子含糊不清的嘟囔:“你拿爷爷下酒,爷爷就下去等你下油锅,把你炸成老酥肉。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大奸老贼,不得好死。” 老人虽听不明白,却隐约懂了个大概。他纵横江湖一甲子,喊着不畏死的很多,真的不怕死的却很少。大手拎起鲁正礼的脑袋,拖到自己面前。所幸鲁正礼现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被老人一身臭气熏晕。 “小子,你叫什么。”老人只是脾气暴躁,却并非真的想杀他,毕竟这人似乎和他蜀山后辈颇有渊源,他可一点不相信这个软弱无力的纨绔子弟,有什么本事留得住合整个蜀山之力调教出来的少年俊杰。暴力只是他管教后辈的手段,那王卓玉从小就没少挨他的打。 “你老子叫……鲁……鲁……鲁正礼。”说完,便晕了过去。 “谁?”鲁正礼听见了这个声音,却看不见,老人浑浊的双眼忽然变得清明,捏着鲁正礼的脑袋开始颤抖…… 浑浑噩噩间,鲁正礼隐约感觉到一丝清凉却柔腻的触感抚摸过他的脸庞,带着让人心驰神往的女子体香,昏迷的大脑中浮现出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愈发旖旎。 随之而来的是筋骨间一阵阵剧痛,仿佛每一寸骨头都在体内炸裂,化作千万细细骨刺在血肉里游离。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他曾一度以为这便是炼狱里的刑罚,要他永世受这骨刺之刑。 若是死是如此痛苦的事,早知道便不那么轻易去死了。鲁正礼这样想道。 仿佛经历了几世轮回,那种难熬的痛苦终于还是熬过,一股温热清流从头顶百会穴涌入,顺着经脉慢慢在全身游走,所过之处虽然依旧带着激烈的疼痛,却很快变成了一种酥麻的感觉,这倒是比之前好受多了。甚至还让鲁正礼感觉到舒服。 这是……转世为人,重铸肉身?鲁正礼这样想着,在这难得的舒适中,终于感受又变得模糊,似是在梦中,又坠入梦中。 他梦到了从前,梦到了还在襁褓中啼哭的自己。 他看到一大群快要消失在记忆里的熟悉脸孔,带着激动兴奋的神情,在那个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忙碌的奔走。 “是皇子!是位皇子!”他看见那个喜极而泣的中年女人,和记忆里那张苍老的面容重合。 “原来晋嬷嬷,也曾这样年轻过。”他这样想道。只是十来年的光景,她竟老成那样。 他看到很多人在笑,看到所有人都在笑,甚至是那个仿佛天生一张冷面孔的父皇和身边那个总让他感觉到阴森的老太监也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笑容。 一切都因为,他来到这世间。 他来时,举国欢庆,天下大赦。 只有他自己,被牢牢束缚在襁褓中,惊恐的面对这个世界,不敢睁开眼睛。 全天下都在笑,只有他在哭。 全天下都在关注他,看起来都在在乎他,却没有人为他擦眼泪。 直到半夜里,老嬷嬷都睡去,一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值房宫女,听见了睡醒的他在摇篮里哭,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带着稚气未脱的灿烂笑脸,轻轻的摇起摇篮,轻轻的为他擦干眼泪。 轻轻的,唱起了那首,只出现在梦中的甜美歌谣。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二十五章 神剑出朽木(七) 随后时光涛涛流淌,他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渐渐变得熟悉,看见原来冷宫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曾经竟然也是倾国倾城,看见自己寝宫门口的那棵桃树原来是在自己一岁生辰那日种下,看到人群来来去去,熙熙攘攘。 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张他最想看清的脸。 那一张只存在画像里的慈祥面容。 那是他的母亲。 他不记得她,却在后来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她凄惨的归宿。 妃子生的儿子,既然成了皇帝的独子,那必然还要成为皇后的儿子。 渐渐地,记忆模糊不清,他隐约看见,原来那首常伴他安睡的歌谣,是母妃为他编写的。原来他的眼泪,也曾是母妃为他擦的。原来那些惶恐不安的日夜,是这个女人,一只手臂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为他摇着小扇,说着希望他快快长大,又希望他不要长大。 她说她想看到他长大,长成和他父皇一样的伟岸男子,希望他也有能独挡一面的一天,然后护住心爱的女子。 不要让那个女子像她一样。 她说他是唯一的皇子,以后要继承大统,她并不希望他继承大统,因为她爱的那个男人似乎从不曾快乐。 她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成长,可是生在皇家,又是长子,他注定也无法快乐。 于是她又不希望他长大,宁愿他每天都在她怀里哭闹,然后吃饱了就会笑。 那样干净的笑容,如何去承担一个天下。 那样爱哭的孩子,又如何去守护一个国家。 她忽然望向那根点了蜡烛的高高烛台,对着那个方向眼神温柔的说。 “都长这么高了。” 那个方向,正是睡梦中的鲁正礼,看着回忆里这些画面时所在的方向。 “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倒是比你父皇俊俏了许多,少了许多霸气,多了许多秀气。” “看起来,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你受了很多苦。” 女子语气平静,温柔宁静,让鲁正礼先前肉体上所受苦楚,也逐渐消散。 他说:“你更苦。” 女子说:“看见你长大,便不苦了。” 鲁正礼心头酸楚,眼中更酸,便要上前去拥抱这个女人,脚步一踏出又是天旋地转,时光飞速流逝。 恍然间,他看见皇宫最高的那座祭坛的屋檐上,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容,只觉得很熟悉。莫名想起,当初他出生时,所有人都在为之庆贺,只有这个男人,在某个没有月光照明的黑夜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看见襁褓中的自己一点点长大,皇帝宣布立他为储君。 他并没有丝毫开心,因为就在这同一时刻,皇后为那个一向温柔淑静的女人倒上一杯毒酒,所有人的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唯有那个女人看向鲁正礼,饱含柔情的一笑:“只愿你过得快乐。” 鲁正礼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我不快乐。我从不曾快乐过。” 他向着女人跑去,距离却越来越远,他又看到原来冷宫里那个整日哀嚎的疯女人,便是在此刻,意气风发的站出来,为他母亲说话,向皇帝揭发皇后的恶毒行径,却被皇帝打入冷宫。 他还看见了那个对他无比宠溺的老嬷嬷,亲手割下了那个疯女人的舌头。 而那时,那个懵懂的孩子,还在母妃寝宫外的院子里,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扭动着掘地三尺找蛐蛐。 只是这一天,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中年男人,终于出现在阳光底下。这一次,鲁正礼看清了那张脸,依旧熟悉却又陌生。 中年男人就这样单手持剑,在那个秋末的黎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步一步踩在凋落的梧桐叶上,走向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棵梧桐树,是皇帝迎娶鲁正礼的母亲时种下的。她说虽然昭央殿前站满了人,却没有一个是活人,死气沉沉。于是皇帝大逆不道的为她违背礼制,执意在这里种下了这棵西方使者送来的梧桐。 梧桐,吾桐,朕的小桐,这个谨慎了一辈子的皇帝,在王朝气运已近枯竭,却苦苦支持着的皇帝,这一生,也就任性了这一次。 那棵梧桐,就这样长在了昭央殿前。 有人见它起,有人见它落。 只有这个中年人,从头开始,见它枝繁叶茂,见它枯毙凋零。 陪它,陪她,走完这一生。 “我当初便说,你不配娶她。”持剑的中年人,仅是一脚踏下,便震倒三排包围他的披甲侍卫。 “朕当初也说过,朕必会负她。”龙椅上的皇帝站了起来,没有丝毫惧色,一步步走向中年人。 “七年前,我不杀你,只因有她护你。”不断有侍卫涌入殿前的御道上,将中年人层层围住。 “如今,你已再无机会杀朕。”皇帝声音并不响亮,却中气十足,借助回声的宫殿设计,远远传出。 “今日,必要你下九泉之中向她悔过。”侍卫们手已按住刀柄,却无论如何拔不出来,只感觉手中刀不断颤鸣,震得掌心发麻。 “你怎知,朕无悔。朕从七年前就开始后悔。”皇帝已走到昭央殿门口,“朕只求她无悔。她既无悔,朕又何惧!” 再往后,鲁正礼已经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因为在场的近万把刀同时轰鸣,同时出鞘齐齐当空,汇聚成一把遮天蔽日的漆黑长刀。而另一边中年人一剑脱手刺向太阳,行至半空自天南地北四面八方飞出六把长剑,七剑汇合各立一处,形成北斗七星之局。 百丈长刀之后忽然出现一华服黑袍男子,气吞山河盖世无双,张口便似有山岳响应,阵阵回声:“蜀山北斗开天阵,竟为一女子现世,这般器量,终究小道。枉你王不瑜做了二十年的剑道第一人。” “老匹夫,你若是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在此,我还愿与你一战。现在你不过是条皇家的看门老狗,还不配受我王不瑜的一剑!”这名中年人,正是号称天下剑道第一人,蜀山王不瑜。 而那御刀之人,便是如今武林盟主,仙人之下万人王。 “你可知刺王杀驾是什么后果。”万人王当空俯视道。 “我王不瑜何惧一死,何况凭你半步天人境也能杀得了我?”王不瑜虽人立下方,气势却宛如天上来。纵是百丈长刀当空,他那七剑绽放出的剑芒,也能照亮这一方天地。 万人王道:“纵你王不瑜从出道便是我辈江湖中人心向往之的风流人物,却终究只是一介武夫,便是个侠字你都当不得,更遑论人间剑仙。皇帝一人死,天下流血何止百万,江山更替你以为靠那五岁小儿便能稳住。” 王不瑜道:“我是江湖人,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快意恩仇。” 万人王道:“你求得一时之快,就要那天下生灵涂炭枉受兵戈之苦?” 王不瑜一指皇帝道:“与我何干!维护天下是他的责任。天下乱了是他的失职。” 万人王也指向梧桐树道:“她若在,会让你如此行事吗。” 王不瑜怒发冲冠,脸色通红宛如血液沸腾,一头长发虬张,衣袂鼓胀长袍飘荡,遍地梧桐叶无风自起围绕他周身打转。 他双目几近流出血泪,撕心裂肺向着天地狂吼道:“她!不!在!” 这一声嘶力竭的怒吼,带着王不瑜胸中汹涌的怒意,震得周围御前护卫大片大片倒下,七窍流血。 而后王不瑜也口喷鲜血,颓然倒下,低低呢喃:“她不在了。” 天上七剑蓦然无力下落,随着“噌噌”六声响,纷纷没入昭央殿前的青石板上。 她不在了。 中年人望着被万刀汇聚遮蔽的天空,看向天网恢恢中疏漏出来的一点光明,目光穿过眼前的侍卫文武百官,穿过一刀当空的武林盟主万人王,穿过天下共主的鲁氏皇帝,穿过皇宫,穿过京城,穿过大地,穿过黄泉九幽。 穿过三十年的朝朝暮暮。 终于看到,初见时,他隔着亦师亦父之人的衣缝,偷偷窥瞧见的一抹顽皮巧笑。 “不瑜哥哥,你为什么叫不瑜呀。”少女笑靥如花,春光明媚。 “我们蜀山人,都要以玉石为名,宝剑磨砺出,庸玉汝于成。”少年如实答道。 “不,”少女俏皮道,“是至死不渝。” “这啥意思?”少年问道。 “纵身死,亦不渝。” 纵身死,亦不渝。 如今,何以不渝。 中年人终于哭瞎了双眼,这人间,再无他想见之人。 “她不在了。”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二十六章 神剑出朽木(八) 中年人终于被带离了皇宫,不知去向。皇帝没有杀他,纵然嘴上说着问心无愧,可终究,是有愧的。 几年后,皇帝终于熬不过天命,王朝气数已尽,勉强逆天而行,终究落了个早逝的下场。 五岁的鲁正礼连夜被老嬷嬷带进皇后的寝宫,便在这样的一无所知中,对着皇后磕头,在那份不知道写了什么的诏书上,按下手印。 他登基了,在一个燥热的午后,站在空旷的宫殿前,接受天下人的朝拜。 而他,面对整个天下,渺小又无助。 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手里那只偷偷带来的蛐蛐,已被紧张的他失手捏死。 天下是他的了。 可他却不是自己的了。 皇后垂帘听政,他只是一具傀儡。 他只知道,无论自己多热,流了多少汗,都不能动。一定要端端正正的坐在龙椅上,听那些他听不懂的话,再说那些说不明白的话。 所幸他只是个孩子。 无论是皇室的孩子,还是平民的孩子,只要是个孩子,终归是要听大人摆布的。这个道理,从宫内到宫外,从豪宅府邸到农舍田院,都适用。 小孩子,只要没长大,便都是傀儡。 所以他过的并不艰难,只是有些寂寞。 他原本不是那么寂寞,原来还有人陪他。那个唱歌哄他睡觉的小宫女,也随着他渐渐长大,终于长到花季,开出花朵。 于是他不仅离不开小宫女的歌声,也渐渐离不开小宫女的笑声,离不开小宫女身上的香味,离不开她偶尔冒犯时带来的温软触感。 她和别的宫女都不一样,她有着像那朝霞的灿烂笑容。在这死气沉沉的皇宫中,她就是他唯一的光。 就像他的母妃,也曾是他父亲的光。 也曾,是那个天资卓绝,仗剑江湖的风流剑仙的光。 已成太后的女人问他:“你很喜欢她。” “喜欢,很喜欢。”他说了两个喜欢,显得那么迫不及待。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喜欢,那是他的骄傲。一个拥有天下却没有自己的人,唯一的骄傲。 太后说:“那大将军之女呢,她以后要成为你的妻子,母仪天下。” 他说:“我不喜欢她,她好凶,老是要打我。还是姐姐好,姐姐最疼我了。每次被那个坏女人打了,都是姐姐来哄我的。” 太后说:“她只是一个贱婢,你不能叫她姐姐。” 他说:“我就要,她就是我姐姐,我以后要娶她!” 太后说:“你再说一次。” 他说:“我要娶她!” 太后忽然笑了,她笑着说:“果然是他的孽种,虽然长得与那贱货更像一些,但这喜欢下贱货色的滥情脾性倒是和他一模一样。你回答本宫,你喜欢她什么?” 他听不明白那么多的恶意字句,毕竟在这个皇宫中,没人敢说这些话给他听。他只听懂了太后问他喜欢她什么,于是他真诚的说道:“我喜欢姐姐的声音,喜欢姐姐唱歌给我听,还喜欢姐姐对我笑。姐姐笑得特别好看。” 于是就在这一夜,他亲眼看着那个或许是他最心爱的人,在他面前,被几个卑贱的奴才划破了脸,割掉了舌头。 太后看着两个痛苦流泪的人,她很喜欢这种时刻,她很快乐。 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让鲁家皇室喜欢的女子在她面前枯萎,一直都是她最大的快乐。 于是她捏着宫女的下巴,对着被侍卫死死按住的鲁正礼说:“你不是喜欢看她笑吗,她现在笑不出来了,你还喜欢吗?” 鲁正礼眼中满是泪水,他想要骂她,却说不出骂人的词汇。他又想救她,可娇生惯养的金玉皮囊,怎么反抗的了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内侍卫。 太后很满意他的表现,她开心的说道:“作为对你的奖励,我让她给你一个笑容如何?” 然后接过太监递过来的匕首,将它插入宫女口中,慢慢向两边拉扯。 她说:“我让她,给你一个,大大的笑脸。” 撕心裂肺的哭喊,已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喊出。这是鲁正礼最不愿想起的一段回忆,比母妃的死,还要让他抗拒。 他并不知道那个宫女的结局,心力交瘁下,他早早的晕了过去。那个心爱的姐姐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的画面,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于是这一次,这一段回忆,便过得很快。以至于他都没有看到事情是如何开始,便已经要面临结局。 那个结局就是,大将军之子,新晋的骠骑将军,一路杀入皇宫,对着已成皇后的妹妹说。 “我来接你回家了。” 便不再理睬太后那张充满戾气和恶毒的可怖老脸,带着自己的妹妹光明正大的走出皇宫。 从头到尾,未看过皇位上那个少年一眼。 自然也无人看到,那个亡了国的皇帝,此刻,却是笑了。 终于笑了。 梦境到此,终于结束,即使没有人呼喊,鲁正礼也自然而然的睁开了眼睛。 他曾爱过两个人,一个让他出生的母亲,一个陪他长大的姐姐,都因为他而死。 现在,眼前是他爱上的第三个人,一张绝美的面容对他温柔笑着。 这是他一眼便刻在了心上的容颜,是他所有的朝思暮想和失魂落魄。 “公子醒过来了。”绿衣女子吐气如兰,一颦一笑,都让鲁正礼心驰神往。 皇宫对他来说一直是个囚笼,与其说大将军谋反是在害他,不如说是在救他。他离开了皇宫,终于可以爱人,所以他总是在花丛中流连忘返。 可是如今,终于遇到了爱人,却是求之不得。 “我叫鲁正礼。”他说道,他希望,她记住。 “我知道。”绿衣温柔的说,她总是这样温柔,“公子晕过去之时,说起过。” 话提及此,鲁正礼忽然记起之前的处境,环顾一周竟还是在这个干净的像厢房的牢房里。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干脆随便挑了一个问题随口问道:“那老怪物呢?” 女子温言提醒道:“公子切莫不敬,前辈已予了公子一份天大机缘。” 随后一指狱中一黑暗处,道:“他已睡过去。” 鲁正礼道:“他怎么了。” 绿衣看着他,神情欲言又止,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老前辈听了公子自报姓名,便改变了神色,先是发狂捶地,而后又抱着公子哭泣。最后要奴家为公子处理伤势,然后亲自传功给公子。” 鲁正礼不解道:“传功?传什么功?” 绿衣道:“前辈以精纯内力传入公子体内,打通奇经八脉,洗练筋骨,为公子重塑肉身。” 说完忽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小女儿神情,小心翼翼的害羞道:“奴家……若是失言公子莫怪,奴家……奴家可以摸一下吗?” 鲁正礼疑惑道:“哈?” 绿衣即使被老人掐住脖子几近昏厥时说话姿态也是从容有礼,此刻却一改之前冷静模样,调皮的伸手摸了一下鲁正礼的头。摸完赶紧缩回手,耸了一下肩头对着鲁正礼吐了一下舌头。 这些俏皮举止,把鲁正礼迷得神魂颠倒,却一点没感觉到,女子摸头时诡异的冰凉触感。 他不知,如今自己,三千烦恼丝,一根不剩。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二十七章 神剑出朽木(九) 老人醒的很快,醒来时恰巧鲁正礼问出了他也想知道的问题。 “过去多久了。”这是鲁正礼问出的第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老人去哪里了。 第二个问题是老人对他做了什么。 现在第三个问题,他问过去多久了。 地点,事件,时间,他都问到了。但是他却忘了,这里本来还有一个人。 那个早熟的孩子不见了。 绿衣道:“这里深处地下,看不出日头,不过前后奴家换了十二次蜡烛,应该已过三个时辰左右。” 鲁正礼终于有机会和绿衣好好说话,便开口询问道:“你到底所求何为。” 黑暗中老人却没有给绿衣开口的机会,朗声喊道:“小子,过来。” 鲁正礼正要啐他一口,这是他从花柳巷弄学会的也是仅有人污人手段,却想起绿衣所说,老人刚刚为他传功,多多少少消减了几分受袭的恨意,便开口道:“不去。”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老人非但不怒,反而匍匐着从暗处爬了过来,早已没有先前的雷厉风行动如脱兔。 鲁正礼听着铁链撞击的“哐当”声,虽不知道为何老人身手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只猜想是传功的原因,那自己便是这个“果”的“因”。他并不会去想老人所赠是否是自己所需,更不会责怪他人未经自己允许便妄自动他。他只会想,这位老人,有恩于他。 世间太多人,不愿受恩,也不配受恩。 升米恩,斗米仇,才是人的本性。他们只会责怪别人给的不够,从不肯去想自己是否应得。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所幸,鲁正礼不是这样的人。若说这个二十多岁爱哭又怯懦的年轻人有什么优点,能看透人对他的善意,便是尤为可贵的一点。 谁让这世上,本就是小人多,君子少,又如何能怪世人,爱以小人心,度那君子腹。 鲁正礼终究还是起身向老人走去。 几步路到老人面前,便俯身蹲了下去,见老人挣扎着似乎爬不起来,他就跟着老人一起趴下。 老人嘿嘿干笑两声:“宁愿趴着,也不肯抚老夫起来?” 鲁正礼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笑道:“怎么也像王卓玉一样少了一根筋。” 说着扶起老人,老人却道:“卓玉何止少了一根筋,恐怕他浑身上下便只有一根筋。可正式如此,才合剑道。剑,本来就是刚正一线,心思过多,便练不好剑。” 鲁正礼道:“不懂。” 老人道:“你要懂的。你总是要懂的。虽然,我也愿你不懂。” 而后便不待鲁正礼有所反应,便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随后又在他脸上一阵揉搓。 鲁正礼挣扎着从老人的大手中脱开,却听“咔嚓”一声,竟是将老人的手掌折断。 “我……我……你……前前……前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鲁正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反倒是老人爽朗笑道:“倒是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随后又叹气一声:“老夫已记不清这双招子已瞎了多少年,此刻却是头一遭后悔,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光头的小桐,是何模样。” 鲁正礼却没捕捉到“光头”二字,因为“小桐”这两个字,更让他觉得恍然。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常常听父皇提起。纵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是每次难得的天伦时光,父皇都会跟他念起。 小桐,小桐,朕的小桐。 他也常被人说,像极了那温婉的皇妃。 他仔细打量眼前老人,熟悉之感愈发强烈,终于通过那双黯淡无光的黑瞳和满脸满根错节的胡须,看清了黑泥污渍下那张威武面孔,和梦境里的记忆重合。 “你!你是王不瑜!”鲁正礼脱口而出。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梦里的场景,梦里的角度,似乎不是自己的,而是眼前这个人的。 除了和母妃相见时的画面,别的时候,都是这个人在看自己。 老人正是十多年前于昭央宫外行刺皇帝不成,被高人锁骨拘禁的剑仙王不瑜。昔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剑仙一怒,却可搬山倒海。 如今,曾经在江湖中写尽万千风流的传奇剑仙,却是目盲手断,连坐起来都不容易。 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 他既不理鲁正礼对他的呼喊,也不理被折断的右手,而是颤颤巍巍的从贴胸的内衫里,拿出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浑浊不堪,质地鄙陋,一看便是低等货色。花纹却是精雕细琢,上面的“桐”字刚劲有力,转角沟壑均匀顺畅,宛若天成,再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此玉出自大师手笔。 玉器虽拙,却经多年温养,不仅玉身圆润,隐隐竟散发着光泽。 老人说:“拿着。” 见鲁正礼不为所动,便硬塞进鲁正礼手里,身体前倾另一只断掌手无法撑地,随后便要栽倒。 鲁正礼从醒来便一直迷迷糊糊,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脑中也混混沌沌,这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不接玉佩先接老人,出手迅如闪电一把扶住老人双臂要将他抬起。老人感知玉佩要落地,竟然一改疲态,眼疾手快的伸出已被折断的手掌拍在地上,却是手背着地手心朝上,接住了玉佩。 回头怒骂一声:“混账!” 鲁正礼正要再扶老人起来,老人却躺在地上不肯动,鲁正礼只好捡起玉佩,郑重其事的握在手中,老人才心满意足的翻身继续躺着。 鲁正礼本想喊一声老人家,毕竟这老人看起来形容枯槁,便说他已近百年也不为过。可那梦中意气风发的风流剑仙,算得年岁今年至多不过知命,若是寻常农夫也算得上老,可在江湖中,这却刚过壮年,便学绿衣称呼一声前辈道:“前辈是家母的故人?” 老人道:“最故的故人。” 鲁正礼珍而重之的将玉佩握在手中,那个“桐”字让他倍感亲切,他问道:“这枚玉佩是?” 老人道:“你母亲赠与我的。她说我名字中有玉,身边便要带一块玉。可是那年我和她都还小,没什么银钱。我说师傅有一块好玉,我去偷来便是。她却是个怯懦的性子,这一点你和她倒是更像几分。于是便瞒着我偷偷做了三月女红,才换了这块玉。” 这段往事,于剑仙皇妃来说,本是寒酸窘迫的过往,老人的神情却显得无比骄傲。仿佛这块拙玉,胜过天下一切的名望和权力。 于他而言,也却是如此。那年与那人初识时,他便拿出这块玉佩向那人炫耀。 那人戏言道:“我若拿这个天下与你换,你换是不换。” 王不瑜只是白了他一眼道:“也没见你吃蒜,怎有这么大的口气。别说这天下你拿不拿得出手,纵然有一天你真的当上皇帝,拿着皇位求着我我也不跟你换。” 后来,二人分道扬镳,一人成了剑仙,一人成了皇帝。 那人登基那天,曾望向蜀山方向,用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想和你换。” 外传:欢乐英雄 (这是本书关键人物魏宏业南过的故事,但是写的随意,十分不严谨,并不推荐阅读,只作为外传补充,只有这一章放在正文让大家体验一下,后续章节会发布在作品相关中) 丹川,10月7日,人民医院。 正在窗口等待取药的少年,叫做宁不凡。 这个名字是他从武侠小说里看来的,他很喜欢,宁死也要不凡,比宁雄好听多了,所以上高中时他改了这个名字。 宁不凡今年17岁,高中二年级。他虽然为自己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可惜肉体跟不上精神,不争气的个头在一米六的天堑上止步不前。瘦弱娇小的宁不凡看起来似乎一碰就碎,所以也有不少多事的人将“宁”换个鼻音,娇呼一声“林妹妹”。 不凡妈这些年没少为这事废心,一天一顿猪骨菠菜汤硬是养不壮他,反而自己又胖了两圈,早些年没少被计生办上门谈心。 不凡爸倒是从不过问,他教育不凡男人顶天立地的依仗是问心无愧,坦荡磊落,那才是男人的气魄。嘴上这样说着,却偷偷把附近王姓邻居调查了一遍。也不怪他多疑,谁让儿子不像爹呢…… 不凡身残志坚,为人一身正气耿直不屈,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后来市里还给他搬了个奖——修路小能手。 这次进医院就是因为看不惯别人随地吐口香糖,不凡徒手把口香糖从地上抠起来又纵身一跃塞回那一米九的大汉嘴里,在一番言辞激烈的理论过后,果不其然又被打了。 “你这泼猴,甚是顽劣!”大汉临走时留下一句。 不过我们的宁不凡几乎从小就是让人揍到大的,这么多年的拳脚不能白挨,他渐渐发现自己有了与众不同的能力——挨完打好的慢! 因为他被揍的多了,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已经跟不上他受伤的频率了。 所谓久病成医,不凡跟医生见的多了也熟了起来,现在进医院挂完号就自己开药去了,有时候医生忙起来他还能在旁边开个义诊。基本上哪儿痛他都体验过,所以对病患的感受体会的特别深。相比主治医生知识来源于书本,他的知识来源于自己的经验,反而跟病患聊的更透彻。于是市里没事干又给他搬了个奖——外科小神医。 就在不凡一边回味自己英勇事迹一边等着取药的时候,一个大妈忽然挤了过来,站在他前面。 不凡马上反应过来,这可不得了!这是插队啊! 不过我们不凡可是文明有礼好少年,礼让一下有病的大妈也是应该的。不凡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咦,老子的红领巾呢。 仔细一看,大妈挺魁梧,身体不错啊,这大胳膊能有我两条腿粗了吧……不凡心里暗暗想着,这大妈看起来不像有病的样子啊,应该是为旁边那小伙子买吧。那她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全中国的人都看着我呢,我应该善意的提醒她一下。 “这位大妈,您这是插队啊。” “哼!插·你一下怎么啦!年纪轻轻这么计较!让姐姐插一下怎么了?”大妈满脸横肉,指手画脚。 哟呵插队你还有理了,这都能忍,屎都能吃! 不凡拿起手机对着大妈按下录像键:“来,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丑恶的丹川人》第三期。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位大妈为我们展露了插队的丑恶一面。插队的人主要来自于没有文化的群体。大妈,更是丑与恶对人类的馈赠。这个清晨,我们来到了丹川人民医院。这个被大自然眷顾的医院,有着最原始的质朴。看,这位大妈,身高和腰围保持着完美的统一,一看就知道肥美异常。这是营养……等等大妈,你看镜头是对的,镜头感非常好,但是你眼神不对,这么凶会吓跑观众的……“ 大妈年纪一大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怎么会被这些小伎俩唬到:“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让你拍了吗!你这是侵犯我的肖像权你知道吗?”说完就要伸手抢手机。不凡仗着人矮一猫腰躲开,刚好撞到身后的保安。 保安听见动静过来了,上前拦下他们:“怎么了!别吵了。” “大哥她抢我手机,她还要打我。”不凡躲到保安身后。 “打你怎么了小兔崽子你侵犯我肖像权!”大妈说着又要扑过来。这里的吵闹早就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渐渐围了过来。 保安问不凡:“你为什么要侵犯她肖像权?” “她插队!” “插队怎么了!插队怎么了!插队犯法吗!你侵犯我肖像权你犯法你知道不!”大妈瞬间被自己的机智折服了,关键时刻我们这些城里人还是有法律武器保护的。 保安的职责就是为医院去除麻烦,一看不凡瘦弱的小身躯就知道从这里下手能将事件简单解决:“插队是不对,不过你这样拍别人可能真的违法的,你还是删了吧。” “嗯,我开的前置摄像头……”不凡把手机打开给保安看,果然拍的是他自己。 大妈不相信,伸手就要抢。不凡人小的跟个猴子一样,身手何其灵活,怎会受制于大妈跟一樘防盗门一样的身躯。果不其然不凡一个闪身,就被大妈两根手指拎了起来。 “小·逼崽子你再跑?”大妈颇为得意,想起来这些年就靠这招把家里的老家伙管的严严实实。 不凡被大妈拎在半空中:“老子就不跑!” 大妈一把夺过手机,滑动手指寻找视频:“还要指纹解锁?小子快解开。” “老子就不解!” “你解不解?” “你叫声爹老子就给你解!”不凡脖子一扬,宁死不屈:“老子没别的,就是有骨气!” “爹,快给我解开。”不凡一愣,这大妈还真是能屈能伸,路子比老子还野啊。 保安也是一阵晕眩,这两人好像都不是常人啊。宁不凡这小子倒是常客,人送外号“作死小能手”,就是一个惹事精,不过最后结局一般都是他让人打一顿解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一开始保安还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老是挨打,这些禽兽怎么下的去手。不过时间一长他慢慢发现,这些人下手是不是有点轻了…… 不过这大妈也是来历不凡,这声“爹”一般人可叫不出来,今天这场戏精彩啊!我要是上去阻拦会不会反而扫了大家的兴?保安这样想着心里也就释然了,这个城市里的人也就一张嘴厉害,真的闹不出什么事。 大妈有情有义,一声“爹”叫的不凡心情舒畅,不凡也是说到做到:“老子就不解!” 不就是挨顿打嘛,老子挨的还少吗。 “你找死!”大妈一怒,血溅五步,用力把手机往地上一砸,瞬间碎成均匀细腻的粉末。不管录没录,反正手机砸成这样应该是什么都没了。 围观的一位白胡子老头一抚长须,眼爆精光:“这一掷重愈千金,仿佛是从天上打下来的巨力,竟是用上了如来神掌的内力!大妈来头不小,果然高手在民间!小子,速速认错,你不是这大妈的对手!” “不是对手,便不战了吗……”不凡低着头,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气氛无比凝重。人们都想到自己,这些年为了生活不断低头,一点点挫折便就感到无力。毕竟,放弃永远是最容易的选择。这个时代太浮躁了,所有人都想选择走更容易的那条路。殊不知,那条路上,早已人满为患。要到何时,自己才能像这个少年一样,宁折不弯,宁死不凡……一阵沉默,像是再一次经历的人生,人群中不乏心性懦弱的人,此刻已经泣不成声。不凡像是在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忽然大声呐喊:“我,可是打撸啊撸从来不点投降的男人啊!” 话音未落,不凡双腿用力向上一弹。 白胡子老头眼中精光更甚:“这是……这少年要用腰力使双腿倒提,然后倒立到大妈肩上,随后双手抱住大妈的头,用身躯的旋转将大妈从半空中摔倒!这是如何精湛的古拳法!八门遁甲至少开了九门才能做到!难道这少年也是名家之后吗!” 众人听罢心中都是一惊,今日所见太不平凡,足以发个朋友圈。 “哎哟我这老腰……”不凡双腿刚提过膝盖,就感觉到一身无力,放弃了挣扎…… 然后他就听见人群中的声音。 “hi,siri,帮我百度一下杀个人判几年?” “淘宝上刀具还没禁吧?哦,那上京东看看。” “戴安娜,帮我联系一下47,有任务给他……” “喂?比克啊,你跟贝吉塔过来一下。” “月,我把名字和照片发给你了,收到了吗?嗯,痛苦一点最好。” …… 宁不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弱鸡,终于怕了。他忽然回想起以前和他老爹的一段对话: “老爸我已经一身铮铮铁骨行侠仗义了这么多年市里搬了那么多奖给我怎么还是没人把我当英雄?” “你说话都不带标点符号要不是我是你老子还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正义感大家都有,当英雄必然要有过人之处,能挨打算不了什么,尤其是你还不抗揍。别看你现在才十七岁,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二十了。” “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啊?我心里标准的英雄就是蝙蝠侠,我觉得我和他就差个父母双亡了。” “是啊,这个实现起来比较困难,毕竟人家是国外的,无论文化还是环境差异都比较大。要不你选个国内的英雄当目标吧,什么董存瑞邱少云什么的,我看就挺好,实现起来也简单。” “老爸,比起英雄,他们更适合叫烈士吧。” 老爸深深的吸了一口83年的利群,目光深邃得遥不可及:“儿子,比起英雄,我更希望你做个烈士。” 此刻,不凡终于领悟了父亲的意思,在中国,果然还是当烈士比较容易。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的蝙蝠侠菩萨,我愿意把这一生都献给正义联盟,从此再也不看漫威的电影,求你显灵救救我吧……” “宁不凡!让你取药怎么这么久还没取来!电话也不接。”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不过这声音甚是雄浑,声场深阔,听感有些飘渺,定位比较准,还原度非常高。但是下沉不深,低频表现一般,不适合摇滚重金属。高音部分就表现的很好了,延伸明亮,没有破音,齿音都被表现的像一种修饰。 总的来说以这个价位的医生而言,性价比还是很高的。 不凡明白,求生的机会来了!嘿,咱家蝙蝠侠菩萨还真灵,不过我《复联5》还没看呢…… “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医生拨开人群,找到还被拎着的不凡,“怎么回事?” 不凡艰难挣扎着说:“陈医生……她砸了你的手机……” “什么!我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的iphonexs出了,才拿到媳妇换下来的iphone5s!你说砸就砸了!我要跟你拼命!”陈医生撸起袖子就上。 大妈见陈医生来势汹汹,不敢小觑,左手用上十层功力与陈医生对了一掌,各退三步。 “怒而生威,果然不凡。”大妈放下不凡,认真面对陈医生。她知道自己砸错了手机,有错在先,不禁心虚。 不凡趁机从人群中跑出去,来到医院外部,徒手从墙壁上攀登至医院顶楼。 “应该没人追来了。” 他蹲在80层的医院楼顶,向下眺望。环视一圈后,终于找到一个草堆,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二十八章 神剑出朽木(完) 终究,无人与他换。 所以这块玉佩最后到了他儿子手里,鲁正礼摩梭着“桐”字玉佩,向老人说道:“玉虽不是什么好玉,字却是好字。不知是名家杰作,还是老先生亲手刻画。” 老人道:“虽出自老夫之手,却非是用刻的。” 鲁正礼想到老人的身份,虽不知剑仙具体意向所指,但是至少能猜出,是位用剑的高人,便道:“想必是御剑雕琢。” 老人却哈哈笑道:“傻小子,你一定想不到,这是老夫这些年一直将它握在手中,慢慢搓出来的形状。” 鲁正礼无奈一笑:“是没想到。” 老人笑过几声,便不笑了,道:“孩子,你是小桐的儿子,我便有资格喊你一声孩子。” 鲁正礼道:“是,应当如此。” 老人道:“别打岔,老夫没几口气可活了,你且听好。” 说罢便抬手阻止正要开口劝慰的鲁正礼,然后舒展四肢,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那年小桐身死,我便心死。这么多年,也不知为何苟活至今。今日遇见你,总算知道,我是在等你长大。小桐这一生,算是毁在那个男人手上,你身上流着他的骨血,我纵恨你,却也放不下小桐那一份殷殷期盼。毕竟,她一直在等你长大。如今,我等到了,终于可以放下,去九幽时,也能对小桐说上一句,我庇佑过她的孩子。 “至于这份庇佑,便是我为你洗髓换骨,重铸经脉,还有我一身残存的功力,也不知道你能容纳几分,化为己用。 “世人习武,因千年前无上真君一句‘仙天圣王,豪侠客士’,便分为了上下八个阶段。 “下四阶讲的是成就,立志踏上武道,便是‘士’,学剑之人便是‘剑士’,习刀之人,便是‘刀士’。‘士’之一字,说明不了武力,甚至算不上入了武道,别说能去哪家铁匠铺打出一把趁手的兵刃,就是折把枝丫做木剑,也可自称为士。所以士通常用以形容没有天赋的武夫。 “若有义举,便为‘客’,为乡邻驱狼逐虎,能以武卫道,有过那么一两次说得出来的战绩,就可以称作是‘客’了。” 说着老人忽然连着咳嗽好几声,鲁正礼手忙脚乱要去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绿衣盈盈杏步走来,轻轻抚摸老人胸口,待到老人不再咳嗽,手便不动,而是稳稳的放在老人胸口上。 老人有些诧异的看向绿衣,道:“倒是小瞧了你。既然有了如此修为,天下何处去不得,何事成不了,何须行这苟且营生。难道我在这地底关了二十年,外界连人王都已如此不值钱了。” 女子惨然一笑,道:“若是前辈等得,不久后奴家便去九幽向前辈当面解释。” 老人道:“既然你有这番修为,老夫就不浪费唇舌,稍后你与他讲明下四阶吧。不过习武之人入门的常识,对正礼来说,却已无关紧要。” 绿衣并不插嘴,只是默默向老人胸中传入内力,稳住心神。 老人对鲁正礼说道:“下四阶是成就,待到人王,便能左右一国的局势,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小女儿便是一名当之有愧的人王,只是不知修的是何道。” “剑道。”绿衣平静道。 老人却是面色陡然一变,勃然大怒道:“你也配用剑!” 绿衣依旧不动声色,不仅手上运气不受阻碍,便是神色也未有丝毫变化,鲁正礼连忙劝慰道:“你再动怒,怕是真的要咽气了。” 言语间已十分不客气,老人却听了进去,继续道:“也罢。人王之上,有圣人。到圣人这个地步,便不可以人力衡之,动辄翻江倒海,移城搬山。当年的武林盟主万人王,便是那时的圣人巅峰,号称半步天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如今是否跨越那层阻碍,跻身天人境。” 绿衣忽然插嘴道:“万人王,于五年前,借东海桃花岛瑞玉剑入天人。” 老人微微有些讶异,虽目盲却面向绿衣道:“你是桃花岛的人?” 绿衣却说:“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桃花岛了。” 老人沉默片刻,竟然露出些许懊悔神色,这种神情,只在二十年小桐入宫时才有过,一时语气温和了许多,对着绿衣道:“竟是如此,错怪你了。” 随后又补充一句:“委屈你了。” 绿衣却双目泛红强颜笑道:“无妨。” 伴随着一阵剧烈咳嗽,老人终于不再言它,转而对鲁正礼继续说道:“圣人之上有天人,老夫虽被世人喻为剑仙,实则止步于天人境,从未入过仙人境。但对世人而言,天人便已是仙人,自古天人者,能借天地气运养己身,莫说武艺冠绝天下,只要天人愿意,便是与世长存,也非不可。至于再往上的仙人,千年来,便只有那飞升的无上真君一人耳,不提也罢。 “与你说及这些,只因你手中所持玉佩,有我一生修为感悟,如你愿意潜心修行,纵不能跻身天人,入圣却指日可待。方才老夫不知此女乃桃花岛之人,多有防备,为你铸造人王肉身。而今却是多此一举,她若是想学,你可倾囊相授。至于你要不要她人情肉偿,全然在你一心,可自行决断。 “唯有一事,你须承诺我,便是不可勉强她。 “她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儿。” 言罢老人便不再说话,鲁正礼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他对武道从无甚兴趣,此刻只知手中玉佩与娘亲颇有渊源,必当好生保管。 老人示意绿衣将他扶起,虽未言语,绿衣却知其意,双手端起蜀山剑春要为老人斟酒。 老人说了一声“不用”后拿过酒壶,仰着脖子痛痛快快一饮而尽,然后艰难的起身,对绿衣说:“我王不瑜一生不欠人分毫,今日得你赠酒,便还你一剑,可有剑借我。” 绿衣却怅然道:“我便是剑。是桃花岛上最后一把剑。” 老人神情复杂,盲目中却有颇多爱怜惋惜,随后当立天地,入骨锁链“砰砰”几声轰然断裂。 那只被还不会控制己身力道的鲁正礼失手掰断的手掌筋骨重铸,恢复如初。 他挥出这只大手,五指张开,只听得尖锐的风啸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若非在场三人已都是人王之上的肉身,必要当场头颅炸裂而死。 随着啸音逼近,一束红芒从天而降,将地牢一路打穿,落入老人手中。 昏暗地牢终的光明,耀眼却不刺目。 老人手持鲜红长剑,威风凛凛,一时间竟仿若回到从前,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是的风流模样。 “这一剑。”王不瑜持剑当胸,双目闭合。 “名为。” “绿衣。” 这一日,人间再现,蜀山剑仙。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二十九章 人间修罗道(一) 戎家小女姿容并不俏丽,便是在一群手大脚大的村姑之中,也不显得如何出众,更何况还生在县城,就更算不得是什么绝色佳人。 可自打她年过豆蔻,便多了许多有心人上门,有意无意提及婚配之事。 待到待字闺中的年纪,老戎家的门槛便成了附近媒婆自家门槛,这些媒婆每日前脚踏出自家门后脚便入了戎家门。 无他,胸大而已。 那时街坊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们总爱调笑的一句话便是,“情义千斤不敌戎家闺女胸脯八两”。至于这八两是否够她一只的分量,目前还无人有幸去验证。 虽说丰腴女子并不少见,外面的奶妈给个十文钱便能让你摸个够本,更不说青楼中亦有风姿绰约的绝色。 戎家小女儿难得之处,便在于她仍是清白良家,又是花中蓓蕾,年少而挺拔。 是的,关键是,清白,而挺拔。 所以不少有识之士,意欲先下手为强,更有那天生铁打的脸皮之人,上门初见便直接高呼戎公为岳父。 戎家也非是什么高门大户,戎公也非是什么眼高于顶的势利之人,也愿意早早定下女儿婚事,就算了结家中一门大事,便让女儿自己从上门求亲众人中选一个作夫婿。 小丫头漫不经心的听完媒婆一一介绍,也不答话,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将众人晾在那里。戎公歉意笑道:“小女儿生性顽皮,又是家中幼女,被哥哥姐姐宠爱的没边儿。老汉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能找户性情温和的良善人家,怕她不懂事得罪夫家,徒增笑话。” 媒婆们都是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无稽口舌,连那狠厉屠夫家的莽人都能夸成翩翩公子,戎公听过一笑置之。 却说小丫头一路小跑到一家打铁铺子前,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却被打铁的汉子笑道:“又来找你的小相公?” 小丫头也不觉得羞涩,大大方方“嗯”了一声,脆声问道:“刘家哥哥,我陈英哥哥呢?” 那汉子笑着爽朗答道:“在院子里挑水呢,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小丫头“哎”了一声,便口中喊着“陈英哥哥”,快乐的往里面跑去。 院中一个赤裸上身,皮肤黝黑的少年,肩挑两桶水,稳步向外走来,正好遇见迎面跑来的戎家小女。他早早听见她的喊声,脸上满是笑意。 小丫头看见笑着的黝黑少年,自己脸上笑容也愈加灿烂,口中念叨着“陈英哥哥”,便要去帮他提水。 少年侧身让开,笑道:“太沉了,你提不动。” 小丫头欢快得像一只喜鹊,连说:“提得动提得动,以后要天天帮陈英哥哥提水桶。” 少年执意不肯让少女帮忙,脚步加快了几分,二人便欢笑打闹着来到铁匠铺里,两桶水溅得剩下不到半桶。 少年将水倒入淬火槽中,看着低低的水线,不好意思对一旁的中年男人道:“我再去打两桶。” 中年男人却笑骂道:“你再去打十桶,也就这么点水。今天放你的假,去玩儿吧。” 小丫头嘻嘻笑着抢先说道:“谢谢陈伯伯。” 然后也不顾男女之防,拉着少年陈英便往外面跑。 少年任由她拉着,随着她在街上奔跑,路边总有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少女起伏的波涛,少年却只看到少女跳动的长发,和带笑的侧脸。 一路跑到二人常来的小溪边,少女才松开少年,抚着胸口喘气。少年有些心疼道:“跑这么急干什么。” 少女笑靥如花道:“陈英哥哥,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少年有些窘迫道:“我……我还差两贯钱才够媒婆说的聘礼。” 少女道:“我这两年帮王婆婆她们做女红,还替附近的婶婶姨娘跑腿,已经存了五贯钱了。” 少年有些懵懂道:“我……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去娶你……” 少女道:“怎么不能?你娶我不就是为我花钱吗,我为我自己花钱有什么不能!” 说着也不顾少年如何表态,从袖中的拿出一个绣着喜鹊的红色锦囊,一股脑将里面的五两碎银统统倒了出来,塞进少年手中。 少年连忙推回道:“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多。” 少女却握住少年的手笑道:“傻哥哥,你还要去买一身好衣服,还要找媒婆上门说亲,都得花钱,你都拿着。” 看着少年犹豫不决,少女也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故作生气激他,只是笑嘻嘻的将银子塞入少年手中,然后为他握紧。 少年木讷,心中感动,却说不出感激的话,用衣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看向溪边桥下玩耍的孩童,他指着一个粉雕玉琢如陶瓷娃娃般可爱男童道:“你看,是权家的小律二。” 少女收起锦囊,也看向那边玩耍的孩子。 只见那个名为权律二的小男孩半蹲着拿圆圆的脑袋和小伙伴玩顶牛,被推倒在地也不恼,憨态可掬的笑着起身又加入战场。 少年忽然傻笑一声,道:“权律二真可爱。” 少女却爽朗道:“家里婶婶都说我屁股大好生养,以后给你生个陈律三,陈律四,一直给你到陈律十。” 少年摇摇头道:“太多了太多了,生到陈律四就行了。我听说生孩子很疼的,我娘就是生我去世的。要不是我们陈家已经单传了两代,我要一个陈律三就够……不……不要,我一个都不要了,我不要你生孩子……” 想起母亲因自己而死,又想到眼前的心爱少女说不定也会因为难产受难,少年的眼眶又红了。 少女却拍拍挺翘的胸脯骄傲的说:“傻哥哥,你怕啥,我身体好着呢,家里的婶婶都说我这身体一看就能生儿子,能生好多好多儿子。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小陈英围着我叫娘亲,想想都开心。你不许哭了。” 听着少女的话,少年真的就不哭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少年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他听少女说过很多才子佳人的戏文,他并不喜欢,因为这些故事大多没有一个好的结尾。所以向来木讷的他,有一次问少女:“那些说生死相守,要永远在一起的人,如何永远在一起。人总会死,总有一个人会先死,一旦一人死了,另一人就算立即自杀,也算不上永远在一起。” 少女温柔道:“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真心相爱,纵然只有一刻,也是永恒。因为那一刻,比永远,更远。”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章 人间修罗道(二) “他怎会动手杀人呢?” 油灯微光晃动,映照出两张脸。 一张白净无须,神态却世故老成。 另一张留着八字胡,目光有些局促闪烁。 说话的,正是这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 白净青年人道:“若说外因,便是我那叔叔醉酒骑马,在街上摔了几跟头,回家以后迁怒于人,才有了这一桩意外。” 中年人身子前倾,凑过脸靠向青年道:“那内因呢?” 白净青年目光内敛,悠悠道:“不可说。” 中年人道:“有何不可说。” 青年人道:“家丑不可外扬。” 中年人便将身子往后仰,不满道:“兄弟拿我当外人了。” 青年人微微一笑道:“怎会,不过是卖个关子,故弄玄虚罢了。不然这些家长里短的枯燥琐事说来话长,怕哥哥听着无趣,嫌兄弟聒噪。” 中年人举起桌上酒杯道:“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知己,如何来。不就是这些琐事聊出来的。何况你余半城的事,再小都是我们歌潭城的大事,兄弟但说无妨。” 青年人剥开一粒花生送入嘴中,几番咀嚼入肚后,又吩咐一声在门外伺候的下人再上些酒水。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叫余力。这个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她说希望我做事能给人留下半分余地。当然,对外说的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比起这个名字,更多人喜欢叫我的外号。 余半城。 是的,我很有钱。富可敌国不敢说,敌城纵然不足,也相差无几。 虽然发迹于此,却不是本地人。来此二十年还不会说本地方言,不是不会,而是不愿。即使这让我的买卖一开始遇到了很多麻烦,很多时候宁愿磕头求人,也不肯花半分心思去学这里的方言。 现在我们余家举家在此,大家都在说江南吴语,只有我一个人说官话。 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讨厌这里。 一开始,我的官话是被人鄙视的缘由。 现在,我的官话却是歌潭城身份地位的象征。如今歌潭的上流人物,已经以说吴语为耻。 我出生在西北贫瘠之地,从爷爷自立门户分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山脊的窑洞中。 本来我们是有房子的,但是我的叔叔十分顽劣,在我还未出生时,就把家烧了两次,每次烧完都是我爷爷和父亲凿山石和泥重新砌一栋出来。 而爷爷,也就顺势做了石匠。 我所在的山村是附近最穷的村子,我家又是最穷的一家。爷爷很担心我的父亲和叔叔找不到女人结婚,卖了家里唯一的耕地老牛,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我的娘亲。 按照爷爷的意思,家里只有这一头牛,只换得来一个媳妇儿,就做两个儿子的共妻。可是叔叔虽然性格顽皮,却对家人十分重情。 他说:“我大哥虽然长得没我好看,但是脑瓜子聪明,力气比我大,又比我懂事,孝顺爹娘。大哥生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可不能被我这个泼皮无赖弄脏了大哥的好血脉。我呀,估计这辈子也娶不到媳妇儿了,以后大哥的儿子就是我儿子,我亲儿子。” 爷爷却如何都不肯答应,钱花了,事儿就要成,一个铜板能换一斤米,就必须换得三斤四斤回来,才叫值当。这就是我们村儿的道理。 于是叔叔在成亲那天,连夜逃到山外,失踪了五年,杳无音信。 到第二年,我出生了。 后来听山里的叔伯说起,我差点就没生下来,娘亲总想着要跑,怀了我也要跑,每次被爷爷抓回来后都要挨一顿毒打,要不是爹爹求情,恐怕我还在娘亲肚子里时,就要被爷爷打死了。 爹爹对娘亲是极好的。 这是娘亲跟我说的。她说在成亲那天,爹爹跟她说:“你是我们兄弟两个的媳妇儿,兄弟那份福让我享了,兄弟那份责任也该我来担。” 她说每次被爷爷毒打,若不是爹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早就被打死了。 所以在爷爷死后,她就不恨我爹了,还教我爹识字。 爹爹学的认真,很快就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山里的老乡都会喊爹爹一声“小先生。” 爷爷是在我四岁时死的。山里穷苦人,大多不长寿,爷爷死的很痛苦,因为他自知时日无多后,便找了老先生为他写下死期。他只要按照那个时辰死,子孙就会有享不尽的福禄。 如今想来,不论是巧合还是注定,爷爷都为今日的格局,埋下了伏笔。 我那时已经有了许多模糊的记忆,能记得当时爷爷那张惨白的脸和他苟延残喘的模样。直到山里终于响起第一声鸡叫,爷爷才扭头咽气。 那时,我不知生死为何物,并不感觉怎么难过。爹爹倒是跪在地上哭了很久。 娘亲也陪着爹爹一起哭,后来爹爹说,是因为她心善。 爹爹说,娘亲是这世间最善良,也是最凄惨的女人。 爹爹说,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咱家好。 爹爹还说,以后如果出现了要我做选择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选娘亲。 我把这些话说给娘亲听,娘亲只说,世事难料,只要做到无愧于心,便不算做错。 那一天除了爹娘,还有一人也在哭,就是我失踪五年的叔叔,不过叔叔并没有哭太久,他似乎显得不是如何伤心。 只是后来,我总是在夜里听到叔叔偷偷的哭。我想爹娘也一定听到了,只是他们不说,我就也不说。 叔叔回来时,送了我一件青衫。 他说城里的小少爷,都这么穿。 他在城里做了三年学徒,今年是第四年,终于有了自己第一份例钱,去寺里还愿时,有个老和尚告诉他。 该回家了。 于是他将这六十文例钱,也就是他全部的积蓄,换了这件青衫。 他说,是送他儿子的。 他还说,他就知道是儿子,果然是个儿子。 爹爹让我穿上给叔叔看看,娘亲却不让。 娘亲说,叔叔一定会有儿子的,他自己的亲儿子。 这件青衫就被娘亲强势的收了起来,连叔叔想要回都没给。 在山村中臭名昭著二十年,人尽皆知的泼皮无赖,面对娘亲的越俎代庖,居然就这样笑笑不说话,乖巧得像个好孩子。 娘亲说,叔叔喊她嫂子时,她听得出来,叔叔是真心实意的。所以娘亲,也就真心实意的认这个小叔子。 后来叔叔和我们又在山里守孝三年,便联合娘亲一起劝说爹爹,一家人进城求生。 进城以后,通过叔叔的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娘亲的娘家,可是那个我应该喊外公的人,却不让我们进家门。 他嫌娘亲丢人。 而那个慈眉善目的外婆,在我们离开时,偷偷塞了一个手镯给娘亲。我听到她跟娘亲说:“这你的嫁妆,以后若是有难,能救济一时。” 我看见外公分明看见此事,却没有出言阻拦。 娘亲说,都是不得已,不要怪外公。 外公虽然只是一县主簿,是最低级的朝廷命官,却也是正儿八经从八品的官身。自己失踪多年,无媒无聘携夫带子回来,只会落得一个全家浸猪笼的下场。 我的确不恨外公,外公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好几次偷看他,他都在对我眨眼睛。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一章 人间修罗道(三) 那支玉镯最后落到了我的手上。娘亲说这支镯子她从小就看着她的娘戴,外婆总是说,等娘亲以后嫁人了,这就是嫁妆。 娘亲被人牙子拐走之后,偶尔想起此事,只觉得最后应该会传给几位嫂嫂,没想到外婆一直珍藏着,等着娘亲回来。 起先爹爹是不同意给我的,尤其在他得知,这一支镯子,能换下十五头耕牛以后,就更不肯让我戴着。 他这一生,见过最值钱的事物,就是家里那头老牛。 这头牛,给他换了一个更加宝贝的媳妇儿。 爹说,一定要好好藏起来,以后给我换十五个媳妇儿。 又说,不对,给我换五个就行了,剩下的给叔叔再换十个。 娘亲又气又笑,对着爹爹的后脑勺就拍了一巴掌,然后执意戴在我左手上。 并跟我说,左手养心,右手养颜,还能保平安。戴上玉镯,以后就不是那拿苦力赚血汗钱的劳碌命,阿力以后要做个读书的相公。 爷爷死后,家里就没人再欺负娘亲,爹爹和叔叔都很听娘亲的话,尤其是叔叔,只要娘亲开口,他从来不会拒绝。 所以当娘亲提出要离开此地,外出谋生时,全家都同意了。 毕竟这是娘亲长大的地方,总有人会认得出来,总有人会说三道四。 在叔叔这几年积累的稀薄人脉帮助下,我们一家人,在我十岁那年,来到会稽郡下的歌潭城,从头开始。 父亲在母亲多年授业下,写得一手还算工整的字,在街边摆摊做起了替人写家书的捉刀营生。会稽郡地处江南富饶处,又多出风流文士,但凡有个识文断字的本事,都一心扑在功名上。毕竟只要中了秀才,就有朝廷的俸禄供人读书,哪还有读书人愿意做那贩夫走卒的行当。所以捉刀这样的贱业,在文风盛行的江南道,反而是个吃香的活计。 父亲很快有了积蓄,在城中置办了一处三房小院,虽然简陋,终于也让我们有了归处。 叔叔起先靠着伶牙俐齿给人摆摊算卦,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也能勉强养活自己。他自然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就是靠着说些吉祥话,讨个好彩头,求几分打赏。 有一次城中大户家祖病危,请了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是交代早早准备后事,便请叔叔去算个良辰“忌”日。 老太爷一息尚存,看见叔叔一身道袍,竟然回光返照,起身吩咐人拿来狼毫,在叔叔手中写下一个“活”字。 叔叔坑蒙拐骗久了,就真以为自己冥冥之中有那神佛相助,又见老太爷面色红润,便对那户人家的家主说: 活字三点水,千口舌,只要广布稀粥,施足千人,老先生自然可续命。 却不知,他装模作样的神棍风采还没好好显摆,身后老人就已闭目长辞。虽然极力辩解说都怨这户人家动作慢了,没来得及给老人多积福缘,却还是被一通乱棍打了出去。 道士的名声臭了,叔叔就改行当和尚。修罗帝国尊佛抑道,佛教是国教,山间野庙都是香火鼎盛。 会稽郡下有传说的修罗道场,修罗皇帝也要每隔三年过来此地盘陀山同济寺上祭拜一次。 几番波折之下,叔叔终于想办法混进同济寺,出家做了和尚。 从小沙弥,到执事,靠着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叔叔的“僧途”十分通畅。 而我呢,在娘亲的强烈要求下,上了私塾,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踏上求学之路。 可是这一条路,行得十分艰涩。 江南道的吴语,我总是听不太懂。而我习以为常的晋语,也无人肯听。我努力学习的吴语,每次说出口,都被同窗嘲弄,称之“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起初一些蒙读书籍跟着先生朗诵总也是能学会,到了研习诗文时,晋语和吴语的字角韵律终于成了难以攻克的天堑。 无论我如何认真学习吴语,都会被同窗少年奚落,最后沦为笑柄。 这样的矛盾,如果只是被讥讽嘲笑,纵然时值年少轻狂时,终究还是能忍得下来。 于是我更努力的学习吴语,也更努力的背书读书。家中没钱买油灯,我就借着月光读书。若是阴雨天气,我就去大户人家门口的灯笼下读书。江南冬季阴湿,不似北凉道的刀刮烈风,多穿几件厚衣物就可抵御,江南道的风,总是寒得入骨。好在,这样的寒风,终究冻不死人,咬咬牙总能过去。 只是夜深回家的路,总是黑得可怕。 凭着记忆和偶尔得见的点点微光,抹黑回家几次,都摔得头破血流,干脆就不在家中过夜。遇到没有月光的晚上,在豪府门前,看书看到灯笼里的蜡烛燃烬,就躲在石狮子下面睡去。 夏有蚊虫冬有雪,总算不是多么孤单。 因为我知道,过了院试,考上秀才,我就有了功名在身。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家里也会好过一点。 我就靠着这点希望,举步维艰的努力前行。 积年风餐露宿,夜不归家,早上也只是路过溪边时简单洗漱,身上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总有人取笑我是北方蛮子,也浑然不在乎。 只要读书,只要再熬一熬,一切都会变好。 那时先生见我蓬头垢面,还常常让我去他家后院打水清洗。 先生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让我尊敬的人。 直到有一日,先生不讲课,和我们玩起了抓贼。 他说,私塾里丢了东西,是刘家少爷的金锁。 刘家少爷说,这是他出生时杭州府的贵人送给他的,纯金打造,价值连城。 先生说,那一日有人看到是谁动了刘家少爷的书箱,现在自己交出来,抄二十遍《道德论》,这件事就过去了。如若心存侥幸,执迷不悟,我们就见官吧。有了劣迹在案,可就不是逐出书院这么简单。是要取消功名永不录用的。 在先生倒数三声无人应答后,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我被同窗们扣押着,带进了县衙。 没有审讯,直接定罪。只因为我说着拗口的吴语,因为我是北凉道大山里来的穷苦人,因为我配不上左手上的玉镯。 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有钱买这样名贵的好玉。 定然是偷了金锁换来的。先生和同窗都这样说,县令大人也这样断了案。 我在狱中被关足了七日,叔叔通过同济寺里大和尚出面游说,终于将我救了出来。 这些年我遇到过最恶毒的歧视,并不是无知少年的恶语相向,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和我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教书先生。他们不会直接辱骂讽刺你什么,他们只是从心底里,对我进行了划分。对于他们而言,我品行如何,学识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我和他们,不同属于某一类人。于是对他们而言,我也就算不上是人了。 所有的有教无类,一视同仁,都是他们的自我欣赏。他们对我,没有身为人师的责任,只有为自己的高风亮节锦上添花的怜悯。 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二章 人间修罗道(四) 出来时,我再次看到娘亲哭红的双眼。上一次见她哭,还是爷爷去世时。 我不知道她是心疼我,还是心疼镯子。 亦或是,心疼那好不容易出现,而又转瞬破灭的希望。 我再也无法参加科举了。 衙门有案底,就不再是身家清白之人。 这一次,娘哭了很久。 她最后也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哭。她只是流着眼泪,继续做着以往那些活计。 而我却在心里偷偷下定决心,今后,我一定不会再让娘亲如此伤心。 那一晚,叔叔从寺里翻墙出来,带着我去到荒郊隐秘处,从一个树坑里捞出一个麻袋。打开麻袋,里面是被绑得结结实实,已然昏迷的刘少爷。 叔叔将刘少爷的左手袖口拉开,露出里面玉镯。 那是我的玉镯,我娘的玉镯。 叔叔说,从我手上丢的,要我自己去拿回来。 我上前去取我的玉镯,可是刘少爷双手被绑在一起,不解开绳子就拿不下镯子。 叔叔递给我一把匕首。 我将匕首对准绳索,问叔叔,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叔叔伸出手指将匕首推移,落到刘少爷的手腕处,说:那就不要解开他。 看我好像不懂,叔叔又说: 把他手砍下来。 我看着刘少爷的手腕,火折子照亮了他白皙的血管。不知道是我们说话的声音,还是刀刃的冰凉,刘少爷终于醒了过来。 他先是迷茫,然后是愤怒,最后才变为恐惧。 他恐惧的看向了我。 不得不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别人这样看我,竟然没有感到的慌乱。 甚至,有点难言的享受。 这样的眼光,虽然也是看怪物的眼光,却比之前那种鄙夷和憎恶,好看多了,刘少爷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叔叔见我迟迟不动手,便说,算了,脏活还是他来做吧。一家人里,总需要一个在人前风光的面子,也需要一个在人后办事的里子。 我并没有把匕首还给叔叔,只是对他说,再给我点时间。 是的,给我点时间,我心里也很紧张,我需要准备准备。 同时,我也很喜欢此刻刘少爷哀怨祈求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少爷眼里的恐惧和哀求渐渐减少,慢慢又浮现出那让我讨厌的轻蔑。 呵,是吗,你以为我不敢下手是吗?我对刘少爷说,声音冷得不像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 然后将刀尖抵住刘少爷手腕上跳动的经脉,一点点的用力。 刘少爷终于又有了哀求的神色,还有那让我喜欢的恐慌。 这样的刘少爷,可比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样子可爱的太多了。 匕首切入血肉,刘少爷拼命挣扎,就像一条蚯蚓在地上蠕动,口中还发出好听的呜咽声。 我问叔叔,可以将他嘴上的绳子解下来吗。 叔叔说,你有什么想问他的。 我说没有,我只是想听他的哀嚎和求饶,想听听他说他是怎样的痛苦。 叔叔罕见的拒绝了我,他看了我很久,才皱着眉说,怕路过的猎户听到。 我没有强求,继续一点一点将匕首插入刘少爷的手腕上,鲜血在他的挣扎下流的得到处都是。 刘少爷终于痛的无法忍受,再度昏厥过去。 真是扫兴呢。 我问叔叔,怎么让他再醒过来。 叔叔好像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我,说没有办法,昏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我说,切到骨头了,切不下去了。 叔叔说,趁着他昏过去,现在给他解开绳子,直接从手上取下来吧。 我说不行,万一他是装的呢。 然后拿自己的膝盖抵住他的手腕,全力一掰,来回好几次,终于将他的骨头折断。 这一次,刘少爷又醒了,感受着手腕处剧烈的痛苦,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挣扎。 我割下剩余的血肉,将他的手切了下来。 拿回染血的镯子,叔叔就说走吧。 我说那刘少爷怎么办。 叔叔说这么多血他一定活不下来。 我说他一身都完好,唯独手腕被切下,任谁都知道是我来取回玉镯了。 叔叔终于有些恼怒,问我还想怎么样。 我说,从我手上丢的,我要自己拿回来。这是你说的。而我丢的,不只是这只镯子。 他毁了我的一切。目的,仅仅是想要我的这个镯子。 叔叔叹了一口气,往旁边站了几步,不再说话。 第二天,刘家少爷就只剩下一堆破碎的衣衫和白骨埋在地底,他的血肉,大概会在傍晚时分,变成一泡泡狗屎,重见天日。 叔叔在天还未亮时回了寺里,我拿着刘少爷的一只手掌,来到城西的一位同窗家里。 他的父母已经外出做买卖,他睡醒时,我就坐在他的床头,笑着看他。 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又怒的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笑着对他说,你再喊几声,全城都知道是你偷了刘少爷的金锁。 他果然不喊了,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血口喷人。 我说,你心里有数。 他说,我无凭无据。 我说,我不需要证据。 我拿出放在书箱里,被包裹好的刘少爷的左手,丢到了他面前。 他被吓得声嘶力竭。 我说,你要是把巡城捕快引来,他们就会搜查你的房间,找出你偷的金锁,然后把刘少爷的死算在你身上。 他很听话,马上就安静下来,然后说,你怎么知道金锁在我这儿。 我指着手掌说,他告诉我的。他想要我的镯子,就拿金锁做交换,让你替他做伪证,在同学面前指出是我翻了他的书箱。 他说:你都知道了,你是来报仇的吗。 我说:你不配,况且你还有用。 他说:我凭什么帮你。 我说:就凭现在,这个手在你这里,你家里又能搜出金锁,我只要出去喊一声,一定会有英明大义的神捕查出你这个谋财害命的贼人。 他说:官府怎么会信你这个外地人不相信我。 我说:你以为我就带了一只手来?就算你把这只手说清了,你家米缸里的尸骨你也说不清。 他在犹豫。 我又说:就算官府最后没定你的罪,别人会怎么看你。你以为这些流言蜚语就凭一纸文书就能给你洗清?世人最喜欢无中生有,只要有一个人还在谈这件事,慢慢的,大家都会信以为真,都认为你就会是凶手,何况,你本来就是凶手。而且,你只要再喊一声,我就会脱掉你的裤子,在别人进来时,看见一丝不挂的你被我压着,我想,你以后也不用活在这歌潭城里了。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我又从书箱里拿出一只鞋子丢给他,告诉他:你去刘家说,看见刘少爷失足掉河里了,这是他的鞋。 他说:万一刘家不信怎么办。 我说:这是你的问题,刘少爷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以为这块金锁你真的拿得那么容易?就算只是一块镀金的锁,你也不该从他手里拿。他不死,你也要完。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三章 人间修罗道(五) 一切都如我所愿,事态发展的很顺利。 三天后,我如约来到大牢。 是的,我和人约好了,如果一切顺利,我还要回来。 问出我一直疑惑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回答我的是一个中年人,虽然不知道在这里关了多久,一身上下依然整洁如新。 他说:我叫帝缺。 我说:我入狱时,你已经在狱中,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他说: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还会困在监狱里。 他说:我从来没有被困在监狱里,我只是选择在这里等你。 我说:我被关进来第一天你就这么说了,你等到我了吗? 他说:要看你信不信我。 我说:现在相信了。 他说:那接下来我让你去做的事,你会去做吗? 我说:要看是什么事。 他说:对你好的事。 然后他说了很多,也似乎说了很久,可是当我离开时,看守的狱卒却清楚的说了一句: 这么快就走了。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事,我总是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这个帝缺,不知从何来,不知何处去,也不知,为何我后来再也没去大牢里找过他。 我也再没见过他。 他说了很多,说的很仔细,甚至把我出门后应该从哪个方向回家,都说了一遍。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终于有了今天的地位。 至于我的发家史,那是另一个故事,这次的事件平安过去后,下次我们再聊。 那个自称帝缺的人,给我了如今的一切,可是我当初并不相信他,所以也没有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隐约记得,他好像提到过,下一代的“观世”会在歌潭城中出现。 这个观世是什么,具体我也不清楚。追查了很多年,才隐约得到这么一种说法。 观世之人,观今生来世,遍知过去未来宇宙洪荒。 如此说来,似乎就是一个颇有道行的算命先生。 我的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接下来继续说我的叔叔。 我这前半生,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部分是为自己做的,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为你们做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为你做事,就是为我自己做事。 但是还是辜负了娘亲的期望。她要我问心无愧,做了那么多害人的事后,终究还是有愧的。 我也常有夜不能寐的时候。你也许不知道,当我从监狱里出来时,第一个念头,是去做个说书先生。说点自己编的故事,也就是我自己的故事。 至于缘由嘛,只是因为说书用官话不会被人瞧不起。 好了,又扯远了,说回我的叔叔。 叔叔从一开始,好像就希望这些脏事,由他来做。可是我却没有听他的话。他做和尚很有天赋。 对了,你知道做和尚的天分是什么吗? 不,不是悟性,是演技。 叔叔很会演,袈裟在身,双目一闭,就是宝相庄严活佛下凡。我们的修罗皇帝进修罗道场礼拜修罗,两次都是我叔叔为他诵经。 加上他有一张能言会道的嘴,百姓当他是大师,你们当他是高僧,江湖中人当他是兄弟。 一个和尚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你知道吗,好几次他回到我们家,一手拿着烤狗腿,一手举着酒壶,满嘴油花的对着我说: 老子就快要成佛了,以后死了烧出舍利子,一定要给阿力一颗当传家宝。小子你可别笑,就算你现在出息了,是那啥余半城,也的确给咱们老余家长脸了,可是你见过皇帝吗?那皇帝老子,见了你老子我,也要给我作揖的。你家那些东西,再贵重也都是市面上的东西,能比得上老子烧出来的舍利子吗?舍利子你知道吗?那是能买的吗?你再有钱你也买不到啊。就老子这颗舍利子,你家里放着,老子保证你的子子孙孙荣华富贵,不出两代可就不是余半城了,就该叫余全城。 我跟叔叔说:我不稀罕什么舍利子,那玩意儿同济寺里又不是没有。我就没见过活到两百岁的老和尚,你努力一下让我见识见识。 叔叔很高兴,他说跟皇帝吃饭都没有在家里吃饭高兴。 我也很高兴,我们这个家过得太苦了,我就希望他们开开心心长命百岁。 所以叔叔被赶出同济寺那天,我一点都没有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些开心。他终于不用强撑着来做我们余家的面子了。 这事儿你还不知道是吗?不,你应该知道。毕竟那个抢了我叔叔主持的人,是你们朝廷派下来的。 没事,你不用跟我来这一套,我没有怨气。 叔叔太累了,这些年我能走的这么顺利,很大一部分是他暗中出力。虽然给你们干那些脏活儿都是我下的手,但是没有叔叔那帮江湖朋友的帮忙,我也干不了这么利落。 就说我还在做双花红棍那几年,要不是叔叔暗中求人保护,我都被打死好几回了。 同济寺是国寺,管事的不能习武,只可修心。僧人一旦习武,大多金刚怒目,少有菩萨低眉。国寺是帝国的面子,要是出个满脸横肉的当家和尚,也服不了民心。 所以叔叔这些年,只学他的纵横术,不学武道。 可偏偏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却在江湖中,有了孤隐的名号。 被逐出同济寺后,我给叔叔置办了一个酒楼,好让他有点事做。但是叔叔一向仗义疏财,来了江湖上的朋友,别说要钱,不送钱出去都算是赚了。酒楼没开多久,就有掌柜向我告状。 我倒是无所谓这些小钱,叔叔开心就好,毕竟我们这一家人委屈了一辈子,也不想着风光,就盼着家人不受委屈。所以每月都暗中拨款入他的听雨楼。那些办事的人知道这其中有油水可捞,就光明正大的中饱私囊。 我呢,只要叔叔玩的开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是叔叔却不肯,他知道这些事后,将那些拿了不该拿吃了不该吃的人抓起来狠狠打了一顿。不巧其中一人是帮派子弟,是我特意安排到叔叔的酒楼里混吃等死的。 那名帮派子弟挨了一顿打回去告状,叔叔知道后为了不影响我的生意居然跑去负荆请罪。 你知道我这叔叔,当了十几年的和尚,就风光了十几年,早就过惯了花花轿子人抬人的日子。他常念叨一句话就是“皇帝老子见了老子都要作揖”,结果满怀诚意的去向人请罪,居然又被打了出来。 他上次受这种委屈,还是快二十年前当道士的时候。辛辛苦苦混了快二十年,还是让人从大门里赶出,这事儿要是换了你,你也不痛快。 用叔叔的话说,这都能忍,屎都能吃。 这才胸中愤懑,醉酒夜归,还从马上跌了下来,据说脚上勾到缰绳,被拖了几十丈远。 回到家时满脸是血,把家里丫鬟吓坏了。 叔叔心情郁闷,还受了伤,被这小丫鬟吵得心烦,加上白天那一肚子肝火也实在需要发泄,才把那丫鬟杀了。 至于那个被奸污的女子,说是那丫鬟的闺中密友。叔叔平日里对大家一直和颜悦色,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也不讲究什么规矩,所以家里的仆役丫鬟多多少少有点放浪举止。这一点,我娘没有反对,大家就都乐见其成,认为作为一种家风是一桩雅谈。 偏巧这个丫鬟在这个时候带了朋友来,叔叔喝酒杀人一时兴起,夜色中也看不清那女子的姿色,就看到那娘们儿前凸后翘的身子,以为是家里新来的丫鬟,才犯下此事。 你说,我们余家,辛辛苦苦一路从山里的穷苦人家,打拼到现在,为歌潭城,为朝廷,做了那么多事,救济了歌潭多少难民。现在杀个丫鬟,日个娘们儿,有何不可? 故事说完,屋内另一位长须中年人一捋胡须道:“并无不可。” 却听一声轰响,房门被撞开,一名持刀男子冲入屋内大喊:“贪官奸商!草菅人命!纳命来!” 未到二人身前,就被护院的江湖高手按在地上。其中一位护院还不忘拱手告罪。 余半城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个人带下去。 持刀男子仍旧嘶吼着:“余家歹人,杀我姊妹,辱我妻子,我陈英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余半城举杯敬了中年男子一杯道:“那便让他做鬼去吧。”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四章 人间修罗道(完) “咻”的一声,有风声从我耳边掠过。 那是一支箭。 “找死啊!”一个愤怒的声音在耳旁炸裂,然后我就被人用力往一旁拖拽。 “要死回家去死,别在这儿碍事儿。”还是那个声音,他好像很愤怒,但是我能听出来,他是紧张。 像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为了威严,故意装出来的凶恶。这种语气,我太熟悉了。家里那个老爹,总喜欢这么跟人说话。 这个人也真是奇怪,要死当然就该在这儿死,回家死才是浪费。他说话这么没有条理,他一定很紧张。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就笑着去看那个人。 可是下一刻,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肩膀上插着一支箭,一支本该射在我身上的箭。 我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拔出佩剑,对着迎面而来的又一阵箭雨挥舞。片刻过后,所有的箭支都被击落。 我出剑很小心,每一剑都是用剑身拍箭支,落在地上的羽箭全都完好无损。因为我隐约记得,出来时,老爹提过我们的箭不够用了。 看得出来刚刚出手救我的老哥有些讶异,他愣了片刻才说了一句: 兄弟可以啊! 我笑了笑说:也就那样吧。 然后一把把他推回战壕,我又提剑冲了出去。 这是战场。 这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战争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我曾经以为打仗就是很多人一起比武。我刚学剑那会儿,就有过多人斗殴的经验,有时候是别人一群打我一个,有时候是我带一群人打别人一个,也有势均力敌两群人对战的时候。 我一直以为,所谓战争,就是更多这样的两群人对着打。 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在第一次冲锋时,就看见周围的弟兄成片的倒下。打架的时候无论人数差异如何悬殊,都能打上几个来回。可是战争不一样,每一次碰撞,都是数百条人命。 我不想打了。 这场战役落幕后,我跟父亲说。 他说,来了就要战到最后。 行吧,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听话。 那天晚上,父亲忽然将我们都召集起来,说是抓住了奸细。 我认得那个奸细。他是白天救我的人。 面对同袍的举证揭发,他没有争辩,只是看到我时,无奈的对我笑了笑。 “他不是奸细。”我对父亲说,“他在战场上救过我。” “闭嘴。”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理会我,然后让人把那人带下去问斩。 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哪有奸细会救敌军的。 我这样想着,就找机会把那人放了出去。 几个守卫,怎么会是我这样正经蜀山传人的对手。营救的工作进行的十分顺利。 我将那人送出军营以后,还给了他几两银子,跟他说以后大周是待不了了,换个地方谋生吧。 很奇怪,他看我并没有感激,只是笑着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是的,不久后就再见到了他,在那场百人守谷的战役里。 他的的确确是迦楼的奸细。父亲说的对,对于战争来说,与其说我是天真,不如我是愚蠢。 而这份愚蠢的代价就是,大周的一场败仗,和三万精兵,全数被剿。 我真的不想打了,我的的确确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 然后我就被父亲派去守城了。 这座弃城没有军队,只有五百罪卒,都是前朝的罪犯,来戴罪立功的。 换句话说,这五百人,就是炮灰,随时准备当做弃卒丢弃。 老白肯定不是我亲爹。 后来证实,果然不是。 哪个亲爹肯这么坑儿子。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靠在城门的门洞里休息。这一晚太暗了,只要没营火的地方,就伸手不见五指。 我想一定不会有人发现我在这里。 不过我又想错了,我发现只要在战场上,我的判断总是出错。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们被抛弃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根据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另一个罪卒,我并不想和这样的人说话。 都是一群背负人命的恶徒,早就该被抛弃了。 “我们的任务是拖住迦楼的军队,让他们以为城里还有人驻守。只要迦楼军在城外犹豫个一两天,后方的大部队就能到下一个据点重新整军再战。” 呵,知道的还挺清楚,不过我仍旧没有理他。 “我们现在差不多就成了挡箭牌,只不过是肉做的。” “你好烦。”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这个人在打扰我。 这种黑夜里的守卫战,最可怕的不是敌袭,而是营啸。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一旦有一丝一毫情绪上的刺激,都会变成一场内部的混战。尤其是这五百人都是罪卒,本身没经历军队的训练和战火的淬炼,既没有荣誉感也没有责任感,父亲让我带着这群人在这里守城,显然只是一种单纯直接的惩罚。 “对不住了兄弟,天一亮我们就要死了,再不找人说说话,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黑暗里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不屑的说:“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作奸犯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 那人却说:“后悔是后悔,不过后悔的是当初学艺不精,下手的时候生出几分犹豫,没砍死那一家子畜生。” “无可救药。” 真是无可救药。 那个人好像笑了笑,虽然看不见,我却能感觉到,是十分无奈的笑。他没有生气,又问我:“你害怕吗?” 我反问他:“你害怕吗?” 他说:“怕,很害怕。” 我说:“那你死定了。” 他说:“是啊,我知道,上了战场,一旦害怕,就一点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死……” 我听见他这么说,声音似乎是哽咽着。这样的人,真是让人瞧不起。我以前在外游历时,也见过不少恶人,人头落地前大多会说上一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或者“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且不论他这辈子到底是不是条好汉,但是这份胆气,多多少少也会让我们这些自命江湖人士的人心生好感。 可是这个人,居然怕死怕的哭了。 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通常就会是个卑鄙小人。 他似乎不介意被我听到哭声,继续抽噎着说:“我来做罪卒之前,有机会回家一次,我媳妇儿嫁给我没两天就出了那档子事,等了我十五年,守了十五年活寡,这次见面终于有了身孕。我还不想死,我想看我的孩子出生。” 我有些烦躁的说:“那你杀的人呢,他们的骨肉亲人,他们的妻儿老小呢?你可曾给过他们机会。” 那人怒吼一声:“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就会空口白话,你哪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 我也怒骂道:“你这种人渣就是人间疾苦。” 那人说:“我这种人渣,我这种人渣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要这么对我!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卖的铁器从来没有缺斤少两,从不占人便宜,也从不欺辱他人。余家老狗杀我妹妹,辱我妻子,最后却是我被关入大牢,发配充军,最后无声无息死在这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可怜我那妻儿,家里没有男人,以后不知还要受怎样的欺辱。” “你可知,我那爱妻,这十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你可知,那些平日里和我称兄道弟的义气朋友,在我入狱后,是如何欺她无依的吗!” “我这一生,未做恶事,为何……” “为何会这样……”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五章 宏业如山岳(一) 张叙丰考取童生那年,方才六岁。很多乡人在这个年纪连话都说不顺畅,更何况识文断字,于是他便成了远近驰名的神童。 年至七岁,便写出“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这样词句来讽刺那时正当流行的青词骈体。 彼时修罗帝国正是由盛转衰之际,皇帝已经听不得逆耳忠言,那歌舞升平的纸糊江山纵然危在旦夕,在杀了几个忠心耿耿直言进谏的老臣之后,终于整个朝堂都跟着他们的皇帝一叶障目。 那一年,帝国象征修罗,已十三年未出世。 天子无道,寒门便难出头。所以纵然被寄予厚望,天资卓绝的张叙丰也没有进一步考上秀才。 终其缘由,不过是读书人的酸腐气犯了,几次院试写出一篇篇针砭时事的大逆之言,不仅没有伯乐相识,还被当时文坛主流文人以一篇《伤叙丰》讥讽,笑他少年成名后便江郎才尽,再无寸进。 从此便闭门读书,携手颜如玉,独居黄金屋。 直到终于熬过了耳顺,熬死了亲人,熬成了孤老时,迎来了两个人。 那个雪夜,十七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敲响了陋室柴扉。 十九年后,少年成了大周的开国皇帝,而那个幼儿,成了当今丞相的独孙。 他叫张初心。 是那个雪夜里的秉烛夜谈之后,张叙丰取的,却不是为他而取,而是警示年少的神农,不忘初心。 至于这个名为张初心的少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他只知道,每次眼前这个人来时,都会为自己带一坛酒。 是坛,不是壶。 他扛着坛子过来的路上,一定很惹眼。 他也一定很喜欢喝酒。 所以壶满足不了他,一定要是坛。 可是这个爱喝酒的怪人,从来没带来什么好酒。 他说: “皇帝不发饷,我们没钱买酒啊。” 在大周,皇帝不发饷,是一句流行的俏皮话,流行了很多年,流行到如今再有人说,张初心一般都会认为这是个无趣且庸俗的人。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个无趣的人。 他总是找张初心喝酒,却总是说不出可以下酒的趣事。 所以,倒还算不上庸俗。 毕竟,不说话,必然比硬说一些无趣的事,要高雅多了。 可他连一盘好的下酒菜都没有。 “皇帝不发饷,我们没钱买菜啊。” 好吧,于是一个大周百官之首的独孙,一个长安卫最年轻的卫将军,就成了这样的“酒朋友”,不仅没有肉,连酒都是劣酒。 这一日,年轻卫将军又提着酒上了丞相府,只是这一次,他带了一壶好酒,和一个新的话题。 “神农回京了。”修颜涾说道。 “有所耳闻。”张初心道。 仅仅九个字,二人便不再说话,各自喝酒。 几杯之后,修颜涾又说道:“再有几日,便是中秋。” 张初心不语,这样的家长里短,与他而言,无趣的很。 尤其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家。 虽然相依为命,他却一直无法对那个一手将他养大的老人视作家人。国家二字,国在前,家在后,老人一直遵循着这样的道理,事事以国为先。 何况,这个一生未娶的老人,又何来后人。 他这孙子,不过是寄人篱下过客。 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乡。 修颜涾又道:“每年中秋,都会有个朋友,从南方为我带一坛好酒。” 张初心道:“你口中的好酒,常常不怎么好。” 修颜涾道:“这确实是一坛好酒。” 张初心道:“那便希望如此。” 修颜涾道:“这位朋友,还会带来几样江南的好菜。” 张初心道:“可有好肉?” 修颜涾道:“桂花鸭不曾少过。” 张初心道:“桂花鸭算不得好菜。” 修颜涾道:“若是出自听雨楼呢。” 张初心道:“那便是极好的菜。” 修颜涾道:“这极好的菜,一个人吃,就也成了糟糠。” 张初心道:“酒糟你喝得并不少,米糠也总比没有好。” 修颜涾道:“这次有好酒,又有好菜,便只缺一味,可成好宴。” 张初心道:“哪一味?” 修颜涾道:“好友。” 张初心道:“千里迢迢赠你酒肉,还不够好?” 修颜涾道:“不够。” 张初心道:“那怎样才够好?” 修颜涾道:“如你这样是最好。” 张初心不答话,歪着头摩梭酒杯,片刻之后,终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随即修颜涾也跟着他一起笑。 两人一起喝闷酒喝了快一年,这一日,终于喝得开怀。于是那一小壶酒,也足够醉人。 待到壶中酒饮尽,张初心道:“你的酒一向难喝,每次我喝在嘴里都要偷偷吐掉半口。” 修颜涾道:“我知道。” 张初心道:“希望中秋时的酒,能和今日的一样好喝。” 修颜涾道:“一定比今日的好喝。” 张初心道:“希望你的朋友带够了酒,不过若实在没有,换做以前的劣酒,也能滥竽充数。” 修颜涾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 张初心道:“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带了好酒来。” 修颜涾将自己杯中半杯酒倒入张初心杯中,便起身离了酒桌,在屋内闲逛,四处打量。 这是张初心的厢房,丞相府比起将军府寒酸了许多,除去张叙丰和张初心的卧房,还有一间管家和厨娘这对老夫妻共住的房间。剩下便是书房和厨房,且不说没有廊道庭院,便是一间像样的客堂都没有,便是有人来访,也都在书房会见。 京城官员中,张叙丰的府邸,连县令都不如。既没有丫鬟仆役,也没有护院官家。 所幸他有一个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友,暗中为他安排了护卫日夜盯梢,不然这个藏着举国韬略的寒舍,不知抵得住几次夜访。 据说大周成立至今开了两次恩科,其中一次便有位赶考的书生用尽了盘缠,路过丞相府以为是寻常百姓家,便要借宿。不成想那日张叙丰恰巧在家,十分客气的接待了书生。 没有客房,张叙丰便让书生睡在书房,书生推辞道:“离家在外,有片瓦遮身足矣,先生鸿儒雅舍不敢多扰,晚生住柴房即可。” 张叙丰道:“觉睡不好,如何能考好。恩科取士乃是国策,不可懈怠。” 二人几番推让,终于各退一步,让寒士睡进了张初心的房间。 张初心对此表示无语凝噎。 夜间寒士问张初心,家中长者气势不凡,可是当代哪位学究。 张初心无所谓道:“算是吧。” 寒士道:“不知有何高作流传于世。” 张初心道:“没有,他没空。” 寒士道:“业从何处?” 张初心道:“治国。” 寒士道:“我辈读书人,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先生专修治国之道,所言句句不离国策,将来大作现世,必能惊动朝野,成那治国良方。” 张初心道:“你好烦,再吵我就赶你出去。” 寒士叹气几声,说了几句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话,张初心便果断抱着被子推门而出,在书房过了一夜。 直到后来寒士终于中了探花,在朝堂上见到那位和蔼老者,才知张初心当初所说的治国二字。 并非虚言。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六章 宏业如山岳(二) 后来那位高中探花的寒士总喜欢与人说起相府借宿的典故,虽然在官场上不敢胡诌,私底下却找了说书先生将故事编得神乎其神。 总之民间流传的说法就是,老丞相慧眼识珠,一眼便相中这器宇不凡的少年才子,与他推心置腹彻夜长谈相逢恨晚,若不是自己膝下无女,定要招其为婿。 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不过大多改成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年轻探花郎风流俊彦,自然成为不少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心中所属。 只是在朝野间,却是另一番笑谈。 此刻,修颜涾便提起了这番笑谈。 “听说顾立羽顾探花又被我们的丞相大人拒于门外。” 张初心道:“是有此事。” 修颜涾道:“当初落魄寒门子弟要借宿都热情款待,如今做了中散大夫为国某事,却再无缘进咱们的相府。” 张初心道:“本该如此。” 修颜涾道:“为何?” 张初心道:“你不知道?” 修颜涾道:“一知半解,愿闻其详。” 张初心道:“若真是一知半解,你也不会屡次找我饮酒。” 修颜涾道:“前辈高士不敢高攀,或者说懒得听他们的教训。同龄之人,若非膏粱纨袴,便是寒士酸儒,要么看不上,要么谈不拢。” 张初心道:“我又能谈拢了?” 修颜涾道:“快谈拢了。” 张初心笑道:“那南宫将军却是一个有趣的人。” 修颜涾道:“的确有趣,年少有为,也颇具大将之风,可惜他不喝酒。” 张初心道:“看来已经找过他了。” 修颜涾忽然玩味笑道:“你在吃醋?” 张初心愣道:“什么?” 修颜涾哈哈大笑道:“没什么。那么多人中,只有与你饮酒最有趣。” 张初心白了他一眼,说回探花郎道:“自古之圣人建立法度朝堂以来,在朝为官便有结党的习性。或是有心或是无意,或为权势或为自保,咱们的探花郎入朝为官,自然想要找个靠得住靠山。便借着和我们丞相大人这点露水机缘,想要跻身张党。可是咱们朝中,何时有过张党。” 张初心说起自己的爷爷,从来不说是爷爷,提起只称丞相大人。 修颜涾道:“这是为何?” 张初心白了修颜涾一眼,他平时足不出户只读圣贤书,钻研治国术,并不知道修颜涾喜好装傻递人台阶,便真当他是无知道:“大周的朝野不同于其它七国,主要政事几乎是咱们丞相一言九鼎,又长期有着‘皇帝不发饷’的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的境况,以至于张丞相几乎成了大周真正的实权皇帝。” 修颜涾道:“这话也就我大周说得。” 张初心道:“帝王术未起,不过是一时之快。” 修颜涾道:“然后呢。” 张初心道:“丞相本就是文官之首,而武官之首白离尧大将军除了平日爱与他斗嘴,正事上却对丞相言听计从。是难得的貌离神合,将相一心之局。这就使整个大周政令下达和执行的格外顺利,也几乎没有权谋斗争和贪腐油水可捞。 “毕竟,曲流才会积泥沙。 “这样干净的如一滩死水的朝堂,既无趣,也危机重重,暗流涌动。 “一旦张叙丰、白离尧甚至是从不理朝政的神农一人身故,这个看似稳如实则脆弱无比无人制衡的朝野,便要一日倾塌。 “所以无论是张党还是白党,在当今大周局势之下,都不敢结党。一人有私心,得来的便是举国倾覆。” 修颜涾道:“在朝为官,怎会没有私心。” 张初心大袖一挥,扬臂指向四周,道:“一国真正的掌权者,几近家徒四壁,还能有怎样的私心。” 修颜涾道:“或许,神农便是他的私心。” 张初心笑道:“那你的私心呢?” “嗯?” “你所图为何?” 修颜涾却笑道:“你。” 张初心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疯子。” 修颜涾道:“走,去我家。” 张初心道:“作甚?” 修颜涾起身拉着张初心,边走边说:“帮我写一副对联。” 张初心不情愿的被修颜涾拉着走,道:“你家缺对联?” 修颜涾道:“现在不缺,马上就要缺了。” 随后不再言它,只是拉着张初心出门去。张初心挣扎着甩开修颜涾:“我自己走。” 却不知,或故作不知,二人刚离开丞相府,老丞相张叙丰便坐着将军府的马车到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轻轻叹息。 这一夜,长安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下得十分诡异,因为实在是太早了。 这一天,是七月廿二。 此后三日,修颜涾再也未找过张初心喝酒,因为便是在这一个雪夜中,光禄卿用宫中专用的快马御报,通知长安卫及京城周边驻军。 三日后,迦楼战神傅雨,夜袭长安。 谍报中写的很清楚,是夜袭。虽不知消息来源,但是上面有张叙丰的印章,便无人质疑。 出山十九年,算无遗策的张叙丰,比起号称贪狼下凡的白离尧,更让大周的朝野敬畏。 泱泱大周,比张叙丰更有智慧者,纵然有,也无他这样只手遮天的权势。而能力敌白离尧的武夫,且不说地仙神农,便是修颜涾的眼前,就有一个。 “下棋吗?”南宫唤回修颜涾看向鲁大富的视线。 “不会。”修颜涾道。 南宫道:“听说你是儒将。” 修颜涾反问:“儒将便要会下棋?” 南宫不再言语,他在此处的任务已经完成,起身向神农告退,举步离开。 修颜涾跟上道:“整个大周,就你和迦楼战神交过手,可有对策。” 南宫道:“我没跟他交过手。” 修颜涾道:“谍报中说昨日你与他拆了一家店铺。” 南宫道:“皆是试探,各留余力,不知深浅。” 修颜涾道:“你今日来此不是为剑神后人而来?” 南宫道:“我们的皇帝陛下都出马了,他若请不动我们的伙头军出手,我又如何请的动。” 修颜涾道:“地仙也接不了迦楼一刀?” 南宫道:“傅雨是迦楼象征,便是百年前六道剑神为迦楼赐下的气运传承。我们的皇帝终究只是地仙,和真正的仙人尚差了一线,如何敌得过被一国气运滋养百年的举国战力。” 又道:“何况,神农并不一定愿意出手。” 修颜涾道:“你西征军二十万甲士与我长安卫三万精兵也挡不住?” 南宫停步转身看向修颜涾道:“你在装傻?” 修颜涾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 南宫道:“你既然装傻,我便当你真傻。举国之力去抵挡迦楼一刀,之后怎么办?迦楼若是乘此机会入侵,我们的皇帝又危在旦夕,该当如何抵御。毕竟我们没有护国象征。” 修颜涾道:“不是有你吗?” 南宫神色一冷,道:“你想问什么?” 修颜涾道:“你的传承呢?” 南宫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面色冷厉,宛若寒霜,一字一句道: “你知道什么?”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七章 宏业如山岳(三) 面对南宫忽然色变,修颜涾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寒意由脚底入侵遍布全身。 他不为所动,依旧温言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为长安卫,便应尽知长安事。” 南宫冷言道:“倒是不知你是如此尽责之人。” 修颜涾道:“身在张丞相门下,便不得不尽责。” 南宫道:“长安卫何时归丞相府管了。” 修颜涾道:“从你们奉命回京时,长安卫就由丞相府接管。特殊时刻,只当上下一心。” 南宫道:“你所说的特殊时刻,和我所知的特殊时刻,好像指的不是一件事。” 修颜涾无奈笑道:“大周的年轻人里,我好像总是最笨的一个。” 南宫道:“最笨一定算不上,却的确是最爱装傻的一个。” 修颜涾道:“走吧,边走边说,我知道你这几日任务不轻,抵御战神一刀的重任竟全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南宫真听了修颜涾的话,继续向城南走去:“你似乎透露的太多,并不像你一贯爱用的粗劣藏拙伎俩。” 修颜涾道:“你都说了粗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南宫道:“对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修颜涾道:“可能比你还多点。” 南宫不解道:“哦?” 修颜涾道:“你所知的,不过是你所经历的。可是有很多与你有关的事,你并不一定会知道。至少,我得到的命令,是不能与你知晓。” 南宫道:“张叙丰的命令?” 修颜涾道:“神农的命令。” 南宫道:“自己的天下不管,倒管起私人闲事来了。” 修颜涾道:“你的事也算是政事。” 南宫自嘲道:“我的事世人皆知,唯独我自己不可知。” 修颜涾道:“你说错了,而且错了两点。” 南宫道:“哪两点。” 修颜涾道:“第一,并非世人皆知,目前来说,除了知你身世的朝中老臣,再也就我一人。” 南宫不解道:“为何会是你。” 修颜涾道:“这个问题,和你听完第二点会提出的问题,是同一个答案。” 南宫道:“所以这个第二点是什么。” 修颜涾笑道:“你倒是有颗好耐心。” 南宫道:“快没有了。” 修颜涾道:“好好好,你说错的第二点在于,并非唯独你自己不知道,因为我马上要告诉你。” 南宫道:“我想问‘为何你要告诉我’,可是你既然说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和‘为何会是你’是同一个答案,那我便不问了。而且我对自己的身世,也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修颜涾道:“不想知道了?” 南宫道:“我从来不是好奇之人。” 修颜涾道:“不曾想过找你的亲生父亲?” 南宫道:“白离尧是个好父亲。” 修颜涾道:“即使你的亲生父亲就在你眼前?” 南宫侧头回望修颜涾,面无表情道:“你在占我便宜?” 修颜涾哈哈哈大笑:“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两人便不再提南宫之事,南宫也不再问修颜涾为何会知道自己隐秘,毕竟连自己身世都已知晓的人,明白自己身负奇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他们一路闲谈了些军中趣闻,虽然大多是修颜涾的自言自语,也算顺利来到城南。 待二人上城头巡视一圈,南宫便要穿过长安中轴线,向北而去。 修颜涾不解道:“这便结束了?” 南宫边走边四处张望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修颜涾道:“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南宫扭头仔细看着他,半晌才道:“这次倒不是在装傻了。” 修颜涾道:“愿闻其详。” 南宫却道:“不想告诉你。” 修颜涾忽然停步不前,南宫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待到转眼即逝的两步距离,修颜涾忽然拔出腰间配刀,以其成名绝技“拔刀式”全力从后方向着南宫脖颈砍去。 这一刀迅如闪电,却无声无息,便是连出鞘的啸音也比刀锋晚到几瞬,纵是百年前以品级论高下时期的人王高手,也无法在毫无防备之下躲开这一刀。 南宫仿佛完全不知身后动静,依旧信步前行,便是在踏到三步距离时,刀刃及其长发,却见一道金光由南宫体内迸发,竟是后发而先至,生生抵挡住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刀。 直到这时,才有风声席卷过南宫身侧,被金光一分为二,向前继续奔腾。却是那晚到了一刻的刀势。 南宫头也不回,继续前行,只是冷冷说道:“无聊。” 修颜涾却兴奋的跑上去,一把揽住南宫的肩膀伸出大拇指道:“厉害啊,难怪你能有百人破万骑的战绩,这份手段,纵然没有百人,你一个人也能破了万骑。” 又道:“还是说,那百人,本就是你安排去送死的?” 南宫终于停下脚步,并不推开修颜涾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眼神比之之前更加冰冷,一股寒气将昨夜尚未融化的积雪又凝实了几分。 修颜涾面带挑衅,对周围渐渐远离的人群恍若未觉,用一种十分惹人厌恶的表情与南宫对视。 片刻之后,寒气退去,南宫叹了一口气:“心机城府,我的确差你不止一筹。” 修颜涾却难得正色道:“你觉得,你我,再加上那条潜龙,比之张白二人的格局,如何。” 南宫道:“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敢妄断朝政大局。” 修颜涾道:“以情谊为铆,仁义为钉打造的江山,终会因故人老去而崩塌,大周需要一个新局面。” 南宫道:“你能做的比张丞相好?” 修颜涾道:“无人能比张丞相做的好,但是我能比神农做的好,你信不信?” 南宫反问:“你自己信吗?” 修颜涾道:“我信。” 南宫道:“我不信。” 修颜涾道:“我做皇帝,会比没有皇帝更糟?” 南宫道:“神农是信仰。” 修颜涾道:“大周需要的是制度。” 南宫沉默,继续向北城走去,修颜涾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 直到二人走到那座巍峨的太极宫前,南宫才停下脚步,望向这座前朝留下的宏伟建筑,沉默不语。 修颜涾就这样站在他身边,顶着七月飞雪的诡异天气,低头沉思。 待到黄昏,雪尽后终于见得日头西斜,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如墨浸匹练,南宫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一百人,本是罪卒。十年时间,对人来说或许很长,对一个帝国,却太短。大周若是一个人,十年大周不过还是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孩。又逢刘三石造反,迦楼入侵,从没有时间去完善法度。 “所以我军中,便有许多,因前朝法制而入狱之人,妄图戴罪立功,重获新生。 “军中有位陈大哥,因糟糠之妻受人侮辱,前朝官员与商勾结,不仅将作奸之人无罪释放,还借口行贿将陈大哥关押。陈大哥五十岁的老父去衙门跪地哭了三日,求县令放过自己家儿子,却被一同关进大牢。留下陈大嫂一个人苦苦煎熬,后来又被奸商掳去几次,放出来时,已没了人样。 “若换了别人,或许以死明志才最是轻松,陈大嫂却坚持活了下来。不顾邻人唾骂讥讽,女子之躯干着耕作之事,自食米糠,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下的蛋全部送给狱卒,只求夫家爷俩在狱中少受皮肉之苦。 “邻人欺她孤苦,便是原来与陈大哥交好的弟兄,也在这个时候上门调戏糟蹋。娘家早已嫌她丢人,断绝往来。 “便是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女人,承受着所有人的恶意,坚持活了下来,就为了承诺自己当初嫁入陈家的诺言。 “陈家单传两代,她要为陈家添砖加瓦。”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八章 宏业如山岳(四) 七月的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冻死了很多人。 富贵人家靠足备的衣物和碳火,穷苦人家靠经年打磨的身子骨,终究是挨过了这难熬的一夜。但是许多孤苦的游侠和乞儿,就在这个雪夜,毫无防备的冻死在街头。 天道无情,世人皆苦。 南宫本就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人,他年少时读了很多书,也只想读一个文采风流,并未有如何兼济天下的抱负。 当世两手空空妄想仅凭伶牙俐齿空口白话就想救国救难的人太多了,而他只想救那些所谓的眼前人,他见过的,活在眼前的人。 所以他在太极宫前,并不谈论朝野兴衰,也不想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他只是说了些往事。 他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 他说:“直到我们的神农皇帝推翻修罗帝国统治,罪囚成了罪卒,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那一日,我向一同上战场的百位兄弟保证,只要守住那一役,他们皆可带着军功回家,不仅没人欺负他们,连县里的老爷,都要敬他们为上宾。 “这一百人,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是被冤枉的,肯定有死有余辜之人。但他们每个人的故事我都听过,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本来是五百罪卒,在一场没有指望的守城战中牺牲一百多人,受伤无法再战一百多人,还有的确不知悔改罪无可恕者寥寥,剩下这一百人,我向他们保证要带他们回家。 “最后,却又因为我,全都死在战场上。 “若不是我信誓旦旦,谁能愿意以一敌百去送死。 “是我害了他们。 “是因为相信我,他们才把最后的希望,全部押注在我身上,去赴这必死的一役。 “可是我,却亲手屠杀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马小子,因家中株连,出生在狱中,一世在狱中。那一年,他还不足十四啊。” 修颜涾道:“但是你们赢了,百人退万骑,千军避白袍,这样的战绩,也足够他们流芳百世。” 南宫激动道:“有什么用?这场战争就算赢了,我们又得到了什么?陈英大哥家中妻儿依然孤苦,以后受人屈辱,谁去照拂?” 修颜涾正色道:“我倒要看看,谁人敢欺我大周将士的遗孤。” 南宫道:“战场上马革裹尸的英烈何止万人,你一人之力,如何护得数万将士身后孤苦。” 修颜涾道:“你我在世间行走,安然无恙至今,靠的既非甲胄鲜亮,也非武艺卓绝,而是法度清明。就算没有战争,修罗末年,不也是贼人横行,命如草芥。” 南宫直呼其名正色道:“修颜涾,我一向不喜欢与人多言,更不愿听人聒噪。 “今日我与你说起这些,只因我得到消息,知你虽为长安卫,却多次出京暗访,亲自为将士遗孤送去恤银财物。 “我们虽嘴上说‘皇帝不发饷’,但张丞相为官公明,赏罚分明,这十年未克扣半文俸禄,更无人敢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我朝俸禄本就高于历朝历代,你修颜涾身为正三品卫将军却只能喝酒糟食米糠。 “世人笑你装着‘无用穷’,扮着‘痴心傻’,不说官身在市井采办家用有一两钱二两货的特权,只论朝廷每月发给你的六百石栗米,也足够你府上支给。 “他们不知你修颜涾我却知道,你每次探望将士遗孤拿出的恤银都比本就丰厚的军中格令高出几成。 “我还知道,若有人欺辱孤寡,你修颜涾还要亲自拔刀杀人。 “家父白离尧,出生草莽,如今官至一品,功成之下枯骨百万。早年还狂言要拿群雄下酒宴。多年征战,败少赢多,从未在关键战役上失利。纵有倾覆,也能力挽狂澜。就此来说,他这个当朝一品大将军,实至名归。可等我从蜀山归来时,他却从不教我如何行军布阵,如何战场厮杀,只跟我絮絮叨叨说他们兄弟当年跟着神农打天下的往事。 “那些往事,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神农皇帝怂恿张丞相去偷地瓜,家父军中饮酒被罚假扮女子去敌营送春。这些以往无法想象的荒唐闹剧,却构成了他们二十年的坚固情谊和十年的铁桶江山。 “只因神农曾说,此生为人,便要不负此生。 “他们相识时,张丞相年过耳顺,白离尧正值而立,神农未及弱冠,三代人如何同心同德,于九死一生中谈笑风生。 “因为他们共同的希望,就是要让这世人,不负此间为人。 “他们要让人,真正为人。 “你,修颜涾,我信你将人当人看。我知你身为卫将军,救济万民有心无力,兼济天下杯水车薪。如果将大周交给你,你能让这大周的天下,人人生为人,人人能做人否?” 言至此处,南宫凝视修颜涾,脸色浮现出少有的认真神情。 暮色黄昏,余辉灿烂,漫天金光铺满人间,此刻站在太极宫前的两人,如被夕阳撒下的赤金包裹,烨烨生辉。 太极宫朱漆大门飞阁流丹,气势恢宏,纵横九道八十一颗金铆年久失修,沐雨经霜后却更加法相庄严。曾经这八十一颗金铆代表九九归一的无上皇权,自大周立国后,这便成了九九归心的世间众生。 在这巍峨矗立的桂殿兰宫之下,修颜涾的身形显得十分渺小。 在那九天之外的天上宫阙之中,修颜涾的野心更加不值一提。 可偏偏,这就是一颗,百年难得的帝王心。 南宫这样想,张初心这样想,纵然是老一辈的文臣武将,乃至当今天子,百年来唯一一位有望登上九重天外的神农大帝,也这样想。 修颜涾目光毫无闪躲,直视南宫缓缓说道:“我愿大周天下,此世既为抬头人,何须俯身做牛马。我愿以我腰间刀,笔下法,口中令,以身死捍卫大周百姓生而为人的尊严。从今以后的大周,只有我修颜涾一人为臣子,天下万民皆为君主,世人再不分三六九等,世间再无士农工商论高下,大周之人,生而为人,便一世为人,也只能为人。若要流血,先流我修颜涾身上血;若要牺牲,先取我修颜涾颈上颅。南宫将军,你可满意?” 南宫背对太极宫朱漆大门,当着全长安的面,当着众侍卫的面,撩起长袍单膝跪在金灿灿的雪地上,拱手对着眼前坦然接受南宫跪拜的长安卫将军修颜涾大逆不道的朗声道:“臣骠骑将军南宫,拜见大周皇帝陛下。”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三十九章 宏业如山岳(五)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击掌声传来。 “啪啪啪啪啪啪……”随后变成激烈连续的拍掌。 南宫闻声旋即起身回望,转身的瞬间由他身上蔓延开数道金芒,纵横十九道凌空分布,编制成一张金色棋盘,将修颜涾护在正中天元位,而南宫立于东北星位傲然直视掌声来源。 修颜涾也将右脚踏一步,双膝半曲,左手握刀右手按在刀柄上。这是他的成名绝技“拔刀术”的起势。 这个掌声让二人如此紧张并不是因为他们大逆不道的言论怕人听见。事实上大周民风奔放,只要是个人就能当面指着神农的鼻子骂昏君,更没有什么以“忤逆”为名的刑法。 让大周最年轻的两位将军如此郑重其事的原因是,这些掌声出现的太突兀。一个是长安的卫将军,一个是身负绝技的奇人异士,纵然谈话如何专注,也不可能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更何况,这是太极宫正门,守卫森严,冠绝大周。 就算太极宫内无帝王要守,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皇权需要守卫。 而这个声音响起时,那人已经出现在他们身侧。 一时间二人竟有些恍惚,仿佛夕阳忽然被高山遮挡,眼前竟只有一片暗影。 还未等二人看清来人,话语却先声夺人:“可以啊修颜涾,这么几句屁话就把南宫拿下了。” 这时二人才适应了昏暗,原来那人体貌痴肥,脑袋和肚子都是鼓鼓囊囊,看来不下三四百斤,若是远远望去,宛如一个硕大矮丘,站在二人身后将夕阳挡的严严实实。 这样的身形,就算练就上乘轻功,能避免脚步着地的沉闷声响,也无法消减身形移动时的风声仆仆。 除了本身形貌怪异,其人衣着也令人匪夷所思。不似常人或束冠歇髻,或戴襆簪花,直似那庙里的出家僧人,却又留出寸许。衣着也不是长袍礼衫,而是上下两件短布分离,手臂小腿皆是外露。最为诡异的是他脚上一双鲜亮的红鞋,质地既非皮布也非棉草,看不出材质,花式也从未见过,只是两侧有一对精白吴钩状的印记,想来是某个隐世江湖门派的徽记。 只是这手足暴露的装扮,即使是江湖莽汉市井屠夫,都比他工整。 “修颜涾,你识得此物?”南宫依然小心注视着来人。 修颜涾也目不转睛道:“不认识。敢问阁下是何方妖物,竟知在下姓名?” 那怪物道:“我是魏宏业。” 然后挠了挠头若有所思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对你们来说这是第几次见,你们现在不认识我?” 南宫手中捏着一枚黑色棋子道:“不认识,你是何物……何,何人?” 魏宏业道:“我是魏宏业啊,刚跟你说完,你又问,你是真南宫是假南宫啊?你以前好像不是这么傻,我知道你身后的修颜涾倒是真的傻。你们现在是第一次见我?” 南宫修颜涾二人对视一眼,相互摇头,然后对着魏宏业轻轻点头,南宫道:“的确是第一次见。” 魏宏业无所谓道:“好吧好吧,第一次就第一次吧。既然如此,那我送你们一个见面礼吧。” 言罢抬头望向天空,良久不动。 南宫二人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约莫半盏茶功夫,肥胖得像座山一样的高大男子指向太极宫西南角,道:“南宫,用你的魔法把它抓下来。” 南宫不解道:“何谓魔法?” 魏宏业不耐烦道:“你管他呢,你有啥办法能把那玩意儿搞过来就用啥办法。” 南宫举目望去,余光却依旧注视着肥大怪人,只见城墙檐角的吻兽顶上立着一只头上长角的怪鹰。 魏宏业催促道:“快啊,被它发现再想抓住就难了。” 南宫看向修颜涾,见对方向他点头,便将手中棋子拍落在金色悬空棋盘上,虽落子身前,但黑子却在小目上凝结浮现。 只见远处那只鹰似被无形之力推举,一惊之下便要展翅逃离,却被肉眼不可见的一道无形压力拍落,就这样被一丈一丈推到了三人面前。 到了近处,南宫二人才发现这一只长角的怪物,此刻正发出如婴儿啼哭的凄厉叫声。 修颜涾疑道:“晋纳的蛊雕?” 魏宏业点头道:“不亏是修颜涾,知道的是比别人多啊。” 修颜涾淡然道:“书中偶得。” 魏宏业对南宫道:“你知道这是啥吗?” 南宫道:“知道。” 魏宏业道:“知道还不谢谢我。” 南宫道:“为何要谢你。” 魏宏业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 修颜涾道:“不知道不奇怪,知道才奇怪。” 说着修颜涾放开握刀的右手,举到头上打了一个响指,便有风声迎面而来,一名锦绣蓝袍长安卫随即出现在修颜涾身后。 修颜涾头也不回吩咐道:“晋纳刺客入惊,目的不明……” “别不明了,”魏宏业高声打断道,“来杀张叙丰的。张老头没几年好活了,也不知道那个太白公子图什么,费这麻烦事儿。” 修颜涾再次与南宫对视,轻声念道:“太白公子……” 南宫却苦笑道:“别看我,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了。” 而后扭头问魏宏业道:“敢问这位妖怪,太白公子是何人。” 魏宏业满脸愤懑,皱着眉道:“你他娘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人厌了。” 修颜涾拱手笑道:“妖王莫怪,我这位兄弟未入妖界,不知妖界礼数,还望妖王海涵。” 魏宏业一脸吃瘪道:“要不是打不过你们,我早他妈打死你们两个逼崽子玩意儿。” 修颜涾歉意道:“妖王息怒,妖王息怒。” 魏宏业听着修颜涾诚恳至极的道歉非但没有息怒,反而抖动着肥肉暴怒的冲过来,却被严阵以待的南宫以其独有神技将他拦在三丈之外难进寸步。魏宏业一身肥肉宛如贴在了琉璃墙上平摊开来,模样甚是滑稽。 他怒吼道:“修颜涾!老子是人!老子是人!再喊一声妖怪,老子就走了!” 南宫淡漠道:“我不信。” 修颜涾施礼道:“恭送妖王。” 魏宏业扑腾了半天,始终无法挣脱开南宫的束缚,便不再挣扎,干脆趴在这看不见的阻拦上,让一身肥肉有所依靠。他喘着气缓缓道:“要不是你南宫救了我三次,我真的懒得跟你们两个崽种废这么多话。 “我就说一次,这个太白公子,就是李白,李太白,在我们那儿是个伟大的诗人,唐诗三百首里有三百零一首都是他写的,据说也是个剑客,放在你们这儿就跟蜀山出来的差不多,帅成一匹马。啥唐高宗啥杜甫都是他的小迷弟。在你们这儿,那就更猛成一条狗了,说是晋纳的刺客首领,就跟阿泰尔似的。” 又补充道:“不对,李承乾才是阿泰尔,太白公子相当于艾吉奥。不过实话实说,我觉得艾吉奥肯定没太白公子厉害。”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章 宏业如山岳(完) 魏宏业有一个装满肥肉的大肚子。 修颜涾也有一个装满了的肚子,不过里面装的是疑惑。 面对这个死胖子,他有太多的不理解。 他很聪明,至少比看起来聪明多了。所以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你从哪里来?” 魏宏业贴在隐形的墙壁上懒洋洋道:“淮南。” 修颜涾道:“九江郡淮南?” 魏宏业摇了摇满脸横肉的肥脸,两片脸蛋儿如同水波来回荡漾,道:“安徽省淮南。” 修颜涾道:“以行省区分地方,你是摩伏帝国的人?你是摩伏无双国士的传人?” 魏宏业还是抖着肥肉摇头道:“别猜了,你能猜中我吃屎给你看。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先去把太白公子派来的刺客抓了吧,我找南宫有事。” 修颜涾扭头对等候指令的长安卫吩咐几声,便对魏宏业道:“守卫长安是在下职责所在,南宫将军是我朝重臣,请恕在下无礼,不能退让。” 魏宏业摊手道:“随便你吧。” 然后遥问南宫:“傅雨来找过你吗?” 南宫点头道:“昨日见过。” 魏宏业哭丧着脸道:“那完了,你这人的性格,你肯定没跟他好好聊聊。” 南宫道:“如何算得好好聊聊?” 魏宏业道:“就跟那个帝缺一样,说点云遮雾绕的我懂你我理解你我爱你我和你一样痛苦之类的就行了。” 南宫摇头道:“不会。” 修颜涾却突然插嘴道:“你说,帝缺?” 魏宏业白了他一眼,道:“别吵!” 然后对南宫道:“又被抢先了。晚来一步而已,惹多大麻烦。成长起来的迦楼魔王,你们大周基佬团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 南宫并不理会魏宏业话语中那些听不懂的事物,只是淡淡道:“我们有地仙神农。” 魏宏业道:“他活不到那一天。” 修颜涾道:“我们还有南宫。” 魏宏业道:“看情况吧,帝缺那边也不是只有一个迦楼大魔王。据我所知那个睡不醒的造梦者就很克制南宫。” 二人还要发问,魏宏业连忙打断道:“别问,问就是剧透警告。有些事提前做了反而会让结果更难预料。我来之前问过,确认张老头不会死才告诉你们晋纳刺客的事。 “既然没留住傅雨那我也该去下一个点了,现在还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既然南宫拒绝了傅雨,那么帝缺应该就已经找上傅雨了。本来傅雨给你们长安一刀只是意思意思做个样子,现在有帝缺那王八蛋在背后捣乱,你们这一刀就不好接了。不过现在的时间线已经出现了分歧,长安城来了个不该来的人,是福是祸我还不知道,反正我是你们这边儿的,下次遇见就好好说话,别喊什么妖怪了,不然我真的翻脸。” 说完转身就要走,南宫解除禁制,问道:“既然你说以后还会再见,细枝末节我就不问了,只问一句你究竟是如何避开我和长安卫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我们身后?是我们防备有何疏漏?” 魏宏业并不答话,背对南宫一步踏出,庞大身躯转瞬即逝。 眼见此人消失,南宫却忽然心生警戒,一股掌风迎面而来,于他面庞寸缕处被无形金光阻隔。 却见那去而复返的魏大胖子从南宫身旁凭空跌出,一阵翻滚后起身一边甩着拍疼的手掌一边跳着脚骂娘:“你这个逼崽子还敢还手!要不是你没留下战神傅雨,我们以后哪有那么多麻烦事!人家傅雨第一个就是来找你,机会像雨点一样往你身上打来你还能躲开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叫骂声中,庞大的身形跳着跳着又忽然消失不见,留下南宫修颜涾二人面面相觑。 修颜涾沉思良久,才缓缓说出:“他……不冷吗?” 南宫犹豫道:“这么多肉,应该不怕冷吧……” 修颜涾道:“是……是吗……” …… 夜幕降临,长安城中万家灯火。 这是雪后的第一天,也是最冷的一个晚上。穷人只要有家,都躲在家中不肯出门。而富人却趁着这样难得一见的景致,身着皮裘出门赏雪。 “金枝裹银装,碧水染秋霜。”风雅公子哥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轻摇折扇抹风弄月,仿佛背后冷得发颤的左手不是他的一般。 “好诗好诗。寥寥十个字,说尽了长安风花雪月。”身旁不少人啧啧称赞拍手叫好,而那个抢先喊出这句不着边际的评语之人,至少能被打赏二两碎银,叫那一众手掌都拍红了的围观人群好不羡慕。 可惜,今夜说足了风流,也没有佳人掩面偷看的点睛场景。 实在是太冷了。 除了这些居心叵测借题发挥的风流名士,亦或是真的心怀天下想要和天下贫寒子弟共枕冰霜的儒道大圣,便再也没有什么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在这冰天雪地里谈笑风生。 这一夜,修颜涾很开心,却没有再喝酒,因为这个夜晚并不轻松。晋纳的刺客比迦楼刀更可怕,那些刺客无声无息,防不胜防。最危险的刀是未出鞘的刀,最危险的箭是拉满弓的箭。一旦敌人出手了,剩下的武力比拼只需听天由命,而那些蛰伏在黑暗里的敌人,才是最让人担忧的人。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隔着两个国家的晋纳,会千里迢迢来刺杀他们的张丞相。 大周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任谁都想来踩一脚? 今夜的丞相府,或者说丞相宅,依旧只有书房一盏油灯微亮,那位老人伛偻的身影映照在窗户上,不时晃动。 但是夜幕中,却有数十身着轻简蓝衣的长安卫躲在暗处,仔细观察着丞相府的风吹草动。 虽然同样是蓝衣,却和沿街巡视的值班守卫不同,手足腕处紧束,行动起来悄声无息。 与此同时,热闹的长兴坊中,一声尖厉的惨叫将这场虚伪的繁华生生撕裂。只见刚刚还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风流公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胸口鲜血喷涌,倒地身亡。 是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侃侃而谈,又都看着他血流不止,却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是如何受伤,被何物所伤。 人群退散又不离去,迅速将公子哥的身躯围在中间。三道因为夜幕而显得发黑的蓝色身影快速从人群中抽离,来到公子哥身边。 一人俯身按向公子哥脖颈,片刻之后向余下二人道:“死了。” 另外二人中有一腰悬令牌者,是这一支队伍的带头人,沉思片刻,冷峻道:“恐是调虎离山之计,各回其位,等候指示。” 另一人却道:“若是晋纳刺客,不会杀无辜之人,恐怕消息有误,应当立刻请求支援,防止殃及无辜。” 带头人问道:“你怎知晋纳刺客不杀无辜?” 话刚说完,胸口竟也是血流不止,而那蹲在地上探查之人也随之倒地。二人死状和那位公子哥如出一辙。 蓝衣长安卫再度隐没人群,轻声自语: “因为我就是呀。” 竟是女子声音。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一章 人鬼两殊途(一) 长安月下一片,鸳鸯锦上添花。 张叙丰在自家书房内,摊开八国地理图,盯着上面用朱砂标记出八个红点,喃喃自语: “天下何其大,如今却只有八座国都。 “大周帝国的长安。 “迦楼帝国的洛阳。 “大龙帝国的南京。 “晋纳帝国的北平。 “摩伏帝国的咸阳。 “夜刹帝国的开封。 “乾闼帝国的临安。 “梵天帝国的成都。 “这八座国都,相传埋藏着百年前老剑神留下的八道气运,气运尽,则国灭。 “而八国象征,则是这些气运的使用者。 “大周的前朝名为修罗,修罗在人间失踪了三十年,于是修罗帝国也再无气运支撑,终于被覆灭。 “但是修罗气运并未消失,只是被深埋在长安,静静蛰伏,等候重见天日。” 黑暗中,忽然传出另一个声音,平静而沙哑,缓缓说道: “修罗已现长安。” 今夜是七月廿三,迦楼象征傅雨夜访长安的第二日,他对大周的骠骑将军南宫留下一句“三日后,我有一刀,斩落长安”后便不知所踪。 三日后,就是七月廿五,传说这一天是仙界荷花仙子的寿辰,人间会在此日举办蓝采灯会,天下八国皆是如此。 那一天的长安一定会很热闹,因为除了迦楼象征战神傅雨,和暗中蛰伏的晋纳刺客,现在又来了一位足以惊动整个大周帝国的客人,正徒步万里,奔赴大周。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十分壮硕的女人。她身材高大伟岸,皮肤黝黑,若不是胸脯挺翘,十分容易被当做男人。 此刻,她正在那片分割迦楼与大周的什刹海上,脚踏海面如履平地,飞速奔袭。 原本安宁的什刹海被她踩踏出翻天巨浪,每一脚下去,海面依旧平静无波,可百丈下的深海中却有漩涡席卷,慢慢向远处扩散。漩涡所到之处,海水翻腾,就连沉睡多年的海底巨兽都被惊醒,发出沉闷的怒吼。 这个女人一路从两万里外的南京,一步一步向着大周奔袭而来,若遇高山,就踏平高山,若遇峡谷,就跨越峡谷,如今遇到大海,便踏浪前行。 威势震天,无可匹敌。 如此声势浩大,此番万里之行,却无人可见,更无人阻拦。 当然,也无人敢拦,更无人可拦。 可偏偏就有人拦住了。 在她踏上大周国土的第一时间,她就被拦住了。 当然,纵然有千军万马严阵以待,请君入瓮,的确能够耗死她。可她要是想逃,再来十万人,也依然拦不住她。 所以拦住她的,不会是大周的边军。 而是两个男人,两个黑衣男人,其中一人,手持黑色断刀。 能拦住发疯的女人,当然应该是个男人。 手持断刀的黑衣男人双膝弯曲,工工整整扎出一个马步。纵横人间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对阵前摆出起势,足可见他对这个女人的重视。 那个皮肤黝黑的壮硕女子从海上跃入地面,每一步落地依旧会有沉闷的轰响。看见黑衣男人挡在路上,她毫不避讳,直直向他奔去。 二人千丈距离转瞬即逝,年轻男子的面容在壮硕女子眼中无限放大,只听得“嘭”的一声,二人肉体碰撞,男子身后巍峨城墙轰然倒塌,女子身后什刹海海浪滔天。 黑衣男子被撞得往后滑出近百丈,双足没入地面,直到身埋五尺,人有半身都在土里,才停住退势。 而那壮硕女子,也倒退五步,险些跌倒。 “不错!难得!”女子稳住身形,对黑衣男子赞赏道,声音十分爽朗,并不似容貌那般粗野,“多年未有人拦下孤倾力一击,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黑衣人有些狼狈的从泥坑里跃出,站在地面上与女子对视,不卑不亢道:“傅雨。” 壮硕女子似乎思考了一下,片刻才道:“就是迦楼那位年轻的战神傅雨?” 黑衣人苦笑道:“现在还可以是,再过两日后便不是了。” 壮硕女子显然对此中缘由不感兴趣,道:“待孤与那大周地仙神农打过再来和你一战。” 又补充道:“非是小觑于你,只是孤闻大周地仙肉体孱弱,命不久矣。孤恐一旦与你缠斗起来,再至长安他已飞升又或身故。” 黑衣傅雨道:“我并不想和你打,是他要找你。”说着指向一旁默默观战不语的另一名黑衣中年人。 壮硕女子向他看去,皱眉辨认片刻仍然认不出来,只觉得熟悉,便朗声问道:“孤曾与你有旧?” 那人并不立刻答话,只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女子身前,似乎并不想隔着老远的距离大声呼喊。 他轻声和煦道:“我叫帝缺,我们曾经见过两次,一次在你七岁被封为南京无敌时,一次在你二十二岁称帝登基后。” 这个黝黑壮硕的女人,正是当今天下八国唯一的女皇帝,也是当今天下公认的武道第一人 大龙女帝,叶玉青棠。 传说她是大龙皇室公主,自幼习武成痴,早早便在大龙帝国举国无敌。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因不满同父异母的皇帝弟弟要将她嫁入梵天帝国和亲,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拳将她皇帝弟弟的头颅打烂,满朝武将及潜藏的宫中的高手护卫竟无一人可拦。 于是善伐权谋的朝中重臣便借用她的威势,推举她为新帝。因知她无心治国,以此来掌控朝野。 这些年下来,大龙女帝的确不负众望,对朝政一概不管,全权交由臣子打理,一心习武,也不知是当真武艺卓绝,还是因为背后有大龙皇室这座大山,竟就真的坐稳了这天下第一的位置。 大龙女帝痴心武道,并不是当真喜欢天下第一的称号,就是想要与高人交手,享受生死刹那的角逐。 于是当她听说当世唯一地仙神农出关,并且命不久矣,即刻甩下还在热火朝天的朝会,直接从大龙皇宫的龙椅上走下来,然后向着大周的方向狂奔。 此刻她凝视帝缺,回忆片刻,终于道:“孤想起来了,你不是孤的对手,莫要阻拦。” 帝缺笑道:“我不阻你,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大龙女帝道:“不感兴趣,孤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帝缺侧身拦住女帝道:“大时代即将到来,天下高手即将群起,我这里有打不完的架。” 大龙女帝深深凝望帝缺片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巴掌迅猛的拍在帝缺脸上,将他击飞千丈,砸在城墙的残壁断垣上。 远远看了看深深嵌入城墙中不省人事的帝缺,大龙女帝拍了拍手掌上不存在的灰尘,啐了一口:“废物。” 又抬头看了看日头,找准方向,再度朝着长安狂奔。 只留下迦楼战神傅雨,愣在原地。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二章 人鬼两殊途(二) 位于长安中轴线朱雀大街以东,东市西北方向的长兴坊昨夜死了三个人。 一名世家子弟,刚写出半首狗屁不通的诗词,迎来一片叫好,就在风光无限之时,忽然胸口流血不止,倒地身亡。 随后三名长安卫赶到勘查现场,也不幸遇刺,其中当场两人身亡,一人逃离。 没有人看清这三人是如何受伤,刺客是如何下手,甚至连凶器都人见到。 修颜涾到北镇安令时已经是申时,比起调查已死的三人,如何防备接下来的行刺更加重要,所以安排完全长安的防备工作后,他才回到镇安令。 验尸的仵作是一位年过耳顺的老人,跟从师傅做了近五十年的仵作,早就习惯受人冷眼歧视,加上进这一行必须孤寡无依,形貌丑陋,就更加惹人厌烦。所以他验尸完毕后,将情况陈之以表,就退出用以陈尸的安息所,立在房檐阴影处等候召唤。 修颜涾没有走进安息所,下属呈上来的验尸结果只是拿在手里,并未翻看。 他熟练的在门扉后的屋檐下找到老仵作,将他从阴影中拉出来。 仵作脸上裹着面纱,被下午的阳光照射,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将揣在怀里的右手拿出来挡住阳光,一边对修颜涾道:“不合规矩。” 修颜涾道:“不合什么规矩,大周的规矩还是神农的规矩。” 老仵作道:“不合仵作的规矩。” 修颜涾道:“仵作的老规矩也不合这世间的规矩。” 老仵作道:“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世间的规矩。” 修颜涾笑道:“那便不合规矩吧。人总是要在太阳底下行走的,整日躲在暗处阴气太重,你不怕百鬼缠身我也怕我这镇安令里出什么玄疑鬼怪。” 老仵作道:“若真出了鬼怪,小老儿替将军收了便是。” 修颜涾道:“你还有这本事。” 老仵作道:“这一辈子,也只有和死人打交道的本事了。” 修颜涾道:“那这次的死人,跟你说了什么故事。” 老仵作躬身道:“回禀将军,此三人死于同一时间,同一手法,都是昨夜亥时由利器穿心而死。” 修颜涾道:“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有没有什么我看不出来的。” 老仵作道:“尸体只会告诉小老儿死因和时辰,别的就是你们长安卫需要调查的事了。不过小老儿斗胆多问一句,将军可在现场发现凶器。” 修颜涾道:“未曾发现,当时有目击者禀报说那三人是忽然胸口有血涌出,随后倒地,未见人出手,也未见是何凶器。” 老仵作道:“这便奇怪了。依死者伤口所见,行凶之人是以利刃从后背刺入,直贯前胸,将整颗心一分为二,才使得死者未能发出一言便倒地身死。而且伤口平滑,并不似一般刀伤肌肉外翻。由此看来,凶器应当是纤薄之物,便是比发丝还要薄上几许才有这般锋锐。而且行凶之人手法必当十分迅捷,虽是后胸刺入,但前胸与后胸的伤口几乎是同时形成。这番动作,必然会有起势和收势。可长安卫的线报却说并未看见有人出手,实在奇怪。” 他以奇怪开头,又以奇怪结尾,说明这次案件,的确是他入行五十年,从未见过。 修颜涾道:“若是用的机关呢?潜伏暗处,伺机而动,是晋纳刺客一贯作风。” 老仵作道:“晋纳刺客小老儿未曾听说,更不曾了解,倘若是机关弩弦远处发射,要造成这样的伤势,必然声势浩大,响声震天。” 修颜涾思索片刻,问及身边下属:“昨日长兴坊可有烟火?” 一名长安卫拱手道:“回禀将军,并无烟火。” 修颜涾道:“可有听闻其他异响。” 那名长安卫道:“昨日雪后天寒地冻,坊间耍把式的艺人都未出街,长兴坊也只有一群书生高谈阔论,只有人声,未有其他声响。” 修颜涾道:“书生的供词呢?” 长安卫道:“皆无异常。” 修颜涾道:“昨日天候如此寒冷,这些人为何深夜游行。” 长安卫道:“说是死者相邀,共赏七月飞雪的奇景。” 修颜涾道:“不对,再审。” 长安卫拱手退下:“诺。” 修颜涾看向老仵作:“若是刺客贴身杀人?” 老仵作道:“那便是仙人的手段,小老儿不敢揣测。” 修颜涾凝眉沉思,良久不语。 便在这时,一名长安卫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向院中修颜涾躬身行礼:“报!万年县有民众遇刺!” 紧接着又来一人,与前人同样装备,身负令旗,躬身道:“报!东市有屠夫遇刺!” 修颜涾道:“死状如何。” 先道德长安卫答道:“胸口流血,详情待定。” 另一人也道:“胸口流血,详情待定。” 修颜涾双目紧闭,在脑中一遍遍解构长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一街,东西十四道。 长安坊市星罗棋布,大街贯穿纵横,案发现场三点相连合为一线,在修颜涾脑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棋盘。 “回龙征!”他猛然想起情报里南宫和傅雨在前夜交手时的画面,在南宫身畔金色棋盘上的黑白双子共同交织出回龙征之势,和如今三个案发地点在长安城的布局如出一辙。 他睁开双眼,向身旁待命的长安卫道:“通知南宫将军,即刻出发兴庆宫。晋纳刺客的下一个目标在此地。” 长安卫点头称“诺”,飞奔出镇安令。修颜涾整齐军备,御马狂奔。 同一时间,长安东市以东的道政坊。 一名妙龄女子身着白衣,走走停停,四处闲逛。 她的鼻梁高耸,似乎不是此地风貌,却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长安官话,与一家瓷器店掌柜杀价几个来回。 直到终于拉扯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掌柜故作无奈叹气道:“姑娘伶牙俐齿,做得一手好买卖,小老儿由衷佩服。这件紫砂茶壶,就按姑娘给的价,交个朋友,混个脸熟。” 女子欢快笑道:“掌柜的会做人,本姑娘下次还来你这儿采买好物件儿。” 掌柜却苦笑道:“小老儿敬谢不敏,姑娘如此会做买卖,多来几次,小老儿的店就要被姑娘搬空。只忘姑娘念在小店实诚,多介绍些公子俊彦和闺中密友前来照拂。” 话语中似乎是挖苦,其实是在暗示小姑娘今天占了大便宜。这份心思伎俩,老掌柜用德得心应手。 女子拍拍手道:“好吧,既然这么为难你,那就不买了。” 说着转身就走。 掌柜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能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说走就走,只恨人世险恶,一不小心就掉进自己挖的坑。此刻他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耍的什么小心思弄巧成拙,让到手的买卖溜走了。 “姑娘留步,留步。” 说着掌柜追出店铺,然后呆立当场。 只见那个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白衣女子,此刻站在东市大街上,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只有胸口处,慢慢溢出殷红,浸透白衣,宛如在寒冬腊月的大雪中,绽放的梅花。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三章 人鬼两殊途(三) 长安一百零八坊,如同一张睥睨天下的棋盘,威严而工整。 其中北镇安令便坐落在太极宫含光门前的太平坊内。 北镇安令负责督查长安治安,南镇安令负责皇室的安全。但自从神农建立大周以后,一直没有真正的皇室需要保护,皇宫内也只有一些前朝留下的老太监和嬷嬷因无处可去,神农又不喜滥杀无辜,才鸠占鹊巢,享受着太极宫的高墙大院。老太监和老嬷嬷们除了每日清扫皇宫,为朝会整理书卷器物,便没有其他司职,也无伴君如伴虎的丧命忧患,日子比前朝清闲了许多。 前朝的掌印太监陈知规如今依旧是掌握着天子玉玺。虽说是前朝玉玺,但是神农称帝后不理朝政,更不会再节外生枝去造什么大周国玺。如今的大周只认张家令不认皇家令,陈知规手中的玉玺,连一个象征都算不上。 可他每日,仍旧会怀抱装着修罗玉玺的皇帝奉天宝函走出皇城,来到朱雀大街上,静观新的长安,是否真的长安。 西面一骑插着令旗的快马飞奔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稳稳停在陈知规面前。马上身着绀青锦衣的青年人利落翻身下马,对着含笑望着他的掌印太监拱手一礼。 陈知规手捧宝函,对着青年人躬身行礼后道:“修将军,可是要进皇城找张丞相?” 青年人正是长安卫将军修颜涾,并没有平日的温和笑容,正色道:“晋纳刺客入京行凶,正欲前往兴庆宫,烦请陈貂寺通告宫中值人,撤出兴庆宫。” 陈知规笑道:“有修将军在,长安还能如何不得长安,奴才们都是贱命,为守皇城而死,既是死得其所,便是死则死矣。” 修颜涾道:“我大周没有奴才,也无贱民,请陈貂寺莫在有此言。” 陈知规依旧面容慈祥道:“老奴做了一辈子奴才,哪能说改就改。当了五十年的走狗,如今才当十年的人,还没习惯该怎么做人。” 修颜涾不愿与他多说,与其说是不喜这些自命下贱的阉人,不如说是不愿意面对如今大周中遗留的修罗旧制。这些无法出宫重新做人的前朝遗民,就像是崭新华服上的破烂补丁,无论新装如何得体,都无法让人觉得看着舒服。 他在此地只是根据路程,算准了运送尸体的队伍会在此时经过。举目向东望去,果见远处三位长安卫带着专做苦力行当的脚夫拉着板车缓缓行来。 修颜涾对着陈知规道:“公职在身,恕不奉陪。”说罢就要向那一列运尸车队走去。 “且慢。”陈知规却对修颜涾喊道。 修颜涾耐心转头道:“陈貂寺还有何事。” 陈知规道:“修将军,佛家有十八界,六根,六识,六尘。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眼中色,耳中声,鼻中香,口中味,身上触,脑中法。咱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听不得人世音,识不得人间味,只剩下这个鼻子,还能闻出点香气。” 修颜涾道:“陈貂寺有话直说,无须与本将打哑谜。” 陈知规抱着宝函转身离去,边走边说:“眼中所见,未必是真啊。” 修颜涾并不如何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快步走近车队,却见车队上并不是先前禀报的二人,而是三人,多了一名鼻梁高挺的白衣女子。 检查过三人胸口上的伤痕,和之前三人如出一辙,便命人送往北镇安令。就在盖上草席前一刻,修颜涾忽然心有所感,再次将白衣女子身上的草席掀开,凝视片刻。 “果然……”确认心中所料无误,翻身上马,直奔兴庆宫。 兴庆宫位于东市西北,长安东门春朗门内,待修颜涾赶到时,南宫已等候多时。 南宫见他过来,说道:“你最好是有什么发现。” 修颜涾道:“本来只有一个发现,现在有两个了。” 南宫道:“你难道还想我问你是哪两个?” 修颜涾道:“我只是不确定这两个发现哪个更重要?” 南宫道:“那便是都不重要。” 修颜涾想起大胖子魏宏业说的话:“你何时变得这么讨厌了。” 南宫道:“一向如此。” 修颜涾道:“好吧,不说废话。我的第一个发现是,死者的身上,都有铁味。” 南宫道:“什么铁味?” 修颜涾道:“铁器的味道,刀剑生锈以后的血腥味和甜味。” 南宫道:“本就是流血而死的尸体,有血腥味如何奇怪。” 修颜涾拔出腰间佩刀,递给南宫:“你闻闻。” 南宫接过这把长安卫特佩雨林刀,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皱眉道:“有味道?” 修颜涾又从怀中拿出另一把匕首道:“你再闻闻这把。” 南宫拔出匕首,却见刀刃锈迹斑驳,不用拿近就有一股铁锈气味:“的确有一股味道,战场上经常闻到,你那把没染血的绣花刀却不太容易发现。” 修颜涾道:“所以我之前也没发现,虽然昨天的尸体也闻到过,但是在镇安令中有铁器锈迹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今日有一具女尸,也有这样的味道。虽然说起来都是血腥味,但是自然流出的血和被利刃划出的血,味道还是不同。” 南宫道:“这又如何,既然是锐器划出来的伤口,凶器是铁器算不上什么大发现。” 修颜涾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味道。” 南宫道:“你非得我问一句才答一句?” 修颜涾道:“是女子香。胭脂香。” 南宫道:“你说了死者本就是女子。” 修颜涾道:“屠夫身上也有。” 南宫道:“凶手是女子?” 修颜涾道:“非但是女子,死者身上会染上这种味道,说明死者生前和刺客有过贴身接触。” 南宫道:“然后呢?” 修颜涾道:“我镇安令仵作验尸所得,刺客杀人时用的凶器虽薄如蝉翼,伤口却有五寸长。而这几名死者中,最胖的屠夫,前胸距离后心九寸有余。要造成这样的伤口,凶器的刃面至少应当是五寸长九寸深。这样的器物,如何当众杀人,却又无人看见。如果是远处用器弩射击,又如何回收凶器。而且我长安卫中两名死者,死前都在暗处监察,行止皆有记录,绝对没有和女子接触。” 南宫道:“据我所知,当时在场长安卫有三人,余下一人呢。” 修颜涾道:“神志不清,已被关押回镇安令监牢。” 南宫道:“可曾调查过他。” 修颜涾道:“身家清白,已入我长安卫七年。并无可疑。” 南宫道:“神志不清,是否会被人假扮。” 修颜涾道:“的确有可能,但是他的只言片语中,又有对昨夜所发生之事的明确叙述,案发时应当还是他本人。” 南宫道:“所以你现在的难题是不知凶器为何物?” 修颜涾道:“除此之外,仵作提到死者伤口的皮肉并未外翻,说明出手速度很快……” 南宫打断道:“没这么麻烦,如何行凶,用以何种器物,只要你能预料的下一次行凶地点准确,我自有方法查出。” 修颜涾道:“这就是第二个发现。刺客杀人轨迹,应当是你棋盘上的回龙征。” 南宫道:“你的传令官已经提过,不过你来的路上不是有新的受害者,她死于何处。” 修颜涾道:“道政坊与东市交接处,位于兴庆宫之南。” 南宫抬手间,掌心绽放出一道道金芒,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微缩的小棋盘。 他挟子下落,在棋盘上标注出六名死者的方位。思索片刻,又根据实际建筑规模,将兴庆宫的范围,从一格变更三格。 皱眉凝思片刻,忽然道:“不对,不是回龙征。这不是棋局,而是奇门遁甲,五爻皆凶,九死一生。以案发之地为死门,死门在东,生门在西,坎一离九……” 南宫原地转动,直到棋盘和长安地势朝向相同,猛然转身:“是镇安令!下一个目标在镇安令!”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四章 人鬼两殊途(四) 北镇安令所在的太平坊南面是通义坊,这一排东领长安中轴线朱雀大街,北靠皇城的歌舞闹市,是真正的天子脚下,富贵人家。 便在这样一片繁华中,那一栋宽不过十步的简陋宅院就显得格外扎眼,与周遭豪宅兰庭格格不入。 院中一名少年郎,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在熟练淘米做饭。 算过时辰,待到锅中米糠蒸熟时,师傅就该回来了。 他又从一坛老瓮中捞出一根腌渍入味的萝菔,滚刀切片,然后颇为细致的摆放在粗瓷碟中。犹豫良久,嘴上念叨着“师傅今日应当辛苦”,又从另外一口缸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落花生放入碟中。 忙活完这些,就坐到院子的台沿上,翻着师傅交给他的那本破书。 这本书里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但师傅还是要他每日翻读一遍,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如何都丢不得。 手中翻阅已经脱页的泛黄书籍,心中却早已神游千里。如今虽然一日两餐还是只吃得起米糠咸菜,可终究是有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居所,再也不用在暴雨来临时,从相依为命的茅草屋里跑到邻近的土地庙去躲雨,晚上回来还要睡湿漉漉的草席。 “师傅要回来了。今日同外地来的先生那儿学会了一句新的诗词,要念给师傅听一听。”少年郎虽然眼睛还在书上,心理却想着,师傅虽然听不懂那些咬文嚼字的陈词滥调,却总是在少年郎摇头晃脑念出诗文时,面露笑意。 如今的日子依旧很苦,少年想要读书却只能在这座小院子里偷偷读,若是出门在外捧着书籍,就算如今大周的法度不会怪罪,还是会有人说三道四。 但是真正挨过饿的人,总会格外珍惜有饭吃的日子。所以他并不觉得太过艰难,现在的日子,已经足够让他满足。 少年是个孤儿,算来已有十年。十年之前,天下大乱,那时神农大军已至长安千里外的巨鹿城,不足一月便可攻入长安,无数长安百姓逃出国都,流离失所,少年郎就是那时在兵荒马乱中遗失荒野。 那年他不过四岁,说起话来仍旧稚气未脱,还带着些奶味,在长安的郊野跌跌撞撞四处游荡。运气好的时候能从流民遗弃的家当中捡到些馊食烂菜,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啃啃树皮草叶。 一开始总是拉肚子,那些坏了的或者生的食物,进了他还未长大的稚嫩肚腹中,并不比吃下尖刀利刃好受。好多次肚子疼得在地上翻滚,幼小的脸庞上满混着眼泪的泥土,将他包裹成一个小泥娃娃。 他总是在痛得失神时喊娘亲,却从未得到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半点回应。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娘亲,从前只要他哭着喊娘,总会有个女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将他护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心疼得念叨着“不哭,不哭,男子汉不会哭。” 可是他还是喜欢哭,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哭,娘亲就会过来抱着他。 只要娘亲抱着他,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这一次,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昏睡过去,再哭着醒来,还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被抛弃在这天地间。 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擦干眼泪,自己拍着胸口哄自己。 “不哭,不哭,男子汉不会哭。我已经是四岁的男子汉了,该我保护娘亲了。” 也有路过的流民要将他带走,可他却咬住那些人的手臂,待人吃疼放手后,从人群中跑回山林里。他不能走,一旦走了,娘亲就找不到他了。 然后继续像一只野猪一样在泥地里睡觉。他喜欢在睡在泥地里,被泥土包裹起来的幼小身躯,不那么容易被流民发现。 不过最可怕的是那些流浪的野狗。这些狗和他一样,都是在流民离京时遗弃的。可是它们并没有将他当做同病相怜的伙伴,反而不断追逐撕咬,企图用他果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他,在这片限额的荒山中,既没有饿死,也没有被咬死。经历过那么多次难熬的腹痛以后,不知是终于分清了哪些食物能吃,哪些不能吃,还是幼小的脾胃终于在磨砺中长出铠甲,他渐渐地不疼了。 渐渐学会,和那些野狗周旋。 也渐渐的明白,哭唤不回娘亲,只能唤来野狗。 于是四岁的他,擦干眼泪,带着满脸的泥土,步伐从蹒跚迈向矫健,就在这长安东郊的山林中,与天地博弈。 只是挨饿的日子依旧。 这一日,他趴在地上挖了一整天的蚯蚓,挖得双手满是鲜血。 当双手终于麻木的感受不到痛楚后,好不容易才挖出来七条蚯蚓。这七条蚯蚓,就是他今天一天的伙食。当然不够他吃饱,但至少能多活一天。 多活一天,又能怎样呢?多给自己一天的机会,找到娘亲? 这就是小孩子最大的优点,总是不那么容易绝望。 他将蚯蚓装在捡来的麻布袋子中,仔细聆听周围的风吹草动,确定没有野狗在附近后,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衣服蹭掉手上的鲜血。 就在他翻身躺在泥土上准备休息时,远远行来一道伛偻的枯瘦身影。他坐起身来,向那人望去。 很奇怪,刚才并没有发现有人影往这里走来,可是当他看见那人时,那道身影已经如此明显,仿佛突然之间从天地中冒出来的。 孩子并没有逃跑,因为那个人缓慢的脚步,和佝偻的身影,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并不难对付。他想要向那人打听一下娘亲的消息。 那人渐渐走近,身影在九月的秋风中显得十分萧瑟。秋雨过后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那人每走一步就矮了一分,仿佛就要陷入泥地之中,再一步步从地狱里爬出来。 凄厉的秋风仍旧哀嚎不止,将枯叶从树枝上残忍的撕扯下来,让它们骨肉分离后,又无情抛弃,化为土地上腐坏的尸骨。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孩子已经能听见他每一步落下时踩碎枯叶,每一步抬起时拔出泥地的声音。 日暮西沉,那个身影背对着夕阳,让人看不清形状。 直到太阳彻底下山,就像吝啬的商贾吹灭最后一盏油灯,只留下一片黑暗。 秋风依旧,在日落之后,风吹树林的声音更像是从九幽之下爬出来的厉鬼,在夜色中尖啸。 那个身影终于走近了,孩子对他挥手,刚要开口,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就见那人脸上的麻布被风吹落,在月光之下是一张是一张宛如被油锅炸过的恐怖人脸,狰狞而扭曲,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孩子发出“桀桀”的笑声。 孩子瞪大双眼,许久未曾流出的眼泪再次盈满眼眶,惊恐的大声哭喊着:“娘!有鬼!娘!娘!快来救我!”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五章 人鬼两殊途(五) 那个老怪物眼见在地上翻滚逃离的孩子并不上前追赶,只是自言自语道:“他也能看得见?” 孩子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腿肚子打颤站不起来,却不愿束手待毙,一番挣扎之下又糊得满身都是泥土。 好不容易滚出五丈外,见那怪物仍然停在原地,才喘着粗气呜呜咽咽的求饶:“不……不要吃我……我……我不好吃……狗不都吃……” 老怪物从肩上的小布包中掏出一张手帕,捂在脸上,对着孩子这个方向,却又仿佛不是在对着这个孩子说话:“滞留于此,是有何心愿未了?” 孩子见这怪物会说话,就更确信这是鬼怪无疑,他眼泪鼻涕横流,哭着翻身给老怪物磕头:“不……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我娘回来看不见……看不见……呜哇……” 话未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因为想起娘亲难过。 老怪物举步走近孩子,后者再无力逃脱,只是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哭泣。 “好孩子,不要哭,你娘要笑话你了。”老怪物拿袖子擦干孩子的眼泪,摸摸他的头,声音慈祥温厚。 那孩子哭声不止,却还是断断续续的说:“我……我不,我不怕,我不怕你!” 老怪物温言哄道:“不怕不怕,你叫什么?” 孩子哽咽道:“不,不告诉你!我娘,我娘说过,妖怪知道人的名字,就会上身。” 老怪物似乎笑了,蒙在手帕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却能明显感觉到声音里有笑意:“你娘知道的还挺多。” 然后抬头对着空无一物的身侧问道:“他叫什么?” 仿佛是得到了答案,又转过头摸着少年的背心,为他顺气,嘴上念叨着:“阿涛呀,不要哭了阿涛,你再哭,你娘也要哭了。” 孩子满脸惊恐的抬起头,然后哭得更厉害了:“呜哇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被鬼上身了!娘啊!娘啊!救命啊娘!” 老怪物一下又一下拍着孩子的背脊,就像一场换魂的法事,拍了许久,也没止住孩子的嚎啕大哭。无奈之下,只好轻点项后枕骨下,两筋中间的风府穴,名为阿涛的四岁童子终于止住哭声,向一侧昏倒过去。 待到第二日天明,腹中饥饿叫醒阿涛,他迷茫的环顾四周,一无所获,只觉得昨日那段离奇而恐怖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伸手掏出麻布口袋,里面七条蚯蚓都还在,其中有两条还会扭动。 他心中庆幸,还好这些蚯蚓不是梦。 可是既然蚯蚓不是梦,那老怪物,就是梦了吗? 天真的孩子脑中总是有一个幻想的世界,当那个世界和身处的现世不同时,往往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幻想。 就像他从来不肯回头,去感受那道近在咫尺旧梦。 这片山林他已经很熟悉,找了一下方向就往溪边走去,准备打水煮蚯蚓,顺便看看今天能不能抓到鱼。 他不敢走的太快,要为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保存体力,比如野狗,比如鬼怪。 他很庆幸他这么做了,因为他真的又遇到了那只老怪物。 就在走到溪边的同时,他看见老怪物也在溪边打水洗脸。 稚童右手捂住的嘴巴,左手在自己的小脸蛋儿上掐了一下,疼的发出“唔唔”声,终于相信这不是梦。 虽然这次他还是很害怕,但是经过昨夜的经历,已经能够稳住心神,小心翼翼的一边往后退去,一边仔细观察那只老怪物。 慢慢的,他停下后退的脚步。 因为他看见那个老怪物的影子,还有水面倒映的怪脸。 鬼是没有影子的。他娘曾经这样说过。 他娘还说过,鬼在镜子里,是看不见的。 虽然水面不是镜子,但既然能倒映出老怪物的样子,应该也不是鬼吧。 可是他长得真的好像鬼啊。 想到自己昏迷了一夜,老怪物既没有把自己吃掉,也没有把自己绑起来,他又大了几分胆子。 于四岁的稚童而言,在好奇心面前,胆怯不值一提。 这个名为阿涛的稚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的走到老怪物身后,将树枝抵在老怪物腰间。 老怪物正要回头,少年却用力顶了一下老怪物,故作凶狠道:“不许回头,我手上拿的是剑,大宝剑。你再动我就捅死你。” 老怪物果然不动了,只是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颇为慈祥,就像爷爷逗小孙儿一样:“阿涛啊,睡醒啦。” 阿涛举起树枝,狠狠下落,却在即将触碰到老怪物背脊时收住力道,色厉内荏道:“不许叫我阿涛!” 老怪物道:“那要叫你什么?” 阿涛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所有人都叫自己阿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化名,干脆报出姓氏道:“你叫我黄大侠。” 老怪物温言道:“好的黄大侠。敢问黄大侠用大宝剑要挟小老儿,是有何吩咐。” 阿涛道:“你是什么怪物,从实招来,有一句谎话,就吃我的大宝剑。” 老怪物道:“小老儿不是怪物,小老儿只是一个仵作。” 阿涛道:“仵作是什么怪物。” 老仵作耐心重复道:“仵作不是怪物,仵作是一个谋生的行当,就跟肉铺的屠夫,当铺的活计,种地的农户,一个道理。” 阿涛言语无忌道:“我怎么没见过你这般可怕的屠夫和农户,不对……那卖肉的王屠夫好像是挺可怕的。” 老仵作直言不讳道:“小老儿长得不可怕,只是长得丑,当仵作就是要长得丑,像你这样的小俊哥儿,就当不了仵作。” 阿涛道:“还有这样的道理。你休要骗我。” 老仵作道:“小老儿所言句句属实。” 阿涛道:“仵作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仵作忽然转身,将阿涛吓了一跳,比划着木枝又一屁股跌倒在地,嘴上仍旧凶狠道:“妖怪看剑!” 老仵作避开乱舞的木枝,将阿涛扶起来,道:“黄大侠勿怕,小老儿年岁已高,不宜久蹲,只是站起来活动活动。” 随后松开阿涛,道:“仵作就是和死人交朋友的人。” 阿涛果不其然又哭了起来:“你果然是鬼!娘啊!娘啊!我不活了!” 老仵作静静看着阿涛,直到他终于哭不出声,才缓缓说道:“仵作一行,于民间是检验死人尸体,查勘逝者死由的行当。不过,这只是对外的说法。我们这一脉的仵作,还有驱鬼辟邪之责。” 阿涛流着鼻涕哽咽道:“你是……驱鬼的道士?” 老仵作道:“非也,小老儿只是替死者了结心愿和恩怨的脚夫。” 阿涛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仵作无奈,一指阿涛身侧,叹气道:“我还是人,在你身边的女子,应当是你娘亲吧,她才是鬼。”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六章 人鬼两殊途(六) 阿涛蹲坐在原地,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埋入双腿间,很久没有说话。 再站起来时,已是满脸泪水。 他把木枝狠狠砸在老仵作脸上,仇恨的盯住他。 老仵作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看不见……” “我看得见。”阿涛冷漠的打断老仵作。 这次反而是老仵作吃了一惊:“你看得见?” “我看得见,所以不需要你多嘴,你快走吧,我不喜欢你。”说着转身走进树林。 老仵作看向躲在一旁树荫下的麻衣女子,不知所措。 年幼的小阿涛从树林中穿过,来到小溪的下游,将蚯蚓连同麻布袋子一起冲洗。捞出洗好的蚯蚓,愣愣出神。 “要好好吃饭,娘不喜欢挑食的孩子。”他忽然自言自语道。 然后将蚯蚓胡乱塞入口中,闭上眼睛痛苦咀嚼。那股腥生的苦涩令人作呕,他一直无法习惯。满口都是蚯蚓嚼烂的汁水,吃得十分痛苦。 往常他都是拿火烤过再吃,虽然也不好吃,总归还能入腹。 这一次,他明白,一定又会腹疼好几天。 可他还是大口大口的来回咀嚼,将生蚯蚓吞下。 他需要别的痛苦,比如肉体上的痛苦,以此来分散心中的痛苦。 一边吃一边流泪,口中含糊不清的嘟囔着:“我不难过,我不难过,只是因为太难吃了。娘,我没有哭。” “娘……” 那个整日在泥地里打滚,如同野猪一样的孩子,那个曾经爱哭,如今不肯哭的孩子,又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飘浮的麻衣女子仍旧躲在树荫下,看着哭得越来越凶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他,迈出脚步,暴露在阳光中。 那只穿着青灰布鞋的脚刚一暴露,就开始激烈又无声的冒着青烟。阿涛看见这一幕,发疯似的冲过来,想要将女子推回树荫下,却穿透她的身体,一头撞在树上。 头破血流。 麻衣女子见阿涛脸上眼泪混着鲜血的狼狈模样,也与他一起,默默哭泣。 四岁的阿涛哽咽着对女子说:“对不起……” 女子流着泪却挤出笑容张口,虽然无声,孩子却读懂了她的意思: “没关系。” 孩子说:“对不起……我答应过娘不哭的。” 女子依旧张张嘴:“没关系。” 孩子说:“对不起……我一直不敢面对你。我不愿相信娘已经不在了。” 女子爱怜的抚摸孩子的脸,想要为他擦去血迹和眼泪,却一阵徒劳,她说:“我一直陪着阿涛。” 孩子将双臂悬空,拥抱着无法触碰的女子,泣不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累了的孩子不再颤抖,却往前扑倒在地。 “在娘的怀里,睡得最舒服了。”孩子扭头故作轻松对女子撒娇道。 女子只是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虽然还是爱哭,却已经长大了不少。 就在这时,孩子的眼神忽然一冷,对着树林处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老仵作脸上的遮挡换成一张麻布,手中举起一条烤鱼,对阿涛说:“饿了吗?” 孩子倔强道:“吃的可饱了!” 老仵作笑呵呵道:“那再吃点?” 孩子刚要拒绝,老仵作却抢先说道:“你娘让你吃点。” 孩子看向麻衣女子,果然面带笑意,示意他去吃烤鱼。他故作不悦道:“我娘让我吃我才吃的,是给我娘面子。” 老人笑道:“是是是,天大地大你娘最大,快吃吧。” 孩子接过烤鱼,大口咬下。老人虽然长得丑,手艺却十分漂亮。孩子只觉得,这条烤鱼的滋味,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老人见孩子狼吞虎咽,摸着他的头说:“慢些吃,有刺。” 孩子果然听话,放慢速度,或许他是想起来,如果再卡住喉咙,就无人再拍他的背,喂他喝醋,哄他不哭。 老人问道:“好吃吗。” 孩子道:“好吃,比长安花满楼里的大师傅做的都好吃。” 又补充道:“但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老人笑道:“对对对,你娘做的最好吃。” 孩子把鱼吃掉小半条,然后递给老人道:“给你。” 老人不解道:“你吃饱了?” 孩子道:“我人小,吃几口就饱了,你吃吧。” 老人道:“不妨事,小老儿这把年纪,吃进去只会变成粪拉出来。你年纪小,吃进肚子里的,会变成你的骨头血肉,助你长大。” 孩子道:“我以前总想快快长大,好保护娘亲,可是如今,再长大,也没用了。” 老人并不劝慰他,人死如灯灭之类的道理,他看得开,却知道孩子放不下,只是将鱼头鱼尾取下,然后把剩余的部分递还到孩子手里:“我不喜欢吃鱼,刺太多,你吃吧。” 孩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麻布口袋,说:“你吃蚯蚓吗?蚯蚓没刺。” 老人笑道:“好,你吃鱼,我吃蚯蚓。” 天色暗淡,月明星稀。 老人最终还是没有把剩下的两条蚯蚓吃下去,一老一小靠着树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孩子问老人:“你早上说,你是仵作,替死人跑腿的?” 老人道:“是这个意思。仵作明面上是把死人想要告诉活人的话说给活人听,但是我们这一脉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活计,就是封尸。”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身为与死人打交道的仵作行,常被世人异样看待,不会有谁乐意去打听他们的异闻。 孩子却十分好奇,问道:“啥叫封尸?” 老人道:“死者生前若有心愿未了,或有恩怨未结,死后就容易化作怨灵。也就是你们俗称的鬼。若是生前本性善良,这些怨灵也不过是想要陪伴故人,不愿进入轮回,便以灵的形态在宿主——也就是让他有心结之人身边徘徊游荡。你娘就是这样的灵。” 孩子道:“那我娘可以一直这样陪着我吗?” 老人摇头道:“不可。灵没有灵气补充,最后总会慢慢消散。” 孩子道:“怎么给我娘补充灵气。” 老人道:“我们没办法给,只能她自己去吸取。” 孩子道:“从哪里吸取。” 老人道:“从宿主身上,也就是你身上。” 孩子撩起衣服,露出骨瘦嶙峋的肚皮,对布衣女子道:“娘,你吸吧。” 布衣女子只是笑着摇头。 老人道:“她若是吸了你的灵气,就会变成恶灵,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厉鬼。” 孩子道:“变成厉鬼会怎样。” 老人道:“失去神志,为害人间,被阴差抓住就会扔进地狱里油煎火烤。” 孩子放下撩起的衣服道:“我不要娘做厉鬼。” 老人道:“你娘不会变成厉鬼。一般厉鬼都是生前有大冤屈或者本就是大恶之人。” 孩子道:“你不是说鬼只能吸取宿主的灵气吗,厉鬼是如何危害人间,他们可以伤害宿主以外的人?” 老人道:“不能,只要是鬼,就不能在人间肆意妄为,所以只能对宿主出手。加害宿主的方式,也只有吸取灵气这一种。厉鬼吸取灵气不知节制,会直接将宿主吸干,以致宿主久病身亡。” 孩子道:“那厉鬼也不是如何可怕,宿主都是活着时欺负他们的人,这个叫啥来着……一锅喜欢,刨冰不爽?” 老人哈哈笑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果真的只能侵害一两个宿主,我们仵作一行就清闲多了。厉鬼可怕之处在于,他的怨气会传染。长安城郊曾有一座阴宅,但凡有人进入,回家不久就会卧病在床,不治身亡。原因就在于,那座阴宅里的厉鬼,将怨气遍布阴宅,只要有人闯入,都算是侵犯他的领地,与他结上恩怨,也就是说,都成了他的宿主。怨灵若是想要继续存在于人间,就必须吸取灵气。失了神志的厉鬼会吸干所有宿主。一旦没了灵气,就会消散在这天地间,连轮回都不再有。” 孩子怅然道:“那我娘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散吗?” 老人道:“非也,那是失去神志的厉鬼才会有的结果。我们还可以将你娘,请入轮回。”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七章 人鬼两殊途(七) 孩子看向娘亲,麻衣女子只是温柔回望,看着这个还未长出羽翼,就要独自飞翔的孩子,即是心疼,又是自豪。 老仵作一旁观瞧,不作打扰,静默安然。 过了许久,孩子才问道:“老爷爷也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老仵作道:“老爷爷我没有家人。” 孩子反驳道:“谁都有家人。” 老仵作道:“曾经有个师傅,我是他从乱葬岗里捡来的。” 一指前方,又道:“就在这座山后面,东边是历代修罗皇室的皇陵,西边是乱葬岗。若按我们老马一脉的堪舆术来说,煞气对冲,是谓不详。可是修罗帝国秉承修罗气运,修得就是杀伐霸业,修罗的皇气,要靠死人供养。” 虽然不知时辰,但看天色,已是夜深,老仵作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大山,仿佛看见山后的乱葬岗上,鬼影绰绰。 “修罗大道,以战止战。修罗皇室,以战养战。终究是歪门邪道,气数耗尽,怪不得失道寡助,神农大军揭竿而起。” 四岁孩子听不懂老人的言语,他只听明白,老人好像也是个孤儿,一时只觉得老人和自己一样孤苦伶仃。他似乎已经忘记老人那张扭曲诡异的怪脸,豪迈的伸手牵着老人说:“老爷爷不怕,有我呢,以后我娘就是你娘。” 老人哈哈一笑,却看孩子坦诚的目光,竟然真的想和自己做兄弟,心中有种诡异的感觉,即是荒唐,又有难以名状的感动,便拉着孩子稚嫩的小手说道:“小老儿已是这把年纪,就算愿意与你做兄弟,你娘亲却如何肯愿意做一个糟老头子的娘。” 说完看向布衣女鬼,示意她配合自己,劝下孩子的天真胡闹。后者竟然含笑点头,意思再明白不过:“做你娘,不嫌弃。” 老人被这一大一小逗乐了,转瞬却忽然明白这个不过四岁的孩子,如何在这山林之中苦苦煎熬,独自存活。想必就是这一颗乐观的赤子之心,才在种种绝望之后,愈加坚韧不拔。 一时间,竟生出收徒的念头。再看这孩子,天生一双阴阳眼,能见鬼怪,的确有做仵作的天分。 可是仵作一行,日日与死人打交道,不仅大多短命,亦或晚年孤苦,病痛缠身,六亲殊途,而且被世人摒弃,视作不详,既不能科举,又不能与庶民通婚。这样乖巧坚韧的孩子,就算不做仵作,到任何好人家里,都会有大出息。念及于此,老人依依不舍的收起收徒之心。 为传一道,而毁一人前程,这样的事,或许在群雄割据的名门大派中并不罕见。可偏偏在他们这一脉中,虽无规定,却无一人愿意去做。 仵作老马一脉,虽然一脉单传,年代却可追溯至两百年前,比百年前钦定天下格局的六道剑神鲁正礼还要早上一百年。传至今日已是第六代,从来都是收养那些身患诡疾,亦或相貌可怖的弃婴作为传人。 至少,对于仵作一行来说,这个孩子,长得太过俊俏。 “老爷爷,”阿涛轻声将老人从思绪中拉回,稚嫩的嗓音说出撩起老人心中波澜的话,“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老人不可思议的凝视着少年,片刻才说道:“不可。待我将你娘超度,我就送你去好人家。以你的品性,无论习武从军,还是读书取士,以后都会有一番作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孩子却摇摇头说:“我不想要娘亲骄傲,我只想做仵作保护娘亲。” 老人不解道:“如何保护你娘。” 孩子出乎意料的懂事,并没有纠缠着不让老人超度布衣女子,而是说:“娘亲若是不入地府轮回就要消散,那她总是要下地府的。 “娘亲曾经跟我说过,地府是另一个世界,人死了就会在地府里相见。 “爹爹在地府里等着我们,娘亲现在是去找他。 “娘亲还说,我太小了,还不能去地府,去了爹爹会不高兴,爹娘都希望我老了以后,有了孙子,有了香火,再去地府,和他们一起等我的子孙。这是传承和期盼。 “爹娘在地府中,无论我是做将军,还是做丞相,都没办法再保护他们。但是仵作可以。” 老人奇道:“仵作如何可以?仵作也下不了地府。” 孩子狡黠道:“老爷爷说仵作可以和死人做朋友,完成死者未了心愿。那我可以帮那些怨灵完结心愿后,再求他们到地府时,帮衬爹娘。娘常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们在地府中多一些朋友,要是有小鬼欺负他们,就多一些鬼出来为他们求情。” 老人诧异道:“你想和鬼做交易?” 孩子认真摇头道:“不是交易,是交情。一个不愿意,我还会帮两个,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帮十个。十个还不愿意,我就帮一个百鬼,一千个鬼,千千万万个鬼。只要有一个愿意,爹娘在地府就多一个帮手。” 老人喃喃道:“千千万万个……那修罗帝国要浮尸遍野……” 孩子摆摆手道:“那就不要那么多,百八十个就行了。” 老人道:“孝心可佳,但是我们仵作行是贱业,大多孤苦一世不得善终,你的心愿,小老儿替你完成即可。你还是找个清白人家,好好念书,将来考取功名。若是觉得欠了小老儿的情,就在小老儿死后,准备一口结实的棺材,好好安葬。不要让小老儿的生后身,在那乱葬岗里,风吹雨打。” 孩子站起来,果断的对老人道:“不行。” 这个回答让老人呆立片刻,面如死灰,随即又自嘲道:“是小老儿贪心了。” 孩子却道:“棺材不仅要结实,还要华美。葬礼不仅要体面,还要风光。这不是我欠你的恩情,而是身为徒弟应尽的孝道。” 说完扭头对布衣女子道:“对吧,娘?” 女子含笑点头,既是认可,又是欣慰。 老人死灰复燃,道:“你不欠我什么恩情。” 孩子道:“欠的。” 老人道:“何时欠了。” 孩子挥了挥手上仅剩的树杈道:“这条鱼。” 然后又忽然低声哽咽道:“和超度我娘。”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八章 人鬼两殊途(完) 七月廿四,酉时三刻,北镇安令。 距离迦楼战神傅雨夜访长安已过去两日。 年过耳顺的老仵作把几样验尸的器物用布包小心裹好,这几样物件从他师傅的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再由他的师傅传给他,年岁比他都大了几十年,如今虽已斑驳陈旧,用起来却最是顺手。 他只验完两具尸体,一具屠夫,一具坊民,还有一具女子尸体未来得及检验,天色就已昏暗下去。这个时候的光线并不适合验尸,尽管不验他也知道结果,但是小心了一辈子的手艺,并不允许他在任何时候松懈。 那是对死者不敬。 所以他收拾家伙,先去自己的住处吃饭,待到晚间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再点燃专门用于验尸的特制照明蜡烛,做完今天最后一单活计。 夕阳落幕时的余辉,太璀璨,照在死人身上,尸体都显得有生气。 这不是什么好事。 老仵作这样想着,自嘲的笑一笑,死人都比自己有生气。 他裹上麻布面巾,将一张丑陋的老脸遮得严严实实,才慢慢悠悠向通义坊走去。 按说仵作这样的贱业,即使有钱,也不允许住在通义坊这样的城中繁华闹市中。但是这座小宅院,是新朝廷亲赐,奖励于他。他可记得,那日验尸后正要回到城外的自建茅屋,却被那名年轻的卫将军拦住,一路带往这座红砖绿瓦的精致小院。虽说除了砖瓦厚实,也算不得如何气派,可对于住了几十年迎风漏雨的茅屋之人来说,这座看着就坚固的小院比那太极宫都要奢华。 他当了一辈子仵作,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死的时候,能有一口好棺材。要是实在没有好棺材,一口薄皮棺材,也是要的。他最怕,到临死时只有一卷草席,抛尸荒野。 毕竟,他的师傅,当年就是这样被丢到了乱葬岗。最后还是他趁着夜半无人,偷偷拉回师傅的遗体,挖了个土坑埋葬。 他是仵作,就算那名年轻的卫将军,总喜欢在拉他共饮酒糟时,吹捧他为长安最好的仵作,他也只是一个仵作。 一边思绪神游,一边就走回了自己的小院,他并未推门,而是“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接着便有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师傅回来啦。” 并未上锁的木门从里向外推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出门将老人搀扶进去。 院中的简陋木桌上已摆好碗筷和一碟花生米,少年郎将老人搀扶坐下,就快步跑到屋内,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米糠,上面铺着腌渍入味的萝菔,老人那碗里的萝菔明显比少年碗中多出许多。 老人慈祥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鸡蛋,被捂在心口,犹有余温,伸手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熟练的剥开鸡蛋壳,分成两半,将大的那一半放进老人碗里,道:“师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人干脆把自己的碗和少年郎的碗对调,将鸡蛋和萝菔多的那碗递到少年身前道:“若是出门在外,当讲不当讲都不讲,既然在家,当讲不当讲都当讲。” 少年郎显然颇为伶俐,并没有被老人的话绕晕,便说道:“今日长安卫里的王大哥值休,喝醉了酒,我在路上遇见他,被他拉着说了好多醉话。他说朝廷中并没有什么日发鸡子的恩赏,师傅每日带回来的鸡蛋,都是修将军自掏腰包买的。” 老人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吞咽后才说道:“师傅知道。” 少年郎又道:“就连这座小院,也是修将军出钱置办的。” 老人道:“我也知道。所以,这座小院,才比那座太极宫更珍贵。太极宫是从百姓手里抢的,这座小院,却是人家送的。” 少年郎道:“师傅从小跟我说咱们仵作这个行当是贱业,就连后人也要遭受牵连,一不能白日见人,二不能与民通婚,三不能读书取士,四不能入朝为官。即使过继给清白人家,也要如此。可我平日里见了长安卫的官老爷,也没人对我如何瞧不起,反而经常拉着我与他们一同饮酒。现今咱们的长安卫管事老大,三品卫将军修颜涾,不仅从来不在咱们面前摆官老爷架子耍威风,还送咱鸡子宅院,这待遇,怕是那些风流潇洒的读书人也不曾有过。” 少年郎心中最是羡慕那些读书人,念着听不明白的诗词,摇头晃脑招摇过市,身后总会跟着些掩面偷看的年轻女子。他也希望有一天,能一手捧书一手摇扇,走在大街上念叨着自己也模棱两可的鬼话连篇,被布庄老掌柜的女儿躲在阁楼上偷看。 可是他是个仵作的徒弟,是个孤儿,自幼被师傅捡来。仵作养大的孩子,只能做仵作,就算过继给良善人家,还是只能做仵作。 每日与鬼神打交道,不是沐浴几次艾草,就能洗净身上的晦气。 但是他并不怨师傅,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不后悔。 他叫马丰涛,原本姓黄,拜了师傅以后沿袭老马一脉的规矩,改姓马。 他也是一名仵作,一名致力于为死人了结身后事的仵作。 老人听着少年无心之语,心中不禁唏嘘。这孩子心思玲珑,一本《马氏洗冤录》七岁就能倒背如流,祖师爷传下来的驱鬼之术也学的有模有样。就像自己那年初见他时所想,这孩子无论习武从军,还是读书取士,都会有一番作为。如今修行鬼神之术,实在明珠暗投。 见老人又陷入沉思,少年不知是否说错话,想起白日跟着那位外来读书人学会的几句风流艳辞,便摇头晃脑吟诵道:“托生此世,万般好处,也是一枕黄粱。修到神仙,身后千年,还要几杯绿酒。” 他总喜欢念叨这些文绉绉的字句哄师傅开心,他以为师傅喜欢,却不知,师傅是以为他喜欢,才总是笑颜夸奖。 今日这寥寥二十八字,依旧能逗得师傅心情舒畅,他面色缓和,笑逐颜开道:“咱们的阿涛若是参加科举,必能当上状元。” 阿涛却道:“状元有何稀奇,不过是骑马的样子帅气了些。状元为民谋福,或谋一城安居乐业,或谋一令歌舞升平。哪里比得上咱们仵作,谋得是一个寰宇清明。没有状元,还有一大把官老爷管事儿。要没咱仵作,且不说镇安令查不了案,那些个厉鬼都能把长安啃得满地冤魂。师傅你看,状元每四年就出一个,我活了十几年,可就见过你这位大仵作,和我这个小仵作。” 老仵作呵呵笑道:“阿涛说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表面和颜悦色,心中却在暗自盘算,是不是,该求求那位将军,替阿涛找个正经行当。 夕阳西下,夜色降临。 老仵作吃完饭后就坐在院中的长凳上,欣赏日落的景色,直到月亮挂上琼宇,才回屋拿出装有验尸器物的布包,跟阿涛打声招呼,准备再回北镇安令。 还有一具女尸没验。 待老仵作推开院门,发出“嘎吱”一声响,莫名回头,看向院中。恰巧阿涛也收拾完厨房,走入院中归置桌椅,抬头正与老人的目光对上。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阿涛忽然笑道:“师傅,忘记带什么了?我去给你拿。” 老仵作嗫喏道:“没什么。” 转身离去,路上依旧自言自语。 “没……没了吗……” 一路恍惚,走到北镇安令大门口时,才忽然回神。 “他该去做个将军,或者当个状元才好。”老仵作依旧念叨,“修将军是个好人,就算小老儿这张脸不值钱,修将军也会大发慈悲,让阿涛加入长安卫吧……” 他边走边想应该如何向修颜涾开口,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走进安息所。 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十年相依为命,若是少年也舍不得怎么办。 要不要离开长安呢…… 如今大周的风气,不似修罗时有那么多礼教束缚,总让老仵作感觉到有一股子生气,老仵作觉得,长安卫里的人,都把他当人看了。 阿涛没了老头子的唠叨,会不会不习惯。 会不会偷懒不念书了。 呵呵,都不做仵作了,还读什么死人书,不读才好。 不读才好呢。 老头子要是死了,阿涛会不会记得,要给小老儿收尸。 还是不要记得了吧,仵作最终的归宿,不都是乱葬岗上的一抔焦土。 不要误了阿涛前程才好。 不要误了阿涛才好啊…… 老仵作心不在焉的神游,却没注意到,那张本该躺着女尸的木板上,已无人影。 随后忽然感到胸襟湿透,低头一看,胸前殷红浸染,血流不止。 恍惚间,一袭白衣,飘然离去…… 老人在最后一刻,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 不要误了阿涛才好啊……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四十九章 十步杀一人(一) 清辉冷月下,油灯晃动,马丰涛坐在院中台沿上,手捧《马氏洗冤录》,双眸却望向浩瀚星海,心不在焉。 许久之后,心头那种不详之感仍旧无法释怀,回屋披起外衫,向北镇安令走去。 一路行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秋风跟随。这样的天气,仿佛回到十年前与老人初见的情形。心中不安越发浓烈。 就在走出通义坊,即将进入太平坊时,忽然一阵心悸,抬头望去,竟见师父在两座商铺之间的阴暗窄巷里看着自己,面色慈祥,带着笑意。 马丰涛喊了一声“师父”,快步迎上去,却见老人如同清晨薄雾,渐渐淡化消散。 “师父!”凄厉一声嘶嚎,在这寂静深夜,如同山鬼厉啸,引得周遭府邸传出婴孩啼哭和坊民谩骂。 马丰涛孤身立在大街中央,慢慢蹲下,一如当年第一次面对娘亲的魂魄时,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了进去,不住颤抖。 另一方面,南宫与修颜涾赶回北镇安令时,已经戊时三刻。 二人途径朱雀门,修颜涾有心回望,老太监陈知规竟然又捧着宝函立于此地,只是并未看向疾驰而过的两人,及后方跟随的长安卫,而是遥望长安以东。 那是修罗皇陵所在。 一闪即逝的交错,他并没有听见,老太监皱眉低语:“蛰伏煞气很不安稳呐……老马啊,若是皇气被煞气侵染,化作鬼王,你那个小徒弟,能应对吗……” 此刻北镇安令内,南宫见修颜涾沉默不语,脊梁起伏,显然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意。 他第一次见修颜涾生气,心中并未觉得有趣。 死者是一位老人,据说是北镇安令内的仵作,大周建国时就已经在这儿,他却从未见过。 老仵作死时脸上仍旧蒙着一张麻布,南宫伸手要去探个究竟,修颜涾却拦下他的手道:“他不喜欢。” 南宫也不问不喜欢什么,只是依言退后,不再打扰。 却见修颜涾似乎忍了又忍,最后抬起头时,双眼布满血丝,仇恨仿佛要从眸子中喷出火焰。 南宫袖中棋子滑落指尖,轻轻落子,一道无形墙壁从他身前出现,又飞向修颜涾,将后者与老人的尸体分开。 “制怒。”南宫在修颜涾身后轻声道。 修颜涾猛然转身,并不去看南宫,举步走出安息所,也不招呼南宫,上马即走,不知去向。 这边修颜涾刚走,就见一名少年跌跌撞撞闯入安息所,一眼瞧见躺在木板上的老人,默默走到他身前,俯身跪下。 南宫见人去后,复又人来,都视自己为无物,也无不快,只是安静的站在名为马丰涛的少年身后,不去打扰他。 脑中回顾这两日发生的事,现已死六人,按照先后顺序分别是一名读书公子,两名长安卫,一名平民百姓,一名屠夫,一名仵作。那名白衣女子,应当就是晋纳刺客,假死潜入镇安令。 第一夜的三位死者死于同一位置,此为震三;东北离九位,平民天英,是为乙奇,屠夫为煞,便是死门。 如此说来,九死一生之局,生门在太平坊。女子起死回生,以掩息术隔绝生气,在至生门重生。 “既然是生门,为何还要杀人呢?”南宫思及此处,情不自禁出声,竟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师傅是阴差,算不得生人,死于此地,属于归阴。”跪在尸体前的少年忽然开口回答道。 南宫有些诧异,这个少年人,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却能知此玄奥隐秘,不禁问道:“你懂奇门遁甲?” 少年人却道:“不懂,这是老马一脉的堪舆术。” 南宫求教道:“何谓阴差?” 少年道:“受地府聘用,超度死者怨灵之人。于天地万法,轮回六道中,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以活死人视之。” 南宫道:“仵作还有这样隐秘的身份?” 少年道:“不是隐秘,无人关心罢了。并不是所有仵作都是阴差,这是我们老马一脉的秘术。老马一脉传人传孤,不看资质,只选命运多舛的天煞孤星。所以若遇无法开阴阳眼的传人,就与鬼差做交易,化作阴差。” 南宫问道:“化作阴差能下九幽?” 少年道:“不可,只能看见死者怨灵。” 南宫道:“你也是阴差?” 少年道:“我是仵作。” 南宫道:“你看不见怨灵?” 少年道:“我天生阴阳眼。” 南宫道:“所以这位老人的怨灵还在此地否?” 少年道:“师傅心愿已了,便不在此地。” 南宫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却声音哽咽,低头许久才说道:“师傅的心愿,不过是看我这不肖徒儿一眼……” 另一边,修颜涾夜驰长安,一路飞奔,马蹄敲击青石板路的清脆音律在此刻却格外刺耳,扰乱长安一场自欺欺人的春秋大梦。 直到勒马于丞相府前,掏出腰牌制止蠢蠢欲动的暗中护卫,无礼的推门进入丞相府。 被这突兀推门声引来的相府唯一管家出面制止,这时间里张初心也听到声音推窗望来。 修颜涾对着管家喝到:“我要见张丞相。” 管家却不急不缓拱手道:“我家丞相夜不见客,有事明日朝会上再说,将军请回。” 修颜涾伸手就要一把推开管家,按在管家肩上发力,却见这位和张叙丰一样老迈的管家纹丝不动,心生诧异,却仍不罢休,绕过管家就要往里走。 那名管家向着修颜涾前方踏出半步,生生将他拦在原地。 “让他进来。”屋内,张叙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轻传来,老管家听命侧身让开,并对着抬头张望过来,面带询问之意的张初心笑笑,随后退回自己的屋内。 修颜涾推开书房房门,见张叙丰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之后,为各路要件批红,头也不抬,仿佛根本不知有人进来。 修颜涾也不施礼,满腔怒意在一路的夜奔中已被秋风吹散不少,此时说话却仍旧气势汹汹大声质问道:“晋纳刺客入京行刺,琅玕可知?” 张叙丰淡然道:“知。” 修颜涾道:“可知意图?” 张叙丰依旧冷漠道:“知。” 修颜涾道:“可知行踪?” 张叙丰并未马上做出回答,沉默片刻,才道:“知。” 修颜涾勃然大怒道:“为何不通报我长安卫?” 张叙丰道:“殊途同归。” 修颜涾大声道:“请丞相明示!” 张叙丰终于抬起头,凝视修颜涾良久,才缓缓说道:“修将军,老夫知你这几年暗中运作,连老夫小孙儿都与你结盟。年轻一代的青年俊彦中,你的确是难得的大才。大周以后交予你,老夫也并无太多意见。但是如今,大周的皇帝还是神农,老夫仍是大周丞相,而你只是一名三品卫将军。老夫做的决断,还不需要向修将军解释。” 修颜涾声音饱含怒意,却又带着凄凉,道:“那些死者,都是大周的子民。” 张叙丰平静道:“你我也是大周子民,若是需要,老夫亦无不可死,亦求死。”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章 十步杀一人(二) 南宫与少年马丰涛在安息所待了很久。 一人立,一人跪。 立着的人,静默不语。 跪着的人,低声抽泣。 二人就这样,也不说话,却有一种莫名的相惜。 死去之人,对这个少年,一定很重要。南宫心想,他这一生,遭遇过许多死别,却一直都不习惯。 生活不是说书人口中的奇闻异录,别离苦,苦别离。任何人的离去,都会有人为他哭泣。 逝者逝矣,活着的人,才最难熬。 这种场面,他从不喜欢。白离尧曾说过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妇人之仁,可是大周上至神农下到百姓,谁人不是妇人之仁。尤其那个貌似冷面的丞相张叙丰,总是做着恶人事。 白离尧却说,那才是真正的心系天下的善人。 不懂,不明白。 南宫摇摇头,所以他更喜欢做个将军,甚至是做个士卒。从战场回来以后,他已经不怎么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更愿意听那些,他认定之人的命令。 “刺客还在京城。”跪着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南宫的思绪。 “嗯?”南宫如梦初醒。 少年摸了一把眼泪道:“师傅傍晚归来,提过这两日之事。他总会与我讲述验尸所遇,以此传授技艺。” 南宫问道:“有何发现?” 少年道:“你刚刚所说此处是生门。” 南宫道:“的确如此。” 少年道:“可知缘由?” 南宫道:“九死一生之局,九死换一生。” 少年道:“你还知道什么?” 南宫如实道来:“四人死于惊景杜,刺客假死于死门,于死门相对之生门为标点重生,并在此杀人,埋下死局。起先有所不解,既然你说仵作之死视为归阴,那很多问题就有答案了。只要以生门为中心,找到与惊景杜伤对应的开修伤门,便可知道刺客下一步目标。” 少年道:“还有呢?” 南宫道:“没了。” 少年道:“以九死换一生,所生为何?” 南宫道:“不知。” 少年从地上站起来,不顾旁人在场,翻开老仵作尸首,于胸口出掏出一个染血的布包。 打开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罗盘握在手上,将剩余器物包好,放入自己怀中。 随后少年在此对着老仵作的尸首跪下,双手高举罗盘,低头却是朗声,念道:“老马一脉第七代传人,不肖弟子马丰涛,习吾转轮无常道,荡尽百鬼不平冤。立誓为世间仇怨沉雪,以吾之力,寰宇清明。请祖师爷阴帅马明罗赐予沟通鬼神之力。” 漫长沉默过后,只听得耳边阴风啸厉,安息所内长明灯幻灭,一股肉眼可见的阴气从地面浮起,木板上的老仵作竟然缓缓挺起腰杆,直愣愣的坐了起来。 老仵作睁开双目,眼神却与生前判若两人,听他粗声问道:“你是我马面一脉传人?” 少年马丰涛抬头直视,看向这位能让婴孩闻名止啼的地府阴帅,目光毫不闪躲:“弟子为祖师爷第七代传人。” 外号马面的马明罗道:“唤吾何故?” 少年道:“先师马未风,老马一脉第六代传人,今日身故,请祖师爷接引。” 马明罗道:“因何而死?” 少年道:“在查。” 马明罗道:“可有冤情。” 少年道:“有!” 马明罗道:“可有未解心愿?” 少年道:“心愿已了。” 马明罗道:“生前可有作恶?” 少年道:“一世行善。” 马明罗道:“可曾诽谤害人?”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唆寡再嫁?”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离间骨肉?”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行贿免罚?”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以讹传讹?”、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纵火行凶?”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图财害命?”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嗜赌成性?”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与人通奸?”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欺善凌弱?”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虐待牲畜?”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抛妻弃子?”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糟踏五谷?”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不敬他人?”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掘人坟墓?”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损公肥私?”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贪赃枉法?” 少年道:“未曾有。” 马明罗道:“可曾欺上瞒下?” 少年道:“未曾有。” 马罗明欣慰道:“大善。未堕邪道,可入轮回。今世为仵作,受尽人间苦;来世修长生,入我道家门。此生功德,换作来世慧根,愿我马氏传人,皆立天地浩然气。” 这十八道罪孽,分属十八层地狱,若是有犯,将堕入地狱中以罪孽责罚。老仵作一生未做恶事,为百鬼伸冤,修得福报,赐予机缘转世。 少年磕头道:“多谢祖师爷。” 马罗明欣然受之,道:“马面一脉六代传人马未风之徒——马丰涛,原名黄丰涛,生于阴历一三三六年四月二十,生父黄秋明,生母蓝春英,未有罪名在案,今日身为阳世人,传吾地狱道。一生不可行叛逆事,不可害人,不可炼鬼。你可做得到?” 少年道:“做得到。” 马罗明道:“善。” 随后脱离老仵作肉身,一道马面人身的幽冥鬼影伫立在马丰涛面前,抬手一指,轻点马丰涛眉心,喝到:“去!” 一时间,马面鬼影席卷阴风,一同没入少年马丰涛脑海中,为他凝练起一道黑色神识。 南宫在一旁目睹全部过程,却并无任何慌乱惊奇,等到阴风散去许久后,少年马丰涛恢复清明再次睁眼时,南宫才问道:“于你气海中,所存何物?” 马丰涛诧异道:“你怎知?” 南宫道:“我也有,是一张金色棋盘。” 说完中指置于食指上,食指伸直,其余三指弯曲,摆出手谈之势,轻轻下压,仿若落子,周身金色光芒横空出世,交织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金色棋盘。 马丰涛见状心领神会,右手举过头顶虚握,一道黑影在手上缠绕,迅速伸展蔓延,变作一支长矛,“嘭”的一声,插入地面。 南宫面不改色,却是问道:“所以,九死一生,所生为何?” 马丰涛望向东窗,窗外是无尽的黑夜。 黑夜之后,是东郊皇陵。 “修罗。”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一章 十步杀一人(三) 七月廿四,子时。 长安皇城西门——安福门外的普兴坊内,一名白衣文士,于秋夜冷风中,手摇折扇,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朗声颂诗。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 北平士无双,袖里藏秋霜。 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 迎面行来一名白衣少女,琼鼻挺翘,颇有番邦异色风情。听闻诗句,忍不住抬眼凝望踏步前行的风流文士。 两人月下相遇,皆着白衣,如同泼墨风尘后的无心留白。 笑靥如花之下。 杀机四起! 女子不可察觉的翻转手腕,抬手后收手,一切尽在眨眼间。 一如往常千百次的熟练动作。 那名吟诗前行的白衣人一如女子之前遇见的所有人一样,在她收手后,静默独立,不再言语。 “可惜这副好嗓音,以后再无法吟诗。”女子心思至此,自嘲一笑。每次杀人,她都要惋惜一下,这是她为自己竖立的风格。 她少时见师傅杀人,也是每每为死者阖上双眼,轻声念道:“安心上路。” 她觉得这样的仪式,十分帅气。 师傅武艺卓绝,杀人之后,无人敢拦,所以才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潇洒离去。她至今不过仅仅学会一式杀人手法,需要许许多多的小心谨慎,才能全身而退。 好在她也算得上天资过人,出师至今,无往不利。 “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依旧是那副悦耳的嗓音轻念,从女子身后传来。却如同晴天霹雳,万钧雷霆将女子吓的抱头鼠窜,闻声后即刻一路狂奔,逃离此地。 良久,在仔细辨认,没有脚步声跟从后,女子才小心翼翼回头望去,未见有人随行。 她轻功并不如何出色,一番丧命疾驰之后,扶墙喘气,如男子般平原辽阔的坦然胸襟剧烈起伏,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 一炷香后,她终于有些许好转,捂住胸口,感受着逐渐平静的心跳,缓缓自语道:“那是师傅的诗……他,究竟……究竟是何人……” “我叫徐悲凉。”那个好听的声音宛如鬼魅,再次从少女耳边响起。 少女惊恐转身,果见方才的白衣文士立于她身侧,正面带笑意打量她。 “妈呀!”少女惊叫一声,再次转身逃离,不顾一切往南城冲去。 就在白衣二人双双离开普兴坊后,又有一骏马驮着二人来到此地,正是南宫与少年马丰涛。 马丰涛姓马却不会骑马,只能与南宫同乘一马。位至方才白衣二人交错之处,马丰涛大喊一声:“停!” 南宫勒住缰绳,骏马扬蹄稳稳停下。 道:“此地?” 马丰涛差点被摔落在地,好在他跟随师父十年,朝夕相处,受其影响脾气极好,并无少年人骄纵傲气。他狼狈下马,拿出罗盘对准方位,片刻之后道:“就是此地。你可以布阵了。” 南宫先前已与马丰涛互换底细,道:“长安皆在我棋盘内。” 马丰涛环顾道:“此地未见尸体,刺客应当还未动手,我们还来得及,找的地方埋伏吧。” 南宫道:“能否算出刺客何时动手。” 马丰涛道:“须在子时。” 南宫沉吟道:“子时……此处子时并无行人,她能杀谁?” 马丰涛道:“已死之人中,士人离孤,将卫同双,平民天英,屠夫地煞。以吾师归阴为生死轮回的中心,此地对应的是离同孤双,所以仍旧是一名读书人和两名将人。” 南宫道:“我自然是将人,你虽是仵作,却不属阴差,又是长安卫人,应当能算半个将人,可是这个时候,她去哪里找读书人来杀。” “我呀。”突兀陌生声音从暗处传来,却见此地一所豪宅门柱之后,走出两人。 一人他们认得,便是长安卫卫将军,修颜涾。 另一名出口之人南宫只觉得何时曾见过,却并不认得,皱眉问修颜涾道:“这是何人,你们为何在此。” 修颜涾抬手介绍道:“张初心,我们张丞相独孙。” 然后一指身后门匾,上书“修府”二字,道:“这是我家。” 马丰涛对修颜涾施礼道:“拜见修将军,见过张公子。此地危机暗伏,请张公子回避。” 张初心却道:“你们方才说缺个读书人。” 南宫道:“缺个送死的读书人。” 张初心道:“你看我如何。” 南宫道:“你想送死?” 张初心道:“我不像松狮,修颜涾才像条长安看门狗。可是我又是他的好朋友,而他又没什么朋友,所以只能我来做这只松狮。” 修颜涾并未被这句调侃触怒,事实上,他不仅不介意做长安的看门狗,更想做大周的看门狗。 南宫却道:“晋纳刺客如今行凶,不是玩笑的时候。” 修张二人并不答话,相视一眼后,修颜涾走向马丰涛道:“长安卫有愧。” 马丰涛知这三人,分别是大周正二品骠骑将军,正三品长安卫将军,和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丞相独孙,他不过是个被人嫌弃的仵作,不敢也不愿多说什么,只道:“师父临走时,并未有怨气。” 修颜涾欲要下跪,被马丰涛及时伸手扶住,可他一名仵作,如何拦得住三品武将,修颜涾单膝跪地道:“长安卫欠你老马一脉,若有所需,绝不推辞。” 马丰涛道:“抓住刺客。” 修颜涾道:“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马丰涛道:“那便是对我师父最好的交代。” 修颜涾终于被马丰涛扶起,对南宫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还知道刺客要杀一士双将?” 南宫却扭头示意马丰涛道:“问他。你们长安卫真是风水宝地,尽出人才,连仵作都是阴帅传人。” 修颜涾不问阴帅为何物,只道:“剑神长孙在你军中做伙夫,你还要如何人才。” 马丰涛打断道:“刺客杀人轨迹,以北镇安令为中心点,以九死一生之局布阵。此处对应长兴坊,长兴坊死者如何,此处也要如何。” 修颜涾略有讶色,对张初心道:“果如丞相所言?” 张初心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南宫道:“丞相也知?” 修颜涾道:“应该比我们知道的多。” 南宫道:“为何不拦。” 却听马丰涛与修颜涾异口同声道:“因为修罗。”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二章 十步杀一人(四) 七月廿四,距离迦楼刀斩长安的七月廿五不足一刻。 长安西市,已入深夜的街道再无白日喧嚣,几户往日通宵达旦的酒楼也早早打烊。 这两日长安有刺客进京行凶,杀人无忌,纵然长安不乏大隐高人在此,也不愿节外生枝。 秋日深夜,落幕的闹事寂静的可怕。 唯有一对白衣男女,站在青石板路铺就的街头,相互对峙。 他们一路从普兴坊奔袭至此,一个跑一个追,白衣女子眼见无法脱身,而那人追上自己后也不出手,干脆停下来,看看他到底有何目的。 于是二人就在这深秋月下,四目相对。 良久。 白衣女子终究差了一番定力,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男子纸扇轻摇,一副风流才子做派,笑道:“姑娘真健忘,方才已告知,不才徐悲凉。” 白衣女子道:“你为何知道这首诗?” 白衣男子道:“小生一路行来,诗不离口,不知姑娘问的是哪一首。” 白衣女子道:“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的师傅太白公子号称“诗剑风流李谪仙”,比起高明的杀人手法,一生所著的万千金言绝句更受世人青睐。可是这首《刺客行》,却是她们组织内部的行事要则,并未流传于世,这人如何知道,令她不解。 白衣男子道:“家师与太白先生有旧。” “太白先生”,而非”太白公子”,是晚辈对长辈的尊称。女子信了三分,又问道:“尊师何人?” 白衣男子道:“不可说。” 女子又道:“既是旧识,为何坏我大事。” 白衣男子徐悲凉道:“小生何时坏了姑娘的事。姑娘有事尽管去做,小生绝不阻拦。” 白衣女子道:“既不阻拦,我要杀你,你为何不死。” 徐悲凉苦笑道:“家师亦有重托,不敢乱死。姑娘所愿,恕难从命。” 白衣女子道:“那你去完成你的重托,我去完成我的重托。你别跟着我了。” 徐悲凉道:“家师所托,就是随姑娘而行。” 白衣女子跺脚怒道:“你……你……我杀了你!”一言不合便要杀人,欺身靠近白衣徐悲凉,抬手曲掌作龙虎印,奔袭徐悲凉胸口。 徐悲凉处变不惊,身形亦不动,就连折扇摇动的幅度都不曾变化。 少女手掌逼近,正好击在展开折扇上。她本想依着所修暗器之霸道,打穿折扇,一击毙命,却不想刚触扇面,就被手指与袖间的机关反震,令她掌心发麻。 亏得这一套暗器她从小佩戴,修炼至今已逾十年,否则一个撤势不及,手掌就要从中切断。 “你!你究竟是何人!”白衣女子又惊又怕,这套暗器是她在世间行走唯一依仗,无往不利,从未失手。今日却在这人面前折戟两次,还差点遭受反噬,令她初出师门的骄纵之心颇受打击。 白衣男子摇扇依旧,道:“姑娘又忘了,我叫徐悲凉。” 白衣女子怒极,却又不敢再出手,又在原地跺脚,来回几次,引得徐悲凉不仅发笑:“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白衣女子气急,却自知不敌,再无以力服人的心思,宛如受了委屈,说话竟带着哭腔:“不许你再念我师父的诗。” 徐悲凉道:“此处秋月下,姑娘如此跳脱,不正如诗中玉兔。” 白衣女子道:“你是在骂我?” 徐悲凉道:“我是在夸你。不过你再不行动,你师父就要骂你了。” 白衣女子道:“那你不要拦我。” 徐悲凉道:“可以。” 白衣女子道:“你也不要跟着我。” 徐悲凉道:“不行。” 女子又气得跺脚,一双绣花布鞋几乎被她踩坏根底。 心知已在此耽误的太久,也不再管这个身份不明的烦人精,朝着普兴坊跑去。 路遇更夫,听得几近四更,子时将逾,不由得加快脚步。 七月廿五,子时七刻,修府大门外的街道上。 南宫四人已在暗处埋伏,按照马丰涛吩咐,分别躲在四处阴气至盛之地。马丰涛说,这样的地方,阳间人会在己身不知的情况下,刻意回避,不往此处打量,是极好的藏身处。 四人蛰伏三刻后,心中估算离三更报更之声已过去许久,马上就要到四更丑时。 修颜涾心道:“难道是测算有误,并非此时此地?” 南宫心道:“刺客知行踪泄露,临时改变计划了吗?” 马丰涛心道:“丑时将近,刺客只有最后一息机会,应该要来了。” 张初心心道:“好冷哦。早知应当多穿件衣服来。” 就在这时,夜空忽有婴啼,撕裂长安的寂静。南宫抬头望去,竟又是那长角的蛊雕,只是这一只大的出奇,隔着夜色不知离着多远,也能看清剪影之下还拖着一物。他随即落子,随着他手指间的动作,天空中金光忽闪,一面在黑夜里格外显眼的金色光壁当空落下,拍击在蛊雕身上。 蛊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落,猝不及防之下,第二道金光又落下。它干脆不再挥翅上升,而是展翅向下滑翔,欲要从廊间屋檐下逃离。 刚要急转,又一面无形光壁迎面飞近,这一次并非由天上落下,而是从正面袭来。两面夹击之下,空中无法立即转向,硕大雕头迎面撞击到光壁之上,一声尖啸后,巨大的身影飞速坠落,口中嘶吼如婴孩啼哭,于这深夜间十分凄厉,恍如鬼嚎。 张初心不禁打了个冷颤,双手抱臂从阴影中走出来。 马丰涛手持黑色长矛从另一侧走出来,对张初心道:“冷吗?” 张初心道:“冷。” 马丰涛道:“心里冷还是身体冷。” 张初心道:“阴气太重,应当是心里冷。” 马丰涛道:“你该不会是怕鬼吧?” 张初心反问道:“你不怕?” 马丰涛道:“鬼怕我。” 说话间,四人已围上那只恐有两人身长的巨大蛊雕。 修颜涾道:“这么大,该不会是太白公子本人的吧。” 南宫道:“不知道,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左边那人道。 “我也不知道。”右边那人道。 “我知道。”身后那人道。 张初心忽然盯着他们,惊恐道:“我们……我们不是只有四个人吗……”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三章 十步杀一人(五) 四人之中两名武将,一名仵作,皆非胆小之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做文士打扮,折扇轻摇,从黑暗中走出,面容逐渐清晰。 他并非躲在暗处,只是夜深阴气掩盖人气,众人注意力又在蛊雕之上,才使得他无声的步步前行,宛如妖魔浮游人间。 身负监察长安治安之责的长安卫将军修颜涾首先发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文士道:“小生徐悲凉。” 马丰涛忽然插嘴道:“是白天的读书先生,于白日里见过。此处有刺客行凶,凶险异常,请先生速速离去。” 白衣文士道:“哦?阁下认得我?” 南宫却道:“马仵作,此人也许就是那刺客呢。” 马丰涛先对南宫说道:“此人身上并无杀气,而且刺客是女子。” 而后又对徐悲凉道:“今日有幸听先生念过:托生此世,万般好处,也是一枕黄粱。修到神仙,身后千年,还要几杯绿酒。” 修颜涾道:“乔装和隐匿都是晋纳刺客拿手绝技。” 徐悲凉白日里的确吟诵过此诗,却没想到这位被唤作马仵作的少年竟能听过一遍就能记住,心中颇为赞许。又对四人道:“小生乃东方书院门生,摩伏无双国士座下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观大世浮沉。” 张初心问道:“何谓大世?” 徐悲凉道:“地仙飞升,修罗降世。” 修颜涾道:“果然是你!” 马丰涛道:“是你杀了我师父?” 徐悲凉摇头道:“非也,我东方书院只做大世见证者,从不参与。刺客诸位已经知晓,是晋纳太白公子麾下之人。” 南宫忽然道:“你刚才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这只蛊雕是太白公子的?” 徐悲凉道:“你们的问题似乎问得有点多。” 马丰涛面色渐冷,心知此人与师傅生死定有瓜葛,抬起黑气缭绕的长矛,指向徐悲凉道:“由不得你不答。” 徐悲凉无奈道:“好吧。太白公子的蛊雕是白色的,至于你们要的答案,就在那个布袋里。修罗降世是大势所趋,是帝国中兴之正道,你们不该阻拦。” 修颜涾道:“修罗如何,帝国如何,都是我大周自己的事。如今吾皇神农依旧在世,如何决断,不需要外人指点。” 徐悲凉道:“你们确定,捕捉刺客,是神农的指示?” 南宫投来询问目光,此事他也的确从未接到命令,只听那名不知来历的魏宏业一人之言,就与修颜涾自作主张前来捕捉刺客,并未经过谁的首肯。 修颜涾道:“守卫长安是我长安卫职责所在,并不需要谁来指示。大周上下齐心,有敌来犯,戍军备战,应为之事,谁人有异议?” 徐悲凉一指张初心道:“上下齐心,无人异议?那他为何在此?” 南宫也问道:“我也好奇,他为何在此。” 却不等修颜涾作答,手指轻点,棋子落盘,四面八方数道金壁忽起,瞬间将徐悲凉重重包围,封上头顶最后一块金壁后,南宫确认他再无处遁逃,道:“我相信你能给我答案。” 马丰涛却道:“没用的,不是真人。” 南宫生疑欲问,却见徐悲凉一边摇扇一边从金壁包围中泰然穿墙而出,对马丰涛赞赏道:“倒是天赋秉异,是否愿意来我东方书院研习天道,追逐人间至理。” 马丰涛手持罗盘原地转身,也不看徐悲凉,边走边道:“仵作挺好,我喜欢做仵作。” 几步之后,猛然抬头,看向南方道:“这边。” 也不理众人,持矛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一直从容不迫的徐悲凉此刻终于暴露出慌乱之色,甚至无心掩盖,惊怒之后,原地消散。 南宫心领神会,知道这番变故是马丰涛寻到了徐悲凉真身所在,翻身上到来时所乘骏马之上,对修颜涾大声喊道:“我与马仵作去抓此人。你们调查布袋,回来时告诉我你所知一切,不许隐瞒!” 骏马追随马丰涛而去,很快就追上了他,南宫伸手提起马丰涛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提上马背。 马丰涛挣扎着坐稳,二人向着西市一路纵马狂奔。 修张二人对视点头,并不言语,心中却对这瞬间发生之事了然,走近几步,来到蛊雕身侧。 南宫虽已撤去禁制,蛊雕却因先前猛冲撞击光壁,头部受创,从高空落地又填一伤,已经昏厥。张初心见到此怪仍然有些害怕,不经意间侧身躲到修颜涾身后。 修颜涾借着月色查看布袋,方才夜深昏暗,又隔得远,没有看清。此时靠近才发现,布袋中有殷红血液渗出。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小心翼翼解开布袋,只见三人并躺在此,均是头破血流。 其中一人犹有一口气在,被修颜涾解开后还缓缓抬手,对着修颜涾喊出一声:“将……将……军……” 随后终于无力放下手臂,歪头咽气。 正在此时,远远“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四道打更声传来。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修颜涾双眸几欲喷火,又瞬间颓丧,跪倒在地,低头不语。 张初心目光越过修颜涾,看见布袋中三人,一名文士装扮,另外两人,分明是夜间值司,身着短打蓝衣的长安卫。 士人离孤,将卫同双。 三人头颅破裂,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浓烈血腥气昭示着二人,他们落地方死。 刺客是算准了时辰,将三人用蛊雕送往此地,要将他们从高空丟落,坠地身亡。 不知三人被蛊雕抓起时,是否仍然清醒。 可是最后喊出“将军”那人,分明,还能明确感受头颅崩裂的痛苦。 何其残忍的杀人手法,先前五人还未察觉到痛苦,就已身亡,比起这三人来,甚至可说是幸运。 这满地鲜血仍在蔓延,浸透修颜涾跪地双膝,直到张初心脚边时,他再三思虑,并未让开,也跪了下去,让血液浸透他的长袍。 “无论是为修罗,还是为长安,谢过七位英灵。”张初心低声道。 修颜涾闻言怒吼:“狗屁修罗!狗屁英灵!我堂堂大周好男儿,未死战场,未守国门,就这样被刺客暗杀!憋屈!” 张初心与修颜涾相识许久,一直觉得这是个脾气极好的人,第一次见他发怒,丝毫不惧,只是在他身后,缓缓俯身,额头触地,施以全礼。 修颜涾抽出腰间雨林刀,于手心划出一道血痕。 手掌高举过头,滴滴鲜血掉落,与地上的血液融为一体。 “修颜涾在此血誓,必诛此恶獠,不死不休!”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四章 十步杀一人(完) “咚——咚!咚!咚!”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打更之声远远传来,正在朝着普兴坊徒步狂奔的白衣少女听到这个声音如遭雷击,停下脚步,颓然坐倒在地。 身后白衣徐悲凉虽是信步前行,却从未落后,见少女不走,他也就不走了。 少女也不怕白衣染尘,伏在地上,渐渐抽泣。 徐悲凉不合时宜的问道:“不去了?” 少女回头怒目,抓起地上不知是何污秽,冲着徐悲凉脸上砸去,吼道:“都怪你!都怪你!追我干什么!任务完不成我还怎么回去见师傅!” 徐悲凉侧身躲过,随后笑道:“修罗降世,大势所趋,怎会因为你的失误受阻。太白公子也不会如此掉以轻心。” 少女妆容哭花,满脸的姹紫嫣红,哭喊道:“你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师傅多器重我,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一人来办!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连续三句“都怪你”,一句比一句撕心裂肺,喊出最后一句时已有破音,还让白衣少女喉咙生疼咳嗽起来。 徐悲凉却十分无理的伸手揉揉少女的脑袋,笑道:“怪我怪我。你说怪我那就怪我。” 少女杏目圆睁,狠狠的瞪他一眼,道:“就怪你!” 徐悲凉道:“既然怪我,那就让我来补偿你。” 少女道:“你怎么补偿,你去帮我把全长安人都杀了!” 徐悲凉道:“你这小女子倒是心狠手辣。你可知太白公子为何要布下这九死一生之局。” 少女道:“不外乎盗取修罗气运,以长我晋纳国威。” 徐悲凉道:“太白公子如此告知与你?” 少女道:“什么事都要师傅说的徒弟不是好徒弟,他不说我就不会自己猜吗!” 徐悲凉道:“有理有理,应当如此。倒是忘记请教姑娘芳名了。” 少女道:“关你屁事。你先把长安血洗了再说。” 徐悲凉道:“不敢不敢,且不说有望飞升的神农大帝,威震四海的贪狼白离尧和如今驻守长安的二十万征西军。现在就是长安令一个小仵作,我都不一定能对付。” 少女道:“你这个废物!快滚!飞奔着滚!小仵作都对付不了,我不久前才杀了一个老仵作,没花半分力气。” 徐悲凉抬头望向漆黑的巷道,伴着马蹄声人影已然靠近,他对少女道:“就依姑娘所言,小生这就滚。不过姑娘所需,位于开门的士人离孤,将卫同双,一共三人已归其位,请……请好自为之吧。” 说完真就转身隐没在黑暗之中,再无响动。 少女还未及细思此人所言,就听得一声怒喝:“你杀了我师父!” 闻言抬头回望,就见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同乘一匹骏马奔至身前,一名手持黑色长矛的少年正对她怒目而视。 另一名少年身在马背,还未下马,数道金光从他周身绽放,就见凭空出现五面金色光壁,从前后左右及上向她缩紧,形成一道牢笼,将她囚禁在其中。 少女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光壁,触感冰凉坚实无比,抬手起龙虎印扣动机关,袖中肉眼不可见的纤毫异物一闪而逝,光壁完好如初。 终于无力瘫坐,靠着光壁,束手就擒。 南宫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年轻仵作,不再追问徐悲凉下落。真正的威胁是这名有所耳闻却未见过的白衣女刺客,徐悲凉本就不过是一条线索而已。 一袭白衣,加上她之前所说的话语,二人已断定,虽未谋面,却就是此人。 七月廿五,终于在迦楼战神刀斩长安之前,抓住了晋纳刺客。 长安这一夜,虽然并不安稳,终究,可以入眠。 南宫对马丰涛低声道:“她会受到应有的责罚。” 马丰涛问道:“滥杀无辜,人间的责罚,如何都不为过,只等她堕入地狱之中,我要让她,受尽业火焚烧。” 南宫道:“你说了算。” 略微思索,尝试性的在金色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一道光壁从白衣女子脚下出现,将她托起。 如此以来,白衣少女如同关在金色车厢内,浮空随行。 马丰涛道:“浪费了这副金棺。” 南宫不作答,他还未经历过如何刻骨铭心的仇恨。战场上的死,他从不怨敌人,那只是立场不同。他只怨自己无力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回去的路行得缓慢,他不着急,甚至有意识的放慢了脚步。 本就不喜在城内纵马,而且现在,他还心有所思。 要在回到镇安令前,想清楚这些事。 马丰涛来路已告知于他,晋纳刺客所行之九死一生的阵法,目的是引出被镇压在长安的修罗气运。 这番气运,本是百年前六道剑神鲁正礼所赐,用以稳固八国江山社稷。至于气运为何物,该当如何使用,只有帝国皇室和帝国象征知道。 如那迦楼战神傅雨,出世以来,战无不胜,曾有人言他少年时以火焚尽故乡,也有传闻与之对敌曾见异火,便有推测所谓的迦楼气运应当与火有关。 可是大周,或者修罗呢?他回到长安后,常听闻前朝灭国之前,修罗就已失踪三十年,算至今日,也就有四十余年了。 帝国气运是国家力量的根本,正是因为大周没有气运支撑,迦楼才敢远渡什刹海入侵大周。 百年前天下八分后,八国之间相安无事,大周立国后却内忧外患,四面迎敌。这个国家,到底该不该建立起来。 都说修罗帝国毁于无道,前朝皇帝甚至为博那周姓女子一笑,燃起狼烟,烽火戏诸侯。 说是人心离散,失道寡助。 可如今的神农皇帝,不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屠尽修罗千万士。 历史上,哪个朝代的末期,未遭受万人唾骂。史书是后世人所写,能有几句真言? 如今没有气运庇护的大周,真的就不需要,前朝遗留下来这份修罗气运吗…… 神农如何打算,张叙丰如何打算?南宫不知,却有猜测。 修颜涾之前说丞相知道刺客行踪,却因修罗不去阻拦。 帝国一手遮天的张丞相,手下还有他亲手建立的谍报机构“琅玕”,就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如此严密监视,南宫和马丰涛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都能抓住的刺客,为何整个大周的权力中央却束手无策? “难道……这一切,背后的推手是他……”南宫低声呢喃道。 马丰涛却听见了,问道:“谁?” 南宫回神,自知失言,遮掩道:“太白公子。” 又转移话题道:“来时你曾有言,死于非命者,多成怨灵。这两日几名死者会不会也化作怨灵危害人间。” 马丰涛道:“不会。” 南宫道:“为何?” 马丰涛道:“怨灵所谓的死于非命,指的是生前犹有执念,或者死前遭受虐待,或是心愿未了,或是怨气难消。刺客手法干净利落,死者生前未受痛苦,未及生怨便已断气。” 南宫嗯了一声,并未听进马丰涛的解释,一心只想着,这件事,幕后主使若是张丞相,那么……是否真的,应该,将刺客捉拿呢……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五章 断刀斩长安(一) 南宫马丰涛二人将白衣女刺客运至镇安令处,南宫忽然对马丰涛说道:“女刺客于镇安令中白日行凶,横行无忌,若不是镇安令的防备疏漏,便是有刺客内应在此。” 马丰涛道:“你说的对,我们应当直接将她交给修将军。” 南宫道:“不,我的意思是,带回将军府,由我亲自看守。” 马丰涛皱眉道:“你怀疑修将军?” 南宫道:“并非怀疑,而是不放心。镇安令的责司是维护安定,论起武力与戒备,都不如将军府。此事已非地方治安势力所能挟制,涉及到两国间的地下斗争,交由将军府处理更为妥当。” 马丰涛道:“这些关系我不懂,但是人既然是你抓到的,听你安排也合情合理。只要刺客伏诛,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南宫道:“那便如此,我先行一步。” 将马丰涛放下马后,又嘱咐道:“你也先回去吧,修颜涾那里我自会派人传话。” 马丰涛点点头,又看向金色光壁内囚禁的白衣少女,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双目紧闭,眉头深蹙,高挺的鼻梁尤为显眼。 “如此美丽的女子,竟然生了一副歹毒至极的蛇蝎心肠。”马丰涛将她的样子记在脑海,待她处刑后,定要向阴帅禀报她在长安的罪行。 见马丰涛打过招呼就进入镇安令,想必是为老仵作守夜去了,南宫继续用其独门秘法托着白衣女刺客骑马前行。 思虑良久,他也不知道,应该把女刺客交给镇安令还是丞相府。之前徐悲凉质问修颜涾所言,及修颜涾的反应,似乎已从侧面证实,丞相府对女刺客入京杀人视而不见,有纵容之嫌。而那名不知来路的妖王魏大胖子,似乎还说过刺客的目的是张丞相。 张丞相和修罗有何关系? 还是说,魏大胖子在故布疑阵,误导他们? 而这一切问题的指向,就在于,修罗气运,是否该重生。 如果重生,如何为大周所用? 他也不喜欢无辜之人受戮,可是若是以几人性命,可换得大周如其他七国一样再无战事,又有何不可呢? 就算要的是他南宫的性命,他也愿意。 甚至,最好的结果,就是用他的性命来换吧。 “张丞相,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南宫忽然有一丝明悟,却不敢确定,他已经很难相信自己的判断,“要是白夜在就好了。” 要是他在,一切就简单了。 “白夜呐……” 这一夜,南宫将女子囚于将军府内,请府中不出世的高人把守,自己也通宵看管,决意第二日将晋纳刺客之事公诸于朝会之上,让朝中大佬来决断如何处置。 在昏昏欲睡中,那一名从民间带回,名为苁蓉的女子,小心翼翼的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为这萧瑟秋夜,添上一丝暖意。 只是她坐下后,不顾南宫诧异的目光,自顾自的把汤圆吃完了。 抬头看见南宫的表情,疑惑的问道:“怎么啦?” 南宫道:“不是给我的?” 苁蓉嗫喏道:“你也饿了吗?锅里……锅里的都吃完了,我再去煮。” 南宫道:“本来不饿的,不过看见你在我面前吃饭,我想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抬头眼看东方夜尽,已有微光偷瞄人间,又道:“你这是早饭还是宵夜?” 苁蓉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有汤圆吃,我就会吃,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南宫道:“为何特地端来此处吃。” 苁蓉道:“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人,如果你也要吃,我可以分你一个。要是在别处吃,被人看见了……” 南宫道:“你就不分了?” 苁蓉道:“也分,就是分完后会不开心。” 南宫道:“分我你开心?” 苁蓉自然笑道:“开心呀。” 南宫就也跟着笑了。 自从神农回京以后,先是留下国将无主的难题,紧接着就是迦楼帝国象征战神傅雨夜访长安,晋纳太白公子麾下刺客入京行凶,如今还多了一个目的不明的摩伏无双国士座下东方书院徐悲凉。 这几人虽然彼此之间似乎无甚关联,冥冥之中,却被一条名为“修罗”的暗线牵引,而掌握这条暗线的人,似乎就是,他们的帝国丞相——张叙丰。 天亮之后,就是傅雨刀斩长安之日。长安如今已汇聚天下四国的势利,说不定,这一天,还会有更多的人到来。 “希望不要被修颜涾的乌鸦嘴说中,要是那个女人真的来了,可就乱成一锅汤圆了。”南宫又自语出声。 苁蓉道:“什么汤圆?” 南宫笑道:“没什么,天亮了,早饭还吃汤圆如何?” 苁蓉欣喜道:“好啊!” 可是这一日,南宫并没有参与朝会。在他临行之际,白离尧忽然叫住他,并以今夜他要力抗迦楼刀为由,要他在家好生休息。 “晋纳刺客怎么办?”南宫问道。 白离尧道:“在我将军府,还怕她跑了?” 南宫道:“应当如何处理,早下决断。” 白离尧道:“今日之重在于迦楼战神刀斩长安,区区刺客,已成阶下之囚,明日再议。” 南宫欲言又止:“可是……” 白离尧道:“可是什么?身为伍人,怎的如此不爽利。有话快说!” 南宫犹豫道:“可是,张丞相的计划……” 白离尧道:“什么计划?我怎不知有何计划?就算老张有什么计划,也不是你能左右的。你现在赶紧回去睡觉,好好睡一觉,我吩咐人下午喊你起来。” 南宫只好听话称“是”,既然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也就不再自寻烦恼。回房时还考虑了一下金壁中囚禁的女子,如何进食排便。又思及无论她是否受人指使,那么多无辜之人死于她手,也就不再为她顾虑。 对人命如此儿戏的人,有什么资格,被当做人对待。 南宫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不是因为放心,而是他知道,今夜要面对的事,不可以掉以轻心。 他要以十二分的精神面貌,去面对这一切。 待他睡醒时,已是申时。 可他不知道的是,今日未参与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大龙女帝,叶玉青棠,这个号称天下第一的女人,今日入京。 她行得太快,脚力胜过飞鸟。以至于她人已至长安,线报都还未入长安,还是由守卫京城的长安卫在朝会上急报才令满堂文武大惊失色。 第二件事,是修颜涾于朝会失礼,当面怒骂丞相张叙丰枉顾大周百姓性命。 因为今日早间,镇安令收到急报,又有一名长安百姓,于早市当街遇刺。胸口溢血,心被切成两半,死状与之前五人,如出一辙。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六章 断刀斩长安(二) 长安最大的酒楼,是位于永安坊的花满楼。 这是一家真正的百年老店,传闻有言,花满楼最早的掌柜,曾与六道剑神鲁正礼同桌饮酒。 百余年的时间,不说民间手艺传承发展,就是个无名小派,也足够成长为一方霸主。 可这花满楼,依旧只是做着自己的小生意。除了收购相接几处房产,将酒楼扩建外,就无任何想要壮大的苗头。 就连长安城内,都未再起一家分号。 如今的老掌柜,传到他这儿,已经是第五代。本本分分一世,有本本分分的传承,儿孙孝顺,听他的话,从不想着到外面去闯荡游历。 他常常想,这一辈子,活够了,死亦无憾。 儿子常常劝他,年事已高,应当安享晚年。这些服侍操劳的活计,就交给子孙后辈和伙计吧。 老人却说,他从出生,就在这座酒楼里,为这花满楼前后翻修五次。如今他已老去,花满楼却日渐丰朗,他想再看看。 再陪陪,他的老伙计。 今日,花满楼内生意依旧火爆。不止是长安百姓吃惯了这传承百年的手艺,还有江湖人,外来客,来瞻仰剑神风采。 这可是难得的,见证过六道剑神风姿后,还能传承下来的有生气的地方。 世间另一处,就只剩下位于梵天帝国境内,又独立于梵天帝国之外的蜀山。 花满楼内,一名衣衫破烂的老乞丐,斜靠在一处墙角,手中握着一把瓜子,一边随地吐壳,一边四处打量,仿佛是想趁着没人注意,偷一盘剩菜。 这样一个身上散发恶臭的异类存在于喧闹酒楼之中,自然惹人关注,又惹人厌恶。外来游侠不知深浅,入乡随俗,静观其变,不做出头鸟。怪就怪在,常年于此就宴的长安老餮,也对此视若无睹,令不少小辈啧啧称奇。 终于有一世家子弟定力不足,偷偷询问乃父,道:“这是丐帮高人?” 其父答曰:“不知,但是把这座花满楼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老掌柜都没说话,我们也少生是非。” 少年道:“区区一家酒楼掌柜,能有多大眼界。” 其父曰:“只怕多给你十世阅历,也不及其一。” 这样的对白,在这座酒楼中,屡屡出现,虽言语不一,大意却相若。 正言谈间,一名体型壮硕女子,走进酒楼。回望一周,终于寻到老乞丐,走过去说道:“吃点儿?” 老乞丐道:“没钱。” 女子道:“孤请。” 老乞丐道:“你带钱了?” 女子一愣,道:“出门得急,忘带了。” 老乞丐笑道:“等等吧,我看那桌子的人似乎吃不惯长安口味,等他们走了,我去找老掌柜把剩菜要来。” 女子坦然道:“你的地方,听你的。” 二人一番对白,并无半分故作洒脱的矫情,反而十分自然,如同最普通的人说的最普通的话。可是若有人认出其中一人,就会被这段言语惊骇到无以复加。 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大龙女帝,当今天下公认武道第一人,叶玉青棠。 另一个,是大周开国皇帝,当世唯一有望飞升的地仙,神农。 两位在各自领域都是当世唯一的人间至尊,如今却在帝国国都一家酒楼里,因为没钱,而打算去捡别人的剩菜吃。 这几日,神农依旧不理朝政,不参朝会。将政事交给张叙丰处理,他很放心。他只是在长安城内走走逛逛,见见老友,也看看长安这十年,有何变化。 不到片刻,那桌外乡人也不知是饭菜不和口味,还是不愿被神农如同猎物一般盯视,终于不欢而散。老掌柜亲自过来,将不过三十余岁,却看似耄耋枯槁的乞丐和那名黝黑壮硕的女子请到桌前入座。 老掌柜一如往常招待一般豪客模样,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可要加菜。” 老乞丐道:“这些就挺好。” 老掌柜道:“还是为客官热一下,冷菜伤胃。” 老乞丐磕着瓜子道:“不妨事,我就喜欢吃冷的,热的吃快了伤脾胃,不痛快。” 一句话却是看穿了老掌柜的伎俩,若是回厨,就算端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残根,却也必然是重新做的精致菜肴。 老掌柜终究是活了一辈子的人精,不再过多絮叨惹人厌烦,只是上了一壶一两就贵过这一桌子佳肴的绿茶,说是不用银两的高碎。一旁的老餮闻着飘来的茶香就知道,不说茶叶,就是这泡茶的泉水,都是出自前朝专供皇家享用的玉泉山泉。大周立国以后,再无贡品一说,世间奇珍价高者得,偏偏只有这玉泉山泉,唯花满楼一家独有。 茶水上齐,老掌柜就知趣退下,不再打扰。 神农举杯敬大龙女帝一杯,大龙女帝豪气牛饮,看得一旁几位老者胸口隐隐作痛。 神农道:“如何?” 大龙女帝道:“不解渴。” 此话一出,大龙女帝明显感觉到一股涛涛杀意将她包围。一群老人目光如绝世神兵寒光凛然,甚至有人强忍之下,口中还是流出一道鲜血,被自家晚辈匆忙抬走。 神农道:“大龙与大周相隔两千里,还有群山四海阻隔,一路行来,是该口渴了。” 大龙女帝道:“还行吧。” 神农道:“走了几日。” 大龙女帝道:“四日。” 神农道:“四日前,我刚出世,你们大龙就接到消息了?一息传讯两千里,不知是何神通?” 大龙女帝道:“没问,孤不在意。孤只在意你。” 神农道:“你好像比我年长。” 大龙女帝道:“那又如何?” 神农狡黠笑道:“不般配,就算你只在意我,也不般配。以前就有个女子对我说,找个年长的女人,不知是找个媳妇儿,还是找个娘。” 大龙女帝道:“你想认我做娘?” 神农哈哈大笑道:“从不知大龙女帝是如此有趣之人,若是早些知道,当年起义时一定要拉你进来。” 大龙女帝摇头不语。 神农又捧起一杯热茶,在一众肝胆欲裂的目光中,饮尽一杯,然后伸手夹了一筷子白晶鲤鱼,小心翼翼舔干净一根鱼刺,对大龙女帝说道:“少年时,曾有一名女子带我夜游长安。那时我俩皆身无分文,当然,如今我还是身无分文。可是那时我年幼,嘴馋得狠,路过这些肉香四溢的酒楼是,总是不肯离步。她就去守着人家掌柜,从白日守到三更,终于要来半个吃剩的酱猪肘子和一壶酒。我已经记不清那个肘子和那壶酒是何滋味,却知那一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那时只觉得,若是和她在一起,就算天天沿街乞讨,吃些馊冷残食,只要有她,也是一大幸事。” 是他,一生所幸。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七章 断刀斩长安(三) 花满楼的老掌柜趁着上茶之际,为二人换上干净碗筷。大龙女帝只饮茶不吃菜,神农就夹了半条鲤鱼给她,放在白瓷碗中满满当当,还露出半个脑袋。 神农示意女帝起筷,女帝与这死鱼白眼对视半晌,终究败下阵来,夹了一块鱼肉入口。 于是大周建国至今,第一次对外邦交,第一次招待他国帝王,就从这条江湖游侠吃剩下的白晶鲤鱼开始了。 神农笑问:“味道如何?” 大龙女帝面无表情,却十分诚恳道:“没味道。” 神农道:“你们梵天帝国平日喜欢吃什么口味。” 大龙女帝道:“多食辛辣,与梵天帝国一样,据说是六道剑神传下来的口味。” 神农道:“长安人挚爱咸甜,难怪你吃不惯。” 大龙女帝道:“孤对此并无甚兴趣。” 神农奇道:“哦?还有人对吃不感兴趣?” 大龙女帝道:“孤少时对很多事感兴趣,后来某些事再不可及,某些事已如囊中物,渐渐就淡了很多念想,一心只求武道。” 神农道:“如今你已是天下第一,恐怕更加生无可恋。不如与我一同飞升如何?” 大龙女帝道:“未与你打过,就算不得天下第一。若是胜了你,恐怕就只能到天上去找人打架。若是败于你,也只能上天去寻你再战。似乎无论如何,与你飞升,都是一个好主意。” 神农忽然转移话题道:“这白晶鲤鱼,吃的是一个鲜味。其实做法极其简单,只要抓住时机,手起刀落,待鲤鱼犹有一口气在的时候,掏空内腑,塞入姜片清蒸即可。这家酒楼的鲤鱼皆是上品,连料酒都不用放入一滴,出锅鲤鱼便是香甜嫩滑,没有一丝腥味。” 大龙女帝不语,静待神农说完。 “所以这道菜的诀窍,不过时机二字。掌握好时机,就能出来一碟佳肴。可若没掌握好……” “也是一盘鲤鱼。”大龙女帝道。 神农却自得一笑,仿佛很满意大龙女帝的反应,道:“若是厨师没掌握好时机,这一碟盘中餐,就有机缘化龙。” 大龙女帝不明所以,盯着神农寻求答案。 神农却又打起哑谜:“你来的不是时候,却又正是时候。大周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可是你,在大周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大龙女帝道:“孤只求与你一战。” 神农道:“不是时候。” 大龙女帝道:“何时是时候。” 神农再度转移话题,道:“我军中有个胖子伙夫,做菜极其难吃,不是夹生就是焦糊,有些菜里没味儿有的菜却齁咸。此人不仅手艺不高,脾气还极大,动不动就发火,一发火就砸锅。以至于当年征战时,抓住降俘不问粮草,先寻锅碗。” 大龙女帝十分配合问道:“此人如今在何处。” 神农道:“仍在征西军中,依旧是一名伙夫。” 大龙女帝竟然对事陷入深思,片刻后才道:“他一定于你有恩。” 神农道:“猜对一半,他的确于我有恩。当初为了救我,葬送他一条手臂。” 大龙女帝道:“对于一个伙夫来说,手臂十分重要。他一定很喜欢你。” 神农道:“他比你想的,更喜欢我。因为他是没了手臂才去做伙夫。在此之前,他是一名用剑之人。” 大龙女帝面露诧异,她一生痴武,若是有人要她用这双肉拳去换取何事,她一定不答应。即使,换的是她这条性命和大龙的皇位。 习武之人,一生心血所在,便是这身武艺。习剑之人,剑比命重,宁生死不可折剑。而这人,何止是剑,连手臂都没了。 她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失去双拳,还如何苟且偷生。 她必然自戮。 她问道:“痛失一臂就弃剑,为何不换手练剑?” 神农道:“另一只手,拇指也被斩下,别说练剑,就连切个土豆丝,刀都握不稳。” 大龙女帝又沉默了。 神农似乎嫌她的反应太过平淡,又补充一句:“这个胖子,名叫鲁大富。” 长安城内,平底惊雷。 “轰”的一声巨响,贯彻琼宇,宛如天神发怒,毁灭人间。 可是巨响之后,全长安人都看向花满楼方向,却连烟尘都看不到。 花满楼内,神农单手下压,将大龙女帝爆发出来毁天灭地的气势稳稳压制在周身一丈之内,一桌子精美菜肴连同桌椅都化为齑粉。 神农摇头叹气道:“没想到,我都要死了,还要欠这一桌子的债。” 大龙女帝神情威严,似有怒气,凝视神农,道:“他在哪里?” 神农道:“不着急,他是你的机缘,也是大周的机缘。今日你一定会见到他。我快死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作为这份机缘的回报,你再陪我走走如何。” 大龙女帝气势渐渐散去,衣袂落下,冲着神农点头。 神农又笑道:“可不要再毁坏我长安百姓的私物,我真的赔不起。” 大龙女帝“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神农道:“你发誓。” 大龙女帝皱眉看向神农,宛如见到一尊奇葩,声音上扬道:“嗯?” 神农道:“你发誓啊,你不发誓我不带你玩。” 大龙女帝道:“怎么发?” 神农道:“你说:我,叶玉青棠,发誓不损坏长安一草一木一花一物,不伤害长安任何一名百姓,否则就让天打雷劈碎成灰,再让狂风吹散九万里。” 大龙女帝点头道:“好。” 神农道:“好什么好,你发誓啊。” 大龙女帝道:“记不住那些词,总之,孤答应你不伤长安。” 神农无奈道:“行吧,不勉强你。” 随后在众人心有余悸的惊恐敬畏目光下,喊来老掌柜,道:“这些桌椅板凳,都记她头上。她是大龙女帝,对,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的叶玉青棠,大龙皇室。” 老掌柜却十分坦然道:“老朽知晓。” 神农道:“你别跟她客气,她大龙皇帝不像咱们大周皇帝这般穷困,你该要多少要多少,一文也别少。虽然现在都化成灰了,但是我可记得这张桌子是黄花神梨所制,十万年发芽百万年成木,你收她个八千万两黄金都是仁义大方。” 老掌柜配合着神农的胡说八道点头称是,心中却真在盘算,去往大龙来回路费需要几何,是否也要一并向大龙皇室讨要…… 花满楼的喧嚣落幕,神农与大龙女帝在长安同行。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明德门外,两名黑衣男子并肩行至城门下。 两人相互示意后,其中一名男子缓步进城。另一名手持黑色断刀男子,原地坐下,闭目养神。 守城侍卫见持刀男子,转身通报,立刻将消息传遍长安。 迦楼战神傅雨来了。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八章 断刀斩长安(四) 傅雨盘膝坐地,良久之后,忽然听得一段诡异旋律。 “当!当!当!当当,当当!” 随着声响,一名衣着怪异的肥胖男子,脚步沉重的向他走来。 此时的明德门外,聚集了不少人。除了长安某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还有这几日得到消息慕名而来的游侠。只是消息传的不远,暂时没有多少人知情,并未形成人山人海的围堵之势。 那名穿着一双诡异红鞋的胖子,宛如一座矮丘,缓缓前行。明眼人从他的步伐中,很容易看出,此人应当没有武艺傍身。 直到胖子走到傅雨身前,身形遮蔽天光,傅雨才睁开双眼,却不开口,只是直直凝视来人。 这个人身上,有他从未感受过的气息。 这种陌生的气息,让他心头十分不安。 未知的,总是最可怕的。 很久很久以后,在他终于和这个胖子熟悉了以后,他才得知,原来这种味道,叫“洗衣粉”。 而另一件让他好奇的事,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当当,当当当!叮铃!”胖子在傅雨身边坐下,双腿实在太过丰满,导致他难以屈膝,便伸直了腿坐在地上。在他坐下之时,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傅雨只感觉到似有一阵大风从胖子屁股底下刮起。 随后胖子从大腿侧面一道斜口里,掏出一件物什,递给傅雨。 傅雨接过,见此物黝黑方长,触感粗糙,便知这是一块磨刀石。他抬眼观瞧胖子肉嘟嘟的大脸盘子,道:“为何?” 胖子嘴里嘟囔的旋律停顿,回道:“网上买的磨刀神器,我觉得挺适合你。” 说完又开始“当当当”的念念有词。 傅雨终于问道:“你在唱什么?” 胖子道:“战歌。” 傅雨道:“何地战歌,旋律如此怪异。” 胖子道:“玩屁吃的战歌,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只要知道,我是来给你加油的就行。我跟你是一边儿的,铁站边。” 傅雨摇头低笑,他听不懂的事,就不想懂了。今日他的心情极好,因为今日这一刀,能了结很多事。所以他坦然接受了胖子的见面礼,拿起那把形影不离的漆黑断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 傅雨雪教过他,如何在没水的情况下,来打磨这把刀。他记得很清楚,所以此刻,也磨得很熟练。 胖子上身后仰,双臂立在身后,抬头看向明德门,问道:“油儿,你知道长安为什么叫长安吗?” 傅雨头也不抬,道:“你在问我?” 胖子拿手搓了搓满脸肥肉,仿佛要让自己清醒点,道:“我总是搞混。” 傅雨淡然道:“我叫傅雨。” 胖子似乎有些失落,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叫你油儿?” 傅雨奇道:“这位兄弟为何要执着于叫我油儿?” 胖子道:“只有叫你油儿时,你才像我兄弟。” 傅雨道:“你有位兄弟叫油儿?与我长得很像?” 胖子叹了口气道:“算是吧。” 傅雨忽然笑了,笑得开怀,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叫我油儿吧。虽然,确实难听了些。” 胖子也跟着一起笑了,圆脸将眼睛挤成一条缝,张着大嘴憨笑,如同一尊弥勒,十分可爱。 二人真心笑过之后,傅雨忽然道:“取自长治久安吧。” 胖子也停下笑容,道:“是啊,长治才会有久安。” 傅雨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胖子又道:“油儿,不如离开帝缺吧。” 傅雨有些诧异,帝缺之事,他先前问过,似乎连迦楼国师奈何天都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形貌怪异的胖子是如何知道的。 他有疑虑,却不发问,只是答道:“家父所托,恕难从命。” 胖子道:“傅雨雪怎么跟你说的?” 傅雨此番更加惊奇,他是傅雨雪之子这件事,知情人除了威懿皇帝和迦楼国师几乎全灭,不禁问道:“你是南宫将军的人?” 胖子道:“他是我的人。” 傅雨立刻反应道:“你是神农?” 胖子道:“你还是观世呢,我是叫魏宏业,是上天派来拯救你们的。” 傅雨道:“救谁?” 胖子道:“救你们这个世界。你们这个世界要毁灭了,帝缺还没告诉你吗?” 傅雨道:“这几日都在赶路,还未有过交谈。” 胖子道:“所以呢,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就选择帝缺了。让我也学学他这套搞传销洗脑的本事。” 傅雨如实相告:“家父曾说过,以后我若为刀,要为此人的刀。” 胖子伸出大拇指,语带讥讽道:“你可真是个带孝子。” 傅雨并不理会胖子话语中的绵里藏针,道:“天下毁灭,既然帝缺亦知,我相信他的选择。” 胖子道:“行吧,祝你好远。” 然后艰难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有些事的结果,他虽然早已知晓,可是心底里总是有一份执念,希望能在事发之前,改变什么。 他不是来劝阻傅雨,见过未来,所以知道某些事,无法避免。 他只是想,若是能在那条分叉路前,拉这位兄弟一把,就算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和他站在一起。 “我不想和你在战场上相见,”胖子低声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油儿,你一直都是我的兄弟。” 说完一步踏出,竟然凭空消失,傅雨却隐约听见,那胖子似乎说了:“油儿,手下留情……” 长安城内,朱雀门外。老太监陈知规一如既往的抱着奉天宝函站在朱雀大街上,目光遥遥不知归处。 这十年,他每一日都站在这里,看着长安。 今日早朝,那名年轻的卫将军当面责骂老丞相张叙丰,言语之激愤,恍若那位掌握天下权柄的老人不是大周的开国元勋,治国功臣,而是卖主求荣的民族叛徒。 陈知规心里笑了,脸上却不动声色:“好一个修颜涾,果真是块大才。这番城府,你不做皇帝,哪个皇帝坐得安稳。” 他心思神念并不出声,却因年老耳背,没注意到一名长安卫已悄然靠近他身侧,低声禀报道:“貂寺所托,皆以完成。今后我晋纳白帝门,与陈貂寺两清。” 陈知规面无表情,低声道:“如何两清,如何能两清。太白公子与咱家主子这些年的恩怨,岂是杀几个人,就能两清的。” 这名身着长安卫蓝袍的晋纳刺客只是低头,不做辩驳。 陈知规又道:“代咱家向太白公子问安。若是有缘,在咱家老死以前,还想再见他一面。” 刺客道:“定为陈貂寺传达。若无其他吩咐,在下先行告辞。”说罢就要后退离去。 陈知规道:“且慢,你那个妹妹,听说被将军府抓去了。按照你们白帝门的规矩,若是救不出来,就尽快处理,不要留下后患。” 刺客道:“在下知道。” 随后退下,从朱雀大街上,光明正大的离开。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五十九章 断刀斩长安(五) 马丰涛在安息所一夜未眠,待呈递验尸文书后,就请了长安卫几位相熟的大哥,将师傅抬回去。 却在离开长安卫之前,见到满脸怒容的卫将军修颜涾退朝归来。 马丰涛十分识趣的闭嘴,并未开口问询,只是从随行的长安卫口中得知:昨夜子时,又有三人遇害,其中两人还是长安卫的弟兄。今日早市,长安城内新填一桩命案,死法与之前几人如出一辙,应是同一人所为。 今日死者尸首还未运送至长安令,只是传回了消息。与修将军同行的长安卫嘱咐马丰涛,下午仍需要他来验尸。 老仵作死了,长安卫的人,都自然而然的将马丰涛当做接替老仵作的新仵作。 马丰涛听闻今日之事,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也未与任何人提及昨夜抓捕白衣女刺客的事,只是难以察觉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南宫醒来后,吩咐下人准备浴桶,一番精心洗漱,才衣冠鲜亮的出门。 自战场归来,虽被朝野及大周百姓称颂首功,称其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英雄人物,却只有他自己一直无法释怀,那场战争中,他犯下太多本可以避免的错。 他总是在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是否值得,被那人托付。 所以他对今日之事格外看重,这是他的机会,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他年仅十六就官居二品是实至名归,而是为了告诉自己,那人没有选错。 迦楼战神傅雨,大周对他的了解并不多。虽然他是近年大周战场上唯一的对手,可是两军对垒,还未有过高级将领短兵相接的时刻,大周与迦楼间的几场战役,几乎都是硬碰硬的血肉拉锯。连斗智伐谋的机会都不多见。 天色依旧明亮,今日七月廿五,是仙界荷花仙子的寿辰,也是举办人间蓝采灯会的日子。长安周边的县城乡邻,市井走卒间,还未传开迦楼战神会在今日刀斩长安的消息。就连这几日长安连死十人的消息,也未流传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所以今日的长安,十分热闹。大多是来游览佳节风光的百姓,其中不乏贩夫趁着今日热闹,从四面八方涌入长安,赚些蝇头小利,补贴家用。 南宫围着长安走了一遍,仔细检查每一处的布置是否完整合理,又在脑海中复盘三次,终于放下心,停步回头,一名少女迎面撞到他的胸口。 少女与南宫相撞后,两人都未出声,只是相视一笑。 终于还是南宫开口,道:“跟着我干什么?” 少女侧肩露出身后背负重剑,道:“说好要做你的剑。” 南宫道:“今日不用剑。” 少女道:“白爷爷说了,今日你有一场大仗要打。” 南宫道:“不是所有的仗都要用剑,尤其是你这把剑。” 少女道:“我先跟着你,你叫我上了我再上,你要是不叫我上……” 南宫道:“你就不上了?” 少女道:“那你晚上也要请我吃汤圆。” 南宫道:“好吧,不过的确有一事相托。” 少女豪爽道:“你说,要杀谁?” 南宫摇头道:“今日我若能敌,自不用你出手,我若不敌……” 少女道:“我替你宰了他。” 南宫道:“你保护好白离尧。” 少女略微沉思,道:“白爷爷是个好人,我会保护好他的。” 南宫又道:“还有,你如果实在不喜欢称他为将军,就叫白叔叔,不要叫爷爷。” 少女问道:“为啥?” 南宫道:“我不喜欢。” 二人边走边聊,慢慢向着长安南门明德门行去。早已有人向南宫禀报,迦楼战神在明德门外等候多时。 张叙丰似乎已经默认,此事交给南宫处理。至于暗中是否安排了将军府和大内的隐士,南宫并不考虑。 他只想用自己的力量将傅雨拦下来。 这是他心中的结。 从那座名为蜀山,却非蜀山正宗的剑道门派中出来之后,他很长时间里,都太过自负。他相信自己是人间绝无仅有的武道奇才,却在战场上接连失利。最后不得不向那人恳求来这一身才能,弃剑持盾,他要做大周最坚固的一面城墙。 神农出世,大周很快将要迎来新的局面。 他心里,还残留那么一丝难以泯灭的希望,不想在新的世代里,泯然众人。 这一次,如果再输,他就不能用没有经验,没有准备,和没有机会来欺骗自己了。 终于,日头西斜时,他与名为苁蓉的少女,一同来到明德门,远远望见坐地磨刀的傅雨。 依旧一身黑衣,一柄黑刀。 而南宫,一席白袍,手执白子。 坐地磨刀的傅雨,并没有因为双目微瞌而慢下手上动作。磨刀这件事,他从小就在做,是否用眼去看,都一样。 而此刻,似乎感应到南宫的到来,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太平坊内,并不知今日傅雨会刀斩长安的年轻仵作,正拿着师傅传给他的包裹,走入安息所。 却忽然心头猛颤,回头望去,一名宫人打扮的老太监,手捧奉天宝函,不知何时,出现在安息所门口。 马丰涛拱手施礼道:“见过公公,公公有事?” 那名太监并不理会,捧着宝函一步步走入安息所。 马丰涛也不出声打扰,在老太监从他身边走过时,见那人还对他点头示意,他便也报以微笑。 位于长安中轴的朱雀大街上,一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和一位黝黑的壮硕女子同行,老乞丐絮絮叨叨的说着往事,壮硕女子一言不发,默默聆听。 神农发现自己很喜欢与这个大龙帝国的女皇帝说话,她从不出言打断,也不会对任何不懂得事发表意见,只是安静的听,却不敷衍,听到有趣出也会点头憨笑。 这一日相处后,神农就给她取了一个“傻大个”的诨号,她也不恼,欣然受之。 直到走到明德门前,遥遥望见那一黑一白相对而立的二人,神农伸手指向白衣骠骑将军南宫,对大龙女帝自得道:“看见了吗,这是我儿子。” 就在此时,夕阳西下,暮色席卷,长安城内,燃起了第一束烟花。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章 断刀斩长安(六) 戌时日暮,夕阳西沉。 万物朦胧,天地昏黄。更夫从长安南城敲响第一声梆子,悠悠传来唱和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傅雨起身,将来历不明之人赠送的来历不明之物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以袖擦拭漆黑断刀。 南宫让苁蓉退下,躲去一旁,苁蓉不在,他亦从容。 他的背后,是整个长安。 城墙上,百官之首张叙丰位于挂着“明德门”三字牌匾的城楼上,身旁所立之人,皆是大周朝廷的核心和功勋。 修颜涾手扶雨林刀,故意落后到人群末尾,腰间挂着的水囊里换了劣酒,宛如将这场战斗当做下酒菜。 消息灵通的江湖游侠门聚在一起,其中有一袭白衣,目光清澈,看向南宫时,嘴角含笑。 他身边一名书童打扮的少年,轻声问道:“少爷,南宫少爷能打得过那迦楼战神吗?” 白衣少爷道:“打不打得过,总要打过再说。” 书童问:“若是打不过将如何。” 白衣少爷道:“打不过便打不过,该如何就如何。” 书童恼道:“少爷,你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 白衣少爷道:“你问了也跟没问一样,所以你不该问。” 书童小生嘟囔,似是在抱怨白衣少爷的故弄玄虚,却未得回应,只得再度将注意力转入战场。 安息所内,掌印太监陈知规走到老仵作身死之地,就不再前行。马丰涛跟在他身后,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陈知规回头望向天外,霞辉终于散尽,烟花绽放,不知是在为谁喝彩。 一如多年前,他初见还在襁褓中的那人时,长安也在为那人喝彩,庆祝那人的到来。 如今,一样繁华热闹的长安,一样缤纷灿烂的烟火,只是那人,已不在锦绣龙纹的黄布襁褓里,而是在他手中所捧的奉天宝函内。 他打开本该装着玉玺的宝函,里面赫然是一颗头骨。 血肉早已腐坏,只有森森白骨和稀疏黑发。 马丰涛在老太监进来之时,就察觉到刺骨的阴气缠绕,对于如今这样的场面,并不感到意外,依旧小心注视着老太监的举动。 老太监将宝函举过头顶,朝着东方跪下,神情凄然而又肃穆,高声呼喊:“老奴陈知规,恭送皇帝陛下归天!” 他口中的皇帝陛下,自然不是身在南城观战的神农皇帝,而是修罗帝国的亡国之君,晁桀皇帝。 六道剑神分割天下后,八国共用神历,各国不再自立年号,皇帝的称谓,只用其名。 晁桀皇帝,烽火戏诸侯,博得美人笑,终失天下朝的修罗帝国最后一位君王,徐晁桀。 在老太监嘶哑带泣的喊声后,老仵作身死之处,地裂幽光,宛如冥府开门,百鬼尽出。绵绵阴气喷薄,一路蔓延,东南至长兴,再奔袭万年县,最后连接到东市一家肉铺;西去普兴,又锁金城,终至德居。以长安令所在,东西呼应,群锁而孤离,九死换一生。 长安恶鬼镇饿鬼,修罗城下百鬼生。 东郊,皇陵之上怨气横生,守陵之人遥望前朝先皇陵墓猛烈摇晃,终于想起这一世为何于此蹉跎半生,从床底石板之下寻出一方木盒,取出木盒中的黄符。 只身来到皇陵正中,浑然不惧漫天鬼气,这名在此守陵三十年,如今已至中年的灰袍男子,以卓绝天资,于数百茅山道人中脱颖而出,被那号称仙人弟子的老道士选中,蛰伏于此三十年,便荒废了三十年。 他的授业恩师曾劝解他,若不做这守陵人,以他的天资,必然能成道门砥柱,亦或师门传承。 而他,最终还是选择听那位老道士的话,来此守陵。 只因,这天下,需要修罗,才能有太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吾辈修道之人,所修人间道,所立天地心,存善于万物。以吾仁心,守世间太平。” 他回想起当初对师傅说的话,蹉跎三十年,埋没三十年,他也要为这黎民百姓,和人间疾苦,换来三十年的天下太平。 未在世间留名之人,要为这世间,开辟一场新的盛世。 无名中年人手持黄符,阴风之中灰袍狂舞,枯白长发昂扬飘荡,以只身抗百鬼,如蚍蜉撼大树,唯有一腔孤勇,和热血难凉。 风起兮云飞扬,漫天阴气滚滚如波涛拍岸,直击无名中年人的佝偻残躯,他的眼神却愈发坚韧。 这一世,没为祖宗传后,没为师傅送终。若有来世,再为诸老做牛马,尽孝于膝下。 皇陵对面,是修罗皇室有意为之的乱葬岗,百鬼夜哭,风声如鹤唳,真当人间地狱。 就在那乱葬岗之巅,一席红衣,傲然挺立,遥望皇陵之上散发着金光的灰袍男子,只剩白骨的手臂伸手指去,就见漫山孤魂野鬼群起攻之,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席卷而来。 无名中年人黄符之上红箓起先光亮如新,在四方厉鬼怨气冲击下,渐渐暗淡。中年人左手持符结印,右手中指放入唇间咬破,猩红指尖血滴落在黄符之上,再顺着红箓写下,光彩更胜当初。 中年人心无旁骛,口颂那段每日心头默念百遍的经文,以三十年的韬光养晦,万千星星之火,终以燎原。 那红衣女鬼见百鬼久攻不下,一声厉啸,亲自从乱葬岗上飞向无名中年人。 金光所固纵然铜墙铁壁,在百鬼疯狂蚕食之下,终究有了一丝裂纹。 无名中年人咬破舌尖,积蓄片刻后一口舌尖血喷涌在黄符之上,只见金光再胜,百鬼触之即消亡。 红衣女鬼终至皇陵,驻足不前,原地吸纳,将百鬼怨气统统收入体内,白骨之上隐隐可见人形。 不足一刻,本是一具红衣骷髅的长发女鬼,化形为人,再现绝代风华。 厉啸也化作女子声音,只是依旧充满怨气,不知是对着无名中年人,还是对着他身后的皇陵,亦或是对着整个大周帝国,凄声嘶嚎:“纳命来!” 伸手一抓,金光竟随之破裂。 无名中年人再一口鲜血喷出,金光犹自挣扎片刻,终于消散。 眼见女鬼伸手就要触及无名中年人,后者凄然一笑:“阿涛师弟,未曾谋面,师兄似乎就留了个大麻烦给你。” 就在他自认无能,准备以自己三魂七魄为引,要与红衣女鬼同归于尽之时,就听得一声叹息,随后是儒雅却又霸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纠缠二十年,如今已非世间人,朕连国都亡了,你还不肯罢休吗?” 红衣女鬼与无名中年人之间突兀现身一道鬼影,衣着龙纹黄袍,威严霸气令得百鬼止步,红衣女鬼也随之停下,声音却更加凄厉:“徐晁桀!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一章 断刀斩长安(七) 镇安令年轻新仵作此刻依旧站在原地,静观其变,对眼前掌印太监陈知规的举动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出手阻拦。 便是在今日下午,整理老仵作马未风遗物时,他发现一封贴身信件,是写给他的。 从这封信上,他知道了许多事,许多老仵作从未与他提起的往事。 譬如,就在那座东郊皇陵之内,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师傅的信上连师兄的名字都未留下,只知他是老马一脉传承至今,资质最杰出的传人。独自守陵三十年,只为修罗降世时,趋避百鬼怨气。 又比如,老仵作在昨日出门之时,已算得,己身阳寿已尽。 他是自甘去做那一枚阵眼。 还比如,此时东方阴气缭绕的灰暗天空下,有一名威严黄袍男子,正以修罗帝国近百年积累的煞气,扫荡乱葬岗上的滔滔怨气。 红衣女鬼见曾经的天子徐晁桀凭空出现,怨气更盛,披头散发间再次失去人形,化作白面红唇,尖牙外露的厉鬼。 周遭幽魂怨气被她疯狂吸取,千百条没有实体的重重鬼影扭曲着纳入女鬼体内,逐渐壮大女鬼身上的怨气。 她的身形也随之膨胀,五指再无方才葱白活力,迅速枯瘦伸长,如皮包白骨,阴森恐怖。 双目由黑转红,渐渐泣出血泪,伸长的獠牙已无法被嘴唇包裹,撕裂嘴角露出猩红长舌,一张血盆大口还在不断吞噬四周的幽魂厉鬼。 一身龙袍的修罗皇帝徐晁桀威然不惧,只是对着无名中年人点头道:“谢谢。” 无名中年人手中黄符压力骤减,又有回光返照之势,他再喷一口鲜血上去,如烈酒袭炭盆,声声炸裂之后迅速冒起白烟。 他并不去看已具人形的修罗皇帝,只是沉声道:“我老马一脉所行只为世人,不为你徐家皇室,你不欠我。” 徐晁桀却道:“然我修罗,却有愧于你。” 无名中年人无视徐晁桀的诚恳歉意,趁着红衣女鬼分神之际,探手腰间取出一枚染血铜板,曲指弹射至皇陵正中央的宝鼎香炉之上。 铜板飞至于此便当空悬立,随后疯狂旋转,似在搅乱此地阴气。 修罗皇帝徐晁桀依旧自顾自道:“朕也是在后来,才知你父母之事,实为朕失治之责。” 无名中年人终于怒道:“闭嘴!” 徐晁桀不以为逆,依旧沉声道:“如今朕也已是亡国之君,再无力还你公道,只能以这百年煞气,为新的王朝,荡清污浊。” 中年人道:“你当初有这番胸怀,何以亡国。” 徐晁桀叹道:“当初,有她在啊……” 仿佛间,似乎又看到,那一抹青衣,那一道风华,那人那日于那烽火之下,笑靥如花。 世人都说是妖妃祸乱朝纲,红颜误国。 他觉得世人说的对,他很想把这份怨气放在她身上。 只要能与她有牵连,就算是会化作厉鬼的怨气,他也愿予之。 就如,眼前身形已逾山岳的红衣女鬼,当初,也是这般心思。才以红衣血棺活葬自身,不入皇陵,自埋与他对望的乱葬岗上。 入土时,含笑亦含泪。 红衣的她,追逐了黄袍的他二十多年,他眼中,却只有那道青衣,那个姓周的女子。 红衣黄袍,皇后皇帝,她和他,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活着时,不要天下,只要眼中人。 死后,亦要在九幽之下纠缠。 女衣女鬼,正是修罗帝国最后一位皇后,吕霓裳。 那一年,晁桀皇帝为博周姓女子一笑,点燃狼烟,群聚各路诸侯,最终却只得那周姓女子浅笑后轻描淡写道出一句:“散了吧。” 亡国之举,他却甘之如饴。 在他身后的吕皇后,那时还不着红衣。为他母仪天下,谨言慎行一辈子,终于在十年前得知晁桀皇帝死讯时,任性了一次。 褪下纤尘不染,如同第一次穿戴的凤仪,换上一身江南女子钟爱的红衣,活人入血棺,自葬东郊乱葬岗。 活着时她为徐家皇室治理朝政,小心翼翼修补着这片岌岌可危的江山,鞠躬尽瘁一生。后世新朝丞相张叙丰,还为她追封谥号“和熹皇后”,以彰其有功社稷,无愧皇室。可晁桀皇帝眼中,却从不曾有她。 于是死后,她要做纠缠他的厉鬼,不要葬在他身边,而是葬在他修罗皇室汲取煞气百年堆积的乱葬岗上。 她亦如此乱葬岗,被他榨取完利用价值后,无情抛弃。 今日,她重回人世间,怨气填膺之下,仍有一丝清明,想要看看那个威严如昨的负心人。 可是此刻,在她即将失去神志,仍将全部清明心思放在他身上之时,他嘴里说出的,依旧,不是红衣,而是青衣。 “徐!晁!桀!”厉啸撕破长夜,一个女人生前身后两世积怨,终于化作无尽仇恨恶蛟,滚滚而来。 此时,修罗最后一位皇帝,终于愿意抬起他无比自负和骄傲的头颅,直视怨气凝结恶蛟,步步凌空踏下,走向她。 穿过怨气交织的毒牙龙爪,身上黄袍撕裂。黄袍之下已无肉身,只有血色红光溢出,化作一道道红色细绳,将漫天怨气一一缠绕,最后一同消散。 恶蛟仰头起势,直视晁桀皇帝,蓄势之后猛冲直下,威势当如满弓离弦,摧枯拉朽。 晁桀皇帝巍然不惧,任凭头顶尖角堪比人身的恶蛟袭来,雷霆之势穿体而过,微凉月色似乎也在此刻不忍直视,闭上漫天繁星,不舍寸余微霞落入人间。 狂暴怨气与修罗百年煞气相撞之后,并无想象之中恢弘灭世的场面,只有浓浓黑雾渐渐散去,一黄一红两道身影当空相拥。 她终究,抱住了他。 他眼中,终于有她。 为人坚韧,做鬼霸道的女人,终于,露出她索求一世,却从未如愿的女子模样。 她哭了,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黄袍男子将她的头紧紧埋在自己的胸怀,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来世,还做朕的皇后。” 红衣女子却带着哭腔拒绝道:“不,来世,我要做你的妃子,你最宠爱的那名妾侍。” 黄袍男子笑道:“天下女子共主都不做,要做无名无分的妾侍?不怕被正妻欺负?” 红衣女子泪如雨下:“我哪敢欺负她,她皱眉你都心疼许久,我何时,舍得多让你为她难过……”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二章 断刀斩长安(八) 长安城南,明德门外。 枯红满地,黄花堆积。 持刀的黑衣人终于开口,不知是对面前的白衣将军,还是他身后的大周帝国。 “我乃迦楼大将军傅雨,今日为与大周止戈,以迦楼气运立斩长安,生死各安天命,胜败皆为定言。以我父傅雨雪所传黑断刀,划清两国恩怨。” 许多围观之人闻言终知曲折,高声叫骂道: “两国恩怨,凭什么你一人说了算?” “你说你是傅雨你就是傅雨?” “你们迦楼先侵我大周,如今被我南宫将军一人力退不知惜福,还敢在我长安城下大言不惭!” “杀了他!替我兄弟报仇!” 围观之人大多只知有热闹可看,以为是寻常武林高手对决,鲜有人只黑衣之人便是迦楼战无不胜的战神,如今知其身份,国仇家恨义愤填膺,甚至有人举起石头砸了过去。 少数知此人身份的世家子弟和周边游侠也在人群中煽风点火,他们没见过傅雨,对他唯一的认知,就是敌国大将。 是他们的敌人。 群众里飞出的烂菜石头,傅雨无心抵挡,他也认为迦楼不该入侵大周,只是君王有令,臣子莫敢不从。他于心有愧,在此为己国罪孽受一番侮辱,能令他略感心安。 这些年,他杀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无辜,但他觉得,不该由他来决断这些人的生死。 纵然,他只是迦楼威懿皇帝手中的一把刀,他从来没有资格,真正随他的心意,去做决断。 这一日,举国气运力斩长安,就是对威懿皇帝的交代,不仅要划清迦楼与大周的恩怨,还要划清,傅雨与威懿的恩怨。 便在人群投掷的异物即将触及傅雨之时,一道金光从长安城内飞速扩散,眨眼间便将傅雨护在金光之内。 傅雨看向飘然落子的南宫,轻声道:“谢谢。” 随后又朗声道:“今日一刀,长安若能抵挡,迦楼退兵,十年不犯大周边界。长安若不敌,迦楼大军将以举国之力,三月内攻打大周。” 城墙之上,张叙丰高声道:“傅大将军,此话是将军一诺,还是帝王一诺。” 傅雨道:“迦楼傅雨,可代威懿皇帝许诺。” 另一道悠扬之声,远远传来:“大周神农,允你此诺。” 便见明德门内,一名苍老乞丐,协同一位粗壮女子,远远看向此处。 张叙丰等人虽被城楼阻挡,看不见此人,却在闻声之后,领城墙上众文武官员,转身下跪,高呼:“参见陛下!” 随后在场诸人,除了寥寥几人,全都面带错愕的向那个方向跪下,齐呼:“参见陛下!” 且不说百官下跪,单论能让张叙丰下跪之人,在这天地间,也唯有神农一人耳。 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不修边幅的老乞丐身份,下跪之后,皆有余光仔细打量,想要一睹大周开国皇帝风采。 却只见,一个头发脏乱打结,连同满脸油腻胡须,将一张苍老面容遮得严严实实。谁能相信,这个看着年近百岁的老乞丐,就是当今世上唯一地仙,未及不惑的神农皇帝。 在场之人,连同南宫都一同跪下,唯有二人站立。 一人迦楼战神傅雨。 一人先前与书童闲谈的白衣少爷。 他的书童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下跪。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远望背向他,对着城内下跪的南宫。 小书童见拉不动少爷,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似乎妄图以此来折中那个突兀站立的人影。 长安城内,亦有万民闻声下跪。就连酒楼之上,方在饮酒作乐之人,见势闻声,也停下推杯换盏的你来我往,伏地跪下。 这一场下跪,如同瘟疫传播,沿着朱雀大街,从南往北,一路望去,皆是伏地叩拜。 大周丞相张叙丰高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老气却不虚,远远传开,随后整个长安城都在蓝采节这日,高呼“万岁”。 这一声迟来十年的“万岁”,终于在蓝采灯会这一天,响彻云霄。 长安百姓在十年以前,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然而军中老卒,朝中老臣,皆是闻声落泪。 十年了,我们大周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那个沙场上谈笑风生的少年啊,他终于回来了。 长安城外驻守的二十万征西军之中,陆陆续续有人跪拜之后,卸甲解衣,露出黝黑却光洁的脊背。他们的身上,没有伤疤,不是因为他们多年的征战从未受伤,而是那个少年,每次都会亲手为他们上药。 那个少年曾说过,他是世间最好的医师,只要将士们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就能治好他们。 可是如今,这个少年,老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唯有太平坊内的老太监陈知规,也与马丰涛一同跪下,高呼万岁,可他双膝所跪,万岁所呼之人,却是他手捧宝函内的那颗头颅。 那个晁桀皇帝。 东郊皇陵,凌空相拥的男女,听到如潮水一般连绵推进的“万岁”,女子神色凄楚,男子却面带微笑。 他说:“新的世代,来临了。希望他是个好皇帝。” 曾经的少年欣然接受大周百姓的第一次朝拜,然后装模作样的道了一声“都起来吧”,偷笑过后见周遭百姓仍旧跪地不起,便请教身旁这位“皇帝界”的前辈,道:“怎么办,怎么喊他们起来?” 大龙女帝如实相告道:“说平身。” 神农又正色高呼:“平身……” 随后便是在张叙丰带领下,从未演练,却格外整齐一致的“谢主隆恩”。 神农摆摆手道:“客气客气。” 随后又高声传话张叙丰道:“传我话下去,以后大周百姓见到皇帝不用下跪。” 张叙丰拱手郑重道:“遵旨!” 大龙女帝却在此时催促神农道:“还打不打,不如我们先打?” 神农随即唤道:“那个黑人,你还打不打?” 傅雨知道此话是对自己说的,对南宫道:“你准备好了吗?” 南宫转身面对傅雨,金色棋盘早已铺就,双手伸张,左手一百八十一枚黑子,右手一百八十枚白子,凌空飞旋。随后黑白交错,纷纷落子于棋盘之上,黑白围猎相间后,皆是守势。 南宫正视傅雨,朗声道:“来吧!”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三章 断刀斩长安(九) 明德门外,黑白二人对立,一如那张金色棋盘上相互制衡的黑白二子。 虽然南宫从未刻意隐瞒,却一直鲜有人知,他的武器,是棋。 城外书童又问向白衣公子:“少爷,为何南宫少爷需要这张棋盘才能将你赠予他的天赋施展。” 白衣公子折扇敲击书童脑袋,示意他不要说话,专心看向战场。 明德门城楼内,白离尧无声离开人群,他早就看到随南宫一起到来的苁蓉,走至她身前。 苁蓉背靠城墙,面色潮红,在这雪后秋风中额头冒汗,显得十分狼狈。 白离尧也不说话,伸掌贴住苁蓉背后,运气为她排解。 气随意动,缓慢柔和的顺着奇经八脉凝至手心,再化作细流传入少女体内,不想白离尧的气刚刚探出,就被一股阴冷却锋锐的煞气抵挡,险些反噬。 白离尧迅速撤掌,提气入膺,意欲再添三成气,强行破体,却听身后传来陌生言语:“我来吧。” 回头看去,是名未曾谋面的黑袍男子。纵横沙场多年磨炼的危机感并未从此人身上探查出半点恶意,白离尧也不啰嗦,侧身让开。 黑衣人对白离尧点头微笑,无缘由的说了一句:“我叫帝缺。” 白离尧也并不回应,只是双手抱胸,冷眼相视。 这个人没有威胁,但是他并不喜欢。 大周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人情味,这个人身上似乎并没有。 黑衣人帝缺也如白离尧一般,伸手贴在苁蓉后背,却未受反噬,只见苁蓉神色渐渐安宁,已无先前痛苦模样。 待到苁蓉眉宇舒展,黑衣帝缺才对白离尧道:“白将军,此人与我有旧,可交予我照拂。” 白离尧直接拒绝道:“不可。” 帝缺也不纠缠,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大剑,这把本来背在苁蓉背上的大剑,不知何时卸了下来。 就在这时,忽闻巨响,帝缺白离尧二人皆未循声望去,帝缺看着剑,白离尧看着帝缺。 他们都知道,外面的战斗开始了。 帝缺道:“白将军不去看看?” 白离尧道:“我相信南宫。” 帝缺叹气道:“可你却不了解傅雨。” 城楼之外,金光如红日,照亮了整个长安。 傅雨持刀凌空,蓄势良久,才如离弦巨弩,轰然劈下。 漆黑断刀不过两尺,此时握在傅雨手中,却如擎天巨刃,世人观之,可分山岳。 可那把刀,无论怎么看,都不过一臂长短。却无人怀疑,这把刀砍在城楼上,能将长安一分为二。 此时南宫已不再落子,手中拈着最后一颗白子,原地坐下,金色屏障已覆盖住整个长安,就连东郊皇陵,也能看到金光蔓延。 傅雨黑刀斩落,终触及金色屏障,二者碰撞之下金光再度摇曳,撕开灯火辉煌的夜幕,宛如白昼。 刺目光芒一闪即逝,围观众人目力出众者已高声叫好,为大周的骠骑将军喝彩。 “南宫将军威武!” “犯我强周,虽远必诛!” 一时间那些原本以武犯禁,无视法度的游侠门,此刻都成了忠君爱国之士,对于自家骠骑将军抵挡住号称不败的战神一刀与有荣焉。 南宫却是有苦自知,他不知傅雨会从何处来袭,便将整个长安都纳入棋盘之内。不仅耗费自身力气,也削弱了许多金色屏障的防御。 城内的叶玉青棠说道:“迦楼人为何留手?” 神农赞赏道:“大将之风。” 黑刀与金色屏障僵持片刻,南宫终于落下棋盘上最后一颗白子收官,只见金色棋盘上黑色逐一消散,满盘皆输。而后笼罩整个长安的金色屏障迅速缩紧,回笼到明德门前。 傅雨隔空与南宫对视后点头,示意他将施力。随后左手置于黑刀刀背之上,形若轻点,力逾万钧。 却见已比先前厚了好几番的金色屏障层层龟裂,黑刀寸寸逼近,似要将那已厚过城墙的金色屏障击穿。 城外书童诧异道:“这玩意儿是能打破的吗?” 白衣公子终于如实回答了书童一次:“本不应被打破。但是傅雨的黑刀,却是无坚不破。” 书童着急道:“南宫少爷要输了吗。” 白衣公子又道:“接着看就知道了。” 书童不满道:“又是这句。” 南宫眼见以他所知坚不可摧的金色屏障,在黑刀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仿佛不堪一击,心中竟隐隐有了一股怒意。 “为何!为何!什么都给了我,最好的天赋给我,最坚固的玄武金甲给我,为何我还总失败!我当真是一名废人!”怒意怨气在心头交织,随着破裂之声从城上金光隐隐传来,南宫心里已无大战,只有怨恨。 为何,我有蜀山剑派开山之人传习剑术,却抵挡不住战场上一波冲杀。 为何,我有那人所赠玄武金甲,却守不住麾下百人性命。 为何,如今,连一把短刀都无法抵挡! 我当真是个废物! 南宫再无法抑制因为自己无能而带来的愤怒,竟然伸手一把拂去棋盘余子。那黑刀斩金壁的碎裂声,声声如魔音灌耳,摧残着南宫本就不够坚强的心智。 他才十六岁啊。 入过修罗场,未见人世间。 他曾被人捧到天上去,却一次次摔入深渊底。 他本该是战场上最骁勇的骑卒,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如今,他却做了些什么? 离开蜀山之后,多少人因他而死,多少个家因为他再无团圆之日,多少鳏寡孤独再无所依。 都是他南宫的错,都是因为他的自负。 如今,他挡不下傅雨这一刀,身后长安会如何,大周会如何? 他仿佛已经看见,长安一分为二后,被大火燃尽,长安百姓家破人亡后带着恶意的指责。 “都是你!” “都怪你!” “全都是因为你!” 无数熟悉陌生的面孔在他脑海盘旋,一开始只是普通百姓,后来一一腐烂,或是毁容或是断肢,对他每一声埋怨都泣着黑血。 长安大火,白离尧,修颜涾,神农,张叙丰……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在大火中焚尽,萦绕在南宫脑海里,全都在说: “都怪你!” “啊……”他抱头痛哭嘶嚎,却忽然看见一个背影,在大火中,端着一碗汤圆偷吃。 他忍不住喊道:“苁蓉。” 那个背影闻声转头,却是一张被烧烂的脸,似乎还在笑,对他说道:“你吃汤圆吗?” 他再也无法承受,跪倒在地,金光终于消散,他多希望那一柄漆黑断刀能砍到他的头上。 不如归去。 “南宫!”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忽然从他脑海中响起,振聋发聩间,他终于清醒一分。那个声音,总是让他心安。 “凝神。”那个声音再度传来,南宫猛然抬头,满眼血丝,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那是他的希望啊。 “白夜!白夜!”他无助呼喊着,就像从前那些雨夜中,惊雷劈落惊醒时一样。 “白夜!你在哪里!我怕!”南宫满脸泪水,一如十年前,初识模样。他害怕,只有那人,才能给他勇气。 “我在你身边。”声音如此温和,却让经历过沙场的战争英雄,仿佛找到了最坚固的堡垒:“别怕,那不过是一把刀。你曾经折断过很多把刀,这把刀也一样。” 南宫终于看见人群中站立的白衣公子,在对着他微笑,南宫哭着说:“我怕!我拦不住他!还会有很多人因为我而死!” 白衣公子传声入心,对南宫道:“不会的,你的玄武金甲是最坚固的盾,没有人能劈开。” 南宫哭喊道:“可他就是劈开了啊!” 白衣公子道:“他从没劈开,不信你抬头看。” 南宫闻言抬头,却见金色屏障完好如初,傅雨仍然凌空落刃,黑刃却被金色屏障牢牢挡住。 低头再看围绕周身的棋盘,依然黑白分明,手中仍持有一白子未落。 那白衣公子的声音再度传来:“意由心生,你只有足够相信自己,玄武金甲才会足够坚硬。不要露出缝隙,让敌人找到可乘之机。” 南宫来不及细思,就见当空矗立的迦楼战神,似乎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将左手放在刀背之上…… 东郊皇陵,黄袍徐晁桀感受着长安的变化,忽然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他猛然抱住吕霓裳,狠狠的亲了一口,道:“来了。”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四章 断刀斩长安(十) 南宫的棋盘上黑白对立,手中悬浮着最后一颗白子迟迟不落。 傅雨左手按下黑断刀背,“呲啦”一声,那层脆弱金壁应声碎裂,如萤火悬空,星光破碎。 随后全城金色屏障一同消散,金粉洒落长安。 傅雨刀势不止,下落愈急,却见城楼之上,有人一步跃出,举刀冲天。 正是长安卫将军修颜涾,手持制式雨林刀,由下而上对空劈出。 南宫坐地缄默,金色棋盘中的棋子回溯,一一归去,回到南宫手中。他一手持黑一手执白,总共三百六十一颗棋子立于双手之上,渐渐融为一体,化作黑白两柄长剑。 身前纵横十九道逐渐消融,交织成一片金色战甲,覆盖在南宫白袍之上。 那些年脆弱不堪的自负,在一次次冲击下,终于变成自卑。 金色棋盘上,总是黑子多过白子,那是心魔。 他的棋盘,从未有过阵,向来只有势。 白色是希望,黑色是失望。 从战场归来后,他再未相信过自己。 但是他相信那人,人群中那道白衣的清澈目光,从未让他怀疑。 棋盘为甲,黑子作鞘,白子化刃。 此时的南宫,手持黑鞘白剑,再度从地上站起。 修颜涾的拔刀式在迦楼战神刀下不堪一击,触之即断,连刀带人从空中落下,狼狈不堪。 眼见南宫立于身侧,黑刀逼下,修颜涾竟还有闲心从腰间掏出酒囊饮了一口,又将剩下半袋丢向南宫。 从不饮酒的南宫这次并未拒绝,不顾黑刀斩落的威势,仰头痛饮一口,未来得及对应入喉猛烈的不适,就是拔剑追月,向夜空刺去。 黑刀斩落寂静无声,仿佛将夜风都一饮而尽,白剑却如朝阳烈日,光霞万千。 一黑一白,一暗一明,一灭世一重生。 仿佛是天生注定的对手,终于从各自的来处,或是九幽之下,或是九天之上,在人间相遇。 黑暗,终将光明吞噬。 漫长的寂静,肉眼不敢直视的光芒爆破,却听不到一丝声响。 白剑,仿佛将人间的光一瞬间豪迈挥洒,万里之外仍如白昼。 黑刀,恍若将人世的音须臾间疯狂吞噬,附耳左右皆是无声。 便是在这一刻,在场的众人都遇见了生平仅见的诡异,那绚烂的炸裂后,竟然如此安静。 仿佛是顽皮的天神剥夺了世人的听觉,又在世人觉醒之前,还给众生。 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轰然炸响几欲轰碎在场众人的头颅,绚烂白光却倾刻被黑刀撕碎,只剩下一片黑暗。 这样强烈的反差,刺激的众人皆耳聋目盲,失去六识。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闭目遮耳,待到好不容易能感受到有风吹过之时,才敢睁开眼睛,向战场中央的二人望去。 他们很想知道这场威势近乎遮天的战斗,最终的结局。 然而,光线终于恢复如初的战场之内,人们失望的发现,这并不是结局。 黑刀与白剑在空中对峙,黑刀无法斩落白剑,白剑亦不能逼退黑刀。 双方就如此僵持着,却忽然听得傅雨朗声大笑:“好!当真好男儿!” 南宫不语,挡下这一刀,已耗费他所有心神,他必须心无旁骛。迦楼战神,本不是他一人可敌,所幸神农出世之日赠与他机缘,为他疏通经脉又茁壮筋骨,增强玄武之力。方才白夜暗中点播,化守为攻,才有了这柄白剑之威,堪堪抵挡住傅雨一刀。 傅雨似乎战得尽兴,又道:“早先有位不明来路之人,临别嘱托,要我手下留情。此时一战,方知多虑。来,战个痛快,我要出力了!” 南宫心道“要糟”,甚至还默默骂了一句关于傅雨生母的脏话,便眼睁睁看着傅雨左手摸过漆黑断刀,于断裂处,生出赤炎。 那赤炎凝结,包裹着刀身,又长出二尺,于是这把二尺长的漆黑断刀,便化作一柄四尺长的赤炎长刀。 白光宝剑与赤炎长刀相触之处,瞬间焦作,南宫还未做出反应,白剑就已被赤炎长刀燃烧断裂。 南宫惊慌下落,眼中倒映出刀上烈火,终于知道,方才所见长安大火因何而起。 他再度看向人群,寻找白夜的身影,神色慌乱,一如当年初遇时。 可是无论他如何搜寻,都已无法再看到那道让他心安的白衣。 “他终于,对我失望了吗……”南宫口中呢喃,双目无神后退,直到后背传来一阵冰凉,才知已至城墙,退无可退。 隐没在人群中的书童又问起他的少爷:“少爷,南宫少爷输了吗?” 白夜道:“不算输,他的对手本来就不是傅雨。” 书童道:“那是谁?” 白夜道:“他自己。” 书童道:“那他输了吗?” 白夜道:“结果尚未知晓。” 书童道:“那长安呢?” 白夜道:“长安?天下长安之地,何人可动摇?” 东郊皇陵,中央祭坛。 手持黄符的中年人感受到地底一股磅礴煞气翻涌,几欲撕裂大地。 他眼神坚毅,将黄符帖子在自己胸口,双手背对,右手在上,结成“反天印”。 黄符于他胸口燃烧,又见“胎光”,“爽灵”,“幽精”三道精魂破体而出,纷纷融入火光摇曳的黄符之内。 随后手腕翻转,双指向上,十指交叉,中指食指互扣,结成“五岳印”。 无名中年人头顶冒烟,烟气渐凝人形,分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浩浩荡荡围成一道掌中云雾,将黄符包裹其中。 做完这些动作,中年人立于原地,再无任何生气。 阴风煞气拂过灰袍长发,却再也无法激起一丝波动。 人死入轮回,魂灭,则再不存于天地间。 肉身凝立如顽石,却有泪从眼中滑落。 “师傅,爹娘,我终究,还是失信了。无愧于天地,唯有愧于父母。” 他终究,无法再于来世,报爹娘于师傅的恩情。 他没有来世了。 三魂做引七魄做药,终于发挥出黄符最后的法力。 围绕在皇陵之上的漫天阴气,如被烈日穿透的乌云,凄厉嘶嚎,咆哮挣扎,却无法改变被肃清的命运。 邈邈九天之上,似有月明。 凌空光影飞掠,如彗星划空,稳稳落在皇陵之中,晁桀皇帝的灵位之上。 那是他的头骨,九死一生之局,真正的钥匙。 晁桀皇帝感受到镇压修罗煞气的阵法终将开启,当初他以自身为法器,才让既无修罗皇室,又无修罗象征的大周未受煞气屠戮。却在今日,将这份危机,和机缘,交付给新王朝的神农。 他看着身形逐渐消散的和熹皇后吕霓裳,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愧疚神色,道:“你说你是为报复朕才自葬乱葬岗,要化为厉鬼与朕纠缠。可朕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知,你是为了化为鬼王镇压怨气。今日与我对立的若不是你,换做任何一条孤魂,此事都不会如此顺利。” 红衣女鬼渐渐模糊,只见她笑靥依旧,纵是鬼神之姿,依然倾国倾城。 “来世,还要与你纠缠。” 笑过之后,再无红颜,唯有泪珠凌空落下。 徐晁桀痴痴望着消失的红衣,终于在他眼中只有红衣之时,哽咽道:“可是你我,再无来世了啊……”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五章 断刀斩长安(十一) 东郊皇陵之上,红衣消散之处,一滴泪珠无声坠落,落地粉碎,浸透怨土。 接通皇陵与乱葬岗的狭长道路,融入那一滴泪后,就像虚掩的门缝被汹涌的大水冲开。 山崩地裂。 九幽开门。 惶惶间如有万鬼齐喑,马明罗手持黑气长矛,与持斧牛头鬼帅,引领数千阴差从裂开的地府大门中如蝗虫喷薄,肆意吸收满天萦绕的怨气。 皇陵中的怨鬼被无名中年人以魂为引,以魄作药,与黄符一同燃尽。乱葬岗上,无数孤魂野鬼在红衣女鬼消散后便群鬼无首,如无头苍蝇般游窜,被地府里爬出的阴差一一吞噬。 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如此放肆吸收怨气的机会,纵然牛头马面为帅数百年,也从未遇见。 红衣吕霓裳用最毒最怨的死法,让自己的怨灵,成为乱葬岗上百鬼之王,目的却是要以己身镇压百鬼。 她的怨灵,因红衣血棺,活埋之躯,成就世间最恶的怨气,漫山怨灵如同群兽见山王,将多年积怨一同进贡给他们的鬼王。 可惜怨灵只有怨念,而无神识,不然早就可以发现,那个可怖的红色身影,心中仍有一丝炙热未泯。 便是凭借这一丝的爱与善,她为这片土地,灼烧出一片新生。 积年怨气入魂,再化泪,终于打开了九幽的大门。 人间此地的森森怨气,惊动地府冥王,派出鬼差绞杀。 这就是她的计划,在她得知那个他死后,便和无名中年人,制定的计划。 百年乱葬岗,百万冤魂,人间已无力阻拦,只有请来无名中年人的祖师马明罗,方可平乱。 眼看阴差围剿怨灵,红衣消散,黄袍男子垂下双手,转身望去修罗皇陵。 无名中年人和红衣吕霓裳都完成自己的夙愿,于人间消散,再无重生的机会。 这一次,该轮到他了。 这时的徐晁桀,并未去回忆从前,他只知自己这一生得到过天下,也失去过天下,爱过也被爱过。不论后世史书如何讨伐这亡国之君,他都已不在乎。 这一世活够了。 若有来世,还想再遇见她。 若没有来世,也足够了。 “朕从未悔。”纵然面对整个皇陵的列祖列宗,这位亡国之君,也能坦然说出这样不知羞耻,却依然豪迈的话。 他想起那个少年,心中诚恳道:“小子,照顾好朕的子民。” 就见煞气凝聚的晁桀皇帝飞落至头骨所在之地,于坟前点蜡,三烛亮起后,坟前石碑下落,露出一具未封棺的无头尸体。 那具白骨穿着和徐晁桀一样的黄袍,静静的躺在墓中。 徐晁桀将自己的头骨放入棺内,与黄袍白骨合为一体。 就见白骨之下,血色符阵幽光四溢,显然已经发动阵法。 徐晁桀转身出墓,灭尽灯烛,石碑又起,将他的陵墓封闭。 凌空急掠,眨眼间黄袍再至皇陵中央的鼎炉。晁桀皇帝悬空而坐,座下鼎炉发出与符阵一样的血色幽光,轰然下坠。 皇陵中央大地被鼎炉炸开一道裂缝,幽光从裂缝中渗透,冲击地面,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纹。 随后幽光挤压地面,血气再出,皇陵中央的广场塌陷,鲜红血光从地底喷涌。 修罗最后一位皇帝面色如水,见身下再无存岩,皆是血海,闭眼下落。 “轰!” 如杯水入滚油,血气翻涌后炸裂,红光直冲云霄。 老太监陈知规在长安城内,也看见东方血光冲天的一幕,他放下一直高举的宝函,见其中的头骨早已不在。 这个在朱雀大街看了十年天下长安的老人,终于在此刻,血泪盈襟,嘶哑哭喊出一声:“陛下……” 长安城外,明德门下,南宫背靠城墙,静等那一刀斩落。 既然不能保住长安,那就和长安一起死吧。 反正,他早已不想活了。 从没经受什么真正的苦,从没失去过亲近的人,只是因为一次次挫折,一次次失望,便已心生死念。 终究,太过脆弱。 人群中的白夜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你要快些成长啊。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为你挡刀。” 所幸,这一次,还有。 良久没有感受到赤炎长刀及身的南宫,终于睁眼抬头,不解的望向傅雨。 离他不过丈远,那道还不够熟悉的倩影,在赤炎长刀下,烨烨生辉。 “苁蓉……”他有些失神的脱口而出,却并未喊得多大声,待到反应过来以后,再次声嘶力竭的呼喊:“苁蓉!快走,你打不过他的!” 那道身影却未回应,只见她踏出一步,竟然将傅雨生生逼退了两步。 南宫已无清醒神志分析战局,就要上前拖走苁蓉,起身之际却被一只大手按住肩膀。 含怒回首,竟是大将军白离尧。 “父亲,救救苁蓉!”南宫急切恳求道。 白离尧却将南宫按回城墙上,双眼注视战场,对南宫温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父亲,求求你救救她。”南宫不听白离尧的宽慰,只担心苁蓉的生死。 相识不过四日,他却不知何时,已将她看做家人。 白离尧依旧不理会南宫的求助,道:“傅雨的一刀,你已经拦下了。你没拦下的,是迦楼的一刀。” 南宫听不进,只是哀求白离尧放手,后者若不相救,他就自己去。 白离尧不急不缓继续道:“黑刀上覆盖的,就是传说中的迦楼气运。迦楼业火,燃尽诸恶。世人生而有罪,来此世间就是赎罪,未入仙门,业火无不可烧。” 南宫挣扎无果,终于听进白离尧的话,再看苁蓉与傅雨,竟见苁蓉似乎还略胜半筹。 只是苁蓉身上红光流转,难道就是傅雨的业火焚烧? 她是如何拦下业火? 南宫向白离尧道:“业火岂非无人可拦?” 白离尧道:“道法自然,阴阳相生。世间万物,总有相克。” 南宫道:“何物可克?” 白离尧道:“业火是迦楼气运,在大周,自然有大周的气运。” 南宫似有顿悟,道:“神农?” 白离尧道:“是修罗。”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六章 断刀斩长安(完) 傅雨双足已落地,刀却未落到长安城上。 因为一把宽刃大剑,在赤炎黑刀落地前,终将他拦下。 那名爱吃汤圆的背剑少女,不知何时进入战场,持剑迎敌。 傅雨号称战神,出世以来,罕逢敌手,战无不胜。所以迦楼的子民称他为战神,甚至连作为对手大周,也对此表示认可。 因为他的父亲,是上一个世代里,最强的刀客。 因为他是傅雨雪的儿子。 所以他拥有人间最强的黑断刀。 同时,他还是迦楼的象征,他的血脉里,有迦楼的业火。 最狂妄的刀,最贪婪的火,铸造出最强大的战神。 或许,全天下都认可,他是当之无愧的战神吧。 可偏偏,就有一人,不认可。 此时,这个人就拿着一把奇大无比的巨剑,拦在他的面前。 因为她,是修罗,是真正的杀伐之主,战争之神。 血色红光从长安东郊直奔城南,注入名为苁蓉的少女体内。 她双目狭长而猩红,手中长剑也缠绕着血红气机,从下往上,迎面抵挡住赤炎长刀的挥砍。 傅雨心中暗惊,却又暗喜。 惊的是,竟有人能与业火抗衡。 喜的是,终有人能与业火相抗。 纵有千军万马,在业火前也是不堪一击,他从不曾使出全力,这不是人间可以承载的力量。 他只是试探的让业火覆盖在黑刀之上,就令南宫一触即溃,此刻面前这位相貌陌生气息却熟悉的女子,竟能轻松抵挡。 他很开心,他想尽全力。 苁蓉面沉如水,却并非死水,而是止水。仿佛面对业火灼烧的并非其人。 血色煞气源源不断注入她的身躯,旁人都为她紧张,生怕她绝非纤弱却如何都算不得雄伟的身躯,被煞气撑爆。 血光在大剑之上愈发强烈,苁蓉的力量似乎也疯狂生长,刀剑相接,她进一步,傅雨就退一步,似乎下一刻,就能分出胜负。 城内的大龙女帝道:“修罗帝国遗失多年的象征,竟然在你大周帝国再现。” 神农得意道:“说明大周风水好啊。” 大龙女帝道:“大周和修罗的风水有何不同?” 神农心安理得道:“皇帝不同。” 大龙女帝道:“修罗出世,你大周江山危矣。” 神农道:“大周帝国和修罗帝国,只是名字不一样,天下依然还是这片天下,百姓依然还是那些百姓。修罗又不姓徐,谁做皇帝,与她何干。” 大龙女帝道:“那该恭喜你。” 神农道:“有何可喜?” 大龙女帝道:“大周终于有了自己的护国象征。” 神农道:“你说对了一半。大周一定会有自己的象征,但是不会是修罗。” 大龙女帝凝视神农,道:“是你?” 神农道:“不然呢?” 大龙女帝似乎面有怒意,道:“你与孤的一战,是否可以开始了?” 神农道:“别着急,等他们打完。我也好奇,真正的战争之神,修罗煞气,和如今的战斗之神,迦楼业火,谁能更胜一筹。” 城强下,冷静下来的南宫对眼前情形万分错愕,思绪回转之际,脱口而出道:“这是……张丞相的安排?” 白离尧道:“这是天命。” 南宫道:“父亲早就知道苁蓉是修罗象征?” 白离尧道:“先前只知煞气沉浮,似有异动,应是修罗降世的征兆,未曾想到会是你带回来这个孩子。” 南宫看着眼前气息陌生的少女,不再追问缘由,只问成败:“苁蓉能打得过傅雨吗?他刀上的火焰,只是一眼,都让我心魔缠身。” 白离尧道:“你可知修罗气运为何物?” 南宫道:“请父亲为南宫解惑。” 白离尧耐心道:“八国气运,虽然都是六道剑神所赐,却各有所指。迦楼有业火,可燃尽世间罪。修罗有煞气,能让世人念头混沌,心生绝望。 “前朝修罗帝国,以死人冤魂滋养煞气近百年,使得人心溃败,邪念横生。修罗帝国,当真如人间修罗场。世人再无恭良淑德,人人杀戮无忌,妻儿父兄之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这便是修罗气运带给修罗帝国的混沌,虽然战场上修罗士卒悍不畏死,凭借煞气吞噬心智,能以一敌百,无他国胆敢犯边。但国内亦是生灵涂炭,法度荒废。” 南宫虽仍未从先前的失利沮丧中解脱,却更放心不下苁蓉处境,接着白离尧的话道:“所以修罗的气运,是让修罗子民迷失心智,增强战力,却因此失去人性。如此说来,亦是得不偿失。” 白离尧道:“的确如此。” 南宫道:“这样的帝国,早该灭亡。六道剑神为何会将这样的恶魔留在人间?” 白离尧道:“六道剑神是何人物,轮不到我们来评判。我和老张更相信,是修罗皇室没有将修罗气运用对地方。” 南宫见苁蓉与傅雨之间的战斗似乎要落下尾声,此时已恢复常日冷静神色。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因为修罗关乎眼前人,他多了一丝尚未察觉的好奇。 他追问道:“后来呢,为何修罗又消失数年?” 白离尧道:“因为这样的人间地狱,纵然是心狠手辣的统治者,也知难以长久。于是在四十年前,上一任修罗象征垂死之际,与修罗皇室一同将修罗气运镇压在皇陵之下。这些年,新的修罗象征并非从未现世,只是修罗皇室有意雪藏,甚至,抹杀。” 南宫道:“如此说来,修罗皇帝竟是好人?” 白离尧道:“不识其人,不论是非。” 南宫道:“修罗煞气,既然是蛊惑心智的妖魔,如何抵挡住迦楼业火?吞噬罪恶的业火,不正天生克制罪孽缠身的煞气。” 白离尧道:“火可融冰,冰可灭火,最终的结果,都是化冰为水。所谓上善若水,不过如此。” 南宫忽然笑道:“张丞相教的?” 白离尧罕见脸红呸道:“你老子我就不能自己悟?” 南宫道:“不明白,请赐教。” 白离尧道:“意思就是,修罗煞气,本身就是罪,所以,也不把罪当成罪了。火可以烧柴,烧书,烧城,唯独,会和冰同归于尽,也是一样的道理。” 南宫道:“这些话我倒相信是你自己感悟的。” 白离尧一巴掌拍在南宫头上,骂了一句臭小子。 战场中央,傅雨被苁蓉一连逼退五步,脸上却有开怀笑意,持刀右手徒然用力,四尺赤炎猛烈扩散,终于不再后退,与苁蓉势均力敌。 看到此处,南宫又道:“修罗煞气既然如此恶毒,今日重现于世,是否又是一场更大的劫难。” 白离尧说着本该自得的话语,语气竟然十分沮丧,道:“我们有神农。” 南宫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城门之内,一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已经行至城墙之下,缓慢而坚定。 而他身后的高大女子,竟然摆出起势,气如江潮,向灰袍乞丐一拳砸去。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七章 旧土发新芽(一) 迦楼战神,黑刀傅雨,熊熊赤炎从长刀蔓延,覆盖全身。 黑衣包裹在赤炎之中,宛如一团火球。 手持大剑的少女苁蓉血气缠绕,与傅雨势均力敌。 血色煞气从东郊皇陵源源不断的传入苁蓉体内,赤炎业火亦如滚滚长河奔流不息,两相交错下,星流霆击,一片青烟一片红,炎炎气焰欲烧空。 两国气运在方寸之地碰撞,气势如虹,殃及池鱼。南宫手中黑鞘白剑再现,几次挥舞后,玄武金甲化作四面金壁,将傅雨苁蓉二人笼罩其中。 金壁如同金樽续酿,修罗煞气与迦楼业火做酒,很快就从金壁上方的偌大空隙中溢出。 围观众人中不乏悍不畏死之辈,既是好奇,又妄图吸纳这一道道汹涌的国运,上前出手引导溅射的流光入体。 只见一人将将触及一缕煞气,立刻双眼猩红,神志不清如困兽,嘶吼着冲向周围其他人,却被另一名触碰业火而焚烧的人相撞,立刻如滚油扑火,一同爆炸燃烧。 煞气是罪恶,业火专烧罪恶,在修罗和迦楼控制之下,便势同冰火,可在常人间,却是火上浇油。 烈火焚烧之人在人群中痛苦的横冲直撞,南宫眼见无法阻拦,愈加催动金壁蔓延。 他的玄武金甲也承受不住业火与煞气的冲击,只能通过不断扩大,来驱散围观的人群。 可是战场中央的二人仍然在增加力量,初遇修罗煞气的苁蓉无法掌控这股力量,好不容易寻到对手的傅雨更渴望放手一搏。 金壁的扩张远远比不上两国气运膨胀的速度,裹着煞气的业火焚烧之下,竟然将金壁渐渐融化,先前被金壁阻拦的气运也如火山喷发,汹涌咆哮。 终于,煞气业火融为一体,金壁一触即溃,南宫胸口似有千钧重压,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被白离尧稳稳接住。 煞气业火似岩浆滚滚,所过之处皆为焦土。围观之人四散逃逸,慌乱中一名女子被撞倒,想要挣扎着站起却感受到后背一阵剧痛,显然又被逃离的人身上佩戴的武器误伤。 女子仓皇之际,在人群中寻找那名带她出来观战的年轻游侠,终于看到那双熟悉的清澈眼眸,伸手求援,却换来昨日还多情似水的那双眼中,无限的憎恶。 这个眼神,比业火焚身,更加令她痛苦而绝望。 她垂下手臂,不再挣扎,任凭人流在她伏地的手掌和背脊踩踏。当初为了那双似水眼眸,离开家族,与心怀天下的年轻游侠私定终身,浪迹天涯。她只觉得自己就像说书先生故事里的女侠一般,豪迈洒脱,笑傲江湖。 如今,同一双眼中,她看见了令她绝望的厌恶。在那道熟悉身影的无情转身之后,她同于明白,自己不过是那名野心勃勃的年轻游侠身边所挟的一件饰品,自己和他手中那把从不曾出鞘的长剑,腰间精心养护的玉佩,没什么差别。 前几日,他还眉飞色悦的说起刀斩长安的盛事,要与她一起,见证江湖里最扣人心弦的高手对决。 她一如骊珠生花,笑靥不假,娇嗔道若被伤及如何如何。 年轻游侠信誓旦旦的举剑示威道:“谁若胆敢伤你分毫,我便与他同归于尽。” 她慌忙掩住年轻游侠泛着胡渣的干涩嘴唇,道:“不许胡说,不许拼命,我已背离家族,若再失去你,当真只剩孤苦无依。” 年轻游侠将她拥入怀中,嘴上说着粗浅俗气的誓言和情话,少女却一一当真。 如今,她终于开始后悔,对当初离家的那份义无反顾,对母亲苦口婆心的视而不见。 业火的热浪冲袭,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些刻骨食髓的疼痛,心中却只想着:“如果能从来一次,宁可不见这江湖,宁可不做那女侠,宁可相夫教子,了却一生,也不要再离开那座城,那道家的门。” 她终于回想起爹娘的模样,似乎不再是从前那样刻板顽固,不可理喻。原来爹爹也是那般可爱,原来娘亲也是温柔慈祥。 就连那位总是对她献殷勤的世交公子哥,也少了许多木讷,多了一些率直。 她真的好后悔。 可是从来,都无人有幸得到那一瓶后悔药。 “再来一次的机会,何其珍贵。” “所以,你要珍惜。” 忽然一个温润柔和的嗓音,闻之如白玉滑过细嫩的腰肢,如冬日料峭时含在喉间的红糖温水,让人心驰摇曳。 女子闻声抬头,只见一位白衣偏偏的少年公子,面如冠玉,双目中似有星辰大海,甚至让她觉得,纵然人世险恶,有他此生亦值得。 她失神道:“你来救我吗?” 白衣公子捏着她的下巴柔声道:“来提醒你而已。” 说完,竟然就此转身离去,身边还有一名书童伴随,亦不出手相救。 女子忽然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她想活下去,想爬起来找到那位公子,跟他说她很珍惜,顺便教训他的无礼。然后与他相杀相爱,纠缠半生。 可是她回头之际,煞气业火扑面而来。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闭上眼,祈祷自己的死状,不要太过狰狞。 希望那位公子,能为自己吊唁。 许久之后,也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蚀骨之痛,甚至有清风拂面,带来一片舒适。 她睁开双目,再不见炽热火焰,眼前一片绿意盎然。 是一片交织的藤蔓。 傅雨和苁蓉的战场之外,数万亿的细长青绿藤蔓互相依靠,继金壁之后,编织出一片新的城墙。 被煞气业火焚烧过的焦土之下,新芽破土,浴火重生,肉眼可见的成长着。 这些来历不明的纤纤弱草,汲取着迦楼与修罗流溢的气运,疯狂生长。 那些一触及焚的煞气业火,也在这片绿意包裹中,不再外泄。 城门之下,南宫震惊的看着双手撑地的神农,终于知道,这个像老乞丐一样的邋遢皇帝,为何能成为大周的信仰。 从他手掌下的青石板中,不断有绿芽和藤蔓四处蔓延。 南宫的玄武金甲来历惊人,却在迦楼业火之下,一触即溃。那煞气业火,更是伤及本源。可神农滋生出的这片绿意,不仅没有被煞气业火焚烧,反而将其视作养分吸收,供己身生长。 神农竟然还回头对南宫眨了眨眼睛,似有得意,道:“厉害吧。” 南宫错愕道:“历……厉害。” 他忽然想起什么,疑惑的回头。 他终于想起来,片刻前就向着神农飞奔过来的天下第一。 大龙女帝,叶玉青棠。 一拳可掀山的女人,一个无人可拦,无人敢拦的女人。 就连迦楼战神傅雨,未使用迦楼业火前,也无法抗下她的一击。 此刻,却被一个胖子拦了下来。 那个没有左臂,右手还被砍去拇指的胖子,那个传说是六道剑神长孙之人。 蜀山剑派开山祖师,鲁大富。 南宫认出了熟悉的背影,失声喊道:“师傅……”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八章 旧土发新芽(二) 片刻之前,见神农坐地生根,开出一地新芽的大龙女帝终于忍不住,蓄势出拳。 长安的百姓从未见过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女人,更无几人见过她亲自出拳的威势。 天下沃土何其辽阔,国与国之间的距离,对很多人来说,一生都无法跨越。 长安百姓所知的大龙女帝,是天神武皇,气吞山河,庄严可怖。谁能猜想,朱雀大街南端,这个黝黑壮硕,步伐沉重,宛若农妇的女人,就是天下第一的叶玉青棠。 略通武艺的人,都会鄙夷她的身形,移动起来没有丝毫高手的轻盈,就像一头刚睡醒的棕熊。 可是真正的高手,却知这样的动作,潜藏着怎样的危机。 天下第一的女人,都控制不住的力量。 随手可掀山,倾力,则可灭国。 她缓慢的跑动着,拳头与肩头平举。学步的稚童冲刺起来,也比她迅捷轻巧。 缓慢的步子,缓慢的拳头,没有丝毫气势。 却让坐在酒楼上饮酒观天的徐悲凉,胸口压抑,几乎碎裂。 有这种感觉的,并非他一人。在场修为有成者,都能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威势。 反而是街边好奇的稚童,瞪着天真无邪的双眼,毫无异样。 大龙女帝的拳,依旧是缓慢而笨拙的拳,却足可让百年前人王境以上的高手,从心底生出惧意。 不知何时,一个胖子优哉游哉的走到神农身后。他不过一身简陋布衣,袖口还有焦黑痕迹,右边长袖空空荡荡,左手持着一把带着饭粒的木勺,拇指齐根斩断。 大龙女帝见到此人后,去势不减。旁人看来,就像是个心智残缺的傻大个,要去欺辱一个残疾的胖子,而那个胖子身后,还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样滑稽的一幕,却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最强三人的战斗。 因为那个胖子,是六道剑神的长孙,御剑纵横一甲子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 曾有传说,百年前六道剑神飞升时,这个胖子已近而立之年。在剑神飞升后,他接任蜀山剑首,开创蜀山剑派,迎接各路挑战六十年,从未出手第二剑。 四十年前,他将蜀山剑派掌门之位传下后离去,有人猜测他是飞升,也有人猜测他已离世。 当然,此刻也不会有人认出,这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独臂胖子,就是货真价实的蜀山剑派开山之人。 大龙女帝的拳终于迎了上来,却避开鲁大富,直袭神农背后。 她相信神农这样的地仙,早已过了用肉眼看世间的境界,他一定能感觉到,她的拳到了。 这一拳,平静无波,却用上她七成力气,砸在地上,必能将一郡之地,一分为二。 却见那个浑身烟火气的胖子,笨拙转身,举重若轻拿木勺挥下,似乎只是轻轻落下,就将天下第一的女人,势在必得的一拳,随意拍落。 大龙女帝整个身体都随之翻转一圈,重重摔落。 肉眼不可见的一道细纹从她身下的土地裂开,飞速蔓延。 裂纹南行被神农一掌拍下,北归被鲁大富一脚跺住。 在场唯有白离尧看清了这一幕,似乎长长舒了一口气。 南宫不解道:“有何讲究?” 白离尧道:“若非陛下和鲁掌门阻拦,大龙女帝落地,可比迦楼战神那一刀,对长安危害更大。” 南宫道:“会让长安一分为二吗?” 白离尧道:“那是最好的结果。” 南宫不再追问,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阵余波从神农身侧传来,令他心悸。从他身边穿过后,仿佛还吹灭了部分煞气业火。 这可是,已经被地仙神农阻挡后的余波啊。已经胜过他的白剑倾力一击。 那边手持饭勺的胖子笑眯眯对大龙女帝说:“人家两国之争,你捣什么乱?” 大龙女帝艰难起身,有些狼狈的搓捏右手。并非是鲁大富一勺子有多大力道,若真是如此,她身下的裂纹也不会仅仅一道而已。 而是那一勺敲击的角度和位置,正好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处力道不均的地方。她出拳缓慢,步伐沉重,并非有意藏拙,而是这一拳之威,以她不足两百斤的肉体,很难控制。她只能将余下的三成力均匀分布在体内各个关节,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量的释放。 这一拳,她只用了七成力,她也只能用七成力,再多一成,她就无法控制。大龙女帝随意释放的八成力,足以扫平九千里。 鲁大富那一勺,十分精准的打在大龙女帝手背经脉上,生生将她的拳势转了方向,打在地上,也反噬到她的身上。 此时的大龙女帝终于想起神农早前说过的话,这位人间至高的帝王,竟然十分恭敬的躬身道:“尊上可是蜀山鲁掌门。” 鲁大富笑着摆摆手道:“早就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而非“不是了”,说着否定的话,却是承认了。 大龙女帝虽然对鲁大富毕恭毕敬,却天性直率,指着神农开口道:“孤还要与他打过。” 鲁大富摇头道:“现在不行。” 大龙女帝道:“待他吸收完修罗和迦楼的气运,就再无机会。” 鲁大富道:“你只是想打架,不如我陪你打。” 大龙女帝道:“与地仙一战,乃孤一生夙愿。” 鲁大富道:“哦?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和你打?” 大龙女帝良久不语,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她也认为,如今再无法握剑的鲁大富,不是她的对手。 南宫却在此时问向白离尧:“什么叫做:等神农皇帝吸收完气运,就没机会了?她在害怕?” 白离尧却流露出明显的悲伤神情,这样的神情,南宫只在神农出世那天,自言将死时才从白离尧的脸上看到过。 开国大将,多是血泪枯骨堆积的金腰带,什么样的事,能让这座铁打的丰碑,缠上阴霾。 白离尧没有直接回答南宫,只是忽然说道:“你,该去拜一拜他。”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南宫却不问缘由,立刻对着神农下跪,深深一拜,抬头时正好与神农目光相对,见他面带笑意,眼中却似有泪光。 未待南宫再问,白离尧就告诉他:“因为,陛下吸收完这份气运后,就要归天了……”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六十九章 旧土发新芽(三) (作者注:今天开始搬家,去新的城市创业,所以发的文都是裸更未修,回头有时间重新改,见谅,感谢支持。) 大龙女帝对鲁大富道:“孤不知尊上这些年是何境遇,然平心而论,尊上的确不是孤的对手。” “尊上”这个词,一般是对他人父母的敬称,极少时会用作对地位极高之人的尊称,此时显然是后一种意思。 大龙女帝念头通达,才使得拳法刚猛直接,她不会说些弯弯绕绕的冷嘲热讽,每一句都是由衷肺腑。 在鲁大富身上,她的的确确能感受到一股强者的气息。对于平凡江湖人来说,足以称得上是一流高手。 可是一流高手,和顶尖高手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傅雨是顶尖高手,神农是顶尖高手,他们都有资格与大龙女帝一战,可惜眼前这个气息返璞归真的胖子,当真不是她的对手。 鲁大富还未答话,神农却分心道:“傻大个,打架不是力气大就能赢。仙天圣王的武力境界都废除一百年了,你怎么还如此腐朽,受锢于境界。” 叶玉青棠并不多想,神农这么说,她就这么听。对与不对,打过就知道。她扎起马步,双拳平放于腰间,再度摆出一个无比朴素的起手式。 鲁大富摇了摇头,将手中沾着饭粒的木勺抛向空中,道:“别在城里打,长安承受不了。” 神农身后数道藤蔓如漩涡般伸长,于城墙之上,交织出一片绿地。 饭勺升空之势用尽,即将下落时,绿地也已铺就,饭勺刚好落入绿地正中央。 大龙女帝一跃腾空,鲁大富也随之跃起,皆落于绿地之上。 鲁大富俯身捡起饭勺,一如往日,在军营里一般,看不出半点气势。 大龙女帝却郑重其事,与鲁大富对视点头后,发起冲锋。 她仍是慢悠悠的前行,步履蹒跚,鲁大富站在原地不动,静等她到来。 又是一场,在外行人眼里的孩子打架。完全不似绿地下方,年轻男女刀剑相向那样精彩纷呈,赏心悦目。 缓慢而艰难的一拳终于来到鲁大富身前,他依然是不急不缓轻轻挥动木勺,拍在叶玉青棠黝黑粗大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是木勺敲落手背的声音,随后便是“轰”的一声,大龙女帝挥空的拳头砸在空中,凭空出现一面巨大的裂纹。 这道裂纹,无论是鲁大富,还是大龙女帝本人,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有站在城楼之上抬头仰望这片战场的帝缺,饶有兴趣的摸着下巴。 裂纹一闪即逝,无形气浪随之炸开,又被迅速生长的藤蔓阻拦,吸收,化为养分。 此时大龙女帝终于明白神农的力量本源,就如迦楼的业火,修罗的煞气。属于神农的力量,是吸收。 而神农的强弱,便是这份吸纳之力的极限。他能吸收的力量越多,他就越强。所以神农与大龙女帝之间,无须交手,也可分出高下。 只要,她能砸烂这个地方。 思及此处,大龙女帝放声大笑,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战场,可以让她放手一搏的地方。 她收回拳头,再不是小心翼翼的马步横拳,而是双腿一前一后,左臂竖举护面,右拳横放,运气用力,筋肉鼓胀。 鲁大富依然手握木勺,静观其变。 大龙女帝右脚一蹬,凭空消失,纵然白离尧有心探查,也难寻踪影。 下一瞬,这个黝黑壮硕的女人便携带着惊天动地的威势出现在鲁大富身侧,全力挥拳,直冲面门,破空之声如同炸雷。 鲁大富仅仅是侧头向右,便避开大龙女帝这威势惊人的一拳,左手木勺迅捷且轻快的敲击在大龙女帝的腰间,竟直接将她打飞出去。 南宫一直注视着前方傅雨与苁蓉,他们二人之间的战斗变成了两国气运比拼,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一旁的修颜涾调养气息以后,起身站在南宫身侧,却一直关注着上空绿地的战斗。 他自言自语道:“大龙女帝如此不堪一击?” 白离尧却十分有耐心的为这位晚辈解惑道:“那一拳虽未击中,但是拳风刚烈,换做我来,就算避开肉拳,也会被拳风砸碎头颅。” 修颜涾道:“如此说来,这位鲁掌门,倒是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却不知何人能断其一臂。” 白离尧道:“这一世的鲁掌门,只是肉体凡胎。他能与大龙女帝抗衡,靠的是百年修养出来的剑意。每一次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是看清了大龙女帝每个动作的破绽,精准出手。你们没有这样的眼力,看不出来门道不足为奇。” 南宫却插话道:“就像雷霆风暴的阵眼,在肆虐汹涌的中心,总有一处风平浪静。” 白离尧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修颜涾道:“大将军能看到这个阵眼吗?” 白离尧道:“我能看见,却抓不住。” 却见大龙女帝倒地后转身翻起,巨大身躯异常灵活,还在空中便凭借腰力凌空甩出一道鞭腿。鲁大富仅是后退半步避开,手中木勺在掌中翻转竖立,从下往上点在大龙女帝膝盖背面的腘窝上,竟让这具人间至强的肉身感到彻骨生疼,停下攻势。 大龙女帝退后几步站稳,鲁大富也不追击,举起饭勺轻挠后背,将米粒都粘在了衣服上。 女帝原地跺脚,疏通经脉。方才一击竟然让她有了经脉断裂的错觉,气息凝至,运输不畅。此时她才正视眼前这个四十年前天下无敌的剑道至尊。她从未轻视他,却没想到,此人的强悍,超出她想象太多。 这一百年的武道,以意为尊,一点看破,便是无敌。 而在百年前,世人习武,以力证道,形容一人武艺高强,多是看他抬手间如何翻山填海。 大龙女帝是这一百年的一个异类,在所有人都不修体只修意时,她凭借着天生的强悍体魄和多年孜孜不倦的修行,成就天下第一无人可敌的威名。 然而她却未曾想到,四十年前剑意平天下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消失四十年后,竟然以“技”服人。 纵然大龙女帝倾力一拳可开天门,打不中,终究无可奈何。 她并非容易气馁之人,否则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想明白了自己输在哪里,只会让她更有斗志。 一拳打不中,那就十拳百拳。 大龙女帝修整好气息后,再度冲击,双拳齐出。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七十章 旧土发新芽(四) (昨晚收拾到凌晨三点,今天开了七个小时车,熬夜苦更文字质量下降请见谅,先把故事写完,以后再改。) 大龙女帝这次双拳齐出,并不近身,凭借着猛烈拳势将虚空炸裂出层层波纹,向着鲁大富席卷而来。 鲁大富见两股诡异不可名状的力量袭来,终于不再凭借身法躲避,剑意随念起,身前凭空出现一道碧色剑影,以剑穗为中心,按照二十八星宿排列顺序旋转。 那两道破碎虚空的波纹,虽然就连大龙女帝己身也不知是何物,却是她所知最为锋利之物,波纹所及,无坚不摧。 若是常人,就算是神农的绿藤,恐怕也会随之破裂。偏偏此时御敌之人,是当年六道剑神之后,亲眼见证六道剑神如何踏碎虚空剑开天门。 他不知其所以然,却知其然,碧色剑影螺旋飞渡,接引这两道拳势,顺着剑花一路往上,飞向苍穹,消散当空。 大龙女帝口赞一声“好”,这是她第一次见人化解此技。 随后再度出手,一连数拳,滔滔不绝。 鲁大富拿着饭勺凌空指点,碧色剑影也随之舞动,并不与拳势相触,而是引出几道气流,将拳势带向他处。 城墙之下修颜涾道:“这也是剑意?是技巧而非武力?” 白离尧道::“是神乎其技。” 接连十波拳势皆被鲁大富不急不缓一一化解,大龙女帝战得尽兴,连绵出拳后凌空翻身踢出一脚,来势更猛。 鲁大富剑影流转,却无法引动这一道刚烈无比的腿势,竟然直接扔出饭勺,与那一道劲气相撞,轰然炸裂。 大龙女帝这一腿,纵然是铁铸的城墙,也能踢穿,却只能和鲁大富随手扔出的饭勺,打出个势均力敌。 鲁大富摊出左手,道:“我没武器了,你可是要欺负我?” 大龙女帝自然不会说出她也未携武器这样斤斤计较的言语,豪爽道:“与尊上打得尽兴,想要什么武器,孤赠与你。” 说完想起这不是在她的帝国之内,又补充道:“孤去给你抢。” 她也不用“尊上”这样的称呼,之前是因为鲁大富在习武之人中的超然地位,如今称“你”,却更是认可。 鲁大富道:“这个饭勺跟了我二十几年,用得十分顺手。” 大龙女帝道:“好说,孤再去为你寻一只来。” 鲁大富道:“你找来的也不是我的饭勺。” 大龙女帝道:“有何讲究?” 鲁大富道:“你从未使过兵刃?” 大龙女帝伸出双手,道:“这便是孤的兵刃。” 鲁大富道:“若是斩了你这双肉拳,给你换上一双铁铸的拳头,何如?” 大龙女帝摇头道:“不可,筋脉不畅,使起来不痛快。” 鲁大富道:“这饭勺也是如此。你再找一个来,年头,手感,重量分布,都不对。不称心,自然不如意。” 大龙女帝道:“若是同出一源,可否替代。” 鲁大富道:“不行,上面粘的饭粒数量,粘性,时日,都会影响手感。” 大龙女帝恼道:“怎会如此麻烦。如孤一般用拳多好。” 鲁大富道:“拳有拳的用法,饭勺有饭勺的用法,各有各的乐趣。” 大龙女帝沉思片刻,忽然道:“多谢指点。” 鲁大富笑道:“这番悟性,你配得上天下第一。” 大龙女帝却未见喜色,依旧木讷道:“既然尊上再无一战之力,孤还是去找神农决出个胜负来。” 鲁大富讶异道:“倒是没看出来,你这傻乎乎的模样,居然还会用激将法。” 大龙女帝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鲁大富道:“等会儿,饭勺没了,我还有别的。” 大龙女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鲁大富,静待下文。 鲁大富道:“你怕是忘了,我们蜀山人,是用剑的。” 大龙女帝道:“尊上剑在何处?” 鲁大富道:“你在骂我?” 大龙女帝转身又要走。鲁大富高声喊道:“就在此处。” 城墙之外,绿藤交织出一个巨大的花骨朵,将傅雨苁蓉二人包裹在其中。 煞气红光逐渐稀薄,似乎已从东郊皇陵全部注入苁蓉体内。此刻的持剑少女浑身冒着血气,双目猩红消退,渐渐恢复清明。 对面的傅雨面带笑意,似乎比苁蓉更加从容,眼见少女眼中再无血色,化作一片迷茫,他也渐渐收回业火。 赤炎长刀褪去火焰,再次化作一柄漆黑短刀。与之相抗的大剑也不再散发血气,恢复本来模样。 傅雨感受着少女的力道消散,随着她一同撤去施加在黑刀之上的力量,各自后退一步。 他对她笑道:“谢谢。” 苁蓉不解,皱着眉看向他。 他又道:“打得很开心。而且,问心无愧。” 是的,他问心无愧。这一刀,他的确尽力了。 看似雷声大雨点小,似乎无疾而终,但是他自己知道,眼前的少女,的确能抗下自己全力这一刀。 再打下去,无非是各自耗费气运,即使业火胜了煞气,却无法再与她身后的神农一战。 他认为他就是输了,他的一刀,斩不了长安。 尤其在见识过神农真正实力之后,能够吞噬煞气业火的绿蔓,根本不是黑刀可以斩断的。 “迦楼和大周的战斗,结束了。”随着傅雨的话出口,一阵秋雨突如其来,降临人间。似乎要浇灭这个战场里残留的业火,洗涤这座城里的煞气。 南宫抬手间,战场之下出现一面金色光壁,将傅雨苁蓉二人托举出绿蔓编织的牢笼,他看着苁蓉,忍了再忍,终于没有伸出手。 苁蓉却读懂了他关切的眼神,冲过来拥抱南宫。 南宫终于也抱住了她,感受着她的发丝,撩拨着自己的鼻子发痒。 南宫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身上,有如此好闻的味道。 他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谢谢。” 女子也轻声回应他:“我要吃汤圆……” 傅雨含笑看着这两人,难得明媚,未有羡煞。 白离尧看向神农,想要与他来一段长辈间的相视一笑,却发现,神农并未关注此处,而是继续往大地之下注入力量,让大地发出新芽。 便在此时,高空绿地之上,鲁大富高声呼喊道:“小姑娘,借你的光元剑一用。”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七十一章 旧土发新芽(五) 独臂的胖子,姓鲁名大富。 知道他的名字之人并不少,至少二十万征西军,都是清楚的。 可是知道他身份的人,却真的不多。虽然不是秘密,也无人有意隐瞒,但是昔日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如今在帝国军队中担任一名伙夫,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知道他身份的人,都发自心底的尊敬他,并不会以此取笑。 偏偏,此刻就有人笑了。 光元,那把可谓百年来最负盛名的绝世好剑,曾为六道剑神鲁正礼上开天门,下斩九幽的传奇兵刃,如今,却被一个独臂的胖子随口喊出。 可笑不自量,光元剑,是你想借就能借的吗? 不知道鲁大富身份的世家子弟和江湖游侠,闻言都好奇的看过来,其中不乏生性桀骜之人,笑出了声。 今日,傅雨刀斩长安,说得气势恢宏,结果却是虎头蛇尾。 大周的骠骑将军不堪一击之后,救援女子虽然煞气惊人,也不过是和傅雨拼了一剑。 这算如何? 传闻中起手撼山河的高手对决呢? 一句打得开心,就结束了? 高手,真正的高手,毕竟是少数。大多人只看出来刀剑相交,各自退让,之后便是神农的坐地生根,至于上空那场战斗,更无几人关注。 他们却不知,方才若非傅雨有意相救,如今的大周长安,便是一片行尸走肉。 神农曾对大龙女帝有言,如今种种,皆是机缘。 迦楼不出手,修罗如何出世。 凡尘种种,历目往来,不过是张叙丰棋局之下的无悔落子。 一切,皆如他所愿。 而这些事的起源,便是三月前,那名背负大剑的女子入京。 这一刻,大周等了十年。 少女重新背上的大剑,在鲁大富的喊声之下,仿佛有了感应,猛烈颤动。苁蓉并不理会,这样的时刻,她经常遇见。将此剑交付给她的男人就曾告诉她,她还无法驾驭这把剑。 她也无法驾驭修罗的煞气,见南宫遇险,她只想出手相救。却在半空之中,感受到冷冽的力量入体,她一心只想护住南宫,便承受着那股冷冽煞气,冲到傅雨身前,举剑相抗。 迦楼业火近在咫尺,她却未感觉到炽热。不知是因为她心思纯净,不受业火吞噬,还是因为有修罗煞气,足以护住己身。 总之,她扛下来了。 一边是迦楼业火,一边是修罗煞气,在傅雨的刻意施为下,于她体内身外,形成一种平衡,才让她能够如此有惊无险的接纳修罗气运。 此刻,身后大剑嘶鸣,颤动愈烈,终于脱离苁蓉,斜斜的凌空飞起。 那把质朴的宽刃大剑,飞至半空,忽然有红光猛烈绽放,于秋夜袭雨中宛如灿烂宝石。 两侧剑刃随之分离,露出一道鲜红光彩。 “其霞如丹虹,其势如游龙。”城内酒楼之上,徐悲凉手悬酒壶,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半张嘴饮酒,半张嘴嘟囔。 那句话是东方书院中记载的,关于光元剑的描述。 在场之中,真正见过光元剑的,不过三人。 其一鲁大富。 其二帝缺。 其三,便是暗自藏匿住庞大身躯的,魏宏业。 那柄丹虹长剑凌空直刺,稳稳悬浮在鲁大富身后,他的左手失去木勺,便背负在腰背之上。 剑气森然,却不外露,跟着鲁大富的脚步,悠然随行。 看见这一幕的魏宏业,忽然热泪盈眶,脸上的肥肉都随着哽咽颤抖。 对于世人而言的百年前,对于他而言的五天前,那位光头白袍的老友,也是如此从容闲适的,一剑惊仙,慷慨赴死。 正是那位以人力,敌仙人的老和尚,为这世间,续命百年。 便正是因为这一百年,人间,才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那片迟来一百年的末日。 这件事,他知道,帝缺也知道。仅存的两个知情者,却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走向对立。 御剑的胖子沿着绿地边缘走动,走过一半后,才停下脚步,对着站着正中的大龙女帝说道:“女娃儿,也许,这就是我在人间最后一剑。我曾经想过很多可能,甚至想过也许不会有出剑这一天。四十年前,有一位家祖的故友找过我,告诉我一些事,也让我知道,必须去做一些事。如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终于见证了那些事,也完成了我该做的事。我已经四十年没与人好好打过。你,有这个资格,接我这一剑。” 鲁大富相貌四十,与大龙女帝相仿,实则已愈百岁,这一声“女娃儿”,并未占她的便宜。 这个新的世代,需要一些人,来抗下一副他也扛不起的担子。如今,这副担子,交到对面那个黝黑的女人身上,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只知道,这个女人,这份心性,是最好的选择。 叶玉青棠为人憨直,唯独对武学,格外机敏。她或许听不懂鲁大富的话,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传承之意。 她左手握拳,右手伸掌,拱手一拜。右手压左手,是拜死者的手势。她却没有半分忤逆心思,只有敬意。 鲁大富的目光穿过叶玉青棠,他故意走到这个位置,因为对面,是蜀山的方向。 待叶玉青棠行礼完毕后,鲁大富御剑悬空,于磅礴大雨天地间,高声颂言:“吾乃蜀山鲁大富,蜀山剑派前任掌门,六道剑神鲁正礼长孙,今日以吾毕生修为化作一剑,阁下可敢接?” 叶玉青棠立身笔直,高声道:“孤乃大龙帝国青棠皇帝,向老前辈讨教。” 在场众人终于知道这两人身份,纵然有人心生怀疑,也无法阻拦,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和大龙女帝在长安决战的消息向天下传播。 专心种树的神农皇帝听见鲁大富所言,终于抬头,他知道结果,却十分坦然,豪爽一笑大声道:“死胖子,来世再吃你的葱花面。” 鲁大富闻言也笑道:“给你加两个蛋。” 随后左手掐起剑诀,丹虹长剑飞至身前。 “女娃儿,小心了!” 一剑如虹。 其名,离群。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七十二章 旧土发新芽(六) 突如其来的秋雨滋润着长安战后的狼藉,乱葬岗上的爱恨恩怨被蛮横的一笔勾销,长安城的灯火辉煌也蒙上雨雾珠帘。 将军府内,一名身着蓝锦的长安卫持张叙丰手令,奉命接引晋纳刺客。 一路畅通,唯独面对最后一位看守女刺客的老人时,他犹豫了。 他不认得这张苍老的脸,却认出这位老人随意放在身旁的剑。 面对这个人,他不敢再凭借易容术这样的取巧之术蒙混过关,恭恭敬敬的向老人一拜,连来意都不敢多做解释。 长安城内,两代王朝,多少英杰蛰伏。 今日这人,他是认出来了,可是他没认出来的呢? 在长安杀了这些人,他自认天衣无缝,却在此刻,忽然背脊发冷,也不知是秋雨终于浸透了长安卫的锦衣蓝袍,还是由内而外的彻骨之寒。 他忽然想到,若是长安有师傅坐镇,自己还能如此胡作非为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而仅仅是眼前这位老人,便不输太白。 原来自己才是这座繁华闹市下的笼中困兽,只是那些大人物,不屑看他一眼。 老人看见此人站在将军府内院的秋雨中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我只问一句,你手上的张叙丰手令,是真是假?” 蓝锦长安卫拱手道:“前辈有言,晚辈不敢欺瞒,这的确是张丞相手令。” 老人道:“既然手令是真的,我便不管你是如何得来。我只知道,人交给了丞相府。” 蓝锦长安卫的小心思被老人看穿,亦不辩解,只道:“多谢前辈。” 举步就要进门,将白衣女刺客带离,却又听老人道:“但我长安,毕竟让人滥杀了十一条性命。” 长安卫驻步不前,静待下文。 老人继续道:“其中一人,还是守护长安的御灵之人。” 蓝锦男子道:“颜双煜听凭处置。只是舍妹来长安游历,并未真正动手杀人,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老人点头道:“看你还算诚恳,未对我有所欺瞒,而且的的确确是帮了大周。今日仅对你小施惩戒,以儆效尤。” 似乎是以怨报德的话,颜双煜甘之如饴。 无论如何,至少,能带她回家了。 院内,听着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白衣女子靠墙而坐,缄默不语。 她并不知道,来时,手中的暗器被自己的亲哥哥做了手脚,也不知道,这几日杀人者,并非她自己。 此刻,她只知道自己辜负了师傅,没有完成师傅的重托。 那个持矛少年的憎恨眼神,虽然令她印象深刻,却并无什么后悔。陌生人的怨恨,甚至是生命,从来都抵不过师傅的一句话。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这是女人特有的生气方式。 也是女人独有的生气原因。 是的,她在生气。气那个叫徐悲凉的男人,误了她的要事。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徐悲凉的拖延,颜双煜才有时间去执行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也气那名叫南宫的白衣将军,用她从未见过的手段,将她抓捕禁锢。她手中无往不利的机关,竟然对那一道道金壁毫无办法。 她还气自己那位亲生兄长,为何没有随自己一同前来,说好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呵,狗男人都一样,只会嘴上说得漂亮,从来不会真的关心她。 念及此处,嘴中甚至委屈得呜咽出声:“颜双煜,你死到哪里去了!” “栀窈,我在这儿。”那道她一度以为,永远不会再打开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修长的蓝色身影出现在门口,风雨如晦的长安,似乎容不下这个浑身浸透,乱发贴肤的男子。 所以,长安留下了他一条右手。 鲜血还在外涌,汩汩如细流,浸透他半边身子。 他似乎还在笑,那是如何悲怆固执的笑意,笑得令人生怯。 他说:“栀窈,我来晚了。” 少女惊恐的看着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眼泪亦如窗外大雨,凉透了整个深秋。 他说:“栀窈,我带你回家。” 这场秋雨,并未打扰到长安百姓节日的欢愉气氛。 纵然那一声“万岁”引动整个长安的跪拜,却也只是节日助兴。 长安帝都的百姓,见惯了皇帝在节日出宫,与民同乐。 就连城南不时绽放的流光溢彩,他们也只当做是节日的烟火庆祝。 于是就在这一刻,那位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就要绽放他人生最后的一束烟火。 如他这般境界,剑气剑意的凝聚,都是信手拈来,剑随意动,意随念起。 丹虹长剑,霞光万千。 他终究递出了这一剑。 得知他身份的人,不管信与不信,这时都抬头仰望这片绿地。大多数人只能看见绿地上散发出猛烈的光辉,仅有少数人,凭借气机牵引,窥得全貌。 那一剑,名为离群。是鲁正礼教给鲁大富的第一剑,用来为鲁大富的剑道生涯划上句号,再合适不过。 鲁大富很庆幸,这一剑,只有手持光元的时候,才可以使出。 他蹉跎四十年,等的就是今日,他想过很多种结局,而这一种,是最好的。 他守护了神农,让神农有时间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他的对手是叶玉青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心性纯良耿直,年过四十,仍有一颗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 他又遇到了光元,四十年后的重逢,让他倍感心安。 这是他最后的结局。 以意化形四十年,化作一个大胖子。因为每次有所动作,都会消耗意念,都会让他在人间的存在,消散一些。 这四十年,他出过两次手,一次消耗了一条右手,一次消耗掉了左手拇指。 是的,他并非是肉身存世。那具苍老的肉身,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毁灭。如今的鲁大富,是一道磅礴的意念。 而这最后的意念,化作最后一剑。 离群。 四时可爱唯秋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剑道前行一百年,他依旧,蜀中少年。 恍然间,鲁大富仿佛看见,那熟悉的山间茅庐,一老两小三人,云淡风轻。 老人对着其中一名童子道:“我们蜀山人,生来就是要练剑的。” 童子也学着老人的语气,摇头晃脑道:“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 不远处另一名童子,静坐看剑。 长安城外,光芒万丈之后,风卷云舒,碧霄如洗,淡天琉璃。 鲁大富的声音,从遥远天外,轻轻传来。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从此以后,人间再无,鲁氏剑神。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七十三章 旧土发新芽(七) 一百多年前,蜀山七峰之首,名为霄峰。 霄峰的半山腰上,住着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 如常的某一天,稍大的孩子看着另一个静坐修行的孩子,忽然向老人问道:“爷爷,剑道的极致是什么。” 老人反问道:“你以为呢?” 孩子说道:“常听其他几峰的叔伯说,他们一生所求,是人剑合一。” 老人道:“人剑合一,足可称之为剑道极致。” 孩子又问道:“大贵,算得上人剑合一了吗?” 老人道:“他是天生的剑客,天生便是人剑合一。” 孩子道:“那他一天到晚的,还在练个啥啊?” 老人伸手虚握,被随意丢弃在柴火堆旁的红剑光元随即飞入他的手中。 他问道:“你看,这把剑,是不是缺点什么?” 孩子看着这柄绝世神兵,沉思良久,也看不出它缺了什么。 这是世间最好的剑,在它出世之前,曾有把名剑号称“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可是当这把剑于世间展露锋芒之后,那把名剑便无声无息退隐江湖。 世人有言,纵有剑从天山来,一遇光元尽藏锋。 如此好剑,一个孩子,如何看得出还缺点什么。 孩子如实相告:“看不出来。” 老人呵呵一笑,道:“缺了一把剑鞘。” 孩子不解道:“我们蜀山人何曾用过剑鞘。叔叔伯伯都说山下之人所用剑鞘,都是因为无法控制这把双刃的利器,才需要以鞘来躲避锋芒,又可说是包藏祸心。” 老人道:“说的没错。世人用剑,需要剑鞘。我们蜀山人用剑,不屑用归鞘。因为蜀山剑意,苦苦追寻的,不过就是人剑合一,人如其剑。可是人为剑后,何以藏锋?” 孩子反问:“何必藏锋?” 老人道:“人生在世,如鱼在水,无可奈何。你若不藏,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孩子摇头道:“不懂不懂。” 老人正要出口,孩子抢先道:“愿你不懂。” 老人却笑着摇头道:“你要懂的。鞘不仅藏锋,而且纳锋。剑在鞘中,才能保护它的锋利。” 孩子道:“那光元剑为何无鞘。” 老人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鞘。” 鲁大贵念剑一世,未成剑鞘,所以他只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成为剑道第一。 而鲁大富,在那一日仙人下凡,百鬼尽出之日,亲眼见证六道剑神如何以身做鞘,守卫人间。 于是多年以后,鲁大富终于也成为了一把剑鞘,藏锋,而纳锋。 百年之后,长安夜雨。 曾经的蜀山剑派开山祖师,终于在那一场倾盆大雨中,消散于天地。 唯独留下一道剑意,坚不可摧。 而此时,大龙女帝,就在艰苦抵挡这一道剑意。 百年修为,百年经历,化为一剑,纵然大龙女帝天资卓绝,也难以应对。 这一剑,名为离群,意在孤索。 最孤独的剑,创自于最孤独的人。 可是大龙女帝却感觉不到孤独和绝望带来的锋利,反而感受到一股炽热,在这彻骨秋雨中,甚至是温暖。 她知道,这是鲁大富给她的传承。 她也许本不该抵挡,却全力抵挡。 她要证明,她有这个资格,去承担鲁大富交给她的责任。 剑意终究化作暖意,扩散之后,将大龙女帝包裹其中,润之无声。 纵然用拳,她亦如剑。 锋利如她,今日,终于归鞘。 大龙女帝,大剑藏锋,人间的至强者,在这一日,方才懂的一世习武所为何。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 这世间,需要英雄。 一位英雄落幕,另一位英雄,随之登场。 神农坐地生根,虽未抬头,尽知世事。 死胖子,终于,变成真正的死胖子了。 那个胖子在时,他们笑得洒脱。胖子走了,神农,终于在脸上,挂满秋雨。 都走了。 神农这一生,失去太多人。 如今,他也该走了。 为了活着的人。 绿蔓在明德门外交织,形成一道屏障,世人终得见,那道屏障之内,生出参天大树。 神农终于起身,抬手间,地上又生出新芽,疯狂生长,将南宫几人一同托起,与明德门城楼齐高。 破旧的麻衣褪下,满脸胡须掉落,佝偻的背脊挺直,肮脏的老乞丐,在这一刻,再度恢复少年英杰模样。 张叙丰眼瞧着面前熟悉的容貌,纵然心怀天下,胸有山河,也不禁,泪眼凝噎。 那是他们记忆里的少年啊。 那个玩世不恭,却在心中,实实在在的刻下了每个人的名字。 俊朗的少年披散着满头白发,身姿并不挺拔,比年老的张叙丰还矮了半头。他的眼中,依旧还有着无法磨灭的神采。 上前一步,抱住眼前的老人,轻声低语:“老张,大周就交给你了。” 随后转身,白离尧早就张开怀抱,没等神农动作,就粗暴的将他拉入怀中。 少年的头不过白离尧的胸口,拥抱过后,还捶了他一拳。 随后和一众老友一一相拥,最后看向南宫,道:“你也来一下?” 南宫不知所措,看向白离尧求助。 白离尧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两人便顺其自然的拥抱。 这样热络的动作,纵然在开明的大周,也实属罕见。 神农甚至还摸了摸南宫的头,笑着说道:“都这么高了。” 南宫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拒绝神农的离开。 脚下绿芽继续生长,神农高出人群,来到大龙女帝面前。 大龙女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后,才忽然忍不住笑道:“走好。” 神农点头道:“新的世代来临了,这是属于你的世代。” 大龙女帝道:“不会太久,我很快会来找你。” 神农却不接她的话,只是说道:“你笑起来真丑。” 便不再理会她随即变得严肃的神情,绿芽托举,飞向高处,几近天门。 南宫抬头望天,绿芽已不知飞向何处,无法目视,他忽然说道:“我们的皇帝,要飞升了吗?” 虽然本来就没具体问谁,却在良久没有答复后,低头看向众人。 满朝老臣,皆是掩面悲泣。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痛苦,纵然情深意切,也不该如此失态。 都是陪着神农打下江山,建立新王朝的豪杰人物,不说胸中城府,至少也要看淡生死,怎么都不该是此时模样。 更何况,神农飞升,于大周来说,都是喜事。 国主飞升成仙,还有比这,更能显我国威之事吗? 他不明白,也无人解答。他刻意压制消磨的好奇心,此时不知为何,格外强烈。 他抬头望天,想求得一个答案。 却在此时,仿佛是听到他的心意,忽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春神归位……”浩瀚如雷音从天际传来,响彻长安。 茫茫夜空,突放光明,白云凝聚出一道在地面也能感受到磅礴的巨大天门,似有仙人出迎。 如此场面,千百年来,几人得见。 却听神农朗声高呼: “老子就不!” 第一卷 大浪沉浮去 第七十四章 旧土发新芽(完) 万里雨夜,万家灯火。 暗淡的夜空被划开一条口子,天门巍巍然绽放,白壁精雕云啄,霞光纵横千里。 热闹,喧嚣,繁华的长安。 冷清,寂静,孤独的长安。 这一日,见过太多生离,迎来更多死别。 纵有英雄惊世一剑,亦有无名消散人间。 何处是归处,何处觅归心。 便是于那长空之上,仙人开门,迎接春神归位。 不过换了一句。 老子就不。 生于世间,便是来顶天立地。 谁人稀罕你这自扫门前雪的狗屁春神。 神农指天骂天,骂得无缘无由,却骂得理直气壮。 汲取两国气运的地仙,人间,不允许他的力量存在。 天门之中,仙人隐现。 白袍长须仙人古井无波,面无表情道:“不随天命,亦可重修,亦可兵解。” 神农少年气焰张狂,背对仙门,于那浩瀚白玉云楼之下,渺小而伟岸。 “孤王此世救人三万余,人间修行三百年,以此功德,换大周三十年国运昌隆。” 白须仙人口中轻颂:“可。” 随后转身入天门。 长夜如昨。 只是长安城外,多了一棵,参天大树。 那是独属于大周的气运。 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大树之巅,有一少年模样的枯藤,遥望长安。 十年之前,少年称帝,立国为周。 那是她的姓氏。 她在世间最好的医师面前,离开人世。 他说,他还不能陪她而去,他还有事,离不开这人间。 只能以她的姓,建立新的王朝。 让属于他和她的天下,再兴盛个四十年。 大树顶上的少年,迎风而立,似在对那女子说: 看啊,这就是孤王为你打下的天下。 十年枯等,终于等来这一日,修罗,迦楼,还有神农。三股气运,共佑大周。 共佑,周诚诗。 秋雨依旧,滋润着这片旧土,发出新芽。 新的世代,来临了。 大周满朝文武,皆在磅礴大雨中跪下。 这一刻,南宫终于明白,为何,白离尧被秋雨淋湿的脸上,能看见如此显眼的眼泪。 因为那是热的啊。 雪后的苦寒,都无法浇灭的,独属于大周的热血。 满朝文武跪天子,跪得是他们心中真正认可,独一无二的当世帝王。 这世间,自此后,谁敢再言神农昏聩无道。 十年不上朝又如何,不修边幅又如何,垂垂老矣亦如何? 他都是,大周唯一的王。 曾有一刀斩长安。 曾有一剑惊仙人。 唯有一人,安天下。 长安城西,少女扶着独臂的男人,雨中缓行。她落泪,他含笑。 长安城东,百万枯骨安息,这一场来自地狱的战争,结束得无声无息,更无人知。 长安城内,万家灯火,纵然得见天人,也觉恍惚,不知缘由。 唯有长安城南,似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夜老去。 少年成长为男人,见证新世代的来临。 而那些传奇,终将老去。 和死去。 旧世代,过去了。 …… 迦楼,祭天府。 这是奈何天的府邸,也是迦楼神坛。 相传,此处是迦楼的道场。 只有历代的国师,才有足够强大的法力接触到迦楼。 同时,国师还与皇室共同守护着迦楼的秘密——迦楼在人间的化身。 此刻,奈何天阖目盘坐在金描锦绣紫蒲团上,冥修神养之时,忽然印堂之内天灵之间霞光如瀑,眼耳口鼻虚张,幽冥鬼厉狂啸不止。 道道光芒从他的七窍之中喷涌而出,直穿天际。 整个迦楼帝都被这光芒照耀,譬如白日。 此时正值午夜,众星都已安眠,如此奇景,谁曾可见。 威懿皇帝梦中惊醒,举目望向窗外,心知有异,起驾赶往祭天府。 待威懿皇帝来到祭天府时,天色已然暗了下去,文武百官都围在祭天府门前窃窃私语,打听缘由。 见皇上驾到,众人分至两侧俯首相迎。威懿皇帝不见喜怒,道:“众卿承明殿待命。” 本想说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可那光芒万丈,怕是瞒不住了。 随后不待群臣有所反应,下马入府,直奔奈何天。 此刻奈何天光芒消退,却浑身乏力,依旧坐在蒲团上,虚弱的靠着墙。眼看威懿皇帝靠近,竟眉眼悲浓,愁云惨淡,几乎要哭了出来。 “圣上啊!” 他呼喊道。 威懿皇帝也是又惊有怕,他何曾见过奈何天如此失态。 即使那年逆臣乱政,贼子的寒光血刃架在奈何天的脖子上,他依然不改颜色,睥睨贼人。 可是如今,他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喊了一声。 “圣上啊!” 即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懿皇帝,也不禁露出了紧张的神情:“奈伯,到底,发生了什么!” 奈何天看着眼前的人,他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孩子,从小跟着他长大,虽是名动天下的霸主,却敬他如父。自己的性命可以不要,荣华富贵可以不要,天下也可以不要。 唯独,舍不得这孩子。 他慢慢伸出一只苍老枯朽的手,竟抚摸了一下威懿皇帝的头。 “大胆!”威懿皇帝身后的侍卫拔刀上前,却未完全出鞘。 他知道威懿皇帝不会怪罪国师,可是逢场作戏,无可奈何。 “无妨。”果不其然,威懿皇帝任其忤逆,忽然融化了表情,笑道:“奈伯,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道陨落,末世降临!” 夜刹帝都,开封城中央,有一座自在禅寺。 香火鼎盛的国寺之中,有一僧人身披金丝银线交织而成的锦襕袈裟,上嵌七宝,据说水火不侵,五毒不害。 珠光宝气的僧人笑如诸佛,令往来香客望之心安。 他叫自在菩萨,是夜刹的象征。 大周和迦楼仍是深夜,夜刹却已天明,以佛陀为象征的帝国,国寺的香火从来都是彻夜绕梁。 今日,信众也是早早来此,虔诚礼佛。 自在菩萨如今不过三十余岁,佛教之中,有转世灵童一说,所以夜刹的象征,代代相传,却早早圆寂。 上两任夜刹,也是在三十余岁的年纪,转世重修。 算上生辰八字,差不多,他也是时候了。 自在菩萨自知时日无多,依旧笑呵呵的与香客合十行礼,说着赐福的吉祥话。 夜刹传至第三代,于他而言,亦是功德圆满。 忽然之间,憨态可掬的大肚和尚忽然眉头紧锁,虚汗直冒,耳中似有雷音唱诵,振聋发聩。 恍然间,这个慈祥的胖和尚似乎变了模样,菩萨低眉转眼金刚怒目,金色法身手持权杖浮现在他背后,渐渐化作一道青烟飞逝。 法身脱离后,自在菩萨仿佛被抽掉了魂魄,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喃喃自语:“黑……黑夜刹来了……” 八国帝都,各有异状。 天命之人,终于,迎来自己的使命。 末日降临了。 (第一卷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章 浮生辞旧梦(一) 神历一百年,七月廿五,世间有十三人,看见末世。 那是一片永恒的虚无,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不见天日的幽冥中,一双被血色填充的眼睛,突然睁开。 那道目光冷似冰寒,却仿佛带着和煦的笑意。 这是谁的眼睛? 在这个梦里,奈何天失去了自己,不仅无法言语,甚至不能思考。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慢慢从黑暗中浮现。赤炎包裹着他黑色的身躯,腾风而起,怒飞八万里。 而后,是耀眼的光明。 那是一场无法直视的大战,绚烂流光碰撞,炸裂成更多光芒。 直到黑暗突如其来,浇灭一切辉煌。 仿佛是亘古来袭的寂静。 仿佛那样的黑暗,连声音都吞没。 可是不过片刻,黑暗中心阵阵皲裂,透出斑斓神光。 就如被细流冲破的大坝,缺口不断扩张。 然后。 黑暗崩塌。 光与暗不断交错,反复吞灭对方,奈何天只觉得刚出冰窟又入火海,纵然修为如斯,亦难忍这样的折磨。 他已经忘了时间。 这一刻,就是永恒。 或许万年,或许片刻,漫长的黑暗宣告战斗的结束。 光明,终将陨落。 末世,即将来临。 …… 三年后。 蓬莱之巅。 天下布武。 持剑少年,在天下群雄目光中,傲然独立。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久到让他忘记那一套每日来往千遍的剑法,第一式究竟是刺,还是挑。 面前十人,有他认得,有他不认得。 可这如出一辙的紧张神情,却是再熟悉不过。自他习武以来,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 起先,是因为他手中剑,源远流长。 后来,是因为他身后名,威震武林。 今日,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面前十人,认得的,是当世名家,形容相貌,江湖盛传。 不认得的,是隐士高人。他们多年未出江湖,亘古沉寂的古井,终究还是被这把剑挑起涟漪。 “在下蓬莱气宗第一传人,讨教余三公子高招。”能到这里的人,都不是目高于顶的井底之蛙。来人敢自称第一,便有第一的本事。到了这个境地,世间无聊的谦谨,反而有碍那一颗修行的赤心。 余三公子拱手,知道他是谁,还能沉着请战的人,值得他以礼相待。 “何须妄自菲薄,在场皆是一代宗师。不如……你们一起上吧。” 左侧一位怒目金刚,终究定力不足,嗔戒上头,闻言大吼“哇呀呀”,挥舞金刚杵便欺身袭来。 余三公子目不斜视,左掌轻挥,便要隔空击退来人。谁知一掌拍空,身下一轻,竟顺势摔倒在地。 “哎哟!”肩膀落地,传来一阵剧痛,陈三少爷龇牙咧嘴,高手风范尽失。 “余公子,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头晕目眩之后,十大高手的冷峻面容消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讨人厌的无赖奸商笑脸。 “小哥,怎么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掐着点的捣乱,怎么都觉得你故意的。就不能让我把梦做完?我堂堂余三公子会差你那几个钱?”余三公子十分懊恼,这武林盟主的美梦,怕真的是无缘。 小哥贼兮兮的搓着手说:“小本买卖,经不起赊账。我这药量一天只有那么多,您这多了一刻,别人的就少了一刻。小人人生地不熟,谁都得罪不起。要不您下次提前打声招呼,我给您备足一天的货。” 余三公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怨道:“你小子心太黑,咱这小镇子怕是没人能在你这里做场好梦。起先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和那胖和尚搏杀,我续了一盏茶,回去他又给我唠叨一盏茶。后来续满一个时辰,又尽是些前世今生来龙去脉的怪梦。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让我做成这武林盟主的美梦。” 小哥道:“小人哪敢。这些梦境都是做梦者的心思,小人哪有这番本事在您的梦境里添油加醋。” 余三公子叹了口气道:“小哥,你为何不去各地京府转转,那些地方有钱人多,生意更好做。” 小哥难得腼腆一下,摸摸头道:“那些地方的高门大院尽养豺狼虎豹,小人身份卑微怕是混不走。我也没什么大志向,有您这样的老主顾照料着,够我吃喝就行。” 余三公子叹了口气道:“今后,我怕也照顾不了你的生意。一月来你这三次,做个武林梦,一动手就醒,也许真有命中注定一说。还是听老爷子的,回家念书考状元吧。” 小哥恢复市侩的腔调,谄媚的说:“那您高中之日,可别忘了小人。” 余三公子嘴上说着“那是自然”,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小哥虽然天赋异禀,终究也不过市井之徒。鼠目寸光,媚上欺下,难有作为。 念及此处惜才的想法收回,有些失落的离去。 直到余三公子的身影从道路尽头消失,小哥的目光才慢慢有了焦点。 此时他的小铺子里还躺着一人,算着时间,也该醒了。 小哥的铺子不过两张八仙桌大小,除了那些放药的瓶瓶罐罐,刚好能躺下两个人。中间隔着一道帘子,毕竟这白日梦的生意,说出去不好听。这家小铺虽然模样寒酸,价钱却比青楼里最水嫩的姑娘还要多些。所以来此寻欢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头有脸的人,做起龌龊的事来,一样要脸。 另一位客人是个生面孔,或许是慕名而来,小哥见怪不怪。 此刻他只要走到帘子后面,只要踢出一脚,那人就会清醒。今天的生意也就到此为止。 正当他想要撩开幕帘,忽然眉心紧锁,感到身后一股冷气袭来。 小哥不动声色,悄悄捏破藏在指甲里的药丸,一缕青烟避开小哥,直直的奔向身后之人。 “别紧张。”那人似乎识破了他的伎俩,轻轻按在了小哥的肩头,一股寒流破体而入,让小哥动弹不得。 这样的威胁,小哥经常遇到。他并不紧张。 他知道,他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那人的声音平稳,似乎还有些温柔。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冷。 小哥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子。此刻他就清楚的知道,装傻只是浪费时间。 “很多事情,不知道会开心一点。” “不知道,所以他瞧不起你。” “瞧不起我,比枉死好。毕竟他那么照顾我的生意,赚了他那么多钱,要对他心怀感激。”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也有人不愿意给。” “谁?” “你。”小哥就是小哥,他出来做事,就是为了赚钱。既然知道自己的性命无忧,他就要抓紧时间赚钱。 冷气渐退,一股暖流重回体内。身后之人早已离去,拉开幕帘,床上只剩下一袋钱。 小哥拿起钱袋颠了颠,有些不满的皱眉,这个重量,远远不够。 “这……”拉开钱袋,并不是他预料的银两,而是黄金。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章 浮生辞旧梦(二) 没有人知道小哥从哪里来,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在这座城长大。一个人生长的地方,总会留下印记。可是这座城里,从未浮现,他存在过的印记。 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 没有他的名字。 别人问起,他总是说:“叫我小哥就好。” 小哥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在那个忘记了岁月的日子里,他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活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小哥的店叫白日梦,望文生义便知,这是让人白日做梦的地方。 有的人会做梦,有的人不会做梦,而小哥能让每个人做他想要的梦。 余三公子是他的常客,这位体弱多病的余家小少爷,从小就有一个江湖梦。可惜家中大哥二哥都不是块读书的料,唯有他沾了寸两才气,被那位霸道的余家老爷逼迫着读书。虽然没有过目不忘,却也能在初读之后,流畅颂念,夫子收了多少银两,脸上就演出几分器重,倒是没有半分克扣。 可惜余三公子最爱的,还是拿着街角三文钱买来的蓬莱绝学比划。 儒家圣人的金言玉律,从来不是他心头所爱。 他最爱的,是那个以武犯禁,一言不合就快意恩仇的江湖。 所以当他发现在小哥的店里自己可以成为江湖中一流的大侠时,无异于发现了通往梦想的捷径。 梦又如何,谁人可知,何处是梦,何处人生。 若是有得选,几人愿醒来。 可惜捷径的尽头,往往是悬崖。 小哥摇了摇头,不去想余三公子的事,换下一身粗布,着上一袭质地精良的白衫,面容一抹,便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 西郊那座矮山上有一处宅子,据说里面住着仙人。 有匪人持械入侵,最后都被扔在官道上昏迷不醒。 后有官府围剿,也无善果,终究信了鬼神之说,无人再去打扰。 小哥的身影在山间影影绰绰,最终消失在宅前。白衣小哥无人识,都说是天界真君入凡尘。常有山民行之跪拜。 宅内精雕细琢,显然出自名家之手。最中间有一处香榭小阁,小哥直行而入,神色间有些期许,和迫不及待。 推开房门,药草在奇异的香料配合下,散发出恬淡的香气。 小哥深深的吸了一口,满意的笑起来。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故事里,往往少不了另一个好看的女人。 这座窎梁小阁里,便有这样一个女人。 谈不上沉鱼落雁,也无关花容月貌。只是五官清丽,看着还算顺眼。 可在小哥眼里,山川秀丽,火树银花,都不如这张恬静的脸。 他温柔的说:“我回来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温暖,却不太热,很舒服。晒得我差点睡着,忘了采药。” “余三公子要进京赶考,怕是再难相见。” “他是个好人,从不赊账,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这小人物。离开了,我还有些舍不得。” “还遇到个怪人,竟然给了一袋子黄金。现在的有钱人,真是看不透。” …… 小哥说着琐碎的见闻,女子一言不发。 当然,她也听不见。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树名为鸾,据说王鸟非鸾不栖,所以鸾亦被称为神木。 此时,这个女子就躺在神木做的木桶里,被各种名贵的药材浸泡。 她一丝不挂,双目轻阖,安详得像个死人。 或许她就是个死人,只是有人不想让她离去。 小哥从旁取下沐巾,用泉水洗净,然后仔细的擦拭着女子的身体。 额间,耳后,玉颈,柔荑…… 他擦得很认真,就像在维护一块琼玉,维护一份珍宝。 或者,她就是他的珍宝。 “她那么爱美,要是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泡在乌黑的药材中,还浑身发臭,一定又会生气。” 小哥带着宠溺的笑容轻声说。 声音虽轻,还不时的被拨动的水浪打断,可门外的人却听得清楚。 “她还会醒来吗?” 门外的人问道。 他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此,又如等候多时。只是很有礼貌的站着,并未出声打扰。 小哥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或者早就知道他在此。这里已经多年没有访客,更何况是不请自来,打破小哥设下的禁制之人。 那透过门窗袭来的寒气,让小哥知道他是谁。方才,正巧跟女子说到有关他的部分。 他不想让她担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从不曾为他担心。 “谁知道呢?沉入梦境里的人,有几个愿意醒来?”小哥替她擦了一遍身子,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然后点上一根怡人的线香,便转身退出门外,小心翼翼的合上门扉。 此时他才看清来人,中年俊逸,红锦黑服金腰带,神意俊朗姿态沉着之人。 只是随意打量,并不言多,小哥右手挽起左袖,示意道:“请。” 小哥是个随和的人,唯有屋中的女子,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将来人带到不远处的凉亭,沏上一壶好茶,不时望向阁楼。 茶在青玉瓷壶中熨了片刻,一缕肉眼可见的青烟从壶嘴中袅袅升起,缓缓化作一只白鹤,绕着瓷壶转了三圈,便真如青鸟一般飞向穹宇。 他不是闻名的药师,却精通天下的药理。所以他的茶,也是难得的好茶。 茶入杯中,香气仿佛肉眼可见的氤氲,布满这座小院。茶水一湾碧波,如同流动的翡翠,还流动着光。 来人举起茶杯,如同牛嚼牡丹一饮而尽,随后摇摇头道:“金玉在外,华而不实,不是好茶。”提起茶壶便将一壶的春风倒入环亭的碧湖中。 又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素纸小包,冲泡片刻,道:“试试这个。” 小哥遍识天下名草,却不识此杯中物,细品之下,酸辣辛苦入吼。 “滋味如何?” 挣扎半响,道:“苦!” 对方忽然大笑,小哥不服道:“你怎么不喝。” “世间疾苦,我一一品尝,这些滋味,不喝也罢。可是你还年轻,有些苦,要多尝尝。” 小哥这年日子过得也算平顺,不曾挨饿受冻,也未受过他人刁难欺辱,说没吃过苦,不算过分。 可他看向那亭亭玉立的小阁楼,却一时悲从中来,仿佛那便是含在口中的苦茶,莫大的委屈,难以开口。 “我叫帝缺。”来人止笑,道,“我在末世,见过你。” 小哥不言,帝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阁楼,道:“为什么不进入她梦中看看。” 小哥忽然扬起嘴角,故作轻松的神情,掩盖不了满目的秋水悲凉。 “我常常看到她在笑。” “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我却一直爱着她的笑。” “我也恨着这样的笑。” “我害怕,在她梦里,让她笑的人,不是我。”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章 浮生辞旧梦(三) 青石板路,人群过往,来者熙熙,去者攘攘。 从街头到街尾,全长不过一里路,一名身着精致嫣红长裙的少女,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这春日暖阳送出的一缕和煦清风。这样温暖的风,让她心头,彻骨的寒。 第二次,是路过一家肉铺时,屠夫忽然高声叫卖,那呵声使她如受惊的幼鹿,尖叫一声后蹲下,抱着双膝痛哭。 第三次,是她走完这条街道,回头望去,心中百转千肠,自觉无人关心在乎,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人间不值得。”哭了许久,她轻念出声。 她从未抬头,自然也看不见,沿街酒楼之上,一人依窗,静静看她一路行来。 从她第一次迎风落泪,到最后一次孤立人群,楼上之人都看着。 她面前是热闹繁华的长街,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可她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妥,哭了很久,哭到累了,终于转身,走入那个白茫茫的世界。 一步踏出,长街凭空消散,眼前泛白的虚无变成一屋子的迎来送往。 这是她的家。 她似乎是站在门口,但是来来去去的访客从她身体上穿过,仿佛无法看见她,也无法感受她。 留着胡子的戴冠男子是她的父亲,在人群里忙碌着,对这人拱手,对那人致歉。 少女认出这一幕,是不久前的年节。那日一如今日,大家热热闹闹,她在门后观瞧。 瞧的久了,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又开始落泪。 “为什么不陪我……” “热闹和欢乐都是你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众人落座,她亦入座。 此时,别人似乎又能看见她了,开始热络的交谈。 问她婚嫁,可有人家。 问她女红,可会锦花。 问她诗书,问她琴棋,问她去年种种。 也问她,是否快乐。 于是在这春日的快乐气氛里,唯独她,偷偷落泪。 “我做什么,与你们何干?” 菜碟摆上,繁多精致,应接不暇。 少女起筷,夹了一片嫩绿的青椒,还未吞咽,已是泪眼朦胧。 “为何青椒不辣,知我喜辣为何还放砂糖,为何什么都跟我作对,为何事事都不顺心意,究竟是为何?” “都怪这世间,不值得。” 艰难的将青椒吃下以后,眼前的世界再度变换。 她似乎无法感受这些变换,对那些诡异的画面视而不见,只有眼泪一直停不下来的流淌。 这一次,是湖边风月,夜色正晚。春风如伊,挚爱着世人。 少女似乎刚刚睡醒,泪眼朦胧之后,见到一张俊美近妖的容颜。 这是一个男人,和她相好半年。 她记不得二人如何相遇,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爱。 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个容颜华美的男人,是她的爱人。 她靠在他的怀里,于这波光涟涟的春夜里,安心睡去。男人身上有好闻的气味,她在别处从未闻到,想来应该是男人的体味。这样的味道,总是让她迷恋,沉醉。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默默流着泪醒来。 男人语气温柔,掩去她脸庞的泪水,轻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道:“梦见你离开我了。” 男人笑道:“我一直在你身边,以后也不会离开。” 少女似乎是在撒娇,又似真心难过,哭喊的捶打男子的肩膀,歇斯底里的嘶吼道:“你就是离开我了!你就是不要我了!大坏蛋!大骗子!” 捶打的小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匕首,她却恍若未知,继续一下一下刺入,从肩膀到胸膛。 男人依旧温柔含笑,另一只手抱着少女,趁着少女埋在他怀里哭泣捶打,才敢在脸上露出痛苦难堪的表情。 少女的匕首最后插在男人的胸口,满脸血迹和眼泪,抬头去看男人,眼神天真的可怖。 男人来不及忍住疼痛,变换表情,终于被少女捕捉到了那份痛苦。 于是少女拔出匕首,在男人身上疯狂的乱刺,边刺边说:“你嫌弃我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我,你以前多温柔。” 每一刀刺下,都有鲜血飞溅在她身上,将她原本清淡鹅黄的长裙,染作嫣红。 男人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终于,失去生机。 可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笑得凄惨,笑得痛苦。 少女从男人身边离开,迎着湖面,低低抽泣。 “男人都是骗子。说好永远不离开我的,为何就如此自私的死去了。” “我何时同意你去死?” “都是骗子。” “人间不值得。” 湖面波光粼粼,月色荡起涟漪。画面如水面荡漾,朦胧间,化作一片山色。 嫣红长裙的少女,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在开满春花的山坡上,手持木棍,迎风剑舞。 她的舞姿和剑术纵然有模有样,却不过是中规中矩。 除她以外,不远处的花丛中,还有另一名少女,青碧长衣,吹着长萧,看着嫣红长裙的少女剑舞。 待到曲中舞罢,青碧少女拍着手掌叫好。 嫣红少女却在这样的奉承中,强忍着发红双目,不落下泪来。 “如此拙劣的剑舞,有何可称赞的。” “女人可真是虚伪。”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青碧少女。 “既然你觉得这曲剑舞不错,不如与我切磋。” 说着便手持木棍,在青碧少女身上轻点。 少女嗤笑着躲闪求饶:“好姐姐,妹妹认输,妹妹认输。” 嫣红少女心中冷哼一声,不经意间竟然脱口而出一句:“婊子。” 手上木棍随之用力,从轻点变成抽打,一下一下猛烈精准的敲击在青碧少女嘴上,生生将其打烂。 “你不是会说吗?你再说啊,说姐姐打得好啊!” 青碧少女痛苦的在地上挣扎,许久之后,终于无力躺下。 她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已如烂泥。 嫣红少女抽打的动作却未停止,直到最后“嘭”的一声,木棍裂开,她才无力的坐地,看着眼前的一滩烂泥,又道:“婊子。” “想交个朋友,怎么如此艰难。” “人间不值得。” 再度抬头,亦是泪流满面。 风卷花落。 不远处,亦或是远处,总之,少女无暇顾及的某处,小哥面无表情的观察着这一切,良久之后,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章 浮生辞旧梦(四) 城外山林,青瓦阁楼。 帝缺与小哥亭中对坐饮茶。 小哥说起往事,帝缺听得入神。 至少,表面上入神。 世间事,他有何事不知? 小哥口中嫣红女子的故事,他也曾在属于他的秘境天地间,一一经历。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才会故意装作不知道。 所以此刻他便说出了小哥最想听到的那句话:“这位穿着嫣红长裙的女子,就是你阁楼深闺里藏的颜如玉?” 小哥却笑着摇头:“你继续听我说。” 于是,他又说着关于那个嫣红女子的故事: 高家有位小姐,年方二八,喜着红群白纱。 形容秀丽,温婉儒雅。 少女明眸皓齿,却非爱笑之人,常常愁眉如深闺一同上锁。 若非得说上什么缘由,也无可细说。 虽然是侧室的女儿,却从未遭受如何冷眼疏忽。其父虽孟浪,从未落下半点关怀,其母仁厚,慈爱更具精心。 少女算得上如花似玉,更难得腹有诗书,家中父母不逼嫁娶,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有个幸福的青葱岁月。 然则,她不快乐。 “我想做梦。”她在春日的暖阳里,来到了小哥的铺子。 小哥头也不抬,手中仍然推着碾船,口中答道:“你来对了地方。” 少女道:“听闻你异艺通达,能让人做想做的梦。” 小哥道:“你想做怎样的梦?” 少女道:“我想体验一下死。” 小哥碾药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对她报以商人特有的廉价灿烂笑颜道:“可以。” 虽然没问,少女却答道:“因为人间不值得。” 小哥在低头的瞬间,露出了难掩的厌恶,一纵即逝:“你想如何死。” 少女道:“无所谓,能死就行。” 小哥拉开一道竹帘,伸手请道:“今天运气不错,有位客人因故未至,想来这便是你的缘分。” 少女道:“与死有缘,算不得荣幸。” 小哥不再言语,他遇见过很多人,很多醉生梦死的人。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欢,却没有一人如这位女子一般让他如此厌恶。 少女躺倒在竹椅上,闭上双目,真如死了一般。 小哥看着这张本该是豆蔻如花的靓丽容颜,如今却带着戾气和暮气沉睡,心中暗想,果真还是死了好看。 香炉里滴入药剂,香薰燃起青烟,萦绕在女子枕边。 少女入梦,小哥随之入梦。 今日他初见她,心中未有打算,让她在梦中如何死。于是撩开梦中帘幕,去到她心底瞧一瞧,何事让她如此沮丧,竟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字字句句离不开死字。 于是,一条长街,一席酒宴,花前月下,湖光山色。他偷窥一隅,便停下脚步,不再去看。 他知人生坎坷,世人皆苦。他已经准备好了去面对少女承担的煎熬,最终,却不过是一地残花败柳。 她所谓的绝望,他不懂,也不理解,更不肯理解。他精通药理,也有耳闻一种罕疾为“郁症”,纵然心知这名女子病入膏肓,却也生不出来丝毫怜悯。 在她的梦中,看完她用木棍打死闺中密友一幕,小哥便退出了梦境。他知她有心结,却不想为她解。 所患“郁症”者,外人的纵容或是刻薄都只会增重她的病情,她需要的,是放过自己。 不过她既然求死,小哥很乐意允她一死。 梦中少女不知春夏,嫣红长裙轻纱褪下,换作一席粗麻。脸上青嫩韶华,皱眉后终变作干涸的裂纹。 好似一阵春风吹过,如花的少女就变成中年农妇。 不沾阳春水的一双白腻小手长出磕磕绊绊的老茧,皮肤也变得黝黑。 她抬头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眯眼看了一眼烈日,嘴上骂了一句“鬼老天”,就继续低头耕作。 三月插秧十月下麦,无论是水稻还是小麦都是凉爽气节里播种的好粮食,她却在炎炎夏日,耕种着豪门世家才能享用的瓜果。 这一亩田地在她眼里似乎遥远得没有边际,已是浑身被汗水浸透,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地。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绝望的发现,身后便是田埂。她今天的耕作还没开始,她已经觉得熬不下去。 她开始回忆,自己为何会在这样的季节里还在地里翻土播种。周围人家的田地里,都是快要成熟的水稻。这般焦灼的天气里,村里的姑子门应该躲在树荫下,喝着井水,说着闲话。 想了很久,她才想起来,原来是地主家的小姐想要在秋日里吃瓜,才命她在夏日里种下。 于是她在心中怒骂,这家小姐如何的不知人事。七月瓜正熟的时节不吃,非要等到秋日才吃那些长不成熟的歪瓜。 想到那家小姐如此无理取闹刁蛮任性,她的脾气也随之上头。丢下农具,找了一片茂密的树荫,心中还犹自得意,谓之浮生偷闲。 不知是睡去还是未眠,忽然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比这天气更炙热。 她愤怒的睁开眼睛,虽是一张看不清楚的面容,她却知道,这是自家男人。 那人指着田地怒骂,她听不进去那些言语粗鄙的词句,只是捂着脸委屈道:“你敢吼我?你还敢打我?” 那人被她的反应气笑了,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在她脸上,怒吼道:“老子今天还就他妈打你了。懒婆娘不干活儿,高家小姐到了秋天没瓜吃,把地收回去咱们一家五六口人怎么过冬?” 她被两巴掌打蒙,呆呆看着眼前这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良久之后,转身伏在地上哭泣。 她记得,以前每次只要她哭了,他就会来认错,温柔的哄自己。 这一次也会一样吧。 结果她等来的不是温柔的拥抱和咬着耳朵的低声抱歉,而是屁股上传来的剧烈疼痛,似乎断了尾骨。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却见那人一脚一脚往她身上踢来,口中仍在叫骂,全然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她觉得委屈,也觉得痛苦,嘴上说道:“不就是一天没种地吗?我明天来种,就晚一天会怎么样?那高家小姐是不是有病,瓜都是夏日成熟,她偏要秋日吃瓜,她有能耐自己种啊。她要是非得为难咱们家,我这就去找她讲理去!” 她一边狡辩一边哭喊,见男人无动于衷,依旧拳脚相加,不假思索道:“你杀了我吧!我就不该活着,我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你都不满意,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这些话出口,她觉得十分有道理,自己真是委屈,为了那些无理要求,不仅要在三伏天种地,还要挨打。 可是这些话并没有换来理解,那可能是她丈夫的男人,见她偷懒还偷得理直气壮,拿起柴刀靠近,怒道:“好哇,你可真有本事,还要去找高家小姐理论。老子上有老母下有子女,你非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老子今天就跟你这个死婆娘同归于尽!”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章 浮生辞旧梦(五) 柴刀劈落,已化作农妇的少女本能的抬手去挡。 铁刀入肉,鲜血横流。 从未有过的痛楚从手骨传来,阵阵惊恐拍打神志。 那个男人只是作势,也没想到女人的反应如此激烈,落刀的瞬间,他就已后悔。 女人在地上抱着血流不止的右手来回翻滚,撕心裂肺的哀嚎令人心悸。 所幸这样的痛苦持续的不久,小哥只是轻挥衣袖,画面便似春水拂去。 她还是那个农妇,这一场梦境并未结束。时间过了许久,右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少了两根手指。 她依旧每日下地种瓜,生活并没有因为那一刀,带来任何改变。 命运的残忍,就在于它从来不关心你失去什么。 它只想剥夺你拥有的。 不知在烈日下炙晒了多久,她终于习惯了农地里的耕作。还未喘息,就要回家伺候公婆和一窝的娃子。 年迈的婆婆总是嫌她做的饭菜难吃,她心中有怨气,却再不敢言。刀伤似乎愈合很久了,可那样的痛苦,似乎就在前一刻。 她偶尔也会模糊的想起,这样的场景似乎很熟悉,她好像也曾这样,坐在桌前,对着别人刻薄挑剔。 鬼使神差的伸手在盘中夹出一片肉丝,在她印象里,每次她去吃肉,就会有个慈祥的声音夸奖她,让她多吃点。她也不知道在讨好谁,但就觉得,这样做应该会被夸赞。肉丝还没夹入自己的碗里,就被婆婆一筷子敲在手背。 “肉是你能吃的?”那个令她无比厌恶却又恐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每次这个老妪说话,她接下来都会受到一顿暴打。 果不其然,另一边的男人抬手就给她一耳光,呵斥着将她掉落在桌上的肉丝,夹给对面的三岁小儿。 孩子天真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一口吃下肉丝,换来老妪的宠溺褒赞。 农妇不知是吃疼还是委屈,鼻子发酸,却不敢落泪。旁边的汉子从前就说过,最讨厌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在这个家,她谨慎而卑微的活着。 最初的不适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的照顾着每个人的眼色,白日里辛勤做活儿,夜里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隐约里,总觉得,这不是她的生活。 可她就是在这样的处境里,度过一个一个春夏秋冬。 高家的小姐,依旧每个秋日都要吃瓜,所以她也在每个夏日里耕作。 孩子被老妪宠溺得顽劣,总是四处惹事,为祸乡里。村民向她兴师问罪,她向自己家的男人求助,又换来一顿毒打。 那个男人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打得几度昏厥后,才向同乡村民赔罪道:“都怪我平日忙着在外讨生,没法子管教。这婆娘又不争气,不会教孩子。以后一定要她严加看管。” 村民消气后反而劝慰男人道:“男人是一家的顶梁柱,要养家糊口咱们都懂。就是你家这懒婆娘,也不知道哪里讨来的,天天在家没事闲着,连孩子都管不住。” 男人叹了一口气,口中称是,随手又一巴掌打在农妇脸上。 农妇终于忍不住哭喊道:“我怎么就天天在家没事了。地里的活儿要我做,你的爹娘要我伺候,孩子我碰一下你娘就心疼,我怎么管?” 村人见她反驳,七嘴八舌的叫嚣:“还敢顶嘴?这泼妇,没救了。” 男人只觉颜面无光,见她还要开口,一脚踢在她的背脊,将她从屋内踹出院外。 村民中多少人早看她不顺眼,高喊一声:“我帮你教训这个臭婆娘。” 随后,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全都一拥而上,将她围在中间拳打脚踢。 她在地上抱成一团,本能的保护着自己的头。拳头轮流砸在她的背上腿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受不到那些疼痛。 她闭着眼睛,却知道睁开眼外的世界,仍旧是暴动的村民欺凌。可是好像只要闭上眼,就感受不到那些怨恨和怒气。 于是她似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闲暇,虽然仍被乱拳加身,却终于从这些年小心翼翼的谨言慎行中脱离。 她开始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如此恨她。 想了很久,她也没想明白,她似乎并未伤害谁,为何世人都要伤害她。 忽然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对她说:“你难过吗?” 她先前只觉得痛苦,这个声音响起,她才宛如被人掘开了泪堤,哭着诉说:“我委屈。” 那个声音说:“为什么委屈?” 她说:“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我已经很小心了,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没做错,却受到伤害,所以你觉得委屈?” 她点头道:“凭什么我没错还要打我?” “那怎样才算错?你所言所行,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难道不算是错?” “凭什么他们不喜欢就是错,我又没打他们,他们凭什么打我?” “那你,又凭什么要打他们?” “打谁?” 却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农妇似乎做了一场梦,醒来,日子如旧。 她继续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家人,辛辛苦苦的做着农活。 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多久,不知何时是尽头。 诡异的是,如此无望且无趣的生活,她也不过是小心翼翼的躬耕,却从未想过要放弃。 从未说过,人间不值得。 即便,这样的人间,真的不值得。 梦境里的小哥站在田埂之上,看着农作的妇人,渐渐变作少女,嘴上扬起不屑的冷笑:“不过就是闲的。” 播下最后一粒种子,她抬头擦汗,日光照得她几欲晕眩。再次低头,身上已是一身华富锦袍。 眼前人群来来往往,纷纷对他拱手贺喜。 他木讷的回礼,只是片刻,就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他是高家的老爷,这是年节,他邀请亲朋好友在家过年。 他有些失神的坐下,面前摆了一桌子山珍佳肴。 那些菜肴,虽然精致,却非名贵,他每日都可享用。可是偏偏,在这大宴宾客之日,眼瞧着这些鸡鸭鱼肉,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在座众人见他发呆,交谈渐歇,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不乏机敏者主动圆场,唤道:“高公,我们等您这顿饭可等了一年了,还不让我们起筷吗?” 那人见高老爷未有反应,尴尬一笑,又唤两声“高公”。 直到衣角被身侧之人拉扯,他才回神,竟是声音沙哑道:“这顿饭,我等了一辈子啊……”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章 浮生辞旧梦(六) 这一日的晚宴,吃得尽兴。 满鹏宾客习以为常,毕竟高老爷往日里,对于这些迎来送往,本就是无微不至。 可是在这热闹欢庆之中,总有一道不和谐的目光,悠悠然从他身边刺来。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理会。 不过就是家中小女儿莫名的怨气,他对此已司空见惯。 女儿出生时,适逢高老爷事业初有小成,他一心投入在自己的宏图大志,的确对女儿少了关爱。 可是他不后悔,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只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年节一件新衣都是奢望,如今餐餐酒肉,他对此很满足。 他常常想,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他可以付出多少。 道义,亲情,他已付出很多。 儿女情长,从不是男人的志向。 若是必须,作为富贵的代价,他很乐意将这个小女儿牺牲。 他是商人,算计是不可或缺的本性。 一个不会算计的商人,往往容易败光家业。 豪气留给任侠,他只需要算计。 而这个女儿的价值,在他的算计中,并不如何贵重。 他的记忆里,总有一幕,是他伸手夹肉,手背却让人用筷子拍肿。 想不起来是何人何地,只知道,自己苦怕了。 对他而言,穷是原罪。 所以他更努力的在那些假意迎合的虚伪笑容中游历往来,和形形色色的各路人物虚情假意。 偶尔也会累,可是想起那不知何时,在烈日下耕作,在村舍里挨饿,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忍受莫名其妙的殴打,就立刻打起精神,强挤出一张笑脸,去迎合下一波来客。 做生意从来不是容易的事,达官显贵,贩夫走卒,都需要他一一应对。 总有伙计偷懒,总有掌柜私扣,总有刁民讹诈,也总有贪官刁难。 日子很难,每日每时每刻,都要根据面对的人,换上不同的脸。可惜这个年代戏子是贱业,否则,他真觉得自己该去唱戏。 所幸,这些事早已习惯。 唯一的问题,就是家里的小女儿,总是愁眉不展。起先还有耐心询问,女儿却只是哀怨的说着“没事”。他猜想是家门内院的勾心斗角,派人查探,也无头绪。 女儿依旧是受了莫大冤屈的愁苦面容,时间一久,他也失去耐心,再不询问。 对于她的不满,他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她的烦恼是什么,却很羡慕她,生来便衣食无忧,还有下人伺候。 她能有什么烦恼? 思及此处,他竟然心头生出无名怒火。在一日夜宴被城中狗官羞辱,回家又见那张哀怨愁苦的少女容颜,他终于忍无可忍,关她禁闭,准备饿她三天。 可是到了第二日酒醒,又亲自端着盘子去女儿屋中好言宽慰。 是的,冷静功利,自以为什么都能换算成银两的高老爷,终于还是输给了自家女儿。 可是高小姐人小脾气大,一言不发的冷眼相看,竟就真的三天不出房门,也不进食。 待到三日过后,高老爷又端着饭菜去请高小姐用餐,后者依旧眼神怨毒的看着他,直到他离去。 绕着后院转了三圈,他才又回到高小姐的房前,偷瞧进去,高小姐正狼吞虎咽,察觉到他到来,将筷子往桌上一扔,饭菜填满的腮帮鼓起,也不肯再嚼一下。 高老爷此时竟觉得女儿模样十分可爱,带着满脸笑意离开。 又突然回头,被嘴里食物噎得捶胸的少女立刻停下动作,愤怒的看着他。 三日揪心,今日终于放下,他笑呵呵的跨出院门,继续商场征程。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若真有人许以万金要他女儿,他也不换。 女儿依旧整日没有缘由的愁眉苦脸,会为了一盘菜的盐多盐少,一口瓜的余温未寒,就莫名其妙落泪。 高老爷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真诚,他似乎是真的幸福。 小哥站在屋顶檐角,看着这一幕,十分不解。 他将高小姐变作高老爷,是想让她从高老爷的角度,去感受她到底有多烦人。高老爷在外每日面对各式各样的人,迎接各种各样的压力,为这个家,和数百口人的生计劳心劳力,回家还要面对那个因为秋风微寒,就生无可恋的,无理取闹的,没事找事的女儿,他将是如何的心力交瘁。 这才是小哥想让高小姐知道的,她的绝望,不值一提。 可是化作高老爷的高小姐,仿佛乐在其中。 “真的是因为闲的?” 小哥不解,他想再多看看。 于是他大手一挥,就是一片火海。 犹豫片刻,他说:“嗯……这样不好,换一个吧。” 于是一场倾盆暴雨浇灭高府的大火。熊熊烈焰熄灭,高府竟然完好如初。 这是梦境,可以任性,也可以后悔。 小哥似将梦境作画,食指染墨轻涂,墨迹化作一众麻匪直冲而入,手起刀落间,高府哀嚎一片。 惨烈的过程如书中简言被一笔带过,高老爷再次看清眼前情形时,他已被马匪重重包围,满门上下,皆为死尸,只有心爱的女儿,匍倒在地上抽泣。 这一次,她的脸上不再是哀怨,而是恐惧。 如果过往的沮丧是没事找事,这一次,就是真实的痛苦。 马匪首领举刀指向高小姐,道:“你和她,只能活一个。” 高老爷根本不想缘由和真假,只是着急抱着马匪首领的腿跪求道:“她,活她,她活下来就好。” 马匪首领将手中钢刀丢在地上,讥笑道:“你死,她活。” 却不想高老爷没有半分犹豫,提刀就要向脖子抹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哥一脚踢翻现实中高小姐所躺的竹椅,高小姐随之翻到在地,从高老爷的梦中惊醒。 噩梦中醒来的少女以手抚膺,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是因为噩梦,还是突然倒地受到惊吓。 待她看清小哥,立刻从地上爬起,抓住小哥的衣服大声喊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小哥虽然有些不耐烦的双手捂耳,却带着戏谑和难得的温柔微笑,道:“你哪来的女儿?” 少女被问得发愣,好长时间,终于思绪回转。 原来,一切都是梦。 幸好,一切都是梦。 她看着夕阳余晖洒落,竟然说出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话: “活着,真好。” 小哥却轻声自语: “还没结束呢……”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章 浮生辞旧梦(七) 少女从绣着莲花的精致钱袋中取出银两,递给小哥。 小哥却不接,道:“我不要你的钱。” 少女不语,静等下文。 小哥难得未如往常一样,露出市侩笑脸,而是冷言道:“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的钱。” 换做从前,少女必然会在听到这些话后,就开始哀怨流泪,委屈得想死。可是此时,仅仅是黄粱一梦后,她却能够静下心来,刚要出口相问,就被小哥打断。 “可是,除我以外,大家都爱你。”小哥的语气诚恳而温柔,夸大的字句却能令少女信服,“你被坚定的爱着,无论是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这世上,总有人坚定的爱着你。” 小哥一边说着,一边扶起被他踢翻的竹椅,将屋内陈设一一摆放整齐。 “所以,你应该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中所有的恶意。” “因为有人安稳的爱着你。” 说到这句话时,夕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下,施舍出的米粒余晖,让人间更显昏暗。 “真是让人羡慕啊。” 既是对少女说,也是对眼前的帝缺说。 阁楼湖亭,二人对饮。 帝缺耐心听完小哥的故事,静候良久,确认再无下文,才模仿小哥的语气开口说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 小哥笑了,道:“可你听得很入神。” 帝缺道:“因为讲故事的人是你。” 小哥道:“我有何不同?” 帝缺道:“你独一无二。”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之后,小哥才皱眉饮下第二杯茶。 帝缺忽然开口问道:“继续吧。” 小哥不解道:“继续什么?” 帝缺道:“继续你的故事。” 这不是小哥想要的答案,他还在等,继续等。 “别等了。”帝缺又开口催促道。 小哥还是不解:“等什么?” 帝缺道:“你以为你是最好的药师?” 小哥不语。 帝缺又道:“我认识更好的。” 小哥终于露出一丝错愕。 “所以你的毒,对我没用。” 小哥的神色变得着急,甚至是恐惧。 帝缺语气平淡,却又似在安慰他,道:“没事,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故事,只是不要再说这些为了拖延时间,而故弄玄虚的无聊故事。接下来,我想听你的故事。” 看着小哥因为恐惧而显得木讷的神色,帝缺自然而然的转移着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话时,目光看向阁楼,小哥紧张回望,并未感到任何危机。 他的慌张,来自于下毒被识破。 谁都不喜欢被下毒,所以当下毒之人被发现后,一般都不会有好结果。 帝缺不在乎,为了小哥,这点毒,不算什么。 他为小哥添茶,也不催促,示意后者慢饮。 茶水在杯中过半未满,这是在表示善意。 小哥举起茶杯,凝视片刻,才慢慢喝了下去。 一杯苦茶入喉,之前的心悸一扫而空。 他终于明白,这茶好在哪里。 再好的茶,再好的功效,都不过是凝神。 于是他终于恢复属于小哥的模样,说起帝缺想听的故事。 …… 江南是多情的雨。 小哥和她,便是在这样的雨天相遇。 他不爱打伞,即使是雨天,他也一如既往,冒雨前行。 人们在雨中奔走,街边的货郎忙着收铺,妇人忙着归家收衣。衣着华贵的老爷们,从容的让下人准备上一两盘干货小炒,配上雨后新茶,与老友闲话家常。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有人衣不遮体,就有人遍身罗绮,有人食不果腹,就有人鱼肉裹梁。 雨是好雨,小哥尤爱在雨中出行。 江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拍打出轻松的节奏,小哥仿佛伴着舞曲,欢快的和阵雨谈情。 直到,那熟悉雨打肌肤的触感忽然中断。 他诧异的抬头,是一把伞。 “这位公子,你是蠢猪吗?下雨了都不知道躲。”伞的主人,是名清丽的女子。 小哥看着女子,笑道:“总是躲着雨,雨会不会很伤心。” 女子恍然大悟,道:“呔!果然是化作人形的猪妖!” 小哥哈哈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你我在雨中相识,你就叫我小雨吧。” 小哥道:“你我在路上相遇,你就叫我大路吧。” 小雨道:“关我屁事,我又没问你。” 大路道:“没关系,我愿意告诉你。” …… “喂,你怎么又忘记带伞了?” 小哥笑盈盈的看着小雨,夹了一片刚涮好的牛肉到她碗里。 这个沸腾着高汤的铜炉叫镬斗,可是镬字难写,民间慢慢改称其为火锅。 小雨太瘦了,即使是在这如烟的江南,女子总是婷婷袅袅,她也太瘦了。 “喂,你是不是没有伞啊?” “我曾经有一把很漂亮的伞。”小哥说,“那是把难得的好伞,用的是当世最好的桐油,幼象乳牙为骨,名师作画,优伶点词,还有杰出手艺人精心制作。听说,雨落在这顶伞上,会因为雨量的大小和下落速度的不同,演奏出不同的乐曲。” 小雨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喜欢漂亮的自己,也喜欢漂亮的物什。当然,她不太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别人”。 “好想看看呀。”她说。 “可惜……”小哥说。 “可惜后来是怎么丢的呢?”她说。 小哥诧异,又些许惊喜,笑望小雨。 “你说了,‘曾经’。” 小雨很聪明,和聪明的人说话,不费力气。 “如果你有这么好的一把伞,你会舍得拿出来遮雨吗?”小哥说。 “那……这是你祖传的咯?”小雨说。 “朋友送的。”小哥说。 “这位朋友一定相当有钱。”小雨啧啧两声,吮一口筷子,说,“我就没有这样的朋友。” “相反,我这位朋友,经常穷得没饭吃。”小哥又夹了一片牛肉出来,这次沾了半拉子酱料,再放入小雨碗里。 小雨看着裹着鲜红辣酱的牛肉有点出神,怔怔的说:“这样的朋友,我也没有。” 小哥愣了一下,然后温柔的笑着说:“现在有了。” 他的笑,像温暖的春风吹起的桃花。 “从今以后,我来陪你。” 又补充了一句。 “我来保护你。”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章 浮生辞旧梦(八) 这家酒楼有位年轻女人。 她是掌柜的女儿,大周帝国风气开明,百姓并不排斥女子抛头露面,所以她稍大些后,就在自家酒楼,做账房管事。 她只收小哥的账,别人的账自有小二去结。 然而她也不收小哥的账,小哥没钱,纵然有钱也装作没钱,所以她收不了小哥的账。 但是小哥有别的本事抵账。 他能给她一个美梦。 梦里她不再是商人的女儿,她是一位公主,风华绝代,无数人为她倾倒。 她是公主,就可以任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梦里,她甚至可以是女皇。 大龙帝国不就有一位威震天下的女皇帝吗。 人总是喜欢做梦,无论男人女人,无论他们在什么位置,面对着什么,都想做梦。 就像一个男人无论取多少个老婆,他总会少两个女人,一朵垂素的白玫瑰,一朵张扬的红牡丹。 玫瑰是他的归乡,牡丹是他的梦想。 这个女人没有梦想,只有欲望。 那个公主的欲望。 于是小哥便成了她的梦想。 如今,她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自己的梦想,带着一脸温柔和煦的笑,宠爱着另一个女人。 少女在她学会嫉妒的那一刻开始,便成了妇人。 这是最恶毒的妇人。 柜台边的炉子上总是熬着一锅热高汤,为烧干的火锅添水。 而这个刚刚变成妇人的少女,端起了跟她的怒火一起沸腾的高汤,径直走向小雨。 小雨看见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也看见一张最丑陋的脸。 人会因为恶毒而变得狰狞。姹紫嫣红的朱唇也会长出獠牙。 那个女人端着滚烫的高汤,带着无法压抑的憎恨,冲向小雨,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她泼出了那锅翻滚着气泡的浓浆。 “啪!”一声响指,画面像被石子飞过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小雨从梦中惊醒,看到那张温暖和煦的笑脸。 “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小哥说。 “她是谁?”小雨并未从噩梦中醒来。 “谁都不是,那只是一个梦。”小哥说。 小雨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不,我认得她。她是听雨楼掌柜的女儿。” 她又自言自语道:“她在去年除夕失踪,都说和情郎私奔了。” 她还在说:“听雨楼……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里的掌柜有一把听雨伞,雨落在这把伞上,能听到美妙的音律。” “你困了,需要休息。”小哥依然和煦,语气温柔。 可是小雨却无法从这张精致的脸上感受到温暖。相反,阵阵寒意从后背泛起,心脏急急跳动,每一下都像被重锤敲击。 “不要……”她挣扎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你困了,快睡吧。” 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消融。 一切,又归于虚无。 忽然脸上有了冰凉的触感。 “不要!”小雨惊叫着坐起来。 周围是鲜亮的锦绣罗床,和那张温柔得可怕的脸。 “又做噩梦了吗?” …… 凉亭中,小哥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苦茶。 习惯之后,这样的味道尤为甘冽。 苦涩的滋味,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熬。 难的是改变。改变习惯的一切。 比如那一点点的苦味,强烈的刺激之后,便知其甜。 苦和甜,就像痛和痒,只是一种感受。 而这种感受本身,并没有好坏。 就像哭和笑,有时候,你分不清哪个更开心,哪个更难过。 帝缺是最好的听众,小哥话语不落,他就不出言打断。静静的听着小哥的故事,他好像格外关心小哥,所以这个故事,也听得格外认真。 此时小哥沉默,他忽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很喜欢吃火锅?” 小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然后说:“江南的天善变,有时候乌云厚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却迟迟不下雨。有时候晴空万里,而暴雨骤袭。起初我并不知道,有一天天色阴沉,我便带伞出门,结果一天都没下雨。后来夜里有急事,行至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又忘了带伞。于是淋了一路。我想起来好像我有很多年没淋过雨了,也想起来我有很多年没见过朋友。” “便是送你伞那位红颜知己?”帝缺问道。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那个故事不是我的,是小雨的。” “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惊艳绝才之辈,和他们相比,我太平凡了。” “你的才能,绝不平凡。”帝缺说。 小哥笑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再饮一杯苦茶。外物的痛苦,常常能寄托内心的愁苦。 帝缺似有识人心神的本事,便问:“你怕他们会忘了你?” “能忘最好,我担忧的,是那些忘不了我的朋友。如果能忘记,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你说,这是一件多快活的事。所以,那些忘不了我的朋友,才会为我烦恼,才会令我难过。我喜欢雨,就像我喜欢火锅。如果太久没去吃火锅,我也怕火锅会难过。” 旧梦如窗,推开不过半仗,进来的风景却是千山。 小哥总是不敢进入小雨的梦里,那是他留给自己的希望,遍体凌伤的希望。 这世界上,让人难过的事有很多,而最令人心酸的,是自作多情。 “我会保护你。”这是小哥的承诺。 可这样的承诺,小雨从来不想要。 所以后来,小哥将她藏在山间阁楼,问她:“真的不愿再醒过来吗?” “是你,你愿意醒来吗。” “我一定会醒来。” 没说出口的一句是:“因为现实世界有你,所以我从来不想睡去。” 没人知道小哥从哪里来,他仿佛没有过去。 小雨决定沉入梦中,断绝了未来。 他们像两匹最好的快马,迎头相遇后,是永远的诀别。 在相遇的最初,他们也曾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小哥进入她的梦里,带她去看虚构的星空穹宇,带她去经历幻想的飘渺之旅。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她的过去。 那是她无法压抑的思念构建出的回忆。 那里,有另一位青涩的少年,在等她。 小哥看着她盈泪的笑容,终于明白,小雨从未爱过自己。 于是他悄悄退隐在绚烂的光幕中,从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小雨念念不忘的过往。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章 浮生辞旧梦(九) 那年十八,年少风华。如果人生总在随着岁月改变自己的角色,那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一定是人生的玩家。 少年是一名琴师,常常穿着一身飘逸的白衫,在江岸边抚琴。 他相貌平实,不像小哥有细细的嘴唇和精致的眉眼,可是他的琴声,总能让人驻足流连,入坠云雾。 这一点来说,他仿佛拥有和小哥同样的本事——编织一个动人的梦境,让人沉沦。 小雨就沉沦在这样的梦里。 此后她每天都忙着寻他,就像风逐沙,蝶恋花。 江河湖海,他总是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停下,然后对着奔流或是细浪,弹上一曲风流。 终于有一天,他注意到她,伸手点头,唤她过来。 于是那道抚琴的孤影,身边多了一抹玫红的秀丽。 山清水秀间的那一抹红,就像被天地衬托的嫣然,美得惊心动魄。 他和她,形影不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吟不完的诗。 小雨多么聪明,饱读诗书,过目不忘,每一处风景,每一个旋律,她都能用最合适的句子,编排他们的经历。 琴师亦是天赋异禀,风和云都能成为他指尖的精灵,每一天都有新的宫羽打动小雨的心。 很多人不明白什么是爱,或是霎那的心动,还是久违的温柔,又或者,是陪伴的尽头。 但是,如果要确定某一种情况,一定是爱的话,那就是两个人相互无止境的崇拜。 一个人若是成了另一个人的信仰,那要如何才能让她舍得离开。 “听说听雨楼里有一把伞,只要下雨,就会有动人乐曲。” 他们常常这样闲聊,世间繁琐的风闻,只要是和喜欢的人说,也会变成乐趣。 “定然不如你的琴声好听。”小雨痴迷道。 “人力怎么可比拟天地。我弹得再好,也只是人间靡靡之音。那把伞,仿佛是天地的琴,天地化雨作指演奏,述说人间大道梵音。我这奇淫巧技,怎能相提并论。” “你又没听过,或许只是坊间谣言。”小雨夸张的手舞足蹈,“或许只是这样‘噼里啪啦啪啪嗒嗒’的声音被好事之人误传呢。” 她又发出“秋秋啾啾”的声音,琴师被她逗弄,拉着她一起嬉笑。 只是,在某个瞬间,她看到了他失神的仰望。 他还是在意着,那个传说属于天地的琴。 听雨楼掌柜的女儿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就像一汪清泉,人们往往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因为那双眼是如此的清澈,包容着天下万物,照映着人间百态。 那些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人,总以为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人是多么的自恋,尤其的男人。 如果一个男人知道一个女人眼里只有自己,那么不需任何行为粉饰,他的心里已经放不下她。 所以这双眼,给她带了很多好处,也带来很多烦恼。 聪明的女人总是擅长利用男人对她的喜欢。她还算聪明,所以她常常在自家的酒楼里打转,偶尔还与常客打声招呼,既不失礼数,也不显轻薄。 和她说过话的人,心里总是甜蜜的。见她又和别人搭话,却不过三言两语的客套,觉得似乎对自己有特别的关照,更是愉悦。 其实她和谁说的都差不多,今天对此人说,明天就对彼人说,只是人的心总是偏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尤其是,男人的遐想。 而此刻,女人也在遐想。 “姐姐,你的眼睛真漂亮。” “姐姐的眼睛可没有小姑娘说的话漂亮。”她难得露出一个抚媚的笑,倾倒众生。 这个说话漂亮的小姑娘,正是小雨。 小雨很聪明,自然很会说话,三言两语之间,便与这姐姐熟识起来。 于是她难得的透露芳名,对小雨说:“妹妹若不嫌弃,以后奕蓓便是你亲姐姐。” 小雨弯着眼睛笑,受宠若惊般说:“嗯!姐!” “姐姐”和“姐”只差了一个字,意义却完全不同。就像“小姐”和“大姐”,也只差了一个字,但前者是奴仆对主人的称呼,后者是货郎呼唤菜贩。 小雨没想到奕蓓这么好接近,只是初识,却仿佛被引为至交。她笑女人傻,却不知道,自己和奕蓓,没有什么不同。 奕蓓对男人点到为止,对女人,却纵容许多。 这个年代,传说都是男人的传说,故事也是庸俗的故事,“女风”一词,无人提,也无人知。 没人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 奕蓓喜欢女人,即使她自己并不知道。只是本能的,更愿意和那些带着香风柔情似水的女人接触。 小雨不仅是带着香味的女人,更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商贾出身的奕蓓,根本抵抗不了才情卓绝的女子,那是和她不同的世界。 那是她梦想的样子。 就像风吹动树叶,让内心沙沙作响。 人总是在寻找某个人。 人总是在等待某个人。 有的相遇,是意外。 而她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小雨和奕蓓走得很近,走近得很快,比琴师还快。 一个是袭雨的追逐,一个是花月的交融,当然,后者要顺畅得多。 之后的日子,小雨白天与琴师游山玩水,夜下与奕蓓对酒当歌。 奕蓓也换下了凸显曲线的绫罗,换上宽松得体的锦绣。她对男人的诱惑是致命的,不仅是眼眸中多情的春水,还有过分成熟的丰腴体态。 而此刻,她比何时都更加厌恶那些男人的目光,就像沐浴后洁净的躯体,害怕被廉价的笔墨雕花。 直到那个连繁星都会沉睡的夜,奕蓓封好门栓,将小雨邀入听雨楼顶层的雅间。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扰。这个黑夜,仿佛为她们隔绝了世界。 那是带着熏香的红烛,慢慢溢出撩人的香味。 两人喝到兴处,迷离的目光仿佛被薄雾蒙上。 小雨看着奕蓓,那飞扬的长发,就像临风的琴师,抚琴长歌。 而奕蓓看着小雨,已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埋在心底里不可触碰的往事,像被细腻的春雨浣洗,渐渐露出本来的样子。 那是十二岁时的花容月貌。 稚气将脱未脱,却对别人有了异样的好奇。 既是害怕,也是吸引。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章 浮生辞旧梦(十) 少女换上碧水青纱,就不再是可以肆意在街上嬉戏打闹的孩童。她要绣花,要典雅,要嫁给好人家。 就像江湖人习武,书香门第读书,戏子晨唱,铁匠冶钢,十多岁的孩子,要为自己的未来开始淬炼活下去的手艺。 不同的是,男孩在追求梦想,而女孩,只能把一生的希望,寄托给那素未谋面的夫婿。 她甚至不敢奢望自己是他的唯一。 大周纵然开明,女子比他国少了许多束缚,可终究,那些让人向往的战场,只属于男人。 黑暗的地方,总会有光。 因为愈是黑暗,那米粒微光,愈是明亮。 那时的奕蓓,被命运驯服成忠犬,终将把女子三从四德奉为人生信仰的蹉跎岁月里,看到了那束光。 那是风清扬的春日里,一抹从未见过的笑意,将她蓦然照亮。 “喂喂,你在听吗?” 奕蓓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所有的快乐都写在脸上:“嗯嗯,然后呢?” 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支被折磨得快要阵亡的鲜花,以花代剑旋转两圈,又从高处跳下,然后一脸冷漠的说:“不堪一击。” “好帅!”奕蓓双手捂脸,目不转睛的注视少女,眼里仿佛能迸裂出火光。 少女一改冷峻的气质,迅速的爬到奕蓓身边,也是双手捂脸,只是目光看向天外:“是吧是吧!女帝大人简直帅得没天理了!” 她看向天边,仿佛口中的大龙女帝就在屋檐外那个广阔的世界里等她。 奕蓓看向少女,仿佛后者就是叶玉青棠矗立在她面前。 那些看风景的人,最终都会在朦胧的岁月里,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那位少女,是有名的绣女。江南有名的娥绣,不仅华贵典雅,在拐弯抹角处,青丝穿插,游龙戏凤,只有浸淫多年的名家才敢自称有这般手艺。这位少女,却是罕见的俊秀,以十多岁的年纪,竟被名宿认可,甚至惊动了朝野。 纵然大周皇室从不接纳民间进贡,但她的作品,也依然在京中名声大噪,炙手可热,甚至替带了江南诸多粮税,每年仅是两匹娥绣,江南道可少纳万担粮。 据说,只有最显贵的人家,才可以穿上她的娥绣。 也正是由于她的娥绣,替了江南诸多税务,才使得江南市井繁荣,岁岁丰登。 江南织造请她入京,专为权臣绣艺,她以二老无人照看为由拒了。 后来又赏其父兄为官,她也寻由拒绝。 终于明白,那些理由只是顾及朝廷体面的借口,毕竟孝道是帝王也不可逆的理由。 她,根本无心荣华。 她到底想要什么? 起初无人知晓,后来她告诉奕蓓,她只是,恨透了娥绣。 若不是有利于江南百姓,她早弃了这行当。 “为什么绣花,就一定要是女人的事?” 谁能回答她?谁敢回答她。 只是片刻失神,她又说起了大龙女帝的轶事。 她说,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将军,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或者,作为一名剑客,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亦或是,考一位状元,修身治国,博古通今。 唯独,不愿做一名绣女。这世间,不乏手艺卓绝的绣女。 缺的,是一名不被男人奴役的女人。 大龙可以有女帝,大周为何就不能有女将? 奕蓓心有戚戚,恍然间想到,“被男人奴役的女人”这句话她竟无法反驳。 无论是亲人还是邻里,只要是女人,最终的归宿,都是为男人服务。 “大龙女帝能有如此作为,何其有幸,定是被上天恩宠。不过我大周也不乏女中豪杰,那位一剑逼退迦楼战神的,不正是大周年青一代的武人之首。也亏得她有幸遇见南宫将军,不至于明珠暗投。” 奕蓓随口感慨,不想却惹怒了少女,道:“南宫南宫!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你可知道,南宫与苁蓉大人初遇,便要苁蓉大人做他的剑。他对她,亦不过当做是掌心玩物!” 少女内心悲愤,她的话被别人视为大逆不道,唯有奕蓓愿意打开心扉迎合,本以为遇到了知己,没想到她骨子里还是依仗着男人。 女人的心事,总是格外敏感,经不起寸步的波折。此后数日,少女再未来找过奕蓓。奕蓓亦被她的怒火烦扰,自己不过说了一句天下间女子都会说的话,何至于生这么大脾气,一定是这位才华出群的少女被人赞美的多了,目中无人,娇纵蛮横。我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怎能低头去寻她。 她却未曾想到,多年以后,若是有多年以后,她也要低头头颅,带着虚情假意的媚笑,去讨好那薄情的夫婿。 人情何其单薄。人与人之间的交汇,经得起几句恶言。 柴米油盐的细枝末节,芝麻绿豆的闲言碎语,世人可知,那一句自以为无关紧要的无心之失,能抹杀多少山盟海誓。 人是多么的自私啊! 又可知,一句对不起,需要多少坦荡的胸襟。 知错认错的人,又何其珍贵。 世间诸多是非,无非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能看到的,所以便自以为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见惯了光明,说夜是可怖的凶险。怎知生在黑夜中的生命,是如何面对烈日的烧灼! 谁能知道,哪次诀别,将成永恒。 奕蓓不知道,年少时,不识愁,欲说还休。 所以当她再次听到少女的消息时,只有一声悲戚。 那名天赋卓绝的少女,在出嫁的当日,用十六根针,将自己钉在了亲手做的霞披之上,终于寻到了一个永恒的解脱。 婆家是江南有名的官宦大户,面对少女的死,也只是指着少女的父亲怒骂晦气。 娘家在她的坟头哭喊:“你这白眼狼!生了养你二十年,你就这么回报我们!孽畜!真后悔生了你这孽障!” 江南乡民,受其恩惠,少更赋税。此时更是巡街怒骂,她自顾自死去,以后要交那么多粮食,可要怎么活。 所有人都因为她的死而难过。 却没有人为她难过。 她的梦想是什么? 她的喜怒是为何? 何人,曾在乎过她的感受。 你可知,一个人的内心,何其波澜壮阔。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一章 浮生辞旧梦(十一) 小哥在说起这些往事时,脸上一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 那是爱到绝望的恨,是恨到心死的无奈。 偏偏,世间有些人,总是看轻自己,牵挂别人。 所以他有这样的神情,愿意做光的影。 幸运的是,帝缺读得懂这样的神情。 一个人懂得另一个人,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智慧,只要有过相同的经历就行。 帝缺忽然开口道:“你还没觉醒?” “觉醒?” 帝缺无所谓的挥挥手,道:“没事,你继续说。”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生出怀疑。 他曾经看到过的未来里,小哥生来便是觉醒者,可是如今他感觉不到任何觉醒迹象。 难道…… 小哥自顾自的说着,说这一切都是在小雨的梦里看见的。 那一夜没有留下什么绮丽的风景,只是情人该有的样子。 小雨只记得,她坐在奕蓓的怀里,把酒临风,很安心。 她从未如此与人亲近。 直到她从宿醉中醒来,身栖奕蓓家的别院,身边是那把朝思暮想的听雨伞。 奕蓓这样的女人,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她怎会看不出,小雨的别有用心。 可是她甘愿为她,赴汤蹈火。 这把伞得来的容易,甚至让小雨有些愧疚,她第一时间将伞送与琴师,似乎多拿一刻,罪孽更深。 或许他欣喜的样子,能多多少少,添她心安。 辜负与被辜负,都不好受。 琴师看到听雨伞,眼里有藏不住的光:“你是从何得来?” “听雨楼的小姐,是我的朋友。”小雨低头看向别处,道,“很好的朋友。” 琴师初获至宝,早已忘形,仔仔细细打量着这把玲珑剔透的宝伞。 伞尖,伞叶,伞柄。 他轻轻抚摸,又反复观察,仿佛漏掉一个细节,都会抱憾终生。 小雨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回想昨日的旖旎,那个香怀的温暖,竟有些难掩的悲伤,怔怔道:“恭喜你。” 琴师心情大好,头也不回的问:“恭喜我什么?”声音里跳跃着兴奋。 “恭喜你,得到至宝。” 仿佛是时间之神打了盹儿,这一刻,被死死的定格在奔泳的怒涛中。 琴师听到小雨的话,像被冰封了血脉,无法动弹。片刻之后,他才能回过头来,凝望小雨。 那张脸,积攒了多少的悲秋寒冬,才会有这样冰冷的绝望。 “是啊,这么重要的宝物,我这一生都不愿离开它。”琴师忽然笑着说,“睡觉也要抱着。” 小雨的脸色更冷了,语言像被砸碎的冰块,一字一句抛出:“是吗。那你一定好好好待它。” 琴师得意的哈哈大笑,忽然扬手将宝伞抛入奔流的江中,转身环抱小雨:“嗯。你都这样要求了,我便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待你。” “你……”即使是聪明的小雨,也被他的行为震惊,心里一堆话堵在嘴边,却不知先说哪个好,只能嗔道,“你……你……谁说要和你睡觉了!” “你,就是我的至宝。”琴师紧紧抱着小雨,缓缓靠近她的洁净的面庞,就要吻上去。 小雨第一次被男人如此靠近,羞红到耳根,滚烫的双颊终于融化了前一刻的积雪,双眸里尽是荡漾的融春。 “那……那个……你还没听到听雨伞演奏的大道梵音呢……怎么就扔了呢……”小雨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从窒息的羞涩中解脱。 “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就是你呼唤我的名字……”说着,深深的吻了下去。 ……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谁人知。 小雨沉入花前月下,奕蓓却在旧梦里不知归处。 听雨伞是奕蓓家中的传家之宝,她的爷爷立了军功,修罗皇帝才恩赐圣物。如此宝物不翼而飞,自然满城风雨。 听雨楼的掌柜下重金缉贼,纵然是前朝之物,官府也格外重视御赐的宝物,全城搜查。 最终审问到奕蓓时,只说“送了情郎”。 听雨楼掌柜怒道:“这是传家的宝物,传儿不传女。要送人也是由你大哥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言语间提鞭就打,可怜一屋子的亲人,皆是熟视无睹。 更有甚者,义愤填膺,口不择言。 就连平日里交往最密的小妹,也不敢开口求情。 生逢不幸,给你带来最多伤害的,往往是最亲近的人。 若是别人伤了你,亲人还会说:“那恶人怎么不去欺负别人,一定是你有问题。” 你需要先反省,再去原谅那些伤害你的人。 奕蓓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尤其是,这一次,她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错了又如何,若只是皮肉之苦,便可换取心上之人的欢喜,对于精于算计的她来说,也是一桩划得来的好买卖。 那是浸了水的皮鞭,一鞭之下皮开肉绽。奕蓓姣好的身姿血肉翻滚,一条条迸裂的伤口像被竖切的腊肠,鲜红的皮肉向外泛起。 她未出一声。 她觉得快乐。 每一处激烈的疼痛,都在告诉自己,她深刻的爱着那个人。 这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为她而流。 “住手!” 那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终于,她带着笑倒了下去。 听雨楼掌柜是奕蓓的父亲,他怒火中烧,只是因为他应该怒火中烧。 他曾怪过她,怨过她,却也不过片刻。 只是,在这个小镇里,有太多人看着他。若是没有家法,若是没有威严,以后谁还听你的话。 他所做的,只是他该做的,却不是他想做的。 他只想让奕蓓认个错。 给她一鞭,便足以立威。 谁知,越打她越笑。 于是他真的怒了。 只是,为什么,到后来那几鞭,心里都在颤抖。 只是,为什么,那一声“住手”,仿佛解救的是他。 “住手!” 奕蓓心想:“你为何要来……” 掌柜心想:“你怎么才来……” “伞是我偷走的……”当小雨看到遍体鳞伤的奕蓓时,那些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忽然都落入海底。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声讨。奕蓓的母亲首当其冲,扑打小雨。那些先前冷眼的兄妹姨娘,此刻好像终于想起奕蓓是他们的亲人,仿佛与小雨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带着虚假的哭声,辱骂小雨。 小雨一动不动,站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任人推搡。 江南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小雨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上渐渐失去起伏的奕蓓,雨水冲散了她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 “今天的雨,好咸……”她说。 “住手!”又是一声“住手”,只是这声音威严雄浑,让人难以抗拒。 几名身穿红布背甲的捕快闯入院中,喝住众人。 “掌柜的,贼人已到县衙投案,请前去辨认!”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二章 浮生辞旧梦(十二) 小雨倒在雨中,披头散发,湿漉漉的贴着肌肤很不舒服。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在她年幼的时候,父亲酗酒,每次在外面喝醉了回家,母亲总是愁眉苦脸的抱怨。 一开始只是吵架,后来有一天父亲拿起扁担打烂了母亲的嘴,母亲再未说话。 于是总是醉醺醺的父亲发现,暴力总是能最快的解决问题。 之后她的家里,常常传来惨叫。 后来,母亲也不再哭喊,每次父亲打她,她都带着冷笑。 越打越笑。 而她,也一直这样对待小雨。 当时镇子里有位说书的老先生,每日坐在街口讲故事。或是前人逸闻,或是百年前的天下大乱。他的故事都是书里的陈词滥调,加上诘屈聱牙的古词,百姓总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只有小雨,天天都来。 因为父亲天天喝酒。没钱喝酒,就去偷酒。 偷来的酒不好喝。 天天烂醉的父亲,天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母亲。 “老婆是最好的下酒菜。” 起先小雨躲在桌子下,柜子里。后来桌子柜子都被父亲打烂了,她就跑出来,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闲逛。 偶然的一天,在街角听到老先生讲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让她驻足流连。 原来,男女之间,除了喝酒与斗殴,还可以有别的。 比如爱情。 此后小雨每天都来老先生这里听故事。老先生一直都是一个没什么听众的说书人,小雨来了两三次,他便记住了。 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常常带着伤。 可是在听故事的时候,眼睛很明亮。 于是老先生开始给她说更多她喜欢听的故事,还借她一些书,教她识字。 她很聪明,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甚至在读过两本诗集后,开始对着秋风与落日作诗。 老人常常想,她若生在一个更自由的年代里,一定能有所作为。 毕竟她写的诗,已然不落于那些古籍。 忘年之交,高山流水。 岁月,永远不会愿意静静流淌。 只要有风,就有奔流。 那一日,老先生等到太阳落下,也没再看见小雨。 只是偶然有听闻,镇子的小乞丐堆里,又多了一个孤儿。 一个笑得冰冷的女孩儿。 此刻,奕蓓倒在血泊之中,其他人都跟着捕快走了,只有奕蓓的亲娘还匐在她身上轻轻颤抖。 “快去叫大夫!”小雨失神的喊道。可除了那个不能自己的可怜母亲,繁华的大宅院里,却再也见不到一人。 所有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离开。 即使是最忠心的奴仆,也有扫地的重任,脱不开身。 那个自首的嫌犯,不用说也知道,是琴师。小雨马上奔赴县衙,去认罪。即使不能为琴师洗脱罪名,也要与他同生共死。 可是,奕蓓奄奄一息的倒在自己面前,再不请大夫…… “她承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雨内心挣扎着,“可他去顶罪,又何尝不是为我……” “可这一切,不都是因她而起……是她自己要偷伞,又不是我指使她的……” “我从来没要求她这样做过……” “都是她自找的……” “这么多人,她娘亲也在,不就是找个大夫,一定已经有人去了……” “我若不去县衙,他恐怕……” …… 小雨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来到衙门,思绪一直都是混乱的,并未想好什么计策。只是,女人,在爱情里,总是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他。 她想起老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江湖儿女的故事,一个是外邦权势滔天的郡主,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女掌门,为了一个魔教少年,放弃了荣华与名利,只想用一生喂他话梅。 她一直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爱吃话梅。 但是此刻,她也想用这一生,喂他话梅。 当她到了县衙,已不见众人。 一个衙役坐在门槛上喝茶,看见小雨,居然笑脸相迎:“姑娘是来找琴师的?” 小雨有些茫然:“是……伞是我偷的!请大人明察!” 衙役笑呵呵的搓着手说:“我哪是什么大人。这些事咱做不了主。您说的是听雨楼的宝伞吧。” “这位老爷,琴师是冤枉的,您让我进去啊!”小雨急道。 “姑娘您倒是听我说句话啊。”年老的压抑一口黄牙,说话时嘴里直往外冒黑气,“案子已经结了。白少爷出面求情,还把宝伞还了回去,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什……什么……”这个转折出乎意料,小雨又惊又喜,“琴师……他没事了?” 衙役见她终于能听进自己的话,很高兴,嘴里的黑气快从鼻子里冒出来。想起前人嘱托,连忙说道:“是啊,他跟白少爷走了。临走前特地嘱咐我,不多时一定会有一名女子来找他,要我告诉这女子……” 顿了一下又说:“应该就是您了。” 小雨急道:“他说什么了?” “他去迎娶白少爷的妹妹,希望您也能参加他的婚礼。您的才华卓绝,若是有心……” 后面的话小雨已听不清,只记得那天的雨,纷纷扰扰,格外冰凉。 …… “爹,娘,这是我家相公。” “他为人内敛,不太会说话,您二老多包涵。”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没什么过不去的。” “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 “爹,我给您带了一坛好酒,一定比您当年偷的酒好喝。” “娘,这是城西全聚坊的烤鸭,您念叨好些年了,今天我终于给您带来了。” “还有你呀,别傻笑了,是不是已经看见了?这是晋纳白帝门出的新章。我记得你曾说过,晋纳是音律之国,你一直都想去。” “可是现在啊,你们都埋在土里,很多地方都去不了。” “你们后悔吗?” “你们……后悔了吗?” 小雨看着眼前三座墓碑,笑得很冷。 摆放好坟前祭品,小雨撑着一把素油伞,慢悠悠的走回镇子里。 在那青砖铺成的桥梁上,看见一个没撑伞的小哥,淋着雨傻笑。 他的眼睛,清澈明朗,如一汪清泉,倒映着人影,像极了故人。 “你我在雨中相识,你就叫我小雨吧。”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三章 浮生辞旧梦(完) 帝缺静静听完小哥的故事,终于端起那杯酸涩的苦茶,缓缓饮下。 他说:“她的故事里没有你。” 小哥苦笑:“所以我一直都知道,她的梦里不会有我。” 帝缺说:“那你为何还要守护她。” 小哥说:“因为,我只是她的一个美梦。和一个救赎。” 这似乎不算是回答,帝缺却知道了答案。 他本就知道答案。 只是很多事,比起心照不宣,更需要知音一吐为快。 小哥喝完最后一杯茶,掂了掂茶壶,终究还是会空。他叹了口气,说:“时间到了。” “嗯?” 画面如水波荡漾,青山融作绿水。 …… “今后,我怕也照顾不了你的生意。一月来你这三次,做个武林梦,一动手就醒,也许真有命中注定一说。还是听老爷子的,回家念书考状元吧。” “那您高中之日,可别忘了小人。” “那是自然” 耳边传来熟悉的对话,帝缺慢慢睁开眼睛。 阳光正好,带着温暖舒服的春风,好像还能闻到桃花的芳香。 这个季节,家乡的桃花一定开得很美。 帘子被拉开,小哥带着晴朗的笑,对他说:“你醒了。” 帝缺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 小哥说:“有些梦,真的不那么有趣。” 帝缺一脸茫然:“嗯?” 一阵风吹起小哥的头发,他在风中凌乱,如梦如幻。 “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 帝缺看到身边有个装满水的杯子,拿起来就喝。 “醒来会口渴,那你一定没做什么好梦。” 小哥一直在唠唠叨叨自言自语,他仿佛在等待什么。 等待帝缺清醒。 “原来是梦啊……”帝缺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嗯……该走了。”小哥笑着说。 “去哪儿?” “去创造一个梦想的时代。”小哥的笑容,温暖和煦。 帝缺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意识,露出玩世不恭的轻笑,说:“走,去实现你的梦。” “你又怎么知道,此刻,你不在梦中。” “我当然不知,我只知道,这一刻的感受是真实的,那便不应虚度。”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帝缺当然记得,即使是梦,也是清晰的梦:“大路。” “我叫织梦……” 帝缺道:“让我们,重拾旧梦。” 黑衣帝缺独自前行,织梦小哥未随他去,他还有事未尽。 这一夜,药浴中的小雨,如往常一样被小哥细心擦拭清洗。唯一的不同,是小哥为她穿上红装。 金丝描凤的红遮盖之下,双目依旧轻瞌。 只是这一夜的梦,从袭雨逐风观山河,化作锦罗红袖苏幕遮。 小哥依旧不敢进入她的梦境。 这一次,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也是在这时,他才知道,她梦境里的旖旎,一直都是梦境。 一席落红,终究成了无情之物。 夜幕之下,有人在告别,有人在相遇。 轻扉小院中,传出黑暗的低语。 “像你这样诚实善良的人,有资格享受公道。”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算不上年轻。江湖中人大多在这个年纪里崭露头角,坊间流传奇人异事,也多是他们的风流传说。 即使是乡农士绅,过了弱冠,也足以当家。 就算如此,这句话,还是狂妄了些。 终究不到时候。 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却妄谈公道。 可对面的老农却不这么想,他双掌紧贴着双腿,全身绷得笔直僵硬,宛如听先生训话的顽童。 贫苦之人,曝日之下劳碌一生,虽然刚过不惑,却已面似古虚。 老农闻言,面色稍变,仍是愁眉不展。 “白少爷,我这孩子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几个哥哥对她宝贝得不行,虽然是泥巴地里长大的孩子,可打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现在被那畜生虏去了,只怕……” 想到那畜生在镇子里的名声,老农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被称为白少爷的青年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他轻轻逗弄着小猫,也不曾去看那老农一眼。只是听到老农声音颓败,不禁打断:“几天了?” 老农起先没反应过来,一顿才明白,白少爷问他事情发生几天了,道:“小娟是昨天上午被抓走的。” “昨天上午?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白少爷平静淡然,轻声呢喃含混不清,像是说给怀里的小猫听的。 可是他的声音再小,也没人敢不去仔细听。 “我……昨天下午报官去了……”老农之前一直低着头,此刻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白少爷,生怕他脸上出现不高兴的神情。 “遇事报官,你做的也对。不过可惜了,你若早些来,我还能还你一个周全的女儿。”报官结果如何,不问也知道,否则老农也不会出现在此。 老农听得心慌,一夜过去,他也不知道女儿还剩几两肉。 白少爷没有说下去,但是老农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有后悔,只是害怕。怕白少爷责怪他,而不去救她。 其实,在常人眼里,白少爷和那禽兽,没什么区别,都是游离在律法边缘的狂徒浪子。 若不是走投无路,何人会来向他求助。 毕竟,这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却不知已沾染了多少鲜血。 他怕了。 白少爷看得出,老农在害怕。 无奈的叹气,而后又平静的说:“你的小女儿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老农先是一惊,却不敢多言,唯唯诺诺的道谢。此地他也不敢多待,起身便要退步离去。 “这次我能帮你救回女儿,下次呢?恶霸当街掳人,官府都不敢管,你不怕女儿又被抓走?”白少爷声音淡漠,仿佛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可这简单几句话,字字诛心。老农心神未定,身姿伛偻,却再不敢动。只有一双黝黑开裂的手,不断颤抖。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来说,可能还会修饰一下,比如“当街”换成众目睽睽,恐吓的效果会更好。白少爷却不愿意这么做,他不喜欢麻烦别人,只是有些事,只能让当事人做决定。 “你口中的禽兽,是卫家的人吧?是卫胜冕还是卫胜堇?” 这个问题简单了许多,老农立刻回答:“正是卫胜冕那畜生。” “你想如何处置他?” 老农本意只是救出女儿,这个问题从未想过。可是白少爷问起,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卫胜冕那嚣张跋扈的面孔和女儿悲痛欲绝的神情,不禁脱口而出:“我要他的命!”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四章 锦衣白夜行(一) 老农话音未落自己先吓了一跳,连忙道:“白……白少爷,小人……小人……”支支吾吾半天,可惜文化有限,也不知道该如何请罪。 “无妨。他伤害了你的家人,你恨他没什么错。可你是男人,不应被情绪操控……算了,是我多言。你认真希望他死?” “是。”这次,老农的声音十分确定。 白少爷放下白猫,目光温和,却似钝剑:“杀人是最容易的方法。我有很多种手段可以让他死。可以设计成一场意外,可以投毒,甚至可以逼他自杀。或者你喜欢简单点,我带上一队人马,直接杀进去。卫家势力虽大,我想要他们一条命,却不难。” 老农不说话,他没杀过人,怎样杀人他不懂,更不敢去要求别人怎样杀人。 他只是想救人。 “你怕吗?” “我……” “你怕。”白少爷说,“你是个老实人,可你知道吗,老实人大多都是无用之人。因为你没用,所以你才老实。但凡你再多那么一点点本事,你便不再是个老实人。” 老农浓眉紧皱,慢慢的由害怕转为愤怒。 “白少爷,是我没用,才瞎了眼来找你!” 这就是他能说出最狠的狠话,说完便起身离去。 对于白少爷救他女儿,从一开始,他也没抱多少希望。不是能不能,而是会不会。白少爷的名声,并不比那卫胜冕好。 老农走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往里瞅了一眼,眼见白少爷又抱回了白猫,就走了进来。 白少爷头也不抬,对来人说:“这件事交给你了。” 来人青衣长髫,顶上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明眉善目,唇红齿白,模样倒是十分好看。 此人唤作小弟,是白少爷身旁一个小跟班。 他跟随白少爷多年,既是主仆,又是兄弟,难免有些放肆。 所以他问:“少爷既然愿意救人,为何还要气他?” “他想杀人,并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小弟眉间一挑,头虽低了下去,一双大眼却觑向白少爷:“少爷也杀了不少人。” “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回答仿佛让小弟很开心,有些心满意足的说:“还有一事,夫人请少爷回去吃饭。” 白少爷望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又低头道:“算了,何必回去,让老爷子看了心烦。” 片刻,又道:“闲来无事,我和你一起去救人吧。” 二人行走在江南小镇的街道上,隐隐还能闻到桃花香。 小弟忽然想起什么,道:“要是琴师在就好了,听过一遍他的琴声,总是忘不了。” 白少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同。 “少爷答应他,要认他娘子做义妹,可惜一直没见到。” 白少爷忽然抬头望了一眼小镇外头那座青山,叹了口气道:“琴师,和她开了个玩笑。” 白少爷和小弟不紧不慢的穿梭在小镇街道上,来往行人大多认得他们,有的挥手施礼,有的像见了瘟神,低头远离。 二人见怪不怪,白少爷的名声在这个地方毁誉参半,有人当他救世主,有人视他黑心虎。当然,还有些娇滴滴的声音,欲说还休,叫他“美娇郎”。 行至天桥,底下一个破旧的戏台正演着才子佳人的故事。那才子白面红妆,远不如白少爷俊朗,也不如小哥清秀,只是举手投足间,颇有文人冷傲不凡的气质,相当好看。 此时扮演佳人的女子低眉顺目,隐约带着哭腔,秀美紧蹙,双眸含泪引而不发,我见犹怜。 “好!”白少爷手中折扇轻敲,忍不住赞了一声。虽是混饭吃的野班子,却意外有几分味道。 那女子眉目转动,不意间看到了白少爷正深情款款的看着她,小脸倒是比胭脂还艳了些。 小弟调侃道:“你一定是爱上了什么人?” 白少爷好奇道:“你又从何而知。” 小弟道:“只有爱上了什么人,才会看到什么爱情故事都想到自己。” 白少爷似乎看出了小弟的小情绪,道:“你不喜欢这出戏?” “不喜欢。” “为何?是美人不好看,还是折子不好听?” “是风太大,刮起了你的臭屁。”小弟面无表情的说。 白少爷拿折扇“啪”的一下拍向小弟的后脑勺:“没大没小。” 见他不语,又轻笑道:“怎么了?什么又招惹你了?” 小弟故作姿态,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信誓旦旦答应人家救女儿,想出办法来了吗?” “快了。” “那可是卫家。你平时那些恐吓良民的本事,怕是不管用。” “总会有办法的。我的运气,总是比别人好那么一点点。既然最后一定是我赢,何不先让我威风威风。” 嘴上斗个不停,脚程却越来越快,不时已至卫府。 白少爷一路交代,小弟记得清楚,三两步上门房,消失在人前。 “劳烦通报一声……” 话音未落,一名看门的家丁打着哈欠骂道:“哪里来的王八瞎叫扰人清梦……” 他眯着眼睛伸懒腰,并未看清来人,张口就骂,忽然听见耳边讥笑,另外两名家丁正躲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不好!这要人命的起床气!”也亏得他还算警觉,立刻反应过来,“定然是那空山晴雨叮咚响。嗯,果然好诗,好诗” 胡言乱语两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瞎话,想要蒙混过去,心里还很得意:“老子贼他娘机智!” “妙哉妙哉,这首诗妙就妙在,王八不会叫,你这狗奴才倒是叫得欢。”白少爷绝非什么善人,伸手专打笑脸人。 那小家丁脸色转换得风起云涌,五官都快拧在一起。歪着嘴说:“哎哟!这不是白少爷吗,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我去给您通报。您是找少爷呢还是找小姐?” “你们这儿的小姐怕是比不上春风楼里的窑姐儿。不过卫家大院离那窑子也差不了多远,你这模样还真有几分积年龟公的风范。” 家丁笑容满面:“借您吉言,里边儿请。” 他知道白少爷不好惹,这一副诚心找事儿的样子的白少爷更不好惹,索性先迎进去,大人物自有大人对付,自己也就应付些猫狗打架的琐事。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难能可贵。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五章 锦衣白夜行(二) 听闻白少爷前来,不仅卫胜堇亲自相迎,卫家女眷上至八十岁的太奶奶下到刚会走路的奶娃娃都借故在客堂周边围观。 扫地的丫鬟在客堂门口来来回回,都快把地给扫穿。 卫胜堇人未见声先至,哈哈几声大笑后快步出现,春风满面拱手道:“白家大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白少爷飘逸出尘,秀外慧中,持扇拱手道:“岂敢岂敢,你才是败家大少。” “哈哈,有趣有趣,白少爷果然风采依旧。来人,把我珍藏百年的玉堂春锦拿出来给白少爷泡上。”卫胜堇十分热情,竟将他最珍爱的茶叶都奉献出来。 白少爷行礼入座,轻抚桌案,讶异的神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道:“百年的茶,都快成精了吧,还能喝吗?” 卫胜堇道:“哪儿能啊,朝廷三番五令,大周立国之后不许成精,这玉堂春锦喝的不是茶,是精气。” 白少爷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叫卫胜堇,果然是存经用的。” 卫胜堇大笑:“哈哈,白少爷快人快语,快哉快哉。你我二人难得相聚,今日一定要好好聊聊。” 白少爷心里冷笑,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卫胜堇道:“白少爷尽管开口,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皱一皱眉头,就是乌龟王八蛋。” 白少爷吃惊道:“咦?你眉心有一粒芝麻。” 见卫胜堇无动于衷,稳如泰山,并没有上当,白少爷自感无趣,道:“我听说,你弟弟昨天带了一位姑娘回来?” 听到这个卫胜堇两眼放光,激动的说:“白少爷是来带她走的?” “正是!” 卫胜堇兴奋道:“您真是活菩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小弟一拜!” 说完就要跪下。 白少爷也不拦他,冷冷道:“人我一定要带走,就算你跪下也无济于事。” 卫胜堇没明白什么意思:“您带走您带走,您赶紧带走。” 白少爷道:“别怪我没警告你。你不放人,我自有办法,只是我这些办法,你一定不愿意见识。” 卫胜堇有些恼了:“我放人啊,现在就放,立马就放。” 白少爷摇头道:“既然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说完从袖口中掏出一粒弹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向卫胜堇。 卫胜堇自小习武,这点反应还是有的,伸出食指和中指,随手一挥,便接住了此物:“白少爷,此番卫家以礼相待,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轰!”话音刚落,手中之物勃然爆破,卫胜堇上半身被炸得粉碎。 “啊!” “杀人啦!” “救命啊!” 围观的女眷被溅了一身的血,惊慌失措,纷纷哭喊着逃命。 卫胜冕听从大哥安排躲在一旁没出来,见此情形大怒而出:“你为了这么一丑八怪把我大哥炸了?” 白少爷正义凛然道:“汝等欺压良民,当有此报!” 卫胜冕睚眦欲裂:“谁欺负她了?是她欺负咱们!大街上各走各的,她突然就照我怀里撞上来,硬说我非礼她!非要嫁给我!而且我们都答应让你带她走了!” 白少爷二话不说,手中暗器飞向卫胜冕,“啪啪”两声,落地炸裂,把卫胜冕炸得灰都没了。 “白家小子!”卫家太奶奶一直在门口观望,前一刻心中还在念叨“这小后生真是俊俏”,下一刻已然怒不可遏。 白少爷一字一句道:“我,实在,不喜欢,别人叫我败家小子。” 言语未尽,一颗弹丸就已出手,飞向卫家太奶奶。 老太太年过耄耋,身手却异常灵活,见那飞弹袭来,知其威力,避而不接。挥杖闪身不仅自己躲开,还带走一片身后的小辈。 “欺人太甚!” 白少爷不理她怒火熏天的叫喊,只是冷冷道:“果然如此,这玉堂春锦,便是为你准备的吧。” 他的脸上常年言笑,此时却是少见的冷峻。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这样的神情,连小弟都没有。 见过的,或者死了。 或者,再不愿想起。 太奶奶翻转青木如意杖,“噌”的一声虎啸龙吟,竟从中拔出一把长剑来。 白少爷看到她从拐杖中抽出一把剑,脸色更冷了:“你也配用剑!” 太奶奶“呸”了一口道:“你也配做人?我于家以礼相待,对你有求必应……” 话未说完,只见又有三颗飞弹袭来,却是飞向太奶奶身后的三名中年男人。这三人本不在此处,听到喧闹赶来查看,却未想刚到便见一黑珠飞弹迎面而来。 “嘭”“嘭”“嘭”三声,三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已被炸了个粉碎。 这三人皆是太奶奶骨肉,想要救人奈何鞭长莫及,眼见两代至亲惨死在眼前,只觉肝胆欲裂,“哇呀呀”两声后,竟然回嗔作喜,癫狂笑道:“好小子!今日,老身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你后悔此世为人!” 说罢飞身进入屋内,她只道白少爷仗着飞弹这些个奇淫巧技,并无防身之力,要以近身剑法将他拿下。 只见卫家太奶奶将步如飞,脚不沾地便近到白少爷身前,一柄精钢长剑带着寒光向着白少爷右肩刺去。 她不想他死,她还要慢慢折磨他。 “你也配用剑!” 白少爷仍是这句,整个人的气质却勃然提升,正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光芒万丈。 太奶奶心道“不好”,奈何小瞧了敌人,这一剑下去并未留手,不遗余力,此刻想收却是收不住了。 不见白少爷如何动作,这一剑却从他身边滑过,未着分毫。只在隐约中看见他食指轻弹剑身,那精钢笔直的宝剑竟化作绕指柔丝弯曲成一个圆,剑尖回转一个周天,冲着卫家太奶奶的右眼刺去。 这一切发生得异常突然,甚至在一息过后,卫家太奶奶才从剧烈的疼痛中明白,自己的剑,真的插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你……”卫家太奶奶张着嘴巴,下颚颤抖,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你不配用剑。”白少爷轻弹飞弹,落入卫家太奶奶口中,然后转身离去。 “嘭!” 那个错愕的身影仍旧挺立,脑袋却碎成微尘弥漫在客堂。 “杀人了!” “救命啊!” “白少爷杀人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六章 锦衣白夜行(三) 先前门口围观的姑娘们哭喊着逃命,还有几个年岁方幼,吓得不敢动弹,坐倒在原地大声哭喊。 一个新入府的小丫鬟叫做小红,看着白少爷一步一步向她们走来,浑身颤抖,却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玉面春风的翩翩公子,精美的五官在她眼里却像地府里逃出来的吃人恶鬼,要将人嚼个粉碎。 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从门扉到地砖,逐一触碰。 很快,他来到她身边,那里躺着一个眼神绝望的女人。 小红叫她“余姐”,于姐和她不一样,是从小在府中长大的,很得卫家太奶奶恩宠,还被赐了姓。听说她也有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刚过三十。驻颜有术又身经百战,卫家两位少爷,小时候吃她的奶长大,一直吃到今天上午。 小红看见白少爷轻轻抚摸着余姐的背,心中却十分鄙夷,想着余姐的年纪都够做你娘了,原来白少爷也是如此流连春色的衣冠禽兽。 “嗯,有你的份。”白少爷没头没尾的说。 于姐却仿佛听懂了,哭喊着说:“没有!没有!都是他们干的,跟我没关系。” 白少爷温和的笑着说:“乖,不要骗我。你若是骗我,便说明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蠢,才会相信你满嘴谎言。” “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些孩子也一定说过这些话,你放过他们了吗。” 白少爷拉开她的衣领,丢进去一颗飞弹,便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向小红。 “别……别杀我……”面对一个要杀你的人,说什么都比说这句话有用。 比如“我怀了你的孩子。” 比如“我已经吃过毒药了。” 甚至“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是面临死亡,并没有几个人能冷静下来,思考什么是最好的方案。 比如小红,她就只会说:“别杀我……” 一般说这句话的人,最后都死了。 当然,人都会死。 只是现在,小红还不该死。 白少爷也抚摸着她的背,片刻之后,有节奏的温暖传来,就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的感觉。 “别怕。”白少爷温柔的说。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让小红真的不紧张了。 她慢慢停止了抽泣,然后像忽然有了勇气。 在他面前,她希望自己死的体面。 “来吧,动手吧。” 白少爷说:“来,张嘴。” 小红想起太奶奶的样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强忍哽咽,硬挺着脖子断断续续说道:“能不能……能不能换种方法。” “不能。” 她心里把白少爷臭骂了千百遍,还是乖乖张开了嘴。 一个圆形的物体被塞进了嘴里,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大一点。 她绝望的等了很久,嘴里的东西却没有像预期那样爆炸。 慢慢的,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嘴里融化,慢慢沁入心脾。 “冰糖葫芦……”小红难以置信,她试探着咬了一口,那股子甜蜜的酸味,竟然是她最爱的冰糖葫芦。 自她娘亲过世,她已多年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 “若是没有去处,就去白府,说白少爷让你来的,他们会关照你。”白少爷留下这句话后,身影便随着声音消失在前院。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让白少爷留在她口中的温暖和甜蜜,流进了身体里。 “清水三式,那个老妖妇,用的是上清派的剑法。” 青山秀水白云间,白少爷独坐墓碑前。 “听闻这些年,不少名门宿老窥探天机,末日之后,即是危机,也是机缘。恐怕便是因此,连上清这样门风严厉的门派,也开始招兵买马,来者不拒,什么人都收入门中。” “我很不喜欢说这种话,但是,时代真的变了。和你我当年的情形已经不同。” “或许,换到这个时代,我们当时的选择,是对的也说不定。” “可惜,这世间从来都给不了如果。” “传说中的圣子降临,应当就在今年吧。” “八国议会,也已经过了三年。” “不知道黄师兄,可曾寻到剑仙。” 白少爷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每次来到老友坟前,却似有说不完的话。 也许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误解他,所以只有在死人面前,才能吐露心声。 他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仍不解乏,便端起贡台上那碗祭给去人的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咱们蜀山弟子,无酒不欢。尤其黄师兄,那肚子就像漏了底的水桶,再多的酒也灌不满他。我常在想,蜀山剑派若是改名蜀山酒家,也并非坏事。” “可惜小师弟从不饮酒,一点也不像咱们蜀山人。” “小师弟呀,那日协同修罗气运,共抗天劫之后,就再无他的消息。” “放心,我传了他玄武金甲,不会这么容易死。就算是天劫,也不行。” “蜀山呐,也不知当年我入门时种下那一株青竹,如今是否有人照料。” 脚步声很轻,轻到用耳朵听不到。然而白少爷去了解这片天地的时候,从来不是用听,或者看,而是去感知。 所以他能领悟蜀山失传的剑法。 所以他曾留住了剑仙的剑影。 所以他此刻感受到了那漂浮的脚步。 “刚好,我这里酒喝完了。”白少爷头也不回,伸出右手,便接住了远远抛来的一壶佳酿。 “我不明白。”一个年轻的声音,一个年轻的身影,正是小弟。 “镇上有个以替人做梦为生的人,叫做小哥。听这名字,像是你的兄弟。”白少爷没有回答他。 “不愧是白少爷,人都救出来了,甚至毫发无损,你却灭了他们满门。”小弟不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即使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掩盖不了责怪和讥讽。 “有些事一定会得罪人,但一定要有人做。我已经有那么多仇家了,再多几个也无妨。这些责任和仇恨,落在我身上没什么。可是落在别人身上,比如今天那位老伯,比如天桥下的戏班,都是灭顶之灾。” “真是伟大啊。”小弟冷笑着说,“可惜我还是不明白。” 白少爷说:“你不明白的事很多,有的你不需要明白,有的你以后会明白。” 小弟说:“我现在就要明白!” 白少爷看着他说:“为何。” 小弟说:“你,灭人满门!” 白少爷说:“卫家七十六口人,我杀了五十三人,离满门还很远。”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七章 锦衣白夜行(四) 小弟说:“纵然卫氏兄弟有罪,你取二人性命即可。何以滥杀无辜!” 白少爷低头笑着说:“你说,卫是兄弟有罪。那不过是你给他们的罪名。罪名和罪不一样。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必须清楚的,事无巨细的了解他所做的一切,这相当不容易。但是给一个人制造一个罪名却很容易,说他强抢民女,烧杀掳虐,甚至顶撞长辈,都可以是罪名。可是你如何知道,一个人,是否真的有罪。” 小弟冷哼一声说:“难道你知道?你杀的这五十三人,都有罪?” 白少爷果断坚决的说:“我知道。” 小弟不服:“你如何知道?” 白少爷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样的人,知己无处可觅,仇家五湖四海。总有一天,我会死在别人手里,或阴谋或阳谋,若是运气好,还能有个全尸。而那一天到来时,你就要替我活下去。” 小弟说:“为什么是我?” 白少爷说:“我所做的这些事,必须要有人继承下去。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又不能是别人。” 小弟不明白,他说:“继承你……去滥杀无辜?” 白少爷苦笑叹息,说:“其实我一定会告诉你,只是不想浪费了这壶好酒。” 他虽嗜酒,却不细品,往往拿着酒瓶子就往嘴里灌。这倒是蜀山一脉相承的风范。 等到这壶酒喝完,他眯着眼睛回味了一遍滋味,而后慢慢说道。 “卫太奶奶二十年前患了重疾,本应入土。后事都打典妥当了。” 小弟不知这段往事,静静听他说来。 “苟延残喘之际,卫府来了一位塌鼻子老道,献了一剂药方。其中的草药倒是寻常,只是一些顺气之物,街肆上的药房里都能取到。唯有一道药引,大逆不道,天诛地灭。” “何物?”小弟问道。 “童子心尖血。” 虽不知其详,但是听这名字,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少爷解释道:“童子,既不能是骨肉未全的幼儿,亦不能是四阴茹毛的少年。只能是三到五岁的儿童。再大一些,气理更迭,体内有成人淫气,视为不纯。若是年幼一些,血肉还未成型,功效又不足。你可知,这个年纪,最是天真无邪。小一点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尚不知生死,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偏偏到了三五岁,胆子最小,又知道疼……” 言未尽,意已达。小弟已然明了。三到五岁的孩子,最能体会痛苦,最不能忍耐痛苦。 “愈是恶贯满盈的人,愈重孝道。”白少爷忽然这么说。 小弟虽不赞同,却不打断。 “你可知古之二十四孝,皆是以戕害他人为荣。孝是恶人最容易的伪装。先贤扬孝,本意弘扬知恩图报。可是恶人言孝,却是为了凌霸正名。卫氏兄弟便是这样的孝子。他们为了尽孝,捉来城里的流浪的幼童,做一道药茶。名为‘玉堂春锦’。说来这塌鼻子老道还真有本事,老妖婆喝了玉堂春锦,不过三日便可下地,一月之后枯木逢春,越活越年轻。于是卫府上下,都把这玉堂春锦奉为包治百病的仙药。不仅卫家人喝,连得宠的下人也能受些恩赐。” 白少爷继续说:“童子,精气最足,未到外泄的年纪,引而不发。那心尖血,是体内精气最旺最纯之处。如此大补,又被中药调和,的确是天才之举。” “可惜,损人利己之事,世间难容。” “尤其,流浪的孩童毕竟有限,三月之后,他们便开始去穷人家买孩子,说是送进卫府做书童……” 后来的事,白少爷说得很详细。他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次倒是难得的事无巨细,可见他对小弟的重视。 空山间多闻鸟语,白少爷的声音却比虫鸣鸟叫好听。风过树林摩挲,又抚清流涓涓。 看不见风,却又处处可见风。 白少爷仿佛化作人间风雨,艰难的在误解中守护世人。 “人所见所闻,总是有限。所以必然会误解,必定有误会。尤其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只看得到自己认定的事,对真相视而不见。所以别人想怎么看我,就让他怎么看我。或许,如此才算不失本心,他应当会开心一些。” 小弟不敢和白少爷对视,他假装打量墓碑。那墓碑被清理的很干净,墓碑很干净,周围的坟头草很干净,甚至连供桌上的食物也被吃的很干净。 “那个老伯的女儿,已经送回去了。”小弟说道。 白少爷笑而不语。 “走的时候她还很不开心,说我拆散了她的好姻缘,仿佛我才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白少爷明知故问道:“她模样如何?” 小弟道:“惨绝人寰。” 两人相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 小弟忽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白少爷说:“没有,入府以后才知道。卫家怨气过重,诸多亡灵环绕,不敢视而不见。” 亡灵,怨气,小弟从来看不到,但是他没有再问,片刻之后,道:“可惜最后一壶酒被你喝完了。” 白少爷说:“你想喝酒了?” 小弟说:“想。” 白少爷说:“蜀山的人想喝酒,从来不会没酒喝。” 小弟说:“我不是蜀山的人。” 白少爷说:“我是。” 他右手一抬,又接住了一坛从天而落的琼浆玉酿。 小弟都看傻了。 “蜀山的人,想喝酒了怎会无酒。”声音从林间传来,像翠竹空响,十分好听。 这酒是坛,不是壶,蜀山人最懂蜀山人,壶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够。 “嘭”的一声,拍开酒封,酒香奔涌而出。 “好酒。”白少爷赞道。 “请你白少爷喝酒,自然要用最好的酒。”林中慢慢浮现一人,杳然孤影,一步一步,却走得惊心动魄。 “白少爷却少有好酒喝。” 白少爷听见他声音时,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可当他真正看见他时,却慌了神色。 短暂的皱眉后,是漫长的无可奈何。 他说:“宿命。” 来人听懂了他的话,亦是无奈道:“你又何尝不是。” “我救了很多人。” “我救了更多人。” “我杀了很多人。” “我已很久不曾杀人。” 终于,他走到白少爷身前,提起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白夜。” 白少爷站起来,忍不住抱住他。 “南宫。”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八章 锦衣白夜行(五) 他没看见,却能感觉到,此刻,小弟的神色,异常复杂。 酒是动人的酒,人是醉人的人。 千杯知己,时光煮雨。 如画的风中,他们用山水对弈。 除了酒,南宫还带了一个食盒,一些家常小菜,却都是白夜的最爱。 “希望你的口味没变。这些菜里都没有放醋。” 白夜不喜酸食,他从未向人提过,南宫却一直知道。 知己相知,不过如此。 他虽不提,他却知了。 此番情谊,着实不易。人总是在拼命表达,却少有愿意听他人说话。很多人说得再多也无人懂他,甚至不愿听他,却有那么一个人,不言不语,明白你的辛酸苦辣。 南宫说:“镇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言。” 白夜说:“世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说。” 南宫说:“听说你刚刚灭了卫家满门。” 白夜说:“卫家七十六人,我杀了五十七人,尚余十九人。” 南宫说:“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何弃剑。” 白夜说:“弃剑是为了不伤人。” 南宫说:“你如今在杀人,而且杀了不少人。” 白夜说:“杀人是为了救人。” 南宫说:“你可知,你杀的那些人,也有亲人朋友,骨肉相知。你杀一个,伤害的却远远不止。” 白夜说:“我救的更多。” 南宫说:“你如何确定?” 白夜说:“因为我是白夜。你可信我?” 南宫说:“因为你是白夜。我信你。”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一杯饮罢,白夜忽然说:“又是阴阳酒壶?” 南宫伸出拇指轻轻抹去嘴角水渍,笑着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白夜点头:“也对。” 小弟在一旁,神色复杂。 南宫继续前面的话题说:“我信你,可别人都不信你。” 白夜不语。 南宫一指小弟:“他就不信你。” 白夜说:“你我都是将死之人,诸多牵挂,如何了然离去。” 南宫说:“我找到了传人。” 白夜说:“他就是我的传人。” 南宫打量着小弟,这让小弟很不舒服:“他恨你。” 小弟一惊,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出口。 白夜神色平静,对小弟来说是秘密,白夜却从一开始便知道。他说:“恨我的人不少。” 南宫说:“你却要将你的本领和责任,传给一个想杀你的人。” 白夜说:“人情世故,于人间百世大道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他是最适合的人。他心里有正道,能辨是非。” 南宫说:“若他的正道,和你不同,何以传承。” 白夜说:“你的正道,便和我不同。或许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你。” 南宫说:“这番话,岂非煞了风景,可惜了好酒好菜。” 白夜笑道:“你的传人,又是如何。” 南宫说:“是你的故人。” 白夜说:“我有许多故人,不一定还想得起来。” 南宫说:“你一定能想得起来。即使你想不起这个人,你也会记得与她有关的事。从前,她便是为你而活。” 白夜说:“为我而活?若是男人,我一定能记住。若是女人,为我而活的不少,恐怕记不起来。” 南宫说:“她是女人,而且一定是你能记住的女人。” 他饮酒起身,打了一个响指。林中闪出一道黑影,快如奔雷,迅如疾风,片刻便已到了二人身前。 白夜好奇的看向来人,确实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女人。意外的,他竟然认得这个女人。 她叫苁蓉。 三年前,白夜亲眼见证她如何抵御曾经的迦楼战神,如今的黑刀傅雨。 还有那一次,人间强者,共渡天劫。 世间之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却又很多是他不想知道的。 此刻,他想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事。 于是他伸手去轻抚她的肩膀。 “流风。” 那是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咒语。 那是白夜怀念却不得不割舍的过去。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终于无法躲避女子身后的巨剑。 所有的视而不见,都只是他的问心有愧。 他回头,轻轻抚摸那块无字墓碑,像在抚摸着某个人的脸。 可是口中言语,却是对南宫说的:“三年了,你找到答案了吗?” 南宫摇头:“我甚至没找到问题。” 白夜说:“你知道,这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 南宫说:“你知道,这件事上,我不会相信你的回答。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你的回答,无论真假,在我眼里,都是安慰。” 白夜目光有意的躲避着苁蓉身后的大剑,他很想去触摸,又害怕触摸。 最想知道的事,并不一定是他能够面对的事。 南宫按下阴阳酒壶,为自己斟上半杯凉茶,轻泯过后,才说道:“我见过父亲了。” “嗯。” “他很想你。” 白夜轻笑:“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南宫道:“我看得出来。” 白夜道:“他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南宫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原谅他。” 白夜道:“谈不上原谅,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南宫道:“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白夜沉默的笑了笑。 南宫却懂了:“是你不想知道。” “嗯。” “所以还是你的执念。” 白夜忽然抬头,凝视着南宫:“何人没有执念,只是我没有选择。南宫,你的经历让你痛苦,但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可弃剑,可以弃官,甚至放弃蜀山。可是我呢,观世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死而后已。” 南宫不懂,即使三年过去,如今他已经快要及冠,却依然不懂很多事。对于很多人来说,他都算是幸运的,天赋卓绝,家世显赫,不到二十的年纪,战场拜将,江湖称雄,他都做到了。 他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只是无病呻吟的独上西楼,唯有如今在大内皇宫高坐龙椅的那个男人,才知道,他的执念,是因为责任和担当。 南宫望向长安,良久不语。 白夜知他心意,说道:“初周四杰,修颜涾称帝,马丰涛赐封国师,张初心立为储相。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在父亲辞官之后出任大将军之职,却没人想到,会在修颜涾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长安,再入江湖。”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十九章 锦衣白夜行(完) 南宫目光收回,面似苦笑似无奈,道:“他怎么会需要我。我们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未称帝之前就修得一身帝王术,天下英杰任凭驱使。他又怎会需要我这样一个屡战屡败的丧家之犬。” 白夜居然笑了,道:“你这气话,说得小器。” 南宫叹息一声,不知如何作答。二人谈话至此,算是粗浅叙旧,于是南宫主动开口说起来意。 “三年前的天劫出现之前,偶遇奇人,形似妖魔,自称魏宏业。黑刀傅雨离京之前,也与我说起此人,他好像知道天劫会来。同时,还提及了末日。我无从判断,天劫和末日,是否为同一事。三年江湖游历追查,如今终于查得端倪。” 白夜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这些事,我不会告诉你。” 南宫道:“我知道,可是我却无人可谈。黄师兄江湖寻仙,不知去向,其他师兄弟也各自踏上证道之路,我只能跟你说。” 白夜道:“与其和我说,不如去问问张初心。如今他应当已经全盘接手琅玕,江湖事天下事,尽在他三尺长卷中。尤其事关天劫和末日,他对此一定比我感兴趣。” 南宫道:“我就当你在笑我了。” 白夜道:“是啊,你执念太深。” 两个人打着哑谜,小弟在旁听不明白,即使一字不漏,细心思索,依旧听不明白。 所以南宫和白夜,才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才能在南宫离群孤索之际,成为他道路上唯一的驿站。 南宫继续说着他的发现:“说回此事。这三年我走了很多地方,甚至走回了蜀山。不是我们相识那个蜀山剑派,而是梵天的蜀山,百年前六道剑神所在的蜀山。终于在梵天帝国,查到了魏宏业和帝缺这两个名字。这二人,竟然在百年前就已出现过。尤其是那魏宏业,曾与六道剑神携手诛杀百年前的武林盟主万人王。” 说完,他静静看着白夜的脸,想要从他的神情中获得某些消息。 可是,白夜神色如常,只是又饮一杯酒,道:“你继续说。” 南宫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也不失望。白夜一向如此,他承受的太多,所以一直保持着稳定的情绪,不动声色。 于是南宫将这三年所知,尤其是在梵天帝国,蜀山旧址,曾经的成都府,如今的梵天国都,调查所得,一一拼凑。 百年前,成都府。 地理志记载,那一日,成都府大牢火光冲天,城楼塌陷,有一狂人冲天而立,睥睨四野。 其时红芒破空,沧啸二字,曰: 孤芳。 随后烟消云散,人去楼空。 …… 鲁正礼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又见到他梦中女子,坐在床沿浅笑。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梦,他不在乎,他只想停在这一刻。 那是他心驰神往的绿衣啊。 他对她从无邪念,他只想看她如此笑靥。 他爱她,不知为何,却无比坚定,从相见第一眼,她的脸从伞下缓缓露出时,他就爱上了她。 如今,她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身边,笑着对他说:“你醒了。” 鲁正礼有些失神,道:“醒了吗?我也不知道。” 绿衣呵呵笑着,毫无顾忌的伸手摸了摸鲁正礼的光头,道:“要不要我掐你一下。” 鲁正礼有些激动的欣喜说“要”,可是随后又道:“还是不要吧,万一你真的把我掐醒了怎么办?醒来不见你,我又去何处寻你。” 绿衣道:“你不用寻我,我会来寻你。” 鲁正礼开心得叫了出来:“真的!可是……为何?” 他没发觉,此次绿衣与他说话,并不像从前自称奴家。所以他也不知道,二人之间,本有一道无法跨越的万丈沟壑,如今却在悄然合拢。 绿衣道:“王老前辈与我有约,我要送你去蜀山。” 鲁正礼这时才想起早先经历,忙问道:“怪老头呢?” 绿衣笑容收敛,却未刻意流露出悲伤神色,甚至有些安慰的温柔道:“仙人已去仙人界。” 鲁正礼却无这番内敛心志,神色颓然道:“死了吗?” 绿衣道:“对王老前辈来说,是解脱。他在二十年前就已心死,这些年,只是在等你。他说鲁家皇室气数已尽,受先皇——也就是鲁公子的父亲多年积薪才勉强延续。到了你这一代,难逆天意。所以他一直在等你,等到你从王朝的纷争中脱离,然后带你回蜀山。地牢中不知年岁,这一等,便是二十年。而鲁公子也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期。所以王老前辈才不得不以他一身修为,为公子洗髓,重锻筋骨。以后的修行,就要公子在蜀山自行砥砺。” 换了他人诉说此事,鲁正礼必然会打断他,并且要求对方直接告诉他结论,王不瑜是否真的死了。可是此时说话的是绿衣,所以他听得很认真。 他问道:“如此说来,怪老头是为我而死的。” 绿衣道:“算不得如此。王老前辈,是为他自己死的,他死得如愿。若非是你,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鲁正礼本能的要钻牛角尖,可是他不想让绿衣反感,就不再谈论此事。只是,他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和感慨。他和王不瑜之间,没有多少交集,完全是因为他的母亲,才平白受了这些恩惠。 他自幼不喜儒文,爱读佛经,他相信因果。只是他不知道,他是上一辈的果,还是与蜀山的因。 这些纷纷扰扰,没有在他心中纠缠多久,纵然心绪万千,也不及眼前红颜。 于是他又问道:“那你呢?到了蜀山以后,你和我一起留在蜀山吗?我早有听说蜀山是剑道魁首,天下剑修圣地,你如此喜欢剑法,何不如与我一同在蜀山学剑。” 绿衣却道:“公子好意奴家心领,只是蜀山剑道,从不外传。此事难圆,有劳公子挂心。” 鲁正礼脱口而出道:“我娶了你,就不算外传。” 轻薄言语,却是肺腑之言,鲁正礼赤子之心,坦然出言。绿衣听惯了这样的话,却头一次见到如此真挚的眼神。这些年何止是无波的古井,几乎已经是干涸的枯井,也涟起波澜。 王不瑜和那位皇妃的故事,如何,不令女子向往。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章 蜀山行路难(一) 鲁正礼的殷切期盼并没有得到回应,绿衣的恍惚一闪而逝,她已如败草,余生不过飘零入土,再无奢念。 所幸这个话题被恰到好处的打断,二人所在屋舍房门推开,稚子抱剑闯入。 正是那名用茅草抽烂鲁正礼脸的孩子,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无鞘赤剑,推门而入。 纵然未入剑道,鲁正礼也认出来,这是王不瑜的剑,脱口而出道:“快放下,小心划伤自己。” 稚子白他一眼,一副懒得搭理模样,走到绿衣身边,冷漠道:“尾巴都清理干净了。” 绿衣点头,表示回应,也暗示此事不要多言。 鲁正礼却自来熟道:“这是你儿子吗?” 稚子怒目而视,还未出口就被鲁正礼抢先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然后对孩子说:“以后我就是你父亲了。你不用那么着急喊我爹,我也没当过爹,我们都要互相适应。” 他露出自以为最慈祥和善的微笑,对孩子拱手施礼道:“以后请多指教。” 纵然绿衣早先再三嘱咐,孩子此刻也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拍在鲁正礼光头上。若是换做以前,这一巴掌就算没有轰碎头颅,至少也能将他打晕。但此时的鲁正礼已经历过洗髓易骨,肉身达到人王之境,稚子未运气的一掌,除了响声大点,也无甚影响。 这一巴掌拍得鲁正礼头皮发痒,他伸手去挠,却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光滑,随之而来的是神色惊变。 “我……我头发呢!” 三日后。 蜀山有蜀道,世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鲁正礼未上过青天,不知其难,但是对于已具人王体魄的他来说,这一段路,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三日同行,总算能与绿衣好好说上几句,但是大多也只是说着蜀山和王不瑜的事。关于绿衣和稚童,他甚至问不出来一个名字,唯一知道的,是他们二人来自东海桃花岛,而那个稚童,也不是她的儿子。 鲁正礼生于高处,首锢于皇室礼法,世间礼法反而对其无所侵染,以至于他生性豁达得诡异。对于不能当这孩子的爹一事,甚至有些失落。 于是稚子对他的白眼,就更多了。 也是同样的原因,让他对于因传功导致的脱发也无甚在意,毕竟他自幼好读佛经。在他眼里,高僧大能的庄严宝相同样让人向往。只是他心有绿衣,红尘不净,否则就此顺势出家,也未尝不可。 如今那柄本属于王不瑜的赤红长剑,自然交于鲁正礼手中。剑芒森然,却似从鲁正礼身上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十分顺从。于是纵然宝剑无鞘,背在鲁正礼身后,也无不妥。 他打算到了蜀山,再将这把剑交给蜀山之人。 拥有过天下的人,对于宝物宝剑,实在没有过多的欲望。 他自觉,余生所求,不过绿衣一人。 于是他故意落后半步,想要窥瞧倩影。却不想无论如何放慢速度,绿衣始终保持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无奈回头假意道:“累了吗?要不要就此歇息。” 绿衣却深识人心,从鲁正礼稍有停顿的脚步,就知他意图。可是于她而言的女子礼,便是要退于男子半步。聪明的女人能辩心意,而如绿衣这样的女人,更能了他心意。 所以这位货真价实的人王境女子,真就点头道:“是有些乏了。” 鲁正礼欣喜道:“那我们在这里稍坐片刻再启程。” 随行而来的稚童又对着鲁正礼翻了个白眼,看向绿衣时,却少年老成的露出无奈神情。 蜀山有七峰,首峰为霄峰,取直入云霄之意。绿衣说,王不瑜就出自霄峰。 而蜀道难之所以难,是因为各峰多是悬崖峭壁,常常行不多时便无路可走。徒以人力脚力,很多地方无法行进,除非是像那山猿挂壁而上。 蜀山王氏,是当今天下用剑的第一世家,蜀山也是剑道第一圣地。传闻王氏先祖本不是蜀中人,早年御剑游江湖,见这蜀山七峰剑意凛然,如同天上仙人将七柄神剑没入人间。见山如剑,心有所感,终于突破圣人桎梏,跻身天人。 王氏先祖自觉此乃自然天成的剑修宝地,才协同亲眷举祖迁移此地。 说不得当真是风水洞天的福泽,自此以后,王氏后人,奇才频出。莫说总有天人强者从蜀山出世,便是动辄撼动山河国运的圣人强者,在蜀山,竟当以群论。 所以,蜀山七峰,设立七剑。首峰霄峰为剑首,其人往往可成天人。而其他六峰六剑,大多也可成圣。 而鲁正礼在酒楼所遇之人,蜀山王卓玉,号称剑胚,正是下一代七剑之首,霄峰的继承人。只是如今境界未至,在外游历。 这些事,鲁正礼自然不知,他对江湖事的了解,仅限于蜀山剑道天下无敌这一层。 三人在山间休息,也并非真的是体力不支,只是鲁正礼私心想要看看绿衣。恰逢行至难得的平坦处,顺势席地而坐。鲁正礼有话没话的找绿衣攀谈,三日的相处,他知道绿衣对自己身世身份守口如瓶,就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其实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所以发展到后来,话题深入浅出,鲁正礼问道:“你今天鞋底什么花纹的?” 绿衣笑靥动人,却不言语。 鲁正礼丝毫没有感受到冷落,反而沉溺在这样的笑容里,无法自拔。 就在他快要流出口水之际,一声悠长厉啸,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那是什么?” 鲁正礼问道。 “山魈。” 绿衣答道。 三人举目望去,就见一道黑影从山崖另一侧疯狂席卷而来,悬崖攀行如履平地,甚至可以说比常人平地奔跑还快。 百丈距离眨眼而过,鲁正礼终于看清这头山魈,面似人脸却满是褶皱,双臂奇长,浑身黑色长毛覆盖,越是靠近,越是恐怖。 鲁正礼何曾见过这等怪物,见此鬼脸急速靠近,本能就要后退,可就在他站起来那一刻,却不是转身逃跑,而是拔出身后赤剑迎了上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一章 蜀山行路难(二) 鲁正礼尊佛敬道,独疏儒术,听得“山魈”之名,尽知其形。 书中所载,这是吃人的怪物。 念及此处,鲁正礼非但不惧,更因绿衣在旁,只想着如何护她周全,生不出一丝退意。 赤剑瑞玉本为单手剑,他双手持握,竖在身前,凝视飞速靠近的怪物。 山魈的鬼脸似苦似笑,喜怒难明。猿臂几次舒展,就飞掠到三人所处的宽阔处,从高处跃起直落,宽大手掌紧握,冲着鲁正礼轰然砸下。 鲁正礼没有丝毫作战经验,此刻手足无措,既不躲闪,也未摆开架势相扛。山魈双拳错开赤剑,精准无误的砸在鲁正礼胸口之上,将他深深砸入地面。 此时有人欲要出手相救,却是平日里最看不惯鲁正礼的稚童,而绿衣,竟然侧身阻拦。 稚童虽然身形停滞,却疑惑看向绿衣,目光中询问之意尤为明显。 绿衣只是微笑摇头,稚童便知其心意,退回几步静静观战。 鲁正礼被砸入地面,虽然声势浩大,却没有造成多严重的伤势。半步仙人以毕生功力为他洗髓,这具肉身,何止钢筋铁骨。 他并未感到多少疼痛,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身受重伤,自欺欺人的面带苦色揉搓胸口,艰难的从深坑里爬起。 以剑撑地,气喘吁吁地的躬着腰,仿佛光是站着就用尽全力。在场之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都觉得他在演。 唯一被他演技感染的观众,只有他自己。 他觉得好痛,因为他相信自己好痛。 此刻的他,认为自己的形象,一定无比悲壮,绿衣在他身后,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她崇拜和心疼的神情。 山魈似乎通了人性,看出鲁正礼眼神里的悲壮,很乐意成全他。于是又伸出长臂拉住鲁正礼的脚,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将他整个人如锄头掘地一般,在地上砸出一个新坑。 鲁正礼只觉得光头哐当作响,强忍痛苦的表情都没做出来,就被山魈又一次举起,砸向另一头。 山魈当真如同勤恳老农,以己为中心,以鲁正礼为锄,于它周身砸出一个个大洞。 鲁正礼在如此连绵不断的头脑轰炸之下,竟然越发清醒。一开始的伤和痛都是他自以为的痛,时间一久,渐渐适应光头砸地的反馈,竟然已无甚知觉,意念终于通达。 稚童见鲁正礼虽然被不断托举抽拽,表情却越来越祥和,恍若升天,也知其无事,干脆席地而坐,静观其变。 绿衣亭亭玉立,自然不会像稚童一般无所顾忌,依旧恬静,站在原地,面露微笑的看着这一幕。 三人晨间上山,行至此处,正当烈日悬空,已是中午。山魈拖着鲁正礼的脚,以其光头砸地,不知疲倦,在鲁正礼毫无反抗之下,就这样从中午砸到傍晚,直至落日西垂,黄昏降临。 在被砸了一个时辰后,鲁正礼就不知时辰,神游天外。恍惚中,他隐隐觉得,是不是这一砸,就是一辈子。 这个怪物不知道累吗? 所幸他也是个随和之人,怪物砸不死他,他也感觉不到痛苦,甚至诡异的觉得,在空中狂舞的感觉,有些惬意…… 于是,慢慢的,他就…… 睡着了。 待到夜幕降临,鲁正礼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好觉,迷迷糊糊的伸出懒腰,正好是被山魈砸地之前,一伸手就撑在地面上。 随之用力,就此从山魈大掌中挣脱出来。 落地翻滚两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步踩空就要从悬崖上摔下,绿衣眼疾手快将其拉回,他才猛然惊醒,正视此时局面。 山魈手中人甩空,第一反应以为鲁正礼被甩了出去,落下山崖。它这一下午砸人砸了整整三个时辰,也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眼前一条状人影来回晃动,甚是助眠。所以手中脱力,它也吓了一跳。 此时见到鲁正礼完好无损立在眼前,除了满脸土灰,也无异状,竟然开心的原地蹦跳,发出“咕咕”的声响。 鲁正礼心性通达,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山魈传达的情绪,脱口道:“魈兄,你在关心我?” 此怪似乎能通人言,竟然对着鲁正礼点了点头。 虽然一见面就被砸了一下午,鲁正礼此时却开心的对绿衣道:“它喜欢我,它在和我玩呢。” 绿衣咯咯笑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鲁正礼正要作答,那熟悉的凌空之感再度袭来,这次山魈换了一只胳膊,提起鲁正礼另一只脚又要往地上砸去。 绿衣及时出面对山魈道:“山魈前辈,我等受王不瑜老前辈所托,有要事上山,请山魈前辈放行。” 山魈十分人性化的用另一只手掌伸到绿衣面前晃了晃,又伸出三根手指,用力的推了两次。 稚童不解道:“这怪物什么意思,不肯放行我们就打上去。” 绿衣微笑道:“山魈前辈的意思是稍等片刻,再砸三下。” 稚童嘟囔道:“这还能商量?” 果见山魈说到做到,光头三次砸地之后,它将鲁正礼端端正正的立起,自己原地蹦跳着打转,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换做常人,这样一天下来,必然头破血流。若有修为在身,也免不了晕头转向。而换做大能者,怎堪受得如此大辱,必要冲上去与此妖兽同归于尽。 唯有鲁正礼,这个金刚肉身来得莫名其妙,脑子里似乎本来就比常人少一根筋的光头少年,竟然和山魈一样兴奋,被砸完了还哈哈大笑。 “快哉快哉!若非有事在身,定然还要与魈兄玩上三天三夜。” 山魈通晓人言,闻之伸出长臂,将鲁正礼抱在怀中,一起蹦跳。 稚童这样白耗一下午,若非绿衣安抚,早就出手。此时见这怪人怪物还要纠缠,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却又被绿衣拦下。 “还要耗到什么时候?”稚童不满道。 绿衣道:“你看,他们在动。” 稚童当然知道他们在动,但是他很听绿衣的话,绿衣叫他看,他也就真的看去,眼见山魈和光头抱在一起蹦跳,跳着跳着,越跳越远,越跳越高。 稚童道:“这怪物要把他带去哪里?” 绿衣道:“早有听闻,霄峰有怪,为王不瑜老前辈所饲。鲁公子身上有瑞玉剑和王老前辈的气息,山魈等了二十多年,如今,来接他回家。”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二章 蜀山行路难(三) 山魈单手怀抱鲁正礼,独臂攀援上山,如履平地。身后绿衣稚童轻功随行,寻至落处,脚尖轻点弹射,一前一后分毫不落。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留有余力,蜀道之难,于其而言,不过坦途。 鲁正礼越过山魈毛茸茸的肩膀,看见后面从容跟随的二人,才知早先上山,顾及了他才如此,心头难得一暖。 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是天下共主。于他而言,只有护人,和护不住人这两件事。遇见王不瑜,是他第一次受人恩惠。 这一日,是六月十五。鲁正礼未提,这是他的生日。 早些年,这是举国同庆的日子。 后来流落民间,再无人挂念。 鲁正礼很喜欢他的生日,幼时,这是难得父母俱在的日子。那时不懂何为爱,何为家,何为国。或许,至今亦不懂,但是他喜欢那一天,一年中最期盼的一天。 父皇和母妃会在这一日,与他相聚到夜深,还有那位漂亮的宫女姐姐,年岁不大,笑容很甜。 她的嘴角,还没有被拉开成噩梦里那张血盆大口。 后来,母妃不在了,父皇重病卧床,就再也没有于这一日来陪他。 登基以后,六月十五,就成了举国欢庆的日子。帝京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宫内宫外歌舞升平。 天下都在为他庆祝,而他,只觉得吵闹。 自此,每年的生日都是聒噪。 他如同伶人,坐在名为皇位的舞台上,让天下人嘲笑。 是的,他觉得那些祝贺,是嘲笑。 他只想念最初和母妃父皇,在后宫别院中,听宫女姐姐,唱着大逆不道的《天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乐师府写给皇帝的祝寿之曲,经他父皇特许,让宫女唱给他听,为他祈福。 年幼的鲁正礼听不懂这些佶屈聱牙的字句,他更喜欢宫女姐姐私下唱给他的民间小调。 恭祝你: 老如松柏,少若芝兰,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 岁岁都有今朝! 恭喜你,恭喜你! 俗气浅白的滥词,配合乐理杂乱的调子,凑成最直接的喜悦。父皇母妃回宫后,宫女姐姐就会在他的床头轻轻念着这首小调,纵然低语,也压抑不住她语气里的欢愉。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他说不明白,但是能感受到,父皇母妃的爱,和宫女姐姐,真心的祝福。 他们都在为他的成长而欣喜。 后来,母妃没了,父皇也没了,宫女姐姐,还没来得及再为他唱一次“恭喜你”,就被撕碎了。 从此以后,他仿佛入夜独行,所见所及,只有黑暗。 于是在他被赶出皇宫后的第二年六月十五,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忽闻一家青楼传出欢声笑语。 这些笑声或真或假,至少显得欢快。 鲁正礼循声而入,立刻有老鸨出来迎接。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身上散发着廉价的脂粉味,口中熟练叫卖着千篇一律的迎客词。鲁正礼从未入过青楼,他听不进老鸨那些热络的言语,只是看着一屋子的尽兴欢愉,每个人脸上都是笑颜,随之己身也觉得舒畅。 就是当皇帝时,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多的欢乐模样。 这座青楼之中,无论男女老幼,盈满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楼阁。 忽闻一阵琵琶惊掠,轻柔婉转,荡人心魂。拨弦三阵,全场皆静,衔以箫声悠扬,清和如风,于琵琶声后便如沙场征伐时的故里追思。一动一静,一张狂一悠扬,闻者心海立刻浮现出了儿郎死战场,伊人盼归乡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琵琶再起,柔肠百转,竟又化戈为笔墨,描尽家乡山河。箫声忽而凄厉,竟似沙场长夜,马革裹尸。 萧瑟和鸣,相辅相成,仅以曲调变化,就让在场众人,无论文人墨客,还是江湖莽夫,都经历了一场无悔的拼杀,和无望的期盼。 曲罢掌声起,惊醒梦中人。 鲁正礼就是这位梦中人。做了十余年的皇帝,竟然不知,人间还有如此天堂。人人都是欢声笑语,尽享此等卓绝才情。 随后便有锦衣公子,在一位轻描淡妆女子协同下,摇着折扇,从楼上款款走下,边走边吟诵道:“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底下立刻有人称赞颂贺,鲁正礼也随着老鸨的接引落座。 老鸨一眼就看出这是初入青楼的雏儿,熟练的自作主张为他安排陪侍,鲁正礼也无心于此,便随其张罗。 他从未饮过酒,既是年岁未到,又是宫中不许,到此时自然而然的举杯入口,烈酒辣喉。 这样的刺激,未曾体验,如今却不抗拒。 自顾自杯杯尽,陪酒的姑娘还未落座,他已满面通红。 兴致盎然,酒意正浓,忽然忍不住出声,为自己轻声唱贺: 恭祝你。 老如松柏,少若芝兰,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 岁岁都有今朝! 恭喜你,恭喜你! 醉意之下,竟有泪涌。他本就是爱哭之人,此时趁着神志的浑浊,哭着起身,为自己举杯,道:“恭喜你!” 随后他就听到,清甜柔和的声音,似在他身后,又似在他耳边,轻轻接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 正式老鸨子为他安排的陪酒女子,蕙质兰心,见他失态已了然前情,便开口融景。 四周喧闹渐轻,也不知是哪位豪客,酒意之下,顺嘴唱道:“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随后满场宾客都乘兴高歌,举杯致意:“恭祝你福寿与天,庆贺你生辰快乐!” 鲁正礼泪流满面,对着自己说:“生日快乐。”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三章 蜀山行路难(四) 鲁正礼与青楼的初次结缘,印象甚好。他这一世,见过很多纯粹的恶人,却对恶没有太多的认知。 曾经的太后是恶,后来同济镖局的人是恶,除此以外,并不觉得人世险恶。就连逼宫篡位的那位名义上的大舅子,他也从不怨恨。是他有愧。 纵然从九天落下,他亦不染尘。 山魈怀抱光头鲁正礼攀援入巅,愈到高处,愈发寒重。亏得人王肉身护体,未觉冰寒。 巨怪轰然落地,来到山巅平台,夜空星河瀚海,碧莹流光落处,是一座雄伟的宫殿。 云窗雾阁,龙楼凤池,玉砌雕阑。 这是一座竹木搭建的宫殿,不似人间砖瓦堆砌的宏伟,青绿翠竹交织出缕缕仙气。 所谓仙人琼楼玉宇,大抵不过如此。 山魈将鲁正礼放下,身后绿衣稚童轻纱飞扬,玉足落地。 三人在怪物带领之下前行,鲁正礼忽然深吸一口气赞道:“好纯净的气息。” 却听宫殿门后传来怪异口音道:“你确定不是缺氧?” 便见千百翠竹编制的巨大城门推开,月光之下,高大黑影艰难的从门后挤出。 此人着装怪异,一身遮掩得严严实实,鼓胀如球。上下分离的外袍人间仅见,深蓝上衣胸口处还有一道雪白吴钩,似是门派标记。 绿衣盈盈一礼,就不再说话,鲁正礼莽撞直言道:“何谓缺氧?” 蓝衣壮汉虽然身形庞大,脸颊却有几分消瘦,看起来十分不协调。而且面目清秀,似乎还未及冠。 他言道:“高原反应呗。就是这个地方海拔太高,氧气太少,容易晕倒。” 鲁正礼依然不解道:“何谓高原反应,何谓海拔,何谓氧气?” 蓝衣壮汉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每个人都这么问,每个人都要解释一遍,跟你们这群文盲真难沟通。” 说着推开竹编大门,示意他们入内,嘴上抱怨不停:“真冷啊窝巢。” 想来此人应当是不出世的高人,性情古怪平常事耳,鲁正礼带着些猎奇的欣喜,和与绿衣同游的欢愉,心情极好的随着山魈入内。 山魈前臂着地,四肢爬行着从蓝衣壮汉身边走过时,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后者宛若受惊般后退跳开,左腿前踏半步,后腿脚尖着地,开马,呈二字钳阳马,然后把握紧的双拳变成掌状,从胸部的中线往外排除,然后右手在前,肘部弯曲,手指上斜,呈吻兽,左手则在后,掌心朝右手臂内侧呈护手。 随后右肘用劲短促轻抬,左腕翻转,浑身毫无章法的一阵抖动,恍若运足了一身的气劲。 蓝衣壮汉一脸严肃的对着山魈说道:“咏春,魏宏业。” 山魈面对这一些列动作,十分人性化的呸了一口,就继续引领着几人前行。却不料鲁正礼在后面拍掌赞道:“好功夫!” 稚童对蓝衣魏宏业的动作看得真切,先入为主的以为真当是蜀山豪杰,但见其运势无章,脚步轻浮,且无内力流转,心中不禁冷笑,知其不过是花架子都摆不好的草包。听到鲁正礼极为严肃的由衷赞叹,不仅嗤笑出声,甚至因为受寒一个鼻孔喷出半条鼻涕。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绿衣本有意留礼,但是平日里无比严肃的稚童露出这番窘态,令她也忍不住咯咯发笑。 魏宏业却不管这些,听得一声“好功夫”心情愉悦,又摆弄几式,似在收拳,才对鲁正礼说道:“眼光不错,老夫多年不出世,这套拳法之精妙,已无几人可识得。不如,你跟我学咏春吧。” 鲁正礼道:“好呀。”他觉得这蓝衣少年虽然奇形怪状,但是很好说话,合他胃口。 想起一事,又道:“咏春里有剑法吗?” 魏宏业冥心思索,道:“好像没有。但是第一部里打金山找时用过鸡毛掸子,应该差不多吧。” 鲁正礼道:“鸡毛掸子为何物?” 魏宏业诧异道:“这玩意儿夏朝就有了,我之前做社会实践的时候还查过,你们这儿没有?” 鲁正礼道:“兄弟莫要笑我见识浅薄,世间奇闻妙趣,我的确有很多不知。” 魏宏业深觉这个光头小生良善可欺,随即目光深远道:“鸡毛掸子,那是天下第一奇兵,莫说我妈打我,我爸打我,就连我那路都走不动的奶奶,拿起鸡毛掸子,也能撵我十条街。” 鲁正礼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绿衣目光也微露诧异,他说道:“竟有此等神兵,能让枯木逢春,老妪飞奔?” 魏宏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主要是被我气的……” 话音未落,前面山魈发出“咕咕”两声催促,示意几人继续前行,莫要停留。 此时夜深,此处近九天,空山无声甚至连鸟语都不啼,几人谈话声却是有些聒噪喧嚣,扰到仙人。 鲁正礼兴致盎然,道:“我们边走边聊。” 绿衣拿出手绢为稚童擦干鼻涕后,带着羞红脸的稚童随两人前行。 鲁正礼想起一事,自我介绍道:“在下鲁正礼,成都府安山城人士。” 又一摊手,请向绿衣,道:“这两位乃我同行知己,姓名不便相告。诚请见谅。” 蓝衣壮硕少年却道:“有什么不便告知的。桃花岛铸剑山庄的李美虹和李承乾嘛,我叫魏宏业,安徽淮南人士。” 此言一出,万籁俱静,就连绿衣眼中,也满是杀意。 山巅风寒,既是剑气,也是杀气。 鲁正礼从未见过绿衣如此,一双如冰水眸,直刺人心。 绿衣道:“你究竟是何人?” 魏宏业道:“我是魏宏业啊,你是不是耳朵不好,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绿衣道:“好,好一个魏宏业。你若不肯说,便不必说了。” 言罢水袖出手,绿丝如青锋,笔直射向魏宏业宽大的身躯。 身后稚童也是无言而行,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魏宏业身后。 袖间不知何时,露出一柄细长锋刃,顶在魏宏业腰间。 未待魏宏业有所反应,已被青纱缠绕,不能动弹。 魏宏业满不在乎的看向稚童,见其袖中短剑,脸色大变,亢奋惊呼道:“窝巢!袖剑!你是刺客?”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四章 蜀山行路难(五) 稚童身高不过三尺,手臂举过头顶也仅在魏宏业高大身躯的腰间。他目光看向绿衣,有询问之意,绿衣会意对魏宏业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是何人?” 魏宏业全然不把二人威胁放在眼中,摇头道:“你桃花岛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在蜀山上只要想知道,就无人不知。” 末了又补充一句:“连那山魈都知道。” 绿衣面色迟疑,问道:“如何知道的。” 魏宏业得意道:“我说的呀!” 绿衣眼神一冷,稚童立刻会意,轻薄袖剑前推,刺破厚重蓝色短甲,便再难寸进。 魏宏业身躯陡然金光乍现,包裹全身,将稚童薄如蝉翼的锋刃阻挡在体外。 “太上老君送的玄武金甲,要是让你这个小屁孩捅破,他也别在仙界混了。”魏宏业说道,随后哎呀一声,“窝巢,老子的耐克。” 二指轻推领口机关,无缝蓝甲随着“滋啦”声响一分为二,褪去蓝甲,露出内里样式更加诡异的衣物,却见此人身形壮硕只是因为外甲鼓胀,腰身十分纤细。 蓝甲在魏宏业手中翻来覆去,终于找到被稚童刺破的划口,露出雪白鸟羽。 稚童见其面色颓丧,傲然道:“速速道来,否则你的下场,有如此物。” 魏宏业在金光护身时已从绿衣的袖带缠绕中挣脱出来,此时听到稚童毫无歉意的威胁,火冒三丈,卷起蓝甲套在稚童头上,扑上去扭打。 稚童错不及防,眼前一黑但是气觉清醒,很快掌握住魏宏业动向,抬腕刺去。自觉精准无误,应当命中魏宏业胸腹,却听铿锵金鸣,袖剑刺在实处无法推进,想必是被那“玄武金甲”阻拦。 随后便是被包裹住的己身身躯受到捶打,虽然密集却无力,只觉如棉花落顶,他连脚步都不曾退让。 诡异的是,绿衣竟然也未出手阻拦。 任凭魏宏业绵软无力的拳头如雨点敲打,稚童有心反击,几次出手却似砸在铁板之上,反噬尤甚受到的攻击,干脆几步退开,将套在头上的蓝甲一把扯下,怒目而视。 魏宏业余气未消,怒道:“沙比,你把老子的羽绒服划烂了,这里这么冷我怎么过夜?” 不等几人作答,他又冲着天上高喊一句:“我要回去换衣服!” 话音刚落,似有霹雳降临,惊雷轰击,命中魏宏业高大的身躯。电光花火闪灭,此人已不见踪迹。 三人见此奇景,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忽然又落一道惊雷,劈在稚童扔在地上的蓝甲之上,轰鸣过后,蓝甲也随之消失。 鲁正礼正要开口,又见霹雳再落,映天白电刺人耳目,雷轰电掣后,魏宏业那怪异的短发模样,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一次,他已换了一身黑衣,依旧上下分离,依旧在胸口处纹有一道白色吴钩。 鲁正礼终于反应过来,惊呼道:“神仙?” 魏宏业前后不过消失片刻,归来怒意就已消尽,他摆摆手,面带笑容的摇头,言下之意非是否认,而是客套的谦虚,就像在说:“哪里哪里,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大罗金仙罢了。” 绿衣稚童却不再出手,见过这番匪夷所思的情景,他们二人心中也揣测,此人乃仙人下凡。无论是其与众不同的衣着,还是那道闻所未闻的护体金光,又或者承受九天雷劫还安然无恙的坦然,都具备一个神仙该有的特质。 于是绿衣再次屈膝行礼,恭敬道:“桃花岛李氏遗孤拜见仙人。方才不知仙人身份,有所冒犯,仙人清风伟节,还请高抬贵手,莫要和我等凡夫俗子计较。” 魏宏业眯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道:“无妨。” 绿衣又道:“仙人知我等来历,可是上天怜我铸剑山庄,秉情相助?” 魏宏业道:“嗯……本王……本座,嗯……本仙身为九天真仙,不可过多插手人间事,但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 “请仙人赐教。” “王卓玉。” 绿衣略微思索,低声自语:“恩公吗……也对,他的确有此大才。” 稚童却插嘴道:“我铸剑山庄之事,何须假借他人之手,待我修炼有成,必能手刃贼人。” 魏宏业道:“我欣赏你。可是你没机会了,你自己知道的。” 稚童知他所指,恼羞成怒道:“你懂个屁!” 魏宏业却笑道:“我当然不懂你。” 稚童没反应过来,鲁正礼却哈哈大笑,他对仙人无甚敬畏,只有好奇,道:“你真有意思……咦?” 鲁正礼忽然上前仔细看了看魏宏业的脸,似有不解道:“你是不是胖了?” 魏宏业依旧豪迈,仿佛万事不过心头一般道:“穿越的副作用,没事的,反正我来不了几次。” 说着,似转移话题般,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抬出一雪白方盒,对鲁正礼道:“生日快乐。” 鲁正礼惊疑道:“你怎么知道?” 魏宏业道:“我是神仙嘛,知道点人间的事,很正常啦。” 说着拉开方盒上的丝带,露出一三方精白雕花,曲折婉转生动玲珑,鲁正礼所见最好的玉器也不如此物精致。 魏宏业道:“这是蛋糕,神仙过生日都吃这个。九万年一开花九万年一结果,提前一天下单持卷打五折。” 毫无逻辑的对白,鲁正礼却不关心,他只知道,这位与印象里不太一样的神仙,是个好人。 他接过那块名为蛋糕的仙品,魏宏业拿出几支红绿各异的细长之物,插在蛋糕之上。 浑身上下摸索一阵,似在寻物,然后一拍脑门说了句“等一下我去找个打火机”,就转身进了竹编高楼。 片刻之后,一脸喜色的拿出一支火折子,对着鲁正礼道:“我给你点蜡烛。” 鲁正礼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接了一句:“莫不是要给我点天灯?” 说完这句生日里最不该说的话,二人竟然相视一笑。 魏宏业对着火折子吹了半天,也不见起火,绿衣伸出双手,示意交付于她。 取过火折子后,绿衣拔下一头封盖,吐气幽兰,红光闪烁。在魏宏业的示意下,点燃蛋糕上花花绿绿的蜡烛,对着鲁正礼说:“生日快乐。” 稚童李承乾也表情别扭,极为勉强的说道:“生日快乐。”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五章 蜀山行路难(六) “生日快乐。”魏宏业最后一个说道。 鲁正礼看着眼前一切,不知所措。他本是懦弱之人,此时却似有莫大勇气,面对前路未知。 魏宏业提醒道:“吹蜡烛。” 鲁正礼意会,将刚点燃的蜡烛吹灭。 魏宏业却一拍脑门儿道:“哎呀忘记让你许愿了。你现在随便补一个吧。这里这么高,就算许晚了,天上的神仙也听得到。” 鲁正礼好奇道:“生日时许愿神仙能听到吗。” 魏宏业道:“是呀是呀,生日嘛,你最大。” 鲁正礼笑道:“那就祝你们三位,心想事成。” 魏宏业不解道:“你的愿望,是让我们心想事成?” 鲁正礼认真点头道:“嗯!希望你们心想事成。” 绿衣李美虹笑意如盈秋,稚童李承乾却冷哼一声,低声道:“傻子。” 魏宏业大掌拍在鲁正礼背上,爽朗道:“真上道!” 鲁正礼纹丝不动,只是笑着不说话。 魏宏业又催促道:“吃蛋糕吧。” 他怕鲁正礼问出“此物可食”一类的废话,伸手用蛋糕旁的白色小勺挖了一口奶油,喂向鲁正礼。鲁正礼百无禁忌,张口吞咽,一股从未品尝过的细腻香甜入口即化,让他欣喜。 随即他接过质地罕见白色小勺,将这巴掌大的三方蛋糕一分为三,分别递给魏宏业李美虹李承乾三人。 绿衣不作推辞,她向来知道,赠礼者比受礼者,更加在乎这份礼物予人之喜。她坦然接过,见此物雕琢丰盈饱满,层次分明,实难想象其做法,更让她确信此物天上来,非是人间品。 不用器皿,指尖拨弄,芳香入喉。 女人天生爱甜品,此物相思甚红豆。 就连向来冷面的李承乾,也难得露出满足神色。 除了魏宏业以外,在场三人都认可,蛋糕一物,珍馐绝响。 所幸三人都是豁达之人,不会产生“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怎么办”这样的念头。 山魈一直在魏宏业身后观瞧这一幕,投食独缺它,忍不住“咕咕”叫喊两声,催促他们快走。 魏宏业似乎对这山魈心有惧意,道:“好吧,咱们进去吧,老头子在等你。” 话是对着鲁正礼说的,鲁正礼自然而然的问道:“哪位老头子?” 魏宏业道:“王织瑾,蜀山上唯一不练剑的怪家伙。王不瑜死了,王卓玉剑道未成,霄峰上就暂时归这个老头管了。” 鲁正礼道:“他认识我?他怎知我会来?” 魏宏业道:“我说的呀。” 想到这个高大纤瘦的怪异男子是神仙下凡,通晓人间事算不得出奇,鲁正礼就不再多问,回头看向李家二人,示意继续前行。 李承乾囫囵吞枣吃完蛋糕,本就不多,两大口了事。绿衣却盈盈小口浅尝辄止,将剩下的一小块蛋糕递还给鲁正礼。 鲁正礼从不知何谓客套,一切言行跟随内心,绿衣留给他的一半,欣然接纳。并不是贪图佳人口中物这般低劣粗俗的理由,只是很乐意与绿衣分享。 于是这剩下的一小块蛋糕,滋味更胜初遇。 四人在山魈催促下前行,进入竹编宫殿内门。 途中魏宏业滔滔不绝,仍旧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话语。 “当年王不瑜初入剑道,习剑有成,剑气之上有罡风,一剑挥出,噼里啪啦,特别厉害。可是不幸的是,他遇见了我。我一出剑,五彩缤纷,就跟彩虹糖似的。剑上红橙黄绿蓝靛紫,几百道光芒,亮瞎王不瑜狗眼。” 仅有鲁正礼津津有味的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李家二人纵然认定其仙人身份,却清楚知晓此人不通武艺,对他的胡吹乱侃过耳不闻。 鲁正礼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剑芒?” 魏宏业道:“王不瑜也是这么问的,你猜我怎么说的?” 鲁正礼道:“你怎么说的?” 魏宏业很满意他的反应,嘴角上挑神秘道:“我跟他说:这是特效,我加了特效。” 说完哈哈大笑,鲁正礼随其一起大笑。李承乾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让魏宏业见了忍不住感叹一句“这逼是不是有血继限界啊。” 不过他很欣赏鲁正礼的上道,买一送一道:“所以王不瑜和我初次交手,肯定就这么输了。然后他就去闭关,大概闭了五十多万年……” 鲁正礼震惊道:“五十多万年!王前辈都活了这么久了!”他因为绿衣而对王不瑜产生的芥蒂在这几日里已渐渐消退,不再称其老怪物,而与绿衣一样称前辈。 李承乾再次使出血继限界。 魏宏业继续道:“是啊,他闭关一百万年出来又找上我,而我在仙界才过半个小时。他拼尽全力,最后还是被我轻松打败。” 鲁正礼没去关心“半个小时”是多久,而是直接问道:“这是为何,仙人手段竟然如此玄妙?” 魏宏业道:“他也这么问,然后我告诉他:是会员,我充了会员。”说完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鲁正礼随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两人笑得互相搀扶着前行,笑了很久之后,魏宏业忍不住问道:“你听得懂?我跟王织瑾那老头说了好多遍他都不笑。” 鲁正礼一手捧着肚子大笑,另一只手却挥动几下,表示否定,道:“听不懂听不懂。” 魏宏业道:“那你笑什么?” 鲁正礼道:“和你说话很快乐。” 魏宏业愣了片刻,随之又哈哈大笑起来:“有意识,真有意思,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好有意思。” 于是在李承乾白眼注视下,一行人终于走入殿内,一名灰袍灰发老者背对几人,久候多时。 魏宏业最先开口,跟老人打招呼道:“老头子我把人带来了。” 虽然背对,绿衣最先屈膝施礼,却不开口。她知道礼仪,更知道尺度,这个时候,不该她开口。 老人缓缓转身,山魈向前跃去,巨大头颅往老人身上蹭了蹭,似在撒娇。 老人宠溺的拍了拍山魈的大脑袋,才缓缓对着众人开口:“老夫蜀山王织瑾,你们何人是鲁正礼。”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六章 蜀山行路难(完) 鲁正礼尚未开口,魏宏业先声夺人:“王老头你瞎的吗,这里三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你看不出来谁是鲁正礼?” 鲁正礼主动拱手道:“在下鲁正礼。” 王织瑾不理会魏宏业聒噪,对鲁正礼道:“你身上有王不瑜的气息,魏宏业虽然疯癫,口无遮拦,此事却不算欺瞒。” 鲁正礼道:“受王不瑜前辈照拂,感激不尽。此来蜀山,一为还剑,二为学剑。” 他生性坦率,说不得那些绕弯子的话,开口便道尽来意。 王织瑾道:“蜀山剑法从不外传,不过你既受王不瑜授业,算得我半个蜀山王氏之人。要学剑也可以,但是你得改姓王。” 鲁正礼坦然道:“那不学了。” 便在李承乾错愕目光中,接过赤剑瑞玉,双手捧着,交给王织瑾。 王织瑾也不出言劝阻,瑞玉剑在他面前悬浮,游走一圈后竖于他身后,道:“此剑乃王不瑜赠与你,我蜀山本不该取之,奈何其对于七剑之首和霄峰来说都有极为特殊的意义,如蜀山剑法一般不可外传。今日老夫将此剑收回,理当对你有所补偿。你尽管开口,蜀山能从你之事,必不推辞。” 鲁正礼回望绿衣一眼,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询问之意。 绿衣从容淡笑,轻轻摇头。 李承乾似有不满,却也未开口。 鲁正礼便对王织瑾说道:“我们爬了一天才登上此处,要不然你让我们在此留宿一夜,就算了结我与蜀山恩怨?” 王织瑾本意是留给鲁正礼一线机缘,他年少时对王不瑜有所亏欠,对其遗愿有促成之意,某些场面话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说,他很希望鲁正礼说一句“那你教我蜀山剑法吧。” 可是鲁正礼却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学剑的执念只在绿衣,但并不会因己身之愿强人所难,便直言拒绝。 王织瑾不动声色,又道:“想清楚了?” 鲁正礼又回头问向绿衣:“要不……多住几天?” 绿衣道:“听从公子安排。” 鲁正礼不好意思拍拍身边的魏宏业,道:“我想跟你多玩几天。” 魏宏业哈哈大笑道:“那你们就在这儿住两年,我去把蜀山的秘籍都给你们偷来。” 这话当着王织瑾的面说出,如同打脸,但是后者却依然云淡风轻,不言不语。 李承乾却忽然开口道:“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魏宏业道:“你人看着小小的,怎么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古人发育的早?这么小就进入叛逆期了?” 绿衣也道:“的确,我们身负要事,不能过多停留。” 鲁正礼伸出手掌,看了一眼又收起两根,道:“三天,三天如何?” 绿衣略微思索,李承乾就要出口拒绝时,她先说道:“可以,正好也可向仙人讨教一二。” 王织瑾以为绿衣口中的仙人说的是他,淡然道:“蜀山剑法不可外传,老夫有一套独创枪法,尚未寻到传人,看你二人骨骼清奇,是练武之材,可以传授与你。” 绿衣屈膝行礼道:“谢前辈厚爱,可惜我们出自铸剑山庄,只可习剑。” 王织瑾略带尴尬道:“枪法剑法,大道恒通,其意归一。执于形表,才是落了下乘。” 魏宏业道:“那你坚持练枪不练剑,做蜀山唯一的异类,不也是执于形表,落了下乘。” 王织瑾终于被说得老脸微红,不再与几人多言,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尔等自便”,径直离去。 鲁正礼道:“他好像不高兴啊。” 魏宏业道:“他一辈子没找到个传人,蜀山的人不学剑,他又因为王不瑜失踪要坐镇蜀山不能外出。憋了这么多年,内心肯定很闷骚。” 鲁正礼道:“那他也挺可怜的,要不我去找他学枪吧。” 魏宏业道:“你确定?你舍得你家小美虹?” 鲁正礼坦然道:“舍不得啊,但是学枪和她如何不可兼得?” 魏宏业道:“人家要报仇,怎么可能等得了你在这里慢慢学枪。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要是跟着王老头学枪,没个二十年别想下山。” 鲁正礼无奈道:“那算了,我们还是在此住两天就走吧。” 又对绿衣道:“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 绿衣道:“游历学剑。” 鲁正礼先是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句“游历学剑”是什么意思,绿衣的习剑之道,从来,都是用身体换取的…… 他眉头紧锁,这几日的相处甚是欢愉,他的潜意识故意忘掉了那段过往,此时提起,悲从中来,说话已带着哭腔:“可以不学吗……” 李承乾难得赞同鲁正礼道:“你可以不用这样。” 绿衣轻轻摇头,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 鲁正礼颓丧后退,如同受了莫大委屈,想哭却不敢哭。 魏宏业一巴掌拍在鲁正礼背后,大声道:“哭啥啊,像个娘们儿似的。你只要留在蜀山,还怕没有剑学吗?你信不信那个怪物都会几招剑法。” 山魈虽然能通人言,却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看见鲁正礼掩面悲痛它不明所以,急得挠头,终于听明白魏宏业的话,“咕咕”两声跑出去。 不久,真就提了一把剑回到殿内,上前扒拉一下已经没忍住泪流满面的鲁正礼,举着手中剑示意。 鲁正礼看着它,他根本没听进魏宏业后面所说,想不明白山魈要作甚。 只见山魈左手握剑,此剑巨大,似常人所持双手剑,在山魈手中大小刚好单手掌握,似乎为其量身打造。 山魈持剑挥舞,起初几下如醉汉打滚,看不出名堂。却在它忽然挺身独立时,一股浩然剑气平地起,赤色剑芒包裹剑身,罡风纵横,惊鸿如电闪。 鲁正礼不通剑法,只觉得山魈舞剑煞有其事,绿衣和李承乾却是此道大家,看得入神。 这一套剑法,乃王不瑜少时饮酒乐甚,临时起意的泼墨挥洒。山魈也爱饮酒,与王不瑜共饮后同醉,一起成就这套名为“浮白”的醉剑。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七章 金甲捍剑扬(一) 一曲剑罢,山魈剑走周身,摆出一个收势。 绿衣李美虹和稚童李承乾看得如痴如醉,鲁正礼忽然鼓掌称“好”,将二人从剑法奥妙中惊醒。 绿衣正要开口道谢,忽然眉头紧锁,李承乾也在这时说道:“有人来了。” 紧接着又道:“两个,气息充溢,至少人王以上,三成可能已入圣人境。” 魏宏业道:“狗鼻子吗这么灵?” 李承乾不做理会,道:“有杀意,来者不善。” 山魈似乎也感受到了有气息靠近,“咕咕”两声,率先出门去。 竹编宫殿虽然形似宫殿,却并不如何宏伟,破风之声从外面传来,殿内几人很快有所察觉。 鲁正礼问道:“我们要出去看看吗?” 绿衣道:“蜀山之事,我们终究是外人,贸然插手,有所不妥。” 魏宏业凭借着玄武金甲倒是无所畏惧,道:“那我出去看看。” 鲁正礼思索再三,还是说道:“我也想去看看。”他不会自以为是的将自己纳入蜀山,单纯就是对此番江湖事感到好奇。人王高手虽说在武林巅峰眼中只是第四类武修,前面还有仙天圣三阶,可是人王行走于世,也是罕见,一国之内,难寻十人。 虽然不知绿衣要报的仇源头何处,但是他知道,接下来的人生,应当要面对江湖。 当然,更多原因,是觉得魏宏业与山魈行事都颇为有趣,不知不觉间,已当做自己人关注。 绿衣对李承乾道:“也好,正好看看山魈前辈如何御敌。” 李承乾点点头,山魈似乎也是用剑高手,观其出手,颇受裨益。 竹编宫殿前,一兽二人,已相对而立。 来者其一身着紫衣,头悬抹额,一身装束精雕细琢,服纹腰带皆绣不知名鸟兽,华丽贵气。紫色本为帝王色,寻常人着此行世,必受抓捕,轻则关押,重则以谋逆论处。但是武修之人,尤其入得人王境以上的大能,便不受民间礼法约束。只要不是真的害及一国安危,就算杀几个平民,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人腰后藏凶,竟是一把少见的钺。所谓钺者,豁也。所向莫敢当前,豁然破散也。亦是王霸重器。 另一人身着棕黄麻衣,不似同行之人那般讲究,跟普通武夫无二。此时正是他对紫衣男子说道:“你去吧,我这边时候到了。” 不知其意者,还以为他死期将至,紫衣却知其言有所指,上前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神情厌恶道:“离我远些,别把味道弄到我身上。” 麻衣男子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山巅之上寒气逼人,虽是六月地上已覆盖一层积雪。他大落落席地而坐,将油布包裹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是三只蒸熟的螃蟹。 此时魏宏业几人正好走出竹编大门,目光率先被麻衣男子吸引,鲁正礼是识货之人,辅以人王肉身目力惊人,一眼就看出油布包裹里所盛何物,道:“阳澄蟹。” 麻衣男子欣喜笑道:“好眼力!出锅两个时辰的大闸蟹,密封在此特制油布间,收汁回味。借助此处寒气,正是其味最为凝实香浓的时刻,再不吃可就枉费我一番精心料理。”话从口出,手上也不闲着,又从怀里取出八小件,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种,鲁正礼一眼便看出,此为专门吃蟹之物,号称“蟹八件”。 鲁正礼赞赏道:“讲究。” 魏宏业听得入神,美食可比武艺更加令他神往,专心致志的看着麻衣男子摆弄。 阳澄蟹本为青壳,蒸熟之后由青入红。麻衣男子小心翼翼剪下一双大鳌和六条长腿,挖开肚脐。鲁正礼见三只蟹的肚脐一细二宽,便知道此为一公二母。这个时节并非吃蟹的好时候,但是麻衣男子剥开背壳,里面的蟹黄蟹膏挤得满满当当,一看便是肉质饱满的一品好蟹。 那边还在细致摆弄,一丝一缕挑出蟹肉,置于壳中,这边紫衣男子已走至众人身前,躬身行礼,款款而言:“吾乃当今武林盟主,万人王座下万松子,听闻蜀山王不瑜仙逝,特来借瑞玉剑一用,以寄托吾主对故人哀思。” 此言一出,绿衣二人神色惊变,却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如常。鲁正礼却在一旁苦思冥想,喃喃道:“万人王?我好像有点印象,怎么想不起来了……” 虽是冒犯之词,听在紫衣万松子耳中,却并不如何反感。他观此人气息,毫无内力运转,想来只是不知名处的光头小沙弥。对于江湖以外的人,不知道当今江湖的话事人,不是什么怪事。 魏宏业却忽然开口道:“万磁王啊,嗨!老交情了,他怎么自己不来,我老想他了。” 万松子闻言拱手道:“原来是家师故人,失敬失敬。家师总领江湖,诸事缠身,才交与我二人前来处理此事。敢问前辈高姓大名,我等回去复命时,自当与家师禀报。” 魏宏业道:“不许失禁。我叫魏宏业,字查名耳丝,老万要是想不起来,你就问他还记得当年沙滩分手的查耳丝吗。” 万松子见其形貌怪异,他尤为惧怕这一类人。 因为,他嫌脏。 任何异类,于他而言,都是藏污纳垢的根源。 此人同样察觉不出内力运转,但是其身负雷霆之力,这股气息万松子很熟悉,前几年师傅万人王渡劫成功,踏入天人境时,遭遇雷劫,此后很长时间,师傅身上的雷霆气息,都掩盖过内力运转的气息。 故此万松子内心已经认定,这是一位刚渡劫不久的天人境强者。 人间圣人已是从武修中千万挑一,这个时代,竟有两位天人共存? 加上对奇装异服的恐惧,万松子对魏宏业尤为恭敬。 他说道:“既然前辈为家师故人,又与蜀山有故,可否请出瑞玉剑,以缓家师痛失旧人之情。” 魏宏业爽朗道:“当然可以啊。” 万松子谨慎道:“当真?” 魏宏业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万松子道:“前辈但说无妨。” 魏宏业指向麻衣男子,就在刚才他与王松子对话之际,麻衣男子已经将一只母蟹所有的肉都挑得干干净净,全部放在蟹壳里,甚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管,为蟹肉淋上醋汁。 魏宏业道:“我要吃那个,你想要贱,就拿螃蟹来换。还有,我要剥好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八章 金甲捍剑扬(二) 纵然麻衣男子专心致志的料理着眼前事物,但他毕竟修为不弱,魏宏业和万松子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面露纠结的抬头,看向魏宏业。 万松子对他说道:“既然凑巧带了三只,孝敬前辈一只,有何不可?前辈乃盟主故人,若是因为这些外物得罪前辈,可就因小失大了。” 若是平日,他绝不会说这些别扭的劝解之词。只是今日时局诡异,令他难以捉摸。故此才特意拿捏腔调,祸水东引。 麻衣男子冥思苦想犹豫不决,万松子又不敢当真出手夺蟹,平日里麻衣男子自然不是他万人王首席弟子的对手。但是凡事终有例外,麻衣男子的例外,就是谁敢抢他吃的,他就敢与人玉石俱焚。 魏宏业也不催促,乐呵呵的观瞧二人,尤其喜欢麻衣男子脸上拧巴的宛如五泄不通的神色。他亦是贪嘴好吃之人,对于麻衣男子的不舍,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鲁正礼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提醒众人,已是夜深。 麻衣男子虽然脸上表情痛苦无比,但是手上活计一点没落。就在这会儿对峙的功夫,第二只母蟹已被他料理干净。六月的母蟹未到繁殖的季节,本不该有如此饱满的蟹黄,却不知麻衣男子从何处寻来好蟹,连肉丝都带着金黄。 尤其是,他小心翼翼剪开蟹腿,推出蟹肉,竟连蟹腿上的肉都是罕见的金黄色。纵然是冰天雪地的九天山巅,也能迎风嗅到黄金蟹肉散发的油脂甘甜。 就是做过皇帝,见识过天下各地美食的鲁正礼,此时也是双眼放光,道:“竟然是黄金蟹?” 魏宏业问道:“啥叫黄金蟹,黄金做的蟹?能吃?” 鲁正礼解释道:“非也。黄金蟹本也不过是普通的阳澄雌蟹,因其本身质地出众,体香异常,每到相合之季,就有诸多雄蟹汇集,与之交合,使其淤积大量蟹黄充体。若是机缘巧合,媾和时间逾常,过了繁衍季节,蟹黄未成蟹子产出,就会在雌蟹体内渐渐融化,浸透肉身,以此化作万里挑一的黄金蟹。” 麻衣男子闻言赞叹一声:“好见地!没想到你一个小和尚尽能通晓这般隐秘。” 鲁正礼摸摸光头,继续说道:“黄金蟹的特点就是每一丝纤毫肉质都被蟹油浸染,香滑浓腻。因此烹饪黄金蟹时需先用雪水浸透,让其在寒水中休眠而亡。其一是为防止受热挣扎,挣脱蟹腿,让充盈的黄油外流;其二不可用冰窖冻死,过冷使肉质凝结,冰冻过的蟹肉粘绵似粉,口感要差了好几分。” 麻衣男子满手黄油仍然忍不住拍手叫好,赞叹道:“小和尚这番见地,配得上与我共食此蟹。” 他非是贪饮独食之人,只是游历于世,大多如那紫衣万松子一般,徒有其表,内里草包,白白浪费他精研珍馐。此时遇鲁正礼,正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十分乐意与他共享。 魏宏业欢快的挥手引领众人道:“走走走,咱们去尝尝。都被夸上天了,让我验验真假。” 他与鲁正礼同行,就连山魈也随之上前,仅有桃花岛二人原地不动。 麻衣男子见此情形紧张道:“此蟹只予你二人,若是敢让那怪物沾染,我必与尔等同归于尽!” 魏宏业嘟囔道:“这么小气?你是不是看不起山魈?” 麻衣男子坦然道:“那是当然。山兽异怪常啖生食,五味不全,如何能品出此等人间极品的风味。别说山怪,就连普罗大众,也难有一二能食之精妙。” 说着还看了一眼紫衣万松子,意思再显然不过,在麻衣男子眼里,万松子跟山魈是一类粗鄙货色。 说话间,魏宏业已来到麻衣男子身前,毫不客气的拿起一只剥好的黄金蟹,金黄蟹肉都被仔仔细细的归置在蟹壳里,不仅香气扑鼻,而且金光流动。 魏宏业奇道:“还会发光?” 鲁正礼道:“是特效,他加了特效。” 魏宏业闻言哈哈大笑,不久前谈及的玩笑,这么快就被鲁正礼举一反三,他对此很有共鸣。 于是伸手将装满蟹肉的蟹壳递交给鲁正礼,道:“你会吃,你先来。” 鲁正礼接过后没有立刻动手,反而看向麻衣男子。后者意会,递上一支银制小勺,内心对鲁正礼更加赞赏,果然是会吃之人。 鲁正礼一手拿勺一手持蟹,退到绿衣身边,将这两样交给她,并说道:“此物不可触手,否则生气入肉,影响口味。” 魏宏业插嘴道:“这个我懂,就是温度和湿度嘛,就跟红酒似的。” 绿衣好奇接过,这等玄妙珍馐她亦未曾听闻,只是在座众人看着,她不好意思先开口。 魏宏业见她半天不动,扭头对麻衣男子说道:“还有俩,都给我吧。” 麻衣男子错愕道:“什么?” 魏宏业指着麻衣男子刚刚剥好的第二只黄金蟹和最早那只雄蟹,道:“赶紧的,别磨叽。我们这么多人等着呢。” 麻衣男子手持小杵指着魏宏业道:“你……你欺人太甚!” 魏宏业摸摸下巴道:“欺负你咋了?老子是神仙,还是万磁王的老情人,欺负欺负你怎么啦?” 说罢伸手就要抢食,麻衣男子急急运气二指点出,直指魏宏业手腕脉门。这一指若是落在实处,以后者身上流露出的孱弱气息,只怕要当场毙命。 后方几人看得清楚,可惜鲁正礼不通武艺,不知其意。绿衣二人又信了几分仙人之言,正想求个虚实。于是这一幕发生得悄然而迅疾,连个“小心”都没人提醒。 只见麻衣二指已泛出剑芒,就要落在魏宏业伸出的手腕之上,一道金光从魏宏业体表泛起,生生抵挡住二指青芒,甚至将其逼退回去。 魏宏业毫无阻碍的取走了剩下两只阳澄蟹,麻衣男子已被击退三尺。 就在麻衣男子气息未稳之际,魏宏业毫不客气的从他怀里又掏出一个包裹,摊开取出两个银制小勺,还翻出一只烧鸡,一同取了回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二十九章 金甲捍剑扬(三) 很久以前,岁月模糊,依稀记得大概在三十年前。 某地。 热闹繁华的街市上,有人招摇过市,也有人艰难度日。 人声鼎沸的喧嚣,纵有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亦然千辛万苦都尝遍,不知何处是归甘。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衣着破烂的小乞儿无处不在,丝毫不惹人眼。所以他在街头巷弄穿梭,既是过街鼠,又如丧家犬,换取一阵阵冷眼。 不过他衣着尚算整洁,灰麻仍旧完整,没有如一般乞儿长久夜宿街头而将衣物磨破成乌黑布条。 此时,他侧身闪躲,悄悄靠近一家猪肉铺子。 幼小,且灵巧,他自以为无人发觉他的到来。 然而这样一只惹人厌的小老鼠,既然靠近了米缸,那些经验熟稔的老猫怎会不留足警惕。 屠夫用斩骨刀重重劈开一段腿骨,这是示威,他并不想和这只小老鼠打交道。脏了他的好肉,还惹得一身骚气。 可是这只老鼠并没有被这一刀的威势吓退,无人关注的那双眸子里,有着如同凝结出实质的渴望。 他就这样静静的躲着,屠夫的店家选了个好位置,大户人家的仆役既不会轻功,亦无御剑法门,慷着主子的慨,十分乐意少走几步,来这家肉铺采办。所以上午还未过完,摊位上的猪肉,已所剩无多。 老鼠开始急躁,胆怯而焦虑,他知道,屠户每次都会留一些挑剩的边角料,回家做肉汤。他多希望自己也是屠户家的孩子,就算只是些沾着荤腥的汤水,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只是个落魄书生家的独子,他的父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兼济不了天下,也养不活三口之家。没有田产的落魄人家,仅靠母亲偶然得之的短工家补,终究难以为继。 更何况,年仅三十的父亲,还有一朝及第的夙愿。母亲是多么贤惠的女子,一家人饿肚子,也要为父亲购置文房四宝,圣贤高作。 七岁稚子,骨瘦嶙峋,饥肠辘辘。 他总是自己出来找吃的,可是又非真正无依无靠的乞丐。朝廷昏聩,民间势力与制度倒是比法纪更加严明,这座城市乞讨觅食的地界已被瓜分干净。在一次差点被人打断脊骨,住家疗伤百日后,他终于知道,他连要饭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此时,他选择偷。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但是他已经密谋了很久,甚至在家中多次演练,每次在爹爹眼皮子底下,将那些圣贤书偷入自己的小布包,爹爹从未察觉。 “一定可以的。”他为自己暗暗打气,案板上还有一块膘花大肥肉,和爹爹最厚那本书差不多大小,只要自己眼疾手快,一定不会被发现。 他最喜欢吃肥肉,这一辈子,只吃过一次肥肉。肥肉不像瘦肉,还要用油,沾粉,否则过火即柴。肥肉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直接放在锅里,就会滋滋冒油,什么都不用加,煎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 脑中幻想着白玉般润泽的肥肉下锅的画面,仿佛真有芳香入喉,“咕咚”一声,老鼠竟咽了一口口水。 “不好,他会不会听见了!”小老鼠急忙转身躲到墙后,一颗心砰砰直跳。他不能被发现,不是怕挨打,是怕没肉吃。 如果偷不到那块肉,娘亲……恐怕活不过今日。 前日他才知道,家里并没有足够三人苟延残喘的米粥,每日的那碗稀粥,娘亲总是说一人一碗。其实,只有两碗,娘亲喝的那碗,是水。 直到前日,家里的米缸终于被掏空,娘亲仿佛松了口气一般,早间在河边洗好衣物,回家晾晒之后,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不再言语。 小老鼠知道,娘亲并不是死了,只是太饿了。他一直都知道娘亲的碗里只有水,没有米粒,可是不知是私心作怪,还是稚童独有的自欺欺人,他从来没有揭穿此事。 他一直告诉自己,娘亲的那碗,只是稀了一些。 可是如今,娘亲真的倒下了。这是第三日,娘亲的呼吸,已经很微弱。 他又悄悄上前,伸出半个脑袋,偷瞄肉铺。眼见屠户递出最后一块上好的夹层五花肉,就要收摊。 屏息凝神,他知道,自己该出手了。 就在屠户弯腰拿竹笼,准备收拾家当的一瞬间,他出手了。 三两步飞奔,冲到肉铺,一把抓过那块无人问津,在他眼中却是至宝的大肥肉,转身就走。 可是饿了三天的他完全没注意到,肥肉上有一铁钩牵挂,以他的稚嫩躯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拉扯下来。 所以他也完全没注意到,一抹飞叶,迅疾飘过,竟将铁钩切断。 他毫无阻碍的夺肉狂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身后很快传来“抓贼”、“偷东西”一类的呼喊。他头也不回,双手紧紧抱着肥肉,将其护在胸口,穿梭在黝黑巷弄中。 这是他提前定制好的逃跑路线,很多地方,都选择了只有他矮小身躯能穿过之处。 后面呼喊声渐远,穿过几个狗洞后,终于听不见叫骂和追赶。可他仍不敢停步,一路狂奔,跑向自家那间茅草搭棚而成的屋子。 他跑得太急,太快,所以他不知道,那肉铺摊子旁,站着一位高大威严,锦衣黑服的中年男人,是他用远超这块肥肉价值的一锭足银,拦下戒备已久的屠户壮汉。 屠户见钱眼开,怒容化为笑容,讨好道:“那可是客官家中顽皮的小公子?” 锦衣中年人温和笑道:“那会是我的徒弟。” 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十岁少年,身着紫衣,片尘不染,皱着眉对中年男人说道:“师傅,那小子这么臭,你要收他做徒弟?” 中年男人道:“习武又不是妓子卖艺,看的是心性根骨,要那么香做什么?” 紫衣少年道:“他还偷东西,如何算得上有心性有根骨?” 中年男人道:“以物瑞己,自不可留。以失小道而成大道,才是我万人王弟子该有的觉悟。” 紫衣少年嘟囔道:“反正我不喜欢他,又脏又臭又贪吃。” 万人王呵呵笑道:“你会喜欢他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章 金甲捍剑扬(四) 茅草编制的家门无锁,既是因为买不起,也是因为无贵重之物可守护。 推开房门,男子仍旧坐在窗口,青衫执卷,邀清风揽光轮。 小老鼠不懂父亲口中所念的圣贤大道,父亲从来不与他言说。纵然他已经七岁,早过了蒙学的年纪。 娘亲告诉他,不是父亲不在意他,而是不想他也如父亲一般,读一辈子狗屁文章,荒废此生。 父亲反复铭记那些至理,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更希望小老鼠学得一门手艺,若是有机缘,能当上个招摇过市,欺压良善的捕快,才是最好不过。 他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些书上了,小老鼠还有机会,至少要有个吃得饱的活计。 小老鼠向父亲躬腰,无声问安。父亲读书是大事,娘亲常告诫他,在父亲读书时,千万不要打扰。 但是这一次,父亲却主动开口,语气平和道:“回来了。” 小老鼠应了一声“嗯”,就要去灶台忙活。这间屋子纵然简陋,母亲还是用心将睡觉和做饭的地方分离,以免庖厨扰到父亲读书。 父亲反常的又问道:“去哪儿了?” 小老鼠回道:“在屠户铺子里打下手,忙了一上午,换了这块肉。爹爹先读书,我给您熬一碗肉片汤。”他扬了扬手里的大肥肉,上面还有半节断裂的铁钩,深深嵌入。从小就吃不饱的孩子,说谎很有心得,不露痕迹。 父亲并未依言继续捧书攻读,而是问道:“哪位屠户。” 小老鼠心里一慌,顾不及思索就随口说出:“郑……郑屠户。”他偷的是王屠户家的肉,在这片刻间,他只能想到换个姓氏,只要爹爹没去找到王屠户,被当场指认,接下来的还可以再慢慢思索如何应对。 却听爹爹轻叹一声,就不再说话。 小老鼠心头有鬼,忙道一句“我先去熬汤”,就躲进灶台后面,增柴添水。 家里只有一把刀,既是柴刀,也是菜刀,被娘亲打磨的很锋利。小老鼠举刀思索,切下小半肥肉,剩余大半打算学人家挂起来做腊肉,以后每日割下一片熬汤。父亲却忽然出声道:“都煮了吧。” 小老鼠道:“可是……” 话未说完,又改口道:“好。” 他想着,大不了,明天再去偷。今日之事,不就十分顺利。那些屠户膀大腰圆,行动缓慢,只要自己吃饱了,一定能跑得比今日还快。 “假人之幸,授人之道。城里的朱老爷请爹爹去做先生,咱们家里能有钱了。”父亲的声音从里屋缓缓传来,显而易见的颤抖着,似是激动。 隔着墙小老鼠看不见,父亲眼角泪痕,没入发髻。 小老鼠故作欣喜道:“我就知道爹爹会有大出息。娘亲都念叨好些年了。只怪那些人没有眼光,如今才发现爹爹的才华。” 他的语气上扬,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父亲缓缓道:“是啊……” 小老鼠依言将整块肥肉都切片,还将烧好的水舀出,重新放入肉片。他本来想煮个肉片汤,满满一大锅,只要三四片肉,就能够他们一天吃的。现在换做煎肉片,肥肉在锅底变得金黄,香味已盈满茅屋,只可惜这样一煎,出锅就只剩一碟子焦脆的肉片,比起肉汤量少许多,并不实惠。 将肉片端入里屋,放在一方短小的矮桌上,小老鼠唤了一声“爹爹吃饭”,就去推醒娘亲。 夏日炎炎,娘亲却手脚冰凉。小老鼠拉着她的手,轻轻喊着“娘,起来吃饭。” 喊了许久,娘亲都没醒来,父亲柔声道:“你娘睡着了,我们先吃,给她留些便是。” 小老鼠出奇的没有坚持,而是点着头,似是赞同,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娘亲睡着了,我们不要打扰她。” 父子二人围坐矮桌,这一方桌平日是父亲写字的书桌,有饭吃时,才会临时充当餐桌。 父亲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罐竹筒,问道:“你今年几岁。” 小老鼠说道:“七岁了。” 父亲“嗯”了一声道:“七岁了,可以喝酒了。” 小老鼠似乎明白父亲的意思,道:“好。” 父亲道:“家里没有杯子,我们就着这竹筒喝可好。” 小老鼠知道父亲从不饮酒,一来家中没钱买酒,二来父亲常说喝酒影响他读书。但是此时,他却不问这些琐事,应和道:“好。” 于是父亲拿起竹筒,仰头痛饮。不过一口入喉,已经被辛辣刺激得咳嗽起来。小老鼠急忙夺过竹筒,懂事的轻抚父亲后背。 父亲咳嗽一阵,摆手道:“无妨。” 小老鼠会意,拿起竹筒就要饮酒,父亲却忽然出手拦下他,道:“先吃点菜吧。” 桌上的肉片冒着热气,油脂的香浓,不知在何时,都被二人忘记。此时父亲示意,小老鼠才想起,它的得来不易。 他说道:“爹爹先吃。” 父亲艰难的露出温和笑意,说道:“一起吃吧。” 二人起筷,夹肉,入口。 金黄焦脆,却似乎,苦涩得难以下咽。 可是最后,父亲吞下以后,仍旧不忘赞道:“我孩儿的手艺真好。” 他没有咬文嚼字的引经据典,他怕自己这个过于懂事的儿子,听不懂他最后的几句夸奖。 小老鼠趁着父亲失神之际,迅速的拿起竹筒,将余下不多的烈酒一饮而尽。 父亲的慌张与惊恐一闪而逝,最后只留下无言叹息。 他只能一连伸手数次,将肉片塞满那张只颂圣贤的嘴里,鼓鼓囊囊,强颜欢笑。 小老鼠看着父亲,诚恳说道:“爹爹一定会有大出息。” 父亲终于无法抑制,泪流满面。他满口肥肉,用无人能听明的声音嘟囔:“我有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我有愧……” 小老鼠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露出不合年龄的凄然,道:“可是我,无法原谅你。” 茅草屋外,不远处,立着二人,静观此处。 其中紫衣少年道:“师傅,你要收他为徒,为何还给他爹毒酒,你不怕把他毒死吗?” 黑衣中年人万人王道:“酒里不是毒,是迷药。他那个没用的父亲,需要他自己去了结。”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一章 金甲捍剑扬(五) 万溪子很喜欢师傅给他的这个名字,以至于如今他已然完全想不起那个书生父亲为他起的本名。 但他已然清晰的记得,三十多年前,与师傅初见时的情形。 如何聪明伶俐的孩子,才能在七岁那年,就一眼看穿父亲的死意。 才能从某个躲避的眼神中,明白竹筒里的酒有毒。 可是他坦然接受了,和父亲一起,纵然算不得把酒言欢,也可说是纵情痛饮。 然后,就是漫长的平静。 黑暗而平静。 七岁的万溪子,终于在绝望中解脱。 解脱出一股抑制了七年的仇恨,对父亲的恨。 那个自私的男人,为了自己的梦想,蹉跎些年,亲手毁灭了整个家。 万溪子恨他,他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就是吃不饱饭,无依无靠,母亲还是全心全意的支持着他的梦想,死而后已。 所以在师傅出现,将万溪子唤醒,并给了他一把万分锋利的匕首时,他是开心的。 开心得疯狂。 他用双手刨地,刨了一天,刨得手指上满是鲜血,终于刨出一个浅浅的土坑,将娘亲安葬。 万人王在旁,见雨落,为他撑伞,沉默不语,安静观看。 最后一捧湿润的泥土掩盖住娘亲的面容,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将被雨水浸透的地面磕出一个泥坑。 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换作一副稚童不该有的漠然。 手持万人王赐予他的匕首,回屋而去。那把匕首很重,足金打铸的把手,天外寒铁打磨的锋刃,就算是在戏文里,也是闻所未闻。 他不知道这把匕首的价值,他只觉得很重。 可他依然紧握,就好像,握着这七年所有的蛰伏和隐忍。 他来到父亲身前,那个男人还在沉睡,呼吸均匀,眉头紧锁,似乎做了一个不太美好的梦。 匕首在人身前比划,不知从哪里下手。 “若是想让他痛快些,你就从他眼侧的太阳穴刺入,他会在瞬间失去知觉,纵然仍有心跳,也感受不到痛苦。”万人王在他身后出声教导。 太阳穴他知道,父亲读书累了,时常让他帮着按压。父亲总是夸他按得舒服。 “不。”他坚决的回应。 万人王明白他的意思,道:“既然想让他痛苦,那么从脚下起,一片一片割去他的肉。注意深浅,谨防他流血过多而死。” 万溪子忽然说道:“能不能让他醒过来。” 万人王不动声色,神情依旧淡然,他知其意,说不上欣赏,却也不讨厌。 凌空飞点,中年书生“嗯”了一声,就转醒过来。 他睁开双眼,绝望而迷茫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却是千言万语哽喉,无法出口。 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万人王点住他的穴道,既不能言,也不能行。 万溪子平和道:“爹爹醒了。爹爹是否饿了,我去给爹爹做饭。” 说罢,锋利的匕首斩下,从中年书生的小腿上划拉出一块肉来。 书生骨瘦嶙峋,这块肉脸皮带血也无多少斤两。万溪子神色如常,拿起肉就去料理,仿佛这一块父亲的腿肉,真就是普普通通的猪肉而已。 依然是无油无盐的煎煮,身后凄厉的惨叫全然如未闻。 少倾,腿肉出锅入碟,端至惨嚎的书生面前,道:“爹爹吃肉。” 书生惊恐的看着这一幕,他如何敢相信,如何肯相信,眼前这个陌生得如魔神一般的稚童,会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有一肚子的大逆不道和伦理纲常诉说,却无法开口,只能凭借着撕扯喉咙呜咽。 稚童蹲坐在书生面前,半晌,见其不动,就转身对万人王道:“他不吃,我们吃吧。” 也不等万人王回答,就将盘子端上小方桌,用手拿起肉片入口。 万人王也毫不客气的坐下,与之对啖。 稚童开口道:“好柴,嚼不烂,还酸。” 万人王道:“做法不对。” 稚童道:“你知道怎么做?” 万人王平静道:“知道。” 稚童不问他为何知道,而是说:“应该怎么做?” 万人王道:“酒浸半日,裹粉,葱姜打底爆炒,最后撒盐。” 稚童道:“你说这几件,我一样都没有。” 万人王道:“你认我作师傅,我给你买。” 稚童道:“认你做师傅,学什么?庖丁之术吗?” 万人王道:“学救世。” 稚童道:“不学。” 万人王道:“为何?” 稚童道:“爹爹常言读书为天下苍生,为后世万代,可是他连自己的妻儿都守护不了。我不想学什么救世,我只想学厨艺。” 万人王道:“那功夫呢,想学吗?” 稚童道:“什么功夫?” 万人王道:“杀人的功夫。” 稚童道:“也不想学。” 万人王道:“那吃人的功夫呢?” 稚童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不学。” 万人王十分有耐心,又说道:“你至少需要一技傍身,才可在人世间存活。” 稚童道:“我可以不用活。” 万人王道:“气话。” 稚童却认真道:“不是气话,我仔细想过,这世上只有娘亲对我好,其他的都不好。” 万人王忽然道:“想不想吃烧鸡?” 稚童奇道:“鸡可以吃吗?鸡吃了就不能下蛋了。” 万人王道:“人都可以吃,鸡为什么不能吃。” 稚童道:“有道理。” 万人王又道:“入秋的大雁也十分美味。下个月,就是吃蟹的季节了。你吃过螃蟹吗?” 稚童道:“吃过,不好吃,太硬了嚼不烂,还没味道。” 万人王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剥壳,蟹肉如珍宝,被保护在里面的,才是精华。” 稚童道:“那好吃吗?” 万人王道:“蟹肉之鲜美,在于其不假外物,清蒸出来,肉质细嫩甘甜,当真人间极品。” 稚童听得咽口水,又问道:“还有更好吃的吗?” 万人王道:“再到冬日,就是吃熊掌的季节。熊掌之上满是油脂,却不似你的猪肉那般油腻。上好的熊掌佐以燕窝,入口即化,软腻香滑,你要是吃得不小心,怕是连舌头都要吞下。” 稚童向往道:“拜你为师,就能吃到蟹肉熊掌吗?” 万人王道:“我传你武艺,赐你机缘,你的梦想,要自己完成。”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二章 金甲捍剑扬(六) 蜀山,霄峰。 魏宏业强行夺走的烧鸡和螃蟹,只有稚童李承乾肯与他一起吃。 鲁正礼和李美虹都认为此事太过荒唐无礼,不愿与之狼狈为奸。李承乾却觉得,与万人王之流打交道,无须客气。 而被夺走食物,叩心泣血的万溪子双目圆睁,呆滞得癫狂,看着魏宏业如同牛嚼牡丹一般吃完螃蟹,又撕下烧鸡的右腿,大快朵颐。 他指尖颤动,散落一地的锤、镦、钳、铲、匙、叉、刮、针解蟹八件随之共鸣,就见他猛然用力挥手,蛰伏的八件小器齐齐飞射,指向众人。 魏宏业还未所有反应,护体金光已拦下锤钳。身边绿衣幔袖飞舞,与李承乾一同又拦下几件。只有一飞针略过,刺入鲁正礼左臂,令他瞬间倒地。 万溪子含怒匆忙出手,竟能直接穿透人王肉身。 光头鲁正礼立刻哀嚎起来,嘴里不断念叨:“好痛好痛!”几声之后,就昏厥过去。 魏宏业怒道:“你惨了!” 扭头对山魈命令道:“干他!”并将手中剩下的半只烧鸡丢给山魈。 山魈左手接过烧鸡,右手持剑,“咕咕”叫着跃向万溪子。鲁正礼身上有王不瑜的气息,山魈初见即对他极有好感,尤其在鲁正礼配合它被砸了一下午后,欢喜尤甚。 大剑在山魈手中挽出九朵剑花,如并蒂生莲,同时袭向万溪子。 后者本是盘膝坐地,此刻双掌拍地,借势后跳,躲开剑锋。 万松子在一旁观看,也不出手,谨防魏宏业等人偷袭。他的谨慎是对的,若是稍不留神,李承乾很乐意下黑手给万溪子补上一刀。 山魈步步紧逼,出剑处不追其人,而是后发先至,刺向万溪子落处。万溪子盘曲的双腿在空中伸展,指点长剑,借势又一闪躲。 山魈长剑被万溪子一指点歪,也不换招,扭身旋转,改刺为劈,凌空斩下。 万溪子一躲再躲,怎么都无法躲开山魈剑花笼罩处,多年苦练功夫难以施展,如被痛打之落水狗。万松子见此情形,已有出手预兆。他虽然对这个二师弟言语刻薄,可是二人向来一起执行任务,同进同退多年。便在凝势之际,忽然眉头一皱,危机之感迎面袭来,腰间斧钺随意念飞出,堪堪挡住迎面一箭。 竟是李承乾左手袖中藏弩,此时目标不是狼狈不堪的万溪子,而是一时失神的万松子。 万松子神情如故,不见愠怒,对魏宏业几人道:“我等行之以礼,阁下屡屡欺压,是何道理。” 他们二人到此,说话的确客客气气,不像来挑事儿。但是李家二人,尤其是李承乾,却是万分乐意挑起争端,引起蜀山和万人王之间的矛盾。二十年前王不瑜孤身闯皇宫,被万人王阻拦的往事,他们自然知道。但那本就是王不瑜行为不羁,蜀山之人未必肯管。否则也不会任其囚禁二十年也不出手相救。 他们摸不准蜀山和万人王的关系,如果真如万松子所言,两者之间犹有一份香火情,于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正在思考说辞,魏宏业却抢先开口道:“这个逼人打伤我兄弟。我们淮南有句古话,‘是兄弟就来砍我’,你不砍我,我就砍死你。” 万松子听不明白这句话的逻辑,试探道:“前辈的意思是,让我来砍你?”他所持武器为钺,施展之技,多是劈砍,想来魏宏业所指有此意。 魏宏业愣了一下,道:“嗯,对。来,砍我,不砍你是我儿子。” 万松子道:“得罪了。”于他内心而言,早就想砍魏宏业。 若是平日出手,他可以念御钺,隔空横扫。但是此刻,他是真的想砍这个莫名其妙的仙人,手持斧钺,凝结气势,跃至半空全力劈砍。 魏宏业也不闪躲,继续啃着鸡腿,满面油光,甚至身体也莫名其妙的抖动,摇头晃脑的模样,看得李承乾也想砍他几刀。 万松子人至半空,魏宏业还唱起歌来:“烤鸡翅膀,我最爱吃,可是你老娘说你快升天……” 陨铁打造的斧钺幻化出肉眼可见的巨大形状,于此霄峰之上,宛如劈山而来。这是万松子全力一击,以他的城府,出手总是会留三分力,以此应对变故。可是不知为何,看着满嘴流油的魏宏业,他就真的无法理智,只想砍死他。 声势浩大的一击落下,魏宏业身上不出所料的溢出金光。当头一斩与金光撞击,竟毫无声息。就见万松子以比下落更快的速度,向后弹出。 魏宏业仍旧摇头晃脑的扭动着,得意道:“想不到吧,这玩意儿设定就是绝对防御。你知道啥叫设定吗?你知道啥叫绝对吗?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自己。” 山魈与万溪子之间追逐数十回合,剑花将其笼罩,舞得密不透风,竟然让万溪子在这数十回合间,都找不到间隙脱身,好整以暇。 绿衣李美虹见战局偏向己方,就俯身去查探鲁正礼的伤势。左键中针,穿体透骨,却无血流出。 这是万溪子吃饭的器具,应当不会有毒。 魏宏业此时也蹲过来问道:“他怎么样了。” 李美虹道:“性命无妨,就是不知是否伤及根骨。” 魏宏业拿满是油花的大手摸了摸鲁正礼的光头,使后者的光头愈发油亮:“我没看清,到底是啥玩意儿打中了他。” 李美虹略显诧异,仙人目力如此滞缓? 她指向鲁正礼左肩道:“一根长针,刺入此处。” 魏宏业道:“就这点事儿啊?取出来不久完了吗?” 李美虹苦笑道:“针上带有那人气劲,现在嵌入骨肉,幸得鲁公子刚刚换骨洗髓,换做从前的他,恐怕整条手臂都会炸裂。” 魏宏业道:“这么吓人?可是你还是没说,取出来会怎样。” 李美虹道:“现在筋骨与此针相互挤压,形成均衡,贸然拔出,气血之力失控,也会是爆裂的下场。” 魏宏业道:“总的来说他怎么都是完犊子了。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省人事。” 鲁正礼却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小声道:“我没晕,就是你抢人家吃的这种事太令人尴尬了,我装晕给人家解解气。”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三章 金甲捍剑扬(七) 魏宏业道:“装晕能解啥气?” 鲁正礼一本正经道:“你想啊,你把人家东西吃了,人家还要出手,难道是想把吃的夺回来?” 魏宏业道:“那不至于,别说他破不了防,就算他把我杀了最多也就能抢泡屎回去,而且还不一定是他要的那泡。” 鲁正礼道:“是啊,你要从人家的出发点考虑。他现在出手,不就是想打我们一顿,解解气嘛。” 魏宏业又往鲁正礼的光头上抹了一把,嘿嘿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善解人意的。” 二人这边聊着,万溪子那边依然被山魈的诡异剑法缠得脱不开身。本就是慌忙之下受制于魈,后者左手握着半只烧鸡,右手中的长剑总能堪堪点中万溪子的落点,让他只能狼狈闪躲。 绿衣见鲁正礼暂时无碍,又看向此处,注视山魈的每一式剑招。蜀山剑法多是大气磅礴的意气之剑,大开大合之下,以意念驱动剑气,摧枯拉朽一剑定乾坤。但是山魈此时所用剑法,更像是取巧的玩弄,以其老辣眼光,吃准万溪子的动作,埋伏陷阱,请君入瓮。 李美虹忍不住问道:“这是何剑法?” 魏宏业看了一眼,他对剑术一窍不通,就见得二人之间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说道:“有什么名堂?” 李美虹对此见怪不怪,对于魏宏业的不着边际习惯了,也就不计较了。她解释道:“你看。” 就见万溪子单臂撑地倒立翻转,躲开一剑,本该顺势后落立身,脱出困局。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在空中侧翻,向右移出几步,就在他双腿即将落地时,才看见胯下竖着一柄长剑,直指裆部。于是人还在半空,凭借腰力紧急后跃,下一刻,眼前寒光一闪,直冲右眼。 万溪子一躲再躲,可无论如何闪躲,山魈的长剑都会在下一处等他。 魏宏业看不明白,李美虹便对他解释一二,配合正在进行中的较艺,魏宏业终于懂了她的意思。 “这个我知道,”魏宏业忽然说道,“这个叫‘智剑平八方’,我以前小说里看过。” 李美虹从来不是拘泥小节之人,不问那些魏宏业话语里怪异的字句,直接问道:“何谓智剑?” 魏宏业道:“是‘智剑平八方’,不是‘智剑’,你不能省略,这是对老孙的不尊重。所谓‘智剑平八方’,就是聪明得像我一样的人,能够料敌先机,后发先至。这里面涉及到复杂的几何学,重力学,量子力学,以及挖掘机的日常维修与护理一类的高级功法,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绿衣笑了笑,这笑容比李承乾的白眼还讽刺,她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信了魏宏业的鬼话,继续问道:“应当如何破解此局。” 魏宏业道:“无解,而且山魈出剑只要选对地方,来这么一剑,那个卖菜的这样滚来滚去,越滚越没力气,最后肯定还是会被刺中的。” 这是李承乾忽然插嘴道:“挨它一剑就好了。” 绿衣点头道:“不错。” 万溪子与山魈之间的追逐仍在继续,他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躲闪几次,终于寻到一个所谓的“机会”,长剑下一次出现的地方,在他小腿侧。 他硬挨这一剑,山魈出剑轻巧,不含气劲,以他的肉身,扛下一击,落地翻滚起身,终于从山魈的剑网中脱离。 小腿上的伤口溢血,曲指连点数下止血,后退两步小心翼翼的面对山魈。 先前小瞧对方,才被打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山魈也不追击,中剑即是破招。此剑法要诀在于轻巧,若是灌注气劲,就难以成式。所以别看落剑处处是要害,却没有太大威力。它“咕咕”叫着原地蹦跳,也不知在兴奋什么。 万溪子手腕翻转,如同戏法般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单手掐诀,匕首“噌”的一声破空飞起,直指山魈。 “轮到我了!”这句话非是出自万溪子之口,而是魏宏业大声喊道。 在场众人包括反噬受伤的万松子都紧张的看着他,毕竟他的路数是几人中最为诡异难测,无法预料。 可是半晌过后,他仍然没有什么动作。 鲁正礼不解道:“你要干嘛?” 魏宏业正气凛然道:“给卖菜的配音,他心里一定在吼这句话。这个场面,有点热血啊。” 就见万溪子的匕首刺向山魈,后者挽剑相敌,金铁相交,山魈巨大的身躯竟然后退两步。 匕首绕后,又是一击。山魈却如身后长眼,转腕劈出,弹开匕首。习武一旦迈过人王境界,就能感受内力气机的流转,纵然目不能视,也能发觉周身天地动向。 尤其是气机牵引的匕首,意念御之,其行迹在高手六识之内更如黑夜里的明灯般显眼。 先前万溪子无法察觉到山魈剑招走势,就是因为山魈出剑落点未运气劲,万溪子被纠缠许久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故此想来,没有剑气的人间兵器,纵然受它一剑,也不会造成如何重创。 刺在他小腿那一剑,若是灌注内力,就不只是流血这般简单。 匕首飞驰,可说神出鬼没,山魈应对得却不算吃力,能见便可敌。巨大的身躯诡异的灵活,每一剑都能恰好斩飞匕首。 就在魏宏业看得打哈欠之时,忽然听得铿锵声响,举目看去,山魈的长剑已断。 毕竟那是天外寒铁所铸的匕首,而山魈的长剑,只是蜀山王氏后辈学剑练剑所用,未在第一次交击时断裂,已是山魈气劲使然。 魏宏业又打了个哈欠,抬起左臂,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左手手腕,口齿不清含糊道:“都快三点而来,明天再打吧,好困啊。” 鲁正礼道:“是啊,明天再说吧。” 魏宏业接道:“你们叮哐叮哐叮叮哐的,吵到邻居睡觉,要被蜀山物业警告的,小心他们断你水电。” 万溪子不理会魏宏业的胡言乱语,指尖回转,继续操纵匕首刺向山魈。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四章 金甲捍剑扬(八) 山巅月下,匕首寒光幽幽,刺向山魈。 毕竟妖兽之躯,无法像人一样,气劲凝结,溢出体外,形成守护。闪躲之际,仍旧被锋刃划破背脊,鲜血横流。 魏宏业大声道:“不听话是吧,信不信我弄死你俩。” 说着就大步走近山魈,似乎要出手教训万溪子。 万松子坐在一旁盘膝调养,也不出手。忽然间挥钺,凌空斩断一支弩矢。他扭头看向李承乾,轻蔑笑笑,意思是:“你再来呀。” 李承乾毫不客气抬手又是一箭射出,万松子这次连斧钺都没亮出,仅是将头一歪,就轻松躲过这一箭。 李承乾仿佛是为了解乏一般,有事没事,就对着万松子射出一箭,万松子不愠不恼,或躲避或抵挡。他阻拦的毫不费力,想着李承乾小小的身躯里,藏不下多少支箭,陪他耗一阵也无妨。最好将其箭矢消耗完,稍后再有争斗,也可少了弩箭干扰。 魏宏业不会轻功,纵然一路小跑,来到山魈身前时,后者身上已有三道伤口。所幸它身手灵活,闪躲及时,避开要害。 魏宏业伸出大拇指往自己鼻子上一指,说道:“来,有仇有怨照我来,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伤了我的狗,我现在就弄死你。咱俩今天没完了。” 他说话宛如小孩子吵架,既不文雅也无逻辑,江湖人怎会在开战前说出这样幼稚的宣言。万溪子理也不理,操纵匕首继续袭击山魈。早先他被山魈的剑法戏弄,狼狈不堪,如今要百倍奉还。 魏宏业想要以身阻拦,奈何匕首轻巧迅捷,以他的身手左右摆动,在万溪子眼中简直漏洞百出,当可视而不见。 见山魈在他身前又添新伤,还对他挥了挥手,意思再明显不过:“快让开别挡着。” 于是魏宏业再度狂奔,冲向万溪子。 万溪子立地生根,根本不理会魏宏业的动作,手指匕首封死山魈退路,他要将山魈的肉一片片割下,用不同的方式烹饪,好好品尝这畜生的滋味。 几息之后,魏宏业冲至万溪子身前,口中爆喝道:“果木果木落,别人卡!” 如同咒语一般,肉拳上隐隐泛着金光,结结实实轰击在万溪子脸上。 鲁正礼甚至闭上眼睛,口中念叨:“太残忍了。” 拳头打在万溪子脸上,竟然连脸部肌肉受压变形的画面都没出现,万溪子依旧指挥着匕首飞刺,仿佛魏宏业根本不存在一样。 事实上,此时于他而言,魏宏业的确就是不存在。 硬要说存在,也不过是蝼蚁一般,如何撼动他这棵参天大树。 仅仅是一个眼神,他已于万松子互通有无,确认了这个魏宏业,如他自己所言,拥有“绝对防御”。可是,也仅此而已,只有防御,没有武艺。 身上没有内力运转,没有气劲流露,步伐飘浮,呼吸粗重。这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以武艺论品级,他连最低级的士都算不上。至少,最弱小的拳士,也知道出拳要借用腰力,他却不知道。 魏宏业甩手又是一拳,落在万溪子胸口处,后者纹丝不动,便在此间隙,匕首划过山魈脚腕,听得轰然声响,山魈随之倒地。 鲁正礼惊呼不好,绿衣已踏步出手。 她与李承乾二人,才和万氏师兄弟有直接的仇恨。她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冷眼旁观,以山魈身死来激发蜀山与万人王之间的矛盾。可是山魈对敌只是闪躲,没有后退之意,分明是在保护他们几人。绿衣善识人心,却难在人心之上,寻得这半分纯良,终于忍不住要出手相救。 就见山魈倒地,万溪子忽然停手,他在考虑,下一刀,是直接取其性命,还是再戏弄一会儿。他的心性只是冷漠,并非残忍。他只是不知道,山魈的肉,是活着现切的好吃,还是死后进行腌制料理,才好吃。 不过念头只是一缓,下一刻他就做好决定,先切下一节小腿,尝尝滋味。 匕首凌空倒转,指向山魈,飞掠急下,忽有一条绿幔激射,缠上刀柄,令其在空中猛然停滞。 万松子见状起身,正要欺近绿衣,耳畔又传来那烦人的破空之声。他头也不回,仅是挥钺抵挡,却忽然感到手背一麻。忙探眼过去,竟不是箭矢,而是身材矮小的稚童李承乾手持一根银针迫近身前,插在万松子手背上。 他怎会如此之快?万松子仅是意念闪动的瞬间,这个孩子居然从百丈开外,移至身前。他没有亲眼目睹,完全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个孩子是以怎样的身法靠近的。 手背发麻,斧钺随之掉落。 针上有毒! 第一时间,他就想到此处。 方才一心思算计估量那神秘的魏宏业真正实力,完全忽略了这边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的二人,原来最毒的毒蛇,藏在这个看起来最弱小的身躯里。 他左手掐诀,就要御起斧钺,以意念操控,砍死这个包藏祸心的稚童,可是当他从震惊和慌乱中清醒时,那个稚童再度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甚至,连气息也无法查探。 就在下一刻,他的胸口溢血。 万松子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了摸胸口,止不住的血液从他指缝中溢出。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艰难回头,看见那张阴森的笑脸,出现在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岁的稚童脸上。恍然间,他似乎有些印象,这个表情,他曾经见过。 “李承乾!”他终于想起来这个稚童是谁,可是他再也无法说出口。 如果他早只知道这是李承乾,绝对会在第一时间用尽全力不惜代价的将其轰杀。可是此刻,后悔无用。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想明白了李承乾的杀人手法,便再也无法思考,停止了心跳。 另一边,魏宏业摸着下巴沉思,要不要钻到卖菜的裤裆地下,然后喊一声“傻站”,引那道把自己带回原来世界的雷光,将其打个魂飞魄散。 不过转念间,忙摇头驱散这个念头。万一卖菜的没被雷劈死,而是被带回他的世界。以那个世界的战斗力,虽然可以凭借大型杀伤性武器弄死卖菜的,但是在此之前,肯定会有很多无辜市民受害。 就在魏宏业思索之际,卖菜的心头某根弦一动,惊恐看向万松子,就见其胸口溢血,向前扑倒。 心中那根弦猛然断裂,他失声道:“师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五章 金甲捍剑扬(完) 焚龙枯冢。 一人立于森然白骨堆积的道路上。 面前是一面石壁,古朴而威严,雕花粗陋,不过是寻常可见的二龙戏珠,却栩栩如生,宛若游龙出云,不知经历多少年的时光侵蚀,如今所见,依然充满灵性。 雄立于此的黑衣男人轻轻抚摸石壁,内力化气,注入龙身。顷刻间,本是岩石雕刻的青灰石龙,竟然当真在墙上游走,随之烨烨生辉,金光乍现。 隐隐宛听龙吟,出云之下,五爪毕露,虎须鬣尾,有鳞有角。 这是一条五爪金龙,又可谓之真龙。 金龙游走,石壁缓缓抬升。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再度暗淡。 石壁之内,幽光潜伏,竟是一间墓室。 黑衣男人提气入膺,正欲跨出一步,忽然心头一动,某根弦随之迸裂。 “万松子死了呀……”仅是低声呢喃一句,步伐不止,跨入墓室之内。 红芒突起! 蜀山霄峰,月明星稀。 “汉钟离,醉步抱埕兜心顶。”耳听得魏宏业爆喝,乱拳如同雨点般袭上万溪子胸口,纵然喊声响彻寂静无人的高山之巅,仍旧伤不及万溪子分毫。 那边匕首还在对着山魈死缠烂打,万溪子心思已在绿衣二人身上。绿丝缠刀不过瞬息便被斩断,裂帛之声铿锵,李承乾亦向着万溪子射出一发箭矢。 这便意味,此时万溪子面临着以一敌三的场面。那边还有一个气息平常,但是一眼便可知其人王肉身强悍的小和尚。 匕首御空,刚刚升起,又被绿丝锁牢,山魈脱困,第一时间非是后退,而是上前挥掌。 魏宏业的绵柔粉拳万溪子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山魈一掌虎虎生风,显然暗含内力,刚劲有力。山魈身为兽类,无法以人类的修炼方式将内力化作气劲,溢出体外,以此御物或护身。然而多年随人习武,肉身强横,一掌袭来若不闪躲也能有摧金断石之力。 万溪子随即避开,却在落脚时猛然心头一悸,本能扭身再躲,又见方才还在数十丈外射冷箭的矮小孩童竟已欺身而近。 他一连后退好几步,拉开与几人间的距离,纵然在这山巅月色,寒风彻骨之下,也是满头冷汗。 太可怕了。 他心头难以抑制的生出畏惧。他不知道万松子是怎么死的,却清楚那是在这个稚童贴身后,不过瞬间,万松子就胸口溢血倒地而亡。 那可是万松子啊,他们师兄弟几人中,最接近圣人境的大师兄。师傅曾说,此次事了,就会助万松子闭关,突破圣人之境。就是这样一人,竟被无声无息杀死,连出招和闪避都来不及。 不说其内里修为如何,光是这人王肉身,就不是仅凭兵刃之利可以一击穿透。 轻敌了吗? 迅速分析当前局面,要快下决断,否则自己也会栽在此地。 他考虑的也不复杂,仅凭他一人,取剑夺剑再无可能,需要他做抉择的只有一件事,是否要将万松子的尸体带回。 李承乾原地射弩,山魈欺身而近,又是一掌挥出。 万溪子躲避间,怀中掏出几片柳叶飞刀,激射而出。人王武者已可御物,脱手亦可控。刀片细薄,破空分离,飞向山魈及桃花岛二人。魏宏业被他选择性无视。 游走间,尝试几次突袭,意图靠近万松子身边,然而有绿衣和飞箭阻拦,再难寸进,似乎二人有意隔断他与万松子之间的联系。 柳叶飞刀缠身,李承乾和李美虹以袖剑绿幔披斩,就连靠近山魈的两片飞刀,也被箭弩和丝带击飞。 山魈终得机会近身,挥掌落空,借助去势向着万溪子滚落。后者御物令匕首飞回,当空又被绿丝带缠绕拖拽。 山魈之躯结结实实砸在万溪子身上,将其击飞数仗。 万溪子怀中有乾坤,大把武器藏内,此时却不再出手。他自己知道,以己身之力,面对此三人,已无半点机会。以他目前的气劲,至多凌空运转五十来斤重的武器,且有距离限制。若是集中面对一人,还能打得有来有往,甚至是压制对方,可是现在以一敌三,备受限制。只得舍弃万松子的尸首,回武林盟复命。 心中有了计较,借势再退,找准机会收回匕首,三两下之间,已退至悬崖,腾空跃起,便要飞遁。 就在双脚离地的瞬间,绿幔奔袭至他右脚腕,就要将他拉回,紧急之下,匕首再出,切断绿幔。 另一侧又见弩箭袭射,纵然恼火,也不得不翻身闪躲。无处借力之下,落下悬崖。 魏宏业遥遥望去,道:“摔死你个狗日的。” 却见绿衣丝带拉扯,寒光入手,正是万溪子那把匕首。 魏宏业好奇的凑过来,见此物寒光幽然,刀柄却金光灿烂,以他的眼光,也能看出这是一件值钱的好物件。 他说道:“好东西啊,给你哥哥用吧,他最喜欢这些阴人的武器了。” 李承乾闻言“呸”了一声。 绿衣道:“山魈前辈受伤了。” 魏宏业道:“这也没有医院啊,你俩把他抬到山下找个医馆?” 山魈拖着受伤的脚腕走近,血盆大口“咕咕”叫着。方才它强忍伤痛出手,此时浑身上下的伤口鲜血淋漓,浸透毛发,以目视之,十分可怖。 它似乎只是来打个招呼,就往竹编宫殿内行去,路过鲁正礼身旁时,又对着他“咕咕”两声。 鲁正礼见其血染全身,爱哭的毛病又发作,悲从中来,怅然涕下道:“你别死啊。” 山魈如人一般摆手,颇有男儿气概,似在说“无妨”,行进屋内。 鲁正礼看看山魈,又看看魏宏业三人,略微思索,就随着山魈进屋去了。 魏宏业打了个哈欠,说道:“终于可以睡觉了。这都几点了。” 桃花岛二人不答话,李承乾走向万溪子尸体,翻检起来。 魏宏业又道:“能看出来个啥。” 绿衣恢复平日的恬静,如同雨后微露,笑得动人,道:“很多。” 魏宏业道:“那行吧,我先去睡了。这里面空房间很多,你们随便找一间住就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六章 如释有为法(一) 竹林深处,叶落风清扬。 有一个穿着月白僧衣的小和尚。 约莫五岁的和尚有一颗比大户人家珍藏的瓷器还要锃亮的光头,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的头上,烨烨生辉。 小和尚手里捧着一只小兔子,像是将死,奄奄一息。 “不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 小和尚口中颂念佛偈,捧着小兔子的手似有白芒,若秋水涟漪阵阵。半晌之后,兔子睁眼,回望小和尚一眼,竟似有灵般,低头示敬。 “去罢。”小和尚低叹一声,庄严宝相,宛如真佛。 兔子从他手中蹦跳而出,几仗之外,再度对小和尚低头。 小和尚含笑亦低头,可就在此时,忽然面目变得狰狞,“哎呀呀”的眯眼呼喊着,如万般法相破碎,我佛堕凡尘。 并不是他心有杂念,而是因为此时耳朵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淡然。 “好呀,哪里来的小光头,跑来深山抓兔子吃?”身旁娇喝传来,纵无法回头,也知是女子。 “女施主快快松手,男女授受不亲,小和尚是出家人,更不可与女子有肌肤之亲。”他不回头,知是耳朵被人揪住,龇牙咧嘴恳求。 “出家人,哪里的出家人没事抓兔子?” “非是小和尚要抓兔子,而是此兔身受重伤,小和尚为它疗伤。” “你怎么给它疗伤?” 随着话音落下,姑娘拧着和尚耳朵的手也随之松开,小和尚不敢回头,憨厚道:“不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诶诶诶好痛。” 他话没说完,耳朵又被揪起。 女子声音道:“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别神神道道的。” 这一次小和尚似乎有了觉悟,闭目硬抗道:“佛曰:不可说。” 耳朵上传来又一阵剧痛,女子声道:“让你不可说,看你说不说!” 小和尚双目紧闭,口颂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耳上剧痛一而再再而三传来,小和尚巍然不动,二人对峙许久,终究是女子败下阵来,松开手,绕到小和尚面前。 和尚不睁眼,却也闻到一股微甜气息。 女子双手捧着小和尚合十的手掌,声音欢愉毫无歉意的说着道歉的话:“对不起呀小光头,耳朵疼不疼啊?” 说着又伸手去揉搓小和尚红肿的耳朵。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小和尚依旧默诵经文,甚至不睁眼看眼前的女子。 “啪”的一声,女子甩了一耳光到小和尚脸上,后者依旧诵经不动,只觉得万物皆是相,万物皆是空。 女子又搓揉着小和尚的脸,说道:“你不是不能近女色吗,你现在可太近女色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脱衣服了。” 小和尚终于对女子有了回应:“施主不是女色,施主是小和尚的心魔,不见不明,不言不灭。” 女子当真如心魔,侵扰不动小和尚,就自行退下。 颂完三遍心经后,小和尚感受不到女子气息,终于缓缓睁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都是幻梦,都是执念。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关于女人的执念,他才五岁,又是从小修佛,对女人从来没有欲望。 但是他很庆幸,自己赢了心魔。 整理衣着,拾步归去,依旧片尘不染,白衣飘飘。 日落月升,清冷光辉落在佛像上,似目有光,观人间事。 老和尚秉烛诵经,小和尚旁坐静闻。 待到一篇《无上经》念完,老和尚慈目微张,打眼观瞧,小和尚同时睁开双目,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老和善满意的点点头,这些时日来,小和尚终于改掉了在他念经时打瞌睡的毛病。他问道:“观花,你可知,为何我佛门中人,要颂道门经。” 观花是小和尚的法号,他不懂为何自己的法号如此与众不同,但是师傅只是告诉他,留形于迹,即是着相。 观花答道:“我辈修真佛,真佛即大道,大道归其一,万变不离法。是故儒道墨兵百家者,容其渡人心,皆可入我佛。” 老和尚满意道:“真是个有慧根的孩子。” 观花道:“修佛悟禅心,无可谓慧根,佛祖说着道理,只要肯听,自在通明。” 老和尚道:“今日出寺,可有收获。” 观花道:“师傅,您着相了。” 老和尚呵呵笑道:“徒儿,你才着相了。” 观花道:“行之有的,如何自在。” 老和尚道:“避之有的,如何自在。” 观花静默沉思,老和尚不去打扰,含笑观望。 少倾,观花道:“弟子醒悟了。” 老和尚嘴上不夸赞,脸上却全是满意之色,又道:“今日出寺,可有收获。” 观花道:“化缘二十户,求得栗米果腹。以此结善二十家,度化自然法。山中打坐时,灵兔将息,施以援手。” 老和尚“哦”道:“救了一只兔子呀。结了一段善缘。” 观花道:“释渡心魔,不近女色。” 老和尚道:“何出此言。” 观花道:“坐定时,心魔起,女色诱之,未成。” 老和尚凝视观花,观花坦然对视。 许久之后,老和尚才说道:“你自幼出家,如今方才五岁,心中灵性犹在,无可隙之机,何以生魔。” 观花愕然,请示道:“师傅……” 老和尚叹气道:“那是,确有其人。” 观花茫然道:“纵然确有其人,亦是魔。” 老和尚看着窗外月色,叹道:“徒儿,你该睡了。” 第二日,后山竹林,女尸曝野。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七章 如释有为法(二) 又是天明,雨后天晴。 雨露寒霜锱铢挂节,片片青叶流连,拦不住清凉入土。 观花小和尚又来到后山,静坐冥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经低颂,却不知,如此的自欺欺人,便已是误入歧途。 一切皆是虚妄,一切也是真实。 老和尚阻拦不了消息的传播,他也无心阻拦,如果是劫,如果是难,一定要观花自己面对。 所以在第二日出街化缘之时,观花便知,后山竹林,昨日发现一具女尸。闲言碎语将女尸的形貌描述的很详细,观花却无心去听。 他知道那是被她视作心魔的女人,没有缘由,即使他无法从口耳相传的形貌中去辨认,他也能知道。 老和尚本以为他会静心闭关,打坐参禅,自行领悟,破除心魔。没想到观花在当日下午,又去到那片竹林,口颂佛经。 不多时,毛茸茸的触感传来,观花睁眼,一只白兔正在蹭着他的脚心。 观花将其捧起,兔子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怀抱白兔,白色波纹阵阵回荡,将兔子包裹其中。 “为何这几日,总有小动物受伤。”念头一起,随之联想到昨日在此暴毙的女人,观花不明白她当时前后癫狂行径,此时忽然想到,“她在求救?” 人与动物不同,尤其是女人最为难测,心中所想,总要男人点明。 她在求救。 这个想法在小和尚脑海中不断萦绕,那女子疯狂怪异的行为,是需要什么样的援助? 怀中乳白色波纹若有实质,此时无序震荡,正似小和尚的心神。 他在乱。 他慧根秀玲,心思通达,很快就想明白了,女子要他如何拯救。 不是外伤,也不是袭杀,而是心魔。 女人举止无序,肆意妄为,显然心神已乱。她不是魔,而是受心魔滋扰的人。她遇见了什么事,她是否为此心慌,又为此绝望? 她的心魔源自何处,观花不知,但是他知道,他能救她。 普动众生,众生平等,兔子能救,女子为何不能救。 他做错了吗? 他的佛心,是否太过狭隘,不知不明,就妄下论断,定人死罪。 心神混乱之际,怀中乳白波纹,不知不觉间夹杂着黑气,白兔双目赤红,似被勒住喉咙,腿脚无法挣扎,只能艰难的抽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经再起,却非出自观花之口,仅入观花耳中。 神识中摇晃的烛台似被经文护佑,渐渐平息动乱。 一丝清明仿佛找到可趁之机,如回香倒流,溢如脑海。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剩?腊闳舨?廾鄱喙剩?奈薰野?晃薰野?剩?抻锌植溃?独氲叩姑蜗耄?烤鼓??。”观花随着声音一同诵经,心神终得安定。他仍未睁眼,看不见怀中白兔已死,黑气退散,乳白波纹依然涟漪阵阵,修复着白兔。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最后几字落下,如禅音入定,心神俱明。 当他睁眼时,却不见怀中白兔。 眼前碧蓝长纱,迎风起落,露出一张少女容颜。 观花见此人,片刻失神。他心中所想,这人是昨日向他求救的女子吗?如今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心魔,还是执念未消的怨灵。 少女一手背在身后,单掌合十,一脸灿烂笑颜:“小师傅你好呀。” 观花闻言清醒,此人声音和昨日没有半分相似,闻得便知是方才诵经之声,是将他从心魔中拉回人间的恩人。 观花起身,双手合十道:“多谢女菩萨。” 少女笑容不减,还露出两颗虎牙,道:“为何要谢我。” 观花道:“方才小和尚遁入心魔,幸得女菩萨出声引导,才令小和尚脱困。” 少女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接受你的谢意了。” 观花又道:“不知女菩萨,可曾见过一只白兔,方才卧于小和尚怀中。小和尚走火入魔后便不知所踪。” 少女道:“竹林哪来的兔子呀?” 观花挠挠光头道:“竹林没有兔子吗?” 少女道:“竹性寒,兔畏寒。而且竹林里有很多蛇,兔子很难在竹林中生活下去。” 观花道:“又得女菩萨指点,小和尚谢过了。”心中却生疑,这几日他多次在此为兔子疗伤,既不知伤从何来,也不知兔从何来,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兔子。 少女忽然道:“不要再叫我女菩萨了,我叫徐璐,小师傅如何称呼?” 观花如实答道:“小和尚法号观花。” 少女徐璐道:“好奇怪的法号。” 观花道:“的确,小和尚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的法号,寺里其他师兄弟都是‘行’字辈,独独小和尚一人是‘观’字辈。” 徐璐道:“‘观’比‘行’小吗?” 观花道:“‘观’字不在传承谱系中。‘德行永延恒’,家师是‘德’字辈,小和尚应该在‘行’字辈的。” 徐璐嘤嘤笑出声道:“你师父是不是觉得你‘不行’,让你站旁边看,所以不叫‘行’花,而叫‘观’花。” 观花道:“女菩萨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小和尚应当观何处花。” 徐璐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鼻梁道:“我呀,你看我像不像一朵花?” 观花诚恳摇头道:“不像不像,女菩萨与花没有半分相像。” 徐璐也不恼火,道:“那你觉得我想什么?” 观花用更加诚恳的语气道:“像仙女。” 徐璐闻言大悦,笑得花枝乱颤:“看不出你人小小个儿,还是个光头,这么会逗女孩子开心呢。” 观花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句句属实。女菩萨的确像仙女,就是有一点不好。” 徐璐道:“哪里不好?” 观花道:“太瘦了,倘若女菩萨再胖点,就真像我佛座下的女菩萨了。” 徐璐哈哈笑着,险些喘不过气来。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着头,等她笑完。 却不见,徐璐身后,单手捏着一只已死的白兔。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八章 如释有为法(三) 观花与徐璐的初遇,不起波澜,既没有相逢恨晚的热烈,也没有心照不宣的冷漠。 只是此后,观花小和尚的每日例行之事中,多了一趟竹林之行。 他每日都在竹林中颂念经文,而徐璐就像是被经文召唤出来的颜如玉,总会在经文的落脚,出现在小和尚眼前。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许久之后,观花有些期待的睁眼,碧蓝长纱如故,伊人立身畔。 只是她今天的神情,少了往日欣悦,眉目依然含笑,却笑得牵强。 观花道:“女菩萨来了。” 徐璐道:“我说了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女菩萨。” 观花道:“女菩萨今日似有心事。” 徐璐无奈道:“我的确遇到一些烦心事。” 她已不叫他小师傅,可她仍是他的女菩萨。 观花道:“愿闻其详。” 徐璐道:“不好说。” 观花道:“是否不可说。” 徐璐道:“不想说。” 观花道:“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会憎怨,求不得。此世间,众生皆苦。” 徐璐道:“小和尚,你就没有烦恼吗?” 观花道:“万象本无。” 徐璐道:“什么意思?” 观花道:“众生皆苦,放下自在。” 徐璐道:“小和尚,我跟你说,你这样跟我打哑谜,只会让本姑娘越听越来气。” 观花道:“女菩萨心中有怨气,可以打小和尚出气。” 徐璐道:“我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吗?” 观花道:“不是,所以小和尚也不会挨打。” 徐璐噗嗤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么点儿大,就有如此心机。” 观花道:“女菩萨心中有事,不可说,那可愿听小和尚讲故事。” 徐璐道:“好呀。你说。” 观花道:“昔日有人问僧: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僧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徐璐道:“几年后如何?” 观花道:“我依如是。” 徐璐道:“他呢?” 观花道:“他依如是。” 徐璐道:“有何区别?” 观花道:“世人所苦,即变为苦,亘心不乱,无常无怨。我依如是,自得自在。他依如是,嗔怨满身。” 徐璐道:“小和尚,现在我是真的想打你了。” 观花道:“为何?” 徐璐道:“你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这算什么故事。” 观花道:“问僧之人也不解,问了如姑娘一样的问题。僧曰:若有人向你脸上吐口水,你当如何?” 徐璐道:“你在问我?” 观花道:“女菩萨如何作答?” 徐璐道:“虽然我知道这是唾面自干的故事,但是你既然问我,有人往我脸上吐口水,那我还是会杀了他。” 观花道:“是故佛门弟子,静心忍性,无此嗔念。” 徐璐忽然叹气道:“小和尚,你渡不了我。” 观花道:“但是,小和尚可以陪你。” 徐璐忽然对着小和尚锃亮的光头上啐了一口,便又咯咯笑起。 “小和尚,你学艺不精,我都渡不了,如何渡众生。” “众生需渡己,所有执念与怨念,是因为他们无法放过自己。” 时光依旧,少女和小和尚,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渐渐长大。 观花十六岁那年,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他要娶她。 如她所言,他渡不了世人,那么,就用一生去渡她。 于是他来到师傅的禅房前,跪地整日。 听着师傅在屋内颂念经文,他亦不语。 直到暮日将落,禅房内的老和尚,才隔门开口唤道:“观花。” 观花道:“弟子在。” 老和尚道:“跪了多久了。” 观花道:“卯时至此,七个时辰。” 老和尚道:“想明白了吗?” 观花道:“想明白了。” 老和尚却道:“你不明白。” 观花道:“弟子明白。” 老和尚道:“你可知,你的执念,从何而来。” 观花道:“我佛渡恶,曾十世渡一恶。今生我以毕生慈悲心,渡化一人。” 老和尚道:“徒儿,你要渡的,是你自己。” 观花道:“请师傅为弟子解惑。” 老和尚道:“十一年前,竹林偶遇,心魔生根,至今无解。” 观花冥思,他知道师傅所指,但他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老和尚又道:“没有救出那名女子,成了你的执念,所以如今,你放不下眼前人。” 观花知道师傅说的对,却想不开,悟不透。 老和尚道:“你以为你是去渡化她,实则是以她渡己,她不需要你渡。” 观花道:“可她不开心。” 老和尚忽然笑道:“女人总有理由不开心。” 观花道:“师傅很懂女人?” 老和尚道:“曾经很懂,后来太懂,才出家为僧。” 月落乌啼,隔窗对答的师徒二人,有了笑语。 这天观花没有去竹林,他本想着这一日不去,今后便是长久的陪伴。最终,却只是单纯的失约。 于是第二日,他早早的来到竹林中,早早的颂念起,呼唤徐璐到来的经文。 但是那天,直到日落,徐璐也没有出现。 观花忽然心头升起一阵失落。 “她不来了吗?” 因为自己昨日的失约,她今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 自己错了吗? 小和尚不明白,他通佛理,却不懂女人。 “师傅说他很懂女人,我是不是该去问问他。” 便在这般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前面人影匍匐,逐渐靠近。 月光下的竹林,看不清楚,小和尚起身走向那人,见是一中年男子,似是樵夫。 “救……救我……”他爬了很远,艰难前行,观花方才出神,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 此时方见,观花双掌按在此人后背,乳白色波纹缓缓从手心释放,包裹着奄奄一息的樵夫。 樵夫身上没有伤口,仅是虚弱,宛如多日未进食一般,未受外伤,内里枯竭。 “救……救我……”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三十九章 如释有为法(四) “救……救我……”樵夫被乳白色波纹治愈着,艰难的向观花伸出手,好像是要去摸观花的光头。 “小和尚。”熟悉的声音蓦然传来,观花欣喜抬头望去,却见徐璐从黑暗中缓缓显露,举步维艰。 直到再近一些,清辉洒落,观花才发现徐璐身上衣衫不整,似被人撕裂,精致的碧蓝长纱破碎成布条,挂在徐璐的娇躯,犹是衣不遮体,雪白里衫下,鲜红肚兜,尤为刺眼。 “女菩萨!”观花惊呼出声,他没有第一时间回避,而是关切的注视着徐璐,探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徐璐却露出一个艰难的笑脸,缓缓道:“没事,没事。” 她一步步走近,观花只注意看她,却没发现,手中乳白波纹,渐渐有黑气缭绕。 就在徐璐好不容易坐到小和尚身边时,忽然抬手,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手。观花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徐璐一掌推开。 那一掌绵软无力,却不知为何,把观花推了好远。 就在观花诧异之时,便见他原来所坐之处,有殷红血流如注。 顺着鲜血看向源头,樵夫的脖子上,豁然露出一个窟窿,流血不止。 观花懵了片刻,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敢相信。 徐璐杀了这个樵夫,为了不让鲜血染上他的月白僧衣,才将他推开。 “小和尚,你渡不了人。” 徐璐凄然一笑,又说出一句。 “我来。”随后也倒地,落在血泊之上。 寺内禅房中。 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对坐。 烛光飘渺,似人心事,乱如麻。 “观花,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何如?”老和尚问道。 观花不语,紧闭双眼。 老和尚道:“虽是儒文,却也合我佛五蕴皆空的要义,应当不改其乐。” 观花依然眉头紧锁,不言不语。 老和尚问道:“在想女人?” 观花道:“师傅,您曾说,您很懂女人,后来太懂,才出家。” 老和尚笑道:“是说过。” 观花道:“师傅所懂的,应当不是女人,而是一人。” 老和尚道:“要不怎么说你有难得的慧根呢。” 观花道:“那是怎样一个女人。” 老和尚道:“忘记了。” 观花道:“如何能忘记?” 老和尚道:“与你说个故事如何?” 观花道:“洗耳恭听。” 老和尚道: 我还是个小和尚时,曾和师兄走在一条泥泞的道路。 走到一处浅滩,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在那里踯躅不前。她穿着丝绸的罗裾,使她无法跨步走过浅滩 “来吧!小姑娘,我背你过去。”师兄说罢,把少女背了起来。 过了浅滩,他把小姑娘放下,我们继续前进。 我跟在师兄后面,一路上心里不悦,但他默不作声。晚上,住到寺院里后,我忍不住问对师兄说:“我们出家人要守戒律,不能亲近女色,你今天为什么要背那个女人过河呢?” “呀!你说的是那个女人呀!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到现在还挂在心上?” 故事说完,老和尚静静看着观花。 观花忽然抬头,泪流满面:“师傅,我放不下……” 寺院中,本不该有女人。和尚的禅房内,更不该有女人。 但是观花的房间里,就有一个女人,一个衣不遮体,却很漂亮的女人。 观花端来素粥,放在徐璐床边,就要出门。 徐璐忽然喊住他:“小和尚。” 观花背对着徐璐,双手合十道:“徐姑娘有何吩咐。” 他喊的徐姑娘,不再是女菩萨。 徐璐道:“来此两日,我还穿着这身破旧的衣服。” 观花道:“僧衣便在徐姑娘枕边,只要徐姑娘不嫌弃,可以穿小僧的衣物。” 徐璐道:“我连床都下不了,你把衣食放在我面前,我只能看着,却不能触碰,还不如不见。” 她话有所指,观花明白,却不敢深思。 观花道:“男女授受不亲,让徐姑娘在小僧房中修养,已是破戒。只望徐姑娘能告知小僧住处,让小僧送徐姑娘回家。” 徐璐道:“我哪有家……” 观花不语,他这两日,也在四处打听,的确没有问到哪家有一位叫“徐璐”的姑娘。 徐璐又道:“小和尚,你普渡众生,兔子可救,樵夫可救,我就不能救吗?” 观花道:“徐姑娘是魔。” 徐璐无言叹息,二人如此,缄默许久。 小和尚没有出门,他很想去给徐璐喂食,很想给她疗伤,甚至在担忧她两日未曾出恭,是否会难熬。 可是他不敢面对她。 她是魔,却不是人间为祸的杀人魔头,而是他的心魔。 佛曰普渡,杀人者,和杀猪者,在他这个境界的僧人眼中,并无多少区别。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徐璐有何不可渡。 可是她是他的心魔,他不敢面对她,她不是众生,不是万物。 她是他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是他的罪恶,他的灵魂。 是他难以渡己的魔。 徐璐又开口,语中有笑意,观花不回头,看不见她脸上流淌的泪:“小和尚,再给我讲讲故事。” 观花沉默片刻,说道:“佛门有个故事,叫‘三皈依’,徐姑娘可愿意听。” 徐璐说道:“你的故事,我一直都很喜欢听。” 观花道: 佛曰,三皈依者: 皈依佛,两足尊。 皈依法,离欲尊。 皈依僧,众中尊。 皈依佛,不堕地狱。 皈依法,不堕饿鬼。 皈依僧,不堕旁生。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众。 而三皈依的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贼人呼喊求饶,老和尚只是一遍一遍的念着: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贼人痛极,几遍之后,只能无奈跟随老和尚一起念道: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观花一遍一遍的念着三皈依,这是他们劝人向善常用的手段,颂念多次,闻者总会随之同语。 几次之后,徐璐果然与他一起,念着三皈依。 观花:皈依佛。 徐璐:皈依佛。 观花:皈依法。 徐璐:皈依法。 观花:皈依僧。 徐璐忽然道:“不对。” 观花道:“有何不对?” 徐璐道:“你随我念。” 观花道:“好。” 徐璐:皈依佛。 观花:皈依佛。 徐璐:皈依法。 观花:皈依法。 徐璐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皈依……徐姑娘。 (本章情节源自小曲儿演唱的《三皈依》)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章 如释有为法(五) 观花的禅房内,许久的沉默之后,只有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既不是来自观花,也不是来自徐璐。 观花猛然回头,床上已空无一人。 唯有桌案旁,坐着一位黑衣中年人,叹息之声,应是出自他口。 观花合十行礼,不问其人,而是问道:“这位施主,方才躺在床上的姑娘呢?” 他并不避讳禅房藏人,也不惊诧黑衣人的无声自落。 他只想知道,徐璐去了哪里。 黑衣人却说道:“我叫帝缺。” 没有回答观花的问题,观花也不催促,只是面色平静的盯着帝缺。 帝缺随之又道:“没有姑娘,从来没有。” 观花道:“方才小僧还与她说话。” 帝缺道:“方才你只是在自言自语,一遍一遍的念着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观花忽然接口道:“皈依……徐姑娘。” 帝缺果断道:“没有徐姑娘。从来没有,从一开始就没有。” 观花忽然怒道:“你知道什么!她一直都在!这十年我每日都与她相见!” 帝缺却淡然道:“那是魔,你的心魔。从来没有什么徐璐,她只是那年你见死不救以后,心中生出的魔。她是你的心结,所以她才一直说,你渡不了人。她是你无法渡人之后,留下的执念。” 观花道:“怎么可能……” 帝缺道:“你仔细想想,十年过去了,她是否从未长大,从未有所改变。这十年里,你又何时触碰过她?” 观花道:“出家人不近女色,自然不可触碰她。” 帝缺道:“那她是如何进你这间禅房的?” 观花如遭雷击,他方才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肯面对。是的,他想不起来,徐璐是如何进入他的房间里。 枕边的僧衣未动,床头的素粥每日都被自己倒掉。甚至,无法动弹的徐璐,这两日,从未有过出恭的需求。 这十年里,他们每日在竹林相见,也只在竹林相见,山下打听,没有任何人知道徐家有位名为徐璐的姑娘。 除他自己以外,再也无任何人,见过这位徐姑娘。 观花想起什么,忽然又道:“不对!两日前,她遭人轻薄,衣衫不整,她还杀了那人。” 帝缺道:“你再仔细想想,那个你以为是因为轻薄了徐璐,被她反抗受伤的人,遇见你时,是什么模样。” 是什么模样…… 他记得,樵夫身上没有伤口,仅是虚弱,宛如多日未进食一般,未受外伤,内里枯竭。 “想起来了吗?那是仅凭女子抵抗,就能造成的伤害吗?” 观花猛然摇头,原地盘坐,口中大声颂唱。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帝缺出声打断道:“你的佛,渡不了你的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观花,你需要的,是自救。你要自己放过自己。”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拍在观花脸上。观花被拍翻在地,又坐起,继续念道:“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帝缺抬手,又一巴掌扇在观花脸上。只是这次观花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并没有被再次拍翻在地,经声颂念不断。帝缺左右开弓,一遍又一遍耳光扇在观花脸上,直到他双颊红肿,嘴角溢血,心经念至第四遍,也不曾停下。 帝缺不知是打过瘾了还是累了,坐回桌案旁,捧起一杯茶,小口呷着。 忽然间没忍住,轻笑出声。 方才一顿狂轰滥炸没有阻止观花,这一声笑却让观花惊觉,他停下经文,问道:“你在笑我?” 帝缺道:“没有,想起一位故人。” 观花道:“什么故人?” 帝缺道:“一位很奇妙的故人,只是如今分道扬镳,走向对立。” 观花道:“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并不能体会。” 帝缺道:“你的佛法故事里没有吗?” 观花道:“佛法包罗万象,一定有这样的故事。只是我学识浅薄,还未知而已。” 帝缺道:“没有经历过,便不知其感受,如何普渡众生。” 观花道:“所以我渡不了人。” 帝缺道:“你渡不了人,这个结论是十年前,你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画地为牢,走不出这个禁锢,就一直无法渡人。” 观花想起什么,忽然道:“为何她会是衣衫不整。” 帝缺道:“因为你希望她衣衫不整。她是你的欲望,你想得到她,可是你的佛不允许。你看见一个重伤的人,你希望他来顶替你的罪孽。所以当樵夫苟延残喘的爬到你面前时,你就希望一个被凌辱过的徐璐,出现在你面前。” 观花无力道:“我自幼出家,研习佛法,如今却如此心术不正,有负师傅所托。” 帝缺继续说道:“十年如一,日日相见,如今十六,正是春思萌动的年岁。所以你才起了还俗的念头。三日前,你想要还俗,却被师傅拒绝,才引动你内心的渴望,扭曲。” 观花道:“今后我该如何?我已是罪人,丧了佛心。” 帝缺道:“佛祖也不是天生便有佛心,身为人,就有七情六欲。五蕴六毒,佛说是妄,我却说,那是人。” 观花道:“没有五蕴六毒之人,才能成佛。” 帝缺道:“你想成佛吗?” 观花道:“自然想。” 帝缺道:“为何?” 观花道:“普渡众生,拯救世人。” 帝缺道:“你所谓的普渡众生,拯救世人,只是让他们看开而已。可你自己,都看不开。” 观花道:“所以我已不配为僧。” 帝缺道:“生而五蕴皆空,才不配渡人。便如你生在富贵家,不知饥渴,而劝穷人看开,不要售卖儿女换取粮食,腹中饥饿,饮露食土,一样可过。你们佛门里,不就有吃土的故事吗?” 观花道:“那不一样。” 帝缺道:“没有什么不一样。未曾经历,何来指点他人的资格。” 观花道:“那你经历过什么,才来指点我?” 帝缺道:“人间。”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一章 如释有为法(六) 这一日,帝缺和观花在禅房内聊了很久,也聊了许多。 帝缺向观花解释了他为什么发笑,因为很多年前,他有一位叫魏宏业的朋友,总是在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人生哲理时,堵着耳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刚才就是想到了此事,才觉得固执的观花,果然像个王八,遇到自己面对不了的事,就缩到名为“佛”的龟壳里念他的经。 夜落离场,帝缺缓步走入后山竹林,在那里,他还要赴另一场约。 竹林之后,峭壁之下,有一山洞。帝缺走入此处,选了一处大小合适的凸出岩壁坐下。化指为刀,在自己的手掌上轻轻划过,拉出一条大口,鲜血汹涌流淌。 流出的血液如一条红线从手心滑落,落下处,是一张丰盈的小嘴。 从嘴唇滑入,流入口中,随着喉咙的颤动缓缓下咽。一股气血之力充盈,躺在帝缺身旁的女子缓缓睁眼。 而帝缺手上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他信了吗?”女子恢复意识后,问出了第一句话。 “他会信的。” “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那样的结局,是他自己想要的。如果你是他的心魔,他只要放过自己,就可渡化。可如果他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他对你的感情和欲望是真的,他就再难释怀。” 帝缺说完,就将女子轻轻扶起,此时他手上的伤痕已再不可见,完好如初。 他又说道:“你身上的毒对我的血液已经有所适应,我无法再为你续命。” 女子道:“没关系,你已经告诉了我想要的结果。” 帝缺道:“作为交换,你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了。” 女子闻言点头,生命最后一刻,她很想和人追忆曾经: 我叫徐鹿,是梅花鹿的鹿。 很多年前,我的确还只是一只梅花鹿,被豢养在青楼中,供往来宾客嬉戏。 那是城里最好的青楼,有最好看的女子坐镇,生意要比别家好上很多。 而那位最好看的姐姐,就是一直照顾我头牌花魁,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氏,所有人都叫她: 徐姑娘。 最好的青楼,自然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往来之间,大多都是达官显贵,名流士人。却也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城中地痞帮派的扛把子,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恶老大。 另一个是自称盗圣后人的大盗贼老大。 他们都是徐姑娘的追求者,每日都来此争风吃醋。 徐姑娘是青楼的头牌,自然不会轻委于人。贼老大与恶老大之间相互制衡,反而使她未到破瓜的年龄之前,一直没受到什么骚扰。 所以在她十六岁生辰那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初夜,只会属于恶老大和贼老大其中一人。 纵然也有背景雄厚的高官倾慕徐姑娘,可是在这座城市里,恶老大手眼通天,贼老大神出鬼没。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得罪这两位老大,于那些能够混到高位的真正大奸之人,实为不值。 有时候,那些高官也羡慕这些不入流的民间地痞,后者肆意妄为,偷人钱财杀人全家纵然可恶,却也是应为之事。毕竟他们的行当,本就该做这些事。 反而那些有权有势的高官,万民看着,袍泽盯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还要靠恶老大这些人出手。 他们心中计较清楚,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妓女,大动干戈。 他们有更多身世清白,多才多艺的大家闺秀可以玩弄。 所以那场声势浩大的宴会,最终变成贼老大与恶老大之间的争夺。 说是争夺,其实也就是看谁的银钱更多罢了。 恶老大纵然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可无论如何搜刮,也比不过贼老大去到大户人家随手“借”回来的宝贝。 因为就算恶老大上门抢夺,也不知道那些富人将真正贵重的珍宝藏在哪里。而贼老大却是此道行家,无论如何藏,如何躲,他都能找出来。 表面热闹的喧嚣过后,贼老大就以二十颗夜明珠,拔得头筹。 就在老鸨子欢喜相迎,要请贼老大入幕时,恶老大忽然发狂,竟不顾高官在场,拔刀发难。 恶老大的发难,不像一般的痞人还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他先是一刀劈开身旁相伴的姐姐,才摔杯为号,召进一群持刀打手,将整座青楼重重包围。 这是他一早设计好的,他自己也知道,仅是比拼财力,必然不是贼老大的对手。以己之短予人之长,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叫傻瓜才做的买卖。 而他的长,便是这一群亡命之徒。恶老大许下重诺,今日,整座青楼的女子,除了徐姑娘,都是他们的,所有搜刮道的钱财,他一分不要,让手下们瓜分。 等到众人都被制服之后,恶老大狞笑着走上二楼,就要进徐姑娘的房间。贼老大忽然跳起来,不知道是想阻拦恶老大,还是要离开。就看到一片大网掉落,把贼老大裹在里面。 恶老大早就料想到,贼老大不会这么容易屈服,独独为他设下陷阱。 但那可是官府追缉多年的要犯,自然不会被一张渔网束缚。我也没看清贼老大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就从网中脱离。 就在此时,贼老大忽然对恶老大说:“早就知你这老狗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在你酒中下毒。” 恶老大说:“放你娘的臭狗屁,就算下毒,到了老子身上也是让老子更加威猛的秋石。一会儿老子就要干得你娘嗷嗷叫,你就在外面好好听着吧。” 帝缺忽然插嘴打断徐鹿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徐鹿脸色苍白,却俏皮的一吐舌头,道:“这些年听小和尚说了不少故事,我也学会了一些添油加醋。” 帝缺很有耐心,听着这个无关的故事,他并不焦急,只是提醒道:“你时间不多了,我怕你说不完这个故事。” 徐鹿道:“那你还打断我?” 帝缺道:“你继续。” 徐鹿继续说道: 其实恶老大的确没有中毒,毒在徐姑娘的门房上,除了贼老大以外,任何人去推开这扇门,都会中毒。恶老大并不知情,很容易就中了贼老大的计。 就在贼老大要享受胜利果实时,忽然大厅之内,传来一句。 “阿弥陀佛。”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二章 如释有为法(七) 随着一声佛号响起,人群中走出一个白衣和尚。 和尚在青楼里如此扎眼,却没人看到他从何时到来,从何时出现。他走过恶老大身边,纵然是满身戾气的恶人,也能感悟到一丝心安。 和尚单手放在恶老大头上,恶老大没有抵抗,渐渐有了精神,脸上还浮现出笑意,看得出来,应该是和尚为他解了贼老大的毒。过了好长时间,恶老大再也没有先前凶狠模样,竟然满面慈悲,双手合十道:“弟子醒悟了。” 就在和尚的手从恶老大头上拿开时,恶老大满头长发根根掉落,直接遁入空门。 接着和尚又走向贼老大,贼老大还被眼前事震惊得无以复加,和尚就走到贼老大身边。和尚身上祥和的气息让人感受不到危机,身为大盗的贼老大本来警觉过人,却还是被和尚近了身。如同先前一样,和尚只是一手抚顶,不久之后,贼老大也变成了一个光头,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帝缺又插嘴道:“渡人之法何时如此简单了,简直如邪教一般。” 徐鹿道:“那个和尚是佛陀,来此传教渡人。他有一个本事,能将人陷入梦境。而梦中发生的事,可由他的心意变幻。恶老大的梦境,是他变作自己的当初亲手所杀之人。每个人都怀着梦想来到人间,却被恶老大一刀抹杀。恶老大一生所杀上千人,和尚让他每一人都经历一遍。有被他奸污的新婚妇人,也有被殷殷期盼的一家之主。那一场梦里,他几乎经历了人间所有的苦,终于堪破,一心悔悟。” 帝缺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一方不错的法门,若是还于世间流传,应当将其寻出。” 徐鹿道:“贼老大的梦境亦如是,只不过不如恶老大那般震撼人心。大多只是凄苦之人因家主丢失重宝而受牵连,只有几次,盗人救命钱,或是定情物,造成凄凉悲剧,也令贼老大终于正视自己的罪过。” 帝缺道:“不如跳过这些无关紧要之人,说说与你有关的事。” 徐鹿道:“男人总是心急。” 帝缺道:“我总担心你说不完。” 徐鹿道:那我再说得简单些。 和尚见到了徐姑娘,他说徐姑娘九世为妓,这一世若再不从良,就会被因果定论,今后世世为娼。他解释得很仔细,九是极数,破九即为定论,因果轮回将认定前九世为自始而终,会把人的命运按照这样的方向安排。 和尚就是为此来点化徐姑娘,希望她能从这样的命运中解脱出来。 可是徐姑娘并没有同意和尚为她赎身,她自幼被爹娘卖入青楼,老鸨龟公从未亏待过她。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供她衣食,比她的亲生父母还要关照。徐姑娘生性善良,她知道她只能以自己回报青楼对她的养育之恩。不管后世如何,今世她一定不会离开青楼。待到老鸨死后,她还要为老鸨接下青楼的营生。 和尚在徐姑娘房间待了九日,贼老大和恶老大守在门口,没人敢进来赶他。青楼只是少了一个不接客的姑娘,损失不大,加上恶贼二人也有银钱补贴,老鸨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九日里,和尚让徐姑娘阅尽前世,后者依然不改初心。又为其诉说佛法真理,依然难渡徐姑娘。和尚无可奈何,他入梦观瞧,想要从徐姑娘九世为娼的经历中,寻找一分劝人从良的苦厄。可是那九世,徐姑娘就真的安安心心做了九世妓女,既不与书生名流谈爱纠缠,也未因反抗受尽折磨。她很用心很卖力的伺候好每一位客人,然后在她红颜苍老后,在恩客的照拂下,成了老鸨。偶尔与熟识的恩客还重温旧情,培养照顾着下一批孤苦人家的女儿,直到寿终正寝。 九世都是雷同的故事,就如今世一样,她这个妓女,当得心安理得。 可是她却不知道,她本是仙界一株牡丹,因仙王对其倾心,每日总要在百花丛中多看她一眼。仙后生妒,才将她打入凡间,永世为娼。谁知她竟在此活得自在而坦然,并未受到多少苦难。 和尚受仙王所托,携一份机缘,领徐姑娘踏入正途。无论修道还是修佛,来日皆可飞升。但是徐姑娘始终拒绝和尚,安心做她的妓子。 和尚劝诫无果,最终还是放弃,只能叹道各有机缘,各得心安。可是他看了徐姑娘九世,见她千万次欢好,终究动了凡心。离开之前,如同发泄渡人不成的积郁,强行为徐姑娘破瓜。 这一破,也破了他的佛心。 他自知,再回灵山,必不被佛祖接纳,最好的结果,就是转世重修。于是他临走时,将仙王那份机缘赐予我,并嘱托我若是化为人形,要助他修行。 漫漫长月,徐姑娘最终老去,如牡丹枯萎。青楼几经转手,终于破败。而我也在偶然间,离开青楼,入山修炼,化为人形。 这一世,我再寻得他。初遇之时,不敢相见。因为此世的他,是夜刹象征,身负夜刹之力。百年前鲁正礼将天下一分为八,各赐气运,而夜刹帝国的气运,名为药神。那位佛陀转世,名为观花的小和尚,拥有“药神”的力量。 药可愈人,亦可杀人。 初见他时,是在深夜。观花小和尚在林间抓到一只白兔,正汲取它的气血。但是那年的观花,还是个幼童,力量薄弱,白兔未死,只是虚弱。 到了第二日,观花在竹林打坐,白兔不知是受到什么吸引,竟然穿越树林,来到这片竹林,再遇观花。 夜刹有别,分为白夜刹和黑夜刹。 白夜刹救世,黑夜刹护法。 白日里的观花就是一位白夜刹,他见白兔受伤,怜悯之心起,出手相救。却又在夜间,化作黑夜刹,剥夺白兔的气血。 以至于这只白兔对观花又惊又怕,如同被驯服一般,每次见他,都会低头表示敬畏。 那一日,狐媚化形,意图色诱观花,遭到拒绝,妄下毒手,幸好我及时赶到,将她逼退。 第二日的女尸,是被狐媚猎杀,以修复她前日所受之伤,并不是观花闭眼躲避的女子。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三章 如释有为法(完) 观花修佛无碍,我便暗自守护。第二日他心神不宁,即将走火入魔,我才出言提醒,引领他从混沌中走出来。 色蕴是他的劫难,即使这一世的观花才五岁,他也很难从中解脱。为了引导他,我让他每日跟我讲解佛法中的故事。让他在讲解中,自我感悟。 就这样,十年的时间里,每日修行不辍,观花对佛法的领悟愈深。可是狐媚在他心中留下的结,却从来没有解开。我毕竟只是一只修炼成形的梅花鹿,也不知道如何化解他心中的欲望,随着观花渐渐长大,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炽热。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还会破戒。 就如我方才所说,色蕴是他的劫难。佛祖让他转世重修,修的便是色戒,而他从来堪不破。 到今年他十六岁,亦如人间少年,血气方刚,蠢蠢欲动。 他甚至想要还俗娶我。你说可笑不可笑? 帝缺说道:“不可笑。爱人之心,才是为人根本,若是连爱人的能力都没有,纵然成佛,又能如何?被剥夺了人性的上位者,凭什么去引导人,凭什么去为苍生制定规则。” 徐鹿道:你说的我不懂,但是我也觉得,修行并不会让观花快乐。那日他向他的师傅提出还俗,被拒绝后,再度化作黑夜刹行世。十年前那只狐媚就抓住机会,上前勾引。观花虽然轻易中计,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黑夜刹之力将狐媚吸干。 可是吸取了狐媚的气血,体内就流转了更多的淫靡之气。他的欲望难以自制,我担心他再度深陷其中,走火入魔。索性交出这副皮囊,还他那份机缘。 他看见我后,一言不发,就扑倒上来,撕碎我的衣物。我也不做挣扎,任其欢好。他索取无度,力量越来越无法掌控,黑夜刹之力疯狂汲取我的气血。但是我这几百年来,潜心修行,加持佛法洗涤,气血之中饱含灵力,于观花来说,是清灵之物。 由此我便任凭他吸收,毕竟对他有益。 而我也在此时发现,原来我是如此爱他。我不懂人的爱,我只知道自己等了他几百年,如今终于等到了他。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他。如你所说,若是修佛让他痛苦,我也愿意带他离开佛门,游历人间。 便在这时,纵情之下,没注意到有人经过。那名樵夫将我的呻吟认定是痛苦,出手相救。 可是凡人,如何能面对刚刚吸收完两股气血的黑夜刹。观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外溢的黑气将樵夫包裹,只是一瞬间,樵夫就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气血也被观花汲取待尽,随之昏迷。再清醒过来时,已是隔日下午。我如往常一样,向竹林走去,我想告诉观花,不要在修什么佛法了,随我一同游历天下吧。 这一世不成佛又如何,来世千千万万,他的悟性如此之高,一朝堪破,立地飞升。 前世已经做了几百年的佛了,这一世潇洒痛快一次,正当好。 当我寻到他时,却见昨夜那名樵夫,率先遇见他,向他求救。是的,白日观花,和黑夜夜刹,仅是外形上,就不太一样。观花一身月白僧衣,而黑夜刹却浑身黑气缭绕,尤其是在夜间山林,月光昏暗下,樵夫更看不清观花的长相。 他向观花求救是对的,观花那时气血之力满溢,救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同时观花却看见了我。我方才醒来,亦是浑浑噩噩,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 观花见我如此,心神已是乱了,身上黑气溢出,樵夫见到这一幕,露出惊恐之色。 我知道,他认出来了。我绝对不能让他说出口。观花一直没有从狐媚的事里解脱,若是他再知道自己破戒,又险些杀人,心神定会再度受创。 所以我先出手,杀了樵夫。 我跟小和尚说:小和尚,你渡不了的人,我来渡。 再后来,我被他带回禅房。白日里他依然是观花和尚,到了夜里,化为黑夜刹,在我身上索取无度,不知餍足。 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我的气血,终于被黑夜刹掏空。 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既然我无法陪他游历天下,那还是还他一个,纯真的观花小和尚。 帝缺道:“然后你就托我告诉他那个荒谬的故事,让他以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色蕴。只要他破除了色蕴,今生仍然有望立地成佛。” 徐鹿凄然一笑:“是啊,我能为他做的,都做完了。接下来,就无人庇佑他了。” 帝缺道:“你可知,你想要什么,而他又想要什么?” 徐鹿道:“我?我想要他快乐。成佛让他快乐,我就助他成佛。男女欢好让他快乐,我就贡他承欢。至于他呢,我从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成佛吗?我一直都不懂成了佛能如何。不过我懂不懂没关系,我只要支持他就好了。” 帝缺道:“你不知道,为何不问问他?” 徐鹿道:“他这个呆和尚,又能知道什么,或许,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帝缺道:“从前不知道,现在也许知道了。” 徐鹿苦笑摇头,现在什么都晚了,她再也给不了他什么,她就要死了。 可是忽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怒视帝缺。 帝缺的脸上依然从容淡定,古井无波,对徐鹿的愤怒视而不见。 他说道:“如何,要不要问问?” 徐鹿胸口翻腾,双眼布满血丝,许久之后,眼泪从中滑落。她忍住哭腔,颓然说道:“小和尚,你想要什么。” “你。”山洞暗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女菩萨,你就是我的佛。” 观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此时他亦是一身黑气缭绕。 他是黑夜刹。 但他亦是观花。 他的双手贴在徐鹿胸口,乳白色的能量缓缓流动,却如细丝,艰难的越过黑气,注入徐鹿体内。 “小和尚,别白费力气了。我的灵力已经枯竭,气血之力修复不了我的身体。” 观花只是温柔的注视着徐鹿的脸不说话。 帝缺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以你的力量,还能为她续命三年。小鹿呀,这三年里,你们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四章 狂人乱歌潭(一) “那魏宏业所言所行,看似荒诞无稽,我推测是有意为之。第一次面对万人王的手下,就出言寻衅,显然是有目的的。但这已是我能查到有关于此人最早的传说,他就像凭空出现,无迹可寻。或许是曾与万人王的武林盟早有结怨,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故意在挑拨武林盟与蜀山的关系。” 山间林沿,二人对坐,一人饮酒,一人饮水。 南宫徐徐讲述自己调查所得,这些事本不会记载的如此详细,但是当时的万溪子从蜀山逃离,回武林盟禀报来龙去脉,自有人记录在案。百年之后,以南宫的手段,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出当年的卷宗。 “但是最令我不解的是……”他手掐剑诀,当空抹过,一把白玉长剑横空出世,悬浮在空中,“此剑的原身,本是玄武金甲。而这玄武金甲,为何会在你手上?” 据南宫所得,那魏宏业不通武艺,仅凭借这件玄武金甲,就逼退了当年人王巅峰的万氏门徒。而他,却又从白夜处,获得此神物。 “你和魏宏业,有何关系?” 白夜笑了笑,道:“你明知,我不会告诉你。” 南宫皱眉道:“这也算天机?” 白夜道:“你问的方式错了。” 南宫思索一阵,道:“你见过魏宏业?” 白夜道:“见过。” 南宫道:“何时何地?” 白夜道:“此时此地,又在每时每地。” 南宫道:“我一剑刺死你。” 白夜道:“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幸事。此事我很想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但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这么早死在此处,望你谅解。若是此间事了,我还能活着面对你,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南宫道:“看来我应该早早列个文据,一同向你发问。比如三年前长安刺客行凶的手法,我至今未查出头绪。” 白夜道:“为何不去晋纳看看。” 南宫道:“下一个目标,便是白帝门。不过,也许你能为我省去这一行。” 白夜道:“你从前对这人间事本没有那么多好奇。” 南宫道:“初衷从来未变。从前想要守护战场百人亡灵的遗孀,那时要面对的,不过是朝局动荡,或是恶霸欺压。如今那些问题,都因神农兵解,自化气运守护大周而不再是问题。本以为能轻松一点,大隐于朝,做个安乐之人。谁能想到会有一场天劫降世。拦不下天劫,那百人遗孀,一样无法幸免。” 白夜笑道:“谁能想到,对抗天劫的动机不是天下苍生,也不是为了自家性命,而是为了那场战役中牺牲的一百烈士。” 南宫道:“不,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心安。” 白夜道:“你说的对。” 二人之间,言谈甚简。许多话,小弟听不明白,但是他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太过了解彼此,才不用把话说透。 他们聊得尽兴,甚至没有什么意犹未尽,南宫最后问道:“你的事需要我帮忙吗?如今你已不再用剑,而且行事诸多顾忌。若是需要,我可以替你出手。” 白夜低眉摇头道:“我知你挂念,但是那些人并不是根源。杀了余力,还会有丁力,鲁力。歌潭要得到救赎,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南宫道:“不靠武力,靠什么。” 白夜微笑看向小哥,道:“靠他。” 这次不仅是小哥,南宫也同样不解:“他?” 白夜道:“是的,靠他。” 南宫道:“你都做不到,他能做到?” 白夜道:“我很多事做不到。” 南宫不理解,但是他支持白夜。君子之交,和而不同。他相信白夜的选择,就像当年,在所有人的质疑中,白夜选择了他。 饮尽最后一杯蜀山剑春,白夜说道:“你从战场回来那年,向我要的东西,如今还要吗?” 南宫装模作样的喝下杯中清水,目光却悠悠望向远处,说道:“我答应了白离尧,以我之身换天下太平。” 白夜道:“你知道,比起天下太平,他更在乎你。” 南宫道:“所以我才更不能让他失望。若是身死而悍勇,他会悲痛,却也会为我骄傲。可若是背弃誓言,他会伤得更深。” 白夜道:“你我还真是苦命兄弟。” 南宫道:“所幸都是自己选的。” 白夜道:“是啊。弟弟啊,三月之后,再回此地,我将你要的东西给你。” 听见“弟弟”这个称呼,南宫心底五味杂陈,他懂言下之意,所以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下次见面,即是永别。 “剩下一半,你要给他吗?”南宫问道,这个他,便是指一直在二人身旁站立的小弟。 白夜点头道:“如果那时,你们没有走向同一方势力,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次。” 南宫道:“你这算是,为了他泄露天机吗?” 白夜道:“这与天机无关,我很久没有去看未来了。这只是我的选择。” 南宫对此只是点头,算是应允。一旁小弟却心中微诧,他跟了白夜五年,便在白夜身边潜伏了五年。这五年间,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白夜,也知道后者说话向来坦诚,虽然常常故弄玄虚,却从不妄言。 所以,白夜能看见未来? 往日种种,他只觉得白夜是个观察入微的高明之人,聪慧绝顶,见微知著。如今想来,他应当是直接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任何人的过往,隐秘,在白夜面前,如同赤身,任由他窥探。 今日初见,南宫就看出自己的意图,那么白少爷,是否也早就知晓。 南宫不是第一次见他,从前却从未说起这些。想来是这几年南宫游历江湖,有所收获,更识人心。 可白少爷呢?这五年来,小弟跟随白少爷,寸步不离。那么同样的,白少爷也将小弟看得通透。 思及此处,小弟毛骨悚然。 那边南宫又开口道:“那便三月后再见,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你不想死,没人杀得了你。” 末了又补充一句,道:“哥。” 白夜听到这一声哥,脸上也浮现出笑意,宛如家常问候,道:“接下来去哪里?” 南宫回眸看向苁蓉,道:“去吃汤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五章 狂人乱歌潭(二) 大周帝国,江南道,会稽郡下,歌潭城。 据说,这里的同济寺,是修罗的道场。 歌潭最有钱的老爷,叫余力。很多年前,他还有个外号,叫余半城。后来他越来越有钱,半城之数,远远不足以形容他的财富。于是世人开始叫他余力,并不是什么不敬,反而是因为太过尊敬,任何称谓,都配不上他。所以他的名字,就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荣耀。 余力的出现,使歌潭城再也没有什么半城,比他更有钱的人不存在,而不如他有钱的,大多只敢称员外。 他本是北凉道寒苦人家,南下江南糊口,简直是难上加难。江南道多出文人世子,最为恃才傲物,既看不起北方蛮子,又看不起奸猾商贾。可是这样的地方,出了一个余力,一个让最桀骜的读书人,见面也要低头三分的外来商人。 按理说,这样的人,在歌潭城里只手遮天,应当是横行霸道,无人敢招惹。但是今天,余力坐在自己宅院内,最好的明前龙井端在手中良久,都没有送入口中。 眼前小厮战战兢兢的汇报着掌柜命他送过来的消息,不敢抬头去看余力的脸色。 “两家?同时?看来是同一伙人所为啊。”余力终于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再将茶杯放好,缓缓说道。 跪在前方的小厮头埋在地上,不敢回话。虽然掌柜说了,余力并不是什么不明事理,胡乱迁怒的人。但是这个人是余力啊。纵然一身青衫,如同文人,可他确确实实的是那个剿灭歌潭所有帮派势力的余力。 他也曾刀口舔血,灭人满门。 这时余力身边一位羽扇纶巾,留着八撇长须的胖子忽然说道:“与卫家灭门之事应当是同一人所为。” 余力又将茶杯端起,闻言悬在空中,似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回头盯着手摇羽扇做成竹在胸状的胖子。 “滚吧。”余力说完,胖子刚露出惊恐之色,还未来得及出言辩解,就已人头落地,一路滚出老远。 身后暗处,一人缓缓收刀。他的刀很精准,纵然人头落下鲜血喷涌,却是在胖子向后倒去时,才开始溅射。 所以余力身上,没有染上一滴鲜血。 他说“滚吧”,不是让胖子滚,而是让他的人头滚。 小厮不敢抬头,斜眼看着地缝中缓缓流淌的血液,只觉得忽然脱力,裤裆里湿热蔓延。 余力闻到味道,说道:“你退下吧。” 小厮不敢动弹,他不明白是否有言下之意,是否也如那句“滚吧”,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但是身旁伺候的下人却熟练的上前,将他抬了出去。小厮在感受到有人触碰他时,就已昏厥。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从余家大门口醒来,怀里沉甸甸的。他伸手一掏,竟然是银子,足够他好几年工钱的银子。 劫后余生,他跪在地上,喊着娘亲,喜极而泣。 余家大门前有护院看门,也不驱赶,这样的情形,他见得太多了。 余力的身边,还坐着另一人,白衣长衫,亦在饮茶。 许久之后,余力似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问道:“你怎么看?” 白衣青年人早有准备,随即开口道:“卫家之事,应当是白少爷所为。” 余力道:“不错,仅有的活口都去了白家,灭人满门不留痕迹,只有他能做得到。” 白衣青年道:“歌潭城内的法外之人,独你与白少爷耳。” 余力道:“倒是可惜了玉堂春锦。” 白衣青年道:“这明前龙井也不错。老夫人要是知道她的茶里有童子心尖血,怕是要当场气急攻心而死。” 余力忽然冷声说道:“我不喜欢别人拿老夫人开玩笑。” 白衣青年道:“你知道,这不是玩笑。” 沉默片刻,余力也知道,白衣青年所言不虚,只因老夫人是他的逆鳞,有人触碰,他总会难抑心中不快。 余力又问道:“今日被劫两间金铺,是否同一人所为。在这歌潭城内,有人在针对我余力?” 白衣青年道:“皆不尽然。这两间金铺,是歌潭城内最大的金铺,恰巧在你余力账下罢了。两方劫匪无论手段,还是黑话,都不出同一系,应当不是同一人。” 余力道:“若是幕后有人雇用他们呢?” 白衣青年道:“倒是不用担心有人为你而来。若论影响,深夜袭杀青楼,可比抢劫金铺,对你更为不利。金铺被劫不过是缺失些钱财,甚至不如票号所藏。倘若那些人有心针对你,就应当在华灯初上时,去你的青楼,杀几位高官,可比抢劫金铺容易多了。” 余力道:“纵然不是针对,也是挑衅。” 白衣青年道:“那就随你怎么看了。” 二人虽然都是文士打扮,说话却十分浅白。白衣青年被唤作重楼公子,据他所言,曾在重楼修行。因无天分,才被逐出师门。但是他却不记恨重楼,自觉愿为重楼人,故称重楼公子。 就连余力,也不知道他的真名。 方才的胖子一心想要取代重楼公子在余力身边的地位,草率出口,说了蠢话,才让余力觉得花钱养一头猪实在委屈。余力这些年,如在刀尖匍匐,踏错一步,就是深渊。所以那些思虑不成熟的进言,于他而言,都是居心叵测的毒药。 白衣青年又道:“二者行事风格诡异,虽然都是布置缜密,但其一癫狂胆大如猛虎,另一位谨慎小心如盗鼠。依我所见,应是相识的二人,以你余家金铺为彩头,相互较量。” 余力闻言沉思片刻,随后竟然笑了:“哦?以我余力为彩头?倒是好胆色。今日这彩头就送他们,来日再好好与他们计较。” 白衣重楼公子略微诧异道:“就算了吗?” 余力道:“区区金铺,能损失几两钱财。歌潭城这些年在我的掌控下,愈发无聊,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 重楼公子心领神会,他已经知道余力的意图,但是还是要多此一举点明。因为他需要让余力知道,他知道了。 “你是想,借刀杀人……” 余力哈哈大笑道:“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六章 狂人乱歌潭(三) “你看起来四十多岁。在这四十年里,你有没有在什么时候,忽然很想破坏什么? “不,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一定有。你不用怕,人天生就喜欢破坏。只是很多人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快乐。 “今天,我就让你去好好感受一下,破坏的快乐。” 说话的那张脸隐藏在面具之下,声音瓮声瓮气。 在他面前,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神色灰败的听着这些话语。 面具人如同安抚孩子一般,轻轻抚摸着中年人的背脊,口中念叨着:“去吧,去吧。去玩个痛快。然后,你的家人,永远都不会饿肚子。” 中年人绝望的点头,转身就要离开,面具人又出声叫住他:“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有什么不对?哪里一定有不对。哦……我知道了,你的表情不对。来,笑一个。” 中年人不语,他的脸抽搐着,好像硬要扯出一个笑容,却无论如何笑不起来。 很少有人,面对死亡的时候,能够笑得洒脱。 面具人很有耐心,絮絮叨叨念着:“你不应该这么悲观。如果你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以叫别人来做。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嗯,某种意义上,我应该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我不会为难你。这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如果你不能开心的收下,就把它还给我,我去找别人。” 中年人慌忙道:“不,不要。我去,我去。”说着他的脸开始扭曲,挤出一个十分艰难的笑容。 面具人说道:“笑得很丑。但是我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为难你。好了,说了这么多,引线已经掐不灭了。你去吧。” 说完,面具人手舞足蹈的蹦跳着,向后跑去。 而那个中年人,看着从怀里露出来那节引线,缓缓燃烧着,脸上的笑容更加扭曲。他转身,狂奔向街对面的金铺。 金铺有护卫看守,早就注意到这边奇奇怪怪的两个人,尤其是那个戴面具的,举止疯癫,既让人觉得滑稽,又让人觉得…… 可怕。 中年人刚到金铺门口,就被护卫拦下,不允许他进入。他强行要闯,可是他太过瘦弱,护卫用力一推,就将他推出两仗。随后惨叫声响起,却不是从中年人口中,而是护卫的手开始溃烂,痛苦的发出哀嚎。 “他衣服上有毒!”另一名护卫见状,拔出弯刀,谨防中年人再度上前。那名手掌溃烂的护卫痛得原地打滚,却无人理会。因为剩下的护卫都知道,身后的这座金铺,比同伴的命更重要。 中年人被推倒后,再度爬起来,冲向金铺,持刀护卫向他砍来,中年人举手抵挡。“噌”的一声,从被划开的衣袖中,露出一块贴片。 这是面具人事先给他的铁质护腕。除此之外,身上还穿了一件铁背心。 护卫不敢碰他,只拿刀往他身上挥砍,可是此人周身要害有铁甲守护,刀若砍在其他地方,中年人理也不理,硬抗刀伤往里面冲去。 便在他走入金铺的一刻,已被护卫团团围住,两柄钢刀左右袭来,他高举双臂抵挡,却听得“噗”的一声,手腕被迎刀斩落,断口处鲜血喷涌。 钢刀去势不止,终于披到中年人头上,头颅瞬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随后便有护卫哈哈大笑,叫嚣着鼠辈好胆,竟然敢打余家的主意。 中年人倒下后,护卫没有急着出手结果他的性命。纵然余家势威,也烦那些亡命宵小的骚扰。所以他们打算,将此人当街凌虐至死,杀鸡儆猴。 众护卫将其团团围住,喧闹之中,没人听见中年人怀里一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便在此时,“滋滋”声停,片刻之后,轰然巨响炸裂,火光从中年人怀里汹涌奔腾,向着四周席卷而去。 “轰!”行人只见得余家金铺门窗横断,木屑纷飞,浓烟滚滚之下,是金铺客人发出的阵阵哀嚎。 便在这时,诡异的口哨声由远及近,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在引头一人手舞足蹈的带领下,兴高采烈的走入金铺。 金铺之内,中年人已被炸得粉碎。而先前将他包围的护卫们,都重伤倒地,纵然身上的伤轻重不一,却也无一人能站起来迎敌。 引头的面具人走到一个还算清醒的护卫身前,拿出手帕擦干那人脸上的血污和黑灰,怪异的强调仿佛是恶魔拙劣的伪装,说道:“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名余家护卫强忍着痛苦,艰难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哈哈哈……”面具人疯狂大笑,笑了好久才捧腹拍着护卫的大腿,缓缓开口。拍下的手掌每一下都砸在护卫的伤口上,令其痛苦的龇牙咧嘴。 “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发问呢?这种时候,你还要跟我一问一答,你等得到回答吗?我要是不理你,你岂不是很尴尬?我跟你说,这个时候,你就该直接说:这是余力家的金铺,敢碰这里的东西,就杀你们全家……嗯……也不对,好像也不可怕,这是为什么呢?” 面具人又开始碎碎念起来,其他的面具人已经开始提着麻袋搜刮财物,也有人路过别的护卫时,见其未死,随手补上一刀。 领头的面具人好像忽然想到了答案,又对护卫说:“哦!我知道了,是因为,余力,远远没有我可怕呀。” 说着,他揭开面具。护卫亦曾闯荡江湖,见多识广。可是见到这张脸时,却实实在在被吓到,昏迷过去。 那是一张仿佛受尽一切折磨的脸,一半被剧毒溃食腐烂,另一半似被烈火灼烧。鼻子被削去,脸上布满刀伤。 “真是无趣的人呀。为什么就不能开开心心的活着呢,总是说着一些无聊的句子。学学我,都这样了,还要笑给你们看。”说完,面具人又开始癫狂大笑。 金铺对面的酒楼之上,白少爷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痛饮入喉。 小弟望着金铺发生的事,问道:“此处是城中最大两家金铺之一,就没有高人看守?” 白少爷道:“高人,都去守护余力的命了。金铺再大,丢的也不过是钱而已。这一点,余力想得很明白,否则,也做不了歌潭城只手遮天的人物。” 小弟道:“歌潭要热闹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七章 狂人乱歌潭(四) 歌潭城最中央的一片区域,有一个片地方,叫戚家湾。 据说,在歌潭城还只是歌潭村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在了。 这里住着最早的歌潭人。不过如今,很多人都搬了出去。毕竟,凭借着祖祖辈辈千丝万缕的香火情,这群人里,但凡有一个混得好的,就能带出一大帮子乡亲父老,共同富裕。 如今,为数不多的住在戚家湾的老歌潭人里,又有一位,准备举家搬迁。 大财主余力在歌潭扎住脚跟后,官商勾结,在城中拿下一大片土地,仿照京城长安建立坊市。坊市外围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而内里,则是精雕细琢工艺超凡的住宅。 举国上下,如此手笔,也唯有余力一人。毕竟土地是老百姓的根,敢拿土地做买卖的商人,在大周,甚至是整个人间,都找不出第二人来。 戚家湾准备搬走的一家子,便是要住进余力的坊市内。 老戚本是个读书人,江南道最多的读书人。可惜他祖祖辈辈的读书人里,一直都没出个成才的。老戚算是有才,可惜不在文才。书上的道理他一看就会,却无法化作自己腹中笔墨,付诸熟宣。 于是人到中年,他终于放下读书一事,在亲友引荐下,从一名账房先生,混到了掌柜。 过了今日,他就可以搬出戚家湾,入那余家坊。 歌潭城有三处余家坊,分列名为余家天字坊、地字坊、人字坊。三者并非由上至下的递减关系,相反,最后建立的人字坊,反而是三坊内人气最高,设施最好的新坊市。 老戚家要去的,便是其中的余家地字坊,只因此处,也是老戚打理的店铺所在。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戚今日出门,脚步走得格外豪迈,甚至在袖中提了一壶小酒,不时的泯上一口。 换做平日,他可不敢如此张扬,于上工时饮酒,这可是大忌。作为一个掌柜,在店中,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 可是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倒不是因为他在余家地字坊购入新宅,而是因为昨日下午,他接到通报,自家宝贝儿子通过江南道的考试,已可冠秀才之名。 他老戚家读了几辈子书,终于出了个能靠读书吃饭的秀才,无论如何,都该让他高兴几日。 江南道本就文风盛行,此地的秀才,身份可比他处的举人。文人身份,便是一方通行无阻的令牌,若有大户人家摆宴,秀才不请自来,主家还要诚请上座。 从此以后,他老戚家,在这歌潭城内,也算得上有脸面的人。秀才儿子,可比掌柜老爹,有出息多了。 更何况,他这个小儿子,如今才十四岁,纵然在江南道,也是头尖儿上的人物。 想极此处,戚掌柜又抬袖泯了一口小酒。这儿子如此聪慧伶俐,要说,还是得亏自家婆娘会生。等住到新宅子里去,和孩子们分房而居,一定要在床上好好奖励婆娘,争取再生两个秀才。 于是这一日,戚掌柜满面春风,比他那个中了秀才的儿子还得意。见到新来的蠢笨伙计犯错,也只是笑骂几句,便随他去了。 正午时分,晴空万里,半梦半醒间,戚掌柜见到一位身着白衣的文士走入店中。 大周的文人,最喜两种衣着,其一为白衫,其二为青衫。尤其手中搭把折扇,寒冬腊月一样轻摇不辍的,必然是个有文化的人。戚掌柜对读书人很有好感,眼见此人走入,立刻打起精神。他已经准备好了热络的话,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家有个秀才儿子。 只见此人浓眉大眼,唇上挂了一个尖锐且翘挺的鼻子,有些怪异,似乎带着番邦血统。 观及此处,戚掌柜对他又小看了几分。番邦之人还学我文人之风,西施效颦,傻模傻样。 可是脸上的笑容一分未减,番邦之人不识货,常以珍宝换些不值钱的物件,他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白衣文士一眼便瞧见了憨态可掬的戚掌柜,径直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的双手递出一封信函。 “是来提货的?”戚掌柜如此想到,对白衣文士点点头,就开启信封,只见上面写着:黄金十万两。 “这是……”他不解问道。的确会有客人用信函来取物,不过一般那样的信函上,都会盖有自家店铺的收货印章,和客人自己的署名印章。但是这封信函上,仅有五个大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白衣文士笑着拿手指点了点信封,意思就是如此。 黄金十万可不是小数目,戚掌柜担心这是什么大客户,决不能因为他的小失误,而得罪了来人。毕竟,十万两黄金还敢托人上门来取的豪客,纵然有些怪癖,也可以理解。 只要对方有钱,又给够了钱,戚掌柜什么都能理解。 于是戚掌柜仔仔细细的将信函翻来覆去摸索,甚至连信封的折角处都展开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瞧出端倪。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是哪位贵客要?” 白衣文士举目望天,好似在回忆什么,片刻之后,犹豫道:“戚……戚方阙?” 戚掌柜闻言一惊,这个名字,正是他那个考上举人的宝贝儿子之名,他念头急转,难道这是自己儿子跟自己开的玩笑,要给自己什么惊喜? 他又问道:“小老儿蠢笨,还请客官明示。” 白衣文士好像想起了什么,伸出食指摇晃着指天,嘴上说着“啊啊啊”,作恍然大悟状。 然后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方布帕,包裹着某物,交于戚掌柜。后者将步帕打开,豁然是一根手指,创口血迹未干,似乎刚斩下不久。 戚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这家店里做掌柜,他面色未变,甚至露出阴冷笑意,说道:“客官,这是何意?” 白衣文士从掌柜的书案上提起一支狼毫,这是掌柜用于写单之物。仿佛是嫌弃一般,用笔头拨弄手指。却见手指翻转,指节处,露出一道伤疤。 戚掌柜一眼就认出来这条伤疤,他早就预料到这个种情况,可是一直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那是他儿子年幼时在灶台烤地瓜烫出来的伤疤。 这是他秀才儿子戚方阙的手指!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八章 狂人乱歌潭(五) 戚掌柜无力的看着这根手指,良久不语。戚方阙是他老戚家的希望,若是他有何意外,老戚也不想活了。 这一辈子,好不容易才看见点光明,难道就要在此泯灭? 戚掌柜不甘心,他的命可以不要,但是儿子必须保住。歌潭城的老戚家,绝不能葬送在自己手中。 可是自己这家店铺背后的东家,可是余力啊。得罪了余力,一样难得善终。 戚掌柜思前想后,也得不出个妥善法子,白衣文士也不催促,只是在这余家地字号金铺中走走看看,如同一般的闲散来客。 时辰自顾自前行,店内盈客愈多。 戚掌柜也想过,要不要让护卫将此人抓起来,交给余力,以此恳请余家势力出手救出他的儿子。可是他吃不准此人来历,万一这人只是对方无关紧要的一枚棋子,丢了就丢了,转手就将戚方阙撕票。 他赌不起,儿子只有一个,他不敢赌。 余家护卫在歌潭城也算一把好手,其中几位还是从武馆镖局中请来的,走南闯北见识卓绝。歹人明目张胆的前来劫货,戚掌柜自然不惧。可是他如何能想到,会以其幼子性命相胁。他只是一个小掌柜,对方为何不去劫余家公子,自己又做错什么,迎来无妄之灾。 白衣文士逛完两圈,终于有些不耐烦,走到掌柜面前,又轻轻叩了三下书案。 戚掌柜面色愁苦低声道:“小店的确拿不出十万两黄金来。”他不敢在这时暗示那几位驻守在店内的护卫,生怕对方惊扰了这位来客,将他儿子撕票。 白衣文士道:“那你们有多少?” 戚掌柜道:“黄金只有五百两,白银不少,却也只有八千两。” 白衣文士道:“这么少?你这儿不是此地最大的金铺吗?” 戚掌柜道:“金铺卖的是金银打造的物件,十件也没一两重,库存金银都是余家按需供给。” 白衣文士“哦”了一声道:“欠考虑了,不好意哈。”这个口语化的“哈”,深得吴语精髓,看起来此人也是江南道人士。 随后又道:“那就这么多吧,都给我吧。” 戚掌柜见他如此好说话,心头生起一丝侥幸,但是一眼瞥见案上手指,又凉几分,犹豫之下说道:“此店乃余力余老爷所有,私自赠与客官,小老儿一家亦难逃一死。” 白衣文士道:“放心啦,你只要把钥匙和金银的位置告诉我……” 戚掌柜插嘴道:“可这些护卫……” 白衣文士从袖中拿出一物,塞入口中轻轻咀嚼,含糊不清道:“你不要打断我,你听我说完。啊,说到哪里忘记了。总之一句话,最后你们这个屋子里的人,都会死,余力只会觉得金铺是被劫了,而不是被你卖了。” 戚掌柜闻言欲哭无泪,忍不住大叫出声道:“你既然早就准备要杀光这里的人,还绑架我孩儿作甚!” 话音刚落,一柄钢刀就从他胸口贯穿,白衣文士后退一步,避开飞溅的血滴。 “因为,我怕吵呀。打打杀杀的多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自己去拿,大家相安无事,就很愉快。可是,你还是这么吵。其实,如果你刚才不打断我,本来不用死的。说不定看你顺眼,我们临走时还会赏你点黄金,给你儿子读书。所以,你为什么要打断我呢……” 戚掌柜胸口钢刀被抽出,无力的倒向座椅。此刻一息尚存,听着白衣文士絮絮叨叨的抱怨,忽然有一种荒谬之感: 自己的死,仅仅是因为打断了这人说话? 如果当时没有出声叨扰,自己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世上从无后悔药,纵然此时悔恨万千,他也阻止不了,自己的脉搏渐渐静止。 在人间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众多护卫拔刀跃起,却在半空中,齐齐倒地。 白衣文士看着已经失去呼吸的戚掌柜,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得倒地之声,回头望去,就见店内除了几名把玩着金饰物件的客人外,其余人都已昏厥。 若是白少爷在此,定然能看清白衣文士的手段。后者方才装模作样游走打量时,在花盆和香炉里掷下几颗紫檀色药丸,以弹射之力埋入花盆泥土、香炉黑灰,故无人察觉。 只消片刻,药丸毒气扩散,弥漫至整间店铺,却是无色无味,伤人无形。白衣文士说话间塞入口中之物,正是解药。 他对余下未随之昏迷的几位来客挥了挥手,接着又将食指压在嘴上,“嘘”了一声,示意他们轻点。 便有一人走到大门处,小心翼翼的抬起门板,将店铺关上。随后几人姿态夸张的踮起脚尖,轻手轻脚的搜刮财务。 白衣文士自顾自的拿起戚掌柜招待贵客的茶壶,掀开茶盖嗅了嗅,嫌弃般的倒掉。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袋茶叶,倒入其中,灌水洗杯。待到茶壶上有了暖意,又将第一泡茶水倒出,换上第二壶热水。 如此之后,才泡出一壶令他满意的香茗,端起茶杯轻饮,眯着眼睛惬意的发出一声:“啊……” 随后又觉不妥,面带歉意的对着众人笑笑,仿佛在为自己惊扰他人而抱歉。 他是第一次在歌潭作案,但是这一帮子伙计却十分熟练,当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待到一壶茶饮尽,白衣文士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几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其他几张椅子上,身前放着几个瘪瘪的包裹,显然收获不多。 白衣文士出声问道:“就这么点?” 其中一人答道:“这些只是展示的货物,后面库房应该还有更多。” 白衣文士道:“那为什么不去拿?” 那人答道:“库房有锁,刚才找过一遍,没寻到钥匙。想来应当是有余家人掌管。” 白衣文士笑道:“打不开吗?” “能打开,但是……” “但是很吵?” 那人轻轻点头,白衣文士笑着起身,随意打开一个包裹,取出一支金钗。 随后对众人说道:“我走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分吧。” 说着便有一人上前为他拉开门板,送白衣文士体面离开。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四十九章 狂人乱歌潭(六) 白少爷回家时,在门口发现一个油布包裹。 小弟上前拿起,打开一看,里面包着 四只石榴,红皮饱满,仅是外观,便知是很不错的石榴。 “现在是吃石榴的季节吗?”白少爷随口问道。 小弟不答反问:“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总有不知道的。” “九月是石榴最好的季节。” 白少爷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小弟又说道:“想来应当是那位老伯送来的谢礼。” 白少爷闻言拿起一个石榴,轻轻掰开,只见里面的肉籽紧紧相拥,粒粒殷红,显然是果中上品。他抠下一粒,塞入口中,汁液入喉,分外甘甜, “你倒是好心。”白少爷忽然笑道。 小弟闻言,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阴霾,马上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白少爷却道:“也不是,总有瞒得过的时候。” “什么时候?” “此刻。”说着,拍了拍一脸错愕的小弟,举步进屋。 什么都知道,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白少爷,渐渐学会欺骗自己。 余家天字号和地字号两家金铺被劫,尤其是天字号金铺发生如此剧烈的爆炸,甚至伤及路人。本该暴跳如雷的余力竟然没有半分动作,甚至不曾派遣属下调查。莫说余力自己如何容忍这口恶气,单是在战略上,余力都不该如此纵容挑衅者。 若是犯错没有得到惩罚,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么谁都敢在他余力头上踩一脚。 余家金铺被劫,本来和卫家灭门案,在歌潭城里,是同样重大的事件。可是余力耐人寻味的反应,却让这件事背后,有了更深的意义。 歌潭城的土皇帝,似乎,即将日落西山。 江南道多丘陵,歌潭城沿海,依山而建,不似一般城池方正,而是由西向东,狭长而立。与歌潭城遥遥对立的一座小岛,名曰极东,据说是大周版图上,迎来第一缕朝阳的地方。 便在这座极东岛某处,一间农家小院内,洗劫余家地字号金铺的白衣文士正端坐在床榻上,手执白子,正与人对弈。 床榻的另一头,阴影之下,仅能看出一人对坐,无法辨识面容。 白子轻轻叩下,白衣文士满意的呷了一口香茗。 安静惬意,白衣文士很享受此刻。不过他知道,他的愉悦,到此为止了。因为那阵让他极度厌烦的笑声,由远及近,已至门口。 “哈……哈……哈……哈……”一声一断的干笑,尖锐刺耳,如同老妪病咳。 “嘭”的一声,虚掩的门房被用力推开,阳光如泄洪汹涌卷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男人跳入屋内,落地之时伸展四肢,口中大喊:“当当!”正是那个炸了余家天字号金铺的面具男子。 白衣文士将悬在半空的棋子收回,放入棋罐,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厌恶,出言却彬彬有礼:“不如你们先聊?” 阴影中的人开口,显然也是一位年轻的男人。 “也没什么好聊的,余力不打算追究此事。” 白衣文士道:“巴掌都扇到脸上了,还能无动于衷。” “哈哈哈哈那我们再去扇他几耳光,左边一巴掌,右边一巴掌,打到他有反应为止。”面具人癫狂的笑着出口。 白衣文士皱眉道:“说话就说话,何必笑得如此聒噪。” 面具人语气欢愉道:“你才聒噪,整日愁眉苦脸,如丧考妣,是个孤儿,又像个寡妇。你说,你是不是寡妇?” 白衣文士眼神冰冷的向面具人看去,他自然不是什么女扮男装之人,这个“寡妇”不过是面具人信口胡诌的羞辱。 面具人凑近白衣文士,面具贴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笑着说道:“你,有,没,有……死过老公?” “噌”的一声宝刀出鞘,白衣文士挥刀就砍,眼见面具人躲避不及,钢刀迎头下落,就在锋刃触碰到面具的一刹那,一阵血红烟雾炸裂,掩人耳目。 片刻之后,癫狂笑声从另一旁响起,待那血雾散尽,地上徒然出现一张被劈成两半的面具。 “哈哈哈哈好可爱的刀法,好可爱的寡妇。” 白衣文士提刀便要再斩,阴影中人却出言道:“够了。等我走后,你们再慢慢计较。” “好不容易来一趟,别那么快走,我们再玩玩。”说着,一张受尽人间疾苦的恐怖脸庞,缓缓从那人的肩头出现。 阴影中人惊得一颤,纵然见过好几次,他仍旧会被这张鬼脸吓到。随着门开光现,他的模样也在阳光下暴露,正是余力身边第一谋士,重楼公子。 面具人一把将重楼公子抱住,如同哄孩子一般,用干哑的嗓音说道:“不怕不怕,你也总有一天,会变成我这样,哈哈哈哈……” 重楼公子不去理会,任凭对方将他紧紧抱住,对他们二人说道:“余力想要借刀杀人,祸水东引,让你们去对付白少爷。” 面具人伸出舌头在重楼公子耳朵上舔了一口,问道:“白少爷?哪个白少爷?” 纵然是一向沉稳,气度不凡的重楼公子,此刻也觉得头皮发麻,然而他依旧不动声色,毕竟,他是重楼公子。 “白家大少爷。”顿了顿,思虑片刻,还是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他厉害吗?”面具人问。 “很厉害。”重楼公子答。 “有多厉害?” “杀人无数,却因为没有证据,逍遥法外。” 面具人那手指轮流指向白衣文士、重楼公子,还有他自己,最后,再指向一处不见光亮的角落,道:“在场四人,谁不是呢?” 白衣文士闻言猛然看向那处角落,良久之后,终于辨认出,此处坐有一人,无声无息,宛如死去。 他早早到此,与重楼公子对弈,已近收官,却从未发现此处竟然还有一人。 重楼公子似乎早知此人,并不奇怪,继续回答面具人道:“你我杀人,甚至包括余力杀人,终归有迹可循。只不过歌潭是修罗道场,法外之地,很多事朝廷不想管,任其自生自灭。可是白少爷,我们的的确确,从来无法得知他是如何杀人,又是为何杀人。” 面具人桀桀笑道:“这有何难,我也可以?” 重楼公子道:“这很难,被他杀过一次,你就知道有多难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章 狂人乱歌潭(完) 三人自顾自交谈,没有人去问角落里坐着的人是谁。在歌潭,敢打余力主意的人,要么奇蠢无比,要么大智近妖。显然,这三人,都是后者。 白衣文士开口问道:“余力打算如何将祸水东引。” 重楼公子答道:“还未有决断,或者说,还没告诉我。余力除了自己家人,谁都不信。” 白衣文士道:“换做你,会如何行事。” 重楼公子答道:“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在几家可能成为目标的店铺中埋上一些炸药。等到你们出手时,将整座店铺引爆,把沿街无辜百姓,都卷入其中。只要造成的破坏够大,白少爷不会视而不见。” 面具人叫道:“炸药!我喜欢!” 白衣文士道:“白少爷如此好心?” 面具人说道:“他一定是一个和我一样善良的人。” 重楼公子道:“他的确是个善良的人。那些疑似他所为的事件中,受害者往往都是恶贯满盈之辈。” 白衣文士道:“如果他的手脚像你说的那般利落,为何你还会知道哪些事是他所为。” 重楼公子道:“他自己说的。” 白衣文士不解道:“他自己说的?” 重楼公子道:“的确,那日他独自一人走入余府,直至他推开余力书房的门,才被发现。在此之前,守备森严,高手密布的余府,竟无一人见他如何闯入。他走到余力面前,对余力说了一段往事。从此以后,余力行事便收敛了很多,至少对于普通百姓,少有欺压之举。” 白衣文士道:“都到身前了,余力那些贴身护卫呢?如我一般,用了迷药?” 重楼公子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往事?” 白衣文士道:“余力此人,我的确没什么兴趣。” 重楼公子道:“好吧。余力和白少爷交谈时间并不短,但从头到尾,一直无人发现异样。甚至最后白少爷光明正大离开,余力问遍全府上下,都无一人见过。” 面具人贼眉鼠眼的压低声音道:“他是不是……冻结了时间?” 黑暗角落中,宛如死人一般没有气息之人,忽然开口道:“你好像知道很多?” 面具人又发出干哑的笑声,说道:“不多不多,一点都不多。” “你的血雾从何习来?” 面具人伸指掩嘴。 “嘘……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就不会去问你的秘密,你也不该问我的秘密。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好玩。我喜欢爆炸,喜欢砰砰砰的声音。” 说着,面具人踮起脚尖,一蹦一蹦的走到黑暗中那个身影面前,伸出自己可怕的鬼脸,凑近那人。 那人面上同样戴着面具,漆黑一片。看不清容颜。 “我的身价,你买不起。所以你可不要搞错了,我不是你的手下。” 说着,面具人手间亮出一把匕首,就要向那人刺去。那人挥手,却不是抵挡匕首,而是隔空斥退了要上前相救之人。 刀尖抵在那人喉结处,没有继续深入。面具人随之收起匕首,哈哈大笑道:“我喜欢你,你和那些废物不一样,和余力也不一样,很不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白衣文士一直观察着此处,他很想知道,黑暗中的人是谁。他讨厌没有把握,无法掌控的事。此时见闹剧结束,对面具人道:“你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 随即对重楼公子道:“关于白少爷,若没有别的事可告知,那么说出下一步计划。我不想和这个疯子共处一室。” 面具人闻言跳到白衣文士身边,不知从哪里,竟然掏出两片铜锣,“哐哐”拍打,伴随着他癫狂的笑声,直如魔音灌耳。 “你找死!”白衣文士咬牙拔刀,又冲着面具人砍去,但这些喧闹之声仿佛对白衣文士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让他出刀都慢了好几分。 面具人轻松闪躲,向后跃去,几步间,就退出房门。他干哑的声音伴随着铜锣之声远远传来。 “小老鼠们凑在一起商量诡计,大猫猫要自己玩儿。” 白衣文士见他远去,缓缓收刀。他并没有真的愤怒,相反,他很擅长克制。这番行为,不过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重楼公子有内部消息,这场游戏中,白衣文士需要获得一些独占的优势,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他和面具人都是玩家,他不知道面具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的目的,是要取代余力。 某些事,他已经从那团血雾中得到证实。在背对重楼公子和角落之人时,他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他想起那个人,就觉得可恨,可是自己与他之间的差距,并不是靠努力修炼,就能拉近。他需要一些,别的力量。 可是对于面容尽毁的面具人,他又有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本能的想要将他,驱逐出这场九死一生的游戏。 待他转身,重楼公子已重新为他倒上一杯茶,笑着说:“我们继续聊?” 白衣文士从容入座,道:“好。” 重楼公子道:“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时间法术。余力也有此怀疑,他的暗号频发,护卫却未有动作。他也觉得,白少爷可能是冻结了时间。但是事后问询,家中计时所用的悬香,无论是书房内,还是其他房间的,都按照同样的速度燃烧。至于那暗号,却是被提前破坏了机关,传达不出。” 白衣文士道:“所以至今,对于白少爷如何行事,仍旧没有头绪?” 重楼公子道:“没有,他仿佛不似人间存在。” 白衣文士皱眉道:“不是时间秘法,会不会是与宙有关的法术?” 重楼公子沉思片刻,道:“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但是书中所言,也只说道古往今来曰宇,纵横八荒称宙,宇宙之力,应当是天地之力,若是人可御之,便是无敌。” 白衣文士不答话,只是心中隐隐有感,白少爷身上,有他想要的力量。 于是他开口怂恿道:“所以,我们要不要配合余力,把白少爷引出来。” 重楼公子却摇头道:“暂时停一停,不要有动作。余力走到今天,绝不是什么庸才,静观其变。” 白衣文士点头,这件事便聊到此处,往后不过继续对弈饮茶,如寻常老友相聚。直到夜落,白衣文士才起身离去。而那屋中,仍旧细细低语……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一章 余烬犹戏命(一) 高家老爷这几日心情十分愉悦,他那个总是寻死觅活的女儿,在一次出门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再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甚至常常对自己这位老父亲说些体己的话。 后来几次打听,才知道高小姐那日去了一家名为“白日梦”的奇妙店铺,听说真真切切的体验了一次生离死别,所以才开始珍惜活在世间的机会。高老爷很感谢那位小哥,可是当他携重金上门致谢时,小哥已是人去楼空。 虽然遗憾,却并不会影响高老爷的好心情。这一日,他罕见的带着高小姐出街游玩,父女二人一路相谈甚欢,十分融洽。 之所以罕见,不仅是因为高小姐从前古怪的性情,阖家之欢只是奢望,也有高老爷忙于人事周转,疏于家庭关系的原因。 今日,二人在随从相拥之下,路过一家票号,高老爷老远便瞧见票号的余掌柜在门口张望,似在等人。 他与余掌柜算不得交好,不过是利益使然,二人之间表面情分总是热络。见余掌柜在此,就要上前寒暄,忽然想起女儿在身侧,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虽未开口,高小姐却知其意,彷如高老爷无声说道:“还是陪女儿重要。” 高小姐柔声道:“这位余伯伯年节时予我压岁钱,平日里难得遇见,不如上前打个招呼,免失礼数。” 此时已是九月,所谓的压岁钱,实在是个拙劣的借口。可是借口越拙劣,意图便越明显。纵然蠢笨之人,也能闻音知意,何况是深知人情世故的高老爷。于是高老爷又抬起手,对着余掌柜打招呼。 二人之间,尚且有二十仗的距离,在江南道的文士看来,这便是商贾的轻浮之举,有失风度。然而高老爷却知道,打招呼的距离越远,挥手的幅度越大,所包含的热情越深。江南道余杭郡曾流传的民间志异中,便有人妖相恋的二人,几百仗外就张开双臂奔向对方,遥遥处即相拥。 余掌柜瞧见高老爷,也缓缓招手,相视一笑。高小姐见此情形,并不跟随父亲一同上前,而是在随从簇拥之下,转身走到街边小贩前,拣选小贩自家婆娘手工编织饰物。 那边余掌柜和高老爷客套几句,聊起这几日所发生之事,自然离不开余家金铺被劫一案。余掌柜的票号同属于余力的财产,说起此事,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高小姐对于此类事并无多大兴趣,只在父亲提起时,随他应和。余家的金铺,远远不如此时手中拿起的草编蜻蜓有趣。 这样的手艺,在穷人家倒是常见。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会用茅草编织一些物件,作为自己的玩具。再灵巧些,就会编织草鞋,售之补贴家用。但如高小姐这样的富家千金,金银首饰见得多了,反而对这类小玩意充满好奇。 “给钱。”她轻声下令,身后自然有丫鬟替她出钱。 拿着蜻蜓举过头顶,想象着蜻蜓飞舞,又落上她肩头的画面,心中暗想,那样的自己,一定很美。 便在这时,忽然一只恍若被烈火烧焦的手突兀的出现在眼前,一把夺过那只草编的蜻蜓。高小姐又惊又怒,她还未看清那只手的恐怖模样,正欲发作,就见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人,突然跃入她眼前。 “这个有趣,我以前手指灵活时,也喜欢编蜻蜓玩。却没有这只精巧。”干哑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随后便是一长串的笑声。 高小姐可不管此人形似近日广为流传的歹人,娇喝一声:“这是我的!还我!” 那个面具人似乎有些紧张,将草蜻蜓双手护在怀里,退后两步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国家的!国家的就是百姓的,我是百姓,这就是我的!” 高小姐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往日里无论是谁,对她都百依百顺,从不违抗。今日这个怪人,不仅不听自己的话,而且还说出了一段……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的话。 但她只是刁蛮,却不是蠢笨,立马开口道:“这是我花钱买的!” 面具人道:“钱?哈哈哈哈,我很有钱,我给你钱,这个是我的。” 高小姐道:“我也有钱,我给你钱,你把蜻蜓还我。” 面具人道:“你出多少钱?” 高小姐问道身边随行的丫鬟:“你带了多少钱?” 丫鬟轻声劝阻道:“小姐……” 高小姐斥道:“闭嘴,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 丫鬟宛如受惊小鹿,颤颤巍巍道:“尚余十良足银。”高小姐娇纵惯了,无所畏惧,可是随行的丫头,在看到那只烧焦的手和笑脸面具时,就认出了来人。她害怕,却不逃脱,身后几名护卫大哥钢刀出鞘的声音,短暂的给予她勇气。 高小姐正要开口,面具人却抢先道:“时辰到啦,不陪你玩咯。” 说着一步跨出,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高小姐眼前长街瞬间被烟尘遮蔽。她看着响声的来源,那里,方才正站在她的父亲高老爷。 浓烟滚滚之下,是凄惨的嚎哭,和惊慌的尖叫。 高小姐呆立当场,她看见浓烟滚滚里,缓缓爬出一人,那是一位妇人,一位不认识的妇人。那妇人满脸痛苦之色,艰难的向外匍匐,缓缓从浓烟中爬出。高小姐终于看见,妇人的下半身,已被炸得血肉模糊。 “哈哈哈哈……”干哑的笑声又从耳边响起,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兴奋大喊,“我现在更有钱了,而且比你多。那间屋子里的钱,都是我的。” 就见四周的巷弄中,又钻出几个戴着各类诡异面具的人,冲进滚滚浓烟中。 便在这时,耳听得一声怒喝,屋檐之上跳下四人,将笑声未止的面具人团团围住。 “呔!贼人受死!”他们出言十分果断,并没有喊出“束手就擒饶你不死”这样的废话,只是互相提醒一句,便一同冲向面具人。至于那些冲进烟雾中劫财宵小,任凭其妄为。很显然,眼前这个才是正主。 “来得好,来得妙。”面具人原地拍着手蹦跳,仿佛是在欢迎这四人。 四人显然早有准备,脸上蒙着湿布,谨防面具人用毒。彼此间配合默契,四方包围,死死封住每一处可以逃离的方向。 高小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望着烟尘良久之后,才轻声唤道: “爹爹……”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二章 余烬犹戏命(二) 钢刀迎面斩落,面具人轻巧后退,另一人已拦腰截杀。 四人出生入死十几年,彼此之间配合娴熟,宛如一人。前一人出手,后一人便知其意,堪堪封死面具人的后路。只见得横斩出刀,面具人避无可避,被那一刀劈中。 出刀之人手上一轻,明明眼见这一刀砍在实处,却没有传来应有的反馈。全力一刀挥空,险些脱臼。再看那面具人,已化作一团血雾,猖狂大笑远远传来,终于还是被他逃脱。 四名护卫相视一眼,也不浪费片刻时间去悔恨懊恼,直直冲入票号。在那里,还有几名搜刮财物的匪人,需要捉拿回去,交给余力审问。 高小姐无措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口中依然轻声呼唤着:“爹爹,爹爹……” 家的温暖一直都在,只是她这几日方有所觉,正想要重头来过,好好生活,可是那个仅她自己所知,最爱她的人,就在眼前毁灭。 她不敢相信,心中仍有一丝侥幸,半晌之后,跌跌撞撞向着未散的烟尘奔去,却在途中踩上一物,向前倾倒。 回眸望去,仅是一块木牌,手艺拙劣,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高小姐想起来,这块木牌,好像是方才那个面具人在闪躲中落下的,可是为何,四名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未曾发现呢…… 来不及思索,将其纳入怀中,再起身奔入票号。 那几个戴着面具的毛贼已被四护卫制服,捆绑押解,打算送入余府。至于票号这边,自有专人收尾,那四人的武艺,从来都不是救死扶伤用的。 高小姐进门便见满地残骸,支离破碎。巡视一周,很快找到奄奄一息的高老爷,靠着墙艰难的喘息。 “爹爹还没死。”这个念头在高小姐脑海里一闪而过,紧绷的神经也松了半截,她连忙跑到高老爷身边,哽咽呼唤:“爹爹,爹爹……” 高老爷缓缓睁开双眼,见是自家闺女儿,艰难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子寒呀,你没事就好……” “爹爹,爹爹……”高子寒只是无助的呼喊着,她不通医术,也不通武艺。她什么都不懂,这个时候,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高老爷满是血迹和黑灰的手缓慢而吃力的抬起,他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全都碎裂,每一次呼吸,都是刻骨铭心的疼,更不用说,这个抬手的动作。 可他还是咬牙坚持,将手抬了起来,拂过高子寒脸上的泪珠,留下一道漆黑的血迹。 “子寒,不要哭了,以后再哭,没人哄你,没人给你买桂花糕……” 听着高老爷宛如遗言一般的话语,高子寒愈加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高老爷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当他睁眼,第一眼看到是她时,就明白自己死期到了。或许换了任何人,就算是店中小二,至少也会抓紧时间去找位郎中来。 可是眼前是他的女儿,他最了解的女儿,所以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可他还不能祥和的死去,因为这个女儿哭了。无论多重要的事,在女儿哭的时候,就要先哄她。这是这些年,二人相处下来的经验,也是结论。 所以此刻,高老爷已经完全不去想,如何自救。他只是艰难而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脸庞,说着一些宠溺的话,来哄她,希望她不要再哭了。 只是隐隐约约间,高老爷心中,产生了一丝期待,一丝对死的期待。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是不是快要解脱了。 是啊,要解脱了。自己这一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他曾经有一位好妻子,他很爱她。纵然年少清贫,二人相濡以沫,也自得快活。她是他活着的动力,财富名望,曾经高老爷很喜欢,但是真正得到以后,又觉得无所谓了。不过是能多吃几口饱饭,少挨几次寒冻。人间的疾苦,对于穷过的高老爷来说,从来都不算是苦。 真正的苦,都是他人带来的。少年时的高老爷也曾意气风发,如今岁月蹉跎,他只剩下一副虚伪的笑脸,迎接歌潭形形色色的达官显贵。 爱妻难产而死,留下一女。高老爷本无意再娶,却又不愿女儿,没了母亲照拂。就算,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娘。可是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讨好,这个脾气怪异的女儿,总会跟他闹别扭。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高子寒这个名字取得不好。“高”本就有凌绝之意,“子”又是十二时辰之首,最后一个“寒”字,更显生人勿进。曾经也有算命先生奉劝他,将“寒”改为“惠”,“高子惠”之名,可显子孙豁达仁爱。 高老爷没有采纳,毕竟那个“寒”字,取自亡妻,他难以割舍。 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换了一个名字,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不过罢了,一切都罢了。他马上就要解脱了,再也不用虚与委蛇的面对世人,也不用再为女儿的情绪变化,担惊受怕。 如果有来世,他想做高子寒的儿子,也来折磨折磨她。 思及此处,高老爷忽然笑了,他好像终于领悟到,世人常说,子女是来向父母要债,是什么意思。或许自己上辈子,欠了高子寒更多。 高子寒见父亲忽然没有来的发笑,自己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鼻涕滞留在鼻子里,发出“嗡嗡”声:“爹,爹笑了,爹没事了。” 高老爷说道:“没事了,爹没事了,这一次,爹真的解脱了……” 看着高子寒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俏脸,被自己恶作剧般抹上了一圈又一圈黑灰,高老爷心中,更为欢喜,仿佛终于从这具虚伪不堪的丑陋身躯中脱离,又回到年少时桀骜的模样。 他笑了,人间游历四十载,归去时,仍旧是少年。 于是他笑着笑着,便将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是他留给女儿的最后一个印象,希望不会太差。希望高子寒往后某个无助的夜晚惊醒时,想起父亲这样的笑容,能带给她温暖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三章 余烬犹戏命(三) 高子寒是高老爷的独女。 几乎整个高府都知道,她是大夫人的女儿,唯独她自己,在所有人的呵护下,以为家中那位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是她的亲生母亲。 至少,过去的十几年,她表现得像是如此。 那是高老爷的决断,在高子寒出生时,修罗帝国正在走向没落,新的帝国即将崛起。神农所推崇的人人生而平等,让他在嫡庶之分,和家庭完整上,选择了后者。而侧室之女带来的高下之别,最后也会随“独女”二字抹平。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谎言,如何瞒得过心思敏锐的高小姐。何况高府上下仆役众多,闲言碎语总难回避。 所以高子寒从小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她的母亲,所以她总是从心底里,对这个女人充满敌意。 即使那个女人现在就算抹着眼泪,也不忘为高子寒的碗中添上甜汤。 高子寒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女人,很想找个理由去埋怨她,责怪她。可是她想不出来,这一切,能和她有什么关系。高子寒觉得,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时若是拉住爹爹,不让他上前,或是快步走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后悔总是无用,高子寒独爱怨天尤人。所以此刻,她看着眼前的甜汤,仿佛终于找到点借口,端起瓷碗就向眼前的女人砸去:“我爹都死了,还有心情在这儿喝甜汤?” 被泼了满脸汤水的中年妇女诧异的看着高子寒,汤汁顺着脸颊流入锦衣华服之下,她也不做擦拭,只是忽然停下了哭泣,然后慢慢笑起来。 “真是厉害的小丫头呢。本来看在老高的情面上,想让你安静舒服的死去。可是你非要这么不知好歹,那就别怪娘亲手段狠辣了。” 她笑着起身,笑得如此开朗而真挚,仿佛几息前还哭得伤心欲绝的人,并不是她。挥手斥退上前为她擦拭的丫鬟,从容的离开中堂。 高子寒敏锐的察觉到她话里的“死”字,这一日的沮丧和愤恨,终于找到一道宣泄的缺口,对着离去的中年妇女破口大骂,起身就要追逐,却被往日里低眉顺眼的丫鬟阻拦,几人一起出手,将她按回座位上。 高子寒面露阴毒之色,狠厉道:“你们要造反吗?” 其中一位平日饱受高子寒欺压的丫鬟立刻出声道:“小姐,天下之事,孝字当先,您气死了老爷,又折辱了夫人,小女子纵然出身卑微,也看不下去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高子寒不屑道:“呵,小贱人长本事了,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没读过书的贱人,还敢学人说大道理,真是不知羞耻。” 丫鬟道:“我没读过书,小姐读过书,所以小姐做得出气死老爷的事,我就做不出来。” 她反反复复把“气死老爷”这句话挂在嘴上,当真如尖刀直刺高子寒心口。 “爹爹是受贼人所害,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现在知道被人冤枉不好受了?你平日里无中生有,我们因你所受的冤屈,何曾少过?而且,老爷的确就是被你气死的。今日在场的人都见着了,是你一直在那里哭哭啼啼,阻拦我们救治老爷。” 高子寒理直气壮道:“我见到爹爹时,爹爹已经不行了!” “还在这儿自欺欺人呢,老爷那时尚未断气,甚至还有力气与小姐有说有笑,最后我们亲眼看见,老爷就是听小姐不知说了什么,才气急攻心,当场去世。” “贱人住嘴!”话落手起,“啪”的一声,耳光打在丫鬟脸上。高小姐含怒出手,不止在她脸上留下一个鲜红掌印,还令她嘴角流血。 丫鬟捧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高小姐冷笑。 便在这时,中年妇人去而往返,已收拾干净己身,换上一席黑纱,作遗孀状。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面色冷厉的看着宛如困兽的高小姐。 中年妇人一如往日优雅慈祥,在中堂主位坐下,又示意孩童坐到她身旁的位置。这两个位置,从前一直是高老爷和高小姐的专座。前几日,高小姐还坐在这里跟爹爹撒娇。 “这是你姐姐,叫姐姐。”中年妇人开口道,满脸都是得色,仿佛熬过千年霜寒,终见春日。 少年却只是恨恨的盯着高子寒,不说话。 高小姐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野种,也配叫我姐姐?” 中年妇女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以示安慰,然后对丫鬟说道:“打。” “是。”允诺一声,丫鬟抬手,高子寒怒目道:“你敢!” “我敢呀。”说着巴掌挥下,却比先前她所受那一耳光,更加用力。一巴掌下去,高小姐的脸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 高小姐只觉得这一幕怎的如此熟悉,这种痛楚恍如隔日。隐约记起,那一场大梦中,她好像常常忍受这样的毒打。 她又陷入梦里了吗? 如今的场面,依旧是在小哥的梦中? 这个念头生出,脸上火辣辣的痛似乎也随之消散。 这是梦吧。这还是那个一心求死的梦。所有的苦难,都是在告诉她,要好好活着。这就是梦,一旦醒来,爹爹仍旧在家等她,还会埋怨自己归来的晚了。 爹爹若是埋怨,便让他埋怨,年纪大了,总是啰里啰嗦,自己好好听着就好。只要爹爹还在,她不怕那些埋怨。 甚至,还很期待。 是啊,这就是梦,她懂了,她悟了,如今,她想醒来了。 她忽然开始发笑,笑着嘶喊:“我懂了!我不想死了!让我醒过来!” 中年妇人见她这般笑容,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面色一沉,冷言道:“你不想死,就可以不死吗?”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平日也常为高老爷的饭食中加料,或是在书房中点上对身体有害的香薰。那些慢性毒药,药效太过迟缓。她本来已经做好久等的准备,谁知这一日,喜从天降,高老爷竟然如此善解人意,懂事的归西,没给她带来一丝嫌疑和麻烦,实在让她欣喜。 她心情太好了,好到凶狠的话才出口,又忍不住快乐的笑了起来。 于是这两个疯狂的女人,便在此时,一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她们的笑声里,忽然夹杂着诡异的干笑,一声一顿,宛如妖魔。 “这里好快乐,好多笑声,我好喜欢,哈哈哈……”随着干哑的声音传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怪人,从大门外,缓缓走进。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四章 余烬犹戏命(四) “哈,哈,哈,哈……”随着一字一顿的诡异干笑传进高府,那个每次在歌潭出现,都会引起腥风血雨的笑脸面具人,未如往常一般,癫狂的蹦蹦跳跳前行。 他走得极缓,就像名角大家在众星捧月下粉墨登场。 此刻,他的确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高府上下,都紧张的盯着他。 重金请来的护院最先反应过来,拔出腰间长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面具人,寻求破绽。 可是步伐轻浮的面具人,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护卫只觉得随手一刀砍出,就能要他狗命。 刀握在手心,越来越紧。他是高府护院,高老爷花大价钱请来的护院,本就是武林侠士,自然不像高子寒那般无所畏惧。他考虑的太多,所以更不敢出手。 毕竟眼前的面具人,连余力都拿他没有办法。 每一个破绽,都像是陷阱,请君入瓮,然后活埋。 护院便这样持刀相胁,也不出手,脚步腾挪着注视着面具人。 高夫人收敛笑容,今天是她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她不想被打扰。虽未谋面,却也知道,眼前的面具人,就是近日里两劫余力,还在昨日杀害她家老爷的凶手。 “阁下擅闯高府,有何指教。”高夫人说道。 “没事没事。”面具人话中带笑,开口答道,“我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戕害我家老爷,高府还对你有亏欠?”高夫人只当他是寻衅讹诈,仅是风声传闻的消息,在高夫人的认知里,这是一个为了钱财以身犯险的亡命之徒,妄图洗劫高府,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哈,哈,哈,哈……当然有。”他指向高小姐,“小姑娘,你拿了我的东西。” 高子寒闻言,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有一小块木牌,的确是面具人所遗落。但她此时只将眼前种种视作梦境,于是更加无畏,百无禁忌。即使眼前隐藏在笑脸背后的,是她的杀父仇人。 于是她故意说道:“那只蜻蜓被你炸没了。都是你的错,你再编一个赔我。” 面具人听到这番答话,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原地顿了三秒,之后才诧异道:“你不怕我?” “跳梁小丑,何足惧哉。” 面具人掀开笑脸面具,露出一张一半烧焦,一半腐烂,还被削掉鼻子的鬼脸,然后张狂大笑:“哈哈哈哈……现在,怕了吗?” 在场众人,见到这张脸,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就连曾经游历江湖的看家护院,也在此刻萌生退意。与他人不同,别人只是被这恶魔模样吓得心惊,护院却想得更多。经历如此绝境不灭者,必有涅槃。 听得一声尖叫,刚才扇高子寒耳光的丫鬟,已是被吓得昏厥过去。便是精心谋划今日多年,心机城府的高夫人,此刻也不敢直视那人,用手捂住身旁孩童的眼睛。孩童反而透过指缝,好奇打量那人。 唯有高子寒见到这张脸,片刻失神后,哈哈大笑:“真丑。” 面具人也不恼怒,笑着说道:“我以前,很帅的。” “哦?有多帅?帅到被毁容?” “这番形容倒是贴切。”面具人认真点点头,指着半张腐烂的脸说,“这半张,的确是因为太过俊俏,才让人用剧毒腐蚀。” 高子寒道:“那另外半张呢?” 面具人换手指向另外半张烧焦的脸,道:“这半张,是因为一场大火。在那场大火之前,我可是全村最好看的娃,我爷爷总说,我是全村的希望。” 他说起这些话时,无比认真,完全没有往日里癫狂的怪样子。这些话,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也没有好好跟人说起这些故事。 “那你是真的惨。”高子寒说着同情的话,语气里却满是嘲讽。 “还有这鼻子,是那年……”面具人正要诉说隐藏在心底的辛酸往事,却忽然“嘭”的一声,化作一团血雾消散。 血雾之后,是那名护院,惊恐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寻求许久的机会,眼见着面具人沉入情绪中,终于有了一丝不似伪装的破绽,果断出刀,却一刀挥空,面具人随之消散。 “哈哈哈哈……”笑声从护院耳边传来,靠得太近,护院甚至能感受到,随着声音一同传入耳中的热气。 不用回头,便知道,那张鬼脸,此刻就在他的肩头。 走南闯北多年的护院惊恐的睁大双眼,他能感觉,席卷全身的恐惧,此时就在他的身后。他想闪躲,可是双腿发软,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半步。 然后,那张烧焦的脸慢慢从他的肩头后退。 “幸好,我不是那个矫情的小寡妇,换成是他,你打断他说话,一定会死的很惨。 “幸好幸好,你遇见的是我,而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可是我们村的希望。” 面具人从护院身边绕过,就要前行,猛一回头,鬼脸贴近护院,那张本该毁灭的恐怖脸庞,直直凝视,双眼因为没有眼皮眼睑,格外凸出,仿佛随时要从眼中掉落。而那烧焦和腐烂的脸颊上,烂肉挂于白骨,迎风摇晃。 “哇!”鬼脸忽然大喊一声,护院发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本是敞胸露腹,满面虬须,胸口还有巴掌大的护心毛,典型莽汉模样。可是此刻,不仅哭得梨花带雨,宛如被人羞辱的小娘们儿,甚至裤裆里,都发出一阵骚臭。 面具人转身对着高子寒笑道:“你看,他怕了。这才对,人都应该怕我,怕我才是对的。你不怕我,那就是你不对,是你不正常。对,对,就是你不正常,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女人……” 摘了面具的面具人口中絮絮叨叨的念叨着,高子寒理也不理,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味。 “小翠,再拿个杯子来,我要请这位公子喝茶。”高子寒吩咐道,却无人应答,片刻之后才故作醒悟的模样,对面具人道,“哦,小翠被你吓晕了,那你没有茶喝了。” “哈哈哈……”面具人停止念叨,又大笑起来,对高子寒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喊我公子,有意思,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喜欢你!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面具人问道:“你叫什么?” “高子寒。” “好,我记住了。我叫戏命,希望你也能记住。” 高子寒从腰间拿出那块木牌,看了一眼道:“你不是叫陈幼林吗?”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五章 余烬犹戏命(五) 自称戏命的面具人痴痴的望着那块木牌,沉思良久。纵然是显而易见的出神,也没有人敢再乘此机会偷袭。之前他的确放过了高府护院,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如此侥幸。毕竟,比起洗劫余家地字号金铺白衣文士,这位面具人,每次出现,都会带来更多的伤亡。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大家对这件事想得很清楚。如今戏命既然没有对他们的生命产生威胁,而高家的家主归属,尚未尘埃落定,那么静观其变就是最好的选择。 许久之后,戏命才用他那独特的干哑嗓音说道:“陈幼林啊,我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可是太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久到我都忘记这个名字了。” 高子寒道:“那别人见到你一般叫什么?” 戏命摸了摸腐烂的下巴,思索片刻,试探问道:“叫……救命?” “哈哈哈……”高子寒开怀大笑,她喜欢这个玩笑,即使戏命说的很认真,“可是自从你出现在高府到现在,也无人叫救命。” “你说的对,的确,你们好像还不够怕我?其实我不喜欢杀人,打打杀杀的,没什么意思。死一个人,就会少一个观众。我真的不喜欢,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路上看见饿肚子的乞丐,我不忍心看他受苦,都会亲手帮他结束性命。唉,我这么善良的人,你们为什么都不怕我呢?不对,这个结论不对,我就是太善良了,所以你们才不怕我,对不对?那我杀个人吧。” 说着,他右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左手伸直,原地转圈。一圈一圈,直到他的身形不稳,显然已近晕眩,才缓缓停下脚步,摇摇晃晃的,指向一人。 那是高夫人身边的孩子。虽然高小姐从未见过,却也从高夫人的呵护和紧张中,猜出这是她的儿子。至于是和谁所生,高老爷还是门房下人,又或是府外的三教九流,在她眼中都一样。他不过是个野种。 高夫人已猜出戏命之意,忙将孩子护在怀中,色厉内荏怒斥道:“你敢!” 戏命仿佛吓了一跳,方才的晕眩感使他脚步轻浮,左右摇晃,宛如醉汉,口中也是含糊不清的说道:“不敢不敢,当然不敢,我胆子很小的。但是小寡妇曾经说过,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就是我明明不敢,但是也得上去弄死他。” 说着,便就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向那孩子走去。在场众人,仆役护院,竟无一人敢阻拦。 门外屋檐上,二人对立,遥遥望着此处发生之事。正是白少爷与小弟。 小弟见状开口道:“还不出手?” 白少爷罕见的犹豫道:“不知道。” 小弟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白少爷道:“总有不知道的事。” 小弟道:“歹人行凶,便在眼前,是何理由不出手?仅是因为这是余力的死对头,你就要放任其肆意妄为?” 白少爷回望小弟,说道:“相处如此多年,你对我的判断,为何总是如此肤浅。尤其令我失望的是,这竟是你的真心话。” 小弟道:“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不明白,为何卫家之事,你灭其满门,而到了高家,你就冷眼旁观。” 白少爷道:“卫家之事,我不出手,便无人可知,更无人出手。小小歌潭城,少了几名穷苦人家卖身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人在意。这件事,若我不过问,卫家就会一直猖獗下去。那是一个时代的错,不是某个人的错,我不得不出手。而眼前之人,行事张狂放浪,生怕人不知。不管是余力,还是朝廷,总会有人制裁。” 小弟道:“狗屁理由。同样是杀人,杀的同样是孩童,此人所行之罪和卫家有何区别。” 白少爷耐心道:“论罪与否,不是你我可以决定。那个孩子是否该死,这个疯子是否该死,都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可成定论。” 小弟道:“我只知道,你见死不救。” 白少爷道:“所以我常说,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小弟道:“你不救,我救。”说罢便弹步跃起,高高落入余家大院中,直奔中堂。白少爷也不阻拦,继续居高临下观望。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一丝笑意。这便是他选择小弟的原因,小弟与他不同,那是一把无鞘的利剑,一往无前。而他,见过太多,知道太多,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他总是羡慕那些无知的人,所以多年前,那个名叫“帝缺”的男人,告诉他“无知是罪”,他并不认同。知道太多才是罪。就因为每个人只看见自己所看见的,这个天下,这个江湖,才显得精彩。若是人人通晓大道,安分守己,那也太无趣了。 想到此处,白少爷不禁自嘲一笑。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安平乐世之人,他内心最深处,潜藏着对混乱的渴望。所以他才总觉得,自己承担不了那份责任。 小弟从天而降,宛如戏文里行侠仗义的高人,在场众人立刻看见了他,更有眼力出众之人,一眼便认出,他是白少爷身边形影不离的书童。高子寒同样想到这一点,立刻抬头望去,果见屋檐上,一席白衣出尘,宛若神仙下凡,俊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的青年,正含笑望向此处。 便在这一刻,高子寒心里什么都不剩了,杀父之仇,歹徒在侧,恶母相胁,再大的危机和苦难,都比不上白少爷迎风一笑。那笑容如冬雪寒梅,春风化雨,夏雨雨人,秋月无双。那是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总和。那是所有期待中梦境的终点。 高子寒更加坚信,自己身处梦中。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出现白少爷望着她微笑的场景。这一幕太美,她不想醒来,她想沉浸在这样温柔的目光中,化作永恒。 即使,身边血雾弥漫,刀光剑影,金铁相交,她也舍不得分出半点注意力,去看小弟与戏命之间的你来我往。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六章 余烬犹戏命(完) 这边高子寒看得如痴如醉,那边戏命小弟斗得难解难分。 小弟随白少爷习武,身法宛如游龙,在戏命身边来回腾挪,不时暗中出掌,角度刁钻,打得戏命连连后退。 戏命不耐烦的叫嚷道:“娘们儿拳,娘们儿拳。” 只因小弟的功夫虽然精妙,却无内力支撑,跟遑论以气御力。打得花里胡哨,却无法对戏命造成伤害。 他修炼这套身法已有四年,加上白少爷指点,已至化境,再难寸进。也曾求白少爷传他内功修行法门,白少爷却从未应允,只说小弟学会逃命的本事,就算足以面对今后会遇见的种种困局。 此刻,白少爷就满意的看着小弟第一次实战。虽然小弟伤不了戏命,但同样不会被戏命寻出踪迹。 忽然,白少爷心有所感,举目望向东方,难得皱眉,轻声自语:“亢宿……竟然是亢宿吗?那么,谁有资格,做那角宿。” 他所看去之处,是山,山后远山,迈过大海。遥远的东方,梵天帝国境内,江湖中消失三年的迦楼战神,那个无敌于世的黑刀傅雨,此刻正艰难的挣扎着。他浑身上下都是火焰,却不是属于他的那份赤炎迦楼业火。烈焰将他燃烧,隐隐有龙头之影,现于火光之中。 白少爷收回目光,又望向小弟,此时戏命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刃尖深寒,柄上却是金光灿烂,烨烨生辉。 白少爷一眼便认出此物,不禁笑道:“倒是好机缘。” 匕首随着戏命的手腕翻转,无比灵巧,宛如是他手上活物。任谁都能看出,他是玩弄匕首的行家。可是任凭他如何机警,也寻摸不到小弟的身影。身上不时受小弟轻拍一掌,也无甚痛楚,只觉得烦躁,就像有个苍蝇围绕着耳边嗡嗡发响,却始终难明踪迹。 戏命干脆将匕首扔在地上,自顾自说道:“你就算随便拿把刀在我身上砍,也比这样乱摸有效果。” 然后便不理会小弟的骚扰,蹦跳着奔向高夫人身边的孩童。却在下一刻,感觉脚下有异物阻拦,被小弟一记扫堂腿掀翻在地。 “烦人的老鼠。”戏命趴在地上,扯着嘴冷笑。 “你让这个游戏,变得无聊了。”他抱怨着,从袖中滑出一支火折子吹燃,“那就结束吧。” 言罢扒开自己的长衫,随后脸色一变,嘟囔道:“咦?我的炸药呢?” “你在找这个?”小弟不再闪躲,立在一旁,手上拎着几个竹筒,高高举起,向戏命示意。 “哎呀呀,狡猾的小老鼠。”戏命翻了个身,舒服的躺在地上,“那么,今天就玩到这里了。下次,我去找你。” “想走?”小弟一步跨出,就要上前,却见戏命将点燃的火折子往自己身上一扔,似要自焚,却在“嘭”的一声后,又化作一团血雾,消失不见。 “拦住他!”小弟转身向白少爷求助,举头望去,那房檐上,哪还有半个人影。就连一直望着白少爷发呆的高子寒,也未看到,白少爷是何时离开的。 最先有所动作的,还是老谋深算的高夫人,见歹人无踪,立刻开口对小弟说道:“多谢白家出手相助。” 她自然识得白少爷,也认得小弟。但是从来不知道小弟姓名。白少爷可以叫他小弟,别人却不一定叫得。所以她感谢白家,毕竟,比起小弟,更重要的是和白家拉上关系。 小弟冷冷瞥了高夫人一眼,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虽然,他也不喜欢高小姐。他只觉得,高老爷这一生,纵然不是如何大善之辈,却也非大恶之流。为这样两个女人兢兢业业奔波一辈子,实在不值。 便在这回眸瞬间,他的瞳孔睁大,怒喝一声:“小心!” 高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嘭”的一声,耳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几乎将她震得昏厥。眼前血肉纷飞,猩红一片。 她呆呆的愣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恍若一百万年之后,喉咙咕咚咽下口水,艰难而缓慢的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是瞬间,那颗心仿佛注铅般,沉沉下坠。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没有分毫改变,可是整个人,却在这一刻,仿若癫狂。 身侧,本该是那名孩童所在的地方,此时,只剩一滩支离破碎的血肉。 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她只是微微张嘴,然后便是窒息一般,捂着胸口,一动不动。 空气中血腥味疯狂扩散,血如水泼,染红周围几人的衣衫长发,便是背对着他们的高小姐,此时也是浑身血迹。 都是那个孩子的血。 高夫人缓缓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了。 多年谋划,眼见今日就要功成,却在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又是漫长的沉默,高夫人的意念,终于再无法支撑,倒地昏死过去。 …… 漆黑的小屋中,白少爷独坐饮酒。他想起蜀山唯一不喝酒的异类,曾经大周的骠骑将军南宫。 问起缘由,南宫总说,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他不能再犯错了。 南宫不想犯错,所以需要有清醒的判断力。白少爷很羡慕他,因为在南宫认知的世界里,能够轻易的分辨对错。 这是一直困扰白少爷的地方,很多事他明明可以做到,却不知道该不该做。南宫可以朝着简单的目标迎难而上,白少爷却连目标是什么都不知道。人间赋予他强大的力量,便要承担更加重大的责任,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份责任是什么。 吃不饱饭的人,努力谋生。渴望权力的人,官场纵横。有人习武笑傲江湖,有人学文兼济天下。唯有白少爷,不知道他要什么。 见过太多生死,生死便是寻常事。经历太多离别,离别更非人世苦。 或许对于别人,遇见不平,只用考虑能不能救。唯独白少爷,他一定能救,却不知道该不该救。 小弟站在门口已经三个时辰,从高府回来之后,便一直立于此处。 白少爷知道,却未唤他进来。他和小弟,都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大道。 他们,都需要想清楚。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七章 枯萎中绽放(一) 高府之内,高子寒闺阁独坐,右手悬在茶杯上,感受着热气升腾。左手捏着一块桂花糕,正往口中送。 高老爷因戏命而死,谋划已久的高夫人,心怀愤懑的家仆,重重算计之下,她本该在昨日死去。 但又因为戏命杀了高夫人的孩子,令高夫人神志昏聩,高子寒顺理成章成为高家家主。雷厉风行的赶走那些包藏祸心的仆役后,高小姐开始享受她的梦境生活。 她仍旧坚信这是梦,只有在梦里,她才有机会接近白少爷。至于她的父亲高老爷,在高子寒的选择里,总是容易被放弃那一个。 得不到的才会令人骚动,被偏爱总是有恃无恐。 只要梦醒,高老爷总会在原处等她。可是白少爷,只有梦中才存在。 而高子寒魂牵梦绕的白少爷,此刻正和小弟在歌潭城中有名的听雨楼内吃火锅。 从高府回来后,小弟赌气一般,再没和白少爷说过一句话。这种以下犯上的情形,换做别人家,就算是得宠的丫鬟,也逃不过一顿毒打。但是白夜对小弟不一样,可以说是格外的好,令全城少女羡慕的好。小弟不过是一介书童,白夜待他却如亲弟弟一般。 “小哥走了,歌潭城里又少了一个懂火锅的人。”白少爷举杯痛饮,喝不醉这样的本领,一直令他苦恼,“他说过很多有道理的话,可惜我却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聊聊。” 小弟坐在对面,既不吃菜,也不饮酒,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的天空。白少爷行事,他从来都不喜欢。用小弟的话说,白少爷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不仅没有爱心,也没有良心,甚至没有欲望。无欲无求的白少爷,跟在他身边五年的小弟,也不知道他要什么。 “三年前天劫被八国象征和人间巅峰武力打退十年,散落的机缘,竟然比百年前那一场大战还多。”小弟不答话,对白少爷来说,反而是说话的好时候,于是他自顾自的说着,“小哥当是其一,入梦造梦,真是风情万种的本事。戏命当是其二,化身血雾,这样的能力,不仅仅是逃遁,还可以潜行。” 小弟闻言脸色骤变,道:“天机?” 白少爷笑着摇头,却又点头道:“部分天机,更多的是我的推理。” “为何要告诉我?” “你总会知道的。” “所以更不该由你来说。” 白少爷举杯一饮而尽,道:“和你说话的机会不多了。” 小弟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死了吗?” 白少爷洒然道:“快了。” 小弟刚要开口,忽有一少女提壶靠近,为他们加水。小弟很快注意到她,因为她竟然当真只是提壶过来,并不像别的女子,会一直偷瞄白少爷。 却在这时,少女一脚踩滑,整壶高汤泼向他们这桌。白少爷仿佛早有预料,只是稍微侧身,便避开迎面泼洒的热汤。 女子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立刻手忙脚乱收拾白少爷面前的一片狼藉,口中不断说着抱歉的话。 白少爷却抢过她手中的湿布,擦干身边的桌椅,请少女入座。 少女诚惶诚恐,直呼不敢,白少爷却轻轻将她拉起,以令人舒适又无法挣扎的力道,让她坐在他身旁。 “怎么了?”白少爷柔声问道。 “什……什么?”少女不解道。 “你哭过。” “啊……啊!”少女慌忙以袖抚面,擦干泪痕。 白少爷笑道:“你擦得再干净,我也看到了。” 少女闻言,听话的放下手,眼中满是酸楚,红红的鼻尖诉说着委屈。 “所以,告诉我吧,怎么了?”白少爷的声音如春风和煦,总是让人心下安宁。 少女却哽咽道:“不……不能说。” “那么,你要不要哭一哭。”白少爷道。 “不,也不能哭。”少女鼻头一酸,说着不能哭,眼泪却已经滑落下来。 她前几次上菜时,白少爷就注意到,她的眼圈发红,眼中带泪。所以早知她心不在焉,有所防备。随后果然避开一劫。 少女妄图止住哭泣,可是眼泪从脸上滑过的温热如此明显,她只能用手捂住嘴,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白少爷脱下长衫,盖在少女头上,仿佛要将她与世隔绝。 于是少女便在透着轻微香气的衣衫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尽情的痛哭起来。 白少爷轻轻抚摸着她的颤动的背脊,也不说话,少女只觉得一股暖意传来,就如幼时母亲哄睡。 于是在这样舒服而纵情的哭泣中,她渐渐睡了过去。 到最后,她都没说发生什么,可是白少爷,却知道了。 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想让她自己说,因为以白少爷的方式得到的故事,是不能说给小弟听的。 本是服侍贵客的少女在白少爷身边睡着,掌柜低头哈腰的过来致歉,白少爷却是笑着对他嘘声,示意不要打扰。 本是喧闹的酒楼,也逐渐安静下来。那是白少爷,很多人都认识,男男女女见到他,都会不自觉的关注。少女倾慕他的风流,男人敬畏他的名声。所以白少爷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言不发,整个听雨楼都随之寂静。 日暮西沉,少女悠悠醒来。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不仅睡得安心,还做了一场好梦。由此可见,白少爷的本事并不比小哥差,他也能送人美梦。 闻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少女躲在长衫之下,不敢出来。 长衫下,是被白少爷保护着的天地。长衫外,是苍凉的人世间。她害怕,怕一旦拉开长衫,是掌柜那张凶狠善变无情的冷面。她不在意多遭受一顿毒打,但是她怕掌柜不给她工钱。 可是美梦终究会醒来,长衫缓缓拉开,温柔的夕阳和温柔的白少爷同时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幕,羡煞多少无知少女,和内心渴望青春的少妇。 少女还未开口,白少爷先柔声说道:“去白府吧。说是白少爷让你去的。” 小弟陪着白少爷在此坐了一下午,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白少爷从不是好女色之人。白少爷若是好起女色来,全歌潭的男人都找不到媳妇儿。可是为何白少爷却常常如此予人,对陌生少女出手相助。 他不懂,只是因为,他看到的不够多。所以,对白少爷来说,他很幸福。 可是他能幸福的时间不多了。想到此处,白少爷竟然狡黠的笑起来,看得身边少女,如痴如醉。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八章 枯萎中绽放(二) 江南总是多雨,尤其是春秋时节。即使是富硕的江南道,也总有人在雨中奔波,谋求生计。 而有钱人家,看腻了雨打芭蕉的惬意夏日后,又迎来绵绵秋雨,送走暑气,无论是与老友烹茶听雨,还是伴雨入眠,都是一桩美事。 在这场秋雨中,歌潭城最有钱的余力,心情却十分糟糕。 有些事,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余家第三家铺子被劫,虽然幸得提前布置,有江湖高手守卫,余家票号死伤惨重却没有破财。票号中的现银还没来得及被贼人搬走,护卫就已赶至,将五名面具人抓到余力面前。 此时五人齐齐扑倒在地,嘴里发出诡异的怪笑。本来护卫是想让他们跪在余力身前,一棍子打在腿上,没想到他们几人就这样往前扑去,直接趴在地上。 余力食指轻扬,便有人会意,上前掀开一人面具。不过是一张寻常青年人该有的面孔,只是带着不该有的癫狂神情。 “药?” 只是简单的发问,身旁的重楼公子却立刻领悟其意,道:“未查出用药痕迹。” “那么,他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嗯……像条疯狗。”余力继续说道。 重楼公子答道:“依我所见,应当是言语蛊惑。” 余力道:“说说话就能使人发疯,还可听令于他。若有这般本事,我们不如认输罢了。” 重楼公子道:“自然不会是三言两语就让常人发疯。这些人应当本就是心智失守,让那人趁虚而入。” 余力道:“如何掌握时机。” 重楼公子道:“若换做我来行事,应当先行设计恐吓……我想起来了,第一次此人出现时,那名活下来的护卫曾言,见到鬼怪。想来便是类似的法子惊吓,然后蛊惑。” 说到这里,重楼公子仿佛想起什么,上前将几人面具一一揭开,果然在这五人中,寻到了天字号金铺被劫时,幸存的护卫。 那名护卫也如方才的青年一样,神情癫狂,不似正常人。 “那日回府禀报时,还是常人模样。不过几日便是如此,真是一场瘟疫……” 余力听完重楼公子的结论,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开口却说起别的事:“你曾说你在重楼派修行,又因资质不佳,未有建树,被赶出重楼,但心中对师门仍怀敬意,故此才叫重楼公子。” 重楼公子道:“老爷好记性。” 余力道:“天下三宗,蜀山剑派为六道剑神鲁正礼长孙所立,故称剑道正宗。除此以外,千年前无上真君后裔所建立的青云门,主修长生仙道,称为道宗。比起这两家祖上都出过仙人,源远流长的大派,位于三宗之末的诡宗重楼派,从未有过如何惊世骇俗之辈于世间行走,却最受人敬畏。无他,只因诡宗所长之诡道,既是纵横术,又是机关术,两者取其一,可谋一国。那么你所学的,是哪一样。” 重楼公子道:“老爷见多识广,我在老爷面前,如一丝不挂,被看得透彻。” 余力面无表情道:“回答我的问题。” 重楼公子道:“既然敢为余老爷的谋士,自然修的纵横术。只可惜学艺不精,未成大家。” 余力冷眼凝视重楼公子许久,缓缓转过头去。便是这样的目光,让重楼公子后背冷汗湿透衣襟。要知道,余力只是普通人,身上没有半分武艺修为,而重楼公子,却在重楼派修行近二十年,早已不是肉体凡胎。 若世人为鸡鸭,重楼公子至少也是一条豺狼,可是余力那一眼,宛如蛟龙,令重楼公子双腿发软。 “那个面具人,是叫戏命吧。”余力说道,“他好像,不受你控制啊。” 重楼公子闻言立刻双膝跪地,不敢多言,甚至连饶命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私下串通戏命和白衣文士,劫掠余家商铺,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余力查出端倪。 余力很满意重楼公子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不喜欢疯子,你知道的。不受控制,就容易出现意外。处理掉他。另外,抢劫地字号金铺那人,我对他很有兴趣,带来见我。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不是靠钱能打动的。可惜我只有钱。” 说着,余力躬身拍拍重楼公子的肩膀,温和却又阴冷的说道:“所以我需要你。说真的,我并不讨厌你做的这些事,除了显得蠢笨以外,的确很有意思,至少思路不错。我手下很多人,都不如你。 “可是你记住了,是很多人,不是所有人。你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如果再出现票号这种意外,那么,死是你最轻松的下场。你还不够聪明,不要以为能跟我玩什么手段。你不过是重楼弃徒,而我…… “我可是余力啊。” 说着,便丢下瑟瑟发抖的重楼公子,和趴在地上癫狂大笑的五名面具人,转身进入细雨交织的雨幕,自有人为他撑伞。 厅堂之内,重楼公子颤抖的身躯渐渐和缓,他从地上站起,又恢复往日气定神闲模样,仿佛刚才被吓得话都不敢说的人另有其人。 他看着余力离开的背影,摇开折扇,掩住口鼻。 折扇之后,是一个阴谋得逞的诡异笑容。 “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无知。”微弱自言自语,只有重楼公子自己能听见。 歌潭城郊外的农家小院。 这是白少爷和小弟的住处,他不住白府,很多年。 而白府的主人,也因常年不在歌潭,未住过白府几日。 所以那座堪比余府的气派豪宅,如今变成了一群白少爷从外面捡来的丫鬟们相聚的乐园。 那里没有主子需要服侍,各人自行其事,做好自己的清理打扫工作,便有月钱可领,一团和气,实在是让整个歌潭女子都羡慕的地方。 毕竟,这里,有钱,有自由,还有白少爷。 只可惜,白少爷很少回来,或者说,从未回来。 他只是和小弟住在郊区的小院,除了不养鸡鸭,不务农活,便和普通的农户,没多大的区别。 当然,没多大区别,还是有区别的。 这个区别就是,他是白少爷,他站在那里,就与这整个人间不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九章 枯萎中绽放(三) 白少爷的小院中,小弟手持一把铁剑,工艺寻常,材质一般,仔细观瞧,竟然锈迹斑驳。 白少爷不缺钱,小弟也不缺钱,按理说小弟想要剑,应当能搞来一把好剑。可是现在小弟手中的剑,太过寒酸。 小弟却在雨中舞剑,乐此不疲。仿佛这把锈剑,是他的至宝。 对他来说,此剑的确就是至宝,人间至宝。 从白少爷第一次见到小弟时,这把剑就一直跟随着小弟,可白少爷从来没见他拔出来,精致的剑鞘之下,竟然是一把如此残破的铁剑。白少爷自然知道这把剑的由来,也认识这把剑的主人,可是他从不说破。 小弟跟了他五年,这五年里,从未说过想学剑,即使,眼前之人是蜀山剑派新一代的七剑,他也从未向白少爷讨教一招半式。 如今秋雨绵绵,小弟义愤,拔出铁剑,却已是锈迹斑驳。 “你想学剑吗?”白少爷依靠在窗边,向着雨中的小弟问道。 “想。”小弟施展白少爷教他的身法,形如游龙,在雨中穿梭。 “我教你啊。”白少爷说道。 “不学你的。” “蜀山的学不学啊?” “跟你有关的都不想学。”小弟答道。 白少爷笑道:“除了小弟,你有没有别的名字。” 小弟不通剑法,就连举剑的次数也不多。手腕无力,挽出几朵剑花后,就再难举剑。听到白少爷的问话,他横扫雨幕,答道:“明知故问!” 白少爷道:“这么喜欢闹别扭,要不然你叫别扭吧。你是我家的书童,本少爷赐姓于你,以后你就叫白别扭。你别扭也白别扭。” 小弟道:“呸!” 白少爷道:“你这么嚣张的书童,换到别人家,早就被打死了。也幸亏遇见的是我。” 小弟道:“就你这人最坏。” 白少爷道:“恰恰相反,我是个好人。是那种,即使你提出的要求十分无理取闹,我也会满足你那种好人。所以为了满足你对我‘最坏’的幻想,我决定把你送去余府,好好体验一下别人家的家规。” 小弟闻言并不答话,费力的举剑,胡乱劈砍。他知道,白少爷虽然看似放浪,实则说话算数。已经说出口的话,便不是戏弄或是试探,而是通知。 白少爷的决定,小弟从来没见谁可以改变。 于是小弟便在第二日,被送进了余府。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白衣文士。二人一同坐在余府客堂,等候余力。 白衣文士身边,还坐着一位紫衣青年,小弟认得,这是余力手下的谋士,号重楼公子。至于他的真名,小弟不知道,白少爷没说。 此时重楼公子也看向小弟,微笑点头,开口道:“白府贵客,不知如何称呼。” 重楼公子自然知道他是小弟,可是“小弟”这个称呼,白少爷能叫,白府的丫鬟们能叫,他却不能叫。 小弟面色平静,彬彬有礼答道:“白别扭。” 一旁的白衣文士本在喝茶,听到这个名字,面上挣扎神情一闪而逝。这一瞬间,他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没有将茶水喷出来。 除此之外,周围伺候的下人,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半分异样。这便是余府的家教。 自从余力的叔叔那次酒后杀人奸女,余府的门风便重新整顿。余老太太身出书香门第,却中道曲折,历经寒苦,对下人极为优待。那一年余力还是余半城,对于家中欢愉的气氛,也喜闻乐见。可是因叔叔的风波,又经历大周帝国改朝换代,余力每一步都行在水深火热之中,对下属愈加严苛。如今的余府下人,不仅家风严明,而且从看家护院到厨娘杂役,身上都负着一定武艺。 重楼公子一拍折扇道:“好名字。” 小弟道:“白少爷取的。” 重楼公子道:“怪不得!除了白公子,也难得有人如此雅趣。” 小弟内心轻道一句“雅个屁”,神情却依然恭敬道:“少爷喜诙谐。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重楼公子答道:“鄙人陋名,不堪入耳。早年师从重楼派,唤我重楼公子即可。” 小弟心想:我白别扭这种名字都能说出口,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除非你叫朱狗屎。 随后道:“狗屎兄身边这位是……” 重楼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也不在意,引荐道:“这位是郑公子,某些原因,姓名不便透露。” 小弟善解人意道:“理解理解。”对郑公子拱拱手,他自己也隐瞒了真名,所以此时的三人,有格外的默契。 郑公子点头示意,他喜欢余府的气氛,很安静。仆役都身怀武艺,气息平稳。所以即使是呼吸声,都不会打扰到他。这个秋日,只有秋雨淅淅沥沥敲打房檐。这样的声音,他不讨厌,甚至很享受。 他讨厌一切人发出的声音,无论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还是器具发出来。 尤其是余府的茶相当不错,不比他自己的私藏差,所以此刻,他真的很享受。他觉得自己要爱上这座府邸了,要不要找个机会,杀了余力,取而代之。 他不是没有钱去建设这样一座府邸,他只是懒得等。而且建造的过程,也太过喧闹。 雨落的节奏忽变,郑公子轻易的听出了变化。 雨落地的声音,变成落在油纸伞上的声响。还好,这依旧很悦耳。 余力便在随从亦步亦趋的撑伞遮挡下,走入客堂。 自有丫鬟为他退去略微带着湿气的外衣,随后见他走向中堂落座。 “白府贵客,久等久等。”余力看也不看重楼这边二位公子,拱手对小弟致歉。 一位重楼派的内门弟子,即使是被逐出山门的弃徒,身份也胜过八国中的举人,竟被如此轻慢。 而另一位,更是劫了余力地字号金铺的江洋大盗,也被弃置。转而对白府下人客客气气,换做一般人,恐怕不止拂袖离去。 然而这两人,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重楼公子依旧自在摇扇,郑公子依然低头饮茶。 细雨奔流,大雨将至。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章 枯萎中绽放(四) 小弟拱手对余力道:“见过余老爷。” 余力面色如常,并没有露出如何刻意的和善:“白少爷近来可好。” “劳烦余老爷挂念,我家少爷深入简出,不惹是非,一切安好。”小弟诚恳道。 “哈哈哈……”余力仿佛听到什么玩笑,道,“的确如此,毕竟是令全城良家妇女都趋之若鹜的白少爷,若不深居简出,只怕会引起歌潭混乱。如此说来,白少爷当论歌潭大害。” 小弟点头道:“如今大周天下太平,繁荣昌盛,刀戈不起,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唯有小小歌潭城,最不得安宁,仅仅是一个月内,处处腥风血雨。几乎整个大周的动荡都聚集此地。所以余老爷纵然说白少爷是大周之害,别扭也只能咬牙认同。” “别扭?”余力脸上刚有异色,重楼公子便会意作答:“白府贵客姓白名别扭。” 余力道:“白少爷取的?” 小弟道:“正是。” 余力道:“人之姓名关乎气运,怎可如此儿戏,若是有机会见到白少爷,余某当亲自为白小友讨要个好名字。” 说着责怪的话,表达着呵护的意思,这是老狐狸们最喜欢的说话方式。但是小弟很吃这一套,又拱手道:“那便先谢过了。我家少爷取此名本就有嘲弄之意,我也不甚欢喜,若是托得余老爷之便改名换姓,当是小人大幸。” 二人你来我往热络的说着客套话,不谈正事,坐在一旁的郑公子怡然饮茶,也不催促。 寒暄一阵后,余老爷才问道:“不知白小友前来,是白少爷看得上余某,有何事相托?” 到余力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必对一位下人如此自谦,即使对方是白少爷的人。他只不过在为后面的对话做铺垫。 “不敢不敢,我家少爷只是觉得小人缺乏管教,骄纵轻狂,又听闻余府家教严明,御下有方,故此送小人来余府受教。” “余府可没有人敢教训白少爷的人。” 小弟站起身道:“那小人便告辞了。” “且慢,”余力道,“既然白少爷交代了,那么余某自不量力,也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越俎代庖。你不如便随我同行,就算成效不佳,也不过是我余力无才无德,终没有抚了白少爷的面子。” 小弟闻言自觉站到余力身后:“请余老爷多多指教。” 余力道:“今后若有冒犯处,还请见谅。可不要找白少爷告状。民不与官斗,白少爷那边,余某吃罪不起。” 如此以来,小弟进余府之事,便定下了。出乎意料的顺利,却又在小弟意料之中。毕竟这是白少爷吩咐的,歌潭城内,没有白少爷掌控不了的事。既然白少爷让小弟光明正大的进入余府,那么余府也一定光明正大的接受他。 于是余力便转头看向郑公子与重楼公子,还未开口,重楼公子便引荐道:“这位是郑公子。” 言罢郑公子拱手示意。余力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看郑公子,鼻子里嗯了一声,道:“别扭小友,会撑伞吗?” 小弟道:“会。” 余力吩咐道:“来人,给别扭一把伞。” 说着,便起身走入雨幕,站在雨中许久,又浑身湿漉漉的退了回来。 他回头看向小弟,只见小弟在雨中撑伞,泰然自若。 不知小弟是有意还是无意,余力却笑道:”难怪你叫别扭,白少爷果然慧眼如炬。” 小弟道:“那余老爷还要为我改名吗?” 余力道:“余某说到做到。” 小弟道:“感谢。” 余力道:“那么,你可愿意把你的伞,分我一半。” 小弟道:“这本就是你的伞。” 余力道:“既然我有伞,为何我还让雨淋透。” 小弟道:“因为我不想淋雨。” 余力道:“因为你不想淋雨,我就要淋雨?” 小弟道:“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那你淋吧。” 余力挥手示意道:“拖出去打。”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厅堂死角窜出,出手擒拿小弟,口中还道:“打死吗?” 余力道:“这是贵客,不可放肆,打断他一条腿吧。” 便见那人探爪按向小弟肩头,就要将小弟拿下。小弟随之耸肩,身似游龙,那名余府家仆的手从未离开小弟身上,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 另一边两位公子受到余力轻怠,丝毫没有怨气,尤其是郑公子,从头到尾几乎一直被余力无视,也没有半分恼怒,依旧小口品着余府的好茶水。 他自然是不在乎余力的态度,在他眼里,余力不过是个血腥屠戮起家的暴发户,胸无点墨,还不配与他往来。尤其若余力当真向他示好,他还不知道如何应答。 这样的场景,正合他意。 那边护卫久战不下,很快便有更多的人加入战场。余力退到一旁,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衫。 随着余家好手一一出现,小弟的身形渐缓,好几次差点被人抓住。他在几人间穿梭,也不逃离,似乎在发泄愤恨,莫名其妙的愤恨。可他不会运气法门,遇到真正武林中人,只能护己,不能伤人。这几名护卫只觉得小弟在他们身上一通乱摸,令他们忍不住有些羞涩。 如此半晌,双方都拿彼此没有办法,竟然渐渐懈怠下来。可是余府家规甚严,余力言出法随,几名护卫猛的一激灵,仿佛忽然醒悟什么,抽刀劈砍,来往之间,交织出一片刀网。 眼瞧着小弟避无可避,就要被几柄钢刀剁碎,就见天地间倾盆大雨忽然凝滞,雨滴还原为水珠,悬在空中,迟迟不落。 五柄钢刀亦停于空中,悬而不发。郑公子为自己沏茶的壶嘴上,茶水流淌至一半,再未落下。 暴雨悬停的水幕中,一席白衣,缓缓走入,撞碎了雨滴。 “你看,我又救了你一命。”白少爷对着小弟说。 小弟因刀风入眼,正要眨眼,还未合拢。他自然看不见白少爷。 随后,风动,雨落,刀挥空。 小弟已在中堂凭空消失。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一章 枯萎中绽放(五) 雨幕倾盆而下。 刀光之后,余家客堂,再无小弟踪影。 余力望着门外的大雨,道:“看见了吗。” 重楼公子知道余力在与他说话,答道:“没有。” 余力道:“有什么想法。” 重楼公子道:“宇宙大道。” 余力道:“何解?” 重楼公子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余力道:“你是说,白少爷掌握了宇宙的大道?” 重楼公子道:“二者取其一,皆可实现方才的场面。” 余力道:“可曾有人做到。” 重楼公子道:“正是因为曾经有过,才往这方面推测。” 余力坐回中堂,自有丫鬟懂事的为他倒上一杯好茶。 “愿闻其详。” 重楼公子细细说来:“据我重楼派古书记载,世间天地浑沌,神坠入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神于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神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神极长。后乃有百教之祖。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余力道:“神落凡尘,开天辟地的传说,无须赘述。” 重楼公子道:“老爷可知,神在世间,活了一千八百万年,随后才将天地开辟出如今这般辽阔。” 余力道:“你们重楼巨子不曾说过,我们脚下的大地如蹴鞠,人立于上。这和神开天地的说法自相矛盾。” 重楼公子道:“昔年六道剑神御剑纵横九万里,将天下一分为八,早就如今格局。书中记载,六道剑神自蜀山逐日而行,御剑三日,再见蜀山。便有了大地如球的说法。此后百年,大德大能不断推演,的确证实了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圆的。而除了大地之外,皆是远天。人间如蹴鞠灌铅,没入海底,球为地,水为天。” 余力静静听着重楼公子的话,未出声打断。 重楼公子继续说道:“既然如此,神开天地的说法,自然经不住推敲。然则空穴不来风,重楼派立派以来,一直研究天地世间万物,勤耕不辍,慢慢形成一套猜想,大概解释了世界的由来。” 这是余力感兴趣的话题,所以他未有催促。 “以我重楼派的推算,人间本是一片混沌,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不过是本来就存在的黄土。黄土之上,尽是荒芜。如此些年,某一日,大地上诞生了第一条生命,就是我们传说中的神。神也许是仙界下凡,也可能是混沌中自然产生,我们对他的了解不多,但是可以知道,他是万物先祖。 “神来到人间,吸纳天地灵气,供己身成长。那时天地间所有的灵力,只有他一人吸收,故此神的成长无比迅速。直到一千八百万年后,脚下这片土地,已容纳不下神的身躯。这时,天地间,产生了一场浩劫。这场浩劫可能来自天外,也可能是因为神吸收了太多天地灵气,大地无法承载。总之,那场浩劫之后,神破体而亡。 “神死后,他的每一寸肉体,血骨,都浸透着灵力和神力。这些血肉,成为如今的人间。重楼派有一种风情万种的说法,便是神死后,双眼飞天,化作日月,照亮人间。眼泪洒满天空,成为银河及万千星辰。他的汗水化作江河,他的血液奔流成为大海。他的毛发变成了草原和森林,他呼出的气体变成了清风和云雾,发出的声音变成了雷鸣。” 余力点头道:“的确是个风情万种的说法。” 重楼公子继续道:“他的四肢与头颅化作人间的五位先祖,就是我们传说中的五帝。右手是炽热的力量,化为武帝,和人间的夏季。左手代表着灵巧,化为灵帝和秋季。右腿代表迅捷,化为雷帝和冬季。左腿代表希望,化作风帝和春季。最后是他的头颅,所有的智慧,对整个人间的认知,化作观世。” 余力道:“我只听说过四帝,原来有五人吗?” 重楼公子忽然笑道:“四帝本就应该有五人。” 余力想了想,赞同道:“四帝的确应该有五人。那么这观世是什么,我曾经听人提起过。”他少年时,在歌潭城的狱中,初遇帝缺,便听过观世这个名字。 重楼公子道:“观世者,观人间事。神的所有意识和意志,都化作观世。观世可知往来千年之事,也可知纵横八荒之闻。” 余力道:“这就是宇宙的力量?” 重楼公子道:“不错,观世便拥有宇宙的力量。” 余力道:“你的意思是,白夜,便是观世?他是一个活了千年的老怪物,或者说,神仙?” 重楼公子道:“非也,据重楼派收集天下秘闻得知,观世代代相传,并非是由一人担之。” 余力道:“继续说。” 重楼公子道:“第一代观世,名为观世,与他有关的事迹,太过久远,无迹可寻。如今能确凿知道的一些事,比如,百年前六道剑神鲁正礼便遇见过观世。观世一般都不会活得太久,上一任的观世,应当就在修罗帝国之内,因为我们的开国皇帝神农,似乎就与观世有关联。他闭关十年,出关即天劫,显然早知此事,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余力道:“所以呢,跟白夜有何关系?” 重楼公子道:“若是所料不差,白少爷能肆意出入守卫森严的白府,又能在我们众人眼皮子底下带走白别扭。说明他身负宇宙大道,就算不是观世,也与观世有关。” 余力道:“这一代的观世,的确会在歌潭城内。所以你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我,白少爷有能控制宇宙的力量。那么,面对这样的人物,我们似乎没有丝毫胜算。” 重楼公子道:“也不尽然,毕竟我刚才也说了,历代观世,都活不久。” 余力道:“历代?历代观世,你们重楼派都有接触?” 重楼公子道:“重楼派开山祖师,正是一位观世。”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二章 枯萎中绽放(完) “轰隆隆……”雨幕之下,雷声大作。 秋季的雷鸣炸响,惊扰众生安宁。仿佛是在责怪余家大院内,重楼公子泄露天机。 是的,那是天机。余力却不避讳,任凭在座众人听去,就连新来的仆役戚方阙也有此殊荣。 “那么,你所说的宇宙大道,不仅仅是见闻,而是控制?” 余力说的模棱两可,重楼公子却总是能精准的掌握他的言下之意,这便是余力舍不得杀他的地方。 “依我重楼派所载,观世之力,的确只在见闻。他们是人间的监控者,所以通晓人世间。不过这只是他们本就拥有的力量,既然已经拥有通晓人世的力量,那么凭借这种力量,去获取控制宇宙大道的力量,也并非难事。” 余力又道:“你重楼派的先祖,可曾拥有这样的力量。” 重楼公子道:“或许有,但没有明确记载。重楼开山祖师建立重楼派,已是逆天而行,故此愈加谨小慎微。关于祖师的记载,实在不多。又或者,是我地位太低,接触不到那一层的消息。毕竟,我只是一个不成器的重楼弃徒。” 话说至此,余力已经没有别的问题,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正眼看过一旁的郑公子一眼。 抬头望了望屋外的雨幕,轻声说道:“你会打伞吗?” 没有明确的说话对象,戚方阙却主动迎了上来,为余力撑起一把做工精良的油纸伞。 余力回头看向戚方阙,道:“你就是老戚的举人儿子?” 年轻人面上带着讨好的卑微笑容,却忤逆的纠正道:“回老爷的话,小人正是戚掌柜的秀才儿子。” 余力嗯了一声,指着郑公子道:“你认识他吗?” 戚方阙如实答道:“不认识。” 余力道:“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父亲便是死在他的刀下。如果不是他,你们老戚家如今应当是最风光的时候,你高中秀才,又逢乔迁新居,双喜临门,我已经批准了老戚放假五日,算来今天是最后一日,若非突发意外,想必老戚这时应当醉酒正酣,入梦香甜,还未醒来。可是如今,你看你,你连孝期都没守满,就来余家当仆役了。” 戚方阙低着头,一言不发。 余力道:“你恨他吗?” 戚方阙头低得更深,声音颤抖道:“老爷希望我恨吗?” 余力道:“你算什么东西,能让我有希望?” 戚方阙道:“自然是恨的,但若老爷不许,那便不恨。” 余力道:“那么,如果我不让你恨他,你会恨我吗?” 戚方阙抬起头,已经恢复早先卑微讨好的笑容,道:“小人不敢。” 余力道:“答错了。” 戚方阙又道:“小人不恨。” 余力满意点头道:“不亏是能中秀才的人,果然聪明。但我余力也不是什么不讲道义的匪类,尤其最恨不孝之人。所以我当然允许你恨。” 说着抬手悬空,便有护从上前,递出一把钢刀。余力抽出钢刀,扔在地上,对戚方阙道:“去吧,杀了他,为老戚报仇。” 戚方阙听话的捡起钢刀,向郑公子走去。郑公子不动声色饮茶,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余力又补充道:“凶手仇人我帮你找出来,武器也送到你的手里,我余力欠老戚的,就算还清了。至于你能不能替父报仇,就看你的本事,余府之人,不会出手帮你。还有,无论是你的血还是他的血,都要擦干净。如果死的是你,自然与你无关,如果你能手刃仇人,记得打扫。” 说罢,余力不再言语,静静的看着戚方阙。 戚方阙听完余力的话,双手不住颤抖。他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一辈子拿过最重的物件,也不过是书箱而已。他何时摸过刀,儒家大道之下,他连庖厨都未进去过。 他举刀对着郑公子说道:“我不认识你,但是余老爷说你是凶手,那么你就是凶手。” 言下之意,就是他的杀人之举,仅是因为余老爷吩咐,非他本意。余力听到这话,微微皱眉。 郑公子看也不看眼前这个刀都拿不稳的书生秀才,道:“既然你叫戚方阙,那你爹就是我杀的。他和你一样聒噪,我很不喜欢。” 如此一来,戚方阙再无退路,举刀就冲着郑公子砍了下去。 郑公子伸指一弹刀面,将钢刀弹开,他并不闪躲,口中说道:“上好的梨花木,划伤了可惜。” 是的,这就是他不躲的理由,他怕钢刀砍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余力闻言,终于正视郑公子一眼,咽下喉中香茗,对郑公子道:“先生好眼光。” 戚方阙艰难挥刀横劈,这一刀若是不躲,必然会砍在郑公子身后的椅背上。却见郑公子伸手握住钢刀,刀刃划破手掌,浅浅切入,手心鲜血随之顺着钢刀流淌,最后凝成血滴滑落。 “余老爷好品味。”郑公子看都不看那柄钢刀,仿佛被划开的伤口不是他的。任凭鲜血滴落。 余力难得说了一句有失风度的话道:“你流血了。” 郑公子捏着钢刀,戚方阙无论如何用力,都再难拔出,郑公子道:“好物件要需要盘,所谓的包浆,也不过是用手上汗液凝积,在物件表面凝结出一层光泽。余老爷家这梨木椅,值得用血来盘。” 余力点点头,表示赞赏,却不阻拦戚方阙继续袭杀郑公子。 戚方阙费尽功夫,也拔不出钢刀,便要伸脚去踢,郑公子后发先至,抬腿一脚将戚方阙踢出三丈外。 戚方阙倒地吐血,连忙用衣袖将地上的血迹擦干,这是余老爷的家,他始终记得这一点。 郑公子又道:“真是一条难得的好狗。” 余力却道:“可惜是条既不能看家,又不能咬人的狗。” 戚方阙不管二人所言,擦干地上的血迹,又起身扑向郑公子。 郑公子像是玩腻了这场无聊的游戏,手中钢刀掉头,往前一送,直直穿过戚方阙的腰腹,连刀带人一同向后飞去,刀尖没入梁柱,将戚方阙定在朱漆红木之上。 余力道:“这次不可惜木材了?” 郑公子道:“那根柱子不是好料,余老爷可能受骗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三章 南山有灵雨(一) 秋雨依旧混着惊雷一同惨烈。 戚方阙被钢刀穿腹,钉在柱上。献血从腰腹溢出,浸透衣衫,顺着钢刀滴落。他忍着剧痛,将钢刀上的血迹抹去,生怕血液污染余府大理石铺就的地面。 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血滴不止,依旧流淌,他看着自己满手的献血,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嘴。 他快要叫出来了,实在太痛了,钢刀穿腹的疼痛,他何时曾受过。他是个书生,一个能中秀才的书生,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何时受过这般苦。 不能叫,不能哭,余老爷在旁边看着,他不能表现得像个懦夫。从他进入余府大门那一刻,他就有了觉悟。 眼里从眼中汹涌流淌,可是他却用血红的双手给自己的嘴角拉出一个弧度。 献血在他的嘴角摸出两道痕迹,宛如一张笑脸。 “哈,哈,哈,哈……”他一字一顿的笑出声,那干哑而疯狂的笑容,像一种疾病,在歌潭城里肆虐。 “哈,哈,哈,哈……”同样的笑声,从屋外传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怪人,一步一步走入余府客堂,却没人阻拦。 这是余府,从来都不是江湖肖小肆意胡为的地方。面具人戏命身后,跟着一群手持钢刀的护卫,都是余府的护院,一群人在秋雨雷幕中浑身湿透,头发也粘在脸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而客堂之内,余力及两位公子,衣衫靓丽,风度翩翩,和屋外之人,形成鲜明对比。 戏命看向戚方阙,尖声笑道:“我喜欢你。” 余力见到戏命,面色阴冷,比这秋风更加刺骨:“我余力的家,现在当真是谁人都能来走一遭。” 戏命扭过头白了余力一眼,道:“你算什么狗屁?” 歌潭城郊外的小院内,小弟猛然一颤,却在下一秒,头撞石墙,沉闷的痛楚清晰的传来。 “这……”他看着眼前熟悉的画面,脑中满是疑惑。 这是他的房间,他在这里,陪白少爷住了五年。 可他分明记得,上一秒,他还在余府护院的刀光中挣扎。 “拿到了吗?”白少爷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小弟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拿到了吗?”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又从耳边响起。 小弟终于想起来,他被派去余府的任务,袖口一抖,露出一枚印章,正是余力随身携带的章。 他与余府护卫周旋时,从余力身上摸出来的印章。 “这是怎么回事?”小弟出言问道,如此诡异场面,瞬间传送十余里,他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便在这时,雷鸣之声轰然炸响,白少爷回头看向天外。 在目光不可及的天外之天,风雨雷电之上,一条几乎与天同长的青色天龙,昂扬挺立。 青龙对面,遮天蔽日的白虎咆哮,每一声都带动一阵惊雷。 人间大地是圆的,各处四季天气皆有所分别,可是在今日,整个人间,都面临着这场雷雨。 大雨倾盆之下,歌潭城内的一家书院后面狭长巷弄中,一名青年男子抱着膝盖,忍受着背脊上传来的阵阵痛苦。 在他周围,好几名比他略小几岁,却要比他壮硕几分的青年人正对着他拳打脚踢。 这个地方,叫做人间。 而在人间之外,有一个形状和它相似,人们同样生活在一颗巨大的蔚蓝蹴鞠之上,苦苦挣扎着生活。 创世之人,将此地,称之为地狱。 地狱和人间不同,没有被整齐的划分为八个帝国,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秩序。 在地狱中,有一个国度,叫做东国。 东国之东,有座岛,名为丹川。 丹川,10月7日,步行街。 这是小城市里最老的一条夜市,城市发展起来,开始有了规划,所以从小在这里长大的,终于事业有成之人用自己满腔热血建设家乡,将一条喧闹繁荣的夜市休整成了干净整洁的步行街,想要以此作为面对外地游客的窗口。 于是黑夜里慰问寂寞的温暖小红灯一家家逐渐暗淡,沙县小吃变成味千拉面,心情网吧变成万达影院,胖子烧烤变成周黑鸭。数十家赖以为生的小商贩变成为生活躲避巡逻守卫的黑暗骑士。 南过在这座城市生活快十年,从来没有过归属感。他和这个城市一起长大一样,从懵懂无知,到成熟干练。只是城市越来越繁华,他却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看着恋人相依相偎,看着亲人和睦温馨,看着来往的少年们志趣相投谈笑风生,只有他像他的名字一样。 难过。 “城管来了!”放风的大哥突然高喊一声,在场的小贩一片慌乱,将摊位上的小商品匆忙收起,迅速退到黑暗的小巷子里。 南过早已驾轻就熟,不慌不忙的将商品整理好,和妹妹南灵雨一起坐到路边的奶茶店。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家名气大盛的奶茶店。 像这样正在谋求发展的小城市,很难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品味,借鉴别人的成功终归是一条容易的路。 这是南过兄妹专门用来躲避城管的据点,每次摆完摊,他们都来这里点一杯奶茶,热情的老板娘也慢慢与他们熟络,允许他们在这里躲一躲。 “下次你就不要来了,被你同学看见你多没面子。”南过给南灵雨买了一杯热奶茶,心里悄悄抱怨了一声,怎么又涨价了…… “同学看见了,也许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还会多买两件呀。哥,你没发现有我在的时候生意比平时好吗。”南灵雨今年十五岁,稚气将脱未脱,占了年轻的便宜,不化妆也足够夺目。平时在学校里,就有不少男生暗地里为她较劲,更有胆大的正面表白,她都开朗的以玩笑回拒。苦难的生活,让她拥有远超年龄的成熟。所以无论在同学还是亲友那里,都有相当不错的口碑。有这么靓丽的女孩拼命吆喝,生意不好才怪。 “是啊,估计再过几天,网上就会开始流传夜市女神南灵雨什么的了。”南过摸摸灵雨的头,见她喝了一小口奶茶,就递了过来。 “太甜了!我在减肥,你还给我买这么甜的!罚你统统喝掉!”灵雨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眉头轻蹙,娇嗔可人,奶茶店老板甚至停下了摇晃的调杯,微笑着看二人斗嘴。 这个年纪的女孩,都还不会打扮自己,要么素面朝天,要么过分妖娆,像南灵雨这样纯粹靠精致五官的清纯魅力,现在越来越难得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四章 南山有灵雨(二) 南过接过奶茶,有点舍不得的慢慢品尝着。这是他们从小喝到大的巧克力奶茶,不知道老板用的什么材料,不像别人家的巧克力粉勾兑出来的廉价可可,反而醇香浓厚,略带苦味,就像是加了牛奶纯黑巧克力,先被淡淡苦涩冲刷味觉,再用醇厚的香甜刺激舌苔,一种强烈的反差更是加强了苦难后的甜美,难怪在网红连锁奶茶林立之下,还能在这条老街存活。 妹妹总是这样,奶茶喝了一口就找各种理由给哥哥。他常听人说喝奶茶对身体不好,可是生活已经如此艰难,难得一点美好,就不要斤斤计较。 “真麻烦……”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美滋滋的。那个父亲,如果说做过什么好事,就是给了他这样一个好妹妹吧。 南灵雨喜气洋洋的坐在南过身边,开始算今天赚了多少钱。 远处一抹靓丽的身影一直望着这边,徘徊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慢慢靠拢过来。短暂的犹豫之后,带着试探的语气开口:“南过?” 又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标致的五官带着精致的妆容,就像精心制作的瓷器一样完美无瑕。身着简洁淡雅的纯黑爱马仕连衣裙,一件披肩就抵过身兼三职的南过三个月的收入。一头亮丽秀发自然得体,显然经过精心打理。她和灵雨出现在同一张背景下,立刻让人明白美丽和漂亮的区别。如果说南灵雨是一杯醇香甜美的奶茶,那这个女孩就是一壶清泉化开的龙井,明净淡雅,却又身价不菲…… 这必然是一位大家闺秀,似乎与南过有旧。 南过眼神明显亮了起来,流露出兴奋的神采,即便是被生活摧残而饱经风霜的他,也控制不住片刻失神。 久旱逢甘霖。 可惜,这场雨不是为他下的。 很快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和这个女孩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纵然心中有念想,也不过是奢望。 好不容易平静的波澜,好不容易决定就这样安然度过余生。 已如死水的平静心海,这一眼,又是一片涟漪。 突兀的,给他一个充满绝望的希望。 “嘿,好久不见。”苦难最是能让人成长,那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年,已经慢慢有了一张事故的脸。 女孩微笑,表情就像宣传册上的空姐一样标准,一看便知家教森严,却毫无感情。 两人看着彼此,都感觉到陌生。 那个张狂的少年,如今有着棱角分明的面庞,却让人感觉唯唯诺诺,不复年少锋芒。 那个恬静的少女,此刻带着事故友善的神情,竟令人心生客套隔阂,不见豆蔻柔情。 “是啊,中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吧。”她端坐在简陋的旋转独椅上,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南过却无暇顾及,这个女孩就像一个魔咒,她一出现,南过的世界里便容不下别的什么了,“差不多十年了……” “其实我们这些老同学,毕业了也经常开同学会。就是你玩神秘,毕业也没留个联系方式。这个年代通讯这么发达,那么多社交软件都拽不出你来。” “哈哈,不好意思啊……”南过挠挠头,想装傻糊弄过去。他不是不想留,是真的没有联系方式…… “好不容易遇上了,留个号码呗,以后常联系。我一直记得你在中学里多照顾我。”说起过去的事,她那标准化的表情终于融化了,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一刻,这个女孩才展露出她天然的美丽,就像一朵被彩纸裹紧的玫瑰,扯下了包装的束缚,瞬间绽放出这世间最惊心动魄的美丽。可惜南过此时心虚不敢直视,错过了这难得的风景。 “啊?号码?我没……” 窘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聪慧的南灵雨打断:“我哥手机没带,要不你先留个我的吧。” 南灵雨从小包里掏出手机双手递给她,这是南过给她的生日礼物,并没有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带着花花绿绿的手机壳,却像一部刚买的新手机一样,足以见得南灵雨对这部手机的珍惜与保护,仿佛还能闻到一股漂亮女孩独有的淡淡香味。 “这是你妹妹啊,都这么大了,长得真漂亮。”女孩用这个手机给自己拨了一个号,顺便帮南灵雨存下自己的号码,不过她翻了一下想找南过的号码却并未成功,心里明白了什么,也不愿点破。 “姐姐更漂亮,我长大了也想像姐姐那样。”南灵雨甜甜一笑。 “哦?是想像姐姐这样漂亮吗?这你不用担心,你长大了一定长得比姐姐漂亮。”她存下号码,宠溺的摸了摸南灵雨的头,这样嘴甜又可爱的小姑娘,她心中也是喜爱。 “不是,我是想像姐姐那样,能有人心里念着惦记着,一念,就是十多年……”纵然灵雨情商过人,早熟的可怕,但毕竟是个青春期的小女孩,一旦谈到感情的事,就会脑子发热,说出这样不该说的话。 “灵雨!”南过失态阻拦,十年未见,一见面就是这样的尴尬,终归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深深的看了一眼南过,当年的情愫她怎会察觉不到,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未曾改变。 可惜,时间把自己伪装成用来忘记的解药,其实一直都是让人生出现意外的毒药。 “对了,我今年年底要结婚了,如果有时间的话,你们一定要来呀!”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标准化的笑容,“我现在有你们号码了,可不要再想逃了。” 见南过还是低头无言,心中叹息一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 灵雨吧胳膊搭在南过肩上,轻轻揉了揉:“哥,她走了。” “哥,这就是你钱包里照片上那个女孩吧。” “哥,不就是个妞嘛,多的是,你这大好青年又有我这么讨人喜欢的妹妹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哥,其实我们楼下卖早点那个姐姐每次路过都会偷偷看你。” “哥,实在不行,你看我怎么样!” “滚!”南过终于忍不住抬头吼了一声,这妹妹,他真实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嘻嘻。”灵雨甜甜一笑,她知道哥哥只要愿意开口跟她说话,事情就算过去了。 “哥,城管走了,我们继续去摆摊吧。”南灵雨没心没肺的笑起来,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灵雨一直都是他生活中的光。她知道,这个哥哥承受了太多苦难。 其实,在南过心里,也对灵雨充满了愧疚。这个懂事的妹妹,却从来没得到过这个年纪应有的幸福……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五章 南山有灵雨(三) 南过原来不叫南过,他有一个气势磅礴的名字,南天乾,天地玄黄,宇宙乾坤,都是他掌中之物。这是他父亲寄予的厚望。南过的父亲南寻庸碌半生,却不甘平凡,为儿子取下这样一个名字,显然是希望孩子来继承自己未完成的宏图霸业。 说起来也是因缘巧合,自从南过出生,南寻生意也开始慢慢好转,他野心从来不凡,可惜眼高手低,天天将马云刘备挂嘴上,却不过是叶公好龙,夸夸其谈,历史知识来自于古装剧,社会新闻源自于朋友圈,精神信仰取自于机场报停的成功学。他所向往的,不过是成功人士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潇洒,却从来不肯静下心来修养心性,踏实工作,所以长时间以来,他致富的梦想都局限在彩票上。 南寻三十五岁时,有了南天乾,次年所从事的生意技术革新,迎来一次大好机会,他四处游说亲朋好友,终于筹来两百万准备大干一笔。 好不容易有了董事的头衔,第一件事就是包养二奶。 南过母亲知道后找南寻理论,却被几巴掌扇了出去。在南寻的价值观里,大丈夫,有事业有女人才算是成功。你阻我成功之路,就是妇人之见,不识大体。 南过母亲一心想挽回南寻,几乎低头为奴般讨好献媚后,终于又怀孕了,她想通过这个孩子来让南寻回头。 怀胎九月,南母刚从医院检查回来,就看见南寻居然把二奶带回自己家里,终于气急攻心,一命呜呼。在医生的艰难抢救下,南灵雨出生了。 然而南寻嘴上天天说着“管理”“企业”,但实际上对企业管理和人事安排一窍不通,用人唯亲,一意孤行,不过半年,资金链就出现了断裂。 做了半辈子的领袖梦,岂能让它就这样在面前倒塌,于是赌徒的丑恶面孔开始暴露,铤而走险搭上高利贷。 这一贷,更是是家破人亡。 南过回忆过去,就是那年父亲出逃躲债,自己的生活终于崩塌了。 母亲死了,父亲跑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外债内债,亲戚投入的钱血本无归,找不到南寻就把气撒在南过身上。在表叔家忍气吞声三年后,成年的南过终于带着妹妹离家出走,过上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南过为自己改名南过,取自《神雕侠侣》里的杨过,替父赎罪,过而改之。 “干你娘!有病吧!什么东西啊你!”一阵惊恐的哀嚎传来,将南过从回忆中拉扯,他本来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但是那个声音怪异的腔调,很容易让人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注意过去。 只见步行街外的车道上,一个戴着头盔,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人骑着摩托一路狂飙。 小城市的飙车党并不少见,让人惊奇的是,这辆改装过的越野摩托后面一路紧追不舍的并不是另一辆摩托或是汽车,而是一辆小绵羊电瓶车。电瓶车完全按照国家标准,车身小轮胎小,还不能带人,这车要是停在路边不启动,怎么看都不像能超过二十迈。可是今天,它的的确确紧跟在一辆明显将发动机改装过的越野摩托身后,寸步不离。 单就是这样的速度,就依旧足够引人侧目,而南过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这辆乳白色如同一只小奶牛一样的电动车上坐了一个体型微胖的少年,少年右手握着车把手,拧动着把手加速驾驶,左手举过头顶,在其上方,悬浮着一柄长剑。 是的,悬浮着,隔空悬浮着。 那把剑剑尖直指前方的摩托车,离少年手掌至少半米高,而刚才那声惊叫,就是前面骑摩托车的人,在风驰电掣中怒吼出来的。 “拍电影吗?”南过对南灵雨说。 南灵雨皱着眉头,看着那两人追逐着远去,疑惑的说:“那个骑电瓶车的,好像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淮南来的魏宏业。” 南过说:“你的同学是来我们这儿取景拍电影的?” 南灵雨笑着摇头:“怎么可能,你看见摄影机了吗?” 南过不解:“你看见他手里的剑了吗,好像在飞。” “没有啊,哪里有剑?哥,你是不是太累了。” 南过看到四周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并没有表露出太多不可思议的神情,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想了,他还有很多难题需要解决,一点都不想去惹麻烦。 即使那副骑着电瓶车御剑的画面,真的好帅…… 希望灵雨少跟那人打交道吧。 南灵雨看到南过又在出神,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今天见到那个女孩,她有心逗哥哥开心,让他转换情绪。 “哥,你看看今天赚了多少钱。”她把一堆零碎的票子往南过眼前挥了挥,“扣除成本,整整三百五呢!” 灵雨拿起自己的课本卷成柱状,假装是一个话筒,伸向南过:“南过先生,我们是南城日报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您。请问日入三百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南过回过神,看着灵雨心里暖暖的,也配合着她:“非常棒的体验,感觉快要走上人生巅峰了。” “听说这次您特别邀请了著名歌手兼实力影后南灵雨做形象代言人,这次业绩的突飞猛进是她的功劳吗?您打算如何奖励您的大功臣呢?”灵雨嘻嘻笑着,一脸期待。 “要不是她我感觉还能多赚两百……”南过一脸无辜的耸耸肩,“好了我们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晚上又要赶稿吗?”灵雨有些心疼,南过白天做销售在外面跑业务,晚上出去摆摊,夜里还赶稿,一天不知道能不能睡上三个小时。二十多岁的人,已经有不少白头发了。生活压垮了这个男人。偶尔灵雨也会想,如果妈妈去世的时候,把她也带走了,那南过会不会好过一点。 “不赶哪有钱交房租啊,而且你在长身体,我明天买点排骨回来给你炖。”南过当然不知道灵雨心里的小心思,如果被他知道一定会骂死她。他心里开始构思晚上稿子的内容,今天晚上的经历,让他心绪不宁。作家没有情感的刺激,很难写出好故事,他现在的情绪,让他灵感不断。 今晚应该能写不少呢。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六章 南山有灵雨(四) 灵雨把手机掏出来:“对了,哥。这手机还是放你那里吧,你去哪都留我的号码,客户啊编辑啊有事都找我也挺麻烦的。” “怎么了,做我的小经纪人不好吗?”南过开着玩笑。 “不是啊,我在学校又不能用,还是给你用吧。现代人没手机怎么行。” “那我明天再去买一个吧。”南过其实收入不低,在这个小城市维持生活绰绰有余。但是经历过贫穷的苦就会更怕穷,所以一他直都很节俭,只有对妹妹特别大方,妹妹想要的从来不推辞。不过灵雨也比别的孩子懂事,除了这个生日时哥哥主动送的手机外,也没要求过别的。所以如今南过也小有积蓄,他想存起来给妹妹上大学,做嫁妆。 “你这铁公鸡,一定又去买那些百十来块的老人机。你做销售的没个微信怎么维护客户呀。”灵雨坚持要给他。 “公司有电话和电脑……” “你用不用!不用我亲你啦!舌吻!”说着把脸贴了过来。 “你神经病啊!”兄妹二人一路打闹说笑,气氛愉快的回家。 说是家,也只是他们租的单间,为了灵雨考虑特意多花两百找了个带厕所厨房的。一开始哥哥妹妹还一起睡,直到有一天灵雨哭着说尿尿出血,南过才发现妹妹已经长大。他想要换个二居室,可是懂事的灵雨却说不和哥哥在一个房间会害怕,无可奈何之下,南过打起了地铺。 灵雨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地铺是她铺的,铺的很用心,睡起来很舒服,所以她很放心。 那个女孩,会给哥哥打电话吧…… 哥哥会开心吗…… 南过看着渐渐熟睡的妹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明天,过了明天,一切都会改变。 我要让你幸福。 长夜趋于寂静,夏天过去了,不再有那么多聒噪的蝉鸣,楼下买夜宵的小贩也稀稀拉拉的收摊了。 好像这个世界都睡着了。 今天,会就这样过去了吗。 若真是这样,那就挺好,灵雨又平安无事的成长了一天。 可是为什么,南过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呢。 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到底潜藏着什么。 在蠢蠢欲动。 十月的早晨已经有些冷了,太阳懒洋洋的不想起床。早上六点十五分,灵雨准时睁开眼睛,为了不吵到南过,她从来不设置闹钟。听着楼下依稀有人来往的声响,廉价月租房特有斤斤计较的喧闹,足以说明新的一天到来。 灵雨坐起来还有点迷糊,发了一会儿呆,带着一脸茫然习惯性的往书桌上看去,果不其然,哥哥又趴在那里呼呼大睡。 “又是这样,这身体怎么熬得住。”她心里嘀咕着,却不想打扰了哥哥休息,轻手轻脚为他盖上一层被洗得有点发白的毛毯,然后自己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备好南过的早餐就去上学了。 即使只是一座小城市,为了便宜的房租他们还是住到了偏远的地方。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片未开发的接近城乡结合部,用于外来打工人员居住。这样的地区自然不会有多好的环境,不过胜在热闹。大清早的路上就来来往往各路还在为生活烦恼的人,人人都沉默不语,人人都行色匆匆。 那边一位满脸黝黑的大叔张开大嘴塞下几个鲜肉包子,咀嚼两口吞了下去,马上受到冲动的惩罚,噎的面红耳赤,赶紧猛灌两口豆浆让包子顺着水吞下去,然后一脸满足,随手将装早餐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扔,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呀。 这边一家馒头铺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举着硬币挤来挤去。倒不是因为他家馒头好吃,只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家的同样价格大上了那么两寸。 一位瘦的只剩骨头的老人提着大号的塑料袋在街道上摸索着什么,直到看见一个急着上学的小胖子,仰头一口干光一罐鲜红得刺眼的可口可乐。瘦老头眼中瞬间溢满精光,就像一头藏在草丛里刚刚锁定了目标的猎豹,等待着出击的机会。 果然那小胖子喝完可乐嘴巴一抹,就要将空的易拉罐扔随手扔掉。老人不动声色靠近,准备在易拉罐落地的第一时间捡起来。这样,他就是今天第一个捡起瓶子的人,这将预示着:今天,我要告诉天下人,这一片的空瓶子,被我承包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纵然老人已有二十多年的拾荒经验,也难免有失算的时候。眼见易拉罐将要离开小胖子的手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只娇嫩白皙的手。这只手并没有被保护得像陶瓷一样光滑,反而在不显眼的地方还星零散落些小茧。这并不影响它天生丽质,修长干净。可惜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大部分还是鱼,否则随便来个有眼光的人就知道这双手进入手模界一定成就非凡——毕竟这是一双未经雕琢就已灵巧可爱的手! “小胖你又要乱扔垃圾了。”好听的笑声从手的主人身上传来,就像荒芜的水泥地中开出的紫堇,开出一片没有颜色的森林。 “灵雨姐姐,早上好呀。”小胖子看起来就像《飞屋环游记》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圆的不像话,伸手拉住灵雨,赖着不放。 “早上好啊,你们小学现在上学时间这么早了?” “没有啦,老爸打呼噜吵死了,我一夜没睡。”小胖子故作愁苦的表情,一脸的生无可恋。 “哦?”灵雨语调上扬,“你爸回来了?那你上次考那么差他没打你吗?” “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呢。”小胖子油滑的奸笑,拉着灵雨,“姐姐我们一起上学。” “等等。”灵雨牵着小胖子,走向老人,微笑有礼,“早上好啊陈伯,又出来锻炼啊。” 拾荒老人陈伯有点尴尬的笑笑:“是啊,年纪大了不坚持每天出来走走身体就要垮了。” 灵雨一脸开朗,将易拉罐递过去:“陈伯,我要迟到了,帮小胖扔一下呀。谢啦!” 说完挥挥手就走了。 灵雨不喜欢说“您”,她觉得这个字眼虽然表示尊重,却拉开了人与人的距离,一说“您”,总感觉带着目的。 她总是这么充满朝气,美丽又爱笑,从没有人看见过她皱眉的样子,似乎全世界都没有什么能让她难过的。 这样没心没肺,这样天真无邪。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七章 南山有灵雨(五) 当然,相比这些,上高中后越来越明显的生理特征会更加吸引如饥似渴的青春期少年。 即使像阳光一样明媚开朗的灵雨很难让人往龌龊的地方联想,但夏天偶尔从领口看到的风光和冬天毛衣紧紧包裹着的诱人曲线,依然能吸引嘴上刚刚泛起一圈绒毛的男同学咽下成年人一天所需的口水,所以起立时坐在灵雨周围的男同学总会有那么几个把课桌顶翻。 南过从书桌上醒来,手臂已经被压得发麻,带着一身酸痛用力的伸懒腰,心想着下次一定要记得睡到地铺上。不过说是这样说,下次谁知道呢…… 他抬头看看这台还用着盗版xp的只能打字上网的上古神机,自己写的都已经有十几万字了,可是还是没什么人气。 有几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都写了快一个月了,一分稿费还没拿到。如果把这个时间换到别的什么事上,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收获了。 是不是自己写的风格太清高了,跟不上时代。毕竟对于来说,读者就是自己的客户。写出一部十几年后才被认可的传世佳作,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可是没有丝毫好处。毕竟吃饭等不了十几年,也就是几小时后的事。 算了,胡思乱想什么,赶紧准备上班吧。 他拿着牙刷蹲在阳台漱口,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往远处一看。 那里有个人在盯着他! “又来了吗?”南过心里犯怵,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不好的预感。 是老爸的债主找到我了?来监视我的? 是爱好畸形的变态?我还有个妹妹呢,不能让他骚扰我们。 可恶!这人到底是谁! 南过回头死死的盯着他,这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色风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不是人们常说的一脸严肃的面无表情,而是脸部肌肉都松弛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头简洁的中长发,一双没有神采的死鱼眼远远的盯着南过。 南过感觉浑身发毛,架不住这眼迥异的眼光,收拾一下转身离去。 这个人盯了他三天,到底什么来头。 要不报警吧,可是这事人家能管吗…… 远处,那人见南过离开,歪着头一阵沉默。接着又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笑了:“命运之子,等你归来。” 南灵雨和小胖分别后独自一人前往学校,不过她人缘奇好,很快又遇上了认识的同学,携手一起上学。 快到校门口时,身边一个同学用眼神示意前方,拉了拉灵雨:“小心啊,这是学校出了名的混混。” “嗯,我们躲一下吧。”灵雨微笑着回应同学。 校门口聚集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学生,打着耳洞,留着长发,穿着一身“儿童般大金链子”一般的怪异服饰,一副混社会的样子。中学正是最叛逆的时期,每个学校都有那么一批快意恩仇的绿林好汉。这个年代,文化传播的方式越来越多,新思维新想法不像古代那么容易被打压,五年的时间差就能造就一批完全不一样的人,以至于现在离经叛道都成了褒义词,日新月异才是新时代少年的追求。 其中一人被围在中间,安安静静并不言语,虽然也没有穿校服,但是一身黑衣黑裤都算整洁,剑眉星目,冷峻挺拔,瞧着也是一名英俊的少年。 看着周围的人一脸媚态,更突显了他的不凡,应该是大哥级的人物。 随着灵雨走近,周围的人低声提醒,他抬起了头。 原本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的他立直腰板,向南灵雨走过去。不得不说,在歪瓜裂枣们的衬托下,他倒是显得潇洒不凡。 “你叫南灵雨?”他走到灵雨面前,酷酷的说。 “是呀,学长你认识我呀?” 灵雨露出招牌的笑容,她的笑容让谁看了都会误以为她很喜欢和自己说话,温暖人心,甚至将这位装酷的少年也一起融化了。 少年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红晕,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认识……认识……啊,不……” 一个深呼吸后,准备了五分钟的台词总算想起来了:“很好,女人,你成功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真的呀!谢谢学长。”灵雨嘤咛一笑,受宠若惊。 “诶?”少年愣了一下,这怎么跟他里看到的剧情不一样?她不应该倔强的先顶个嘴吗?然后说“第一,我不叫喂”之类更加酷炫的台词。意料之外的情景让少年有些紧张,却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好硬着头皮想起来什么说什么:“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嗯嗯,我下次不会了。”灵雨一脸认错的表情。 少年彻底懵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坐上来,我自己动。” “啊?坐哪儿?” “小媛,你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啊!” “哦,不是在跟我说话呀,那我先走啦!学长再见!”灵雨笑着的挥手,拉起同学向教室跑去,留下少年一个人在校门口不知所措。 周围的混混也都愣了,这大哥明显智商不够用啊,还得考咱们这些智将给他出主意。 “熊哥,要不要把这小妞追回来。” “熊哥你怎么了?熊哥?” “熊哥你说句话啊熊哥!” “夭寿啦熊哥为那个小贱人发疯啦!”混混里一个黑胖子喊道。 熊哥啪的给了他一巴掌:“你再乱说我撕烂你的胖嘴!以后看见她叫嫂子知道吗!” “知道了熊哥!”混混们齐声道。 灵雨回到教室,问一起来的同学刚才遇到的是些什么人。 “这个人叫秦摩熊,是我们学校的混混头子。” 灵雨很少接触到这样的人,虽然自己班里也有小混混,却都很宠爱灵雨,十分友好。 “他是头子,因为他能打吗?”灵雨对这些概念很模糊,她就陪哥哥看过两集《古惑仔》,觉得这些混的人应该就是靠武力决胜负的吧。 “不是能打,是敢打!他叔叔据说是社团老大,出了事有人担着。他打人没事,别人打他会被报复,所以没人敢得罪他,慢慢的就成了学校的大哥。”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八章 南山有灵雨(六) 南灵雨听完同学说明,歪着脑袋问道:“所以学校里没人敢跟他作对了咯?” “也不是,他们同班有个叫宁不凡的,经常跟他打架。” “还有这样的人,为什么秦摩雄的叔叔不找宁不凡呢?” “这哪还用得上人家叔叔出手!秦摩熊每次单手就能把这宁不凡按到地下一百多米。” “秦摩熊这么厉害?” “……”同学沉默了十秒,才犹犹豫豫的说,“与其说是秦摩熊厉害,不如说宁不凡同学太脆脆弱,一碰就碎……” 灵雨愣了,然后开朗地哈哈大笑:“这个宁不凡真有趣。” 丹川,市中心,财富金融大厦。 这是南过白天上班的地方。 南过工作的目的很明确,既不是为了什么梦想,也不是实现自我价值,他就是为了赚钱,为让妹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所以经过他这么多年打工和创业失败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赚钱最快的行业——金融。 无论其他什么行业,都需要依赖商品的品质,唯独金融这一行,只要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他现在的经理就是这样一个案例,初中辍学以后做了十年的理发师,虽然常常顶着一头号称米兰时下最热的绿毛,很洋气的叫上一声andy老师,但是一直都没存下钱。后来经朋友介绍转行做起了金融,一年荣归故里,在家乡全款买车买房。 丹川不大,做金融的就那么几家,竞争异常激烈。小城市的人都没什么理财思维,一个客户也许就是小公司唯一的收入。所以别说同行了,同公司的都是仇人。 南过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廉价西装,拿出客户资料又整理一遍。对方爱好,经历,性格,理财需求,这些都是他从沟通中摸索出来的,他需要从这些方面去打动客户。 这是他上班三个月谈的第一个客户,虽然之前依靠每天五百多个的骚扰电话约来不少客户上门,不过大多数都是抱着“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到底怎么骗我的钱”这类心理,或者就是想知道这座伟岸建筑里的白领们究竟是做些什么。而此这位李先生却是一位从国外回来建设家乡的成功人士,见过世面,也有理财的需求,回到丹川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项目,南过似乎用尽了这些年所有的运气,才才一次心灰意冷的电话中,联系上了李先生。 南过公司按照号段随机拨打号码找客户,打过去被挂断都是幸运,更多时候对方都是直接破口大骂,大家都那么忙,不忙的也要假装很忙,谁能让你整天没事随便骚扰呢。在这样的压力下,很多人几个月开不了张,要么直接离职,要么坐在岗位上消磨时间,装模作样打几个电话混底薪。而南过却靠着惊人的毅力,坚持每天打满五百个电话,三个月下来城里五分之一的人都受过他的骚扰,其中还包括他的几任房东和楼下卖早餐的大叔。遇到没打通的别人一般就跳过,他却把号码记下来换个时间接着打。他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做《当厄运来敲门》,他记得是个黑人演的,灵雨告诉他那个人叫史密斯。电影里的人每天不喝水不上厕所的打电话,就是为了多一次跟客户接触的机会。南过对此十分认可,多一个电话就是多一个机会。 南过跟李先生电话沟通了一个月,很受对方赏识,终于约定今天见面详谈。如果顺利,今天就能签单,南过至少能拿十万块的提成。 “有了这十万,加上这些年自己存的,就够在丹川买房的首付了。”也许只要这一单成了,生活就开始走向正轨,告别这么多年漂泊无依的生活,也不用再忍受那个狡猾吝啬的房东的气。 生活美好的希望仿佛就在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 这栋二十八层的写字楼虽然名字叫做财富金融大厦,但实际上只有顶楼一层是财富金融公司,别的楼层都租了出去,留于他用。 南过焦躁不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不时的拿出手机看看,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进入工作状态。上个礼拜就跟这位李先生约好今天上午九点在公司见面,可是这都十一点了,李先生还没来。南过也主动打过电话过去,怕对方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毕竟这位李先生言谈举止都很有修养,不像会爽约的人。可是一个上午三个电话打过去,都无法接通。 这一上午,除了这三个联系李先生的电话,南过一个新客户都没联系,他需要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这次会面上。他不断安慰自己,相信李先生绝对不会骗他,那样成熟稳重的谈吐的装不出来,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说不定这就是一个维持客户的好机会,如果他住院了南过就主动去医院看他,一定要把这单拿下来。 只要这一单成功,灵雨就能告别这么多年的漂泊。 南过并不聪明,相比起智商情商双高的南灵雨,南过实在太平凡。但是这些年的磨砺,让他变成了一个无比刻苦的人。他刚好九零年出生,同一代的孩子就算不富裕,也都衣食不愁。但是南过真切体会过人间冷暖,也曾饥寒交迫,过着丧家犬一般的日子。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刻苦,都更加努力。他知道只要有一天懈怠,第二天他和妹妹就会流落街头,会真的吃不上饭。 不聪明的他,曾经有点积蓄时也尝试过自己创业,不但没有赚到钱,还把几年的心血都亏进去。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只有在经商这方面,他得到了南寻的遗传。 等待的时光无比难熬,到了中午南过终于安慰好自己,日子总是要过的,被放鸽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几天再联系看看吧。不过跟这位李老先生这些日子相谈甚欢,希望他不要真的出什么事才好。 下午南过逼自己打起精神,开始联系新客户。没过多久,他的经理侯鹏程端着咖啡走了过来,拍拍南过的肩膀:“小南啊,上次说的那个客户来了吗。” 南过挤出一脸苦笑:“没联系上,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哦,那没关系,你能打出第一个,就能打出第二个。不要灰心,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谢侯哥。”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南过低着头继续工作。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六十九章 南山有灵雨(七) 这天晚上南过如约买了排骨回来,但是没精打采的样子谁都能看出他有心事,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南灵雨。 于是灵雨拉着他去最爱的那家砂锅店,并一脸大方的样子说:“我请客!” 南过闷闷不乐,却不想把自己的坏情绪带给灵雨,带着勉强的笑容问灵雨今天在学校过的怎么样。 “哥,我跟你说啊。今天我让学校的坏蛋大哥堵了。”灵雨神神秘秘的开口。 南过本无心听灵雨的校园日常,他的印象里学校生活总是千篇一律。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灵雨在说什么的时候,立即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南过认真打量灵雨,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妹妹受到伤害,他在寻找她身上的伤痕。 灵雨却一直一脸天真:“就是我们学校的大哥,他跟我说什么坐上来自己动什么的。这什么意思啊?” 南过惊的下巴都脱臼了:“人么什么!扎嚷易若人么他让你做什么?” 聪明的灵雨自然能听懂哥哥的奇腔怪调,她伸手扳回南过的下巴:“我也不知道他让我做什么,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呀。” 南过一脸狐疑的看着灵雨,虽然爱妹心切,但是他知道灵雨是个懂事的孩子,还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小心一点,这些人很危险,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好嘞!遵命!”灵雨嬉笑着回应,本来就是为了让哥哥转移注意力才说这些,既然目的达到了,她也不想让哥哥过度担心。 这家砂锅生意很好,独特的配料带着少许辛辣,却不呛人,正宗的四川花椒在丹川难得一见。加上浓郁的香味让人在十米外就能闻到,所以顾客络绎不绝。 生意虽好,店里的桌子却只有三张,也不知老板出于什么考虑,导致来晚了的人只能拼桌或者站着等。 毕竟是砂锅,站外面端着吃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尽管灵雨二人早早就到店里,却依然要和别人拼在一桌。 “你有病啊!”一声尖叫将南灵雨筷子都吓掉,邻桌传来一阵喧闹,将南过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那桌一个年近三十,面黄肌瘦,额头上整齐的密布着三排白尖粉桩迎风耸动的中年痘,看面相就十分尖酸刻薄的女人正指着一个瘦小的像个猴儿的男人。虽然这背影像个小学生,宽大荼白的校服却和南灵雨相同,想来应该是个发育不良的高中生。 这小猴子本能反应的回了一句:“你有药啊!” 刻薄女接着骂:“你神经病啊!” 小猴子:“你复读机啊!” 刻薄女指着周围:“这么多位置,你爬趴我们中间干嘛!” 小猴子环指一周:“你白内障啊!这哪特么有位置了?” 刻薄女底气更足:“没位置你就跑我们中间来了?” “那没位置你说怎么办?” 刻薄女理直气壮:“没位置排队等着啊!你有没有家教啊!母狗教出来的杂种!” “哦,原来没位置的要等着啊。”小猴子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好像知错了一般,然后瞬间翻脸桌子一拍,“那你看着老子坐这里的,老子还好心让一半给你拼桌。出去上个厕所你回来就全占了,母狗教出来的杂种都是你爹啊!” 刻薄女一急,转身对着自己的男朋友,带着哭腔:“老公他骂我!老公他还骂我爹!老公他骂我爹不就是骂你爷爷吗!呜呜……老公!” 那个干瘦的男人站起来就给了自己女朋友一巴掌,将她扇翻在地,然后一叉腰对着她,威武不凡的说:“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刻薄女趴在地上感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老公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快打死这小王八蛋!” 干瘦男子闻言又是一脚将刻薄女踢飞五米远,然后单脚踩在板凳上,威严的对着小猴子说:“看到没,欺负我的女人,就是这种下场。” 小猴子一拱手:“厉害厉害,我宁不凡服了!这次卖大侠一个面子,再有下次,不凡是本地人,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活不下去。” 干瘦男子一摆手:“还不快滚!”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侠我们有缘再见!”说完宁不凡痛快的起身离去。 刻薄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还不忘叫好:“老公你最好了!老公你最疼人家了!跟老公在一起最有安全感了!老公最棒!” 闹剧收尾,看热闹的人都收回了戏谑的目光,回味刚才发生的事情。 小餐馆里辛辣而又浓郁的香味,就像这些平凡人的生活一样,虽然并不怎么美味,但在刺激过后,依然回味无穷。 南过也沉浸其中,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世界上奇人异事还真不少。 “他就是宁不凡……” 南灵雨小声嘀咕,却也被南过听见了:“你认识他?” 灵雨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笑着说:“也不算认识吧,只是听说过。在我们学校,只有他敢跟我们那个坏蛋大哥作对。” “哦?看不出来这人迷迷你你的,居然这么厉害。”南过猜想着这猴子一样的身形应该也有着猴子一样灵敏的动作,人家要打他还真不一定追的上他。 灵雨一阵错愕,什么叫迷迷你你,哥哥果然还是应该继续上学…… “也不是厉害啦,就是胆子大,不怕死。看不惯坏蛋大哥的作风,老是去招惹他,老是被打进医院。” “其实吧……不怕死,也挺厉害的。” 这倒是真心话,南过就很怕死,他怕一旦自己死了,就没人来照顾灵雨。 “对了哥,今天那个客户怎么样了?谈成了吗?”灵雨听南过提起这个客户好几次了,其实她看到哥哥回来的表情就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本能的想回避这个话题。可是仔细思考后,她又觉得哥哥做人太耿直,可能错过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有心提醒一下。 “一整天都没联系上,明天再联系一下吧。可能是出了意外。”南过叹了一口气,又打起精神,一伸懒腰,“不过没关系,我能打出第一个,就能打出第二个。如果这个真的没机会了,就当是学习吧。”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章 南山有灵雨(八) “才不会当是学习呢……”灵雨心里说。这位李先生哥哥一天念叨二十几次,这段时间以来哥哥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灵雨心里很清楚哥哥对这人的重视。不过就算她再聪明,也不会想到,南过重视这个客户,居然是为了给她买房。 她看着桌上红色塑料袋里包着的排骨,心中感慨,明明最是失望的是哥哥,还强颜欢笑安慰她…… 咦!不对! “哥,你今天什么时候联系的?” 南过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些,但还是毫无保留的说了:“约好了早上九点,按照惯例我八点半联系了一次,九点联系了一次,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五点下班前又联系了两次。” 灵雨深知南过个性:“这么说,你都是在上班时间联系的了?” “是啊。” “所以,你都是用公司座机联系的吧?” “对啊,有什么区别吗?”南过还是没明白。 “哥,我昨天不是把手机给你了吗,你再打一次。你有这个客户的号码吧。” “资料里有,不过这个客户的号码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他相信灵雨,拿出手机熟练的输入了这个被他默记多次的号码。 “嘟……嘟……嘟……喂?您哪位?”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 南过精神一震,展笑颜开,立马站起来,离开喧闹的砂锅店,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李老先生,我是小南啊……” 灵雨看着南过站在巷子角落里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觉得心疼,聪明的她虽然没有经过社会洗练,却早已猜到了结局。 等了大约十分钟,那边传来了南过告别的声音:“好的,好的。嗯,嗯。没关系,您老注意身体,咱们常联系。嗯嗯,您保重。” 接着南过便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灵雨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抚摸南过渐渐开始颤抖的躯干。她没有出声,更不会发问,只是静静的陪伴。 南过的脸扭曲着,他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给灵雨看。眼前的一切就像漂浮在水面上,因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早已填满了泪水,他不知道用什么力量一直支撑着让眼泪悬在眼眶。经过一番短暂的挣扎,那张痛苦的脸终于放弃了抵抗,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那些眼泪仿佛以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当中,现在才涌出来,他的内心充满了尖锐的隐痛,就是流眼泪也无法使它减轻。 南过一边哭一边摸着灵雨的头,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的……我的小灵雨……真聪明……一下……一下就猜到了……真厉害……哥哥真骄傲……” 原来,南过公司里的客户资料需要交给经理备份。侯哥平时假装关心员工,从员工那里套话,知道了这位老李先生的情况。公司半年没有新客户,侯哥为了拿业绩第一,自己偷偷把这位李先生约到了公司。他跟李先生说项目需要自己亲自跟李先生谈,其他员工说的不具有法律效益,但是他马上要出差了,所以希望李先生提前过来。 经过南过这段时间的电话介绍,李先生对这个项目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这次过来很顺利的就签了合约。 侯哥曾经找南过要了几次南过的手机号码,都被南过搪塞过去,渐渐明白了南过的习惯,知道他只会用公司的号码联系客户,所以就在签完合同后让李先生把公司的座机号屏蔽了,理由是怕公司业务员的电话是随机拨号,屏蔽公司业务员座机号码来防止二次骚扰。李先生年纪大了,当然不喜欢老被电话打扰,他跟南过聊得来完全是因为在电话里感受到了这小伙子的诚恳,同时也是因为自己正好有这方面需求。现在合同订好了,他也不需要再跟小业务员联系。 灵雨温柔的抱着南过,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安慰不了他,只能让他有个依靠,将情感发泄出来。 不知道是谁说的,如果你不小心生在了南方的小镇,你就会变成乌云的孩子,只要你这个世界感觉到你的难过,就会偷偷下雨。 灵雨感受着渐渐湿透的校服慢慢贴紧自己单薄的身躯,忽然想问问那些匆忙离去的雨滴,你们,是为哥哥落下的,还是为我…… 远处,一个黑衣青年远远的看着他们兄妹相拥的景象,自言自语:“九世修罗,你熬过去吗。”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这里没有路可以让你回头。 即使整个人间都已经沉睡。 即使无人再多看你一眼。 你也依然要像个君子。 关掉黑暗里蠢蠢欲动的欲望。 毕竟,每个人都曾想要征服这个世界。 忧愁更深重了烧灼的思念。 蜕忘当日的回忆即为成年。” 南过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没有头绪的语言。 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是生活从来都不容易,给不了他用以安抚痛苦的时间。 夜漫长而寂静,没有虫鸣鸟叫,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世浮躁,没有勾心斗角。 所以只有在这样安静绵长的夜里,他才有时间来静静思考。 “这就是命运吗……” “可以一旦低头了,什么都能成为借口吧……” 南过看着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上午四点零七分。 空气不流通的小房间,弥漫着薰衣草香皂的味道。 抬头望向窗外,一片黑暗。现在就是所谓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吧。这个世界,现在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如果我是最努力那一个,那么,总有一个人会享受成功,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 而那些失败者,让他们永远沉睡在借口里吧。 这个世界的一切磨难,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更加强大的淬炼而已。 有灵雨存在的这个世界,不可能是一无是处的。 而只要她在,我就无所不能。 思绪停滞,廉价耳机里传来嘈杂的歌声。 “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 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 才张开翅膀,风却变沉默 习惯伤痛,能不能算收获 庆幸的是我,一直没回头 终于发现,真的是有绿洲 每把汗流了,生命变的厚重 走出沮丧才看见,新宇宙 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 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 冷漠的人 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让我不低头,更精彩的活 凌晨的窗口,失眠整夜以后 看着黎明,从云里抬起了头 日落是沉潜,日出是成熟 只要是光,一定会灿烂的 海阔天空,狂风暴雨以后 转过头,对旧心酸一笑而过 最懂我的人 谢谢一路默默的陪我 让我拥有好故事可以说 看未来一步步,来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一章 南山有灵雨(九) 南过敲完最后一个句号,熟练的保存。他会在上班的路上把今天写的内容再看一遍,修改错别字和病句。 回头看向南灵雨,情绪哽咽在喉,无法开口。 幸福近在咫尺,眼睁睁的看着它溜走。 “我一定要给你幸福。”他没有时间去尽情感受自己的痛苦,再有不到三个小时,天就亮了。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他正经受苦难,而停止折磨。 似乎感受到了南过的目光,灵雨忽然睁开眼睛,撑着床坐了起来,吓南过一跳。 “灵雨?”南过小心的问道,他怕灵雨是在梦游,常常听别人说梦游被惊醒容易猝死,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他不敢试,只是小心翼翼的呼唤。 灵雨看着南过,眉角松弛,慢慢露出微笑:“哥,我没睡。” 南过有些过意不去,他知道灵雨是在为他担心:“都四点多了,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哥哥的事自己能处理好。” 灵雨难得正色道:“哥,我想了一夜。其实我本来想让你把工作辞了,现在工作又不难找,活着开心最重要。” 南过有些意外的看着灵雨。 “不过啊,哥,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对不对。如果就这样逃避,你也会不甘心吧?” “哥,放弃永远是最容易那个选择。小时候家后面那座上,我们常常去爬,可是每次爬到一半就下来了,下山的路特别好走,也不累。但是一旦下山,山上的风景是怎么样的就无法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有放弃这个选项,一旦放弃,再也没有责任和压力,一定会变得轻松起来。” “我也希望哥能过的轻松快乐。但是我觉得,选择放弃,这件事将会成为永远都挡在你面前的一座山,也许这辈子就被拦在这里了。” “哥,我没有多希望你能多成功多伟大,我只想你快乐。我很怕多年以后你回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充满遗憾。” “哥,所谓的成功,不就是把一个一个苦难都克服了,然后到达终点吗?一路上那些困难,不就是用来淘汰那些失败者的吗?” “哥,你是你们公司里唯一一个找到签约客户的,这不是你能力问题。这门100分的考试,别人60分,你已经90分了,同样的题目再做一次你拿个100分很容易吧。” 看着妹妹一脸认真的样子,南过笑了,他这些年从来没有顺风顺水过,只是近在咫尺的希望被人剥夺,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我这种干销售的,岗位流动性很大。今天才认识的同事,明天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压力大业绩任务重,很多人干了几个月没有收获就灰溜溜的走了。熬过去的人才有资格留下名字,我不想成为那群一不小心就被人忘记的人。目的地的宝藏都一样多,只是越难走的路跟你分享收获的人越少。我坚持相信,有一条只有我能走的路,它的终点,只属于我。” 灵雨何其聪慧,她的笑容变得轻松。她知道,南过又活过来了。 这两兄妹,都不是凡人能够打倒的。 “天要亮了。”灵雨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歪着脑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嗯,天会亮的。” 这一天,南过如常去公司上班。 公司依旧忙忙碌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些浮动的暗涌,只是静静的沉睡在一张张事故笑脸下面。 中午,经理侯鹏程又端着一杯精致的现磨康宝蓝咖啡,带着一脸虚伪的笑意走过来,一副关切的样子:“小南啊,昨天要来的客户联系上了吗?” 南过诚恳的笑着点头:“嗯,联系上了。” 侯鹏程惊得手一哆嗦,差点把咖啡洒了出来。他强作镇定,神色却已经极其不自然:“哦?客户怎么说的,为什么不来?” 南过站了起来,他这些年过的有些营养不良,养家的责任压垮了他的脊梁,即使此刻站得笔直,也比侯鹏程矮了一个头。他目光直视对方,五官阴沉,却仿佛有一股黑色的火焰在脸上跳动:“侯哥这次太谢谢你了,知道我经验不足,怕我搞砸,特意帮我把这个单子先谈成了。等这笔单子提成发了,我第一个请你吃饭。” 南过声音大得全办公室里的人都能听见。 侯鹏程干笑着拍拍南过的肩膀:“没事没事,应该的,扶持新人嘛!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的。哈哈,哈哈……” 尴尬的笑声掩饰下,侯鹏程跌跌撞撞的走开了。 邻桌的芳姐小心的凑过来:“小南,你开单子了?” “嗯,不过被侯经理抢了。”南过无奈的摇了摇头。 芳姐哦了一声,她是老员工,早就知道这公司的阴谋诡计了:“这很正常,这侯经理经常抢单子,都气跑好几个业务员了。现在两个经理正在竞争总监,他这个时候不抢业绩才奇怪。小南你那么努力,其实换家公司估计已经赚到钱了。” 南过笑着感激,芳姐为人真诚,对南过关照不少:“没事,他今天不是当面承认这业绩是我的了吗。这么多人都听着呢。” “咱们干这行的,谁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啊,哪还顾得上别人。他说是这样说,拖着你不上报,你哪熬得住。再说了,他给公司带来多少业绩了,你才来三个月,你们有矛盾,公司肯定向着他啊。咱们这金融业说穿了就是看谁能装能耍赖,你怎么斗得过这些老油条。” 南过心中感动,芳姐对自己还真是掏心掏肺:“芳姐,我高中都没念完,读的书不多。但是我记得以前学过一篇课文,说的是惠子相梁,鸱吓鹓鶵。鹓鶵从南海起飞,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一只猫头鹰找到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怕鹓鶵来抢,就大声吓它。我不是鹓鶵,也比不了庄子。但是也不是这个心胸狭隘的侯鹏程比的了的。” 说完扯开话题闲聊几句,便继续接下去的工作。 傍晚时分,南过收拾好随身物品离开公司,看到路口的绿灯开始倒数便停下脚步,行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跟着时间追逐。 他想起电影里的泰国人说:你们中国人,最着急。 那停在绿灯前的他,现在像哪国人呢。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二章 南山有灵雨(完) 几次明灭之后,绿灯跳动,变成醒目的红色。横向的司机鸣笛催促,四周一片聒噪。 这座城市里的人,更着急。 他看见停在面前那辆不知道几手的长安汽车里坐着个年轻的小伙,听见后面刺耳的喇叭声后将已经启动的汽车挂回p档,摇下车窗懒洋洋的伸出中指。 于是后面的车被激怒,尖叫的更加疯狂。 南过觉得有趣,他忽然很想上去认识一下这个年轻人。自己兢兢业业匍匐在地十几年,从来不敢得罪任何人,他很想像这个年轻人一样,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肆意而为。 也许,做个恶人,反倒轻松点。 但是心里马上又涌起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呼唤:“哥。”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这样的妹妹,即使再多的苦难都值得。 南过从路口转身,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拿出手机,按下那个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喂。”那个沉稳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南过堆起一脸假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愉悦:“李先生,我是财富金融的南过。” “嗯,我存了你的号码。” “李先生,虽然单子签了,我却还没有机会和您见一面呢。聊了这么久了,我还挺想认识认识您呢。” “嗯……”短暂的停顿后,是高位者惯有的命令语气,让人不容置疑,“我在自由港湾204号包厢,你现在过来吧。” “好的李先生,我这就来。咱们一会儿见。” “嗯。”说完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南过用力的对着空气挥拳,振奋自己。 自由港湾是一家饭店,南过从来没去过,依靠手机导航才知道在什么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是装修别具一格,慢慢成了这座小城市品味的象征。 丹川不大,现在是下班高峰期,打车反而会堵。他看了一眼手机上自由港湾的位置,拎起背包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匆忙赶到目的地,南过调整好呼吸,扯了扯有些凌乱的西装,整理好领带,深呼吸一口气。正要敲门进去,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思量了一下还是打个电话比较妥当。 拿出手机,正要上菜的服务员刚好打开了包厢的门。南过无意识的顺着服务员往里看去,发现里面只有两个人。 左边那位身形略宽,隐隐有发福的迹象。虽然外表憨直,但那沉沉的眼袋之上却有一双精明的眼睛。此刻右手手肘压在桌上,手背向外手指自然弯曲,只有食指突兀的伸出指着天花板。见有人进来上菜也不理会,继续侃侃而谈。 右侧一人身形清瘦,一身中山装正襟危坐,背脊挺直,薄薄的嘴唇和大框架的金丝眼镜让他看起来像是位老学究。看见南过自然而然的向他点头示意。 南过一时有点吃不准这两人谁是李先生,有些犹豫,不敢贸然进去。即使有人向他示意他也不能确定,人家可能只是礼貌的习惯而已。 这时里面那位清瘦老人忽然冲他喊了一句:“小南。” 南过听见后冲老人笑了笑,转而疑惑对方怎么认出自己的,但是嘴上却恭敬道:“李先生好眼力啊,这都把我认出来了。” “坐下再说吧。”李先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把自己身边的椅子拉开了,示意他坐下,“去你们公司签约的时候见过你,不过看你在工作,就没有打扰。” 原来如此,南过坐下开口回道:“您哪里话,我一直想要跟您见上一面,擦肩而过可惜了。” 他们落座的方位有些怪异,这张圆桌至少能围坐下十五号人,但是他们三人却挨着坐在一起,剩下连着空了十几个位置。 李先生将刚上的剁椒鱼头转到南过身前,微笑说道:“你们那位侯经理说你在上班不方便。现在你刚下班,还饿着吧,先吃点。” 南过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这剁椒鱼头要怎么吃,自己偶尔也会做鱼,但是鱼头都被灵雨拿出去喂猫了。于是此刻他一双大眼瞪着盘子里一双货真价实的死鱼眼,不知道该怎么动筷子。 这次联系李先生要见面是灵雨给他出的主意。灵雨的意思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钱人的朋友圈里应该也少不了有钱人。从李先生的兴趣打入他的生活,再让他以朋友的身份把自己介绍给别的朋友,到时候摆出自己理财规划师的身份,他们若刚好有这需求必然第一个会想到作为朋友的南过,而不是销售电话里的陌生人。 南过看过不少销售的书,知道如果自己以朋友的身份接近客户,对方会少了很多戒心。一来二往互相熟悉以后,对方需要理财了,或者跟别人聊起理财了,张嘴一句“我有一朋友”,差不多这件事就成了。反而那些电话销售的,目的性太强,人对陌生的事物总是很抵抗的,没来路的电话万一你是骗子呢对不对? 所以在东国,无论你理论学的再好,销售技巧再多,都比不上饭桌上一顿酒——以后咱就是兄弟了,有啥事肝脑涂地! 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南过从知道李先生的爱好是“茶”开始,就拼命的在网上学习茶的知识,有的不理解的就死记硬背,为的就是让李先生刮目相看,然后让自己打入这个圈子。有时背累了,他就开始幻想自己和李先生初次见面,因为几句对“茶”的专业介绍,被李先生视为知音,再一起参加一下他们的高级茶会,席间南过引经据典,几番惊人见解让这些没见过世面附庸风雅的乡镇土豪奉为茶学大师,然后在拉几个来自己公司随便做几单业务。 公司老总一看,哎呀这小伙真不错,别人一年两三单,这孩子一个月做二十几万单,那我这老总也别当了,你来吧你来吧。 南过也要意思意思推辞一下呀,好嘞我来就我来吧。让我先找人把侯鹏程砍了。 南过正做着白日梦呢,耳边传来李先生的声音,起先并未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用惊人的毅力掩盖惊喜。 “这位是刘局长,正在找金融机构投资呢,我就向他介绍了你。”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三章 宁死亦不凡(一) 三年前,还在上初中的秦摩熊最近很烦恼。 虽然这个十一二岁的人,看起来都很烦恼,可秦摩熊却不一样。 十一岁以前的秦摩熊还是个普通的小学生。比起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熊孩子,尤其大海对面那个死亡小学生,他显得太过普通了,或者说,太过安静了。 喜欢看《水影》,喜欢玩《口袋妖怪》,喜欢听周杰伦,却不喜欢跟人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怡然自得,乐不思蜀。 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一副标准二次元宅男的雏形。 然而青春期总是充满躁动,树欲静而风不止,问题儿童爱作死。 十一岁那个夏天,在潜伏的躁动突如其来的喷涌之后,刚上初中的芹泽多摩雄……啊,不是,秦摩熊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他永远记得那个燥热的午后,慵懒的教室里,几个刚刚发育,还穿着小背心的女生小声谈论当前正红的言情剧偶像。 一个女生激动的说:“花泽类好帅啊好帅啊!” 一群女生激动的说:“是啊是啊!” 一个女生激动的说:“道明寺好帅啊好帅啊!” 一群女生激动的说:“是啊是啊!” 一个女生激动的说:“西门总二郎好胖啊好胖啊!” 一群女生激动的说:“是啊是啊!” 一个女生激动的说:“宋祖德好帅啊好帅啊!” 一群女生激动的说:“去你妈的吧!” 刻苦的孩子不为所动奋笔疾书,坐在角落里的小黑胖子把耳机放在袖子里,偷偷哼哼唧唧。 秦摩熊在教室门口认真的打扫着。这本来是他们一组人的值日,可是那几个不良少年明显不会做这种“乖孩子”的屈辱工作,扫把往秦摩熊身上一丢,就坐到桌子上嚣张嬉闹去了。 秦摩熊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他现在心里惦记的,是藏在他课桌底下那本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老年fly》。 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月了。上一期里山贼王“路趴着”体内千年玄鳖终于觉醒,出场就一个头槌洞穿大boss胸口,被压着打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期的扬眉吐气。 一旦看起了漫画,秦摩熊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幻想着自己就是漫画里的主角,一身热血,无拘无束的追寻自己的梦想。 “我也要找一群伙伴去当山贼!”秦摩熊心里默默念叨,眼神愈发坚定。 他扭头打量了一圈教室里的同学,这是他所有的社交圈子,他的第一个伙伴只能从这里出来。 谁能陪我去当山贼呢? 班长肯定不行,江山社稷为重,他才不会为了梦想放下刚到手的大权。 小黑胖子倒是跟我聊得来,但是他这么胖,怎么爬的上山呢。总不能我背着他和敌人作战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能遇上什么敌人,城管?林业局?内蒙古海军司令? 小楠不错,别看她是个女孩子,现在可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连班里的小混混都会敬她是条汉子。 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不过我努力一点她应该会被我的执着所打动吧。 嗯,还有班里的小混混,虽然他们总是嘲笑我,可是他们应该是班里最强的战斗力了吧。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万一人家也喜欢看山贼王呢。 想到这里他都被自己感动了,为了梦想不计前嫌,拥有这种领袖的气质自己会不会是“路趴着”转世呢。 想到就做,他立即在班级里寻找那几个爱惹是生非的混混。 教室就那么大,没有什么遮挡,什么人在哪里都一目了然。他目光一转,就看见了混混们正聚集在他的位置上高声谈论着什么。 那个脸黑的像狗屎一样,嘴角上长了一颗痣的人,叫陈彦宅。他发育的早,才初一就快接近一米八了,但是夏天脸黑冬天脸黄,显然营养不良。 秦摩熊看着他们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 他放下扫帚匆匆往里面打探,走到陈彦宅正面,才看清他们在干什么,一时间怒由心生,睚眦欲裂。 “你们干什么!”秦摩熊怒吼一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彦宅手里拿着新一期的《老年fly》,正是秦摩熊藏在书桌底部的。不用说,这些人翻了他的课桌,里面的10元午饭钱应该是没了,还有那封写给小楠的情书…… 想到那封没胆子寄出去的情书,秦摩熊瞬间紧张起来。 陈彦宅正跟周围几个贼眉鼠眼的小伙伴嘻嘻笑笑,一脸猥琐,也不知道在谈论什么。听见秦摩熊突然一喊,吓得手一哆嗦,书从手上掉了下来砸在了小伙伴的鼻梁上。 “哟哟哟,激动什么?不就借你本智障漫画看看吗?”陈彦宅捡起漫画,指指封面那个带着草帽笑得张狂的角色,“你看这个叫‘路趴着’,我也知道,哈哈哈哈哈。” 秦摩熊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对方把漫画对折捏在手里,留下严重的褶皱凹痕,眼看这本书是无法收藏了。 “路趴着,路趴着。你是不是也没事就喜欢在大路上趴着啊。看的什么垃圾取这么怪个名字。” “阿宅你不要乱说,你什么时候看见他在路上趴过。明显是回家趴他老娘去了。” 这几人平时就顽劣乖张,作恶多端,常常聚在一起看那些盗版小电影,陈彦宅自己最爱的就是《儿子的巨大武器》《寂寞的老母亲》之类的家庭豪放教育片,可是自己老妈年老色衰,脾气还臭,训儿子跟训狗一样,他实在硬不起来,反而对小姨情牵梦绕。他这个年纪还藏不住心事,小姨的风韵总是挂在他的嘴上,这么刺激的想法他当然要和一干狐朋狗友分享。周围的人知道他的喜好,故意说着这种违德的话打趣。 秦摩熊紧握拳头,狠狠的看着陈彦宅:“还给我!” 陈彦宅刚刚被几句笑话挑起了心火,又想到自己那刚大学毕业年轻漂亮的小姨,正在心里幻想着来个误闯浴室激情燃烧的剧情,心里痒痒的,忽然被秦摩熊打断,很是不爽:“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你写名字了?乱说老子打你!” 秦摩熊理直气壮:“我写了,就在封面上!”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四章 宁死亦不凡(二) 陈彦宅一愣,要是写了,这缺心眼儿的玩意儿,还真找不到理由揍他。狗屎脸一沉,将书封面狠狠撕下:“名字在哪儿呢?” 怒火从脚底一路直冲头顶,秦摩熊看到被撕烂的漫画怒不可遏,眼里喷出火焰,只觉得自己体内的千年玄鳖也觉醒了。一阵热血激荡,退后两步,双腿微曲蓄力,对准陈彦宅那张狗屎一样的脸,就是一记头槌! “草!流血了!老师!”陈彦宅一抹鼻子,吓得魂飞魄散,秦摩熊一记头槌正中靶心,砸在陈彦宅那扁塌塌的蒜头鼻上。毕竟只是个初一学生,晚一年上学的话还是个小学生,平时装腔作势凶神恶煞,流血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重大事故。 周围的混混兄弟十分讲义气,虽然大多吓得不知所措,也有个稍微机灵点的赶紧出去找老师来。 这天晚上双方都被老师叫来了家长,秦摩熊打了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歉疚,不敢叫自己爸妈来,就请了一直疼爱他的叔叔。 陈彦宅家七大姑啊八大姨都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闲的,一看见秦摩熊叔侄两人立刻扑上去颐指气使。 “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把我家孩子打的那么惨,怎么下得去手!” “小小年纪就敢把人打的鼻梁出血,长大了还不出去杀人啊!” “学校里都能发生这样的事,以后谁还敢把孩子放学校?” 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唯恐天下不乱,宛如情绪的放大器,只有陈彦宅父亲是来解决问题,在他的预期里,对方道个歉,孩子送去少管所枪毙,家长再赔个几百万的,事情就算解决了。他觉得要先理清事情原委,起身让大家安静,然后自己端着一副凶相对秦摩熊叔叔说:“就是你家孩子打的人?” 秦摩熊的叔叔叫秦天柱,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孩子,所以一直把亲哥哥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此时西装革履,一副企业高管的样子,彬彬有礼的对陈父说:“不是。” 陈父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想到人家一进来自己这堆亲戚就指着人家鼻子骂,实在丢人现眼,挺不好意思的。而且看这人身着正装一表人才,说不定还是什么有钱的大人物。在陈父心里,有钱人就是大人物。也许攀上个关系以后自家这小学就开始不及格的孩子工作就有着落了。 不怪他想的远,毕竟自己做了一辈子苦力,还要看大老板脸色才能拿到工资,自然不想让唯一的儿子接着过这样的日子。所以虽然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平时最有文化的业余爱好就是看个宫廷古装剧,赶紧装作一副有文化的样子拱手道:“失礼了,犬子被恶人所伤,亲朋好友义气所致群情激奋,一时糊涂得罪了先生,还请先生海涵。” 周围亲戚一愣,不愧是我们家唯一上过小学的,说话就是不一样,我们都听不懂。却不见旁边坐着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一脸鄙夷,在那边不断翻白眼。 老师看见秦摩熊带来的人什么都没说就先否认了关系,她也没见过秦天柱,可是瞧着这眉眼口鼻和秦摩熊还挺像,心里也有点犯糊涂:“秦摩熊,你家长呢?” 秦摩熊小心翼翼的躲在秦天柱身后:“这是我叔叔。” 陈父:“他是你叔叔?” 秦摩熊怯生生的“嗯”了一声。 陈父刚刚还对自己的表现颇为得意,三姑六婆见人就喷,自己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高下立判,真给乡亲们长脸。这一下对方又承认自己是秦摩熊的家长,这不刚到手的面子又丢了吗。一时间恼羞成怒:“你刚刚不是说不是吗?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说清楚!” 秦天柱过来时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所以他只是一脸平静,神色都不曾改变:“我是秦摩熊叔叔,但是他没打人。” 陈父一听就炸了毛了,别看这人仪表堂堂一脸斯文,还想耍赖?耍赖有人耍的过我赖皮陈吗? “什么没打人?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我孩子现在还在医院呢!”三姑六婆们一看正主儿来了也立刻跟着义愤填膺的瞎起哄。 秦天柱觉得有趣,回头跟秦摩熊说:“你这么厉害了?一拳能让人住院这么久?” 秦摩熊紧张的摇摇头,不敢说话。 陈父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夸张自己孩子有多惨,毕竟学校里的事他们不会真的去报警,不需要孩子留在医院做证据。陈彦宅的鼻子虽然流血但是也没什么大问题,处理了一下就出院了。不过陈彦宅难得遇到这种碰瓷的好机会哪肯放过,在家装病逃学呢。 “这么说你承认了?大家都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吧,就是他孩子打的人。”陈父怕他有耍赖,赶紧培养人证。 一米八五的秦天柱睥睨的低头看了一眼一米五八的陈父,一字一句的说:“我是说,他打的,不是人。” 三姑六婆们等了半天不就等着这个时候吗,矛盾激化,撕破脸皮,姐妹们机会来了冲上去骂他! “果然儿子祸害爹是无赖,不要脸绝对是遗传!” “你老婆快生了吧!到时生得多的话给我一个,我特喜欢小狗。” “有娘养没娘教育的,你娘都教了你些什么?就教你怎么捅人了?” “怪不得他妈不来,原来就是没妈教的野种。“ “路边被狗过洒尿的口香糖都比你强。” “打了人还骂人,长大就是流氓!赶紧抓起来枪毙了!” 秦天柱充耳不闻,对着已经气得眼睛充血的秦摩熊说:“你看,他们说你长大了就是流氓。你长大了想当流氓吗?” 秦摩熊不知道叔叔为什么这么问,他被骂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不想,我想当山贼王!” “哦?为什么想当山贼王?” 秦摩熊委屈到了极点,终于放声大哭:“当了山贼王就不会被这些坏人欺负了!” 秦天柱摸摸秦摩熊的头:“想不被欺负,当什么都没用,只有你自己强大了,才能不被欺负。你喜欢哭,就继续哭,但是你哭的越厉害,这些人就越开心。而被他们侮辱的你的妈妈,看见你哭,就会更难过。” “叔叔……我……我不哭了……我要怎么办?”秦摩熊嘴上说着不哭,但还是一直在抽泣,说话一顿一顿的。 “你记得你今天下午被欺负了是怎么办的吗?这些人,只有一张烂嘴。而你,还有一双拳头。就像这样。”秦摩熊一拳挥出,带着风声挥在陈父脸上,陈父还来不及反应,就化作一道黑影重重的砸在了一旁的书柜上,玻璃散落一地,陈父瞬间失去意识。 “杀人啦!救命啊!” “流氓杀人啦!” 一群三姑六婆哄闹着跑出去,本还有人想仗着人多出面制止,但是看见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陈父,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格,还是跟着人群跑出去了。 “你……你怎么打人!”老师站起来颤抖的指着秦天柱,不知道是气愤,还是恐惧。 秦天柱将老师伸出的食指轻轻送了回去,温柔的说:“我再说一次,我们打的,不是人。”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五章 宁死亦不凡(三) 丹川,10月7日,人民医院。 正在窗口等待取药的少年,叫做宁不凡。 这个名字是他从武侠里看来的,他很喜欢,宁死也要不凡,比宁雄好听多了,所以上高中时他改了这个名字。 宁不凡今年十七岁,高中三年级。他虽然为自己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可惜肉体跟不上精神,不争气的个头在一米六的天堑上止步不前。瘦弱娇小的宁不凡看起来似乎一碰就碎,所以也有不少多事的人将“宁”换个鼻音,娇呼一声“林妹妹”。 不凡妈这些年没少为这事废心,一天一顿猪骨菠菜汤硬是养不壮他,反而自己又胖了两圈,早些年没少被计生办上门谈心。 不凡爸倒是从不过问,他教育不凡男人顶天立地的依仗是问心无愧,坦荡磊落,那才是男人的气魄。嘴上这样说着,却偷偷把附近王姓邻居调查了一遍。也不怪他多疑,谁让儿子不像爹呢…… 不凡身残志坚,为人一身正气耿直不屈,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后来市里还给他搬了个奖修路小能手。 这次进医院就是因为看不惯别人随地吐口香糖,不凡徒手把口香糖从地上抠起来又纵身一跃塞回那一米九的大汉嘴里,在一番言辞激烈的理论过后,果不其然又被打了。 “你这泼猴,甚是顽劣!”大汉临走时留下一句。 不过我们的宁不凡几乎从小就是让人揍到大的,这么多年的拳脚不能白挨,他渐渐发现自己有了与众不同的能力挨完打好的慢! 因为他被揍的多了,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已经跟不上他受伤的频率了。 所谓久病成医,不凡跟医生见的多了也熟了起来,现在进医院挂完号就自己开药去了,有时候医生忙起来他还能在旁边开个义诊。基本上哪儿痛他都体验过,所以对病患的感受体会的特别深。相比主治医生知识来源于书本,他的知识来源于自己的经验,反而跟病患聊的更透彻。于是市里没事干又给他搬了个奖外科小神医。 就在不凡一边回味自己英勇事迹一边等着取药的时候,一个大妈忽然挤了过来,站在他前面。 不凡马上反应过来,这可不得了!这是插队啊! 不过我们不凡可是文明有礼好少年,礼让一下有病的大妈也是应该的。不凡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咦,老子的红领巾呢。 仔细一看,大妈挺魁梧,身体不错啊,这大胳膊能有我两条腿粗了吧……不凡心里暗暗想着,这大妈看起来不像有病的样子啊,应该是为旁边那小伙子买吧。那她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全中国的人都看着我呢,我应该善意的提醒她一下。 “这位大妈,您这是插队啊。” “哼!插你一下怎么啦!年纪轻轻这么计较!让姐姐插一下怎么了?”大妈满脸横肉,指手画脚。 哟呵插队你还有理了,这都能忍,屎都能吃! 不凡拿起手机对着大妈按下录像键:“来,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丑恶的丹川人第三期。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位大妈为我们展露了插队的丑恶一面。插队的人主要来自于没有文化的群体。大妈,更是丑与恶对人类的馈赠。这个清晨,我们来到了丹川人民医院。这个被大自然眷顾的医院,有着最原始的质朴。看,这位大妈,身高和腰围保持着完美的统一,一看就知道肥美异常。这是营养……等等大妈,你看镜头是对的,镜头感非常好,但是你眼神不对,这么凶会吓跑观众的……&a;quot; 大妈年纪一大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怎么会被这些小伎俩唬到:“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让你拍了吗!你这是侵犯我的肖像权你知道吗?”说完就要伸手抢手机。不凡仗着人矮一猫腰躲开,刚好撞到身后的保安。 保安听见动静过来了,上前拦下他们:“怎么了!别吵了。” “大哥她抢我手机,她还要打我。”不凡躲到保安身后。 “打你怎么了小兔崽子你侵犯我肖像权!”大妈说着又要扑过来。这里的吵闹早就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渐渐围了过来。 保安问不凡:“你为什么要侵犯她肖像权?” “她插队!” “插队怎么了!插队怎么了!插队犯法吗!你侵犯我肖像权你犯法你知道不!”大妈瞬间被自己的机智折服了,关键时刻我们这些城里人还是有法律武器保护的。 保安的职责就是为医院去除麻烦,一看不凡瘦弱的小身躯就知道从这里下手能将事件简单解决:“插队是不对,不过你这样拍别人可能真的违法的,你还是删了吧。” “嗯,我开的前置摄像头……”不凡把手机打开给保安看,果然拍的是他自己。 大妈不相信,伸手就要抢。不凡人小的跟个猴子一样,身手何其灵活,怎会受制于大妈跟一樘防盗门一样的身躯。果不其然不凡一个闪身,就被大妈两根手指拎了起来。 “小逼崽子你再跑?”大妈颇为得意,想起来这些年就靠这招把家里的老家伙管的严严实实。 不凡被大妈拎在半空中:“老子就不跑!” 大妈一把夺过手机,滑动手指寻找视频:“还要指纹解锁?小子快解开。” “老子就不解!” “你解不解?” “你叫声爹老子就给你解!”不凡脖子一扬,宁死不屈:“老子没别的,就是有骨气!” “爹,快给我解开。”不凡一愣,这大妈还真是能屈能伸,路子比老子还野啊。 保安也是一阵晕眩,这两人好像都不是常人啊。宁不凡这小子倒是常客,人送外号“作死小能手”,就是一个惹事精,不过最后结局一般都是他让人打一顿解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一开始保安还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老是挨打,这些禽兽怎么下的去手。不过时间一长他慢慢发现,这些人下手是不是有点轻了…… 不过这大妈也是来历不凡,这声“爹”一般人可叫不出来,今天这场戏精彩啊!我要是上去阻拦会不会反而扫了大家的兴?保安这样想着心里也就释然了,这个城市里的人也就一张嘴厉害,真的闹不出什么事。 大妈有情有义,一声“爹”叫的不凡心情舒畅,不凡也是说到做到:“老子就不解!” 不就是挨顿打嘛,老子挨的还少吗。 “你找死!”大妈一怒,血溅五步,用力把手机往地上一砸,瞬间碎成均匀细腻的粉末。不管录没录,反正手机砸成这样应该是什么都没了。 围观的一位白胡子老头一抚长须,眼爆精光:“这一掷重愈千金,仿佛是从天上打下来的巨力,竟是用上了如来神掌的内力!大妈来头不小,果然高手在民间!小子,速速认错,你不是这大妈的对手!” “不是对手,便不战了吗……”不凡低着头,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气氛无比凝重。人们都想到自己,这些年为了生活不断低头,一点点挫折便就感到无力。毕竟,放弃永远是最容易的选择。这个时代太浮躁了,所有人都想选择走更容易的那条路。殊不知,那条路上,早已人满为患。要到何时,自己才能像这个少年一样,宁折不弯,宁死不凡……一阵沉默,像是再一次经历的人生,人群中不乏心性懦弱的人,此刻已经泣不成声。不凡像是在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忽然大声呐喊:“我,可是打撸啊撸从来不点投降的男人啊!” 话音未落,不凡双腿用力向上一弹。 白胡子老头眼中精光更甚:“这是……这少年要用腰力使双腿倒提,然后倒立到大妈肩上,随后双手抱住大妈的头,用身躯的旋转将大妈从半空中摔倒!这是如何精湛的古拳法!八门遁甲至少开了九门才能做到!难道这少年也是名家之后吗!” 众人听罢心中都是一惊,今日所见太不平凡,足以发个朋友圈。 “哎哟我这老腰……”不凡双腿刚提过膝盖,就感觉到一身无力,放弃了挣扎…… 然后他就听见人群中的声音。 “hey,siri,帮我百度一下杀人判几年?” “淘宝上刀具还没禁吧?哦,那上京东看看。” “戴安娜,帮我联系一下47,有任务给他……” “月,我把名字和照片发给你了,收到了吗?嗯,痛苦一点最好。” …… 宁不凡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弱鸡,终于怕了。他忽然回想起以前和他老爹的一段对话: “老爸我已经一身铮铮铁骨行侠仗义了这么多年市里搬了那么多奖给我怎么还是没人把我当英雄?” “你说话都不带标点符号要不是我是你老子还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正义感大家都有,当英雄必然要有过人之处,能挨打算不了什么,尤其是你还不抗揍。别看你现在才十七岁,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二十了。” “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啊?我心里标准的英雄就是蝙蝠侠,我觉得我和他就差个父母双亡了。” “儿子,你知道奎托斯吗……” 此刻,宁不凡双手合十,认真祈祷: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的蝙蝠侠菩萨,我愿意把这一生都献给正义联盟,从此再也不看漫威的电影,求你显灵救救我吧……” “宁不凡!让你取药怎么这么久还没取来!电话也不接。”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不过这声音甚是雄浑,声场深阔,听感有些飘渺,定位比较准,还原度非常高。但是下沉不深,低频表现一般,不适合摇滚重金属。高音部分就表现的很好了,延伸明亮,没有破音,齿音都被表现的像一种修饰。 总的来说以这个价位的医生而言,性价比还是很高的。 不凡明白,求生的机会来了!嘿,咱家蝙蝠侠菩萨还真灵,不过我蚁人还没看呢…… “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医生拨开人群,找到还被拎着的不凡,“怎么回事?” 不凡艰难挣扎着说:“陈医生……她砸了你的手机……” “什么!我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的菠萝7出了,才拿到媳妇换下来的菠萝5s!你说砸就砸了!我要跟你拼命!”陈医生撸起袖子就上。 大妈见陈医生来势汹汹,不敢小觑,左手用上十层功力与陈医生对了一掌,各退三步。 “怒而生威,果然不凡。”大妈放下不凡,认真面对陈医生。她知道自己砸错了手机,有错在先,不禁心虚。 于是大妈将不凡丢到一边。 “不跑等死!”傻子都知道这个时候该抓紧机会溜了,何况是我们立志要做个超级英雄的不凡呢。所以他当机立断,凑了上去看热闹。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六章 宁死亦不凡(四) 这边大妈使出一式龙手抓心,那边陈医生摆出一道猴子偷桃。从二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中就能看出这正是两人撕逼时的看家绝学,百试百灵。奈何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在错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人。陈医生胸口一马平川,胖大妈胯下并没有桃。两人招式一空,气息打乱,身形一歪就向对方扑去。 二人毕竟久经江湖,皆是个中强手,立马稳住身姿,调整动作,顺利的亲了一口。 大妈一呸:“呔!妖孽!” 陈医生手捋长须:“哇呀呀呀呀!老牛鼻子哪里跑!” 宁不凡一看这个走向貌似要落入俗套了,大概也能猜到后面的情节,无非就是张无忌绑架了外星人变成了蜘蛛侠娶了张飞送段誉西天取经的故事,早看腻了。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的走了。 又是充实的一天啊。 “就算你是dj,你是dj,我也不会爱你妈,我也不会爱你妈……”不凡哼着歌从医院出来马上就去了学校,一想到又能和友善可爱的狗曰的王八蛋同学们互相砍来砍去就感到一阵开心。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甚至连一直和他相爱相杀的秦摩熊对他的归来都视而不见。 “老子王者归来你们居然不迎接我?中午吃错屎了?”不凡心里想着,必须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 他远远地盯着秦摩熊,眼睛里冒着一股杀气。 右手握着一只铅笔,左手从课桌里掏出一把美工刀…… 那铅笔,是削尖的铅笔。 那美工刀,是换了新刀片的美工刀。 不凡眯着眼睛,眼神犀利的可怕。 他远远的盯着秦摩熊,就像锁定猎物正潜伏着的猎豹。 锋利的刀片一格一格被顶出来。 笔尖的锋芒还在反光。 只见刀光笔影闪烁,他飞快的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画并裁好放到秦摩熊面前。 “在下宁不凡!这是我的样子,你记好了!” 秦摩熊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为所动,直接将宁不凡当做了空气。 宁不凡自讨没趣,他不怕别人打他骂他揍他,就怕别人不理他,就像一只苍蝇,不对,苍蝇还有人闲它烦挥几下手赶走。此刻宁不凡对秦摩熊来说就像是条草履虫,放大镜都显不了形。 不凡看出秦摩熊有心事,虽然他完全不懂察言观色,但是秦摩熊座位上那块写着“朕有心事”的牌子他还是认识的,毕竟已经是个高中生了,笔画不超过二十的字他自认为都认识了。 他记得有一天他老爸拿着几张卡片问他:“这是什么字啊?” 卡偏上有三个小,“这是尛。” “这个呢?” 不凡看着这三个牛:“这是犇。” 不凡爸又拿出一张“卍”字:“这个呢?” 不凡随身抽出一把十米长的西瓜刀:“这是万改!” 其实不凡爸也不认识这几个字,就随他胡说吧,看看手里有张牌写着“鸡”,心中暗喜终于有个自己认识的了,问不凡:“这个呢?” 不凡不屑一顾,这么简单也来考我?收起那十米长的西瓜刀,随口一句:“这是鸡。” 不凡爸闻言大怒,看他收起了西瓜刀,终于放下心来,抬手就是一巴掌:“不学无术的败家玩意儿,亏我花那么多钱让你读书,就学成这个样子了?你知道我们开个小琴行挣钱多难吗!你个败家子儿!气死我了!” 不凡捂着红肿的像颗火龙果一样的小脸儿,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委屈的说:“这不就是个鸡吗?” 不凡爸又是一巴掌,把火龙果扇成了大西瓜,这让人不禁怀疑,早些年那些报纸里的大丰收就是这巴掌扇出来的吧,对着农户一人一巴掌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啊:“你还敢顶嘴?读了这么多书说话这么粗鲁!这是鸡吗?这要念小姐!” 不凡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秦摩熊,也觉得无聊,于是随手把美工刀往秦摩熊鼻子里一插,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这一天就要这么平淡无奇的过去了吗,宁不凡有些失望。 坏人不作恶老子怎么当英雄! 可惜这个世界幸运儿并不多,总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秦摩熊桌子上那块“朕有心事”一下午都没收起来,他甚至都没离开过自己的位置,让本来计划趁着他去上厕所嘲笑他小火鸟的宁不凡感到无比失望。 “给你机会你不争气啊!”不凡恨铁不成钢的想。 于是这天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过去了,不凡垂头丧气的收起自己的书包,三步两回头,依依不舍的告别了自己深爱的校园。 走到老爸开的琴行,看着镜子反射出的倒影,那个瘦小的模样,徒然一种诡异的情绪向心底蔓延。 他每次看见这架钢琴,都会想起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是谁,只是隐隐约约间,觉得那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那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他好像每天都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可是最清晰的回忆里,却从来没有她。 那似乎是宁不凡的幻想。幻想着,她的出现。 此时,他应该用双手做枕头,托着头来到她身边,对着那个女孩说:“又来了?” 然后偷偷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说上一句:“真特么好看啊。” 那个女孩比不凡高出一个头,每次看见不凡过来,就会笑嘻嘻的对他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以为你又挨了打回不来了。” “想什么呢,只有爸爸揍儿子,哪个儿子敢揍爹?”不凡一拧鼻子,言语间把世人都比作了自己的儿子,“我高三,放学当然比你晚啦。” 女孩嘻嘻笑笑,眼神又飘向店里那台牙白的雅马哈钢琴。 不凡似乎对这样的眼神早就习惯了,竹竿一样的小细胳膊往里一挥:“走吧,别傻站着了,跟大哥学钢琴去啦。” 琴店后面有个房间既是厨房又是卧室,不凡妈正在里面精心准备着不凡的营养晚餐。虽然最后营养都被不凡妈吸收了…… 琴店没有收银台,不凡爸一直认为音乐是艺术,不能有那么多铜臭味。他坐在一架大提琴前面研究自己创作的乐谱,不时抬头看看远处钢琴前忘我的两个孩子,心里莫名有一丝温馨。 这样的场景,似乎是记忆,又似乎是梦境。模模糊糊感受不清,却又似曾相识。 宁不凡回过伸时,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叫魏宏业,宁不凡听说过,淮南来的转校生。 “她真的好漂亮,不是吗?”魏宏业突然开口道。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七章 宁死亦不凡(五) 站在宁不凡面前的转校生没有去看宁不凡,只是痴痴的望着那架钢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谁?”宁不凡问出口,他隐约觉得,魏宏业口中的人,是他梦里的人。 “一个美好得,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的人。”高大的魏宏业终于回头,跟矮小的宁不凡对视。 同在一校,宁不凡偶尔也见过魏宏业,此时对方出现在他眼前,他才忽然觉得,这个人面熟的可怕。 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不就是放大版的自己吗? “你……”宁不凡刚要开口,魏宏业却伸出手,像摸儿子一样摸了摸宁不凡的头,然后转身离开。 “有病吧……”宁不凡呆呆的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喃喃自语。 10月8日。 宁不凡手脚放肆的伸张,睡成一个大字。梦里自己终于长到了一米八,挥舞着一把精致优雅的长剑锄强扶弱,行侠仗义。 “宁不凡!”闹钟和不凡妈的声音同时响起,不凡妈每次都比闹钟早起,但是对闹钟的精准度和自己的精准度从来没有个信任,双管齐下,才能每天准时叫宁不凡起来。 读书才是出路,她一直坚信这个理念。 不凡去医院的频率太高,落下了不少功课,更加不能迟到。 不凡想做英雄,不凡妈看他能说会道想让他当律师。当然律师当的好也能成为英雄,但是瘦弱的宁不凡却喜欢靠个人武力来解决问题,律师还要依赖法律,仔细想来,真的不帅。 不凡妈叫醒宁不凡以后让不凡去叫不凡爸,不凡被这么一堆“不凡”弄得很烦,所以他将这段旁白重新整理了一下,改成“妈叫儿子去喊爸。” 嗯,老子叫宁不凡,果然文采不凡,是块干超级英雄的料。不凡心里这样美滋滋的想着。 宁不凡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走到不凡爸身边,伸手探不凡爸的鼻息,神色紧张:“不好!还有活口!” 他感受到不凡爸鼻孔里呼出一口热气,正要吸气,不凡的脸凑近不凡爸的鼻子,张开血盆大嘴哈了一口酝酿许久的起床气…… 不凡爸睡得正香,猛地一股毁天灭地的恶臭袭来,瞬间惊醒:“来人啊!有刁民想谋害朕!” 不凡妈听见声音,平静的说:“哦,起来了呀,那赶紧过来吃饭吧。” 两父子洗漱好就围着餐桌坐好,不凡爸一脸猥琐偷偷叫了一声宁不凡:“喂,小子,你看你妈今天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宁不凡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不凡妈,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于是随便敷衍了一句:“肚子又大了?” 不凡爸一听很高兴:“哎哟不愧是我亲儿子,果然慧眼如炬,嘿嘿……” 不凡见他笑的这么猥琐,不明所以,试探的问道:“傻逼你乐什么呢,她怀你儿子了?” “她儿子不就是你吗?”不凡爸笑呵呵的说,“别扯那没用的,你妈最近吃的好,又胖了一圈,看得我心痒痒的,所以今晚我们不回来了,你懂的……” “懂你妹,我能懂什么?我才是十七岁!要不你把你珍藏那几部片子让我懂懂?” 不凡爸陷入沉思,良久以后摇摇头说:“不凡呀,人家年纪还小,没满十四岁就算人家同意你也算犯法啊。再忍两年,听爸的,啊。” “你说的谁啊,你儿子都十八了你老婆还没满十四?” “不是不是,我说那个每天找你玩的小姑娘,好看是好看,就是瘦了点。没事以后进了咱们家叫你妈多给她补补,你每天这样小能手那样小能手的,其实你不知道你妈可是咱们这里的养猪小能手,随便养条狗都能变成猪。” 不凡想起了自己家里以前养的那条萨摩耶,不到一岁就两百多斤,肥的腿都看不见了。左邻右里见了都夸:“你家这柯基真好看。”再想象一下那姑娘变成两百斤,像个健身球一样的形象。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嗯,老子一定要让她变成球。 宁不凡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非她不娶,不成球誓不为人! 一个念头突然让他清醒,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这一问,不凡爸也突然纠结起来,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记忆里总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每天和宁不凡一起弹钢琴。 可是当他仔细回忆时,又记不清具体的细节。 他拍拍不凡:“喂!别傻乐了。我跟你明说了吧,今晚我们不会来,你自己出去吃晚饭,知道了不。” 不凡回过神一愣,呀哈趁着老子不注意你个傻逼又擅自决定了个啥?居然敢叫老子自己出去吃晚饭?你一定是太了解我了亲爱的老爸:“卧槽我终于能在外面吃饭了!终于不用吃大肘子炖腰子、麻辣生肥肠刺身了?” 收到不凡爸给的二十晚餐福利,不凡开始一边考虑晚上吃什么一边拎着书包上学去了。 二十巨款啊,而且这么多年难得能出去吃,到底吃什么好呢? 肯德基麦当劳?彰显不出我二十巨富的气质。 金钱豹自助餐?自助一定没什么好货,估计也是大肠刺身什么的。 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自己的身份的食物,但是已经走到校门口了。 远远的看见校门口聚集的几个人,心里不禁有些疑惑,拿起手里半包豆浆往人群中丢过去,这叫投石问路,正好砸在一个黑胖子脸上。黑胖子被不明乳白色液体射了一脸,怒不可遏,卷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身边一个黑衣少年伸出手臂拦着他,低声说了一句“不要惹事,被他缠上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为了我,忍了吧。” 胖子好像很怕他,听他这么一说,把脸一抹,也不说什么了。 可是咱们宁不凡是谁啊,老子砸了你你还跑得了? 他走进这群人,要不是刀具管制估计这群人都得拔刀示威了。 “喂!秦摩熊,你吃错屎了?来这么早,不怕你叔叔找你谈心啊?有点流氓的尊严好不好?”宁不凡右手小拇指从鼻子里扣出一坨五十公斤的鼻屎,轻描淡写的擦在小黑胖子身上。看见对方猪肝脸气得黑成了煤炭脸,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扇了胖子一巴掌当做道歉。 秦摩熊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从身后掏出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朕有心事”,然后又低头靠在墙上。 宁不凡真是怕了他了,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对着秦摩熊就是一套组合拳,然后轻轻的转身离开,正如他轻轻的来。 失落的宁不凡看着这片失落的天空,忍不住连连叹气。两天没跟秦摩熊战斗了,为什么隐隐感觉心中有一种惆怅,吐不出来还咽不下去,早上刷牙还恶心干呕。他用力吸气,憋了半天,然后使劲一咳,终于把这口痰吐了出来。 想想自己那个球一样的媳妇,不凡心里美的不行。又是美好的一天呀。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八章 宁死亦不凡(六) “阿凯苦力猴亚猴奔……”随着一阵悲怆有力的上课铃声响起,宁不凡终于收拾好情绪。无论发生什么,学生多要以学业为重。他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马上从课桌里掏出一本正义居委会,专心学习如何做一个超级英雄。 正义居委会的封面上,左边是身着红色披风,蓝色紧身衣的英雄王超越人,右边是一身漆黑的蝙蝠侠。宁不凡痴迷的看着蝙蝠侠,心里念叨着:蝙蝠侠真帅啊,这么黑还能那么帅! 真特么帅啊! 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不经意间觑见宁不凡低着头流口水,伸出中指和食指,夹起一根崭新的粉笔,一口气吹断半截,指东打西,目光移向右边,粉笔精准的打向了左边。 宁不凡感到一阵杀气袭来,头也不抬,左手探出的也是中指和食指,轻松的夹住了这半截粉笔,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得色。 英语老师陈松见他挡住了自己的暗器,不惊反喜,轻蔑一笑,半截粉笔瞬间崩裂,伴随着被炸成分子的粉笔灰,洒落在宁不凡身上,就像沉积了百年的头皮屑。 宁不凡哪里是肯吃亏的主儿,只见他立即坐好,开始认真听课。 陈松颇为得意,与宁不凡交手三年,负多胜少,尤其是对方还经常被市里表彰,自己干了三十年人民教师连寻人启事都没登上过,更不要说宁不凡还隔三差五上个电视什么的。这一战终于占了优势,他乘胜追击,指着宁不凡,深吸一口气,大声发问,竟是使出了失传已久的佛门绝学狮吼功:“whatareyoudoing,nottroublening?” “iwantedtosavetheworld,ifailed.jesty。” 陈松虽然能明白字面上的意思,但是不凡说的什么他是完全不懂啊,总感觉他要舍身取义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声张,随便点点头就让不凡退下了。 不凡想了想,又有一脸正气的说:“bytheway,pleasecallfantasting。” 就在这时,秦摩熊带着三两个小弟,心事重重的走了进来。刚一坐下,又把“朕有心事”的免战牌放在了课桌上。 宁不凡心里紧张起来,这意味着,今天又要这么平静的度过吗,老子时间这么宝贵,一天到晚光认真学习谁受得了。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伴随着放学的铃声,这一天还真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 宁不凡心有不甘,想要上去再努力一下,挑衅挑衅秦摩熊,但是忽然想到二十块的巨款还等着他去消费,立即将秦摩熊抛到九霄云外。 他依稀记得,上次自己在外面吃饭,还是高一春游的时候。他一来就得罪了班主任,所以别的同学都去郊游了,他却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自习。 当然,没人监管,我们宁大少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学习。他从超市买了一大包骨肉相连,又带了两根充满浪漫气息的心形蜡烛,在教室里怡然自得的烤了一天的肉。 想起了春游,一段恐怖的回忆忽然又涌上心头,饶是宁不凡一向胆大妄为,这件事还是一直萦绕他心的心头。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的幻想。 宁不凡打了个寒颤,努力把那件事丢在脑后,又开开心心的去觅食了。 但是,那一身的寒意,却无论如何甩不掉了。 该死! 早在白天,无所事事的不凡就开始构思晚餐的归属,他很少在外面吃饭,即使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他什么朋友,以前有意跟他交好的人,都被他打死一半多了,剩下一小半是被他气死的。 不凡坐上十一路公交车,“滴”的一声,刷卡器报了一声“学生卡”,司机一脸慈爱的笑着说:“小朋友,身高不到一米四不用买票。” 不凡勃然大怒,正要骂这司机真瞎,自己一米八的大高个你看不清吗!不过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什么在恍惚,居然提不起精神。 是因为这两天秦摩熊的反应,还是……念头刚起,心里又是一股寒意,不敢再想。 一位看起来好像从秦朝就活着的老太太,脸上皱纹挤的五官都看不见了,哆哆嗦嗦从老弱病残座上起来,艰难的摸摸宁不凡的头:“好孩子,来,坐这儿。” 不凡恍恍惚惚,本能的嗯了一声,就坐了上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脸茫然。 周围的乘客看了都说好,直夸老太太有礼貌。 老太太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一路无话,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发出一阵“阿凯苦力猴亚猴奔”的停车声,然后稳稳的停在星巴克里面。乘客纷纷夸奖司机技术好,一下车就能到星巴克前台,顺手买杯星巴克蓝山大酱豆汁儿,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 不凡心中惊魂未定,下车随手拿了一杯别人喝剩下的豆汁儿,本能的就往嘴里灌,麻木的往前走。 终于一阵浓郁的香味把他拉回现实,抬头一看,“烫得很高汤砂锅”,不禁心中惊奇,手里不知道哪儿来的豆汁儿都刺激不了他,居然被这香味吸引了,果然外面好吃的东西那么多,不是老妈做的大肠刺身能比。 这家店平时人很多,不过学生下班比工地早,现在还有一张空桌子,不凡点了一碗“烫的你娃儿舌头冒火招牌砂锅”,就又开始做自己的英雄梦。 嗯,“冒火”,sohot,自己辣么性感,这名字一看就是为老子准备的。 这时小饭馆又进来一对男女,往店里张望了一下,看见宁不凡一个人坐了一张四人桌,很自然的坐到宁不凡对面。 宁不凡觉得新奇,原来还能这么坐,跟陌生人拼桌,一下就把自己的人脉打开了,真好。 谁说老子没有朋友,不马上就有人送上门来了吗。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七十九章 宁死亦不凡(完) 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神志不清的宁不凡纵横丹川十几年,谁能想到,他还有害羞的一面。如何与拼桌的人开口,此时成了萦绕他心头一道难解的题。苦思之下,肚子也咕噜咕噜翻腾。想必是那豆汁儿造反了! 不凡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放,跟老板娘打听了厕所的方向,又说了一声一会儿把自己点的砂锅送到放书包那个位置,就急匆匆的奔向厕所。 宁不凡的下水道万马奔腾,如同潮汐喷涌,将他体内一堆污秽掏的淋漓尽致。 事后起身看了一眼自己的丰功伟绩,有些舍不得冲掉,尤其看到里面那一颗金光璀璨的玉米粒正在闪闪发光,不禁感叹: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看着玉米粒那坚韧不拔的样子,想起了自己这一生宁折不屈,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不禁心中豪气干云,于是他默默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转身冲掉那泡黄金,然后自己今天要向别人低个头。 他回到餐厅,因为发泄的快,砂锅还没上来,同时还有另一样本该在他座位上的东西此刻也不在——他的书包被丢在地上。 不凡不知为何,今天就是怒不起来,他书包放那里占位置本来计划要是有那位侠士见财起意,偷了他的作业,那可实在要好生感激,却没想到被人直接扔到了地上。 这个时代,人人利欲熏心,对知识一点都不尊重。 抬头一看自己的原位,刚才拼桌那个一脸尖酸刻薄的女人正坐在那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不凡捡起书包拍了拍,想要换个位置,环顾一圈,不由得精神一震。 他看见了一个臭男人! 虽然这里的人味道都不好闻,但是老远的,他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臭男人。 因为他和自己脑海中那个模糊又清晰的女人,太像了。宁不凡不得不用脑补的恶臭将他与她区分开来。 一时间天旋地转,我的媳妇儿啊,我还没来得急告诉你,你是我媳妇儿,怎么就变成男人了呢?难道我一直爱的是个男人,只是某年某月在人群中匆匆看了你一眼,就无法忘记你的容颜? 不行!不能冲动!就算这狗男人面目清秀,宁不凡也要把持住自己。 于是不凡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转身看着自己被人霸占的位置,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要引起那个男人的注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就是想这么干。既要表现我的刚正不阿,又要让别人觉得我能屈能伸,只能这么办了。 于是他往刻薄女和她男人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刚好把两人挤开。 这两人先是一愣,但是又不想惹事,自己占了别人位置理亏,所以就当没看见宁不凡,女的接着在哪里说些公司里同事老板的坏话,男的一脸宠溺的擦着眼镜。 这时老板娘端着滚烫的砂锅上来,香味扑鼻。一口川普高声问道:“烫的你娃儿舌头冒火招牌砂锅,哪个的?” 不凡和刻薄女同时说:“我的!” 老板娘世故的笑着打圆场:“女士优先。”说着就把砂锅端到宁不凡面前。 宁不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刻薄女一把就将砂锅拖到自己面前,然后也学着老板娘说:“女士优先,儿子靠边。” 宁不凡这小身子骨,夹在他们中间,一说还真像他们儿子。 老板娘笑吟吟的没说什么,把他们当做了一家人,转身便去招呼下个客人了。 宁不凡也不恼,笑嘻嘻的看着刻薄女:“大妈你吃你的,别张嘴,太臭了。” 刻薄女不到三十的年纪被喊做大妈,还被一顿嘲讽,正要发飙,宁不凡赶紧一脸苦口婆心的接着说:“你看这砂锅里这么大碗粉条,你要是一激动从嘴里吃下去了又从鼻子里喷出来,真要喷到碗里,混在一起你怎么分得清哪根是从你鼻子里喷出来的啊。” “你有病啊!”刻薄女忍无可忍,站起来一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宁不凡一乐,哎哟经典对白终于有用武之地:“你有药啊!” 刻薄女气得脸上的痘痘都要崩开了,不出所料接着骂道:“你神经病啊!” 宁不凡神态自若,眼皮都不动一下,淡定的说:“你艾滋病啊!” 一旁的男人神色一凝,轻声低语:“此子慧眼如炬,不可小觑。” 刻薄女指着周围:“这么多位置,你趴我们中间干嘛!” 宁不凡站起来环指一周,指到那个臭男人时快速跳过,假装没看到:“你白内障啊!这哪有位置?” 刻薄女好像逮着理儿了一样,挺胸抬头大声说道:“没位置你就跑我们中间来了?” 宁不凡故意举起书包,虽然书包早就被他拍干净了,但他还是装装样子拍了拍:“那没位置你说怎么办?” 刻薄女理直气壮:“没位置排队等着啊!你有没有家教啊!母狗教出来的杂种!” “哦,原来没位置的要等着啊。”宁不凡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好像知错了一般,然后瞬间翻脸桌子一拍,“那你看着老子坐这里的,老子还好心让一半给你拼桌。出去上个厕所你回来就全占了,母狗教出来的杂种都是你爹啊!” 刻薄女被说的面红耳赤,她本来就不占理,仗着别人不知道缘由想撒泼,但是看见自己男朋友还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擦眼镜,于是带着哭腔说:“老公他骂我!老公他还骂我爹!老公他骂我爹不就是骂你爷爷吗!呜呜……老公!老公你打他呀!” 那个干瘦的男人站起来就给了自己女朋友一巴掌,这巴掌拍的潇洒自若,不凡觉得自己是拍不出这样的巴掌。刻薄女被扇翻在地,眼镜男一叉腰对着她,威武不凡的说:“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刻薄女趴在地上听到干瘦眼镜男的豪言壮语,一时间眼泪鼻涕横飞,感动的说:“老公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快打死这小王八蛋!” 干瘦男子听见了抬腿又是一脚,正中小腹,将刻薄女踢飞五米远,然后单脚踩在板凳上,威严的对着宁不凡说:“看到没,欺负我的女人,就是这种下场。” 宁不凡看到自己低头的机会终于来了,想起那一粒坚强的玉米粒,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一拱手道:“厉害厉害,我宁不凡服了!这次卖大侠一个面子,再有下次,不凡是本地人,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活不下去。” 干瘦男子不耐烦的一摆手:“还不快滚!”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侠我们有缘再见!”说完宁不凡痛快的坐下来继续吃砂锅。嗯,还真好吃。三两口吃的津津有味,干瘦男还保持着摆手的姿势。不凡细嚼慢咽,吃了两个小时,干瘦男手都举酸了,在他一脸恳求下,宁不凡砸吧砸吧嘴痛快的离开。 刻薄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还不忘叫好:“老公你最好了!老公你最疼人家了!跟老公在一起最有安全感了!老公最棒!” 不凡摇头晃脑的回到家,忽然一怔:咦?老子今天没挨打? 于是又杀气腾腾的跑了出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章 他山如深海(一) 让世界沉入永夜的黑暗。 “何必呢……”沙哑的声音似在喉咙里哽咽,不知道是劝别人,还是劝自己。 “若有心魔,如何成佛。”尖锐的声音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矛盾的形容词在他的身上意外的统一。 “不过就是放下罢了。” “呵呵,不就是因为放不下吗。” “既然如此,陪你尽兴一次又何妨。”黑暗中,一身血红流光,从匍匐中站起,双目赤红,怒视整片黑暗的天空。 在他的对面,羽翎萧条,纤瘦的背影一片金光弥漫,那一身惊心动魄的战甲从他双肩向下蔓延,覆盖住这单薄的身躯。 大圣归来。 破烂袈裟遮掩不住他神圣光华,纵然无可奈何,也要一骑当千。 修罗降世。 他笑的张狂,一如既往。 “哈哈!老子回来了!” 一切,不过是久别重逢。 —————————————————————————————————————————————— 宁不凡没头没脑的跑出门,漫无目的,只是往人群里挤。 并不是真的在找揍,只是一回到家里没人,想起老爸老妈出去约会,他就感到莫名恐慌。 他拼命往人群里钻,即使已经有行人开始不满的抱怨,有些人警惕的按住了手机钱包,有些人小心的和他保持距离,一个胸毛都长到鼻孔里的大汉甚至紧张的捂住了屁股,但是那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是不幸的出卖了他。 宁不凡感到一阵恶寒,他想要往人更多的地方去,忽然涌起的回忆让他感到害怕。他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但是从来都是威武不屈的他不敢承认,那隐藏在脑海深处的恐惧。 那是高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学校按照惯例组织了秋游活动。 秋游需要组队,两人一组互相照应,也方便管理。但是不凡一直信仰超级英雄是孤独的,超人是孤独的,蝙蝠侠是孤独的,蜘蛛侠也是孤独的,就算是组队刷副本的x战警,无论是金刚狼还是万磁王,都是孤独的。这些孤独源自于他们的使命和责任感,一旦有了朋友,就会有缺点,所以蝙蝠侠有了罗宾以后战斗力直线下降。 宁不凡性格张扬,市里给他颁奖的时候还上过电视,自然有人主动想要跟他示好,但是一半多都被他打死了,被他打死的人死了以后还会提议“咱们去打魔兽吧,拳皇过时了。” 此时不凡只会淡淡的来一句“followyourheart”,然后在心里给对方写上一个从,下面一个心,渐行渐远。 那次郊游从一开始就很奇怪,虽然学校规定了要组队,但是宁不凡一个人就去了。目的地是隔壁市的影视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包车直达也用了两个小时。不凡坐在大巴上一路无言,安静沉思,无心看景……或者,他根本不记得路上的景色了。 记忆是很奇怪的,有些无所谓的细节会被放大,记住便不会忘记,就像某事某地不经意间说出的某句话,无心之举,却记忆深刻,以至于以后每当来到相似的地方都会想起来。这可能只是当时的一个念头,也可能是环卫大妈一声娇斥,或者是刚出炉的毛血旺馅大包子弥漫的香味。总之,记忆会截取一个没缘由的片段,让人触景生情。 宁不凡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的人生就像九把刀的演讲一样,是在不断的战斗。不怕被打,不怕被骂,不怕鬼,不怕黑,甚至不怕死,但是面对未知,他却是真的怕了。 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愁眉苦脸的阴天,估计年纪比他还大的大巴一路摇摇晃晃的驶向目的地。车里二十多个青春期少男少女不约而同的沉默着,气氛像是出殡。大家紧张而安静的坐着,虽然是出来游玩,却看不到一丝年轻人快乐的气息。 这种奇怪的氛围,到底是记忆出了错,还是真实的危机感强烈到每个欢乐的高中生都能感觉到了。 一车的行尸走肉。 天阴沉沉就像一块长期放在厕所里用的海绵,灰暗浓厚,仿佛饱满到了一个临界点,就等着一双无形的娇嫩小手一拧,大雨就倾盆而下。 “没带伞啊……”不凡看着这样的天空,不禁有些忧郁。这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情绪,“忧郁”,他的辞典里还不曾出现过这个词,以至于他后来又去跟那个卖盗版辞典的人打了一架。 大巴带着噪音来到影视城门口,年久失修的发动机没有“阿凯苦力猴亚猴奔”这么好听的声音,只会在停稳时发出吵闹的机械故障的噪音。 车里的人自觉排好队,低着头,面无表情,鱼贯而入。 学校为了方便辨识,要求每个人都穿了校服。所有人都一身黑衣,在灰暗的天空下凄凄惨惨,就像被圈养的乌鸦,一步一步,折断了翅膀,没有希望的匍匐。 可是,我们没有黑色的校服啊……宁不凡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心中危机感更强了。 “啪!”鞭子挥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一声狂暴的怒号:“去干活!” 一个粗犷的汉子上半身不着寸缕,一身遒劲的肌肉黝黑发亮,手臂上青筋一紧,又是一鞭子:“去干活!” “人肉复读机?”不凡心里想着,若是平常,他就直接说出来了,可是今天太诡异了,他被气氛感染,也收起了以往的锐气。 随后不凡看见自己的同学都自动分为两列,自己也先跟着右边那列去排好队,他很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来了影视城个个都是演员?演的真棒!可是怎么没人通知我呢?就算没有剧本没有台词,至少干嘛也要说清楚吧。这两天没住院啊…… 应该是影视城安排的活动吧,大家都在演戏,人人都是影帝。看这大哥的造型,应该是在演斯巴达克斯。不凡想起斯巴达克斯里那么多十八禁的镜头,忽然有些担心,万一一会儿轮到我演俘虏那会不会要我全果。 人家还小……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一章 他山如深海(二) 宁不凡一边担忧如此暴露的场面应该如何回避,一边就开始解扣准备脱衣。双手在胸前摆弄了半天,自己熟悉的校服好像是拉链的,而这一件,是系绳的。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穿的这件衣服,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件衣服。一件宛如夏日孝服的麻衣,又莫名其妙的染成黑色。虽然和校服读音一样,但是意义却全然不同。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他猛地一抬头,发现周围那些所谓的同学,全都是不认识的人。一张张陌生悲怆的面孔,让他不寒而栗。 “啊!”惨叫声后,不凡看见一个脚步缓慢的人被人肉复读机甩了一鞭子,麻衣裂开,鲜血浸透,破口处皮肉翻转,深入骨髓。 不凡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不凡看着眼前这一幕,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坐个大巴就穿越了?也太草率了吧,不来个七星连珠千年一遇上古神器什么的怎么对得起宁不凡这一身正气。 想是这样想,不凡还是很容易就冷静下来,他在考虑如果真的穿越了,那自己要多留些底牌。不能让别人看清自己的底,然后靠现有的知识扮猪吃老虎发家致富。 如果穿越回了古代,洒家就代表先进生产力啊,毕竟中国高中生是这个世界上平均知识水平最高的群体,上了大学就要好好安心打游戏。如果老子是文科生,修个大坝引进个农作物再倒买倒卖,找个历史上有名的权贵预言几件大事那当个权臣还不跟玩儿一样吗。 老子要是揭竿起义了当个皇帝国号叫什么好呢…… 不凡还在认真的思考自己未来的人生,前面队伍已经走进了古朴的大门。不凡仔细看了看这一扇对开朱漆大门,上面横九竖五四十五颗黄金大肿瘤,依稀仿佛犹记得这是九五之尊用的,这就是皇宫?那老子卖个萌能不能效仿一下伟大的一品鹿鼎公韦爵爷。 可是这宫门怎么这么小? “去干活!”复读机又是一声怒号,不凡心思飞转:“做苦力的,应该不会阉了老子吧。其实阉了也无所谓,反正十几年没用过了。” 不凡跟着队伍来到门口,看到两条深沟,黑衣人们不知道在哪里劳作些什么。 “不会是掏粪吧……” 复读机鞭子凌空飞劈,“啪”的一下砸在不凡脸上,一条血链从翻开的额骨边上带起,打得不凡脸上血肉模糊。 “你妈!”愤怒瞬间将疑惑和恐惧挤出脑海,不凡本能的破口大骂。虽然经常挨打,但从来只有老子看不过去主动去招惹别人的,从来没有人敢挑衅老子。 不凡站在复读机面前满腔怒火,一双铜铃巨目瞪的老大,这个场景就像一只炸毛的老鼠怒视猛虎。 所有人都被不凡的怒吼吸引,停下手中的工作望向这边。不少人紧握手中的工具,指节突出,显然在紧张的用力。 越是黑暗的天空,越能被一颗微亮的硕星点燃。 即使,只是一个不屈的眼神,都能给人无限的希望。 在绝望中沉默的人啊,本就是待死残躯,何不拼死一搏。 请让我当一次英雄,哪怕一秒也好。 请你做一次英雄,让我看到那些努力不是徒劳。 不凡怒号未尽,身躯比声音更快,近距离冲刺,以肩肘作武器,飞身冲撞,整个人都扑到了复读机怀里。 复读机粗脸一红,不胜娇羞:“这小子真主动。” “你妈!”忽然阵阵声浪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所有黑衣人都扯掉身上的黑袍,露出一身精瘦有力的肌肉,齐声大喊。 “你妈!” “你妈!”声势如山如风如火如林,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复读机大汉还没对暧昧的娇嗔作出回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他心中情绪太多,还没把柔情散尽,立刻被这愤怒包围,难免有些惊恐。随后扬起一鞭,故作威严:“去干活!” “还真是个复读机,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不凡心里偷偷嘀咕,他看到周围的人群争先恐后的挤向这里,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低头像从人群腿间空隙钻出去。 复读机鞭子还没落地,就被身边的人擒住了手腕,然后人群接二连三的扑上他,更有不少人以肩肘作武器,飞身冲撞,显然是在向不凡致敬。 大汉被人撞到,压在地上,不断被新涌上来的人攻击,不多时筋骨尽断,随后不知道挨了多少脚,满脸横肉的大脑袋终于承受不住压力,被人一脚踩爆,一命呜呼。 不凡看不到人群里的情况,但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飘了出来。他只在重口味的美剧里看到过血流如注的景象,现实生活里从没接触过多血腥,以往看到最多的出血量就是被秦摩熊的手下丢进女厕所里,曾被爆裂的血腥之气震荡得他阳气暴涨。但是他现在却莫名的清楚知道,现在那股浓烈的气味,是血。 “真的起义了!”不凡心中有些莫名的感觉,真的来到乱世了?太突然了老子都还没时间调节一下心态。 这是什么朝代?还是另一个平行时空? 对了!我是坐大巴来的! 不凡艰难的跳起,寻找人群外围的大巴。可是身高硬件在那里,人又接踵摩肩没有空间给他起跳,实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没办法,趁乱往外挤吧。 找到巴士要不要穿越回去呢,老子还没驾照呢。 宁不凡就是这奇葩性格,这世界上能让他害怕的事情太少了,即使有个人在他面前被人踩爆了脑袋,脑浆溅了他一脸他都无所谓。 “没办法,谁让老子玩过《战神》呢,肠子腰子脑子什么的通通涮火锅。”仿佛听见了旁白,不凡故作轻松的说。 “谁特么故作轻松,老子就是这么轻松好吗!不就是死个人吗?谁不死啊!”他迫切的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对着空气胡乱嚷嚷。 “你个傻货老子懒得跟你说。”不凡一脸不屑的样子,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慌张的神色。 不凡对着天空竖起中指,然后低头继续找空隙钻出去,忽然背上一紧,被人拎了起来。 “怎么又是拎?抱一下能死啊!” 随后感觉身后一轻,就被人抛向空中。达到最高点以后,在大地母亲的召唤中,又掉了下来。身后数不清几只手举起将他接住,又往空中一抛。 “英雄!” “英雄!” “英雄!” “英雄……” 巨大的欢呼声将他淹没,那些被人隔开无法去将不凡抛起的人,也跟着作出抛举的动作,口中大声喊着。 英雄。 不凡本来还在空中挣扎,忽然听见这漫天的呼喊,慢慢放弃了抵抗,将身体放松,任他们将他高高抛起。 “老子,是英雄了?”语气有些疑惑。 “老子是英雄了……”语气有些犹豫。 “老子是英雄了!”他忽然一声大吼,只是在这瞬间,他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呸!老子才没哭呢!”他哭着对空气喊道。 不凡被不断的抛起,在半空中感受这追寻了一生的荣耀。他不在乎虚名,不贪慕权力,不追求物质,但是“英雄”这两个字,却能让他牵肠挂肚。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二章 他山如深海(三) 英雄。 两个字,一横,一竖。 再一竖一竖一横折一横一撇一捺横撇竖弯钩点撇竖点横横横竖横。 对的站着,错的倒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二字沉入大地,需要多少血肉才能将沟壑填满。 不凡不胜感慨,没想到自己一穿越就遇上起义,造化弄人,或是命中注定。 总之,我会成为英雄。 不知道多少人会成为我的垫脚石,王侯贵族,贪官污吏,奸佞阉贼,荒唐昏君。 还有那些无辜的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 “战争开始了!” 不凡还在神游天外,想到自己即将造成的杀戮,一脸无可奈何的叹息。 “高处不胜……哎呀卧槽!”忽然一股钻毛细淋巴管疼痛从第五腰椎上传来。 “尼玛!你们这群狗把老子扔上去不接?”不凡摔在地上,疼的肝肠寸断。他在空中出神的太忘我,直到砸在地上,才惶恐的发现,周围的黑衣人全都不见了。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就跟隔壁那个大妈教训儿子时的脸一样。可是周围的人却全变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又回来了。 不凡看见远处秦摩熊带着一群趾高气昂的小弟推推搡搡走在人群前面,刚刚跨入那扇翻修得色彩突兀刺眼的朱漆大门。班主任老陈一副忧国忧民的愁眉苦脸站在后面指挥着掉队的学生。 怎么回事?摔一下又穿越回来了? 这穿越的太不稳定了吧!万一洞房花烛的时候穿越一下咋办。虽然这个一脸禁欲的少年现在对女人还没有欲望,但是他匮乏的想象力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这就是神经大条脑子回路大的好处,面对诡异,不凡在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要怎么运用这些情况。 处变不惊,飘逸大方,说的是郭德纲。此刻我们的宁不凡呆立在影视城门口,刚才的血腥场面终于进入他的思维范畴,想起那股猪肉炖粉条的味道,忍不住“哇”的吐了一地。 “哎呀!”一声细细软软的尖叫传来,一个女生刚好走向不凡,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呕吐物拦在半米之外。 不凡急急忙忙一边擦嘴一边抱歉,刚抬头想要给女生一个笑脸示好,胃里翻涌又是“哇”的一声。 “我有那么丑吗!看见我就吐!宁不凡你什么意思!”女生说着责怪的话,却是一脸笑意,显然是在开玩笑。 不凡正要拿袖子抹嘴,女生及时递来一包纸巾。 想道谢,又怕一张嘴吐出一碗八宝粥,只能难得的回报一个感激眼神,扭头讪讪的擦嘴。 一阵慌乱后,终于整理好自己,张口道谢:“你娃儿有口香糖吗?” 女生早就料到一般,不凡话还没说完就递了一片下箭口香糖给他。 不凡胡乱往嘴里一塞,感动的不行,这姑娘真好,即使不凡个性这么张狂,也忍不住说些委婉的客套话:“孙女儿你真有孝心。” 女生笑得天花乱坠,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彬彬有礼款款落落对不凡说:“去你妈的吧。” 不凡显得很高兴,这妞不错,跟我一个路子的。怎么都一年了还没注意到我们班有这么一个小可爱,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人叫古玉枫,好像这一年多都没跟自己说过话。 “对你奶奶放尊重点。”不凡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马上恢复到原来一脸欠揍的模样。 “你怎么论的辈分,刚才不还叫我孙女儿吗,怎么你妈又成我奶奶了?你这伦的有点乱啊。”古玉枫一脸挑衅,一副若有冒犯你来打我的神情,跟不凡还有几分相似。 不凡光顾着嘴上痛快,没过脑子就说出来,反而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他哪想得到一个小丫头片子嘴这么利索,一般的小姑娘他三两句话就恶心走了,第一次遇到这种能跟他较量个有来有往的对手。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他见谁都想骂两句。 古玉枫虽然不是同道中人,但是这说话架势明显和一般那些柔柔弱弱只会在背后损人两句的女生完全不一样,不凡对她很有好感。这样一来不凡也收敛了不少,开口笑道:“孙女儿你不跟着他们去玩找我干嘛呀?“ 古玉枫一双秀气的眼睛虽然不大,却颇有灵气,往两边悄悄一瞥,然后绕过地上的八宝粥,偷偷走到不凡身侧,神神秘秘的在不凡耳边轻声说道:“跟我来。” 不凡闻到一阵甜腻的香风,他还从没跟女生靠这么近过,忍不住有点心猿意马。不过他的心猿意马,也就是想多闻闻而已。 腌的真入味儿啊。不凡心里偷偷感叹。 古玉枫拉着不凡转身就走,虽然同样是第一次跟女孩子牵手,但是和那股惊心动魄的香味比起来,肉体上的接触反而不怎么吸引他。于是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跟着她走。 古玉枫虽然和宁不凡同年,身高却已经一米七多了。女孩子发育的早,这个年纪基本上都发育的差不多了。不凡看着她一米七的个头一米六的腿,再看她胸前那超越蒙古的一马平川,堪比四川的盆地风貌,想来这姑娘这些年也是不易,胸都长到腿上去了。 再看自己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不禁感叹,女娲捏咱俩的时候选错性别了吧。 所以说这捏人的系统还是韩国人好,看看那李敏镐,看看那宋慧乔,看看那剑灵,看看那首尔专科整形医院,都开到咱们村里来了。 不凡又是一阵胡思乱想,古玉枫已经带他脱离了人群,来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孙女儿你到底干嘛啊。”不凡有些好奇。 “别老是孙女儿孙女儿的瞎喊,叫我枫姐。”古玉枫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美感。 “好的孙女儿,你到底要干嘛?” 古玉枫笑的愈发诡异,将不凡挤到墙角,单手越过不凡的肩膀撑在墙上,整整高出不凡一个头,结结实实的来了一发壁咚。 “告诉姐姐,你刚才看到些什么?” “天下太平!”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知道她指的什么。 宁不凡如坠云雾,模棱两可。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三章 他山如深海(四) 刚才那暴乱的一幕虚幻又真实。虚幻的是它发生的没头没尾,就像突如其来的梦境,你无法找到它的起点,也看不到所谓的终点。感觉只是在大巴上的一场梦。 但是那感受又是如此真实,浓烈诡异的血腥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英雄”二字,还有那股被雨水浸透得酸臭的廉价衣料的味道。 甚至,那一鞭子在脸上留下的热烈疼痛,刀割火烧,一应俱全。 对了!鞭子! 不凡往脸上一摸,干精瘪瘦的脸上除了毛孔的粗糙感以外并没有任何异常,那刻骨铭心的疼痛仿佛只存在记忆,想起来会疼,却找不到根源。 “枫儿,你看着我的脸。”不凡正视着古玉枫。 古玉枫一愣,随即释然:“好啦我相信你啦。” 不凡也跟着迷糊:“相信我什么?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看见了你眼中的真诚。你不就是叫我看这个吗?”古玉枫用甄嬛般真挚的动人表情开口。 “你电视看多了吧。我叫你看看我的脸上有没有伤痕。” 古玉枫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要吻我呢。” 不凡心中疑惑,她怎么知道老子在闻她,有这么明显吗。 “我是有听说你经常挨打,不过伤痕好像没有,青春痘倒是不少。内分泌失调,主要还是因为青春期没有x生活导致的。” 不凡看了一眼古玉枫椭圆形的鹅蛋脸,鼻子两边的三角区域十分对称的长了两颗青春痘,心里一乐:“原来你也没有x生活。” 不过不凡没有说出口,他想起刚才那一鞭带来的痛觉,如此真实。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如果是做梦或者妄想一定不会这么清晰明确。忽然又想起古玉枫刚才问的话,猛一抬头:“你刚才问我什么?” “问什么?问你有没有x生活?你不用回答我,看你这发育不良的样子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何况老娘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不是,你刚才问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不凡本来就不是什么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一着急说话就更没什么逻辑性了。好在古玉枫语文英语的阅读理解能力都挺不错,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说读书好还是很有用的:“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我刚才穿越了。”不凡老老实实回答,他感觉古玉枫既然知道他刚才看见了不平凡的东西,必然已经有所了解,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但是坦诚相见或许能最快解决问题。 古玉枫若有所思,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叫打头吗?” 不凡略微思索,“打头”这个词好像在哪里听过,会不会是东南亚那边“降头”一类的巫术。难道自己不知不觉被下咒了?一定是秦摩熊干的!这个逼!光明正大打不过老子,居然玩阴的!秦摩熊你等着,老子买的开塞露快到了! “打头?是降头术的一种吗?” “不是。” “那是少林铁头功之类的?” 古玉枫犹豫了一下:“差不多吧。” 不凡更不明白了,秦摩熊为了对付老子把少林寺的都请来了!有钱真好! “算了不猜了,你告诉我吧,打头是什么。”不凡投降般的一摊手。 古玉枫正居高临下对着他壁咚呢,换个女生这一摊手就正好摊她胸上了。好在古玉枫骨骼惊奇,不仅避开要害,还空余了不少距离。 所以一旦干起架来还是平胸好。 古玉枫右手撑墙,左手往左边一指,说:“看。” 不凡顺着她那根白玉细嫩的纤纤动人的小手臂看过去,忽然感觉后脑勺一疼,古玉枫右手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这就叫打头,知道了吗!还跟老娘说穿越?你当老娘傻啊!” 不凡不怒反喜,哎哟这小妞打人都会用计了!真合老子胃口。 此刻不凡才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同班一年多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女同学,目测一米七的个子瘦瘦高高,腿直腰细胳膊白,虽然人瘦瘦的,屁股还挺翘,一看就能生儿子。一张鹅蛋脸颇具古风,小嘴丰唇,琼鼻细挺,加上一双中间往上翘,两边向下拉的月牙眯眯眼,笑得格外甜。 这小巧的五官,配上清长的身材,在古代应该是典型的江南美女了。不凡仰望着古玉枫,从他的视角先看到的是丰盈的嘴唇,然后两个小黑鼻孔,再是长长的睫毛。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这下老子儿子身高有希望了!” 不凡对女色没有欲望,但是一个谈得来的好友却是求之不得。他想和她保持最亲密的关系,在他的世界观里,男女之间要想一辈子一起玩就只能搞对象了。 古玉枫见他一脸痴呆相,还以为自己一巴掌把他打傻了,茫然间有些无措,双手按住不凡的肩膀使劲摇:“你没事吧!” 不凡身后就是墙,古玉枫一摇他,后脑勺对着墙又是几枚美式热吻,就跟刘德华亲王祖贤似的。 此刻不凡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老子的真命天女,这才几分钟,头都要让打爆了。” 不凡奋力一缩,直接从古玉枫抓紧的校服里钻了出来,再这么摇下去,老子非死在这里不可。 古玉枫还在喊着“你没事吧”,忽然觉得手里抓的肩膀一轻,仔细一看才发现双手就拽着一件校服的双肩,不凡不知所踪。 古玉枫还没回过神,猛然感觉胯下一股异样的感觉传来,低头一看不凡正努力掰开她的双腿要往里面钻,吓得肝胆剧烈,赶紧躲开,又羞又怒,大骂不凡:“死鬼你急什么,这里人多。” 不凡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习惯了穿裆而逃,不过平时遇到的对手一般开战前都会扎个马步,再不济也是下盘宽松,屡屡被他得手。腿夹这么紧的,他也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掰了半天也没掰开。 见古玉枫自己让开,虽然没有按他的计划发展,总归达到目的,保住小命了。 不凡便是如此,胆儿肥心儿大,只要能跟人斗智斗勇痛快战斗,别的什么都能丢。 古玉枫这粗暴的性格,正合了他的胃口,此时连刚才的疑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然而他没心没肺,古玉枫却是蓄谋已久,嬉笑怒骂这半天,差点把正事耽误了。她颜色一正,认真问道:“说真的,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在里面,我看到了终极,一切万物的终极。”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四章 他山如深海(完) 古玉枫略微沉吟,温柔的伸出手,狠狠的扇了宁不凡一耳光:“认真说!” 不凡大吃一惊:“这都被你看出来我不认真!能够看穿梁朝伟转世这般精湛的演技你也是一位大才。” “梁朝伟还活得好好的呢怎么转世。” “平行时空你没听说过吗?我说的又不是这个世界的梁朝伟。”不凡露出不屑的神情。 古玉枫接着话头,试探的问道:“你在那个世界看到梁朝伟了?” 关键字刚从古玉枫嘴里吐出就被不凡抓住:“那个世界!你果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又没瞒你什么,快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原来那真的不是梦,可是为什么脸上的伤口没了?不凡感觉真相就在眼前,他整理思绪,组织语言,把他看到的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娓娓道来:“我看到了一台筋肉复读机。” “什么?”就算古玉枫阅读理解每次都满分,也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就是复读机啊。”不凡肯定的说。 古玉枫仔细盯着他的眼睛,想要找到一丝闪躲,但是不凡就这样任她看着,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你说的是真的?复读机?就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复读机?” “不就是那个一直复读的复读机吗。是啊,我就看见一台复读机。” 古玉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显然她对那个世界知道的也不多。不凡也并非刻意保留什么秘密,而是他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觉得那是复读机,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该知道那就是复读机。 嗯,用专业术语来说,这叫没有同理心。 “嗯,古玉枫露这四个字不错,以后卖药就叫这个。一听就觉得很贵。”不凡心里偷偷想着。 古玉枫推敲片刻,实在得不出什么合理的结论,忽然间想起什么,又说道:“算了,你能遇上一次,说不定还能有下次。这件事先不管了,我找你有别的事。” “找我?说吧,你想打谁?”不凡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副墨镜带上,嘴上叼跟牙签,打手就要有打手的架势,这样走出去,都不用惹事儿,就会有人来打他。 古玉枫抬手又要一巴掌,不凡左手竖起挡开这早有预谋的一击,一脸得意的说:“幸亏我及时的护住了脸,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存。” 古玉枫的巴掌顺着不凡的手往上去越过不凡头顶,然后指向远方。远处有一口黝黑的深井,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石头筑成,常年的湿气缠绕让它变成了黑色。 不凡跟着看过去,他肚子里那点墨水说不出这口井有什么名堂,但是一股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感叹:“这口井,工艺精巧,做工细致,天棚拱起入口笔直,正符合了天圆地方的说法。看这雕花的腐蚀程度,起码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如果在下所料不错,这应该是明朝时期的产物。怪不得还未靠近,就有一股庄严古朴的神圣气息,让小生不禁想顶礼膜拜。难不成,这便是《西游记》里乌鸡国井龙王所居之井。” “这口井是去年建的。”“啪”一个无形的巴掌扇的不凡好疼。 “《西游记》是唐朝的。”“啪啪”又是两巴掌扇的不凡无地自容。 不凡据理力争:“那你们去年建一口源于唐朝立于明代的井干嘛!” “又不是我建的。”古玉枫也懒得跟他争辩,打情骂俏一万多字了还没进入正题,她也实在无心和不凡培养感情了,“这口井叫低头井,我也不让你猜了,就是给低着头的人专用的井。” “低头专用?什么人会低着头呢?难道是在地上捡钱的?那就是要饭的!这口井是给那些要饭的打水喝,用来下饭的?”不愧是宁不凡,思维严谨逻辑清晰,一下就猜到原委。 “放屁!都说不让你猜了,你这智商能猜到我们又能拖两章了。什么人你看到他的时候总是在低头?以你那浅薄的思维能力肯定会想到什么仆人啊太监啊流川枫啊之类的,都错了!真正一提到他的身份就会出现一副低头的样子而且永远抬不起头来的,只有一种人。”古玉枫一手叉腰一手往前指,一副凶手就是你的超级变换形态。 宁不凡意会,点头道:“狗头人!一位狗眼看人低。” “呸!是玩手机的人。” 不凡看她这姿势果然超级变态,仔细推敲永远低着头的不就是玩手机的吗。虽然当他们放下手机的时候就会抬头,但是从抬头的一瞬间开始,他们就不是玩手机的了。 “完美的推理!”不凡赞赏一声,“但是关我屁事?” 古玉枫娓娓道来:“这是一口警醒世人不要因为玩手机误事的井。虽然这口井上面有个棚,但是这个棚太大了,所以这井其实也算是天井,或者更直接点,这就是个天坑。如果有玩手机的人从这边路过,就会因为不注意脚下,直接掉进去。” “所以这到底关我什么事?” “这里是影视城,除了剧组,还有大量的游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自从低头井建好,这一年来,从这里掉下去的人已经不下十万了。” “什么?十万人都填不满这口井?这口井到底有多深?难不成是盘古捅天日地的时候留下的?” “所以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十万人失踪了,我们生活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新闻媒体都也没报道过,好像根本没发生一样。” 不凡恍然大悟:“那就是没发生好吗!” 古玉枫恍然大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不凡:“你当我傻啊?十万人掉下去,没有尸体,没有报道,甚至连生活都没有影响,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百度查的啊!” “查你妹啊?你用什么关键字啊!要去查你也要先有个事发信息吧。媒体上都没报道你上哪儿知道这里出问题了。” “你自己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凡心里想女人就是墨迹,都到这里了还要我自己去看,你随便解释一下不好吗!以后咱孩子绝对不能交给你带! 虽然有些牢骚,但这毕竟是将来自己儿子的妈,为了家庭和睦,不凡还是走过去看了。 走到井口,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不凡把头探进去,想看个明白。 “卧槽!”忽然屁股上一疼,眼前一黑,自己就被人一脚踢了进去,翻身掉进井里。 接着井口传来古玉枫细细软软的声音:“第一个,还差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宁不凡飞速下落,听见古玉枫的声音,立刻明白:“这女的疯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五章 别有洞天地(一) 不凡双手双腿张开,想要靠摩擦力停下来,奈何他腿短胳膊窄,堪堪能碰到石壁,却没有空间让他用力。他转动自己的躯干,举起双手,横向卡在井里,下落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可是也仅仅是慢下来而已,井里湿气重,长满了苔藓,分外湿滑,所幸不凡身子轻,否则这点摩擦力早就掉下去了。 就在他刚刚稳住身形,正松一口气,准备缓缓上移时,古玉枫的声音又从上面传来:“第二个来了!” “卧槽这傻逼!”一个黑影从井口落下,挡住了不凡的视线,井里彻底暗了下来。 不凡着急了,老子才刚刚稳住,怎么又来一个! 不等不凡有所反应,身上就是一沉,快速下滑了半米。一阵熟悉的香味飘过来,在这充满腐烂气息的深井里,反而更加明显。 不凡感觉身上的那人一阵耸动,居然坐了起来,然后骑在他身上。 “孙女儿你别乱动,再动又要掉下去了。”不凡闻香识女人,马上就知道这是古玉枫。 古玉枫骑在他背上,一拍他屁股:“就是要下去啊,真相就在这下面。” 不凡说:“哦。”然后双手一松,两人都掉了下去。 不凡从来不是会吃亏的人,刚才古玉枫骑他身上,他没办法反抗,现在既然不需要支撑,他一把抱住古玉枫,双腿盘在她腰上,然后屁股往后提上身往下压,在空中调整身形,正好把古玉枫压在下面。 这是要拿她当肉垫呢。 抱得这么紧,古玉枫身上的香味更浓了。 “噗通!”二人缠绕着应声落水,井底别有洞天,是一个底下溶洞。丹川在江南沿海,游泳是中考必考科目,不凡胆子大,古玉枫早有准备,两人一入水便立刻浮起,游向岸边。 “这里居然有光?”不凡仔细打量周围,原来那口井只是一个入口,下面是江南阴雨和地下水积累出来的小水塘,周围是一片溶洞。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绿光,幽幽晃晃,伴随着水波被搅乱的反光,忽明忽灭。 古玉枫已经一个人游池塘边,找了一块突起的石头爬上去。她的校服被水浸透,贴在身上,并没有什么动人的曲线,除了那高挺的小屁股,整个人就是根晾衣杆。 不凡环视一圈,还是找不到这幽幽绿光的来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水里泡着呢,来不及上岸,往口袋里摸去:“卧槽!老子的手机!”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砖头一样的,按了几下开机键没反应,不凡感觉心都碎了:“终于可以换新手机了!” 把手机往水里一丢,往古玉枫那边游过去。 “你刚才扔的什么?”古玉枫把他拉上岸,顺便问了一句。 “手机,进水了。对了你的呢?” 古玉枫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屏幕亮了起来,只是没什么信号了:“我的是三防的,防水防尘防子弹,被水泡一下没事。” 不凡一拍脑门:“老子的也是三防的!防水防尘防脱发!”转身就跳水里找手机。 可是溶洞里有不知哪里来的绿光,水底却黑黝黝的一片。不凡刚才光想着新手机了,随手乱丢也找不到方位,没头没脑的扎了几个猛子就放弃,游回岸上。 刚上岸就看见脚边一套湿漉漉的女式校服,上面还整齐的放一条着淡绿花纹的纯棉内裤,分外清纯。这样绝妙的机会,不凡终于把握住了,他要好好见识一下,到底拥有什么样的财富,才能让古玉枫年纪轻轻就拥有一整片的飞机场。 带着期待转头过去,古玉枫竟然已经换了一身潜水服。 不凡盯着那条迷你可爱的小内裤,脱口而出:“你不换胸罩吗?” 古玉枫头也不回:“我用的创可贴防水的。” 不凡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是此刻他问题太多了,来不及一个一个搞清楚,所以跟豌豆射手一样珠连发问。 “这衣服哪儿找的,给我一件。” “我自己带的。” “后面还要下水吗?” “不知道,我带潜水服只是因为不怕泡,别的衣服在我落水时可能就会湿。而且万一前面还有需要游的地方呢。” “这都是你安排的?你到底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踢我?” “你屁股大。” “井里面怎么会有个溶洞?” “自己网上去查。” “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 不凡觉得脑子有点乱,这件事疑点太多,而古玉枫又明显有意在遮掩什么。他现在还理不清前因后果,忽然想起来《倚天屠龙记》里有一幕张无忌井底戏郡主的情节,一瞧古玉枫那双视觉效果一米六的大长腿,自己实现起来似乎有些困难。而后又想起《天龙八部》里段誉王语嫣井中生情的故事,不凡心里偷偷笑:这查老爷子是真渣啊,净爱干这些野外偷偷摸摸男欢女爱的事,说不定他还真是个井龙王转世什么的。 不过有这些前车之鉴,再加上为了以后儿子身高考虑,不凡看古玉枫眼神莫名有些关怀备切,不禁关心问道:“大姨妈来了别下水,对身体不好。” “谁他妈的告诉你老娘大姨妈来了?”古玉枫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弄得有点烦躁,眼见目的地就在前方了,这瘪犊子玩意儿可别给老娘整事儿了。瞧咱这一口地道江南吴语的细软腔调。 不凡挠挠头,难得的害羞:“我爸说的。他说我妈一个月来两次大姨妈,一次半个月。我怕你寒气入体。不过入了也没事,我这有阳气。” 古玉枫已经懒得理他胡言乱语了,考虑到马上要面对的事情,她还是打算跟不凡坦白些,方便下一步的行动。 “其实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怕我自己做不好。” 不凡颇为得意:“哟呵你眼睛真毒!居然把我们学校最有本事的宁不凡找出来了。哎,那些虚名,对我来说就像浮云一样,让他们随风飘散就好。我也不过是比普通人聪明五倍敏捷十倍强壮一百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江湖朋友给面子,怎么劝都不听,想低调太难。还给我发了个什么‘修路小能手’‘外科小神医’的锦旗……” 不凡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根本没注意到古玉枫眼神中无法掩饰的愧疚:“我找你,是因为……我听说,你不怕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六章 别有洞天地(二) “那当然,说起胆子大,丹川宁不凡那是天不怕来地不怕,号称转世小哪吒……什么?还会死啊!”宁不凡还自洋洋得意,顺势想要编个成名曲,忽然听明白古玉枫话里的意思,立刻停下来那张只会吹牛的烂嘴,本能的反问。 “都到这里了,我也不怕你跑,实话跟你说了吧。”古玉枫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根橡皮筋,把湿漉漉的头发绑成一个马尾甩在脑后,干净利落,洒脱帅气,纤细的身材这样看着更显修长,别有一番滋味,“我有一个闺蜜叫顾于丰,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记不清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但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跟我形影不离。去年暑假,我们中考成绩不错,顺利的考进了丹川中学。所以趁着这个假期不用补习没有作业一起出去玩。刚好我们共同的偶像古月歌在这里拍戏,就一起过来探班,还想留个合影什么的,好提高一下在高中女生新集体里的地位。” 不凡虽然是理科班,男生比较多,但是文科班女生小集体的斗争他也听说了不少。谁让我们不凡服务宗旨就是“哪有麻烦,哪有不凡”呢,虽然后来演变成了“哪有不凡,哪有麻烦”。 “那天天气热得不像话,热气从大地往上冒,感觉这个世界都扭曲了。我们刚到这个影视城门口就是你刚才下车的地方顾于丰就说她热得有些难受,可能是中暑了。刚好看到这里有一口修了一半的井,旁边还有棵茂密的老槐树枝繁叶茂,严严实实的遮住了阳光,形成一片天然凉亭,她就坐在井边休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烈日炎炎,槐树下面却凉风习习,可能是井水不断蒸发带走了热气吧。反正她赖在这里就不想走了。我说咱们是来看古月歌的,要是错过了多可惜啊。想到古月歌她好像也妥协了,就说让我去买两瓶冻结实了的矿泉水,拿着路上降温。当时我还以为她大姨妈来了不舒服,可是大姨妈就更不能喝冰的呀。而且她也不是这几天。” “对了,给你科普一下,两个女生要是感情特别好,还长期一起玩 的话,大姨妈会同步,这个你知道吧。” “老子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个老子还真不知道。不凡脱去上衣,露出一身精选无脂小仔排,双手用力一拧,哗啦啦挤出水来,“青春期有些错乱很正常,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买水了,毕竟我们是奔着古月歌来的,一点小小的热气就把我们吓退了,说明还不是真爱。反正那天我是抱着不见月歌不回头的心思来的。但是我从商店买完水回来,却发现,小丰不见了!” “什么?”不凡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仍旧很贴心的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难道她掉井里了?” 不凡第一反应是顾于丰受不了这鬼天气自己回家去了,或者直接中暑被人送医,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她最后都会回家,那古玉枫还带自己来这里干嘛?所以太愚蠢的问题不凡是不会问的,直接就猜到了结果。 古玉枫脸上露出凄凉的神色:“不是,这个死三八自己回去了!” “额……那你还带我来这里干嘛?” “因为,顾于丰告诉我,这口井,可能通向地狱……” “什么?通向地狱?”不凡虽然对古玉枫是个神经病还有所怀疑,她说的话也半信半疑,但是“通向地狱”这四个字,怎么都比跟秦摩熊去秋游看起来有趣多了。不凡一直觉得自己的履历太平凡,如果能有这么一次精彩的经历,就算只是跟“地狱”两个字擦点边,自己的人生也算开始不平凡了。 老子的都市异能之路开启吧! 兴奋的状态下不凡反而变得冷静,他把身上黏的难受的湿衣服都脱了下来。脱到内裤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眼前这妞以后可是要给老子生娃的,让她看一下也无所谓,反正迟早要看到的。 但是毕竟第一次在人前全裸,多多少少还有有点紧张的,要不先试探一 下吧。 不凡伸手“啪”的一下拍在古玉枫丰硕挺拔的小屁股上,这可爱的小翘臀立刻跟着抖了两下,可见弹性十足。不凡还不待古玉枫有所反应,跟着大喊一声:“叫老公!” 古玉枫并没有表现出宁不凡所期待的娇羞,也没有像普通女生一样怒不可遏,而是一脸哀怨的看着他:“你帮我做好这件事,我对你感激不尽,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到时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用急于一时。” 几个成语和这有些装逼的古语酸腔说的宁不凡有些懵圈,不过终归是个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高中生,所以也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心痒难耐,忍不住说道:“那你叫我一声爹吧。” 古玉枫也不言语,转身往溶洞深处走去。不凡想到如果真是地狱万一遇到小鬼呢,就算不是地狱遇到个游客啊旷工啊什么的都脱光了也不太好,所以最后一条内裤终于忍住没脱。 此时已是深秋,江南少有红叶,秋天和夏天的区别只在那几场带来寒气的连绵细雨。这井底终年不见阳光,不凡刚才又被水泡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真冷啊……” 古玉枫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借着幽光打探。还好这个溶洞没有岔路,一路前行十分顺畅。 不凡冻的不行,又找不到什么能取暖的工具。看着古玉枫一身滑溜溜的潜水服,想来抱上去估计会更冷,只能盯着古玉枫的美臀随着走动上下晃动,靠意淫取暖。 “不过她不是说她那闺蜜也进了丹川中学,怎么我对顾于丰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是那种从来不出教室认真学习的乖乖女?”想起刚才对顾于丰的那些描述,一股寒气悄悄涌上心头。 不凡又是一个寒颤,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叫住古玉枫:“喂!傻逼!你刚才说你那个闺蜜是在井旁边一棵老槐树下面乘凉?”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七章 别有洞天地(三) 古玉枫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口中细软甜腻的声音却飘了过来:“是啊,一棵很大的老槐树,直径长不多相当于两个你,估计长了百多年了吧。” “可是刚才我没看见井边有槐树啊。”即使当时在上面没有仔细打量,但是这么大棵树,应该很显眼才对,不可能没看见。 “可能砍了吧,毕竟我也有一年没来这里了。” “这么老的树,基本上都能成一个城市的标志了,那些当官的小时候都爬过这棵树。他们地位高了,周围都是虚假奉承的面孔,反而会对童年真诚的回忆视若珍宝,好好保护才对。” “你看的还挺透彻,不过也都是你的想象而已。万一去年的主管是外地的呢?”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槐树是鬼树,阴气极重。你说那天别的地方都很热,只有这里凉快。也许,那不是凉风,是阴风……” “你想说什么?”古玉枫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不凡眉头紧皱,表情严峻,认真的说:“没什么,我就是想吓吓你。” 二人嬉笑怒骂活蹦乱跳一路前行,绿光非但没有暗淡反而越来越强烈。古玉枫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潜水服,宁不凡就挂着一条闷骚黄内裤,模样古怪滑稽。 “你看!”不凡一路东张西望,终于让他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古玉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盏铁制的灯笼绽放着阴幽诡异的绿光,这就是溶洞里的光源。 “还真是地狱啊。这就是鬼火吗?”不凡呢呢喃喃。 “这应该是人为的,溶洞的形成条件苛刻,一般都是在山腰上。这个底下溶洞,显然是人造的。”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平时学习太认真没看新闻吧。我在我爸报纸上看到过,河南一个村民打井打出溶洞来,这场景和咱们现在遇到的一模一样。” “这倒是没听说过,他的溶洞里有这种铁的绿灯笼吗?” “我发现你对这底下的情况是不是一点儿数都没有啊,你到底哪儿来的胆儿就敢往下跳?”不凡看见古玉枫还在观察那盏绿灯,似乎有些出神,忽然心生一计,“对了你病房号多少?” “9527……”古玉枫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随后马上醒悟,停下话语。但是宁不凡目的已经达到,心里有些失落,这女的果然疯了。 9527,她熟悉的病房号,一切疑问都解开了…… 不知道这毛病会不会遗传啊……宁不凡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娃,思虑着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哪个更重要。 古玉枫意识到自己失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这个时候说什么宁不凡都不会相信,对方一定把她当做精神病患。无论什么理由,都会被对方当做臆想。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都沉默了。 看见古玉枫欲言又止的焦灼模样,宁不凡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心里偷偷叹了口气,看来地狱的说法也不过是胡言乱语,本来就心有怀疑,现在更加肯定了。 不过,屁股也摸了,便宜也占了,这里风景也还挺有味道,就当陪她来玩儿了。隐隐之中莫名不舍,第一次和女孩子的亲密接触,还是在不凡这颗稚嫩的赤子之心中留下了一丝丝悸动。 “不对!老子差点又上当了!” ——————————————————————————————————————————————————————————— 你有没有听说过“信任”这两个字? 你看,前面是万丈悬崖。你说,向前走,相信我。 因为我真的相信你,所以我毫不犹豫迈步向前。 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你说,你还相信我吗? 我说,相信。 “信任”这两个字,看起来这么坚定,似乎是这世界上最坚硬的盾牌,为我抵挡那些恶意中伤的流言蜚语。 可是这两个字,又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就像蚀骨的慢性毒药。 宁不凡和古玉枫之间,从没出现过信任。古玉枫对宁不凡知根知底,宁不凡却对古玉枫一无所知。 所以他只能靠猜。之前古玉枫对他说的话,十分他信了五分。而现在,一分都不信。 她不仅在骗他,而且她在利用他的怀疑来骗他。 这是宁不凡的判断,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让他感到害怕,反而令他有些莫名的兴奋。 古玉枫还在故作紧张,回避着宁不凡的目光。不凡心里轻蔑冷笑,我看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走吧。”不凡平静的说,跟之前咋咋呼呼的猴样儿判若两人。 “去哪儿?” “这里明显不是终点,我们不是去找地狱的吗。” “你……想在地狱里找什么?” “这不是应该我问你的吗?” “我想寻找一个真相。” “我不在乎。”不凡云淡风轻,带着一抹淡漠无奈的苦笑,朝着溶洞深处走去。 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陪你走完这段路,从此各分东西,不相往来。 古玉枫怔怔的看着不凡瘦弱的身影,显得那么陌生,那么落寞,那么失魂落魄,仿佛只要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她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3月25日星期四,上午10点57分,溶洞里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慢慢遍布她的身体。 可是她明显感觉到,那股寒意是从心里来的。 再抬头,却发现不凡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古玉枫收起情绪往溶洞里面跑去,身影慢慢陷入黑暗…… 宁不凡正洋洋得意,这个逼装得好,给自己打个十分应该不多。他已经想到身后的古玉枫看着自己这萧条迷人的背影,一定会眼冒爱心的扑上来从背后抱住自己。然后激情燃烧干柴烈火。 虽然不知道干柴烈火到底干些甚么,但是里都这么写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后咱那至少一米八的儿子就该准备出世了! 不凡咧着嘴傻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身上穿着个性感流氓黄的小内裤,背面落寞凄惨,正面要多风骚有多风骚,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八章 别有洞天地(四) “哎哟!”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宁不凡又掉水里。这时刚好古玉枫放下手机,抬头找不到宁不凡,便往深处跑去。 不凡有多缺心眼儿呢?他掉下水还想保持自己得来不易的忧郁气质,也不挣扎,水花都没翻起一个。溶洞里虽然有绿光,照明能力实在有限,加上古玉枫又以为宁不凡已经到深处去了,一路小跑,终于和不凡错过了。 不凡憋了三十秒的气,反复思索也不知道该怎么保持形象,想在知乎里问一下“如何优雅的从水里爬出来”,可惜手机早就让他不知道丢到哪里。 憋到一分十二秒,终于承受不住窒息的痛苦。装逼不过头点地,老子十八秒后又是一条胡汉三。 一阵扑腾后,不凡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骂骂咧咧:“你……你个倒霉……倒霉娘们儿,老子……老子要是死了……谁陪你生孩子!” 待他伸手抹干脸上的水,才发现这个溶洞里早已没了古玉枫的人影,只剩下那盏绿灯居高临下,挑衅似的摇摇晃晃。 “卧槽!到手的媳妇有跑了?” 不凡赶紧爬起来,想也没想就往溶洞深处跑去。 宁前行,岩尽水源,便得一小口,仿佛若有光。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不凡来到一间石室,壁上绿灯三盏,比之前的幽道明亮许多。 前面两条两扇石门,各带一副把手,不凡推测应该是开门的机关。 两扇门上方各有两个石刻,宁不凡这个理科生不认得这是什么朝代的字,却能隐约认出左边第一个字是‘地’,右边第一个字是‘天’。 这里地势很奇怪,顶部荆棘密布着钟乳石,地上却是人工修筑的密室。 “难道这是小龙女的古墓派?地理位置差的有点远啊……不过桃花岛倒是就在隔壁,难不成是影视城二期?还没开放?” “古玉枫来这里目的到底是什么?”不凡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答案,“我知道了!底下景点开发,挖到她家祖坟了!怪不得用老槐树啊阴井啊鬼火灯笼什么的来暗示我,不就是希望我往鬼魂墓地阴宅之类的想吗?然后再装神弄鬼,让我以为这里真的闹鬼,再宣扬出去,她家祖坟就保住了!” “可是……为什么又找我呢?”不凡感觉还是有很多疑点,“对了!她刚才说了,找我是因为老子不怕死!换了别的高中生,早就吓跑了。” “不对,刚才我发觉她在装神经病,原因是她知道我下车的时候看到了异象。即使她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也一定知道这些缘由……” 不凡细细推理,把现在所发生的事全部联系在一起,很多理由都可以说的通,就是古玉枫那一句“你刚才看到了什么?”解释不清。她到底知道多少…… “迷药?”没错!有这个可能!她在车上给我下了药,让我产生幻觉。所以她只知道老子刚才出现了幻觉,却不知道我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幻觉。她用一句简单的问话就让我上了她的圈套,然后任由她引导,后面一步步把老子带到这里来。 所以她早就准备好了潜水衣,她知道需要下水。所以她敢一脚把老子踹下来,因为她知道就算掉下来也没事。 她早就算计好了! 这个女人,心机真深。 但是之后呢……她为什么又不见了?为了保护她家祖坟,接下来她会做些什么吓老子吧。 可惜啊,老子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太平凡的宁不凡,你假装地狱,你找人装鬼?老子今天不当哪吒了,今天是钟馗,降妖除魔! 想到这里宁不凡相当的开心,疑惑都解开了,接下来就等老子闪亮登场解开真相了。你说老子摆个什么造型好呢?台词用“真相只有一个”还是“赌上爷爷的名誉”? 不凡瞬间感觉柯南金田一包拯夏洛克宋祖德……啊呸!宋慈附体,开始寻找蛛丝马迹。 “这里有两扇门,根据我的推理,写着‘天’的应该是‘天堂’,写着地的是‘地狱’,因为古玉枫提到了‘地狱’,那她应该是往‘地狱’走了。”不凡走到地门前,仔细打量。这个房间虽然已经脱离了井底小湖,但是湿气仍然很重,墙壁上水珠细细密布,而地门上却只有几列粗粗的水迹,明显是大幅度移动过以后水珠受到震荡汇聚在一起,再被重力吸引下落留下的痕迹。门把手也是石头雕刻而成,镶嵌在石门里面,看样子不是拉就是转,上面的水珠也被抹去。 “应该没错,这扇门刚刚被人打开过。”宁不凡得出结论,作出判断。他相信古玉枫应该从这里进去了。而这扇门背后,应该就是她精心为自己准备的鬼屋了。 “不要让我失望才好啊,我的小媳妇。虽然你这么有心机,但是你的祖坟以后也是老子的祖坟,保护祖坟义不容辞,我才不会跟你计较呢。”宁不凡呵呵傻笑,拉开门侧身进去。 他没注意到,另一扇“天”门上,水珠都洒落了一地…… 石门背后,先是一段狭壁小路,不凡轻松通过,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又来到一间石室。 古玉枫正坐在石室中间。 不凡终于找到古玉枫,没有想象的神鬼作乱,她只是抱着腿在那里发呆。 “你怎么换衣服了?”她身上穿着有点脏的便装,之前分明是一身深蓝色的潜水服。不凡有些懊恼,一不留神又错过了…… “之前的潜水服呢?你不穿了就给我穿吧,这里好冷。”怎么感觉一会儿不见她变得有些傻乎乎的了,看她这一脸茫然的样子,不会真的要装鬼吓老子吧。 “古玉枫?”试探性的叫了她一声,才看见她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嗯?”古玉枫站起来疑惑的打量着不凡。 石室背后还有一个通道,不凡心里已经确信古玉枫要装模作样吓他了,也不管古玉枫的反应,拉着她就往外面跑。 “先让我看看咱们祖坟被破坏到什么程度了再说。”不凡递给古玉枫一个坚定的眼神,扭头就走。 对了……她穿的潜水服,又没有口袋,这身衣服到底哪里来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八十九章 别有洞天地(五) 她果然早就在这里做好准备。 这个人造洞穴虽然小道延绵,却并未交错,除了“天”“地”两门以外都是单行道,没再出现岔路口。不凡不管不顾,拉着古玉枫一路狂奔,他估摸着不抓紧时间配合古玉枫把戏演完,学校的大巴就该走了。 跑了大约十来分钟,前面一束白光照了进来,终于找到出口。 “前面就是目的地了吗,终于可以体验一下盗墓笔记的感觉了。”想到这里还有点小兴奋呢。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刺眼,短暂的晕眩以后,双眼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明。 眼前并非是不凡期盼的古墓,而是一片地下花园。 顶部四盏巨大的探照灯把这里照得恍如白昼,地上一片花海,按照红橙黄绿青靛紫渐变顺序从内往外排列,五彩缤纷,艳丽得跟电竞专用键盘一样。 花园中间有一个精妙的小喷泉,正在往上冒水。 “老子的祖坟呢?”不凡看着这一切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这和他预期的差异太大了。 古玉枫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嘤咛一笑,拉着他往花海中的喷泉走,随口问道:“你喜欢喝什么?” “猪骨菠菜汤……啊!不是……我喜欢喝青柠朗姆酒。” “好,我请你喝青柠朗姆酒。”古玉枫轻快的像个小精灵,拉着不凡蹦蹦跳跳的来到喷泉边上,伸手捧了一瓢水,递给不凡,眼神充满期待。 不凡不解风情,疑惑的看着她,脑子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他把脸埋在古玉枫手里,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头去舔水。 古玉枫被他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又被他的舌头舔了几下手心,居然觉得浑身酥酥麻麻快要没了力气,手也捧不住了,泉水都从指间缝隙漏了下去。 不凡平时除了白开水就喝过老妈煮的汤,连茶都很少喝,“青柠朗姆酒”几个字纯粹是从广告里学来的。若是换了别人肯定以为古玉枫在开着俏皮的玩笑,只有宁不凡老老实实的把她的话当真,尝了两口,这青柠朗姆酒怎么跟老妈做的猪骨菠菜汤味道一模一样…… 古玉枫被他舔的受不了,把手里的泉水往不凡脸上一泼,笑呵呵的说:“好喝吗?” “好喝,跟我妈煮的猪骨菠菜汤一样好喝。”宁不凡老老实实的回答。 “怎么会是猪骨菠菜汤呢?你不是喜欢朗姆酒吗?”古玉枫歪着脑袋,似乎在思索什么,“我知道了!你骗我的,你真正喜欢的是猪骨菠菜汤!” 不凡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想起正事还没办呢,便问道:“祖坟呢?咱们赶紧把正事做完赶紧回去吧。” 古玉枫笑脸定格,慢慢变成了委屈和失落:“这么着急回去吗?陪我在这里不好吗?” “在这里?你祖坟不管啦?”不凡看这古玉枫怎么看怎么奇怪,这妞性格真百变,到现在还没摸透她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什么祖坟?” “别装了,你设计这么多圈套,还给我下迷药,不就是让我来帮你散布谣言保护你家祖坟吗?”不凡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坦白了。 古玉枫嘴巴嘟起,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什么圈套?我第一次见你就请你喝银河水,你还说我给你设计圈套?“ 宁不凡瞳孔急速收缩,不可思议的说:“什么?你刚才是第一次见我?” “是啊,我在这里住了好久,除了爸爸以外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眼前这个“古玉枫”神色天真不像作态,宁不凡时而机智时而单纯,或者说这两者并不冲突,总之他相信了她。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和古玉枫完全不一样。 “那我刚才叫你古玉枫的时候你为什么答应?”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本来就属于我,所以你一叫我我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答应了。” 不凡觉得疑点重重想得他脑子疼,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总觉得知道的越多就陷得越深。他是一个喜欢靠武力解决问题的人,只需要你告诉他该去打谁,他就悍不畏死的冲锋陷阵。这次好像需要用脑力来解决,这就不是他擅长的了。 难道从此以后要开始用计谋打天下了?还是那句话,真的不帅…… 不凡看着这个心事全写在脸上的小女孩,她真的和古玉枫很不一样。 “赶紧刷完这个副本回家吧。”不凡心里想着,女孩坐在喷泉边,他不用抬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姿势比较放松。 不凡豪迈的说:“说吧,要打谁?” “不打不打,谁都不打。”女孩急忙摆手,脑袋还跟着一起摇。 “对了你叫什么?” “爸爸叫我落落,因为他说我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不过我总感觉,你刚才说的那个‘古玉枫’,好像也是我的名字……” 宁不凡现在感觉特别纠结,这个女孩每说一句话好像就会引发新的问题,那个“爸爸”到底是谁?为什么她又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应该叫古玉枫?为什么这里明明没有光照却有地下花园?为什么还有老妈口味的猪骨菠菜汤?为什么这些《十万个为什么》里都没写?为什么当初不带本攻略就下本了?这银河水到底是什么…… 落落的几句话,就像一个无限大的深渊,背后到底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一句“古玉枫是神经病”,就很容易的解释了落落这个人物的由来,但是这里的花和喷泉都是真实存在的……难道老子迷药效果还在? 这个倒是说得通,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再多古怪和不合常理都可以解释了。 那么现在就是在我的幻觉里,一切都是想象,我可以操控这一切。 “奥义豪火球之术!”不凡对着空地大吼一声,然后单手作出喇叭状,放在嘴边使劲吹气。 一团巨大的火焰从他口中喷出,前面的花海被烧成了灰烬。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章 别有洞天地(完) “卧槽!还真是幻觉!” 落落着急了:“你干嘛烧我的花?” “什么你的花,你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这里什么都是我的。”宁不凡毫不在乎的说,他已经确定这是他的幻想,所以更加肆无忌惮。说着他又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 哎呀疼疼疼疼疼疼!这药效真好,疼的跟真的一样。要怎么从幻境里醒过来呢…… 落落“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我的花……呜呜呜……你是坏人!我带你来看花喝泉,你还烧我花……呜呜呜呜……” “我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会幻想出你这个逗逼来?”知道目前的处境,宁不凡也不着急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给自己下的药,但是自己应该没什么危险,说不定现在还在大巴上打着盹呢。 “肯定是秦摩熊那孙子干的!”宁不凡恨恨的想。 秦摩熊忽然鼻子一痒,一声雷霆巨响毁天灭地,是他打了一个喷嚏:“妈的!一定是宁不凡那孙子又在骂我了。” 仿佛听见了落落的哭声,花园的石壁从两侧分开,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花园的强光照射下,一道身影渐渐显现。 “你是谁,为什么欺负我家落落。”一个并不显老却十分沧桑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小孩子故意压低喉咙装大人。 落落听见这个声音仿佛找到了依靠,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呜哇啊啊……他欺负我……他还烧我花?” 不凡初见那声音来源的时候,因为背光只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黑影,再听到这奇怪的嗓音,还以为是个小孩子。现在那人慢慢走到他面前,才看清居然是个瘦弱的小老头,穿着一身宽大的实验服。 “诶我说你们这些npc啊,我都还没触发剧情呢你们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万一我没存档怎么办?”宁不凡甚是不爽,怎么自己的幻觉还能出乎自己的意料?太不给面子了。 小老头看着被烧焦的花园,一张老脸黑气熏天,就像是从臭水沟里捞起来的:“小子,欺负到我的地盘上来了。今天就别走了,留下来当花肥吧。” “老东西还真是老眼昏花了,你哪儿看出老子肥来了?哦!难道你看出老子胆儿肥来了?”宁不凡有恃无恐,一脸正经的开始胡说八道。 小老头并不言语,他这些年除了落落还未曾和别人说过话,自然比不上宁不凡牙尖嘴利。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模样古怪的眼镜,谨慎庄重的戴上,然后死死的盯着宁不凡。 “这就完了?”宁不凡虽然被他看的很不自在,但是这过于平静的反应也让他有些失望,难道这老头中二病犯了要用眼神杀死老子? 不过短暂的失望到此为止,小老头背后分开的石壁里传来“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直到肉眼可见的一片黑雾铺天盖地而来。 “卧槽!还好老子心理素质高,这要有个密集恐惧症的还真能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不凡只当做了一场英雄梦,也不管自己有理没理,先下手为强,直接冲上了去。 这一阵黑雾是由无数飞虫组成,看不清是什么品种,但是声势浩大,一旦上身无孔不入,很难摆脱。 宁不凡转身就跑,拉开和落落的距离,然后摆出手势。 “奥义·豪火球之术!”一群飞虫还未近身,就被不凡喷出的大火烧死,纷纷坠落。 小老头看见这一幕,猛的摘下眼镜,因为震惊那张老脸的皱纹都被拉平了,他失声惊呼:“你喝了我的银河水?” “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国家的!国家属于人民,我就是人民,我喝我自己一口猪骨菠菜汤怎么了?”不凡发现这老头嘴挺笨,使出三寸不烂胡搅蛮缠的功力。 老头悲悲戚戚,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算了,这都是命,小子你自己离开吧。” 宁不凡唯恐天下不乱,正义凛然道:“离开什么?我媳妇还在这儿呢!” 老头一愣:“看你也不过十五六七的样子,都有媳妇了?你媳妇在哪儿?你带着她一起离开。” 宁不凡狐疑的看着落落,有些迟疑的指着她:“这就是我媳妇。” 老头大怒:“小子你欺人太甚!毁我花园,饮我宝泉,现在连我唯一的女儿也要带走吗?” 不凡问落落:“这真是你老子?” 落落泪迹未干,看着僵持的两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单纯点头:“他是我爸爸。” “你到底是不是古玉枫?” 不待落落回答,老头儿抢先说道:“什么古玉枫,这是我女儿落落!” “你一个老头儿这么大把年纪了哪儿来的女儿?难道靠分裂繁殖?”不凡心里偷笑,好不容易遇到两个脑筋直的,也不管是不是梦境,嘴上先痛快了再说。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落落嘟嘟囔囔,表情却极为认真。 “那你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这里不分白天黑夜,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但是感觉很漫长。” “不分白天黑夜?那你怎么知道‘白天黑夜’这几个字的?” 落落听了宁不凡的话,发觉自己记忆里真不曾出现过日夜更替,却清楚的知道白天黑夜的情景。那似乎是久远的过去,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在她脑海不断重播。 她忽然感觉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矛盾,一些她习以为常的认知似乎根本不属于她所在的这个环境。汽车,电视,高楼大厦。语文,数学,英语单词。那些她熟知的词汇,曾经陪伴她日日夜夜,却又恍如隔世。 她觉得头都要炸了,却不肯放弃这些突如其来的思绪,那些好像是她一直追寻的真相,此刻触手可及。 “爸爸,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她忽然抬起头,质问着老头儿。 老头眼神闪烁,似乎有意隐瞒:“不是告诉你过了吗,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哪个天?这里哪里有天?”落落的五官痛苦的扭曲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老头,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一章 往昔故人怨(一) 老头支支吾吾,可惜他虽然年纪一把,却少经人事,此刻被质问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抚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也是不舍。沉默片刻,终归说了一句“罢了……” “你们跟我来吧。”老头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又似被抽空了力气,带着他们往不凡来的方向走。 直到走到井下的小湖,老头才停下脚步,对落落说:“你就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 落落看着高高的井口怔怔出神,这里她来过几次,只是太过阴寒,身体受不住冷,偶尔误入也立刻回去了。 此时知道自己是从这上面掉下来的,心里又有了别样的感情,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来,记忆在慢慢交织,谱写她的过去。 宁不凡看见井口就在上面,老头又答应让他离开,估计接下来没什么麻烦,于是接着信口雌黄:“老头儿看不出来你心挺大啊,掉个大姑娘都敢往家里捡。” 老头独自神伤,平静回答:“我和她有缘。” 不凡好奇问道:“对了你到底是谁啊,怎么住在这井底?城市规划局的吗?” 老头听到不凡发问,也不隐瞒,只是腰杆挺直,一脸肃然:“老朽转轮,不过一介守门人罢了。” 不凡听他忽然说出古玉枫那种古人腔调,也不在意,自来熟道:“寡人宁不凡,乃蝙蝠侠亲赐继承人。” 老头本来心思都在落落身上,一听他自称宁不凡,神色微变,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说道:“是你?” “你认识我?”不凡奇道。 “不认识。”老头收回目光,又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随后似是有意提点,“老朽在此,静候修罗。” “什么修罗?你是在夸老子还是骂爷爷?”就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子宁不凡也不能让你占了便宜,先把辈分确定好再说。 老头轻轻摇头,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转而继续关注落落。 “老头你到底什么意思?”宁不凡不依不饶,他盯准了这自称转轮的老头那一把亲密纠缠的白胡子,打算问不出结果就上了。 就算不凡再怎么百无禁忌,也不会真的跑去打老人,可这老头样子实在可恶,尤其是他还可能骗了老子媳妇。 加上这似笑非笑的欠揍表情,怎么看怎么火大。 宁不凡想要撸起袖子吓吓老头,手往胳膊上一抹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一条骚黄小内裤。这不是老子的幻觉吗?变套衣服应该不难吧。 他伸出右手,食指中指竖直放在嘴边,其他几根手指弯曲,脑海里想象着《黑暗骑士》里的装备,然后轻呼一声:“变!” 什么都没发生。 老头瞥了他一眼:“傻小子嘀咕什么呢?” “天机不可泄露。”宁不凡神秘一笑,心里却十分懊恼。怎么忽然就不灵了呢? “就会装。”老头不屑的挑衅,眼神却格外和蔼,就像一个逗自己孙子的爷爷。 “哎哟呵老子这暴脾气!”不凡举起他那迷你可爱的小粉拳就要冲向转轮。 忽然一个冰冷的女声从耳边传来,让不凡停住脚步。 “你说,古玉枫也来了?”声音从落落身上发出,却和她之前懵懵懂懂的语气全然不同。 此刻落落静立水中,面无表情,眼神发冷。 不凡没心没肺:“你真不是古玉枫?是她带我来的。” “呵呵,来得好……” “你认识她?” 落落拉扯着嘴角,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整个人冷的可怕:“何止认识,当初,不就是她把我推下来的……” 不凡心想:“古玉枫这小娘们儿什么恶趣味,老是喜欢把人往井里推。”想起那温柔缠绵的一脚,宁不凡的猴屁股都红了。 转轮关切的问:“你都想起来了?” 落落本来神色冰冷,听见转轮的问候,不觉展颜:“嗯,不过您仍然是我的父亲。” 转轮闻言不喜反忧,她以前天真甜美,叫他都是“爸爸”,现在变成“父亲”,虽然意思没变,但是孩子成长的无可奈何,只有为人父母才能体会。 “因果天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过若有一天,你无处可去,便来找我。老朽虽然年老无力,但是在此地,仍可护你周全。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你是我的落落,我是你的爸爸。” 落落听罢心中感激,她和这老人朝夕相处,井底无日月,她也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只是习惯了他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 可是,即使他们如此亲密,她却从来不知道这神秘老人究竟是什么人,“转轮”一名也是今天才听说。 “爸爸,谢谢你。” 转轮听她又称呼他爸爸,眼眶微微湿润,忍不住劝到:“其实……你可以不用离开。” “这件事没有一个结果,我恐生心魔。还记得您跟我说的那个修罗伏魔的故事吗……”落落心意已决,又不忍伤老人的心,停顿了一下又说,“这段恩怨了结后,我再来陪您终老。” 宁不凡见他们两人疯言疯语,自己一句都听不懂。这可是老子的梦!老子才是主角,你们两个npc自顾自的触发了主线剧情怎么连个选项都不给老子。 他笑呵呵的走进转轮,伸手扯了一下转轮那光滑柔顺一看就知道用了飘柔的长胡子,问道:“你叫转轮?你姓转?” 转轮看见他如见瘟神,就像以前被他打过一样,收起情绪嫌弃的侧身闪到一边。 落落又恢复了那冰霜冷脸,张嘴向宁不凡问话,让不凡感觉凛冬将至:“你刚才说,你叫宁不凡?” “爷爷是我!”宁不凡没头没脑的回答。 “你想知道,我和古玉枫的故事吗?”落落神色淡漠,慢慢走向一边的岩石坐了下去。 “不想!”不就是推你下来了吗,谁没让她推过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幻象,老子赶紧出去赶紧醒过来才是真的。 落落并不理会他的回答,自顾自的说起来:“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提起,她的好朋友,好闺蜜,顾于丰?”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二章 往昔故人怨(三) “你是顾于丰?”宁不凡马上醒悟。 “不是,你所认识的古玉枫,她才是顾于丰。” 宁不凡扇了自己一耳光,只感觉一阵晕眩,当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时,他才发现读音居然这么像。 “而我,才是古玉枫。” “哎呀头好晕……要不你直接说吧别停顿了,你一停下来我头就疼。”宁不凡咬牙切齿的求饶。 落落,或者说古玉枫,对宁不凡的反应很满意,她认为这个宁不凡跟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渊源,他还叫她媳妇儿,看到宁不凡这难受的样子,古玉枫心里很痛快。 “我叫古玉枫,她叫顾于丰,真巧啊,这么接近的名字。”古玉枫嘴角藏笑,仿佛在回忆童年,“那年她三岁,我三岁,住在同一个小区,都是刚刚记事的年纪。我和她相同点太多,不止名字,就连长相都一样。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我们名字像,长得像,又在同一个小区同一个学校,朝夕相处,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比亲姐妹还亲,不少同学都说我们是双胞胎,我们也笑着承认了。 “如果说我们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们的家庭吧。我爸爸是企业高管,二十多岁就建立了自己的传媒公司。而我妈妈呢,原来是我爸爸旗下的一个小明星,还没多大的名气就和我爸爸在一起了。于是她也慢慢淡出了演艺圈。顾于丰的家境就差了些,她父亲跑出租,母亲开了个早餐铺,虽然不富裕,但是也是衣食无忧。 “小时候没想太多,长大了才渐渐疑惑,我和她家庭有着不小的差距,为什么会住在一个小区呢?但是青春期的人最是敏感,我不敢问,我怕一问就再也无法维持我们的友谊。 “但是缘分啊,不是你想要维持就能坚持下去。这就像爱情一样,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努力是没用的。 “起先,我们也常常一起出去,妈妈给了钱让我照顾好她,我也很愿意和她一起分享。所以我给她买了和我一样的裙子,一样的背包,一样的洋娃娃,让我们两个看起来更像姐妹了。 “当然我们也有不同的地方,我喜欢穿聚拢型的,她喜欢用创可贴……”说到这里古玉枫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仿佛昨日重现,春风依旧。 宁不凡想起什么:“防水创可贴到底是什么啊?” 古玉枫并不回答,自顾自说:“可惜啊,女生之间,再坚固的友谊,也比不过爱情。我忘记谁说过,爱情是男人最重要的部分,却是女人的全部。或许是因为我们太像了吧,所以我们爱上了同一个男生。” 宁不凡皱起眉头说:“好俗的故事,弃了,不想追。” 古玉枫却偏要说:“那是初二的时候,我们在校园歌手大赛上遇见了他。我和顾于丰用组合的形势参加,还跟风取了一个名字叫twins,你说可笑不可笑。” 宁不凡根本不明白哪里可笑,不过好姐妹之间为了一个男人反目的情节也太老套了吧。 “你一定会觉得,好姐妹之间为了一个男人反目的情节太老套了吧。可是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爱情可能就是她的一切。所以女人间的故事,总是围绕着一个男人发生的。你说,女人可悲不可悲?” 卧槽这小娘们儿还会读心啊! “那个男生是一个乐队的主唱,却跑来给我弹吉他伴奏。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陈杏红。杏花的杏,红花的红。他当时这样自我介绍,我还笑他为什么不叫陈花花。于是后来我都叫他花花,而顾于丰叫他杏红。 “那时只觉得暧昧多美好,却不知道情愫已经从两个人的心底都冒了出来。 “得不到的爱情,对女人来说,就是甜蜜的毒药。 “但是即使得到了,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毒药呢。 “是的,他选择了我。当我们将这个消息向朋友宣布时,我仿佛从顾于丰的眼神里,读懂了她有多难过。 “初中毕业那天,顾于丰还笑着跟我说:‘喂!你这有夫之妇,再不约你以后就被老公管得出不来了吧。这个月古月歌要来你爸的影视城拍戏,找你爸通通关系我们去探班吧。’ “我对她心怀愧疚 ,更不愿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朋友,所以就答应了她。 “我记得,那是一个热得不像话的夏天,我们来到这个影视城。因为太热了,我坐在井边休息。可是忽然她就从背后把我推了下去。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从井口落下,没了记忆,是爸爸救了我。” 宁不凡不想听,却被强迫灌输了一段意料之中的校园青春爱情故事,不就是情杀嘛,在高中里每天都有上万人被情杀。至少现在知道,原来顾于丰把古玉枫推了下来,后来良心有愧,骗自己下来一起找她。可是看古玉枫现在这个样子,她遇上了顾于丰,估计得冲上去砍死她。 自己要不要帮忙呢……毕竟还有个陈杏红这么大顶绿帽子带着。 “不,不是。当初推你下来的不是我,是杏红!”忽然一个细软的声音从不凡身后传来…… 众人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个和古玉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渐渐从黑暗里出现。 只是,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潜水服,神情气质和那个恢复记忆的古玉枫判若两人。 “你是……古玉枫还是顾于丰?”宁不凡有些迷糊,在他心里,这个潜水服的才是他认识的古玉枫,但是事实上好像应该称她为顾于丰。 潜水女神情落寞,轻言细语:“老娘是顺丰!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你若是喜欢,叫我五雷轰也行。” “我就是喜欢你这副样子。”宁不凡嬉笑道。 “你确实是该叫五雷轰,我把你当做亲姐姐,你却把我推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古玉枫冷漠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愤怒。 “其实,我们都被陈杏红利用了。如果,你心里对我还有一丝旧情,那再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顾于丰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古玉枫并不言语,眉头皱起,似乎有些不忍。 顾于丰看她没有阻拦,便说了下去: “你叫古玉枫,我叫顾于丰,长得相似,住的相近。这真的是巧合吗?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三章 往昔故人怨(四) “也许是因为家境和你相差太多,又经常玩在一起,所以我从很小就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想学画画,你父亲就请了市里有名的画家来给你启蒙。你参加运动会,虽然只是跳绳,你妈妈也给你买了限量版的运动鞋,让男生都羡慕。你想看海,自己家就有豪华游轮。你想看演唱会,随口就能要到最前排的票。你想学钢琴,上午才说出口,下午就到货,但你却一次都没弹过。” “那必须啊,我家的乐器都是承诺了付款后一个小时送货上门包安装。”宁不凡不识时务的插嘴。 “而我呢?一件旧衣服,一直要穿到没地方打补丁才算完成它的使命。”顾于丰的脸上露出一抹愁苦,却倔强的控制着自己,然自己显得平静。 宁不凡又插嘴:“这个年代还有人打补丁啊?” 转轮在旁边也是老不正经,挤眉弄眼的说:“这叫夸张的修辞手法,一看你就是理科班的,语文学的这么烂。” 宁不凡对着顾于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文科班的,说起话来都这么多技巧。” 顾于丰不理会他们的胡言乱语,接着说: “所以当我稍微懂事一点,就开始问:‘爸爸,为什么我们家和古玉枫家差别那么大,却住在同一个小区,这个小区里的人看着都好有钱。’ “问到这个,我妈妈的脸色就会变得特别不自然,爸爸却会镇定的告诉我,那是因为他早年中了彩票,虽然不是特等奖,但是也够在这个小区买套房子和店面。有了好的房子,我们才算安了家。有了店面,家里才能有稳定的收入。 “这个回答虽然牵强,但是年幼的我却信以为真。 “你以为,穿着你送我的衣服,我会很开心吗?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的,直到我们遇见了杏红。 “曾经的你,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高不可攀,被人认为和你是双胞胎我也觉得开心。我想要像你,每次你叫我一起去上学,我总是会让你等一会儿。你知道我在干嘛吗?我在找和你一样的衣服。 “你是小公主,不知人间冷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做是巧合。因为你不知道,那些命运带来的不幸,都被你那宠溺的父母丢在了我身上。 “自从遇见了杏红,我就想变得和你不一样。只有这样他才能区分出我和你。我改变了和你一样的发型,更换了不一样风格的衣服,我开始穿牛仔裤,开始扎马尾。因为,我要让杏红知道,我和你不一样。 “然后,我很成功的吸引了他……” 一直沉默的古玉枫忽然说:“你骗人!他喜欢的是我!刚才那小子称呼你为古玉枫,一定是我掉下来以后你装成我的。” 宁不凡十分不爽:“别小子小子的乱叫,爷爷是你老子。” 顾于丰凄美一笑:“没错,我的确假装是你,代替了你的身份。但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说完。” 不等古玉枫有所反应,顾于丰接着说了下去:“陈杏红,喜欢的是我。两个人长得一样,你刁蛮任性,自以为是,我却温柔贴心,善解人意。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你以为他爱的是你?他爱的不过是你那个有势力的爹。他是乐队主唱,他想出唱片,他想当明星,而你的父亲,刚好拥有捧红他的能力。“ “你胡说!”古玉枫终于失去冷静,脱口而出。她的身体都在颤抖,因为,她的内心告诉他,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你别激动,也别急着否认,先听我说完。”顾于丰看着她的反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男人的爱情和我们女人的爱情是不一样的。我们爱的,就是那么一个人,他或是潇洒或是英俊或是有才华,总之,我们爱的都是他。可是男人呢,他爱的是你的全部。我并不是指他连你的缺点也爱,而是说他的爱还考虑了你的附加价值。比如,你的长相身材,会让他觉得带出去有面子,你的穿着打扮,会让他觉得自己有品位,你的千依百顺,会让他在朋友里有地位。而你的背景,则是他的最爱。你会让他成为明星,他梦寐以求的明星。 “所以他讨好你,他接近你,他看起来爱着你。 “可是慢慢的,他发现他无法掌控你。你的妈妈以前也是一个演员,跟你爸爸在一起以后就深居简出,退出影视圈。女儿都崇拜父亲,你也想要学习你的父亲,让你的男人像你妈妈一样褪下光华,成为你的专属。你希望他是你一个人,而不是千万粉丝的。当你告诉他你的想法以后,他就不爱你了。 “因为,对他来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可是你知道吗,近在咫尺的希望,突然变成绝望,会令一个人疯狂。 “他是爱我的,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是我。我比你温柔,比你自卑,所以比你更容易依赖别人。 “那天晚上,他约我出来,向我倾诉。他告诉我他一直爱的是我,他只是想借你上位,功成名就以后才回来找我。那天他哭的好伤心,就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我怀里哭了好久。 “那天晚上,我们突破了防线,结合在一起……”顾于丰脸上带着一丝酸楚的得意。 宁不凡脸都绿了:“那时候你们才多大啊!这违法吧!老子要去告他!” “闭嘴!”顾于丰和古玉枫同时吼道。 顾于丰接着说:“后来,他叫我把你约出来,要当面把话说清楚。他要告诉你,他选择的是我。然后我就把你约到这里。我知道当这件事公布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能做朋友,所以我还想跟你开开心心玩一天,到了晚上再跟你说。可是,你还记得,那天你让我去买水…… “我回来以后,找不到你,很快陈杏红出现。他抱住我说:‘不用担心,以后都不用为这些事担心了。我们还能在一起,我还能当明星……’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才告诉我他的计划。他说,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的爱好性格生活习惯,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只要让我假扮你求你爸爸,就能让他成为明星。 “我说,如果你把我们揭穿了怎么办? “杏红说,没关系,你永远回不来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四章 往昔故人怨(五) “在我一番追问之下,他终于告诉我,原来,他趁我离开,把你推下井里了……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一度想要报警,又想要回来找你。可是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跟警察说是我把你推下来的。反正当时是从背后推的,你也不知道是谁。 “我只是害怕,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件事,才下定决心假扮你。 “从影视城回来,也许是惊吓过度,我大病一场,住院好久。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我爸妈在门口说话,也许是夜里实在太安静了,即使隔着一扇门,我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原来,你失踪的事,终于被发现,你的父母报警了。而我妈妈却在门口泣不成声,我听见我妈妈说:‘都怪你!财迷心窍,把孩子送给古家,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我爸说:‘古少爷身体不行,不能生育。老爷对我有恩,他家又是大户人家,我想着孩子在他们家不会受苦才过继给他的。再说,如果不是当初古少爷给我们这些抱养费,咱们家哪有这么好的房子和店面,恐怕连顿好饭都吃不上了。哎,还以为孩子能在他们家享福,想不到……’” 顾于丰说道这里,忽然停下了话头,抬头看着古玉枫。 古玉枫也怔怔的盯着她,两人就这样隔空对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果然,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对吗……”古玉枫优先打破沉默,她也早有怀疑,只是一向乐观无忧无虑的她,从来不会深究这些烦恼,偶尔想起也是一闪而过。顾于丰这些话,没缘由的,她相信了。 “是啊,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妹妹……”顾于丰无可奈何的苦笑。 “后来呢?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后来嘛,我躺在病床上,想明白了这一切。我们两个本就是双胞胎,你抱给了古家,含着金钥匙长大。而我却要跟在你屁股后面,衣服是你穿剩的,玩具是你玩过的,就连男朋友,也是你不要的……我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我们两个明明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却因为一个毫无道理的选择,就决定了我们截然不同的命运?为什么当初抱如古家的不是我? “本来我还在犹豫,可是知道这件事以后,我下定了决心。命运当初没有选择我,现在给了我机会,为什么我不去选择更好的生活。 “我答应了陈杏红。在我病好出院那天,我告诉我爸妈,我知道你在哪里,我要去找你。不顾他们的劝阻,半夜离家出走,然后在陈杏红的车库里饿了两天。他家的车库里只有他的自行车,平时他爸妈不会来。我安安静静在那里等了两天,等的我饥肠辘辘,灰头土脸,再经过一番打扮,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古家。 “从此,失踪的那个人变成了顾于丰,她从影视城回家大病一场,然后在出去找古玉枫的路上神秘失踪。古玉枫自己在山林里迷路,在痴情男子陈杏红的救援下,又回来了。 “本来以为,属于我的幸福生活终于开始了。或许是我注定就是个命苦的人,顶替你当了古家的女儿以后,我多次向你爸提议包装陈杏红,他都一一回绝了,他说,初中生,学习才是首要任务,不能因噎废食。 “我转告杏红以后,他先是愤怒,责怪,后来慢慢的也不说什么,只是渐渐疏远了我。我终于明白,其实在他心里,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只是他成名路上的垫脚石,一旦没有利用价值,他就一脚踢开…… “而我,却一厢情愿的想要托付终身…… “我在古家生活的并不快乐,古爸爸很爱我,但是太忙了,这一年来基本上没说上几句话,还差点因为杏红的事大吵一架。古妈妈看我的眼神一直都不对,她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我。家里的保姆一脸虚伪的奉承,你知道吗……我在她的身上,甚至能看到曾经的自己……我开始怀念我的爸爸妈妈,我常常早起去妈妈的早餐铺子看她。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充满失落。我知道,他们在想我,他们在想顾于丰,而不是眼前这个死里逃生的大小姐古玉枫。 “我多想回到从前,那个简陋的,温馨的家。爸爸跑车回来,唠唠叨叨一天遇到的客人,谈些广播里的新闻。妈妈在一边包着包子,准备第二天店里的食材。我在书房写作业,妈妈会蹑手蹑脚的给我端杯热茶。冬天的夜里,有时候爸爸回来晚了,他会用热水泡泡手,然后来暖我的脚脖,一边暖一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念叨着‘我家姑娘体寒,这脚这么凉,怎么受得了。’其实虽然我脚上冷,心里却很温暖。我怀念那个温馨质朴的春夏秋冬,我讨厌这栋大房子里的虚与委蛇,我更受不了每次面对爸爸妈妈时那悲戚的目光。 “所以我又来了,我想,万一你还活着呢,我能不能把你找回去,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 说完,顾于丰已经泪流满面。 “你从没想过,要害我,对吗?”那个冷漠的古玉枫,慢慢走近顾于丰,轻轻的说。 “我怎么会想要害你,你是我的妹妹啊。”顾于丰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古玉枫的表情。 “姐姐……”古玉枫抱着顾于丰,慢慢抚摸她的头,就像在哄一个孩子。冰山融化,脸上满是温暖的笑。 “你相信我?” “为什么不呢,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 你有没有听说过“信任”这两个字? 你看,前面是万丈悬崖。你说,向前走,相信我。 因为我真的相信你,所以我毫不犹豫迈步向前。 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你说,你还相信我吗? 我说,相信。 爱憎怨,苦离别,求不得。 短短十七年,顾于丰已经尝便人间苦。 “姐姐,我们回家。”古玉枫温柔的说。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就像当初她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是那样,相互依偎。 若是初心不忘,方可留得始终。 “我叫古玉枫。” “我叫顾于丰。” “你名字跟我好像。” “你样子也跟我好像。” “那我们上辈子可能是亲姐妹哦。” “那我们这辈子也做姐妹好吗。” “好啊,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嗯!骗人的是笨狗狗!” 两个三岁的小女孩,约好生死不相离。 人生若只如初见…… “卧槽老子要被自己的梦感动哭了!”宁不凡不合时宜的夸张哭喊道。 两个修长的女孩相依相偎,美好的好像会发光。 不对!她们真的在发光!宁不凡看见一束白光从她们中间绽放,然后将她们慢慢包裹,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身影,然后这些白光慢慢消融,最终消失不见。 “见鬼了?”宁不凡揉揉眼睛,不可思议的说。 转轮眼中充满了寂寞,一声叹息后,转身对宁不凡说:“没错,你的确是见鬼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五章 往昔故人怨(六) 宁不凡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都是鬼,她们是女鬼,你是老鬼,我是阎王爷。” 转轮笑呵呵的说:“已经听了两个故事了,不介意多听一个吧。” “我就知道轮到我没好事,这辈子就只有挨打入院打针时中过再来一次。你想说什么说你的,我又没拦着你。” “我也没拦着你啊,要是想出去,现在就可以走。” “这里这么高我又爬不出去,还是老老实实等睡醒吧。”宁不凡往井口望了一样,隐隐约约有些黄晕的光亮,刚掉下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一看才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明明有井口,古玉枫为什么说没见过日夜更替呢。 “如果你现在想走,我可以送你出去。但是你不听完我的故事,可能过不了多久你又要下来了。” 哟呵还敢威胁老子,你爸爸我这倔脾气,吃软不吃硬,就是不受威胁。宁不凡抬头挺胸,大吼一声:“那你说吧。” 转轮捋了捋他那飘逸的长胡子,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笑容,像是解脱,又像是某种难以言明的强颜欢笑:“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会给你一个答案。但是在我说完之前,不要发问。” “你怎么不说古文了?”宁不凡总觉得很诡异,这些人一会儿白话文一会儿文言文,这个逼装的不纯粹啊。 “你看,我不是告诉你不要随便发问吗?让我把这个故事说完,你就会明白这一切。” 转轮停顿了一下,开始组织语言,他也不知道,当他把一切告诉宁不凡以后,会产生多大的动乱。 也许,这个世界的规则都会因此被搅乱。 可是,当他第一次明白宁不凡的身份以后,冥冥之中就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去做。 命运交织的轨迹,需要一个引路人。 转轮轻咳一声,转身对宁不凡恭敬施礼,然后朗声道。 “老朽遮迦越罗,十殿转轮王。” 宁不凡挤眉弄眼掏耳朵:“pleasespeakchinese。” “简单来说,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阎王爷。” 宁不凡差点把耳朵捅穿:“老头儿你也太没意思了,我说什么你学什么,能不能好好聊天。” “所以说你这猴子性格怎么都改不了,老老实实听我说就好了。” “那你说快点,别逼逼这些个没用的。” 转轮王一窒,这么劲爆的消息也就你觉得没用。 “算了,先说古玉枫的事吧。首先,你不要跟我争,信不信随你。这里是地狱十殿,我是转轮王,主要负责投胎转世的。” “哦,我知道了,人事部主管!权利还挺大,收了不少礼吧。”宁不凡嬉皮笑脸打岔。 转轮王根本不理他,接着说:“时代在变化,地狱里这么多年也吸收了不少社会各界的精英人才,现在专门的事项都外包给专业的团队了。所以我虽然是这十殿的阎王,但基本上除了年终的股东大会按例出席一下,平时偶尔去别的殿里剪个彩吃个饭发个微博也没别的事了。” “我刚才怎么没发现你这阎王怎么这么贫呢?古玉枫在的时候也没见你怎么能说啊?” 转轮讪讪笑道:“那个……为人父母嘛,总要有些威严的。” “你傻乐什么呢,女儿变成萤火虫了你不难过啊。” “几千年,这些分分合合我看得还不够吗。虽然她刚离开的时候的确有些舍不得,不过她心事了结,转世投胎去了这是好事。” “你这老神棍,反正是梦,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然后呢?” 转轮王忽然又想到什么,故意放慢语调,阴阳顿挫的说:“总之因为我太闲了,地藏王菩萨就拜托我在这里等转世修罗。” 看到不凡又要插嘴,转轮王赶紧说:“你别着急问,我一个一个跟你解释。地藏王你知道吧?” 还不等不凡回答,转轮王又接着说:“我猜你就不知道,他相当于地狱里的观音菩萨,观音渡人,地藏王渡鬼。总之我们都很尊敬他。然后这个修罗呢……哎哟你别动手啊……” 宁不凡拉着他的胡子就要把他往水里拽。不让老子说话是吧,老子给你洗洗嘴。 “别扯那么远,老子没兴趣。赶紧把那给老子戴绿帽子的小媳妇的事说清了,怎么莫名其妙两个人一抱就没了呢。” 转轮王被宁不凡拖到湖边,说来奇怪这十殿之主居然无力反抗,任由宁不凡的欺凌:“好好好,你别闹。怎么说我也是一领导,被员工看见了多破坏形象。” 宁不凡放开他:“你再扯别的,我就把你胡子剪了给你贴咯吱窝里。” “总之呢我在这里等人,等的就是那个修罗。修罗你知道吧……” 宁不凡脱了自己的黄内裤就往转轮王嘴里塞去。 “好了好了好了,我认怂,我投降!”转轮王被一丝不挂的宁不凡追得抱头鼠窜。 宁不凡停下来一乐:“你这阎王还真时髦,认怂这两个字都知道。” 转轮王得意忘形:“那是,与时俱进嘛。这地狱里十大阎王中就我成立了股份制有限地狱,管理,要懂得权利下放,什么是都亲力亲为多累啊。你看那秦广王起的比鸡早睡的比鸡晚穿的比基尼,哪像我种种花养养女儿多么快乐。” 宁不凡彻底被逗乐了,这小老头儿真是个老顽童,虽然话唠但是没有架子,分外随和。他来到这个所谓的地狱也有半天了,除了顾家姐妹也没看到别人,想来转轮王这些年也是寂寞的不行。 “好了言归正传,那日我夜观天象,当然你知道这井底是没有天的。你也看到了,那个井口黄气缠绕,这都是我这些年的忧郁累积……” 宁不凡又举起了他的乾隆御赐黄内裤…… “那天,我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游魂,就是古玉枫。这种没有管制的游魂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她身上有怨气,又是井里淹死的,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厉鬼去报复生前的仇人。这在我们文明执法的十殿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本来面对这个黑户,我打一个响指,牛头马面就会把她抓走。”说着转轮王就打了一个响指,然后两个巨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背后,面目狰狞,寒气逼人,宁不凡小心肝都吓出来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六章 往昔故人怨(完) “可是为了积极响应地藏王菩萨渡人为乐七荣八耻九不要的最新地狱管理办法的号召,我打算以身作则,靠自己的真情来感化她。”转轮王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没想到我自己却被她感化了……” 宁不凡看了一眼转轮王身后恐怖的牛头马面,老实了许多,没有打断他。 转轮王抽泣了一会儿,然后拍拍自己的老脸,接着说:“那个井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古玉枫掉进去就淹死了,灵魂落到我这里。不久后,顾于丰也掉进了那口井,一命呜呼。不过她可能注定就是个不幸的孩子,没遇到我,直接变成了孤魂野鬼。” 宁不凡再也忍不住,问道:“什么?顾于丰死了?那我遇到的……也是鬼?” 转轮王理所当然的说:“是啊,不是鬼怎么进的了地狱。” “那我……那我是不是也死了?”说到这里宁不凡终于慌了,什么幻境,什么迷药,什么做梦,都是自己用来骗自己的,本来就没什么有力的理论基础,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转轮王说的是真的…… “你看你,我说了叫你别插嘴。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吧,放心,你没死。”转轮王无所谓的说。 “嗯,您接着说。”听他这么说,宁不凡送了一口气松了半口,还有半口继续吊着,但是现在身家性命掌握在人家手中,语气顿时软下来。 转轮王很得意:“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对老人家一点敬畏都没有。不像早两年,大概是在东汉的时候吧,人们还很重孝道,很有礼貌。我记得当时有个人叫董永,那孩子孝顺的,仙女都感动了……” 转轮王又开始絮絮叨叨念起来,这次宁不凡不敢再举着内裤打他了,别说身后那两尊鬼王,单是自己那还没咽下的半口气,他也得考虑着。 命都没了老子拿什么当蝙蝠侠。 光荣牺牲老子不怕,坐个大巴就死了那也太冤了。估计就算能上个报纸也是“本市一英俊少年不幸失足落水身亡,请各单位做好防火防潮工作”之类的,太草率了吧。 转轮王的例子从东汉举到当代,宁不凡感觉自己也从东汉活到了现在,太特么漫长了…… “所以说啊,年轻人要懂礼貌,经常给老人让让座,死了以后生前业绩考评才能有高分,来世好投个富二代。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您说我没死。”宁不凡瞌睡醒来,恭敬的说。 “哦,对了。事情是这样的,古玉枫被陈杏红推了下来,顾于丰觉得良心不安,后来又来这里找古玉枫,结果也被陈杏红推了下来。他怕顾于丰揭穿他,所以一直在找机会灭口。刚好那天古玉枫在这附近失魂落魄的游荡,陈杏红就动手了。说起来这个陈杏红真是坏到骨子里了,这样的人死了以后考核估计都是负分,下辈子要投猪胎了,野猪胎。 “顾于丰生前的执念是找回古玉枫,执念未消,恐成厉魔。你别说我掉书袋,这是我们这里的专业术语,你看念起来多押韵。再说这一片地方我罩的,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所以我也没管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她们姐妹俩自己去圆满这段因果吧。 “这顾于丰死后没人引导,就重复着生前的行为,每天照常上学照常回家,等到周末来这井边逛一圈。本来呢我想着她们总有一天会自己碰上,结果你小子出现了。” 宁不凡小心翼翼的问:“您是说,我能看见鬼?” 转轮王不满道:“这是地府,你不要随便说鬼,大家听见会不高兴。我们这边叫魂魄。顾于丰的执念只在古玉枫身上,所以她虽然还在人间游离,但对常人没什么影响。至于为什么会牵扯到你……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惹事精!刚刚把我们地府的管事弄死了!” “什么?”宁不凡甚是不解,自己什么时候还杀人,不,杀鬼,也不是,杀魂魄了? “难道……那不是穿越,那是地府?”他忽然想起那个挥鞭子的复读机,这是他一直没弄明白的地方,“那我岂不是真的死了……” 转轮王耐心出奇的好,也许是真的太久没人跟他讲话了:“我一个一个跟你解释。你不要着急。 “你看到那个地方是地狱里受刑的地方,咱们地狱里现在也讲求鬼道主义,不会让魂魄过的那么痛苦。所以只要生前无大过,都不会投入十八层地狱,而是安排到各个部门做苦力,共同建设地狱繁荣家园。你呢生前惹是生非,好事真没做过几件,所以也要经过这些初级劳动改造。” “生前?”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难教!跟你说了,不要打断我。” “是,是,您说。” “你呢,阳寿未尽,却阳气不足。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有这种情况,我们地狱的社会学家研究说明是因为现在多媒体行业发展的太快,那些色情产物很容易传播,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就把自己的阳气消磨了。” “这是什么意思?”宁不凡还是个纯良的小处男,还不太明白转轮说的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玩自己,把自己玩没了没了。” “哦……”宁不凡若有所思,“但是我没玩过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快把阳气还给我。” “你的阳气不是自己玩自己玩没的,而是人打没的。”转轮王故弄玄虚。 “哎呀到底什么情况您痛快说了行吗。”宁不凡着急道,别你们系统错误把老子玩儿死了。 转轮王不急不慢:“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你受过的伤,好的越来越慢了?” 宁不凡一想好像还真是,赶紧说:“对啊!老神医快救救我。” “别乱喊,叫我转轮王大人。”转轮王道,“其实这都是因为你挨打太多导致的,你以为受伤只是肉体上的吗?精神上也会受伤的。所以你每次挨完打,以你阳气为驱动能源的身体修复机构,比如白细胞啊什么的,就会对你进行治疗。但是每次治疗完毕以后这些阳气就消耗掉了。” “那我要怎么补充呢?我听说羊腰子壮阳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七章 起手撼魔熊(一) “所谓的壮阳和阳气根本不是同一回事。阳气就那么多,用完就没了,补不回来。你之所以会进入地狱,就是因为你挨打太多,阳气耗尽,留不住你的灵魂。但是你进了地狱大闹一场,加上你肉身阳寿未尽,所以你又回到人世了。你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顾于丰。 “古玉枫和顾于丰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古玉枫在我的庇护下继续生活,顾于丰却一直在人间游荡。 “她遇见了你,能感受到你的经历,却又不明白那是什么。” 宁不凡若有所思:“所以她才问我‘看到了什么’。那只是一种感应,她并不知情。” “是的,魂魄是很敏感的,就像当古玉枫告诉你她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时,你能感觉到她没在说谎。就像她们两个冰释前嫌时,古玉枫会相信顾于丰。” “顾于丰感受到你的不同,所以找上了你。你是这地狱之中的一个变数,代表着解脱。冥冥之中若有指引,你果然成了解开她们心结的那把钥匙。” 宁不凡苦笑着说:“她们解开了,现在超度还是投胎我也不知道了。但是我呢?您解脱解脱我呗。” 转轮王笑着说:“我不是说了你没事吗,我会送你出去的。这是地狱,我是阎王,这里的事情还不是我说了算。” “可是我阳气用完了,出去了不也要回来吗?”宁不凡踌躇道。 “本来呢你会安乐死的,结果你喝了银河水,阳气又回去了。” “回去了多少。” “很多,用不完那么多。” “那我以后是不是会拥有像金刚狼那样的恢复能力。” “我平时比较喜欢看韩剧……美剧的角色不了解。” “反正就是打不死了。” “你这个思路非常对,本来你是可以拥有不老不死的能力的。” “‘本来’?什么意思?老子刚到手的超能力又没了?” “你还记得你那两口火吗,那就是阳气组成的。本来够你活两千年的阳气,被你两口喷完了。” “什么!”宁不凡简直想抱着头哭一场,自己梦寐以求的超能力啊!还是自己最需要的不死肉体,被自己两口就败光了! 宁不凡忽然想到什么,对着转轮王诡异一笑,然后往旁边一指:“咦?古玉枫?” 转轮王顺着看过去,空无一人。宁不凡使出看家绝技,从转轮王裤裆底下就钻了过去,他要再去喝几口猪骨菠菜汤,呸!是银河水。 两个巨大的黑影并肩靠在一起,将宁不凡拦住。 宁不凡挣扎着大喊:“放老子过去!老子的超能力!” 牛头挠挠头,发出憨厚的声音:“马面,你说他是不是傻,要是能放他过去,我们还拦他干嘛?” 马面也发出憨憨的声音:“嘿嘿,牛头你真聪明,看出来他傻。” “嘿嘿,地狱里就咱俩聪明。” “嘿嘿,是啊是啊。” 转轮王中了宁不凡的调虎离山之计,老脸通红,对牛头马面说道:“好了,送他回去吧。他现在所剩下的阳气,也够他再祸害个百八十年的了。” 牛头拎起宁不凡,像扔垃圾一样,随手往上一丢。宁不凡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眼前一片黑暗。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又回到了影视城门口,远处秦摩熊带着一群趾高气昂的小弟推推搡搡走在人群前面,刚刚跨入那扇翻修得有些突兀刺眼的朱漆大门。班主任老陈一副忧国忧民的愁眉苦脸站在后面指挥着掉队的学生。 不凡感觉头还有点晕,好不容易站稳以后,忽然想起一件事。 抬头,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纤细高挑,翘臀丰盈,拉着一个瘦小的像猴子一样的少年,走向一口老槐树边的井…… —————————————————————————————————————————————————— 回忆结束。 宁不凡在肯德基里心不在焉的做作业,一直到老爸电话打来叫他回家才敢回去。 地狱之旅的最后一幕,让他细思极恐。 这一年宁不凡惹是生非气势更盛,终其原因不过是害怕再一个人独处。 第二天,他如常去上学,秦摩熊一帮人如往常一样等到打铃了才进教室。 不凡魔熊各怀心事,也没有互相招惹,一个上午就这样沉默着过去了。 黎明前的黑暗,风暴前的宁静。 隐藏在平静里的躁动,随着宁不凡的眼皮一下一下跳动。 “熊哥,你到底怎么了?那些二三年级的小弟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小看我们的。”陈彦宅的声音就像卡住喉咙的鸭子一样,嘶哑刺耳,让人很不舒服。当年他抱上了秦摩熊这条大腿,让他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进了丹川中学。 秦摩熊不搭理他,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宁不凡喜上眉梢:“看面相这大傻子恋爱了?还是单相思?谁家姑娘这么倒霉。” 他感到好奇,不动声色靠近秦摩熊身边,大吼一声:“都安静!老子来偷听了!” 狗屎脸公鸭嗓继续说:“熊哥,是不是谁家小妞不识抬举,要不我带几个兄弟今晚帮你绑过来。这女人啊,我比你尝得多,搞上一搞,把她弄爽了,身体是你的,心也就是你的了。熊哥对自己的身体要有自信啊!” 秦摩熊眉头皱起,黑着脸狠狠的盯着陈彦宅,正好看见宁不凡在后面举起一台饮水机就砸在了陈彦宅头上。 秦摩熊也不阻拦,陈彦宅的话让他十分不舒服,正想出手教训,宁不凡的举动合他心意,省得自己出手。和这宁不凡同窗三年,打不怕揍不怕,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秦摩熊也有点怕了他。宁不凡不找他麻烦就好了,他才不值得为了一个陈彦宅去招惹宁不凡。 还没等他想明白宁不凡为什么出手,就听到不凡愤怒的声音:“老子的女人是你们这群狗可以想的?”手上动作不停,还一下一下砸在陈彦宅身上。饮水机薄薄的塑料壳几下就被砸烂,但是陈彦宅身上却毫发无损,这种没有重量的武器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外强中干,陈彦宅只是被宁不凡打了个措手不及。其实终其原因,只是因为宁不凡举不起椅子。 他心里莫名的就有种感觉,秦摩熊一定是因为女人,而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他梦里的那个人。 是的,没有理由,他就要找人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意象,干他娘的一架。 他才是个反派。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八章 起手撼魔熊(二) 秦摩熊听明白宁不凡的话,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单手握住宁不凡正在挥动的手腕,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宁不凡说的是谁,但是心里莫名就有一股怒意。 宁不凡怒目回视,右手被秦摩熊钳住动弹不得,左手丢开饮水机抬起来就给秦摩熊一巴掌:“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这么老实,狗熊心里还惦记着老子的女人?她是我儿子他妈!” 这一巴掌打在秦摩熊脸上不痛不痒,但是那句“儿子他妈”却深深的伤害了秦摩熊,宁不凡只是习惯性的喜欢嘴巴上占便宜,秦摩熊却理解成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理解能力,比古玉枫想的还远…… 秦摩熊被这软绵绵的一巴掌打得火辣辣的疼,拉着宁不凡的手往地上一扔,宁不凡瘦小的身躯随之倒地。秦摩熊跟上就是一脚,踢的宁不凡肝胆俱裂。 一口鲜血从宁不凡嘴里喷出来,秦摩熊含怒出脚,用上了十二成的力气,差点把宁不凡当场踢死。 宁不凡大战近千场,这次有可能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他有些心疼的想:“这一次不知道要花多少阳气才能修复好。” 但是他若是低头了,便不是宁不凡。挣扎着爬起来,张口又要骂,秦摩熊又是带着风声的一拳狠狠的砸在他脸上。宁不凡的身影化作一条黑线飞起,直接被秦摩熊打到角落的扫把堆里。 宁不凡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鼻孔嘴角都是血。班里的女生尖叫着跑出去找老师,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围在门口看。 秦摩熊愤怒的喘着粗气,他平时沉默寡言,心里却总觉得,有一个人,会出现在校门口,挥手和他笑。精心准备了这么久,那个人,却被这猴子得手了。 “我不服!”他心里这样嘶吼,嘴上却不言语,一步一步逼近宁不凡。 “我要把你打飞!”这是他战斗的口号,以前是为了向山贼王致敬,此刻却是他的心声。 宁不凡呸了一口血,靠在墙上,丧心病狂的笑着:“来啊!秦摩熊!打死我,你进了监狱,这辈子都碰不到她了!哈哈,老子就算是死了也能保护她!来啊!来啊!” 秦摩熊停住了脚步,忽然也大笑起来:“你这个垃圾,就算死了也是死在垃圾堆里。你以为你有办法对付我?打死你,会有人替我坐牢的。我忍了你三年了!三年了!我以为毕业了就能摆脱你,你却这么急着送死!”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有愤怒,有敌意,有不甘心。 还有,在心里,有个模糊的影子…… 想起那个人,秦摩熊忽然觉得心里好难过。杀了宁不凡,她会不会恨我…… 可是,不甘心,好不甘心…… 他想起那个傍晚,他跟一群不知道哪里来小混混打了一架,五打一,他被打的很惨。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看漫画啊,为什么总要面对这种事呢…… 突如其来的一阵雨,将秦摩熊困在那个老城区的巷子里。 秦摩熊靠着墙根坐起,艰难的捡起那本新买的漫画。 这个互联网的大时代,市里只剩下老城区这最后一家漫画店了。 老板人很好的,每次都会帮我留一本。 《山贼王》,七百多集了。秦摩熊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用手指将漫画拖到自己腿上,然后一页一页的翻,一页一页的看。 雨下得毫不留情,冲刷着秦摩熊身上的血迹,就像老天在包庇那几个小混混,替他们消灭证据。 一条避雨的流浪狗远远的躲着,人群急急匆匆,这个世界仿佛都把他遗忘了。 头发湿了,衣服湿了,混上上下都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雨。 翻开漫画第一页,是路趴着标志性的笑容。 再多的困难,都改变不了这张自信的笑脸。 下一页,山寨二当家剑圣右罗艰难的抵挡着七山王熊猫的攻击,他哭着大喊:“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剑圣。” 熊猫说:“你有着这样的梦想,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右罗:“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拯救我的同伴了。连我们山大王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梦想。” “路趴着可是要成为山贼王的男人啊!”每次看到这句台词,秦摩熊都忍不住和漫画里的角色一起喊出来。 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的同伴…… 眼泪混着雨水慢慢从秦摩熊眼睛里流出来。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看漫画啊……为什么总是会卷入这种事情里面…… 我不想做大哥,不想当混混…… 我只是想看漫画啊…… 无力的手终于松开被雨水浸透的漫画,秦摩熊仰着头,泪流满面。 “你受伤了?”好听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是个女生。 秦摩熊艰难的扭头,抬头的一瞬间,血混着雨水流进眼睛。 他看不清那个人,却莫名的觉得: 真好看啊…… 比娜美还好看。 雨水冲不走的血迹斑斑,即使秦摩熊不说话,也能看出他伤的很重。 “喂!120吗?这里有个人受伤了,好像快死了。在城西老城区……”焦急的声音传过来。 声音也很好听啊…… 电话那头似乎在抱怨什么,女生一边道歉一边求他们赶快派人来,好像沟通失败,女生咬着牙,靠近将秦摩熊背了起来。 好疼…… 女生吃力的背起秦摩熊,他感到骨头一震,好像肋骨断了。 突然秦摩熊好像笑,被她这样背下去,骨头在内脏里乱窜,可能真的会死吧…… 真的会死吗?可是我好想一直这样下去…… “忍着点。”听见秦摩熊的呻吟,女生本能的鼓励他一句。 让秦摩熊觉得失望的是,女生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老城区的小诊所,忙碌的白大褂,再也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小诊所里醒来,茫然的寻找着救他的那个女孩。 可是问遍了整个诊所的人,都没有人知道,谁带他来的。 老大夫也只是说,看见他倒在门口,身边再无他人。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九十九章 起手撼魔熊(三) 在这里有智慧。凡有聪明的,可以算计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它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 ——启示录 秦摩熊和宁不凡就这样静静的对峙着。他们心里都明白,秦摩熊这一拳落下,他们都再也无法面对未来。 如果我为你死了,我会成为你的英雄吗。斑驳的血迹让宁不凡的笑脸僵硬,就像一个化了妆的小丑。 “算了。”秦摩熊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秦天柱曾经跟他说,要用拳头来保护自己。可是今天,自己的拳头,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战斗。 看着地上苟延残喘却依旧笑着的宁不凡,他忽然也想跟他一起笑。 这个宁不凡,还真是坚强啊。 说不定,他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伙伴吧。 秦摩熊慢慢走近宁不凡,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笑了起来。 秦摩熊蹲下来轻轻一拳捶在宁不凡肩上,笑着说:“狗东西你笑什么呢?” 宁不凡满脸是血,笑容不减,艰难的举起拳头也捶在秦摩熊身上,挣扎着说:“笑你啊狗东西……” 秦摩熊又是轻轻一拳:“你才狗东西呢。” “就你狗东西……”宁不凡正要回敬他一拳,忽然脸上笑容一滞,举在半空中的手却再也挥不下去。 秦摩熊的笑脸定格,脖子下面鲜血狂涌,竟是被人划破了喉咙。 好疼…… 要死了吗。 终于可以好好看漫画了…… 握着刀的那只手黑的跟狗屎一样,从秦摩熊的脖子上划过以后飞快的把刀塞进宁不凡那只举在半空的手里。 然后是公鸭嗓的尖叫声:“宁不凡把秦摩熊打死了!” 宁不凡还没反应过来,陈彦宅已经扮出一副惊恐的样子从教室里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宁不凡把秦摩熊打死了”。 围在教室门口的人只看见秦摩熊把宁不凡堵在墙角的垃圾堆里挥了两拳,陈彦宅像是要去帮忙,两人刚好把瘦小的宁不凡完全挡住,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直到陈彦宅难听刺耳的声音传出来,众人才发现秦摩熊倒在地上抽搐,而宁不凡手里握着他那把浅绿色的美工刀。 “轰!”人群里像炸了粪一样。尖叫,呼喊,推闹。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第一次看到近在咫尺的死亡,有人裤子已经湿了。 乱了,全乱了,整个学校都乱了。丹川和平的小地方,有多少年没有出现杀人案了。 外面的世界爆炸了,宁不凡一个人靠在墙角里,没人敢靠近,这里反而成了一片净土。 即使是真的下过地狱的人,第一次目击死亡,他心里也承受不了。 并没有急着否认,也没有哭喊着解释。因为此刻,他真的没力气了。 这把美工刀,是自己前天插在秦摩熊鼻子里的那把,什么时候回到自己手里的…… 受惊过度又虚弱过度的宁不凡,此刻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他自己都在怀疑,秦摩熊到底是陈彦宅杀的,还是我杀的? 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学生打的电话,警察和救护车一起到了。 医护人员急忙抢救,可是秦摩熊的身体,早就没了声息。 警察只来了一个,他用语言封锁了教室,然后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宁不凡,叹了口气,把他抱了起来。考上手铐,正要跟秦摩熊一起送上救护车,忽然远远的看到校门口来了三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前后两辆宝马5系,当中一辆帕拉梅拉。 三辆车,车牌号结尾都是666。 666,是恶魔的标志。 丹川有魔,其名天柱。上敢捅天,下敢日地。 他是丹川的王,一个真正的魔王。丹川没有命案,并不代表这里治安好,反而是因为,秦天柱杀人,根本没人敢立案。 抱着宁不凡的警察在这里工作二十几年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警局里跟同事斗地主。后来手机智能时代到来,就改为了手机斗地主。 斗了二十几年的地主,却斗不过秦天柱这三个字。当他看见那三个6的车牌,腿已经控制不住的颤抖。 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他正在疑惑的看着自己。 他看出了这个老警察的恐惧,即使他不明白为什么。 警察哆哆嗦嗦的将宁不凡放下,然后慢慢退去,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三辆车。 “这个孩子……可怜啊。”老警察叹了口气,他并没有感到羞愧,因为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知道魔王秦天柱的人,都会是这种反应。 中间那辆帕拉梅拉的司机出来,带着急促的小跑绕到车身另一侧,然后弯腰开门,恭谨无比。 即使当了他十年的司机,他也不敢对这个男人有丝毫的懈怠。 首先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是一条穿着西裤的长腿,手工牛津皮鞋亮得反光。随后一道修长的身影立起,一身精致合理的黑色西装,完整严肃的马甲衬衫,整齐有致的头发配上cutler&gross的黑框眼镜,彬彬有礼一表人才。 比起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秦天柱,他更像一个深居简出的英国绅士贵族。 如果不是在这肉眼可见的腥风血雨之中,他的出现一定能迷倒很多女生。 另外两辆车上下来五人,跑到救护车那边跟医护人员谈论了几声,然后拖着宁不凡来到秦天柱面前。 宁不凡的脚被人拉着,衣服和地上一路摩擦,很快背上的肉就和水泥地亲密接触,瞬间皮开肉绽,这一疼居然让他清醒了很多,开始挣扎。 一个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人走到秦天柱面前,有些紧张的说:“少爷死了。” 秦天柱不见喜怒,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静静的看着宁不凡。 “唉……”没由来的一声叹息从宁不凡耳边响起。 是谁? 忽然宁不凡眼神变得紧张,惶恐,还带着一些迷惑。 他想挣扎想呼喊,却张不开嘴。 身体在地上扭曲,似乎遭遇了无法承受的伤痛。 秦天柱看着宁不凡的丑态,终于说话了:“阿熊会死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章 起手撼魔熊(四) 宁不凡听见秦天柱的话吃力的抬起头,使劲挤眉摇头。秦天柱想到秦家唯一的后人居然被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跳梁小丑杀了,心里更加愤怒,抬腿就是一脚,将好不容易跪起来的宁不凡踢翻在地,然后踩在他的头上。 秦天柱向身后的小弟伸手,对方恭敬的递上一把匕首。这是秦天柱的最爱,找专人打造,血槽倒刺,能让人痛不欲生。 秦天柱左手一把将宁不凡拧起来,举过头顶,短刀架在宁不凡的脖子上。 只需要轻轻一用力,这小子就能去给熊儿陪葬了。 可是,死就能弥补他犯下的错吗。 熊儿……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才是他的父亲…… 秦天柱手上慢慢用力,他要在宁不凡身上捅上十八刀,来弥补这十八年对熊儿的亏欠。 从你的嘴上开始第一刀,撕开这张臭嘴。 刀子抵进宁不凡的嘴里,他眼里满是痛苦的眼泪,忽然几声滴答的水深,他已经尿了一裤子。 骚臭的尿液一滴一滴落在秦天柱的皮鞋上。一直面无表情的秦天柱忽然狰狞起来,歇斯底里的说:“你、弄、脏、了、我、的、鞋!” 手上用力,眼看就要将宁不凡的嘴撕烂。 忽然一根手指按在了秦天柱握刀的手上,竟让他分寸难移。 秦天柱愤怒回头,他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拦丹川的魔王。 那是一张忧国忧民的愁眉苦脸,好像受了无尽的委屈和无奈。正是宁不凡的班主任陈松。 老陈左手食指按在秦摩熊手上,也不看他,只是皱着眉头望着远方,然后深深的吸了口烟,吐出一团杂乱的眼圈:“给我一个面子,算了吧。” “好的松哥!对不住了松哥,不知道您在这儿。松哥您受累了,我们这就走。”秦天柱表情转变得格外流畅,刚刚还是怒不可遏,霸气外露,此刻一脸谄媚讨好的笑容,收起刀来用衣服帮宁不凡擦干血迹,然后和蔼的说,“哎呀小同学真厉害,小小年纪就当了松哥的学生,不得了不得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好兄弟。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就报我秦天柱的名字,在丹川没有几个敢不给脸的。当然,您是松哥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也不用咱们这些兄弟扶持,自己就能闯出一片天。我还在想谁能打死我们家魔熊,原来是松哥的学生,那就不奇怪了。小兄弟赶紧去医院,医药费我出。” 说完回头呵斥自己的手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位小同学送医院去,就坐我的车!” “大哥,他身上还有血……” 秦天柱啪的一下就甩他一耳光:“有血怎么了?松哥学生的血,那都是艺术品,一会儿把这些血迹裱起来挂我们夜总会大堂里。赶紧把这小兄弟请进去。哎呀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 说着秦天柱就抱着宁不凡一头钻进自己车里,催促着司机逃命似的跑了。 直到开出好一段路,坐在副驾驶的小弟才回头说:“大哥,那个老师看不到咱们了,可以动手了。” 秦天柱一个爆栗敲在他后脑勺上:“胡说什么!要你话多!别给老子惹麻烦,赶紧去医院。” 那小弟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说:“真去医院?少爷的仇不报了?” 秦天柱小心翼翼的把宁不凡放下,然后叫司机停车,下车走到前面拉开副驾驶车门把这多嘴的小弟拖出来就是一顿胖揍。然后把他丢到一边,火急火燎的赶去医院。 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猴子的一样的男生趴在栏杆上远远的注视着老陈。 “这老陈可以啊,混社团的都让他吓跑了。” 这个瘦小的男生,神采奕奕,正是宁不凡。 天气已经转凉了。 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凝视宁不凡许久,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一切他都知道,却又好像应该表现的不知道,于是他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惹上社团了?” “狗熊想上我的女人。”宁不凡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的说。 “嗯?” “敢动老子媳妇儿的心思,真特么是不想活了。” “你媳妇儿?她……在哪里?” “哦,我还没见过她呢。算了以后再说,趁现在学校还乱着,我先跑了。” “去哪儿?” “天涯海角,哪里都好,反正不该在这里。” 高大身影眉头苦笑:“你认命了?明明不是你杀的。” 见不凡还在犹豫,他接着说:“算了,你先走吧,被别人看到你总是不好,我也还有事要做。” 其实不凡心里一直想要让这个人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起先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保密,后来想起蝙蝠侠的朋友就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他也需要一个知己倾诉自己作为一个超级英雄背后的辛酸苦辣。 所以他主动说:“你不好奇我怎么做到的吗?其实办法很简单,我把陈彦宅那狗儿子变成了我的样子,然后又封住了他的嘴。” 高大人影默默点头,没有出声。 “哎呀你这个人,这种今天大秘密,你怎么一点没反应!你应该说,哇!仙术!” 高大身影白了宁不凡一样,一脸嫌弃的表情。 说来奇怪,宁不凡在人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维护自己形象,避免与人交往过密,甚至要通过故意讨打的方式,来惹人注意。但在身后这个没见过几次的高大人影面前,,他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倾诉内心想法。。 或许,因为他和自己,长得很像? 但是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就像古玉枫和顾于丰,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宁不凡怕他真不听自己的英勇事迹,一着急也不卖关子,老老实实的说:“刚才,我几乎要被秦摩熊打死了,又被那几个黑衣人一路拖着去校门口,我感觉在劫难逃,已经想要赶紧死了算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去过地狱的人,其实地狱里也没那么恐怖,转轮王跟我还有点交情,所以我也不怎么怕死。” 停顿了一下,一向没个正型的宁不凡忽然认真的看着那人,一脸真诚的说:“可是我忽然想到,陈彦宅还活着,她有危险。我……” 我想保护她。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一章 起手撼魔熊(完) 即使胆大如宁不凡,这样矫情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你想保护她。即使,你不知道她是谁。” 身后的男人说出宁不凡心里的话,欣慰的点头。眼前这个小个子男生,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从来没有,退却过。 就像自己当年,曾经某个时候,也是这样瘦小,为她抵挡过千军万马…… 宁不凡话到口中说不出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干脆直接跳过,接着说:“反正我又忽然不想死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从我心里生起,我想使出我的钻档绝技逃跑,可是又使不出力。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是啊,叹息。” “那个叹息,就只是‘唉’的一声,好像,是从我心里发出来的……” 那人没有接话,抬头看向漫长的天空。 “我也说不出来。就像咱俩这样对话,你的声音明显是从耳朵里传进来的。但是那个‘唉’,我十分肯定,那是从我心里来的。” “然后呢?” “然后啊,我虽然有些疑惑,但是也没多想。只是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我玩《口袋妖怪》的时候终于用超梦抓住了闪光百变怪。” 身后的人抿着嘴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后呢,我就想,我要是有百变怪的变化能力就好了。老子变成秦摩熊,跪下来认个便宜大爷,以后蝙蝠侠是干不了了,混个丹川扛把子估计也能成为一个陈浩南式英雄。” “我又想,陈彦宅这鸟人,一切都是他干的。事情是他挑起的,人是他杀的,秦天柱是他叫来的,应该让他来受这个罪。”宁不凡气呼呼的说。 “这个陈彦宅,是秦摩熊的尾巴,一个小跟班。这孙子最坏,害人的主意都是他出的。今天我听见陈彦宅跟秦摩熊说,要把她抓起来……”宁不凡简单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其中不乏夸大自己如何痛揍陈彦宅,力抗秦摩熊的英勇事迹。直到最后他和秦摩熊打得不分胜负,英雄惜英雄,相视一笑握手言和,陈彦宅才趁人之危暗杀秦摩熊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栽赃嫁祸。 “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辩解了,陈彦宅跑了出去估计是给秦天柱打电话去了。” “秦摩熊真的死了吗?”宁不凡忽然问出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身后这个人,但是他总觉得,那人让他安心。 第一次面对生死,宁不凡无论如何用不着边际的行径转移注意力,心中却无法完全放下。 这个人昨天还活生生在站在自己面前,今天就变成了一堆冰冷的化学物质,以后如果说还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贡献的话,也就是当个人体标本了。 “没死。可是,你以后也见不到他了。”那人说。 宁不凡有些抗拒这个话题,于是接着前面的话说:“总之我想来想去就都觉得躺在这里的应该是陈彦宅,所以我就想,我要是有超梦的能力就好了,移形换位把陈彦宅调过来,然后用催眠术让别人产生幻觉,把他当做我,一切就圆满的解决了。结果我的刚想完,就发现自己在男厕所里躲着了。然后我跑出来一看,陈彦宅正在我刚才躺着那儿。接着我就听见你喊我的声音了。” 那人忽然说:“你再试一次给我看看,让我和你换个位置。” 宁不凡想起自己在地狱里的经历,不知道自己这个技能需不需要耗阳气。 宁不凡想了想,对那人说:“要不这样吧,移形换影咱就不变了。我变个能长期使用的。” 只见宁不凡闭上眼睛,也不怎么动作,慢慢身影就像被扰乱的水波一样动荡。这水纹慢慢放大,很快就静止下来,宁不凡的身影又慢慢出现。 此时宁不凡形象大变,小猴子变成了大狗熊,一米八几的个子虎背熊腰,五官形状不变只是按比例放大,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还能看出是他。 这一刻,二人对视,宁不凡比那一人更加诧异。 因为此刻,两人的模样,实在太像了。 那人笑着说:“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宁不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挠挠头说:“这是我心里英雄的形象,蝙蝠侠和超人都长这样……” 忽然校园广播响起:“同学们请有序回到自己教室,同学们请有序回到自己教室。请不要再围观,以免发生踩踏事故。各班班主任请立刻管理好自己班的学生。高考就在你们面前,请同学们抓紧时间回到教室自习,不要因为别人的事耽误自己的前程。” “这次广播真??隆!蹦?环菜怠 “宁不凡你这个大傻子。”那人见宁不凡没有半点反应,想想懂了,对方看不见他自己的模样,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关系,说不说破,都无关紧要。 他这一次来,是为了修罗,至于宁不凡,只是某些情怀作祟。 “唉,果然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我英雄的光辉,还是被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不过,今天过后,宁不凡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我要用我的超能力去拯救世界。” “那以后你要叫什么侠?猴侠还是熊侠?”那人想起,当初这个天台上,站着他和那个女孩,女孩最后是这样发问的。 然后,自己说出了那个名字。 “叫侠多俗气。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成为英雄的宏图大业,以后,我就叫魏鸿业了!”宁不凡一脸霸气的说。 “魏宏业,祝你好运。”说完这句话,那人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宁不凡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越看越眼熟,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来着?我之前知道的,给忘了。” 声音消失在天台的门后,声音远远传来。 “魏宏业。” “叫我干啥?”宁不凡向那个方向望去,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有些不满的挠挠头:“这个人真没礼貌,喊着玩儿吗?” 那人的身影,在天台门关上的那一刻,便消失不见。下一秒,他出现在一家酒店的客房内。 客房中间的双人床上,躺着一个人,有些不知所措的打量着周围,和突然出现的人。 “你是谁!”床上的人开口问。 那个刚刚和宁不凡分别,下一秒就诡异的出现在酒店房间内的男人缓缓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魏宏业。”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二章 生前身后事(一) 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而不是“这是哪里”。 高大的魏宏业看着眼前这宿命的对手,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思索片刻,才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床上的人谨慎的看着魏宏业:“我不认识你。” “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宁不凡。所以现在,你认识我了吗,秦摩熊。” …… 学校宁不凡是不敢去了,当他和陈彦宅互换位置以后,一个反应就是“老子是不是直接被秦摩熊打死了,现在又回到地狱了?” 可是当时的场景又不像啊,熟悉的学校,熟悉的同学,还有那个不熟悉的转校生。他能看见自己,而且宁不凡相信她不是魂魄。 毕竟自己是入过地狱的人,观点还是比较具有权威性的。 宁不凡想半天没想到去处,最后决定还是先回家吧。自己现在使用的三个能力都是从《口袋妖怪》里得来的,多玩几个游戏会不会多学几个技能。 回到“非凡琴行”,宁不凡有点心虚的跟他老爸打了个招呼就往里面钻。 不凡爸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叫了自己一声“爸”,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店后面的厨房快步跑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喊道:“孩子妈快跑啊!流氓来了!” 那大汉停住脚步回头往外望:“哪呢流氓?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看老子一口阳气火烧死他。” 看到不凡爸紧张的看着自己,才想起自己还没变回来,不好意思的点头哈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走错了,走错了。” 然后灰溜溜的往外跑。 不一会儿他又跑回来,走到不凡爸面前说:“叔叔您长得真帅,您要有儿子肯定也长得跟谢霆锋一样帅。” 然后一溜烟又跑了。 不凡爸想来刚才那人长相,莫名其妙的觉得亲切……好像跟自己还挺像的…… 又过一会儿宁不凡变回原来瘦小的样子回来了,这能力他用的得心应手,心随意动,只要一生出念头就能实现,真是太好用了。 就是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阳气,也没个血条蓝条什么的。 这ui做的太不友好了,下次进地狱了一定要投诉他们,找的什么前端工程师。 宁不凡没什么底气,走到门口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不凡爸听见儿子的叫声抬头一看,还真是自己儿子。他还在冥思苦想自己是不是以前有什么风流债,刚才来的那个人无论是声音还是相貌都跟宁不凡相似,尤其是眼神相对时,让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又不喝酒,还真想不出哪个不要脸的小娘们儿能找到可乘之机……”不凡爸想到。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宁不凡本想编个理由,但是学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有管不住的嘴会泄露出去,不如直接坦白从宽:“学校里死人了,好像还跟社团有关,我仇家那么多,怕有人趁乱整我,先逃回来了?” 不凡爸吃惊道:“什么?学校里死人了?谁死了?” 宁不凡说:“就是我们班那个秦摩熊,估计你也没不知道,他家里混社团的,在学校太嚣张被看不过的同学打死了?” 不凡爸深知宁不凡个性,担心的说:“不会就是被你打死的吧?” 宁不凡心虚的说:“不是,是被我们班的陈彦宅打死的。” “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有关系吗?” 宁不凡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告诉他爸。他行事第一标准参照蝙蝠侠,可是蝙蝠侠没爸妈啊……超人父母倒是知道超人的身份,想到这里宁不凡心里有了觉悟,坚决不能告诉他爸妈他有超能力的事——毕竟超人做事原则和蝙蝠侠完全相反。 宁不凡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可是不凡爸看他沉默的样子,就猜到了这些事宁不凡是逃不了干系了,他摸摸宁不凡的头,和蔼的说:“唉,你这惹事精。哪样麻烦能少得了你……” 他坐到钢琴前,轻敲琴键,黑白之间曲落分明,若激荡若悲怆,又似叹息,一抹荒凉。 十分钟后,一曲罢了,不凡爸说:“就算你在外面惹了天大的事,在这里,是你家,我会护着你。” 宁不凡热泪盈眶,孤胆英雄一腔酸楚终可述说:“他们欺人太甚,想上您儿媳妇……” 不凡爸蹭的一下站起来,怒指宁不凡:“你真的杀人了?孽畜!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即使现在宁不凡心中百般纠葛,也忍不住赞叹道:“真不愧是我老子!好演技!” 不凡爸得意道:“那必须。” 不烦妈刚才流氓来了都不怕,听见不凡爸教训儿子匆匆跑出来,大吼一声:“姓宁的!你敢动我儿子!我扒了你宁家祖坟!” 不凡爸:“你不是答应我洗手不干退出江湖的吗?” 不烦妈:“为了儿子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大不了再洗一次手,这年代又不缺肥皂!” 宁不凡:“妈,妈。你别闹,老爸在跟我学张飞呢。” 不凡爸:“哼!” 不凡妈解下围巾擦擦手,忽然眼泪就落下了,让宁不凡猝不及防。 “雄雄,刚才隔壁的郑阿姨说你在校门口被坏人打了,还让人带走了,可急死妈了。你爸不相信,就坐在那里摆弄他的破琴。可是你平时老在外面惹是生非,经常挨打受伤。妈以前还说你两句,你就是不听。妈怕你嫌妈??拢?膊凰的懔恕?墒悄忝看问苌寺瓒夹奶郏?薏坏谜馍耸窃谧约荷砩系摹=裉炷侵014桃凰凳悄悖?栊亩剂沽恕b枳钆碌木褪钦庖惶炷牛彼低瓴环猜杈捅e拍?环埠窟?罂蕖 不凡爸在一旁偷偷抹眼泪:“你哭什么哭!孩子不回来了吗?那郑大姐就是喜欢碎嘴子胡说八道,我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你哭什么哭……你哭的……人家也想哭了……”说着也怨不下去,一起抱着宁不凡哭。 宁不凡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些年来为了心里痛快四处招惹别人,什么事情看不惯撸起袖子就上,尤其是秦摩熊其实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只是这“大哥”的名声不好,宁不凡就给他贴上恶人的标签。其实这三年自己总是去挑衅他,他却从来不理自己,原来还以为他是怕了老子宁不凡,可是今天……他要想杀我,是真的不费吹灰之力。想到这里,他又觉得秦摩熊死的太无辜了,那些难听的话,都是从陈彦宅嘴里说出来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三章 生前身后事(二) 最后他们相视一笑的时候,他明显感觉秦摩熊对自己有着一丝信赖的好感。 还有,他倒下之前,那解脱的表情…… 这是宁不凡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他不知道陈彦宅为什么要杀秦摩熊,仅仅是为了栽赃自己? 可是那是一条生命啊!据说他们从初中就同班,六年的情谊,他怎么下得去手? 宁不凡想不明白这些,但是他决定要查清楚这一切,就算只是为了秦摩熊最后给他的那个笑容。 还有,这个陈彦宅说过那些要把她抓起来搞一搞这些话,也许他真的会做出来…… 宁不凡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父母真情流露下,心里也有些愧疚。这些年自己屡屡受伤,父母又怎么会不心疼?他们只是埋在心里罢了。丹川这小城市,买乐器的人又不多,老爸那些收入哪够自己的医药费。尤其是这几年保险公司都把宁不凡拉入黑名单了…… 他们为了宁不凡寻求痛快洒脱的人生,承担了多少压力。 你若看不见黑暗,自然是因为有人燃烧自己为你带来光明。 这一刻,宁不凡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让那些爱着自己的人难过。 我要做拯救世界的英雄,先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不凡被家人真情感动,终究不忍隐瞒,打算和盘托出。 他双手按住老妈的肩膀,认真的说:“妈,别哭了。好好听我说。” 不凡妈看他严肃的样子,抹了抹眼泪,“嗯”了一声。 “妈,其实,我是氪星最后一个王子。” 不凡妈听完哭的更厉害了:“我说少看漫画少看漫画!就是你宠他,还说什么开发想象力!你看现在儿子终于傻了吧……我的儿啊……这天杀的臭流氓,把我儿子还给我啊!打哪儿不好非打头!这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妈,妈!别激动,我逗你玩儿呢?你怎么老认准我被流氓打了?” 不凡爸解释道:“你郑阿姨说,有人看见你们校门口有个瘦小的像个猴子一样的人,被流氓的把头都踢爆了。” 这么绕口的一句话宁不凡勉强理解了,他安慰老妈:“妈,那不是我,他们都是听说。但那真不是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就允许你儿子发育不良,人家家里也有那吸收不好的。” 不凡妈被他这句话逗乐了,哭笑着埋怨:“打他妈死你。” “打扰了。”不凡还没回应,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不凡爸看着那人,心想这人刚走,怎么又来了。 正是魏宏业。 不凡爸妈赶紧抹干眼泪,谨慎的打招呼:“请问……你找谁?” 她虽然觉得这人面善,却不知道是社团还是警察,无论哪一个,她都不希望这个时候看见。 “我找宁不凡。”魏宏业十分无礼的出口,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这家人。 不凡爸意味深长的看了魏宏业一眼,然后鼓励一般的对宁不凡说:“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宁不凡以为对方要问他关于超能力的事,率先出门,想要带着他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魏宏业却没有跟着出来,只是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这家琴行。 不凡爸忽然开口:“去吧,早点回来。” 魏宏业一愣:“什么?” 不凡妈走过来,右手附魔着魏宏业的左脸,笑着说:“长高了。” “你们……” 不凡妈轻声说:“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认不出来。” 魏宏业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和他印象里的模样一样,换了个发型,再无其他区别。 少年眼眶泛红,终于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妈……我好想你。” 不凡妈只是轻轻拍着魏宏业的背,一言不发。 一旁的不凡爸,却微微皱起眉头。 “我好想你”这句话,并不是在什么时候,都是久别重逢。 也许,是永别重逢。 …… 琴行外的公园里,宁不凡低声问道:“这么早就放学了?” 魏宏业说:“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你现在拥有的,都很重要。” “我拥有的?我也不清楚啊。”宁不凡挠挠头,他以为魏宏业在说他的超能力,“我现在会的全是游戏里用过的技能,根据我的推理应该是我玩过什么游戏就会什么技能。” 魏宏业忽然笑了,说:“那你玩过哪些游戏?”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玩的才算有效,高三了没什么时间玩游戏。现在我能确定的就是超梦的念力系技能我应该都会,还有就是百变怪的变身能力我也会。” “嗯。”又是轻轻一声,表示回应。 宁不凡说:“念力大概就是让人出现幻觉一类的。” 魏宏业忽然说:“你当时是怎么让陈彦宅和你换位置的?在这个能力现在应该还不属于你。” 宁不凡并没有听出言下之意,说:“对啊,我也没想明白,当时太紧张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以后再说吧。我找你,有别的事。” 说完这句话,魏宏业忽然想起,那一年,南灵雨为了这件事找他时,可能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求助,虽然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是骨子里却倔强得不行。自负和自卑,从来都是同一个载体的两面。 宁不凡豪爽的说:“你说吧,我现在怎么说也算是个超级英雄了,正愁没任务做呢。” 魏宏业记得那天他和南灵雨都有些反常,南灵雨从不愿意麻烦别人,这次却主动找他帮忙。即使是对南过,她也没主动向他要求过什么,反而对这个不修边幅的魏宏业,或者说那年的宁不凡,她可以肆意的表达自己。 而宁不凡呢,自己的诡异经历和超能力,连最亲的父母都要隐瞒,对南灵雨却毫无保留。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相识不过几个月,彼此之间的信赖仿佛已经穿越了千年。 与现在相同的画面浮现在魏宏业脑海里,那时南灵雨说:“我哥在公司里受欺负了,我想请你帮他讨回公道。” 而还是宁不凡的魏宏业一撸袖子,豪迈的说:“说吧,打谁?” 南灵雨“哎呀”一声,埋怨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喜欢动手动脚的,就不能智取吗?” 宁不凡最烦这个,但是他在旁人面前就像当英雄,在南灵雨面前就更想好好表现自己:“这个我跟你说啊,以前我玩网游的时候,有时候发挥不好(其实基本上就没发挥好过),老有人骂我,我就跟他们对着骂。后来一个队友告诉我(哪有什么队友,都是他自己微博上看的):这些喜欢骂人的人都是垃圾人,他们会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播到你身上,你不理他们打完就散伙,你要是跟着他们对骂你也会慢慢变成垃圾人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也认为跟他们对骂十分不好,把自己的道德素养都降低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四章 生前身后事(完) “后来你就不骂了吗?”南灵雨问。 “我也认识到,骂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是骂他我他妈爽啊!所以后来我就骂的更厉害了!” 南灵雨竟无语凝咽,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很多人面对宁不凡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宁不凡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别人欺负你,没必要惯着他。达尔文你知道吧,进化论你知道吧,就算这些不知道,弱肉强食你总知道吧?” “你说达尔文我就知道了……” “即使是看起来公平的规则,法律,也是强者胜者制定的。你看有哪个国家朝代律法是让失败那方来书写的吗?人性就是这样,懦弱的人就是会受欺负。至于强大的人会不会大发慈悲的保护你,全看他心情。今天学校里来的流氓,杀人比杀猪还容易,但是老陈一根手指就把他们打发了。虽然我不知道老陈什么来头,但是我绝对不相信老陈是靠教育把流氓的感化了。” “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为哥哥讨回公道是吗?” 宁不凡欣慰的点点头:“不是,我的意思你就告诉我要打谁就行了。” 南灵雨也点点头:“我好像明白了你为什么老挨打了。我现在也想打你了。” 宁不凡一脸吓死本宝宝了的表情,问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去执行就行了。以后咱们家也是这样,你是领导!” 南灵雨好像从来不抵抗他嘴巴上占便宜,仔细的将侯鹏程怎么抢南过的客户这件事完完整整的告诉了宁不凡。 宁不凡听完义愤填膺,说道:“唯有骟其鞭方可平老子恨。” 南灵雨急忙说:“要智取!智取!” 宁不凡说:“那我变成他们公司老板,把他开除了。” 南灵雨摇摇头:“就算这样也不能给我哥讨回一个公道。” 宁不凡说:“唉,女人就是磨叽,要我说弄死他得了,地狱那头我有关系,只要我打个招呼送他个永世不得翻身还是很容易的。” 南灵雨有些懊恼:“你这人太不可靠了,我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宁不凡急忙道歉:“别,我认错!我罪该万死!我天打雷劈!” 南灵雨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又正色说道:“我让我哥再联系李先生,我看要不我们先去调查一下这个李先生什么情况,看看能不能再拉一笔投资。然后下个套让侯鹏程往里面钻,抓他个现行。” 宁不凡最乐意有个指挥然后自己去执行,于是立正敬礼:“谨听老婆大人吩咐!” 二人商议过后,又开始烦恼,人海茫茫就他们知道的这点资料,怎么去调查李先生。 “要不我去我哥电脑里翻一翻关于李先生的资料。回头再联系你。”南灵雨想半天也只想出这个主意。天色渐晚,她估摸着南过要回家了,掏出从楼下手机店大哥那里五十块买的蓝屏手机看时间,正好看到南过发来的一条短信: 我约了李先生在自由港湾见面,晚上不用等我。 南灵雨兴奋的抓住宁不凡的胳膊使劲摇。宁不凡想起了顾于丰以前也来过这出,心想难道女生都爱来这套? “自由港湾!赶紧走!”南灵雨拉着宁不凡就跑。 宁不凡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往某方向飞奔,心里一阵恍惚,以前顾于丰也这样做过。 不,这种熟悉的感觉,不是顾于丰…… 好像就是眼前这个人,曾经也这样拉着自己…… 幸好丹川不大,两人一路狂奔,直接跑到了目的地,刚好看见南过跨入自由港湾的大门。 南灵雨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说:“跟进去。” 宁不凡心想:“哎哟还玩尾随,真特么刺激……” 一路尾行跟踪南过来到204包厢门口,南过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装,然后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南灵雨看着宁不凡:“该你上场了。” 宁不凡说:“怎么办?” 南灵雨指了指服务员:“你变成服务员跟进去。” 宁不凡说:“变成服务员进去看别人吃啊?太残忍了!我看看能不能变里面的人。” 204是个大包厢,前门进客后门上菜,南过正站在上菜的后门,宁不凡和南灵雨躲在前门的拐角处。 宁不凡鬼头鬼脑的从门缝里往里面打量,刚好看见一个精瘦的年轻老头向南过点头示意。他猜这就是李先生,然后对南灵雨说:“我把那个胖子变出来,然后你他会听你指挥,你把他安排到另外一个包厢里去藏着。” 南灵雨为难道:“可是我没带钱呀……” 宁不凡说:“你没带这胖子总带了吧,到时候要是真没钱有我你还怕跑不掉吗?” 没等南灵雨回答,宁不凡双眼一闭就跟那个胖子调换了位置。 南灵雨看见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胖子吓了一跳,说起来容易当自己真正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只见那个胖子呢喃道:“老李啊,我有点迷路了,咱们的包间在哪里啊?” 南灵雨立刻会意,说了一声“跟我来”就带着他到另外一个包厢去了。 这饭店老板刚好跟一桌老板打完招呼敬完酒,出门就看见了这微胖的中年人带着一个漂亮的学生妹,立刻意会的迎上去:“刘局长您吃好了?” 这被宁不凡喊做胖子的人正是刘砍山,他迷迷糊糊的说:“我们还没开始呢?” 南灵雨不知道宁不凡催眠术的具体效果,只怕露馅,急中生智的说:“给我们单独再开一个包厢。”然后俏脸娇羞一低头,补充道:“就我们两个人的。” 老板看南灵雨这副表情,心里又嫉妒又羡慕,还是当官的好啊,这么漂亮水灵的小姑娘,被这猪头糟蹋了。 脸上笑意不减,急忙招呼:“这边,这边。” 将他们送进包间以后,又陪笑说:“二位请自便,我跟服务员都吩咐过了,两个小时以内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说完赶紧退了出去,还仔细的把门关好。 南灵雨赶紧跳开,坐到远处。 刘砍山迷迷糊糊的说:“不来人倒是先把酒上来啊。老李啊,咱们三十多年没见了,今天喝个痛快!” 南灵雨怕露馅,连忙站起来说:“我去拿酒。” 刘砍山嘿嘿一笑:“你老李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喜欢为别人着想。” 南灵雨一个小姑娘吃力的抱着一箱啤酒进包厢,老板看见了急忙迎过来:“这哪还用你亲自动手啊,吩咐一声就好了。” 她可不敢再把别人牵扯进来了,万一说漏嘴了呢。想起刚才老板称呼那胖子叫刘局长,也有样学样说:“局长不想被打扰,还是我来吧。” 一箱啤酒抬进包厢,打开一瓶给刘砍山倒好,然后小心翼翼的缩在自己的位置上。 刘砍山仰头一杯酒下肚:“和尚我先干为敬!哈哈老李啊,你知道我等这杯酒等了多少年了!你知道我这一声‘和尚’有多少年不敢提了。” 说着呜呜两声,竟是真情流露,哭了出来。 南灵雨不知所措,心里玩命儿的祈祷:“小猴子你快点啊……”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五章 又曾几何时(一) 刘砍山自顾自饮酒,边喝边哭,边哭边说。 “那年你走后,戴家找上门来,非说是你逼死了戴小姐。可是咱们谁不知道,逼死那戴家小姐的,不就是他们自家老爷吗!” 身居高位十数年的刘砍山,平日里说话皮里阳秋,今天却一改往日的城府,语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说着给自己倒上一杯,又招呼南灵雨一起喝。 南灵雨看着酒杯里黄澄澄的液体,怎么看怎么像尿,心里十分抵触。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喝过酒,但是一想到只身赴宴的宁不凡,和委曲求全的南过,忽然也觉得胸中一番愁云惨淡,举起杯子一口干了下去。 “嗯,没有想象的难喝呀。”南灵雨心里说。 刘砍山看他一饮而尽的样子愣了愣,带着眼泪疑惑的说:“老李,你也开始喝酒了?” 南灵雨心里喊糟,她对李先生一无所知,只是受这气氛感染才情不自禁的干了一杯,面对刘局长的质疑一时不知所措。 那边刘砍山又继续说:“也对,你是应该会喝酒了。我听说你现在是上市企业董事长,这些应酬也该学会了。 “想我刘砍山当年从少林寺出来,也是一条耿直不屈的汉子。当时一无所有光棍一条,给口饭就能活。哪像现在,拖家带口的,上头来人还要小心翼翼招待。这官越当越大,地位越来越高,可是人却活得越来越憋屈。” 南灵雨不敢再说什么,说的多错的多,反正对方已经认可自己喝酒了,干脆再到一杯,拿起杯子和刘砍山一碰,喊了一声“干”,又仰着脖子喝了一杯。 刘砍山笑中带泪,也是大喊一声:“干了!去他老娘的!”言罢也是一口喝了个干净。 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个愁眉苦脸,一个时哭时笑,就在这小小的包厢里,你一杯我一杯,你来我往觥筹交错。 另一头,宁不凡传送进了包厢,南过刚好进来。他的移形换位意由心生,速度比思维还快,即使周围那么多双眼睛也没有看到此处身形变换。 宁不凡刚一坐下,就听见李先生在身边招呼了一声“小南”,两人彼此寒暄一阵。 南过的事南灵雨都跟宁不凡说了,他大概有个了解,但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正在犹豫之际,李先生忽然说了一句: “这位是刘局长,正在找金融机构投资呢,我就向他介绍了你。” 宁不凡一看这里就我们三人啊,那这刘局长应该就是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直接站起来先握个手。反正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宁不凡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年轻有为。” 南过看着宁不凡古怪的笑意不禁皱眉,可惜宁不凡可从来不是会察言观色的主儿,他想起自己的任务,必须先揭穿侯鹏程的恶行,然后让这位看起来很有身份的李先生来惩恶扬善。于是主动提道:“小南啊,老李这笔买卖,你拿了多少提成啊?” 那边南过果然好配合,脱口而出:“提成都让侯经理抢走了。” 老李“嗯”了一声说:“怎么?你们公司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没有。”南过匆忙掩饰,“公司运营一切正常,就是不知道李老先生最近身体还好吧,上次您不是说回国以后饮食习惯改变还没适应,血糖一直居高不下吗?” 宁不凡心里偷偷着急,我这消耗阳气来帮你,你怎么就不知道抓紧机会呢?也不知道这刘局长是哪个局的局长,但是怎么说也应该有点地位,我这大舅子真磨叽,看来我要激他一下。 这时李先生说了:“你这孩子,别给我打马虎眼,好好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宁不凡也附和道:“是啊,有什么事你老老实实说,老子……老头子们还有点能耐,可牛逼了,会给你做主。” “真没什么,公司内部的小问题,您的资金绝对安全,您放心。” 见南过还要掩饰,宁不凡干脆直接威胁道:“小朋友,虽然我只是个小局长,但是安排你进去住上几个月,还是很容易的。” 南过好像真被这句话吓到了,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虽然和南灵雨转述的情况有些言辞上的区别,但是也八九不离十。 李先生听完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你这么紧张是什么事呢。这件事对我们没关系,真正的受害者是你。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要吃亏的。” 宁不凡想把担子丢给李先生,自己这个假局长根本没什么实权,最后还是要靠李先生出面。他不知道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想来人都有愣头青的时候,便胡诌道:“老李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一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怎么不帮帮这小子?” 李先生说:“这真是怪事,你这明哲保身的刘局长什么时候这么古道热肠了?再说,我有说不帮吗?” 宁不凡眼睛亮了起来:“这么说,你是要帮他了?” “怎么帮?三十多年没回丹川,人生地不熟的,就算去解除合约再给小南签一单,那到侯经理口袋里的钱你要得回来吗?” “你就说他诈骗呗,说你糊里糊涂就签了,我局子再安排一下,咱俩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还弄不死这小王八蛋?”宁不凡一时说顺了嘴,习惯用语都出来了。 李先生不屑的看了刘局长一样:“我真不明白你这流氓怎么当上局长的?而且当了这么多年局长说话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合同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还有律师作证,你这些对付街头流氓混混的手段,拿不上台面的。” “你那么有文化那你出个主意吧。”宁不凡也不恼,嬉笑着趴在桌上看着这一桌子的好菜没人动,难得能吃到老妈以外的手艺,赶紧自顾自的吃菜。一盘鱿鱼吃完,那边两人还是没动静,南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老老实实坐着,李先生面露微笑不知道在想什么。宁不凡凑过去支起胳膊肘子顶了他一下,问道:“想到主意了吗?”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六章 又曾几何时(二) 李先生对南过正色道:“你把公司里的情况跟我说说。”又怕南过太老实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补充道:“就是你们公司里的人际关系,侯经理的作风平时得罪的人不少吧。” 那边南过听到吩咐,把侯鹏程抢员工单子,背着公司向客户额外收取佣金,吃女同事豆腐这些丑事通通抖了出来。这些事不需要他可以收集,平时茶水间的八卦里,总是离不开侯鹏程的名字。 李先生听着这些琐事不禁皱眉,这些事的确可恶,其人作风也让他厌恶,但是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也没什么用。直到南过说起上任总监升职调走,两个经理正在争这个总监的时候,他才忽然打断南过,说到:“具体说说,两个人什么情况。” 南过老老实实回答:“他们都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一直都在竞争。侯经理比较爱计较,脾气不太好又爱摆架子,手下业务员流动性大,基本上没有人待过一年的。另外一位经理叫龚雷,我接触不多不太了解。但是我知道他们虽然在一个公司共同打拼了好几年,但是性格原因一直合不来,加上业绩上有利益冲突,所以积怨很深。” 老李微笑抬手,叩了叩桌子,然后看向刘砍山。 宁不凡拿着个龙虾脑袋使劲嘬,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龙虾,不知道该怎么吃,又不想浪费,干脆能吞的都嚼一遍,对于老李的示意视而不见。 老李有些失望,又继续说道:“小南啊,最近国内股市行情你怎么看?” 提起南过的本职行业,一下来了自信,说道:“国家政策效果差不多也挥散完了,接下来要崩盘了。” 李先生说:“我也是这样看的,再不出来要套牢了。” 南过不懂他什么意思,只是附和着。 宁不凡正不亦乐乎的包着北京烤鸭,李先生又看向他说道:“我这丹川的亲戚们,看着行情好跟着一起炒股,现在是时候退出来了。老刘,你不打算投点?” 宁不凡心想反正不是老子的钱,空头支票随便开,头也不抬的说:“投,要多少给多少。” “好好好,老刘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仗义疏财。只要给你一碗饭吃,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李先生连说三个好,心情十分愉悦,连场面话都不说了,一如当年兄弟情深。 宁不凡啃完鸭腿又寻找下一个目标,这肚子真似藏了个米缸,眼见一盘东坡肉端上来,还没落桌就被他接过来放到自己面前,继续大快朵颐。 李先生嘲笑说:“你真是饿死鬼投胎,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吃相。警局里不给你饭吃吗?” “给,天天猪骨菠菜汤,谁受得了。好不容易换新口儿了,你就让我多吃点。你本事大,南过的事就交给你了。” 李先生只当他在抱怨食堂伙食没新意,也没多想,接着说道:“你这身份不适合直接出面,银行能查到记录,要被上头查。这钱就当我借你的,到期了本金还我,利息归你。” 宁不凡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哼哼两声算答应了。 李先生又对南过说:“接下去,你去找龚雷。具体了解一下,他如果要当这总监,还差多少业绩?” “然后呢?”南过不解。 “然后啊,你就……”李先生跟南过说了一个计划,南过似乎不是很情愿,犹豫良久,终于对李先生点头。 “我也好奇,看你不像刚出社会的样子,怎么就这么老实呢。”看南过点头,李先生和蔼的责怪了一句。 “或者,丢下这些明争暗斗,我送你去美国深造几年,然后……然后,如果你有能力的话,可以来接管我的公司。” 宁不凡啃完一条小黄鱼,听见李先生说的话,心想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心里开心精神松懈,拍拍手擦擦嘴说:“好嘞!大舅子的事这就算给解决了。” “老刘,你什么意思?谁是你大舅子?你可不能因为当了个官就学起以前那些恶霸官僚强抢民女的事啊,咱们当初最痛恨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宁不凡还在挑着蟹钳子,根本没看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南过愤懑的表情,听到李先生的话,不高兴的说:“谁强抢民女了?老子和南灵雨那是两情相悦……” 猛地一醒悟,夸张的捂上嘴,眼睛睁得滚圆,紧张的盯着南过。 南过听见“南灵雨”三个字就已经气得神志不清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怒火,又从来不与人为敌,激愤之下也只能咬牙切齿,手中握得筷子都被他捏断了。 “老同学,南过的事就拜托你了,我还有个会,先走了。”宁不凡心想要遭,再不走就露馅了,咽下冰淇淋,拿起公文包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南灵雨在哪里,刚才又没留电话,正在大堂里干着急,饭店老板看见他赶紧迎上来,一脸暧昧的说:“刘局长,完事儿了?” 宁不凡想起来南灵雨还跟这局长在一起,这老板看起来认识刘局长,于是直接问道:“你看见我了吗?” 老板吓了一跳,以为这刘局长在暗示他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赶紧摇头:“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宁不凡说:“你是傻还是瞎啊?我站在你面前你还没看见?” 饭店老板一时琢磨不出刘局长的意思,试探的说:“那我是该看见呢……还是不该看见?” 宁不凡觉得这人拐弯抹角的太麻烦了,干脆抓住一个服务员说:“你有没有看见我刚才和一个小姑娘一起去哪儿了?” 这服务员没老板这么多花花肠子,老实的告诉他在103小包厢。 宁不凡不管不顾顺着门牌找去了。身后那老板见他走了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大骂那个服务员没有眼力:“这领导的事,无论看见没看见,都要说没看见!” 那服务员刚从体校辍学,哪受得了这气,一套组合拳照着老板脸上招呼,脱下制服就走了。 老板鼻青脸肿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呜呜呜好难过哦好痛好痛……” 本已离开的宁不凡听见这么恶心的哭声又绕回来,补上了两万多拳,才骂骂咧咧的离开。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七章 又曾几何时(三) 南灵雨陪着刘局长共诉衷肠,滴酒不沾的小姑娘几杯下去就开始觉得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了。 刘局长见状哈哈大笑:“我还说你老李下海几十年练出了酒量,结果还是这副德行,一杯就醉,哈哈哈哈哈。” 那边南灵雨心中苦闷无人诉说,虽然头晕的厉害,但是这种脑子混乱什么都想不清来的感觉有种莫名的解脱感,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又满上一杯,举起来不知道往哪里灌,噗通一声,酩酊大醉,倒头就睡。 宁不凡顺着门牌找到南灵雨,那边刘局长多年不见故人,喝得尽兴,也是神志不清。宁不凡当着他的面把南灵雨抱走了他都没发现。 变身后的宁不凡力气大了不少,他变身的技能是从闪光“百变怪”那里学来的,不仅能变形,还能复制对方的属性。身负武艺的刘局长出身少林,而且南灵雨本来就只有九十来斤,轻轻松松就背了起来。 路人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个酒气熏天的高中女生,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无人敢上前阻拦,更别说正受着委屈的饭店老板。 毕竟人性多是冷漠的,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想做个好人。但是一旦对自己的利益有害,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冷漠旁观。 所以这个时代见义勇为的英雄,大多只存在于贴吧论坛的文字里。 宁不凡背着南灵雨不知道该去哪里,正好刘砍山的司机看见了他,走上来问道:“刘局长,这是……” 宁不凡随口说道:“这是我媳妇儿。” 司机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反应过来: 这刘局长平时看着不近女色,原来好这口…… 司机知道遇到这种事正是自己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些隐私的事领导都跟自己说,那么自己现在的抉择就能决定以后成为领导的心腹还是心腹大患了。老司机受宠若惊,经验丰富的关切道:“那咱是回家还是去酒店?” 说完赶紧给自己一巴掌,改口道:“不是……咱们去如家还是去汉庭?” 宁不凡也不知道南灵雨住哪儿,听到司机的问话心想这真局长有钱老子没钱啊,所以随口说道:“回家吧。” 司机佩服的说:“还是局长厉害,御妻有术,这都敢往家里带。” 宁不凡听得恭维的话也没放在心上,还以为“妻”指的是南灵雨,得意的笑道:“开玩笑呢?我是谁啊,我是宁……死不屈啊!” 司机由衷道:“果然我辈楷模!真给男人长脸。” 轿车轰鸣,一番甩尾漂移慢动作,枪战追车直升机围堵,爆炸鲜血白鸽飞扬,吴宇森喊了一声“卡”,轿车稳稳的停在了一栋陌生建筑前。 宁不凡一拍脑门儿,心想要遭,自己一时说顺嘴了要回家,司机把他带到刘局长家里来了。 “那个……师傅,麻烦您掉头送我去非凡琴行,谢谢啊。” 司机诧异道:“刘局您这么晚还要去买乐器吗?人家都该关门了吧。” 宁不凡毫不在乎的说:“没事我有钥匙。” “您私底下还有这产业?”司机心中紧张,刘局长这都跟自己说了,不会打算灭口了吧…… 宁不凡还想编个理由,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爸爸”从车窗外传来。 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轻轻敲了敲车窗,司机连忙将车窗打开,贵妇往里打探,看见宁不凡,笑着说:“老刘回来了。” 司机客气的说:“刘局喝了点酒。” 贵妇笑着摆摆手:“谢谢啊,我带他上去吧,辛苦你了。” 司机说:“没事,应该的。” 他有些为难,刘局长还没什么表示,他不敢主动提刘局长身边还抱着个小姑娘。 宁不凡身边的车门忽然被拉开,他眼疾手快一把又拉了回来。 外面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爸爸不下车干嘛呀!” 宁不凡这一下彻底懵了,对方已经看见他了,再变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 我这些超能力要怎么用? 移形换影吗?我移走了南灵雨怎么办?再说没视野我往哪里移啊!早说出门要买眼了…… 催眠吗? 对了!宁不凡眼睛一闭,脑海里构思催眠的内容…… 大概三十秒后,宁不凡从容的背着南灵雨下来了,为了避免露馅,赶紧把司机叫走了。 贵妇看着宁不凡和南灵雨,有些疑惑的问:“这是……” 宁不凡故作轻松的说:“这是老李,不能喝还瞎喝,结果就喝成这样了。” 那贵妇又问道:“老李?哪个老李?” 宁不凡也不知道那老李是哪个老李啊,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国外回来的老李,在国外住了几十年了,估计你也不认识。” 贵妇仔细打量,只觉得越看越面熟,忽然一声惊呼,双手捂嘴,眼泪竟然滴滴滑落,她声音颤抖,只因泣不成声。 “他……他……他是丞乾?” “谁是承乾?”宁不凡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在他只是单纯但是并不笨,马上反应过来,“对,没错,他就是李承乾,你认出来了?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贵妇哭哭啼啼的说:“别人能忘,他能认错吗?刘砍山,你当年不是说他死了吗!” 旁边的小女孩看起来跟宁不凡差不多大,看见妈妈哭得这么伤心,马上过来抱着安慰她,还一边埋怨宁不凡:“快把他带走,你看把妈妈气的。” 宁不凡如获大赦,高兴的说:“好好好,我们这就走。”看见这女孩儿心里更乐了,原来这是他同学刘袅婷,平时他还尊称她一句鸟姐。 你看,丹川就是这么小,到那儿都是熟人。 一想到这贵妇是鸟姐她妈,就知道她这是保养得好,实际年龄估计快五十了吧。 那贵妇指着宁不凡怒道:“你今天敢把他带走,以后就别回来了!” 宁不凡求之不得,痛快的应了一声“好嘞!”,转身背着南灵雨就跑。 贵妇看着宁不凡离去的背影不知所措,沉默半天终于咬牙切齿的大喊:“刘砍山!你有种!” 刚好一辆出租车停在刘袅婷母女面前,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从车上下来,皱着眉对贵妇说:“又发什么疯?” 此人正是刘砍山。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八章 又曾几何时(四) 这边宁不凡背着南灵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口袋里没钱,对自己的能力也不了解。而且以他对这座城市的了解,要是变成周杰伦去找路人要钱打车估计得被人打死。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往家的方向边走边想办法,好在丹川这点面积,三十分钟足够宁不凡到达目的地。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觉得紧张又刺激。梦寐以求的超能力终于到手了,而且好像还有无限的拓展性,自己的英雄梦本该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可是这能力却要消耗阳气。 真是拿生命在拯救世界啊。 自己地狱里两口火喷掉了两千年的阳气,不知道这一天的几次变化又会消磨多少能源。 不会又要死了吧……不过那转轮老头看起来挺好说话的,说不定下次进地狱还能再喝几口银河水。 干脆下次直接打包吧! 想到这里,宁不凡心情又好了起来,恨不得赶紧死一个试试。 前方迎面走来一个人,在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刚好挡住了背着南灵雨的宁不凡。 此时宁不凡还是刘砍山的模样,他怕一旦变回自己了就背不动灵雨了。见人挡在自己面前,心事重重的他也不恼,侧身让过。 那人有意作对,跟着宁不凡的方向侧移一步,又挡在他面前。 宁不凡一愣,试探性的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前面那人果然又跟了过来挡住了他。 “嘿嘿。”宁不凡心里乐了,左边两步又向前两步,右边两步再后退两步,一套动作结束以后再背着灵雨旋转个三百六十度。 那人配合着宁不凡一进一退,一左一右,腾挪半天终于不动了,认输道:“下次还是跳华尔兹吧。” 宁不凡开心道:“傻子你拦着我干嘛呢?” 这个死鱼眼的黑衣人带着一脸好奇的微笑,声音仿佛来自久远的洪荒,他看着宁不凡说:“帝俊之力,大圣之躯?有趣,有趣。” 宁不凡不明白他说什么,怪声怪调的问道:“韩国来的朋友?” 那人并不回答,歪着头打量了宁不凡几眼,然后身影渐渐模糊扩散,不过一瞬间又凝聚起来,居然也变成了刘砍山的模样。 宁不凡目瞪口呆,他惊呼道:“你也玩过口袋妖怪?呸!不是,你也喝过银河水?转轮那老头不会是太无聊了把银河水拿到淘宝上去卖了吧?” 黑衣人也有些讶异,问道:“你知道转轮王?你的记忆恢复了?” 宁不凡说:“瞎说什么呢?老子又没失忆!” 黑衣人怀疑的注视着宁不凡,忽然看见了他背上的南灵雨,暗叹一口气,说道:“你们三人命中注定的纠葛,在这一世该了结了。” 这人说话没头没尾,弄得宁不凡有迷糊,偏偏又感觉他说内容对自己很重要,不禁有点火大:“能不能好好说话?你知道些什么?” 黑衣人说:“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天地间我哪儿都去过,这人世间我从来没来过。我活了万世,我活在今日。我是天地共仰之主,我是三界除名之人。我是帝缺……” 宁不凡说:“我为自己代言。” 黑衣人问:“什么?” 宁不凡说:“没什么,说顺嘴了。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是总觉得很牛逼的样子。以后我继承蝙蝠侠后请你做罗宾吧。” 帝缺痛快的说:“好!” 宁不凡想起一件大事,赶紧问道:“对了,你能告诉我咱们用这些超能力需要消耗多少阳气吗?” 帝缺说:“我没有阳气。” 宁不凡得意道:“那是转轮老头骗你的,你能从地狱里出来,就说明你阳气已经回来了。” 他不知道帝缺经历过什么,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遭遇套在了帝缺身上,毕竟在他眼里,他们拥有着同样的能力。 帝缺不再理会宁不凡,面含微笑说:“我们还会再见的。天地易主,非你不可。” 说完转身跨出一步,竟逾千里,消失在黑暗之中。 宁不凡在原地发愣,片刻追喊道:“这凶残能力太有用了!以后出门都不用打车了,快告诉我是哪个游戏里的!” 可惜帝缺早已不见踪影,宁不凡徒劳半晌,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背着南灵雨回家去了。 这是魏宏业还叫宁不凡时的回忆,那年在琴行里拉走宁不凡的不是魏宏业,而是南灵雨,不凡爸妈心疼不凡被拉走晚饭都没回来吃,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正在家里着急。他们家就住在非凡琴行楼上的公寓里,宁不凡糊里糊涂一整天,现在终于浑出经验来了,先在楼道里变回原形。 这一变马上就被南灵雨压垮了,灵雨从他背上摔下来脊骨撞到楼梯,疼得一激灵,终于醒了过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摸着疼痛的后背艰难的伸了个懒腰,腰肢舒展胸前含苞待放,可惜宁不凡从来都不是会珍惜良辰美景的人,生生错过。 南灵雨酒气将清未澈,娇呼一声“好疼”后,又迷迷糊糊的问:“这是哪里?” “我家楼下。” 灵雨这才看见宁不凡,脑袋慢慢清醒,一切都想起来了,紧张的问:“我哥的事怎么样了?” 宁不凡看她好不容易醒过来,第一反应居然是南过。想到自己这一晚上先是在饭桌上叱咤风云,又在刘砍山家斗智斗勇,最后还背着这可爱怜人的小媳妇穿越了半个丹川,她却对自己不管不顾,心头十分不适滋味。 这百无禁忌没心没肺的泼猴,居然吃醋了…… 还是吃他未来大舅子的醋…… 好在他从来不是个喜欢闹情绪斤斤计较的人,将饭桌上老李的承诺一五一十的说了,还将老李策划的奸计也和盘托出,南灵雨听完喜上眉梢,拍拍宁不凡的肩,高兴的说:“就知道你最可靠了。” 这一句随口的夸奖,让宁不凡立刻将刚才一丝醋意抛到九霄云外,正要拍胸腹吹牛,忽然看见南灵雨说完那句话后,又一脸迷茫的发呆。 “酒还没醒吗?” 南灵雨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会让我觉得信赖。这种感觉,比哥哥还强烈……” “你这算是跟我表白吗?”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零九章 又曾几何时(五) 三年前,当魏宏业还是宁不凡的时候。 10月9日,丹川中学。 丹川一共三所中学,其中两所是中专,只有丹川中学是高中,肩负着升学率的重任。所以这所中学也像是市里的独生子女一样受尽宠爱,年年各项竞赛活动独领风骚,可以说这所中学是奖状铺成的。 名声在外,自然备受追捧。严格的中考只是用来筛选平民子女,更多的靠着裙带关系家庭背景强塞硬挤进来。 没办法,古人云:儿子孙子算个屁,老子面子是天地。 所以这所学校有南灵雨这样的好孩子,也有秦摩熊这样的坏孩子,更有宁不凡这样的瘪犊子。 南灵雨昨天终于看见了宁不凡的真容,原来自己早与这人见过,还说过话,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昨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今天,这所中学的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因为。 “宁不凡把秦摩熊打死了!” ———————————————————————————————————————————————— 江南是个多雨的地方,昨天那场雨开始,老天就像个前列腺炎晚期的萎靡老油条,尿频尿急尿不尽,一个月两泡一泡半个月,漏汤滴水的连绵不绝。 灵雨正在认真的做着笔记,目光左移看书,余光扫到同学陆仁贾,对方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她。她礼貌一笑,仁贾立刻精神一震。 “她对我有意思。” 灵雨目光右移急笔记,又看到同学严缘乙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她浅浅一笑,严缘乙马上神采奕奕。 “她对我有感觉。” 灵雨抬头看黑板上的板书,全班男生头回头看她,老师见她只盯着自己,心里得意。 “她喜欢成熟的。” 灵雨心里想:“有了奖学金,大学就可以不让哥哥负担学费了。” 一节课班里所有人都想入非非,这似乎就是灵雨的日常。 如果日子能这样一直单纯下去就好了。 也许后来有一天陆仁贾和严缘乙会去英国结个婚。 也许后来有一天老师会因为猥亵女童让抓起来枪毙。 也许有一天非非从良不让他们入了。 也许有一天灵雨自己开了公司请哥哥来当形象代言人。 无论怎样艰苦的生活,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所以秦摩熊死了。 “宁不凡把秦摩熊打死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又出现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座椅与地面摩擦的噪音。 宁不凡真的把秦摩熊打死了。完整的陈述句,交代了整件事。没有出现“死人啦”“出人命啦”“救命啊”之类错杂的声音。十分肯定,凶手宁不凡,死者秦摩熊。 南灵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跑出去了,她并不想成为异类。 即使她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 此刻全校所有人都站在走廊上伸着脖子往校门口瞭望。 校外有三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前后两辆别克,当中一辆宝马,逆光下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校门口一个瘦弱得像猴子一样的人正跪在一名黑衣人面前。 灵雨远远的看着,认出了那件宽大得空荡的校服,全校就只有他一个人能把校服穿成这样。 “宁不凡……” 距离实在太远了,灵雨甚至看不清他们是否有在对话。 她只能看见,那个瘦弱的身影在发抖,那是恐惧吗。 然后黑衣人双手插袋,上身不动,扬起一脚踢在宁不凡脸上,一口鲜血喷出,洒在地上,迅速的暗淡下去。 然后无情的黑皮鞋从上而下又是一脚,把宁不凡的脸踩在地上。 “报警啊!”先是失神的平静,然后忽然撕心裂肺的大喊,“快报警啊!” 报警啊…… 周围的女生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看着她。 这个时代,谁会没事往自己身上揽事。 这个时代,教育告诉她们: 你要自私。 你要功利。 你要灭尽世人。 你要站在白骨之上,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王。 善良,是会受到惩罚的。 多事,是会遭受苦难的。 “惹事精,不要把麻烦带给我们!” “要救自己去救,在这里瞎使唤谁呢。” “就是,真会装,婊子。就你充满爱心?还不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跳梁小丑。” “你们知道吗,她晚上还出去摆地摊呢。” “这么缺钱,怎么不去卖呢。” “你怎么知道她没去卖?说不定都卖烂了不值钱了……” 周围的女生发出一阵哄笑,南灵雨拳头握得发白,她忽然发现周围这群朝夕相处的同学变得好陌生。 这一副刻薄的嘴脸,曾经以为只是琼瑶剧里的艺术演绎。 “噗通,噗通……”女生们嘈杂的讥讽像潮水一般退去,此时南灵雨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 两下。 噗通…… 三下。 漫长的寂静,一道近乎永恒的忙音击穿了大脑。 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那么小心了…… 明明已经那么认真的在维护了…… 怎么会这样…… 好像辛苦滋养的一湾死水,被干涸剥离。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洋洋洒洒的落,在痛苦的人身上溅落出充满噪点的轮廓。厚重的乌云就像压断了人间无形的支撑,慢慢往下坠落。 忽然肩上一暖,一个男生走过来:“灵雨,不要惹祸上身。他们是流氓,我们惹不起。” 灵雨向他微笑,就像马上要干涸的清泉,就像即将会枯萎的百合。 “嗯。” 然后转身,飞快的冲着校门跑去。 “小猴……”刚到楼梯拐角,那个“子”还没喊出来,南灵雨忽然感觉到呼吸一窒,鼻口就被人捂住了。 “嘘!我在这儿!”灵雨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禁一怔,忘记了挣扎。 对方看她不动了,马上放手转身到她面前。 灵雨一双汪洋妙眼睁得老大,嘴巴张的都可以塞进一颗小樱桃了,片刻的惊喜马上转变为满腹的疑惑:“怎么回事?校门口那个跪着的不是你吗?” “跪着的那是爹儿子!”宁不凡一脸屌样,无时无刻不在勾起人家想打他的欲望。 灵雨消化不了当前的信息,但是眼前依旧欠扁的鲜活形象让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跟宁不凡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柳眉一竖:“好好说话。” 宁不凡最怕她这样,立刻认怂:“那是我拔了一根猴毛变的分身。你不是说我是猴子吗?其实你错了,老子是猴子大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章 又曾几何时(六) 那日,你蚀骨索魄铁链缠绕,燎仙焚魔烈火燃烧,眉眼神色不改,笑的邪魅狂狷。 昨日,你束魂蚀心紧箍当头,降妖除魔九死一生,傲骨处变不惊,哭的洒脱盎然。 今日,你终脱一身束缚,天地任你遨游,你却说,这世间,你已无处可去。 南灵雨每天回家都会路过一家琴行。 她从城东的学校,到城西的家,从11路公交的起点站,到终点站。 一个周五的下午,没有原因的,她忽然想走回家。 好像命运里突然的指引,没有理由,只是忽然就想了。 于是她计算着哥哥下班的时间,慢慢走了回去。 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即将到来的周末面前,某些男生已经迫不及待的奔跑了起来。离开了学校,他们一个个就能变成皮城女警,寒冰射手,钢铁大使,征战沙场,英姿勃发。 南灵雨并不着急,只是安静的走着。她避开了人群,终于松弛下来的笑意,让她觉得很舒服。 这个在睡觉都会笑的女孩,其实并不爱笑。 甚至,她很讨厌自己一脸虚伪的笑。 可是这是她最坚硬的盾牌,也是她最锋利的武器。 她笑了,同学也对她笑。大家都关心着她,她不用在这个最虚荣的年纪,为自己的贫困而受尽冷眼与嘲笑。 她笑了,房东也对她笑。这个四十多岁猥琐刻薄的男人,这辈子都靠着家里留下的房产庸碌度日,天天为了几度电和租客吵个不停。 她笑了,哥哥也对她笑。她不得不笑,因为她知道,自己皱一下眉,这个已经没了依靠却一直故作坚强的哥哥,一定会被这最后一根稻草,折断了脊梁。 其实她好想哭。看见别人父母来接时想哭,看见闺蜜交了小男朋友想哭,看见同学去法国的照片想哭,看见那个她偷偷喜欢着却笑着拒绝了他的表白的男孩子想哭,看见南过对她笑的时候,特别想哭。 于是在这个因为教育局领导的视察而提前放学的周五,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哭一次。 低着头沿着青砖铺成的人行道走在回家的路上,南灵雨怀着怎样的心事,谁都看不见,谁也不知道。 路边是一家琴行,叫“非凡琴行”,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眯着眼睛给小提琴调音。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美妙音乐。 南灵雨被这琴声吸引了注意力。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技巧,但是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她:你的烦恼,我都明白。 于是她停了下来,隔着玻璃橱窗,静静的听着小提琴时隐时现时高时低的演奏。 中年男人一阵细心摸索后,终于满意的放下了小提琴。南灵雨有些失望,也有些期盼,并未离开。 中年男人把小提琴小心的放好,又走到那一架洁白的钢琴面前坐下,闭上眼睛,手指灵动,轻缓舒畅的音乐跟随着跳动的琴键从钢琴中传出来。 南灵雨听得入神,目光仿佛穿过了中年男人的身躯,飞落在琴键上。 然后她的手指也跟着琴声曲张,动听的琴声仿佛是从她的指尖流出。 亮丽的琴声徐徐响起,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充盈着世界的每一处空间。琴声中仿佛有一个白色的精灵在随风而舞,舞姿优雅高贵;又好像有一朵朵耀目的玫瑰次第开放,飘逸出音乐的芳香。琴声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时而烈如咆哮的深海,荡人肺腑,撼人心魄…… 中年男人弹到忘情,南灵雨听得忘情,手指飞扬,飞快的敲击着琴键。黑与白的交织,梦与美的演绎,南灵雨陷入了一片无人的空间。她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绿草,在那山的顶端,有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她向着大树飞奔,却越跑越远。但是她心里感到无比的快乐。 泪水默默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涌出,她却失神的忘了去擦。 从此以后,只要时间充足,她都会从这家琴行路过。站在门口,听上一曲老板自己创作的乐章。 直到有一天,一个瘦小的像猴子一样的男生出现。 他左手还打着石膏,远远就看见南灵雨站在自己家琴行门口发呆。 她和自己穿着相同的校服,可是自己穿着这身最小号的校服,也像套在一个气球里面,空空如也。同样宽松又呆板的校服,她却穿的十分可爱,就像被彩纸包裹的玫瑰,即使质量下乘,也遮掩不了花的美丽。 这个女孩有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就像一湾清泉里满月的倒影,闪闪发亮,纯净透明,又柔情似水,仿佛能把这世间的寒冷都融化了。 那一只小巧的鼻子微微耸动,鼻梁不高,却有着可爱的线条。 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儿,配上丰润的嘴唇,让人异常爱怜,忍不住想要轻轻摸一下。 “你要买琴吗?”小猴子凑过去问? 南灵雨吓了一跳:“啊?嗯……不买” 然后紧张的逃走了。 小猴子有些遗憾,又为自己的冲动懊恼,吓到顾客了?又要被老爹骂了。 不过这个女孩长得真好看啊…… 小猴子心里满怀失望,不过看见对方的校服,和自己是一个学校的,应该还有机会见到吧。 希望还能再见啊…… 仿佛听到了小猴子的祈求,隔了两三天,南灵雨又出现在琴行门口,隔着玻璃,怔怔的看着里面那架雅马哈的白色钢琴。 小猴子怕她跑,冲上去一把拉着她就往店里拖。 南灵雨吓得魂飞魄散!这怎么回事?我就在外面站一会儿,难道要罚款吗? 她没有喊叫,她也不会大呼小叫,还没从惊慌中醒过来,就被小猴子拖到了钢琴面前,一把按到了座位上。 “这台雅马哈g2是雅马哈的经典款,全实木制作,长150公分,宽168公分,高101公分,不仅因音色和触感而获奖,其一贯风格和耐用性也倍受音乐家喜爱。现在我们做特价活动,还送一张真皮钢琴座椅,你看看喜欢的话留个地址我们给你送过去……” 南灵雨惊魂未定,听小猴子说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把自己当做买琴的了。 哪有人这样被老板拖着进来买东西的,该不会是家强买强卖的黑店吧…… 南灵雨心里犯怵,真怕对方要强卖,一架钢琴好几万吧,自己哪有这么多钱…… 她老老实实的说:“我没钱……” 小猴子笑笑说:“没关系,我送你好了。” 南灵雨一惊,正要开口,就听见一声暴呵:“宁不凡!侬脑子瓦塔啦!”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又曾几何时(七) 三年前,当魏宏业还是宁不凡的时候。 10月9日。 天界。 九天之上,银河之畔。 长发及腰的丹凤眼俊朗少年,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几千年。 少年的长发如身边的银河,万千华发,银丝成束。龙鳞编织成一身雪白长袍,令人遥望,就觉得阴冷。 加上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子,他的存在,总让人觉得,彻骨的寒。 这是一位,完美得像画中人的少年郎。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道黑影。 看不清样貌,只能从剪影中,发觉几分,和银发少年的神似。 黑影在二人之间的棋盘落子,随后伸手摩挲自己的下巴,纵然看不清脸,也能猜想他胸有成竹的模样。 “无趣。”银发少年道。 “换做是我,也会觉得无趣。”黑影道。 “早知道成神如此无趣,当初就不与那奸贼做此契约。”少年道。 黑影默默摇头,不说话。他在此处,已经听了千年的抱怨。 “修罗,该到第十世了吧。”少年轻轻拂去棋盘,这一次,他又输了。 心不在此,自然无力回天。 “转轮王已亲自去接。”黑影对于少年耍赖的行径视若无睹,直言答道。 少年道:“猴子呢?” 黑影道:“大圣自然还在天牢中。” 少年道:“大圣啊……如今的神界,恐怕只有你还敢叫他大圣。” 黑影道:“还有你。” 少年道:“为何如此笃定?” 黑影道:“因为我就是你。” 话音随着黑影,渐渐落下,缩至少年身后,化作他的影子。 不远处,几朵祥云,徐徐靠近,人未至,声先到:“哈哈哈,帝俊上仙又在与影对弈?” 银发少年头也不回,伸手从身旁捧起一汪银河水,仰头入喉,才道:“不然呢?你们天庭的人,不久希望我老老实实的在此地不离去吗?” 祥云退散,露出一位鹤发童颜的长须仙人,手挽拂尘,对名为帝俊的少年笑道:“上仙是自由身,三界无处不可去,何必说这些气话。” 帝俊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道:“老头,你又何必与我说这些场面话。” 便在这时,帝俊身后的影子,似乎脱离了帝俊的身形,伸手接住了从帝俊指尖落下的银河水,一闪即逝的微光,未逃离两位上仙的眼睛,却似被默许般,融入黑影体内。 帝俊见到这一幕,顽皮的看着眼前的白须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 丹川,10月9日晚,自由港湾的包厢内。 李先生看到刘砍山这副吃相心里莫名温暖,他回国不久,和刘局长见了几面,见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官架子。今天遇见南过,这老刘终于恢复当初认识时的模样。就是这副流氓气质,三十年前多少次保护那个骨瘦嶙峋的老李不被恶霸欺凌。 当年老李还是小李,在那个年代还是个呆头呆脑的读书人。当时最光荣的是工人和农民,这位李记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愿意写讨好新闻,没干多久就被开除。后来自己筹钱开了个书店,被小卫士烧了两次,终于得出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结论。 于是弃笔从商,下海三年一家小饭馆就开得有声有色。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很快就有不少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来他店里吃霸王餐,一开始只是不给钱,后来干脆赶客人。木讷的老李哪里知道是自己生意太好遭人嫉妒,被人陷害,只能看着自己的心血破败无力回天。 那天,已经无心经营的小李睡到中午,被敲门声吵醒。他楼下是自己的餐馆,楼上简单装修了一下作为自己的卧室。 小李以为又是那些混混来蹭吃蹭喝,于是将被子盖过头顶,继续蒙头大睡。 门响了半天,终于没了动静,小李在被子里捂了许久终于被自己一个屁赶了出来。他伸了个懒腰,慢慢走下楼,心想着再不买菜自己晚上都没得吃了。 刚一拉开大门,一个声音就顺势倒了进来。想来这个人一开始应该是坐在地上靠着大门,门开了他失去依靠,便倒了下来。 小李一看不是小混混,他本就是古道热肠,赶紧把这人抬了进来。 那人不甚清醒,口中呢喃:“水……” 小李扶他靠墙边坐好,又起身给他打来一碗水,小心的倒入他口中。 这人慢慢转醒,看见小李,并未言谢,只是恳求道:“求……求求你……给我一口饭……” “你坐好,我这就去给你打饭。”小李怕他倒下,还给他搬来一张长凳,将水放在凳子上。 锅里还有剩饭,小李看他饿坏了,热也来不及热,就给他端来。 他看见米饭伸手就抓起来往嘴里塞,也不用筷子,一阵狼吞虎咽。小李看饭盆见底,又去闷了一锅,家里仅剩三个鸡蛋,也一并炒了给他端过来。 小李坐在旁边看他吃的香,心里也颇为得意,他开饭馆自己当厨师,最开心的事就是让客人吃的好。 “你叫什么名字?”小李问道。 “我叫刘砍山。”他一边吃一边说,果不其然噎到了,又猛灌两口水,待那口饭吞下,又接着吃。 “你这名字倒是有趣,就是不知道这山要怎么砍。” “拿刀砍。” 小李笑笑,这人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忽然几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李老板,好久不见啊。” 几个流里流气的痞子迈着蛤蟆腿就进来了,往门口那张桌子上一坐:“你这饭店不开张,兄弟们都没饭吃了。把咱们饿死了,这也算是你的责任吧。” 小李也是个耿直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几句口号就从报社辞职,他头也不回的说道:“没饭了,你们上别处要吧。” 几个混混也不是真的来吃饭,早就过了饭点,真让他们再吃几口估计也吃不下,他们只是路过看见他店门大开,故意来找事:“姓李的给脸不要脸,兄弟们上你这儿吃饭你说我们要饭。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了,来,拆了他的店。” 痞子老大一声令下,几人举起板凳就砸,另外几人冲过来要打小李。 年轻时的小李跟宁不凡一样的倔脾气,见人来打,眼睛都不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几人还没靠近,忽然一起跌倒。原来是躺在地上的刘砍山,就地打滚接一个扫堂腿,攻敌下盘,将人绊倒。 刘砍山双手撑地,一个倒立双手旋转,头朝下脚在上。张开双腿接着手臂的旋转和腰力又踢到两人,然后下身落地顺势站起。一套动作一气呵成煞是好看。 刘砍山虚弱的脸上恢复精神,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回头对老李说:“吃你两碗饭,还你一条命,够不够。” 一饭之恩,生死相报。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又曾几何时(完) 三年前,10月9日。 灵雨转醒后看了一下时间,都快九点了,她怕南过担心,急着要回家。 没心没肺的宁不凡难得的有了一次绅士风度,坚持要送她回去。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是刻意表现讨好灵雨,只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一路上两人相互交流今天发生的事,虽然大部分都是宁不凡兴高采烈的表演独角戏。 这一天对谁来说都是不平凡的一天,但对宁不凡却有着更重大的意义。 秦摩熊之死,社会流氓上门,忽悠李先生,假扮刘局长,短短一天,原本只是一个平凡高中生的宁不凡就和丹川各大势力纠葛,江湖、官场、商海,暴力、权力、财力,迷迷糊糊之间,是是非非之中,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南灵雨从不敢带朋友回家,待她反应过来,已经鬼使神差的领着不凡来到家门口。虽然不愿,仍然礼貌的邀请宁不凡进屋坐坐。 宁不凡想起饭局上差点露馅,面对南过不免心虚,义正言辞的拒绝。 好来南灵雨本就是客套,她也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还和哥哥挤在一间一居室里,宁不凡的举动在她眼里反倒是顾全了她的感受,心里对宁不凡好感更强烈了。 两人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宁不凡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了一句“有事再找我”,踌躇片刻,转身离开了。 他心中事情太多,不止是今天已经发生的事,还有之后要怎么面对即将迎来的各种问题。 他不知道秦天柱那边的催眠术能持续多久,这个技能虽然名字叫催眠,但实际上是一种幻象,让对方脑内的画面改变。 仔细推敲,慢慢有一丝疑虑。后来他用了两次变化两次催眠,都是在脑海里构造了具体的形象,然后有针对性的让一些人产生视觉扭曲。这明显能感觉到是自己造成的。但是在校门口变换陈彦宅那一次,自己反而像一个承受者——就好像是别人对他施展了这样的能力。 难道是那个帝缺? 还有,别人眼里的宁不凡已经住院了,明天到底还去不去学校呢…… “算了,回去再慢慢研究吧。好不容易有了超能力,先让老子爽爽再说。”很快将这些麻烦事抛诸脑后,今天累了一天,他要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梦里会会自己亲爱的小媳妇。 南灵雨站在家门口犹豫好久,南过的事情得到了李先生的承诺,自己的麻烦又来了。 拿出钥匙轻轻打开门,家里漆黑一片。灵雨偷偷松了口气,南过还没回来。 “你怎么才回来?”黑暗里传来南过的声音,吓了灵雨一跳。 “哥,你怎么不开灯啊?” “想事情。”南过坐在书桌前,神情肃然,“刚才我听见你在外面和谁说话。” “哦,我同学。”南灵雨避重就轻,挑了个容易的回答。 南过不相信:“你同学?不是刘局长吗?” “什么刘局长?”宁不凡只顾着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没有把自己说漏嘴的事告诉南灵雨,灵雨猜到南过说的刘局长就是跟自己喝酒那位,但是不知道难过为什么这样问。 南过站起来,靠近灵雨,不禁皱眉:“怎么一身酒味。” 南灵雨刚才在门口连晚归的借口一起想好了,此刻正好回答:“同学过生日,喝了点酒,这才回来晚了。他们怕我住在老城区不放心,所以派了一位男同学送我来。” 南过怀疑的说:“真的?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给我。” 灵雨心虚的笑着说:“你不是跟客户吃饭嘛,我怕打扰你。” 南过叹了口气,转身又坐回去:“灵雨,跟我说实话,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南灵雨看南过那一副审问的架势,忽然心里有些委屈,嘟着嘴说:“都说了同学过生日啊。” 兄妹多年,南过怎么会不了解她呢。同学生日,她没钱送礼,从来都是不愿意参与的。这个妹妹虽然看起来与人相交十分和善,却不曾与人深交,敏感的她对自己的保护欲望,比谁都强。 南过心中沮丧,不愿意逼迫她,想要揭过不提,却又怕她误入歧途。他有时实诚的木讷,即使想委婉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番纠责过后,终于旁敲侧击道:“好吧,下次有事一定要跟哥哥说,我好去接你。业务哪有你重要。” 南灵雨嘻笑道:“好的,哥。”心中却是一阵落寞:对不起,即使是用谎言来欺骗你,我也不愿用坦诚来伤害你。怎么可以让你知道,你努力的奋斗,比不过一场粗劣的骗局…… 南过又说:“你还记得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南灵雨疑惑道:“提这个干什么?”她是遗腹子,当时的情形都是亲戚告诉她的,唯独南过绝口不提,这是他心里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妈妈还怀着你的时候,我住校,南寻的公司业务繁忙,他经常夜不归宿。舅妈为了照顾妈妈,把妈妈接到她家里住。那天,妈妈去医院做完定期检查,担心自己太久没回家南寻换下的衣服没人洗,就自己一个人回去了。”自从南灵雨记事以来,她就没听南过叫过爸,“结果……你知道的,那对狗男女,搞到家里来了。南寻那条狗杂种丑事被妈妈撞见,恼羞成怒,打了妈妈。” 南过的眼里不见喜怒,却明显能感觉到他在克制:“妈妈气急攻心,当场倒下。抢救的时候除了状况,医生问南寻保大保小,他选择保小的……” 南灵雨这时才明白,自己的生命是以母亲为代价换来的。以前亲戚们为了保护她,都说她是妈妈死后才出生。 南过又接着说:“那时候妈妈怀了你九个月左右,孕妇到了这个阶段,别说碰水做家务,别的人家连地都很少下。我恨南寻,却不恨那个逼死妈妈的贱女人。因为南寻这样的人,即使没了那个女人,他也会换别的。她只是刚好遇上了。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意你变成这样的人……” 南灵雨这才反应过来南过饶了这大半天是要说什么,不禁委屈道:“哥!我就是和同学出去吃个饭,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灵花袭落雨(一) 南过挤出一个讨好的苦笑说:“我信,我当然相信你。只是,那刘局长,应该也是有家室的……” 南灵雨凄然一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她此生从未拖欠别人什么,为了南过,去找宁不凡帮忙,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宁不凡。后来滴酒不沾的她又陪刘砍山喝得不省人事,几度昏厥。 没想到,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却被他当做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她不知道南过为什么这样想,心里委屈愤懑各种情绪溢满心头,还没排出体外的酒精涌了上来,一时间又有些神志不清。在酒精的作用下,内心崩坏的尖叫终于撕开了理智,她冲着南过大喊:“你觉得我南灵雨丢了你南过的脸吗!那从此以后,你去做当你的金融才子,我去做我的拜金小三!你以后再也别管我了!” 说完摔门而去。 南过没脑筋没转过弯,把气话当了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里:“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南灵雨怒气冲冲的从家里跑出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爱喝酒。原来只要喝了酒,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发脾气,就可以不用在小心翼翼的考虑别人的感受。血气一上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谁就骂谁,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还真痛快…… 至于以后?先贤不是说了吗?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借着酒劲在黑夜里穿梭,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漫无目的四处游荡,忽然耳边传来难听的公鸭嗓音:“哟,熊嫂,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逛呢?” 前面横出一张丑脸,正是被秦天柱带走的陈彦宅。 他猥琐的靠近南灵雨,轻浮的说:“是不是熊哥不在了,没人给你暖被窝了?没事,我和熊哥情同手足,兄弟有难,拔屌相助。哈哈哈哈。” 南灵雨很少讨厌别人,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就能让她这么讨厌的人也是难得。她眉毛一挑,说:“我不认识你,不要烦我!” 陈彦占伸手摸了一下南灵雨的脸,贱笑着说:“熊哥没来得及吃,我来好好尝尝……” …… 南过一夜未眠。 他性情温直平和,即使心有怒气,也不愿发泄在别人身上。所以就算与青春期的南灵雨同住屋檐下,也少有矛盾。 可是昨天晚上,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深埋在他内心里对南寻的憎恨,或者又是想起了母亲被气死时的愤怒。刘局长的话语,灵雨身上的酒气,在他眼中,灵雨终于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可是此刻他却十分后悔,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怎么会不了解南灵雨的品性。 他怎么可以怀疑灵雨。 这个月租房里没有时钟,他只能从自己的心跳中感觉时间的流逝。 噗通,噗通。 南过不敢用手机去看时间,他怕那些分秒之间,把他和南灵雨之间的距离拉远。 十分钟,只要十分钟,灵雨一定会回来的。 他这样安慰自己,却不敢去面对。如果她不会来怎么办? 终于,周围的灯光都暗了下来。他看向隔了一条街区后的高楼,那是一个新建的楼盘,据说因为地理位置比较偏,一直没卖出去。他打听过了,现在只要四千一平米,还有各种折扣和赠送面积。李先生那单如果成功了,在这个小区里首付一套八十平米左右的二居室绰绰有余。 即使没有按照李先生的计划去执行,只要他承诺的这单交易成功,也足够改变兄妹二人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每次在触手可及的希望面前,总是会发生意外…… 外面的世界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卖宵夜的小排档也都开始整理座椅准备收摊。这是南过最熟悉的时间,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去上传一章。 已经凌晨两点了,灵雨来没有回来。 南过目光空洞的瘫坐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沉默片刻,他忽然站起,披上外套就往外跑。 “灵雨!”他穿越黑暗中的小巷,大声呼喊,“灵雨!” 周围几栋摇摇欲坠的老楼房陆陆续续亮起了幽黄的灯光,咒骂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南过!消停点!再吵就给老子滚!”那刻薄的房东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圆滚滚的身躯上顶了一张斤斤计较的尖酸面孔,让人怀疑他被人砍下了脑袋缝合在别的躯干上。 左边的窗户里钻出一个小胖子,关切的问南过:“杨大侠!灵雨姐姐怎么了?” 正是前天上学时南灵雨遇上的小胖,之前灵雨给他解释南过名字的由来,他便把杨过记下了,刚好电视里播了小笼包版的《神雕侠侣》,他便给南过取了一个“杨大侠”的外号,直接连姓都换了。 南过着急的回道:“小胖,你看见灵雨了吗?她……她被我气跑了!” “没看到。灵雨姐姐跑了?我帮你找!”小胖很够义气,提着拖鞋就往外跑,出门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就穿了个白背心花内裤,又一溜小跑回家穿上外套再出来。小胖爸睡死了雷打不动,小胖妈着急的一路跟在他后面要把他抓回去。 另一头,拾荒老人陈伯从他住的车棚里慢悠悠走出来,对南过说:“小伙子,你去外面找找,这一片儿我来吧。” 南过心急如焚,可是他秉性憨厚,还是忍不住劝导:“风大,您先歇着,我自己找找。” 陈伯说:“年轻人才需要歇着,我们这把年纪的人,睡久了腰疼,我刚好起来锻炼锻炼。” 南过担心灵雨,实在不愿做多耽搁,言谢两句,转身往街上找去。 那陈伯领着小胖,一个喊“南家妹子”,一个喊“灵雨姐姐”,不多时把整个社区都喊了一遍。路边卖烧饼的大哥半裸着身子从窗口指路,说他看见灵雨从那边跑过去了,然后又被一直细皮嫩肉的娇葱玉手拉了回去,看着架势,要不是他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也要跟着他们去寻灵雨了。 呼喊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没了,指路的声音倒是时有出现。而后不断有人陆陆续续从楼道里出现,参与寻找灵雨的队伍。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四章 灵花袭落雨(二) 若是换个地方,大半夜这样吵闹扰人清梦,早就报警了。幸好灵雨与人为善,对谁都会笑嘻嘻的打招呼,在这个物质贫乏的老城区里,她的笑容总是和黎明的阳光一同进入人们眼中。此刻,几乎三分之一的居民,都加入了寻找灵雨的队伍里。 南过在外面跑了半天毫无头绪,他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现在如果能找到灵雨,他宁愿磕头认错。 他绕着周围跑了半个多小时,碰巧遇上了“寻雨大队”,错愕之际,面对对方的追问,只能摇头苦笑。 陈伯建议道:“要不报警吧。” 南过急病乱投医,跑到小区的警务值班室,着急的声音打破了值班人员的美梦,对方带着起床气对着南过先是一通臭骂。 南过着急,却又不得不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警官同志,我妹妹离家出走了,我怕晚了就找不到了。” 那只是一个没如编制的小警员,南过讨好的叫着“警官”,可惜并没有令他满意,只是语气变得更加趾高气昂:“你妹妹多大了?” “十五了。” “失踪多久了?” 南过不记得南灵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估摸了一下说:“五六个小时吧。” “才五六个小时就跑来报警?真当我们是你家养的?附近随便找几个网吧看看吧。”警员不耐烦的说。 “都看过了,附近能找的都找过了。她平时很懂事的,从来不乱跑,这么晚还没回来,我怕她有危险……” 警官打断道:“能有什么危险?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浪着呢,说不定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 说完一脸猥琐的笑笑,又补充道:“附近的小旅馆还没看过吧……” 南过“嘭”的一拳打在警官鼻梁上,他沉默太久,精神紧绷了一天的他,终于被这个警员挑断了理智。 那警员平时干过最重要的事也就是做个笔录,这一拳打得他鼻梁都断了,他伸手摸了一下鼻子,黏糊糊的血液粘了一手,忽然就站不稳了。他颤抖的说:“你……你……你敢袭警?” 南过的双目几乎喷出了肉眼可见的火苗,他咬牙切齿的说:“灵雨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 小小的警务室里被五十多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吓得小警员以为得罪了黑帮大哥,小心翼翼的把南过请到里面喝茶,再也没有半点神气的样子。 南过坐在案前心急如焚,但是他也没什么头绪。看着外面浩浩荡荡的“寻雨小队”,不禁苦笑:“灵雨的人气真高啊……” 转身避开外面关切的目光,捧着茶杯,体温慢慢恢复,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下来,竟然隐隐有睡意来袭。 毫无理由的,南过忽然开始想他爷爷了。爷爷今年应该过八十大寿了,他清楚的记得,去年爷爷还调笑着说奶奶是“七十多的嫩姑娘”。 距离上次去看爷爷,已经有半年多了吧。去年过年的时候,一向精打细算的南过难得带着妹妹回了一趟老家。 爷爷和奶奶因为南寻的事渐渐被亲戚疏远,好在他们年事已高,不会有人过分为难。只是,偶尔也会寂寞啊。 他们年轻的时候太过穷苦,爷爷进了部队,奶奶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时间一长,积劳成疾,年纪大了就更加不堪。 南过记得,爷爷跟他说奶奶已经记不得回家的路了,每天都要自己牵着她才肯出门,这个老伴,居然把自己当做拐杖。 可是南家兄妹回家时,却明显看见奶奶浑浊的眼睛变得明亮,显然对他们期待已久。 聪明的灵雨劝慰爷爷:“其实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就可以慢慢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从脑袋里丢掉,剩下的都是值得回味的快乐。你看奶奶现在多开心。” “是啊,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她还乐乐呵呵的,是挺美的。就是苦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伺候她几年。”爷爷有些唏嘘。 南过忍不住说:“要不……我们回来照顾你们。或者……接你们去和我们一起住吧。” 爷爷看着南过,脸上既有期许又有失落,那欣慰的笑容带着些无奈,慢悠悠的说:“你们自己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看你们现在这么孝顺,也不知道南寻那小子哪里来的福气,有了你们两个好孩子。别看我老了,脑袋还是很清醒的。你们要是回来了,那群要债的也要三天两头上门,烦也烦死了。” 南过说:“那你们和我们一起去丹川吧,我现在工作稳定了,可以租一套大点的房子。说不定过两年还能买房了呢。” 爷爷慈祥的笑道:“那就等你买房吧。哈哈,其实我知道,你奶奶那个样子,估计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到了这个岁数,哪还有力气往外面跑。落叶归根,狐死首丘,我们还是想死在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爷爷……” “好了别说了,难得回来,想吃什么,爷爷给你们露一手。我记得你们两兄妹最喜欢吃爷爷做的红烧牛肉了,小灵雨吃不够,还老抢小天乾的。” 灵雨俏脸羞红,撒娇道:“爷爷……” 爷爷高兴的出去买菜,南过执意要跟着。几年未归故里,南过还能依稀辨认出菜市场的方向。可是爷爷并没有走那条路,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爷爷,菜市场搬了吗?”南过想多陪陪他,即使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也想挑起话头跟爷爷聊聊。 爷爷笑呵呵的说:“不要以为爷爷老了就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路了。爷爷给你们去办个网,要不你们要无聊了。” 南过急忙劝阻:“不用不用,我们待不了几天。这钱您留着买点补品多好。” 听见他说“待不了几天“,爷爷神色明显黯淡下来,有些失落的说:“我们这身体,补不进的……” 爷孙俩儿没为这事纠结多久,他们都不想为彼此添麻烦,遇到那些压抑的话题,很默契的避开了。于是二人调头来到菜市场,爷爷直接走向肉铺,问那老板:“牛肉多少一斤?” “炒肉还是炖汤啊?” “红烧的。” “那来这个好,五十一斤。” 听到价格爷爷有些咋舌,皱眉不过半秒,又豪爽的说:“来两斤,我孙子爱吃。”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五章 灵花袭落雨(三) 南过看到爷爷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很久没买过牛肉了,两位老人没了儿子,全靠低保和那一两个良心尚存的亲戚救济过活,从不曾找南过要过一分钱。对于除了南过和灵雨以外的人来说,这两位老人,只是在等死罢了。 南过小心的扶住爷爷,将他往外拉开,自己掏出钱包买了两斤牛肉:“我这里刚好有一百。” 爷爷讪讪的摆摆手,带着南过就要离开,走到一半忽然看见两碗鸭血:“这鸭血怎么卖的?” 那老板娘热情的说:“三块一碗,早上刚放的血,可嫩了。早点来都还热着呢。” 爷爷笑笑说:“下次,下次来啊。”然后南过明显看见他吞了口口水。 看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酸,五十一斤的牛肉为了他们兄妹吃的满足张口就要了两斤,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无聊还主动去给他们办网络,即使只能用上几天。但是面对自己喜欢的食物,三块一份他都舍不得买。 南过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出去打工,自己一直都跟爷爷奶奶过。每天爷爷都陪他玩一些小孩子的游戏,陪着他追逐打闹,偶尔他也陪爷爷下下棋,爷爷棋艺不精,还经常苦哈哈的求南过让他两个子。 奶奶每天唠唠叨叨,却无不是关心着南过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穿暖。啰啰嗦嗦一整天,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早上想吃什么”,“晚上想吃什么”,“路上注意点”,“衣服多穿点”。 有时南过调皮,奶奶还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举着扫把追着南过喊打。 此刻南过坐在警务室里,忽然鼻子就酸了。那些曾经让他厌烦的日子,他多想再经历一遍。 他多想再嘲笑嘲笑爷爷的那一步臭棋,多想再挨奶奶一顿唠叨。 可是今年六月,一通电话,两个噩耗。 奶奶在夜里过世了,听说她走的安详,到了早上爷爷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凉。 而后爷爷哭了一天,相继离世。 “为什么……我的亲人,都要离开我……”南过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在手臂里,轻微的颤抖着,“妈也好,南寻也好,爷爷奶奶也好……为什么都要离开我……” 忽然心头想起一个人,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即使给了我重逢的机会,也是在她的婚礼之前……” “灵雨……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真的,已经没有让我活下去的信念了……” 宁不凡回到家里已经十点了,想起今天下午老妈的真情流露,心里有些愧疚,收起玩世不恭的猴样,低着头老老实实进门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看见他这副模样,不凡爸惊恐的说道:“咋了儿子!让人打傻了?” 不凡妈又开始哭:“哎呀天杀的流氓啊!真把我儿子打傻了!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不凡一愣,大吼道:“瞎嚷嚷啥,都给老子闭嘴!” 不凡爸欣慰的说:“嗯,不错,这才像我的好儿子。” 不凡妈也不哭了,笑呵呵的盛了一碗猪骨菠菜汤过来。 不凡问:“你们不好奇我去哪儿了吗?” 不凡爸正在看电视,里面刚好传出志玲姐姐嗲嗲的声音:“萌萌,站起来。”他头也不回的说:“没事,回来了就好了。” 不凡妈悄悄说:“别看他现在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已经念叨你一晚上。要在平时这伟大的音乐家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早就睡了。就这半小时已经打了三个哈欠。” 宁不凡喝了一口猪骨菠菜汤,居然还是热的。 即使深陷地狱,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油腻腻的味道。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身心俱疲的宁不凡辗转反复睡不着,他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流逝。 明天去学校,究竟该一怎么的面目面对。 失眠了整整二十秒,宁不凡才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南过一个人呆在警务室里,虽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但是这里光线充足,恍如白昼。 可是南过的心里,却是一片灰暗。 如果灵雨有了意外,他便再生无可恋,或许,选择死亡,真的会是一种解脱。 他垂头丧气的坐在冰凉的折叠椅上,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墙壁,仿佛从那面斑驳灰黄的墙面上,可以看到自己暗淡的将来。 门外一个沉闷的嗓音传来,却丝毫无法吸引南过的注意力:“怎么回事?秦天柱那狗贼要起义了不是?” 一虎背熊腰的男人,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昂首阔步走进警务室,“啪”的一下将公文包往桌子上一拍,吓了难过一跳。 南过抬起头,看清此人的面孔,不禁错愕,居然是刘砍山来了。猛地从桌上窜起,一下子扑到刘砍山身上,掐着他脖子愤怒的大吼:“我的灵雨呢!把我的灵雨还给我!” 刘砍山身怀武艺,只是因为深夜疲惫,又没有提防,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底子摆在这里,只是伸出大手将南过往身边一推便轻松挣脱出来。 刘砍山讪笑着对小警员说:“你这顿打挨得不冤,他打了你又来打我,说明在他心目中你的地位也不亚于局长了。” 那小警员讨好的笑笑,他也不擅长拍马屁,只能迎合着几句“您说的是。”然后转头愁眉苦脸的摸摸鼻子。 南过被刘砍山推开,肩膀磕到桌角也不觉得疼,起身又扑了上来。 这次刘砍山有了准备,可惜双手一番擒拿落到空处,一低头才看到南过居然趴到地上抱住刘砍山的大腿哭道:“求求你,把灵雨还给我!我不要李先生的投资了,我也不要你们的帮助,求求你,把灵雨还给我……” 刘砍山愣了一愣,他没有反应过来南过口中的李先生指的是李丞乾,南过虽然抱得他累赘,却不觉得难受,干脆就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随手拖了张椅子来一屁股坐下。 “这位同志,详细说说,你的灵雨是何宝物。”刘砍山怡然自得的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吹走热气,还砸吧砸吧嘴,一口将顺着茶水流入嘴中的茶叶吐回茶杯里。 南过没明白他的调侃,自顾自哭喊:“刘局长,您也是有家室的人,灵雨还那么小,您就放过他吧……” 这回刘局长倒是听清南过说什么了,反而更加迷糊,他问道:“你认识我?”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灵花袭落雨(四) “我们不是几个小时以前才一起吃过饭吗?”南过认定灵雨是去找刘砍山,在他的猜想里,灵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除了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这个不明不白的“情人”了。 刘砍山心中不悦,脸色一变,说:“这位同志,不要乱攀关系,昨天晚上我约了老友单独会面,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吃过饭了。” 南过此刻已经被南灵雨的事急昏了头脑,根本无法冷静的去考虑刘砍山的话。如果是在平时,再憨直的人也会以为刘局长是在避嫌。南过却不管不顾的说:“昨天晚上,自由港湾,在您的支持下,李先生承诺为我讨回公道,还帮我出谋划策。您还说,您和灵雨是两情相悦……” 刘砍山昨晚的确跟李先生在自由港湾吃饭,还喝了不少酒,等到他酒醒出来,不仅是李丞乾,居然连司机都找不到了。他自己打车回家,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让他老婆知道李丞乾不仅活着,还回到了丹川。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刘砍山一气之下跑回警局过夜,还没睡上多久,就接到分局打来电话说有人聚众闹事,还敢袭警。 刘砍山正一股子窝囊气没处发,一听这消息那还得了。在丹川敢这么嚣张,他第一反应就是秦天柱带人来给他侄子报仇了。白天他就听底下的人汇报,丹川中学出了命案,死者是秦家唯一的后人。秦天柱大发雷霆,带着手下四天王要血洗丹川中学。 刘砍山却笑笑不以为意,他神秘的对下属说道:“那个人在丹川中学,秦天柱那棒槌闹不起来。” 那名汇报的警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在丹川唯一敢跟魔王天柱作对的罗汉砍山都发话了,他们更乐得不去招惹。结果果然不出刘砍山所料,秦天柱雄赳赳的来,灰溜溜的走,前后没超过十分钟。 夜里刘砍山听到“袭警”的消息,自然就想到是秦天柱憋屈受气没处发泄,找警察局的麻烦来了。毕竟这是人命案子,警察不严惩凶手,的确说不过去。不过警方已经立案,嫌犯宁不凡众目睽睽之下被秦天柱带走,而且立案的时候又比较晚,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去买菜,也就拖了下来。 整个丹川警察局,只有刘砍山敢去管秦天柱的事,于是他也不睡了,干脆亲自跑过来。 此时刘砍山细细品味南过话里的信息,喃喃自语:“难道我喝断片儿了?” 南过抱着刘砍山的大腿疑惑的说:“没见您喝酒啊……” 刘砍山说:“可能你来的时候我没喝吧。你把今晚的饭局上的经历都说一遍。” 南过心急如焚,但是他已经认定南灵雨在刘砍山手里,不得不老老实实把经过如实道来。 刘砍山听得不明不白,浑然觉得怎么这些经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根据南过的描述,自己还很清醒。他倒是记得老李说了最近的一些经历,老李去做了理财他是知道,还向老李打听过,想给自己女儿留点什么。 似乎一切都对得上,又似乎完全对不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落荒而逃了,但自己醒来的确只有一个人。 唯一不明白的,就是这“灵雨”到底是谁,怎么还和自己扯上关系了。 一扭头,那小警员神情暧昧,活像一个在菜市场外面打麻将的八婆,对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八卦十分感兴趣。 那副神情仿佛在说:“又有新谈资了!明天我又可以成为八卦的焦点!” 刘砍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那小警员不知道什么意思,还伸着耳朵聚精会神的要听下文,刘砍山怒道:“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把外面的人轰走!成什么样子!街坊们明天还要上班!” 小警员唯唯诺诺,面带失望的走出去,一步三回头,还渴望着刘砍山改变主意把他留下来,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刘局长毕竟在这个行业做了近三十年,逻辑能力比南过高出不少。现在已经知道不是秦天柱来捣乱,本来想交给手下来负责,但一想到多年不见的老友李丞乾,又把这事给应承下来。 他仔细问了南灵雨的身份和事发经过,并且再三否认了自己和南灵雨的关系。南过虽然怀疑,但是此刻也渐渐冷静下来。他陪着刘局长将街坊邻居劝了回去,又回来录口供。 刘砍山见他如此配合,也不提袭警的事,只有那个小警员还在一旁独自生闷气。 南过紧张的问刘砍山:“你们什么时候派人去找我妹妹?” 刘砍山嘲笑他:“还没满四十八小时,连案都不能立,更何况你真以为这种事报警会派人帮你找?到时候这还是要算我个人私事,警队里的人才会去卖这份力气。” 南过有些不好意思:“那又要麻烦您了……” 刘砍山摆摆手:“如果你真是老李的朋友,那就是我老刘的朋友。但是我和这南灵雨,真没什么关系。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要好好调查。昨天晚上发生的这些,我总感觉有什么古怪。” 南过心想,无论什么古怪,只要我妹妹回来了,什么都能过去。 刘砍山又说:“既然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就交给我吧。你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万一你妹妹又回去了呢。还有啊,老李让你做的事,你老老实实去办了。他不会害你。” 南过为难道:“那万一明天还没回来呢?” 刘砍山说:“没回来你能有什么办法?虽然平时那些人口失踪案基本上没人管,但是我老刘的这二两脸皮,在丹川还是有点地位的。你找人能找得过警察吗?” 南过说:“那就辛苦刘局长了。” 他又感激几句,终于还是回家了。 这一夜,南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到天亮时分,他才洗漱好自己,强打起精神上班去了。他知道刘局长说的对,如果警察都找不到,自己势单力薄,真的没办法了。站在南过的角度,这件事最初的起因也许就怪刘局长嘴贱,那一句“大舅子”喊出了这些是非,可是面对老刘和老李的善意关怀,他又怪罪不起来。只能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样伤人的话,逼走了南灵雨。 他本来就是宅心仁厚的人,有什么问题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灵花袭落雨(五) 出门前回望一眼窗外的高楼,如果今天李先生的计划成功了,他就能住进那个干净漂亮的小区,再也不用受刻薄房东的挤兑。 从此和灵雨在丹川安个温馨的窝。 也许自己真的会和楼下卖包子而且十分敬业的长了一张包子脸的姑娘一起,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笔圆满。 只要灵雨能回来…… 她只是赌气出走,气消了一定会回来的。 她一定是叛逆期到了。 南过这样安慰自己,即使今天的计划失败了,李先生也对自己说过,他愿意让我去他的公司上班…… 南过这些年受过太多打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情商高的人,抗压能力全靠自我磨砺。此刻未来仿佛有了一线光明,他夹着公文包跑向公交站,路过包子铺前忽然停下脚步,拨开人群往里挤。 又引得一番咒骂,纷纷埋怨他插队的行为,不利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南过不管不顾,冲到包子铺前。卖包子的姑娘看着刚过二十,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看见南过挤进了,笑着露出两个酒窝,熟练的装上两个包子递过去:“又要迟到了吧,先拿去,下次再付钱吧。” 南过一把拉过她递包子的手,她本来就垫着脚尖,被南过一拉之下身形不稳,本能的扑到南过怀里。南过捧着她的脸蛋亲上一口,只觉得一股从来没有尝到过的甜蜜香气,伴着一股熟悉的肉包子味,莫名的觉得好闻。 “等我这单子做成了,我就回来娶你!”南过放开还未回过神来的包子姑娘,转身又从人群里挤了出去,一溜小跑赶向了公交站。 姑娘还在那里发呆,周围的群众脸上都充满了笑意,也不催促。 过了好半天,她才醒悟过来,惊喜的对周围的顾客说:“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吃!” 大伙儿一窝蜂的起哄,乱成一团却不是去抢包子,而是七嘴八舌的喊道: “南家媳妇真大方!” “感谢南嫂!” “妈的让这孙子抢先了!” “我要三个烧卖谢谢。” 包子姑娘一脸羞红,转身躲到里屋去了。 刘砍山在警务室睡到自然醒,一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估摸着老李应该已经起来了,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老李啊。” “刘砍山,你终于舍得给我打电话了?”那边李先生仿佛怨气不小。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不昨天晚上才一起吃过饭吗?”刘砍山有些不解。 “你还好意思说,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我不相信你刘砍山当了几十年的官会变成这样。” 刘砍山已经隐约猜到是昨晚饭局上的事,可是他也充满疑问,故此才打电话给李丞乾求证:“昨晚发生什么了,你再跟我说一遍,我喝断片儿了。” 李丞乾听完这番话更生气了:“你昨晚又跑去喝酒了?” 两个人鸡同鸭讲,越说越乱:“我昨晚不就是和你喝得酒吗?别说,老李啊,这几十年不见,你这酒量还是不行啊。” “什么我酒量不行?我从来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昨晚还喝这么多?” “我昨晚没喝酒啊。”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迷糊了,好在他们二人也不是什么庸人,都感觉到了事情有什么不对,不禁同时说道: “你把你昨晚的经历好好讲讲。” 说完双方都是一愣,然后李丞乾说:“你先说吧。” 刘砍山回忆道:“昨晚我们不是约在自由港湾204一起吃饭吗?” 李丞乾说:“没错。” “然后你说你想退出商海,把资产套现,通过理财项目的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去做慈善。” “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 “我是个和尚,听不懂这些,然后我就让你帮我理理财。万一哪天我让秦摩熊打死了,家里那孤儿寡母还有口饭吃。然后我就跟着你换了一个小包间。” 李先生打断道:“什么小包间?我们不是一直在204吗?” 刘砍山说:“没有啊,我们换了个小包间喝酒去了。后来我喝醉了,醒来一看你人就没了。我去问饭店老板,他一副躲瘟神的样子躲着我。我还以为是不是我喝醉了打了一套伏虎罗汉拳把他们吓跑了。” 李先生沉吟片刻,严肃的说:“不对,这件事有古怪……” 刘砍山问:“什么古怪?” 李先生又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刘砍山听来和南过说的没有半分出入,背后渐渐渗出一身冷汗。他本来以为南过的事是他喝醉之后发生的,但是根据李先生的描述,他似乎碰上灵异事件了。 “和尚我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啊,怎么会见鬼了……” 李先生凝重的问:“你确定你没记错?” 刘砍山说:“我还想问你呢。” 李先生说:“那我们两个应该是中招了,不是你就是我。这件事还要找那个南过问问。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个老实人。我这一辈子看过这么多人,应该不会走眼。” 刘砍山附和道:“我也觉得,这小伙子看起来挺可靠的。你老李看人,我信得过。先去帮他把妹妹找到吧。” 李先生说:“嗯,按照我的计划,他今天晚上应该回来找我,到时候再一起聊聊。” 两人商量完毕,约好再见便挂了电话。刘砍山倒在椅子里,静静沉思,这件事对他来说。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紧张的拿出手机,拨出了两个电话…… 第二天,老妈与闹钟一如既往的准时响起,宁不凡按照惯例和老爸大战一番后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转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他变成魏鸿业的样子,先去学校看看陈彦宅怎么样了,不知道催眠术的效果能持续多久。他昨天其实就只是挨了秦天柱一脚,还及时送去了医院,应该没什么问题。 阳气的消耗他根本感觉不到,没个标准心里更是没谱。就跟现金和刷卡一样,口袋里的钱少了一摸就能感觉到,银行卡里的余额你不查一下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花了多少。 先到教室窗口打量了一眼,陈彦宅并不在。他又怕这黑狗屎只是惯例迟到,又在教学楼里游荡了半天。直到上课铃响他才躲到男厕所里变回宁不凡赶着去上课。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八章 灵花袭落雨(六) “老子都有超能力了,还上什么课?”第一节是语文课,宁不凡一脸痴呆的盯着黑板,心里却早已神游天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学校,但是更想不出来该去哪里。以前想过如果有个什么隐身啊时间静止什么的,第一件事就是突袭女厕所。毕竟对于青春期的宁不凡来说,女厕所实在太神秘,丹川大大小小的地方都逛了个遍,连地狱都去了一趟,就剩女厕所了。 可是现在自己这些能力就只有骗骗人好用,并没有什么实际战斗力。难道从此以后真的要靠智商来压制对手吗? 也许可以变成王小聪,他的身份倒挺适合蝙蝠侠的。不过这相当于夺人家产了吧,老子可是要做英雄的人啊,坑蒙拐骗的事还是留给黑狗屎吧。 教室里的人惊讶的注视着宁不凡,都在想这孙子果然异于常人,伤的这么重一天就好了。 慢慢的同学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不知真相,都以为秦摩熊是宁不凡杀的,一时间纯良小可爱的宁同学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变态青少年。大家谈宁色变,好奇他居然没进警察局。难道说这瘦弱的小男生来头比秦摩熊还大?怪不得敢杀人。 宁不凡不知道同学在想什么,更不会去注意别人怪异的眼神。他还在很认真的思考自己的出路。 有了超能力了,总要有个罪犯让我打击啊。以前肯定第一时间干死秦摩熊,可是这货昨天让黑狗屎干死了,连个补刀的机会都不给老子。 想起秦摩熊的死,他心头又是一股寒意,陈彦宅以前就不是什么好鸟,没想到真敢杀人,还那么冷静的嫁祸给了自己。这真的是一个高中生能干出来的事吗?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尤其是死前他还那么友善的对自己笑着。宁不凡感觉到不寒而栗,生活不是,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里都是主角。秦摩熊还有自己的家人,以后还会有老婆孩子,他会在某一个时间段里,成为一群人生活的寄托。他就这样死了,过去,未来,都只是人们口头上的几句追悼。可是他的父母,却失去了未来几十年的希望。 宁不凡昨天忽然明白了自己在父母心里有多重要,此刻想起秦摩熊的死,不禁对他的家人感到惋惜。 也许,自己可以找个时间变成秦摩熊,去安慰安慰他们。就说自己其实是被南海神尼带去当尼姑了。 宁不凡还在胡思乱想,教室里对他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大了,这语文老师人到中年郁郁不得志,只在纵横中文网上写了几本未签约的,本来就有些阴郁。看见讲台下面闹哄哄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神圣的教师职业受到了侮辱,愤怒的拍着桌子大喊:“吵什么吵!” 中学生本来自制力就差,昨天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高三学生为了高考紧绷的神经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剪咔嚓一下一刀两断,哪是这老学究三言两语制的住的。 老师指着最后一排几个声音最大的男生,色厉内荏的叫道:“你们几个给我站起来!” 宁不凡还在思考昨天的事,正好想到老陈阻止秦摩熊的时候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简直帅哭他了。当时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也听不到老陈的言行,但是隐隐感觉他在说:“算了吧,给我个面子。”然后秦天柱马上就对他点头哈腰,转身就走。 他正在幻想自己以后的英雄风采,忍不住模仿道:“算了吧,给我个面子。” 他只是坐在自己座位上自言自语,可是刚才那几个男生站起来以后,杀鸡儆猴的效果让全班都安静下来,就算放个屁也能听出来憋了多久,更别说宁不凡的自言自语向来毫无顾忌。 于是大家看到的情形就是: 语文老师怒不可遏的拍桌子让后排男生站了起来,全班都紧张之际,宁不凡怡然自得宠辱不惊的轻轻说了一句:“算了吧,给我个面子。” 然后语文老师居然战战兢兢的让后排男生坐下,又开始小心翼翼的讲课。 于是整个班级又炸了,话题仍然围绕着宁不凡,只是他的形象从一个变态杀人狂转变为了柔情霸道总裁。这个世界无论文明发展到什么地步,人都是崇拜强者。宁不凡简简单单一句话,把站在班级权利巅峰的老师都镇住了,那些一向看不起这天生矮小肾虚男的女生,忽然都对他眼冒爱心。 语文老师被当场打脸心也不甘,可是对方可是杀完人第二天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摇大摆踩着闹铃进教室的人,别说他背后的人惹不起,就算是这看起来瘦小的男生,发起疯来把自己也弄死了怎么办?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可以像宁不凡这么傻逼,可以为了争一口气拼上命。 站在风暴中心的宁不凡还在认真思索以后的出路,根本没注意到,一不小心,他又成了众人的焦点。 这天宁不凡在同学们复杂的眼光中度过,所幸他没心没肺惯了,别人怎么看他何止无所谓,根本进不了他的大脑。 他一向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比如,怎么面对叫了他两声“爸爸”的刘袅婷。这便宜女儿品学兼优,向来安安静静,不招人烦。 可惜这一天都要过去了,这乖女儿都不来叫声爹,让宁不凡十分失望:“这个不孝女啊!古有孝子董永,今有逆女袅婷!” 宁不凡老老实实在教室里待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先不要出手,静观其变,等陈彦宅出现再说。现在只要好好和南灵雨培养感情,等南过大舅子的危机解决了,我这个大恩人再上门提亲。 话说陈松这老贼居然一整天都没出现,班主任当得也太爽了,不会被开除了吧? 政教处那群蠢货,老子要是有个一根手指就能赶走流氓的员工,肯定直接提升为保安队长吧。 想到这里,他决定去保卫处打听打听老陈的事。这货不简单啊。 那边打定主意,这边电话就响起。宁不凡珍惜的掏出他的黑莓,是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后,一个难听的公鸭嗓子从话筒里传来。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一十九章 灵花袭落雨(七) “哟,凡哥,吃了吗?” 宁不凡立刻听出来这是陈彦宅的声音,这孙子一天没来学校,宁不凡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黑狗屎找你爸爸干嘛?” 公鸭嗓被唤作黑狗屎,明显不高兴:“小子,别得意,先听听这是谁。” 说完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宁不凡说:“信号不好,我挂了啊。” 那边公鸭嗓急忙道:“等等!别!你倒是喊个救命啊……” 宁不凡说:“神经病。” 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还是这个电话打来,宁不凡根本不打算接,又给他挂断了。 “真烦!”然后直接按下静音。 城北,一间私人车库里,昏黄的灯光明灭闪烁,衬托着一张清纯绝美的脸。 车库很小,只能并排两辆自行车,却刚好能从容的坐下两个人。 一人被绑在椅子上,倔强而愤怒,正是南灵雨。 一人一脸猥琐的站在她面前,声音嘶哑难听,面容丑陋无比,除了陈彦宅还能是谁?他换了南灵雨给宁不凡打电话,对方还是不接,气馁道:“本来还想靠你换他的超能力,可惜你总是不配合。算了,你这么漂亮,不就这样还给他我还真舍不得。现在没了利用价值,我可以放心的,好好的,品尝一下。老子上过的女人不少,处女还是第一次……” 南灵雨睁大眼睛拼命挣扎,可惜浑身上下被绑得严严实实,被胶布封住的俏嘴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猥琐丑恶的陈彦宅,慢慢的靠过去,拉开了南灵雨校服的拉链…… 南过心情激荡,他想起早上那个吻,仍然心有余悸。 此刻他坐在工位上,继续按照号段一个一个号码找客户,即使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还如行尸走肉一般机械的背着重复几百遍的话术。 “您好,请问您最近有理财方面的需求吗?” “我有你大爷的需求,傻逼!” “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认可,祝您生活愉快。” 好不容易撑到了中午,南过并没有借着这个机会休息,而是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来到隔壁办公室龚雷身边,换上一副客套的表情,和善的说:“龚经理,今天中午我请您,能赏个脸吗?” 龚雷一看是南过,不屑的说:“呵,你请我?土豆丝还是炒青菜啊?” 南过保持着姿态客气的说:“您真幽默,您看咱们就近,去楼下的‘珍馐馆’好吗?” 龚雷面带讶异:“哟呵,这么大方?出业绩了?” 南过神秘一笑:“那还不是得感谢您平时的指导有方。” 龚雷说:“你感谢我干什么?感谢你们组侯经理去啊。” 南过一副“你懂的”的表情:“这侯经理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他不抢我业绩我就要感激他了。这次呀,就是想请您帮个小忙。” 龚雷一扭头:“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帮!” 南过对他的言行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上次我被侯经理抢了客户的事您也听说了吧。这次我又谈了一个大客户,我怕他再来捣乱,先请您来帮我签这个单子。” 龚雷听完眼睛亮了起来,拍拍南过的肩膀,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可以啊你,别人几年都开不了单的都有,你这两三天接连两单,一人顶我们全公司一个月的业绩。我们这些老人都比不上了。小南,不,南哥,这顿还是我请你吧。” 二人勾肩搭背来到楼下餐厅,一副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兄弟模样,龚雷的手就跟粘在了南过肩上一样,吃饭都不舍得拿下来。 龚雷点了几个招牌菜,把菜谱递给南过,问道:“南哥,喜欢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南过扫了一眼菜谱就合上,这里的消费不适合他,他吃着不安心:“您点的估计都吃不完了,就这些吧。” 服务员收起菜谱还对二人微微弯腰,这是高级餐厅,服务员都是缓步后退,而不是转身离开。 龚雷看着南过那生涩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满意,一看就知道对方没来过这样的高级餐厅,这让他很有优越感。 龚雷问道:“你跟我说说这客户什么情况,大概多少的资金量。” 南过比了一个数,龚雷有些失望的说:“一百万,这叫什么大客户。不过也不少,这半年市场不太景气。你这也算杰出了。” 说完龚雷叫来服务员,划掉了两个菜。 南过神秘一笑:“至少一千万。” 龚雷大吃一惊,又连忙叫来服务员,多加了几个菜。 南过对龚雷说:“这个客户,就是上次被侯经理抢去那个客户,他这笔投资主要是为了帮我。所以,你懂的,这笔提成,只有落在我手里,他才会签单。” 龚雷怀疑的说:“那你找我干嘛?” 南过说:“你和侯经理不是在竞争总监吗?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这件事龚雷也有些懊恼:“本来不相上下,可是上次他抢了你那份业绩,就超了我两百万。” 南过说:“所以啊,这笔一千万的单子,提成算我的,业绩算你的。你升职加薪,我只要属于我应得的那一份。” 龚雷听完很开心,豪爽道:“够意思!我要是当上总监,升你当经理。” 南过摇摇头:“但是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龚雷紧张的问:“什么忙?” 南过靠向龚雷,小心的说:“下午,你找个时间……” 龚雷听完南过的计划,不禁皱眉:“这风险也太大了吧,万一你这位客户反悔了呢?而且,这不会是你和侯鹏程计划好整我的吧。” 南过胸有成竹的说:“这个你放心,你现在就拿出手机查一下‘李丞乾’这个人,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而且,一旦侯鹏程当上总监,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家公司混得下去吗?与其畏畏缩缩,不如放手一搏。” 龚雷靠向椅背,陷入漫长的思考…… 侯鹏程最近很得意,和龚雷这个老对手竞争这么多年,他终于有机会赢个彻底。侯鹏程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看今年自己团队的业绩,足足比龚雷多了两百万,在往常,这可是一个季度的总业务量。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章 灵花袭落雨(八) “这小子是个人才,可惜啊,时运不济。要不然还真想带着他回老家创业去。可惜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些人必定要成为我的垫脚石。”南过是他手下的员工,南过的业绩也算他的业绩。可惜李先生这笔资金的提成太吸引人,所以侯鹏程才忍不住下手。 他心情畅快,优哉游哉的公司里巡视,想到这个月底这家公司有一半都属于自己里,笑意浮现在脸上挡都挡不住。 路上遇上了龚雷,看他这一脸苦瓜相,侯鹏程情不自禁的上去嘲弄:“哟,这不是龚经理吗?真巧啊!” 龚雷神色不善,显然是因为业绩不达标,老对手要升职,心情很不愉快:“有什么巧的,大家都在这里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侯经理这么有时间在这里闲逛,不用工作吗?” 侯鹏程一脸得色:“这个月运气好,开了一单大的,半年不用愁了。倒是龚经理,听说业绩还不达标吧。不知道‘老员工’这块免死金牌够用几次,再来两个月估计这经理都要没得当了。我给你一个好建议,现在橘子市场不错,要不你提前辞职回家种田吧。” 若是以往,以侯鹏程的城府绝对不会说出这么轻浮的话,可是现在他胜券在握,面对多年宿敌恨不得能把他踩在脚底,才会表现得这么幼稚。 果然龚雷受不了这刺激,大怒:“姓侯的别得意!这个月还有两个多礼拜,结果还没出来呢!” 侯鹏程看他只是强弩之末,十分不屑:“怎么?还想挣扎一下?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考核提前了,这周就要选出下一任总监。” 龚雷大吃一惊吃惊:“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侯鹏程嘲笑说:“因为你没资格知道。” 龚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抢员工业务的卑鄙小人,公司到了你手上迟早要完!” “不服啊?不服,你也去抢一个看看!只剩三天了,我怕你想抢也来不及了。” 龚雷指着侯鹏程的鼻子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如果这三天时间内,我业绩过了你,你就给我滚蛋!” 侯鹏程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轻蔑的说:“好啊,如果你输了,你也滚吗?” 龚雷说:“滚就滚,有你在的公司,我也不想待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侯鹏程巴不得他这么说,他一向心胸狭隘,能把对方赶尽杀绝,绝对不留活口:“那好,我们签个君子协议,说到做到。” 龚雷说:“你的承诺就是个屁,我们去找董事长做个见证人。” 侯鹏程随口答应,在他看来,龚雷是在自取其辱。 两人来到董事长办公室,说明来意,董事长皱眉开口:“两位都当经理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侯鹏程在董事长面前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低头哈腰:“这也是一种激励,让员工知道,努力做业务就能有光明的前途,如果不好好干,就要滚蛋。” 董事长问龚雷:“那你呢?” 龚雷说:“行。” 董事长无奈说:“好吧,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侯鹏程说:“那我们签个书面协议吧,谨防某些人耍赖。” 龚雷说:“侯鹏程你有些过分了。” 侯鹏程挑衅说:“怎么?怕了?输不起别玩!” 龚雷:“怕你才是输不起那个!既然要玩,干脆玩大的!” “哦?大的要怎么玩?” “你之前不是抢了你员工十万的提成吗?” 侯鹏程看着董事长渐渐变化的脸色,紧张的说:“你别血口喷人,小心我告你诽谤!” 龚雷说:“你自己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这次要是你输了,就把你抢的十万还回去!” 侯鹏程说:“不就是想钱吗?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龚雷说:“我给你十万!” 侯鹏程开心的想,还真有人愿意送钱的,喜道:“一言为定,张董作证,我们现在去写协议。”说完转身打协议去了。 面对志在必得的侯鹏程,龚雷悄悄翘起了嘴角。 “侯鹏程,你也有今天……” 南过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 他今天很早就下班,却一反常态的去了酒吧。 这个地方谁都可以来,唯独他不能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从前也没来过。 但是他不敢回家,他怕家里依旧是那些冷漠的家具,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如果家具有了呼吸的声音,那一定更可怕了吧。” 南过自嘲着来到家门口,掏出钥匙,一个不稳,居然掉到地上。 金属的钥匙和地面碰撞出很大的响声,南过没有去捡,而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七分,住在这片社区的人,总是早早的睡了,他们第二天要上班,上学,没有时间去体验夜生活。 但对于那些打完牌出来吃宵夜的人来说,又太早了,现在出来吃烤串,十分没有情调。 于是这“苍啷”的撞击声,就像钢琴演奏的催眠曲里忽然响了一声锣,十分刺耳。 距离钥匙掉在地上已经过去一分钟,南过忽然无力的靠在门上。 他知道妹妹没有回来。 调皮的妹妹,每次听见自己掏钥匙的声音,就会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开门。 她没有回来。 “她真的生气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只要你回来,我一定好好向你认错。” 可是她不会回来了。 南过在门口站了很久,他希望妹妹只是睡着了,打开门,还能看见她。 钥匙插进锁孔,这个年久失修的锁孔总是很难扭动,南过心里还在期待,这个门这么难开,南灵雨会不会帮他从里面打开。 可是没有。 可是什么都没有。 “钱还没赚到,先学会摆谱了?” 南过第二天很晚才到公司,龚雷对他的表现很不满。 “你别忘了,这件事是你求我的!” 南过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人,他实在烦透了这副世俗殷勤的嘴脸。这个龚雷,和侯鹏程没什么两样。他没有说话,眼里的厌恶和轻蔑却像放大的黑体字一样加大加粗印在脸上,这让龚雷十分不爽。 (本章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灵花袭落雨(九) 一个侯鹏程看不起自己已经让他觉得忌火中烧,眼前这个小小的职员,凭什么对他轻蔑! 巴掌带着怒气,拍得格外响亮。南过的脸上留下一片鲜红的掌印,慢慢变得发紫,然后浮肿。 龚雷自己都吓了一跳,能爬到这个位置,绝对不是什么没有城府的人。可是自己却冲动出手,打了侯鹏程的人。这事要是侯鹏程追究起来,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不单单是赔钱就能解决的,说不好还要吃牢饭。 想到这些,他感到十分后悔,想要出言安抚,却发现南过带着一脸说不出的诡异笑容,眼神里的厌恶没有了,剩下的全是轻蔑。 龚雷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寒意,他觉得害怕。那些一触即怒的人,从来都不可怕。可是这种受了无端羞辱却能笑出来的人,最是可怕。 “你……” “龚经理,李先生快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李先生快来了,可是还没有来,他被拖住了。 市郊有一片别墅区,依山而建,美其名曰:半山别墅。 李丞乾就住在这里。他说,他年纪大了,住在市里太吵。 尤其他还喜欢养些花花草草,鸡鸭家宠。养在市里,太扰民。 可是即使是半山别墅,周围也住了不少人家,依旧扰民。 好在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浅薄的人。李先生搬进来之前,大家都打听好了他的背景。所以不但没人阻他,更有几个有心人送上一些珍奇的野鸡矮马,供他娱乐。 可是李丞乾喜欢的是村里田里的动物,几万一只的珍奇品种,真的不好吃。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年轻人,是他的侄子。 他在丹川的时候为人耿直,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亲戚对他多是避而远之。眼前这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实在记不清,这个侄子是哪位兄弟姐妹的孩子。 这个年轻人自报家门,说他叫李瑶。 听起来,像是本家的亲戚。 李丞乾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位国际知名富豪的茶,一定也是好茶。李瑶这样想,所以他很拘谨的慢慢品位,想要说出一些赞美来讨好对方。 比如,入口甘甜,回味清香什么的。 总之,好茶应该都可以这么形容。 然后茶水入口,却是苦涩之极,细细品之,一股腥臭之气袭来,险些让他把苦胆吐出来。 “李伯伯的茶,果然非同凡响。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名珍。” 李丞乾却笑着说:“呵呵,我家后院自己种的。” “那这茶种一定来之不易吧。”李瑶知道这位李伯伯早年是乡里有名的文化人,故意用些成语来博取好感。 “的确不容易,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李伯伯能告诉我一声这是什么茶吗?这味道浑厚沉郁,第一口苦味强烈,可是回味却有些微妙的辛辣。就像人生在世,苦中作乐,众人浮生未歇,也能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李瑶实在编不出词来,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没收住,歌词都出来了,“这样的味道虽然怪异,却让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只怕以后时时回想,念念不忘。” 他故意这样说,一是让李丞乾觉得自己是识货之人,这样难喝的茶李丞乾一定很难找到知音共品,进一步把自己引为知音。这想法,居然和南过想到一块儿去了。 二是借着自己喜欢这茶的由头,以后还能多多上门,联络联络感情。 李丞乾自己也倒了一杯,却没有喝,笑着对李瑶说:“这个叫折耳根,很去火。年轻人火气大,多喝喝这个茶对身体好。” 这话听在李瑶耳朵里,直接翻译成了“这茶是为你准备的”,一时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直把这伯伯当爷爷了:“原来这就是折耳根,听说很久了,却没机会尝到。回去一定要买些回来天天喝,降降火,也让我早点成为您这样温厚的人。” 这样的马屁,对李丞乾来说太过业余。他心里暗暗发笑,这小伙子,回去要是发现这个折耳根就是乡下的猪草,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 李瑶强颜欢笑喝下这杯猪草茶,苦涩的滋味让他十分不好受,却偏偏要做出享受的样子。 他双手放在双膝上,显得很恭敬。 李丞乾看他这副模样,笑着说:“你不用这么紧张。” 李瑶礼貌谨慎的说:“父母常教导,在长辈面前要有规矩。” “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但是我对你有敬意。” 李丞乾笑了笑,国内这种待人处事的风气,让他有些不习惯。他是个直肠子,刘砍山曾笑他:“饿了就吃金针菇炒韭菜,吃下去什么样,来出来还是什么样。洗洗又能吃一年。” 刘砍山说话总是这样不过脑子,总是让戴小姐嫌弃。可李丞乾却最喜欢他这个样子。 那个狂热的年代,真性情的人不多。 这个虚伪的年代,说真话的人更少。 李丞乾对李瑶说:“我也有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知道年轻人是很不喜欢规矩的。年轻的时候,无所顾忌,目中无人的样子,最可爱。那个年级还谈不上什么尊重不尊重,作为晚辈,总想打破传统的枷锁。可是随着年纪增大,有的人地位越来越高,有的人却只是单纯的年纪越来越大。年纪越大,规矩就越大,因为尊敬他的人开始多起来,那一两个显得没规矩的人,就特别扎眼。” 李瑶以为他在指责自己没规矩,虽然不知道那里做错,但还是小心翼翼的说:“伯伯教训的是。” 李丞乾叹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别过头。眼前这人虽然号称是自己的侄子,却远远没有南过可爱。 他喜欢诚实的人,可是这个年代,哪有什么诚实的人。 抬手露出一块手表,样式精巧,却有些斑驳,想来这块表已经伴了他很多年。年纪越大,越是念旧,李丞乾已经很久没有添置新衣,对他来说,旧的才是好的。经得起时间的洗练。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灵花袭落雨(完)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还有个约会。” 这样明显的暗示李瑶当然听得懂,客套半天,还没有说出来意,对方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逐客令。 “那个……李伯伯,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向你借车用用……”丹川就这么点大,有车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宾利欧陆这样的价格不菲的车几乎不曾见到。李瑶是懂车的人,这样的车开出去,比老爸的大有面子多了。 李丞乾有些意外,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消息还挺灵通。 “车。我倒是不怎么喜欢开。” 听到这样的回答李瑶心里紧张起来,虽然字面上的意思给了他很大希望,可是他知道这种说法往往会有一个令人失望的转折。 “只是……” 果然! “如果刮花了,我要不要你赔呢?” 这个问题大大的出乎李瑶的意料,他从没想过刮花的事,如果是普通的车,虽然心疼,但是刮了总是该赔。 可是这辆车要是刮了,自己可能就赔不起了。 而且宾利开在大街上,但凡有点汽车常识的,都会跟它保持距离,谁又会来刮花呢。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李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居然跟他计较这个。 “如果赔,我其实不在乎这些钱,还伤你我的和气。到时候你家人一定会说,老李这么有钱,却斤斤计较。我不在乎名声,却也不想平白受辱,毕竟这件事,犯错的不是我。” 李瑶不敢顶嘴,这样的情况的确可能发生,他见过不少。 “如果不赔,我又觉得,你们在欺负我。” 李瑶诚惶诚恐,刚想解释,李丞乾已经离开书房。片刻后轰鸣声响起,他已开着爱车,飘然离去。 李丞乾是个守时的人。 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他和南过、龚雷面对面坐在一起。 昨天发生的事令他心有余悸,可是潜意识的,却选择相信南过。 但是此刻,他犹豫了。 面前的年轻人,神色阴翳,令他心忧。 那边龚雷看着沉默的两人心里有些不自然,主动递上一份文件来打破沉默。 “您就是李先生吧,久仰久仰,我常在电视上看到您。” 职业而熟练的笑容,让人觉得舒服。这是龚雷的武器,为了这个笑容,他对着镜子练了半年。 然而这样的武器,李先生见得太多太多。以至于龚雷殷勤了半天,却得不到应有的回应。 李先生只是看着南过,说:“你变了?还是,这才是真的你?” “我妹妹不见了。” “我知道,所以你昨晚没来找我。” “我需要这笔钱。” “可以。但是你要明白,你说出这句话以后,这笔钱就不是你自己挣来的,而是我施舍给你的。” 南过没有说话,他的左脸通红。这是龚雷那一巴掌留下的。他看着李先生,眼神中分明有一种愧疚。 当一个人觉得愧疚的时候,往往是不敢看别人的。 可是南过一直看着李先生。那样明显的愧疚,就像在告诉你:“这里有个陷进,挖好了,你跳吧。” 李丞乾阅人无数,这样的眼神,却是第一次见到。 “我相信你。” 他说。 然后拿过合约,签字,过户。 龚雷都傻了。 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这样签约的。 太他妈快了! 他简直想抱着南过亲上一口。因为他仿佛看到侯鹏程灰头土脸的奉承自己的样子。 他仿佛已经看见,他把侯鹏程踩在脚下,扬眉吐气的样子。 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啊! 感谢李先生,感谢南过,感谢南过他妹! 他想开个庆功宴。想和南过拜把子。 可是李先生和南过都早已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会客室疯狂的欢呼。 他不知道,南过一个人躲在无人的楼道里,狠狠的捏住手机。 塑料机身的手机承受不住压力,慢慢破裂。 “砰”的一声,终于碎裂。玻璃屏幕的碎片扎进南过掌心,鲜血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屏幕已碎,扭曲的主板和排线相接的地方,一块苟延残喘的屏幕上,显示着几个字。 这是刘砍山发给他的短信。标准的格式,冰冷的文字。 “请前往丹川人民医院认领尸体……” 宁不凡站在自己家琴行门口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不凡妈叫了他好几次,都恍若未闻,只是愣愣的出神。 给不凡盛好的白米饭渐渐没了热气,不凡妈担忧的问不凡爸:“咱家孩子是不是魔怔了?” 不凡爸恼道:“瞎操心啥,青春期嘛,一看就知道了。咱家孩子明显是相思病犯了。” 不凡妈奇道:“你是说……平时来咱们店里弹琴的小姑娘?” 不凡爸得意道:“那还能有谁啊,你别说,咱儿子眼光真不错。那小姑娘长得,我看不比电视里的明星差。” 不凡妈说:“好看有什么用,你看那身子骨,太瘦了,以后不好生孩子。” 不凡爸暧昧的靠近不凡妈耳边说:“那是,谁能比得上你,我看现在二胎都开放了,要不咱们趁着年轻再添一个。” 不凡妈娇嗔一声:“死鬼,没个正型。你说咱们给不凡是添个弟弟好还是妹妹好?” 不凡爸宠溺的说:“只要你生的,是个球都好。” “讨厌……” 不凡爸妈还在那里你侬我侬,不凡却少有的愁眉不展。灵雨并不是每天都会来,但是今天他心头有一阵强烈的危机感一直挥散不去,陈彦宅那个电话让他如鲠在喉,可是他对此人厌恶到了极致,实在不愿意跟他扯上关系。 就像一个猛人,你让他去打老虎他浑然不怕,可是你要让他去打扫个牛粪,他却转身就跑。 陈彦宅这个人对宁不凡来说,比牛粪更恶心。 不凡在店门口踌躇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辆警车停在他面前,下来几名全副武装的干警,越过不凡就往琴行钻。 不凡心道“不好”,真凶逍遥法外,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杀了秦摩熊,这些警察恐怕是来抓自己的。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丹川出修罗(一) 果然带头一人冲进店里就对宁不凡父母说:“我们是警察局的,你们是宁不凡的父母吧?” 不凡爸正襟危坐,沉声说:“看情况,可以是。” 带头警察生气的说:“别跟我打马虎眼儿,我可以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们,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不凡妈被他这副威严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市民哪见过这阵仗,畏畏缩缩的抱着不凡爸的胳膊。 警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笔记,对着不凡爸说:“你是宁非凡?” 不凡爸说:“是我。” 警察嘲笑说:“一个不凡一个非凡,你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哥啊?” 不凡爸义正言辞的说:“你放尊重点,我们是纳税人,是你的衣食父母。” 警察仿佛受到侮辱,拿出一张逮捕令恶狠狠的说:“就你们这些爹妈,教唆出一个杀人犯来,还有脸当别人的衣食父母?我是警察,你儿子是罪犯!” 不凡妈吃惊的说:“你胡说什么!我儿子不可能杀人!他在市里领过奖,还为部落立过功!我要告你诽谤!” 警察嘲笑着说:“去告啊!快去!” 不凡爸却最先反应过来,对着门口的宁不凡挤眉弄眼,示意他赶快离开。 不凡本能的退后两步,短暂的错愕过后,他已经恢复了清醒。此时并没有听从他老爸的指挥,反而上前两步走进琴行,大声说:“我就是宁不凡。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为难我父母!” 那警察嘿嘿一笑:“杀人犯还想当英雄,来得正好,省的我们再去找你。” 说完上前给他拷上手铐,再戴上一个头套,带着他往警车里赶。 但是宁不凡那标志性的身形,却不是一个头套挡得住的,周围邻居早就围了过来,尤其是那八卦女王郑阿姨第一个赶到现场,经过一番添油加醋,一个家门不幸的少年变态杀人狂便由此诞生了。 宁不凡来到警察局没多久就见到了老熟人刘局长,这件事既是少有的命案,又关系到流氓大哥秦天柱,刘砍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听说是敢动黑道太子的凶手,刘砍山还以为是什么人物,一看宁不凡这细巧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们不会抓错人了吧。” 宁不凡赶紧附和:“对啊,就是抓错人了!凶手是陈彦宅。老刘你先帮我把手铐解开。” 旁边抓宁不凡回来的警官一拍桌子:“老刘是你叫的吗?” 这人性情粗暴欺下媚上,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要是换了旁人,一听这声“老刘”,断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人家是局长家属呢。 刘砍山奇道:“还真是怪事不断啊。小朋友,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宁不凡差点就说漏了嘴,好在他不是真傻,只是单纯的缺心眼儿,马上意思到自己黑暗英雄的身份,脑筋及时的转了个弯,“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刘砍山摸摸下巴,这一夜奔波他还没来得及剃胡子,宽宽的下巴摸起来有些粗糙。刑侦经验告诉他,这心直口快的小犊子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支开别的警察,还关闭了监控,坐到宁不凡身边,认真的打量他。 无论如何,他都难以想象,这个猴子一样的人到底怎么杀的那出了名的魔王继承人。要知道,秦天柱发起怒来,徒手连揍十几个人是没问题的。刘砍山虽然没跟他过过招,但是他觉得自己最多正面迎敌八人,再多就要周旋逃脱了。可这秦天柱,却是实打实的冲进人堆里打趴了十几人。 秦摩熊号称魔王继承人,就算没达到秦天柱那样的高度,再不济不至于输给这只猴子啊。 刘砍山翻了几页资料,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道:“你叫宁不凡?” 宁不凡笑着说:“你认识我?” 刘砍山说:“所以啊,在电视上见过的,是你。我从来不接受采访。” 宁不凡问:“为什么?你这形象可以啊,又粗又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刘砍山说:“我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我。不过我很好奇,小子,你犯得可是杀人的罪,一点都不担心吗?” 宁不凡满不在乎的说:“人又不是我杀的,老子宁不凡行的直坐的正,当然不担心。而且,如果你们有本事的话,自然会还我公道。要是没本事,我瞎操心有什么用?” 刘砍山对宁不凡的话颇有微词,眯着眼睛笑着说:“这么说,如果我们认定你就是凶手,那还是我们不对了?” 宁不凡忽然想起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欺身逼近刘砍山,可惜这五短身材,往桌上一靠,双腿就离了地。他也学着刘砍山的表情眯着眼睛说:“我不是针对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不能还我公道,那么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垃圾!” 听到这挑衅的话,刘砍山并未恼怒,颇为有趣的打量宁不凡:“你真的不怕死吗?” 宁不凡又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摆在桌上,一脸轻松的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地狱也去看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不是怕我家小灵雨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我不介意再去喝一次银河水。” 若是别人听了这番话,大多会当成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可是刘砍山在多年办案经验,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宁不凡一向口无遮拦,他习惯了别人无视他的疯言疯语,以至于面对任何人都不屑伪装。 “小灵雨?我昨天接到个人口失踪的案子,走失的人叫南灵雨,不会和你说的是一个人吧?”刘砍山一直关注着宁不凡,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说出“南灵雨”这个名字时,宁不凡立刻来了精神,不在是之前那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 “你说什么?灵雨走失了?”宁不凡一下坐了起来,紧张的问道。 “这么巧?不过丹川也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什么事都逃不开这个圈子。” 宁不凡着急的问道:“灵雨到底怎么了?你快老实交代!”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丹川出修罗(二) 刘砍山要的就是他这反应,从进来就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还真担心他不配合。各种试探也没问出有用的消息,没想到一句无心的话却让自己抓住了机会,立刻反客为主。 此刻刘砍山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将宁不凡引到自己临时铺设的陷阱里:“你是警察我是警察?我跟你交代什么?要老实交代的是你。” 宁不凡连忙点头:“好,好,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灵雨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看他上钩,刘砍山更不着急了,先放他点甜头,才好慢慢利用:“昨天夜里我们接到报案,说一名叫‘南灵雨’的高中生离家出走了。报案人叫南过,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认识认识,那是我大舅子。”宁不凡脑袋点得跟打字机一样。 刘砍山忽然心头一颤,不动声色的问:“哦?你和你这大舅子很熟吗?” 听刘砍山认可自己和南过的关系,就是间接认可了自己和灵雨的关系,宁不凡得意忘形:“那当然,昨晚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 刘砍山心里乐坏了,这小子,太单纯,想从他嘴里撬消息实在太容易了。不过他却有些心慌。今天早上他和老李通过电话以后,立即又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他的妻子,另一个是给他的司机。 他问他妻子,怎么知道李丞乾回来的事。他妻子却气呼呼的告诉他:“不就是你昨晚把他背回来的吗?都醉成那样了,也不让人家来家里喝杯醒酒茶,一言不合转身就背走,你老刘脾气真大……” 后面一通抱怨,刘砍山却是从脑袋里剔出来了。 他又问他的司机昨晚怎么没等他,他司机却无辜的告诉他,不仅带他回家了,身边还带着个身穿校服的高中女生。 刘砍山听完这两个消息,心里直冒寒气,他觉得自己的家人受到威胁了。 而后他又联系了自由港湾的老板,可是对方装疯卖傻,说来说去都是几句“您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人假冒他,不仅在自由港湾骗吃骗喝,还跑到他家里去了。那是他的禁忌,如果有人想对他家人动手,这位不修边幅的刘局长,瞬间就会变成丹川另外一个魔王。 此刻他感觉自己离真相很近了,假刘局长身边的高中女生,就是失踪的南灵雨,所有的线索都纠葛在了一起,只要查出是谁假扮了自己,一切都真相大白。 而眼前这个宁不凡,那句熟悉的“大舅子”,似乎真相就隐藏在他身上。 刘砍山继续试探:“吃饭的时候南灵雨还跟你们一起吗?” 宁不凡白了他一眼:“灵雨不是陪你去了吗?” 刘砍山蹭的站起来:“你说什么?” 宁不凡看着刘砍山吃惊的样子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又没打算瞒你,可是你们这些老年人花花肠子太多,有话也不直说。我看你这智商也就到这儿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昨晚我假扮了你,还让灵雨假扮成老李,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刘砍山被宁不凡一阵抢白呛的说不出话来,他处心积虑又是拐弯抹角,但是对方一开始就打算和盘托出。这些年用在别人身上屡试不爽的手段,在这个瘦弱的少年面前好像都是白费心机。 刘砍山强忍着一套如来神掌打飞宁不凡的冲动,挤出一副友善的表情。对,即使城府事故如他,面对宁不凡也要靠克制自己才能不动手:“那你具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宁不凡不耐烦的说:“我不都告诉你了吗?你是不是傻啊!快说我家心肝小宝贝南灵雨到底怎么了。” 刘砍山闷声不说话,双腿平放,右脚触地,然后原地一用力,水泥地上豁然出现一个大脚印。这是他早年刚进入警局时面对不平私下泄愤的把戏,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也越来越沉稳,已经很久不用这招了。可是今天被眼前这个猴子一样的人物逼急了,又一脚将地面踩陷。然后面带笑容,平静的问道:“小朋友,我们一件一件事情捋清楚。首先,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不都跟你说了没有吗!你好好听我说话行吗!灵雨到底怎么了?” “这是司法流程,你要是不愿意配合,我们就只能把你抓起来关几天,直到你愿意说为止。” 宁不凡不满道:“我是很配合,只是你的智商可能驾驭不了这些信息。” 刘砍山的脾气出奇的好,在丹川警局也算是个异类。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他目的达到了,这好脾气也就到头了:“那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为了节省时间,让你赶快知道南灵雨的消息,你最好不要扯别的。” “好嘞你快点。” “秦摩熊是你杀的吗?” “不是。” “可是有一大片目击证人都看见了。” “他们没看见,人是陈彦宅杀的,他杀了人以后把刀塞进我手里嫁祸给我。” 刘砍山记下这个名字,又接着问:“陈彦宅是谁?” “是个棒槌。” “陈彦宅是谁?” “是个棒槌。” “陈彦宅是谁?” “哎呀你烦不烦,不都跟你说了是个棒槌吗?” 刘砍山淡定的微笑,戏弄般的说:“不着急,我可以慢慢来。你知道,丹川一向很太平,我也没什么事。你不愿意配合,我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但是,那失踪的南灵雨,却不知道还能安全多久。” 宁不凡怒道:“你以为我是真的没办法离开?我只是要你们还我一个清白,好让我父母放心。” 刘砍山一摊手:“那很好,我们的目的都是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我和你也没有什么仇恨,你只要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一遍就行了。” 宁不凡说:“你早这样说多好。” 随后将那天发生的一切如实交代,从他开始偷听陈彦宅和秦摩熊的谈话开始,一直到陈彦宅跑着出去为止。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丹川出修罗(三) 刘砍山听完摸了摸下巴,熬夜让他长了些胡渣,这种摩擦感让他觉得很舒服。他又好奇:“按你的描述,你差不多都该被打死了。怎么还不到一天,就痊愈了?” 宁不凡神秘一笑:“因为我有超能力。” 刘砍山已经适应了他的鬼扯,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听说秦天柱把你带走了,你又是怎么逃出来和南过吃饭?” “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说话呢?我有超能力,秦天柱带走的不是我,是陈彦宅。” 刘砍山不说话了,静静的看着宁不凡,这让宁不凡感觉到很不舒服。 “你不相信是吗?唉……这个世界的人就是太自大,将自己不知道的事都认为是虚假。你以为的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今天,老子宁不凡要教你做人!”说完,他慢悠悠的站起来,刘砍山以为他要动手。然而刘砍山不仅有恃无恐,还十分期待,这个瘦小的男生是否真的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力量,可以将那个小黑熊一样的秦摩熊打死。难道是传统古拳法的传人? 只见宁不凡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就像荡漾的水波一样扭曲。刘砍山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度睁开时,却看见面前站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他连忙扇了自己两耳光,使上十分力气,“啪啪”两声差点把他下巴打掉,疼得龇牙咧嘴。 “这不是梦?” 他呆呆的站起来,伸手摸了一下眼前的“自己”,温热的体温从对方身上传来。 “不是镜子,也不是投影……真的是我?” 说着伸手扇了对方一耳光,对方疼的哇呀乱叫:“干你娘!” ”还会痛?是真人啊。” 眼前的“自己”嫌弃的拍开刘砍山的手,不满道:“看清楚好吗!就算用的你的外形,老子无与伦比的王霸之气也不是你可以比拟的!” 竟然连声音都一样! 刘砍山还是不敢相信,这件事在质疑他的世界观。从警这么多年,他也遇上不少诡异事件,自己又是和尚出身,对鬼神心存敬畏。可是,眼前这个如果真的是超越常人的能力,那么一个控制不好,将会给社会带来毁灭性的动荡。 比如,他冒充国家领导人,向邻国开战。即使只是一句没有实权的空话,也会带来国际影响。若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砍山问道:“你是……” “老子是宁不凡啊!当着你的面变的都认不出来,你这智商怎么当上局长的。” 他话音刚落,刘砍山侧腰挥拳,用上十二分力气。眼看这势若奔雷的罗汉长拳就要落到宁不凡那张变了样依旧讨人厌的臭嘴上,他及时扭头,堪堪让过这一拳。刘砍山顺势转身,将手臂当做长鞭,用腰力旋转,迎面就是一膀子。 宁不凡变身后不仅能还原对方的外形,还能模仿他的能力,脊椎神经本能的动作比他的思维更快,一个下蹲轻松躲过刘砍山的攻击,瞄准腋下的空隙准确出拳,竟然后发先至,打了刘砍山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宁不凡脑子跟上眼前的形势后也是一愣,这种感觉就好像控制着一台不怎么灵敏的的机器,再简单一点就是一只移动速度过快的鼠标,连自己都无法预判自己的动作。他昨天已经体验过刘砍山这副坚实的身躯,知道自己能拥有对方的体质,没想到居然还能在武艺上胜过对方。也许下次可以变个李小龙试试。 明明可以靠催眠术,但老子就是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 以刘砍山的城府,当然不会被宁不凡几句话“激怒”。让他失控动手是因为,他想起昨天晚上,这个人变成自己,差点进了自己家。如果他对自己的老婆女儿有任何歹意,恐怕已经得手。 刘砍山无力的坐下,对宁不凡说:“警局里有枪,你逃不掉的。” 宁不凡说:“我现在和你分毫不差,你又关了监视器。而且我看你现在好像还不是我的对手,大可以先打败你,然后再装作是你离开。” 刘砍山嘴硬道:“打败我?恐怕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宁不凡摇摇头说:“你忘了吗,昨天晚上,除了我假扮你,还有另外一个转移你注意力的老李。” 刘砍山盛怒之下忘了这个细节,此时被对方提起,想从宁不凡嘴里套出更多的消息。而后忽然想到,这人好像大一开始就没打算骗自己,只是自己一直拐弯抹角,才白费这么多力气。 想到这里,刘砍山也有些无奈,但是面对宁不凡,尤其是他假扮自己跑到刘砍山家里这件事让他心有余悸。只有更全面的了解事情的经过,才能明白他的目的。于是刘砍山也沉住气,从时间顺序开始询问宁不凡昨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宁不凡只想要讨回公道,他虽然满嘴喷粪,却从来没有不尊敬刘砍山的意思。只是在他的人生观里一直就是想什么说什么,不像别人面对这位警察局长总要保留三分敬意。 “一切我都会告诉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宁不凡依旧是刘砍山的模样,这具肉身的战斗力让他觉得很满意。 刘砍山不满道:“你并没有什么资格讲条件,如实招供对你才有利。” 宁不凡没听见一般:“第一,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有超能力的事。” 刘砍山有些吃惊,从他见到这小猴子第一样开始,就觉得他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还主动将这份能力展现给自己。他还以为对方无所顾忌,这样一来反而有些摸不透了。 宁不凡继续说:“我想维持正义,但是我的超能力如果向外界曝光了,会引起很多麻烦。虽然我有信心自保,但是我如果坏人惦记上了我的父母,我不一定能时时刻刻在他们身边。” 刘砍山想起自己的家人,隐约能明白宁不凡的感受,他很痛快的点头,却又有些犹豫的摇头:“如果你下次再假扮成我到我家去怎么办?” 宁不凡说:“你以为你家是迪士尼乐园啊,我那么乐意去?” 刘砍山严肃道:“不行,你要给我一个保证,我现在还无法信任你。” 宁不凡不好意思的说:“你不信任我,我怎么好意思提第二个条件……” 刘砍山好奇的问:“那你说说你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宁不凡脸都红了:“我以后叫你戈登,你要叫我韦恩。”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丹川出修罗(四) 刘砍山一向不拘小节,只要别让我叫你爷爷,叫什么都行。而且就算“韦恩”是什么小语种里的“爷爷”,只要我听不懂就行了。 所以宁不凡的第二个条件刘砍山爽快的答应了,其痛快程度让宁不凡都有点猝不及防。 “好吧,接下来我说的都是实话,当然信不信选择权在你。”宁不凡将昨天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刘砍山职业素质颇高,边听边做笔记,即使听到不可思议处,也没有出言打断。 “我挂了陈彦宅的电话,回到家没多久就被你们抓来了。当时没多想,但是现在看来,灵雨的失踪多半跟他有关系。” “照你这么说,你这身超能力也是昨天刚得到的?” “没错,而且除了昨晚假扮你,我还从来没在别的地方用过。” 刘砍山笑道:“这么说我还挺荣幸。” “别鬼扯了,赶紧去找灵雨吧。陈彦宅这条癞皮狗不是什么好东西,灵雨如果真的在他手上,恐怕已经遭了毒手。” “你本事这么大,怎么不自己去找?” 宁不凡一拍脑袋:“对啊,我现在可是警察局长!我去派人把陈彦宅全家都抓起来!” 刘砍山连忙站起来拉住他:“算了,我服你了,还是我来吧。” 他走出去安排了几名警察去陈彦宅家里了解情况,又回来对宁不凡说:“现在你嫌疑最大,最后一个持有凶器的人是你,人证物证俱在,对你很不利。我希望你配合我们,暂时要把你拘留。” 然后靠近宁不凡说:“还有,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超能力的事。” 宁不凡大大咧咧的说:“放心,我嘴紧着呢。” 刘砍山皱着眉说:“我看不见得,一场戏演的漏洞百出,怎么看都不像聪明人。” 宁不凡撸起袖子就要开干:“哎哟我这小暴脾气。” 刘砍山警醒道:“对了,快变回原来的样子。” “就不!变回去了打不过你!” 刘砍山说:“你要是不配合,你的事我也懒得查了。正好有你背这个黑锅,想想你的父母和灵雨吧。” 想起父母关切的样子,宁不凡的气焰偃了下去。配合的变回原形,有些着急的说:“胖子,你可要还我清白啊。你女儿是我同学,她以前被陈彦宅欺负我还帮过她。” 虽然那次对刘袅婷丝毫没有帮助,但是刘砍山却不知详情,颇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宁不凡,凝重的点了点头:“如果你是无辜的,我会还你公道。” 刘砍山离开审讯室,想了一下又向手下的警署交代道:“不要打开监控,也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那名警察疑惑的看着刘砍山,嘴上却干净利落的回了一句“是”。 刘砍山又补充道:“他被我打得很惨,不要给外人留下把柄。” 这位警察同志想到宁不凡那纤弱的身躯,再想到刘砍山猛虎般的战斗力,颤抖着点了点头。在他眼中,里面的人估计已经让打死了吧。 那头刘砍山刚走,宁不凡就按耐不住了。这里是哪儿?这可是警察局啊!罪恶的集中营!我以后走向英雄之路的宿敌,说不定在哪个房间关着呢。 他左思右想好一会儿,越想越激动。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要打击犯罪,需要先看看了解一下丹川罪犯的战斗力。 对自己的能力掌握的还不熟悉,变身这个简单,就是不知道催眠有没有限定。这种幻术他看不到对方眼里的景象,说不定会露馅,还是少用为妙。 不过现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知道刘砍山没开监控,刚好给了自己可乘之机。 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套好说辞,变身成为一名警察模样,“砰砰砰”开始敲门。 门外守卫的警察怕他死在里面,一直关注着这里没离开,听见敲门连忙打开。他是刘砍山心腹,怕被别人看见里面的惨状,所以开了门立刻闪身进去,迅速关上门。 屋里没有开灯,警察立刻警觉起来,掏出手电筒往室内扫了一圈。发现宁不凡正没精打采的趴在桌子前,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可能是怕灯光影响他休息吧。” 然后探手开灯,眼前忽然冒出一人,吓得他手电都掉了。 他没有随身带枪,一个马步右手探腰左手伸出,装出一副拔枪的姿势,跟对方保持距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警察紧张的问。 那人也是一身警服,正是宁不凡所变,只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气质,更像个流氓。 宁不凡掏出一个黑皮夹在警察面前晃了一下,神秘兮兮的说:“国防安全部1,这个宁不凡是上面一个大人物的爷爷,听说他犯了事,让我来看看。” 警察根本不信他这满嘴鬼扯,左手示意:“你把证件拿出来再让我看一下。” 宁不凡又把黑皮夹拿出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正要收回,警察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一把将皮甲抢过来。仔细一看,上面一张证件上果然写着“国防安全部”,下面署名魏鸿业。 这名警察也没见过国防安全部的,没能力识别,只能继续问道:“他才十几岁,怎么成了别人的爷爷?” “魏鸿业”正色道:“这位大人物从基层做起,以前是农民,乡下地方辈分论的比较远,你明白的。” 警察疑惑道:“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魏鸿业面无表情:“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安全。这种事,对他们这种地位的人算丑闻。” 警察拿不定主意,丹川小麻烦不断大事没有,他从来没机会接触到大人物,但是眼前的情形和他里看到的倒挺像。他一直守在门口,确定宁不凡没有逃出去,眼前这人又高又壮,比刘局长还威武三分,不可能是宁不凡掉包的。他也怕惹麻烦,犹豫的看向宁不凡,朗声喊道:“宁不凡,转过头来。” 那边宁不凡缓慢抬头,随后微微转头,一脸迷离,看着模样像是刚睡醒一般。警察心里嘀咕,刘局长不是说他被打得很惨吗,怎么看着一点事都没有。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丹川出修罗(五) 警察问:“这事刘局长知道吗?” 魏鸿业说:“这里他最大,他当然要知道。” 警察忽然明白,为什么刘局长要这么严肃的警告他不要让别人进去,不也能开监控,原来有大人物在里面。居然还不惜破坏自己的名誉也要保证无人打扰他们。这样一想,他更相信了魏鸿业,即使不曾参军,也认真敬了一个军礼:“谨听首长吩咐。” 魏鸿业摆摆手:“情况我都了解了,现在我要去向上级汇报。你放心,我们不会徇私,但是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相信他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初步调查我们发现证据都指向了陈彦宅那条烂狗屎……总之,好好照顾他,组织不会亏待你。” 说完又给警察整理了一下衣肩,一脸欣慰的说:“小伙子器宇轩昂,叫什么名字?” 警察立正说:“报告首长,我叫王禹。”在他眼里领导都是部队里出来的,都吃这一套。 魏鸿业笑着说:“很好很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好好表现。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向上级推荐你。” 王禹感激道:“谢谢首长!” 魏鸿业迈步走出审讯室,留下一个背影:“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他吧。”一扭头又回来把王禹拉出审讯室,小心的关好门,嘱咐道:“不要再让别人进去,你最好也别去。” 王禹哪敢说不:“刘局长吩咐过,我懂的。” 魏鸿业赞赏道:“很好很好,前途无量啊。对了厕所在哪里?” 王禹热情的说:“我带您去。” 魏鸿业拒绝道:“不用,你在这里守着,寸步不可离开。” 王禹一省,指着走廊尽头:“走到头右转。”又殷勤的补充:“您上大上小,我叫个人给您送点纸。” 魏鸿业说:“不错,想得真周到。组织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我自己带了纸,你好好守着就行了。” 王禹得到夸奖喜不自禁,站得笔直目不斜视,一副“这里交给我”的样子。 魏鸿业缓步离开,来到卫生间。他找了一个干净的蹲位,等到周围没了动静,再变成刘局长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出去。 “嘿嘿,你们还真以为我傻?老子就是懒得装!” 变身刘局长的宁不凡特意又转了一圈来到王禹面前,神秘兮兮的说:“里面的大人物离开了吗?” 王禹刚刚还有所怀疑,看到局长去而复还,特意过来了解这件事,五分加五分,终于信了十分。点头道:“走了。您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局长“嘿”道:“你们怎么都一个路子。”他自然是想到了自由港湾的老板。不过眼前这人跟刘局长熟识,他怕多说露馅,应付两句赶紧离开。 “秦摩熊死了,老子要再找些宿敌才行。”想到这儿,便志得意满的往拘留室走去。 饶了半天,谁看到他都问好,可是越走越憋屈。 “拘留室在哪儿啊……” 罗计的心情非常的不好。 丹川的太子死了,这是他刚得到的消息。 别人只知道秦摩熊被送进医院抢救,却不知死活。而他,在五分钟前,确切的得知了秦摩熊的死讯。 五分钟前,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把他带过来。” 这是秦天柱给他下达的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把他带过来。 如果带过来的不是“他”,那么自己明天早上会收到一份快递,里面整整齐齐摆好十根拇指。两根一对,分别来自他的父母,老婆,和两个孩子。 在东国的丹川,即使罗计已经混到警察局副局长的位置,却还是没有能力在秦天柱面前保护自己的家人。 如果是往常,他能轻易的将人调出,然后亲自送往秦天柱的地盘。可是秦天柱要的这个人,现在被刘砍山看着,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带出来。 他二十三岁从警校毕业,直接调入丹川警局。五年前,他在街上巡逻时发现两人神色闪烁,躲躲藏藏的在一栋荒废的建筑里穿梭。多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他,这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他悄声潜入,偷偷跟在二人后面。 那两人穿着宽大的羽绒服,并不合身,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好像衣服在下坠。以他们消瘦苍白的面容来说,不应该有这么臃肿的身形。罗计想来,这两人最多也就是个走私,贪功之下并没有呼叫支援,只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两人一高一矮,都带着一顶黑色的棉帽,双手插袋并排走这栋危楼高处,即使穿着这么厚重的羽绒服,看着他们缩头缩脑的模样,也像冷的不行。他们不时回头张望,以免有人跟踪。 罗计看到这一幕心里更加确定,他们鬼鬼祟祟一定有问题。 丹川表面上是个和平的城市,平时连打架都很少发生。偶尔发生口角,通常也就是装腔作势互相谩骂着后退。小城市里彼此都认识,你家三姑是我家六婆,你老婆是我初恋,中午吵一架晚上朋友饭局说不定又遇上了。所以文职升官快,罗计这样警察很少有处理案子的机会,即使现在警力不充备,他也常常出去巡逻两圈。 他一路尾随,终于来到一个破旧的小房间。这栋四层的建筑楼梯都会摇晃,是名副其实的危楼。住在这里不出意外都是流浪汉,这两人穿着奇怪,应该是来这里嗑药的。 罗计蹑手蹑脚来到两人进入的房间门口,只有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惨不忍睹的挂在门梁上。门上诸多裂纹,他很容易就找到一个小缝,凑上去往里大量。 之间那两人脱了外套,里面是贴身的毛衣,果然骨瘦嶙峋。矮个子的将外套反过来,拿出一把折叠匕首,熟练的把外套划开。随后伸手往缝隙里掏出一袋又一袋白色粉末。罗计看得清楚,原来两人把这些白色奶粉装袋塞入羽绒服里,以此来掩人耳目。 随着白色奶粉一包一包从羽绒服里掏出,罗计才发现两人居然携带了至少二十来斤的货物,这几乎比他从警十年所见白色奶粉总和还多。这可是一件大案子,说不定自己就靠这一个案子就够扬名立万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丹川出修罗(六) 想到这里他心情紧张起来,能有这多的货,这两人背后来组织绝不简单。这不是两个人就能拥有量,说不定这就是丹川毒品的源头。 罗计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收缩警棍,国情问题他不能随身带枪,眼前这两人算得上是走私大亨,危险性上升,他不敢轻举妄动。打定计划接下来要准备呼叫支援,然后死死锁定这个门口。这两人要是走了,他还能随时跟上。 毕竟不是刚入行的新人,虽然偶尔也会冲动,但是面对重大事件,罗计还是很谨慎的。 正要后退呼叫支援,忽然头上传来冰冷的触感,一个冰凉的金属抵上了罗计的后脑勺。 “枪!” 罗计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被毒贩的同伙发现了,对方正用枪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是丹川警察,你们涉嫌走私奶粉,请立刻配合检查。”罗计小心翼翼的举起双手,虽然不抱希望,却还是想用警察的身份唬住对方。 后面传来轻浮的笑声:“哦,原来是警察同志。误会误会,请进请进。” 说完手上用力,用枪抵着罗计的头,让他被迫前进,直接推开了木门。 里面两人明显吓了一跳,矮个子连忙转身举刀对准门口,看见罗计进来,警惕的问:“什么人!” 脚下微曲,左脚脚尖抵地,右脚前跨,稍有异动,他就能弹身扑上去打个措手不及。 罗计举着双手,寒冬腊月额头却冒着冷汗。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枪指着,面前又有两个穷凶极恶的人,拿着刀对着他。他脑袋里转了几十个弯,都想不出逃生的办法。 “妈的,早知道学点功夫,这种情况成龙就不怕。”终于放弃抵抗以后,他心里有了这种懊恼。 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那矮个子视线被罗计挡住,没有看见他身后有人,立刻弹起举刀就要杀人。罗计本能的往侧面一躲,好在他虽然这十年的警局生活生疏了技艺,底子却不错,当年在警队拿过不少奖。 矮个子的刀并未落空,罗计闪躲之际还是被击中了手臂,好在冬天衣服穿得多,缓冲的时间让他来得及避开要害,只是划伤而已。 矮个子一击落空,转身就要再扑上去。 “住手!”罗计身后的声音传来,及时拦下了矮子。这时罗计才看清,原来顶着自己不是枪,而是一只军用手电。估计是因为这栋楼早就断了电,他们才备上这个。 “不要吓坏了我们的客人。”那人不同于房间内的两人,身着整齐的深蓝西装,外面套着一件大衣,头发输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 矮个子看见他立刻收起匕首,原来穷凶极恶的表情转变成一脸讨好的谄媚,热情的招呼:“黑蛟哥,货到了。” 他说话十分简洁,却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因为在这人面前谨慎所致。多说多错,一个不小心,倒霉的是自己。他干这行多年,很明白这些规则。 西装男子面露微笑,轻轻关上门:“刀哥,下次记得要叫我张先生。虽然我无所谓,但是你知道我们老大是个斯文人,不喜欢我们道上这一套,下次万一不是我来取货,你说这些话恐怕会引火上身。” 高个男子不屑道:“看不惯我们这些粗人,那就别在这道上混。丹川只有姓秦的一家,可咱们兄弟却不止秦天柱这一个客户。他要在这里当他的土皇帝,我们大不了不做这笔买卖。” 小个子的刀哥连忙给高个子的打眼色,实在拉不住,就踩上他一脚。 高个子皱着眉对刀哥说:“你踩我干嘛!我说的是实话。别人怕那姓秦的,咱们兄弟还怕他吗?不就是个地头流氓,还装什么文化人。” 西装男笑着安慰:“狗哥别激动,在丹川做生意,不就是图个安全。别的地方那些大哥,怕是没有我家大哥有势力。至少在丹川,你们不用怕被警察。再说了,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简单又挣钱的买卖,恐怕除了我家大哥,别的地方就难找了。” 刀哥陪笑道:“是,是。您说的是,我这兄弟不长脑子,嘴上把不住门,心直口快的,黑蛟……张先生别放在心上。” 狗哥一嘴北方口音,刀哥却是典型的云贵川一代的口音。想来这两人也不是亲兄弟,看样子小个子的负责出谋划策,而高个子的负责执行。 张黑蛟神色一凝,笑意不减:“这么说……狗哥说的都是你们兄弟的心里话了?” 刀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狗哥却粗声粗气的插嘴道:“有什么不敢的。丹川是姓秦的地头,东西好卖又没什么风险,有钱大家一起赚,凭什么你们坐在家里数钞票,我们兄弟却四处卖命。丹川这里出货简单,咱们兄弟进货可是在拿这一身贱肉在打拼。同样是卖奶粉,你们一个个穿西装打领带,装的二五八万似的,咱们两兄弟大冬天冻得跟大傻子一样,我容易吗我……” 张黑蛟看他们一唱一和,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两位的意思,是对我们的价格不满意?” 刀哥搓搓手笑呵呵的说:“张先生你看啊,咱们做生意这么几年,猪肉都涨价了,前两年咱们干一票就能买套房,现在忙活一年连个厕所都拿不下。那些养猪的都比咱们这些拼命的赚钱,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涨涨。” 张黑蛟忽然爽朗的笑了两声,让刀狗两人吓了一跳:“对,应该涨。” 那两人听到这句话心情一松,他们来之前就商量好了,一个黑脸一个红脸。但是迫于秦天柱的威势,对这件事也就两层希望,没想到张黑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张黑蛟又问:“那你们打算涨多少。” 刀哥说:“你看啊,这几年房价翻了好几倍,那我们就不说他了,我们这些漂泊的人也不需要买房。但是啊,猪肉都涨了两倍了,房子可以不买,饭总是要吃的。您给我翻一番,就当赏口饭吃。” 张黑蛟略微皱眉:“一次就翻一倍?刀哥胃口有点大啊?”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丹川出修罗(七) 刀哥其实对这个价格也不抱希望,只是一开始抬高一点,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尤其是对方刚才那么痛快的答应了涨价,让他觉得这张黑蛟是个好说话的人,贪念更盛,想要多拉高几层价格:“瞧您说的。六年前我们兄弟第一次来丹川,早上吃个炒面才一块钱一碗,现在都涨到五块了。咱们兄弟拿命才拼这么点货,怎么还没人家一个买早点的赚的多,累死累活不就图这点油水嘛。钱给够了,事才能做好。我们也就是想,万一哪天出事了,命没了,多多少少给孩子留点学费不是……” 张黑蛟说:“也是,我们保得了你们在丹川的安全,却保不了你们在外面进货。对了,你们说,你们还有孩子?” 刀哥老来得子,想到自己家里那孩子聪明可爱的模样,每次回家还一定要挨着自己睡,心里有些温暖,喜气洋洋的说:“是啊,家里那婆娘争气,生了个儿子。等做完这笔买卖咱们兄弟回家过完年,那小子也有三岁了。” 张黑蛟忽然皱起眉头,摇摇头说:“可怜,可怜。” 刀哥最是心疼自己儿子,见张黑蛟不仅没有祝福两句,还连说可怜,心里十分不高兴:“张先生的意思是,有这走私的老子,对不起这乖儿子?” 他这话指桑骂槐,表面说的是自己家孩子,实际上在占张黑蛟的便宜。这是对方的地盘,他不敢说的直白,只能这样拐着弯的骂人,图个心理上的痛快。 张黑蛟仿佛没听出他的意思,悲悯道:“我是说,那孩子才三岁,就没了爸爸,真是可怜。” 刀哥还没反应过来,张黑蛟一侧身,身后一把消了音的手枪就从他背后露出来,“啾啾”两声,刀哥狗哥脑门上出现一个血窟窿,前后倒地。 死前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黑蛟转过头来微笑着对罗计说:“秦先生最讨厌别人跟他讲条件。尤其是坐地起价。” 罗计脸色发白,别看他已经当了十年警察,平时也没少接触死人。可是“死人”和“杀人”是不同的,“杀人”不仅意味着一条鲜活生命再无希望,还代表着另外一层含义。 那就是,我也可能会死…… 罗计心头升起强烈的危机感,有人当面行凶,他作为一个人民警察,却没有胆量去伸张正义。 因为他看到,张黑蛟身后还有两人,刚才他们守在外面,被张黑蛟挡住。而开枪的正是他们两个。 罗计现在冷汗直冒,他已经没有精神去思考,外面守着的两人是如何得到动手的指令。按照张黑蛟说的话来看,这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凶杀案,只是因为对对方提的条件不满意,一怒之下才动手。 可是外面两人和张黑蛟配合默契,仿佛早就策划好了一般。若是慢了半分,张黑蛟那句“没了爸爸”就能令对方及时反应过来,虽然最终结果一样,张黑蛟却难以这么从容了。 罗计无暇深究,因为此时张黑蛟已经转过身来看向他。 张黑蛟戴着一双深黑皮手套,举起手臂动了动食指,身后两人立刻意会,一人去检验货物,一人去收拾尸体。 而后他摘下手套,小心翼翼的折叠起立,放进那件英伦风衣胸口的袋子了,头也不抬的对罗计说:“这位警官,受惊了。” 罗计咽下口水,声音有些颤抖:“你……你们……是什么人?” 张黑蛟并不回答,蹲下身来靠近罗计,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一阵,最后从衣服上的口袋里掏出皮夹,仔细打量里面的内容。 “罗计……原来是罗警官。”张黑蛟翻开皮夹就看到了一张证件放置在显眼的位置,然后念出了罗计的名字。 罗计心头紧张,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干嘛。这里和平太久了,他对对方敢不敢杀警察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刀狗二人尸骨未寒,在这寒冷的冬天里似乎还有些许热气从他们额头上那个窟窿眼儿里冒出。这份心狠手辣,杀个警察,对他们来说不过只是抬手之间的事。 张黑蛟继续翻动钱包,掏出一张照片:“哟,龙凤胎啊。罗警官好福气呀。嫂子也漂亮。” “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伤害我家人!”罗计心里已经有些绝望,自己身为一名警察,亲眼看到了杀人,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自己。只是想到家中的妻儿老小,又悲从中来。 当了十年的警察,还没好好孝敬过父母,还没对亲爱的说一声“辛苦了”…… “我不想死啊……”他心里哭喊道,可是职业信念却不允许他在敌人面前露怯。于是他只能假装强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灭口杀我一个就行了!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张黑蛟嘴角上扬,带着笑意说:“那你知道什么,需要我们来灭口?” 罗计一愣,求生的欲望渐渐战胜了作为一名警察的尊严,他急忙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哦?即使我们在这里找朋友代购香都的奶粉,你也没看见吗?” 罗计一时没转过弯,他们是在交易奶粉?还是……只是在教自己该怎么去定义这件事?可是,就算自己承认他们是在交易奶粉,那地上两个死人又怎么掩盖? 张黑蛟扭头对身后整理那些白色粉末的人说:“来,让罗警官尝尝我们这两位兄弟特地从香都带过来的奶粉。” 那名光头小弟恭敬的递上一包白色粉末给张黑蛟,张黑蛟伸出食指挖了一些在手指上,然后举到罗计面前,和颜悦色,就像介绍自己家乡的特产一样说:“尝尝。” 罗计将信将疑,谨慎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嘴上却说道:“好奶粉,好奶粉!” 张黑蛟对他的表现非常不满意,猛地拉开罗计的下巴,面目狰狞的把整包白色粉末都灌了下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章 丹川出修罗(八) 罗计终于尝出了这玩意儿的味道,绝对不是奶粉,心里暗叫不好,却无力反抗。直到张黑蛟手上的白色奶粉全倒入罗计嘴里,才松开了手。 罗计倒在一边干呕,将手指伸入食道,想要吐出来,却被张黑蛟两个手下拦住。硬拉开他的双手。他在地上痛苦的扭动身躯,还不间断的咳嗽,挣扎了好半天,终于没了力气,瘫倒在地。 张黑蛟看他不再动弹,满足似的笑起来,然后右手拉开左手衣袖,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又恢复他那和善的语气,对罗计说:“罗警官,天要黑了,该回家了。” 此时罗计躺在地上浑身痉挛,不住的抽搐,五官用力的扭曲着,似寒冷似燥热,坚持不过三五分钟,便不省人事。 等到他醒过来时,张黑蛟和他的手下已经离开,这个房间也被收拾干净,完全看不出这里刚刚死去了两人。 罗计挣扎着站起来,他现在头还是晕乎乎的,虽然以前没经历过,他也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他扶着墙艰难的下楼,此时已经无力去关心刀狗两人的尸体去向,他要赶紧回家,然后带着家人离开这里。 至于公道,正义,可以等把家人安置好了以后,自己再一个人来讨回。 终于出了这栋危楼,罗计回头张望,那一扇扇漆黑的窗口,就像一个个黑洞,吞噬了这个所有的光明,仿佛是另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车内,却发现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右手握着手刹,拇指不住的颤抖,无论如何都拉不下去。 尝试好一会儿,终于放弃,只好把车甩在这里,打了一辆出租回家。 城市的夜晚灯光璀璨,霓虹灯的街道就像在庆祝一场盛宴,罗计却无心加入,他终于深刻体会到了,这个看起来繁华的假象,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黑暗。 跌跌撞撞回到家,颤颤巍巍掏出钥匙开门。家里没开灯,伸手不见五指。 罗计心里暗叫不好,不知道家人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开关,费力按下,让家里重现光明。 随后,罗计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自己家的客厅。 “什么人!” 门口侧对着客厅,当中是三张欧式田园风格的沙发。这是罗计的夫人走遍丹川才精挑细选出来的,布艺十分精致。 正对着门口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饱含笑意的男人。 他面若刀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细长,头发一丝不苟的背在脑后,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双排扣的西服,如果平时关注时装,就会发现这一件是今年常出现在时尚杂志里的年度风尚。 这个男人双手十字交叉,双手放置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斜靠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却不显轻浮,反而独具风范。 灯光的变化并没有刺激到他的表情,仍旧一副含笑有礼的样子,伴随着磁性温和的嗓音,轻轻问候:“你是罗警官吧。” 罗计从他的着装中已经猜到来人应该是秦天柱一伙的。丹川秦天柱就是地下世界的代名词,他们没有什么所谓的帮派名,也不需要什么社团组织,“秦天柱”三个字,就是最有影响力的品牌。 顾忌家人安危,罗计不敢轻举妄动,用手偷偷挡住自然合拢防盗门,以备逃跑的时候使用。 “早知道换指纹锁了……老板还说这是什么超越国家标准的c级锁没人能开……”罗计心里埋怨,药力没过,他还无法集中精神,总是胡思乱想,嘴上却老实回答:“我是罗计,你是什么人?我老婆孩子呢!” 那名男子将将食指抵在嘴上“嘘”了一声,然后轻声说道:“不要吵到他们休息。” 罗计皱眉道:“不要吵到谁?” 西装男子打了一个响指,卧室的门应声而开,罗计看到里面还有一个光头的黑衣男人,带着墨镜,他无法分辨是不是跟在张黑蛟身后开枪的那个人。视线越过黑衣光头,看见床上的被子隆起,里面似乎睡了人,罗计心里紧张,一时忍不住喊道:“老婆!” 西装男子对罗计的表现十分不满,打了个手势让黑衣光头过来押住罗计,然后眉毛渐渐聚拢,显然有些怒意。不过这怒意一纵即逝,换上一副故作轻松的笑脸,右手指了一下罗计,又马上收回,就像隔空点了一下他的脑袋:“我是很不喜欢用武力的。大家都是文明人,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罗计心里发寒,可是现在老婆孩子还有自己的性命都在对方手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顺从,才能求得一丝生路。 “我老婆……你把他们怎么了?”罗计的思维开始错乱,已经无法整理出有序的语言。 “没什么,我朋友从天南带回了一些好茶,请她们品尝了一下,现在她们在休息。你不要打扰她们。” 想起被灌的那包“奶粉”,罗计心里知道这“好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下着急嘶吼道:“你让她们吸毒了?她们还是孩子啊!” 这句话自动省略了罗计的老婆,说的是他一儿一女。 西装男子霍然站起来,一步跨到罗计面前,举起右手对着罗计的脸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这巴掌力道何其大,直接把罗计打得头晕目眩,自己被光头大汉押解着动惮不得,不仅无法反抗,连闪躲的余地都没有。 然而西装男子仿佛还不尽兴,接着一巴掌又一巴掌打来,右掌扇左脸,一边扇一边狰狞的说:“我,叫,你,不,要,打,扰,她,们!” 九个字,一字一巴掌,加上开头的一巴掌,罗计足足挨了十巴掌,他的左脸肉眼可见的肿起来,晕头转向之下,嘴里一疼,“呸”的一口吐出两颗牙齿。 西装男子又回到沙发上坐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的手帕,仔细的擦拭着右手手心。仿佛无事发生。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丹川出修罗(九) “你看,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好好说呢?”西装男子恢复笑容,仿佛从未离开过沙发一样:“我只是请她们喝了一些安神的茶,顺便加了两片安眠药,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下。你再这样吵,她们要是醒了,看到你这副样子害怕,一激动,大喊大叫。也许我也会一激动,顺手砍了她们。一个女人加上两个孩子,就算一刀一个,我也要砍三刀,那血肯定要溅我衣服上。穿着带血的衣服出门,太失礼了,你说是不是。” 轻描淡写之中,仿佛这几条生命不过是公园里的草坪,踩上几脚,也不过是嘴上的麻烦。 罗计第一次感觉到,丹川这座看似和平的城市下,汹涌着怎样的暗潮。生命如草芥,自己一家四口的命运,抵不过人家一件新买的衣服。 不过此时知道家人还活着,罗计终于镇定,不再挣扎。作为一名警察的素质渐渐恢复,大脑飞速转动。 这些人都穿着整齐的西装,应该和张黑蛟是一伙的。在这座小城市里穿西装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卖房卖保险的业务员,他们的西装是职业装,一件衣服四季不换,就像学生的校服一样难以穿出品味和气质。另外一种,便是有些资本的生意人,他们的西装难掩大肚,穿得拖泥带水。而眼前这人显然两种都不是,他和张黑蛟一样衣冠楚楚,衣服都是量身定做,背板挺直腰间封束,就像家教森严的英伦贵族。 自己目睹了凶案和白色奶粉,对方没有杀他,还费尽心思在家里等他,绝对不是因为无聊而进行猫捉老鼠的游戏,必是有利可图。 罗计一无权势二无财富,能让对方看中的,也许只有警察这一个身份了。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的依仗,丹川警察那么多,一旦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对方说杀就杀。 想到这里,他喘着粗气艰难的问:“你想说什么?” 西装男子满意的说:“你看,这多好。安安静静的沟通一下,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来,罗警官,请坐。” 黑衣光头放开罗计,让他坐落在西装男子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然后退回卧室,不动声色的把持住局面。 他的意思是说,你敢不听话,我就杀了你的老婆孩子。 罗计只是警察,担不上“警官”的称号,但是此刻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顶撞对方,只能沉默着等待西装男子进一步指示。 “罗警官,你知道我是谁吗?”西装男子坐下时顺手解开西服上的纽扣,微笑着说。 “你是秦天柱的人。”罗计给出自己的判断,他不敢直接说不知道或者不认识,这人喜怒无常翻脸太快,为了全家人的身家性命,他只能小心应对。 西装男子摇了摇食指,同时还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一系列动作看着古怪,好像故作姿态一般,十分不协调。 “我不是秦天柱的人。”西装男子说。 这下罗计彻底迷糊了,不是秦天柱,丹川还有谁敢这么大胆,杀到警察家里来了?自己平时也不是那种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警察,有案子积极解决,口碑一直不错,没有什么仇家。难道是另一个新崛起的势力,挟持自己是为了和秦天柱对抗? 还没等他想明白,西装男子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是秦天柱本人。” 虽然早有准备,但罗计还是吃了一惊。丹川魔王,名不虚传,第一次见面就给了自己一个强悍有力的下马威。 在这个嗜血魔王面前,人命如草芥,无法无天。 眼前的秦天柱不像传说中那样凶神恶煞,即使罗计本就不信魔王天柱头上长角三头六臂的传言,也无法想象那个杀人如麻无视法纪的人居然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皮囊。 “秦……秦先生,你找我做什么?”罗计想起张黑蛟的话,小心翼翼的称呼了一声先生。 “罗警官,当警察多久了?”秦天柱以问代答。 罗计不明就里,却不敢废话,直接回答:“刚好十年。” “十年,很久啊。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一个人做一件事坚持十年,如果还没成就,说明他可能不适合这个行业。”秦天柱放松姿态,手指又交叉着放到胸前,然后教训孩子一般说道,“我也不知道书上说的对不对,我干这行还不到十年,虽然算不上成功,但我对现在所拥有的,十分满意。罗警官,你对你自己满意吗?” 罗计一直顺着对方的话头去回答,但是这个问题他却不知道秦天柱想要什么答案。他从秦天柱的话语里听出对方在这条路上闯荡还不到十年,而自己正规科班出身,几乎可以说从中学毕业就笔直的走向警察这条康庄大道,现在落在对方手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也许十年前自己刚进入丹川警局时,秦天柱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看见检查都会紧张那种。想到自己这些年兢兢业业却落得如此下场,心里愤懑,脱口而出:“不满意!” 这次秦天柱没有对他喧闹的回答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满意的笑道:“很好,很好。人啊,就是不能对自己太满意。一旦满意了,也就没了上升的动力。我秦天柱不是什么胸怀大志的人。当初家人面对不公,我无力抵抗,又没人愿意为我们挺身而出。后来报警了,警察来了居然对我们这群受害者呼来喝去。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所以,我去找那个欺负我家人的痞子,认他做大哥,为他鞍前马后。一开始呢,我只是不想被人欺负,所以我必须对敌人狠毒。后来慢慢的,我发现这个欺负过我家人的大哥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别人怂他就凶,别人凶他就怂。明白这一点,我就不想跟着他了。那天他带着几个兄弟出来喝酒唱歌,就在那个昏暗的ktv包间了,他豪情万丈的唱了一首柯受良还是周华健的《我不做大哥好多年》,唱的非常难听,但是他的小弟们还拼了命的给他鼓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丹川出修罗(十) “我也很卖力的鼓掌,拍的我双手通红,直到别人的掌声都停下来了,我还在拍。他当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舞厅球灯射出红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他在脸红。他说:‘哥们儿,就你有品味。’我说:‘是啊,就我觉得难听。’他是一个特别好面子的人,听到我说这的话,脸色一下就变了。他还想说什么,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掏出提前藏在包里的刀就把他右手砍了下来。没错,就是一刀,这个贱骨头,只经得起一刀。他被自己的小弟砍了,却连愤怒都不敢,一个劲的在跪在地上求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所谓的兄弟,一共四个人,看到这场意外都站了起来,但是马上又坐了回去。漠视的看着向他们求救的大哥,甚至还有人在笑。后来我问他们,不怕我把他们也砍了吗?他们说,那个人该死,谁都想砍他,只是只有我这么做了。想砍他的人都是他们的朋友。于是啊,我就一刀一刀砍,先是右手,然后左臂,他叫得很惨,可是ktv里不给他话筒谁能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我又把他双腿卸下来。对不起,我是个没耐心的人,否则我可以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可惜啊,砍完双腿,他就没了动静。不知道是疼死还是吓死,我后来砍了很多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容易死的。因为啊,人都想活。脑袋不让你死,你死很难死的。除非大脑也放弃了抵抗,那就算没受伤,这个人也死了。” 秦天柱面带微笑说出了自己从前的经历,血腥残暴,在他的嘴里却像是一个哄孩子睡觉寓言故事,说的那么轻松,表情那么明媚。 “在动手以前,我已经做好了被枪毙的心理准备。但是当我把他砍死以后,事情却变得容易了。那几个所谓的兄弟很热情的帮我处理了尸体,我们把他剁碎,然后装到一个编制袋里,轻松的就带走了。ktv里的血迹被我们用啤酒喝蛋糕掩盖,老板虽然一直抱怨,也不过就是想要多收三百块的清洁费。你看,杀个人,只要三百块就解决了,多简单。说起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些东国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废物。我们六个人进包间,五个人出来,ktv走廊大厅都有监控,你们就是查不到。” 这件事罗计也知道,那是他当警察的第三年,案子不是他负责,后来不了了之,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知道今天秦天柱当面说出来,他才发现原来这座城市,比他想象的更肮脏。 “所以我明白了,做个好人是很困难的,只能受欺负。我爸妈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却常常被那些不讲道理的顾客呼来喝去。一点顺手就能解决的小问题,那些人都会跑到我家店里指着我妈的鼻子一骂就是一天。我妈还要客气陪笑,因为他们要是不满意随便去哪里投诉一下,那群蝗虫就会开心的过来收一大笔辛苦费。而我,作为一个被人厌恶的流氓,走到哪里都有人怕我。你知道吗,小时候,那些亲戚来了我家,总是喜欢三两句话找茬,弄得我们一家人不痛快。我们吃碗饭,他们都会嫌弃的说‘不是白龙洲大米不消化’,可是自从我在道上混出名堂了,一盘炒糊的土豆丝都能被他们夸成珍馐美食。所以你看,我本来只是不想被人欺负,到后来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被别人逼的。” 罗计心里对他的话十分认可,因为这些事他也曾有过类似的经理。他当警察严于律己,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可是人民不喜欢他,同行也不喜欢他。在家族的年会里,自己的地位还不如家里那个卖厨具一年挣个四五十万的亲戚高。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秦天柱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所以,你明白了吗?” “你想要我明白什么?” 秦摩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人,只有强大,才能不受欺负。” 这件事若是早十年,罗计一定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证明秦天柱是错的。可是这十年的磨砺,让他学会了一种被称作“成熟”的妥协。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喜欢一往无前,认准了一条真理,不断追寻。可是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生活渐渐变得苦难重重。然后,一群只有“失败”的体验比你更长久的“过来人”会告诉你,要圆滑,要世故。你的坚持,你的执着,是幼稚是不通时务。 他们会联合起来,让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废物。 少年时期的罗计,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可是这些年的努力奋斗从来没有给予他回报,于是面对孩子上学、亲戚结婚、老妈看病和买房买车各种压力,他终于学会了一种叫“认命”的借口。 梦想是什么?信念是什么? 不过是包裹蛋的那层壳,稍有压力,就会破碎。然后变成掠夺者盘中的一道小菜,甚至都无法让人留下印象。 只有坚定的人,才能承受外在的压力,从内部破壳而出。 那从蛋里,可能会诞生雄鹰,可能会诞生卑鄙的毒蛇,可能会诞生秦天柱这样的巨鳄,也可能会诞生宁不凡这样的弱鸡。但是,他们的生命是真实的存在过。 他们,终将会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 被生活杀死的罗计,想要复活。 “而我,可以让你强大。” 秦天柱的话就像一句咒语,充满了魔力。 此刻,罗计心里关心的不再是自己一家的生命,而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强大。” “没有人可以教你,如果你没有野心的话。” “可是你说你可以让我强大。” “没错,我的确可以,但是选择权在你。” 罗计看了一眼卧室,自己的家人正在里面熟睡。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出选择,这个选择,将会决定自己一家人的生死,也会决定自己以后的出路。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丹川出修罗(十一) 可是,“选择权在你”终究只是一句空话,他现在能选择的,只有“生”或“死”。 “我想活下去。”罗计内心的痛苦让他喉咙里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可是秦天柱还是听清了他的话语。 “你想怎么活?” 罗计忽然抬起头,眼里布满鲜红的血丝:“我想,骄傲的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秦天柱忽然大声的笑起来,笑的那么畅快,“没有经历过磨难,没有承受过痛苦,你要怎么得到骄傲。所谓的骄傲,不过是在烈火焚身的死亡旅途上坚持下来的烙印。你想要骄傲,必先陷入地狱的深渊,受尽业火洗练,然后浴火重生!” 秦天柱的语调变得怪异,这些话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是却让罗计热血沸腾,忽然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他凝视着秦天柱的双眸,坚定的说:“我愿意。” 那是一句承诺,那是一把锁链,那是和恶魔交易的凭证。 那是,和魔王订下的契约。 秦天柱张狂的笑着离开,留给罗计一个吞噬欲望的黑洞。 此后,罗计不断的立功,三天两头就能抓捕一名犯人,甚至一些陈年旧案,也被他翻出来查出真凶。 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几乎是被锦旗修建而成,照耀着他得意的笑脸。 年年都是警队之星,市长都夸他年轻有为。 当他升职成为副局长那天,大家都说,他的贡献比局长还大。 所有人都知道,刘砍山退休以后,他就是下一任局长。 白天的罗计意气风发,夜里却从来睡不得一个安稳觉。 在人前,他是警队的英雄。 可是,背地里,只有他知道,他不过是秦天柱安插在警队里的一条狗。 恶魔生于阴暗,这个世界总有背光的地方,在那里,恶魔无处不在。 罗计坐在办公桌里发呆,周围的二十四面锦旗,就像二十四张镜子,里面映衬着二十四张失败的脸。 他用力撑住桌子才站起来,然后来到审讯室门口,警察王禹笔直的站在门口,好像摆给什么人看一样。 “小王啊,今天精神这么好。”罗计已经没了年少时的锋芒,身居高位,御人之术几乎是本能形成。 “罗局长!”王禹一本正经的敬了个礼,显得十分怪异。罗计成为下任局长几乎已成内定,大家平时都讨好的去掉了”副“字,刘砍山不拘小节也不计较,时间一长,“罗副局长”就成了“罗局长”。 罗计开玩笑说:“这是怎么了?今天想起来吃药了?” 丹川警局里一共就那么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罗计和王禹的关系虽然不铁,但是私下里也经常开开玩笑。加上罗计打击犯罪业绩出众,警队里的人都对他十分尊崇,王禹也没有瞒着他,神神秘秘的靠近罗计耳边:“上面的人下来检查了。” “什么?”罗计有些吃惊,这种事王禹一个普通小警察知道自己却不知道。王禹是刘砍山的人,罗计自然认为是刘砍山告诉他的。想到要不是自己来提人碰巧听闻,还会一直蒙在鼓里。罗计做贼心虚,马上推论出一定是有人举报,上头来查自己了。 考虑到这他便不敢轻举妄动,更别说把宁不凡带走。换上一张推心置腹的笑脸,小心翼翼的问:“来查什么?内鬼吗?” 王禹嘲笑道:“罗局长,你这是无间道看多了啊。咱们这小地方,谁闲着没事给咱们安插内鬼。再说,有你这位神探局长破案神速,加上刘局长英勇无畏,谁敢来我们这里闹事。” 罗计吃不准王禹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无心之举,装疯卖傻道:“你说的对,那到底是谁来了,查什么,我提前知道一下也好配合工作。” “罗局长,这件事可不能外传,你是副局长迟早会知道这个,我提前告诉你也是为了让你有个准备,上头追责下来,可不能怨我啊。” “那必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禹又凑近罗计耳边,这让罗计觉得十分不舒服,可是他关心此事,也顾不上其他:“来的是国安局的人,专门来调查里面这小子的案子。听说他是某位领导的爷爷。” “不是说是个中学生吗,怎么成人家爷爷了?”罗计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以他多年来办案的经验,任何一丝破绽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此刻他担心对方表面查案,实则掩人耳目,是为了来调查自己。 这些年办的案子里十之八九是秦天柱为他安排的,策划一个小事件,然后把具体经过派人告诉罗计。罗计一到现场料事如神,三五分钟就把案件解决了。可是演戏毕竟是演戏,总会留下什么穿帮的地方,即使自己已经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也不能确定没有遗漏。 欺瞒作假之人,表面无论如何诚恳,背后总是心虚的。 一有风吹草动,神经便紧绷起来。 王禹也问过这个问题,心想即使是神探罗局长也有这方面的疑惑,说明自己提问的水平相当高明,他得意道:“那位领导是农村出身,村里人对辈分论的比较严,所以里面这位就成了爷爷。” “究竟是哪位领导?” 这一问又合了王禹的心意:“不能说,这种事算丑闻,咱们知道越多越危险。” 突然出现的领导让罗计生疑,但是心虚的他又不敢深究,万一这事要是真的,自己一不小心被人家针对了,害怕查不出自己这些年干的事吗?身败名裂事小,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以秦天柱的行事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上头这么重视,那我倒要好好见识见识这位有背景的大少爷了。”说完抬手就要开门,无论是秦天柱还是领导,他都不敢得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禹急忙侧身横在门口,当初罗计的去路,一脸讨好委曲求全:“对不住了罗局长,刘局长吩咐过,这件事太敏感,不能让别人进去。”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丹川出修罗(十二) 王禹知道罗计的本事,以为他想抢这功劳,又奉承道:“是,是,您说的是。有罗局长在,这件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您想了解什么,可以去查查笔录和口供。”他不知道刘砍山压根儿就没记口供,不过是随手记了几笔关键字,又不能公开,一直带在身上。 “你也知道,刘局长这个人雷厉风行,可能会错过一些细节,还是我亲自来问个清楚。” 见罗计不肯罢休,王禹只好厚着脸皮说:“可是那位国安部的首长也说了,不能让人进去。您别为难我,有什么事,等刘局长回来了再说。” “什么!国安部!”罗计吃了一惊,这位领导居然来自国安部,“刘局长去哪儿了?” “刚刚我还看见他呢,要不您打个电话问问?”王禹把“你”换成了“您”,表面上跟尊敬了,其实这意思就是“我做不了主,有事儿您去找刘局长”。 无奈之下,罗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可不敢真的去找刘砍山,当年秦天柱会找上他,就是因为在刘砍山手下吃过亏,才派他进警局监视刘砍山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栽个赃陷个害,匿名举报一下,就把这颗裹着地雷的绊脚石给去了。谁知刘砍山这人看着是个粗人,实则胆大心细,罗计在他手下待了这么多年,也抓不到一丝把柄, 罗计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以前他也做过跟刘砍山对着干的事。刘砍山是真豪杰,罗计光明正大的不怕他,可是秦天柱却是伪小人,做起事来不择手段。两相其害取其轻,他自然选择顺从秦天柱。可是现在插进来一个国安部,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了。王禹对国安部不了解,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说不定,自己的事情人家都已经查的清清楚楚了,只是没到时候,懒得管你。要是罗计敢阻拦他们办事,这后果可不比得罪秦天柱轻松。 正在烦恼之际,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吓得罗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干……刘,刘局长。”罗计正在患得患失考虑出路,被这动作吓得失态,语无伦次。 来人正是刘砍山,他仰头挺胸,趾高气昂,摆足了官架子。罗计心说不好,虽然刘砍山是局长,但平时与人相交不拘小节,什么时候有过这副模样。摆明了是知道自己的事,前来兴师问罪了。 “那个……那什么……人呢?”刘砍山颐指气使,好像要把这几十年没摆的排场一次补完。 罗计紧张得额头冒汗,脸上却不动声色,五年的卧底不是白当,一招不慎就要横尸街头,就算是个智障能活到今天也能当影帝:“什……什么人。” 刘砍山鼻子一哼:“还用问吗?抓来的人呢?” 抓来的人?今天就抓了宁不凡一个人啊。难道宁不凡跑了?刚刚才去看过,刘砍山马上过来要人,一定以为是自己拐跑了宁不凡。 罗计的心悬了起来,宁不凡不见了,自己这一家老小就彻底交代了。 “宁不凡跑了?” 刘砍山仿佛吃了一惊,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会跑呢?” 这下罗计就更猜不透到底怎么回事了,刘砍山虽然一直盯着他,可是只要自己对上他的目光,对方马上扭头看向别处。两个人都一副心虚的模样大眼瞪小眼,几番胶着之下,罗计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昨天夜里有个疯子过来报案,说发生了命案,但是自己带队来到事发的车库却什么都没有。回头审讯这人,他却言辞确凿,坚持说那里有人死了。罗计几番追问,还提了他和秦天柱约定的暗号,可僵持了一晚上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罗计干脆使出激将法,对那人说:“报假案可是要坐牢的。” 谁知那人仿佛释然一般,回道:“嗯,我就是报假案。” 罗计心头骂了一句晦气,叫人把他拘留起来。小地方的警局一般以教育为主,有事只要当事人同意,一般都从轻处理,即使已经伤了和气,大家都不愿意撕破脸皮。可是罗计这些年的经历让他夜不能寐心浮气躁,感觉受人戏弄,一时心火上窜,也就把这人拘留了。 想起这个,忽然明白刘砍山应该是为了他来的。丹川这个地方,你大舅是他二舅,千丝万缕暧昧不清,刘局长想要人,多半是受人之托。罗计正在风口浪尖,不愿意节外生枝,开口便说:“哦,我想起来了。刘局长说的是昨晚那个人吧,在留置室呢。” “不在拘留室吗?”刘砍山脱口而出,明显有些失望。 罗计察言观色,心想着都说刘砍山是个流氓和尚的出身,居然真的迷糊到了这个地步?他狐疑道:“哪有什么拘留室?” “哦哦,没错,我说的就是留置室。快带我去。”刘砍山明显在掩饰什么。 罗计心中越来越怀疑,可是却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留置室就在楼下,三分钟的路程让我去干嘛?但是此刻他不敢多说什么,起身带着刘砍山去到留置室。 刘砍山大大咧咧推门而入,里面是张熟悉的面孔:“是你?” 那人歪着头打量了一眼刘砍山,而后恍然大悟般:“又见面了。” 刘砍山支开罗计,转身关好门,一抬头又看到监控器那黑洞洞的摄像头正对着自己,连忙叫来一个看守的警卫,让他把监控关了。 直到监控的红点不再跳,刘局长才转过身去。然后脱下裤子光着屁股对着监控玩命的扭了两分钟。 被拘留那人看着好笑,问道:“你在干嘛?” 刘砍山说:“我看看这玩意儿是不是真的关了。” “我都记不清我活了多久了,可是却清楚的记得,像你这样的人,我是第一次见。” 刘砍山不屑的说:“装什么大爷,你看起来也就五十。” 这人容貌身形顶多二十几岁,即使注意保养,也不过三十,刘砍山说他像五十是存心讥讽,没想到这人却十分坦然的说道:“我保养得好。”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丹川出修罗(十三) 刘砍山懒得跟他斗嘴,说道:“我记得,你说你叫帝缺是吗?” 白炽灯照得他面无血色,苍白的可怕,那头干净飘逸的中长发仿佛刚刚吹干,充满质感。一双标志性的死鱼眼,和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让刘砍山印象深刻。 此人,便是帝缺。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刘砍山翘起二郎腿摆在桌子上,双手做成枕头状让头靠着,惬意的说:“当然记得,咱俩算是难兄难弟,英雄寂寞,知音难觅啊。” 帝缺歪着头,笑容不减:“这么说,你和我还算的上是知音?” “那当然,英雄惜英雄嘛,咱们这身本事,应该搞个组合。以后你就叫罗宾吧。”也不等对方反应,刘砍山继续问,“罗宾啊,你怎么就让警察给抓了呢?” 帝缺说:“没有,我是来这里等你的。”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被抓了?”原来这个刘砍山是宁不凡变的,他不知道拘留所在哪儿,就随手推开一个办公室的门。心想自己现在顶着一个局长的身份,整个警局就自己最大,随便找个人问问谁敢不回答。刚好推开的是罗计的门,宁不凡也不知道刘局长平时什么形象,只好学着电视里县太爷的模样,大摇大摆的发官威。反正丢的是刘砍山的面子,他根本不怕出洋相。至于会不会被人看穿,咱们的宁少侠从来不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我什么都知道。”帝缺说道。 宁不凡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喜,连忙问道:“那你知道我家小灵雨在那里吗?” 帝缺微笑着点头:“知道,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那太好了!”宁不凡兴奋的说,这件事让他牵挂很久,刘砍山出去追查,让他在警局等结果,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此时能够得知南灵雨的下落,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消息。可是,正要开口询问的宁不凡,忽然觉得心头重重的沉了一下,好像心跳落下之后不再上来,令人心慌。笑脸僵硬在这张刘砍山的脸上,慢慢扭曲成了一张委屈、不甘的表情,他瞪着眼睛,皱着眉头,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说不出口。 帝缺保持着惯有的淡漠微笑,歪着头看着他,用轻松的语气说:“你感觉到了?” 宁不凡依旧是僵硬的表情,只是眼里忽然就布满了血丝,然后咬牙切齿的说:“灵雨,在哪里!”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死了。”淡漠的语气,事不关己,就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虽然阴云密布,却不曾下雨。 宁不凡紧紧的握住拳头,收回放在桌子上的二郎腿,慢慢抬起头,声音嘶哑着唱起来:“啊开苦力猴亚猴奔……” 宁不凡悲痛欲绝,现在已是深夜,他喑哑的声音十分刺耳。 留置室隔音效果奇好,宁不凡在里面惨叫得墙都裂了,却没有任何人进来查看。 终于,他再也没了折腾的力气,一双牛眼睚眦欲裂,用嘶哑的喉咙无力的问向帝缺:“是谁干的?” “你知道的。”帝缺仿佛看了一场好戏,意犹未尽。 “陈彦宅!我艹你妈!”宁不凡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用尽力气也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难以听明的嘶吼。 而后,他又愤怒的看向帝缺,扑到他身上扯着领子问:“你知道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救她!” 帝缺淡漠道:“不过是生死,我见惯了。” “不!我不相信!你骗老子!对不对!”但凡有一丝希望,人也总不愿意去面对最痛苦的结果。此时宁不凡就是这样,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远没有亲眼见到来得真实。 又或者,即使他真的亲眼看到了,也不愿意相信。 “所以,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的。”帝缺被宁不凡死死的拽住,刘砍山的身躯力气大的出奇,若换了旁人,早就被勒死了。偏偏帝缺安然无恙,还肆意调笑。 宁不凡放下帝缺,拍了拍脑袋:“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去找她。” “晚了。昨晚我就来这里报案,那时还来得及,可是警察没处理。今天你也接到电话,如果你有所作为,也来得及,可惜你也没当回事。她是命中注定的劫难,谁都拦不住。” “你昨晚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救她?”宁不凡怒道。 帝缺视而不见,淡然说:“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英雄。你看,我找了警察,警察不管,陈彦宅找了英雄,英雄也不管。那这世间的正道,谁能维护得了。所以,这件事,拦不住,救不了。” 换做平时,宁不凡被人称为英雄,一定心花怒放,可是此时,“英雄”这两个字却显得这么讽刺。 好不容易获得了拯救世界的能力,却在第一时间失去了爱人。 “果然,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 “我什么都保护不了。” 这件事应该怪帝缺不出手相助吗? 宁不凡做不到,怪不出,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离开警局。 他要去找陈彦宅,即使百分之一的希望,只要没真正看到,他也不能放弃。 “灵雨要是死了,老子炖了你这身狗肉!”他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三步并作两步,刘砍山的这副身躯威武强壮,速度极快,宁不凡一转眼就出了警局,迎面似乎搬来了一张镜子,几个动作没有得到相应的反馈,使得他明白,真的刘砍山回来了。 刘砍山只觉得眼前这人眼熟,居然没有立刻分辨出就是自己,见他从警局里慌乱的跑出,还以为是逃犯,上前一个小擒拿成功的捕获了宁不凡。宁不凡扭头怒斥一声“滚开,老子没时间陪你玩!”他心急如焚,竟然忘了刘砍山就是去调查陈彦宅的。 刘砍山盯着他看了半天,只觉得这张脸十分古怪,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不禁生疑:“难道是通缉犯?” 目光顺着躯干打量,越看越不对,对方和自己的穿着居然一模一样。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丹川出修罗(十四) “你!”终于认出这是自己,刘砍山马上意识到这是宁不凡变的。他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说白,脑袋里瞬间转了好几个弯,才把那些咒骂的词压下去,换上了掩人耳目的借口:“剁海,你怎么到警局里来了?” “谁他妈是拓海!老子才不戴这绿帽子!”宁不凡第一反应就是《头文字d》里的藤原拓海,想起自己和这人倒也挺像,初恋都让别人上了,只是人家的是援助交际,自己喜欢的是个鬼…… 刘砍山反应何其神速,马上编好理由,向周围的同事介绍:“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刘剁海,这里不太好,大家谅解一下。”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刘剁海这人脑子有病,大家能躲就躲躲吧。 看到两人外貌分毫不差,众人都信了几分,暗地里笑道:“刘老爷子真是奇葩,砍山也就算了,这剁海也太闹着玩儿了。” 这一手小擒拿是刘砍山的看家绝技,先发制人之下锁得死死的,让宁不凡动弹不得。老刘凑到宁不凡耳边,悄悄说:“陈彦宅已经被捕了,你别闹,我们去还你公道。” 几句话说到宁不凡心坎上,他刚才意气用事冲出警局,却不知道哪里去找陈彦宅,现在刚好送上门来,他也不闹了。只是,一想到即将面对灵雨生死,一颗心又悬了上来。 刘砍山见他冷静下来不再挣扎,手上松了力气,却不敢放他,就这样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一人押解着另一人,模样怪异的回到审讯室。 局子里的人看到这情形,也不敢上前打招呼,刚才听到刘砍山解释的人又急急忙忙审讯陈彦宅去了,于是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王禹看到两个刘局长过来,不知道向哪个问好,随即一个立正敬礼。刘砍山摆摆手,推着宁不凡就进去了。 随后反手就把门锁上,看了一眼监控,直到确定没人能看到屋内的情况,才对着宁不凡吼了一句:“给我变回来!” 王禹满腹疑惑,用眼神询问刚才去抓陈彦宅的警察,对方苦笑着说:“又发生命案了。” 宁不凡的催眠术只是趁着审讯室里面没开灯,黑暗之中对王禹使用过,别人看不到假的宁不凡。此时屋内就刘砍山和宁不凡两人,宁不凡根本听不进刘砍山的话,张口便问:“陈彦宅呢?” “抓回来了,在隔壁,你不是答应了不会再变成我的吗?” 宁不凡紧张的看着刘砍山,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可是却又必须问。所谓勇敢,不怕牺牲的只是自我,若是心中牵绊的人有危险儿无动于衷,那不是勇敢,而是冷漠。 可宁不凡此人,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心中里的牵挂,就是他的软肋。 “南灵雨,你快告诉我,南灵雨找到了吗?” 刘砍山神色凝重,沉默了一下,为难的说:“找,找到了……” 宁不凡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她在哪儿?” “你……节哀顺变……” 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成一片黑暗,就像被黑洞吞噬了光与希望,然后碎成细屑砂砾,在狂风暴雨下围剿宁不凡那颗剥离的心瓣。 那悲痛欲绝的嗓音泣不成声,隐隐约约传出渺茫的歌声:“啊开苦力猴亚猴奔……” 一曲肝肠寸断,宁不凡怒目抓起刘砍山:“我要见陈彦宅!” “这里是警察局,你别胡闹。”刘砍山也来了脾气,三天两起命案,让他心烦意乱。 “我胡闹?那条黑狗屎杀了我的灵雨,你还要包庇他吗?” “你稍安勿躁,事情真相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查!查!查!你们怎么查?秦摩熊的案子还没查清,现在凶手又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你说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他口不择言,根本不怕触怒刘砍山。 “那你说怎么办?放你去找他,你不也就只是用暴力解决问题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就你这点本事,除了依仗我老刘拳头大,还有什么?” 宁不凡横眉冷对,斜视刘砍山:“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刘砍山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被宁不凡激起了傲气:“就算你变成我,也不见得打得过我。上次是我大意了。” 小心防备着,这次可不能再上那恶档,刘砍山注视着宁不凡的动作,不露丝毫破绽。 可眼前的宁不凡并没有出手,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中冒火。 是真的冒火了,一窜火焰在宁不凡眼中燃烧,刘砍山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像一块燃烧的画布,待画布烧尽,粉碎成一片虚无,周围也再无生命光彩,一切归于黑暗。 “小子!你刺瞎了我的眼睛?”刘砍山惊恐的尖叫,他对宁不凡的能力不甚了解,对方完全可以留着底牌对自己出其不意。 所以他此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双眼被焚烧了。可是黑暗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间又有了光进来,他睁开眼睛,眼前是自己女儿刘袅婷关切的目光。 “你是婷婷?”刘砍山心存怀疑,他怕这是宁不凡变的。环顾四周,小心翼翼的观察,发现自己居然躺在病房里,还穿着一身完整的病号装。 眼前这个扎着大辫子戴着一副厚眼镜的小姑娘看见刘砍山醒了,兴奋的叫道:“爸爸,你醒了?” 刘砍山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心中立刻明白,这就是自己的乖女儿,宁不凡没这么聪明,能把语气也学得通透:“婷婷,这是怎么了?我昏迷多久了?” 刘袅婷说:“两天了,你忽然在警局里晕倒,妈妈接到电话都急死了。” “这小犊子也太乱来了!”刘砍山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笑呵呵的,哄着女儿:“你妈就是爱瞎操心,我这身体好着呢,你看我这大拳头,老虎都不怕。对了,你妈呢?” 说起妈妈,刘袅婷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刘砍山心下一沉,暗想“不好”,急忙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丹川出修罗(十五) 刘袅婷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说:“妈妈……妈妈被坏人杀了……” “什么!”刘砍山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自己昏迷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谁干的?” “陈……陈彦宅……” “陈彦宅?他逃出来了?”刘砍山心想:是了,他跑出来了,对我当着他父母的面抓了他,这件事怀恨在心,跑到我家报仇。 怒不可遏的刘砍山拔掉输液针,起身就要带队去抓陈彦宅。这时病房门“嘭”的一声打开,门后跳出一个黑狗屎一般丑陋的脸,正是陈彦宅。 他举着一把刘砍山再熟悉不过的警用手枪,对着刘袅婷二话不说就是两枪。刘砍山抢救不及,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死于枪下,只觉得天都塌了。 转身之际,不管不顾,要用这双肉拳为妻女报仇。可那陈彦宅反应更快,瞄准刘砍山的脑袋扣下扳机。刘砍山只看到一枚圆柱状的子弹高速旋转着放大,直到接触到眉心迅速穿越大脑,他能清楚到感觉到子弹冰凉的轨迹,然后才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脑海里传来。 眼前一黑。再度失去了光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强光刺痛着刘砍山的眼睛,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眼前坐着自己的女儿刘袅婷。 他激动的抱住刘袅婷,情不自禁的说道:“太好了,婷婷,你没事。太好了。” 刘袅婷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钻出刘砍山的怀抱,却哭着脸,大哭起来。 “妈妈死了!爸爸,帮妈妈报仇啊!” 刘砍山只觉得一阵头疼,这一切仿佛在梦里发生过,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紧张的看向刘袅婷身后,果然那是一扇门,一扇病房里的门。自己身处在病房之中。 “妈妈被陈彦宅杀了!”刘袅婷哭喊着。 刘砍山愣愣的看着刘袅婷,居然错愕得忘记了反应。 然后病房的门被一脚踢开,那张可恶的狗屎脸又出现在眼前,二话不说,对着刘袅婷开了两枪…… …… 宁不凡从审讯室出来,依旧是刘砍山的样子。对门口的王禹说:“我弟弟刘剁海正在调查宁不凡的事,你们有什么事跟我汇报,不要进去打扰他。” 然后扭头寻找熟悉的面孔,果然看到一张刚才和刘砍山一起回来的脸,走上去面无表情的说:“走,我们去审那条烂狗屎。” 那人点头说是,然后自然而然的跟在宁不凡身后。宁不凡一愣,对着他说:“前面带路。” “哦?哦……”他从没见过刘砍山这副模样,愤怒悲怆,如有实质。平时虽然经常和这流氓局长开开玩笑,可是现在哪敢再多说一句,连忙走上前带他去置留室。 宁不凡这天从下午到晚上警局逛了好几遍,大概熟悉了他们的路子,来到门口把里面的人叫出来,然后命令他们关了监控。 “陈彦宅十分配合,对所有的罪行供认不讳。刘局长,我看这事不用审了,直接报上去就行。”罗计敢审完陈彦宅出来,他对了几个暗号,对方都答上了,看样子应该是秦天柱送来的功劳。或者,是下马威。 宁不凡心情十分糟糕,他才不是要去审人,他是去杀人的!面对罗计的汇报,他直接喊了一声“滚!” 罗计脸色发白,就算对方官大一级,可是自从他当了副局长什么时候受过这侮辱。但是眼前敏感时期,他却不敢发作,只能心里咒骂两声,发誓以后自己当局长了一定要让这刘砍山好看,转身离开。 宁不凡推门而进,然后重重的把门摔上。 一个慵懒无赖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宁大哥,你可真难找啊。” 宁不凡听出这是陈彦宅的声音。他不动声色,仔细的锁上门,还拉了一下。警局的门果然无比牢固,纹丝不动。 然后他一转身,看见眼前的黑影,猛的扑了上去,把那人压在身下,左右开弓举起拳头就往他脸上砸。 一拳一拳,不管不顾。 他要用这一双肉拳,发泄心中的愤恨。 有时陈彦宅扭头躲过,拳头落空,砸在地上留下一个坑。 “狗头真他妈硬!”宁不凡边砸边吼,陈彦宅颧骨变形,除了鼻和嘴角在流血,别的地方好像没受什么伤。 宁不凡左手按着他的脖子,右手举起,悬而未落。 陈彦宅“呸”出一口血水,然后挑衅般看着宁不凡,说:“打够了?” 一拳落下,刚好砸在陈彦宅的狗嘴上,敲锣一颗门牙顺势掉进他嘴里,来不及反应,居然直接吞了下去。陈彦宅边咳边吐,想要把牙齿吐出来,可是宁不凡死死的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你怎么知道我是宁不凡的?”宁不凡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什么都不管,只想打死他。可是打着打着,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时打陈彦宅是伤不了他的,今天能把他打这么惨,完全是因为自己这副刘砍山的肉身,那这黑狗屎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我从医院醒来就知道了。宁大哥要不是有这身本事,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来。”陈彦宅被打得他妈都认不出来,却还是故作轻松的猖狂嘴脸。 这个回答并不能解释他为什么能看出宁不凡真身,但是宁不凡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想问一句话:“你到底把南灵雨怎么了?” 陈彦宅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嘴角的血迹,颇为享受,回味般的说:“那小妞太嫩,没见识过哥哥的大香蕉,被老子干死了。” 宁不凡未经人事,小黄片都没看过,听不懂陈彦宅的隐喻,把他的话理解为“被老子打死了”,愤怒的说:“你为什么要伤害她?她做错什么了?” 陈彦宅挣扎着要爬起来,宁不凡又一把把他按倒在地。陈彦宅又努力顶着墙壁要坐起来,宁不凡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你就是这样伤害灵雨的吧!” 陈彦宅被宁不凡大飞,终于脱开了他的魔抓,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上去,然后狼狈的,却骄傲的看着宁不凡:“你们不是要抢那小妞吗?熊哥喜欢,你也喜欢。还为她打得命都不要了。我听说,学校里好多人喜欢她,可是最后,还不是让老子给曰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丹川出修罗(十六) 宁不凡正要拉起来接着揍他,但是陈彦宅却突然问道:“你知道,老子为什么要杀秦摩熊吗?” 这句话刚好问到宁不凡不解的地方,他落下拳头,坐到陈彦宅对面,问道:“为什么?” “哈哈,为什么?你还记得那时秦摩熊要杀了你,你说你死了他要坐牢吗?” “有印象。” “他却告诉你,他把你打死了,会有人替他坐牢。你想想,当时就我们三个在教室里,就算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他杀了人,最后要找个替罪羊,不还是找老子吗?老子才没那么蠢,替他背了黑锅,让他在外面继续做他的老大,我在监狱里搞菊花?所以啊,他死,你来背锅,才是最好的选择。”陈彦宅仿佛在介绍自己的丰功伟绩,满脸得意的向宁不凡炫耀。 “就为了这个?秦摩熊当时已经不打算杀我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几句话又把宁不凡绕迷糊了,陈彦宅接着说,“总之,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杀了秦摩熊,老子的出头之日就到了。我等这天多久了,你知道吗?” 同样的一个反问,却是不一样的语气,陈彦宅就像一个卑微的可怜虫,等待着翻身这天。 “然后,老子就去报了警,又去汇报给秦天柱。狗日的秦天柱还跟老子摆谱,可是老子要翻身,还要利用他。 “老子看到你被秦天柱的人拖过去,心里正开心呢,谁知道眼一黑,我却跪倒了秦天柱面前。一开始我还犯迷糊,看着他把刀插进我嘴里,我是真的怕了。可是没想到,陈松那小老头以前居然也是道上的,直接就把秦天柱吓跑了。原来我眼里高大威猛的黑道大哥,也就这点出息。他们真是怂的没边儿了,跑了都不敢动老子,恭恭敬敬的把老子送到医院治疗。 “不过老子也没受什么伤,被秦天柱踢那两脚是挺疼的,可能老子天生耐揍,没多久就好了。你别说,老天真是眷顾我,该老子翻身的时候,好事拦都拦不住往身上钻,就跟我家隔壁那守活寡的骚大姐一样,老子一脱裤子,就往老子身上窜。下午进医院,晚上出来,路过公园,刚好看到南灵雨那小妞失魂落魄的闲逛。 “我想起来,你和熊哥不就是为她打得架嘛。你俩肯定有一腿,她应该知道你怎么把老子变过去的。所以啊,我就绑了她,正好天黑也没几个人,那几个老头老太太看见了,老子两眼就把他们瞪回去。一群脓包。 “也不知道你小子施了什么法,老子想办法折磨了这小妞一天,她也不肯告诉老子你到底是怎么把老子变过去的。你不知道啊,我拿铁丝扎进她指甲里,她牙都咬碎了,也不吭一声。这小妞够辣,要不是你,老子真想讨回去做老婆。” 宁不凡听到灵雨的遭遇,一拳打在桌子上,将桌子砸成两段。此刻他很想冲上去撕开眼前这个拥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恶毒的人,可是却更想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陈彦宅看着断裂的桌子根本不害怕,面不改色继续说:“当然啦,我的手段也不止这一种,只是我怕她叫的太惨把邻居引来了,所以只能捂着她的嘴,用一些安静的手段折磨她。比如,把她的头按进水桶里。 “最后没办法了,我只能找你,可是电话打过去,她还是不配合,而你个傻逼居然还把电话挂了。 “后来我想啊,人都抓了,不能就这么放了。真别说,你们眼光真好啊,这小妞那是真漂亮。别看她年纪小小的,被校服裹着看不出身材,一扒光才知道,这至少有d!比我常去那家洗头房的大姐还大。年纪小,身材好,老子什么姿势都试了一遍,真他娘的爽翻天了。 “这小贱人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爽的还是怎么,跟老子平时看的片子里的女主角一模一样。整整半个小时。换别的女人,老子的宝贝两次就抬不起头,可是这小妞长得美啊。 “可是这小妞实在不禁搞,干着干着就不动了。老子翻过来一看,居然满脑袋血。原来她撞到墙角,撞死了……” 未等他说完,宁不凡掀开桌子就冲了过来,一把抓起陈彦宅,把他按到地上。陈彦宅也不挣扎,仿佛很享受宁不凡的反应。 只见宁不凡用力扯下陈彦宅的裤子,一脚接着一脚踢上去,踢的黑狗屎满脸狰狞。 扒开陈彦宅的裤子,宁不凡只觉得一股过期消毒水的恶臭扑面而来,居然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好不容易适应了,才看到陈彦宅胯下生满烂疮,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宁不凡未经人事,脱完他的裤子之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一看到这副景象,胃里立刻翻腾,想到冰清玉洁的南灵雨被这样的人糟蹋了,各种不适的情绪涌上心头,愈发厌恶眼前的烂狗屎。 对于灵雨之死,他只是心疼所爱之人受苦。宁不凡去过地狱,想的比一般人开,总以为自己跟转轮有交情,大不了自己再死一死,和南灵雨去做一对亡命鸳鸯,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心中牵挂父母,又不能劝他们一起死,只能让灵雨等等,自己先回报完舐犊之情,待结草衔环罢了,便去寻我家灵雨小亲亲。可是现在听到陈彦宅的描述,想到灵雨居然被这禽兽虐待,一定生不如死,最后撞墙也是被逼迫得生无可恋,想要给自己一个痛快。 眼前这人顶多也就十八岁,和宁不凡一样大,两天之内,连杀两人,行为比野兽更可怕,简直不可想象。 宁不凡越想越气,一股莽气从脚下一路冲上大脑,身体抑制不住的抓向陈彦宅。刘砍山身强体壮,远不是这个纵情声色的肾亏黑狗屎能抵挡的,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被宁不凡抓了起来。宁不凡扯着陈彦宅的一条腿,扛起甩到身后,然后用力砸向地面,就像抡了一柄大锤,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坑来。 不想这畜生命硬,这样都没给他摔死,宁不凡不肯罢休,左脚踩在陈彦宅右脚膝盖上,一用力,直接踩碎关节。双手提起陈彦宅的左腿,只消一用力,就能从胯下生生把他撕成两半。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丹川出修罗(十七) “嘭”的一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被撞开,真正的刘砍山冲进来,看清眼前局势,大喝一声:“住手!” “宁不凡!你疯了!”刘砍山只身入内,右臂后面忽然冒出一个脑袋,带着笑容,亲切的向宁不凡挥了挥手,还打了个招呼:“嗨……” 正是帝缺。 宁不凡一看就知道,是帝缺破了他给刘砍山施下的催眠术,可是他现在无暇追责,愤怒的对刘砍山咆哮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刘砍山左脚向前弓曲,侧身一个马步,右臂向前平举,左臂向后微曲。这个动作放弃了防御,在少林武学中是大忌,只有不顾一切救人的时候才会摆出这个姿势。对方一动,自己只要侧身一个弹跳就能插入二人之间,但是会把自己的背后露给敌人。 他相信宁不凡不会伤害自己,即使含怒出手,也不会伤及自己的性命,才敢这么做。 “不论他做了什么,都有法律来制裁他。” “好!你说,他杀了两个人,还强奸了我的灵雨,你的法律要怎么制裁他!” “如果罪名坐实,不是死刑就是终身监禁。” “哈哈!”宁不凡癫狂一笑,让刘砍山觉得不寒而栗,“还要罪名坐实,还要收集证据,还要法庭制裁。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他还有机会判个终身监禁,表现好了还能出来是不是?” 刘砍山看到地上痛苦的陈彦宅,真怕宁不凡一冲动不管不顾了。他倒不怕警局杀人名声不好,只是自己在其位谋其政,习惯了用法律的思维去处理:“你要是在这里杀了他,你也变成罪犯了,这样你父母能好受吗?” 谈及父母,宁不凡忽然一怔。 没错,如果自己撕了陈彦宅,自己就真的成杀人犯了。那老爸老妈会多伤心啊。 见宁不凡眼神飘忽,刘砍山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趁热打铁道:“宁不凡,你还年轻,还有未来。你不是要做什么韦恩吗,我还要配合你做戈登。去抓陈彦宅的路上我问了,那个布鲁斯韦恩是蝙蝠侠,我以前也带女儿看过,蝙蝠侠从来不杀人的。” 想到蝙蝠侠的行事作风,宁不凡真的动摇了,自己的偶像,自己一直想成为的人,即使牺牲自己,也不愿意真的结果了任何一个敌人。即使是被小丑杀害了最重要的伙伴,又被贝恩打断了脊椎,蝙蝠侠最后还是把他们送进阿卡姆而非结果了他们。 难道,真的要放过这个畜生吗? 宁不凡从没有真正面对过杀人凶手,以前他觉得破坏不守公德的人是坏人,后来经历过地狱之行,又觉得素未谋面的陈杏红是最大的恶贼,可是这些人和陈彦宅这个禽兽的恶行比起来,简直就是模范公民。 刘砍山继续说道:“你要相信法律,我们会还你一个公道。他的罪行,绝对不会逃脱。” “你告诉我,你们真的会枪毙他吗?”宁不凡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想起父母,他的冲动已经消了一半。 刘砍山很想答应他,痛快的说一句“是”,好像就能解决眼前的危机,可是他看到宁不凡眼中的悲怆,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居然有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神情。没在自己的脸上见过,却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他上次看见这个表情的时候,正是自己送李承乾离开丹川时,这位老友看向戴家小姐所藏之处。 这个眼神,是他一生都不能弥补的遗憾。 “我不能承诺你。但是两条人命,加上奸杀的罪名,他逃脱不掉法律的制裁。法律才是你追求正义的正当武器,你现在杀了他,那你和他就没什么区别。他罪大恶极,你犯不上为了他让自己陷入这个麻烦里。你杀了他也只是为了出气,并不能改变结果,反而会让你的父母伤心。你不能代替政府执法,如果不尊重法律,就是不尊重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力。”“法律!法律!法律!你张口闭口法律!法律有什么用!伤害的全是善良的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灵雨究竟做错了什么?她伤害过别人吗?她总是在笑,无论我怎么怨她说她,她都不生气。她从来不说我矮,也不会欺负我,有时我被人打了,她还会讲笑话逗我开心。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却是这样的结果!你说!你的法律连一个好人都保护不了,你的法律到底有什么用!就是用来包庇恶人的吗!” “你想成为蝙蝠侠,那你就要考虑一下,如果你为了自己痛快动用私刑,那就是在挑战法律。没有公共秩序的保障,人人都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作恶。但不是人人都具有判断对错是非的能力,如果每个人都可以仰仗自己的准则去审判别人,那么上班辛苦的年轻人可以制裁扰民的广场舞大妈,大妈可以枪毙不让座的学生,学生可以围攻喜欢体罚的老师,这不跟那十年一样吗?那个时候牺牲的人只会更多!” 宁不凡咆哮道:“你别跟我说这些,你就告诉我,陈彦宅,会不会被判死刑?” 刘砍山为难道:“这个……国家有国家的制度,你要相信我,他会受到公正的审判。” “闭嘴!我他妈问你什么了!你给老子痛痛快快回答!这王八蛋到底会不会死!” “宁不凡,你冷静点。死刑在我们国家还比较敏感。法律是复杂的,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想要公正,就必须仔细处理每一个步骤。你想要他死,这是最简单的执法方式,可是这样会给社会留下不可弥补的漏洞。 “我给你打个比方,你在学校里,假如一个班里有一半的人会抄作业,你的老师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第一,作业回家自己做,发现一个抄作业的罚抄课文一百遍;第二,所有作业在老师监督下完成,发现一个抄作业的只罚他重写。你想想,这两种方式,那种好?” 宁不凡恼道:“你他妈的!胡扯些什么!你不为民除害,老子来!”说着双手就把陈彦宅的脚踝掰断。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章 丹川出修罗(十八) “别!别!别!”刘砍山赶紧劝阻,不再卖关子,这套理论是上面教给他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可惜一向以武服人,这一套嘴遁之术掌握拿捏十分生涩,他把理论套用到宁不凡容易理解的地方,“你看啊,老师的目的是不让大家抄作业,第一种方法省时省力,而且还具有不错的威慑力,但是其实效果不会好。因为被抓住抄课文的人,只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被逮到了,而不会觉得这件事行不通。第二种方法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但是能让学生觉得抄作业这件事是错的。法学界有一句话:法律的震慑力,源于承担犯罪后果的必然性,而非承担犯罪后果的严重性。所以你要明白,我们用法律解决问题,不轻易用死刑,并不是来包庇罪恶。而是通过严谨的审判,树立法律的威信,来遏制罪恶的滋生。” 说完他谨慎的看着宁不凡,怕他一时冲动,可是宁不凡却变得冷静,面无表情的说:“遏制?已经发生的事,你要怎么遏制?我知道,你们这些警察,是光明骑士,要正直要公正。用对恶人的宽容来弥补执法者的善良,难道不是对受害者的残忍吗?灵雨该死吗?可她就是死了!陈彦宅这狗杂种该死吗?你却还要包庇他!我日你们妈!” “我承认,我们的法律还不够完善。这个世界还不够和平,至少丹川还有秦天柱那样的人在作乱。可是,你要给我们时间,让我们一起去完善,让我们的后人不再承受这些不公。” 宁不凡忽然抬起头,有些神经质的笑着,却又安静平和的对刘砍山说:“时间?给你时间?” 然后忽然一声怒号:“可是谁他妈给我时间了!谁他妈又给灵雨时间了!你的法律还可以慢慢改!老子的灵雨被这狗杂种欺负了,你的法律要怎么还给老子!” 他一张嘴,手上的动作就跟着开始,刘砍山瞠目结舌刚反应过来喊出一声“不要!”,随即身子撞了过去,可是宁不凡比他更快,含怒出手,“噗”的一声,就把陈彦宅撕成了两半。 鲜血炸裂,溅到宁不凡和刘砍山的身上,脸上,嘴里,眼里。也渐得这片雪白的墙壁一片鲜红。这个审讯室,忽然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刘砍山看着眼前这一切,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宁不凡一口恶气终于发了出来,可是他并没有觉得痛快。怒火消退,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悲伤终于涌上心头,鼻子酸了,眼前的世界,全是阴霾。陈彦宅是死了,死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就像刘砍山说的,自己弥补不了什么,即使再杀这畜生千次万次,他对灵雨做的恶行,灵雨所遭受的折磨,也无法抹去。 这不是他常玩的游戏,这是人生,没有存档读档,没有重新开始。 发生的事,根本无力改变。 颓然后退,无力的靠在墙上,看着眼前血腥而又陌生的一幕发呆。 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何曾经历生死。 这一切,诡异,莫名,沉寂。 隔音的置留室此刻仿佛时间禁止,宁不凡的耳中只有轰鸣的白噪音。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变得明亮,兴奋的笑容渐渐浮现在脸上。 “打消这个念头吧。”刘砍山身后的帝缺慢慢走到宁不凡身边一张椅子上,然后坐了下去,翘起二郎腿,无比轻松的笑着对宁不凡说。 宁不凡不耐烦的嘲讽:“你又知道了?” 此时宁不凡才发现,刘砍山人就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血滴,也滞留在鼻尖上摇摇欲坠,却不再落下。 “你点了他的穴道?”宁不凡发现帝缺的能力深不可测,很多都是他没有的,不过他也不担心,因为他也可以学。尤其是想到自己只要学会了控制时间的能力,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能去弥补,所以慢慢镇定下来,变得从容。 既然错误可以修补,那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自己,也可以不做杀人犯,而是在一切发生之前,用别的游戏里的能力,让陈彦宅做个好人。 现在自己的第一要务就是回家打游戏,只要能无声无息的离开警局回到家里,一切都来得及…… 这时宁不凡才反应过来,刘砍山身后的门开着,这里发生了这么强烈的争吵,怎么没人来查探? 他疑惑的看向帝缺,问道:“这里的人呢?” 帝缺手上端着一杯不知哪里来的咖啡,慢条斯理的吹了一口热气,然后抿了一口,仿佛还嫌它烫,想要放回桌上,可是桌子却被宁不凡打烂了。 于是只好继续端在手上,捏着杯柄的手指松开,咖啡就静静漂浮在空中,他抬头看向宁不凡,笑着说:“你问了我三个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 宁不凡看了一眼刘砍山,他也不着急了,靠在墙上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问:“老刘怎么不动了?” “我让时间停下了。”帝缺十分友好,有问必答。 “原来你就有控制时间的能力,那太好了!你快让时间回到两天前,我好去救人。虽然秦摩熊这孙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比起陈彦宅来,他真的可爱的像个小天使,我顺便把他也救了。”忽然想起什么,又摇摇头,“不行,这个事情要我自己来,被你操控时光倒流我可能记忆也没了。对了!我明白了,外面的人一定也是被你暂停了,所以没有过来,你还挺厉害的。” 帝缺微笑着摇摇头:“我不厉害。你比较厉害。” “对了,你刚才让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什么意思?”提起这个,宁不凡稍微有些担心,他很想知道答案。 “我让你打消这个念头,有三个原因:第一,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时空倒流这种能力。即使是制定这个世界规则的盘古大帝再世,也没有这个能力。” 帝缺一段话说得宁不凡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但是他天性乐观,马上往好处想,说道:“那是以前的人没有想象力,现在有了,只要我学会了就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丹川出修罗(十九) “第二,即使你学会了,也只能回到你学会的这个时间,再往前是不行的。” 宁不凡心中渺茫的希望眼见就要破灭,他垂死挣扎道:“你又不会,凭什么乱说。我偏要试一试。” 帝缺依旧含笑,就像一个有耐心的老师,教育顽皮的学生:“还有第三,你的能力,不是想你想象那样,是从游戏里学来的。” 听到这句话,宁不凡不禁愣在那里。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的能力是从《口袋妖怪》里学来的,就算不是学习游戏里的技能,至少能学《口袋妖怪》吧。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推论,并没有得到什么证实,他昨天才学会这身异能,根本来不及研究。此刻帝缺的话如同当头棒喝,绝了他拯救灵雨的希望。 “你怎么知道的?”宁不凡嘴硬道。 “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帝缺一双死鱼眼毫无神色,陪着嘴角的微笑,甚是怪异。 宁不凡质疑道:“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悬浮在空中的咖啡似乎终于凉了,帝缺放到嘴边细细品味,一股浓香传来,宁不凡忽然想起自己没吃晚饭,到现在居然有些饿了。 “我知道,你原来叫宁雄,1999年出生,你老爸叫宁非凡,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做一个正直的人……” 宁不凡劝阻道:“这些你上百度就能查到,我怎么说也是上过电视的人,你说点电视里不让播的。” “呵呵,好。你喜欢蝙蝠侠,那是表面的,相比于蝙蝠侠,你更喜欢武侠……” 这话连宁不凡自己都不知道,却隐隐觉得无法反驳,安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与其说你想做个英雄,更不如说,你在追寻正义。你喜欢蝙蝠侠,不过是因为他原来也只是一个凡人,也许他的经历不普通,但是总归还是肉体凡胎,却能依靠这具肉身打败各种变异的对手,甚至连超人这样的人物,他也能战胜。” 宁不凡奇道:“看不出来你对蝙蝠侠还挺有研究的。”“你以前喜欢看武侠,尤其是金庸的十四天书,让你沉迷。因为,你喜欢这样行侠仗义的感觉。可是为什么后来又不看了呢?因为他的对手无论再厉害,也只是凡人。你喜欢蝙蝠侠,是因为你喜欢凡人的角色,你想要用这双肉拳来拯救世界。你心里有所期待,期待这个世界里的不公,不需要用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来解决。你想做个典范,你想向世人证明,即使像你这样瘦弱不堪的人,也可以靠信念,来维护这个世界里的正义。 “你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从来不肯低头认输,这是你向世界传达的信息,你想告诉所有人,只要有信念,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 “你上报纸,上电视,进行义诊,甚至无故去招惹秦摩熊,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让别人看到,只要愿意去做,弱者,也能打败罪恶。” 帝缺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在宁不凡心里都有一个归宿,就像蒙尘的美玉,等待世人发现。此刻,帝缺分毫不差的说出埋藏在宁不凡心里的秘密,让他激动得泪流满面,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讨回了公道。他恨不得扑上去亲帝缺几口,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意识到,帝缺如果说的对,那么他就真的没有在拯救灵雨的希望了。 “那……灵雨……”他想到灵雨的遭遇,喉咙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帝缺喝完了咖啡,又松开手,让杯子悬在空中,然后十字交叉放到膝盖上,微笑着对宁不凡说:“当然,救她的方法,还是有的。” 宁不凡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抬头,凝视着帝缺,问道:“什么方法!快说!” 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就有操控时空的能力对吗!” 帝缺闭上眼睛歪了一下头,又自然的睁开,笑着说:“这种能力世间是不允许存在的,否则你和我,都不可能存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宁不凡不解道。 “因为你和我都是一个错误,都是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有时空倒流的能力,那么那些仙界众神一定会出手弥补我们这两个错误。” 错误?宁不凡转了一个弯,忽然想到自己曾经死过一次,他认为自己的能力源自于地狱十殿的银河水,理所应当的想到帝缺也去过地狱,所以这个错误应该是指他们两人死而复生。 “那你快告诉我,我们要怎么救灵雨?” 帝缺看着宁不凡,良久,直到宁不凡神色改变,才吐出三个字:“下,地,狱!” 宁不凡闻言一拍脑门,高兴的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和转轮有交情,下去找他一趟,应该会卖我个面子。” “但是你要想清楚,就算你把南灵雨救出来了,她也已经失去了清白之身。” “那……有办法让她忘记这段痛苦的回忆吗?” 帝缺说:“你不是有幻术吗?可以编造一个借口,让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噩梦。” 宁不凡问:“什么幻术?” 帝缺回到说:“你从帝俊那里祈来三个法力,变身,易位,幻术。” 宁不凡此时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三个能力是有名字的,所谓“幻术”一定就是自己说的“催眠术”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点点头,说:“只要她不觉得痛苦就好了。虽然是一个噩梦,也会让她记忆犹新吧。只能以后多哄哄她,多为她弹琴,让她忘记这些不快。” 帝缺有些惊疑,一反常态的问道:“她没了清白,你真的不在乎?” 宁不凡认真的摇摇头:“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一个受害者。我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的呵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帝缺忽然“哈哈”大笑,爽朗的说:“这世间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这地狱不闯也罢。” 宁不凡连忙摇头:“不对不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宁不凡。当然里还有一个宁不凡,但是活着的就我一个。也不一定,可能有重名的。哎呀不是!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只有一个,这地狱还是要闯的,不闯怎么救灵雨。”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丹川出修罗(二十) “好!我们现在就去!” 宁不凡用力点头,“嗯”了一声,就走过来拉住帝缺的手。 帝缺疑惑的看着他:“你干嘛?” 宁不凡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不下地狱嘛……我不会啊,你带着我点。” 说完还懵懂的看了看地面,那里有陈彦宅的两瓣尸体。 帝缺会意,笑道:“地狱入口不在这里,我们从另外一个地方去。” “不在这儿?在哪儿?” “你还记得那口井吗……” 井?提到这个词,宁不凡马上想起影视城那口井,后来他曾去看过,错节盘根的老槐树依旧守着那口青得发黑的井,却再也没有看见那个清瘦的丽影。 看了一眼僵硬的刘砍山,宁不凡问道:“那他们怎么办?” “离开这里,我就控制不了他们了。到时候,这个地方估计要打乱啊。”帝缺的神情似乎有些困顿了,可是他才刚刚喝完一杯咖啡。 宁不凡有些懊恼的说:“是你把这胖子带过来的吧?图什么啊?” 帝缺仿佛要睡着了,眼皮重重的磕下,面无表情的对宁不凡说:“我想把选择的机会留给你。” “什么机会?不是,什么选择?” “如果你没下定决心,陈彦宅这个人,杀或不杀,你都会后悔。现在,你后悔了吗?” 宁不凡看着一地的血腥,两半尸体中内脏落了一地,尸体是从脖子上分开,陈彦宅那张丑脸侥幸保留。 “我不后悔,他该死。” “很好。” “为什么好?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不是,这是你想要的结果。迷茫的人,下不了地狱。” “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走吧。” 被帝缺说的模棱两可,但这不是宁不凡说关心,此刻,他只想挽救灵雨。 帝缺强睁着眼睛看着宁不凡,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犹豫半天,叹了口气说:“算了,有些念头,就像深土里的地雷,虽然危险,但是只要不去触碰,终会随着时间腐朽成一堆烂泥。” 宁不凡疑惑的看着他:“什么?” “没什么,走吧,天亮了。” 宁不凡和帝缺走出警局,沿途看见那些警察都呆滞的一动不动,心里不禁有点羡慕。这能力,真好用。 直到走出来,才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居然在警局待了一夜。 眼看帝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宁不凡连忙拦下他:“那口井不在这边。” 帝缺说:“我知道,我们去坐公交。” 宁不凡说:“你这么大本事,不能带着我‘嗖’一下飞过去吗?” “可以,但是我喜欢坐车。” 宁不凡耸了耸肩,一副“你高兴就好”的样子。 他怕路上遇到刘砍山的熟人,变回原来模样,跟着帝缺上了公交。 这时刚好是上班时间,车上乘客不少,人挤人肉挨肉,宁不凡忽然“哎哟”一声,然后对着旁边一个梳着寸头的男人说:“你什么毛病?” 那寸头男盯着宁不凡凶狠的说:“你给我老实待着!” “你他妈的没吃屎是吧?都这么挤你拿个猪蹄顶我干嘛?”瘦小的宁不凡在这个人面前就像个小学生一样,帝缺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你说什么?”寸头男嚣张的把脸凑过来,那手指戳着宁不凡的小肩膀,唾沫横飞的说:“我叫你老实待着!” “你要是我儿子我就让着你,来,叫声爹听听。”怕了就不是宁不凡,面对这人没缘由的挑衅,他毫不畏惧。 寸头男仗着自己坚持健身练出来的一身横肉,平时就喜欢在公交车最挤的时候拿胳膊肘把人顶开,给自己留下一片开阔的空间。昨晚下班时吓得一个穿着工作西装的愣头青一愣一愣的,特别有成就感,没想到今天又送上门一个。 “小子,给我老实点,小心我打你!”他举着拳头对宁不凡示威。不过他也就敢这么做了,江南的人喜欢嘴上逞能,真正敢动手的没几个,尤其是面对他这种体格的,一般都只能自认倒霉。 “你他妈老实了老子也要打你!”宁不凡伸出两根手指就往寸头男鼻孔里插了进去,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宁不凡就把他鼻子插破了。 人都杀过了,还怕教训你这个小混混吗? 宁不凡双指朝外插入寸头男鼻孔,然后用力往自己方向一拉,可惜本体力气小,不能造成什么伤害,这要是刘砍山的手指,能直接把他鼻子拽下来。 寸头男只觉得鼻子里生疼,还不能呼吸,只能长着嘴边喘气边干嚎:“放……放……放开我!” 宁不凡感觉手指黏黏的有些恶心,就把手指拔了出来,软绵绵的小粉拳冲着平头男的鼻子上就是一拳,可惜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寸头男终于从宁不凡魔抓逃脱出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反击,虽然平时趾高气昂的作恶多端,非常没有素质,可是还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尤其是车里面还挤,不好施展。 宁不凡白了他一眼:“呸!脓包!” 此时离寸头男的目的地还有几站,他也不好下车示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周围的人好像看笑话一般看着他,令他特别难受。 他怕自己一反击,警察来了,就麻烦了。 帝缺笑着问宁不凡:“他怎么了?” 宁不凡说:“这傻逼拿他胳膊一直顶我,不知道是同性恋还是什么?” 帝缺说:“你这副形象,他看你好欺负而已。” 宁不凡说:“可惜他看错了,我从来不好欺负。” 帝缺说:“也不尽然,如果他比你还瘦小,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宁不凡说:“你又知道了?” 帝缺说:“我什么都知道。” 宁不凡说:“说了等于没说。” 帝缺说:“虽然你是靠惹是生非出名的,但是我知道,你从来不跟比你弱小的人动手,甚至不愿意和那样的人计较。你只找比你强壮的。” 宁不凡嘿嘿一笑,不再说话。那个寸头男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好不容易熬到站,落荒而逃。 此时宁不凡对帝缺很有好感,那些自己不屑说、懒得说的话,他好像都知道。别人只看到他不自量力的找虐,却从来没想过,他有自己坚定的道义。 面对恶行,只有连弱者都敢站出来挑战强者时,这个民族才能变得强大,走向光明。 宁不凡的经历告诉他,遇到挑战,人们总是选择容易的那一个选项。遇到不公,总是喜欢去指责受害者不自我保护,少有去公正的审判恶人。 面对性骚扰,人们喜欢指责受害者的不检点,而不会去惩治罪犯。 面对孩子在别人面前哭闹,大人选择哄骗,而非教育。 儿子在学校里被欺负了,爸爸说男子汉要自己解决,妈妈说要向老师汇报,老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平,很多人冷眼旁观,很多人默默忍受。 可是,丹川有个宁不凡,他选择反击。 他不够聪明,不会勾心斗角。 他只知道,别人欺负老子,老子就要打回来! 这,就是宁不凡的公道!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丹川出修罗(二十一) 丹川警局,一片狼藉。 南过没有第一时间赶往丹川医院。只要一刻没见到南灵雨的尸体,他就还有希望,自欺欺人的希望。 所以,他不愿意面对。 他来到警察局,寻找刘砍山,他要一个解释。 可是真的来到警局以后,他却惊呆了。 时光仿佛暂停一般,所有人都僵硬的矗立在那里,南过看见警局门口一个守卫张着大嘴,唾沫星子漫天,却似凝固,悬在空中。 那边一人手中一份文件散落,纸张树立,仍未落下。 角落的饮水机旁,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倒水,左手边的女警双手摆开,好像说着谁的不是。 一切都凝固了。 包括南过。 他的心头悲愤,却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可是惊讶这种事,往往只存在片刻,他来不及思索发生什么,因为愤怒很快把讶异从他的情绪里挤出去。 所有人都保持这僵硬的姿势,没有人拦他,更没有人帮助他,他只能一间一间屋子找,去找刘砍山。 他不知道刘砍山的短信是什么时候发来的,文字总是比时间更吸引人,当他看到那句话,就再也无法阅读别的讯息了。 走廊尽头一个房间,浓烈的腥气传来,提示着南过,这就是他在寻找的地方。 没有犹豫,却步履蹒跚,他在害怕。 怕看到南灵雨躺在血泊中。 即使刘砍山已经告诉他,南灵雨在医院。 一步一步,门口近在咫尺,他却没有勇气看向里面。 人生中有多少事是让人难以面对的。 他不知道,但是他经历的已经足够多了。 睁开眼睛,目光凝视,他仿佛看到漫天喷涌的鲜血将他浸透。 一片鲜红中,他终于看清了房间里的画面。 那个宽厚的背影,虽然只见过两次,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刘砍山,一个腐败的警察局长。南过认得。 身旁一片血泊,肠子内脏,心肝脾肺肾散落一地。 这样的画面,让南过觉得轻松,甚至感到高兴。 这具被撕裂的尸体,显然不是南灵雨。 他穿着廉价且没有品位的衣服,长着一张令人作呕的黑脸。 南过仿佛逃过一劫,靠在门上喘着粗气。空气中血腥的味道并不好闻,南过觉莫名的觉得安心。 丹川警察局里安静得可怕。南过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扑通。 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忽然一股莫名的悸动袭来,南过的心跳再次加速,他的瞳孔急速收缩,仿佛有一种绝望,飞快侵袭,遍布全身。 就像远处奔腾过来的浪潮,声浪慢慢环绕。 安静得诡异的丹川警局,忽然有了声音。 扑通! 这次不是心跳,而是刘砍山摔到地上的声音。 “要……”尾音从刘砍山嘴里喊出,南过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刘砍山倒在血泊中,又敏捷的跃起,动作之轻盈,来势之迅猛,和他的体形十分不般配。 “宁不凡!”刘砍山喊道! 他显得十分愤怒。 他也应该愤怒。 因为有人当着他这个警察局长的面,把人撕成了两半。 比起这种违法的行为,眼睁睁的看着他人挑衅自己的职业却无法作为,更令他愤怒。 曾经有人说过,人的愤怒,源自于自己的无能。 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却不可以在刘砍山面前发生。 可是当他想要却寻找那个罪魁祸首时,却只看到那个无力靠在门上,神色凄凉的南过。 忽然一瞬间,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 因为他在南过眼中看到了绝望。 那样的绝望,他曾在李丞乾眼中看到过。 这一刻,仿佛回到三十年前,他是如此的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无能。 忽然鼻子一酸,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他笑了,笑的悲伤。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变了。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还是那个没用的和尚。” 南过看得出来刘砍山很难过。若是从前,他一定很愿意陪他说说话,安慰安慰他。 可是现在,他只关心南灵雨。 “怎么回事?告诉我。” 刘砍山找了把椅子坐下,从地上捡起半杯没喝完的咖啡,也不管是谁喝过的。 他真的累了。 “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嫌疑犯,和你妹妹是同一个学校的……” 事情的经过慢慢道来,职业习惯让他的语言十分严禁,他只说自己看到的,至于那些推理,不敢妄言。 南过靠着门慢慢蹲下,听着听着,头慢慢埋到膝盖里。 刘砍山替宁不凡保住了秘密,没有说他的超能力,因为他也无法解释。他只是说,带宁不凡来指认凶手,却没控制住情绪,将凶手当场撕开。 南过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尸体,从刘砍山的口中,他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 陈彦宅。 可是他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凶手已经死了,他无法再给灵雨报仇。 “她没死……”南过小声念叨。 刘砍山没听清楚:“什么?” “她没死!她没死!她没死!”南过忽然冲着刘砍山吼起来,“她从没伤害过别人!她从没做错什么!她不该死!谁都该死!她不该死!” 似乎是很熟悉的话,似乎几分钟前,刘砍山就听过有人如此描述那个女孩。 他心里也十分不痛快,可是他看到南过猩红的双眼,还有被涨的通红的脸,口水鼻涕眼泪统统从他的五官中涌出,刘砍山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太像了。 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清瘦的读书人,那个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青年人,也曾这样涕泪横流的对着自己咆哮。 当年他于心有愧,如今,又何尝无愧于心。 那年的李承乾,似乎,也如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一样大。 往西画面涌入眼眶,两个清瘦身影重合,刘砍山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眼前人是南过,还是李承乾。 南过咆哮过后,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医院!” 刘砍山没有阻拦,他知道,这样的人,除了死,谁也拦不住。他不想让他死。 “老李啊……”不知为何,看着南过离开的背影,刘砍山,喊出的却是这个名字。他想伸手,去抓住过往,时间却从指缝间流逝。 终究是宿命。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丹川出修罗(二十二) 狼蛛走出那家酒店的时候,点了一根烟。 每次从这里走出来,他都会点上这么一根烟。 20一包的利群,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不算好。 抽了一口,香烟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却也只是停留在嘴里。他不会吸烟,他只是用烟味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 这是一个很细心的男人,因为他知道,一点点的漏洞,就会结束他的人生。 他赚了很多钱,还没来得及花,他一点都不想死。 所以,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后座上坐着一个人。 年轻的面孔,平庸的相貌,仿佛丢进人群中就无法辨识。可是经验告诉狼蛛,这样的人最危险。 “需要我自我介绍一下吗?”后座上的年轻人说。 “知道的越少,我活下去的机会越多。所以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就可以。”狼蛛从后视镜上打量着这个人,一身廉价的西装,有些褶皱的衬衫,打消了秦天柱派来黑吃黑的猜想。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里,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后座的年轻人手里。即使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放入胸口的口袋。 狼蛛很谨慎,很小心,座椅下方有个自己改造的小抽屉,里面放了一把54式手枪,那是他的战利品,从一个卧底警察的尸体上搜刮来的,已经上好了子弹。 可是他没有把握,他不知道后面的年轻人出手有多快。可是他既然敢把手放进衣服里,而不是掏出枪指着自己,就说明他有足够的自信。 狼蛛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车上待了多久,说不定对方早就搜查了一遍,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准备。 没有把握的事,狼蛛绝对不做。 “这是秦天柱的地方,你背着背包进去,拿着皮箱出来,你和我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狼蛛不说话,只是心里怨恨,秦天柱承诺了在丹川他可以只手遮天,所以狼蛛才敢毫无顾忌的提着皮箱就走。若是以往,他至少会做些伪装。 年轻人继续说:“我只是一个……” “停!”狼蛛忽然挥手打断他,年轻人本能做出反应,出乎意料的向右侧身。 狼蛛沉思片刻,忽然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打算拔枪,只要自己一有异动,他就从衣服里对自己进行射击。 想到这里,他忽然流下冷汗。这个年轻人看似平凡,却也是个亡命之徒。怪不得他穿了一身廉价的西装…… 从那个位置开枪,刚好可以打中自己的头,但是对方胸口的位置也会因为反震受伤。 狼蛛想了很多,每一点都让他害怕。 “你要什么?”狼蛛问道。钱可以再赚,命绝不能丢。 “那个箱子。”年轻人说。 狼蛛很果断的把箱子丢了过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方的年轻人一直盯着自己,注意力从来没有转移到箱子上去。 “谢谢。”年轻人说,然后保持着奇怪的姿势,提着箱子下了车。 见他离开,狼蛛长长的吐了口气。 但是他觉得庆幸,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个季节,汗水贴在身上,很冷。 年轻人拿到皮箱以后又走入酒店,狼蛛冷笑一声:“秦天柱,你为了这点钱不讲道义,恐怕丹川的土皇帝你也坐不久了。” 说完油门轰鸣,径直离开。 年轻人提着箱子来到事先订好的房间,直接瘫倒在床上。这个时候他才敢稍微放松,大口的喘着粗气,心里扑通扑通的狂跳。 西装之下,失去把持的武器掉出来。这是一把银色的手枪,因为银色廉价,不需要多少油漆成本,所以玩具枪很喜欢用这种颜色。 心跳和呼吸声慢慢弱下去,电视机的声音逐渐明晰,新闻里正在报道,短短两天之间,丹川出了两起命案,死者都是丹川中学的学生。 一起凶案嫌疑人在警局被人袭击身亡,另外一起嫌疑人出逃在外。 听到电视里的报道,年轻人又坐了起来,到卫生间冲刷掉身上的烟味和汗渍,换上一身偷来的酒店服务员的服装,提起箱子转身出门。 酒店一共十三层,前十二层有餐厅有歌舞厅还有棋牌室,只有第十三层不对外开放,整整一层,都是秦天柱的私人宫殿。 年轻人扮成服务员来到十三层,两个黑衣西服的保镖伸手将他拦下。神色傲然,一言不发。 年轻人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这样敬畏的样子,让黑衣人很满意。 “这是刚才出去那位先生让我转交给秦总的。” 黑衣人看了一眼皮箱,十分眼熟,立刻辨认出来这是狼蛛拿走那一个。出言阻止道:“交给我就可以。” 年轻人有些畏惧,退后一步,说:“那位先生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秦总,这件事如果出了一点错,秦总和那为先生都不会放过我……他说,如果没办法给秦总,就带回去……” 黑衣人打量着他,狐疑道:“你是哪个部门的?” 年轻人并不回答,而是说:“那位先生说……他被人盯上了……” 这话让黑衣人一惊,不得不重视起来,这几天丹川频发命案,说不定真的有人要对秦天柱出手。他赶紧退开,说:“秦总在会客厅还没离开。” 年轻人低着头抱着箱子就往里跑,黑衣人一把将他抓回来。 “在右边!”他说。 年轻人道了一声谢谢,来到会客厅前。 近了。 机会就在眼前。 袖子里的刀片在移动的摩擦中割破了布条,也割伤了他的手腕。 可是谁又在乎呢。 他只知道,自己生无可恋,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场血腥的报复。 然后自己在这一场报复中谢幕。 轻敲三下,会客厅的大门打开,里面只有两个人。 他们都穿着名贵工整的西装,就像修养出众的英伦贵族。 可是年轻人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坐在主位,端着一杯红酒轻轻摇晃的人,就是他的目标,秦天柱。 那人缓缓抬头,微笑的看着进来的年轻人。 “你来了。” “嗵!”怀里的皮箱惊落,年轻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他会来。 带着笑容的恶魔,很满意的品了一口酒。 “你叫南过对吗,我等你很久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丹川出修罗(二十三) “你知道我会来?”身份暴露,南过丝毫不显慌张,愈发怡然,径直走到秦天柱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伸手取过一支透明的高脚杯,给自己倒上一杯瓶身贴满英文标签,常人完全看不明白内容的葡萄酒。 秦天柱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觉得有丝毫冒犯,只是在南过如牛嚼牡丹般将他醒了十个小时的”拉菲古堡”一饮而尽时,才微微皱眉。 “红酒不是这么喝的。” “我只会这么喝。”说着,南过又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红酒。 “也不是这么倒的。”秦天柱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熟悉他的人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危险的光芒。 南过仰着脖子喝完这一杯,连话都不答,举起剩下的半瓶红酒,就像喝啤酒一样“吨吨吨”痛饮。 似放肆,也似绝决。 秦天柱看清了南过眼眸中的猩红,将右手在沙发扶手上轻轻一压,制止了他身边几位蠢蠢欲动的心腹。 他不再就红酒怎么喝一事继续纠缠,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语气稳定。 “我如果不知道你要来,你就进不了这个房间。”顿了顿,见南过并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说,“你以为,我的地方,这么好进来?你的借口,和手段,并不高明。” “但是我不仅进来了,还喝了你的酒。”南过擦了擦嘴角鲜红的酒渍,说道。 “那是因为我在等你。而这瓶酒,却不是为你准备的。” 南过却不在乎这酒是为谁准备的,他没心情和秦天柱打哑谜。他只是忽然想起,古代话本中的壮士赴死,都要喝一碗酒。而他今天,恰好忘了喝酒。 “这瓶酒,是为李先生准备的。” 听到这个名字,南过抬头,皱着眉望了秦天柱一眼,随后又低头,为自己倒酒,喝酒。 “听说,他有意收你做义子?” “关你屁事。”南过终于有了回答,却不是秦天柱想要的答案。他晃了晃酒瓶,算计着,这瓶酒喝完,秦天柱还有几句话可以说。 “跟你说个故事吧。” “你一定讲不完这个故事。”“那我长话短说。” “随便。” 秦天柱站起身来,看向那一面阳光溢满的落地窗。那是丹川中学的方向。 “我年少时……” 南过看着酒瓶中所剩不多的红酒,摇了摇头:“你肯定说不完……” “也在丹川中学上过学。那可以说是我的母校,而你的妹妹南灵雨,论起来,是我的学妹……” 南过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红酒,将酒瓶倒置,好不容易滴落最后一口,贪婪入喉。 他知道这瓶拉菲古堡的价值,电视剧中经常提到的82年拉菲,可能连这一瓶贴满收藏标签的古堡拉菲水晶塞都不如。他的工作,就算没有机会接触这样的好酒,也要学会品鉴。至少,要认识。 他知道,他刚刚喝下了丹川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三居室。 他也知道,这瓶酒,比他这些年所有的苦难都值钱。 人与人,是否生而不同。 他小心翼翼的匍匐炼狱艰难前行,所求所得,竟比不过某些法外狂徒的春宵一刻。 原本,他不打算给秦天柱那么多时间,见面就是死期,可是看着这瓶酒,他忽然动摇了。他这一生,所求不过一个安稳,给南灵雨一个家。此刻,梦境破灭,他只求一死。 这瓶只在网上看到过的红酒,却让他,有了欲望。他想知道,那些入喉甘醇的描写,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些最有名望的品酒名家,也只舍得卷着舌头一点点用心体会的液体钻石,痛饮起来,又会是如何的畅快。 一瓶酒入腹中,南过已是满面绯红,正如他严重血色。 而此刻,秦天柱却才刚说到,他的老师,名叫陈松。 “我们都叫他松哥,我永远都记得,以前被松哥拿着双截棍从浦湾东路追杀到北安西路的场景。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松哥风骚依旧,气质不减当年啊。就这在我们这一票人严重,无敌于世的松哥,竟然也有怕的人,就是那位李……” “砰!”一声炸响,生生打断秦天柱的回忆。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秦天柱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上,破开一个鲜亮的口子,有血如泉涌。 “你他妈……”四周几个手下怒骂掏枪,他们语气凶狠,心中却在打颤。秦天柱当着他们的面被伤成这样,就算这个小崽子被乱枪射穿,他们而不会有好结果。只盼现在挣个表现,事后秦天柱能放过他们的家人。 秦天柱的头,正是被南过用酒瓶砸伤。这种级别的名酒,连酒瓶都是值得珍藏的艺术品,其坚硬程度,不弱板砖,却在秦天柱头上生生砸碎。 “你的时间到了。”南过醉醺醺的看着满脸是血的秦天柱,脸上是醉汉常见的傻笑,“灵雨为什么会死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秦天柱又举手制止了手下即将扣动的扳机:“杀你妹妹的人,刚刚死在了丹川警局。就算要迁怒,你也应该找那群无能的警察,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为什么会找上你?我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南过的声音陡然上扬,愤怒的咆哮道:“又为什么会找上我的灵雨呢!她伤害过谁!她凭什么受这样的伤害!她凭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操你妈的丹川!操你妈的世道!” 南过发狂的怒号,秦天柱却冷静的接过着装性感,美貌的女仆双手递上的热毛巾,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所以,我是不是,问不出来原因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原因?你只是想破坏,想报复,想发泄,而你不知道找谁,于是就找到我头上了?” “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或许从前,你能够因为我是坏人,你是公民,天真又合理的立场针对我。” “可是今天,你喝了我的酒,就欠我一条命。这瓶酒,比你的命值钱,你不亏。” 可是此时的南过完全听不进秦天柱的话语,失控哭喊,涕泪横流。 “杀了吧。”秦天柱扔下这句话,就打算转身离开,去包扎伤口。 他很不高兴,为了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尤其是,还浪费了他一瓶好酒。 那是为李先生准备的酒,似乎,需要再准备一瓶了。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丹川出修罗(完) 枪声响起,装过消音器的手枪子弹打入肉体,响动还不如酒瓶砸在秦天柱的头上。但是谁都知道,这一枪下去,南过的腿算是废了。 出手的是张黑蛟,秦天柱的心腹,也是最了解秦天柱的人。 都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可是在丹川,最了解秦天柱的,是张黑蛟。他不是秦天柱的敌人,他甚至不是人,他只是秦天柱圈养的一条狗。 一条忠心又狠毒的恶犬。 所以他准确的知道,南过不能死得赶紧利落。 魔王还要折磨他。 子弹嵌入南过的膝盖,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席卷体内每一根神经。即使酒精能让人麻木,也无法忽视这样的剧痛。南过笑得癫狂,看着转身离去的秦天柱,拖着痛得要裂开的右腿艰难的追逐。 秦天柱听见拖行的脚步声,扭头看了回去,饶有趣味开口:“就这么恨我?” 南过不言不语,只是向着秦天柱前行。 后者干脆不走了,就看着南过咬牙靠近。 待到身前,秦天柱再度开口:“然后呢?你又能做什么?” 南过颤抖的举起拳头,缓慢而无力的砸在秦天柱胸口。这只右手因为一直捂着右膝的伤口,已沾满鲜血,此时出手,在秦天柱的胸口上留下了已个大大的鲜红拳印。 “这件杰尼亚的衬衫,比你的命值钱。” 面对秦天柱嘲笑的语气,南过仿佛听不见他的话,又是轻轻一拳,挥在秦天柱脸上,比女孩子的撒娇还要温柔。 秦天柱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面对南过无用的行为,他连手都懒得从举起,抬腿一脚踢在南过的小腹上。 随后便见南过整个人往后飞去。他只觉得这一脚,比刚才的子弹打在身上更疼,清晰的感觉到五脏六腑破裂的痛楚。 倒地的南过没有立刻昏死过去,缓缓前屈,再度向秦天柱爬过去。 秦天柱善解人意的走向南过,他对自己的无力有着清晰的了解,这一刻的南过,无法再站起来。 二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南过嘴中鲜血大口大口的外涌,落在秦天柱名贵的羊毛地毯上,分外刺眼。 因为这条丧家之犬,秦天柱已经损失太多钱了,他并不愿意再让南过损坏他的珍藏,于是拉开步伐,大步走到南过面前。 “还有遗言吗?”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去死吧。” 他伸出手,拧住南过的脖子,只要半秒,他就可以将南过的头拧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南过的表情,从痛苦,怨恨,变成了解脱,释然。 他笑了,对着丹川的魔王,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秦天柱却笑不出来。这个人,浪费了他很多时间,和钱。 下一刻,南过艰难的举起左手,一丝银光,吸引住了秦天柱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铁环,常人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在场的人,却都知道那是什么。 “不好!”那边的张黑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口中二字未尽,身形已经向着秦天柱扑去。 “轰!” 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车流穿行,同一时间,都感觉浑身一震。在酒店的顶层,巨大的轰鸣伴随着玻璃碎片一同落下,将丹川的黑暗倾泻到人间。 修罗,在这一刻,从丹川诞生,也从丹川灭亡。 …… 城市的另一头,宁不凡和帝缺坐着公交车抵达影视城,这样的距离,他们无法听到市中心的爆炸轰鸣,但是帝缺却仍然心有所感,往那个方向看去。 宁不凡也觉心头一悸,可惜他本来就不是心细的人,没有细思,拉着走神的帝缺往井口走去。 来到那棵大树前,黝黑的井口依然在此,如同亘古长存,未曾改变。 帝缺说:“准备好了吗?” 宁不凡说:“需要准备什么?” 帝缺说:“决心。” 宁不凡说:“是不是要进入新副本了,我们这个城市里没完成的支线还能回来做吗?” 帝缺说:“顺利的话,就能。不顺利的话……我们去的地方,毕竟是地狱。” 宁不凡说:“我们是不是该制定个计划?” 帝缺说:“你有什么计划?” 宁不凡说:“我能有什么计划,你去过地狱吗?” 帝缺说:“去过。” 宁不凡说:“那地狱是什么样子的?”帝缺说:“忘了。” 宁不凡一拍大腿:“那要你有什么用!” 帝缺无所谓的耸耸肩:“那我走了。” 宁不凡连忙拉住他:“别走别走,有你在至少能让时间暂停,这样我们就能在地狱里为所欲为。” 帝缺说:“你就这么肯定我的能力对鬼有用?” 宁不凡说:“没用吗?” 帝缺说:“试试才知道,上次去地狱的时候,还不会这个。” 宁不凡说:“行吧,那咱们跳吧。” 帝缺说:“如果回不来了,有什么遗言吗?” 宁不凡说:“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帝缺说:“可是,你还是不知道,你下去要干什么。” 宁不凡说:“找转轮老头,然后让他把灵雨还给我。” 帝缺说:“你让执法者,审判者,规则的制定者帮你徇私?” 宁不凡说:“有什么不可以吗?他又不是没徇过私。” 帝缺说:“万一他不答应呢?” 宁不凡说:“那我就拔光他的胡子。” 帝缺看着宁不凡,这样的话,他不屑回应。 宁不凡嘴炮过后,知道这些垃圾话其实真的没什么用,问向帝缺:“那我应该怎么办?” 帝缺说:“找生死簿,把南灵雨的名字划掉。然后把她的灵魂带回来,寻找一具新的肉体。” 宁不凡说:“不能直接复活吗?” 帝缺说:“你还没去看过她的尸体吧?” 宁不凡说:“反正下去一趟就能见了……” 帝缺打断他:“她被分尸了,两千多块。” 就算是没心没肺的宁不凡,听到这个消息,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帝缺温柔的摸了摸宁不凡的头,悄声说着:“没事,没事,不过轮回罢了。来世,她说不定就不会过得这么苦。” 宁不凡却倔强的抬起头,满脸泪花的说:“我还是要去。” 帝缺说:“为何。” 宁不凡说:“复活陈彦宅,再杀他一次。”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涅槃生新魔(一) 时光回溯,三年之后。 自由港湾包厢门口,魏宏业看着人影绰绰,一切都那么熟悉。过往种种,涌上心头。 三年间,也曾穷碧落,也曾下黄泉,更多游历人世间,已不再是曾经那个跳脱的少年。沉稳的气息不只是来自于经历,也源于体重。 刘砍山被宁不凡换了出来,魏宏业轻松的扶起这个魁梧的光头男人,进入到隔壁的包厢。他记得,当初南灵雨就是在这个地方,独自面对丹川的守护者。 事后多年,魏宏业再见刘砍山,心中已多一分敬佩,这个男人,以凡人之躯,一己之力,守护丹川,和他的信仰。 想到此处,魏宏业举杯,诚信的敬了刘砍山一杯。 “刘叔,我敬你。” 刘砍山在对面迷迷糊糊,见老李举杯,也不管对方说的什么,仰头就干,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刘砍山依然忆起往昔,有还是小李的老李,有戴家小姐,还有那个总是愁眉苦脸的松哥。 当年的南灵雨听不懂的故事,如今的魏宏业听得津津有味。 有些事,只能说给懂得人听。 隔着包厢的门,如今的魏宏业,也能听见门外的动静。 南过到了。 他考虑过,要不要去见见南过。如今这副样子的南过,往后,怕是再难见到了。看着醉眼迷离的刘砍山,还在唾沫横飞的说着往事,魏宏业终究打消了念头。回来的机会,各自有命数,而他,只是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的人。 晚宴终将结束,包厢房门打开,另一个光头刘砍山推门而入。魏宏业点点头,说了一声:“走吧。” “他呢?”化身刘砍山的宁不凡摸着光头问道。 “毕竟是个局长,会有人照料。” “你说话跟拍古装片似的。” “你说话跟我儿子似的。” “是不是想打架。” “今天就让你尝尝蜀山剑法的滋味!” 二人一边斗嘴,一边离开酒店。在魏宏业的嘱咐下,宁不凡终于记得变回来。 走到门口,宁不凡说到:“接下来呢,我们回去吗?” 魏宏业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老朋友。” “老朋友是谁?” “别问。” “问问咋了?” 魏宏业瞥了宁不凡一眼:“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这么烦人。”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这么烦人。” “……” 能让宁不凡哑口无言的,唯有宁不凡。 二人打车来到另一家酒店,乘梯而上,刷卡开门。 屋内,坐着一个壮硕的少年。 宁不凡仅是看到他的背影,就忍不住喊了出来:“狗熊!你没死?” 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子一颤,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 纵然魏宏业语气诚恳,他也不信,自己活着。但是若能见到以前的熟人,那么他就能确信,自己真的没有死。 喉管割破,窒息的痛楚他感受的是如此清晰,死亡的那一刻,又如烙铁深刻。 随后是另一个声音响起。 “秦摩熊死了。” 少年记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将他从死亡中唤醒。 “他叫迦楼。” 宁不凡的声音再次从门口传来:“他就是秦狗熊!老子不会认错!” 少年感觉脑袋被孱弱无力的双手强行扭转,幸亏对方是个弱鸡,不然这么扭脖子,他又得再死一次。 回头,眼前果然出现了那张让人厌恶,可是此刻,又能让他觉得无比欣慰的脸。 “宁不凡!”看见这张脸,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从少年眼中流露。 他活下来了。 他真的活下来了。 到死前的一刻,他都觉得解脱。可是清醒后的每一分钟,他都觉得懊悔。 他还有父母,还有叔叔,还有那个,只存在模糊意识中,未来得及说声谢谢的少女。 他还是少年,还有一千万个未来等着他去触碰,还有好多漫画没有看完。 他的生命里,有太多的期待。 放弃是最容易的,死也是容易的。可那不符合《山贼王》的精神,他也想要笑着活下去,在每一次苦难中涅槃。 他是个少年,是个中二的少年。 魏宏业告诉他,今后,世界上再也没有秦摩熊这个人,只有迦楼。迦楼是什么,是比丘兽的完全体吗?他被改造成数码宝贝了? 好吧,就算是数码宝贝,至少也是个宝贝。 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被人叫过宝贝。 那么就让他来效忠他的主人吧,就是眼前这个,名为魏宏业的人。 看见宁不凡后,秦摩熊心里终于有了肯定的答案,他转向魏宏业,单膝跪地,郑重宣誓:“从今以后,任凭指使,迦楼以命效劳。” 魏宏业显然跟不上秦摩熊的脑回路,但是他,终究,是宁不凡,所以淡定的点点头,说:“寡人封你为忠勇大将军。” 秦摩熊拱手:“谢主隆恩!” 宁不凡插嘴说:“那你封我个啥。至少要是个齐天大圣吧。” 魏宏业理都不理宁不凡,扶起秦摩熊,轻拍他的肩膀,然后开始唱: “这一拜 春风得意遇知音 桃花也含笑映祭台 这一拜 报国安邦志慷慨 建功立业展雄才……” 宁不凡接道:“展雄才!” 秦摩熊唱道:“这一拜 忠肝义胆 患难相随誓不分开……” 魏宏业含泪张开怀抱,抬起秦摩熊的手肘:“二弟!” 秦摩熊亦是泪光闪烁,拱手道:“大哥!” 然后二人一同转向宁不凡,齐声道:“三弟!” 宁不凡说:“得,我成打印机了。” 魏宏业说:“去你的吧。” 秦摩熊:“吁……” …… 丹川城西的城乡结合部,南过拿着钥匙推开房门。 如同每个晚归的时候一样,灵雨坐在书案前,认真的写着作业。 南过走到她身边,将她垂落的刘海轻轻挽到耳边,以免影响她的视线。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这一年的宁不凡,没有见过南灵雨,所以他也没有在假扮刘砍山时,喊出“大舅子”这样的荒唐话。 所以这一年的南过,在这一晚,没有和南灵雨吵架。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期待着,马上就可以迎接的美好未来。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六十八章 涅槃生新魔(二) 南过不知道,他在别的故事里,有怎样的际遇,他只知道,这一世的幸福,触手可得。 幽冷月光透过窗,公平的赠与每一个凄凉。 银辉之下,另一个高大身影,远远望向南过所在的廉价出租房。 他是魏宏业,离开了秦摩熊和宁不凡,独自一人,来寻南过。 这个世界的宁不凡和秦摩熊与南过都未有交集。魏宏业也不知道,该不该带他们来。 只有他知道,本该连接这三个人的那条线,在这个世界上,并未出现。 就像本该出现的引导者,变成了他自己一样。 同样的丹川,同在这一年,一切相似,却有不同。 太上老君说,这就是因果。 而他魏宏业,或者说,宁不凡,既是因,又是果。 他在寒风中站了一夜,最后,也没有敲开那扇门。 面对南过,他于心有愧,不知如何面对。 所以一直都在逃避。 天色渐明,站在高处的魏宏业,看着朝阳从海面展露头角,金辉长天一色。 丹川是海边的小城市,这样的日出景色,并不难得。魏宏业却少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座养大他的故乡。 后来他与人自我介绍时,不提丹川,只说淮南,亦是心中有愧。 待到日头高悬,暗夜褪去,光暖大地。城市从蒙昧中苏醒,魏宏业遥遥看着南过骑着自行车上班,一路上拘谨而和善的与人打招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便是这样的人,经历过打击后,最终,成为修罗。 他这次逆转时空,穿越而来,名义上是拯救迦楼。 上一次,迦楼死在他面前,而修罗,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颗手榴弹,和秦天柱同归于尽。后来的地狱之行,虽然救出了修罗,迦楼却已经转世轮回。 这一次,拯救迦楼的任务已经完成,可是修罗呢?就这样放任他,自生自灭吗? 魏宏业,于心有愧。 他轻挑双指作剑诀,腰间小巧精致一把小剑御风而长,化作一柄长剑。高大身影脚尖微点,轻轻一跃,立于剑上。 御剑而行,他第一次,在这样的高空中,清楚的看到整个丹川的模样。 那些熟悉的街道,在这个视角,尤为特别。 离家三年,他才恍然发觉,丹川真的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这三年,他阅尽高山,奔波湖海,世间雄奇皆看过,仍觉方是故乡景色最得他心。 目光随着南过在城市穿梭,最终见他隐没高楼,魏宏业御剑急转,准备去见另一个人。 丹川有很多高楼,就算是住宅小区,三十多层也不算少见,唯有一栋十三层的建筑,鸡立鹤群,不显眼,却扎眼。 这是一家酒店,一到十二层,都是普通酒店的模样,唯有十三层,是秦天柱的寝宫。 这一刻,秦天柱的书房内,坐着两个人。 一人道貌岸然,如老派绅士,自然是秦天柱本人。手中很小心的捏着一只高脚杯,生怕皮肤的温度影响杯中好酒的口感。 在他对面,所坐之人,奇丑无比,面黑如碳,眼歪嘴斜,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毛。 秦天柱一直望着窗外,不是因为今日朗朗晴天,丹川的好风光让人神往,而是他真的不愿回头看那张脸,怕毁了饮酒的胃口。 丑恶的陈彦宅却丝毫未觉,唾沫横飞满嘴喷粪:“我和熊哥就跟亲哥俩一样,从小到大形影不离。叔,别的不说,叔,你就看我这长相,是不是颇有几份熊哥的威武英姿。叔,我爹娘说,两个人呆久了,就会有夫妻相,你看我和熊哥,这算不算夫妻相?有时候我照镜子,一晃神,看错了,还以为镜子里就是熊哥呢。叔,现在熊哥死了,您要是缺侄子,就让我做您侄子吧。” 他的话语里,您和你交替使用,显然是讨好,又无敬畏。让秦天柱愈发觉得恶心。 终于,秦天柱开口,打断了这只烦人的苍蝇:“叫你来,第一是感谢你,及时的通知我们。” 顿了顿,又说:“第二,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们把那个杀害我侄子的凶手送进医院后,出来的却是你?” 陈彦宅还沉浸在抱上丹川最粗大腿的幻想中,这个是社团大哥,以后有他当靠山,不是想日谁就日谁? 秦天柱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让他觉得很不开心,这样的不开心,的的确确,浪费了这杯好酒。 于是他站起身,走到陈彦宅面前,在对方期冀的目光中,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 “回答我的问题。” 秦天柱未出全力,陈彦宅的半嘴牙已经被打落。 满嘴是血的陈彦宅哇的一声就哭出来,抱着秦天柱的大腿喊:”叔我知道错了叔,叔你饶了我吧叔,叔你是我亲叔……” 面对他的纠缠不清,秦天柱面无表情的抽开腿,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按了一下书案前的铃铛,准备把这条烦人的癞皮狗交给张黑蛟处理。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多年刀光剑影磨练出的危机意识,瞬间涌上心头,只觉得身后站着一个能够吞噬整个世界的恶魔。 他只是丹川的魔王,气场完全无法和那样的恐怖力量比拟。 这一刻,他连头都不敢回。 身后,还是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可是语气,却完全无法和之前的癞皮狗挂上关联。 那样的恶,不是故作的凶狠,而是一种,视人间如草芥的漠视。 秦天柱在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样的恐惧,远超松哥的双截棍给他留下的童年阴影。 “你的儿子,是我杀的。” 若是别的时候,秦天柱听见这样的挑衅,必然先用那把从不离身的沙漠之鹰打断对方的膝盖,然后再慢慢教他做人。 可是此时,他只是咽了一口唾沫,不敢作答。 “你想报仇吗?” “不想。”果断,迅捷的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门被打开,张黑蛟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个从医院带回来的,秦摩熊的小跟班满脸是血的坐在秦天柱的鹿皮沙发上,喝着秦天柱从来舍不得让他人染指的拉菲庄园。 而秦天柱,则背对着门。 颤抖。 (明日当伴郎,大概率请假,见谅)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涅槃生新魔(三) “秦先生。”张黑蛟以秦天柱最喜欢的方式开口问候,没有多言,只报称谓,证明自己来了。 “出去吧。”秦天柱尽力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恐惧,平静吩咐。 张黑蛟之所以能成为秦天柱的心腹,不多嘴尤为重要,秦天柱就算让他去吃屎,他也不问为什么,一定吃的开心,吃的美满。说了一声“是”,就退出房门。 屋内仅剩两人,自然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你知道我是谁?”陈彦宅扭曲的黑脸,说着与长相不相符的话。 “知道。” “哦?你怎么知道的?” “曾经见过。” “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 一问一答,如实招来,丹川之人,何时见过这般唯唯诺诺的秦天柱。秦天柱自己也觉得,短短两天,将他树立了一辈子的威信,统统消耗殆尽。 陈彦宅思询片刻,仍旧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与秦天柱打过交道。 又问:“我没见过你。” 秦天柱说:“我也以为那是梦。” 陈彦宅说:“也许不是我吧。” 秦天柱说:“你说不是那就不是。” “你怎么判断就是我?” “这种感觉,侵入深骨,无法忘记。” “只是感觉吗……看来就是了。” 陈彦宅站起身,离着秦天柱两米远,抬手悬空下握,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捏住了秦天柱的头颅,将他缓缓提起,放入座椅中。 “现在,好好跟我讲讲,你和他,或者说,和我,相遇的故事。” 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手边还有醒酒时长恰到好处的拉菲庄园,秦天柱感受到有限的安全感。 他拉开抽屉,从包装精美的盒子中,取出一支雪茄,剪掉茄脚,点燃一根特质的松木火柴,燃烧三秒后,才将雪茄缓缓点燃。 陈彦宅坐在沙发上也不催促,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在秦天柱把雪茄放入口中深吸一口,终于露出惬意的神情后,陈彦宅食指轻挑,雪茄就从秦天柱手上远远飞入陈彦宅指尖。 深吸一口,如坠云雾。 看着陈彦宅享受的模样,秦天柱又拿出第二根雪茄,如方才一般为自己点上,然后才缓缓开口: 十五年前,我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 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那年,我还是我们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九十年代,整个丹川都没几个大学生。所以我毕业以后,特别顺利的考上公务员。其实连考都说不上,当时还是丹川市政府邀请我去的。 我是家里最大的骄傲,勤勤恳恳在单位好好干下去,以后怎么说都是厅级干部。毕竟刘砍山那种文盲,现在也能当上警察局长。 工作一年后,单位领导照顾,给我配了一辆桑塔纳做代步。熊儿也正好三岁,上幼儿园。哦对了,熊儿就是我的侄子,我大哥的孩子。因为我有车,下班早,每天顺路都会去接熊儿回家。 当然,还有嫂子。嫂子会提前在幼儿园门口等,接到熊儿后,再坐我的车一起回去。 虽然大哥已经结婚,但是还没分家,我一直住在大哥家里。回去都是顺路。 有一次,我接到嫂子和熊儿,正要开车回去,一辆摩托车突然拦在面前。我看他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就按喇叭催促他离开。那个年代的人,不像现在那么容易被冒犯,说话都是扯着嗓门,喇叭的声音就更不受控制。 按了两声喇叭,那个骑摩托的大哥白了我一眼,继续懒洋洋的趴在摩托上,可能也是等孩子。我也是刚毕业的愣头青,看他这副样子,也来火,就一直按着喇叭。 别看我车破,那时候的汽车喇叭,比学校的下课铃还响,我又按的久,把我自己的耳朵都要震聋了。 这种行为终于把那个大哥惹怒,他从摩托上下来,我也是傻,摇下车窗想跟他对骂。谁知道我头刚伸出去,就被他从车窗里拽出来,拖到地上一顿打。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挨过这么狠的打。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从小就是全村的希望。无论是亲友还是同事领导,对我都是夸奖,是别人的榜样。第一次让我知道,原来所谓的学识,社会地位,有些时候,真的没有拳头管用。 我害怕了,我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害怕两个字。尤其是当他一脚一脚踢在我的下体,那种痛和羞辱,真是一辈子的阴影。所以,到现在,我都没有孩子。 后来我被打得晕了过去。九十年代的幼儿园,别说警卫室,连保安都是学校领导家的亲戚,谁敢出手,谁能拦他?我醒过来时,已经在医院了。 本来这种街头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或许伤养好了,以后出门躲着点就没事了。但真正激怒我的,是我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的一份报纸。那份报纸的标题,过了十五年,我还记得。 它是这样写的《人民教师路见不平,惩治恶徒;无耻流氓当街行凶,猥亵妇女》。 看到这份报纸,我才知道,我昏死过去后,他还欺负了我嫂子。 当着熊儿的面。 最后还是松哥路过,救了他们。 那个流氓被抓了,最后的结果,也只不过行政拘留十五天。出狱后还来看我,在我耳边说,他以后,遇见我嫂子,见一次,强奸一次。 我当时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揍了他两拳。没想到他范儿当场报警,说诚心过来道歉,却被我袭击。我向警察说了他威胁我的话,警察只是说没有证据,没有办法。 我求他们保护我嫂子,他们还觉得我在故意找茬,对我冷嘲热讽。 我说要去投诉他们,谁知那个警察反手就给我一耳光,扬长而去。 我写过投诉信,找过警局领导,也拜托了我自己部门的上司。大家都说我没事找事,尽给他们添乱。就连以前口口声声器重我栽培我要把我培养成接班人的领导,看我的眼神,也从欣赏变成了嫌弃。 我做错了什么? 我想了很久,我做错的,就是读书。我不该读书,我该去练武。刘砍山那个老王八蛋,名字都不知道写不写的全,就能当局长。我呢?兢兢业业,却只会受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