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女侠》 第一章 梦话杯窃风云起 我叫柒夜,是个女侠。柒夜这个名字是我师父陌上桑取的。我有个师兄叫风流谷,还有个师弟叫做玖夜。行走江湖时,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女侠。因为女侠不留名,名字这东西,麻烦得很。但说实话,我行走过的江湖也不过是金陵城这块芝麻大小的地方。而我去过最好玩的地方是金陵城里的十里穿巷。 金陵城不大,可以歇脚的地方也不少。但十里穿巷跟一般的客栈和酒馆不一样。它是个能包容万象的地方。打个比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名声显赫的白道首领和臭名昭著的黑道魔头共饮一坛酒,可以看到官宦、商人和小乞儿同桌吃饭。养在深闺里的小姐闷久了偷跑出来可以在这里唱曲抚琴,当然卖艺不卖身。十里穿巷不武斗,达官贵人们穿着便衣来这里喝酒,逃忙的囚徒来这里面避难。过路的衙役、捕头、镖师、杀手、赤脚郎中、布袋和尚常来店里讨杯茶水,还有那些极其风流的男侠女侠们、眼藏韵事的美人名伶们、易容伪装的各路大盗们都喜欢来这里落脚。在十里穿巷,所有的消息都明码标价,只要你有银子,就可以打听到任何消息。杀人也是。能上十里穿巷杀手榜上的杀手都不凡,但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就能请动他们。 不管江湖怎么乱,十里穿巷里没有杀戮,不分黑白,只谈买卖。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一条明规。 江湖上的很多事都是梦云生告诉我的。我有两个嗜好,一是喝酒,二是听人说书。全天下最好喝的酒是十里穿巷的虫二酒,而说书最好听的人是十里穿巷的金陵梦云生。 八岁那年我瞒着师父偷跟着师兄来十里穿巷喝酒。那个时候的梦云生一袭青衣,乌黑的长发散落至腰间,剑眉如画。他擒着一起笑,扬起手里的百折扇,向诸位看客诉说着那些坊间传闻江湖恩怨或是宫廷野史。说到精彩纷呈之处,无一例外地会垂下折扇闭口,那狂草写的“大梦一生”四个字被收进百折扇。梦云生说,若还想听下回分解,需拿虫二酒来打赏。 通常一个故事下来,梦云生的桌前放满了酒坛子。而我跟师兄两人全身上下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才买到半壶虫二酒。这半壶虫二酒还得“你一口我一口”地两个人分着喝,你争我抢的过程中不免又漏下珍贵的几滴。就当我在默默心疼洒在桌子上的虫二酒时,一坛子酒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我和师兄跟前。梦云生“哗”地一下打开扇子,笑吟吟地说:“常瞧见你俩来听我说书,结识个朋友,这坛酒算我请你们。” 如今十年过去了,我依然会来听梦云生说书,还爱找他一起喝虫二酒。十年后,我也到了醉酒思情的年纪,酒喝得多了慢慢地也就知道了化入愁肠的滋味。而十年后的梦云生依旧一袭青衣,手握折扇,模样一如当年,不差分厘。 当年从闺阁里跑出来听他说书的姑娘们,现在早已嫁作人妇,携儿带女地来十里穿堂看他的时候,依然脸颊带红,眼色含羞。梦云生长长的青袖一挥,扬起手中的百折扇,立于桌前。店家眼尖,送上一壶虫二酒。那些吃酒谈天的过客就围过来,有人问道:“金陵书生,今儿个要讲什么?” “别急,”梦云生仰头干尽那壶虫二酒,“今日我来讲个金陵嫣家的故事。” 众人嘘声。刚才那个赤眼虬髯的大汉道:“一个粉红世家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倒不如再跟俺们讲讲豪侠荣月。” 梦云生笑而不语。 人群中又有人站出来说道:“梦云生说书自有梦云生的道理。各位若是不觉精彩的,不给他买酒便是。”我挑衅似的对着梦云生挑了挑眉,对了,说这话的人正是女侠我。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百折扇“哗——”地一声被打开,梦云生似笑非笑道:“诸位,大梦一生,好戏出场。” 梦云生故事里的嫣家,是金陵城里一个靠美人出名的世家。我略有耳闻。 嫣家这块地养人,出来的和进去的样貌不说全是极品风华,气质也皆为上等。男的俊美,女的清丽,金陵城里的能人异士颇多,但走在街上也能认出谁是嫣家的人。嫣家老爷和夫人伉俪情深,膝下多子。嫣夫人一直想要个女儿,可看相的给她算过命,说她这一生注定多子无女。果然,嫣家九子个个都是男郎。产下第九子后,嫣夫人的肚子再无动静。直到九子五岁,当嫣老爷快要放弃生女这个想法时,嫣夫人又有喜了。那一年,嫣夫人诞下嫣小姐,也是日后金陵城里大美人嫣语鸾。 嫣老爷爱女心切。嫣语鸾出生时,他请了鸡鸣古刹的须有大师为小女批命。那年看相的信口胡吣嫣老爷自然是不信。可须有大师跟他说,嫣小姐是违逆天意诞下的因果,命理特殊,若不在十八岁那年出嫁,之后的一生都会身无安处、流离失所。 如今嫣语鸾正值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好年华,嫣老爷正为她的婚事苦恼。嫣家是名门大家,朝野上下前来求亲的人自是不少。当年须有大师还留下了一盏夜光杯给嫣老爷,告诉他,十八年后将夜光杯藏于金陵城中,寻得它的人就是嫣小姐命定的夫君。 一个月前,嫣老爷告知城内众人,夜光杯将会在八月十五嫣语鸾的十八岁的生辰上,藏匿于金陵城中某处。谁能第一个找到夜光杯,无论出身如何,谁就是嫣家的姑爷。可不想,八月十五,夜光杯失窃,不知所终。嫣老爷又放出消息道,如今谁能寻回夜光杯,不仅能抱得美人归,一生还能享尽荣华富贵。 白捡的便宜谁会不要。嫣老爷的一句话差点让整个金陵城的地皮都翻了过来。 可是,有人见过这夜光杯吗? 梦云生信手一指,向人群中一人问道:“你见过吗?” 那人笑笑,“我怎么可能见过。” “那就是了。想来除了嫣氏夫妇、须有大师和嫣语鸾,金陵城里不会再有第五个人认识那夜光杯的样子。” “那怎么找?”虬髯大汉红着眼急道,“嫣家这不是存心刁难俺们嘛!” “你以为嫣家这软饭姑爷这么好当?”有人接话,“不过看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子,定是找不到夜光杯的。” 人群里发出一阵嗤笑,那虬髯大汉倒也不以为意,反哼哼道:“书生,你继续说下去。” 梦云生说,金陵城里有谁不想娶嫣语鸾呢?第一个出动的就是盐商朱家。 朱家独子朱罗生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他心里觊觎的东西必定强取豪夺。嫣老爷宣布消息后的第二日,朱家父子二人便登门拜访。红顶金丝的锦绣轿,浩浩汤汤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跟着穿得花里胡哨的媒婆,一众家丁抬着数十箱什物,这阵仗说去嫣家迎亲也不为过。锦缎苏绣的帛盒一打开,五对玲珑十色的琉璃杯,朱老板笑眯眯地对嫣老爷说:“久慕嫣小姐之名,为我儿罗生提亲。想这五对琉璃杯必有一盏是嫣老板所寻之物。” 嫣老爷不为所动,“金陵人人皆知,这十盏玲珑琉璃杯为朱老板家传之物。嫣某府上失窃的东西怎会在这里面?若不曾寻得夜光杯,朱老板还是请回吧。” 朱老板算盘落空,拂袖离去。 听书的酒客们纷纷骂道,这姓朱的家财万贯,是想用铜臭买这上门姑爷。 梦云生点头,不仅是姓朱的,还有姓贾的,姓王孙的也想。 东门帮的贾武仗着是城主的亲戚搜刮遍了城里的金器银器铺。东门帮人多势众,消息灵通,凡事百姓家中出现有跟夜光杯沾边的物件,必定会被掠夺走呈给贾武。所谓的夜光杯源源不断地被送进嫣家,可惜没有一盏是中的。 王孙家是个在茹香坊里开首饰铺的大户,跟金匠银匠们关系最好。王孙姓打着算盘,计上心头。他买通了嫣家的家丁。家丁跟王孙姓说,他从前远远地见过夜光杯一眼。大概有半尺高,银底金身,雕有镂空花纹,到了夜里会散出神采光芒。照着家丁所说,王孙姓请了最好的金银匠师傅依葫芦画瓢打造了一个,并从西域人手里换了一些晶光粉洒在杯壁上。他故意派人于夜里子时把夜光杯送进嫣府。原以为胜券在握,可不想还没到天亮,夜光杯就原封不动地给还了回来。 众人轰笑,“假的就是假的,还想鱼目混珠?” “不过话说回来,谁也没有见过夜光杯……到底有没有这个东西啊?” “书生,你知不知道夜光杯的样子?” “我只是一说书的,哪会知晓?” “会不会是嫣老爷凭空捏造的?” “是啊!”众人附和道。 “稍安勿躁,”梦云生收起扇子,“不仅诸位有这样的疑惑,江湖上有一人也如是想到。” 第二章 神捕来寻难题出 梦云生说书总喜欢吊足了人的胃口,那些酒客们很吃这一套。我也是。我换了个姿势托着脑袋喝酒,眼角的余光看到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穿灰衫的人影在自斟自饮。他虽然没有坐上前来听,但以我女侠的第一直觉来看,他在听梦云生说书,而且听得很认真。 江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说书的,属金陵梦云生最为盛名;看相的,以南阳李家为传奇。有一个叫画师的行当流传久远,大大小小地出了不少人物。近几年来江南出了个名为马师有的画侠风头最劲,被人奉为神来之笔,一画难求。 “江南画侠马师有?”虬髯大汉疑道,“他不是自荆水一战后就归隐了吗?” 梦云生摇头,“马师有不仅来了金陵城,还亲自作画带去了嫣府。”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马师有单手怀抱着一束画卷长身立于嫣府正厅内,嫣老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知画侠大驾光临可为何事?” 马师有道:“自是为嫣小姐而来。” “画侠寻得夜光杯了?” “寻得如何,未寻得如何。”马师有低声说,“在下猜测,须有的夜光杯是假,嫣老爷想找个贤婿是真。” 嫣老爷肃然,“画侠此话怎讲?” 马师有不答,站在嫣老爷面前慢慢地把那束画卷打开,白色的宣纸上画着一幅《将军醉酒图》,西凉的边塞、冷清的月,帐篷里的篝火,有美人、美酒,还有将军手里的…… “嫣老爷请看,”洪声入耳,气吞山河,浑厚的内力四散在空气里,马师有道,“夜光杯就在这里。” 画侠神笔,身入其境。 嫣老爷在迷雾中看到围着熊熊烈火起舞的西域舞娘,喝得酣畅淋漓的士兵们,醉卧在高榻上的将军眼迷离脸通红,手里握着一只会在黑夜里发光的杯子。他高高举起那夜光杯,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鲜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滑下。他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声音好像就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待嫣老爷从幻境中走出来时,只见那画侠马师有微笑地看着一脸陶醉的他,“怎么样,嫣老爷,在下可否凭此画见上嫣小姐一面?” “神来之笔,果然名不虚传。”嫣老爷回过神后,正色道,“只是画侠一开始便猜错了。” “怎讲?” “须有的夜光杯,确有此物。” 马师有闻言黯然。 “嫣老爷连江南画侠的画也不收。”酒客中有一人情不自禁道,“看来夜光杯这事不假。” 梦云生颔首。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喂,说书的,嫣家里头外头这些事你说得这么细,你怎么就知道的?” 我看到那角落里独自喝酒的灰衫身影站了起来。他身材矮小,面色蜡黄,一对黑眉粗长得险些要连成一线。看这面相大约不到双十的年纪。灰衫拿着手里的酒盏走过来,脸上稍有愠怒,刚才那又哑又粗的声音便是他发出来的。 “说书的自有说书的看家本事,干你这黄毛小子屁事?”虬髯大汉瞪了他一眼,又发话道,“书生,你说下去,俺们要听后面的事。” 梦云生丝毫不受那灰衫所言的影响。他往怀里收起百折扇,轻抚衣袖说道:“别急,这说书的也说累了。若想知道后事如何,劳烦诸位用虫二酒打赏。” 我就知道梦云生还留有后手。一众酒客食客变得闹哄哄的,纷纷往梦云生的桌子前献上虫二酒。唯有那个虬髯大汉大骂,“好你个金陵书生,在俺面前耍鬼计。”接着他有冲着店家喊道,“上十坛虫二酒,今天俺就请书生喝个够。” 梦云生对着虬髯大汉抱拳道谢,又朝着我这边看来。那眼光里分明透着一丝狡黠和得意,我举起酒杯,在目光交汇处认输地与他碰杯。酒过三巡,众人催着梦云生继续说下去。这时,十里穿巷的门口大步迈进来一个人。 那人身长八尺,黑色抹额之下剑眉入鬓,双眼不怒自威,腰上的佩剑刻有七星,握着剑柄的手指修长,气势浑然天成。十里穿巷里最不缺的就是习武之人,感受有深厚的内力近身时,都不由得朝来者望去。有人喊道:“黑山捕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朝门口送去目光,我看到只有灰衫一人偷溜回先前那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位子上。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我也有所闻。惯穿黑衣黑斗篷,系黑色抹额,执七星剑,还好他不是黑脸,就是爱摆臭脸,最铁面无私。师父曾说,食朝廷俸禄的人,多数都看不起江湖子弟。黑捕头官瘾极大,染了一身的江湖功夫,却最忌讳别人称他“大侠”。 黑捕头进门,打量了四周一番,向众人亮出腰间的神捕令,冷然道:“神捕令在此,特查嫣府夜光杯失窃一案。所有人不准离开十里穿巷半步。” 一白面瘦子吊起嗓子,“荒唐,十里穿巷处江湖之远,岂受朝廷的管制?” 虬髯大汉也跳出来道:“黑捕头,俺敬你是长安神捕才给你面子。但你这么做甚么意思?” “十里穿巷,黑白不分,鱼龙混杂。”黑捕头冷哼,“偷窃者最有可能藏身在这里。” “你拿俺们当犯人?”虬髯大汉发怒。 白面瘦子嘴巴尖细,“姓黑的,你若是想打架,我等奉陪到底。”说罢数名白衣的剑客亮出宝剑。 “乌合之众。”黑捕头抽出腰间的七星剑,剑光四射,众人惊呼。 硝烟四起,有一人大无畏地跑出来制止,“各位英雄且慢,十里穿巷里没有杀戮。” 黑捕头斜眼道:“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店家老实人。”十里穿巷的常客都知道,十里穿巷里有个老实的店家名为老实人。“这位官爷,小店一向没有杀戮,不分黑白,是东家定下的规矩。希望官爷能给我东家几分薄面,遵守明规。” 黑捕头四顾众人,并未收起七星剑,目光凶厉,“我不管你们江湖规矩,若是今日我没找到偷窃者,这里的人都别想离开!” “狂妄!”白面瘦子那一众子弟原本顾忌到店里的规矩,亮出剑来欲吓退黑捕头,如今早已被他说得火冒三丈,想真刀实剑地大干一场。 “等等!”梦云生大喝一声,众人看他晃晃悠悠地摇起扇子,“黑山神捕此番也无非是想帮嫣家寻得夜光杯,大家动刀弄剑的,反伤了和气。” “嫣家老爷出言,如今谁能找到失窃的夜光杯,谁就是嫣家大姑爷。”白面瘦子讥笑道,“黑山神捕这般心急如焚,怕是想借着抓贼之名做这个软饭姑爷吧!” 黑捕头倒不理会白面瘦子的讥讽。他沉着脸收起七星剑,朝着梦云生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是有一个,就不知道黑捕头肯不肯请我喝酒了?” “那简单,”黑捕头手一扬,“店家,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拿出来,我全要了。” “诶黑捕头,我们来日方长。今天你还是省下银子,一会大有所用。”梦云生这个人我知晓得很,他好事爱看热闹,说的办法肯定不是省事的办法。 “你且说说你的办法。” 梦云生不急不缓道:“十里穿巷里有个消息榜,上面的消息都明码标价,只要出得起上面的价钱,就可以打听到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荒谬!”黑捕头皱眉,显然不信,“这榜还能告诉我夜光杯在何处?” “你若不信,就问问这位老实人店家。” 黑捕头剑眉上挑,看向面相温良的中年男人。老实人站出来道:“大梦先生没说错,小店确实有这笔买卖。不过至于消息榜上有无事关夜光杯的消息,还得一查究竟。” 黑捕头眼圆,“那还不快去。” 我听梦云生说过十里穿巷的杀手榜和消息榜。杀手榜是昭告于众的明榜,而对于消息榜却所知甚少。一屋子看客同我一样又惊又疑地想一观这神秘的暗榜,就连那缩在角落的灰衫也凑身过来。老实人招呼店小二捧出一卷厚重的大书,外观跟记账的簿子无异,暗黄的书页如死叶般翻起来哗哗作响。 “找到了。”老实人指着其中一页,“榜上确实有夜光杯的消息。” 黑捕头嘴角微翘,挺直背脊,“好,你且说说,需要多少银两能买这条消息?” 老实人往下看去,却面露难色,并不言语。 “店家你尽管开口,”白面瘦子砸吧着嘴,“黑山神捕可不比咱们这些江湖上的落魄儿,他有的是银两。” 黑捕头动怒,欲想拔剑,就听到老实人说道。 “诸位英雄,这无关银两的事。”他抬头望向黑捕头,“如今非常时期,夜光杯非同小可。榜上写道,此消息须以一物来换。” “何物?”黑捕头问。 “宫老姥的陶梦香。” 众人顿时无言。 西域炼香一脉的传人宫老姥,江湖上的奇女子之一,老实人报出这个名字,我看到就连梦云生也皱起了眉头。 “店家,这回你可就不老实了。”白面瘦子率先开口,“宫老姥在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去哪里找她的陶梦香。” “消息榜上是这样写的,规矩是东家定的,我照说罢了。” “不是说前几天归隐的江南画侠还出现在嫣家。”虬髯大汉道,“要俺说,好好找找,说不准宫老姥就藏在金陵城里。” “哪有这么容易!”白面瘦子对他翻了个白眼。 我忍不住问道:“店家,现在是不是只能用宫老姥的陶梦香来换夜光杯的的消息?” 老实人点头,“榜上是这么写的。” “那也就是说,人人都有机会,只要拿到陶梦香,就可以知道夜光杯在哪。”说这话时我发现有两人同时回头看向我,黑捕头面色冷峻,灰衫神情有些怪异。 “的确,规矩是这样定的。” “那也就是说,做这嫣家的大姑爷,还是有希望的。” 人群中欣然轰响,纷纷说着要去寻那宫老姥的陶梦香换取夜光杯的消息。黑捕头有些愤然地看了我一眼后,紧握着七星剑急步离去。好戏看完,酒客们又回去喝酒了。梦云生也收起扇子,直呼要坐下来歇歇嘴。 第三章 把酒言欢五结识 “你这丫头倒是厉害,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么多人都去找那陶梦香换夜光杯了,你怎么不去?” “我又不是泥做的,对那便宜姑爷没兴趣。”我忙着喝梦云生赚回来的虫二酒,才没空搭理他。 梦云生也晃悠晃悠地喝起酒来,一只手握着收起的百折扇还不忘敲打下我的脑袋,“好你个柒丫头,我费尽口舌赚回来的酒,你倒是喝得痛快!” 我知他不是真的在意,仍用手勾着酒坛,笑嘻嘻道:“我替您分担点,这不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喝酒误身。” 梦云生啧啧道:“那你一个女孩家的,喜欢什么不好?居然喜欢喝酒和听我这个老人家说书?” “女侠风范嘛!”我辩驳。 “对了柒丫头,怎么不见你师兄?” 我一气饮尽面前的那坛子虫二酒,擦了擦嘴道:“躲债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一向风流……” “喂,说书的,你俩在说谁风流?” 正说着,那虬髯大汉拎着两坛子虫二酒走过来。说起来,我们桌上的酒里有十坛都是那虬髯大汉买的。 虬髯大汉也同桌坐下来,梦云生回答道:“在说她的师兄风流谷,你可有听过?” “陌上山庄的风流谷,俺知道的。你是金陵书生,俺也知道的。”虬髯大汉问我,“这位女侠怎么称呼?” 我道:“女侠。” 虬髯大汉显然没懂。 “女侠不留名。江湖中人,称我一声女侠便可。” “有趣有趣!”虬髯大汉拍手笑道,“俺就喜欢结识有趣的人。” “来,今日俺大汉有幸结缘二位书生女侠,俺们痛快喝个酒!” “喝酒哪能不叫我?”一把宝剑从天而降,挑起了桌上那坛酒。我转过身去看到一白衣剑客仰头将其饮尽,模样豪爽至极。 “无暇派柳瘦子。”白面瘦子将空酒坛立在桌面上坐下。 虬髯大汉惊奇,“你就是无暇派副掌门,柳如颜?” 柳瘦子面露难堪,“我最讳别人叫这个名字。” “俺就是个粗人。”虬髯大汉摆摆手,又双手抱拳,“比不得你们武林正派。俺叫龙大汉,就是一屠夫。在这金陵城里卖一天猪肉,来十里穿巷喝一天酒。俺耍的刀也是这把杀猪刀。” 龙大汉亮出他背上的杀猪刀痛快地放在桌上,真性情不做作。柳瘦子恼意散去,笑道:“好一个杀猪刀龙大汉!” “杀猪刀?”龙大汉拍着桌子大笑,“这个别号好!俺以后就叫这个。” “那祝大汉兄弟获得别号,祝我们四人有缘结识,”梦云生邀约,举起酒杯道,“我们喝一杯。” 酒这个东西,一人喝是愁,两人喝是情,众人一起喝才知酒中乐趣。还要够意思、对脾性的人喝。从前是我跟梦云生两个人一起喝,顶多加上个我师兄。现在多了两位有趣的酒友,免不了多贪几碗。坛底见空后,梦云生道:“单喝酒也有些乏了,不妨我们来做赌助兴?” 我饶有兴趣,“赌什么?” “就赌那个灰衫小子要偷看我们到几时。” 我、龙大汉、柳瘦子三人顺着梦云生的百折扇指的方向望去。灰衫依然缩在角落里,只留下一个独斟独饮的侧影于人。 梦云生肯定道:“我赌他喝下一杯酒之前必有所动。” 灰衫的酒盏比店里的酒碗都要更小些,他又喝得极慢,看起来不太会喝酒的样子。我发现他有一个习惯,酒入口前先闻其味。果然下一杯酒,他从坛子里倒出,安于鼻下时倏地皱起了眉。 “小二,你这酒怎么是馊的?” 店里的小二搭着块白方巾过来,看见灰衫满脸怒容,陪着笑脸道:“客官,您说笑了,酒怎么会是馊的呢?” 灰衫对着酒盏又闻了闻,捏住鼻子,大有嫌弃之意,“这酒里明明有怪味道,你自己闻闻。” 小二避过他举过来的酒盏,反手取下白方巾清理他身后的桌子道:“客官您这是什么理?酒都喝到一半了才说这是馊的?算啦,只当您无心找茬,这顿酒就算是我小二请您了。” 灰衫骂道:“谁还稀罕这点酒钱了?你这酒明明是馊的,别脏了我的好酒盏。”他泼掉酒盏里的酒,丢下几串钱,转身离去。 柳瘦子大约是同我一样看破了其中奥秘,看他表情似笑非笑,眉毛上挑道:“原来梦云生说书在行,还精通几分看相。” 龙大汉忽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抡起杀猪刀拦住了那步履匆匆的灰衫。他倒是不在乎小节,直直大呼道:“听墙根本就不是光彩事,现在被人识破了还想找借口逃走,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灰衫不怕那杀猪刀,无赖道:“我本就不是英雄好汉。你是什么人?拿刀对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龙大汉收起刀,“俺不敢称英雄,一杀猪肉的硬汉,名为龙大汉。” 灰衫抱拳,语气平平道:“我叫言五亦。” 言五亦?我默念,好生奇怪的名字。 “金陵城里何时多了一户姓言的人家?” 言五亦扭头看向我,那对又黑又粗的眉毛配上蜡黄色的脸实在是有些夸张,他道:“姓言的只是这金陵城里的落魄子弟,姑娘不知道实属正常。” 龙大汉问他:“你为什么要偷听俺们几个说话?” 言五亦毫无愧意,指着梦云生反怒道:“你一个弱书生,怎么对嫣府的家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保不齐在信口胡吣!” 梦云生喝酒摇扇并不言语,柳瘦子替他道:“江湖上最忌问人吃饭的本事。一行有比一行高,你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拆台?谅你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就不计较了。” 龙大汉也懒得再搭理他,坐下来继续和我们一起喝酒。我捧着酒碗,脑子想起刚才匆匆离去的黑捕头,心有所疑,便问了出来。 “你们说,黑捕头找不找得到宫老姥的陶梦香?” 梦云生又神神叨叨起来:“宫老姥怕是寻不到了,找陶梦香还是有戏的。” 我、柳瘦子和龙大汉同时看向梦云生,就连那前脚刚迈出十里穿巷大门的言五亦又回来凑近道:“你们在说宫老姥?” “保不齐是在信口胡吣。”柳瘦子对他道,“你还想听?” 言五亦讪讪地坐下来,“宫老姥还是要听的。”他说着,开始往他随身携带的酒盏里倒酒。我才看清那是盏木头做的酒杯,杯口处刻着些许花纹,看不见拼接处。 我道:“你的酒杯挺别致的。” 言五亦摆摆手,“家中一寻常杯子,谈不上什么别致。”话虽这么说,我看到他手却护得紧紧的。 “大梦先生请说吧。”大约是看到了梦云生挑眉,言五亦又补充道,“这顿酒我请。” “我一个弱书生也只是略知一二,十句话里兴许八九句都是假的,是不是信口胡吣诸位自己判断。”梦云生这个人在嘴巴上向来是不能吃亏的,让着他发泄了几句,才继续听他说道,“众所周知,西域炼香一脉的传人宫老姥以炼制陶梦香而闻名江湖。陶梦香形似南海珍珠,溶于水时,化出迷香和幻境,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宫老姥独握炼陶梦香之技,成也于它,败也于它。十几年前,陶梦香同宫老姥一起绝迹江湖。但我也是听人才知晓,其实宫老姥在销声匿迹之前还留了一颗陶梦香在江湖上。” “她留给了谁?”言五亦插话。 梦云生放慢速度,故意一字一顿道:“她的老相好,褐蓑老人。” 言五亦就坐于我身边,我明显感受到他有些僵硬地挺直了背脊,一只手紧紧地抓他的酒盏,微微发颤。 奇怪,怎么这个人听到嫣家的事生气,听到宫老姥和褐蓑老人也生气? 柳瘦子问:“你说的可是鲜城山下睦墨湖边上的褐蓑老人?” “正是,也是独创鬼火掌的褐蓑老人。”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柳瘦子皱眉,“传闻宫老姥虽是炼香传人,但香毒一线,她炼成邪物陶梦香,已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褐蓑本出身正派,却偷学邪门歪道,自创鬼火掌,被逐出师门。他俩凑一对也不足为奇。” 我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梦云生摇头,“后来宫老姥不知所踪,独留下褐蓑老人守着那鲜城山下的睦墨湖,至于为何,这不是江湖上的一个迷吗?” “连你也不知道?”我笑他,“原来天底下还有你梦云生不知道的事。” “天下之大,”梦云生收起“大梦一生”的扇子,说得风轻云淡,“我连其一二也不知。” 我与他相视一笑,一同举起碗酒干尽。 龙大汉拍拍脑袋,似有所思,“但那黑山神捕能不能从褐蓑老人手里拿到陶梦香?” 柳瘦子哼道:“邪魔之人,岂有那么容易对付?” “褐蓑老人好武斗,他曾放言,若谁能胜过他的鬼火掌,他可许那人一个承诺。”梦云生停顿,“不过,依我看,黑捕头想拿到褐蓑老人手里的陶梦香有三重难。” “哪三重难?” 龙大汉神情迫切,想必他自己琢磨个一百年也猜不到。而我看梦云生收口微笑,折扇轻摇。柳瘦子只管喝酒,也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言五亦同龙大汉一样一脸的不知所云。 唉,也罢,大人物不肯开口说,只能让我这个小人物说话了。 “褐蓑老人内功深不可测,再加上他独创的鬼火掌,江湖中鲜有人是他的对手。黑捕头若想打败他可不容易,此乃一重难。”我道,“第二难嘛,黑山这人我们都知道。堂堂神捕,最瞧不起的就是江湖子弟。要他开口去跟一个江湖中人要东西,估计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不知这回他是否愿意拉下脸来求人。” “还有这第三难,”我问那龙大汉,“要是让你把你相好送你之物赠与他人,你可应允?” 龙大汉听罢摇头叹气。言五亦只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我们五人沉默了一会,又听得十里穿巷外传来一阵打斗声。我料想,有人正用他绝世的轻功朝这边赶来。 第四章 风流识得丑言俏 “哎呀,跑得我可累死了!有没有水喝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十里穿巷的大门口惊起一阵尘风,我瞧见灰雾蒙烟散去,里头化出个人影。一身绛红色的衣衫,一头青丝高高地束起,鬓间随性地垂下些碎发,细眉薄唇,眼若桃花,秋波流转,一张俏娇女的脸蛋偏偏生在男儿身上。绛红少侠举止风扬洒脱,就这样闯进来,见到桌子上的酒水眼睛发亮,长手长脚地勾起其中一个酒盏道:“好哟,有酒喝!” 是了,这样的人物必须是我师兄风流谷了。 师兄仰天将酒盏里的玉液一饮而尽,大叹一声夸道:“好酒啊!” 言五亦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竖眉大喝:“你这人,桌上这么多酒你不喝,偏偏喝了我这酒杯里的小酒,快还给我!” 师兄笑起来甚是不羁,“原来是你的酒杯,喝惯了大碗酒,用这酒杯装的酒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他用修长的手指拈着酒盏给言五亦送去,“你说还你就还你罢。” 言五亦正要去接,眼见那酒盏到手又转了个方向回去。“欸,等等,”师兄把酒盏拿到双目之间,饶有兴趣地打量道,“你这酒杯究竟是什么宝贝?我越看越喜欢,容我再把玩把玩。” 言五亦早就气得满脸涨红,跳起来去追师兄手里的酒盏。师兄脚力一流,也有闲情逸致逗得他几番,轻功微展,围着东西南北的桌子转起来。店里的酒食客们大都听过师兄的名字,纷纷停下来看他两的热闹。 “还给我!”言五亦咬牙切齿。他跑不过师兄,却也无计可施。 “追上我再还给你。” 师兄素来爱玩,可我不知何为他今日会戏弄言五亦。见他眼咕噜一转,把酒盏丢向一桌客人。 “你!”言五亦气到说不出话来,双眼盯着一酒杯向上抛起,急急伸手去接,可惜到手的酒杯并不是他的酒盏, 此时一众酒客有所感应似的,空中数盏酒杯和酒碗东家抛西家接的,来来回回,应接不暇。言五亦驻足在原地,想必是一时真假难分,不知道伸手去接那个。师兄倏地飞向梁间,抓住一物又一个后空翻落下。他朝着言五亦晃了晃手中的酒盏,一脸戏谑。言五亦发狠扑过去,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酒坛,直直向他打来。言五亦的拳脚功夫并不敏捷,来不及躲闪,见一个回旋脚腾空出现踢碎了酒坛。言五亦虽避过一劫,但碎酒坛里炸出的酒水却浇了他一脸。师兄收腿落地,将手中一物顺后一抛,酒盏原原本本地回到了原来的桌子上。 言五亦被淋成个落水鸡,酒顺着头发下颌流下,他的灰衫也湿了一半。言五亦用剩下半截干袖子擦了擦脸,紧握的拳头发颤,冲着师兄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欺人……” “哈哈,”他话还没说话,虎大汉就大笑地站起来,刚才那酒坛就是他飞出来的,“俺就猜你那张脸是假,故意把脸画成个鬼样,你小子有何居心?” 果然我看到言五亦脸上的黑眉黄皮被酒洗去了不少,经他用袖子一擦,黄一块、黑一块地糊在脸上,样子有些滑稽可笑。 师兄对虎大汉颔首致意,“多谢出手。”虎大汉连声道着“好说好说”,梦云生似笑非笑地坐在原地喝酒,柳瘦子抱着剑靠在门边。 “原来你们都串通好的。”言五亦半遮着脸,“一群人欺负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诶,别误会啊,”师兄举起双手,撩拨了下鬓边的碎发,“是你自己伪装的本事不到家。江湖上容貌特异者大有人在,只是你脸太黄,眉太粗,看着实在太假。” 言五亦被师兄说得哑口无言,握紧双手像是在平息心中的怒火。十里穿巷里没有杀戮,店家老实人出来打圆场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还是请诸位英雄好汉继续喝酒。这位客官要是不嫌弃,随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来?” 言五亦朝着师兄瞪眼一拂衣袖,跟着老实人走上二楼的厢房。众人看完热闹回座喝酒,师兄用手拍了下我的头道:“小柒,你跟梦兄喝酒居然不叫师兄我?” 我翻着白眼道:“一大清早就不见你在山庄,不知道寻哪家的姑娘去了。” 师兄面露心虚之色只笑不语,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喝酒。 “陌上山庄见风流,”柳瘦子忽道,“想必这位就是轻功绝尘的风流大侠了。” 师兄正色抱拳,“不敢当,陌上山庄风流谷,容江湖兄弟赏脸,叫我一声风流。二位好汉是——” “无暇派柳瘦子。” “虎大汉。” 师兄点点头。江湖上萍水相逢,英雄姓名、出处过往皆为虚妄,能在一起喝酒的,便是缘分,喝到渠成,便自是朋友。我师兄这人,对女人是风流了些,但对友人却甚义气。师兄在江湖上能呼引的朋友不少,对上柳、虎二人也很快熟络起来。 师兄说:“刚才在路上见不少人从十里穿巷里出来行色匆匆,口中说着什么嫣小姐什么夜光杯。你们可知道此事?” 我道:“你今日没来听书,梦云生说的就是此事。” “哦?”师兄对梦云生道,“梦兄什么时候对深闺名媛也感兴趣了?”他一脸懊悔,“可惜我今日遇上桃色劫,错过此等好故事。” “其实此时也不晚。” “梦兄此话怎讲?” “嫣家失窃夜光杯,嫣老爷下令谁找到夜光杯,嫣小姐就嫁谁。”梦云生一只手搭在师兄的肩头,正正经经道,“你若是想听故事,不妨找到那夜光杯,成为我故事里的传奇人物。” “这可不好,”师兄边笑边摇头,“还未出阁便给未来夫婿一大难题,我虽偏爱淑女佳人,但自在无束。”他瞧见那平平无奇的酒盏仍立在桌上,顺手拿起来把玩,嘴里继续说着那“谬论”,“这小女子棘手麻烦,不对我胃口。” “你说谁麻烦?”正说着,一只手迅速抽走了师兄掌心里的酒盏。我向那人看去,红唇明眸,眉淡如柳,清秀面孔,头发盘得一丝不落,不见刚才那落魄模样。言五亦换了一身湖蓝色的衫子,挺直腰背,倒有几分贵公子的神采。见他小心翼翼用衣袖擦拭着酒盏,脸上已无怒意,“方才听人说你就是鼎鼎有名的风流大侠。我跟你无冤无仇,今日你戏弄我,我大量不同你计较。只是听你说嫣家小姐是个麻烦棘手之人,有何凭证?” “凭感官咯。”师兄双手抱胸,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本大侠想说就说,不吐不快。你如此在意,又是嫣家小姐什么人?” “言五亦区区一市井百姓,不是嫣家小姐什么人。” 柳瘦子接着道:“你伪装自己,怕是连名字也是假的。” 言五亦不慌不忙应对:“小子涉世未深,比不上前辈敏睿。扮丑只是躲祸护己之对策,实属无奈。” 柳瘦子依然口上不饶人,“只怕是做贼心虚。” 师兄笑眯眯道:“我师妹有句真言说,行走江湖,祸起姓名。不管你是谁,今天我与你不打不相识也是一段缘分。” 言五亦同为爽快之人,“也罢,我伪装在前,你戏弄我在后,之前一切便一笔勾销。”他握着酒杯,抱拳道,“我还有事,先各位离去一步。” 言五亦说完转身就走,师兄在后边喊他,“言兄弟,我实在是喜欢你手里的那盏酒杯,你可否考虑换给我?” 言五亦回头,“你真喜欢?” 师兄点点头。我见那言五亦嘴角勾起一抹笑,明快至极,“你喜欢就喜欢罢,我不换也不卖。” 第五章 桃花劫来金陵雨 喝完酒道过别,我和师兄一起回山庄。陌上山庄里只住着师父、师兄、师弟、小童还有我五人。此时已到傍晚,山庄里静悄悄的。 我问师兄:“师父呢?” 师兄道:“师父闭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师父一天有九个时辰都待在闭室里。” 我心想也是,环顾周围,又疑道:“怎么不见小师弟?” 师兄亦是一脸惊奇,正欲开口,只见在庭院里扫地的小童匆匆赶来说:“风流师兄、柒夜师姐,玖夜师兄说他上山采草药去了。让你们先吃饭,不用等他。” 上山采草药?我和师兄相视点头,这确实有几分师弟的作风。 小师弟玖夜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是轻功高手。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的轻功已经快得出神入化,一骑绝尘。三个弟子中,师兄资质最高,得到了师父的全部真传。我学得差强人意,倒不至于丢了师父的脸。小师弟不爱练武爱学医,对师父的藏书阁里那几本医书甚感兴趣。 今日轮到师弟做饭。堂前的木桌上摆着三道菜,芹菜炒什锦、麒麟豆腐和山药百合羹,我和师兄苦不堪言。师弟年纪最小,却少年老成,吃饭的口味和师父最像。他好清淡,再加上深受药理熏陶,常劝我和师兄吃粗茶淡饭。我自小就跟着师兄,吃食习惯也相近,一顿没有肉味便浑身难受。 不过还好,师弟做饭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我戳起一筷子豆腐,见师兄往我的碗里添了一勺山药百合羹道:“下月初八就要游历去了?” 我对着他点点头。陌上山庄有个规矩,凡弟子年满十八岁须独自出金陵城闯荡一番,经受江湖历练。前两年师兄已经游历过了,这次是到我了。 “行囊收拾了么?可想好先到哪去看看?” “剑谱、干粮、两件衣衫,也没啥好收拾的。”先前酒喝多了,饭吃几口便饱了,我放下筷子有些苦闷,“至于先到哪去,我还没想好。” “好好想想,总会想到的。”师兄夹起芹菜送入口中,大概是觉得清淡了,皱起眉头道,“女孩子出门在外要多小心些。这几日没事别往外跑了,师兄陪着你练练剑法。” 我心里一阵感动,嘴巴上还是没心没肺地调侃道:“你陪我练剑,那你那些好妹妹好姑娘们怎么办?” “好妹妹好姑娘哪有我亲师妹重要?”师兄眉心微挑,满眼擒笑,低头又往我碗里加菜,“你再多吃些,等过了下月初八,得好久才能吃到小师弟做的饭菜了。” 这几日金陵有阵雨,我待在山庄里看梦云生给我的话本子。等雨停时,就在庭院里研习剑法,师兄陪着我一块练。 一日,天阴,大风沉沉,我和师兄在院子里练剑,出到第十三招飞花溅雨式时,看到小童跑来,“风流师兄,山庄外头有个姑娘要见你。” 我心里乐呵,替师兄问道:“什么样的姑娘?” “我……我哪会形容姑娘?”小童脸一红,“我就看到那姑娘杏眼丹唇,一身粉衣面容俏丽,就是……就是凶了些……她还说……” “她说什么?” “她说……她说如果风流师兄不出来见她,她就闹得山庄……鸡犬不宁。” 听小童结结巴巴说完,我长叹一口气,“师兄还是去看看吧,师父还在闭关,惊扰到他老人家就不好了。” 师兄收起剑,脸色有些不好看,“今日就练到这里,你休息罢,我去看看。” 桃色劫这种事情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以师兄这样的性格,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能降得住他?我日后的师嫂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眼前忽浮现出很多年以前见过的那对清冷清冷的眉眼,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发现师兄走后实在无趣至极。山庄里清清静静的,师父闭关,小师弟又不知跑到哪去了。我起身,打定主意,带上佩剑,决心还是去十里穿巷找梦云生喝酒。 不管外头如何雷云涌动,十里穿巷里总是歌舞升平,来往众人,喝酒的喝酒,听曲的听曲,一片热闹祥和。小二肩担着白方巾,笑盈盈地走上前问我:“客官,来一坛虫二酒?”我对他点头。 今日不见梦云生来十里穿巷说书,也不见虎大汉、柳瘦子等熟人在店里喝酒,我寻了个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小二上酒的速度极快,我自己给自己倒起酒来。金陵城的灰空上又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看到窗户底下的公子姑娘们打起了青纸黄竹的伞,走街串巷的贩郎们担着货架跑着到屋檐底下避雨。 雨一大,卖伞的得意,来十里穿巷要杯暖茶歇脚的也多了。小二忙得堂前堂后地跑,老实人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坐在二楼角落的那个背刀的独眼客也喝得酩酊大醉,直呼要再来三坛子好酒。我笑着摇头,不知这样无所事事地看了多久,略感疲乏时,忽见楼梯处走上一个人。 还是身清瘦的灰衫,布鞋沾上了泥水湿了一半,再往上看便是他那张未修饰的清秀的脸。言五亦看到我稍愣了一会,便冲着我点了点头。他走过来与我同桌,小二颠颠地跑过来又上了壶暖酒。言五亦坐下后搓了搓手,掏出怀里的酒盏倒着暖酒,静静喝了半盅后才抬眼看我。 “你——”我与他恰巧同时开了口。 言五亦放下酒盏,微笑道:“女侠优先。” 我倒没跟他客气,直问:“你过来怎么光顾着喝酒,也不说话?” “淋了雨先暖酒驱寒。我正要说讲,你便也开口说了。”他左右打量了一番,“你怎么今日一个人来喝酒?” 我哀叹道:“我也正奇怪此事。” “你那位风流的师兄哪去了?” “我也正纳闷此事。”我摇头表示不知,瞧见言五亦那正经疑虑的样子,忽的轻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言五亦更加一头雾水了。 “我笑我师兄不仅被姑娘惦念着,还被男人挂记。” 言五亦听罢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浮起些红丝,等反应过来后眼中一亮,说话也有些捉摸不定起来,“听你这么一说,你师兄是不是真的……” 他虽未把话说完我便知晓其意。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反问道:“你个大男人,打听这些事做什么?” “好奇嘛,”言五亦有些讪讪,“我初闯江湖,自是对前辈名人有一番景仰。你师兄年纪虽轻就被称为大侠,轻功绝尘,剑法也极高。有句话说,陌上山庄见风流,风流大侠阅女无数,可否真风流?” “其实我师兄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个事要从何说起呢?江湖人管我师兄叫做“风流大侠”,他也自得洒脱。可真遇上“风流”二字,作为他的师妹我还是要替他辩上一驳的。 “哦?这里面还有一番曲折?”言五亦这个人有一点同梦云生一样,都好打听。只不过梦云生打听是为日后说书用,我看他打听纯为了他那好奇心。 “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既然今日势必要说出个一二,我便痛痛快快地一口闷尽碗里的酒,擦了擦袖子,“我虽没有梦云生说书好听,”我继续往碗里倒酒,发现坛子里已经空了,“只是说起故事来难免会口干舌燥的。” 我往一边搁下空酒坛。 “我请了,女侠只管说故事,今日的酒我请便是。”言五亦会意,大方地把他那壶暖酒也推到我跟前。 我冲他施拳道声“客气”,暗暗地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的荷包,心下松了口气。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淅淅哗哗地盖住了人群的熙攘之声。我突然庆幸言五亦在大雨先行前来到十里穿巷。我对上他那双好奇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嗓子正色道:“这件事要从五年前,一个有雨的日子说起。” 第六章 一现风月情初生 “在梦云生的故事里,多情侠客总和名伶痴缠,出手相救弱美妇,月下与深闺里的小姐诉一段情。师兄无比羡慕这样的传奇故事,四海之内皆风流。可谁又能想到,此等风流大侠在五年前也只是个十五岁的纯情少年。” 五年前的一日,金陵暴雨,我和师兄照常躲在十里穿巷里喝酒听梦云生说书。我还记得那日梦云生讲的武林豪侠荣月的故事,正讲到义薄云天的大侠为知己单枪匹马闯天王府时,十里穿巷的大门口忽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众客纷纷回头,我先看到进来的是两排身着月牙白长裙的女子,手上脚上都系着铜铃铛,柳腰间束着一抹黄纱,走路时含胸低眉。 “风月馆的人?” 一酒客高声呼喊道,显然是认出了来者。有人接着他的话问:“这风月馆是何地?”这话引得众客轻轻一笑,我看到多数的酒客挤眉弄眼起来,面露轻浮之色。 那先前的酒客喃喃自语道:“难道是她来了……”接他话的人仍不死心地继续打听:“谁来了?风月馆又是什么地方?” 我和师兄也好奇,不约而同地看向梦云生。师兄小声地问道:“大梦先生,风月二字是清风明月的意思吗?” 梦云生似笑非笑地说:“清风是清风,明月是明月,连在一起却是男人寻花问柳的声色之地。”师兄听罢,微微颔首白玉般的双颊边难得透出些桃粉。 正说着,见那两排白裙女子井然有序地散开去,倏地从中间飞出两条紫蓝色的轻纱,铃铛清乐,锦缎上立着一位紫衫女子。屋外是倾盆大雨,但紫衫女子的锦缎鞋上未沾上一丝水迹。紫薄纱轻遮住半脸,露出一双清冷至极的剪水瞳,额间朱砂摇曳,似欲追人心魄,看那身段和气质就知道这定是为不凡的绝世女子。 “烟薰姑娘!”那酒客似喝醉酒般亢奋起来,言辞坚定道,“她是风月馆的冷美人,江湖三大奇女子之一的烟薰姑娘。” 此番话语在人群里传开,一众酒食客哪还有什么心思听梦云生说书,就连二楼厢房里的雅客们听到声响打开窗门一探究竟。 烟薰姑娘像是未听到一般,眉目间波澜不惊。对周身这些闲散人,她好似漠不关心,只踏着地面上紫蓝色的纱,脚步也是轻轻的,走向那十里穿巷里高处的木台。 店家老实人倒不惊讶,像是料到烟薰姑娘今日会来一般,把木台擦得干干净净,卷起珠帘笑脸相迎。众人见她落座于珠帘之后,一旁的婢女在木台上架起一把七弦琴。她玉指纤纤,抚拨起琴弦来。十里穿巷里爱听曲的不爱听曲的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清乐绕梁,声声传耳,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一段,只觉得那灵空般的琴声比抚琴者更清冷。待我真正明白风月二字时,怎么也不明白这么一个漠世的冷美人何为会舍身乱于红尘。 一曲作罢,众人心悦鼓掌,梦云生摇摇百折扇,我亦还在回味,平日里颇爱听曲的师兄倒是没说句话。有声音从上头传来,“烟薰姑娘好琴技,不愧是风月馆的头牌!不过小爷我还没听够,愿掷千金请姑娘今晚来我房内弹上一曲。” 我抬头见那二楼的厢房外倚靠着一位纨绔子弟,是盐商朱家的少爷朱罗生,目光紧紧地盯着珠帘后的若隐若现的身影。不待楼下的回应,隔壁的厢房里走出来一身宽体胖的男子,穿金戴银的一定是金陵城的首饰大户王孙姓了。王孙姓捧着大腹摇晃道:“朱小爷满口铜臭也不怕污了烟薰姑娘的耳朵。”他又朝着珠帘后的紫影裂开笑嘴,“烟薰姑娘,我乃茹香坊卖首饰的王孙姓。姑娘若进我王孙家门,我可保你这辈子有穿戴不完的金银首饰,还有各色奇珍异宝供你挑选。” 楼下一众围观者啧啧叹道,亦有人笑骂道:“王孙姓,就你这老牛还想娶风月馆的头牌?问过你王孙家的八房妻妾了没有?” 众人轰笑,王孙姓大概是看惯人情冷暖,不怒也反笑起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管他的八房妻妾!” “今儿个在十里穿巷有幸见上冷美人一面,要怎样美人才愿陪我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得了吧你!我就想摸摸那面纱底下的脸,看看是否真的那么……销魂……” …… 十里穿巷四面传来男客们轻佻的臆想之声,端坐在木台前的烟薰姑娘始终一言不发,婢女上前喝住众人道:“各位静一静,我家姑娘今日现身此地,是有一事要宣布。” 在一屋子各色人马面前,那小婢女说得不卑不亢的,十里穿巷里安静了下来,我听她接着讲道:“我家姑娘就是风月馆的冷美人烟薰姑娘。我家姑娘说她这一生伫足风月,承蒙各路英雄好汉的照顾。如今她心有倦意,决定在七日之后退隐红尘,过那与世无争风轻云净的日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有人顿足捶胸道:“退隐?那以后岂不是难睹烟薰姑娘芳容?” “别做梦了!从前就千金难见美人面,你个穷小子,风月美人退隐与你何干?” 王孙姓那肥头硕脑几乎要从二楼的楼栏上掉下来,冲着珠帘后的人大喊道:“烟薰姑娘,你若想隐退江湖,跟着我王孙姓亦可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保你无忧。” “笑话!一个卖弄风月的女人如何退隐?依我看,妓永远是妓,装什么清高。” …… 一众人千姿百态,众口云云。白裙婢女的脸色沉黑,竖起眉头正欲发作,忽见身旁那尾七弦琴上划过一道揪耳般的琴声,带着珠帘后人的冷冽之气震住了那群聒噪之人。烟薰姑娘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叮叮咚咚”地抚起琴来。我看到方才那几个叫嚣得最欢的登徒子此刻正瞪眼张嘴,头冒着可怖的青筋,一动不动地僵着身躯,模样甚是好笑。待烟薰姑娘落下尾音收指后,那几人才回过神来,直呼浑身酸疼,却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我、师兄和梦云生坐在偏角落里,并未被琴声震住心弦,看得真真切切。 烟熏姑娘拂袖起身,踏着紫蓝色的纱一步步走上二楼的厢房,纵然身后跟着两排婢女,铜铃声起,也止不住她那孤傲却又单薄的身影。 独留下的那位小婢女冷眼以示众人,接着说刚才未完的话:“我家姑娘说了,如今她与这尘世仅仅还有一丝牵挂。所以从即日起至第六晚,凡能另我家姑娘动容者,我家姑娘愿与他一夜相守。可寻物观赏,亦可以旧事动人,不管什么法子,能得姑娘垂青便好。只是这时辰一过,尘土归落,了无干系,我家姑娘此后便归隐尘世,不问世事。” 小婢女一口气说完,便也昂首登上二楼的厢房。 楼底下的这群酒色之客顿时又炸开了锅。我看那肥头大耳的王孙姓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朱罗生嘴角的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梦云生挑起剑眉,把玩着手里的百折扇,语气颇为轻佻,对着我和师兄说道:“你们瞧瞧,这便是风月。” 彼时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不识风月的滋味,只当是看了个热闹。我喝着梦云生说书赚来的虫二酒,叹着“好喝”二字,又逼着他继续讲豪侠荣月的故事。 梦云生抢过我手里的酒,用扇子抵着我的额头直言我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我虽和他嬉笑着,但也发现我那被师父调教得正气凌然爱打抱不平的师兄此刻正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思虑着什么。 …… “所以你就是从那时起发现你师兄心里有了冷美人烟薰姑娘的?” “也不是,还要再后面一点。你别看我师兄现在随性洒脱,其实他那个时候执拗得很。” “哦?这可谓是风流大侠背后的一段不可不说的深情往事?有趣有趣!” “你要这么说,也可。” “女侠继续讲吧,我且听着。” “别急别急,这酒貌似又空了一坛。” …… 金陵地处南方,下起雨来便是个没完。我未曾想到在这落雨的日子里会与旁人说起我那风流师兄的年少往事,也未曾想到五年前那六日下起雨来亦如今日这般绵绵不断。 第七章 欲寻木陀求芳心 自那日在十里穿巷里见到烟薰姑娘后,我便发现师兄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摸着嘴唇想心事。我自幼便跟着师兄混,我们俩几乎无话不说。这次他表现异常,我禁不住好奇地问他过几次,可是每次他都是支吾着搪塞过去。 一日,我们师徒几个在一起吃午饭。平日里都是我和师兄在桌面上斗嘴活络气氛,师父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俩,而沉默寡言的小师弟边听边给我们仨夹菜。 这回师兄不说话闷头吃饭,小师弟也有点愁眉苦脸的。起先我倒是自得其乐,不说话便多吃几口饭,可安静久了,便开始不习惯了。 我偷偷看了眼师父,发现他也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很快师父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这饭吃得很是清静。” 师父夹了一筷子木耳笋丝,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终落在小师弟的碗里,“小玖,吃饭就吃饭,你总苦着个脸干甚么?” 饶是师父这般问了,小师弟还是满脸愁容道:“怨这天气。” 此时窗外正下着雨,忽惊起一道雷电照得厅堂透亮,木桌子摇晃得厉害。师父颇为平静地继续问:“这天气就是这样,你又怨它干甚么,可碍到你了?” 小师弟叹出一口气,放下碗筷,神情郁闷。难得见他小孩气发作,我和师兄都停下筷子望着他。 小师弟道:“是没碍到我,可碍到婆娑山腰上的木陀花了。” “木陀花是天下第一奇花。一般只在夜里开花,通常也只有一两个时辰。木陀花瓣如巴掌般大小,成花时似一团紫雾,散发幽香,姿态清丽高雅,不输国色天香的牡丹,也是世间一大奇观。”师父顿悟点头,“这几日便是木陀成花之时,只是现在大雨滂沱,天气阴湿。今年怕是看不到木陀开花了。”他又不解道,“知道你痴爱医术,何时对花草树木也关心起来了。” 小师弟摇头,“平常的花草树木倒也还好,只是医书上说木陀花不仅可以用来求爱,其花蕊还有止血的功效,若是将它和乌芳草一起碾碎还能去疤痕养颜。” 我与师父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师父还欣慰地称赞小师弟的医术见涨。这时师兄探过头来冒出一句,“木陀花还能求爱?” “师兄没听过那个传闻吗?木陀难见花开一次,若男子能同心爱的姑娘一起守得木陀花开,足见其心成如金,打动木陀。心爱的姑娘见了,自是感动,可托付一生。所以木陀也算是求爱之花了。”小师弟解释完,又有些怪异地看向师兄,“师兄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师兄缩回脖子回去扒饭,还不忘向我使个眼色。 我知道他的意思,给还是有点狐疑的小师弟碗里添了一筷子菜,调戏起他来,“小玖,那你要木陀花做什么,用来去疤养颜还是用来求爱?” 小师弟端起碗看着那多出来的菜,又看看我,小脸一红,吞吞吐吐地说:“为了……为了师姐你啊……” “哈?”我被嘴里的那口饭噎住,好不容易咽下去,又问道,“为了我?” “对啊,师姐是姑娘家,跟我们不一样。师父说,姑娘家最爱惜容貌。师姐以后出去游历,碰到打打杀杀的事常有,脸上难免不磕着碰着。所以我想现在炼成去疤养颜的药丸备着,日后师姐好带着上路。只是现在……”他瞧了眼屋外头,滴滴答答地落雨个不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小师弟这番话听得我热泪盈眶,想起刚才这样调戏他实在不该,又把盘子里唯一一只鸡腿夹给了他,“小玖,你有心了。只是你师姐我皮实得很,不用这养颜丸也是可以的。所以你也不用太难过。” “那可不行。”小师弟懂事地把那唯一的鸡腿夹还到我碗里,“师姐你吃吧,我如今改吃素了。” 我愈发感动地给他夹了块豆腐。师兄听得也两眼微红,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见我们徒弟三人如此相亲相爱,师父慈爱地又往我们碗里添了些菜,絮絮不休地开始讲起他独创的剑法来。 师兄这几日的异常再加之吃午饭时的表现,他那点小心思我基本上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为了证实我的猜测,这夜三更我躲在山庄后门的石墩子下。果然不到半刻,一鬼鬼祟祟的人影猫着身躯游过来沿着墙根往上爬,身手看起来相当敏捷。正当他的双腿都要翻过墙沿时,我看准时机冲出去,端着嗓子,模仿起师父的声音来,“咳咳,风流啊,这三更半夜的,你翻墙出去做甚么?” “砰——”墙上的人影小腿一颤,没站稳摔了下来。 “哎呦!”我捂住嘴巴,没让自己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师兄灰头土脸地站起来,见是我,立马呼出一口气,又咬牙切齿地指着我道:“小柒!”话未完,他又捂着屁股,倒吸一口冷气。 我颤抖着肩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师兄,屁股摔得疼不疼?” 师兄保持着那姿势不说话,只是那眼睛蹬着我,看样子很疼。 我叉着腰,笑够了便继续问他,“师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师兄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他嘴里哼着,双手叉腰,一抬下巴,一副“我就不告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样子。 我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师兄继续双手抱胸,眯起眼睛听我说下去。 “你半夜出去,是要去找婆娑山腰上的木陀花对不对?” 师兄倏地睁圆眼睛,却嘴硬道:“那又怎么样?师父说了,木陀花是天下第一奇花,小玖喜欢,我也喜欢。” 我淡定地接着道:“我还知道,师兄你找到木陀花,是想把它送给烟薰姑娘。你想用木陀开花打动烟薰姑娘,这样你就可以……” “嘘——”师兄捂住我的嘴,终于挂不住脸低声下来说,“好小柒,你轻点,别让师父听到了。” 我示意他放开手,转转眼珠,满脸雀跃,“师兄,这么说,我全都猜对啦?” “你——原来你是猜的!”师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叹出一口气,“也罢,难怪师父说你长了一颗玲珑心,什么都瞒不住你!” 我拍拍手嘿嘿一笑,看到师兄正托着脸看着我,我又问他,“师兄,你是不是真的看上烟薰姑娘了?” 师兄摸摸下巴反问我:“很明显吗?” 我点头,“有点。”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好看姑娘……好看到移不开眼睛。” 师兄说着说着双颊绯红,眼色带着羞意又有点神往。我正欲接着戏谑,但一想他这话说的不对啊。 “师兄,你是不是忘记把我给算上了?” “你?”师兄顿然清醒,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啧啧道,“小柒啊小柒,你看看你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我气急,转身边走边说:“我要告诉师兄,你半夜翻墙去找木陀花,还要把它送给烟薰姑娘。” “别别别,”师兄拉住我的衣袖,堆起笑脸求饶,“好小柒好小柒,你是师兄见过的最机敏伶俐的小丫头。我求你别告诉师父。” “不告诉师父也行。”我转过身来,“那你带我一起去找木陀花。” “不行!”师兄斩钉截铁,摆正脸色道,“婆娑山山路险阻,常有野兽出没。我还未学得师父的全部剑法,兴许都不能保全自己。可不能让你跟着我去犯险。你看看这天气,阴晴不定,说不定一会又下雨了。你个姑娘家,大半夜的还是回房歇息着。” 瞧,这个时候想起我是姑娘家来了。我气鼓着嘴掉头就走,“你既然不带我去,那我就……” “诶诶,等等,咱们再商量商量。”师兄急忙拉紧我的手臂,想了一会儿,语气渐软,“带你去肯定是不行的,大不了下次比剑我让你赢,再请你喝虫二酒。” 我权衡了一下,伸出手指道:“五坛。” “好吧,五坛就五坛。”师兄憋着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小柒,你可得给我保密了。” “没问题。”我应得爽快,“那你自己小心点,寻不到就快些回来。” “知道了。”师兄弹弹我的额头。 我一蹦一跳地跑向内院,还不忘冲他挥了挥手。 第八章 少年痴心终夺魁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师兄会寻得那木陀花。师父和小师弟都说了,这几日天气阴湿,木陀成不了花。况且师兄识别花草的本领连半吊子都没有,短短几个日子,让他如何寻得奇花木陀。 就在师兄苦心寻花的日子里,我也没闲着,仍然跑去十里穿巷喝酒,一是为了听梦云生说书,二是去看看师兄“情敌们”的热闹。 这几日,闻声前来动容烟薰姑娘的人络绎不绝,连带着十里穿巷的生意更兴旺了。 先说那家财万贯者,如朱罗生之流,拿着自家的房契地契、奇珍异宝只为搏美人欢心。 读书人,偶来客栈歇脚的,倾诉起昔日寒窗苦读的辛酸,又大展其鸿鹄之志,求美人点头赞许。 那寻常人家的儿郎,无奇想妙招,便拿出珍藏多年的家书,讲起对卧床病母的孝心,期盼美人的同情。 亦有另辟蹊径者,从西域番邦换得一美人屏风,画有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四美人各种风情,活色生香地跃然屏风之上。同是美人,以美人待美人,愿得一青眼相看。 风雅之人吟诗一首,神厨以食色诱之,过路的大侠耍起一套惊风穿月的剑法,还有人花大价钱请梦云生说那开天辟地时的精怪故事……总之这场景如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那位受人瞩目的冷美人烟薰姑娘,面对这来来往往的众客,始终岿然不动地坐在珠帘抚琴,露在面纱之上的双眸从未变色过半分。 我听到十里穿巷里一醉酒的食客与人说道:“这冷美人冷冰冰的,不会哭不会笑,怕是没有了心吧。” 六日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日,十里穿巷内上演了一出好戏。 先前那个说要迎娶烟薰姑娘的王孙姓可真花了大心思,请来了京城里的八府家班来金陵唱戏。梦云生说,八府家班是给天子唱戏的戏班子,可以下到草野之间一展水袖,这里面不知有多少曲径暗道。 此番八府家班来十里穿巷唱的是《霸王别姬》,这出戏是王孙姓亲自选的。他道,如虞姬这般美丽的传奇女子,最后还是为了情与爱人,甘愿付出生命;可见再怎么心高的姑娘,终都要择配一人,不离不弃,誓死相随。 且不说这话是歪是正,八府家班的这出《霸王别姬》唱得真是好啊! 大戏落幕时,十里穿巷随处可闻絮絮泣咽之音,惊叹声四起。那些藏在人群里偷跑出来的闺阁姑娘、门派里的女弟子们,无一不抹泪动容。虞兮虞兮奈若何啊,就如我这般不识风月的戏盲也看得心底里难受百般。 梦云生大叹:“很多年没听这出戏了,八府家班倒还是原来那个八府家班。” 有人高声道:“烟薰姑娘,王孙老板请的这出戏我等都看在眼里。先前的也就罢了,你要不就跟了王孙老板吧。” 人群里有不少点头附和,但亦有人咬牙恨恨道“岂能便宜了那姓王孙的”。王孙姓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对着众客摆摆手,笑得温温和和,“欸,急不得急不得,这事还得让烟薰姑娘自己定夺。” 不到一会儿,白裙婢女从珠帘后走出来,人人皆伸长了脖子听她道:“我家姑娘说了,要想她学虞姬娘娘,也得有人先做那自刎乌江的楚霸王。” 言罢,众客间只安静了片刻,随即又闹哄起来。早就没了戏的朱罗生一脸幸灾乐祸地取笑王孙姓道:“要不王孙老板学学那项羽,死后成全生前愿,真是好福气啊。” 王孙姓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退回到人群里。高台子上的八府家班正收拾着行头准备离去。其实这种被拒之事这几日常有,众客看完热闹,一如往常般吃酒说笑,等着新的看头卷土而来。 这天白日里的时辰过得飞快,恍惚间就入夜了。天一黑,金陵城的上空就下起瓢泼大雨来,但是十里穿巷里人来人往的,仍是座无虚席。 梦云生说了一天的书,面前放满了虫二酒。我蹲在椅子上蹭他的酒喝,梦云生用折扇敲敲我的头说:“柒丫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就不怕你师父担心?” 我毫无所谓地冲他摆摆手,“今日他老人家闭关,还有小师弟帮我作掩护。” 梦云生晃着扇柄,“难怪了。说来你师兄风流去哪了?近几日都不见他。” 别说梦云生了,这几日师兄在山庄早出晚归的,我也没见着他,也不知道他寻到木陀了没有。 我托着腮,学那闺房里思春的小姐般蹙眉,郁闷道:“梦云生,你心里可有住进去一个人?” “你这是……”我冲他眨巴眼睛,梦云生挑起眉毛,很快他便悟出我的意思,“你是说,你师兄——”他有所思地托着长音,我与他不约而同地看向那珠帘后冷冰冰的身影。 “难怪了难怪了。”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深自有痴情事啊。” 梦云生接过我递来的虫二酒。头一次,我发现,原来少了一人喝酒尽有一些冷清。 夜渐深,酒客间散去了些有家室的街坊邻里,不过人也还算满当。这期间还有不死心的或碰运气的来过小打小闹,但都成不了气候。慢慢地便没了动静,众客说笑累了只管自己闷头喝酒了。坐在堂前的店家摸着算盘垂下头也打起瞌睡来。 夜里的大雨不停,顺着屋檐角哗哗地往下落着,屋外忽的惊起一道隆隆的巨雷声,震得里头昏昏欲睡的众人清醒了几分。 一糙汉倏地跳起来,双眼通红指着那珠帘后的人影大喊道:“不行了,老子等不了了。这冷美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么多人竟没个瞧上眼的。要最后一日还没个交代,不摆明了在耍人?” 众客一下子又聚起来,纷纷点头附和那糙汉的话。有几个好事之人亦站起来同糙汉一起鸣不平,言辞颇为激烈。 我看到烟薰姑娘凑过去不知对着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只一会儿,白裙婢女就从珠帘后面走了出来。 “各位,在此之前,我家姑娘的规矩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这六日,往来客虽熙熙攘攘,但未有一人使得姑娘动容。如今第六日亥时将过,既是如此,那么我家姑娘就此宣布从此以后退隐……” “等等,等等!木陀花来了!” 有声音从夜雨中传来,拦下了白裙姑娘的话。那飞奔过来的身影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一下子冲到最前面。等他定住身形,我才看到这人全身上下被淋得湿透透的,衣衫鞋面上皆沾了些泥土,怀里护着株花骨朵儿。 “师兄!?”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模样狼狈的少年,有点不敢相信道,“你这是——” 师兄咧着嘴对我点点头,神色激动,“小柒,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盆里的花骨朵儿放在桌子上,又对着珠帘后的人抱拳施礼,“烟薰姑娘,可否再给个机会,我有一物想同你一起观赏。” 白裙婢女亦朝珠帘后探去,戴着紫面纱的烟薰姑娘朝她了轻轻颔首,她才道:“是何物?” 眼见师兄自信满满地指向桌子上的花骨朵儿道:“正是这株木陀花。” 人群里一阵哄笑,朱罗生道:“这不就是一朵开在绿叶间的紫花苞吗,有什么稀奇的?” “木陀花是天下第一奇花,喜晴畏湿。这几日大雨连绵,能开出花苞实属不易。”王孙姓还是有点见识的,但眯起眼睛的样子颇为质疑,“只是这——是真的吗?” 瞧师兄一身雨水淤泥,天知道他寻花有多艰辛。他倒也不介意,气定神闲地道:“木陀花苞在子时出头最容易开出花来,是真的假的,一会便知。” 我看着师兄胸有成竹、把握十足的模样,便知道这花一定是真的木陀花。此刻我更好奇的是,师兄到底是如何寻到这木陀的。 十里穿巷香炉里的时辰香快要烧尽了。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在铜香炉里时,店家兴冲冲地插上一根新的时辰香,高声喊道:“到子时啦。” 众人皆回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株花骨朵儿。只见那紫色的花苞真的缓缓绽开柔嫩的花瓣,如转醒于睡梦间的清丽美人舒展双臂一般,片片垂落至刚好的地方,外形同一团神秘的紫雾,包裹着里面鹅黄色的娇蕊,带着阵阵暗香。天下第一奇花的木陀成花,果真是雍容不输牡丹,雅致堪比雪莲。 看客里的一垂发老人道:“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木陀开花,可谓是空前绝后!” 王孙姓吸了一口气,“这还真是木陀花!奇哉,奇哉!” 朱罗生依旧不屑,“再厉害也不就是一朵花?” “小哥高人啊!” “你们说说这怎么算?木陀是子时开花,分明已到第七日了呀。” “是啊是啊,此话有理。” “且先听听这冷美人的意思。” …… “各位安静一下!”那小婢女出言打断了众人的纷纷说道,我看到又出来两个白衣的婢女卷起珠帘。 “你叫甚么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烟薰姑娘的声音,同我想象的一般,那声音比其空灵的琴声还要清冷。 众人间迅速安静下来,只是半晌没传出答声。我胳膊肘碰碰有些发懵的师兄,轻声对他道:“师兄,说你呢。” “啊,我?”师兄才反应过来。大概那时的师兄终归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对着心上人的问话有些手足无措,脸色涨红,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我,我乃陌上山庄,风流谷。” 紫面纱顶上的那双剪水瞳波澜不惊的,烟薰姑娘再问他,“你为何要我观赏木陀花开?” 我与众人同那烟薰姑娘有着一样的疑问,一齐注视着师兄。只见他垂下眼睑,盯着那盛开的木陀花呆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目光坚定,说话也不结巴了。 “我师弟曾说,木陀也叫求爱之花。若男子能同心爱的姑娘一起守得木陀花开,足见其心成如金,打动木陀。心爱的姑娘见了,自是感动,可托付一生。” 不知是谁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哦——”,窃窃地笑起来。 “可我这次想同你一起观花,别无所求。”师兄继续道,“世人都叫你冷美人,冷冰冰的好似无心。但我第一次见你,只觉你心里装了很多事,积郁已久。木陀清丽高雅,难见开花一次。世人多用悲痛感人之事,盼你动容。我想用木陀花开的奇景,望你一展笑颜,以抒烦恼。若真有所求,我只求你略尽天下之美好,日日开心。” 幸好当日说这话的是一个十五岁的美少侠,满怀赤子之心,纯情无邪;若是从一个偷奸耍滑或是满心算计之人口里说出这么腻歪的话,怕是会适得其反。 众人纷纷感慨,尤其是那些个在烟薰姑娘面前说悲痛感人之事的人,正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梦云生道:“小风流长大了。” 王孙姓竖起拇指,“高,此招甚高!” “看朵花而已,求什么开不开心的。”朱罗生嗤之以鼻。 “这可是天下第一奇花啊。”垂发老人眼睛放光,“依老朽看,此花配美人,正好正好。” “且先听听这冷美人的意思。” …… 那两个白衣的婢女又把珠帘放下,小婢女走进去随后便出来替人传话,“各位,我家姑娘说,木陀能在这风雨凄寒的冷夜里开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如今她见到了,甚是喜欢。风流少侠寻花不易,年少心诚,方才那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我家姑娘颇为动容。因此,这六日来的胜出者便是风流少侠,我家姑娘将履行承诺,愿同少侠在第七日晚一夜相守。” 婢女言罢,男客们皆对师兄艳羡不已,有人拍手道喜的,亦有人低声咒骂的。我捏捏师兄的袖子,替他开心道:“师兄,你成功了,恭喜恭喜啊。” 受这众人的瞩目,师兄却表现得有些无措和不自在来,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阵又粗又哑的声音高呼道:“我不同意!” 第九章 人间美好皆妄影 众人里让出一条道来,我见一人满身酒气地走出来,癞头、衣衫褴褛,最可怖的是脸上伤疤遍布,看不清其真正面目。 有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扯着破锣嗓道:“我不是何人。一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落魄人,癞头乞丐是也。” “那你为何不同意?” 癞头乞丐顺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坛酒,灌进嘴里喝个痛快后一抹嘴巴才道:“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泼皮无赖!”有人转手一推桌子向癞头乞丐撞去,没想到他反应其快,一个跃起跨到了桌子的另一端,手中的酒丝毫未漏出一滴。见偷袭之人吃瘪,癞头乞丐摇头晃脑地嗤笑起来。 “你!”那人顿时怒目圆睁。 店家忙走出来站在他二人中间,“二位息怒啊,十里穿巷里没有杀戮。” 癞头乞丐满不在乎地将酒坛丢在一旁,眼瞧见木桌上那株盛开的紫色木陀,饶有兴趣地曲身打量起来。半柱香的功夫后,他摸着癞头,半真半假地说道:“这花,假的。” 众人一阵惊呼。 师兄上前辩驳道:“不可能,这花不是假的!” 癞头乞丐一拍癞头跳起来,“哎呦,错了,错了,我说错了。”他抽了抽自己的嘴巴,“这花不是假的,但木陀开花却不是真的。”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师兄缩着拳头,抿着嘴皱眉,紧盯着那癞头乞丐。我发现不知何时珠帘后的烟薰姑娘走了出来,脸上仍带着面纱,一动不动地看向这边。 癞头乞丐又不紧不慢地拎起桌上的一坛酒大喝了一口,“这个天气木陀怎么会开花呢?”他露出半分讥笑道,“少年郎,你本事大,将真气灌溉木陀,催促成花。只是你知不知晓,这样开出来的花一遇湿热,最娇弱无力,不堪一击。”谁也料不到,癞头乞丐嘴里含一口酒,忽地尽数喷到了那株紫木陀上。如他所说一般,木陀花遇上湿热的酒水汽顷刻之间凋谢成一摊烂泥,连带着空气中浮动的幽香也随之散去了。 癞头乞丐大笑起来,拍手称快,“你瞧瞧,你瞧瞧!方才你说要观什么奇景,略尽天下之美好,现在什么都没了。花开是假,世间美好皆为虚妄,要我说,人生之事十有八九都不如意才是,哪有什么日日开心!少年郎,你啊,还是太稚嫩。不值得,不值得……” 癞头乞丐疯疯癫癫地说了好多话,那句“不值得”在十里穿巷里绕梁了好久,众人才渐渐有了反应。只有师兄仍木然杵在原地,他半垂着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脸,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癞头乞丐原是来砸场子的。”一人高呼一句,挑起不少人忿言。 大约是达到了目的,癞头乞丐牵着一坛酒,头也不回地一颠一颠地向门口走去,正要迈过门槛,有一叫喊声传来。 “花郎!” 顿时十里穿巷里鸦雀无声,众人惊异地看向立在珠帘前面多时的女子。癞头乞丐只愣了一会,一只脚便迈过门槛。 “花郎,你别走!”烟薰姑娘急急走下来,全然不见冷静,慌里慌张地站在癞头乞丐的身后,“我知道是你。” 此时的众客间,虽然瞪大眼睛、惊异万分,不明所以然的人有不少,但都紧闭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癞头乞丐收住脚,转回身,嬉皮笑脸道:“这位姑娘,我说过我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癞头乞丐是也。你为何叫我花郎?” 烟薰姑娘说不出话来,只狠狠盯着他那依稀可辨的眉眼看。 “姑娘若是不说话,那癞头乞丐就告辞了。”癞头乞丐又要扭头而走,烟薰姑娘又喊住了他。 “花郎,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烟薰姑娘蹙起眼眉,说得浑身颤抖。 癞头乞丐轻笑一声,“姑娘是美人,没见过这副丑陋相貌也属平常。”他挤着眉眼,使原本就可怖的脸变得更加狰狞,“不过听姑娘总叫我什么郎什么郎的,莫不是想认我这个丑郎君?” “花郎你莫要这样说自己,你从前并非这个模样。”烟薰姑娘一对剪水瞳里黯然得似要化出水珠来,痛心疾首道,“难道你忘了吗?你我本就是夫妻……” “你?我?是夫妻?”癞头乞丐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弯着身躯放恣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直起腰自嘲起来,“姑娘你看看你的样子,再看看我的模样,怎么可能做夫妻呢?若我真要娶妻,也是娶个容貌般配的丑丫头。你说这话比我还癫,我不同你纠缠了。”癞头乞丐冲她摆摆手,转身就要离去。 烟薰姑娘再番喊住他,“花郎你别走!你回过头……看看我的样子。” 许是因为好奇吧,原本去意已决的癞头乞丐还真又回了头过来。 烟薰姑娘轻轻揭开紫面纱,眼底里的雾气终化作剔透的泪珠落下来滑过面纱底下布满疤痕的脸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站在最前头的王孙姓看得最清楚。他“啊”一声地惨叫,一个趔趄便倒地不起,似乎是晕了过去。 谁也想不到面纱下令无数人魂牵梦绕的脸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烟薰姑娘抚上自己的脸颊,神色凄怆无比,“花郎,此番模样,与你可般配?”她上前一步,去拉癞头乞丐的手,“花郎,你回来吧,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我们去做一对隐世夫妻,再也不分离。” 癞头乞丐任由她拉着,听到她的话,竟真有几分失神起来。但仅仅一会儿,他又推起笑脸,甩开烟薰姑娘的手,讥笑得更加厉害了,“浑男人说的话你也信?美人变成了丑姑娘,你还指望我娶你?笑话!” 癞头乞丐好似癫痫发作般笑得浑身颤栗,他向外走去,大笑声随他越走越远,“美人变成了丑姑娘,没人要,没人要咯!” 驻留在原地的烟薰姑娘像丢了魂般垂泪不已,突地打了个激灵后,脸上竟也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同那癞头乞丐一模一样。她嘴里叫喊着“花郎,花郎”,不等众人做出反应,痴痴然也跑了出去。 白衣的婢女们一阵惊慌,追随着其主人的身影而去,唯独留下那把清冷的七弦琴高高地架在木台子上。 这场“一夜之诺”最后竟是如此收尾,众人感叹万分。当然最令人惋惜的,还是那冷美人的绝世容颜竟早已消殒了。 “你说好端端的冷美人怎么变得这副模样?” “谁知道呢?有道是,美人多舛啊。” “我更好奇,她和那癞头乞丐究竟有何干系?” “谁知道呢?不过癞头乞丐疯疯癫癫的,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甚么话?” “美人变成了丑姑娘,没人要,没人要咯!” “哈哈,幸亏我不用同她相守一夜。” “老兄,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看那傻小子还站在那里。” …… 酒桌上的话多为粗陋,不听也罢。 梦云生道,世事多变,唯有风月里的人本性是不会变的。今日这番,又将成为他口中的传奇了。 我拍了拍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的师兄,对他道:“走了,师兄,我们回山庄去。” 师兄抬起头来,竟有些痴傻地看着我。 “师兄?” “小柒,”师兄眼底一阵悲恸,喃喃道,“花没了,木陀花没了……” 梦云生摇着扇子凑过来,“风流,你若是心情不好,我再给你讲讲豪侠花荣月的故事。” “别听梦云生的,师兄,我们回山庄,我让师弟给你做好吃的。” “小柒,花没了,木陀花没了……” 第十章 情债追来假亦真 “唉——” 这是我听言五亦发出的第五十声叹息。我问他为何总是唉声叹气的,他对着我多愁起来,“我一叹美人毁脸,二叹木陀凋花,剩下的四十八叹,全叹你师兄风流,年少痴情付之东流。” 言五亦说着说着便红了双眼,“想你师兄如今这般,全是因为那烟薰姑娘?” 我微微颔首。从那件事之后,师兄虽不至于性情大变,但在情事方面像是开窍了般,遇到漂亮姑娘说话也不结巴了。他常常如是跟我说道:“小柒,漂亮姑娘就同这木陀花一样,花期短暂。我遇上了就要及时行乐,这才是对她们的爱惜。” “唉——”言五亦听完这话后,就苦大仇深的跟那被抛弃的姑娘一般,连连唏嘘,“作孽啊,作孽啊。” 我忍俊不禁,“你就不怕我说的这些话是诓你的吗?” 言五亦倏地哑然,紧盯着我似要辨别出我这话的真假。我见他的眉眼慢慢垂下来,趁他又要叹息,连忙往他手里送上一碗虫二酒,“来来来,叹气不如喝个虫二酒。” 只见言五亦推开我递来的虫二酒,用那自带的小酒盏倒满了酒,闷声喝起来。我托着腮帮子四处张望着,看到窗户底下依然是密密麻麻的青纸黄竹的伞。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我还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咦?” 言五亦抬起头打量我道:“怎么了?” “我师兄来了。” 我话刚落下,就听见楼底下的大堂内传来一阵吵闹声,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二楼。我同言五亦一齐往楼梯口看去,见有一男一女前后脚走上来。走在前面的男子依然穿着一身绛红,眼眸明媚,弯眉笑着冲我招手,“小柒,我便猜你来了十里穿巷。” 后头跟着的粉衣少女怒气冲冲的,正如小童所说的杏眼丹唇,面容俏丽,就是看起来凶了一点。 “风流谷,我同你讲话,你为何不理我?” 师兄不理会那少女,坐到言五亦那一排,笑眯眯地同我讲话道:“小柒,你可有想好之后去哪里游历?” “风流谷,你是耳聋了吗?”还容不上我说话,粉衣少女便握紧了拳头,一把捶在了桌子上。 师兄继续道:“要不先去茂县吧。两年前我去过那里,山明水秀的,是个好地方。” “风流谷,我要杀了你!”粉衣少女已忍无可忍,“哗啦”一声地拔出长剑,对准师兄。幸好师兄身手敏捷,躲闪过去,不至于被人扼住要害。 前来送酒水的店小二急得满头是汗,用搭在肩上的白方巾按下粉衣少女的剑头,点头弯腰道:“客官客官,说归说,可别坏了店里的规矩。” 粉衣少女冷哼一声,收回长剑,目光狠狠盯着师兄看。 师兄凝住笑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才正视她道:“你这么刁蛮无理,你要我同你说什么?” “刁蛮无理?”粉衣少女瞪眼竖眉,“你说我刁蛮无理!你当初,你当初——”许是引起了受到了不少人的注目,她的声音忽的弱了下来,“你当初撩拨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话令人浮想联翩的,但师兄对处理这种事早就得心应手了。他理直气壮地道:“你还说!当初见你弱小无助、温柔可人,没想到是个母老虎。整个江湖都知道我风流风流不羁,最怜惜娇弱女子。你还欺瞒我月嵋弟子的身份,有谁不知月嵋老尼暴戾蛮横,你此刻的样子同她分毫不差。” “你!你抛弃我在先,现在还辱我师门!”粉衣女子大步上前,又欲拔剑,却被店小二用身体挡了下来。 “姑娘,姑娘,别动武!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让开!” 粉衣少女一拳推在店小二的身上。可这小二下盘也稳得很,竟然纹丝不动,一脸视死如归。师兄得意洋洋地躲在他身后,冲着粉衣女子一副“能耐我何”的样子。 “风流谷,你混蛋!今日我动不了你,那我就,那我就——”粉衣少女怒目四转,定格到我跟言五亦这。她“哗啦”一声地又抽出长剑,一下子架在我的脖子上,“那我就杀了她泄我心头之恨!” “裘娇娇,你敢!” 我还未对架在脖子上的长剑做出反应,就见师兄大变了脸色,身形瞬移,挡下了那把长剑,护我于身后。 “裘娇娇,你有什么冲我来,若敢动我师妹一根汗毛,我定不饶你!” 我难得见师兄这般,感动得鼻子酸痒,嗓音打颤地叫他:“师兄。” 师兄道:“别怕,小柒,有师兄在。” “不是,师兄你抓我抓得太紧了……我手疼……” 师兄立马松开我的手,颇有些歉意地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切被那个叫裘娇娇的粉衣少女看到了就又变了味。 “好个郎情妾意!”裘娇娇脸色黑沉,“你就是那个风流谷常挂在嘴边的同门师妹?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今日瞧见不过如此。风流谷,你为她弃我而去,我裘娇娇不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听得脑瓜生疼,对裘娇娇摆手,“误会误会,我同我师兄清清白白。” 裘娇娇瞪我一眼,怒气只增不减。 师兄肃容,“裘娇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仅纠你一点,我师妹很好。今日你造谣生事完,踏出这个十里穿巷,我风流谷就与你再无瓜葛,你不要再纠缠。” 裘娇娇听了这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心道:师兄说得如此决绝,看来是真的动怒了。这姑娘没戏,可惜了。 “风流谷——你个负心郎!”裘娇娇的长剑又“哗啦”一声对准师兄的眉心。师兄纹丝未动,我真替他捏把汗。还有比我更紧张的店小二一副握着拳头蓄势待发的样子。 “风流谷,今日在十里穿巷,我杀不了你。你要我不再纠缠,我……”裘娇娇眼里含着晶莹,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我……我要你给我个理由。” “理由?” “对!”裘娇娇咬着牙道,“你若想我……不再纠缠,就给我个弃我而去的理由。” 师兄沉默半晌,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要听?” 裘娇娇坚定地点头。 “那好,我告诉你理由。”师兄一顿,“我已经有心尖尖上的人了。” 我和裘娇娇同时睁大眼睛,只是她眼里的泪水不客气地掉下来。她仍不死心,“谁?” 师兄半抬着头环顾四周,一脸高深莫测,最后视野定格在某处,手也指了过去。 “就是——他。”师兄手指的方向正是方才与我同桌喝酒的看了半天热闹的言五亦。 此时的言五亦嘴巴已经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他木木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我?” “对,就是你!”师兄一个飞身跨过桌子,勾着言五亦的肩膀,眼神里透着柔光,“昨日我初见言兄便一见如故,我夺你的酒盏,并非逗趣,只想激你注意到我。” “可是你……我……”我见言五亦已经震惊到语无伦次,拿在手里的酒盏里的酒险些要洒出来。师兄抢过他手里的酒盏,按下他发颤的双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方才就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若愿意,我愿为你舍弃一切,我们去浪迹天涯!”说罢,师兄表决心般一口喝下酒盏里的酒,大叹一声,扬起唇角道,“五亦酒盏里的酒就是好喝。” 不知怎的,我看着这言五亦出乎意料地配合师兄,还如个小姑娘般羞红了脸,低下头吞吐道:“真……真的?” “啊——” 不等师兄回答,裘娇娇忽地大叫一声,丢下剑,手指着眼前这两人,“你……你们……你们……” 师兄斜眼看她,“我们怎么?” “你们……风流谷,你败类!”裘娇娇终看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耳朵哭着跑了出去。 裘娇娇刚跑出去,师兄便放开言五亦,松了一口气对言五亦抱拳施礼,“多谢言兄配合。” “配,配合?”言五亦半懵地重复着师兄的话。 店小二精神奕奕地继续给邻桌上酒,吆喝道:“来来来,酒来咯,喝酒喝酒!” “配合什么?” “当然是配合我演戏。”师兄又变得老没正经,“言兄不会真的以为我有那方面的癖好吧。” “没,没有。”言五亦低下头把玩着手里那只空了的酒盏,看起来很是低迷,“我知道你喜欢娇弱女子,就像,就像烟……”他欲言又止,一脸神色复杂。 师兄扯过我的衣袖,小声对我说道:“这言五亦今日好生奇怪,我没来前你们都说了什么?” 我心虚得不行,学那小二吆喝道:“来来来,师兄喝酒,今日言五亦请客。” “既有人请客,算我一个。” 有人在后头接我的话说,我回过头看见姗姗来迟的梦云生摇着百折扇悠哉悠哉地从楼梯口上来。 “梦云生!” “梦兄。” 梦云生过来与我们同坐。酒过几巡后,师兄问他,“上回我错过了金陵嫣家的故事,今日梦兄打算说什么?” 梦云生斜着脑袋打量了我们几个一圈,兴致高昂道:“今天讲的还和那嫣家有关。” 言五亦抬起眼来把酒盏立在桌子上,师兄摩拳擦掌地挺直背脊。我看梦云生的脸色猜测这一定是个顶级的八卦。 他喝了口酒润嗓,正准备开口,就听见楼下不知谁人大喊了一句: “黑山神捕来了!” 第十一章 取香归来探究竟 梦云生要说的,正是那黑山神捕九死一生拿得陶梦香来换取夜光杯的消息。 此刻我们几个下到了十里穿巷一楼的大堂,捡了个不太显眼的位子同众人一起看热闹。立在厅堂中间的黑捕头浑身湿透,就连发丝上亦有水珠滴落下来。那身黑色的斗篷被裂成丝缕状落魄地搭在他的肩上,嘴角还有一抹未擦干净的血迹,裸露的皮肤上暴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黑捕头这副惨状,想必之前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围观的酒客们大多都揣测起他此番来十里穿巷的目的,黑捕头虽身负重伤,但脊梁骨挺得很正,肃得黑沉沉的一张脸,声音带哑地问道:“店家在不在?” 小二从围观者中跑出来,“今儿店家不在,小二在。” 黑捕头瞟了他一眼,“你能做主吗?” 小二脸上堆积起笑容道:“平常事还是能的。” 黑捕头从怀里掏出一颗圆丸,“这是陶梦香,”他握于掌心中说道,“我来换取夜光杯的消息。” 小二面色惊异,颤巍巍地从他手里接过那颗圆丸,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我看到那丸子果真如南海珍珠般大小,浑体通白。 只见那店小二对着眼睛看了一会,便将圆丸又还给了黑捕头,手搔搔头很是难为道:“这……客官,我也没见过陶梦香,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藏在人群里的龙大汉也走出来哈哈一笑,“店小二说的没错,这不就是一颗白珠子,俺们看着也不服气!” 众人跟着龙大汉起哄,柳瘦子显得极为冷静,双手抱着剑问黑捕头:“这陶梦香怎么得来的?” “我凭什么告诉你?” 龙大汉替柳瘦子接着说道:“书生说过,鲜城山下的褐蓑老人倒有一颗。不过俺瞧你那样子,如何斗得过他的鬼火掌?” 黑捕头一只手按着七星剑的剑柄,冷哼一声,“你大可去问他。” 此去鲜城山骑最快的马也要三天三夜,一时之间难以证明这陶梦香的真假,黑捕头、柳瘦子、龙大汉三人死死对峙,店家老实人不在,小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众人七嘴八舌间,忽的一声音闷闷地响起:“要想知道真假,这不还简单!” 说话此人正是同桌的言五亦,他不知从哪里搜来一块灰布蒙住了半张脸,闷声便是从这块灰布后面传过来的。我头一次觉得和十里穿巷里吃酒的汉子相比,言五亦的身形实在显得瘦削单薄。对着众人怀疑的目光,他犹豫片刻终是站起身来道:“陶梦香能溶水化出迷香和幻境不假,遇强热时,通体会变为乌墨色,生出雾气缠绕。强热散去,一切又如往常。你们,你们若是不信,运行真气试试便知。” 黑捕头听罢,多看了几眼言五亦,面露复杂之色,握着掌中的圆丸,却迟迟不动。我猜许是他受伤太重,连真气都无法运转。那小二似也看出来了,转着眼珠往肩上一搭方巾道:“那还真是简单。在座的英雄好汉,谁能借真气一用?” 师兄道:“我来。” 他上前对着沉默不语的黑捕头抱拳施了个礼,拿过那白玉般通透的丸子朝上一抛,手中暗暗运气。浮在空中的白圆丸撞上这股强热,慢慢沁出几分黑色,直至变得通体乌黑,亦滋生出黑雾缭绕。师兄双手一收,真气收往怀间。圆丸立马落下来,正好坠入他的手掌心。他夹在两指中间,示向众人,正同言五亦说的一样,真气散去,一切恢复如常。 师兄把圆丸交还给黑捕头,退回到人群里。黑捕头睥睨着对店小二说道:“这下可相信了?” “信了,信了。” 小二嘿嘿一笑,从黑捕头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陶梦香放在贴身的锦囊里。他从账桌上寻来一张纸一支笔交给黑捕头道:“客官,东西齐了。按照店里的规矩,你只需把想打听的消息写下来放进门口的左灯笼里,等到第二日,门口右灯笼里头便会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了。” “还要再等一日!”黑捕头猛地一拍桌,发怒道,“不行,我今日便要。” 小二打哆嗦着腿,“客官,规矩是东家定的,我,我……”黑捕头手里的七星宝剑已经出鞘,小二擦着满头大汗,改口道,“行,我们,我们加急,就一个时辰之后……” 黑捕头冷眼收回七星剑,拿起笔正要往纸上写,又被小二的话打断了。 “客官,你……可得想好了再写。按照规矩,一物换一问。客官可得想好要打听夜光杯的什么消息。若写得笼笼统统或是问了两问,那,那就可是另外的价钱了。” 黑捕头听这话后沉思了一会,片刻后他落笔。我同师兄、言五亦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可惜也没见着他白纸黑墨地写了什么。 店小二接过黑捕头的纸,胡乱地吹气一通后,又卷成一条。他神神秘秘道:“客官,我这就把它放进门口的左灯笼里。一个时辰后,消息便可知晓。” 小二往铜香炉里换上一炷新的时辰香,众客回了酒桌,黑捕头独占一桌坐下来边喝酒边等消息,脸黑得谁不不敢靠近。倒是柳瘦子和虎大汉两人见到我们几个,都拎着各自的酒走过来与我们同坐。 几个酒友聚在一起最是开心,喝多了就容易无话不聊,直抒胸臆。 这期间,我们几个对方才发生之事皆有疑惑。 虎大汉先问:“十里穿巷的杀人榜俺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消息榜果真如此厉害?” 柳瘦子接着道:“规矩是人定的,操控消息榜的也是人,难不成这十里穿巷的东家竟什么都知道?” 我亦好奇,“问题从左灯笼里进,答案从右灯笼里出,到底给消息的是灯笼?还是东家?” 师兄摸着下颌若有所思地问道:“今儿为何不见店家老实人?” 还属梦云生最为淡定,他老神在在道:“你们睁大眼睛盯紧了大门口的右灯笼,一刻也不能放松,看有没有人把那传消息的纸条放进去。” 虎大汉拍手大赞“这个方法好”,师兄和柳瘦子相视一笑便喝起酒来。言五亦脸上仍挂着半张灰布,露出的眼睛只注视着手里的小酒盏。唯有我心动不如行动,鼓着腮帮紧紧瞧着那大门口的两只灯笼。可直到我睁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见有人往灯笼里面塞答案。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小二捧着挂在大门口上的右灯笼进来道:“时辰到——消息来咯。” 独坐的黑捕头最先站起来,众人又朝着他的方向聚拢。小二抖抖捧着的右灯笼,还真从里面掉出一卷纸条。他捡起来双手向黑捕头递去,“客官,这是您要的消息。” 黑捕头接过来朝着好奇的众酒客看了一圈,我吞了吞口水,扯了扯梦云生的衣袖,“你说这传消息的纸条到底从何而来?” 梦云生摇头叹道:“十里穿巷的东家果真是个聪明人。” 我看那黑捕头在万众瞩目之下展开那卷纸,看到上面的消息,先是一愣,接着面色僵凝,又黑转青再变黑。他一拳重重地敲在酒桌上,对着店小二大喝道:“你耍我?” 店小二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弱弱地说道:“客官,怎么,怎么叫耍你了?你要的消息不就在纸上?” 黑捕头二话不说,“唰——”地抽出七星剑往那小二劈去,吓得他一激灵忒没骨气地往人群里钻,“客官,这规矩是东家定的,消息也是东家给的,跟我有何干系?你若不平……就,就找东家去,我们店里不打打杀杀。” 那鬼灵精一般的店小二倒也眼尖,知道我师兄功夫好又仗义,便猫在师兄的后头不敢出来。师兄笑笑,替他挡住那把七星剑,“黑山神捕,有话好好说嘛,别坏了店里的规矩。” 黑捕头切齿,“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跟他也是一伙的。江湖苟合之地,耍我耍得厉害!” 这话骂全了江湖子弟,柳瘦子第一个跳出来,“姓黑的,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二算什么本事!跟我去外面打一场。” “原来你们这些吃官粮的嘴巴也臭。”虎大汉啐了一口唾沫,“俺还真瞧不上你们。” 梦云生的折扇按下这怒气冲天的两人,眼色清冽地对着黑捕头问:“那消息怎么了?” 黑捕头冷哼一声,用七星剑挑起那张纸。一道剑光闪过,剑身铮铮作响,白纸落到众人跟前,他道:“这纸上什么都没有,算什么消息?” “啊?” 柳瘦子和龙大汉同众人一起露出惊异的目光,收回各自的武器,一脸的不明所以然。 “不可能!”小二急急忙忙地从师兄身后钻出来,捡起那张白纸,仔细看着。我见他前前后后地翻了个遍,的的确确只是一张白纸,上面只字未写。 许是重伤发作,黑捕头垂下剑柄,揪住胸口的衣服,粗粗喘着气,神色狰狞狠厉,“好个江湖无杀戮之地!若今日抓不到那偷夜光杯的盗贼,我就踏平这十里穿巷!” “唰——”黑捕头狠话方落下,柳瘦子同他那群白衣剑客们亮出宝剑蓄势待发,不少江湖子弟亦戒备起来。那店小二倒是挠着头不太紧张,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倏地抬起头大叫一声,便跑了出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见他飞快地跑出去又跑进来,手里捧着门口的另一只灯笼。那灯笼里也抖出来一卷纸条,他打开一看,松出一口气点点头,“还真是这样。” 有人问道:“小二,你们店里耍什么把戏?” 店小二把两个灯笼里的纸条都摊在手上,面向众人不慌不忙道:“各位请看这两张纸。一张是从左灯笼里头出来的,也就是这位黑神捕客官想问的消息。另一张是从右灯笼里头出来的,也就是我们东家给的答案。” 那人接着小二的话问:“对啊,我等都看到了,哪又如何?” “各位客官,这左灯笼里的纸上问的是‘谁窃夜光杯’,而右灯笼里的纸上一片空白。那——空白不就是没有嘛。”店小二裂开嘴露齿而笑,“这不明摆着,根本没有人窃这夜光杯。这没有人窃,就没有那消息咯。” “哦——” 听那小二的话颇有道理,众人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长叹。 还有人问道:“没人窃取?那嫣家的夜光杯自己长腿跑了?” “可这消息榜还是没有说出到底夜光杯身处何处……” 小二道:“话不能这么说,刚才这位黑神捕客官落笔前我就道‘一物换一问,想好了再写’,那位客官要的是窃取夜光杯的消息,我们东家给了便是。若想透露的再多,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奸呐,奸商啊……” 小二憨笑:“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就一跑腿传话的小二,规矩是东家定的……” “荒谬!”有黑血顺着黑捕头的嘴角滑下来,他抓着桌角,剑指众人,“我知道窃杯者就在你们中间,十里穿巷不过就凭着一张纸包藏了那窃贼。我奉劝你们把那人交出来,别逼我动手。” 龙大汉一声嗤笑,“黑捕头,你今日有伤在身,俺不跟你打。你养好伤,俺用这把杀猪刀跟你斗个八百回合。” 众人亦跟着笑起来。 梦云生道:“中了鬼火掌的人,内功再是深厚,不及时医治,容易落下痛疾。况且十里穿巷的消息榜不会有错的,黑捕头若不信,大可去找嫣家老爷问个清楚。” 黑捕头驻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他转向剑头,“哗——”地刺向桌上的一坛酒。可惜了那坛虫二酒被劈裂成了无数片,酒水洒了立在一旁的店小二一身。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 黑捕头丢下这句话,拖着七星剑绝尘而去。 被酒湿透了身的小二仍笑嘻嘻地继续招呼大家回座位上喝酒吃茶。 半坛虫二酒下肚后,我还是思来想去地想不通。我问梦云生:“真的没有人窃取夜光杯?” 梦云生点点头。 “那消息榜不会有假?” 梦云生再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梦云生的折扇一垂我脑袋,“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我吃痛捂着脑袋,打算不再理梦云生了。这时师兄突然咦道:“言五亦哪里去了?” 我们几个相互对着看了看,才反应过来,坐在角落里的言五亦确实不见许久了。 店小二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刚才师兄救了他,他要请我们喝虫二酒。几坛子酒上桌后,他并不着急离开,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递给师兄道:“客官,这小酒盏是一半蒙着脸的客官让我转交给您的,您可要收好咯。” 嘿,这不就是言五亦宝贝般揣在手里的酒盏嘛!那小酒盏里还藏着一卷小纸,师兄拿出来嘀咕道:“又是一张纸条。” “你快打开看看。” 师兄展开小纸,我、柳瘦子、龙大汉纷纷凑过去看,小纸上没头没尾地就写了三个字。 师兄念道:“缺口鸟。” “哦——”我们三人缩回脖子回到原处。 梦云生轻笑,“懂了?” “懂了。”我笑眯眯地又喝起酒来,“也猜到了。” 柳瘦子亦点点头。 “嗯?”龙大汉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看着我们几个了然于胸的模样,又确定道,“嗯。” 师兄倒吸一口气,“言五亦,缺——口——鸟——”他抬起头,“不是,这,这什么意思啊?” 我、梦云生、柳瘦子、龙大汉,皆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师兄着急地扯着我的袖子,问道:“小柒,这言五亦到底什么意思?” 我笑得差点没拿住酒坛,赏了师兄脑袋上一个爆栗,“喝酒,你哪来么多问题。” 第十二章 金陵一梦终辞别 金陵的雨季一过便到了我要出庄游历的日子了。 师兄总问我打算去哪里闯荡闯荡,其实我也没有想好。那日师父说,既然没有主意,那就由抽签来决定吧。我在师父、师兄、师弟和小童四人的注目中从木筒子里抽出一根签儿,师兄迫不及待地替我念道:“长安十三镇。” 当年师兄游历回来,大大小小地同我说起过不少地方,可就是没听过长安十三镇这个名儿。师父说,从金陵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走,途经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再骑一匹好马赶两天山路就能看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十三镇在哪了。 师父他老人家还从箱底下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要我到了长安十三镇顺带把它交给一个叫做云兰慈的人。我看那做旧的信封上郑重其事地写着四个大字“兰慈亲启”,封口处烙下金印,师父一副欲语又缄口的样子。我道:“师父,这个叫兰慈的女子不会就是师娘吧?” “胡闹!”师父红着老脸对我瞪眼,他敲敲我的脑袋道,“此去游历还是以丰厚见识为主,切记不要强行出头,要懂得智斗智取。另外能结交几个朋友亦是好事,但是江湖多险恶,防人之心也不可无。总之,姑娘家出门在外,万事需当谨慎。” 我听着连连点头。末了,只见师父面露出复杂之色,又再三叮嘱着一定要妥善保管此信,交到住在长安十三镇的云兰慈手里。 离游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几日,我常常出山庄,一个人在这金陵城里溜达。虽说游历完就回来了,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对于这个繁华热闹的、满是传奇的金陵城颇为依恋。从前是听着梦云生故事里的江湖,如今我也即将陷入其中,不知归来时,是否也能成为他故事里的人物。 我胡思乱想地走在金陵的大街上,一时期待,又一时伤怀。这时迎面走来一竹竿似高瘦的抱剑侠客,穿一身白,步履匆匆的。我定睛一看,正是熟人柳瘦子。 柳瘦子停下脚步抱拳,“女侠。” 我回礼,“柳瘦子。” 他虽面带急色,但仍同我寒暄起来,“我听闻你要出门游历了,可有想好去处?” 我点头道:“有的,去长安十三镇。” 柳瘦子皱眉,“长安十三镇在何处?” “就在长安咯。”我给柳瘦子讲起师父那番话来,“我师父说了,从金陵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走,途经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再骑一匹好马赶两天山路就能看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十三镇在哪了。” 柳瘦子恍然大悟般颔首,忽的又皱起眉来问我,“你说你要途经青泉山?” “对,青泉山。” “那——”柳瘦子缓缓舒展眉头,又对着我抱拳,“我有一事想请女侠帮忙。” “你但讲无妨。” “传闻青泉山下集天地之气,聚日月之辉,是个铸剑炼宝之地,因此出了许多有名的铸剑师和器物。再过几月便是我大哥半百生辰,我想托女侠为我去青泉打一把好剑,来当做大哥生辰之礼。” “这事好办。”我当即应下来,“等我到了青泉山,从几家铸剑的里头选些精绝的样式便飞鸽传书给你。” “女侠爽快!”柳瘦子第三次对我抱拳,“我柳瘦子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定偿还。” “好说好说。” 同柳瘦子告别后,我沿着金陵大街继续往前走着。前面传来些吆喝喧闹之声,那是到了市集。市集的头一家就是卖猪肉的铺子,此刻那称自己为“杀猪刀”的龙大汉正用举起大刀重重地剁案板上的猪肉。 “这不女侠丫头嘛!俺见你好久不来十里穿巷喝酒了,咋回事?被师父关着了?” 我笑着冲他摆摆手,“我快要游历去了,最近再练练剑。” “练剑好哇,女娃子要懂得防身,你瞧瞧我这几招怎么样?”龙大汉说来就来,有模有样地耍起他剁肉的大刀来。我津津有味地看了几招后,见他停下来疑惑地问我,“游历?丫头你要去哪里游历?” “长安十三镇。” “长安俺知道,那黑脸的神捕不就是从那里来的。”龙大汉收起大刀,露出与柳瘦子一样不解的神情,“这长安……十三镇,怎么去啊?” “那简单。”我对他道,“从金陵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走,途经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再骑一匹好马赶两天山路就能看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十三镇在哪了。” “哦——俺晓得了。”龙大汉点点头,又挠挠耳朵,“丫头,你刚才说,你要经过汴州?” “不错。” “那敢情好啊!”龙大汉亮眼道,“俺听人说汴州的花生糕特有名,香甜利口的,这儿啊都闻不到那味儿!俺那口子嗜甜,丫头,你到汴州了能帮俺捎上斤花生糕回来不?” 没想到这铮铮大汉还有细柔的一面,我乐意至极,“好啊,我还听闻汴州的白蒜头特香,到时候也给你带点下酒。” “你这丫头实诚!”龙大汉拍掌大笑,说要送我些五花肉回去炒菜吃。我再三对他说山庄里的人最近口味清淡,少吃肉味。他收回肉又道,待我回来时,他请我去喝虫二酒。我欣然答应说好。 穿过市集,金陵大街走到底,就是江湖上无杀戮之地十里穿巷了。我想起自八岁那年跟着师兄偷偷来到此处,便染上了两大嗜好。一是听书,二是喝酒,听的是梦云生说的书,喝的是这里的虫二酒。 十年过去了,十里穿巷就像那梦云生不老的容颜一样没变。依然是泛黄的旧纸糊着两个青竹灯笼摇摇晃晃地挂在门前,十里穿巷静静地伫立在风雨飘摇的金陵城里,接纳四方来客,包罗世间万象。没有客人知道十里穿巷背后的东家是谁,只道他单姓一个胡字,神秘得好似坠落凡尘的谪仙,来无影去无踪。 我伫候在门前多时,想了许久,掸掸衣服的灰尘,大步走了进去。倚在账桌前的老实人店家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店小二仍搭着块方巾笑盈盈地跑过来对我道:“客官,来坛虫二酒吗?” 我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在暖洋洋的厅堂里头转了一圈,收回来时有些失望。 “怎么了客官?您是在找谁吗?” “没,没有。”我心不在焉地摸了摸鼻子,“那就上一坛虫二酒吧。” “好咧,虫二酒一坛——客官您请里边坐。” 我当时在想,师父说,此去长安十三镇,朝着金陵的西北方向走,沿途要经过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五地。风景大好,山明水秀,能人异士往来其间。 可惜啊,没有一个地方如这十里穿巷一般自在,能让我喝一口虫二酒,听一回梦云生说的书。 第十三章 初涉江湖结伴行 “落日镇,地处西山脚下,夕日之乡,故名为落日。傍山而建,多以林被覆盖,少水耐旱。且民风淳朴,日出劳作,日落而眠,以山林为安,生活从简,不贪图享乐……” 那青翠竹林的小道间,一青衣客负着一把长剑踽踽独行,手上拿着一本书嘴中念念有词。是了,那青衣客就是要独自游历江湖的女侠我了。除了我手中的这本师兄给的《风土通鉴》外,我的包袱里有几件衣服、剑谱和干粮,还有一个药包,里面是小师弟塞过来的各种草药和养颜丹。 我想起清晨临行时,师父大概时怕分别落泪便借口闭关去了,只有师兄和小师弟送我下山。走到山脚下,小师弟眼眶红红地对我再三嘱咐那些草药的用处,一向洒脱风扬的师兄也变得吞吐扭捏起来。正当我思虑着如何与他们话别时,有脚步声急促赶来,一道黄色的靓影出现在我们三人面前。 同我之前看到的那人一样也不一样,红唇明眸,眉似柳叶,颊上粉红映衬白透胜雪的肌肤,清丽动人。只是那人穿着一袭娇俏的黄裙,不是他,而是她了。 “女侠,”黄裙姑娘变得活泼不少,先对我说道,“听闻你今日要下山游历,我来与你告别,祝你路途顺利,平安归来。” 我点点头,笑眯眯地冲她道:“你穿女装真好看。” “是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师兄对她瞪大眼睛,一脸地不敢相信,“你你你,你不是言五亦吗?怎么,怎么是个女儿身?” 黄裙姑娘问我,“他还是没猜出来吗?” 我对着她摆了摆手,“大概是吧。” 黄裙姑娘叹出一口气,转向师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既然恢复了女儿身,就不要叫那个名字了,叫我十姑好了。” “十姑?”师兄喃喃。 有了十姑这一插曲,气氛显然活络了不少。我估摸着也该上路了,便再次和他们道别,往大路的方向走去。师兄和小师弟也原路返回山庄,独留在原地的十姑突然大喝道:“等等!” 我转过头,见她跑到师兄跟前,面孔红扑扑的,“风流谷,我要跟着你!” 我决心晚点走先把热闹看完,而小师弟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几步观望着。 师兄抓抓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这下十姑倒是镇定了不少,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眼睛里大放光彩,“那只小酒盏你还留着吗?” 师兄懵懵地点点头。 “那只酒盏是个定情信物,我爹娘说是当年我出生时一位大师留下的。大师说了,他日这只酒盏落到谁手里,谁就是我的如意郎君。现在它正好在你的手里。”十姑展开一个甜美的笑颜,“风流谷,你就是我的如意郎君。我喜欢你,我要跟着你,从此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师兄听着早就黑了脸,“我风流风流不羁,阅女无数,岂会被区区一小酒盏捆住?你是十姑也好,言五亦也罢,反正对不上我味口,快打哪来回哪去!” “我不管!”那十姑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神色仍不气馁,“我见过你拒绝女子,只是我比她们难缠一百倍一万倍。我不用你如今就倾心于我,你只让我跟着你就好,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有风流大侠的地方,就有十姑女侠!” “你!”师兄像是被气噎到无话可说,对着十姑一甩手,极其不耐烦,“随你随你。”趁其不备,他使出轻功绝尘向大路的另一个方向而去,十姑失措,追着他的身影跑去。 “风流谷,你等等——你别想甩开我!” “先追上我再说吧——” …… 那声音仿佛还在我耳边回旋。我“啪”地合上书塞进怀里,大叹一声,“痴女”啊! 长叹惊起上方一群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叽喳热闹地飞向天空,这条清幽的小道上又只剩下我悠哉悠哉的脚步声了。两边是望不到头的青翠竹林,景致单调,十姑祝我路途顺利,此时我倒希望这条小道上能出点事端让我解闷解闷。 许是老天听到了我的心声。待我又走出没多久后,前方忽传来一阵喊叫声。 “救命啊——” 我见不远处的林子间竹叶簌簌地摇晃起来,带着那阵喊叫一个“蓝团”滚了出来。那“蓝团”惊慌失措地展开四肢,原来是穿了一件湖蓝色的衣衫,从林子里滚下来的时候身上沾了不少竹叶,脸上磕出些淤青,样子狼狈至极。他弓着背朝我的方向奔来,我越瞧那身影和面相越觉得熟悉,倏地灵光一现,咦!这不是十里穿巷的店小二吗?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到在我跟前抱住我的腿,惨兮兮道:“女侠,救命啊,有人打劫啊——” 话音刚落,竹林里就蹦出来两个扛着大刀的胖汉,一独眼龙一刀疤脸,都是劫匪打扮。 “我说小短腿怎么跑这么快,原来是有救兵啊,还是一女娃!”独眼龙笑起来格外猥琐。 “赶紧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刀疤脸往大刀上啐了一口,“不然就别怪我这大刀不客气,来一对我就杀一双!” 店小二双手护着胸往我身后躲去,结结巴巴道:“都跟你们说了……我没值钱的……”他推着我向前,“知道这是谁吗?这可是名震江湖的女侠,武功盖世,你们,你们再不走就……死定了!” 独眼龙和刀疤脸相互看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就是一水做的白净女娃吗?”独眼龙撩拨了一下肚子上的横肉,“在我手心里搓搓就散了哈哈哈哈哈!” “废话少说!快把身上值钱的都拿出来!” 店小二一哆嗦,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脸上害怕得快要哭了出来,“女侠……你得救我啊……” 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其实我的身体里早就热血沸腾起来,就在他叫我“女侠”时,我的心里全想着梦云生讲的武林豪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壮举。是啊,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我收住有些打颤的双腿,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 “喂!你们两个,当我女侠的剑是摆设的吗?” 竹林间的风停了,竹叶也不晃动了,那两个劫匪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就是此刻,我气势如虹地抽出长剑“唰”地指向天空。与此同时,青天之上响起一阵轰雷声,一道白光闪过,两只大鸟“扑通”一声掉在我跟那两个劫匪的中间。 小道上一片鸦雀无声。独眼龙和刀疤脸保持目瞪口呆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过了片刻,他俩“啊”地一声大叫才回过神来,露出惊恐的神色,飞也似的跑走了。 店小二拍着手从我背后出来,看着我一脸崇拜道:“女侠果真厉害!” 我收起剑,擦擦头上的冷汗,有些心虚地挤出一个笑容,“好说,好说。” 虽说我的剑法平平,但对付寻常的小贼小匪还不成问题。只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为人打抱不平,也腿软得很。方才亮剑不过是想虚张声势一下,谁想到老天惊起一阵闷雷还掉下来两只来历不明的鸟。话说——这鸟应该不是被我的剑气所伤的吧?我有那么厉害吗? 我看到店小二蹲在地上仔细打量起那两只死鸟来,我好奇地问他,“你不是在十里穿巷里么,怎招惹上这两人?” 店小二抬起头,“老实人让我给我们东家送信,我便出来了。”他说得恳切,“我就在道上好端端走着,平白无故遇上这两个劫匪,吓得我就滚到这片竹林里来了。多亏了女侠出手相救。” 店小二再次对我感激涕零地施拳鞠躬,我心里实在有愧于这份礼,按住他的胳膊,又见他胸前鼓鼓的,猜测道:“刚才我就见你一直护着胸,想里面装着的就是给你们东家的信吧。” 店小二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做旧的厚厚的信封展露到我跟前,“你看得倒仔细。其实里面也没有多要紧的事,无非是客栈里鸡零狗碎的事。只不过我们东家要看,老实人就得写,可怜就可怜我这个跑腿的了。” 我见那做旧的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黑字“东家收”,许是看我盯着那三个字太久了,店小二又谨慎地把书信收进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字我写的,是难看了些。” 我安慰他,“也凑合了。我只是想起我出门前,我师父也让我跑腿送信来着。” 店小二“咦”了一声,转了转眼珠,“你师父让你往哪里送信?” “长安十三镇。”我料他一定不知道这是何处,正要解释,就听见他顺口接话说。 “我知道这个地儿,从金陵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走,途经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再骑一匹好马赶两天山路就能看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十三镇在哪了。”只见他眼睛一亮,“既然都是送信,不如我们同行?若真有个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你也要去长安十三镇?” 店小二摇头,“我们东家不在那里,我是去商都。传说中的贪欲之城,商人嘛,都是要去那里的……”他露出无比神往的样子。 “怎么样,我俩搭不搭伙?” 我思考片刻,“行,搭伙就搭伙。” 既然是要搭伙上路的,就不好总是“小二小二”地叫了,我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跟东家姓胡。你还是叫我小二好了,胡小二。” 我点点头,又道:“我叫……” “我知道,”胡小二迅速把话接过来说,“女侠不留名嘛,名字这东西,麻烦得很,你喜欢别人叫你女侠。”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总在十里穿巷端茶递水的,有些话不想听也飘进耳朵里了。” “那你还知道什么?” “嘿!”胡小二眉梢一挑,“我还知道你有个师兄叫风流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风流大侠,你们的师父是陌上山庄的陌上桑。同你们一起喝酒的叫做梦云生,一个说书先生。每次他一说书,十里穿巷里就会来不少女客,生意好得不得了。十里穿巷的酒,你们最爱喝的是虫二酒,还有卖猪肉的龙大汉和白面剑客柳瘦子也是……” 胡小二滔滔不绝地讲着,面上里透出光彩,有几分梦云生说书时的样子。只是我看他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可放在同一张脸上却不如梦云生那般出众,也不像师兄那样俊秀,倒显得有些平凡无奇了。唯独他笑起来时嘴角边显出两个小梨涡格外招人,不由得多生出几分亲近感。 大概是见我许久没说话,胡小二打住话,疑惑地问我,“你这样盯着我看干嘛,我脸上有花啊?” “没,没有,”我咽了咽口水,“你笑起来挺……挺讨喜的。” “是吗?”胡小二裂开嘴笑起来,“当时东家收留我,也是这么说的。” 第十四章 夜话江湖辩真明 同胡小二结伴走出这片清幽的翠竹林时,我十分庆幸自己方才的决定。竹林道小,却细长清静,如若没个人与我搭伙说话,一定难耐至极。别看胡小二只是个店里的跑腿小二,但天南地北的懂得不少。都是一口好嘴,梦云生擅讲那些气吞山河或是缠绵悱恻的古今传奇,而胡小二专挑市井上的俗事杂事来讲,还有一些生僻冷门的歪理邪说到他嘴里也有趣得很。 眼看就快要天黑了,我边走边愁要去哪里落脚好,便看到前面人烟处伫候着一座客栈,样子不如十里穿巷气派。门头那块破木匾上就写了“客栈”两字,黄幡旗在夕阳的余晖里摇晃,连同上面画着的大酒缸。 胡小二看看我,试探着说:“这儿总比破庙好些。” 我点头,“有酒就行。” 我和胡小二一起走进去。客栈的一楼坐了不少吃饭喝酒的人,老掌柜趴在账台上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见有人进来,抬起头喜笑颜开。 “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我道:“住店。” 老掌柜不慌不忙道:“我们这里有天字房、人字房、地字房,还有东南西北厢房,大通铺也有的,不知二位要住哪间房?” 胡小二问:“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着哩!就拿字房来说,天字一号房顶顶好,一间房两张锦床,屋里花鸟鱼虫、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俱全,再配一桌美味佳肴,当然这个价钱也……稍稍多了些。人字房就中庸了,再底下是地字房。至于这厢房主要是摆设各不相同,从窗户里往外看的四方景致也不相同,不然怎么能叫东南西北呢!” 胡小二竖起大拇指,“如此安排,贵东家厉害啊!” “好说好说。”老掌柜嘴唇上的两瓣八字胡一翘,凑近前问道,“两位是夫妻吧?” 胡小二也凑上去,“你怎么看出来的?” 老掌柜颇为得意地一笑,两瓣八字胡更翘了,“当然是用眼睛看出来的咯!这年头人来人往的见的多了,就摸出些门道了。我看两位客官脸上就写着缘分两个字,错不了!” 我见他头凑得整个身子都要趴在账台上了,又对着胡小二眨巴下眼睛继续道:“既是夫妻啊,我看要个天字房最好。” 胡小二也眨巴下眼睛,“这是为何?” “小哥不明白吗?夫妻嘛,免不了要有点磕绊。万一床头打架床尾合不了,这不正好有两张床!分床一睡到天亮,夫妻恩爱好如初,小哥啊,你还能免受睡地板的苦头。” “听起来是这么个理。” “所以说,小哥,要不就天字房……” “啪——”一串钱被重重搁在账台上,我道:“劳烦掌柜的了,要两个人字房就行。” 老掌柜愕然,没收钱先去看胡小二的脸色。 胡小二坦坦荡荡地说:“其实我俩是兄妹,出来游山玩水的,你见到的缘大概是这么回事。” 老掌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懂我懂,好哥哥好妹妹嘛,现在都这么说了,情趣情趣。”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这个人字房十五文钱一间。” 胡小二从怀里拿出一串钱,皱着眉头嘀咕道:“老实人也忒小气了,就这么点零用钱。”他数了两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老掌柜跟前。 老掌柜低头翻起账簿来,翻了几页便拧起眉头,看了好半天没同我们搭话。 胡小二悄声对我道:“不会就剩下一间房了,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我俩要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 “不会这么巧吧……”我想起梦云生故事里夜入破庙用干柴烧烈火的男女,看着胡小二也紧张起来。 好在老掌柜终于抬起头,手指着账簿的其中一页,“哎呦!两位运气真好,全客栈就剩下顶楼的两间人字房了,还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就让人带二位上楼。” 他话毕,我还没来得及舒出一口气,忽听到楼上“轰”地发出一阵巨响。紧接着,一人急匆匆地跑下来对着这边大喊,“掌柜的,楼上有间人字房的屋顶塌陷了一块!” “几号房?” “人字三号房,幸亏还没住进去人。” 老掌柜面色凝重地回过头,同我们尴尬地笑起来,“这,这也不是常有的事,就是,就是现在就剩一间……” “得!”胡小二收回账台上他那串钱,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两间房剩一间,倒还省钱了。” 老掌柜赔着笑脸看向我,慢慢地吐着字,“兄妹两个住一间,这也不是难事,对吧……” 我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此时,我和胡小二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人字四号房里。所谓中庸的人字房,就是一张床,一张长桌子和两把椅子。长桌子上放了一壶酒,还是老掌柜过意不去白送给我们的。胡小二一拍桌子起身,烛光摇曳了一下,他干咳道:“睡觉,明早还要赶路。” 我问:“一张床,怎么个睡法?” 他斜眼看着我,“我跟一姑娘抢什么?当然是你睡床上,我睡桌上。” 没想到他还挺体贴人的,我有点过意不去了,“其实,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介意的。” “那你睡桌上,我睡床上?”他飞快地接话道。 “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向他瞪眼,心中那点过意不去全给抹走了,“是谁白天一口一个女侠叫的。” “得得得,女侠女侠。”他嬉皮笑脸起来。 “我们先约法,”我怀里抱着剑,严肃地对胡小二道,“今晚你只许在自己的领域上睡觉,不许乱动也不许跳下来。否则别怪我的剑无眼。” “俺就是个老实人,你怎么跟那劫匪一样!”胡小二大叫着举起双手,半是嗔怪道,“俺还怕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到时候半夜俺要不从你,你是不是要一剑——”他说着做了一个封喉的动作,亮出一口白牙,模样颇为滑稽。 “胡说八道!”我背过头偷偷笑起来,心中的紧张感冲去了不少。 说起来,这可是我离开山庄在外留宿的第一个晚上。 半夜,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桌子上头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我转身侧卧,对着那模糊的人影轻轻喊了一句,“胡小二,你睡了吗?” 不一会桌子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胡小二开始说话,“睡着也被你吵醒了。”他瓮声问道,“怎么了,女侠?” “我睡不着,想跟人聊天。” “这是什么毛病?女侠都喜欢睡不着就把人叫醒来聊天吗?”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我对他道:“小时候跟师兄睡一个房间,半夜睡不着我俩就讲悄悄话,那个时候养成的毛病。” “幸好我们不是真兄妹,我就没这毛病。我睡不着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想东西。”我隐约看到他翻了一个身也面朝着我,“你想聊什么?” “咦,你不是说你没这毛病?” “陪你聊聊呗,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就聊聊你吧。” “我?”我愣住。 “是啊,”他道,“就先从你为何选择去陌上山庄拜师学艺聊起。” “这不是我选的,也没得选择。”我顿了顿道,“我从小就住在陌上山庄。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师父是陌上桑,师兄叫风流谷。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师父给我取名叫柒夜,后来师父又带回了小师弟,取名叫玖夜。师父就只有我们三个徒弟,我、师父、师兄、师弟还有小童,就我们五个人住在偌大的山庄里,一直都是我们五个。” 也不知道胡小二有没有在听,反正就他一句话,我倒是想说了,那就说个痛快吧。 “说来也奇怪,三个徒弟中,师兄天赋最高,把师父的轻功绝尘练得出神入化,可以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了。小师弟爱医不习武,小小年纪在医术上颇有心得,日后定是有一番作为的。而我资质平平,学东西平平,做事情也平平,但师父他老人家却待我极好。我和师兄在金陵城里闯了祸,师父必定会责罚师兄,而对我先是耐心教导,然后又买糖葫芦宽慰我。师父对我如慈父一般,师兄和小师弟以此为榜样,也十分疼爱我。我虽没有过人的本领,但有这三人如此护我,想来也是十分自豪的。”我边说着脑海里边浮现出昔日住在山庄里的情景,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 “其实人都是有所长处的,或许你只是没有发现罢。比如……他们三人如此娇惯着你,你都没有长成刁蛮任性的模样,这也是你的过人本领。” 我怎么觉得他说这话是想逗趣我,但听着也颇有道理。我道:“那师父还说女孩子家心思细腻,说我比寻常姑娘更洞若观火,心地玲珑,要师兄师弟好好待我。这算不算是过人的本领呢?” 长桌上没了声,不到片刻,他倏地轻笑起来,“这不算的。你师父也真是疼爱你。不过,他怎么肯放你独自一人下山?” “这个是陌上山庄的规矩,凡弟子年满十八岁须独自出金陵城闯荡一番。我虽然被他们几个护在掌心里,但是江湖远大,我也是想去看看的,不然怎么对得起我这女侠两个字!” “得!想不到你还挺有志气的。”他好像又翻了个身,换了一种语气对我说,“那敢问女侠,你眼中的江湖是何等模样?” “何等模样?”我顺着他的话思索起来,“或许……还未有模样……以前我走路的地方不过就金陵城这块地大小,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十里穿巷,而听到的江湖也是梦云生口中的江湖。梦云生说江湖上黑白两道势力分明,白道为侠,黑道为恶,互看不顺眼。江湖之外是朝野,久居庙堂的人是看不上草野之人的。所谓的江湖盟主到了位高权重者眼里不过一介莽夫。但是在十里穿巷,黑白不分,没有杀戮,平民可以和高官同桌喝酒,一切歌舞升平。这虽极好,却不是真的江湖。出了十里穿巷就是另外一套规矩了,但这却是真真正正的江湖。如今我也深陷其中,黑也好,白也好,我心里自有一把尺子去丈量。” 这话我从未说给旁人听过,现在一气儿说下来觉得身心畅快至极。我呼出一口气,却发现桌子上的人已经许久没有答应我了,正要发文,只听见胡小二缓缓开口道:“但你可知,江湖上所谓区别出来的黑道白道那只是明面上的东西,或许还有中间看不清、摸不透的灰色地带。也许他们做的是最肮脏的交易,干的是最见不得光的勾当。你在明,他们在暗,他们永远无视真正江湖里的规矩,草菅人命,以恶为荣,你如何用你心中的尺子去丈量?”他把话放得轻轻的,“你心中有过江湖的模样,可或许,真正的江湖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 我细细品味着他这番高深莫测的话,想了许久,真想出了点道理,“胡小二,”我道:“你一个天天在十里穿巷里跑堂的店小二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江湖?” “哈?”胡小二一愣,回神过来后又不甘示弱地大叫起来,“那你一个初下山的小丫头又怎么会说得出刚才那些话?” “都说了,我是玲珑之心,洞若观火,思考得多,自己悟出来的嘛!”我辩驳。 “我也说了,那是你师父诓你的,这不是过人之处。小丫头就是小丫头!” “我不是小丫头,我十八了,可以做你的救命恩人了。” “切,那也是小丫头!” 这几句下来胡小二又变成了之前那事事都要同我贫上一嘴的市井小二的模样。 所谓真理总是越辩越明,我也不否认他口中说的真正江湖。 我道:“胡小二,说了这么多我的事,聊聊你的事吧。” “我没什么好聊的。”他紧接着答道,“就一落魄的小乞儿,幸得东家收留便成了客栈里的跑堂小二。要非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东家说我学酿酒学得极快,十里穿巷里的虫二酒全是我酿的。” “除此之外,”我好心地替他补充,“你还有一口好嘴。” 胡小二嘿嘿笑起来,“那是那是。” 许是话说多了困乏了,桌子上的人影笑完后便不在发出声响了。独留我在黑夜里瞪着大眼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呆,过了许久,我轻声向那人道:“说说你的东家吧。” “嗯?”也不知道胡小二是否完全清醒着,就听到他唔了一声。 “都说十里穿巷的东家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至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你既看过他的真正模样,那他,你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他低喃,翻了一个身嗤嗤笑起来,“都是俗世里的人,跟你我一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有什么神秘的。你下次再来十里穿巷喝酒时,就找混在众人里最最平凡不起眼的人,兴许就是我东家了……”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随之响起的是一阵一阵的鼾声。我心里仍是许多疑问,但胡小二的话让我想起当日黑捕头来讨夜光杯的消息时,莫名出现在灯笼里的空白字条。如果那时神秘的东家真的藏身在大堂中的人群里,趁乱把字条塞给店小二,那一切倒也解释得过去了。 只是他那样鬼精,说的话能全信吗?又或许这只是他的梦呓。 在那若有若无的鼾声中,我自给瞎捉摸着也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茶摊涉险救柴婆 翌日一大早,我同胡小二一起下楼向掌柜退房。胡小二精神奕奕地走在前面,而我虽然昨晚睡在床榻之上,却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打着哈欠十分疲困。老掌柜把多余的钱退还给胡小二,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刻,又对着胡小二挤起眉毛来,“昨晚睡得还好吧?” “还好的,还好的。”胡小二说得客客气气的。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老掌柜笑得一脸暧昧,“来日方长嘛。” “对的,对的。”胡小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礼貌至极,“您说的是。” 我朝着他俩一瞪眼,手抱着剑转身离去。胡小二的呼喊声从背后赶上来,我便越走越快。我才不要等他,谁让他昨天晚上的鼾声越打越响,害得我后半天都没有睡好。 我的轻功虽然没有师父和师兄那么好,但比起不会武功的胡小二来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我不忍心真的丢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且若真就为这么点小事失信于人,不显得我女侠气量狭小。于是我走一会便停一会等胡小二跟上来。他追上来时累得气喘吁吁的,见前方大路边上摆着个茶寮,便说到那里坐着歇会,顺便请我吃茶赔罪。 我说也好,刚才从客栈出来得着急,早点也没吃上,现在肚子也空得打鼓了。 “那正好,”胡小二说得一点也不含糊,“我请喝茶,你请吃茶点。” 我对着他咬牙切齿。 “干嘛,干嘛?”他豪不心虚地嚷嚷起来,“大不了下次我请吃茶点,你请喝茶,这很公平嘛!” 得,摊上个抠门的家伙! 茶寮就是一简陋的草棚子,一推车、一屉蒸笼、一个烧开水的炉子和三张落脚的桌子。茶寮里就待着一个烧水的老妇人,我和胡小二往其中一张桌子上坐下,才听到她的声音响起来,“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我道:“阿婆,要一壶茶水,一些点心。” 老妇人应道好,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根木杖起身。我这才察觉大概是她的眼神不太好,一对双眸半眯着,但手脚上除了要依附着那根杖子,倒也伸缩自如。 她端着一壶茶水一个冒着热气的盘子上来,“二位客官来巧了,水刚刚烧开,笼里的蒸糕也刚刚熟,快尝尝。” 胡小二饿极了,伸手抓起一块蒸糕大口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对我连连点头。我就着茶水吃蒸糕,软糯白糕里头嵌着猪油芝麻馅儿,混着甘苦的茶香别有一番滋味。 “阿婆你真厉害,这蒸糕太好吃了!”这是我下山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我禁不住对着她竖起大拇指,虽然她并不能看见。 她听后和蔼得笑起来,“一块蒸糕而已,我这瞎眼婆子也做了几十年了。许久没听见这么清脆的声音了,丫头,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柴婆就好。” “好啊,柴婆。” 柴婆笑得脸上的沟壑也深了些许,“旁边的小哥慢慢吃,我这里没有别的,就蒸糕和茶水管够!” 柴婆一脸欣慰地扶着木杖回去炉子边烧水。我喝着碗里的茶对胡小二道:“柴婆的耳朵真好。” 胡小二不搭理我只顾着吃那香甜可口的白蒸糕,盘子里快空了,我哼了一声,与他抢起那最后一块糕点来。 不一会儿,柴婆又端上来一盘蒸糕,我同胡小二便挨在板凳上又歇息了一会。这期间茶寮里来了两个帮着灰头巾的精瘦汉子,手里都操着一棍棒,其中一人嘴里叼着根细竹签,模样无赖。 叼着根细竹签的汉子率先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把嘴里的细竹签吐到手上把弄起来,脸上特别不耐烦,“来人,上两坛子好酒!” 柴婆从炉子后边起来拄着木杖上前,“客官,这是茶寮,不卖酒。” 那细竹签不满地皱起眉,正要冲柴婆发火,旁边的汉子按下他的手表示宽慰,表情神似哈巴犬。“老大息怒,老大息怒!这穷乡僻壤的,有酒也不是好货色!”哈巴犬劝住细竹签,转脸对柴婆嚷嚷,“那给我老大上茶水,动作要快!” 柴婆应道好,倚着木杖端着茶水颤颤巍巍地走向他们。哈巴犬看见柴婆的眼睛后,十分轻蔑地一笑,“原来是个瞎眼老婆子。” 也不知道柴婆听到没有,仍是和和气气地把茶水端给细竹签,“客官,茶水来了。” 细竹签几乎是夺过柴婆手里的茶壶,心急如焚地仰头倒进嘴巴里。 “诶,客官,小心烫啊——” “噗——”柴婆话音未落,细竹签倏地躬身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一边吐一边咳嗽。哈巴犬拼命拍着他的背,“老大,你没事吧!” 细竹签啐了一口,把那茶壶往地上一砸,嚎叫道:“你这瞎眼的糟老婆子,想烫死我啊!” 柴婆的一边衣衫也被茶水溅湿了,可她好像浑然不知,拄着木杖的双手发颤,慢慢地说:“我方才正要说的……况且客官您二位也没说要凉的……” 细竹签怒目圆睁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我见他拾起桌子上的棍棒像要动手,忍不住握紧剑柄欲起身上前。右胳膊忽的被人紧紧拉住,我转头看见胡小二嘴里塞着蒸糕一脸淡定地看着我。我示意他放手,他反过来摁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给了我一个静观其变的眼色。 哈巴犬安抚住细竹签,“老大息怒,别跟瞎老婆子计较!”他顺势小心地抽走细竹签手里的棍棒,又转过来对着柴婆凶道,“还不赶快给我老大上壶凉开,有什么好吃的都拿上来!” 柴婆听罢给他二人重新端来一壶凉开和一盘蒸糕。细竹签喝过凉开后脸色稍有好转,哈巴犬讨好似的向他递上一块蒸糕。细竹签百般嫌弃地用手里那根竹签戳起蒸糕,但放进嘴巴里砸吧片刻,眉头便舒展开来。 “这瞎眼老婆子倒也有两下子。”细竹签对哈巴犬道。 哈巴犬笑眯眯地吃着蒸糕点头赞同,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周围打量着。我见他在炉子后边的柴婆身上停留片刻,接着看向蒸笼和推车,最后又飞快地扫向我和胡小二。我忙假装很认真地喝起茶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嘴角的一丝阴笑。哈巴犬突然同细竹签说起方言来,我竖起耳朵听到那是茂县的方言。从前师兄游历时最喜欢茂县这个地方,没少在我耳边叨叨那儿的话,时间久了我也学会了些。 哈巴犬讲道:“老大,你看这里是破烂了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咱们干脆掳了这茶寮,杀了那婆子,也做个茶水生意。到时候这往茶里放些什么,可都由你做主了!” “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收得这么紧,原来是等着放大招,够阴!”细竹签大笑着一拍哈巴犬的后脑,又摸摸下巴,“那桌还有对男女,先解决了他们再说。” “老大怕什么!我俩手里有棍棒还怕那一对男女?不过那女的模样挺周正的,不如我们……”哈巴犬和细竹签对视着,两人都贼兮兮地奸笑起来。 我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虽然眼睛不去看这两个败类份子,但一旦他们有行动,我必拔剑,最坏的结果也是鱼死网破。 一旁的胡小二仍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我忘了他听不懂茂县方言,也不知道那两人的打算。我正想悄悄告知他原委,只见他嘴里咬着一块糕,手上捧着一杯茶侧身看向我。 “没想到几个不上道的小贼如今也这般猖狂了。”胡小二说得一口地道的茂县方言,把那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里,“师叔,师父请您下山肃清门派里的逆贼,这不正巧遇上几个可以让您练练手的。” 我听着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话微微一愣,见胡小二的眼角偷瞟向细竹签那桌,突然灵光乍现,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也一本正经讲起茂县方言来,“小师侄说得是,所谓麻雀虽小,也总归是只鸟嘛!” “师叔,您还记得昨天竹林道上遇到的那两个劫匪吗?”胡小二故意说得大声,还用手比划起来,“长得那么彪悍,还不是被您一招毙命了。这几个看起来也没多少肉,不如您就留给师侄我吧!” 我悠然地喝完那杯茶,啧一声嘴巴轻笑,“小师侄,不是师叔不疼你,是你的本领还没练到家。人都说刽子手的刀要快,砍头时要利落,你用剑也是这个理。不然一招下去,不挑断其经骨,不刺穿其血肉,还留着他一口气苟延残喘,享受皮肉分离的痛苦,未免也太残忍了。” 隔壁桌上寂静一片,那两个人的身影紧挨着一动不动,看起来有些僵硬。胡小二点头如捣蒜,“师叔教训得是,师叔教训得是。”他抢先一步抽出我手里的长剑,剑身发出凌厉地“咻——”地一声,“师叔这把剑又要见点血了……” 胡小二话音未落,哈巴犬跳起来,“老大,我不知怎么的肚子疼了,先去前面茅草里方便一下。”他捂着肚子飞速往前面草丛跑去。 细竹签也跳起来,“等等我肚子也疼了!”他一边追一边骂道,“我就说这茶水不干净,死老婆子!”他俩一溜烟地就没影了,连桌子上的棍棒也忘了拿。 我和胡小二四目相对片刻捧腹大笑起来。我问他,“你笑什么?” 胡小二反过来问我,“你又笑什么?” “我笑糊人这招还挺好用,你觉得呢?” 他裂开嘴露出一口好牙,“师叔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胡小二,你怎么会茂县的方言?” “嘿嘿,没点会的怎么能在十里穿巷里当跑堂小二?” 我“哦”了一声拍手道:“看来这又是一项你的过人本事。” 胡小二眉飞色舞得十分得意。柴婆慢慢地走上来端着一盘蒸糕,“糕可够吃了?” 我对她道:“谢谢柴婆,糕够吃了。” “那这盘给你们装布囊里带上路,柴婆请你们吃。”柴婆微微侧身,面上有几分疑色,“那桌的客官……” “柴婆你别担心,那两个人已经走了。至于他们的茶水钱,就算在我们这桌好了。” “丫头,这哪行呢!”柴婆摆摆手,“你们别看柴婆眼睛不好,摆了这么多年摊子,来来往往的什么人用耳朵听就知道了。近日常有山贼出现,我一破茶摊也无油水可捞。这次能安然度过,定是你两个帮了忙。” 柴婆对我和胡小二颇为感激,认定我们两个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才吓走了山贼。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讪讪地低头喝起茶来。 胡小二吃完手里最后一口蒸糕,掸干净了手指站起来伸了个腰,“吃饱了,也该上路了。” 柴婆递过来一个装着蒸糕的布囊,“两位客官想上哪里去?” 胡小二向前指了指,“就在不远处,落日镇。” 柴婆不认同地摇起头来,“落日镇离这里可不近,还得翻过一座山,走大半天的山路。” 茶寮外的天已经逐渐昏沉,归鸟成队往更远处飞去。我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一点,若真是这样,也不知道今晚要在山上哪一处落脚。 “丫头,小哥,容柴婆我多事一句,若你们不嫌弃,不如今晚就去我那里歇一晚,养好了精神明儿再赶路。” “诶,柴婆,那多麻烦你老人家。”胡小二摸了摸鼻子。 “不麻烦,不麻烦。”柴婆松开一只扶着木杖的手摆起来,情真意切道,“我还愁怎么还你两个的这份救命恩。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天罡村里,等过会收摊了,我们走几步路就到了。” 胡小二答应下来,连连向柴婆道谢。柴婆兴高采烈地倚着木杖慢慢地回到炉子边看烧水。胡小二转过头来,心情大好,“这柴婆人真好。” 我看到他眼睛里打着小九九,“不住白不住嘛!省下一笔钱了。” 第十六章 原是草野人家子 去天罡村的路上,柴婆对我们说,她就一个人住,有个义子在外头谋事,得空了就会回来陪她。 “这平日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孤零零的。你们来了,家里有了人气,我高兴都来不及,所以你们别怕会麻烦柴婆我。” 胡小二在一旁帮柴婆推着小车,我扶着柴婆的手道:“柴婆,那可就巧了。我身边这位小哥一口好嘴,能说会道的,来了你屋里保证热热闹闹的。” 胡小二也兴致高昂地接话道:“柴婆,若不是这次着急赶路,我还真想多赖在你家几天。你做的蒸糕天底下第一好吃!” 这话逗得柴婆挺开心的,她乐呵起来,“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如此默契,想必是新婚的小夫妻吧!” 四周安静了下来,我头上冒出些冷汗,就听见小推车的车轮子滚地发出噜噜的声音。胡小二咳了一声,“柴婆,我们是……” “是师姐弟!”我飞快地说道,生怕胡小二又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关系来,“柴婆,他是我师弟,我们这次被师父派下山来江湖游历。” “这样啊,”柴婆点点头,“江湖门派的事我一个老婆子不懂。不过我那个儿子也是学了一身江湖本领,若他能回来,你们年轻人倒能聊上几句。” 她絮絮地接着往下说,“就是小山有点闷,又总是独来独往的。我看你们师姐弟感情就很好,有说有笑的一起出来闯荡江湖。现在外头这么乱,我怕小山一个人吃亏啊,要是有个伴就好了,丫头,你说是不是?” “是,是啊。” “如果小山回来,你跟小哥也帮我劝劝他,毕竟现在年轻人都听年轻人的……” 柴婆的家正如她所说就在不远处的天罡村里面,走几步路就到了。位于山脚下的天罡村,房屋清一色的都是用草木所盖,看得出村民们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富裕。柴婆的屋子并不大,木头柱子顶着的草棚上整齐地铺着一层黑瓦片,外头的墙很明显地拿石灰重新砌了一番,让整个草木屋看上去坚固不少。 柴婆让我和胡小二坐着歇息片刻,她去厨房准备晚饭。我有点不放心她的眼睛,想要跟着去打打下手。她忙对我摆道:“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再说柴婆一个人都住了几十年了,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就真成了没用的瞎老婆子咯。” 见她这般坚持,我和胡小二只好坐在屋外的院子里做两个等着吃白饭的人。 胡小二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脸色愈发疑惑,“真是奇了怪了。” “什么奇了怪了?” “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刚才我看到柴婆拿出来的锅碗瓢盆、用的器物都崭新得发亮,屋里头的摆设看着也都不俗。还有这里,这里,这里,”他先后指了屋顶上的瓦片、外头的灰墙和围院子的栅栏这三处,“你看我们过来的时候,天罡村里还有哪户人家有这些东西!” 我先前也有这个疑问,十分认同胡小二的话,“这确实奇了怪了。且不说屋里的东西,柴婆眼睛不好,要弄外面这些东西,她肯定是干不了的。” 胡小二点点头,“看来柴婆那位义子还挺不简单的。” 我和胡小二开动脑筋天南地北地揣测了一通,没过一会儿,柴婆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丫头,小哥,可以吃饭了。” 她扶着墙壁笑吟吟地从屋里面探出身道:“农家里都是些寻常菜,就是做得快,咱们仨今天就在院子里头吃。” 我应道好,同胡小二一起从屋里搬来桌子和椅子。院子里的天暮色沉沉,刮起些凉风卷着地上的枯叶。胡小二一哆嗦打了个喷嚏,“我怎么觉得这么冷啊?” “不至于吧。” 正说着,似有脚步声从小路上稳健地赶来,逐渐逼近大门口。 “真的,”他抱紧双臂,吸了口气,“我感觉越来越冷了。” 胡小二的冷气刚吸完,那脚步声也正好赶到了门口。我感到一道黑影从背后慢慢笼罩上来,面朝大门的胡小二张大了嘴巴,我朝着令他如此惊奇的方向转身看去。 “原来柴婆的义子还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胡小二喃喃道。 柴婆家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个身材高大、满身江湖气息之人,他穿着一身黑衣,额头系一根黑色抹额,手上拿着的那把宝剑叫做七星剑。我还记得见的上一面是在十里穿巷,那时他为求得夜光杯的消息去取陶梦香还弄了自己一身伤。 此时的黑山捕头神情依然严肃冷峻,看到我和胡小二皱起眉,沉下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未容我和胡小二解释,柴婆的声音先传了出来,“是小山回来了吗?”她倚着木杖一脸欣喜地从屋里走出来,“小山,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黑捕头大跨步上前一把扶着柴婆,“是我。”他的眉眼柔和了些许,“娘,儿子回来看你来了。” “好,好!”柴婆拍着黑捕头的手背连连道好,她笑着说,“那正好,丫头,小哥,小山也回来了,我们四个人开饭了!” 黑捕头只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并进屋里帮柴婆端菜去了。我和胡小二相互看了对方好几眼,显然还未从震惊中脱离出来。 这一顿饭,吃得实在诡异。用后来胡小二的话说,一个瞎眼的婆婆,一个名声在外的神捕,一个初涉世的女侠和一个跑腿的店小二,这四个完全不同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大概也没有什么话可聊的。 柴婆坐在中间摸着黑捕头的手,高兴道:“丫头,小哥,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的义子小山。他一年到头也总在外面忙,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嗯,嗯。”胡小二同我一样,拼命扒着碗里的米饭,嘴里发出一样的声音。黑捕头低着头给柴婆夹菜,并未多说一句话。 “丫头啊,你们也多吃菜。我怎么没听到你们夹菜的声音,是不是嫌柴婆做得不好吃啊?” 黑捕头听到这话抬头,凌厉的目光朝这边过来,我禁不住一抖,立即去夹面前的青菜蘑菇,“哪能啊柴婆,我正吃着呢。” 胡小二伸手拿了块桌上的蒸糕,边啃边说道:“这位兄弟好生厉害,光是坐在那儿,就让我觉得这饭吃得特别有安全感。” 柴婆笑起来,语气满是自豪,“小山,你快对小哥说说,你是干什么的。” “捕头。”黑捕头说得简明扼要。 胡小二意味深长道:“原来是官大人,难怪难怪。” 黑捕头看了胡小二一眼,又低头吃起饭来。 柴婆问:“小山,你今天怎么得空回来吃饭了?” “我去落日镇办事,路过村子便进来看看娘,明天一早就走。” “你说你要去哪里?” “落日镇。”黑捕头停下筷子来,“怎么了,娘?” “那好啊,”柴婆紧闭的双眼朝向我跟胡小二,欣然道,“这丫头和小哥也要去落日镇,明早你们还能结伴走。” 黑捕头放下碗筷,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们,“你们两个去那里做什么?” “喂,官大人,”胡小二也放下碗筷,老不乐意道,“我们又不是你的犯人,用不着事事都告诉你吧。” 黑捕头冷哼一声,又往柴婆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便不再理会我们了。 饭桌之间透出些尴尬,只听得见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和吃东西的咀嚼声。柴婆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仍是和蔼地同我们说话,“说起来,你们要去的落日镇我还算熟,我小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我和胡小二同时停止扒饭,他问道:“柴婆,你是落日镇的人?” 柴婆缓缓点头。 黑捕头又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娘,这事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都是些陈年往事,其实也不值得一说。”柴婆的眉头浮现出淡淡的愁绪,我猜这里面定有故事,便吃干净了碗里的最后一口菜,擦擦嘴巴洗耳恭听起来。胡小二也同我一样。柴婆皱着眉大概是在经历一番自我挣扎,我们等了一会后,她终于叹出一口气,幽幽地讲起这些陈年往事来。 第十七章 旧时可待成追忆 柴婆道,落日镇地处西山脚下,是个极其闭塞的地方。这个闭塞不是指交通闭塞,而是指人们的思想闭塞。书里说那里民风淳朴,人们日出劳作,日落而眠,以山林为安,生活从简,不贪图享乐。这些却有其事,可书里并没有写出真正的曲折。 “小的时候我住在那里,不出门户,只有那庭院里的四方天地。等长大了些,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镇前那块牌匾之下,至于镇子外面的世界我是一概不知。家里人不是不告诉我,而是他们也从未去过落日镇以外的地方。” 柴婆回忆起镇上的人很团结也很排外,靠山便吃山,东西自给自足,绝不吃山林以外的东西;或者以物换物,买卖从不往外做。这倒也不是清贫,富裕的大有人在,只是大家过惯这种稳定又简单的日子。至于外面的人,也很少进来,怕进了落日镇会消沉于此,就再也出不去了;而那些不甘同化的反叛分子,真正落日镇的人会聚在一起以暴力驱赶之。 所谓的,所有的人都这样,你也就不好意思再那样了。可是人心百态,柴婆自称在落日镇人里面她有一颗向外的“异心”。她渴望到落日镇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渴望去品尝她从未吃到过的珍馐美食。当然她这颗“异心”在家里人面前藏得很好,直到十六岁生辰那天,她趁人不备,偷偷跑出了落日镇,达成了她的心中所愿。 “那个时候,我的眼睛还很好。我记得从镇子到天罡村的那条路。你们肯定要问我如何知晓的。镇上的人虽不出去,但不代表他们以前从没出去过。我啊,是有预谋的。谁做姑娘的时候没有点小心思呢?我每天都去镇上转一圈,东套一句,西问一句的,说多了就能拼出一个完成的路线图。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就是那天我过十六岁生辰,爹跟娘请左邻右舍来吃饭,没工夫照看我。那一天镇上的人好像特别忙,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偷偷地溜出了落日镇。” 有些东西几十年都不会做改变,从落日镇到天罡村就是这么一条山路。沿着山路往西行是夕日之乡,而回头往东走是个破破落落的穷村子。柴婆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走到天罡村的时候又累又饿。 事实证明人在最饥饿的情况下,只要是能吃的都是珍馐美味。柴婆说就在她饥渴难耐之际,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带她去家里面吃饭。柴婆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热乎乎的白面裹着猪油芝麻馅儿,香甜软糯,就是后来被胡小二称赞的天下第一好吃的蒸糕。落日镇或许物资丰富,但却拿不出一块在饥饿时候吃的蒸糕;天罡村穷困潦倒是真,但是在柴婆看来,能在那里度过一天远胜于她先前十六年活过的一成不变的日子。 我想起小时候师父让我们徒弟三人背《桃花源记》,他说凡人向往桃花源,凡人皆羡慕捕鱼人的奇遇。可是又怎么知道桃花源里的人不会羡慕外面纷繁的世界呢?就如柴婆,天罡村天大地广、山高水长,打破了落日镇对她的束缚和限制。她从未感到如此自由和洒脱,天罡村外往东的大道是通往更远阔的天地。好不容易出来了,当然要去看个够。 一个知道了鸟与虫能共生、看过了万物皆灵明的世界并且愿意深陷其中的人,再让她回去过简朴单调的日子就难了。柴婆住在天罡村的第十日,家里人终是寻来把她强行带回了落日镇。她挣扎反抗,在那个闭塞的四方庭院里以哭闹和绝食做斗争。镇上是头一次出现这般“异类”的姑娘,团结排外的落日镇人一同过来相劝。 第一日,柴家爹爹问她,为什么如此向往外面的天地?柴婆说,因为那里有落日镇没有的蒸糕。 第二日,柴家阿娘带着一屉食盒递给柴婆,称自己花了一夜的时间已经得到了做蒸糕的真传,食盒里面的蒸糕就是正宗的天罡村味。谁想柴婆连食盒的盖都没有打开,哭着说,纵然有蒸糕,但外面高远的天、广阔的地,那些虫鸣和鸟语、花香和草木,那些沿途的风光美景都是落日村所没有的。她厌倦了这里的平淡无趣,她就是要出去。阿娘听着她肺腑的哭诉捂心垂泪而去。 第三日,家族里的七姑八婶轮番上阵; 第四日,年迈的老族长拄着拐杖前来相劝; 第五日,守山人护林者欲以落叶归根的故事说服她,盼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第六日,第七日……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到柴家同她说话,也许是想看看这个出格姑娘的真面目,也许是想听听她惊世骇俗的想法。柴婆并不排斥这些,在她眼里,落日镇的人是愚昧且无知的,人怎么会躲避比自己更可怜之人的好奇心呢?只是她说来说去都是那一段,说得多了她也乏了。 直到第十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用柴婆的话说,那天是她平生中最风光的一天。她穿了一身红霓裳,戴上流苏簪花,清丽的脸庞画上一抹朱唇,当着爹爹阿娘、族中长辈、左邻右舍和前来柴家看热闹的落日镇人的面宣布道,她要嫁人。 人群里的老族长颤巍巍地走出来对柴婆说,嫁人好啊,落日镇里未娶亲的小伙柴婆看上哪个,他老族长亲自去求亲。柴婆一拂红袖道,不劳烦族长了,她已私定终身,要嫁的是天罡村里的一个布衣小子,也就是当日带她去家中吃蒸糕的人。 话毕,四周惊起一片哗然,柴家阿娘险些昏厥过去。是啊,少女一心向外,除了惦念那里的美食和风景,应该还有一个清朗如风的少年,让她情窦初开,一眼万年。十天的绮丽风光打败了十六载安稳的岁月。他们约定再十天后,与落日下相见,无论如何都要执手而走,相伴一生。此时的人群分出一条道来,红衣的少年郎缓缓走出来,把手伸向了她。 小柴,跟我走吧。 那一天久旱的落日镇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离开落日镇的时候,柴婆被淋得全身湿透,眼泪和雨水交织在脸上,她的心里一阵欢喜一阵难过。 柴家爹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她今日出了这个门,他们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从此以后,不准她踏进落日镇半步。 柴家阿娘哭着求她,女儿,贫贱夫妻百事哀…… 红衣的少年郎同她并肩站在雨中,握紧她的手道,小柴,从今以后天地辽阔任凭遨游,他们拥有彼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柴婆坚定地点点头。既然她有出来的决心,她就不信命。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和她的郎君要按照自己的活法比谁都过得要滋润。 此后柴婆夫妻俩以卖糕点为生。一个朔望月三十天,有二十天柴婆陪着郎君挑着担子串走在邻村邻镇间卖糕点,其中猪油馅儿的蒸糕口碑最好。虽然辛苦,夫妻两人靠着这个挣不少钱,在剩余的十天里,就用攒下的钱去更远的地方游山玩水。郎君体恤她,说要填补她先前十六年的单调无味。这是她听到过最动人的情话。 他们不被钱财所累,洒脱至极。可是老天弄人,不给柴婆这份圆满。 成婚第二年,柴婆的郎君死于意外。那一天柴婆因身体不适第一次没有陪同,郎君挑着重担在爬山路时遇到暴雨,从而山石滑坡,他低落谷底,尸骨无存。柴婆得知后,眼前一黑昏迷了三天三夜。她醒来之后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做不了,只会流眼泪,直到眼睛哭瞎,泪水干涸。 柴婆后来想,也许这就是她同命数抗衡的因果报应,教训她执意要走出落日镇,教训她抛弃家中爹爹阿娘。阿娘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她却过得很好,她赢了命,却斗不过老天,最终她痛失了一生所爱。 柴婆同我们讲起旧事时神情始终沉静如水。桌子上的蒸糕早就凉了,我和胡小二好久不动筷子,都万分唏嘘地望着一脸平和的柴婆。就连向来以“黑脸”著称的黑山神捕也耷拉着两条眉毛,眼里露出心痛和酸楚。 “哎呀,我道你们都要说些什么了。其实这些事情说起来好像已经上辈子的事了,我啊,早就想明白了。后来就剩下我一个人,眼睛也不好,是有很多不方便。但再苦再累,我都没掉过一滴泪。因为这双眼睛没用,眼泪早就流光了。天罡村的人可怜我瞎眼丧偶,帮我在村外的路上搭了个茶棚子。那以后的几十年我都是这样过的,也没去过落日镇……就是会想,如果那时候他留了一个孩子给我,还有份念想,那该多好啊……再往后的事,你们也猜到了罢,我想着想着就遇到了小山。那个时候小山还没长得那么高,瘦小瘦小的,脾气倔骨头硬,也喜欢吃蒸糕,像我年轻的时候……” 黑捕头喉结微动,情难自禁地握着柴婆的手,柴婆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小山啊,这些年我挺欣慰的,老天让两个孤苦伶仃的人遇着了就是让他们相依为命的。我也知道,你胸怀大志,心里装着天罡村之外的地方,这很好。你常常同我说起你所到之处的风光见闻,给了我这个瞎婆子这么大的盼头,我颇为感动。只是啊,你要记得,这看天地,一个人看是独,两个人看是情,一群人看才慢慢知其乐。人不能总独来独往的,我不管你心里装了什么,还需有些烟火味,你可明白?” 黑捕头听罢只低着头未言一声,同样沉默着还有胡小二,他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绪什么。我心里叹出一口气平复着激荡好久的热流,柴婆虽然黑灯瞎火地在天罡村住了几十年,但心中跟明镜似的看得比谁都清楚。 “前面就是落日镇了,镇上百年如一日得闭塞,也许这个坎不好过去。小山,丫头,小哥,听柴婆一言,你们三人结伴而行,遇事不乱,定能化险为夷。” 第十八章 此落日非彼落日 睡一觉又是一个好天气,我、胡小二还有要去落日镇办事的黑捕头起了个大早继续赶路。清晨和风四起,阳光照到眼前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如果顺畅的话,我们翻过这座山,还能赶得上看见日落西乡的美景。 临行前柴婆往我的包袱里塞了很多蒸糕,颤颤巍巍地送我们到村口,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之情。我想起昨晚上我和柴婆睡在同一间屋里,我问她,此次去落日镇,若遇到柴家的人,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们。柴婆苦笑摇头,她说自从踏出那落日镇,就彻彻底底地与里面的一切断了联系,不问不闻就是最好的念想。 此时快接近晌午,黑捕头沉默着大踏步往前走着,丝毫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样子。我和胡小二跟在后面,边走边吃着蒸糕。胡小二的双眼里看起来有些疲倦,蒸糕也没有昨天吃得那么有劲,我瞧着他眼底下淡青色的黑眼圈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啊?” “你说呢?”胡小二没好气,盯着前面的那抹背影看,忿忿地咬了一口蒸糕。 “不让动也不让打呼噜,这跟躺尸有什么区别?”胡小二说得怨气冲天,又凑过脸来,认认真真地对我道,“当官的脾气大,还是同你睡一处好。” 这话……怎么听得好生奇怪…… 大概再走了小半日,青翠的西山浮现在远处的薄雾之中,山脚下升起的烟气缭绕着镇头顶上那块木牌匾。等再走进了些,依稀可见木匾上三个黑乎乎的大字,约莫是“落什么”的。 胡小二心情大好起来,“总算是到落日镇了,一会先找吃饭的地方,饿死我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同他一起加快步伐朝镇子走去。不管里面会遇到豺狼还是虎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如此想着,被烟雾笼罩的神秘镇子很快就到眼前了,我和胡小二一心一意念着吃正要冲进去,一旁传来的叫声喝止住了我俩。 “等等!” 回头一看,是一向走在前面的黑捕头,此刻正负手长身立在镇子前。我同胡小二看着他皆是疑色。 胡小二不满地嚷嚷,“怎么了,神捕大人,还不让人吃饭了?” 黑捕头眼色未动,直抬头看着那块木匾,神情肃然道:“你们看那块木匾。” “木匾怎么了?”胡小二虽嘀咕着,也抬头朝着那方向看去,眼及之处顿时失语。 我指着那块木匾认那三个字,“落……落……马……镇……落马镇?” “是落马镇,不是落日镇。”胡小二跟着重复道,“我们该不会是走错地方了?” 我翻开随身携带的《风土通鉴》,仔细又看了一遍,“没错啊,通往落日镇就只有一条路,这里就是西山之脚。书里也没说旁边还有别的镇子。” “会不会这匾上写错了?又或者这本来就是这个名,是人们都记错了?”胡小二皱着眉头揣测,好不容易憋出来两个缘由怕是他自己也不能信服。 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一拍我的肩膀,“不管了,先进去再说。” 我应和,“眼前也确实只有这个镇子。” 黑捕头跟上来,只简短地提醒道:“有古怪,小心。” 白滚滚的烟气之后,这个传说中的小镇的样貌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我们驻足在繁华喧闹的街市之前,一轮昏黄的圆日夹在远处的西山的凹谷之间,好似快要沉沉地坠下去。我闻见从高台楼阁之上飘荡下来的丝竹之声,不由得目瞪口呆地深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胡小二道:“你是不是有一本叫做《风土通鉴》的书?” 我点头,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他翻到其中一页念起来,“落日镇……傍山而建,多以林被覆盖,少水耐旱……” 斜阳的余辉倾落在这条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旁的垂柳舒展着娇姿,狭长的细柳叶游荡在水里,其中还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花。渔舟从河道的另一头缓缓驶过来,头戴斗笠的老渔者轻哼着歌谣同拱桥上的人打招呼。 “……且民风淳朴,日出劳作,日落而眠……” 雕花的拱桥上,一身着白色长衣、高束着三千青丝的男子走向石板路。两旁路过手执油纸伞的曼丽女子,频频侧目以示。男子勾起嘴角一笑,女子娇羞地掩面而走。游走在那黑瓦白墙的廊檐底下,这种淡淡的情愫传溢在人群之间,又如玲珑轿子里的小姐掀起一角偷偷看着那些坐在高台之上喝酒的公子哥。 “……以山林为安,生活从简,不贪图享乐……” 眼前的街市通向小镇的四处,所有的热闹都落在这里。酒香从挂着红灯笼的高楼里飘出来;几个文人打扮的青年走进隔壁的茶铺里,竹帘后传来琵琶声,听着却有些靡靡。有人从边上惊慌失措地跑过,后面跟着一个颇为凶悍的妇人大骂道:“你个老死鬼,又去风月楼!”那妇人口里的风月楼伫候在街市之尾,富丽堂皇的房屋上刻着“风月楼”三个字,大概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黑瓦白墙、丝竹声、垂杨柳、油纸伞……”胡小二“啪”一声利落地合上书,细数着眼前的景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分明就是江南的风物。我们不是西行吗,怎么看到了南下的景象?” “江南的苏扬坊间有个叫做风月馆的地方。”黑捕头补充道。 若不是远方夕阳下青翠葱茏的西山,我会真的以为我们走错了地方,“莫非,莫非是这个镇子上的人突然转性喜欢起江南水乡的格调来,不仅改了名字,连生活习惯也不一样了。”我越想越糊涂,“那也不对啊,地貌总不能改变的吧……” 黑捕头的目光投向热闹的街市上,他道:“找个人问问。” 正说着,那打鱼归来的老渔者停泊好渔舟,悠哉悠哉地提着鱼篓眯着眼眸哼着歌谣从石板路的一头走过来。一旁高大的身影倏地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老渔者受到感应睁全了眼睛,吓得“哎呦”一声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黑捕头的脸色愈发得不好看了。我忙上前一步同他解释,“老人家可还安好?他并没有恶意,我们只是问个路。” 老渔者顺了一口气,瞥了一眼那冷面神,拍着胸脯同我们说起话来,“吓死我了!你们都是从外面来的吧。” 我点点头。 “我就说嘛!你们几个看着也不像这里的人。”老渔者摇晃了下手里的鱼篓,“想问什么就问吧,家里老小还等着我的鱼开饭哩。” 我见他的神色十分和蔼,并没有排外之意,语气间甚至还带着些愉悦和热忱。我双眼打量着他手里的鱼篓,却实在想不明白,“老人家,你们……你们吃鱼啊?” 老渔者被我乐得笑起来,“对啊,不吃鱼吃什么?你们看啊,这里水域辽阔,得天独厚,我们靠水当然是吃水里的东西了。” 我还没有消化完他的话,黑捕头便接着问:“这镇上向来如此?” “你这人问的话好奇怪。”看到黑捕头犀利的眼神,老渔者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打小就在这里,看着这青山绿水过了大半辈子。这镇上若不如此,那你说该是怎样的?” 胡小二道:“那这里是落,落日……” 老渔者眼睛一亮,转身指着远处那抹昏黄自豪道:“落日沉归西山,这位小哥也觉得我们落马镇的落日又大又圆,灿烂至极?” “落——马——镇?”胡小二念出那三个字,又确认了一遍,“不是叫做落日镇?” “是啊,镇前那块木匾上不写得明明白白,可不就是落马镇!” 我们三人默然良久。 老渔者道:“若是你们无话可问了,我便回家做饭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胡小二忽的竖起一根食指,兴致盎然道,“老大爷,这儿吃鱼最好的酒楼是哪家?” 第十九章 饕餮偷听风月事 胡小二有句话说,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顺着老渔者的指引坐到了整个镇子上吃鱼最好的酒楼里。店家端着冒着白气的暖锅高呼而来,“豆腐鲈鱼汤来喽!”胡小二听罢立马准备好碗筷。 “总算吃上饭了!”他用暖锅里的大勺盛了满满一碗鱼汤,见我托着腮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便眼珠一转嘿嘿笑道:“来来,这第一碗,给我的救命恩人女侠。” 他把鱼汤递到我跟前,又道:“不管怎样,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 黑捕头动筷吃起面前的白饭来。我咬着勺子问他,“为什么来这里吃饭?” “当然是因为这里的鱼最好吃。”他又重新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贼兮兮的双眼朝四处打探了一番后,果不其然接着道,“以我多年在十里穿巷跑腿的经验来看,许多八卦秘闻都流传在酒楼众客的口耳间。那老渔翁也只是一家之言,看得太浅,也不能全信。”说着,他叹出一口气,“这鱼汤还真是江南味儿,绝了!” 我也啧啧叹道:“有时候看你真不像是个跑腿的小二。” “那像什么?”他一脸好奇。 “你这么精明,思虑得这么多,怎么说也至少是个管事的。” “是嘛,东家也曾这么说过我。”胡小二勾出嘴角的两个梨涡,无比向往起来,“等我坐上了老实人这个位置,你再来十里穿巷喝酒时,我就算你半钱。” 他又开开心心地喝起碗里的鱼汤来。我发现胡小二还有个本事,任何话到他嘴里他都能把它圆起来。不过他有一句话我听着十分认同,许多八卦秘闻都流传在酒楼众客的口耳间。这句话,梦云生也说过。 此刻正是晚饭点,酒楼里座无虚席。一众酒食客间喧哗之声四起,我慢嚼着碗里的鱼肉,侧耳细听起来。 有人道:“明日风月楼的紫姑娘上茗雅阁弹琴,老兄可去听?” 另一人说:“紫姑娘的琴音难求,这个场当然要捧了。我道老弟啊,自从三年前那风月楼来了此处,你回家的时日便屈指可数了吧。” “老兄,我上无高堂,下无妻小,也就靠着风月浑然度日了。倒是听说王府老爷家的三郎,生儿子那天被人抓到在风月楼鬼混。如今儿子也两岁了,他那悍妇连床也不让他上!” “老弟,竟然还有此等事!” “说起来两年前的那天,风月楼举行了说情大会,红风尘头回一展芳容。也难怪王三郎为风月舍妻小,当时我也在场。” “哦?你可说的是风月楼的老板娘红风尘,传闻中的那个绝世媚娘?” “正是!老兄,你可知紫姑娘,进风月楼才一年已经不知有多少人一掷千金为求观她面纱底下的容颜。那红媚娘比其更胜,手段也更厉害。两年前的说情大会,我就远远地在镜子里瞧见了她一眼,那半张脸上的眼睛,啧啧啧,勾得你好生难忘!” “风月楼嘛,向来如此,美人不让你观齐全,朦朦胧胧,如梦如幻,才让人又痴又想。你说是吧,老弟!” “哈哈,精辟,精辟啊!” …… 不知不觉地一碗鱼汤快要见底,胡小二手快地又舀了一勺在我碗里。他那嘴角的两个梨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不由得拿着筷子的另一头戳了戳去。他一愣歪着脑袋看着我,我冲他尴尬一笑,正要解释又听到另一桌人的说话声。 “你们知不知晓住在镇子东边的刘头老吗?” “这怎会不知!麻子脸刘头老嘛,有个痴呆儿没人要。” “嘿,今时不同往日啦。自从那刘头老在半年前靠挖鱼塘挖成了落马镇第一首富后,好多人家的姑娘都争着抢着要嫁进他们刘家。” “嫁进刘家?那可得说清楚是要嫁给谁了。毕竟一户人家两个孤寡汉,是想对着麻脸?还是想看着傻瓜?” “你这话说得好生刻薄!不过——深得我心,哈哈哈哈哈,哎呦!我呸!这红烧狮子头怎么这么咸?店家,店家!” “欸——店家来咯!客官有事请吩咐。” “店家,你这酒楼里的盐不用钱的吗?红烧狮子头做得这么咸,让我怎么吃?” “咸?怎么会?客官,这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后厨的师傅都是老手了。” “那你自己吃一口。” “成,吃就吃,不过可先说好了,是客官您让我吃的……嗯?这不咸啊,鲜嫩滑口,色味俱佳,老味道,落马镇独此一份。客官不是我吹,您让您旁边这位老爷尝尝,让他说一句公道话……怎么样,这位老爷……您看这位老爷都点头了,说明狮子头味道没错!” “咦,这一口吃得确实不咸了,奇怪,奇怪……那我还要说一事,三个月前这酒楼新开张,一份红烧狮子头卖五个丸,如今怎么变得只有三个了?这价钱不变,你们就这样偷工减料?” “哎呦,我的青天大老爷诶!客官您可冤枉我们了,三个月前是五个小圆丸,现在是三个大圆丸,价钱一样,这狮子头的分量也是一样的。要不就凭这短短三个月的日子,我们如何能立足落马镇,成为第一酒楼?客官,若您觉得这份狮子头不合您胃口,我再让后厨给您做一份,但方才那话您就别提了,成吗?” “成成成,你让师傅快点做,这回别放那么多盐了。” “得嘞得嘞!诶,不对啊,客官,这哪多放盐了?不是说不提这话了……” …… 听落马镇上的人说话就跟听了场梦云生说的书一般,还挺有意思的。可我瞧见胡小二的默然地盯着鱼汤发呆,眉头紧锁。 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也觉得菜多放盐了?” 黑捕头正好把一碗白饭吃得一滴不剩,抬起头来也听他要说什么。 “不是。”胡小二皱着眉头,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听了这么久,你们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黑捕头依然不动声色。我道:“愿闻其详。” 胡小二的眼睛扫射了一圈酒楼里的众客后,换了个坐姿继续道:“你们看,刚才有人说三年前风月楼来了此处;两年前的某日风月楼开说情大会,正巧王家三郎的儿子出生而他却被人抓到在楼里鬼混;紫姑娘进风月楼才一年,那位风月楼的老板娘三年里只露了一次脸;再说那镇东的刘头老是在半年前靠挖鱼塘成了首富;还有这家酒楼,是在三个月前新开的张。” 他与我们掰着手指细细算着,最后挺直身躯得出结论道:“说的都是些这三年来发生的八卦,怎么听了这么久,还无一人说起更以往的事。” “或许这里的人对近三年情有独钟。”我也皱起眉头思索道,“又或许这三年来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比如那个什么说情大会,让人记忆深刻,便常成为酒桌上的谈资?” “是了,你也说或许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胡小二搁下手里的筷子,一脸严肃正经,“我们假使落日镇是真实存在的,按照《风土通鉴》上所说,这里的人应该是淳朴简单,从不贪图享乐的。既然这三年有多事发生,那会不会正是因为其中的某一件事让落日镇变成了如今落马镇这副模样?” 我点点头,随后又摇头提出疑点,“人的性情和习惯可以改变,这个我同意。可那风光地貌岂是几年就能变得了的?我心里最大的疑惑是,我们明明是西行,却看到了江南之景。还有那老渔翁说,他打小就住在这里,这儿本就是落马镇,本来就是这副模样。” “他在骗人。”黑捕头冒出一声,说得斩钉截铁。 “你怎么知道?”我和胡小二异口同声道。 “我娘也从小住在这里,听她讲起往事,从未提到过落马镇三个字,也没有改名一说,始终都是落日镇。我娘更没有必要骗我。” 黑捕头这番话让我倍感惊讶。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这位冷面神讲这么多的话。更惊讶的是,昨日柴婆无心讲出的那段陈年旧事,竟然成了唯一可以证明这里就是落日镇的证据。到底孰是孰非?这里是落日镇还是落马镇?我越想越觉得没有头绪,脑子乱得像浆糊一般。 许是大家都在各自琢磨疑点,沉默了一会后,胡小二突然“哎呀”一声。 “你想到什么了?”我忙问他。 他一拍脑袋,“鱼汤要凉了。”他往碗里舀着汤,催促道,“快喝快喝,若是凉了,就不好喝了。” 果然他这人正经不过片刻,我哼出一口气,懊恼刚才为什么要搭理他。胡小二颇为满足地又喝了一大碗,随后他擦擦嘴巴,对面前的人说道:“对了,黑……捕头,你之前说你来落日镇办事,可是有案子?” 黑捕头点了点头。 “可否透露一二?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黑捕头冷峻的目光盯着胡小二看,许是当捕头的都喜欢这样看人,总想把人给看透了。胡小二表现得落落大方的,也不闪躲。片刻后,我们听到他说:“有人在三年前丢失了一幅名画,据那报案之人说这幅画就在落日镇。” “既是名画,那一定值不少钱。”胡小二两眼放光,“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画家就那么几个,你可知是谁的画?那画里都画了什么?” 我也颇为感兴趣,“报案之人既然知道名画在落日镇,还要请人托人帮忙,可见这个案子不简单。” 黑捕头口风很紧,不再对我们透露关于名画的事。他淡淡地只道:“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其实我们也无打算,这路嘛,总归是要往前走的……”胡小二说着瞥向我,见我对着他一眨眼睛,他会意立刻道,“当然啦,如果神捕大人需要我们帮忙……” “不需要。”黑捕头脸色淡漠,“与你们同行,本就是为了我娘。现在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利落起身,一手拿起桌上的七星剑,“我劝你们赶紧离开。此地太怪,不宜久留。” 第二十章 一道西山无路出 到这个“落马镇”的第二日,我和胡小二同黑捕头分开,决定离开这里。胡小二此次出行的目的是要去商都给他的东家送信,而我的最终目标是要抵达长安十三镇找到一个叫做云兰慈的女子,把师父的信交给她。尽管于落马镇有诸多疑问,但为了不耽误正事,我们继续西行赶路。 今日的落马镇一如昨日,富庶热闹的江南景象。只是一大早下起了绒毛般的小雨,为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街林商铺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往西行,晨日半躲在阴云之后,烟雾缭绕在那片西山上。 书上说,以西山为界线,穿过山脚下的那片树林,才是真正走出了落日镇。伫立在落马镇后头的西山的山脚下,还真的有一片树林。许是下了雨的缘故,林子间弥漫着些许白雾,高处丛生的繁枝茂叶遮住了阴空,只有少许光线从缝隙间漏下来。 胡小二对我说,这棵树怎么又出现了? 此时我跟他已经在这片树林里走了好一会了,但始终没有找到出口。胡小二怀疑我两个一直在林子里打转,就在眼前这棵树上做了标记。虽说树林里有些昏暗,但我和胡小二的方向感也不差。我俩皆以为沿着西北方向走总能找到出去的路的,可是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看到这棵被做了标记的树了。 “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出口不在西北方向,我们猜错了。另一种是有人封了树林的出口,不想让我们离开落马镇。”胡小二又伸出两只手指对我说道,“眼下有两个解决法子,一是我们请镇子里的人帮忙,二是我们回到镇子把诸多疑问给解开。” “说来说去还是得先回到镇子上去?” 胡小二迅速点点头。这回我们一拍即合,回到镇子总比在这阴森森的地方瞎溜达好。掉头返回的路倒是好找,很快我和胡小二站到树林前面,看清头顶上仍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风从遥远之处袭来穿过林子间,身旁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和胡小二听见那抖动愈发愈大,其中还夹杂着几口喘息和脚步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树林里窜出来一般。 胡小二躲在我背后,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臂道:“不会是猛虎野兽吧?” 话音刚落,树林里突地冒出来一红一黄两个身影,只见身着黄裙的少女追上前面的红衣男子,大声质问道:“你走那么快干嘛?刚才叫你也不应。” 红衣男子双手抱着胸,语气颇为散漫,“你不乐意啊,不乐意可以走啊!又不是我让你跟来的。” 黄裙少女的样子看起来气鼓鼓的,仍然不放弃地拦着红衣男子的路。胡小二从我背后出来,一手指着那两个身影,一手拽着我的手臂,“女侠你看,这两人像不像番茄……炒鸡蛋?”他侧头看我,“咦,你瞪那么大眼睛干嘛!你也觉得像?诶……你要上哪去?” 我迈着大步飞快地向那两个身影走近,他俩大概也察觉到了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一观来人。 我欣然叫道:“师兄!” “小柒,你怎么在这里?”红衣男子的脸上又惊又喜,不由得展开两只手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黄裙少女抢先一步。 她蹦到我跟前,激动地抱了下我道:“女侠,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我稳住她的身子,冲她笑着眨眨眼睛,“十姑,你还真的跟了我师兄一路啊?” 十姑的脸红红的,“可不是!你师兄轻功绝尘,这一路追得我好辛苦。” 师兄走上前,我正欲调侃几句,就见他双眼直直盯着我的手臂,眉头皱起来,问我身旁之人,“你是谁?” 胡小二立马放开我的手臂,“风流大侠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十里穿巷的小二胡小二,先前你还帮过我几次。” 师兄稍愣片刻,便松下眉头颔首道:“我想起来了,之前你还请我喝虫二酒来着。” 胡小二听后拼命点头,对于我师兄还记得他这件事他表现得极其亢奋。但下一刻,师兄又严肃着脸问他:“你不是在十里穿巷么,跟着我师妹做什么?” “这个,这个嘛……”向来口齿伶俐的此刻却支吾起来,“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师兄看着他的神情愈发怪异。 十姑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女侠,你们不会是……”她虽没往下说,但随着从远处袭来的一阵凉风,惊得我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片找不到出口的树林里传来“哗哗”的声音,我横在胡小二和师兄之间道:“此处不宜久留,要不我们先回镇子上,之前的事慢慢说。” 师兄一把搂过我的肩膀,把我放到他的身边道:“也好。” 回镇子的路上,我和胡小二一人一句地同师兄解释清楚了“我俩是怎么遇到、又为何决定要一起同行”的,当然省去了中间住客栈的那件事。 我问起师兄他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师兄说,那日在山脚下分别,他为躲人毫无目的地向前,可没想到十姑还真跟上了他,他们追着赶着不知不觉也走了西北方向,并且先我们一步来到了这个“不是落日是落马”的镇子。师兄也道,这个落马镇与《风土通鉴》里所描述的落日镇大相径庭,想出镇子只有穿过西山脚下的树林这一条路,他们被困在林子里整整一天一夜,别说出镇子了,差点连林子的入口也找不到。 我又问师兄,既然刚才都在林子里,为何我跟胡小二没遇到他和十姑? 师兄摇头说不知道,他们一进去就被林子里面的白雾所包围,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每走过一棵树都觉得熟悉至极,好像陷入幻境之中。 胡小二听着一拍脑袋,倏地跳起来道:“风流大侠所言极是!我也是这种感觉。在这里能看到江南景色本就不真实,况且听落马镇上的人说话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总觉得里面藏了无数个谜团。” “你小子说谁说话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一只上了年纪的手探向他的肩膀,那声音来得突然,吓得胡小二“哎呦”一声大叫。我们只见他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老伯,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提着鱼篓,做渔翁打扮,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胡小二露出不悦之色。 胡小二呼出一口气,“是你啊,老大爷。” “哦!我想起来了。”老渔者指着我跟胡小二点点头道,“青衣丫头、蓝衣小哥,还有一个……黑面小哥,我昨天见过的。你们不是落马镇的人。” 胡小二对着老渔者竖起大拇指,刚要开口说话,又见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鱼篓,双手叉着腰,不满地说:“你们这些不是落马镇的,凭什么说落马镇的人说话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还有,什么藏了无数个谜?” 有道是,行走江湖最忌之一在背后说人坏话,行走江湖江湖最窘之一在背后说人坏话却被那人听到。但是胡小二的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此情此景,他仍能理直气壮道:“可不是!大爷,别的不说,我就问你一句话,这西山脚下的树林子为何没有出口?” 老渔者看着胡小二手指向的那片树林,嘴里轻哼哼,正色道:“我且先问你,这树林通往何处?” “那还用说,当然是通往镇子外往西的地方了。” “那不就结了。落马镇只进不出,这林子当然没有出口了。” “啊?” 老渔者对着眼前四张大惊失色的脸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年轻人,我们落马镇这块宝地,万水千山都是情,我啊一辈子都没出去过。你们进来了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来吃鱼,要么打道回府,西山就横在这里,想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 “所以说这就是其中一个谜咯……等等!”胡小二猛然反应过来,同他大眼瞪小眼,“你说什么再往前走不可能了?” 老渔者低沉着声笑起来,“你们可得想好了要哪个选择,再晚一点,没准回头路也不好走了。” 他一副半真半假的样子,我边回味边想起昨日黑捕头笃信他在骗人而柴婆的话是真。胡小二和师兄皱着眉头沉默着,唯有十姑好似还在状况之外,极其认真地指着老渔者刚提起来的鱼篓道:“老伯,你这装鱼的草篓子真好看!” “是吗?”老渔者揩揩后脖颈道,“我那老婆子编的,自我打鱼起我就带着。用了三年哩,从没坏过!” 十姑看起来对他的鱼篓十分感兴趣,用手摸着里外仔细瞧了个遍。师兄见状也躬下身子和她一起看。 胡小二好奇地问道:“大爷,你说你就打了三年鱼,那你三年之前在干什么?” 他这话着实把老渔者问得愣住了,问得师兄和十姑也不看鱼篓了,挺直身躯等着听老渔者的答案。老渔者倒吸了一口冷气,“咦……我三年之前……在干什么呢?我怎么,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嗯——我怎么会说就只打了三年的鱼呢?” 我看着老渔者喃喃自语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啊”地一声大叫,从我们四个人包围的小圈走出来道:“各位,时辰也不早了,家中老小还等着我的鱼开饭呢!我就先行一步了。” 老渔者来的快,去时也如一阵风,一溜烟也便消失在回镇路上的尽头。 “老伯的腿脚真好。”十姑感叹,“可是那鱼篓是空的,他为何要说家中老小等着鱼开饭呢?” 师兄道:“这里的人说话果然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 “只打了三年的鱼?”胡小二摸着下巴,“为何又是三年?昨日也常听酒楼里的人说这三年如何如何,绝口不提三年前发生的事。” 我想起一件事,脑子里倏生出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昨日听酒楼里的人说,三年前风月楼来了此处。” “风月楼?”师兄和十姑异口同声。 胡小二手指前方的道路,“或许,我们是该去风月楼走一趟。” 第二十一章 楼中惊现梦中人 落马镇镇中心那条热闹的街市上,最后头那富丽堂皇的楼宇之上就挂着“风月楼”三字的牌匾。 师兄当年游历江湖时,曾去过江南的苏扬坊间那个盛产美人的叫做风月馆的地方。他还同我描述过里面的旖旎风光,不知道落马镇里的风月楼同那风月馆有何联系。 侍酒娘们皆为上等之姿,端着托盘里的玲珑酒壶随意同酒客们调笑。就连壁画上的红衣女似乎也眉目含情,笑眼凝望着楼里这歌舞升平、人来人往的喧嚣景象。 风月楼里还有一处,仿照江南亭台水榭的样子,在怒放的蓝莲绿荷的池子中间搭了一座亭子唤为“茗雅”。以白缎紫纱做点缀,亭面高挂起一面琉璃珠帘,形似狭长的竹叶子以碧玉精雕而成缠绕在其中。清波荡漾中少了几分红袖的妖冶曼丽,倒是多了一些孤然傲于世间的脱俗高雅。当然要在这声色齐名的风月之地显现出独特之处博得众客的眼球,靠得不仅仅是那座亭台。 众客在风月楼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尤其是在茗雅阁前。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进风月楼胡小二就眼尖地看到一桌人刚起身离开,便让我们赶紧占座。虽说是角落里的位子,但正好能看到那位坐在茗雅阁里抚琴的美人的身影。 阁中琉璃珠帘后的美人穿一身紫衣,一块面纱半遮着脸庞,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木琴上的弦。这气质绝佳的身段和灵空的琴声已让水榭外的众客叫好。 昨日偷听到酒楼里的醉话胡语,说什么“美人不让你观齐全,朦朦胧胧,如梦如幻,才让人又痴又想”,如今一见我竟顿悟出了几分道理。只是这样的手段,我总觉得自己在多年之前似乎就已经见过,可一时间又不能想全。 头次身处于这样的妙境,胡小二和十姑都表现得极其异常。胡小二是兴奋得异常,椅子还没坐热就四处打听楼里什么酒最好喝。他信口便说起他的生意经道,这地如此火爆,必有美人与美酒搭配而成,十里穿巷虽不做美人的生意,但是琼浆玉露倒可以学习一番。我对他道,若他东家知道他这般处处为十里穿巷着想,离晋升成店家的日子不远了。 十姑的异常表现在她明明也是个清丽可人的美姑娘,想她每每自照铜镜都会陶醉半天,可此时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扑在茗雅阁里的那道紫影上,一眨不眨的。如若她嘴角再淌下一串哈喇子,那痴痴的模样可比头次看到女色的呆头小子。 倒是多年流连于风月宝地的师兄只微微透露出恍惚,奇怪道:“这里跟苏扬坊间的风月馆还真有几分相似。”他环顾一圈又开口,“像,也不像。” 胡小二托着下巴,敲着空酒杯,“那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不好讲,不好讲。”师兄连连摇头,“一个如天上月清晰明亮,一个似水中月朦胧如幻,大概美的事物都有几分相像。” 我笑他道:“师兄,你怎么也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有吗?”师兄拂去额前的一抹碎发,双眼有些迷离,“或许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了罢。” 十姑突然转过头望向师兄,眉目拧成一起道:“你触什么景生什么情了?” 师兄和十姑在那清空无比的琴声中又斗起嘴来,我不由得捂嘴偷笑看得十分有趣,却又一时之间觉得近在眼前的两个人好似同周围的热闹交融在一起。我与他们之间像是隔起了一道薄纱,如在幻象中观戏一般,心底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在一旁传来“咚”的一声,让我觉得真切万分。胡小二的下巴不知什么时候搁在桌面上,那盏空酒杯被他百般嫌弃地丢在一旁。他不满地嘟囔道:“到底什么时候上酒啊?” 他刚抱怨完,就见一戴帽侍酒郎端着酒盘前来上酒。胡小二立马兴冲冲地挺直身躯,那侍酒郎含胸曲背,俯身低头将面孔藏匿在大帽檐底下,斟酒的动作极其小心和恭敬。我尝了一口杯里的酒,还未感到其香醇,就听到胡小二砸吧着嘴巴道:“这叫什么酒?跟我们十里穿巷的虫二酒差远了。” 他这话刺激出了我心底里对酒最初也是最好的味道。是啊,天底下没有比虫二酒更加好喝的酒了。如若此情此景,配上一壶虫二酒,再来上一段那人说的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侍酒郎始终垂首不语,只安静地立在一边。胡小二把带着疑惑的眉目调转向我,开口说话之时,茗雅阁上的铮铮冷琴声像弹及高潮之处,如四溅的雨珠轰然袭来。此刻的房檐之间好似只剩下这魔人的琴音,风月楼里的各处喧嚣消散无声。我发现斗着嘴的师兄和十姑、喃喃自语的胡小二好似归海的潮水一般慢慢离我远处,那低头默然的侍酒郎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只待我一伸手便可穿过这诡异的身影。一时之间,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我屏住呼吸呆坐在椅子上,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我有了这样的感受。就在这时美人指尖底下的琴音渐渐归于平静,天地间的热闹声又一点一点地加重起来。我喝一口酒盏里的一般般的酒以此压惊,刚想松下一口气,却看到一抹青影从门口从容走来。我的心加快地砰砰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身熟悉的青袍离我越来越近。那双修长的手藏于宽大的衣袖间执一把折扇,展开是他用狂草书写的四个大字,正巧能对上他的名字。 十年之前,他笑傲在人群里有让人一眼惊艳的本事,十年之后,我对着那张脸仍然充满了遐想。就如现在,我痴然看着他在我面前站定,抬起手拿折扇敲了敲我的脑袋,轻笑一声,“柒丫头,怎么又见你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那话声在我耳边久久不去,我恍然回过神来,欣喜地朝他伸出手却极其诡异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我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同我微笑,又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是他仍是笑着,像未曾察觉到一样。我焦急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随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又如大浪淘沙般散去…… “小柒?小柒!” 第二十二章 金贵闹事欲寻芳 茗雅阁上的琴音落下最后一声,我猛地一打颤,再睁眼时便见到身旁的师兄、十姑和胡小二都对着我一脸担心焦虑的神色。 “啊,你们,你们都还在……”我晕晕乎乎道。 “什么我们都还在?”胡小二抢过话,“女侠,你刚才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四周酒桌间的喧闹之声如此清晰,我心里也有颇多疑问。 “刚才见你握着酒杯神情呆滞、双目无神,一会痴一会笑,风流大侠叫了你半天名字你才回过来。”胡小二一双眼睛盯着我,“你是魔怔了还是喝大了?若是不胜酒力就别喝了,反正这酒也没虫二酒好喝。” 我眼看着他从我手中抽出那盏酒杯,仰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茗雅阁上已不见紫衣美人的身影,独留一把萧瑟的木琴。围在水榭旁的客人只增不减,那戴帽侍酒郎又端着酒盘躬身穿梭于各桌之间。 我看着师兄和十姑问道:“你们两个刚才有没有拌嘴?” 十姑歪着头奇道:“好端端的我俩为何要拌嘴?” 我镇定地咬着手指头“哦”了一声,只见师兄竖起眉毛对我道:“小柒,你刚才可是看见了什么人?” “没啊。”我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去找手边的酒杯,却发现它仍被胡小二抓在手里。师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抓抓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我心里疑云重重,方才和现在所见一切,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难道真是我喝大了?这些都是我的幻觉,包括……那抹青影? 胡小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道:“这个风月楼怕是个是非之地……” 还未等他直抒完胸臆,就听到水榭旁一酒桌上有人大声嚷叫起来,“酒都过三巡了,坛子也空了,这紫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弹曲?” 那人看起来派头大得很,右手上的金扳指亮闪闪的。他一话激起千层浪,众人也纷纷附和着。一位穿着华服摇着团扇的婀娜美人候在其中,不慌不忙地应对道:“诸位,诸位,先前可是说好了的,紫姑娘每月十一才上茗雅阁弹奏一曲。想这仙子下凡多了,大家也就不会珍惜了。”华服美人勾着一抹红唇半撑着腰,笑起来极为老道,“所以下月十一请诸位再如约前来。至于这位大人酒坛子空了,那好办,阿花——” 她执着团扇的长袖一展,那侍酒郎端着酒盘低眉顺眼上前。众客伸回头继续聊笑起来,唯有那先前叫嚷的金扳指仍是不满,“窑子里哪会有无暇之人?装哪门子的清高!”金扳指说得粗声粗气的,双颊红晕,如同大醉了一般,“本大爷兜里有的是钱,今日不仅要听曲,还要摸摸这紫仙姑面纱底下的脸!”他边说边摇摇晃晃站起来冲那茗雅阁走去,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此时侍酒郎正好走过来,酒盘端到与眉齐平。只听“砰”地一声响,众人回头看,见那盘子上酒坛碎了一地,热酒泼了金扳指一身,还冒着滋滋白气。全风月楼的人都瞧见他脸色铁青,狼狈至极。 “你敢挡本大爷的路!”金扳指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怒目圆睁道,“风月楼里怎么还会有这种不长眼的东西?抬起头来,我要瞧瞧你是何等模样!” 侍酒郎不说话,垂手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跟前。 这人愈发暴躁,“喂!你听没听到本大爷的话……” 华服美人娇笑着上前调和道:“这位大人,这阿花笨手笨脚的,您何必跟一呆瓜动怒。今日让珑音陪您……” “今日除了紫姑娘,本大爷谁都不要。我还真就计较上了,让这呆瓜跪下来跟本大爷道歉,不然,哼,这风月楼以后别想安生!”金扳指右掌拍在酒桌上,瞪着眼气势十足,一脸凶煞,吓得那华服美人“哎呦”一声拿绢子掩住嘴巴,满面愁容。 周围围观的酒客多了起来,或许这财大气粗的金扳指仍觉得引的注目不够多,又或许是那始终无动于衷的侍酒郎又惹火了他,再或许是他真的酒喝多了。反正金扳指还不过瘾,抬起桌子上的酒坛发泄般的正要往那侍酒郎身上砸去。可巧,有人的身手比他快一步。师兄飞身接下那坛子酒把它抛给我,对着金扳指一挑眉,“你这人不仅不怜香惜玉,还要浪费一坛美酒。” 金扳指似是被这突来的举措吓住了,大着舌头说:“你,你,你又是什么人?关,关,关你何事?” 我跟十姑分别站在师兄左右,胡小二笑嘻嘻地上前,学他说话,“路,路,路见不平,出,出,出手相助。” 金扳指反应过来道:“你们几个不是落马镇的,以为人多就可以在这里造次?”他鼻孔哼出一口气,双目赤红,“也不看看我金贵是谁?哼,来人——” 金扳指大手一挥,围观的人群里跳出几个穿着赤色短褂的汉子,清一色手执长棍,竖眉瞪眼。酒客间不知谁先倒吸一口冷气,花盘里的舞娘早就退下了场,打头阵的胡小二忙退到我身后,嘴里说道:“管你是金贵银贵,怕你啊!” 师兄双手抱着胸,叹口气,“刀剑无眼,我最怕在这温柔乡里出手。”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眉眼间流转着光芒,“今日就稍微热热拳脚。” “狂妄!”金扳指大喝一声,转了转指头上的扳指,“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那几个短褂汉子整齐划一地提起长棍对准我们。师兄飞速托起一长桌护在我们跟前,挺身飞入那棍阵里头。正如他之前所言,随身携带的长剑并未出鞘,腾跃在长棍间的赤影出了几个拳花。一晃神的工夫,短褂汉子随着长棍纷纷倒地连呼“哎呦”,金扳指大惊失色,指着稳住身形的师兄道:“你,你,你……”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人接他话大叹道:“大侠啊——” 胡小二和十姑满脸崇拜地看着师兄。师兄歪着头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替他道:“我们途经贵地并不想惹事,只是你应该同这位姑娘和这位侍酒的小哥道歉才是。” 那位华服美人就站在人群的最前头,对着我们一欠身,神情里满是谢意。 此刻的金扳指应是酒醒了,冒着一头大汗,却是嘴硬道:“我金贵是什么人,你要我跟这些卑贱之人道歉,休想!” 想是师兄最听不得的就是美人受辱的话,他果然沉下脸,拳头握紧。周身散发着一股冷意,我料这金扳指一会必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师父说了,我们这些会功夫的,是不能随便欺负那些不会功夫的,这不是大侠所为。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劝金扳指从良,有剑光在人群里划出一条道来,一股深厚又有点熟悉的气息袭来。“刷”的一声,镶嵌着七星的宝剑横在我们和金扳指中间,众客惊呼后,我才看清那落下来黑影的面目。 师兄松开拳头把手放在剑柄上,神情颇为严肃道:“黑山。” 第二十三章 捕头来临镇众人 我感到十姑一个趔趄往后躲退了几步,胡小二摸不着头脑走上前疑,“黑捕头,你也是来风月楼看美人弹琴?” 黑捕头不理会他,拿出腰间的神捕令以示众人,冷声道:“神捕令在此,长安黑山特来风月楼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告退。” 一众人和那华服美人都听得稀里糊涂,神捕令同黑捕头犀利的眼神转了一圈,最后他收起令牌,双眸才落定在我们之中。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一向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黑捕头瞬间睁大了双目,先是透出些呆滞,又皱起眉头,神色凝重复杂起来。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七星剑,呼吸急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几个,口中吐出两个字道:“是你。” 黑捕头道,是你。 胡小二更加疑惑了,他回过头对着我挤眉弄眼。我冲他摇了摇头,又转向站在一旁的师兄,师兄也不明所以地一摊手。最后我、师兄和胡小二齐齐看向躲在后头的十姑,见她绞着手指脸色作白,紧张地向前迈出一步道:“好久不见,黑山哥哥。” 黑山哥哥? 此刻的风月楼里就只剩下我们一桌围得满满当当,官家前来办案,那些闲杂人等自然不愿意惹上一身腥,再怎么色令智昏也溜得无踪影了。那位华服美人神色匆忙地跑向二楼的内阁,独留下侍酒郎一人仍跟个木头似的低头站在原地。 黑捕头逐渐如常,把七星剑收鞘道:“你怎么在这里?嫣……” “黑山哥哥,我现在的名字叫十姑。”十姑飞快地插了一句嘴。 黑捕头顿了顿,双眉又皱起来,张望她两侧,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冷意,“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 这话他说得极其不让人舒服,师兄挺直背脊上前一步,胡小二忍不住嚷嚷道:“喂,你什么意思?”这回轮到我拉着他了。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十姑对黑捕头表露出不满,“况且,黑山哥哥,这是我自己的事。” “前些日子见你父亲,他还托我寻你。嫣……十姑,你不要任性,等我办完手头上的事,我带你回金陵。” “我不要!”十姑把脸别过去,“现在我出来就不回金陵了,况且爹爹之前也说,那……东西在谁手上,我就可以跟着谁。” 黑捕头的眼睛往胡小二和师兄看去,最终停留在师兄身上,有些隐忍道:“那东西在你手上?” 十姑望着师兄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师兄一把搂过她的肩膀,对着黑捕头道:“还没有人能从我风流身边带走女人。” 黑捕头握紧剑柄,脸色黑沉。七星宝剑在剑鞘里发出“铮铮”的声音,激得头皮一阵发麻,胡小二抱紧身子悄悄问我:“他们几个在打什么哑谜?” “你可以试试。”黑捕头对着师兄,一张脸已然可以用“黑云压城城欲摧”来形容。我瞧着师兄已然进入备战的状态,向来含笑的眉眼也变得凌厉起来,那气势同刚才对战金扳指的那群家丁时完全不一样。 就在这蓄势待发的一刻,一阵清冷的声音横空出世,直直浇灭了横在他二人中间的气焰。 “诸位,稍安。” 一众人皆被这声音吸引过去,只见那位先前在茗雅阁上抚琴的紫衣姑娘慢慢从楼梯上移步下来,身后跟着穿华服的美人珑音。珑音先一步走下来,曲身对着身后那人介绍道:“这位就是长安来的神捕黑山大人。” 酒客口中一面难求的绝色女子紫姑娘此时就近在咫尺,紫纱遮住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对摄人心魄的眼眸,那眼还是难得一见的剪水瞳。一双瞳人剪秋水,以我这十几年的阅人经验里,也有一人有这样一双眼睛。而眼前的这位姑娘,紫面纱、剪水瞳、朱砂痣,紫面纱、剪水瞳、朱砂痣……我心尖一颤,恍惚觉得似回到五年前的十里穿巷,又惊见从轻纱上飞身下来的紫影。我下意识地看向师兄,却见他双手抱胸一副看戏的样子,脸上丝毫没有异色。 难道……是我想错了? 紫姑娘开口道:“官大人来访自然是要规矩的,只是今日楼主不在,阿紫来代她见客。” 对着传说中的美人,黑捕头还是黑捕头,他冷言道:“有人在三年前丢了一幅名画,根据线索,此画就藏在风月楼中。” “原是来寻画。”紫姑娘微微颔首,“那好办,大人可否告知是哪幅名画?我去问问楼中姐妹,看是否有人见过。” “此画干系甚大,不便告知。” “那大人想如何?”紫姑娘不愠不火道。 黑捕头只道出两个字,“搜楼。” “绝无可能。”紫姑娘语气渐凉,“风月楼虽是风月之地,但只做陪笑卖艺的正经生意,更不容许这般妄言揣度。大人若能拿出证据,便再来商量吧。” 紫姑娘说得毫无惧色,剪水瞳里浮现出几分冷意又与记忆中的重合了起来,“今日待客便到此为止了。”她拂袖转身离去,几步后回过头喊道:“阿花,跟上来。” 那位叫做“阿花”的侍酒郎低头含胸地快步跟过去,同紫姑娘一起上了二楼。独留下珑音一人还与我们站在一起,“楼主不在,一向都是紫姑娘做主的。” 她虽客客气气地笑着,但言语间也是赶人的意思,“抱歉了诸位,时辰不早了,楼里的姐妹们也要歇息了。” “得,走了走了。”胡小二率先跳出来道。 “看完热闹,也该走了。”师兄打着哈欠一伸懒腰,嘴里还不忘损一句,“这算哪门子的神捕啊,无凭无据的还来查案?” 我和十姑跟在他俩身后,十姑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胡小二转过头朝那一动不动的黑影喊道:“黑捕头,人早走了,你就别看了,还是回去想想怎么拿出证据。” 听他一言,黑捕头的目光从那木楼的尽头收回来,面色有些发白,沉默着随我们离开风月楼。 第二十四章 秘密皆在私房里 我回想这几日发生的尽是些怪事,最大的怪事还是落马镇只进不出,西山脚下的那片林子没有出口。风月楼神秘莫测,仿佛幻象迭生,也没找出个头绪。我、胡小二、师兄和十姑决定先找个客栈度过今晚,明日再想办法。 黑捕头自然是不跟我们同行,要临走前,他对十姑道:“这几日我要查案会有诸多不便,你若是愿意,便先跟着他们。” 师兄上前一步,横在黑捕头和十姑之间道:“跟着我,总比跟着你好。” 黑捕头略过师兄,朝十姑走近,面色也柔下来,语气颇为耐心,“等此案水落石出,我们先回金陵。你若是想四处看看,这事可以以后再做商量。” 十姑靠近师兄一边,皱起清丽的脸庞,话语间很是抗拒,“黑山哥哥,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而且我也不想回金陵。” “十姑,我这是为你好。”黑捕头满脸苦笑,仅此一会儿,他看向师兄眼神又冷酷下来,“若是十姑伤了一根毫毛,我定然饶不了你们。” 师兄对他的话不以为意,“都说了不用你管,黑山捕头还是多操心下你的案子。” 这夜,我和十姑平躺在客栈的床上,方才她抱着枕头进来说要同我睡在一处,这样还可以讲些私房话。我从小到大都是跟师父师兄弟相处在一起,对于和女孩子讲私房话这件事十分新奇。十姑说,姑娘家之间的私房话就是用来讲小秘密,满足彼此的好奇心的。 十姑喜欢师兄这个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她向我打听了许多师兄未曝光在江湖上的风尘往事。作为交换,我要她告诉我她和黑捕头的关系。毕竟面对素来有“冷面神”之称的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不是谁都敢叫一声“黑山哥哥”的。 十姑先道:“女侠,你是知晓我的身世的吧?” 我点头,“言五亦,缺口鸟,那日你留下这几个字,我便确信了。” “那你师兄——他可知晓?” “这个不好说。”我想了想,“不过从今日他在黑捕头面前护你说的那番话,或许他也是知晓的。或许……又是不知晓的。欸,你们在一起这几日,没说起这个吗?” “我不知从何说起,毕竟是我欺瞒在先。你师兄什么也没问。”十姑有些沮丧,“况且,况且这几日都是我追着他跑……” 我安慰她道:“别想这么多,我师兄一向不介意这些。如今在江湖上你就是十姑女侠,十姑就是十姑,比九姑八姑好,比言五亦缺口鸟更好。从前那些都不重要了。” 十姑“噗嗤”一声转悲为喜,“女侠,跟你谈天好像豁然了一些。” “那你快跟我说说你和那冷面神的事。”我笑着催促她,“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我跟黑山哥哥没有什么事。”她默了一会对我从头道来,“以前我爹在府里养过一群武士,从我记事起黑山哥哥就在里面,还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黑捕头从前在嫣……在你父亲手下当差?”我惊愕,谁能想到如今在朝野间威风凛凛的神捕大人还有这样一段历史。 “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在我八岁那年,黑山哥哥就离府而去了,好像是爹爹为他在京城另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 “后面的事我知道。”我接上她的话道,“坊间流传黑捕头十七岁就当上了京城衙门里的捕快,二十三岁破奇案被天子亲封神捕。我师父说,这得有多大的野心、剑上又沾上了多少血才能在五年里从一个寒门小子做成长安第一神捕。” “当然了,你的黑山哥哥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我又补充了一句。 “那是自然。”十姑侧过身看我,双目里微微放出些光芒,“其实黑山哥哥是个好人。从前他在府上便待我如亲妹妹一般好,甚至比我的那些哥哥们还要护我。每次我做错了事,他都替我在爹爹面前顶包。即便是后来离开,他也常回金陵看望我和爹爹。这两年,长安第一神捕声名鹊起,江湖上都说这个神捕出身草野却脾气大惯端架子。但我知道,黑山哥哥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他为人处世虽不圆滑但固守原则,无愧百姓,也无愧自己。” “你就这么相信他?” “那是自然!”十姑用力地点点头。 我冲她挑眉一笑,“难怪他对你与众不同。” “你又来!都说了我同他没什么。” 十姑佯装生气要来挠我的胳肢窝,我咯咯笑着蜷缩进被窝里连连对她求饶。我俩在床榻上闹腾了好一会儿后,着实疲惫了不少,十姑便就此拥着被子睡在一旁的枕头上。方桌上的烛台里只剩下些快干了的灯油,在沉寂的黑暗中听着窗棱上白色的窗纸被午夜的风吹得窸窣作响。我平躺在呼吸声逐渐均匀的十姑身侧,对着漆黑的房梁却睡意全无。 十姑睡得着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我不困乏,而是因为我想得多。师父有一句话,多思多愁白发生。他老人家说,小柒啊,做人呢,难得糊涂。 而如今眼前的黑雾如散去一般,渐渐地替我勾画出那双久久萦绕在我心头的剪水瞳,剪水瞳之上摇曳着一颗风情万种的朱砂痣,而底下仍用一块神秘的紫面纱遮掩着她的真正面目。她到底是不是五年前我在十里穿巷见到的那个人呢?好像是,又感觉不是。也许绝色美人都是这样一副打扮和气质,看师兄的反应也是平平如常。 美人的轮廓慢慢隐去,在黑暗的画布中一寸一寸地又显现出另外一对笑眼来。我想起那人永远都是笑的,好似把天下俗事都看了个透,即便是说书说到英雄落难美人凋零这样令人唏嘘的事,他也风轻云淡地一展折扇,正如那上面所写道“大梦一生”。 没我和师兄在身边,不知他在十里穿巷中说书完后一个人喝酒会不会寂寞。今夜白色窗纸外的月光清白透亮地落了一地,不知金陵是否如此。其实我心知他是不喜欢月亮的,那日他微醉于酒香感慨,江湖上的月亮是一日比一日清冷了。我驳他道,只要能和想见的人一起喝酒,那么酒永远是暖的,月亮永远是圆的。随后他又笑了,倒映在大碗中醇香的虫二酒里,化作上空黑夜中的一抹青影…… 我胡乱想久了,也萌生出几分睡意,眼睑变得千斤般沉重起来,一点一点地掉下来。就在此刻,窗外皎洁的月光地里倏地闪过一丝黑影,“蹭蹭”地支棱起耳朵贴在门前。 “谁?”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去拿枕边的长剑。 只见那黑影听到反应后立刻从门前游走到窗边,白色的窗纸被戳破了一个洞,透出一只眼睛,“师叔,今晚月黑风高,一起夜游吗?” 嘿,我这一瞬间清醒过来,这不是胡小二的声音吗? 第二十五章 侍酒郎君一癞头 胡小二说,凭他男人的直觉和多年跑堂的经验,今夜一定有大事发生。 现在我同他走在这条空荡荡的街市上,我问他:“这不是去往风月楼的路吗?难道所谓的大事就是……” “莫急,莫急。”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知道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立在街市之尾的风月楼房顶上的琉璃瓦在白日里看起来五光十色的,当浸润在月光里时竟有几分朦胧的凄清。原来富丽堂皇的屋子没有了烟火味和歌舞声,在这无尽的黑夜中也会显得落寞消寂起来。 胡小二把我拉到一旁巷角里的阴影处躲了起来,这个位子正好能看到风月楼紧闭的大门。然后他的双目便盯着那口门,一眨不眨的。 我对他道:“如果就这么看着那道门会开的话,你早就不只是一个跑腿小二了。” “那我会是什么?”他目不转睛道。 我正要回答他,见那道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里面缓缓走出一个人,佝偻着身躯低头把脸藏在帽檐底下。这下我也紧张起来,因为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正是白天那个举止奇怪的侍酒郎。他轻轻关上门,微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 胡小二低吟道:“闭气。” 我捂住嘴屏住呼吸,见那个侍酒郎匆匆往街市的另一头走去。等他路过我跟胡小二藏身的巷角好一会,我才敢放下手顺顺气,“接下去怎么办?” “月黑风高夜,当然是跟踪了。”胡小二转转手腕脚踝,有些兴奋。 落马非落日的镇子上空,朗月皎洁。半个时辰前,我还躺在客栈那张床上,这会同胡小二一起已经跟了那个侍酒郎一路了。我可以确信胡小二说的今晚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因为这个举止奇怪的侍酒郎七拐八拐地好像要去个极其隐秘的地方。他至始至终弓着背脚步走得又快又轻,就连呼吸也被沉寂的夜幕隐藏了起来,形同鬼魅。我和胡小二虽跟得很辛苦,但也愈发对他此行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感到好奇。 终于他在拐进一处小道后停了下来,我俩人皆有种苦尽甘来的意味。侍酒郎朝那排低矮的瓦片房走去,倏然又止住了脚步僵在原地。我同胡小二无言相视十分茫然,只看见那月光照进的小道中央,弓腰驼背的身姿微微挺立,发出一阵又粗又哑的声音,“阁下既然跟来了,为何不现身?” 原来是被发现了,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胡小二亦扯着我的衣袖,看着我的眼神又紧张又纠结。 “出不出去?”他无声地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他嘴巴刚闭上,前方的月光地里发出一声低哼,“原来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也就只有跟踪人的本事。” 第一神捕……他说,黑山?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的黑影出现在路的一头缓缓朝侍酒郎的方向走来,透亮的月光里黑捕头保持着肃然的表情,眉毛下沉,腰胯上别着七星剑,身后的黑色斗篷随风飘诀。 胡小二放开我的衣袖松下一口气,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脸色。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没想到黑捕头竟悄无声息地跟了我们一路。 “你不用激我,今日我就是来与你做个了断的。”黑捕头冷冷地对侍酒郎道。 “想不到你还能认出我。” “我也想不到,”他一双利眼似要看穿那张藏在帽檐底下的脸,“堂堂武林大侠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侍酒郎身形稍作一愣,那破锣嗓子里猝不及防地发出阵刺耳的怪笑声。他全然直起背脊,我从未感觉到过人可以在一瞬间变得高大起来。黑捕头紧盯着他抬起来的脸,脸色变得逐渐复杂起来。随后侍酒郎干脆连帽子也摘下了,那癞头和布满疤痕的脸彻底暴露在了月光底下。 原来侍酒郎要藏的是这样一张脸,我并不觉得他可怖,因为同样的一张脸我在五年前就已经见过。这一刻我的内心翻涌起来,并描绘出另一张面庞,剪水瞳、朱砂痣、紫面纱……原来……这一切并非巧合。 “你,”黑捕头的眼色暗沉下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你变成这幅样子?” “这重要吗?人都是会变的。就像八年前你只是个小捕快,如今已经是个威震天下的名捕了。”侍酒郎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蔑视,“不是说要了断?就让我看看你的武功有没有长进。” “你的剑呢?”黑捕头怀抱七星剑,纹丝不动,“我不和没有武器的人打。” 侍酒郎四下张望,见墙角里放着一根木棍,飞身拾起立在黑捕头跟前,他道:“这下总可以了。” 黑捕头身形一震,黑斗篷随着那股强大的气息顺势鼓起。侍酒郎一反散漫的态势,眯起眼睛警惕却毫无畏惧。那根笨重的木棍在他手里用得灵活自如,七星剑落入他摆出的棍法间,一时间难分伯仲。 十里穿巷的杀手榜囊括了近几年武功精绝的各处江湖人士,师父曾说,若不是黑山最不屑“江湖大侠”这个称号,那榜上的前三必有他的一席之位。而这个容貌怪异的侍酒郎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根木棍竟也能牵制住黑捕头手里的七星剑。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神捕毕竟是神捕,一招一式都直击对手的要害。棍棒还是不能同冷剑相比,且侍酒郎只守不攻,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黑捕头用剑抵着木棍,面露诧异之色,“你的内力呢?” “没了。”侍酒郎回答得极快。 黑捕头皱起眉,“只会招式,没有内力,你打不过我。” 他正欲收起七星剑,就见侍酒郎手持木棍毫不犹豫地袭来,冲他道:“婆婆妈妈的,你还打不打了?” 黑捕头神色一凛,“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唰——”一声,夜幕中划过一道亮白的剑花,只顷刻之间,那根木棍被七星剑劈开两瓣,“哐啷”地掉在地上。 剑尖直指侍酒郎的喉头,黑捕头道:“你输了。” 像早就预料到一般,侍酒郎摊手而笑,“愿赌服输。” “你真的变了。看来当年的那件事对你影响很大。” “你不用费尽心思套我的话。”侍酒郎大笑一声,“走吧,任凭处置。” 七星剑归鞘,就在此时,有女子的叫喊声焦急地从那排低矮的瓦片房里传来,“花郎!”侍酒郎身形一颤,终是变了脸色。他闻声望去,见到那紫影从木门后朝他的方向跑来。 侍酒郎拥那人入怀,语气却很是急切,“小薰,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躲在屋里的吗?” 第二十六章 竟是夫妻躲江湖 月光下,那双剪水瞳里流着两行剔透的清泪,半湿了底下的紫纱。怀中的女子揪着侍酒郎的衣领,悲怆无比地问他:“花郎,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侍酒郎轻抚下女子的秀发,凄楚地挤了挤嘴角,“小薰,或许这是最好的方法。”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女子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红着眼眶却坚定道:“但一次,我来替你做决定。” 还未等侍酒郎做出反应,她便走到黑捕头跟前,“长安第一神捕,黑山。”她如白日里一般毫无惧色,平静下来后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清冷,“你可知,我是谁。” 黑捕头不动声色地点头,“他既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侍酒郎,你定也不只是风月楼里的紫姑娘。” 紫姑娘道:“若我告诉你当年事情的真相,你可否放我们一马?” “如若真有隐情,我不会带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紫姑娘点点头,“好。” 侍酒郎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对她苦笑摇头道:“小薰,没用的,说了也没用的……” “试一试吧,花郎……”紫姑娘握住侍酒郎的手,声音轻颤,“你说的,或许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两人对视良久,侍酒郎败下阵来,叹出一口气,面朝黑捕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屋里说。” 黑捕头点头,正要抬脚跟上去,忽的开口道:“偷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紫姑娘眼露疑惑,而侍酒郎却毫不诧异。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我说两个武功高强的人怎么就发现不了有人跟踪呢?我跟胡小二硬着头皮从巷角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周身一片沉寂。 胡小二抖了抖腿,努力活络着气氛,“捕头大人早说嘛,我蹲得腿都麻了。” 黑捕头的脸色沉了几分,侍酒郎却往另一边的巷角看去,“那两个朋友还不出来吗?” 他话音刚落,一旁巷角的阴影处便走出来一红一黄两个身影。我颇为意外地看着来人,“师兄,十姑?” 师兄摸着脑袋同我打招呼,笑得一脸灿烂,“啊,小柒,原来你在这。”十姑则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在师兄身后。 黑捕头看到师兄和十姑,目色凛然,七星剑在剑鞘里又隐约“嗡嗡”作响。 下一刻,胡小二便一蹦一跳地往那低矮的瓦片房走去,边道:“进去聊,进去聊,原来大家都有夜游的习惯。” 瓦片房里空间虽不大,摆设也简陋,但锅碗瓢盆一样也不少,看得出那侍酒郎和紫姑娘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我们大家围着长桌坐了下来,紫姑娘给烛台换了根新蜡烛,此刻更深露重,所有人却都看起来精神奕奕。 秉着“不请自来也是客”的道理,我、师兄、十姑便自报了家门。虽然对于侍酒郎和紫姑娘两人的身份我已猜到几分,但真正亲耳听到全部时还是忍不住要倒吸上一口气。 那个五年前就出现在十里穿巷的癞头乞丐、如今风月楼里的侍酒郎用沙哑的嗓音只道了一句话:“我叫花荣月,这位是夫人冷烟薰。” 别看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面的花荣月和冷烟薰这两个名字可不简单。若随便挑其中的一个来说,梦云生都能讲出足有一本书厚的故事。现在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又不知里面藏了多少上一代江湖的恩恩怨怨和风月秘闻呢? 师兄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武林豪侠荣月?” 看师兄如此表现我颇为理解。想当年豪侠荣月叱咤武林时,我和师兄还在山庄里玩泥巴。豪侠荣月的英雄事迹不知激起了多少人心里的侠士梦,那也是江湖大小帮派最鼎盛的时期。若那个时候在路上看到一个少年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地往前走,身上还背了一把刚从铁铺里打出来的一两剑,不用说那肯定是去山上拜师学武的。自从在梦云生那里听到荣月的故事后,师兄对豪侠也很着迷。金陵城的王老头卖荣月的画像,师兄攒了零花钱买来后贴在床头,拍着胸脯对我和师弟说,他将来也要成为像荣月那样的大侠。如今梦寐以求地见到儿时的偶像,他定是喜不自禁。 十姑则朝着对面那位平静如水的女子惊呼,“你是冷美人烟薰姑娘?” 那二人皆淡淡地点了点头,桌上烛台里的烛光诡异地跳动了一下。 十姑张着嘴巴去瞧师兄的脸色,见他只瞧着花荣月出神,含糊向他问道:“风流,你,你记不记得这位烟薰姑娘……” 师兄转过头看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记不记得的?” 我知晓十姑的意思,她定然是记起了那日我同她说的师兄初恋烟薰的故事。我也一直奇怪为何师兄面对当年那个能让他涉险求花的美人,可以表现得如此淡定?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在装傻? 我忍不住转向烟薰姑娘,“烟薰姑娘,你可还记得五年前到过金陵十里穿巷的事?” 紫面纱上的双眸眼波流转,似乎在回忆那桩陈年往事,不一会便恢复了清明,“怎么会不记得?五年前也是在那里,能与花郎重逢。”冷美人的眉眼弯起来,就连声音也添上了几分暖意,“不过如今哪是什么姑娘,要改口叫花夫人了。” 面前的这对眷侣相视而笑。是了,花荣月说,这是我夫人冷烟薰。在除了震惊他两人的身份之外,更值得深究的是他们彼此间的称呼。这是目前江湖上从未有过的传闻。前后相隔一年消失在江湖上的两人,再出现时已然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这其中又历经了多少虬枝盘曲的事?一时间,众人皆陷入这段关系中,想必脑海中已思绪飞扬,才沉默不语。 只有胡小二开口道:“想我胡小二只是十里穿巷里区区一个店小二,今日能见到传说里人物,何德何能啊!” 花荣月侧头问道:“你是谁?” “我是胡小二啊。”胡小二又重复说了一遍。 “你是十里穿巷的人。”花荣月定定地看着他,“都说十里穿巷有个消息榜,能打听到天下大小事。” “确有此事。”胡小二赖洋洋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花荣月眼里放出一道光,“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 “沈苏貌。” 众人屏息,皆因那豪侠脸上瞬间变了颜色,说话也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沈苏貌身藏何处?” 唯有胡小二仍然处事不惊,公事公办道:“可以。但要知道,同十里穿巷打听消息,这向来是一笔交易。” “我知道。”花荣月点头,“要多少银两来换?” “这次便不要银两了。”胡小二说得风轻云淡,“就用你的故事来换。” 花荣月的脸色微微放松,但下一刻又紧绷起来。 “我要知道所有。”胡小二算计得清清楚楚,“我要知道当年你、沈苏貌和烟薰的所有事。” 第二十七章 花容月貌初相逢 沈苏貌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从庙堂上传入到江湖里来的。 六年之前出了件震惊朝野的事。武林豪侠荣月为救知己放火烧了天王府,沈家主母在大火中丧命,沈大公子自此成疯。 过三年后,这痴痴傻傻的沈大郎不幸坠湖身亡。天王府家主沈天王虽悲痛欲绝,但立即就恢复了其私生子沈苏貌的本名。在此之前,沈苏貌在沈家一直被众人以“沈二”卑微而称。沈天王为弥补多年来对二儿的亏欠,随后也便公开了沈苏貌继任沈家世子的消息。沈家主母在世时,颇不待见这外来子,如今可谓是风光熬出了头,一朝变麒麟,在天王府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只是那新任的沈世子身子骨羸弱,面色终日苍白,据说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心中怀有淤结。自沈大公子一死,沈天王就只剩下沈苏貌一个儿子,对此颇为重视。这三年间四处派人走访名医,为求得神丹妙药。沈苏貌此人也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有人从天王府打听来消息说,那沈世子应该在哪座仙山上跟着得道的高人学习养气之术,以此绵延福泽。 还有一事我忘说了,六年前那件震惊朝野的事,武林豪侠救知己火烧天王府。这个知己在梦云生的故事里唤做“二郎”,“二”也就是沈二的“二”。 花荣月和沈二郎,明明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共同出现在江湖上时,却是一对风光霁月的知己好友。梦云生说,当年沈二郎遭受沈家主母迫害,单枪匹马的花荣月救人心切,才放火烧了天王府。在那场大火中,主母亡,大郎疯,二郎得救,官府的通缉令在江湖上网罗密布,豪侠却不知所踪。 我曾听过梦云生评价沈苏貌,说他可以在那场大火中全身而退,还能在三年后坐上沈家世子的位置,这一定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物。 世人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但真相也有真相的版本。 花荣月沉思了一会说:“就从我、沈苏貌和小薰认识的那年说起吧。” 那是八年前,花荣月二十七岁,沈苏貌二十二岁,烟薰姑娘十七岁。 “对了,那年托沈苏貌的福,我跟现在这位神捕大人也结下了渊源。” “黑捕头,那一年,你多大?” “十七岁。” “是了,你跟小薰一样大的。” 八年前,二十七岁的花荣月一身紫服绝伦,策马路过长安。那时正好是杏花三月天,长安城里花繁叶茂,他牵马缘溪行,忽闻流水落花处传来人的叫喊声。花荣月在江湖上有“豪侠”的美称,指他豪侠好义,出道近十年,仍血气方刚,为天下不公不义之事鸣不平。 况且那流水落花处确实有遇难之人,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正围着对一人拳打脚踢的,为首的那个衣着明显要华贵些,边打嘴里边叫骂道:“小野种,让你不给我钱,打死你!” “住手!” 那群人被这声大喝吓得止手,见一长剑侠客从天而降,为首的华贵男子最先反应过来,怒骂道:“哪里来的野狗,敢管小爷我的事?” 眼瞧着华贵男子比自己还小上几分,口气便这般狂妄,花荣月禁不住轻笑,淡定负手而站,“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人,我就专管这样的闲事。” “还真是狗拿耗子!”华贵男子哼一声,“耗子都没出声,你这公狗乱叫什么?再说,他不过就是养在我府上的一个小野种,我爱怎么欺负怎么欺负。”说着,他便作势用脚去踹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之人。 花荣月倏地变了脸色,银剑出鞘。不过眨眼的工夫,“啪”的一声,华贵男人被摔在了地上,“哎呦,我的腿,我的腿疼死了!” 周围的人纷纷大惊,只见那华贵男人手恨恨地一锤地,咬牙切齿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笨死了!” 一群人慌乱地朝目标拥上去,花荣月扯了扯嘴角,转身挥剑,剑气凝成圈四散出去。他从中脱身出来时,见众人披散着头发,神情迷茫地握着束发带和一缕被割断的青丝。华贵男人坐在地上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银剑归鞘,花荣月看着他不怒自威道:“我说了,我就专管这样的闲事。” “你,你,你!”华贵男人头上冒着冷汗,却仍是嘴硬道,“你给我等着!你,还有小野种,你们都给我等着!”两三个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狼狈地携众人离开。 花荣月眯起眼睛,“行如此不义之事,还想轻易逃走?”他欲飞身追上去,不想被一哆嗦的叫声羁绊住。 “大,大侠,别,别追了。” 方才那被挨打的小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映入花荣月眼帘的是一张鼻青眼肿的脸,和自己差了一个头的距离,此刻正捂着胸边咳边道:“他,他是我哥哥。” “他是你哥哥?”花荣月皱起眉头。 被挨打的小子点点头。 花荣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哥哥。” “此事……说来话长了。”那小子看起来是被欺负惯了,一身的粗布衣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他倒也不在乎,对着花荣月一作揖,“今日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我叫沈二,不知大侠如何称呼?” “沈二?”花荣月先是回味了一番,摇了摇头,“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名字。” 沈二的面上浮现出几分难过。他有些委屈道:“大娘叫我沈二,家里人就都这么叫我了。以前,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母亲唤我‘苏貌’。大侠觉得沈苏貌这个名字如何?” 花荣月见他一双肿胀的眼睛红得好似能立刻滴出水珠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话,只点点头道:“看来你的身世应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沈二一吸鼻子,揉了揉眼睛,对着花荣月再作揖,“总之今天大侠的救命之恩,沈二必定涌泉相报。” “不必了,我只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花荣月把银剑负在身后,目光朝着烈马饮水处望去,“再说,你若真想报答人,就必须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让自己强大起来?”沈二喃喃之时,眼前那位的身影便越走越远。他又想起什么冲着花荣月大喊,“大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豪侠回头道:“花荣月。” “花荣月,花荣月……”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又对着那背影招手叫道,“花大侠——你的名字听起来好生熟悉,我要去哪里找你啊?” 这回花荣月没有转身,越走越远,“萍水相逢,不再相见。” …… 这是花、沈二人的初见。 那位癞头侍酒郎用至极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们,如果当年他早几天离开长安,或许和沈苏貌就真的“萍水相逢,不再相见”了。 “我和小薰,我们两个也常常会一起回忆以前的事。后来慢慢地发现,其实那几年过得很快乐,就是最后的结局惨烈了些。” …… 第二十八章 长安月下话江南 八年前长安的杏花在三月开得极盛,也让这位恣意打马而行的豪侠渐迷了眼睛。花荣月在长安的客栈里小住了半月。 那一夜星稀,乌黑的云端上只浮着一轮明月照得客栈的院子里满地白霜。花荣月睡意全无,被勾起兴致便在这白月笼罩的院子下练剑。伴随着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他宛若游龙般的身影和铮铮作响的长剑融为一体。风吟剑啸龙悲鸣,花荣月的银剑虚对着那排苍劲的老树一划,剑尖落地时,青翠的叶子簌簌地落在了白月霜上。 “好剑法!” “叶雨”过后,传来一阵清亮的声音。花荣月闻声一看,见那院子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手里提着两坛酒的男人。同前些日子相比,他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双眼睛透亮清澈,就是面色有些作白。 “是你。”花荣月收剑,“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沈二兴冲冲地提着酒走进院子来,“你声名在外,我在长安街上打听了几番,便得知你住在这家客栈。” “你知道了?”花荣月并不感到意外。 “当然,你是江湖豪侠荣月嘛,我说这名字怎么好生熟悉。”沈二咧开嘴笑道,“花大侠,今夜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花荣月同他一起坐在石桌前,沈二拿来的两坛子就正散发着阵阵醇香。月下饮酒,惬意至极,花荣月一揩嘴角,淡淡而笑,“这就是你说的涌泉相报?” “当然不止这些。”沈二倏地正色,抱拳施礼,“花大侠恩情必当铭记于心。” “我同你玩笑的。”花荣月忙冲他摆摆手,忽的注意起他手上新添的伤痕,音色也沉了几分,“他们又欺负你了?” 沈二垂下眼帘,难为情地拿长袖去遮手,“不打紧的,小伤罢了,不碍事,不碍事。” 花荣月见沈二愈发往下低头,双拳收紧,声音格外冷冽,“这几日我还在长安,你若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花兄是个好人。”沈二抬起头,嘴角挤出一个苦笑,“若我生在个小门小户还好,可是那高门睥睨之上偏偏挂着的是天王府三个字。我如何能让花兄这样一个快意江湖的大侠来趟这浑水?” “天王府?”花荣月神色平静地问道,“你是沈天王之子?” “是私生子。” 沈二一语,花荣月心中已了然几分。 沈家世代为将,到了沈天王这一辈声名大起。许是应了名字里“天王”两个字,沈天王挂帅,没有打不赢的仗。天子敬他三分,亲赐沈府为天王府。由于沈天王常年在外打仗,仅娶一主母坐镇家中。夫妻二人育有一子,若正如沈二所言,那日欺负他的华贵男子,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沈大公子。 “我母亲是江南人士。”沈二仰头喝着另一坛子酒,缓缓向花荣月道出自己的身世,“那段时间四陆周边鲜有蛮族来犯,很是太平,父亲便陪着天子私访江南。说来也是缘分罢,母亲只是苏扬坊间一个极其普通的卖伞女,而父亲是个武夫又惯穿黑衣,在一众身着华服的公子间话语最少。母亲说,雨天来伞铺买伞的人甚多,她是头次见到这么多气度不凡的公子走进来。为首的那个黄衣公子放下的金元宝足以买下十个她这样的伞铺,她推辞着不肯接受,只道,若是没有碎钱,区区几把小伞就当是送给初到苏扬坊间客人们的见面礼吧。她没想到,几日后天晴那位黑衣公子把伞都还了回来。母亲还说,别看父亲话少,却很固执,那十几把伞他一人抱过来二话不说地放下,然后转身就走。当晚母亲去整理的时候才看到那些纸伞间落下了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沈字。她那时也是不懂的,托了很多人问才知道,那块玉佩和那上面的沈字是什么意思。” 沈二讲得很细碎,花荣月听得很认真。或者这些他母亲同他讲过的事,他以前还从未同其他人讲过。那些难过的事情总要找人说出来,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花兄,你可知这是什么酒?”白月光底下,沈二歪头托着腮,双眼渐有些迷离地问道。 “是什么酒?” “是我母亲酿的,江南百果酿。” 花荣月眼睛一亮。 沈二继续说,“从那后的每年雨季,父亲都会来江南小住一阵。我小时候,苏扬坊间的邻舍们都说他虽不爱言语,做事却很勤快。母亲画伞,他卖伞,配合默契,在外人眼里俨然是一对相守了多年的夫妻。只是后来战事频发,父亲待在母亲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出生之时,父亲只抱了我一下,便被捷报匆匆赶往营地。母亲这一辈子也是被那块玉佩吃紧了,守着我在伞铺里年年等父亲归来。父亲曾写信让母亲带上我还有信物去长安的沈家,只是母亲素来平和也与世无争,她很清楚沈家主母的厉害,也知道那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府邸怎么会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两坛百果酿逐渐空了底,沈二的眼眸在那瞬间恢复清明,“母亲终究没能等到父亲,我十二岁那年,她便因病去世了。” 如此平静的语调让花荣月眼前一滞,还没等他缓神过来,又听沈二说道:“后来,父亲就把我从江南的苏扬坊间接回了沈家,传说中的高门大户。十二岁的少年的心里也曾深深记恨着他那多年未归家的父亲,但是当我看到高堂上一头白发、眼神里充满凄怆憔悴的沈将军,和沈家那位雍容华贵的主母并肩而坐时,我一瞬间就不恨了。我想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好罢,沈老太早已辞世,沈将军多年在外打仗,内宅的里外都被这个厉害的主母治理得服服帖帖。就连父亲想要把我留在沈家,也必须先过主母这关。” “花兄,你可知为何主母会答应父亲留我在沈家?” 夜空中划来一片乌云遮月,花荣月的脑袋里一时间闪过无数可能。待乌云游月而过时,皎洁的光芒洒落在对面那个满是忧愁的男人身上,看他清秀的脸庞滑过一滴泪珠。 “主母要父亲剥削我的名讳,永不能入沈氏族谱。” 忧愁的男人低下头,泪珠终落入衣领,覆灭不见。花荣月想起初见时他就曾说,大娘叫我沈二,家里人就都这么叫我了……这般小心翼翼的神情后原来有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痛,正如他手臂上那一道道新添的伤疤。 “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其实也不都是难过的事。”许久后,沈二抬起头,悲伤的脸上霎时间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就如今晚上能和花兄在月下喝酒,何其畅快!” 像是被他的畅快之言所感染,花荣月不由得也微仰起嘴角,同他伸过来的空酒坛碰杯。 “所以啊,花兄,我怎能让你一个如清风明月般自在的大侠深陷沈家那样的泥潭?”冷静下来后,沈二露出正色,“我哥哥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前几日,他上理玉门诽谤了你一通。” 啊,原来是这件事啊。前几日确实有个黑衣小捕快将他拦在长安街上,他花荣月此生还没忌惮过什么人,又怎么会怕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子呢? 花荣月想到最后那个黑衣小子被打倒在地一脸震惊又不甘心的模样。 “如若日后你能打赢我,我便任凭你处置。” 他一向惜才,花荣月挑起眉,那个黑衣小子根骨极佳,若能好好培养,他日在武学上必有一番成就。可惜……他选择了为衙门卖命…… 回神过来,花荣月见沈二拧着眉追问道:“花兄?” “此事无妨。”花荣月笑叹出一口气,看得云淡风轻道,“我花荣月这一生天为被地为床,只身闯荡江湖,愿除尽天下不公不义之事,求得问心无愧。他日你若有难,可以去长安街找老鸽户传信给我。不管我身在何处,我定来帮你。” “花兄!”沈二的眼里浮出一层水光,胸腔里激荡起一股热流,借着醉意抬起的手微微发颤,“你……”感激的话还未落在嘴边,他倏然猛咳起来。像是心胸中怀有淤块,咳喘得如此厉害,他素来苍白的脸上也涨得通红。 “你,”花荣月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沈二掏出随身带着的白绢掩住嘴,边咳边同他解释,“无妨……咳,咳,花兄莫惊……” 花荣月看到他将掩过嘴的白绢迅速揉起来藏进衣袖里,眼眸中黯淡了一半,“你这病看起来不简单。”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沈二缓过气来,咳了大半日酒劲也消退了不少,“大夫说,多调养调养就好。”他对自己有恼意似的捶捶脑袋,“花兄可否觉得我太没用?胆小怕事、还无缚鸡之力,身子羸弱不能习武,脑子也不见得比别人好使。沈二沈二,我亦知这不是个好名字,但用到我身上刚刚正好。” 奈何怎么捶头也无用,沈二缩起双手仰天望月,颓然叹出一口气。 “你不必如此。”花荣月宽慰他道,“世人皆有长短,若消极待命,未必发现得了自己强大的一处。” 话是这样说着,花荣月记起初见那次,临行前自己对他说,你若真想报答人,就必须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他突然懊悔起来,这句话,想必对其伤害很大吧…… 沈二默然仰天的那一刻,花荣月只觉得此时何其漫长。直至他看到沈二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他,眉头间还带着些雀跃,“花兄,我知道了!” 花荣月疑惑地望着他。沈二拂袍袖一扫先前的郁结,欣然起身道:“花兄,你这里可有琴?” 木琴被架在石亭之中,琴弦间落了些许灰尘。夜风传吟,白月如霜,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沈二坐在石亭里,花荣月负着银剑站在院中的一地落叶里。 沈二用指尖摩挲着琴弦,脸色微微红晕,“花兄,我思来想去,也唯有琴技拿得出手些。”他道,“这曲《溶花凋》是幼时母亲教于我的,谈不上有多强大,仅供你一乐就好。” 他话音刚落,流水般的琴音便从他的指尖传出。花荣月路过江南也曾听过艺馆里的琴女抚过那《溶花凋》,只是女子弹来多饱含忧思和哀怨,琴声绵绵却不入魂。同样的曲子,让那石亭之上的人抚,又多了几分果决和忍毅,落在花荣月心里正好应上了他存于万分豪义之间的那份孤独和清冷。如壮士在西下的残日前止血饮酒那般的风华,引得剑鞘里的长剑铮铮作响,似有共鸣之情。 你妙手弹琴,那么,我就以长剑来配吧。 大侠在院中舞剑,穿于夜风之中,银剑划过天月,身如游龙气如虹。叶如枯蝶一般集结于剑尖上,凝气成形。直到指尖落下最后一声,枯叶倏然向四处散去,刷刷如落雨般回向大地的怀抱。 良久后,大侠把剑靠在背后,透过叶雨,看到石亭中的人站起来拍手叫好。 “好剑法!” 花荣月痛快一声笑,“好一曲《溶花凋》!” 一曲噬骨。 第二十九章 苏扬美人大漠曲 花荣月道,他和沈苏貌,就如伯牙与子期,一曲成知音。 武林中有名的佳偶有很多,但情同花荣月和沈苏貌那样的,却极为少数。那样的组合也很特殊,一个是受人景仰的草野大侠,一个是世家族里夺去身份的私生子;一个武功盖世,一个双手无力。以前听梦云生讲那花沈二人携手笑游江湖的故事,听多了就觉得,所谓的身份阶层又有何关系?大侠荣月此生豪情满怀,广交朋友无数,但仍有登顶之后的落寞。如若有个人能懂他知他,他定会倍感珍惜,坦诚相待。沈二郎,就是那个人。 只是我也奇怪,为何花荣月在诉说起他和沈苏貌的往事时,明明十分动容,但眼神里却充满痛苦和隐忍,使得脸上的疤痕也变得狰狞起来。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胡小二提醒他,“花大侠,这位烟薰姑娘好像还未在你的故事里出场。” 花、烟二人侧目相视,烟薰对他颔首。花荣月默了片刻,才不急不缓道:“我同他相识后,一起结伴去了不少地方。半年后,他带我去了江南的苏扬坊间。” 自古江南就是富庶之地,百姓在这鱼米之乡里自得其乐,日子过得安详宁静,便有了这个闲情逸致去造那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各色园林,也使得这些成为朦胧烟雨中的奇景。花荣月初入江湖以来,只偶然从旁经过此地,如今身在着繁华热闹的苏扬坊间,他禁不住大叹道:“二郎,这就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其实也变化了不少。”沈二郎指着那人来人往的街林道,“你若是想看到原汁原味的是不可能了。就如我母亲的老伞铺,几年前就被衙门收了改成了酒楼。” 花荣月点点头,见沈二郎的眼中忽闪过一丝难过后,立马又兴奋起来,“阿月,今日我就带你尝尝那醋鱼和粉蒸肉,喝一壶江南百果酿,再去风月馆里看美人。你莫摇头,这个地方连天子都要微服私访三巡,豪侠荣月如何能不游上一游?” 醋鱼和粉蒸肉皆是江南名菜,也是苏扬坊间任何一家酒楼里大厨的拿手绝活。沈二郎深知其门道,偏选了小巷子里的一家馆子。饭菜香摇曳,端上来的醋鱼和粉蒸肉色香味俱佳,再配上一壶百果酿,一顿饭吃得二人心旷神怡。 酒足饭饱后,沈二郎道:“品尝了醋鱼和粉蒸肉,喝完了百果酿,现在就差去风月馆里看美人。” 闻名江南的苏扬坊间除了有美食美酒,更重要的是有美人。坊间的烟花之地唤为“风月馆”,那里头最传奇的风物要属头牌烟薰姑娘。 “阿月可听说过这个冷美人烟薰姑娘?” 花荣月缓缓点头。自风月馆现世,江湖众人谈及最多的女人就是里头那神秘孤傲的绝世女子冷烟薰。他向来觉得一个女人被人们说得过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貌美的女子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绣花枕头。 “诶,阿月,那烟薰姑娘年纪虽小,却和毒女子宫老姥、医圣云娘娘齐名为江湖三大奇女子。宫老姥用的是计谋,云娘娘靠的是仁心,冷美人当然是以貌取胜。阿月,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你定要陪我去瞧一瞧。” 烟薰姑娘可不是那么好见的。玲珑堂皇的楼宇前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花荣月和沈二郎还是去晚了。向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风月馆这几日举办品茗大会,须答对猜谜,才能进去见烟薰姑娘。写着谜面的字条传到了他们手里,沈二郎念道:“似药不是药,应为仙家物。山中晴日找,夜间韦伏来。” 仅有一炷香的时间,不少人抓破了头皮急得团团转,“说是打一山中物,”沈二郎也头疼,将字条递给身边人,拧眉思索道,“是会出没在晴夜山林中的奇兽吗?阿月,你可有什么想法?” 兴许对旁人来说这是难事,但对踏足过万水千山的大侠荣月来说,见的东西多了,也就没那么难了。花荣月微微一笑道:“并非活物,是木陀花。” “咦,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奇花木陀吗?” 沈二郎眼前一亮,还未和花荣月探究一番,就见风月馆的侍婆端上来笔墨纸砚。一炷香的时间已过,沈二郎在纸上写下方才花荣月口中的那三个字。侍婆看到后微微凝神,细问他缘由,沈二郎支吾着答不上来,转首向花荣月求救。 花荣月道:“世人只知道木陀身为奇花清丽高雅,不输牡丹。但几年前我去到金陵,见那里的医师将其和乌芳草碾碎炼制成丹,说是有祛疤养颜的功效。木陀花蕊还能止血,神奇无比,正如前一句话所说‘似药不是药,应为仙家物’。且其喜晴惧湿,常于夜间子时开花,花期极短,恰如昙花一现为韦陀。所谓的后半句‘山中晴日找,夜间韦伏来’,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话落,沈二郎抚掌大笑,“精彩,精彩!” 侍婆也频频颔首,极其恭敬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花荣月愣,“一位?” “那是自然,”侍婆道,“哪位公子说出了其中道理,便是由哪位公子进去。” “无妨,阿月。”沈二郎半推着他进去,大大方方道,“既然来了这风月馆,你便替我进去看上那烟薰姑娘一眼。你我兄弟,你看了就是我看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在沈二郎的极力劝说下,花荣月无奈道:“二郎,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沈二郎笑吟吟一点头,他才跟着那催促的侍婆进了大门。 风月馆里的人比外头少了许多。用层层红帷幔叠搭起的花坛中央一群身着霓裳羽衣的女子赤足舒展着舞姿,台下仅坐了五六个客人。侍婆领着花荣月刚落座于最后头,就听见一串铜铃声起,花坛上的舞娘速速退下,有人喊道:“烟薰姑娘到——” 端着香茗的白衣丫鬟鱼贯而出,中间是一抹紫影。清雅至极的烟薰姑娘戴着一抹面纱登上了茗雅阁,珠帘落下,底下的众人只能见她曼妙的身姿。 白衣丫鬟们纷纷将手里的香茗送到客人跟前,打头的大丫鬟道:“我家姑娘感谢各位公子能来这次的品茗大会,凡是能进到里头来的,想必在谋略上都要更胜一筹。今次诸君品茗,姑娘愿以琴相伴。” 一段话听得诸君都痴了,兴奋地拍起手来。珠帘后的女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朝众人微微行礼,仅此动作变是风情。其中一公子不由得摇着折扇叹道:“此女只应天上有。”唯有花荣月对那香茗有几分兴趣,颇为豪迈地将其一口灌入腹中,又见他人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不由得轻笑起来。 只是下一刻,茗雅阁上的琴声响起,他的笑容戛然止在脸上。那首曲子叫做《大漠》,花荣月从未听过这样的琴声。江南的女子婀娜柔弱、善感多愁,就连琴女抚琴也多含胸蹙眉,将凄怆思愁之苦融于幽幽琴声中。二郎的琴声最称他的心意,空灵中带着果决和一丝孤意,懂他驰骋于茫茫中的一点落寞。而此刻听到的琴音与他们两者皆不同。 一曲落毕,众人欣悦鼓掌,大丫鬟道:“诸君可同姑娘说说听后之感。” 摇着折扇的公子先说:“烟薰姑娘不愧是仙子下凡,弹的曲子可谓是悦耳至极,人间极品啊!” 又有一人道:“这首曲子就像烟薰姑娘那样高贵典雅。你们瞧那美人、名琴、好曲,落入风尘,却圣洁如同一株白莲。有道冷美人为三大奇女子之首,实力不可小觑,在下佩服,佩服!” 众人点头附和,皆云“曲子如何如何好”或是“烟薰姑娘如何如何好”之类的话。片刻后,大丫鬟又开口道:“最后头那位佩剑的公子,你又是如何看的?” 花荣月方才未曾发言,直到被人点了名才缓过来,长长地叹一声,“我总听到人说,烟薰姑娘除了有极好的相貌,性格还是清冷孤傲的。然而在这首《大漠》里却不尽然。” 坐在珠帘后的人本是慵懒地用手托着腮,听到这句话好似挺直了背脊。 花荣月继续道:“所谓的大漠,是孤烟直,是落日圆,也是一个侠客拖着残躯血剑独自面对戈壁的悲怆。无论胜败,侠客都站在一个无人匹敌的绝境中荒凉饮酒,回首往事。一个人艰难险阻数十载,或许此刻他身处大漠想起来的是双鬓花白的高堂、是红帐软床里的娇妻,又或者儿时鱼米乡里的一缕炊烟。总之丢盔弃甲卸下所有防备,心中万丈柔情。世人皆道独孤求败,但在姑娘的曲子里大漠荒凉,人心却是暖的。我斗胆猜测,姑娘是想道,英雄亦有回头路,回头便是温柔乡。” 他直抒胸臆完许久后都无人敢接他的话。直到那茗雅阁上的烟薰姑娘揭开帘子,缓缓走下来,“这位大侠说得好生有趣,可否移步到厢房一叙?” 众人倒吸一口气,转向花荣月投以羡慕的眼光。 谁也没料到那个得美人青睐的大侠只起身淡淡道:“多谢姑娘美意。只是我的朋友还伫候在门外,需得先行一步,实在抱歉。” 美人被拒,一众看客纷纷不满起来。 烟薰姑娘丝毫不为所动,语气间只透着一股傲气,“无妨,只是你今日为义舍情,看来还是不懂那首《大漠》的意思。” “并非如此,这无关情义,而是为了朋友间的一个承诺。” 花荣月抱拳施礼,冲她一笑道:“告辞。” 大侠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众人见美人仍是一对清冷如霜的眼眸,只是走回茗雅阁的步伐急促了些。 第三十章 情种普难人别离 江南风调雨顺,尤物迷人。花荣月足足在苏扬坊间吃了三十日的粉蒸肉和醋鱼,喝了三十日的百果酿后,决定继续仗剑前行。好友沈二郎因身份多有不便,早早地回到长安沈家。他在飞鸽传书中写道,此次私自外出,主母虽怒,但由父亲从中调和,只关了几天禁闭,并无大碍。花荣月观信后放下心来。 那一日清晨,他结算完房钱从客栈里牵马走出。还未走两步,身后便跟着传来一阵哭喊声,一似曾相识的白衣小丫头惊慌失措地跑上来,“扑通”跪在他跟前道:“大侠!求大侠救救我家姑娘!” 一块紫绢递到花荣月手里,仅有的红字“救”写得极其潦草,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的心倏地收紧,厉声问道:“你家姑娘在哪儿?” “姑娘被困在普难寺!” 大侠飞身策马而去,身后的小丫头哭天喊地道:“大侠,你一定要救我们家姑娘出来啊!” 清晨的普难寺大门深锁,少有人迹,坐落于郊外的山脚下宁静祥和,但这一切在花荣月看来却是暴雨将至的前兆。他撞门闯入,发现寺庙的院子里除了簌簌落下的枯叶,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也看不到一个僧人。 “烟薰姑娘,烟薰姑娘!” 花荣月向四周喊去,回答他的是穿于叶间的一点风声和他自己回声。 一切静得出奇,怪,太怪了。他开始回想整件事情,慢慢察觉出端倪来。一个女子为何会在清晨时期来到普难寺?她被何人所困?又因何事?报信的丫头是如何脱身?为何她涕泪交错、神情慌乱,衣服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普难寺到客栈有段距离,她急匆匆地跑过来,发髻一点不乱,这合理吗? 无数个疑问浮出心头,就在此时大风四起,“砰”的一声,寺门紧紧合上。紫蓝色的轻纱从殿堂里金光闪闪的佛像后飞出,铺展在满是枯叶的院子间,从上面踏下来一个赤足的紫衣女子。女子仍戴着那块神秘的紫纱,如此近距离观看,原来她那对剪水瞳之上还有一抹鲜红的朱砂。 “看来这是一个局。”此时的花荣月疑云尽散,看到烟薰姑娘不染尘埃地站在面前,提着的心骤然松懈下来。 烟薰姑娘道:“若非如此,怎能看到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豪侠荣月呢?” 被识破身份已然不是一件稀松事,花荣月更感兴趣的是她之后要说的事情。 “传闻荣月大侠誓踏遍万水千山锄强扶弱,驻足在某地不会超过一个月。今日便是你在苏扬坊间的第三十日。” 花荣月点头,“若不是姑娘派人来求救,我应该已在去往江淮一带的路上。” “好一个豪义当头的大侠!”满地的紫纱被收起,烟薰姑娘上前步步紧逼,语气里透着几分怒意,“花荣月你不负天下人,却为何要给我难堪?” “姑娘这话怎讲?” 烟薰姑娘问他,“花荣月,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花荣月想了想道:“正如传说中说的那般,烟薰姑娘是个美人。” “既然如此,”她冷下来,额间那朱红忽明忽暗,“那日品茗大会,你喝了我的茶,听了我的琴,为何不答应我的邀约?要知道,一个美人被一个男人当众拒绝,这不是难堪是什么?” 花荣月从未想过这个缘由,忽感到棘手起来,冲她连连作揖道:“那天是我唐突了,不过我与友人有约在先,并非要给姑娘难堪。” “花大侠,你就这点道歉的本事?” 不知为何,花荣月总感觉自己好像深陷在套中,他止住动作,望见眼前的女子颇有深意地看着他,他不出意外地问出那句话:“那姑娘想要如何?” 烟薰姑娘早有准备,“很简单,你同我比武。”女子一挑双眉,冷意消散,眼里闪烁点点亮光,“豪侠荣月惜才如命。若我赢了,我要你心甘情愿地留在这苏扬坊间。” 话音落,花荣月愣了片刻,回神后倏然笑起来。 女子蹙眉,“你笑什么?” 花荣月笑道:“我笑烟薰姑娘也不都如传说中说的那般清冷。” 眼前人轻哼,双袖间一展紫蓝色的纱朝他出手,她狠决,“花荣月,你不要掉以轻心。” 紫纱如灵蛇一般扑面而来,速度迅猛无比,被其中一根缠上便难脱身,这使得花荣月节节退后。以柔克刚,他不曾想到传说里的奇女子冷烟薰还有这招。可是豪侠荣月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只守不攻,亦是在观察对手的招数。冷美人胜在体态娇小轻盈,轻功又为上乘,动作敏捷,却败在招式单一。待他摸清楚规律后,银剑出鞘,柔纱终抵不过利剑。 花荣月一跃而起,白色的剑光划过紫蓝色的水波中,长缎似拦腰截断,紫碎纱漫天飞舞下来。那紫衣女子的双瞳里有一丝惊异,随后花荣月看见忽然失去紫纱支撑的烟薰姑娘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剑气击溃退后。他还来不及收起银剑,普难寺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庙檐底下的铜铃作响,最后全汇聚在他的剑尖上对着那道紫影。 “烟薰姑娘!”花荣月失色,欲逆剑而行。忽而见大风底下,那块神秘的面纱掉下来,揭开世人都想知道的那双清冷孤傲的剪水瞳下是一张怎样绝色的脸。墨玉般的长发垂落至衣诀间,美人的唇色惨白,皓齿轻咬,连带着眼神都让人见怜。大侠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这也是大侠出道十年来第一次在和他人打斗中犯下的致命的错误。就那么一瞬间,冷美人的眼神又决绝起来,一股紫缎从身后抽出趁他不备勾走了那把长银剑。 花荣月倏尔反应过来,见长剑离身,眯起眼睛并不慌乱。他扬起嘴角,向后腾跃而起,霹掌于长缎中。利剑从那柔纱里掉下来直直坠向大地,可花荣月的速度更快。落地的那一刹那,花荣月手里握着长剑,而剑尖直指烟薰姑娘的喉咙。 “抱歉,一个大侠拿剑对着一个美人,真是一件极其不雅的事。”花荣月收回银剑,温和说道,“今次你没有输,我亦没有赢。” 烟薰姑娘问他,“你当真要走?” 面对美人脸上微微浮现出的两团绯红,他却笑得淡然,“江湖远大,任我逍遥。大侠岂能被一方天地束缚?” “那好,那好。”冷美人连连说了两遍,脸色化为惨白,她沉下声对他道,“那么,后会无期,花大侠。” 花荣月仰天一声笑,一如初见般对她抱拳施礼,“后会无期。” 第三十一章 最是伤人无情局 花荣月的故事讲到这里时,我就心生三叹,一叹世人眼里的清绝冷美人动了凡心竟然是这等模样;二叹豪侠荣月面对此等青睐,仍能做到心如止水,果然不是一般人;三叹这两人明面上在武林中毫无牵连,没想到早已暗生羁绊。果然未流传于世的八卦才够有趣刺激,梦云生嘴里说不出来的,今日有幸听到了当事人口中的真相。 瓦片房的众人神情各异,十姑半是懵懂半是皱眉,率先开口道:“后会无期?不对啊,你们,你们如今不是夫妻吗?” “男人嘛,总有那么几次口不对心的。”师兄接她的话,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师兄调侃的语气倒给豪侠脸上添了几分暖色,“这位小兄弟说的没错,”他似在回忆那段美好往事同我们说起来,“我离开苏扬坊间一个月后便回了风月馆寻小薰。承蒙她不弃,一年后,我们便定了终身。” 一句话,在面前的花氏夫妇看来字字皆美,花荣月忍不住扣住烟薰姑娘的手道:“小薰,我从不怨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此生最有幸的便是回苏扬坊间与你成亲。只是,只是你的脸……” 烟薰姑娘动容不已,泪眼婆娑地打断他,“花郎,你别这么说,是我有愧于你。” 花氏夫妇沉浸在过去中连连叹息,花荣月道:“成亲以后,我久居江南,本打算往后都守着小薰过安宁日子。但一年后,我收到了长安老鸽户的传信。” 胡小二惊呼:“是沈苏貌写给你的?” 花荣月一顿,随后有些艰难地点点头,脸色也复杂起来,“没错。用这个方法求救的,先前我只同一个人说过。我料定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烦才会让老格户传信给我。果然,他在信里说,沈天王外出行军,他被主母找借口关了幽闭,日日受尽折磨,怕是要不行了。” 故事终于说到了这一段,周身的气氛一扫先前的温情,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师兄若有所思,“所以才有了之后的‘武林豪侠救知己火烧天王府’那段?” 花氏夫妇皆沉默。 我回忆道:“金陵书生说过一个版本,武林豪侠怒发冲冠为知己,单枪匹马连夜赶去长安沈家。沈家主母狠决不肯放二郎,派出四大金刚对付侠客,最终以豪侠火烧天王府收场。而这一战,”我缓缓道出那人从前说过的话,“主母亡,大郎疯,二郎得救,官府的通缉令在江湖上网罗密布,豪侠却不知所踪。” 花荣月半垂首仍是不语,只能看到癞头上冒出的细密的冷汗和他微微颤抖的双手。 黑捕头一语问醒他,“事到如今,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我只问你,那火是不是你放的,沈家主母是不是你杀的?还有丧失在火场里数十个无辜家丁的性命是不是你害的?” 花荣月猛地一抬头,眉目间闪出几分动摇,握拳咬牙片刻,却又向泄了气一般眼神黯然了下去,“是我。”他只轻轻说出这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纵然是铁面无私的黑捕头此刻眼里也深深怀疑起来,他端着七星剑的剑柄,恨恨道:“你若是这样便没话好说了,跟我回理玉门。” “不是花郎!”下一刻,烟薰姑娘的声音响起,一双玉手紧扣住身侧之人发颤的十指,说得斩钉截铁,“既然花郎不愿意说,就由我来说吧。” 我倏地屏息,听到她一字一句道:“那火是沈苏貌放的,沈家主母也是他杀的。不仅如此,他害花郎武功尽废、声音容貌俱毁,还差点害的我们夫妻永生不能相见。当年的一切,都是沈苏貌布下的一出戏。” 她字字铿锵有力,高亢而悲愤,听得人浑身一震。 沈苏貌这个人……梦云生早就说过,他可以在那场大火中全身而退,还能在三年后坐上沈家世子的位置,这一定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物。 “如今他已是沈家风光的世子爷,坐享当年‘鹬蚌相争’的渔翁之利,只怕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早布下天罗地网。这个人不简单,看似无害,实则心思细腻,手段计谋狠辣,依我看三年前那沈家大郎的死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这话与梦云生的不谋而合,我见说话的胡小二起身负手踱步,极其认真地同我们分析起来。奇怪了,此刻这个人我怎么看又不像是一个店小二了,倒透出些军师运筹帷幄的气质,身材竟也高大了几分。 花荣月模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想他到底是看重与沈苏貌的情谊,对于知己好友的欺骗和背叛仍是沉痛不已。 “他当然不简单。”烟薰姑娘沉下声,眼底如霜,“世人只知从前他是豪侠的知己,如今沈家的世子爷,却不曾想到他还有一个身份,苏扬坊间风月馆的主人,那个无心无情的苏馆主。” “什么!?” 一语涌起滔天巨浪,烛台里的灯光倏地暗下去,有“扑”的明亮起来。众人的脸上皆惊异万分,眼看到手的真相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其实从头细细想来还是能发现些端倪的。 沈苏貌曾说, “我母亲是江南人士,只是苏扬坊间一个极其普通的卖伞女……她很清楚沈家主母的厉害,也知道那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府邸怎么会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想那来自江南的女子贤良,从不抱怨世俗,教出来的孩子早慧懂事,却不想也过早地明白了人间的冷暖。 “母亲终究没能等到父亲,我十二岁那年,她便因病去世了……内宅的里外都被这个厉害的主母治理得服服帖帖,就连父亲想要把我留在沈家,也必须先过主母这关。 你可知为何主母会答应父亲留我在沈家? 主母要父亲剥削我的名讳,永不能入沈氏族谱。” 少年郎进了高门府邸,看到明媒正娶的主母和她身旁风光的沈世子爷,想那丧母之痛、失父之苦埋在心底更刻骨了。只是他不曾想到,原来要留在沈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他的名讳,他那温柔善良的母亲用吴侬软语叫出的那两个字,也要被夺走了吗? 第三十二章 无处考究馆主心 嘲笑、诋毁、欺辱,还有无休止的折磨……勾践忍辱负重十年,或许那个少年步步隐忍,偶午夜梦回到江南的苏扬坊间,鱼米之乡生养了他,也葬他母亲香魂。恨意和痛意席卷而来,让他揪心悲鸣,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是他谋局的始端。 可是…… “为什么会是他呢?” 烟薰姑娘那番话后,胡小二便喃喃自语起来,“为什么会是那个无心无情的苏馆主呢?” 何谓无心无情的苏馆主?这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之前,金陵和江南两地各自放了一串鞭炮,震惊整个武林。不仅仅是因为两地的客栈和青楼开张迎客,也不仅仅是因为它们一个叫十里穿巷,一个叫风月馆,更重要的是其身后的主人,外人从不知道那个客栈老板和青楼老板的来头。 胡小二是十里穿巷的店小二,这些事他应该有所耳闻,“就是我东家和风月馆的苏馆主,我常听到那些酒客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他踱步来踱步去,极力模仿出那些酒客说这话的神情和语气,“十里穿巷广纳四方来客,禁止杀戮,自成秩序,这位胡姓的东家是个善公;而风月馆明面上收留贫苦女子,却把她们用作勾栏生意,都说那个馆主年纪轻轻却无情寡义,还是风月里擅玩人心的高手,不然怎么调教出来的姑娘各个都销魂动人。” 胡小二模仿得活灵活现的,与我之前在客栈里偷听醉酒之人的说话声毫无差异。烟薰姑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瞳突然放大,身形颤抖起来。 花荣月看胡小二的眼色瞬间变得幽沉。胡小二忙冲他们挥手,慌忙解释道:“这,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不关他的事。”烟薰姑娘按住花荣月的手,脸色恢复如常,平静道,“沈苏貌确实是这样的人。只是你们看到的风月馆,并非这般简单。” “是杀人越货,还是暗中走私,做着见不得光的买卖?”黑捕头突然发问。 “不止,风月馆里的女子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烟薰姑娘自嘲似的冷笑道,“出卖色相蛊惑人心,我们这种人连杀手都不能算是,有时候连心都不能算是自己的。” 瓦片房里安静得出奇,我脑袋里蹦出一种可能,又暗暗摇头否决。 黑捕头握紧拳头,“那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宽大的紫袖掩不住那双颤抖的纤手,花荣月耐不住,冷厉对他,“黑山!”若不是烟薰姑娘及时止住了他,想这好不容易和平的局面又要被打破。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和外人说起这些事,不过这样,也好。”烟薰姑娘站起身,说得轻轻的,但让人听得很清楚,“十七岁之前他让我做的很多事我都忘了,但十七岁那年,他只让我做成一件事,让豪侠荣月留在风月馆。” 我吸气,这与我方才的心中所想是吻合的。 “你们想的没错,沈苏貌确实在下很大一盘棋。沈家主母在天王府的地位根深蒂固,他要连根拔起,毁得干干净净。他有计谋外,还要借刀杀人。而重情重义的豪侠荣月无疑是最好的那一把刀。” “所以你们,你一开始并非因为……”十姑面对花氏夫妇吃惊不已,想询问得更细却被一旁的师兄捂住嘴巴,“唔,风流谷你干嘛?” 师兄对她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十姑倏地反应过来,对着面前两人十分讪讪。 花荣月神色未有异常,“不管小薰先前做过什么,只是各为其主罢了。如今她早已脱离风月馆,只是我一人的妻子。” 师兄道:“我从前去过江南,听到过一个风月馆的传闻,说如果那里的女子想要赎身,其主分文不收,只管向她要一样她最好的东西。”师兄的目光转向那面带紫纱的女子,低下声来,“美丽的女子最好的东西就是她的容貌。五年前我在十里穿巷偶见到姑娘真颜,这样问实是抱歉,只是那些伤……可是因为……赎身?” 烟薰姑娘朝他点点头,师兄面露出惋惜,连带着身旁的十姑也叹出一口气。师兄记得五年前面纱底下令人惊呼的容颜,我亦记得。胡小二当时并不在场,但他许是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低着头沉默良久。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后,唯有黑捕头开口说话。 “你们这样说,没有证据。” 我、胡小二、师兄皆看向黑捕头,他出奇冷静,胸前的七星宝剑泛着冷冽的光,“你们有何证据证明沈苏貌就是风月馆的苏馆主?又凭什么说六年前天王府的大王是他放的,人是他杀的?就因为他是沈家不受宠的私生子,还受尽主母欺辱?六年前沈家就在理玉门立了案,若拿不出证据来,恐怕我还是要带走豪侠荣月。” 师兄眉头紧锁,深表不赞成,“江湖事一向江湖了,无关公堂。” 黑捕头肃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道:“职责所在。” “风月馆立足江湖多年,牵扯人事甚广,干系曲折复杂。沈苏貌是如今风头最劲的沈家世子,做事定然滴水不漏,哪会有什么证据?花大侠和烟薰姑娘既然发现了他的另一层身份,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另下了功夫?”胡小二嘴里问出来的,也是我想知道的。花荣月和烟薰姑娘被同一个人骗得好惨,但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真相的呢? 这故事应该是要讲下去的,只是屋外的东方初露白,我从未感觉到长夜如此的短暂。花荣月起身拂袖,灭了烛台上的灯光,大有赶客之意,“各位,我和小薰只能讲到这里了。不管各位相信与否,沈苏貌就是风月馆之主,当年的一切都是他一手谋划的。五年前我和夫人重逢也得知了真相,此后他便一直派人追杀我们。我武功尽废,不复从前,来到落马镇,一是为了躲避暗杀,二是隐姓埋名,真正和小薰一起过安稳日子。既然天已亮,我便要去风月楼做事了。各位慢走,恕不远送。” 第三十三章 众语纷纷幻境明 东方既白,我们几个人离开瓦片房原途返回,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闷,走出一条巷子后,我实在忍不住问道:“怎么大家都忧心忡忡的?” 师兄痛心疾首地叹出一口气,率先道:“我在想那花大侠,从前多么霁月光风的一个人,可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十姑歪着头看他,“你就只可惜花大侠?” “嗯?” “烟薰姑娘呢?”十姑吞吞吐吐道,“你也还记得五年前的事,她不是你的,你的初……初恋……” “什么恋?”师兄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十姑变得不确定起来,偷偷看了我一眼,换了一种问法对他,“你看那美人毁容,就不感到怜惜吗?” 这下师兄听明白了,“怜惜啊,我怜惜天下所有的美人,更何况是传说中的冷美人。只是她以容貌换取自由,我对她,与其说是怜惜,不如说是敬佩更多。”师兄叹完了长长一口气,眼珠又在我和十姑之间来回转悠,“对了,这两日你们两个总眉来眼去的,在打什么哑谜?” “没啊。”十姑禁不住又要来看我,被师兄意味深长的一声“嗯——”给吓得收回了目光。 “大概知道了豪侠夫妇的事,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路。”我转移话题,“别忘了,这里不应该是落马镇。” “不着急,咱们不是还有为民请命的黑捕头嘛!”师兄双手枕在脑后,语气随意地对走在最前面的身影喊道,“黑捕头,这里怪事连连,是你的职责所在吧。” 黑捕头停下来看他,神情颇为严肃,“是。所有的事情,理玉门会给出一个交待。” 师兄向来不喜官府之人干涉江湖上的事,只是黑捕头这么说,他倒也没顶回去。那三个人异常和谐地走在前面,我故意放慢了脚步,与后头的那人并肩。 “你怎么不说话?”我对胡小二道。 他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胡小二摸着下巴,“花大侠说他们是为了躲避沈苏貌的暗杀才来到这里,那为何不小心翼翼地乔装打扮起来?这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紫姑娘,而风月楼和风月馆又是何其相近。他们躲在风月楼很难不引起沈苏貌的注意。” “你说的是。但书上不是说落日镇闭塞,或许正是因为消息传不出去他们才不怕的。你看沈苏貌的人,好像,好像也没追杀到这里。” 胡小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是疑问之一,我们能到这里发现其中的蹊跷,为何沈苏貌不能?除非沈苏貌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花荣月是如何称呼这里的。”大概是听到了我和胡小二的谈话,黑捕头突然转身道,“他称这里为落马镇。” 十姑不解,“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大了。”胡小二大叫,“我一久居客栈的店小二都知道途径长安的路上有个叫做落日镇的地方,花大侠堂堂一豪侠怎会不知?可他居然也说这里是落马镇,言语间丝毫没透出对此处的奇怪。” 十姑还是有些迷糊,“我们先前遇到的老渔翁和那些酒客都说这里是落马镇,他们从小住在此处便是这样,会不会是书上记错了?” “还有一个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是这样说的。”我同她说起先前遇到的事情来,“就是这位黑捕头的娘,柴婆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她所说的小时光景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十姑朝黑捕头看去,黑捕头亦点点头,“我娘可以证明这里就是落日镇。” 师兄接着道:“那就更加奇怪了。没有离开落日镇的人非说这里是落马镇,如此口径统一,要不就是有人故意设计的,要不就是中了什么蛊术。” “又或许不一定是蛊术,而是……幻术。”一行人脸上闪现出惊异,我想了想,这虽然有些荒谬,还是把先前在风月楼的经历说了出来,“在风月楼时我便有这样的感觉,那日胡小二还问我是喝大了还是魔怔了,其实都不是。当时我见到了些不合寻常之物,我看到师兄和十姑斗嘴吵架,还看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人,就好像深陷幻境之中。你们也知道这里不应该是江南之景,先前说什么如何能在一夕之间就改变这里的地貌,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幻术了。” 幻术一说显然太过玄乎,黑捕头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反应,胡小二和十姑显然还在消化我的话,只有师兄道:“若真如小柒说得如此,近几年江湖上唯有两人可以和幻术搭上边。” “一个是宫老姥,她的陶梦香溶于水时化有迷香和幻境。不过陶梦香是邪物,碰上它的人都死去。”他说,“还有一个就是江南画侠马师有的神来之笔。都说画侠神笔,一展画卷仿佛身入其境,也会让人迷失心智,永远走不出这幻境。” 胡小二双眼放光,倏然问道:“黑捕头,你之前说来这里寻画寻的是什么画?作画者又是谁?” 黑捕头不语,脸色慢慢凝重了起来。 “是不是画侠马师有的画?”胡小二诱导他道:“如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若说得细些,对我们彼此都大有好处。” 十姑也忍不住好奇地问他:“黑山哥哥?” 黑捕头默了半天,终是抵不过眼前之人,他开口,“没错,是马师有的画,画卷上画的是江南之景。” 此话竟真的证实了方才那荒诞的揣测,我握紧拳头憋着气听他继续往下说:“报案之人也是马师有。此画在三年前便丢失了,近日才得知藏在落日镇。他的神来之笔先前我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威力。” “如今看来这幅画一定被有心之人藏于这里的某处。只要画作还在,幻境就还在,落日镇就还是落马镇。”疑难问题好像都连在了一块,我道,“只有找出这幅画,幻境才可破。” 一众人点点头。 “至于那个有心之人嘛,”胡小二眨眨眼睛,“马师有的画是三年前丢的,看三年前落日镇发生了什么。” 我回忆起在酒楼里听到的话,“三年前是风月楼来了此处,你是说——”我惊呼道。 胡小二的目光里透着赞许,“女侠,你的玲珑心在风月楼里感应到的幻境最强烈,也许正是这个缘由。” 十姑问:“你们说,这些事情,花大侠他们知不知道?”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花大侠他们是一年前来的此处,或许也中了幻术还不自知。”师兄一顿,“但我总觉得,他们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才有所隐瞒,不然也不会这么巧的就躲在风月楼里头。” 大家一言一语似乎已经把真相描述了个大概,可是我还提着一颗心下不来。三年前风月楼来了此处,落日镇变成了落马镇,其楼主就是酒客口中那个手段极其厉害的红媚娘。至今我们还未曾谋面。我想起真正的江南苏扬坊间里的风月馆,那个无心无情的苏馆主。昨夜听了他的很多故事,只觉得他这个人坏得厉害。 那红媚娘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马师有的画卷上画的江南之景,落马镇既仿照苏扬坊间而生,那何为偏偏是风雨楼,而不是风月馆呢? 一字之差,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风月楼,风月楼,风月楼,这三个字虽不在江湖上出现,可我总觉得也在哪里见到过一般。好像是在梦云生给我的话本子里…… 正思考着,我们一行人也说说走走向前,东方的天亮了个透,早晨的镇子上又似有若无地弥漫着些白茫茫的雾。 这回我身在此处,并不觉得美丽,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直想快点找到那副画,破除幻境。 第三十四章 瓦片房里险象生 既然大家都觉得花氏夫妇有所隐瞒,那我们还是得回到他们身上去,至少要从他们口中探出风月楼的红媚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由于难度比较大,胡小二提议我们分队逐个击破,我和十姑一队去探烟薰姑娘的口,胡小二、师兄和黑捕头则去风月楼找“侍酒郎”花荣月。 都说女人是最懂女人的,但当十姑问起我有几成把握时,我还是有些为难。 “说不准吧,你要知道,我从小就跟着我师父和师兄一起生活,难猜姑娘家的心思啊!” 我绞尽脑汁地要想个对策出来,就见她红着脸扭扭捏捏道:“女侠,你说,你说如果我问那方面问题呢?她会不会告诉我?” “哪方面问题?” “就是……比如,比如,姑娘如何讨得男人欢心的,诸如此类的。” “嗯?” “烟薰姑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又那么多人喜欢她,而且你师兄之前也不是……就是可惜了,现在她的脸,唉……” 听着十姑的叹气声我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十姑,有了,”我信心百倍地拍拍她肩膀道,“你放心吧,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啊?” “我有秘密武器,你等着瞧。” 我同十姑一起回到了瓦片房的门口,不出胡小二所料,烟薰姑娘果然还待在那里。见到是我和十姑之后,她那冷清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惊异,又迅速恢复如常。她朝我俩身后转了一眼后,让出了一条道,“先进屋说话吧。” 屋里窗明几净,烛台里还剩下昨晚燃尽的蜡渣。烟薰姑娘为我们倒茶,就只是倒茶并不言语。三只瓷杯里荡漾着浅铜色的茶水,她拿起一盏坐在一边淡淡地喝起来。我和十姑学着她的样子也淡淡地喝起茶来,心里早就火急火燎的。十姑面色尴尬地朝我一皱鼻子,我干咳一声,下定决心开口道:“烟薰姑娘,其实我们这次来还是想向你请教一些事。” “若是为了那几桩旧事,二位还是请回吧。昨晚花郎说得也够多了,”她道,“我们夫妻两个只想过清静日子。” “你误会了,烟薰姑娘。” 我放下茶杯,一搓手心里的冷汗,淡定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姑娘你。” “为了我?”烟薰姑娘语气上扬,显然有了几分兴致。 “姑娘可听说过木陀花?” “天下第一奇花,清丽高雅,不输牡丹。”她缓缓点头,“五年前我还有幸见到过它开花的盛景。” “那——”十姑听罢抢我一步开口道,兴许她要问跟师兄有关的事情,但又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时候,倏地止语朝我看来。 我佯装又干咳了下,给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往下说,“烟薰姑娘,那你可知,木陀花除了美丽,还有奇效。” 她定是知道的,当年花荣月还解了她写木陀花的谜语“似药不是药,应为仙家物。山中晴日找,夜间韦伏来”。我猜她不仅知道,还很了解这种花。果然,她一挑眉道:“此花的花蕊可以止血,与乌芳草碾碎炼制成丹,还有祛疤养颜的功效。但是木陀花稀少无比,又极少有医师能把其炼成丹药,能不能祛疤养颜还有待世人商榷。” 烟薰姑娘看着我,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眸里似笑非笑道:“二位今日来就是问我木陀花的事?那这如何能说是为了我呢?” “这自是为了姑娘你的。”我朝她轻声道,“因为我手里有养颜丹,以木陀花和乌芳草炼制而成,可以祛疤养颜,令容貌恢复如初。” 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忍受自己容貌尽毁,更何况,烟薰姑娘还是个有名的美人。 她稍作一愣,语气里透着些许怀疑,“小丫头,养颜丹可是稀有灵药,你如何会有?” “我师承陌上山庄,家师和医圣云娘娘交情匪浅,她医圣老人家来山庄上小住时,师弟得到了她的几分真传,而后有幸炼成了养颜丹。”我面不改色地胡诌了几句,虽然我对小玖夜的医术十分自信,但想让旁人信服,还是得给他安上个好师父。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烟薰姑娘,你要知道养颜丹既是稀有灵药,那它是任何疤痕都能除的,被刀剑所伤的,也包括……被大火烧伤的肌肤上的疤痕。” 举世无双的豪侠荣月被一场大火毒害成这般难堪模样,我猜她就算不在意自己,也会为情郎想一想。不出所料,烟薰姑娘端正了身子,眼神也渐渐凝重了几分,“既是稀有灵药,你要给我,那便是要拿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换。说吧,你想要什么,或者你又想从我身上打听到什么。” 烟薰姑娘是聪明人,跟聪明人就不该拐弯抹角,“我确实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人,”我咽了咽唾沫缓缓道出了口,“就是风月楼的主人,红风尘。” 听到这个名字后,她很快地皱了眉头,我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警觉,她道:“你打听她做什么?” 我擒住手掌心中的那抹冷汗,有些试探地向她摊牌:“姑娘不觉得奇怪吗?书上记载这里明明是落日镇,可镇前的牌匾上却写着落马镇。况且这里在四陆的西北道上,居于内陆,绝不可能像江南那般水域辽阔。而据我们推测,这一切的奇事怪景都是三年前风月楼来到此处才有的。由此可见,风月楼之主,人们口中的那个绝世媚娘红风尘,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女侠多虑了。”烟薰姑娘收起所有情绪,一如她原本就该有的清清冷冷的神色和语气,“书也有记错的时候,不是吗?我同花郎一年前来到此处便是今日你们所看到的样子,我们从不觉得奇怪。这里的人世代打渔为生,更没有什么问题。至于楼主红风尘,那更抱歉了,她既为我之主,我又岂能在背后说道她?这次,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她站起来,背过去轻拂紫袖,似不想和我们交谈下去。我焦急起身道:“烟薰姑娘,方才我并未说这里的人有问题,你能先说出口,便是最大的问题。你若是不愿意讲他人是非,我便换个问法,如今你所在的风月楼和江南苏扬坊间的风月馆是何关系?你既已脱离风月,又为何要去风月楼里抚琴?如此引人耳目,逃难避世也不是这么个避法。” 此番追问,让她的身形僵在原地,十姑也站起身与我并肩而道:“风流谷从前到过风月馆,他说从里到外,风月楼几乎和风月馆毫无差异。烟薰姑娘你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出来,又怎会再让自己陷入一个和它一样的暗穴里?花大侠也定然不会应允。” “烟薰姑娘,你和花大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帮忙。” 我和十姑对着那默言的背影静候许久,期间十姑扭头无声地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对着她无奈摇头,我没有法子了,话全都说了。若还是不行,那我们这边这条线算是断了,得看胡小二他们的了。 只见那紫影缓缓转过身,这次那对剪水瞳里似满含心事和愁绪,她凄然轻声道:“风月楼和风月馆是不一样的。” 仅那么一句,我心中便肯定了那个猜测,风月楼果然藏了许多秘密,幻象迭生,说不定还藏着马师有那丢失的画。只是烟薰姑娘就此止语,不愿再说得更多了。 “你们走吧。若再不走,可能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那些关于风月楼和红风尘的事我无可奉告,花郎也是。” 烟薰姑娘毅然决然的样子令我和十姑都十分泄气和沮丧。我正想着是打道回府,还是再挣扎一会,顷刻间,数支短箭“咻咻——”破窗朝我们而来。 短箭尖锋利无比,又亮得发黑,一看就是淬了剧毒。我和十姑抽出长剑击箭护身,奈何从屋外发射过来的短箭越来越多,四处的窗纸都被戳满了洞,隐约能看见几条黑影闪过。 师父的剑法我学得平平,十姑也初出茅庐同我一样躲闪得很是吃力。这时刷的一下,几条紫纱袭来护在我俩身边,柔纱带着强大的气流震开了周围的短箭。烟薰姑娘手执紫纱,眉目凌厉道:“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们小心出去。” 第三十五章 蒙面黑衣闯幻象 “砰——”瓦片屋的门被撞开,门外已站了几个蒙面黑衣人,还有更多的从远处的白雾中跳出来将瓦片屋团团围住。胸前的紫纱还能抵挡住一阵子短箭,但随着敌人的增多,我愈发觉得大事不妙,整齐划一的装备,如此训练有素,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场有组织的暗杀。 我握住手里的长剑,强使自己镇定下来问那紫纱的主人,“是不是沈苏貌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我,”烟薰姑娘紧盯着那群蓄势待发的黑衣人,语气里不容拒绝,“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快走!” 短箭停下进攻,那群黑衣人站成一排,中间那人上前一步抬起手,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们三人正一步一步地上前。 我咽了口唾沫,“来都来了,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再说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话音未落,就见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垂下手,眼神里似乎透出一些轻蔑,黑面巾后传来一声:“杀!” “刷——”的一声,雪白的匕首纷纷从前方之人的腰间亮出,黑衣人涌上来,一旁的紫纱毫不犹豫地凌空而起落入那阵仗里头的最中心。 烟薰姑娘说得没错,那些人果然都是冲着她来的。可是我长剑在手,岂有不出鞘之理? 银色的剑身穿过柔纱与那些尖匕首抗衡,师父总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独创的陌上剑法与轻功绝尘一样讲求一个“快”字,只是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发挥五成的功力。他老人家的剑法我是记了个透,可惜不管我如何运转真气,也达不到师兄那般的效果。 那群黑衣人不觉疲惫似的,击退一个,另一个又卷土而上。我突然想起那日与胡小二一起面对劫匪时的虚张声势,同样是危难时刻,这次团战却是真刀真枪地干了。那位手无缚鸡之力、又贪生怕死的小二没跟来瓦片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恍神片刻,一把雪亮的匕首猝不及防地迎面而来,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紫色的柔纱便降下来挡在我眼前。匕首与我擦身而过,只划破了我的衣服。紫纱顺势朝那偷袭的黑衣人击去,我还没对烟薰姑娘道一声谢,就听见她对我道:“你还是快去帮你那位朋友吧。” 十姑!我心一颤,目光所到之处见那身黄影被几个黑影困住。 “女侠,救我!”黑影之中传来一声大叫。 是了,十姑!我怎么忘了她了! 跃身而起,长剑抵过黄影周身的匕首,见她脸色苍白、发髻凌乱,手里的剑也断了一截,我咬着牙齿问她:“你怎么样,十姑,没事吧?” 十姑嘴唇微微打颤,“我没事,没事……女侠,你替我挡一挡……”说着她丢下短剑,双手从发髻间拔下一根簪子摘掉簪花,又伸向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子,簪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倒进瓶里。 “有了有了!”她摇晃着瓶身双眼亮起来。 又一个蒙面黑衣人倒在我的长剑下,只是我的臂膀上多了几道伤疤,“这是什么?”我喘着大气问她。 “是迷香。”十姑在我耳边低语,又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莫名的,我心里升起一股希望。 紫纱仍缠绕在黑影阵中,我朝其中的身影的喊道:“烟薰姑娘!”四目相对,我对她做了一个口型,烟薰姑娘会意得极其之快,一眨眼便飞身出来。紫纱又护在我们身前,这一次,我看那清冷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暖意。 “捂住口鼻!”十姑毫不犹豫地对那群涌上来的黑衣人一撒瓶里的东西,急声言,“快走!” 自从前几日的清晨下了一场小雨后,落马镇之上便凭空蒙上了一层白雾,到如今日上三竿也不曾退去。今日的街市不似以往那般热闹,兴许是我们几个走了小巷子,一路上倒也没见几个人。我、十姑和烟薰姑娘都不约而同地急速往同一个方向赶去。 “不行!”身旁的紫影倏地止住脚步,我亦停下来回头看到烟薰姑娘的眼里似有所挣扎,“不行,不能去。” 十姑甚是不解,“烟薰姑娘,迷香的功效有限,若再不去风月楼,等那群黑衣人追上来,就晚了。” 烟薰姑娘对十姑的话毫无反应,坚决停驻在原地,半垂下眼睑低喃道:“不行,风月楼是我和花郎最后的藏身之地,绝对不能让沈苏貌发现,不然一切都完了……” “烟薰姑娘!”十姑急得直跺脚,呵出一气侧身问我道,“女侠,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我双手微颤地团成拳,后方白雾中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手臂上的伤疤一阵比一阵疼,我看着她道:“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白茫茫里显现出一团团黑影来,那群训练有素的蒙面黑衣人一字在我们眼前排开。十姑双手无剑,万分紧张地贴着我动也不敢动。一瞬间,烟薰姑娘清醒过来,周身的紫纱泛着淡淡的冷气,她道:“你们先去找救兵,我来拖住他们。” 黑衣人一步步逼近,手握着的雪亮的匕首尖如此晃眼,只怕这次我和十姑想逃也插翅难飞,经过“迷香”一事他们会变得更加警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的大雾里“蹭蹭”地传来快步声,随之而来的叫喊声让我们几个心头一震。十姑在我身后忽的舒出一口气,我知道,是救兵到了。 “女侠!” “小柒,十姑!” “嫣儿!” 大雾之中率先跳出个蓝团,那人冲在最前头跑向我们,见到正对面的一排黑影,又“啊——”地惨叫一声。 “妈呀!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果真不出先前所料,胡小二紧张兮兮地同十姑一起躲在了我身后,嘴里胡乱念着什么“阿弥陀佛”的经文,听得我的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你们没事吧!”紧跟其后的是一脸担忧的师兄,见到我的那一刹那双目顿时睁圆了道,“小柒,你受伤了!” 站久了腿肚子确实有些发软,幸好身后还有十姑和胡小二可以靠着,我稳住持剑的手冲他摇头,“师兄,我没事。” 青衣上被鲜血沁红的那一块格外明显,师兄沉下眉眼,面对那排蒙面黑衣人一跃而起,飞出长剑。 “敢伤我师妹,找死!” 与他同去的是一道黑影,黑捕头后来者居上,七星宝剑伴着风中的吟啸捣乱了敌人率先布好的阵仗。几个黑衣人着了道皆那剑气所伤摔倒在地,黑捕头收剑落地,掏出怀里的令牌,冷哼道:“神捕令在此,一切作乱者,死!” 方才那为首的黑衣人一僵,其余的黑衣人行动似乎慌乱了起来。他连连后退了几步,与身旁之人迅速交换了眼色,随后又一招手,那排黑衣人便退得干干净净。 总算是有惊无险,悬着的心安落下来,一瞬间我觉得手里的长剑有千斤重,剑尖指地时,我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身后那人及时扶住我,轻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我抵住额角,半垂下首,余光之处见到那久立于前的烟薰姑娘倏然倒下。 “小薰!”一声大喝,是迟迟赶来的花荣月。 我猛然抬头,看见花荣月怀里浑身战栗起来的紫影道:“花郎,幻境要破了,他就要来了……” 第三十六章 豪侠托出风月谜 客栈里,我和十姑坐在桌前,师兄和黑捕头一个双手抱胸一个负手而立,脸色一个比一个黑沉。胡小二正替我受伤的手臂上药,方才他向掌柜借了药箱子,又拍着胸脯道包扎伤口这等小事就放心地交给他好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幸好小臂上的几道口子并不深,在回来的路上血也微微凝固住了,胡小二包扎得极其娴熟,其手法竟一点儿都不比小师弟的差。这是第一次有除陌上山庄以外的男子这样待我,我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托着脸,看他尤为认真的眉眼,对他道:“胡小二,想不到你除了有一口好嘴,会酿虫二酒,会说方言,连这个也会?” 胡小二抬头,未停下手上动作,“那是,技多不压身嘛!” 我见他嘴角咧出两个梨涡,也不由得跟他笑起来。只是下一刻,我便痛苦地“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师兄原本背对着我们,一转身便凑近来,紧紧皱着眉头,“我说你行不行?不行的话我还是带小柒去……” “我行我行,怎么不行了?刚才是没注意碰到伤口了。”胡小二有些心虚,低下头来完成最后一步道,“包好了,此处不能碰水。伤口倒不深,就是可能会留下些疤痕,也亏得不是在脸上。” 十姑趴下身,细细盯着我那条包成粽子的手臂看,“留疤也不怕的,女侠不是有养颜丹?” 经她提醒我才想起这个事,我冲她摇头道:“不可不可,养颜丹还得大用。” 师兄疑惑地看过来,眉头皱成了一道弯沟,我干笑了几声以示安慰,“那个,师兄不是你说的,人在江湖,哪有不挨刀的。你师妹我还没那么脆弱。” 师兄的眼眉还未完全松懈下来,我飞快地朝十姑看了一眼,她会意地直起身,接下话茬堵住他正欲开口的嘴,“风流谷,我也坐在这,你一个劲儿关心你师妹,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受伤?” 师兄将她从头打量到尾,一挑眉梢道:“你不是好端端地坐这吗?又没缺胳膊少腿。” “如若你们再晚到一会,我就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事了!”十姑瞪他一眼,又道,“对了,你,还有黑山哥哥,你们怎么会突然赶来?你们不是去风月楼了吗?” “是花荣月。”一直未开口的黑捕头负手转过来,“他说你们有难。” “花大侠?”我同十姑一齐道。 师兄解释:“我们是去风月楼了,楼里人多眼杂,花大侠又乔装成侍酒郎不愿同我们言语。后来他突然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难’二字,胡小二就猜是你们两个遇到危险了。” “他是如何得知我们有危险的?”我奇道,“他递那张纸条前可有异常,比如有没有见什么人?” “那到没有。”胡小二回忆道,“我也是当跑堂的,看得最清楚了,无非就是端过来递过去的,也没见他跟什么人打交道。就是今天风月楼里的人比先前多了些许,穿着谈吐都与这里的人不太相同。” 我跟着他的话点头,“或许就是花大侠从中发现了什么,幸亏是这样,不然今日我们三个就危险了。” 师兄问道:“你们两个从烟薰姑娘那里可有问出些什么?” 我和十姑皆摇头,我道:“但也不是毫无收获的,眼下我能确定两件事。” 其余四人静听我说下去。 “第一,花大侠和烟薰姑娘知道幻境的存在,委身于风月楼绝非巧合。在我们看来风月楼就如同风月馆那般的虎狼之地,可在花氏夫妇眼里,相反它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胡小二思索片刻道:“前面我能理解,就是你说风月楼对于花氏夫妇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有何说法?” “这就是跟我说的第二件事有关了。” 我看到那只包成粽子的胖乎乎的手臂禁不住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强忍下去抬起头对众人道,“因为风月楼的主人红风尘就是施幻术的人。准确的说,就是红风尘偷走了马师有的画,启封了这江南水乡的幻境,而风月楼就是一切幻象的源头,他们藏身于幻象里才最不容易被找到。今日蒙面人的出现,就如烟薰姑娘所说,幻境在一步步分崩离析。她宁愿拼死一战也不愿让蒙面人发现风月楼的存在,正是因为在他们眼里,风月楼作为幻象之源且有红风尘的守候才最安全。如果连最安全的地方都被发现了,那么,他们就真的无处可藏了。” 四人陷入沉思,胡小二率先开口道:“你所说的也恰好证实了我们之前那番推论。那个红风尘我还有点印象,听酒楼里的人说是个好生厉害的人。也不知她制造这幻境究竟图谋什么?”他转向身后那人道,“黑捕头,那位江南画侠有没有跟你说他那画有何特别之处?” 黑捕头想了想,“正如你们在这里所见,只是寻常的江南之景。” “怕是不能这么想。”师兄轻摇头道,“江南画侠身临其境的画技和他的神来之笔本身就是最特别的地方。即便他退隐,这几年江湖上还是对他的画说得沸沸扬扬。马师有的画难求,也是因为怕到图谋不轨的人手里祸乱一方。所以最寻常的江南之景也不寻常,只是,”他一顿,喃喃自语,“风月楼,红风尘,听起来怎么有点熟悉……” “现在是不是找到红风尘一切就能大白?”十姑双手捧着脸,眼里透着迷惘,“那我们该上哪去找那个叫做红风尘的人呢?”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烟薰姑娘对她只字不提,风月楼里也不见她露面,想见她,怕是难上加难……” “你们想见红风尘其实并不难。” 一阵低哑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木门突然被推开。我闻声望去,见来人还是那副在风月楼里奇怪的打扮,却挺直了背脊,气息沉稳,神情肃然。 “花大侠。”师兄起身道,“烟薰姑娘她,她可还安好。” 花荣月颔首,“多谢关心,小薰并未受伤,已无大碍。倒是这位女侠姑娘,”他的目光投向我那包成粽子的手臂上,显然有些难言,“你的手臂……” “没事,没事,”我忙冲他挥起了“粽子手”,“小伤小伤,也无大碍。” 花荣月微怔,又点点头道:“那就好。” 黑捕头问他,“你方才说见红风尘不难?” “不错。”一瞬间,花容月的脸色又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五日后就是风月楼的说情大会,楼主红风尘一定会现身。你们若想见她,这便是唯一的机会。” 第三十七章 说情会里逢媚娘 五日后一早,弥漫在落马镇上的雾气更胜从前,在这茫茫中,街市里人来人往,一如往常。而驻守在街尾的风月楼上张灯结彩,喧嚣鼎沸,红衣的舞娘赤足站于两侧,纤手美酒。其中拥着一袭华服的珑音,轻启朱唇,勾得来往客流连忘返。 这一天,就是花荣月口中的说情大会,也是见红风尘唯一的机会。 那日花荣月与我们摊牌,他说这里确实不叫落马镇,我们所看到的小桥流水、鱼米人家的景色都是幻象,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做红风尘的女子带来的。 红风尘此人美艳神秘,手段厉害得恐怕不在沈苏貌之下。三年之前风月楼崛地而起,除了用马师有的画来施展这片幻境,更要迷惑住人心,确保幻象之源风月楼的人气,以免削弱幻术的灵力。无人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更奇特的是落日一夜变落马,竟然丝毫未有人察觉。 说情大会,就是红风尘其中的一个手段。 这个众人口中的绝世媚娘有一个特别的癖好,那就是酷爱听旁人的情事。 凡是在大会上说出自己和心上人的故事,并令她满意者,便可向她提出一个要求。 说情大会历经两届,第一届的得胜者要求一见她的真容,红媚娘一笑,如了他的愿;第二届的得胜者是误打误撞逃难于此地的花氏夫妇,他二人只求能在这幻境中得一避难之所安生。红媚娘大笑地说,既猜出这是幻境,那就该知道没有比幻境更安全的地方。进她的风月楼,可保花氏夫妇一生无忧,不过她也有个条件,楼中需要人气来维持幻术,他二人不能吃白饭,亦要为此出一份力。所以茗雅阁紫姑娘和哑巴侍酒郎,就由此而来。 花荣月最后与我们道,红风尘曾说这里存活在幻境之中与世外隔绝,风月楼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如今我们几个还有沈苏貌的人出现在这里,便是幻术失灵的前兆。他不是圣人,与其死守秘密,不如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们。破除幻境,一为民,为我们;更是为了他们夫妻两人,逃出去,去寻找下一个避世安生的地方。 此刻的风月楼底下,我和胡小二并肩停留了许久许久,久到那揽客的珑音也懒得再看我们一眼。 胡小二对我道:“一会是我先进去,还是你先进去?” 我一时语塞,在今天进风月楼的人,摆明了是要给红风尘送故事的。 昨晚大家商量战术时分为三派,黑捕头主攻,他说既然已经确定红风尘会在说情大会上现身,那他就直接进去拿出神捕令开始审问。这种直接撕破脸皮不留情面的方法也最不容易着了那花样多端媚娘的道。 师兄和十姑主张参加说情大会。既然不知道红风尘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就先不要打草惊蛇,反正规矩就定在那里,得胜者可以借此探探那幅画的口风。 师兄还摩拳擦掌道,他浪迹江湖那么多年,风花雪月的故事一箩筐,随便说出一件想必都能让红风尘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问十姑要说什么和心上人的故事,十姑脸红默眼,只朝那正夸海口的某人瞟了一眼。我懂了,天底下还有比女追男更辛酸的情事吗? 至于我和胡小二…… 师兄立马跳出来道:“小柒还小,哪有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就让她留在风月楼门口接应我们。”那胡小二接着也道,他也没有什么心上人,也没有什么故事可说,就同我一起等候在楼外。于是我跟胡小二就成为了本次行动最大的两个闲人。 今早上风月楼下的铜锣鼓声响起,黑捕头、师兄和十姑相继进了风月楼,等了几个时辰,梦云生能把一百零六个红叶好汉的故事讲上几十回后,却还不见他们出来。偌大的牌楼下依旧熙熙攘攘,能看见进去的人,也能瞧见出来的人,就是发现不了那三个熟悉的身影。我和胡小二才意识到或许我们早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中,就连看珑音姑娘轻挑上去的眉角亦透着些诡异。 胡小二道:“要不还是我先进去……” “我先进去,”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胡小二,若我们几个在天黑前还未能出来,你就原路返回,赶紧离开这里。” 说完,我便不再去看他的脸色,问那笑语盈盈的珑音拿了牌子,独自踏进了风月楼。 今日风月楼里的摆设与往日有些许不同,还是层层红色的帷幔悬在房梁顶上落下来,只是那叠搭起来的巨大的“花盘”被安置在池子的中央,与落客区仅有几片荷叶相连。远远地观望过去倒似个糊得严严实实的红灯笼,里头烛光摇曳,依稀可以看到里头有个美人的身影。除去水中的一光景,其余地方就昏暗了些许,原来挂在壁上的长明灯被撤走了,只在墙角里点了些小蜡烛。还好有提灯的侍女引路,将我安排到落客区坐下。 我见等候的那些人手里亦拿着牌子,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都有,就是没有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起先看到我的到来,纷纷满脸诧异,随后又低下头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这一切就如同是个正经比赛大会的样子,里头的人毫无异常,但一想到师兄、十姑和黑捕头还不知所踪,我就不敢掉以轻心。昏沉的大厅里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油墨的香味,就像是小时候顽皮打翻师父案台上的黑端砚散发出来的那般味道。 水池中央传来一阵悠扬的女声,我抱着长剑端坐在落客区处,看着提灯的侍女引着牌上对应号数的客人踏着水里的碧荷,走向那轻纱覆盖的红灯笼里,等过一会又是一个。身侧之人正在逐渐变少,闻着那愈发浓郁的墨香,我倚靠着长剑打了个哈欠,上眼皮似覆着千斤重物总想往下坠落,我在想若我一会见到红风尘要说什么故事…… “姑娘,姑娘,醒醒。” 待我睁开双眼时,面前提灯的侍女对我展开笑靥道:“姑娘,三十六号了,楼主正等着姑娘的故事呢。” 到我了!我猛然清醒过来,怀里的长剑发出“呜”的一声鸣叫。 同那提灯的侍女走过那些碧荷叶,红灯笼外早有人在守候,里头传来一声“进来吧”,侍女掀起帷幔的一角让我进去。 红灯笼里别有洞天,我边安抚着呜呜长鸣的银剑,边环顾四处。 这里头的烛光要比厅堂里的要亮堂几分,墙面上高高挂着好几幅画作,均散发出一股墨香,像是刚完成不久的样子。 我走过去细细打量那些画,有养在深闺里的小姐采花戏蝶之景,有两小儿在夏夜月下捕蝉之景,亦有在那绿水青山中一红衣少侠负剑独行之景;还有一张画着是寻常酒楼里的众生相,众客把酒话聊中,唯一青衣客醉倒在木桌上…… 四处都被那些新画作挂满了,唯有一处留了白,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块空空如也的墙面上,忽闻角落里传来一阵轻笑。原来那块是烛光照不见的地方,细细打量却能看出那里放了一张案台。昏黄的灯火中逐渐显出一个红衣女子的背影,那人懒懒道: “姑娘把我的画看得那么仔细,不如点评一番?” 第三十八章 灯下作画藏青梦 不等我作答,她又接下去道:“我倒忘了。姑娘你不是来看画的,而是来给我说故事的。”角落里烛光底下的背影让人看得并不真切,红衣女子笑语连连,“说吧,你的心上人长什么模样,你又要同我说个什么样的故事?” 她是红风尘。我心里“咯噔”一声,背脊上一阵冷汗,稳住脚下开口道:“红楼主,其实,其实我来是……” 话未说完,那红影倏地虚晃了一下,“你不会告诉我你来这里不是来同我说故事的吧?”红风尘收起笑意,声音一沉道,“那你来参加说情大会作甚么?拿我寻开心?” 本就昏黄的烛光又暗了几寸,连同着墙上的画卷也变得模糊起来,背脊上的冷汗直冲脑门,我忙道:“楼主误会了,既来此地理当遵守规矩。只是在这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 “那就对了,既来此地理当遵守规矩。”一瞬间她转怒为喜,房里又亮堂了起来。 红风尘仍然背对着我,伏于案前不知在做些什么。她似心情大好地同我说笑起来,“姑娘是个知礼数的人,不像之前进来的那两个小子。一个不遵守说情大会的规矩,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一个口出狂言,说他随便道出些风花雪月便能让我痛哭流涕,虽是个风月里的高手,却毫无诚意可言。” 她忽阴忽晴,听得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哦对了,还有一个同你一般大小的姑娘,模样甚是机灵,一进来便先羞答答地问我有什么御男术,还真是……惹人怜爱呢。”红风尘一声嗤笑,“只是规矩就是规矩,你若想知道什么,就得拿你的风月情事来交换,打动了我,一切都好说。小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理应如此。”我挠了挠发髻,歪头想该如何同她说接下来的这个故事。 红风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话里却充满了兴趣,“那便开始吧。” 不知是不是水池中央掀起一阵大风,从红色帷幔的缝隙见吹进来。挂在墙上的那些纸画滚起道道波纹,静止在画卷上的人与景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鲜活了起来。 顷刻间,有很多往事涌到嘴边,我脱口而出问她:“红楼主,你可知金陵有个叫做十里穿巷的客栈?” “嗯?十里穿巷?” “对,那个地方和江南苏扬坊间的风月馆齐名。其幕后的东家来无影去无踪,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道他在客栈里留了明暗两榜。”我缓缓与她说来,“十里穿巷的杀手榜是明榜,能上明榜的杀手武功必定不俗,而有钱便能请到他们为自己效力。消息榜虽然没有公开,但是里头却能打听到任何想知道的事。那个神秘的东家还立了一条规矩,说不管红尘怎么纷乱,只要在十里穿巷里,不分黑白,没有杀戮,高官能和乞丐同桌吃饭,不受权贵的淫威,亦能打破身份的隔阂。借此这位东家避护了许多人,可谓是十分的侠肝义胆。” “你絮絮叨叨说的,都是我不曾听说过的事,倒也有趣。”红风尘的背影微微直起来,“只是听了半天也不见你的心上人出场,那位东家确实侠肝义胆,难不成他就是你的心上人?” 我立马摇头否认,但一想她背对着我并不能看到,又道:“并不是。我只想说,这位东家此举还吸引了许多有识有志之士慕名而来。其中便有一位以说书为生的书生,停驻在十里穿巷给一众酒客说了十年的书。也不知是谁成全了谁,书生的嘴为客栈招揽了越来越多的客人,而他又偏爱那客栈里独有的美酒,每每来客栈说书,就从不缺酒喝。久而久之,书生便不去其他地方说书了。我与他认识十年,回回见他都是在十里穿巷里。新的老的客人们来来走走,他却从未离开。于是我就猜,会不会他是想与十里穿巷共存亡?如若有朝一日客栈坍塌,他会不会成为废墟底下的一缕亡魂?” “有趣,有趣!这位比那位客栈东家更有趣。若真是一口好嘴,你与他朝夕相处,实在有意思。”那抹红影欣然拍掌道,脊背又挺直了些许,“小姑娘,你那位心上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不是……”这话刚落到嘴边,我想起先前红风尘的反应,不禁一愣悉数咽下去。脑海里的那个青影又缓缓浮现出来,我顺着往下道,“他啊,说来更奇怪了,十年容颜不变。一对剑眉,一身青衣,长发三千未束,手执一把百折扇,脸上永远带着笑意,好像常年都是这副淡淡轻轻的样子。” 如身在回忆一般,头脑里那个模糊的青影渐渐清晰起来。帷幔外的风好像大了些许,不断涌进来吹得壁上的画卷沙沙作响,还有角落里的案几上亦发出纸卷簌簌的声响。我才意识到原来红风尘伏案是在画画。 昏黄的烛光打在墙面上映出她时高时低的剪影,她道:“你说的这个人我竟有几分熟悉,大抵天下说书人的模样都八九不离十罢。” 红风尘似是撂下了笔杆,最终挺直了身躯,“我画好了,小姑娘。” 她的语气又轻又柔,却给人无限的遐想,“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我慢慢地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红影。在我听来,这一声声就像夜里某种精怪的鸣叫,撩拨起人的好奇和惊意。 “你来瞧,剑眉星眼,三千长发,青衣折扇……” 红风尘边喃喃自语,边有所察觉地微微侧过身来,然后一点一点地露出了锦绣红缎上如漆黑发里的半张脸。那个女子的手中一展画作,侧脸上绛红唇色,凤眼如丝,还有过分尖细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皮肤。 我见过的美人里,十姑是深闺里走出来的俏丽多姿、明眸皓齿的芙蕖之美;烟薰姑娘是养在风月中却洗尽铅华、美撼凡尘颠倒众生的皎月之美。 而红风尘是媚。 这样的媚,让我莫名地想起了那本叫《海山经》的话本子里说,世上有一种九尾狐,修炼成精后常常化作貌美的女子,她们惯穿一袭红衣,喜欢夜宿在深山老林的荒庙中,以此引诱那些过路的男客们…… “你,在想什么呢?” 那个声音似有一种魔力,让我立马脱口出心中所想,“我在想,幸亏我不是那些男客,而你不是……” 随身而负的长剑忽的一阵抖动,等我醒悟过来方才说了什么时,身旁便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我果然没看错,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我捂着嘴巴憋红了脸,看着她笑得躬下了腰。待她笑完后,两只红袖便朝我的方向递过来那卷画作,“好了,不逗你了。”红风尘的眸色中浮出些戏谑,“你快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我红着脸正欲同她辩驳几句,只是下一刻,我便看到眼前那卷雪白的画纸上茕茕独立着一人,青衣折扇,一如往昔,他对着我那样地笑,活灵活现地跃于纸上…… “你……” 我抬头惊呼,见红风尘正看着我眉目上挑。随后“啪”的一声,画卷从她手中落地,她亦不为所动,只是半张脸对着我,一拂红袖展出一阵大风。 所有的烛叶摇曳起来,红帷幔内忽明忽暗,我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似那日在风月楼的厅堂中陷入幻象一般。周身掀起层层白雾,那些红帐、案几、昏黄的烛光被包裹在大雾中渐渐褪去了颜色,最终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色。 胸腔里的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我有些许晕头炫目,看那白雾里影影绰绰地显现出几个人影来。 剑鞘里的长剑铮铮作响。那个像狐狸般精媚的女子道: “小姑娘,你暗道这大梦终其一生,不如再去看个究竟。” 最后连这个颇有深意的声音也如潮汐般退去了,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里慢慢地走出一袭深青色的长袍来…… 第三十九章 迭生幻象渐迷心 那袭青袍从影影绰绰的人影里款款走出来,剑眉星目、白纸折扇、墨发如漆。待我看清他的脸庞时,周身的白雾散去,显现出不一样却格外熟悉的场景来。客栈里人群熙攘,酒桌上觥筹交错,账台上店家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我懵然停驻在这片繁华里,向那袭青袍叫道:“梦……梦云生?”而他却像是未看到我一般,直径走向了高高的木台之上。 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瞬间安静了些许,梦云生“啪”地展开折扇,在高台上对着众人朗声道:“诸位,大梦一生,好戏出场。” 台下陆续聚集了不少客人,有人高声喊道:“说书的今日要说个什么故事?” “承蒙诸位捧场,今日我梦云生要讲的是江湖奇女子医圣云娘娘的故事。” 故事开场,客栈里就只剩下梦云生一人的声音,账台边上的店家也停下打算盘的手支起耳朵来听。我心奇,医圣云娘娘的故事早在十年之前我就听梦云生在十里穿巷里讲了个遍。此情此景让我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而梦云生脸上永远带着一抹笑意,那语气语调、体态和动作竟也渐渐地与十年前重合了起来。 “且说那妙手仁心医圣云娘娘自八年前荆水一战后隐退江湖,可世人不知这活菩萨一般的人物却和大魔王凌天君有一段孽缘……” 高台上的人说得眉飞色舞,一众酒客皆仰起好奇的脸洗耳恭听,还时不时地爆发出一声“好”。梦云生的听客们男女老少都有,年龄最小的是两个穿白衣服的小孩,背对着我捧着脸聚精会神地看着说故事的人。 故事已讲到最精彩纷呈之处,梦云生忽然垂下折扇闭口,笑靥吟吟道:“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欲听下回分解,还请诸位拿一壶虫二酒打赏。” 一众人叫苦连连,却也敌不过内心已燃烧起的八卦之火。待众人散去后,高台之下便推满了酒坛子。客栈的厅堂内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酒桌间的人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方才故事里的主角。还有那两个白衣小孩手里皆死死握着半个酒壶,似乎是起了争执。 那抓着两个小揪揪的小丫头瞪着眼睛说道:“就半壶酒,我们说好一人一口的。师兄刚才你已经喝过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小少年脸上羞得团出一朵红云,手中仍是不放开,用半是无赖半是商量的语气与她道:“好小柒,就剩最后一口了,你就让给师兄,大不了下回我让你多喝一点。” “不行!师兄你每次都这么说!” 最终那酒壶子被抢到了小少年手里,小丫头一甩手,气鼓鼓地说:“师兄你这个大骗子!” “师父说了,女孩子要少喝酒!”小少年迅速把酒壶里的最后一点酒闷进口中,满意地砸吧下嘴,嘿嘿一笑。 小丫头垂头丧气用手指沾着漏在桌子上的几滴酒,喃喃道:“唉,我要是也会说故事就好了,那说书的先生有那么多虫二酒喝……” “不会说故事也无妨,酒照样有。”话音正落,一坛酒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们跟前。那两小儿一惊,见方才台上的说书先生“哗”地一下打开扇子,悠哉悠哉地与他们道:“常瞧见你俩来听我说书,结识个朋友,这坛酒算我请你们。” 两小孩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小丫头指着眼前人口齿打颤,“你你你,你,不是……” 眼前人一收折扇置于胸前,笑道:“在下金陵梦云生,不知二位小友如何称呼?” 小少年率先反应过来,略有些警觉地按下小丫头的手将其拉到身后,脸上又浮现出红团口中还是老实交代道:“我们,我们师承陌上山庄。我叫风流谷,这是我的师妹柒夜。你真这么好,请我们喝酒……” 还未等他作答,小少年身后便伸出一只手抓过那酒坛揭开上面的盖布,手的主人兴冲冲道:“好诶,是虫二酒!” 小丫头豪气冲天地捧着酒坛喝上了一大口,这时的小少年也顾不上羞意,转身去抢她手里的酒,“我也要喝!小柒,师父说了,女孩子不能喝酒。” “师兄你又来了!师父明明说小孩子不能喝酒,若我不能喝,你也不能喝酒。” “我比你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少喝一点……” …… 那青袍人摇晃着百折扇看着两小儿玩闹成一团,随后他也坐下来变戏法一般地从身后端出另一坛酒。小丫头仰起脸拍手,满目崇拜……这其乐融融之景一幕幕在我眼前滑过,我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也感慨无比。 我已明白这是会议中数年前的繁华。暖洋洋的大堂里似乎无人注目到我的存在,我悄悄靠近那桌人,见到一如十年后墨玉般的长发散落至青衣里,还是让人手痒痒地想摸一摸其中一缕。 不知为何,身旁之人似乎有所察觉,深青色的背影缓缓转了过来。我倏然呆住,手指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四目相对时,他好像对我笑了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我还未仔细探究,那层白雾又匆匆浮现出来,一切忽然消失不见。 这回我没那么惊讶了。 我知道,等白雾消失后,又将是另外一番天地。 又是一阵眩晕,待我睁开双眼,一切斗转星移。 原来我未去到别处,只是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到客栈外夜幕已至,乌墨上星稀月明。偌大的厅堂里不复白日的喧闹变得冷清了不少,唯有角落里的酒桌上还坐着一两位客人,小酌一杯窃窃地说着私话。账台边上的店家吹胡子闭眼打起瞌睡来,窗外树梢上的夏蝉“吱吱”地越叫越响。 无人发现多了一个“天外来客”,我回想着这会是哪日。忽然莫名地一阵悸动,我踏上通向二楼的木楼梯一步一步登上去。 果然,二楼靠窗的座位上是一抹自斟自酌的青影。窗外的月光清白透亮地落在梦云生微醉的脸上,手里托着只小酒盏独自把玩起来,只有眸色里还透着清明。我听见他举杯对着那轮圆月叹出的长长的长长的一声叹息。 “江湖上的月亮是一日比一日清冷了。” 一瞬间,青袖里的那只手垂了下去,酒盏里的酒被灌入口中,随后有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流入三千墨发里。 “这话说得可不对!” 一声惊起,我与梦云生同时回头朝来源处望去,见木楼上亦走上来一青影,只是这份青比梦云生身上的要浅几分。浅青少女半束起长发,腰间别着一把银剑,脚步轻快地走向他。 “柒丫头,你也来这里喝酒?” 浅青少女一脸明媚道:“梦云生,我是来找你喝酒。” 她入座,梦云生神色恢复如常,立马递与她另一只酒盏。浅青少女将他的手推回去,啧啧道:“用这酒杯喝酒多没意思。”她朝楼下大喊,“小二,拿两个碗来,再上几坛子虫二酒,今日梦云生请客。” 回声在冷清的客栈里回荡着,梦云生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之人。浅青少女也不甘示弱,对其大摆脸色道:“怎么?梦云生,我们多年朋友,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怎么会?”梦云生败下阵来,目色也柔了几分,“都依你了,柒丫头。” 浅青少女兴高采烈地冲他做了个鬼脸。不多时,木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和店家小二的声音。 “来咯,客官!虫二酒来咯!” 这说话声在如今的我听来格外熟悉。那“蓝团”托着两只酒碗和虫二酒,脚下生风般跑上来。明知不会有人注意,我还是禁不住道出他的名字,“胡小二。” 胡小二稳稳地将碗和虫二酒放在桌子上,脸上挂起他的招牌笑容和两个梨涡,“两位客官,请慢用。” 他收起托盘转身,正欲抬脚走人,倏然迅速回过头朝我的方向看来。我被他惊得脊背冒出冷汗,见他空闲的那只手绕过我的身躯一摸旁边的展柜。 “咦?”胡小二盯着自己的手心皱眉,又往上面吐了一口唾沫一搓道,“怎么又脏了?该擦了该擦了!” 我松下一口气,看他自说自话匆忙跑下楼的背影有些滑稽。等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酒桌上时,他两人已经分别下肚了一碗酒。 一碗又是一碗,一坛虫二酒即将见底。浅青少女拉着梦云生说,今夜要喝个不醉不归。她揭开第二坛酒,给空酒碗满上,然后端起来在半空中碰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浅青少女擦了擦嘴角,身子有些摇摇晃晃地问道:“你说,你说江湖上的月亮是一日比一日清冷了?” 等不及对面人的回答,她便立刻反驳,“你这话不对!我告诉你,只要能和想见的人一起喝酒,那么酒永远是暖的,月亮永远是圆的……” 许是酒意上头,她的脸上也红扑扑的。 梦云生饶有兴致地逗她,“柒丫头,那你说,你想见的人是谁?” 窗外树上的蝉鸣声正当响亮,她道:“我想见的人啊……”酒碗摔摊在酒桌上,那说话声愈发愈小。浅青少女的手顺着她的头垂下去,最终她趴倒在桌子上,便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柒丫头?” 并不意外,梦云生轻轻推着她的手臂。 “唔——” “柒丫头,你说你想见的人是谁?” 话里带着些戏谑,只是未得到答音。 梦云生展开折扇摇起来,同样是喝了那么多酒,他的眼底却堪比月光般清亮。 “傻丫头啊。”他的叹息声很轻,似乎是不忍心打搅正在熟睡中的那人。随后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一寸一寸地朝我的方向看来。 “柒丫头,”梦云生忽然对着我眨眼道,“你方才说,你想见的人是谁?” 顷刻间,我心底里所有的防备轰然坍塌,瞳孔惊颤,看着他轻轻从座位上起身,离开那个沉睡的少女,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你……看得到我?” “我一直,都能看得到你。” 摇摇晃晃的折扇上“大梦一生”四个字清晰可见,我看到他离我越来越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宽大的青袖里对我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梦云生道:“柒丫头,你方才说,你想见的人是谁?” 眩晕感又重卷而来,“我,我想见的人……” 一个模糊的脸影在脑海里倏地闪现,我一瞬间清醒过来,对着那熟悉的微笑连连退后几步,“不,不可能,你不是……” “我,不是谁?” 他步步靠近,我步步退后。后面的木楼梯上又响起“噔噔噔”的声音,我不知是谁跑了上来,又不知道他能否看到我。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大吼:“小心!”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我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退到了楼梯边缘,一脚踩空了下去。与此同时,层层白雾又凭空浮聚了起来,一团蓝影从身边很快掠过。 我的身子迅速下坠。就在一切全然消失前,我看到眼前之人仍在微笑。他正逐渐离我远去,我竟然觉得那笑带着几分诡异,五官也变得妖异起来…… 是不是你呢? 合上眼前的那一刹那,我仍然在想这个问题。 这一回,又会去哪里呢……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叫喊,“女侠!” 胡小二!? 第四十章 雷云变幻吓小二 一只手大力地拉住了我,待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了平地上。胡小二放开我的手臂,“呼——”地松出一口气。 “哎呦,累死我了!” 他摊坐在地上,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我盯着他一成不变的装束,突然跳起来,大惊失色道:“你你你……” “我我我……”胡小二也跳起来,学着我的样子,“我怎么了?” “你也能看得见我?” 他皱眉,“我又不瞎,当然看得见你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突然灵光一现,又问他:“等等,胡小二,你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从哪里来?”胡小二一脸疑惑,凑近前来仔细瞧我道,“女侠,这红风尘的幻境是能以假乱真,但也不至于把人变傻吧。” 是这熟悉的语气,我暗暗虚惊一场,放下心来才好好打量所处之地。头顶黑云遮天,却是一轮弯月;近旁是高山连绵,远处朦胧一片,而我和胡小二此时正落在这夜幕之下群山之间的一个小凉棚中。 我深吸一口气问他,“你是说,我们在红风尘的幻境中?” “没错。” 胡小二回答得掷地有声,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算是弄明白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风月楼的主人红风尘确实是个厉害人物。我想不仅马师有的画在她手里,她还能自如地操控画中的四时昼夜,以此制造出新的幻境为她所用。”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我猜是为了迷惑人心也是为了幻术灵力的长盛。”胡小二道,“你还记得花大侠说过风月楼需要人气来维持幻术吗?迷惑人心、控制人的一言一行,留住风月楼的人气,画中幻术的威力才能长久不衰下去。” “所以举办这个说情大会也是为了知晓人心之所欲,以便她幻化出来,好让人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胡小二竖起大拇指点头,“不愧是女侠,一点就通。” 可我又有点想不通道:“不对,若说是为了迷惑人心……先前我们等在大门口的时候,是亲眼见到几个人进去了之后又出来的,还都说说笑笑,神色如常。” “马师有的江南落日图已足以迷惑住他们,而这次的幻境就是用来对付外人的。”胡小二放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想过,红风尘作为幻境之主,或许从我们踏入落日镇起,一言一行就皆在她的掌握之中。此番我们来说情大会的心思怕是早就被她知晓。” “那师兄他们还不知道真相,岂不是很危险?” “事情还没那么糟。”胡小二拍拍我的肩膀道,“只是眼下我们必须快点找到这个幻境的出口,从这里走出去。” 这话刚落,头顶上黑蒙蒙的大幕中倏地霹出一道亮光,雷电紧接而来。凉棚边的绿林“哗啦啦”作响,妖风四起,这里的气象变化得实在有些诡异,连带着那群山也变幻莫测起来。 我开始紧张道:“怕是被你说对了,你我的一言一行全在红风尘的掌握之中。” 身旁空空如也,转身见棚角里缩着一蓝团。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那蓝团瑟瑟发抖起来。 我顺势也蹲下来,轻轻问他,“你怕打雷?” “谁怕打雷了!”胡小二立即抬头辩驳,眼睛有些发红。凉棚外的天空又忽明忽暗,他颤颤巍巍地把头缩回去了些,“就是,就是蹲下来一点,不容易,不容易被雷劈到。” 我心领神会地朝他点了点头,还同他展露出了一个微笑表示宽慰。胡小二看着我的眼神呆愣了一会,又低下头抱紧自己。 我便同他一块蹲在这凉棚的角落里,等外面的风云变幻过去。这其间,胡小二虽然身体打颤,也有些许疑问要问我。 “说,说起来,女侠,红风尘变幻出了什么来迷惑你?你,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这个嘛……”我深吸着气,脸颊有些发热,“我之前随意编了个故事说与她听,她自然是迷惑不了我的。” “那,那为何你会惊慌失措地摔落下去?要不是我救你,你就……”胡小二显然不相信,他盯着我的脸眼珠一转道,“你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我暗自掖着衣袖,心砰砰直跳。 “你该不会是在幻境中看到了我吧?” 电闪雷鸣倏然而止,胡小二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十分好奇地对我扬起嘴角的梨涡。 “怎么可能呢?”我别过眼睛不去看他,热两颊应该红了不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些什么。我连连摇头,“我才没看到你。” “不会吧!”胡小二已彻底恢复如常,越说越起劲起来,“那为什么你刚见到我的时候如此激动,还奇怪地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还以为你骗红风尘说我是你的意中人,她因此幻化出了一个我来迷惑你。” 没想到他误会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不小心在幻境中窥见了什么,不过幸亏他什么也没看见。 即便是心虚,我亦拿两眼瞪他,“胡说八道。” 思来想去还不够过瘾,我又补充了一句,“异想天开!” “切。”胡小二哼一声,把头转过去又瘪瘪嘴。 我歪着头看他竟然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随即转换话题反问他,“喂,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我们没出来你就赶紧离开,胡小二你怎么不遵守约定?” “昨晚定战略,你师兄让我们两个等在门口接应,你不也没遵守约定就进去了?”他道,“再说了你们都没出来,我总得进去瞧瞧。我虽胆小,但也不至于这么贪生怕死。不过我什么也没和红风尘说,她就让我看一幅画。那画上空白一片,她就这么一挥袖子,我就跌落到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里,然后就看到了你。” “一幅画……”我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既然胡小二什么也未托出,红风尘自然也幻化不出什么来迷惑他。只是—— 他为何会进入到我的幻境中?师兄、十姑和黑捕头应该还在各自的幻境之中,我要如何去救他们呢? 前路一片迷茫,黑沉沉之下映着那些高耸的群山。我正想好好看看前面这些山路通向何处,胡小二猛地站起来,指着那条山路上的某处叫道: “女侠,你看,那里有个人!” 第四十一章 重现少侠当年事 我寻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山路上虽然杂草丛生,黑压压一片,但还是能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人影正朝不远处的大山靠近。只是光看背影,分不出是男是女。 我起身,脚下不自觉地想跟上去,胡小二拉住我,“你干嘛?” “当然是去看看他到底是谁。” “别去,万一他又是红风尘变出来迷惑人的。”胡小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那个背影,“先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俩待在凉棚里按兵不动,见那人走到山脚下仰起头伫立了一会后,便开始向上攀爬。 胡小二啧啧道:“大黑天爬山?好兴致,好兴致!” 大山高耸巍峨,那人爬得极其艰难。随着他一点一点上去,便多了一层雾气浮在他身上,盯久了人影就变得模糊起来。 “不行,留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我毅然上前朝山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胡小二“诶”地叹了一声气还是跟了上来。 从山脚往上看去,那个人影已经攀到近乎半山腰的位置。似乎是没站稳,身子瞬间沿着峭壁坠落几分。半空中的黑雾气散去一些,一展那人的绛红衣衫。是个少年郎,头发高束于后,腰背之间负着一把我再熟悉不过的银剑。 “是师兄!” “风流谷大侠!” 我和胡小二同时叫道。互看了一眼确信后,我对着那半山腰大喊,“师兄,师兄——” 大雨猝不及防地从夜幕中降落下来,悬崖峭壁上的师兄处境愈发艰险,可他却仍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师兄,我是小柒啊——” 胡小二道:“别喊了,他并非是你师兄,这是红风尘变出来的幻象。” 幻境中的大雨越下越猛烈,那绛红衣衫的少年郎被淋了个透。而我和胡小二却如世外人一般,毫发未湿,足以看出其中区别。 可是那毕竟是师兄,还在这般险境中。我实在想不起他何时有过这样一段经历,结果又如何。我颇为担心,真替他捏一把汗。 少年郎伏在半山腰上摸索了许久,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风声和雨声交杂而起,到处泥泞不堪,山谷中的黑雾气又弥漫上来,眼前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就在此时,山腰上传来一阵喊声“我找到了——”,顿时驱走那层层黑雾,惊起谷中飞出几只鸟穿向雨幕。 少年郎的声音极为雀跃,他的身影开始原途返回。这回他向下的速度快了许多,以至于有好几处他没抓稳,沿着陡坡滑下来。摔落到山脚下时,我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红衣裳被撕扯了好几处,狼狈至极。 可他丝毫不在意,迅速站起来,小心地护在怀里的东西,十分欢欣鼓舞地朝前跑去。 我看得很清楚,师兄的怀里是一朵紫色的花骨朵儿。 他跑过我身侧的时候,疑团刹那间明了。我下意识地拉起胡小二的手追上去。 “我知道了,这里是陌上山庄后的婆娑山,也是师兄的幻境。我们跟着他就能看到师兄的心上人,说不定就能找到师兄了。” 少年郎在雨林间步如轻燕,虽然五年前师兄的轻功绝尘不如现在这般惊艳,但我俩追得仍是十分吃力。 风声和大雨不间断,头顶上忽然惊起一道天光,胡小二“啊”的一声大叫哆哆嗦嗦地问我,“你师兄,你师兄这是要去哪儿啊?” “应该是去十里穿巷。” “什么?” “轰——”又是一道天光惊雷。 “啊!” 随着这声惨叫,那道凶狠的天光却将头顶上的黑幕撕裂成了两半,顷刻间无数的光线从其中漏出来。群山林木以及周围的一切都逐渐模糊成泡影,白色的大雾又聚拢起来,红衣少年郎的身影消失在大路的尽头。最后连路都不见了,我和胡小二重新陷入那片白境之中。 胡小二停下脚步,累得气喘吁吁,“风流,风流大侠呢?” “我不知道,师兄的幻境消失了。” 大雾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双眼所到之处皆为白色,毫无出入可寻。 隐隐约约地听到白境之中有女人的笑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咯咯”的笑声并不十分悦耳,却让人听得抓耳挠腮般难受。随着那阵笑愈发愈清晰,白境中的某处突然有东西飞向我们。 胡小二不可思议地指着某处对我道:“女侠,你看!” 我看到空中有无数的画卷飞过来,把我和胡小二团团围住,如跑马灯般眼花缭乱旋转起来。画中人物景致各异,却都表现得颇为生动活现。有好几幅一闪而过的画面我似乎是在红风尘的房里见到过。 胡小二道:“小心,这是红风尘的幻画。” 笑声戛然而止,紧接起一声叹息,女子的声音极为魅惑道: “汝等道这大梦终其一生,不如再去看个究竟……” 话语声未落,那些画卷便朝着我们的面扑来。眼前徒然生出些白雾,我看到迎在最前面的一幅画的是酒楼里的众生相。 笑声“咯咯咯”地又响起来…… 倏然一道白光过后,喧闹声四起,酒香漫溢,身处的大堂内皆为暖洋洋之色。 胡小二环顾四周道:“这里是十里穿巷!” 我第一眼便看到角落里一深一浅的两个青影同桌而坐,卷珠帘后是一道紫影。窗外是簌簌的大雨声,一个红衣少年郎从外面的雨幕中飞奔过来。一身的雨水淤泥却难掩他脸上的喜悦之情,少年郎将他怀里护着的紫色花骨朵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并大声称这是天下第一奇花木陀花。一众酒客皆哄笑怀疑,直到那平平无奇的花骨朵儿慢慢展露出花瓣,幽香四溢……无人不赞叹这朵奇花,就连安坐于珠帘之后的那人也忍不住走下来一观盛景。少年郎望着紫影的眉目里透出深深的倾慕之情…… …… 眼前之景发生在五年前烟薰姑娘说要归隐江湖那日。 …… 此时所有人都在向这位幸运的少年郎道喜,那位不速之客如约而至。癞头乞丐出现在众人眼前,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对着那朵传说中的花喷出一口热酒。奇花在一瞬间颓然凋零,失去芳华……众人惊呼,癞头乞丐大笑着疯疯癫癫地跑出了客栈。那一向清冷的烟薰姑娘顿时失去了色,不顾形象地追着那癞头乞丐而去…… 大堂里的这场闹剧许是百年一见,但震撼过后便恢复如常,一众酒客吃酒的吃酒,谈天的谈天。唯有那少年郎傻傻呆愣在原地,神情不知所措。一深一浅的两道青影聚在他身旁…… 第四十二章 自古痴女追痴男 “唉,原来你师兄对那冷美人——” 胡小二的这声叹息还未感慨完,另一声长长的叹息便在耳边响起。 “唉——” “这已经是第五十下了。言兄,你为何总唉声叹气的?” “我一叹美人毁脸,二叹木陀凋花,剩下的四十八叹,全叹你师兄风流,年少痴情付之东流……” 原来此时我和胡小二已经立于客栈二楼处,见那靠窗的位子旁有一青一灰两人正在喝酒说话。从窗外看虽仍然下着淅沥沥的小雨,但天光大亮。 楼梯口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红衣俊秀,粉衣俏丽。红衣朝靠窗那桌走去,身后的粉衣寸步不离地跟着。 胡小二道:“这不会也是你师兄的心上人吧……” 可是下一刻,“哗——”的一声,粉衣姑娘怒气冲冲地把长剑横在了窗前那位浅青少女的脖子上。红衣少侠眉目凌厉起来,一瞬间便替人挡下了那把剑,护她与身后。形势紧张起来,还有那前来送酒的“蓝团”也急得满头是汗,握紧双拳。 胡小二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哦——我记得那日!” 说这话的功夫,幻境里的情形又发生了改变。只见红衣少侠对着另一边默默无言的灰衫少年,抢过他手里的酒盏一饮而尽。他毫不忌讳地勾着少年瘦弱的肩膀,一脸暧昧地向众人宣示主权。那粉衣姑娘顿时泪眼汪汪,气得丢剑而去。就在她夺门而出的一刹那,红衣少侠神情恢复如常,起身对着那灰衫连连作揖道歉。那灰衫羞得别过头不去看他,双颊透着一点红,呈现出忸怩之色…… 我一目了然,“这里并非是师兄的幻境,而是十姑的。” 不等胡小二全然明白过来,幻境中又起了变化。大雾揭开后,眼前又凭空生出另外一座客栈。这座客栈不如十里穿巷气派,门匾上就敷衍了事地写了“客栈”二字,缝隙中插着一面画着酒缸的黄幡旗。 “这家客栈我们先前来过。”我对胡小二道。 他点头,“就是我们两个一起睡觉的那家。” …… 老掌柜本趴在账台上不知在写些什么,见我俩进来立刻喜笑颜开道:“二位客官好啊,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同胡小二互看了一眼,他淡定自若地凑到老掌柜跟前压低声音道:“掌柜的,你看得到我们两个人?” 老掌柜仍是笑,双目望向门口,并不搭理胡小二的话。直到背后有声音响起,“劳烦掌柜,要两个人字房。” 我和胡小二同时转身,看到一红一黄两个身影上前,老掌柜迎面朝着他们笑得憨态可掬。胡小二这才松了一口气,与我一起站到一旁。 红衣少侠往账台上掷了一串钱币,老掌柜低头翻阅起记账的簿子。忽然“轰”的一声响,紧接着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伙计边跑边焦急大喊道:“掌柜的,上面有地方塌陷,就只剩下一间房了。”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张着嘴巴见那老掌柜尴尬不失礼貌地朝师兄和十姑二人赔笑,又眼疾手快地朝那串钱币中只收取了一间房的费用,把剩下的推还了回去。 师兄脸色丝毫未变,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他侧过头问身旁之人道:“喂,一间房,你介不介意?” 十姑双手微颤地握住剑柄,吞了口水道:“行走江湖,不拘小节。这点事儿,本,本女侠介意什么!” 师兄挑眉,“你就不怕?我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风流……” “怕什么怕!”十姑凶巴巴地打断他,脸颊通红起来,“虽然,虽然我是倾慕于你,但你若对我做什么坏事……我告诉你风流谷,我可是随身携带毒药的!我,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她越说越大声,脸却越说越红。 师兄装作一副害怕的神情,耸耸肩膀认输。他二人跟着那伙计上了楼,我正想要跟上去看,就听见那老掌柜一声长叹。 “东家说得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做好事不留名,能成一对是一对,这房间,还是得塌啊……” 叹息过后老掌柜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嘴里哼唧哼唧地说着,在那本簿子上端端正正地写起来。 胡小二扶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我问他道:“所以这是故意的?” 他亦挑眉,嘴角的梨涡竟变得有几分邪魅,“这个客栈的东家好生厉害。”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但也只持续了那么一会功夫,他就同我憨笑起来。这时客栈里的一切如潮水般往后退去,屋外的天光渐渐昏暗起来。待我们两个慢慢适应过来后,那头顶上又呈现出一片黑幕,其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这次的明月比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硕大,因为我二人不是身处在树林里、山脚下或是暖洋洋的十里穿巷中,而是站在了方才那座客栈的屋顶上,从上往下望去,客栈院子里的风光一览无遗。 屋顶上的夜风极其之大,我与胡小二好不容易站稳之后,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总爱穿青色的衣服?” 我看这一身被风吹得略鼓的青衫,莫名地心虚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故作玄虚。 我也问他,“那你又为什么总爱穿蓝色的衣服?” 胡小二重复我的话,“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高深莫测道,“你不说,我也不说。” “谁稀罕知道!”我对他翻了个大白眼,就在低下头时,瞥见院子边上的那间小柴房里闪出一道红影。是师兄! 他坐到院子里的石椅上,手枕着脑袋独自仰头望着空中那轮圆月。师兄自始至终扬着嘴角,脸上是我熟知的洒然自在的神情。只是有那么一刻,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失落与怅然,然后他从怀里掏出某物件痴痴地看了一会。也只是那么一会,他便又重新将它放回去,脸色恢复如常。 师兄在院子里耍起了一套陌上剑法。完毕后,他迅速收起剑,痛痛快快地回到那间柴房,关门就寝。 至于他怀里那个东西,我仍是一无所知。 身旁的胡小二同我一起看完这些,摸着下巴又要做一番言论,“也许你师兄他……” 慢慢吞吞的,话没了音,我心急地问道:“也许什么?” 却见胡小二倏地瞪大双眼,指着底下的院子里道:“女侠,你看!” 我低头看到院子里白雾生起,一层一层逐渐弥漫上来。凡雾气所到之处,皆消散无踪。 “糟了,幻境又要变了!” 刚说完,脚底下便空空如也,周围的一切完全被白雾包裹起来。我在这白境之中直直下坠,双手什么也抓不到。 “胡小二,你还在吗?” “我在啊——女侠——”他的声音似远似近,“你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呼—— 我突然放下心来,竟然还有点期待—— 接下来即将看到的幻境。 第四十三章 一见粉蝶误终身 身体还在迅速下坠,也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我无意中发现底下的大雾正在慢慢地散去,十分兴奋地大喊道:“胡小二!胡小二!” 话声正落,我就感觉自己的脚底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哗啦啦”我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里穿过,“砰”一声摔倒了地上。 “哎呦——” 胡小二晃晃悠悠地起身,捂着屁股惨叫道:“没想到在幻境里还能感觉到痛。” 实话实说,这疼痛感还挺真实的,我揉着手臂环顾四周,发现这回我和胡小二落在了一个院子里。假山池塘、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皆有,分外雅致,看起来还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 “噌噌”有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我下意识地想拉着胡小二躲到假山后边。 胡小二道:“躲什么躲?又看不见我们。” 也对! 我俩便正大光明地靠在树干上偷窥起来。 见一只粉蝶扑棱着翅膀率先从眼前飞过,跟在后面追着跑的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裙子的小姑娘,大概六七岁的年纪,样子水灵灵的。 “别跑,别跑——” 小姑娘握着小拳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粉蝶陷入花丛里,停一阵又飞走了,害得她高兴地扑上去捉结果落了空。 “小蝴蝶,你等等我啊!” 被这么捉弄了几次,那小姑娘眨眨大眼睛也学得聪明了,见粉蝶闭翅歇息时,静悄悄地走过去,手指迅速地拈住了它的翅膀。 “嘿,小蝴蝶,终于被我捉住了!” 小姑娘盯着粉蝶笑得一脸的痴汉相,可神似如今她同我说起师兄时的样子。我心道:十姑真是从小美到大的,日后若她能成为我嫂嫂…… 胡小二看着我的脸道:“不就捉了个蝴蝶嘛,你笑这么开心作甚?” 我顿时僵住表情,“要你管!” …… “小姐,原来你在这里。”一下人打扮的老嬷嬷出现在院子里,小姑娘回头看她的时候打了个激灵,飞快将手里的东西藏入袖子里。 老嬷嬷道:“舅姥姥来了,夫人让小姐去府门前迎一迎。” “舅姥姥?”小姑娘的眼里露出惊喜,一蹦一跳地随她而去。 我和胡小二跟在后头,见她俩穿过长廊走向前院。那里并不如后院这般春色明媚。 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低着头跪在庭院中央,身边的壮汉手拿鞭条,一道一道地打在他的背上。 “混小子,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少年的背脊皮开肉绽,却半声未哼。小姑娘从旁走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脚步放慢了下来。 “嬷嬷,为什么要用鞭子打大哥哥?” “小姐别管这事,”老嬷嬷拿手捂着小姑娘的双眼,“这是犯了错的武士,他自找的。我们快走。” 老嬷嬷拉着小姑娘的小手加快了步子向前。那一声声嘶吼仍从身后传来: “我打死你,小子!叫你不听话!说,下次还敢不敢?敢不敢!” “啪”一声,鞭条在那壮汉手里打得断了一节,他停下来歇一口气。我看到刚要踏出庭院的小姑娘忽然挣脱地转过身,小跑到少年跟前。 “大哥哥,你——疼不疼啊?” 小姑娘半蹲下来,说话软糯软糯的。那硬气的少年没有理她,连头都不曾抬起来一下。她将握成团的手伸到少年眼前。 “大哥哥,这个送给你。这样你看着它就会开心些,开心就不疼了!” 少年看着她的小拳头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孔上双目赤红。彼时的他青涩稚嫩,却依稀有了几分现在的神采。 “大哥哥,你快把手伸出来呀,嫣儿要坚持不住了!”小姑娘焦急道,小拳头也颤抖起来,似有什么即将要破茧而出。 有只手伸过来,小姑娘轻轻展开拳头,一只扑着翅膀的粉蝶显露在少年的掌心间。少年满脸惊异地看着他手里的蝴蝶,小姑娘的眼里透着一丝调皮。 “大哥哥,你可要好好对待小蝴蝶。”她对少年展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老嬷嬷赶紧上前又牵手将她迅速离去。 身后的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发愣,随后又沉默地低下头。直到鞭子打上来的时候,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锁住了里头的东西…… …… 胡小二一声叹息道:“看来这回见到的是黑捕头的幻境。” 我点头赞同。倏然间,天幕又暗下来,滚滚乌云聚拢起来,远处亦有几道闷雷惊起。 胡小二立马哆嗦地抓着我身后的衣服道:“什么?又来!” 只是这么一会,乌云便散去,天大亮,眼前的院子却不见那挨打的少年和小姑娘他们。横斜溢出的枝枝叶叶看起来好像茂盛了那么点。 胡小二颇为不满,“红风尘的花样真多。” 我亦点头附和,“身在幻境,可不由己。” 庭院里一片生机勃勃,几个年轻的侍女往来其中,有声音传来道: “咱们府上今天有贵客来访,听说还是从京城来的。” “什么贵客啊,还不是受了我们老爷的几年栽培,如今才飞黄腾达的。” “原来是他啊。” “是啊,要我说,那位从江南来的公子才是真真的气派呢!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小姐未来的夫婿?” “这样的人,我就是远远的见上一面也满足了。” “老爷就在前面的书房里会客,要不咱俩去偷看一眼……” …… 我同胡小二对视一眼,不说二话,猛着一股劲儿向前跑去。 “喂,胡小二,你跑这么快干嘛?” “看谁先到书房!” …… 庭院外的长廊里,一位白衣青年迎面走来。他怀里立着一长长的画卷,背脊挺得比直,与我们擦身而过时,胡小二忽然停下来道:“咦,刚才那人看着眼熟。” 很快他又恍然大悟般自说自答起来,“是了,说不定他之前也来过十里穿巷喝酒。” 我对他道:“胡小二,你跑这么快,可知道书房在哪?” 他听到立刻苦恼地摇头。 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一阵苍劲有力的笑声。 胡小二亦笑了,“你看,有贵人相助,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四十四章 神勇黑捕助脱险 那房间的木门紧闭,胡小二用手在窗纸上捅破了两个小窟窿眼儿。从窟窿中窥探,房间里确实是书房的装扮,其中站了一中年男子和一黑衣青年。 二人侧身而立,皆气势不凡。尤其是那中年男子,想来应该就是这座府邸的家主。即便是黑衣青年有七星宝剑在手,亦对着他十分恭敬。 “神捕大人在理玉门一向是日理万机,今日降临嫣府,可谓是蓬荜生辉啊。” “嫣老爷客气了。”黑捕头低头作揖,“老爷叫我黑山就好,承蒙老爷多年恩情,黑山没齿难忘。” “好,好,好!”嫣老爷抚掌大笑,一脸欣慰道,“黑山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如今你已是高官厚禄,却仍能戒骄戒躁,初心不忘,好!好啊!” 他连说几个“好”字,对眼前的青年颇为满意。嫣老爷拍了拍黑捕头的肩膀继续道:“话说回来,黑山,有件事我确实需要你相助。” “老爷请讲,黑山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嫣老爷冲他摆摆手,“这话严重了。其实我所托之事是关于嫣儿的。” 黑捕头瞬间抬起头道:“可是与那失窃的夜光杯有关?” 嫣老爷颔首,面色稍有凝重,“当年鸡鸣古刹的须有大师将夜光杯赠与小女,说此杯和嫣儿日后的姻缘有莫大的关联。谁料此前夜光杯失窃,我只好放出‘寻杯招婿’的消息。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若有奸邪之人趁此机会作乱,那嫣儿一生的幸福就将毁于此了。”他深深懊悔道,“所以我希望借你之手,先快旁人一步寻回夜光杯。” “嫣老爷所托,我自当竭尽全力所为。”黑捕头神色严肃,施礼受命。 嫣老爷连连点头,言笑晏晏,“黑山啊,你此番出手相帮,我代嫣儿先谢过你了。” …… 猫着身子偷看久了实在感觉有些酸痛,胡小二挺直背脊伸了个懒腰道:“原来冷面神和嫣府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我转了转脖子,“先前十姑就同我说起过这事。他既铁面无私,也是个重感情的人。” 胡小二却有些不以为然道:“也许他另有所图呢?” 我稍作一愣,在想胡小二话里的意思时,房间里的谈话也快到尾声。只听见嫣老爷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官场上的诸多要事,正要道别,黑捕头的声音突然响起: “嫣老爷,待我寻回夜光杯,那承诺可还算数?” “什么承诺?”嫣老爷的话里明显一愣。 我同胡小二听着也发愣,正要继续对着窗纸上的窟窿眼儿里望去,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我明白了,黑山,想不到你对嫣儿……”嫣老爷止住笑声,颇意味深长地说道,“若真是你寻回夜光杯,那承诺就还算数。” 一语落地,我看到那黑衣青年倏地握紧了双拳,眼眸里似燃起了熊熊烈火,照得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他朝着中年男子又深深鞠了一躬。 木门“啪”地被打开,黑捕头手持七星剑眉目匆匆地飞快离去。 胡小二道:“走,我们也跟上去。” 黑捕头离开嫣府后走得更加快了,我边追边问胡小二道:“你还记得吗?此番黑捕头极有可能先去十里穿巷。” 胡小二点头认同,“按照我们‘过来人’的眼光看,这极有可能。” 只可惜红风尘的幻境并没有带我们回到十里穿巷。待幻境变化完毕后,周围出现了一片青山碧湖,独不见黑捕头的身影。 “这是哪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胡小二迅速环顾四周,眯起眼睛道,“这里是鲜城山下睦墨湖边。” 脑海忽惊起梦云生说过的话,我会意过来,“黑捕头是来这里要宫老姥的陶梦香?” 胡小二又颔首道:“我更好奇那日他究竟是如何拿到陶梦香的。” 不远处的廊桥边上传来一阵打斗声,一道矫健的身影从上面飞过来,后面的黑影紧追不舍。披着褐蓑的老人与对立的黑衣青年道:“小子,我不伤你是因为我惜才。以你现在的功力,十招之内我就能把你打成残废。今日我放你一马,趁我还好说话前赶紧离开。” 黑捕头不为所动,只道几个字:“我要陶梦香。” “你要什么?”褐蓑老人沉下声又问了一遍。 “陶梦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褐蓑老人忽然大笑,气势一震,整个人变得阴气沉沉的,“小子,你要陶梦香,就是要我的心头肉。”他步步上前,声音十分尖利,“若我问你要你的心头肉,你给不给?” 褐蓑老人能在江湖上成名不仅是因为他独创的鬼火掌,更是因为他出身名门世家,却偷练邪术,手段极为狠辣,被人称为是“正道出邪门”。 黑捕头也不愧是“长安第一神捕”,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亦沉着脸色浑然不怕,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小子,江湖人人皆知我与宫老姥的关系,且她把最后一颗陶梦香留给了我。这样的宝物,你是第一个敢问我要的。”褐蓑老人又摆出另外一种姿态,语气里对着黑捕头还有几分赏识,“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个机会。你若能接我三掌,这陶梦香我便双手奉上。” 黑捕头身形一震。 “小子,武林中那些所谓的名门听到鬼火掌三个字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你可要想好,你要受的是三掌。” 黑捕头倏然睁大双瞳,一跃而起道:“来吧,别拿我和那些败类比。” “有趣,有趣。”褐蓑老人阴冷冷地笑道,此时的他已经收去方才最后一点仁心,整张面孔的五官似乎都要扭曲起来。 “小子,这是你自讨苦吃!” …… “砰——”一声,半空中浮现出一道红色的火光,正不断地朝周围散开去。火光纷纷掉下来,整个青山碧湖都燃烧起熊熊烈火。虽然这里是幻境,但鼻尖若有若无地竟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火势变得不可控起来,开始蔓延到我们这边来。 “糟了,怕是幻境又要变了。”胡小二拉起我的手迅速朝没有火的方向跑起来,“这红风尘到底搞什么鬼。” 可是我和胡小二跑到哪里,大火就烧到哪里。前方亦有大火扑来,我们被迫停了下来。 “没事没事,既是幻境,这大火应该伤不到我们。”胡小二嘴里念念有词。 一如他所讲,大火确实没有伤害我们,只是看着这无休止的烟尘和红光,仍是觉得万分可怖。 这时,有孩子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 “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前面的火光前慢慢地显现出一幢宅子的模样来。大火蔓延到其中,房梁顶上簌簌地不断往下落东西,一个满身伤痕的孩子站在里面,与外面的世界间横着一道烈火。 “胡小二,你看!” 那孩子无助地嘶吼求救,“有没有人啊,救救我,救救我啊!” 声音一记一记地打着心上,震得我耳朵生疼,恍然间眼前就剩下这一片火海,那红光中孩子的脸庞又变得熟悉起来…… “别上前!”胡小二死死拉住我的手,“你忘了,这是幻境!” 我一颤抖,惊觉过来,对着他紧张的眉眼轻声道:“胡小二,我好像知道些什么了。” 话落,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唯剩下满天铺地的大火层层扑过来。这回的烈火好像分外真实,想把我和胡小二全然吞噬一般。 “胡小二!” “女侠?” 我仿佛还能感到一丝灼伤感…… “刷——”的一声,一道剑光落到这些红光中,那熊熊烈火竟然害怕得迅速往后退去。一道黑影降落到眼前,七星剑归鞘,他飞快地对我们说道:“赶紧走!” 第四十五章 忽来苏扬寻身世 黑捕头手执宝剑飞速护我们而去,直到大火完全退去,周围又是一片白境时才停下来。黑捕头满脸严肃道:“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句话我们也正要问你,你是真的冷面神还是假的?”胡小二正欲戳戳那把七星剑,手指还没碰到黑捕头便往后一退,他只好尴尬地转去摸自己的鼻子。 黑捕头紧皱着眉头也有些怀疑地打量起我和胡小二来。 我问:“黑捕头,你可有见到过我师兄和十姑二人?” 他盯着我们看了许久后,才松下眉头对我们摇了摇头。我与他大致讲了下我同胡小二先前的经历,他眼里亦露出些疑惑。 “总而言之,我们千万不要大意,更不要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我道,“最重要的是要快点找到破除幻境的办法,我怕师兄和十姑会有危险。” 一瞬间黑捕头眉眼凌厉起来,七星宝剑在剑鞘里铮铮作响。 胡小二道:“可是红风尘诡计多端,幻境里又百象丛生,该如何找破解之道?” 我与他皆陷入沉思。 “猜出她的身份。”黑捕头忽走上前一步,“马师有亦怕有人拿他的画作乱,他道只要说出那人的真实身份,幻境就可破。” 还是头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刚想开口,只听见身边那人倒吸一口气,将手放到嘴边大喊一声道:“风月楼楼主红风尘——” 这声传出去许久,白境之中只游荡起回音,便再无变化。我与黑捕头皆一脸奇怪地望着说话那人,胡小二干咳道:“你们看,这个红风尘果然没那么简单。” 话落,这白茫茫的境地上空猝不及防地响起一阵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女人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个如狐狸般精媚的女人似乎幻化成了无数个身影,躲在这些白雾的后面讥笑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 那笑声揪得我头皮发麻,胡小二捂着耳朵跳起脚来。黑捕头亦是痛苦的神情,咬着牙“刷——”地抽出七星宝剑厉声道:“不要鬼鬼祟祟的,你究竟是何人?” “咯咯咯咯咯咯——” 她笑得更欢了,只是不久后,这其中又传来一句话, “你暗道这大梦终其一生,不如再去看个究竟。” 随后白境中斗转星移,我在这茫茫大雾和诡异的笑声中晕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扁舟渔翁,锦绣华服的公子哥们从青石板上走过,对着阁楼顶上那些挥帕娇笑的姑娘们挑着眉毛一展手中的折扇。我睁眼看到那条热闹喧哗的街林上人来人往,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线希望道:“这里是落日镇?会不会我们出来了……” 身旁两侧空空如也,我才发现我已独身一人伫立在这条街林上许久,仍是毫无人发觉。而那高高的阁楼顶上的牌匾上却写着“风月馆”三个字。 “风——月——馆——” 我反反复复念了几遍恍然悟过来,原来这里不是落日镇,而是苏扬坊间,真正的江南。 有空灵的丝竹之音从一旁的茶楼里飘出来,我想以先前的经历来看,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人是幻境的主体,也就是红风尘想让我们看到的。 我走在街林中间观察着形形色色的路人们。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胡小二和黑捕头又去哪里了? 会不会我们都在这幻境之中,却看不到彼此? …… 正走着,不远处的书摊上传来二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穿着白衫,背着一竹箱子,目清眉淡,我瞧着他的脸还有几分眼熟。 白衫人蹲在书摊旁边,手捧一本小书,眼睛睁着老大,看得津津有味。 那摊主同他逗趣道:“你回回来都看,我这书都要被你翻烂了,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这里头可有趣着哩!”白衫人搁下小书,眉目间大放光彩。这书的书皮上写着“风月前传”四个字,他将书递到摊主跟前道:“要不你也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那摊主满脸抗拒地把小书丢进白衫人怀里,“我又不识字,看什么看!” “那就可惜了。”白衫人又展开小书指着里头,同那摊主道,“这本《风月前传》讲的是风月馆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哦?”许是听到了“风月馆”几个字,那摊主兴趣大涨,凑近他跟前坏笑道,“要不你同我讲讲?” 白衫人点点头,一脸憨厚地讲起来, “确切的说,《风月前传》讲的是有风月馆之前的事……说这风月馆的前世其实叫做风月楼,亦是个寻花问柳的风尘之地。当年风月楼横空出世在苏扬坊间,其楼主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只道她姓红,姑娘们都叫她红楼主。 那红氏本身长得就狐媚,且手段高明,吸引了许多好色之客,一时之间风月楼名声大涨。后来慢慢的,民间有人传出这个红氏其实是个名门淑女,却爱上了个穷书生,不顾双亲反对,执意嫁进了寒门。那穷书生倒也争气,苦读数载一朝中举,可谓是鱼跃龙门,光宗耀祖。谁料那书生学谁不好,偏偏学那陈世美。他在京城另娶了高官人家的女儿,抛却了远在江南的糟糠妻。红氏气极,但她也不是个柔弱的女子,反更决绝地落进了风尘之中,发誓要想尽办法把弄男人的心,所以才有了这风月楼…… 当然这一切都是人们的臆测,不过对这谣言红氏只轻声一笑从未有何种反对。还有人说,那风月楼的名气传入了京城的书生耳朵里,他听到自己先前选择的妻子竟堕落如斯,认为自己名声受损,一怒之下呕出心头血,久病于床榻间,最后不治身亡…… 哦对了,你若在这时问我红氏得知此消息后作何感想,我答不上来。我才看到‘红女巧笑倩兮立牌楼,引得无数宾客竞折腰’这章。” 白衫人话毕,那摊主却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悦然好奇,而是“切”的嗤笑一声,竟同他说道:“原来是这么个落入俗套的故事,这个我早八百年前就已经听人说过了。关于那风月楼,我还知道个传说,比这小书里说得玄乎多了。” “是吗?”白衫人倏尔眉眼一亮,拉着那摊主的衣袖道,“那阁下不如也同我讲一讲?” 第四十六章 玄乎里来玄乎说 白衫人满目渴求,那摊主清了清嗓子同他讲起来:“这地百年前确实出了个风月楼,虽说是凭空出世,但很快就在风月场上闯出了名头。有人对风月楼幕后东家的手段颇为感兴趣,可偏偏这人神秘至极,数十载来也未被人窥探其真正面目。但风月楼的长盛是不争的事实。久而久之,便有心之人便传出个玄乎的说法,说那东家其实并不是个人,而是来自山中的精怪。 山中精怪,修炼千年而化为人形;道行虽高,却不谙世事,对这人间的七情六欲颇为好奇,还以对这男女间的痴缠最为迷恋。故此幻化出了一座风月楼,调教出了一班狐媚女子,与这尘世间的男儿郎上演了一出出爱恨纠葛。 对了,还有人道,那东家还最爱听人讲情事,谁的情事讲得最动听,便可允诺其一个要求。你说,若那东家真是精怪变的,本领通天,那什么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还不是信手拈来,所以啊,好多人想破了脑袋也要编出一个动人的情事来……” 白衫人听得入了迷,那摊主也越说越起劲来。他提溜了一圈眼珠,忽然指着前边那玲珑剔透的阁楼道:“看见那了吗?我先前听人说,风月楼还在的那会,他家老祖宗就曾在这阁楼上瞥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他老祖宗的话传到他这里说的是,那时夕阳西下,有女子趴在雕栏上,红衣如火,媚眼如丝,回眸过来嘴角露出一个笑,他在楼底下看得心都化了。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边的夕阳还在,那女子却不见了。正因如此他老祖宗断言,他所看到的正是风月楼那个由精怪修炼而成的东家……” 白衫人神色痴然地望着前边的玲珑阁楼,那摊主话毕,搓搓干燥的手问:“怎么样,小哥,我讲得是不是比这书里写得玄乎多了?” 白衫人点点头,呆呆地转过眼眸,大概是看到了天边的沉沉日色,他一拍脑袋大叫起来,“呀,已经这么晚了,该回家吃饭了。” 想必是蹲久了容易晕,他一个趔趄站稳后,对那书摊的主人恭敬地一作揖,“今日多谢阁下的故事,阁下妙语连珠,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对了,”他露出些羞怯,“还有那本小书……如若阁下能多留几日,在下真是感谢不尽。” 那摊主听到立即将那本皱巴巴的小书丢向白衫人的怀里,十分嫌弃地对他一摆手,“哎呀,拿去拿去!你们这些穷酸书生,舍不得花一个子儿偏又嗜书如命。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看你日日都来,就送与你罢。” 白衫人收好小书,感激涕零地朝那摊主深鞠躬,脸上欣然万分地转身离去。而我终于想起我到底是在何时何处见过这样一张脸。在黑捕头的幻境里,在嫣府庭院的长廊里,同样是一袭的青年手里立着一束长卷款款从嫣老爷的书房里走出…… 那白衫人步履匆匆地走进一小院子,我跟在他后头,看到这江南小院格局虽小,但里头花木丛生,几个婆子姑娘捣衣做饭,屋顶上飘起阵阵炊烟,极赋有人间味儿。 “小马,回来啦!” 白衫人朝那捣衣的婆子热切一笑,“张妈,洗衣服啊,吃饭了吗?” 捣衣的婆子同他“诶诶”地点头,一粗布姑娘从端着盘菜放到院里的石桌上也招呼起他来,“先生还没吃饭吧,正好一块吃点吧。” 白衫人冲她微笑摇手道:“李家妹子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屋里头还有些剩饭菜,便凑合凑合吃了。” 粗布姑娘一撇嘴见他提着竹箱直径走向最里边那间屋子,我亦快步追上去。屋里头更是简陋,所谓的剩饭菜就是桌子上的几个冷掉的馒头。白衫人边啃馒头边从竹箱里拿出几束长卷来铺在桌面上。那些长卷上清一色画的是方才我一路走来看到的苏扬坊间的景色。 我才发现不仅这些长卷上如此,墙上、床头上、一旁的木架上摆着同样的长卷,画的是廊桥、街林、渔翁、流水、落日……有的已经画完,有的还是半成品。 白衫人细细打量了这些画许久后,又研墨对着其中一幅画起来。可我看只添了那么几笔后,他便皱起眉头弃之转去另一幅画上。来来回回好几次,白衫人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最后干脆丢笔于一旁,瞪着眼睛十分不耐烦道:“不画了,不画了!” 他气鼓鼓地将那些废画揉成团扔在地上,“不要了,反正画得都不尽如意。” 由他发泄完这些,那桌子上的竹箱里忽然掉出一本小书来。 “咦?”他听到响声走过去看,那皱巴巴的书皮上写着“风月前传”四个大字。白衫人脸上立刻转阴为晴,舔了下手指翻开书看起来。 外头的暮色很快飘来黑云遮挡,几眨眼的工夫,幻境之中已到长夜。桌上的烛台里火光闪烁,白衫人手托着头,那本小书仍放在跟前。只是我看他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等最后一个长长的哈欠叹完,他渐渐垂下眼睑。那本书掉到了地板上去,而他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那本《风月前传》。终于给我逮着机会可以好好看看了。明明用纸粗糙,做工简陋,何以惹得白衫人如此爱惜? 我打开其中一页,见上面画着一女子,黑发红衣,同我在风月楼“红灯笼”里见的那样,过分尖细的下颌,眼睛狭长如丝…… “咯咯咯咯咯咯——” 好像又有女子的笑声传来。 我一颤,下意识地去看桌子上的那人。可他睡得很沉,微微发出些鼻吟。正在纠结之中,幻境里却再现白日时景象。 第四十七章 落日沉沉归江南 “我怎么一下子在这里了呢?” 走在前面的白衫人亦说出了我心中的疑问。街林两边的景色确实像是白日里看到的苏扬坊间的模样,又好似不是。无论是伫候多时的店铺、来来往往的人群,还是游走在其间的车马,全都泛起一层旧色,笼罩在朦胧的烟雾中,让人看得好不真切。 白衫人的脚步未停下来,很快便适应其中,怡然自得地打量着周围种种,又带着些许讶异道:“咦,这儿什么时候多了家卖伞的铺子?” “那家酒庄几十年前就倒闭了……怎么看起来生意这么火?” “啊……莫非是……” 随着他的自言自语,一步一步到了这街林的尽头,我看到那富丽堂皇的楼宇彼时更加光彩夺目,只是那高挂在门前的牌匾上却和想象中的有一字之差。 “风——月——楼——” “莫非,莫非我是回到了百年前的苏扬坊间……” 白衫人一语道破天机。 风月楼之下一片花团锦簇,锦绣华服的姑娘们打扮得各色各异,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有在门前挥着帕子扬眉娇笑的,有倚靠在二楼的勾栏上端着酒杯抛媚眼的,无一不在对人说道:“来啊,进来坐坐,来啊……” 客如流水般涌入,一手挂铜铃铛的赤足女子笑着从里头跑出来,对那呆立在门口半日的白衫人分外热情,“这位白衣小哥看起来倒有几分面生,不进来坐坐吗?姐妹们可都在里头等着……” 赤足女子眼波在他身上流转了遍,白衫人涨红了脸连连退后好几步,手禁不住摸着鼻子道:“不了不了不了”,摸鼻子的手最后落入了衣袖里,他十分腼腆,“多谢姑娘好意,我就在外面看看就好。” 赤足女子并未流露出异色,只轻轻抿嘴一笑离开他招呼旁人去了。白衫人从衣袖中抽出手臂,甩甩这空空如也的两只宽袖,又懊恼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唉,终是囊中羞涩啊……” 四处人群熙攘,越往高处越是浮华喧嚣。白衫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抬头向上看去,一楼、二楼、三楼……目光寸寸如炬,最终到了最高层,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凝望于此,“呀”的一声惊叫道。 我与他一齐望去,见那阁楼之上的雕栏旁趴着一位女子。 那摊主道,那时夕阳西下,有女子趴在雕栏上,红衣如火,媚眼如丝…… “红衣如火,媚眼如丝。”白衫人痴痴然念出这几个字,目不转睛道,“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高阁上的红衣女子似是听到了这低喃,缓缓转头过来,俯瞰着底下的那道白影勾起唇角。一时之间,楼宇上的任何浮华与喧嚣皆成背景,沉沉的暮色忽的现出一道金光,映在这让众生心驰神往的笑靥上。 白衫人像是窥见了什么辛秘,激动地浑身战栗起来,嘴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红衣女子于我,究竟是在幻境之中?还是在幻境之外呢? 好像每一次见她都如同在雾里看花,只是这一次更加盛大与惊艳。 直到天边的光芒四射尽去,只剩了一点余辉。白衫人才平复回了心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似恍然悟出了什么,低下头嘴角含笑,“落日沉沉归江南,红尘恋恋锁春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待他再抬头时,阁楼之上却空空如也。 我与他一同揉揉眼睛,睁开时见夕阳还在,浮华与喧嚣犹存,可不见红衣,一如那里从未有过这么个传说中的人物…… 这街林两边的人忽的如潮水般急速倒退而去,耳边又响起那声低喃,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等我再次站定睁眼时,见仍然身处在这烛光昏沉的旧屋子里。趴在桌子上的白衣青年就在这时转醒过来,口中欣然念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一跃而起,铺开一展雪白的画纸,伏下身提笔开始画起来。我抬眼望去,见那张雪白的画纸上出现一条长街,是白日见到的苏扬坊间却有不似。 街林两侧热闹非凡的铺子,添上了消失已久的伞铺、门庭若市的酒庄;来来往往熙攘的人群;游走在其中的车马叮铃……全都泛着层层旧色活灵活现地立于画纸之上,这是百年前的苏扬坊间,亦是他的梦中之景。 街林的尽头应该那座光彩夺目的玲珑楼宇,门口的姑娘们以一位赤足女子为首,挥着帕子娇笑如花;二楼勾栏边倚靠着醉酒的女子,一袭锦绣华服唯独落了香肩;还有那三楼,四楼……来往客穿梭其中,一片花团锦簇、莺歌燕舞。 白衫人画得十分尽兴,几乎一气呵成。梦境之中的浮华与喧嚣全都跃然于画纸之上,而我却看他半是悦目半是皱眉摇头道:“不够,这些都还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 耳边不断萦绕起这二字,眼前的白衫人笑容逐渐消失,眉头越皱越深。他停下画笔弃之,脸上露出痛苦又自责的表情,面对这画纸紧紧攥着拳头。 到底少了些什么呢? 他痴然看着画,竟连指甲深陷于肌理间而不自知。 最终,“嘶”一声。 他捂着手指轻叫起来。被指甲深嵌进去的部分正好划开一道口子,一滴朱红的鲜血不偏不倚恰好滴落在了画纸中央。 “啊——”我忍不住捂住嘴,看幻境之中的他比我更张皇失措地对这他呕心沥血的画作,脸色却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原来是这样!” 白衫人豁然开朗,复而提笔落在那朱红间。画笔“簌簌”落下,他似陷入梦境之中,又如痴如醉起来…… “好了!” 不多时,白衫人止笔,大笑一声。 “终于完成了!”他拿起画纸欣赏起来,屋里的烛光忽明忽暗,却掩盖不住那画纸上射出来的光芒。 暮色沉沉下,我看那抹朱红化为了一个女子,红衣如火、媚眼如丝,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令天地皆成背景,足以倾倒众生…… “落日沉沉归江南,红尘恋恋锁春秋。” 白衫人放下画作,又提笔在画纸上如是写道。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刻章在留白处落下鲜红的三个字。 马师有 恍然间,我又想起那个在嫣府的长廊里见到的那位捧着长卷的白衣青年,一如他目清眉淡,气质出尘,只是眼前的他看起来更稚嫩些。 我亦明白了,原来那幅在三年前失窃的江南落日图竟然是这副样子。 “落日沉沉归江南,红尘恋恋锁春秋……” 江南画侠,神来之笔,身临其境,让人心驰神往。 在我明白的一瞬间,白衫人、那画作、烛光、旧屋一切皆离我远去,眼前的幻境又模糊起来。茫茫大雾丛生,先前在幻境之中看到的所有此时如跑马灯一般在我跟前一幕幕滑过。 胡小二、梦云生、师兄、十姑、黑捕头、十里穿巷、苏扬坊间、嫣府、风月楼……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 大梦谁先觉…… 最后他们都消失不见,而我朦朦胧胧地看到面前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帷幔。 第四十八章 三年一觉终醒时 当那红风尘的脸出现在这片红帷幔之中,我便知道我回来了。 “红灯笼”里头还是摇曳不定的烛光,壁上挂着一幅幅画卷,她倚靠在那张作画的案几前,随后一步步朝我走上来,狭长的眼眸中含着一抹戏谑。 此刻还是只有我与她二人,一切仍是原来的样子,像我刚刚踏进去那般。 只是她问我,“小姑娘,这一场大梦,你看得可满意?” 我还在想要如何应对,就见她又挑眉指着壁上的数张画作转了一圈,“不对,你看了可不止一场。这些,这些,你全都看了。”红风尘忽然躬下身来凑近我,擒着一丝笑,指尖落在我的唇角上,“这一趟,你没有白来。” 鼻尖拂过一抹淡淡的油墨香。 “你可知,在这人来人往里,你这玲珑剔透的心思我还是头次见到。”红风尘顿了顿,指尖慢慢滑向我的胸膛,轻声说道,“不过呢,你还小,等经历多了,总有对情爱把持不住的时候。” 倏然,她一挥红袖,挺直了背脊,掩着嘴笑起来。 红帷幔间到处都是她“咯咯咯咯咯”的笑声,听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红风尘止住笑声,又饶有兴趣地看向我,“我想起了,还有一个人也同你这般有趣。这个人你也认识,小姑娘,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怕这又是个圈套,我对她的疯言疯语并不理会,而是冷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她面不改色,眼珠转了一圈,有些好笑地对我道,“我嘛,不就是这风月楼的楼主红风尘,世人口中的绝世媚娘咯。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是,你不是红风尘,你根本就不是人。” “我不是人,又是什么?”她又“咯咯”笑起来,“是山中精怪?还是修行千年的狐狸变的?” 她的笑声愈发愈响,震得那昏黄的烛光暗一下亮一下。 我强忍住心中的不适同她道:“我原以为能布下这些幻境和幻中局的人定是世外高人,又或是山中精怪,借着点道行来戏弄人间。可你连这精怪都算不上是。江南画侠年少时久居苏扬坊间,借这一本书、一个梦画出了他心中的江南落日图。他本就是神来之笔,你又就此吸取了那抹朱红里的精气诞生于画下。我不知你为何会模仿生在百年前那已经作古的人物,传说里她似狐、似妖,媚得可以颠倒众生,你学她的一颦一笑,学她的举手投足,学她贪恋红尘痴迷情事,学她的一切,然而,你,终究不是她。” 笑声戛然而止,眼前的红影紧紧地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继续道:“马师有的江南落日图失窃于三年前,与其说你是那个偷画之人,借着幻画迷惑人心;不如说,你就是这幻境中的一份子。你从不踏出风月楼,是因为早在画成之时,你便被深深困在这楼宇里。你亦是幻象,是假的,同这风月楼一样。画在,你便在;画破,你便亡。” 此声落地,我也说得冷汗涔涔。就在这时,立在水池中央的“红灯笼”忽然摇晃起来,那些红帷幔“簌簌”地摇晃起来,眼前的红影一声惊叫,烛光彻底暗下去。 待我适应过来,我看到那些红纱缠绕着一个模糊扭曲的幻影,声音尖利又有些凄楚地从那里传来,“我不是假的,我不是假的!” 那声音同那模糊扭曲的幻影一起游荡在我身边,如泣如诉,“你可知,那个人创造了我,却不承认我的存在。你可知啊,后来他都不愿看我了,与其痴恋于虚无梦境之中的一个影子……咯咯咯咯咯咯……” 那个幻影又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好一个玲珑之心!好一个玲珑之心啊……” 幻影的声音逐渐弱下去,痴缠在一起的红帷幔也快模糊不见了。 就在她快要消失的一刹那我急声问道:“既然我猜出来了,那你告诉我,那幅画藏在哪里?” 眼前模糊的幻象中又出现那个女子的笑容,这是她最后一次出来了,红衣如火,媚眼如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只要那幅画还在,我就还在。我把它藏在一个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咯咯咯咯咯咯……” “小姑娘,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咯咯咯咯咯咯……” 她的笑声远去,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个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这话在我脑海里沉沉浮浮。在我逐渐失去意识之前,我如是想,其实那个地方也不是找不到。 如若她没那么自负,或许真的就…… 最终,她不见了,一切都消散了。 “小柒!” “女侠?” “醒醒啊,小柒!” 恍惚间我听到有声音在不断地唤我醒过来。光线从缝隙中漏进来,我睁开眼睛,看到师兄和十姑正焦急担心地看着我。此刻,我正躺在客栈的床上,黑捕头抱着七星剑肃着脸站在十姑身后。眼前这一切是这般和谐,我却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好像没少什么。 “太好了,女侠!你终于醒了!”十姑激动地扑上来抱住我。 我颇为感动地拍拍她的脊背,又放开她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比我更奇怪道:“小柒,这事还得问你自己。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昏睡在风月楼的大堂里。不是让你留在门口等着吗?怎么也跑进去了?” “我跑进去是因为——”眼前那两人还等着听我说下去,我忽然止语皱眉,“等等,你们都从风月楼出来了,胡小二呢?” 师兄和十姑两个互看了好几眼,皆摇起头来,“不知道啊,”师兄道,“在风月楼里就找到你一个,我们都以为他先回客栈了。” 十姑点头认同师兄的话,黑捕头沉默不语。 我开始有点紧张,“那你们,你们都在风月楼里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十姑颇为不解,“不就是进去给那个红风尘讲个故事吗?什么看到什么?” 师兄点头也疑惑地看着我,黑捕头继续沉默不语。 “那你们有没有看清那个红风尘的模样?”我掖着被子,掌心发汗。 师兄和十姑又摇头,黑捕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没有,里面烛光太暗了,模模糊糊的,就看到个红影。”师兄好像对此十分不满意,“小柒,你问这些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他又拿手抚上我的额头,关切道,“还是这几天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没事,师兄。”我半是苦笑,心中又徒生几个谜团,转而望向那个高大的黑影道,“黑捕头,你呢?” “我跟十姑问过他了,他什么都不说。”师兄撇撇嘴。 黑捕头长身挺立,忽然开口:“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把那幅画找到,破除幻境。” 十姑“嗯、嗯”点头认同,师兄沉默。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脑袋里闪过那道红影最后同我说的两句话。 …… “我想我知道那幅画在哪里了。” 默了半会,我抬头对着那三双眼睛道:“红风尘曾同我说过一句诗,西出阳关无故人。她说,她把画藏在一个我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请问什么地方我们现在绝对找不到。” 师兄眼睛一亮,“是西山脚下那片树林的出口。” 十姑惊讶地侧身望着他。黑捕头怀里的七星宝剑隐约发出些响声来。 我点点头,对那沉着脸的黑影道:“黑捕头,若想找到西山树林里的出口,还得靠你了。” 黑捕头一震,顿时握紧双拳,携着七星宝剑快步离去。 师兄站到窗前眺望远方那白茫茫的大雾,十姑跟过去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猜出答案的。 我坐在床上“呼”地松下一口气,这下真是身心俱疲,想立刻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之时,这场大梦也该结束了吧。 一切都该恢复如初,落日镇终究还是落日镇。 富庶的江南之景不在,重新回归到平静的山林中…… 只是,我又想,这里的人会不会开心呢? 这三年来被幻境所控的一切他们还会记得吗? 来不及想这些,晕晕乎乎的,我便就此睡去。 合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的心头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胡小二去哪里了? 番外·遇山见水 一、重要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今年二十五岁,平生最看重的东西有两件,一是七星剑,而是神捕令。 七星剑是少有的神器,御敌杀敌,与他心意相通,浴血奋战;而神捕令是他身份的象征,一令在手,可走遍四方,八路皆通。这两样东西,是在他二十三那年当朝天子亲赐。 那一年,他破奇案,被封“长安第一神捕”,从此以后,声名大起。 有时候,年纪轻轻便名扬朝野,并非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是如这般不站党派、喜欢独影独行、沉默寡言的人。 京城里的街头百姓说,理玉门那个年轻点的老爷最铁面无私,做事也亲力亲为,就是这面相……看起来凶了点。 官场中的某些同僚道,这天底下还有银子不能摆平的事吗?就是到了那倔驴眼中……真是一根筋,不懂变通! 那些茶楼客栈里来往客人们时而议论,那位冷面神脾气臭、官瘾大,听说最看不起所谓江湖人士…… 这些话,黑山不是没有听过。 他只是不屑。 正如那些人所说,他官瘾极大,从十五岁进理玉门当打杂的小衙役,到二十三岁成为圣上亲封的神捕,他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无人知道这其中他吃了多少苦,手上沾了多少血。但黑山知道,那以后的一生里,他都离不开那块神捕令带给他的权力和自由。 至于那些人说,他最看不起所谓的江湖人士。他们也没说错。 黑山学了一身的江湖武功,七星宝剑铮铮作响,为人铁面无私,锄强扶弱,却最忌讳别人喊他一声“大侠”。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忘记要找一人报仇,那人害得他失去双亲、沦落成孤,此后颠沛流离。那人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士,被称“黄大侠”。 黑山生于草野间,双亲皆为普通人。一个有院子的小宅,母亲织布,父亲经营买卖,不贫不富,寻常人家便已足够。他十岁前也天真无邪,只是那年,家中忽来一不速之客,一切因此而变。 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天。 那天是傍晚,母亲在院子里织布,父亲刚到家不久,他蹲在庭院里玩耍。宅子的门口出现一浑身是血、伤痕累累之人。那人自称姓黄,是一名剑客,偶遇仇家追杀,逃难于此,望能得好心人救助。那人说完便倒地不起,夫妇二人从不知江湖纷扰,只是凭着心中的善意,一口一个“黄大侠”悉心照顾了那人三日。 三日后,那黄大侠恢复元气,向夫妇二人感恩辞行。他特别道,怕仇家发现踪迹连累无辜之人,几日后他将同门中人带人护送他们一家人离开。那夫妇二人摆手笑道,此等小事,不至于那么严重。黄大侠再三嘱咐,一切小心为上。 可那对夫妇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比他们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得多。 几日后,黄大侠还未带人赶到,他的仇家却闯进了小宅。夫妇二人面对一众江湖恶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连连摇头说从未见到过什么剑客,更不知他的行踪。 为首的指着宅门口快要干涸的血迹发怒,一声令下拿刀抹了两夫妇的脖子。被提前藏匿在水缸里的小黑山听着外面的声响浑身战栗捂住嘴巴,直到他听到人声渐远,有东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时,他才敢从里头出来。美好的家园已在一片火海中,挚爱的父亲母亲躺在一片血泊中,他哭喊到撕心裂肺。血泊中的父亲还仅存着一口气,托着他的手临终嘱咐,“孩子……活下去……去找黄大侠……”说完便同他娘撒手人寰。 独留下小黑山一人面对这熊熊烈火和悲惨的遭遇,他大喊救命,痛哭到不能自己。 此时的小黑山尚且不知,这场悲剧是蓄谋已久。 他知道,父亲想让他活下去,他便要求救。活下去他要报仇! 江湖恶霸要找,那位“黄大侠”更要找。他要问一问那位“黄大侠”,当年为何能没带人救护,为何失信于此? 为何害得他失去双亲,从此痛也是一人,苦也是一人,笑也是一人,哭也是一人。 二、敬畏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今年二十五岁,平生最为敬畏之人是金陵嫣府的家主,也是当日救他于火海中的大恩人。 十岁那年家中遭遇变故,就在他躺在火海里奄奄一息时,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小黑山在朦胧之间看到停驻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位华服老爷朝他走来…… 再后来的五年,他成为了那位华服老爷手下的一名武士。 黑山在嫣府的日子,几乎可以说是昏天暗地,毫无人性而言,与他先前十年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是年龄最小的武士,却要干最苦的活,吃最差的饭菜,睡最脏的柴房,挨最重的鞭子,还要受其他武士的欺凌。 那日他不小心出了差错挨了顿重鞭,背上打得血肉模糊,跪在庭院中央二十四个时辰最后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锦榻之上,那个华服男子端着一碗药语气极尽温柔地问他道:“疼吗?” 背上的伤疼得揪心,但他还是咬牙摇头。眼前的华服男子对他颇为赞赏,喂他喝了汤药,“好,不愧是我嫣府的武士。” 他抹去嘴角的药汁,嘴里仍是苦涩。但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光芒,他对华服男子许下承诺:“我要做嫣府最好的武士。” 五年后,黑山离开嫣府,亦完成了他当日许下的诺言。为人卖命的五年里,他得到了家主口中“最好武士”的认可,也拿到了去京城理玉门的任职的推荐信。 嫣府于他而言是一次跳板。这五年里,他稍有成长。除了报仇,黑山亦找到了更远大广阔的东西。 而那位华服男子,他敬,他畏;于他而言,是老师亦是恩人。 打马出嫣府的那一刻,黑山强忍下心中的那份留念,如是想到。 金陵沉浮皆为如烟往梦,从此以后,京城山高水远,任他鱼跃鸟飞。等到他再回来时,愿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报了恩情,以了心中夙愿。 三、珍视 长安第一神捕黑山今年二十五岁,平生最为珍视的有两人,一是义母柴婆,二是嫣府最小的女儿嫣语鸾。 黑山从未想过这一生还能享受到亲情的温暖。 那年从金陵去往京城的途中,偶遇一茶寮坐下歇脚要杯凉开,那十五岁的少年已尝遍人情冷暖,本以为看厌倦俗世,却见那卖茶的盲眼婆子孤身一人却自得其乐,待人接物皆为真心柔情。 黑山渐生感动,有心多停留在茶寮四周几日,却遇到那天几个恶棍上门闹事。他一下子想起十岁那年被灭门的遭遇,怒火攻心,出手狠狠教训了那几个恶棍。 那卖茶婆子眼盲心却不盲,一下子便认出了是前几日那位来喝凉开的少年。她亦心疼少年孤苦伶仃,带他回了自己的住处,做了一桌子好菜给他吃。 黑山痛失双亲五年,头一次上桌吃到这样香这般可口的饭菜。少年边吃边掉眼泪,到最后放声大哭。卖茶婆子亦两眼泛着泪花,轻轻抚拍着少年的脊背。 十五那年,少年黑山遇到天罡村摆茶寮的柴婆。那一年,他认了义母,有了家。 嫣语鸾,一个如花一般的姑娘,嫣府最小的小孩子,嫣家夫妇的掌上明珠,也是日后金陵城里身世传奇的大美人。 这般身份头衔,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 更何况,第一次在嫣府遇见她,是黑山这五年里最狼狈的时候。 无论日后小丫头怎样黏他,比她的九个哥哥还要亲近他,又或是他护她、照顾她,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同她讲话,黑山心里仍然过不去那道坎。 她曾见到过他最狼狈、任人践踏却无力反抗的时候,即使那个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懂。黑山亦会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她这般美好善良纯洁,可自己在涉世未深之前,就已经肮脏无比,一塌糊涂。 直到那年卖命期满,离开金陵,上京就职,黑山的心里才有了那么点勇气。 她便是他心里对金陵最后的那份留恋。 打马出嫣府的那一刻,黑山强把那份留念埋在心底,把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吞进肚子里。 他这般想到, 金陵沉浮皆为如烟往梦,从此以后,京城山高水远,任他鱼跃鸟飞。等到他黑山再回来时,定要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报了恩情,八抬大轿娶了心中人,以了夙愿。 番外·西山归处 地处西山脚下,夕日之乡,故名为落日。傍山而建,多以林被覆盖,少水耐旱。且民风淳朴,日出劳作,日落而眠,以山林为安,生活从简,不贪图享乐。 ——《风土通鉴》 一、西山 那西山脚下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但仔细看却会发现这大雾比前几日的稀薄了一些。 山头的两侧分别立了两个人影,一白一蓝,都傲然挺得笔直。他们之间遥遥相隔了一些距离,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彼此,两束目光皆往一个方向望去。 山底下的小道上很快出现了一对影子,从镇上的方向来,身材高大的男子搀扶着一盲眼婆子,脚步不紧不慢。 走得近了些,便见那盲眼婆子眉梢间有些许激动地对身边的人道:“小山啊,话说回来,自打我离开落日镇这还是第一次回来。你说的那些幻象啊……娘听不明白,但是你要娘帮你找西山树林里的那个出口,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你别看我瞎了眼睛,可我的心里透亮着呢!” 那男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虽有些绷着脸,但眼眸间一片柔软。 那对人影进了大雾弥漫的树林里头。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只见四周的白雾开始涌动起来。天地之间骤然刮起一阵无名大风,吹得这些茫茫的白色悉数逃向一个方向。 直到那些白雾退去得干干净净,风才停止。从西山的山顶往镇子的方向看去,见那里亦是山林环绕,郁郁葱葱,却不见水流。 这时那双人影又晃悠晃悠地从林子间走出来,那盲眼婆子一如刚才那般咧开嘴角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身材高大的男人怀里多了一束长卷,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消失在小道上的尽头。 二、黑影 白影悠然自得地立在西山上的一侧看了许久,对这天地间奇异的变化却也见怪不怪。他转过身正想下山,便见到前方一个黑影脚步稳健上前。上山的路不好走,可那来人连大气也没有喘一下。 “好久不见啊,神捕大人。”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意外。 “好久不见。”黑山站定如松,手里捧着一束长卷,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江南画侠。” 他扬唇,眼睛看着那束长卷,“看来神捕大人已经找到那幅画了。” 眼前之人微微颔首,把怀里的东西递上去。他一气呵成地展开长卷,一幅江南落日图跃然纸上。画中景象生动静好,唯有那高高站在阁楼上的红衣女子对着他的神情里似乎有一丝哀怨。 画作上写道: 落日沉沉归江南,红尘恋恋锁春秋。 落款:马师有 马师有满意地点点头,迅速将长卷收起来,眉眼含笑道:“就是这幅了,不愧是长安第一神捕,我没有信错人。” 黑山对于他的赞赏无动于衷,只淡淡道:“不知画侠有没有带我要的东西。” 马师有将长卷收进宽袖中,又从里面拿出另一幅画作一脸意味深长地递给他,“那是自然。” 黑山眼前稍许一亮,打开那幅画作,见白纸上亭亭玉立一位淑女,一袭黄裙,明眸红唇,眉似柳叶,模样清丽动人,还有两只粉蝶围绕着她飞舞,又为她添了几分娇俏灵动之色。 都说,江南画侠,神来之笔,身临其境。 他早就深有体会。 如今那画上的黄裙女子竟然好像真的活灵活现地站在他跟前,娇笑地唤他一声“黑山哥哥”。他恍惚间如失了心智般。 “画如何?”这声毫不客气地把他拉了回来。 黑山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收起画卷,目色放柔道:“多谢。” 马师有轻笑,“神捕大人客气了。” 不多时,那下山的路上有一身影健步如飞地走下去。马师有凝望着那道黑影全然消失不见,便也悠哉悠哉地下了山。 三、蓝影 很快暮色将至,西山底下那条小道上又出现了一对身影。这回是一双男女,男的是癞头,脸上布满烧伤的伤疤,女的穿一袭紫纱裙,气质非凡,就是戴了一层紫纱,看不清脸色。这两人行色匆匆,步子快得出奇,看起来是有些功夫的。 就当快要走进那片林子里时,那女子突然止步,扶住身躯累得大喘息。男子稳住她,见她十分颓然地同自己道:“花郎,没用的,我们逃不掉的。天涯海角,沈苏貌都会找到我们。” 女子说得颇为悲怆,男子眼色痛心地将她搂进怀里,“小薰别怕,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可男子的安慰丝毫没有起到作用,女子靠着他的肩膀,眼角带着泪花,“花郎,我有一种预感,那沈苏貌就在这片树林外头等我们出来……我好怕……我好怕……” 男子倏地亦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女子的背脊,安抚着她。 就在此时,那西山的另一侧,有一道蓝影走下来。 “花大侠,烟薰姑娘,我有一地,可让沈苏貌永远找不到你们。” 这对夫妻同时朝身后望去,见来人仍是上次见面的那身装束,只是那神色和眉宇间的气质大有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花荣月很快从惊讶中回神过来,他紧盯着那道蓝影,“你——” 蓝影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很是从容淡定地向他一作揖道:“在下是金陵十里穿巷的东家,胡谪。” “胡谪?”花荣月挑起眉梢,咀嚼过这个名字后便不再怀疑了。他对蓝影先前的话更感兴趣,肃起脸问道:“你方才说,你能让沈苏貌永远找不到我们,这可是真的?” 胡谪点头。 夫妻二人沉默不语,脸上突现一丝希望。 他轻扬嘴角,掷地有声道:“那个地方,就是十里穿巷。” 花荣月不敢松懈,直直问他,“你凭什么说你能护着我们?” “不是我护着你们。” 胡谪往前走了几步,目视远山道:“护着你们的是定在世人心中的规则。” 花荣月眼睛一亮,看着这位在江湖上颇为神秘的东家继续说,“十里穿巷,是江湖中万象共生的红尘客栈。从它开门迎市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广纳八方来客,没有贫贱黑白之分,不受权贵所制。寻常之人就只把它当做一打尖吃酒的地儿,里面其乐融融、歌舞升平。可对于那些正在逃命、急需避难或是饱受非议的落魄之徒来说,这可是最好的安生之所。既是太平盛世,又是最后一丝希望,人们岂会让这规则轻易被打破?” “再者,沈苏貌这个人,明面上是天王府的受人景仰的世子,暗地里却是那位风月馆里无情无心的苏馆主。这几年,朝廷和江湖之间暗流涌动。沈苏貌若想坐稳他沈家世子的位子便不会轻易地露面在十里穿巷里,他恐怕也不敢。”胡谪笑笑,回头过来一字一句皆分析得有理。 花荣月和烟薰相视一望,显然被他说动。但很快花荣月便又警觉起来,“胡东家既肯给我夫妻二人一安生之所,说吧,这回要开出什么条件?” 一时大风起,蓝衣飘诀,胡谪倏地睁大眼睛,随后又笑起来微微摇头道: “是有条件。” 花荣月和烟薰凝神。 “我要你二人就此在十里穿巷安家落户。我也不养闲人,你二人还需隐姓埋名、乔装打扮,舍弃先前的种种浮华,只做一对平凡的伙计与琴女。我答应你们,只要十里穿巷还存于世,保证你二人相濡以沫、岁月无忧。” 此话从风里穿过又穿回来,见那夫妻二人眼里颇为动容,花荣月脸上浮出些许愧意。 那二人并排而立,朝面前的蓝影工工整整地躬身施礼。胡谪亦还礼于他们。 “你们可就此回头向南走,客栈那里我已打点好了一切。有人会暗中护送你们到金陵,你们无需担心。” 那对夫妻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临走之时,花荣月似是想起什么忽道:“在下还有一事需要胡东家费心。” “我知道,”一如胡谪意料之中,“你要我打探沈苏貌的藏身之处。” “若东家有了消息,还请速告知于我。”花荣月又朝胡谪一作揖,语气加重了不少,“沈苏貌这人,只有我才能亲手果决他。” 四、白影 许久后,山间大风止,胡谪目送那夫妻二人消失在小道尽头上。他回过身,见西山另一侧的山脚旁站着一袭白衣。也不知道那人来了多久,他笑眯眯地迎上去,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那个人歪着头满是兴致地看他。 “你这般瞧我作甚么?” 马师有啧啧道:“我见你有两副面孔,正经起来是一个样,不正经起来又是一个样。” 胡谪同他笑笑不语。 马师有说得越发起劲道:“你可想过,那小丫头若是知道了一切,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身前之人虽表现得毫不在意,但眼神却飘忽不定起来。 马师有摇头失笑,提醒他,“你能护她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 沉默许久后, 胡谪遥望远处青山,坚定道:“若她愿意,我还真想护她一世。” 五、青影 大雾消散后的翌日,是个好天气。 仍是在西山脚下,通往树林的那条小道上,缓缓地出现了一个浅青色的影子。 青影负剑踽踽独行,看起来十分寂寥。只是不多时,她的身后便传来一声叫喊, “女侠,等等我啊!” 她回头,见到那个满头是汗的“蓝团”跑向她,又是高兴又是生气道:“胡小二,你到底去哪里了?说好了搭伙同行,你可不要言而无信。” 蓝团子忙挥手,朝她嘿嘿一笑。 …… 西山的山顶上,一道白影已伫立许久,见着那一青一蓝的影子嬉笑打闹逐渐远去时,悠悠慨叹道:“这人嬉皮笑脸起来……还真是无赖啊。” 凝神一会后,他又轻笑起来,目光眺望着更远处的青山绿林。 “你这一路跟着,不累吗?” 四周只传来风声。 他又道:“出来吧,再不出来,你挂念的可就要跟别人跑咯。” 白影信心十足地转身,身后还是空无一人。 他等了一会儿,见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上渐渐现出一抹青影来…… 第四十九章 愈近剑山天骤热 “集天地之气,聚日月之辉,青泉乃一片风水宝地。下山百户人家皆以铸剑为生,世世代代,剑气长存……”胡小二两指对着《风土通鉴》的其中一页念念有词,兴奋地同我道,“女侠,再过几日,我们就到青泉山了!” 我亦悦然同他点点头,赶了近乎一个月的路,终于要到青泉山了。 金陵辞行之时,无暇派的柳瘦子曾托我一事,他要我去青泉打一把好剑,来当做他大哥的生辰之礼。这事,我一直记得。 说起金陵,我又想起落日镇恢复原貌的那日,师兄忽收到师父他老人家飞鸽送来的信。大概那只鸽子在幻境中绕了许多歪路,师兄取下信笺后它便精疲力竭地晕死过去。 信笺上写道,吾与风流有要事相商,望速回。落款处的日子已经是半月之前了,师兄看到后便火急火燎地回头返回金陵了。 至于十姑,用她的话说,她刚从那个金丝笼子出来,怎能轻易地回去? 但如今师兄有事重返金陵,十姑仍是毅然决然地追随他而去。 黑捕头本就想带十姑回金陵嫣家,问十姑意向后应该十分欢喜才对。可是之后,他也收到了一封急信。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我当然是不知的,只是我看他展信后脸色愈发黑沉,寻了一匹快马朝南边离去。 五人中,便又只剩下我和胡小二两人了。 还是一事,那日,我们还碰到了花大侠和烟薰姑娘。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夫妇二人了。 曾经他们两个都为世人口中高不可攀的一代传奇,可经此一事,亲闻豪侠与美人的故事,只觉痛心惋惜无比,却也无可奈何。 落日镇的幻境一破,怕是花大侠和烟薰姑娘又要过上东躲西藏逃难的日子。 不料烟薰姑娘眉目弯弯地宽慰我道,他们遇上了一贵人,给了他们一个能够安生的地方。 虽然我对她口中的“贵人”十分好奇,但是烟薰姑娘没同我多说,我便不再多问。能遇上贵人相帮,是花氏夫妇的福气,希望这一次他们真的可以逢凶化吉,安然度过此劫。 临别时,我将怀里一个珍藏已久的小盒子递给了烟薰姑娘,那里面装着两颗养颜丹。 上一次,我是无奈才出此下策,用养颜丹做交换同她打听红风尘一事;而这一次,我是珍心想帮助他们。 豪侠与美人,这般风云人物的光芒,能怎被脸上区区的伤疤所掩盖?我想如若小师弟知道他的养颜丹帮了这么大的忙,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烟薰姑娘谢过我的好意之后,又将那个盒子递还给了我。 她也同我道,既是区区伤疤,又何必在意?她说,她跟花大侠将要去往一个万象共存的地方,皮囊也只是区区皮囊罢了。 万象共存啊…… “女侠,”胡小二倏地打断我的思绪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天又越来越热了?” 他将两只衣袖卷得老高,一副汗流浃背的样子。这么说,我也有点口干舌燥,学他的样子用手扇起了风,“是啊,之前一下子天转凉,我们路过上个镇子时还添了些衣物。如今看来,倒是背了个累赘!” 胡小二神情十分赞同,又翻起了《风土通鉴》道:“前边是青泉山,这分明说青泉乃风水宝地……不会变成了火焰山吧?” 他把书纸翻得“啪啪”作响,突然合上,眼睛和鼻子都挤到了一块,“该不会那儿也变成了幻境,或者又蹦出个九个太阳这类的怪事?” “怎么可能?哪能回回都遇上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明知胡小二这人喜欢夸大,我也同他打起诨话,“不过胡小二,如若这次真又碰见,那我倒要怀疑……” “怀疑什么?”胡小二颇为好奇地看着我。 “怀疑你是不是下凡的谪仙变得?那些怪事可是老天爷派出来让你这个下凡的谪仙历劫用的?”我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这回胡小二倒是不同我打口水仗了,而是挑起眉,意味深长地朝我一笑。 第五十章 买卖只在剑市做 这日,我和胡小二终于赶到了青泉山的山脚下。天气也燥热到了极点。 可一抬头,却是多云天,太阳也仍是那个太阳,一半遮羞在棉云里不见外人。 我俩一致认为那股热倒不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这热气又干又燥,像是把人放在大火边烘烤一般。空中还弥漫着一股像是燃烧火石的气味,越靠近青泉山越是如此。 那青泉山脚下,散落着几处灰石搭建的房子,几乎家家户户都大开门面,放着一个大炉子和烧的红彤彤的木炭。其中往来穿梭的有不少皆为男子,赤膊上阵,身材十分精壮,有的在外头做着剑范,有的正在锻打宝剑,有的大汗淋漓地贴着炉子淬火…… 总之,叮铃哐啷、噼里啪啦,甚至还夹杂着喊号子的声音,一片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匠师铸剑的样子,拉着胡小二颇有兴趣地欣赏了一圈,正要慨叹,就听见他比我更激动道:“女侠,你看,那里有户卖西瓜的!” 若平日里见到卖西瓜的,胡小二必定要观望一番瓜的味道甜不甜,又或是这种个头的瓜卖那价钱合不合适。可这会儿,他不说半句闲话以最快的速度地奔向那瓜摊子。 因为这是青泉山,方圆百里内,人人忙得铸剑,就看到此这户卖瓜的摊子一家独大。 不过幸亏这西瓜汁多壤甜。摊主聪明,大桶里还装了不少冰块镇瓜,吃到嘴巴里凉爽至极,一下子就把青泉山的燥热赶走了。摊前面蹲了不少啃瓜的汉子,吃完十分尽兴地拿脖子上的毛巾一抹汗便又回去打剑。 胡小二足足吃了大半个西瓜才解去心中火气,吃完后嘴巴边上都红润了一圈。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后,眼见瓜摊前那卖瓜的大娘乐呵呵地盯着他看,走上前去一脸嬉笑道:“阿姊……” “别别别,”卖瓜的大娘朝他摆手,神色极为厚道,“我看着可比你大二三十岁,这声阿姊不敢当!大家伙都叫我瓜大娘,你俩要不嫌弃,也这么叫就好。” 胡小二连连应声点头,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瓜大娘”后,便同她开始唠起嗑来。 “瓜大娘,这都快深秋了,怎么青泉山的天还这么热呢?” “哎,这里人人家里头都搁大火炉,还天天烧着,能不热吗?再说了,这青泉山里头……”瓜大娘正说得起劲,忽然止语微微皱起眉头,又看了一圈我和胡小二的面相道,“你们两个是第一次来青泉山吧?” 我和胡小二点点头。 “我说呢,即便是好看的脸蛋,怎么盯着多看一会还是觉得眼生!”瓜大娘弄明白状况后,愈发热情起来地问我们,“你俩同瓜大娘说说来青泉山做什么呢?是来打剑,还是来找师傅的?” 她虽问得直白,却并无恶意,我如实道:“是来帮朋友打剑的。” 瓜大娘一愣,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把?” “对,就一把,而且要一把上好的宝剑。” 她听后眼神稍看向别处,若想所思般地微微颔首。这会又有歇息的匠师前来买西瓜吃,瓜大娘便投入到切瓜中。 胡小二指指远处渐晚的天气问我:“今晚我们在哪投宿?” 我道:“找家客栈?再不行的话就……” “你们找客栈啊?那就跟瓜大娘走呗!”瓜大娘忙完手上的活,便插话进来。她指指摊子后边不远处道:“你们看,那也是我的地儿。” 瓜大娘手指的方向正是一排房屋,前头还带了一个用篱笆桩围起来的小院子,门面写着四个十分清俊飘逸的毛笔字“珠珠客舍”。 胡小二乐道:“瓜大娘,这吃瓜的生意你做,还包揽人睡觉的事呢?” 她亦笑呵呵起来,老老实实地向我们和盘托出,“哎,瓜大娘没学到什么铸剑的本事,所以这吃瓜、喝酒、投宿的活儿全给我接了。你们若还想知道跟剑有关的消息,也可向我打听。瓜大娘是本分人,做生意童叟无欺。” 一炷香后,我和胡小二两人便站在了珠珠客舍的小院子里。瓜大娘已经将她客舍的布局情况前前后后地与我们讲了个遍。珠珠客舍作为青泉山唯一的一家客栈其实并不大,还有几分朴素,房间的装设也是一样的。 她颇为贴心地为我们找了两间位置最好的房间住,临走之时,又回头走过来问道:“你们方才说是来打剑的?” 我看着她点头。 瓜大娘又道:“那你们今晚可一定要去大柳树下的剑市走一趟了。” “剑市?”我和胡小二皆满目疑惑。 瓜大娘解释道:“青泉山是有青泉山的规矩的,你们第一次来,不明白也正常。这来青泉山的人多为两种,一个是直接买剑,一个是找熟悉的师傅打剑。但不管哪种都得上剑市去。白日里家家户户大开着门但都忙着铸剑,不会管这些买卖的事。只有在剑市上,每家每户都摆摊,有看中现成的,亦可直接交易。若是来打剑的,也可货比三家,什么看花纹啦、样式啦、材料质感啦……反正买卖只在剑市上做,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一切皆可商量。” “原来这里头还大有学问,瓜大娘不说,我们还不知道哩!”胡小二恍然大悟道,“那这剑市今晚几时开市?” 瓜大娘道:“子时开市。剑市每半月一次,一次为三日。你们来巧了,今晚可是剑市开市的第一天。” 第五十一章 小二评说摊前剑 子时。 我和胡小二便出现在那棵大柳树下。 正如瓜大娘所说,今晚是剑市开市的第一天,沿着树下的那条长长的道上摆满了摊子。地摊上多为剑器,刀物、匕首之类的也是有的。这些冷冰冰的器物在摊贩们热情似火的叫卖中和在月色的浸润里此刻正显得熠熠生辉,就等被有缘人看中上门询问。 青泉山的天气在白日里燥热到了极致,此时却冷静了不少,伴随着树下阵阵的凉风,很是舒畅。摆摊的主人多为一男一女,大概是夫妻吧,分工也很有意思。女子负责在前头向来客介绍自家东西的情况,男子在后面坐镇,偶尔将大件的武器搬出来展示,二人脸上皆洋溢着柔和之气,摊前的买卖也很快促成了。 我想这开剑市的老祖宗也太会选时辰了,白日里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的,哪能好好做生意呢?子时开市,实是明智之举。 当然剑市上,除了我和胡小二,每户摊前亦簇拥着不少外来客。后来我才知道,青泉山的规矩早有不少人耳闻,未免燥热之苦省时省心,大多世家大族或帮派都临着剑市开市的第一天连夜派人赶过来打剑。极少有像我和胡小二这样的散客。 说起来,我和胡小二在剑市上已经逛了好一会了,却都没有挑中一把称心如意的剑。此刻我同他正蹲在一家摊子前,这家正巧没有女主人,摊主是一身材瘦小的年轻男子。 我问胡小二,“怎么样?” 胡小二抬起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前面笑吟吟的满脸期待的瘦猴似的摊主,转回来实话实说道:“不怎么样。” 那瘦猴的嘴角一下子瞥了下去,但眉目间很快又亮堂起来。我暗暗看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继续听胡小二说下去。 “你看这把,”他指着其中一把玉头剑正色道,“剑身花纹精细平齐,剑尖以碧玉做点缀,既显得气势磅礴,又和剑柄上的玉石相得益彰。只是——” 胡小二停下来,勾起两指倏地打在那玉头剑上。 “叮——” 那剑身震颤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他道:“你听,这声音清脆不够,尖锐有余,怕是凝聚出来的剑气亦浑浊不堪,无法发挥其最大威力。玉头剑的金玉反成累赘。” 我认同地点点头,那瘦猴的脸色沉下去一分。 “再看这把,”胡小二另指一把短剑道,“剑的外表,线条流畅,光滑通透,甚至还泛着一股淡淡的冷气,看样子是把杀人的好剑。” 他正说着,忽伸手对着那短剑的最尖利之处。 我惊呼,还来不及阻止,就见他的手指已经抚摸了上去。 “胡小二,你干嘛?” 不想,他狠狠地来回摩挲了几次,手上安然未见伤痕,剑尖上也不见血迹。 胡小二弹弹手指,向我一耸肩道:“用短剑者,出手快,最忌剑迟钝。这把同那把一样,也是中看不中用的。” 我叹一口气点头,瘦猴坐在前边的小板凳上已然笑不出来了。想着还是给人家留几分薄面,我正打算拉着胡小二离去,就听他继续颇有兴致地往下评论道: “诶,女侠,还有这把,一看剑身就毫无光泽,不行!” “那大刀太笨重了,不行!” “这个这里怎么缺了小口?是没打好吧,也是不行的!” “这把嘛,好像还不错,就是……太轻了,质地不好……”胡小二端着把匕首在手掌里颠了颠,正要放下却见到那瘦猴凑近来,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 “扑通”一声,匕首坠落到摊子上,胡小二慌忙退后几步,捂着胸口道:“你干嘛,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就是因为句句在理,所以才…… 只见那瘦猴对着胡小二猛眨了几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后恢复了神色,还十分勉强地冲我们挤出一个笑容来。 “嘿嘿,您二位,是头次来剑市吧?” 我和胡小二皆鸡皮疙瘩一震,相视一眼,警觉起来。 “二位莫紧张,莫紧张。”瘦猴笑得更欢了,“这头次来的客人啊,都有点吹毛求疵,我们这做买卖的,全都明白!” 我和胡小二皆“噗嗤”笑出声来。 瘦猴似全然不介意的样子,提溜了一圈眼珠道:“那,您二位,是来买剑呢?还是来找师傅打剑呢?” 我学着这里的口音道:“来打剑的,这不先上剑市转转的呗。” “转转好啊,转转好啊!我们这剑市上啥武器没有啊,长的、短的,铁的、银的、铜的……还有大刀、匕首,只要你想买的,这里都有!”瘦猴说得正起劲,看到我和胡小二空空如也的手突然蔫下来,小声道,“不过,看二位转下来好像毫无收获啊……” 我微微颔首,颇为含蓄地向他表示道:“看下来总觉得差了那么一丝感觉。” 胡小二“切”一声,这回倒是毫不客气地指着地上的那些武器道:“都像这些一样,中看不中用,我们要打的可是一把真正的好剑!” 瘦猴又瞪起眼睛,似要马上朝他发怒。只一瞬间,他就颓下脸来,泄气般自喃自语道:“唉,谁不想中看又中用的。但这青泉山上铸剑的好料子一日比一日少,怕是……” 说话声愈发得小,像是说漏了什么一般,瘦猴反应过来后便连连摇头不肯再说下去,眼里一片难色。应该是事关他们青泉山自家的秘密,我跟胡小二亦不好多问,趁他低头沉思的片刻,我俩便起身离开。 “诶,您二位等等!” 瘦猴又叫住我们,面有急色。他搔搔后脑勺道:“我这里还有一把剑,二位要不要看一下?” 我和胡小二听后便又蹲在摊子前。 他见如此,愈发十分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扭捏起来,“那,那把是我自己铸的剑……” “那这些是谁铸的?”胡小二指着摊子问他。 “是,是我父亲铸的,”瘦猴红着脸,“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就没来剑市摆摊。” 胡小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便交叉着双手不再言语。 “二位,二位要看吗?”瘦猴的神色慌张起来。 “我们看看吧。”我朝他一笑。 第五十二章 竟是一把好利器 片刻后,我和胡小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看那瘦猴手里的剑。瘦猴伸向我们的手开始颤抖,“二位,二位也看了半天,觉得怎么样啊?” 胡小二收回目光,指指地上的那摊,又指指他的手掌,“你确定这地上的不是你铸的?而这把剑不是你父亲铸的?” “什,什么意思?” 瘦猴听不明白,但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毫无疑问,他手中的小剑,做工精巧至极,无论是花纹和配饰都恰到好处。剑尖处透亮无比,月光之下,从指尖漏下十分凌厉的剑影。这剑虽只如巴掌般大小,但一看便是暗杀人的好利器。即便是此刻用了块破布包裹着,但它一出场,便已经让这地摊上的所有武器都失去了气场。 我问瘦猴道:“这是你第一次铸剑?” “是,是啊,”他显得更加慌张了,把那手缩了回去,“怎,怎么了?” “那你可比令尊大人有天赋多了。”胡小二替我答道。 瘦猴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红,“这是真的吗?”许是见我也朝他点头,他激动地握紧拳头,有了几分信心。 胡小二摩拳擦掌起来,“你这把剑卖不卖?” “卖?”瘦猴满脸惊疑,又结结巴巴起来,“你,你要买我的剑?” 胡小二点头,“你要是不愿意的话……” “卖!我卖!”瘦猴格外激动,一如初见他时的那副模样,“当然卖啦,有生意哪能不赚呢?” “多少钱?”胡小二摸摸胸口。 瘦猴想了想,伸出五个手指。 胡小二张大眼睛,“要五两?” 他声音弱下去,“五,五个铜板……” 从剑市出来回珠珠客舍的路上,胡小二便一蹦一跳地瞧着手里的小剑边看边笑,脸色十分欢喜,脚下却显些撞到石头上。 “胡小二,你能不能看着点路走?”我拉过他,见他朝我露出两个梨涡,一时间也发愣起来。 “嘿嘿,这剑市倒也没白来。”胡小二高举着小剑,对着清亮的月色道,“我得给它取个名字。它如巴掌般大小,就叫做……掌剑吧,如何?” 胡小二转过头询问我的意思。 我道:“这是你的剑,你觉得好就好。不过掌剑,我听着也是好的。” 他连连点头,似是颇为满意这个答案,又把掌剑收进了袖子里。 “话说回来,胡小二,那摊主分明只要五个铜板,你这大手一挥地给了他一两银子。这可不像你啊!”我开始揶揄起他道。 “那又怎么了?我胡小二是识货也是惜货之人,这宝贝我是买给我东家的,自然不能太低廉了。” “那你怎么不多给他点?” 胡小二冲我一翻白眼道:“我又不傻!” 得,口水仗这块,怎么说都是他有理,我从来就没赢过。 我索性不理他了。因为我知道,胡小二这性子,半会功夫他便自己缠上来了。 果然,一会功夫都没有,他又开始道:“女侠,你可觉得这青泉山的剑市有些许奇怪?” 沉默片刻,我成功破功,问他,“哪里奇怪?” 胡小二道:“也不是奇怪。总觉得这青泉山的剑市不应该是这样。” 月色被黑云隐去,也不知离破晓时分还有多久,只觉得吹过来的夜风忽的便暖很多。天际的一边浮出一丝亮光又很快沉暗下去。青泉山坐落于一方,被一时的黑幕笼罩,亦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晰起来。 他停下脚步,一挥袖子,直指前方路途旁的山之一角,面容十分严肃。 “人人都知,青泉山集天地之气,聚日月之辉,乃一片风水宝地。下山百户人家皆以铸剑为生,世世代代,剑气长存。可这样地方的剑市上怎么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武器呢?” 第五十三章 十八年前秘辛事 “青泉山的剑市上怎么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武器?” 我同胡小二探讨了一路这个问题还是无果。 回到珠珠客舍的院子里时,天际已初露些鱼肚白,我同胡小二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困得实在不行。 走进厅堂,正巧遇上早起烧水的瓜大娘,睡意朦胧的脸上忽的一亮光彩,问我们道:“怎么样,你们要打的剑可有着落了?” 胡小二哈欠连连,打得眼睛里闪烁出泪花,实在没有嘴来回应。 我朝她摇摇头,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也不知怎么了,逛了几圈剑市都没找到适合的师傅打剑。” 她一怔,眉眼间的光芒黯淡下去,之后便不再多问,又像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我和胡小二正要各自回房间,留在原地的瓜大娘又追上来,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你们二位,真要打,打一把好剑?” 瓜大娘有意加重了“好”字。 我不知为何她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或许跟她乐善好施的个性有关,便点头耐心地同她解释道:“瓜大娘,不瞒你说,我也是受人所托。他兄长半百生辰,便托我来此处打一把好剑,以此做贺寿之礼。我那朋友和他兄长皆为习武之人,自然是要一把完美上好的宝剑来配。” 她听后接连点头,似是悟出了什么道理。 “那是自然的,若是习武之人来打剑,摆在剑市上的那些确实不太合适。我原以为你二位是哪个世家跑出来的公子小姐来打把花剑耍耍,现在一看倒像是江湖中人……” 瓜大娘自顾自念叨下去,我同胡小二相视一眼,正有诸多疑问时,便听她继续道:“如今这剑市上,厉害的师傅是越来越少了,都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哪能铸成什么绝世的好剑?我认识位毛大师,脾气虽古怪了点,但铸剑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你们要不要……” 她还未说完,便能发现我和胡小二张大眼睛看着她,眉目间透着些许异色。瓜大娘捂着心口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我是不是说得多了……” “不多不多!”胡小二率先反应过来,一抹方才的睡意,跳到那厅堂里的桌子前,倒出一碗凉茶道,“瓜大娘不妨再多说一些,为何剑市上厉害的师傅越来越少了?青泉山以铸剑闻名天下,剑市上鲜有好剑这实在不该啊!” “是啊,瓜大娘,”我扶着脸色未定的瓜大娘往那桌前坐下来,“你说的那位毛大师又是何许人也?他可住在青泉山?为何不去剑市上摆摊呢?” 瓜大娘抚着胸口一气喝下那杯凉茶,定了定心神,又想了好一会才同我们道:“行吧,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那瓜大娘不妨就都跟你们说了吧。” 她稍稍皱起眉头,压低几分声音,“但这毕竟关系到青泉山的名声,外头也鲜有人知,你们可要……” “瓜大娘,我们懂的!” 我同胡小二亦放低音色,十分乖巧地点着头。 瓜大娘见状便放下心来。她始终是热情好客的性子,即便是讲这些青泉山的秘辛亦是抑扬顿挫的语调,“且先不说毛大师如何。我想你们也看到了,不仅那剑市不如从前繁盛,青泉山下的铸剑人家亦从百户到如今剩下的十几户,厉害的铸剑师傅少了,这些年也难有好剑出世……你们问我青泉怎的变成这样,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 她娓娓道来,十八年前,新王当权,重建三军,急需一批铸剑师铸造兵器。 王室所用,皆为上乘。而四陆之内,当属青泉地杰人灵,以铸剑独霸一方。 “青泉山虽靠近中原,但因其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匠师们独有的谋生手艺,向来鲜受朝廷管制。原本来这里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但新王是心急了些,下旨要雇用一批厉害的匠师,上京城的皇宫里铸造兵器。 当年那圣旨快马加鞭地从京城传下来,写得也都是漂亮话,说能入选的匠师都为‘御用’,皇宫里特设华光楼为御用匠师的谋事铸剑之地,亦可举家迁入,表现优异有重大贡献者,圣上将亲封侯爵,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即便是这天大的诱惑,但却是为皇帝卖命。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青泉人自由散漫惯了,再加之还要背井离乡,所以大多都是不愿去的。可毕竟皇命难为,新王要人急切,圣旨下来的第三日,他便秘密派了一队人马暗访青泉山百家匠师的情况。 那日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如往常一样门户大开,用的什么料子、手艺如何,铸造出来的剑是好是坏一眼便知。几个时辰下来,这百户人家里的最好的铸剑师傅们被明明白白地挑了出来。再后来,就是签生死状了……即便大家心里都诸多不愿,也是无可奈何的……” 瓜大娘说道此处停下来喝了一碗凉茶,我趁机问她,“那大娘说的那位毛大师也在里头?” 她点点头,又马上摇头道:“起初是在里头的……” 接下来,瓜大娘说话的语气便没那么轻松了,她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逐渐暗沉下来。 “那毛大师不仅被入选了,他还是青泉山最好的一位铸剑师傅,其手艺超绝,自成一派,早些年青泉出世的好剑皆为他铸。 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剑品如人品,指什么样的人铸造什么样的剑。毛大师既能铸出绝世好剑,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这待人接物都是谦和有礼,对于铸剑技艺的讲授也是毫不吝啬,从不藏私的。那被入选的好几个匠师皆受过他的指点,可就算如此,毛大师那一手的本领在青泉山也是无人能比……” 瓜大娘接下来的话翻来覆去地都是在夸赞那位毛大师,且脸上隐隐透出些倾慕之意来,我同胡小二都听出这味来了。 “瓜大娘,”胡小二忍不住出言打断她,“那后来呢,那位毛大师可有跟去京城?” “没有。” 瓜大娘神色慢慢恢复如常,无比平静道,“后来,毛大师疯了,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啊——?” 这般戏剧化的转变,我和胡小二皆大吃一惊。 第五十四章 装疯躲劫夜惊魂 “当然了,毛大师是假疯。” 瓜大娘一句话截成两半来说,听得我们两个胆战心惊的,正要松下口气来,只见她又加深了语气,更加严肃道:“即便如此,但那毛大师确实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他待人宽厚,性情明快。可自打被官家逼得假疯躲进青泉山里头后,便很少见他出来了。 起初我们大家去山里寻他,发现他时,见他宁愿躲在山洞里头也不愿意露面。毛大师言辞异常激烈,语气里还透着一丝古怪和冷漠,让我们大家再也不要上山找他,就当青泉山从没有过他这个人。此后他便在山洞里住下来,不再过问山下世事。那些上山采料子的匠师们偶路过山洞,听到里面叮叮当当铸打铁器的声音,可就是不见毛大师本人,只说他应该是还活着,还在铸剑。 如今十八年过去了,大家也很少提毛大师了,铸剑的小辈们怕是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如若毛大师还能够下山来指点一二,这铸剑的手艺也不至于一代不如一代,剑市更不至于衰败如此。你们俩可知这些年来往剑市上多做的是哪些买卖?” 我和胡小二懵然摇头。 “那些京戏班子要用的花枪刀剑,富贵人家给侍卫们分派的武器,还有一些帮派给那刚入门的弟子的佩剑,偶有几个偷跑出来的少爷涂个新鲜也会来这里打个暗器玩玩什么的。这些活都还可以,若是一上来就要个什么绝世宝剑,如今的师傅们都不太敢接了。” 她十分痛心疾首地叹出长长一口气后,我便提出了一个冒头已久的疑问,“瓜大娘,那之前那些请去京城的御用匠师们呢?他们其中可有人回来?” “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瓜大娘脸上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冷笑,慢慢攥紧拳头道,“当年新王此举,要去了青泉山整整一半的匠师。为防止秘密外泄,不仅允许拖家带口,也把所有的铸剑典籍和秘册一并带走了。可怜剩下的中多为技艺不够纯熟或是学了一半的年轻师傅,即便再是勤奋努力,也难达顶峰时期。也有人前往京城打探,可这五十多位匠师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无人得知他们的消息。” “众所皆知,这整整十八年,新王重整三军多次,回回都是精兵良器,那些来侵犯四陆周边的异族们哪个不畏惧将士们手里冷冰冰的武器。所以便有人猜,”瓜大娘顿了顿,此刻她的神情亦是平静到了极致,可这些话怎么也不像是她会说的,倒像是有人告诉她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便有人猜,为防止武器铸打秘密被泄露出去,一旦功成名就,那些匠师就被埋入坟冢,永不再出世。” 此话一出,原本开始燥热的空气倏地冷却了下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自古无情帝王家…… 也许那位毛大师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装疯逃进了山林里。 许久,胡小二幽幽吐出一口,“看来我们想打一把好剑的话,就只能找那位躲在山洞里的毛大师了。” 瓜大娘点点头,又十分热心肠地给我们拿主意道:“你们要真心想找他铸剑,就去青泉山里的那条熔岩河边上找他。” “熔岩河?”我和胡小二不由自主地惊呼道。 “哦!差点忘了!你们头次来青泉山,怕是还不知这里面的渠道。”她一拍脑门,又喝下一杯凉茶同我们解释道,“外面都说青泉集天地之气,聚日月之辉,这些都是虚的。真正练就它为铸剑宝地的,是山里的一条暗渠。此道流火,终年燥热,形成了熔岩河。周围的地貌虽奇险无比,但是开辟出了许多铸剑的好材料。” “当然,这种危险的地方,不是谁都去冒险采料子的。如今这一代的铸剑小辈们怕是都惜命的很,又没有领路人,不敢轻易为之。但我相信,”瓜大娘满脸坚定道,“那毛大师一辈子都视铸剑为己任,他是一定会去的。” 又是夜。 我和胡小二自跟瓜大娘聊完话,便在各自的房间里歇息了整整八个时辰。一顿酒足饭饱后,我二人便踏上了寻找毛大师之旅。 按瓜大娘的话所说,我们应该先找到山里的那条熔岩河。可是她虽有良策,却不知道那暗渠身藏何处。瓜大娘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有铸剑的本事,怎会知晓暗渠的具体位置。她模模糊糊地形容道,如若此处听到咕噜咕噜、轰隆轰隆的声响,说不定就是秘道的入口了。 话至此,我和胡小二已经在山里瞎转悠几圈了,全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我慨叹十分道:“若是还在那红风尘的幻境里,此时向空中大吼一声,白雾席卷而来,指不定把我们带到所想之处去了。” 胡小二笑我生处安乐,却反念忧患,如若真还在那未知的幻境里,我才不会有这样的心境。 他讲得没错,只是找不到暗渠的一点线索,我实是如热锅上的虫蚁般心切。 山林间“哗哗”传来一阵凉风,吹得四处窸窣作响。不想一侧的胡小二忽的停下来,正对着我,手指向后头,两个眼珠瞪得跟铜铃似的,“女侠,你看,你后面是什么?” 他颤巍巍的声音吓得我也出了冷汗,“你,你,你,别吓唬我啊,什么啊——”我哆哆嗦嗦回头,却见身后除了晃动的树影,便一切如常,才知道被他骗了个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胡小二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一咬牙,“啪”一声手重落到他肩膀上,“吓死我了,胡小二!你这个骗子!” “不敢了,不敢了!女侠,我知道错了!” 胡小二吃痛,弯下腰,边笑边向我讨饶。 可不久后,便是我对着他张大双眼,手颤颤地伸起来,一脸惊恐起来。 “胡,胡小二,你,你身后……” “喂,女侠,你怎么也来了?别闹了!” “不,不是,你快看,那里,那里——” 胡小二皱着眉,半信半疑地转过身。 “哎——” 趁他还没有惊叫出来之前,我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同他一起蹲在草丛后,冲他嘘声道。 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连连轻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此刻,我亦脸色惨白。 因为就在我手指的不远处,那里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个白色的孤影。 不知那影子在黑夜的青泉山里出现了多久,亦不知是人是鬼。 第五十五章 只身少年闯火河 夜风停止后,眼前的杂草安静下来,我和胡小二屏住呼吸,直到影子的轮廓在黑幕中显现出来,提起的心脏落回原处。 是个人。身材瘦削,个子不高,肩上背着个大大的箩筐。 看样子是个穿白衣服的少年。他弓着身,一寸一寸地细看着地下的草木山石,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吓死我了!”胡小二懈下气,沉沉自语道,“人吓人,吓死人!” 我瞟了他一眼,“你也知道?” 他讪讪低笑了几声,又想起什么同我道:“看他这打扮应该是上山找料子的匠师。只是今夜可是剑市开市的第二晚,按照瓜大娘所说,大家不应都在剑市上做生意吗?” 我思考半会未果,连连摇头,见那个少年低头弯腰靠我们越来越近,忽的止步,稍抬起头朝着路的另一个方向走去。眼见着那个孤影逐渐要脱离视线,我不由得起身迈开腿要偷偷跟上去。 一只手将我的身躯又伏低了几分,胡小二轻声提醒道:“得小心点,这可不是在幻境。” 这回少年走得比刚才快了些许,不再摸索着寻找什么东西,反像是有目的地要去往山林某深处。青泉山上叠搭着不少石块可以用于隐蔽,我同胡小二偷跟在后面,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忽然,前行的少年身影一僵,止步在原地。 我和胡小二立刻在一旁的巨石背后躲好。胡小二摸着下颌,无声地对我做出一个唇语,“被发现了?” 我一摊手,表示静观其变。 不远处的少年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单看那背着大箩筐的身影也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但很快,我们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那声音像是沸水里冒着气泡,又可比这动静大多了。很快,四处飘荡着的夜风里还传来一些燃烧火石的气味。 紧接着,“轰隆——”一声响。 虽不如打雷那般,但亦惊起山林中正在沉睡的几只飞鸟。 我和胡小二可算听清楚了,这些奇怪的声音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准确的说,应该是山中某深处。 胡小二眼里大亮,对着我接连眨了几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这里附近一定暗藏着那条熔岩河。 那伫立了许久的少年似乎也听到了这些,提了提肩上的箩筐,挺直背脊继续往前走去。这次他只快速走了几步,一俯下身便彻底消失在我和胡小二的视野里。 待我俩急匆匆走上前去到少年方才停步的地方,便看到不少随风摆动的长草枝,亦有一些被压断的烙上了脚印。这些脚印排成一列,皆直指一个方向,最后所往之地是…… “女侠,你看,这里有一个山洞!” 洞门大概只有人的一半那么高,或许不应该叫做山洞,更像是一个暗道的入口。看石壁的颜色许是好些年头前开凿的,与周围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石块不太一致。 暗道的入口藏匿在这山林间的深处,一般人还真是发现不了。那“咕噜咕噜”的怪响靠近洞门便大声了些许,看起来里面大有玄机。 我和胡小二互看一眼,便确认了下一步的动作。 暗道的入口又低又窄,一次只能供一人伏低下身体爬进去。就刚才,胡小二十分大义凛然地说要打头阵探路。现在,我便跟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还好,这情形只维持了一会,身侧两边的石壁便逐渐挪开去,头顶处也慢慢地亮堂起来。到最后,一切豁然开朗起来,我和他挺直腰背并排向前走了些许,才看到这一片盛大的奇景。 咕噜咕噜—— 燃烧火石的气味浓郁到顶端。 我看到胡小二的眼睛闪烁着一片血红的火光,映得他眉目间大亮。 扑面而来的风比白日里传于青泉山脚下的不知道燥热多少,还夹杂着些火星子直烫裸露在外的皮肤。眼前这道暗渠中流火,烈焰和滚石熔成的岩浆十分汹涌地来回翻滚。虽然熔岩河的旁边护着两条铁索,但火流席卷上来时难免不伤及两旁的生灵。 那熔岩河上头的山壁上高悬着奇形怪状的石柱,有巨石块从上面滚落下来。 “轰隆”一声。 一条火舌窜上来,石块被吞噬在熔岩河里,不见踪影。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胡小二喃喃念道,神情变得严肃无比,“青泉山,熔岩河,真是鬼斧神工……” 那条熔岩河上修建着一座摇摇晃晃的栈桥,桥的另一侧乱石丛生,见那红的、黑的石头群里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格外显眼。 “胡小二,你看那个人——” 少年还是弯着腰低头细细打量着地下的石块。湍急的河流中有火苗高窜到岸边,他都十分巧妙地避开了。肩上的箩筐被安放到了一旁,隐约能看到里面对着些红的黑的物块。 “他是在捡那些石头吗?” 胡小二眯起眼睛点头,尤为仔细地观察起来。我俩始终看不清那少年的样貌,只知道隔着火光那一身白衣在熠熠生辉。 “瓜大娘说过,熔岩河一块虽然地势奇险,却开辟出了许多铸剑的好材料。但是山下的年轻匠师们又惜命,又苦于没有领路人,是不敢轻易过来采料的。这个少年敢只身前往,可见他的勇敢和执着。” 胡小二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青泉山下的匠师,而不是住在青泉山上呢?” “住在青泉山上的匠师只有一个,”我惊讶地回头看他,“你是说……” 只是一个回头的功夫,在伸手朝那河对岸看去,却见少年的影子连同着地上的箩筐一块消失不见了。我同胡小二立刻跑上前,看到熔岩河岸边依然是红的、黑的乱石丛生,环视一圈都不见人影。 河上的那座栈桥在凶猛的火流中愈发摇晃得厉害起来。在旁人看来,这是跨过熔岩河的唯一途径。 “不可能!”胡小二无比肯定道,“桥摇得这么激烈,底下还有火流,如此险峻,他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桥上过来。除非……”他边说边看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渐渐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 “除非什么?”我问他。 胡小二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我的身后,咬着发白的嘴唇,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他真的过来了……” 他刚说完,身后便忽传来一阵厉声。 “你们是什么人?” 我一个趔趄转头,看清来人后,才发现那个少年真切的模样似乎只有十七八岁,苍白毫无血色的肤色,脸庞虽显得略有几分青涩,但看着我和胡小二的眼睛里却泛着一股阴冷、愤恨甚至还有几分……轻蔑。 少年紧紧抓着肩带的手青筋凸起,他眼光如鹰,直射到心底,像是要把人看穿似的。 轰隆—— 又有巨石落入熔岩河里。 我和胡小二呆站在原地。 他又问了一遍, “你们不是青泉山的人,是不是狗皇帝派你们来的?” 第五十六章 飞来横石绝境生 这厉问声阵阵,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胡小二小心地上前一步,颇为无辜道:“我们的确是从外头来的,但也不是狗皇帝派来的。请问阁下是?” 不想那位少年盯着我俩的眼里仍是一阵阴霾,语气冷冰冰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狗皇帝派来的?” 他与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动也不动,嘴里翻来覆去地总是那么两句话。 胡小二退后一步,对着我眉头紧皱,刚要开口,只听见一旁的熔岩河上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 岩浆中高窜起一条火舌肆意吞噬起来,山壁四处皆开始摇晃起来。 “不好!怕是要塌陷了,”胡小二瞳孔一缩,抓起我的手向外跑去,“我们快走!” 我下意识地朝前看去,见那白色的身影早就消失无踪。 头顶上不断有石块滚落下来,熔岩河内发出阵阵咆哮,只怕是再过一会,火流便会冲破铁索覆盖上来。我道这里地势奇险,却不想竟如此不稳定,就这么来一次,便上我和胡小二遇到了。 “胡小二,你看!” 我手指的方向正是刚才爬进来的暗道口,此刻那里已经落下了好多块巨石,而洞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 他加快了脚步,一咬牙,“莫怕,我们冲过去!” 正说道,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一只火球从天而降正巧砸到那洞门前,不但堵了个严严实实的,连同着周围一片都熊熊燃烧了起来。 身旁之人愕然止住步子,那手掌心中一片湿润。 眼前的大火势不可挡,我和他连连退后好几步,熔岩河里忽的掀起一阵巨浪。 “胡小二,我们……” 那白影不知是从哪里闪出来的,少年的眼眸中仍是一片寒光,面无表情地对我们道:“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我心中浮出一线希望,胡小二亦对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少年身躯瘦弱,不像是习武之人,但脚步奇快无比。许是之前就遇到过这情形,又对这地貌十分熟悉,十分沉着冷静应对,一点也没有带我们走歪路。 坍塌还在继续,不停地有红的、黑的石块是头顶上落下来,被逐渐抛之身后的熔岩河发出着一声声的巨响,山洞中火星子的味道越来越浓重,燥热压得人难喘气来。我和胡小二皆省着力气保持沉默,紧跟着前面的白影加快步子。 可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一块烧得发红的石头,直直冲着我和胡小二打来。 “小心!”我大喊一声,飞快推开胡小二,那块烫石正巧扑到我的腿边。 “嘶——” 石头一落地便碎成了两半,边冒着白烟边恢复成常色,其表面还露出些奇怪的花纹来。 胡小二面色焦急地蹲下来见我靠近石头的小腿上衣料焦黑,还沁出些红色来,“是不是受伤了?疼不疼?” 小腿处一片灼热,我能感觉到那里应该被石块割裂出了一道口子。只是前方已经隐隐约约地透出些光亮,除了燥热,还有些新鲜的空气涌入。 那少年亦回过头来,看到躺在地上的石头,微微睁大眼睛,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女侠,还能不能走?”胡小二关切地扶着我,把我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把手放回原处,咬着牙同他道:“我没事,我们快走。” 他又看了看我的腿没再说话,拉紧我的手朝前走去。 前头的少年有意放慢了脚步,随着新鲜空气的涌入,燥热感稀散去不少。只是后头仍接二连三地传来轰鸣声,好像随时会有火流涌上来,听得人胆战心惊的。 腿上的裂口处灼热感在不断增强,酥麻过后是一股刺痛,像是有一条灵活的小蛇咬着伤口往上爬。额头、背脊、手心全被冷汗浸湿,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不适,胡小二改成扶着我的手臂向前道:“再坚持一会,我们就快出去了。” 明明受伤的腿,但我竟慢慢感到呼吸困难起来。我捂着胸口急速喘气,脚步开始浮虚起来。幸而再走几步便能看到那个半透着月光的出口,我这才感觉到经历过洞中的燥热,青泉山外的空气是如此沁人心脾。 胡小二欣然叫道:“快到了,我们就要出去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熔岩河终于给出了致命的一击,“轰”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响,似有岩浆冲破了铁索汹涌而来。更难以对付的是,四周的山壁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不断有石块横冲直撞袭来。 “快跑!”少年发出一阵嘶吼。 出口就在眼前,胡小二几乎是拖着我的手臂向前冲。可就在此时,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到我们之间,一股强有劲的冲力把我和他阻挠在巨石两侧。 我趔趄地向后,双腿无力地倒地,却再也起不来了。 “柒夜!”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面色冷静但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慌乱,“别怕,快把手给我!” 我看到那只手从巨石的另一侧伸过来,可是我连把手递给他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只觉脑子越来越晕,真想就此沉沉睡去。 “柒夜!” 他厉声大喊,手也颤抖起来。 身后的“轰隆”声将近,我强撑着意识去看巨石外的那人。 咦,奇怪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怎么看起来如此陌生,但我又觉得他应该是这样的……是我双眼昏花了吗…… “胡,胡小二,你,你,不要管我了……”我断断续续道,“你快,你快走啊……” 轰隆—— 四周又有巨石不断落下来,他的身影被湮没在石块里。熔岩亦在此时赶到,不过身后坠入的大石块立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石墙,火流“轰”一声被阻挡在外。 也不知是福是祸,我独身一人被围困在石墙之内,动弹不得。 “柒夜!” 是胡小二!他还在石墙之外! 心脏在胸腔中“咚咚”地回响起来。我隐约听到有人道: “没用的,中伤她的石头有毒,她支撑不了多久。” “不行,我不可能丢下她!” …… 四周终于停下晃动,这条塌陷好像进入了尾声。我能感觉到身后石壁外的熔岩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回去,一切正在归于平静。只有眼前的那块石墙外还在发出一下一下的开凿声。 轰——轰——轰—— 一下接着一下,石墙却纹丝未动。 渐渐地,我念着那个人名字,听着这个声音,意识模糊起来…… 第五十七章 剑落流光唤清和 不知过了多久时辰,我的意识开始苏醒过来。 “水,水……”周围仍是一片燥热,嘴唇干得不成样子,低吟几声过来,我才我还躺在石壁内,四处灰蒙蒙的。 下身还是软弱无力得很,就算是我使上全部力气也只能半抬起腰部,随后“砰”地倒地,极大的眩晕感又席卷而来。 石墙之外已停下阵阵敲打的声音,只是这么静了一会,我便迷迷糊糊地听到“滋——”的一声,似是有什么尖物划过。 “柒夜,柒夜!” 墙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 “胡,胡小二……”我半晕半醒,唇齿间发出的呻吟怕是穿不透眼前那道后墙。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柒夜,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那人坚定地收住尾音,便再无声息了,四周又恢复成了一片寂静。 就当我想要再次合上眼的那一刻,前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那道石墙在顷刻间碎裂成了几块,尘土飞扬间,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洞门口外的天微微泛出点红光,而天光之下立着一道手持长剑的蓝影。 又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道白影,拍手称快道:“好一把流光……” 他还未听完这些话,便忽的弃下手里的剑快步走来,身后的人不得不捡起剑对他大喊,“诶,你剑不要啦?” “胡……”嘴边只漏下这一个音节,就再也发不出声来。 那人朝我飞奔而来,扶着我坐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我见这双熟悉的眉眼里满是担忧和后怕,禁不住想扬起嘴角,又想替他抚平眉头上的褶皱。他检查完我腿上的伤口,拥着我的背脊轻轻拍着,一声一声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他怀中“唔”了一声,想着这下可以安心去睡去…… 眼前陷入了漆黑,就在不久后,那人轻晃起我来,语气一阵急乱, “阿柒别睡!阿柒?阿柒……” …… “你说说你,明知道会有危险,还要带她去?这次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后果……梦兄已经先下山找大夫去了,我本以为你比他更靠谱些,没想到啊……” 再转醒之时,耳边便是这般絮絮叨叨的话语声。双眸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色,随后我看到的一切还是模模糊糊的。两侧的树影顺着急行的步子向后退去,我想我是伏在他的背上。一旁紧跟着的是那道白影,我听他始终喋喋不休的,大好一青年却像极了个老妈子…… “……你跟梦兄两个都不是靠谱的!想我霁月风光一名怎会同你两个挂在一起,还称什么三杰?上回他让我带画去嫣府会人,经他一嘴这事我被人足足笑话了一月。还有你啊,前些日子去金陵,那老实人又拉着我埋汰你又玩失踪……咦?” 白影倏然止住嘴,像是发现了什么,低下声来对一旁的人道:“小丫头好像醒了。” 眼前那人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后加快了下山的步子。身旁的白影跟地不紧不慢的,那之后他便没有开口说话了。我能感觉到那道白影在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我,只是我始终看不清白影的模样。 不用走路,趴在别人的背上总归是惬意的事,再加上那人的背脊上比我想象中的要宽大舒服些。小时候,师父和师兄都背过我,除此以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这样待我。 大概是太舒服了罢,期间我又迷糊睡过去几次,等到恢复了一点说话的力气时,下山的路已经走完,天光也颇亮了。 “胡小二……”浑浊的脑袋里还没能想明白许多事,我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一声沙哑的嗓音,“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背脊一僵,似是全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就连一旁的白影也倒吸了一口气。 “不能说吗?”我的声音轻颤起来,语气透出些无辜。 很快,他便步伐如常。许是又走了十几步,前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清和。”像是带着一阵柔风,让我的脑海里豁然明朗起来。 “胡,清和?”我顺着他的答话轻轻地沉吟一声。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边道边不由得伸出手指在那块蓝衣上摩挲起来。 “清——和——” 不知写的是否是他心中的那两个字,手指落下后,只听到他好像“嗯”了一声,语气里恍惚还带着些许笑意。 身旁传来“噗嗤”的一声笑,那般不应景,白影快走几步,指着前方一处兴冲冲地回头道:“到了到了,梦兄应该已经找到大夫在等我们了!” 抬眼望去,他手指的方向像是坐落着一处客舍。朦胧间,我看到那院子门前倚靠着一袭深青色的衣袍,手里摇摇晃晃地提一把折扇,那样子这般熟悉…… 再睁眼,我看到的便不再是那般朴素的山林之景,暖洋洋的喧嚣声入耳,一切变得明快起来。 眼前的厅堂里人来人往,酒桌间觥筹交错,我竟是……回到了金陵的十里穿巷。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 自那日下山,往西行,途经落日镇,再至青泉山,历经了许多事,怎么会一下子……就回到了原处呢? 有客流从门口涌入,拥着我上前。那穿梭于厅堂内的小二搭着根白色的方巾笑吟吟地迎上来问道:“客官,来一坛虫二酒么?” 他这般热切,脸上虽嬉笑着却是客客气气地把你当成个寻常酒客对待。我不说话,直盯着他的眉眼看。 不想胡小二的眼睛里反生出些无辜,摸着头疑惑道:“客官,你这样看我,我脸上可是有花?” 他如是问道,我凝神收起目光,只同他摇摇头,“那就来一坛虫二酒吧。” 他欢快地应声离去,我随意坐下来,却有几分兴致缺缺起来。 胡小二给我送完酒,照常来往于酒客间,笑声不断。期间他亦有偷偷回过头来看我几眼,神色说不上有多古怪,只这么一会,他便又轻轻松松地去送酒了。 我喝完那一坛虫二酒,脑海里竟有几分迷离,重重地放下酒坛,沉沉问道:“小二,今朝是几月几日” 那小二刚给一桌递完酒,转过头来冲我勾起两梨窝,脆生生道:“客官您过日子可别辜负了这大好天光,今朝啊,是……” 第五十八章 梦中所念东家影 胡小二话声未落,便有其他声音夹杂了进来。 “小柒!” “女侠!” “女侠丫头!” 我应声回头,见那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从十里穿巷的大门口鱼贯而入,打头的红衣少侠笑眸尤为明媚。 是师兄来了。 后面跟着白面剑客柳瘦子和操着大刀的龙大汉。 “柒丫头。” 最后一声落下,梦云生不紧不慢地踏进来,神色淡淡地朝我一笑。 “你们……”我又恍惚起来。 梦云生啧啧几声,缓缓摇起了手中的百折扇道:“柒丫头,后日初八你就要独自去游历,今朝也算是你的送别酒会。你这都还没离开金陵,不会心思都飞走了吧?” 这话引得旁人一阵哄笑,我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连连冲他们摆手道:“怎么会,怎么会……” 师兄挑起眉梢,率先坐过来,“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为小柒践行,不醉不归!”他晃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便大吼一声,“小二,上好酒!” “来咯!”胡小二眼力见十足,早早地就备好了酒,坛坛送入桌前。 梦云生、柳瘦子和龙大汉都坐下来。大家皆为豪爽之人,五只大碗里倒满了酒,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喝!” 眼前此景,是别离之景,即便是在梦中,我也感觉到如此真实,真实得生出些许伤感来。只是大家都在笑,师兄在笑,柳瘦子在笑,龙大汉也在笑。 梦云生还道,既然是柒丫头的送别酒会,就得让我多喝几杯,省得出了金陵便喝不到这十里穿巷的虫二酒了。 一语破的。 大家纷纷来灌我喝酒。一碗接着一碗,酒坛空了一坛又是一坛。 直到喝到头晕脑胀,五人皆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嘴中低喃却不自知。 “喝啊,喝啊……”我乐呵呵地笑起来,亦不知道这声到底是不是从我口里发出来的。 厅堂里仍是热热闹闹的一片大好盛世,喝酒的喝酒,聊话的聊话,暖色融融。许是也有喝多的想徒生些乐子,便听到酒客中有人高声喊道: “我说,这日日都来十里穿巷喝酒的,你们有谁见过那东家?” 众人愣过片刻,哗然一声,皆摇起头来。 “对嘛!江湖上把那东家传得神乎其神的,今日我既来了,管他是神是鬼,我都要看上一眼!” 如此掷地有声,惊得众人也纷纷应和起来,都点头说不见那东家就不走了。 高声之人颇为得意地喊起店家老实人的名字,要他请东家出来。 我听得脑袋虽晕晕昏昏的,但也想知道后事如何,强撑着身子,双眼四处打转起来。 那胡小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站到厅堂之间,本以为他会打着囫囵过去,没想到这回他竟给出了个确切的答案,“诸位客人们莫急,我那位东家既不是神亦不是鬼,也是个普通人,还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这东家也常来十里穿巷里喝酒,你们若想见他,就往那最犄角旮旯的位子上看去,见一人平平凡凡的模样和打扮,那位便是我东家了。” 众人听这么说道,一声喝倒彩,谁也不信。 胡小二赶紧趁热打铁说道:“我话是说了,诸位要是不信,还是喝酒的好!来来来,今日我替我东家做主,给诸位加酒。” 无人不喜欢这等好事,酒桌上又热热闹闹起来,胡小二真给每桌多添了一坛酒,这事就算是掀过去了。 唯有我还想着方才他那话,眼睛偷偷地朝那角落里看去。 那最犄角旮旯的位子上,还真坐了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袍的青年。只是他背对着我喝酒,一时间我难以捉摸他的模样。 人群喧闹声中,仅他一人不注目,安安静静地自酌一杯。如果这是一份平凡普通,那他显得真的尤为平凡和普通。 我仅盯着他,一刻也不放松。 穿着湖蓝色衣袍的青年似乎有所感应,顺着我的目光,竟真的缓缓转过身来。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角落里烛光昏暗,能打在他脸上的不多。 但我亦然看清楚了那张脸,倏地睁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胡小二对我一扬嘴角的两个梨涡。 那一刻,他们重合在了一起。 那蓝袍青年亦看到了我,对我浅浅一笑,做了一个唇语。 我看懂了那个唇语,他在说, “阿柒,别来无恙。” 第五十九章 记得一半忘一半 阿柒,别来无恙。 那蓝袍青年捧着手里的酒盏,独对我而笑,令这厅堂里的繁华与喧嚣皆成布景。 他是谁? 怎么长了一张…… 眼角偷瞟过去,见胡小二欣然与酒客们打成一片,端茶送水,眉飞色舞。 ……一模一样的脸呢? 难道他就是十里穿巷的神秘东家? 还是,他是…… 胡,清和。 …… 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一道力似要把我拽到另一个境界里,就这么倏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胸腔里积郁了不少污浊气,一阵猛烈地咳嗽后,先前发生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光景我竟忘却了好一大半。 全然清醒后,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慈祥温和、初露沟壑的脸,瓜大娘见我支撑着床板起来,立刻喜上眉梢道:“哎呦,姑娘,你可算醒了!” 我十分懵懂地点点头,却见这房舍里只有我跟她两人,身子忽的一颤,想也不想地问她,“大娘,胡小二呢?” 瓜大娘半愣,很快就恢复笑意,颇有深意道:“姑娘是说……那位少侠?你那位少侠刚出门去送大夫,若见你醒来,他也能松口气睡个好觉了。” “送大夫?”我边道谢边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挠挠头顶,那脑袋还是有点跟不上反应。 “是啊,你中了石头里的毒,昏睡了两天两夜,可不得找个大夫来看看?这石头毒罕见也就只要青泉山的人知道……” 或许是怕我不信,瓜大娘解释得格外起劲来,“你那位少侠可紧张了,偏要同那大夫一起不吃不喝地连守了你两夜。要不今日大夫说,毒全解了,你已无大碍。他怕是还要绑着别人,不让他走呢。” 正说着曹操,曹操便到。 一道蓝影从大门口迈进来,见到我,眼睛不自觉地亮起来。 “诶,少侠回来了!”瓜大娘的眉眼亦亮起来,高高兴兴地让出床边的座位。 胡小二倒也没跟她客气,坐在床榻边上,下意识地要用手摸我的额头。许是伸到了半路又察觉出些不对来,他一个拐弯落到了我的手腕上,一本正经地搭着脉搏。 “嗯,毒是解了,脉象也平稳了不少。”他放开我的手,摸着下颌,笑吟吟地同我道,“女侠,你这次运气不错。” 虽听他这么道,我亦没有放松下来,盯着他的面部,语气肃然道:“怎么就见你一个人?” 四周气息顿时凝固,屋子一片寂静,胡小二换一只手摸下巴,说得十分随意,“你是问那大夫?他解了你的毒便回去了。怎么,你还想让他住下来待你活蹦乱跳的?”他搓了搓手指苦笑道,“若我有这流水般的银子,便肯舍得让你这么花销。” 一旁的瓜大娘听着也上前来打趣道:“姑娘忘了?少侠方才便是去送大夫去了。你可是怨这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心上人,而是瓜大娘?若真是如此,大娘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咯……” 自我醒来,那瓜大娘总有意帮着胡小二说话,见她玩笑似的要躬身作揖,我忙冲她摆手大喊“误会”。她乐呵呵地抬起头来,眼睛里仍透着几分玩味地在我和胡小二之间转悠。 知她心里定是另有一番意境,我顶着半红的脸去看那位“始作俑的少侠”,他似乎十分悠闲地托着腮并不打算有所作为。 我忽的一阵泄气,想起先前那些记不清的真真假假,顿感无力起来,又幽幽地开口说道:“胡小二,我饿了。” 昏睡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能不饿吗? 木桌上很快就摆上了几道热气腾腾的素菜来,看着简易清淡,吃起来却十分新鲜可口,而且……还全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胡小二的筷子就没停过,拼命夹菜给我说要好好补补,恨不得在我的碗盘里推起一座小青泉山来。 饭菜还未上来前,我便同他透露,这一昏睡两天,脑袋里跟浆糊似的,把先前发生的好多事都不记得了,还需要他解释一番。 他手袖一挥,颇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误中了熔岩河边上的石头毒,许是毒素留下的后遗症,让脑子一时紊乱。不记得就不记得了罢,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正同他一起吃饭,我又思虑起来,咬着筷子问道:“我还记得毒发前我一人躺在石墙壁里头,那后来……你是如何救的我?” 胡小二飞快地往嘴里扒着白饭,口齿不清道:“凭我一人之力哪能救你?当然是下山找人一起破开了那块石头。” 他吧唧吧唧地嚼起米饭来。瓜大娘正好端着一碗汤进来,接下话道:“是啊,当日还是我先遇到的少侠,听清楚原委后便立刻找了几个体格强壮的师傅上山。这种事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们头一回就被碰上了也是奇了。” 她把汤放到木桌上后,便掏出块方巾去擦额头上的那层汗,想来外面又是十分燥热。 我放下碗筷同她抱拳施礼道:“瓜大娘慷慨相助才得以让我脱离险境,这份恩德,理当铭记于心。还有那几个师傅……不知是哪几户人家的师傅,我也是要好好谢上一番。” “这个——”瓜大娘倒有几些受宠若惊,笑得有些讪讪,“这个对瓜大娘来说是小事,不必记挂在心上。至于那几个师傅……”她似看了眼低头吃饭的胡小二,又道,“亦是举手之劳。平日里忙着铸剑,关乎人情的事啊,许是要上剑市上去讲了。” 我想也是,便点头应声道,心里明白了一些正要端起筷子吃菜,又听瓜大娘“哎呦”一声大叫道:“呀,姑娘你昏睡了两日,正好到这剑市闭门。你们是来打剑的,怕是要再等上半个月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在此处的初衷,柳瘦子要打的那把贺寿的好剑总归是要有个着落。 剑市每半月一次,一次开三日。 今次闭市,虽打不着剑,但我记得那日瓜大娘也说过可以找一个叫做“毛大师”的人打剑…… 脑袋里倏地闪过一道白影,我又放下筷子,一拍胡小二的脊梁骨, “胡小二,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 胡小二和瓜大娘皆看着我。 “在熔岩河边上看到的那个穿白衣服的少年,后来,他去哪里了?” “哦,你说他啊——”胡小二抹了抹嘴巴,淡淡道。 “穿白衣服的少年?” 瓜大娘语气怪异,“哪个穿白衣服的少年?” 这回我不紧张。 胡小二也不紧张。 却轮到瓜大娘紧张了。 第六十章 大娘亦有秘密事 “你们说的是哪个穿白衣服的少年?” 瓜大娘问得十分小心翼翼。 胡小二见状便放下碗筷,同她说起那日在熔岩河边上遇见那个白衣少年的事。 末了,他又吃起菜来,还不忘补充问一句道:“瓜大娘,你可知晓那少年的来路身份?” “不知晓不知晓!”她想也不想地大摆起手道,“虽然瓜大娘是个爱打听的,但哪能事事皆知晓?这山底下铸剑一代的年轻小辈那么多,瓜大娘怎能随便哪个少年都认识?” 我想起那日白衣少年的英勇表现,对正在干笑的瓜大娘解释说道:“其实那位少年也不随便,至少他能只身一人夜闯熔岩河。上回大娘也说,山下铸剑的小辈们大多不敢轻易如此。还请大娘细想一番,平日里可有偶遇到什么人有这般勇气和果敢?” 瓜大娘听了我的话,便咬着嘴唇细细地回想了好一会,直到她面露出难色地同我们摇起头来,“瓜大娘我还真记不得有这样的人物,莫非……莫非你们说的那位少年并不来自青泉山?这慕名前来采料子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她低头躲过我和胡小二的两双眼睛,收拾起桌上的空盘子来,“对了,既有异常突发,这几日你们就莫去熔岩河旁了,寻那位……毛大师也是要靠机缘的……还是在大娘的客舍里头先把姑娘的伤养好了。” 我点点头,将那用过的碗盘都叠在一起放进木托盘中递与她,“有劳瓜大娘了,这几日又得受大娘你的照拂。” “姑娘说话真是客气,这客舍既是瓜大娘开的,大娘就得让你们吃好睡好样样好。”她接过木托盘咧开嘴,正要出门时,忽的又转过身来,蹙起眉头脸色愈加犹豫起来。 “那个,少侠,瓜大娘再多问一嘴,那山洞塌陷,你救了姑娘,怎么不听你说那位少年如何?他……可有受伤?” “他啊,”胡小二正坐在我对面,指尖轻落在木桌上,语气轻松道,“等人来救女侠后,他便不知所踪了。不过大娘莫担心,那人看起来是个有经验的,并没有受伤。” 瓜大娘面上一松,端着托盘连连点头。等她反应过来时,又移开眼色,闪烁其词道:“诶,萍水相逢,我担心人家作甚?大娘是这爱打听的毛病犯了,就这么随口一问……呵呵……” 她干笑几声便踏出步子离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关上了房门。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胡小二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知他何意,亦挑起眉梢看他。 “唉,瓜大娘还真是个老实人。”他倒着茶壶里水,慢悠悠地喝起来,“不禁诈啊。” “是啊,”我看着他,也慢悠悠地说起来,“不像某些人,指不定有几副面孔。” “扑——”的一声。 那口茶水来不及喝下去就从嘴里喷出来,胡小二猛地一阵咳嗽。 “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地起身拍他的背脊,盯着那张涨红的脸轻声道,“我又没说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止住咳嗽,深深喘了一口气,最后同我总结道,“不管怎么说,瓜大娘一定认识那个少年。” 瓜大娘到底认不认识那位白衣少年? 他们之间有何关系? 为何她要如此遮遮掩掩? 很快,这些疑惑在几日之后就被我和胡小二揭晓谜底了。 胡小二这人十分听信那位我不曾谋面的大夫的话,说我体内的石头毒是消了,但怕有后遗症,还需静养一段时间。 这几日在珠珠客舍,他便监督我吃好睡好,还嘱咐瓜大娘不给我酒喝。除了晨起练剑,我也没有大的动弹,时常和他斗嘴,听他讲讲什么野趣段子,再是蹲在山脚下边吃瓜边看各家师傅们铸剑,日子过得十分闲散。 胡小二美名其曰道,游历江湖也不是非要靠打打杀杀的才涨见识,这般闹中取静,偶尔得来的闲适,日后回忆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对于他信手拈来的胡言歪理,我早就习以为常。 不过,也就是在这般慵懒中,我和胡小二发现了瓜大娘的另一奇怪之处。 开客栈酒楼的人早起很正常,诚如瓜大娘所说她要早些起床给客舍烧热水。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瓜大娘烧完热水后独自在厨房了捣鼓出了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她又乔装掩饰一番,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挎着食盒只身一人走出了客栈。 这事我说给了胡小二听,他也生疑。我同他暗暗观察了瓜大娘三日,发现她皆为寅时偷偷出门,一个时辰后回来,放回厨房的食盒里空空如也。 如此小心翼翼,怕被人知道似的,一定是…… 今夜胡小二一拍桌子,打定主意。 “明日跟踪瓜大娘!” 翌日寅时,珠珠客舍里一片清静,瓜大娘乔装打扮一番,又提着食盒出了门。我和胡小二便偷偷跟在她身后。 瓜大娘虽表现得十分谨慎,但她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再加之有了先前那几次跟踪的经验,我和胡小二也老道起来。 看她挎着食盒沿着山脚下的小路走进青泉山里。等上了山,她便无暇顾忌身后之事,而是专盯着脚下坑洼的山路。 也不知道瓜大娘此行的目的地是何处,我俩随她向青泉山上走去。直到走到山腰深处,她才改换了方向,此时眼前的路也平坦了起来。 想她应该走了不少次,瓜大娘的步伐加快,绕开了许多山上的巨石,一路上她都熟悉得很。最后我同胡小二都看到了那半藏在乱石推后的山洞口,瓜大娘就是在那里停住了脚。 那个山洞口明显比那晚需要我们爬进去的大多了。只见瓜大娘在洞门前整理了一番衣着,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 我和胡小二紧接着便跟了上去。 刚走到洞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瓜大娘格外热切的说话声, “毛大哥,今日我做了你喜爱的烧鸡和萝卜丸子,你可要先吃些?” 毛大哥? 我眼色大惊,看到胡小二轻抚嘴唇无声了一句, 可是毛大师? 第六十一章 珠珠对话毛大哥 此刻我和胡小二已掩身在洞穴里的壁洞中。这洞穴不大,随处可见乱石推积,空旷处仅放着一张石桌和一把石椅。再往深处便是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也就是这道火墙照得原本幽暗的洞穴透亮无比,极其闷热。 那火墙前静静地立着一人。因正好有块巨石遮住了视线,我只看到了那人一半的背影,穿着白布衫,却不知身材与性别。 “毛大师?”瓜大娘又喊了一声。 她将食盒的吃食一一拿出来摆在石桌上。闷热的洞穴里立刻飘出些可口的饭菜香,火墙边上的人影似有所动。 “就放在那儿吧,我一会吃。” 那语气极为平淡甚至还有一些漠然。 我和胡小二竖起耳朵细细听辨——是个低哑的男声,且从声音上判断这人的年纪似乎……并不大。 瓜大娘道“好”,摆放完毕后,拎着食盒慢慢靠近那道火墙。 “那两个人还住在你那里吗?” 那人微微侧身过来,语气不变。只是眼前有石块遮挡,我仍不知他长何样,倒看到了个瘦削的下巴。 瓜大娘朝着他点点头,神情看起来有些紧张。 “怎么还住在你那里?前些日子就跟你说过要赶走他们!”他提高几分音量,尤为不悦道,“你这是,妇人之仁!” “那个姑娘中了毒,你也是……知道的……”瓜大娘说得愈发轻柔,一脸赔笑道,“再说了,我总归是个做生意的。我看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来青泉打把好剑……” “不是坏人?打把好剑?”他更为盛怒道,“那两个人给你灌得什么迷魂汤?才几天时间,你就替他们说话了!你难道忘了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他们说什么你都信?!” 那人越说越不可控,身形激动地摇晃起来。 瓜大娘似乎被他吓到了,脸色微红,咬着嘴角,止不住地摇头。 他倏地止住口,看起了冷静了不少,但又紧紧地攥起双拳,透着一丝狠绝, “十八年前的那些事情,让我毛某人此生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人心都是自私、肮脏、阴险、卑鄙的,而最最无情的,莫过于那颗在最高位子上的,帝王心!狗皇帝,狗皇帝!这一切都是狗皇帝害的!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 那声音变得十分尖利,又满带恨意,直戳人的心脏。我听得很是毛骨悚然,看胡小二一脸古怪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惜了此刻正躲在别人家的洞穴里头,我与他只能靠眼神做无声的交流。 瓜大娘瞪着双眼被吓得连连后退。凝神过来后,她又走上前来,反更贴近了身前那人,眼睑底下透出一片晶莹,抓着那身白衣,似有不甘地问道:“毛大哥,那,那我呢?你说你不愿再相信任何一个人?那我呢?这十八年来我为你做的这些事,你,你都熟视无睹吗?” 话落久久不见声响,瓜大娘攥着那白衣盯着那人如此执着地想要个答案。 有过了一会,火墙边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他松开了拳头,轻轻放开紧攥着他的手,又背过身去,声音缓和了许多,“珠珠,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再看看我这副样子,我不可能给你……” “我知道,”一瞬间,瓜大娘像是收走了方才的情绪,低眉发颤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剑。” 她抬起头来,凝望着那道白影, “你是青泉山最好的铸剑师。不,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当年你不愿为皇帝卖命,装疯躲到青泉山里头。这十八年来,你孤苦伶仃在此,不愿屈服权贵,亦不愿为王室铸剑,不就是想打一把绝顶的宝剑,为它寻一位主人吗?毛大哥,我可有说错?” 火墙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片刻后,他道:“你没有说错。珠珠,你既懂我,你就该知道我已无后路,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我知道。”瓜大娘轻声言,藏起眼底里的那份悲凉与痛心。 “既然如此,三日内,把那两个人从客舍里赶走。”他忽的又转过身来,语气严厉起来。 “啊,三日内赶走……”瓜大娘喃喃重复那话。 “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始终是可疑的,谁知道是不是狗皇帝派来的。你听我的话,三日内把他们赶走。” “好……好的。”听他已下定了决心,瓜大娘抹了抹眼睛点头。等再抬起头来时,她又恢复了最先开始的明快。 “毛大哥,不说这些了,你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瓜大娘边笑边走向那摆满吃食的石桌,掏出怀里的方巾擦起了放置得很久的筷子和碗。 “我再一会吃。” 那人没同她一起过来,仍站在火墙边上,淡淡道,“珠珠,你该下山了。” 瓜大娘一愣,马上恢复了笑颜,擦着食具愈发活络地说起来, “我是该下山了,不然这客舍的生意没人管咯。毛大哥,要不你同我一起下山吧?你现在这个模样,大家伙早就认不出你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安静惯了,我那客舍虽不大,但也能为你腾出个小院子。你打可放心地在那儿打剑,我也能方便照顾你的伙食,保准没有人打搅你。” 那边半天没出来动静,她边说边抬起头来看着,“毛大哥,你说,这样可好……”忽然她停下嘴,满目欢喜僵在脸上。 我看不到火墙边上那人的神色如何,只知道瓜大娘脸色煞白,声音颤抖起来,“毛大哥,你怎么了……我可是说错话了?” “啪”火墙之中发出一阵爆裂之声。 “珠珠,你还是不明白。”他的声音传来,阴沉无比,“从今往后,你不要上山来了。我也不会见你了。” 一句话,像是给瓜大娘判了死刑。她惊慌失措地跑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哀求道:“不行,毛大哥,不行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要是想待在山上,我,我再也不说那些话了……我只求你,只求你不要不见我……毛大哥……” 瓜大娘声声泪下,说得极为动容。我心里正百感交集,想在客舍里见到的那样一个爽朗利落的大娘,动起真情来也如少女般伤怀。胡小二也颇有所思,看看我又看看前方不远处,对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啊,可惜了此时此地无法同他交流此感,憋死我了! 第六十二章 大师真容非寻常 只见那个“毛大哥”对瓜大娘的举止似乎毫无动摇,任凭她拽着自己晃了许久,最后轻轻地一拂袖子,冷淡道:“珠珠,你先回去罢,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好,好!” 瓜大娘听后立即伸回手,一抹眼泪和鼻涕,迅速挎起食盒。刚要转身离去,她又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来,挤出一抹笑容,“那毛大哥,我先走了,明天我再上山来看你。” 说完,等不及回应,瓜大娘便回头走向洞穴门口。 我和胡小二立马缩回头,在壁洞中的阴影里把自己隐藏得严严实实的。她从旁边快走走过,我看见她满脸泪痕,如同失了魂一般。 待瓜大娘离开山洞,不久后,我听到洞穴深处的火墙边传来重重的一声叹息。 我和胡小二又探出头来,看到那道白色的背影对着火墙,张开手臂,声音尤为凄厉。 “呜呼哀哉!此番大业,唯我一人,汝等皆为竖子!” 他对着那道火墙,振呼双臂,时而又激愤地跳起脚来,嘴里不停地骂道。他此般近乎疯魔的举止,看得我颇觉诡异。但更加让我大吃所惊的是,那道熊熊燃烧的烈火墙里忽的闪过一道耀眼的亮光,里面似乎暗藏玄机。 我努力张大眼睛,那“玄机”慢慢地显现出形状来。 只见那“冷光”和“尖峰”在那通红的背景墙里格外夺目。 “那藏了一把……剑。”准确的说,是一把还未全然成形的剑,我下意识地惊呼道。 “谁?” 火墙边上倏地安静下来。 胡小二捂着我的嘴,把我拉到他身后的阴影处藏好。 我的心“砰砰”地跳起来,这才发现原来我跟他藏身的壁洞竟如此拥挤。此刻我正贴着他的背脊,听到壁洞中急促的呼吸声,十分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谁在那里?” 那人又高喊了一声。 “珠珠你还没走吗?”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迟疑。 可马上又传来一阵阴笑,“我知道了,是狗皇帝派你们来的,对不对?”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那里。” “快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快出来啊——” 随后,不远处“叮铃哐啷”地像是好多瓷物打碎了一地。 那声也变了调子,尖锐得极其刺耳。 胡小二始终挡在我身前,动也不动。就是因为看不到敌人的神情举止,只光听这些痴痴癫癫的声响,才让人担惊。 阴影中,我伸出手里在他的背脊上划出字询问。不知他懂没懂我的意思,很快他就稍转过来亦伸出手指轻拍我的手背,在上面划出一个字。 是一个“安”字。 胡小二要我安心。 紧接着,脚步声便从不远处传过来,并一下一下地靠近。 带着那人阴冷的笑声而来, “我知道你们躲在那里。” “既然有胆子来,就别想再出去了——” 可谁想,那话刚落,就听见“咚”一声,似有重物倒地。之后,我们两个都听到了一阵低吼和愈发粗重的喘气声。 “疼……” 胡小二让出些空隙来,容我能伸出头同他一起看。只见那洞穴深处的桌子上已经一片狼藉,碗盘碎了一地。那人缩着身子卧倒在一旁,还是看不到面色,但光听声音就知道他十分痛苦。 “疼,疼死我了……我受不了了……” 他越说越将身体揉成一团,双手紧紧揪着的地方好像是心脏一块。 “绞心病。”胡小二喃喃低语,“他有绞心病?” “绞心病?” 我忽然想起还在陌上山庄的某日,小师弟同我说过,绞心病这种病十分罕见,虽不至死,但一旦疼起来也像要人丢了命似的。 “身缩如虾子,心块凸起……没错,是绞心病没错。” 这时胡小二摸起来浑身上下,像变戏法般摸出了两颗红色的圆丸。 “这个是——”我盯着他的手掌心,闪过一丝念头,“莫非是护心丸?” 胡小二点头,“那日跟救你的大夫要的,没想到有了用处。” 他的眼色已经十分坚定,我亦朝他一点头,二话不说地跟他走出了壁洞,向那个缩在地上的白影走去。 走上前,那白影的庐山面容被揭开。 我惊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原来,那位躺在地上的“毛大师”,瓜大娘口中的“毛大哥”竟然是那晚救我和胡小二出山洞的恩人—— 那位敢只身一人夜闯龙潭虎穴的白衣少年!? 少年手揪着胸前的衣物,丧尽血色的脸色密布汗珠,唇色青得可怖。 “我就知道是你们两个……说,你们,你们是不是狗皇帝派来的?”他疼得气若游丝,咬着牙认出了我和胡小二。 胡小二蹲下来,向他展示手里的护心丸,轻声道:“我们不是狗皇帝派来的,我们是来救你的。” 少年眼睛赤红,充满怀疑,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滚!” 随后,他便倒头昏迷了过去。 第六十三章 下山寻医小玖来 洞穴深处的角落里仅用乱石块推出了一个石榻。我和胡小二一齐把那位少年拖到石榻上。 我见他仍在昏迷之中,胸部起伏不断,嘴里发出阵阵呻吟。好在胡小二已喂了他护心丸。稍过一会,少年狰狞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火墙之中依然有爆裂声发出,那道偶现出的剑光又藏匿回红光中不见踪影。 石榻上的少年一时也不见转醒,我看向胡小二,“下一步该怎么办?” 胡小二道:“护心丸只能缓解心痛,治标不治本。若要弄清他的真正病因,还得找个大夫来看。” 我赞同,看着躺在石榻上那张青涩的脸庞,“想他应该不愿被外人看到,我们下山将实情告知下瓜大娘也好。” 我和胡小二火速下山。 一路上,我回想起方才躲在壁洞中的所见所闻,疑云围绕在心间,眉头紧扣。 “女侠,你在想什么?”胡小二嘴里咬着片尖叶蹦跶在前面,忽转过身来看着我道。 “我在想,那个少年到底是不是毛大师?” “从瓜大娘和他的对话来看,他应该就是那位铸剑顶顶好的毛大师。”胡小二停在原地,等着我上前,“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毛大师会是一位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微微颔首,加快步子同他并肩下山。 “瓜大娘叫他一声‘毛大哥’,且他们又常提到十八年前如何如何。按这年纪阅历,毛大师应该是要比瓜大娘还大上一些。可怎么会……” 我一顿,“莫非他是逆生长又或是习得了什么驻颜术?” 眼前倏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蛋来,我想起他也是十年容颜未老…… 难不成真的有什么诸如此类的奇术? 我摇摇脑袋,不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还是下山问问瓜大娘,但就是不知她可愿意如实相告?” 胡小二亦拧起眉头,目光深远起来,“就怕她也不知道这些事。” 下山的路还有一大半。青泉山上怪石嶙峋,树木草丛也生得杂乱无序,不像我见到的其他山林那般有苍松翠竹、各种奇花异草。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这番荒芜,我竟记得之前胡小二从怀里变出的那两颗朱红的小圆丸来,又十分好奇地问他,“嘿,胡小二,你说那护心丸是救我的那个大夫给的?” 他微愣,回神后立刻颔首道:“要不然咧?难不成还真是我凭空变出来的?” “你可知我还有个小师弟,他沉迷医术已久,平日里常常自己捣鼓炼制丹药。他曾跟我说,药师炼药时有自己独有的一套,即便是炼药的配方和手法皆相同,但不同药师炼制出来的丹药总有区别。例如色泽、气味、形状,甚至于含在嘴巴里的味道……反正是不一样的。” 他双手抱胸,半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地走在我身边。 我快走几步,转过身挡住眼前的去路,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何你拿出来的护心丸与我师弟炼制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呢?” “是吗?”胡小二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我会这样问,轻轻松松地绕过我接着往下走,“不就是一颗小小的药丸,能看出什么一样不一样的?” “若是别的丹药兴许旁人还难看出区别,但是护心丸不一样。护心丸的配方里有乌芳草,炼制出来多呈乌墨之色。而我师弟习惯在里面多加一味干赤子,以延长其药效。这个秘诀可谓他独创,所以也只有他炼制出来的护心丸是朱红色的。” 我一字一句,说得极其严肃认真。只因这几日一直有个颇为大胆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徘徊…… 不料胡小二“扑哧”一下轻笑出了声,半弯下腰摘了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插在耳边,“女侠,你绕了那么一大圈,不就是想问我那日救你的大夫可是你的小师弟?” 我点点头“嗯”道,看那耳边的狗尾巴草同他一起摇晃起来,眼睛有些痒痒的。 “你那小师弟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但我在想,假若那日的大夫真是你的师弟,那他为何不看着你醒来,不等你全然恢复了再走呢?” 一句话顿时搅乱了我心中的团团疑云。 我托着下巴沉思,胡小二又道:“你可知道我身上全部的银两就够他留下两日。当时你还陷在昏迷中,他只道一收诊金就走了。如若真是你师弟,哪会对你这般狠心?” 也对啊,小师弟不会不管我的…… 我想着想着气势又弱了下去。 那胡小二晃着手里的草杆子又走在了前面,嘴里还十分轻快地哼起了歌。 我仍有些不甘心地问道:“胡小二,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瞒着你?”他听罢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同我道,“女侠,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就区区一店小二,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他说得很是理所当然,又转过身去一蹦一跳地走着下山的路。 独留下身后的我放缓脚步,不经意皱起眉轻声道:“那如果,你不是一个店小二呢?” 这一想着,胡小二已经走远好几步了。 他的声音传来, “女侠,你快些走,那少年还躺在山洞里呢。” “知道了。”我赶紧追上去。 头顶上惊起一阵飞鸟,我和胡小二也快走到山脚了。 青泉山脚下,已经一片大亮,每家每户又烧着那锅炉,热火朝天地铸起剑来。 走着走着便又看到了那清凉解渴的瓜摊。摊前已然围了好些人,瓜大娘同往常一样切瓜叫卖,忙得不亦乐乎。 “姑娘,少侠,你们可算回来了!”她看到我和胡小二双眼立刻放出光芒,乐呵呵地递了两块瓜给我们。 “瓜大娘,其实我们……”我还未说完,那话头又被她抢了去。 “一大早也不见你们在房间里头。你们可知有客人来找你们了?” “客人?”我奇道,眼睛看向瓜摊后那客舍的大门。 “是啊。”瓜大娘及时止住嘴,只领着我们快步朝珠珠客舍走去。 一直走到客舍前,她推开轻倚着的大门,朝着我和胡小二道:“那人还说是姑娘你的师弟呢。” 她话声正落,就见一个玄色的身影从内屋移步出来。那脸庞上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隐约已透出些惊人之姿。再加上其长受药理的熏陶,即便远远地见到一身影也觉得风骨自成。 有道是,少年初长成,自在恰如风。 那玄影满目欢喜地朝我喊道:“师姐,你们回来了?” 我亦对着他笑,“小玖夜,两月不见,想不到你竟长高了这么多。” “师姐,玖夜便是玖夜,为何还要加个小字?” 玖夜半撇下眉头,苦着脸,有些不满道,“我不过比你小了两岁而已。” 他一向少年老成,许是太久没见,话语间还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揉了揉他的头,喜目柔声道,“那也是我的小玖夜。” 玖夜总归不会因为这个同我生气,他又禁不住对我扬起嘴角。 等纾解完心中的惊喜后,我想起身旁的胡小二。正欲同他介绍,只见他亦平静下来,一脸肃然地同我道:“师姐,你的腿怎么样了?可好全了?” “全好了,那石头毒解了就没事……” 瞬间,我停下嘴反应过来,看看玖夜,又看看身旁的胡小二。 玖夜的脸色微变,而胡小二摸着鼻子,神情有些无奈。 “小玖,”我退后一步,同时盯着他俩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腿受伤了?” “这个,这个嘛……”玖夜支支吾吾起来,脸上亦透出些绯红。 他偷偷瞥向身边那道蓝影。 “小玖?”我眯起眼睛,“要实话实说哦。” 小玖夜最不擅长说谎了。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红。 “啪”的一声,一旁的胡小二大拍掌,一手落到玖夜肩头,却同他道: “这位玖夜小兄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听说你医术了得,那青泉山上的山洞里头住在一少年怕是得了绞心病,急需个大夫前去看看。” 玖夜听着连连点头,面色凝重,“那我们快走吧。” 他又微微转向看我,怯怯询问:“师,师姐?” 我仅看了他俩一眼,哼出一口气,便快步朝门口走去。 身后的脚步跟上来。 紧接而来的却还有一声大叫, “你们说什么?” 我们三人一惊回头。 见方才进内屋的瓜大娘这时惊慌失措地跑到院子里来,满眼不敢相信道:“你们说谁有绞心病?” 第六十四章 此番哭闹诉衷情 山洞中,我、胡小二、小玖还有瓜大娘一同对着躺在石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小玖正坐在石榻边上对着少年的头顶施针,我和胡小二默默不语地站在一侧。 而瓜大娘看着石榻上的人影一对泪眼婆娑,握紧双拳脸上皆为担忧。想她又想说些什么,又怕耽误到大夫治病,也只好满眼焦虑地在一旁静候。 方才一路上山,我已经把同胡小二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位少年的情况大致和她说了些。瓜大娘还来不及责怪我们两个跟踪她上山一事,就大惊失色地和我们一起来到山洞里。 其间,她煞白着脸色同我们说道,绞心病一事,毛大师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起过。 小玖已足足针灸了一个时辰,少年的面色依旧苍白得非同寻常,呼吸起伏已经平稳下来,此刻更像是陷于酣睡中。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喂入少年的口中,又扶起少年的背脊,轻轻运气。只见少年眉目间的一块污浊消散开来,胸膛前的心块也渐渐恢复平整。 小玖放下他继续躺在石榻上,缓缓拔下他头部的银针。显而易见的,少年的面孔上微微出现了些血色。 “好了,他再过一会就能醒来了。”小玖松了一口气,收起银针,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我去外面采些草露,他醒来后还需得服下。” 瓜大娘忙拦下他,“大夫,还是我去吧!这里哪能离开大夫,万一毛大哥又疼起来……” “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小玖神情严肃道,“草露并不容易找到,还是我去吧。” 小玖说得十分坚决。瓜大娘望着他的背影走出了洞门口,欲言又止地仍是颇为担心。 我安抚她道:“大娘莫担心,我那师弟医术极好,他说没事就铁定没事了。” 瓜大娘收回目光轻轻点头,对着石榻上动也不动的人影稍愣片刻,咬着嘴唇,又双眼发红起来。 听着她由小变大的抽泣声,我也慢慢生出些难过来。我想如若那石榻上躺着的人是……我陷入深思后,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声音。 “瓜大娘,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这位毛前辈变成了这个样子?” 抽泣声戛然而止。 胡小二正极为认真地看着瓜大娘,目光中透出一丝恳切。 瓜大娘凝住泪眼语塞。半晌过后,她叹出一口气,拿出帕子擦着眼泪鼻涕。 “这些事情,还是让毛大哥亲自告诉你们的好。不过……照他那脾性,多半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事。” 她轻轻往石榻边坐下。少年静躺在她身侧,脸庞青涩无害,可五官中依然保持这一份警惕。她替他抚去眉头上的褶皱,眼底里一片悲凉,“我只能告诉你们,你们如今所见的并不是毛大哥真正的模样。从前的毛大哥是多么……霁月风光的一个人啊……” 瓜大娘的手顺着她的话音慢慢滑下去。她握住少年指甲乌黑的手,颤抖起来,“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有原因的。是因为……是因为……十八年前……” 我和胡小二正听得仔细时,石榻上的那双眼睛在她的低喃声中一点一点地睁开来。 “珠珠……你怎么在这儿……” 那少年,不,应该说是毛大师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吟,手撑着床板正欲坐起来,双眼便扫到了我和胡小二身上。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凌厉起来。 “是你们!” 他咬着牙,呼吸声加重起来,脸颊上又变得一道煞白。 “你二人居心叵测,还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让你们滚出青泉山了吗?” “毛大师,你误会了。我们只是过来打把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如若不消除毛大师对我们的误解,他必然也不会告诉我们他的遭遇。 胡小二亦朝他摆手道:“毛前辈,我们真不是来害你的。方才见你突发绞心病,我们从山下找了大夫来看你。此刻你正需要静养,不然心又该痛了。” “你,你们还知道绞心病?”毛大师忽然瞪大眼睛,伸出手惊恐地指向我和胡小二。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顶上落下来,他捂住胸口又闭上了眼睛。 “珠珠,我都跟你说了,这两个人不能相信,你怎么还不把他们赶走……”毛大师睁开眼睛,愕然止住嘴。只见那刚刚回过神来的瓜大娘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毛大哥,你果真如此心狠?你既得了这病,为何不告诉我啊……毛大哥,你宁愿受着这般折磨也不告诉我,是不是觉得我太没用?毛大哥,我是没用……我手太笨,不会铸剑,是帮不了你……可是这些年你久居在山洞里,我亦是一人独守着那客舍……十八年了……你,你可知我对你的心意啊……毛大哥……” 瓜大娘好像把这些年受的委屈和落寞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在毛大师的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那一声声质问,如此情真意切。 能隐藏下所有的情欲独守客舍十八年,却又一瞬间全部展露在人眼底下,可见……可见她内心是有多苦。 我同胡小二不约而同地都站远了一些,以留给他二人足够的空间。 他抱着双臂打了个激灵道:“原来女子撒泼起来都是一个样。” “哦?”我歪着头看他,若有所思道,“你也经受过这般?” “没有。” 他还我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或许,快了。” 那边,瓜大娘已经止住眼泪慢慢地从毛大师的怀里抬起头来。这久卧石榻之人似乎还陷在那突入而来的哭闹声中,表情呆滞得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直到瓜大娘的脸颊旁微透出些绯红,她眼色慌乱地起身。 “抱歉,毛大哥,我……” “珠珠啊——”毛大师拉住瓜大娘的手臂又让她坐在石榻边。这回他叹着长长的一口气,眉目和言词间都柔软了下来。 “我何尝不知你的心意……” 仅一句话,又让瓜大娘泣不成声,倒向他的怀中。 眼前有着少年容貌的毛大师抱着额间透着些细纹的女子,手轻拍其背脊。 此时此刻,我并不觉得这有多违和,反看出些无尽的遗憾和戚戚的凄凉来。只因石榻上那人虽有年轻的脸庞可一对双眸中,却透出久经磨难般的沧桑和苍老。 毛大师深深吸着一口气,又叹出来。 “珠珠,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怀里的女子轻轻地点点头。 “那你可知我不仅有绞心病,而且还……” “还中了毒。” 又一少年的声音响起,我和胡小二皆向后望去。 洞口处,小玖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抓着块石头皱着眉头走进来。 石榻上的那人神色大变,放开怀中的人,戒备地问道:“你又是何人?” 第六十五章 妙手道出两相克 “救你命的人。” 小玖快步上前,将那药瓶递到毛大师跟前,“喝下去。” 毛大师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危险,只盯着小玖看,并未去接他手里的药瓶。 对付这样的病人,小玖向来有他的一套。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回去,“命是你的,喝不喝随你。” 瓜大娘忙从他手里取下药瓶,向他赔笑道:“我来吧。”她取下瓶塞,放到鼻子边嗅了嗅递向毛大师。 “毛大哥。” 毛大师铁着脸垂下眼睑后,沉默片刻后才将药瓶里的草露一饮而尽。那张煞白的面孔上又出现几分血色,瓜大娘呼出一口气朝着小玖感激地道谢。 毛大师调理完气息抬起眼,神色中放下些戒备,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你说,我中了毒?” 小玖低下头,将手里拿着的那块石头往桌子上一放。石头咕噜噜地转了一圈才停下来,我瞧着它表面奇形怪状的花纹有几分眼熟。 他看着石榻上的人道:“你可知道这种石头?” 毛大师还未出声,瓜大娘便先跑过来端起那块石头打量,身体颤颤巍巍起来,“这,这不是……”她又转向石榻,惊叫起来,“毛大哥,你中了石头毒?” 石头……毒? 我这才想起当日在塌陷的山洞里,我亦是被这带着花纹的石头砸伤,然后便渐渐昏迷不醒。好在现在已经解毒了……我不由得朝双腿看去,身旁亦有一道目光跟过来。我顺势看过去,见胡小二正收回目光,十分严肃地摸了摸下颌,脸上还有一团可疑的红晕。 小玖取回瓜大娘手里的石头,放回桌子上皱眉道:“若是只中了这一种毒就好了。” “什么……意思?”瓜大娘惊呼。 毛大师抿唇不语。 洞中的另外四双眼睛全落在小玖身上,只听他继续道:“这种石头诞于高热的岩火中。常年的烈火侵肆让其表面长出奇怪的花纹,而里面却另结成胎。如它碎裂成两半,便可看到其中紫黑色的晶体,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石头毒。若不小心沾上它,便会全身无力,逐渐陷入昏迷,重则会有生命危险。此毒异常凶烈,故药书上又将其命名为‘蛇紫’。不过——” 说话间,小玖顿了顿,眼神下移却看向我来,脸上还微透着一股心虚。 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又道:“不过,如若以草露为药引找到玄决子和天绛花两物,便可解了蛇紫的毒,大可不必忧心。” “但我发现,”小玖说到此处,眉间褶皱加深,对着毛大师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蛇紫在你的身体里存留多年,你没有服下解药,却能安然无事到现在,是因为在你体内还有一种与它相克的残物。其属阴虚,而蛇紫为阳烈,阴阳相克,水火不容。那两样本就危害无比,碰撞到一起反形成出一种更加凶烈的毒,也让你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 “心块凸起,时常绞痛便是其中的一种。更可怖的是……”小玖又停下来,盯着那张脸目光一寸一寸黯淡下来。 石榻上的人虽面带惊容,但语气依然平静如常,“更可怖的是我的身体开始倒逆生长。” 他反替小玖回答,“你说得没错,这些年绞心病一直折磨着我。我原以为那件事后,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个妖怪,不仅没有衰老,反而愈发愈年轻,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没想到,是因为中了毒。” 说到此处,毛大师的眼里浮现几分迷茫和无措,但顷刻间便又消散去。 小玖道:“你可知这种奇毒的另一大害处?你容貌虽回到年少时,但体内的五脏六腑却尽呈老态。这异象违背天时伦理,反而让你的生命力耗损得更加厉害。换句话说,倒序生长让你的身体正比普通人更快地衰竭老去。” 一语罢,满堂皆惊。 原来逆生长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瓜大娘发红的眼眶里又有泪珠要掉下来。 那毛大师倒表现得毫不在意,发出一声嗤笑自嘲起来,“难怪这几年我愈发力不从心,若天命如此,我又何惧?” 瓜大娘握住他的手,眼泪落在那乌墨似的指甲背上,“毛大哥,你别这样……” 毛大师轻轻拍着她的手,无比冷静地安慰道:“珠珠,这十八年本就是上天借我的。十八年前那件事后我就没想过要偷生,便才服用了这石头毒,可没想到啊……只是如今我大业未成,我唯有不甘啊!” 那话听得瓜大娘更加伤心了,她禁不住起身退到一旁去抹眼角。 沉默间,胡小二上前一步道:“这说来说去,到底是何物与蛇紫相克,让身体有了这种异常?” 毛大师并不作答,我看到他缓缓握紧拳头,嘴角挑出一抹冷笑。 “是长觉散。”小玖出言道。 胡小二瞬间大变脸色,眼里似有一丝惊恐,呆呆地重复道:“长觉散?” 我问小玖,“长觉散可是迷药?” “不是迷药,准确的说是蛊药。”小玖负手而立,沉思了片刻接着道,“我从未接触过长觉散,关于它的一切还是在药书上看到的。” “长觉散乃七种蛊虫而制,其属阴虚,功力大普通迷药百倍。制长觉散的人一般会将其制成母药和子药两颗,吞下母药的人便可操控吞下子药那人的一言一行。若吞下子药那人在意识残存时想摆脱控制,唯有咬破舌根,以血气抵御这股阴虚,方可制胜。但后果是心如刀绞,受尽折磨疼痛而死。” 小玖说着说着目色里也浮出一片水汽,平日里只见他待人接物尽显成熟稳重,但到底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又是医者父母心…… 方才发问的胡小二此刻一言不语地低着头,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周身的气息竟显得如此压抑低沉。 小玖又道:“这种蛊药太过诡异凶残,会害人无数,十八年前就被朝廷下旨禁用。有传言道,坊间流传的那些长觉散都是假的,其功力根本不足为惧。那真正的蛊药秘方正与传国玉玺安放在一处,只掌握在那一人手里。” 他深吸一口对着毛大师道:“可你体内的那股阴虚却是真的,我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对你下如此狠手?” 四双眼睛全看向石榻之上,只见那青涩苍白的面孔上展露出一个极其阴暗冷酷的笑容,如此渗人。 “是谁?你不也猜到了吗?蛊药秘方就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不是那狗皇帝还能是谁?” 他冷哼一声,“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他竟找了我相濡以沫二十年的结发妻子邬玲亲手喂我吃了那子药。此计谋真是,真是……好啊!” “咚——” 毛大师的拳头重重落到那石榻面上,双目赤红。 小玖退后一步,咬着嘴唇,面色隐隐作白。 第六十六章 此生一志终无悔 瓜大娘曾说,十八年前的那些陈年往事还得由毛大师亲口说出较好。 此时石洞里静悄悄的,那石榻上的人紧闭着眼睑不知想到了什么,其面孔十分狰狞,浑身都抽搐了起来。 待他平心静气时,倏然睁开赤红的眼睛,长长地悲鸣一声,目光中透出一丝悲凉。 毛大师终于开口道:“十八年前,我三十六岁,有妻邬玲,在这青泉山脚下安居乐业。却不想,仅凭一道圣旨,让一切物是人非。” 在这深洞里待久了,不知外面的天光如何,只听到那道火墙又开始噼啪作响起来。 毛大师说,他一出生就是个弃儿。亲生父母把他丢弃在燥热无比的青泉山脚下,本就没想让他活下去。幸得一家人相救,不仅让他吃饱穿暖,还教会了他铸器之术,他才能有日后的那些际遇。 那家人姓邬。 青泉山百户人家铸剑,其中以邬氏一脉的铸剑术最得名望;剑市上百家争鸣千剑夺光,其中打着邬家名号的摊位上尽出宝剑。 毛大师就被收留在这样一户铸剑之家里,自小耳濡目染铸剑奇术,品鉴过上千把剑器,深受熏陶,还养成了其温厚沉稳的好品性。 邬家家主十分喜爱和器重之,不仅对他倾囊相授铸剑术,亦做了毛大师日后的老丈。邬老独女邬玲,在毛大师进邬家门的第十六年,成为了他这生唯一的妻。 二人喜结连理那一日,高堂上的邬老宣布了新任家主和邬氏铸剑术的第一传承人。 此后的二十年,毛大师带领邬家众人铸造了千百把宝器流传于四方,这不仅成就了邬氏一脉的辉煌,亦让青泉山名声大震,连同着山下其余的百户人家全都兴旺了起来,一时间商贾豪绅、大侠剑客等人纷纷前来剑市求剑。 可所谓,树大,招风。 这一阵风竟招来了京城里的一道圣旨。 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新王要在青泉山雇用一批技艺高超的匠师为他铸造兵器。 说是雇用,实际上就是强取豪夺。 新王要人急切,第三日就把青泉山下百户人家的底摸了个清透。那些被迫入选的匠师们,技艺最高超的当属毛大师。 然而那毛大师也正是最不愿意去皇宫的那一个。 人们皆为毛大师性子温和,待人接物一向谦和有礼。却不想,对于心中之执念,他还有一份毁天灭地的强硬。 毛大师低沉道:“我不愿进京,不愿屈服权贵,亦不愿为王室铸剑,这件事我第一个便说与阿玲听。圣旨当前,旁人颇有怨言却不敢违逆,唯我无惧,只求一人与我同心。” “可不想,阿玲她,与我所想的南辕北辙。” 不难想到,毛大师虽然是邬家家主,但出生时便已被迫舍弃一层原生家族的枷锁,骨子里更崇尚自由些许,面对所爱之事与心中大义,他必然更无所畏惧地追寻。 可是邬玲不同。 她生于青泉山,是邬家的独女,自小便在父亲殷切的目光中长大。她的愿望,是看着邬氏一脉的铸剑师发扬光大,传承一代又一代。 毛大师道,他与邬玲一同长大,一同研习铸剑之术,二人虽在同一屋檐下,却长成了截然相反的性子。 邬玲性急,争取事事都要拔得头筹,而他却坚信事缓则圆,且在铸剑的火候上邬玲总稍欠他一分。 青泉山下的铸剑师榜上毛大师排了第一,邬玲只落得了第二。 成亲后,她才对此事稍有缓和。他们也因着大大小小事起了无数的争执。但也因是夫妻,最终各自礼让一步,相濡以沫了二十年。 而这一回却是事关家族兴衰、事关生死的天大事。 那日两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都极为冷静。 邬玲先道:“你当真不愿去京城?” “你知我心中志向,我不愿屈服权贵,更不愿为王室铸剑。此生我为寻一位剑主,要打一把真正的好剑。” “你这是抗旨,你可知后果如何?” “不就是一死。” “你死,连带着我邬家上下全部株连。你可愿意?” 毛大师静默。 邬玲又道:“你可有想过,我怎么办?邬家怎么办?爹爹一生的心血邬氏一脉的铸剑术谁来传承?”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轻叹出一口气,满面愁容道:“阿玲,这些我不是没想过。” 那头的女子抿着唇,目光灼灼。 “可你以为,我们进京城是为谁谋事?是为皇帝,是为天底下最有野心的人铸剑。只怕一进那华光楼就如同飞入鸟笼,抛却自由,一生禁锢。若是那大业所成,换来的却是一杯毒酒一根白绫,让你带着那些铸术秘密长埋地底。” “阿玲,你可有想过这些?进了京城,皇帝岂会让那秘术再公布于世?到那时,邬氏一脉的铸剑术才是真的无人传承。” 邬玲双眼失去光彩,微微垂下头,轻轻问他:“毛郎,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缓缓松下一口气,早就想好了办法,宽慰于她,“邬家入选的匠师就只有你我二人,其余人可先带着铸剑秘术逃离此地,借此保全邬氏一脉的传承。至于抗旨,只要你我一条心,又有何惧?阿玲,你可愿意陪我?” 毛大师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颜,问道:“阿玲,你可愿意陪我?” 邬玲极其认真地想了片刻,再抬头时便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愿意。” …… 石榻上的那人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缓了许久,脸色凄白无比,愣愣地看着眼前某处,仿佛还在回味那日许下承诺的击掌声。 我忍不住上前道:“毛大师,毛大师?” “啊?”毛大师转过头来看我,目光中浑浊一片,年少的脸庞上透着几分懵懂。 “那后来呢?那长觉散真是她……喂你服下的?” 他听后,眼底逐渐清澈,脸上仅露出凄凄的一笑,再无其他情绪。 “长觉散啊,是她亲手喂给我的。” “那时我还天真地想到,赴死前同她吃完这最后一顿饭。阿玲做了一桌子佳肴,递予我一碗极其鲜美的汤。可谁想,我喝下后,喉如尖冰般刺痛,腹如乱刀般割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看到她极其平静地对我道‘毛郎,莫担心,我已经服下母药。这蛊药阴寒,等再过一会就好了。’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喂我吃下了长觉散的子药。” 我惊呼,“那长觉散不是禁药吗?炼药秘方深藏于大内皇宫中,寻常人家怎么会有?” “问得好啊!我亦有此惑。” “这时我又看到阿玲勾起嘴角,对我道‘毛郎,忘了跟你说了,皇上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能进京,他就能保下邬家上下,也能保住邬氏一脉铸剑术代代传承下去。所以毛郎,这次要委屈你了’……” “那时我才醒悟过来,邬氏一脉仅在这山野里如何能够长存百年?其铸剑秘术代代传承,发扬于此,是有人在背后保驾护航。而那人就是当今天子,邬家仰仗的王室贵族的力量。” “阿玲一向是最了解我的人。她知道我此生大志,只怕长觉散是和那道圣旨同时来到青泉山。阿玲知我会反抗,会对邬家不利。她这般设计让我吃下蛊药,想控制我的一言一行去为那王室效力……而我岂能让她如愿?” 毛大师双眸间忽的燃起一阵火光精亮起来,咬着牙齿,面目又变得可怖起来。他侧目朝着小玖道:“你说的没错,若吞下子药那人在意识残存时想摆脱控制,唯有咬破舌根,以血气抵御这股阴虚,方可制胜。” 小玖颤颤地伸出手指着他,面露难堪道:“你……果真咬破了?那后果可是……” “……心如刀绞,受尽折磨疼痛而死。”他道,“当日我以为我就要死了,虽意识清醒了,但浑身刺痛,心头上想立着一把尖刀。我惨叫地跑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疯了,见我避而不及。” “我为躲避旁人,向那青泉山上跑去,心痛欲裂时却看到那些带着花纹的石头……我知道……我知道那里面有石头毒,吃了便一命呜呼。平日里大家都对这种石头谈虎色变,但那时我却如获至宝……” “我以为吃下石头毒便能结束我的痛苦。如若我能就此埋于青泉山,魂归故里那也是件幸事。可不想,我又醒来了。” “这,又是另外一个噩梦的开始。” “如今我拖着这副残躯苟活了十八年,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心中所志。” 毛大师从那石榻上落地,一旁的瓜大娘立马上前扶着他走向那道火墙。他朝着那面熊熊燃烧的大火,满面通红。 “我毛某人这一生不愿屈服权贵,亦不愿为王室铸剑,只想打一把真正的好剑,为其寻一位剑主。这十八年来,我坚守着这份信念,不屈不挠。如今大业将成,我的剑将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破火而出!” 那声声愤慨激昂,震得洞穴里簌簌地掉落些石灰下来。 火墙里的那道剑光时隐时现。 胡小二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的,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毛大师似乎整个人都在发亮,一旁的瓜大娘痴望着他无比敬仰。 许久,小玖走上前,站到火墙旁边。 “你可知,你的时日不多了。” 这一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让山洞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瞬间,毛大师眼里的火光灭了。 第六十七章 妥协只为观医书 “大,大夫,你的意思是说,毛大哥他……”火光前的瓜大娘满脸泪痕,不敢相信地又问了小玖一遍,“……时日不多?” 她的话语轻轻落地,换来的是一片寂静。 我看到小玖背手而立,一语不发地凝望着火墙前的人影。 不言语就表示默认…… 瓜大娘用手捂住嘴巴垂下头,洞中很快就传来絮絮的哀泣声。 毛大师眼底已全然透彻,他神情严肃地问小玖:“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不好说。”小玖道,“或许白日不到。” 他却松了口气,“够了,够了……”毛大师边说边转过身去又痴痴地望起那面火墙来。 瓜大娘抬起泪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夫,你可还有其他法子?你医术这么好,求你救救毛大哥吧……” 她哀求的眼神看向我来,脸上带着稍许期望。 我亦同小玖道:“小玖,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小玖为难地摇摇头,手抵着额面思虑片刻,“长觉散和蛇紫药性凶烈,服下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人致死。更何况还有两种同时蛰伏在一人体内。若是十八年前,还未触发身体的逆序生长,我还可换血冒险一试。可如今阴虚和阳烈已完全侵肆其五脏六腑,即便换了一身新血,仍然拿那些坏掉的五脏六腑没有办法。” 瓜大娘听罢倒吸口冷气险些昏厥过去,又拿出方巾揩着眼角的泪珠。一旁的毛大师仍呆然看着火墙,嘴里低声絮絮。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些话。 作为医者却无力相救,小玖发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痛,眼底渐渐起了一丝怀疑,他十分纠结地问我,“师姐,是不是我医术不精?所以才想不到办法……” 我同他摇摇头,颇为坚信道:“不是的,小玖。或许毛大师他……天命如此。” 小玖撇下眼睛,徒然生出几分无力来。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见他的拳头慢慢攥紧,“虽然长觉散和蛇紫的毒无法消解,但是如若悉心调养,还是可以抑制住五脏六腑的衰老,延长寿命亦是有可能的……至于那调养生息的方法,我还得去翻一翻云娘娘的那几本医书再来定夺。” 我点点头,瓜大娘猛一抬头,同我一样脸上期许起来,正欲出言道,却惊闻一大喝声插嘴进来。 “你说——云娘娘!” 毛大师忽然转过身,身体摇摇晃晃地上前,只见他双颊带红,目光震惊,“你是说你有云娘娘的……医书?” 小玖十分不明所以,拧着眉头看了我一眼,便朝他一颔首。 “那你可是,可是……她的……”头一次见毛大师脸上浮出几分喜色,唇齿打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误会了,”小玖渐松下眉头,似乎对他的心中所想已了然于胸,接过他的话道,“我师承陌上山庄,师父名叫陌上桑,并非是医圣云娘娘的弟子。” “不,不……”毛大师连连摇头,眼中还未平息风波,紧紧盯着小玖的脸庞,微微抬起了手,“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小玖退后一步,避开那只朝他伸过来的手,又看了我一眼,语气生疑道:“我今年十六了。” 许是毛大师亦察觉到了不妥,抱有歉意地缩回手,少年的脸颊边愈发通红,但眼中总沉浮着一丝沧桑。 他旁若无人地喃喃起来,“十六……十六岁,差了两岁啊……” 我和小玖皆不解,看向瓜大娘,她亦是一片迷茫之色。 待毛大师缓缓平静下来,神色恢复如常,他又对小玖道:“云娘娘的那几本医书,可否借我毛某人一观?” 这回他的声音十分清楚。大概是没有想到他问提出这种要求,小玖发愣起来,沉默了一会。 毛大师落在小玖身上的目光透着丝丝恳切。 小玖最终道:“可以。只是那几本医术放在了客舍里头,我并未带上山来。” 身前那人的双目间闪烁出几分亮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声音先道: “不着急,不着急!大夫不是说毛大哥急需调养生息一番?那等大夫再上山来时,也把那几本医书带着,亦好做研究……还有姑娘,少侠,我那客舍你们都安安心心住下,顺便看看青泉山的风土人情。瓜大娘我分文不取,定让你们几个吃好睡好,把你们照顾得舒舒服服的!” 瓜大娘的神色又活络起来,眼中大放光彩。毛大师侧目看向她,语气里闪出几分不确定,话里又凝重起来,“珠珠,你……” 她立马打断毛大师的话,迅速道:“毛大哥,大夫刚才说了你的身子若能好好保养,便可以多争取些时日。你不在乎,但你想想你心中那份大业。且只要大夫再上山来,你就可以看到那几本医书了。” 瓜大娘特地加重了“那几本医书”几个字,毛大师听罢一滞,便愣愣地不再言语。 她趁机说道:“大夫他们就住在我的客舍里头,我请他们时常上山来看你,可好?” 毛大师木讷地微微颔首,静静地背过身又凝望向那面火墙。 瓜大娘这才舒出了一口气,轻轻拍着胸脯,转头看向我们,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带着些许歉意。 小玖看着我郑重地一点头。 我知道他心意已决,对那瓜大娘抱拳作揖,展出笑容道,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还得多受瓜大娘照顾了。” “姑娘哪里的话,是大娘谢谢你们。” 她咧开嘴笑起来,望着我们的眼睛里汇聚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第六十八章 陌上清静偷下山 毛大师无碍后,我们一行人便下山而去。 经此一行,大家似乎都心事重重的,一路上颇为寂静。就连方才在山洞里活络气氛的瓜大娘此时却沉默无言地走在最前边,那背影竟显得有几分呆滞。 我稍稍放缓了脚步,后面一人悠悠地赶了上来。那道蓝影脸上已然舒展了眉头,阴霾散去。他用手枕着后脑勺,步履轻快,朝我扬起了嘴角边的两个梨涡。 “你——”我一顿,盯着胡小二的脸皱起眉头。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挑起眉梢眼中似是浮出一丝玩味。 我有些吃不准地问道:“胡小二,你刚才在山洞里怎么了?” 胡小二一歪头,一张脸尽是疑惑。 我见他又想要装傻蒙混过去,连忙补充道:“当时你听到长觉散三个字便有一丝不对劲。胡小二,你好好说,不许又……骗我。” 果然他听到“长觉散”三字眼里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来,神色又如当时那般,抿着嘴唇看向远处。 “也罢,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我于心不忍别过头,但话声刚落,就听见身旁之人的声音传来。 “我认识一个人,她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可有人为了得到她,竟然给她服用了这种蛊药。因她知道长觉散的破解之道,那人,那人就事先割掉了她的舌头。她吃下子药后,足足被那人囚禁了两年。” 他说得异常平静,可眼里分明溢着痛楚。 “那,那后来呢,她可还活着?”我犹豫地问道。 胡小二倏地滞住气,语气间满是绝望,“她死了……两年后某日,她的意识忽然清醒过来,想起那如地狱般的日子,毫不犹豫地一头撞死在墙上。” 不知为何,我的心顷刻间好像也揪起来了一般,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哀然垂下眼睑,“那,那害死她的那个人……” 待我再次抬起头来时,却见到胡小二又展露着两个梨涡十分得意地看着我。 “女侠,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 我这才反应过来—— 胡小二他又在戏弄我! “你……胡小二!”我切切地咬牙,朝他举起手中的长剑。 胡小二见状连连向我讨饶,东躲西藏起来。 这番动静引起了走在前边沉思的小玖的注意,他回过头,一脸好奇地问道:“师姐,你跟小二哥在说什么?” 胡小二顺势躲到小玖的背后,大叫一声,“小玖救我!” 我盯着那张可恶的嬉皮笑脸,眯起眼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在说长觉散。” “长觉散?”小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起来,眉头拧成一团轻声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一怔,手里的银剑剑身一半伫候在空中。胡小二趁机跳出来,“刷”一声利落地将它按回到剑鞘中。 我对他发出一声哼,放下银剑打算不再理会他。 胡小二挺直了背脊,极为稳重地拍了拍小玖的肩头道:“小玖,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你就说出来,让小二哥哥替你解惑解惑。” “也是关于长觉散的事。”小玖开口道,“云娘娘的医书上说,此蛊药的药效与它的用量有些极大的关联。若是用量越少,服下子药那人便会有很大清醒的可能。但若是用量超常,即使咬断整个舌根也没有用,精血之气完全抵御不了阴虚的操控。” “那你的意思是?”胡小二面色也凝固起来。 “那位毛大师服下子药后,还残存意志咬破舌面,以至于瞬然清醒跑向数里外的高山。说明他服下的药剂量并不多。”小玖的眼里闪烁着几分微光,“我不知道毛大师的妻子邬玲可否熟悉此门道,若是她有意为之——” 小玖止语,见胡小二亦是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样。他二人皆沉默着看向同一处景色,目光沉远起来。 我越过他俩的肩头,缓缓叹息道:“若是她有意为之,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走在前头的瓜大娘听到此话身影一顿,正想转过来之时却好似又放弃了一般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珠珠客舍,瓜大娘顿时容光焕发,立马烧水说要去准备一桌好菜。胡小二哈欠连连满脸困倦,一头扎进房间睡觉去了。 仅剩下我和小玖二人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我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喝起来,品鉴得极为认真。 身旁的小玖倒是有几分无措,他站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同我道:“师姐,我这几日赶路也没睡好,我也回房休息去了。” 我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向他,语气十分柔和,“等一下小玖,你坐下来,师姐还有话跟你说。” 听闻此话,小玖愈发心慌地坐下来,一双眼睛望着我透出些无辜之色来。 我语气严肃道:“小玖,你是何时到这里的?” 小玖的俊容更为无辜起来,“就是今日啊,师姐你——” “嗯?”我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他说着说着果真心虚了起来。 “其实我五日前就来了。”小玖的目光有些躲闪。 “五日前?”我镇定道,“也就是说,那日给我解毒的大夫就是小玖你?” “嗯。”他点点头,小脸上浮出一团红晕。 “好啊,小玖!”我大吼一声,这才露出本色,伸手捏着小玖的脸蛋道,“你既然早就来了为何不现身?躲躲藏藏的不见我,这是不是又是胡小二的主意?你是不是早就和他串通好了一块来欺瞒我?” “不,不,我岂会欺瞒师姐?”小玖忙冲我摆手解释道,“我那日来到青泉山,是在半路上遇到小二哥的。当时他神色慌张地说要找大夫,我便跟他去了。没想到要救的人竟然是师姐你……至于我为何后面要躲着你,我这次是偷偷出来的,怕师姐你知道后告诉师父,那我就……” 他语气低沉下来,我放开手柔声了几分道:“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师父规定,年满十八才可出金陵城游历。我和师兄皆是如此,小玖你还有两年,再等等就到了。” “我等不及了,师姐!” 小玖委屈起来,有点赌气地说道,“师姐,自从你跟师兄都走后,师父每日闭关的时辰就愈发长了,就连小童也下山探亲去了。我虽喜静,但回回独自一人吃饭也觉得孤闷。况且那医书上也说,天下之大,遍布奇花异草。我岂能眼狭于一婆娑山,大好男儿,还需踏遍四陆各方。”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禁不住一笑,亦感到欣慰地摸摸小玖的头,“我们的小玖夜长大了。” 小玖皱着脸,不满道:“我早就长大了,小柒,我就比你小两岁。” 我一扬眉稍,歪头看他,“小玖,你叫我什么?” 他语塞半天,还是乖巧地唤道:“师姐——” 我满意地继续揉揉他的头。 小玖不敢再拧眉,只张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我,“师姐,那你能不能不遣我回去,也不把我偷偷下山的事告诉师父?” 我佯装十分为难地考虑了半天,最终笑着同他点了点头。 小玖的脸上难得透出一阵狂喜。 “小玖,还有一事。”冷静下来后,我又想起一事。 小玖肃起脸听我说道。 “那日我醒来后好像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我同他道,“这可以找回来吗?” 一瞬间,小玖眉目间透出些古怪来。 第六十九章 此法凶险忆难寻 小玖同我说,云娘娘的医书上写道失忆症其实并不罕见。若人的脑袋受到重物撞击或内心遭到极大的刺激,都有可能会出现此种症状。 而我,大概是受到了烈毒蛇紫的侵害,致使意识紊乱,才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至于能不能找回来—— 小玖郑重其事地问我:“师姐,那部分记忆对你来说重要吗?” 我托着腮,忽想起那日在半晕半醒间似乎曾见到过蓝清白三道模糊的身影,却一直记不得其面容…… “重要。”我点点头。 “书中云,若是丢失了记忆,有幸者十日之内便可记起;差强人意者,数月内方可寻回;还有些无缘者,也许这一辈子都想不起那些事情来。不过——” 小玖话语一顿,想了想道,“既然那些是你的重要记忆,我有个方法可促使你想起来,就是凶险了些。” “什么方法?”我十分好奇。 “小二哥说,师姐是在有熔岩河的山洞里被轰塌的石块击倒,才中了蛇紫昏迷不醒的。如若能重回那山洞情景再现一遍,脑袋在受到剧烈的刺激下,极有可能记起往事。” 我将他的话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考虑道:“小玖,你是说还得再中石头毒一回?” “当然不是!” 小玖神色大慌起来,“师姐,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我都说了,这个方法十分凶险……其实,其实也不是非要回到那个山洞……我的意思是,如若有外部的刺激,你恢复记忆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但也不是一定会记起来……总之你千万别做伤害自己的事!” 我见他似是颇为懊悔把这个方法告知我,便笑着捏捏他的脸颊道:“傻小玖,师姐怎么会做伤害自己的事!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在?” 小玖并不买我的账,一脸严肃地要我再三保证。 我依着他的要求来。说罢放下手后,他又好奇地问起我另一个问题,“师姐,你跟小二哥是怎么认识的?” 我给他简单地说了遍那日在竹林边上救下胡小二的事。 小玖听完后若有所思道:“师姐,小二哥会陪你一直走到长安十三镇吗?” 陪我走到……长安十三镇? “胡小二说他要去给他东家送信,等到了商都,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一愣,“小玖,你为何这样问?” 小玖皱眉脸上漏出些疑惑,但很快就恢复成常色,“师姐不必在意,”他道,“我只是想到若有人能与你结伴,我也可放心些。”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明白过来一笑,“小玖放心,你师姐我可是女侠。仗剑走江湖,岂有害怕之理!” 我豪气万分地大拍胸脯。小玖虽松开眉头亦咧开嘴角,但双眸间仍有着一丝隐隐的担忧。好在这时候,瓜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过来,摆在桌面上,敦促着我和小玖吃饭。 瓜大娘烧菜的手艺不错。小玖的口味向来清淡,却对着那盘肉末酱茄子伸了好几筷子,吃得摇头晃脑的,双眼大亮。 虽面对一桌佳肴,我仍没有忘记方才小玖的话。 可知我先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胡小二此行的目的是要给身在商都的东家送信, 而青泉山一过,就到商都了。 那就意味着,我和胡小二就要分开了…… 我咬着筷子眉头忽皱,此时我想的,却是希望希望脚下的那条路能再长一些。 停驻在青泉山的目的,是要给无暇派的柳瘦子打一把好剑,让他能送给他大哥做生辰之礼。 那日从山洞里出来后,我便清楚,这青泉山第一好的铸剑师傅毛大师,是不会帮我铸这把好剑的。 可青泉山下已然不如先前那般鼎盛,好匠师难寻。我身为女侠,既不能对朋友失信,更不能随便找一把剑给他。这着实让我为难。 左思右想后,我找胡小二商量此事。只见他朝我捏起拳头,十分神秘地说道:“你怎么知道青泉山下除了毛大师就没有好匠师了?照我看,那位在剑市上遇到的小哥就不错。” 我正在回想他口中那人的样貌,胡小二的拳头便缓缓展开,里面躺着的一把如巴掌般大小的宝剑。 “掌剑!”我叫起来,“你是说那位比猴还瘦的摊主?” “比猴还瘦?”胡小二摸着下颌笑起来,“瘦猴?确实挺像。” 是了,我怎么忘了他?他铸造的那把掌剑绝非凡品,胡小二用它削铁如泥,又身材娇小,藏于袖中或是耳后,都是一把防人的好利器。 更难得的是,那位瘦猴摊主说这是他第一次铸剑。瓜大娘说过,十八年前的那次“大洗劫”,让青泉山的铸剑手艺丢失了许多。 我在想,他既有如此天赋,如若能再得到些毛大师的指导,不知可否在日后的剑市上大放光彩来? 几日后便又到了剑市开市的日子。 这回我跟胡小二直奔目的地,看见那摊子前的月光地里仍然坐着一个瘦削瘦削的身影。剑摊前冷冷清清地路过几人,他半眯眼睛打着盹。 胡小二毫不客气地叫醒了他。那瘦猴揉着眼睛,还未等我俩自报家门,他便激动地咧开嘴叫道:“是你们?我记得你们……是你们买走了我的剑!” 我笑眯眯地同他点点头,“这回我想请你帮忙打一把好剑。” 瘦猴倏地站起来,“请我?” 胡小二道:“怎么样,这笔生意做不做?” 他眼里惊异、欣喜两色掺杂,最后化作了忧虑,有些难为起来,“还是头次有人找我铸剑。第一次生意,我还得,还得去问问我爹。” 我颔首,颇为理解道:“无妨,你先去问。等明日这个时候,我们再来问你。” 第七十章 医仙仁心扬美名 剑市开市第二夜,我和胡小二依约前来。瘦猴已经在摊前等候多时,脸上红扑扑的,见到我俩立刻喜上眉梢地说道,他爹已经同意他接下这笔生意。 我听后亦高兴起来。 同他继续聊下去得知,瘦猴姓于,家中还有两兄,故爹娘唤他为于三。 于三道,他们家就是青泉山下一户十分普通的铸剑人家。在铸剑一脉上,无功也无过。从没有打出过什么极品的好剑,但其手艺也不至于太丢面。因此十八年前皇帝下圣旨来要人,他老爹便未被选中。 如今看来,真是大幸中的大幸。 于三身材瘦小,他那两个兄长皆为精壮有力的大汉。所以在传承家业一块,他老爹有意将铸剑术教授给于大于二,而令他专门管剑市上的买卖。 可也不知是否天意如此,于老爹的手艺平平,传到于大于二这里也是平平。反倒从未悉心培养的于三第一次铸剑便让人颇感惊喜。 那把掌剑一直被胡小二随身携带,他极其自豪地同我说,等他那位东家知道,他只用了一两银子买到了一把精器,那他离晋升成店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是头一个雇于三铸剑的人,他对此异常郑重。白日里他看两位哥哥打剑亦做了许多功课。他又同我说,商贾人家铸剑,多用来做配饰,比较重视花纹和样式;而习武之人是需要一把防身杀人的利器,所以铸剑的料子极其重要。 他说明了几种不同料子的软硬程度,又递给我几张草图上面画了一些剑身的样式等等。我看得有些头大,不敢轻易做决断。 回到客舍后,我立马飞鸽传书给远在金陵的柳瘦子,与他大致说了下青泉山的情况,并附上了匠师于三的草图。 又过了些时日,飞鸽回到客舍的窗前,我收到了柳瘦子的回信。信笺中柳瘦子对于三的草图做出了选择。他不仅再次对我的相帮言谢,还说道他已飞速赶往青泉山,要亲自前来取剑。如果那时我还在青泉山,就可以喝到他带的十里穿巷的虫二酒了。 对此,我真是……喜出望外。 把草图还给于三后,给柳瘦子打剑的事也就板上钉钉了。 虽然只是铸打一把剑,但于家剑铺收下定金之后,那父子三人便忙得热火朝天起来。 我和胡小二找于三铸剑的这几日,小玖也不忘上山给毛大师调养身子。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每日寅时和挎着食盒的瓜大娘一同前往青泉山。 自从那日,瓜大娘说通毛大师之后,毛大师便没有那么排斥外人。不同于先前的冷漠,他看我和胡小二时放下了些许戒备的心理,而对小玖还有几分独有的亲切和信任。 小玖想了一番,也许是出于病人对医者的依赖。但毛大师偶尔看他的眼神,总让他误以为是在看……自家孩子一般。 要知道,若单看面相,明明他二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不是吗?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 有一日,我和胡小二来山洞中探望毛大师,见他坐在石榻上捧着一本医书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侧的小玖摸着他的脉搏,探了一会,小玖皱起眉道:“奇怪,怎么心律突然不齐起来?” 正说着,只见毛大师颤颤巍巍地放下手里的医书,满脸动容,“这,这果真是云娘娘的医书……” 他一面说还一面向我们展示着书面,“你们看这些字迹,就是她写的!跟我从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本医书做旧,纸张泛黄,每页上都住满了前主人的笔迹。那些字墨虽小,但刚柔并济、清逸如云,让人看得颇为惊艳。 胡小二接过医书更加细致地打量了起来。 小玖亦欣然道:“这本医书有几处十分晦涩难懂,幸好旁边有云娘娘的批注,我理解得才不用那么费力。”他又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我与她未曾谋面,但读医书时,却深受她的启发。总觉得我和她神交已久,亦敬她是我的老师。只可惜……” 我见他眉目间生出一些难过,揉揉他的肩膀道:“小玖,那医书是你自己在师父的藏书阁里找到的,这就是你跟云娘娘的缘分。你自小就痴恋医术成狂,如今有此造诣,他日有幸见到云娘娘,我想她一定会承认你这个徒弟!” 小玖微微颔首,眼神里露出些向往的光彩。 我问毛大师道:“毛前辈,我听闻人说,医圣云娘娘自十八年前荆水一战后便退隐江湖。你既与她相识,可知道她此后的去向?” 毛大师有几分怅然若失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唯一一次见她就是在十八年前。这些年我躲在深山里铸剑,几乎不闻山下之事……” 他倏然大叹,感慨道:“也罢,也罢,如今能再看一眼她的字迹也是吾幸。想那医圣是何等人物,而我又是何等鼠辈?” 听毛大师的语气,他和云娘娘并非普通的交往,当然也绝非是男女之情,而是有一种深深的敬重之意。 不知毛大师和云娘娘曾有过哪样一段往事? 而且又是十八年前…… 胡小二放下那本医书,淡淡道:“十八年前,宫廷内有新王掌权,江湖上有荆水一战,许多武林大侠自此退隐,还有如前辈者受到迫害……这可不得不谓,是个多事之秋。” 毛大师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和云娘娘有何渊源。不过在小玖的调理下,他心绞痛的次数少了些许,脸色也不像先前那样煞白,身子骨强壮有力了许多。 瓜大娘心情愈发得好,每天不仅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几个做菜,还逢人就说珠珠客舍里来了个小神医,本事了得。 经此一说,有不少人前来客舍找小玖看病。除了青泉山的人,居然还有隔壁村镇的病人!瓜大娘还特意在瓜摊前布了一个棚子方便小玖出诊。小玖在外人向来少言,但对病人颇为耐心,且从不收取诊金。 这般菩萨心肠和高明的医术,渐渐有人给小玖取了个“医仙”的别号。第一次当面被人叫“医仙”的小玖难得有几分羞涩,但作为师姐的我,却感到十分欣慰。 十八年前,医圣云娘娘退隐江湖,从此不见踪影;十八年后,江湖上出现医仙玖夜,继承她的衣钵,怀着一颗仁心,自此悬壶济世。 这一向都是小玖的志向。 秋意逐渐过去后,外头的天气应该是越来越冷了。向来天干气燥的青泉山脚下,扑面而来的风竟慢慢地多添了许多凉意。 随着毛大师身体的好转,我想也该和瓜大娘告别继续前行游历。 青泉山之后便要去往商都。一想到商都,不知怎的,我的右眼皮开始狂跳,心也变得乱起来。 可是还未搞清楚这件怪事,青泉山上便突发事端。 这日清晨,我、胡小二和小玖三人难得一起坐在院子里悠然地喝茶。珠珠客舍的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影。 是寅时上山的瓜大娘,此刻正跑得气喘吁吁,神色慌乱不堪,眼眶通红。 她朝我们哭喊道:“不好了,毛大哥他,他呕血晕过去了!” 第七十一章 意外忽来决祭剑 我、胡小二还有小玖急匆匆上山赶往山洞。 不知是不是今日心境沉重,我竟觉得这深穴里头比往常昏暗了不少。燥热无比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的味道,石榻之上正躺着一人,胸前一片猩红。 “毛大哥,毛大哥!” 瓜大娘扑过去摇晃着他的身体,“毛大哥!毛大哥醒醒,大夫来了!” 石榻上的毛大师脸色煞白,嘴唇干裂,下颌上沾着点点血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他无力地睁开一丝眼缝,见到来人,口中喃喃不清地念道。但很快,他又昏沉过去。 “毛大哥,毛大哥!”瓜大娘又心急如焚地叫喊道。 “瓜大娘,让我来看看吧。”小玖安抚住她,坐于石榻边上,取出药袋中的银针。 一炷香后,小玖慢慢地拔取毛大师额顶上的银针。细针尖上泛着青黑色的光,他细细看过后,便把它们全都收聚在了药袋里。 小玖道:“无碍,就是有些急火攻心罢了。” “可是毛大哥他……” 瓜大娘正一脸踌躇,却见石榻上的毛大师幽幽地转醒过来。 他双眼迷蒙,朝众人微微抬起手臂,轻声道:“可有,水?” 瓜大娘立刻跳起来,“有的有的!毛大哥稍等。”她快如一阵风而去,又如一阵风般回来,手里四平八稳地端着一杯温水。 石榻上的毛大师在小玖的帮扶下已然坐了起来。他接过温水一饮而尽,而后把杯子放下来,大喘了口气,对着面前的瓜大娘颇为谦和有礼道:“谢谢珠珠。” 我心奇,毛大师的神情向来淡漠,此番醒来,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用谢,”瓜大娘亦察觉到了他的改变,眼中透出一丝惊讶,有些不敢相信道,“毛大哥,你……” “我怎么了?”毛大师眼中露出疑惑,紧接着他揉了揉肚子,十分不好意思地一笑,“珠珠,我有些饿了,你可有带饭菜过来?” 瓜大娘一愣,对上他的脸有些结结巴巴起来,“我,我上山匆忙,忘,忘带了食盒……毛大哥,要不我现在立刻回客舍取来,你再等我会,可好?” “好。”毛大师颔首,眉眼一弯,语气又放柔了几分,“我并不着急,还得麻烦珠珠跑一趟了。” “不,不麻烦的,毛大哥。”瓜大娘脸上浮出一丝绯红,脚步踉跄地向洞口走去。她走到一半时,忽的又转过身,目光转向我们三人,最后落到小玖身上。 “大夫,毛大哥他真的没事?”她一皱眉,问得小心翼翼。 小玖淡淡道:“毛前辈已无碍,只是呕了血,醒来后还需吃点滋补的东西。” 瓜大娘听罢恍然点头,正欲转身离去,那石榻上的人又叫住了她,“珠珠,我甚是想念你做的烧鸡和萝卜丸子,若是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不麻烦!”瓜大娘忙摆手,眼睛里透出光彩。 毛大师同她笑道:“那我便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瓜大娘走后,洞中安静了片刻。我、胡小二和小玖三人沉默不语地站在石榻前,看着毛大师脸上一寸一寸地收敛去光芒,柔和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他十分镇定地问小玖道:“我的身体,如何?” “确实是急火攻心。”小玖神色一凝,“只不过你体内的阳烈忽然壮大,吞噬掉了一部分阴虚。如若阴阳失调,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努力……全都白费了。” 小玖说罢紧紧抿着唇。石榻上的毛大师只是愣愣地无言,不知此刻他心之所想。 我压低了声音问小玖道:“你可还有其他挽救的方法?” 小玖轻轻摇起了头,“怕是全都于事无补。还有,先前说的,或许还有百日的时间,恐怕要缩去一大半。” 他看向石榻上的眼底里浮出几分悲怆,“毛前辈,你……还需提早做准备。” 此声落下,我还没缓过神来时,就见毛大师忽的嘴角漏出一丝凄笑,“不用做准备了。” 他张大眼睛看向前方那道火光,语气坚定道:“这次我有一事想托付给你们。” 洞穴深处的亮光中发出“噼啪啪啪”的声响。 毛大师道:“你们可有发现这里的变化?” 四人皆凝望于同一方西,胡小二先道:“那道火墙上的火光似乎微弱了许多。” “好眼力!” 毛大师下榻,从半昏暗中缓缓靠近那道火墙。一片红光照在他作白的脸上,额头上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他站稳后,指着那面墙问我们:“你们知道这烈火从何而来?” 胡小二试探地问道:“难道是来自熔岩河?” 毛大师眼睛中大放精光,一合手点头,“都说青泉乃铸剑宝地,集天时与地利,这其中多半的功劳还得山中的那条熔岩火河。” “这条火河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第一代铸剑师安居此地时并不知晓它的来历。且此河有两大好处,第一,火河旁边地势险峻,又有岩浆侵之,易开采出铸剑奇料。第二,河中烈火汹涌无比,温度极高,炼剑其中,质精而纯。” “十八年前,我冒失上山,本想一死,没想到醒来后却发现了这口洞穴。此洞深处连通着山中的火河,里面曲径复杂,火流涌不过来,却在这里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火墙。这烈火便是来自于熔岩河,大火不息,用于炼剑再好不过了。” 他一顿,禁不住露出满意的神色点点头。 “那现在为何又变得微弱了呢?”我问道。 毛大师皱眉,脸上多了凌厉, “前日我又去熔岩河附近采料子,那洞中经过上一次塌陷,我竟发现河中的火流有退去之意。那附近地势本就不稳定,火河全然退隐到谷底深处亦有可能。只是我怕会影响到这山洞中的火墙,毕竟这把剑已经炼到关键时期,仅出一点错,就会功亏一篑。” 他眉头拧成乱麻,表情十分痛苦道:“今日凌晨我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墙中的烈火正在逐渐衰弱,我看不出三日,大火就会全然退去。” “不出三日?”我低喃,“那其中的宝剑不是就……” “不错!” 毛大师目色凝重,“但我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胡小二道:“看来前辈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他朝着我们郑重其事一点头,无比神往地说道, “我要以血肉之躯祭剑。” 祭剑!? 轰—— 眼前的火墙忽然发出一阵巨响,火光扑地窜起来,洞穴中大亮。但仅一眨眼的功夫,大火就退下去,光芒又衰微了不少,而那把宝剑的身形却愈发清晰了起来。 “前辈,你——”我张大眼睛,语气震惊道,“切莫拿此事开玩笑。” 毛大师神色冷静,“我没有开玩笑。” “以血肉之躯祭剑是上古时期铸剑的秘方。” 他厉声道:“那干将莫邪以身殉剑,才炼就了雌雄两把绝世宝剑。我毛某人一生志向就是铸造一把好剑,为侠肝义胆之刃披荆斩棘,除尽天下奸佞。” “若我之死,可成全我志。那我甘之如饴,心之所向。” 他面朝着那火光,伸出手立下誓言,“我毛里思,愿用血肉之躯炼就一把好剑。我死后,精气将覆在剑身之上,甘化作剑魂,护忠良,杀奸邪,看万里山河,永保长安!” 毛大师声声如铮,传入双耳直击得满腔热血沸腾,眼眶也湿热起来。胡小二和小玖,皆肃穆无比,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 久立片刻,毛大师慢慢面向我们来,眉目间变得柔和下来,“如此一来,给这把剑寻主人的事情我就要托付给你们了。” 第七十二章 飞身一跃定局落 此刻石榻上那人真正地卸去了所有的防备和戒心,十分和颜悦色地同我们笑起来,宛若一个沐浴在春风中的少年郎,一扫之前的漠意与阴暗。 “你们可知,我打这把剑,还有一个初衷。” 他轻声开口,这一道竟让整个洞穴都明亮了几分。 我、胡小二和小玖皆定定地听他说下去。 “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我上青泉山采料子,爬坡的时候不幸跌落谷底受了重伤。直到接近黄昏才在一个枯草榻上醒来,然后我就看到不远处的火推旁静静地坐了个白衣女子正烧着一个药炉。” 听到此处,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脑袋里突生预感。 胡小二替我问道:“是医圣云娘娘?” “是她!” 毛大师的眼睛又亮了几分,继续同我们说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亦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她。我久居青泉,专心铸剑,一向不多闻外界之事。那日我醒来见到静坐在火光旁边的女子,恍恍惚惚地,只觉得她是菩萨下凡,来救我脱离危难。” 那双满含沧桑的眼眸此刻显现出几分不好意思,让那少年的双颊旁抹上一团红彩。 “说来也奇怪,十八年前我早已过而立,而她看起来像是还未到双十的年纪。孤男寡女共处时,她反倒比我更坦然与沉静。她帮我换药,动作颇为娴熟大方,眼里露出阵阵关切,但并不同我说闲话也不问我其他事。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满怀仁心助人,娴静宁远,气质又若即若离,总感觉天下人在她眼中皆为小可,凡事寻常。” “皆为小可……凡事寻常?”我低声重复着他的话,云娘娘有此等心境……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胡小二忽然冷不丁道:“你有没有问过她的名讳?” “当然有。”毛大师淡淡笑道,“虽她不好奇我,但我对我的救命恩人却十分好奇。” “那她可有告知于你?”胡小二紧接着便问道。 毛大师看了他一眼,摇头,“没有。” 我缓缓睁大眼睛听他道: “关于名讳,她有她独有的一番见解。她说,世间的一切恩怨纷扰皆缘起一个名字。如若不知道名字,有仇的人就不知道找谁去报仇,有恩的人亦不知道找谁去报恩。大家太太平平,各自清悠,岂不更好?她还同我说,此番相救,她只是举手之劳,让我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那时十分固执,想到他日可能不会再见面,哪怕是只知道一个姓,我回家亦要将其供在香炉顶上。后来她才同我说,旁人叫过她许多名号,她都觉得缥缈万分,我不如就叫她慈姑罢。” 我疑道:“我只闻江湖上多称她为医圣云娘娘的,却从未传出过‘慈姑’二字。” 他认同,“的确。慈姑终究是对我隐藏了身份,或许是不想让我寻她,又或许是不想让我报恩。但于我而言,哪怕只是信手拈来的两个字,出自她口我就心怀感激。几日后我腿伤初愈,同她分别时,说到‘报恩’两个字我很惭愧。像她这般的世外高人,又何须我为她做什么?但不料慈姑道,倘若我真要报恩,不如就给她还未出世的孩子铸打一把好剑。” “孩子?”我惊奇道,“你是说当时云娘娘的肚子里正怀了一个孩子?” 在梦云生的故事中,自十八年前的荆水一战后云娘娘便退隐江湖,更为隐秘的是她曾经跟大魔王凌天君有一段情缘……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云娘娘还有个孩子? 那个孩子,可是她和凌天君的孩子? 我眼中浮出茫茫大雾。 毛大师絮絮道:“十八年了,慈姑的孩子十八岁了……” “前辈,”胡小二面无表情问道,“你怎知那个孩子一定还存活于世?还有传闻说,云娘娘自隐居以来便无了音讯,说不准是死在了十八年前的那场江湖大战上。而那个孩子,说不定就此胎死腹中。” “不会的!”毛大师作答得十分坚决,语气也硬了几分,“慈姑的孩子不会死。” “那些江湖传闻,我不是没有打听过。同慈姑分别那日回到家中,我便和阿玲分享了这番经历。阿玲在邬家主外,她比我见多识广,她说,世间若真有我描述的那般女子,那只能是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医圣云娘娘。但对于慈姑怀有孩子一事,她保留怀疑。她还宽慰我道,那云娘娘不留真明亦不说去处,兴许是随意找了个说口于我,好让我以为报了这救命恩,了结心愿。” “可我却仍然十分坚信,慈姑对我所言不假。直到今日,我依旧忘不了她说起腹中孩儿时眼中的柔情与爱意。她与我笑道,素闻青泉山尽出巧匠名剑,世人纷纷倾慕而来。对此她亦有所求,求一把好剑给她腹中的孩子,让那孩子将来仗剑江湖时,能匡扶正义,除尽奸邪,守一方净土,保世人无忧。” 此声亦是铮铮,同他方才立下的誓言重合了起来。 “所以,她志,便是吾志。” “我愿报慈姑救命之恩,十八年不换。” “这十八年在洞中,我把所有的心血都用在铸造这把宝剑上,如今便是最最关键的时刻。” 毛大师倏尔变得庄重肃穆起来,面朝着那面火墙,痴痴地望着那又衰弱了些许的红光, “祭剑,是大势所趋,亦是我心之所向。” 我的耳边不断地想起他方才的誓言声,头隐隐生痛起来, “毛前辈,或许并非一定要用祭剑这个方法……既然这道火墙要灭了,不如就此转移……” “来不及了!”毛大师大喝一声,转向我们三人,语气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们三人听着,我毛里思此生鲜有求人时,如今这一事只可托付给三位。我以血肉之躯献剑后,那墙中烈火必然猛蹿,届时宝剑成形,将会脱胎而出。这把剑以精铁铸炼,用熔岩河中的火流烧了整整十年零八个月,其威力大无穷,剑气逼人,断然不能让其落入恶人手中。” “我恳请三位带上它一块上路,如若有朝一日见到慈姑的后人,请把此剑转交给那个孩子,了我遗志。”他眼中大射出一道光芒。 我轻颤道:“那如果,如果始终找不到慈姑的后人……怎么办?” “那就把它赠给一心怀正义之人。”毛大师无比坚定道,“我相信这把宝剑的魂魄定会引其寻主。其主正道,它便为良器;其主不良,它便为大凶。我既覆在其身上,就它注定是一把精器。” 他已然心意已决,祭剑之心昭昭。 我仍是不忍,别过头不去看他,“毛大师,这件事恐怕我们……都做不到……” “不,你们做得到。”他话中十分沉静,语气不容置疑。 我又转过头看他,只见他弯眼朝我们一笑,脸上已呈一片痴状, “我看得出,江湖上有你三人,是大幸。” 他看向火中剑光,“我未能看到此剑出世,是我之痛,亦是我之大幸!” 便是此时,毛大师用尽所有力气大喝一声。 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身旁那道虚弱的影子飞速冲进那道火墙里。 “慈姑,这恩我终是还你了!” “毛前辈!” 洞中惊起三声叫喊,落下时红光之前只剩下三道人影。 我痛心地浑身战栗起来,眼见那火墙中的烈火吞噬了一切,然后熊熊燃烧起来。 第七十三章 奇剑出世认谁主 “毛前辈!” 火墙中的烈火汹涌窜起来,满目皆为红光,照得深洞大亮。 “毛前辈他,”小玖失色,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真的……祭剑了?” 话声刚落,只听到“轰”一声响,眼前那片红焰烈火中倏地闪出一道刺眼的强光。我眯起眼睛,见劈裂的火墙中一把银色的剑正缓缓显形,从剑尖,到剑身,最后再到剑柄……就连上面的花纹也逐渐清晰起来。 我望着它嘴里喃喃道:“那剑,要出世了……” 随着耀眼的白光慢慢溢盖住血红,耳边的轰轰声也接二连三地大起。忽然,山洞的顶部开始摇晃起来,那道火墙之上却有巨石不断坠下。 “不好!” 胡小二大喊道。 轰隆声吞掉了之后的话语。 我们三人连连退后好几部,见到面前的火墙发生异变。那些石块飞快地下落,一点一点地掩盖住了红白两道光芒,火势正在逐渐变小。而那把刚成形的剑已然湮没在其中。 “难道毛大师的心血注定要毁于一旦……”我万分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无数块巨石吃尽光亮,攻城略地,很快就高筑起一道石墙,铁了心似的要将大火里的东西埋没。紧接着,又一次巨大的轰响声席卷而来,震得我们几人身形不稳,摔倒在地。 “不行,”胡小二当机立断,“再这样下去,这里恐怕会塌陷,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可是,毛大师的剑怎么办?”我朝着那拔地而起的石墙,满面忧愁。 他跌跌撞撞地过来搀起我和小玖,十分坚决,“我们先出去再说!” 洞中恍若地动山摇一般,不仅是那道火墙,四个角落里也簌簌落下石头。深穴失去火光变得昏暗起来,我们三人前行得十分艰难,此时此景和那晚在熔岩河的山洞里何其相似。 轰—— 又是一阵巨大的响声。 突然,背后有热意汹涌扑来,随之而来的是“噼啪”的燃烧声,身旁倏然又亮堂起来。 小玖率先回过头。 “师姐,小二哥,你们快看!” 我和胡小二亦转身,竟不可思议地看到那面高高的石墙里重新窜起了火苗,且越来越凶猛。 “熔岩河的烈火又烧起来了。”胡小二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奇观。 周围的角落里仍有石块再下落,只是重燃起来的火墙让我们都伫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什么发生。 红火妖娆包围起整块石墙,慢慢地那道巨石叠搭起来的墙亦开始动摇起来。 除了轰隆声,墙后还发出一阵“呲呲”的怪响,好像是有什么尖物滑过其后。 “那会不会是毛大师的剑?”我眼中大亮希望的光芒。 也就是在这时,石墙之上显现出一道缝隙,耀眼的白光透过其中,如此摄人心魄。 “轰隆!” 一瞬间,石墙被劈成了两半倒下,无数尘土飞扬而起,大火肆虐地高窜至顶,宣誓胜利,一时间洞中红光溢出。火墙中终是显现出剑的身影。 我呆然看着前方之景,不仅仅是因为毛大师的剑劈开了山石,更是因为就在方才轰隆震耳之际,心头倏然浮出一道模糊的蓝影。他持剑猛地劈开阻挡在前的巨石,旁边有人喊道,好一把流光…… 之后便听不到声音了,只因他忽的弃剑朝我走来…… “师姐!” 小玖的一声吼叫让我清醒过来。 我定睛,原来那把火光中的利剑已经脱胎飞出来。 刚出世的剑未经驯服,凶烈无比。更何况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剑。正如毛大师所说,其威力大无穷,剑气逼人……此刻其通体赤红,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毫无目的地击蹿,最后剑尖朝着我的方向袭来。 “师姐小心!” 小玖又一声叫喊。 我往后连退好几步,咽了口唾沫握紧手中的银剑。那凶剑似乎是认准了我比先前更迅速地飞扑向我,我正欲拔出银剑与之对抗。不想比我更快的是一旁的那道蓝影,他一把将我搂紧,护着我的头低下腰身。 头顶上一道白光“咻——”地飞过去,“咚”的一声,凶剑好像是陷进了山壁中,颇为不甘地发出呻吟声。 剑气划过时散了那根蓝发带,黑发披落在蓝衣上,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见他耳边的发丝有些许凌乱。 胡小二焦急地问我,“你可有受伤?” “没有。”我答道,伸出手下意识地抚平他耳边的头发。他似是有些惊愣,回过神来后我亦变得有些呆然。 就在片刻,山壁中发出“铮”地一声响。我和胡小二皆朝那个方向看去,见凶剑已然从中脱离,又把剑尖对准我们,欲势发出第二轮攻击。 这回白光比第一次来得更加汹涌和迅速,胡小二倏地把我拉到一边,站起来眼色一变。我愣愣地见他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身形敏捷地连连躲开凶剑的进攻,毫发未伤。那凶剑颇有灵性,亦不是吃素的器物,接连吃瘪后竟越挫越勇。一晃眼的功夫,白光之中显现出无数把飞剑迅猛飞扑向蓝影。 “小心啊!” 手中的银剑呜咽一声,我拔剑一跃,施展出平生从未有过的力量持剑抵挡住那些飞过来的剑影。白光愈发耀眼,无数的剑影归一又成那把凶剑,长长的吟啸一声,像是在嗤笑我的不自量力。 “柒夜,你坚持住!” 身后那人大喝,他似乎用手抵着我的背脊,还有一道强大的内力冲进我体内,与我一起对抗凶剑。 白光更加壮大,即使身后另有一道内力助我,但单靠我手指这把单薄的银剑仍无法与之抗衡。胸腔中似有热流直冲喉头,银剑的呜咽声越发作响。 凶剑铮铮,得意自鸣。 “胡小二,你先走罢……” “噗——” 还未说完,我忽然呕出一口鲜血,直直扑在那凶剑上。一瞬间,白光大散而去,凶剑发出凄凄一声长啸,随后竟像打蔫了一般颓然坠落在地上。 哐啷—— 强敌退去,我手中的银剑似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剑身顿时断裂成两段掉到地方。我大喘气趔趄地向后一退,幸好身后有人稳住了我。 “你感觉怎么样!” “没,没事。”自那口鲜血吐出后,我只觉得身体畅快许多,并无大碍。 凶剑败落的那一刹那,山洞里又平静下来,火墙里的烈火退去了一半,安安静静地燃烧着,角落四处亦没有石块坠落。 “一切都结束了。”胡小二从我身后走上来。 小玖十分忧心地看着我。我向他摆摆手报以一笑,并拉着他蹲下来同胡小二一起观望起躺在地上那把利剑。 此刻那利剑已收尽全部凶厉,如一条败军之犬,唯有不甘地发出些呜呜声。 “此剑一出,谁与争锋。看来江湖上是难有与之匹敌的宝剑了。”胡小二肃然。 利剑“铮”的一声响,似乎颇为同意他的话。 见其通体仍泛着赤红,剑身还沾着一丝丝血迹,我心中惊奇,忍不住朝它伸出手。 “师姐可别被它伤着!”小玖瞪大眼睛。 手忽的握住剑柄,长剑却发出一阵悦耳的吟啸声。待我察觉到时,见剑身一收赤红,缓缓泛出柔和的青光。 我并没有被剑气所伤到,它似乎还对我展示出了他的友好。 “咦?” 小玖惊呼,“这把剑好像认了主。” 利剑能听懂人话,又发出“铮”的一声响,沐浴在青光里,它恢复了不少神气。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持着手中利剑,挥身甩了一个剑花。 轰—— 那剑光所到之处,石桌、石榻、石柱皆裂成两半倒地。而我亦惊喜的发现这把利剑能把我身体的内力发挥出十倍有余,其威力不可估量。 “好剑,好剑!”小玖拍手称道。 胡小二立在一旁,也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光一片柔和。 我虽欣喜,但冷静下来后将剑郑重地护在怀里,同眼前二人道:“我们受毛大师之托,日后一定要把这把剑交到云娘娘的后人手里。” 胡小二和小玖听罢没有说话。我收起剑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如今毛大师也不在了,我们总归要下山去,好好想想该怎么跟瓜大娘说。” 我刚说完,就看着那洞口处走进来一个人影。她颤颤巍巍地走向我们,浑身都在发抖,脸色煞白。 “啪”一声,手中的食盒掉在地上,里面滚出烧鸡和萝卜丸子。瓜大娘捂着胸口,顷刻间泪流满面,“你,你说毛大哥他,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她步步紧逼,看着洞中一片狼藉,凄然问道:“毛大哥呢?毛大哥?” 我亦脸色作白,还未想好怎么答,就看见眼前那道身影轰然晕倒在地。 “瓜大娘!” 第七十四章 回首青泉何日来 下山已有半月,毛大师祭剑那天发生的事情仍悬于我心头,萦绕不去。 那日小玖救醒瓜大娘,她自醒来后便成一副痴然状,嘴里只念着“毛大哥”三字,其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直到回到客舍后的某日清晨,她忽然清醒过来,双目赤红地要我们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她。 瓜大娘听讲时十分平静,低着头一言不发,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待我讲完后,见她抬起来的面孔早就被泪水浸湿。她又哭又笑,大悲之后又大喜,悲的是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心念之人了,喜的是毛大师终于完成了他的遗愿。 她这般哭哭笑笑地好一阵,语气似疯似癫,完全不复往日神采,实在让人心疼不已。过了好一会,她似乎是闹倦了,颓然靠着床头轻声同我道:“那把剑呢?姑娘可否让我看一眼剑……” 我立即取来剑放到她面前。利剑似乎斥生,青色的光芒逐渐泛出红光,尖鸣一声。瓜大娘朝它伸出手终是有些害怕,缩回手戚戚地垂下头,哀然道:“姑娘还是拿走吧,若毛大哥真附在这剑上,他定然是不愿意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说罢,她又红着眼睛哭起来。我难过地叹声,双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脊,想借此给予她些力量与温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出屋门后,我问小玖可有办法救治瓜大娘。 小玖摇摇头道,这是心病还需自救。 我无言以对,只能祈求瓜大娘快快好起来。 想不到隔日,我早起练剑,见那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饭。瓜大娘端着一笼水晶饺子走过来,同往常一样咧开嘴朝我笑,“又是姑娘起得最早,不如先吃了早点再练剑。” 她像是忘却了那些痛心疾首的事,精神抖擞地和我说笑。我发愣片刻后便立即点点头,回笑着请她一起坐下来享用早点,又同我说起她这几年卖瓜开客舍的趣事。 又过几日,于三前来客舍,把刚铸好的剑也带来了。 与此同时,那天柳瘦子也从金陵赶至了青泉山。他第一个从剑鞘中抽出那把长剑,剑身通透,凌冽如风,在空中一声长吟,惹得他大笑三声。 “好!好!” 柳瘦子颇为满意,还多给了于三一倍的银两。 于三受宠若惊,忙摆手谢拒。 柳瘦子抱着剑笑得更欢了,他道:“像我们这种剑客,最难道的就是要有把好剑来相称。你这剑我大哥定然喜欢,多出来的银子全当是他谢你了。” 柳瘦子说得十分豪爽快意,于三见状也就心安收下,同他再三道谢咧着嘴笑得开怀。 夜半,我、胡小二、小玖还有柳瘦子四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喝着他从十里穿巷带来的虫二酒,又大谈金陵往事来。 好久好久没有喝得如此尽兴了。 酒,还是虫二酒最合我心意。 喝到迷离之际,柳瘦子忽然看到我身旁的佩剑,兴致大涨,“女侠,你这把剑可不俗啊!” “好眼光!”我对他竖起大拇指,托着脑袋同他说起这把剑的来历。酒意上头时,胡小二和小玖替我接下去说道。 柳瘦子听完后亦是长叹一声无限感慨起来,“想不到青泉山还藏了这样一位高人!” 我连连点头认同,那手托着头愈发沉重起来,又听他转变语气,欣然道: “不过女侠,这便是你与那位高人的缘分。我看这剑认了主,你不妨就执着此剑行走江湖。日后,它必能帮你闯出一番作为。” “不行。”眼睑越来越下垂,我迷迷糊糊地摇头,同他道,“这把剑我要交给云娘娘的孩子,谁都不行……” “啪——”手里的空酒坛倒地,我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听到有人叹息一声, “傻丫头啊——” 又过几日,终到离开青泉山的那一天。 柳瘦子拿到那把剑后的第二日便同我们辞行,他说他大哥生辰将至,门派里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点。我颇为理解,见他背影匆匆向东南而去。 其间我还和胡小二上山去了毛大师先前住的山洞一趟。 才过半月,洞中便杂草乱石丛生。 不过我俩还是有所收获。 我们在洞中碎裂的石榻下找到一把剑鞘和几本铸剑的典籍。那剑鞘合上那把利剑十分合适,想来毛大师早就有所准备。 而那几本铸剑的典籍,我们把它送给了于三。 小玖的药摊子生意一日好过一日,青泉山一带少有大夫,再加之小玖医仙的美名远扬,上门前来的病人越来越多。 小玖是医者,此生以行医救人为志,对于这一带的病人他亦是十分不舍的。前几日他便同我商量,他说,他还没有想好之后要去哪里,不如再留在青泉山小住一阵子。他还想给这里的人讲授些关于药理的知识,必要的时候亦可自救,如果能收个徒弟便更好了。 对此,我大感欣慰。 小玖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许是经过毛大师祭剑一事,也让他更让我明白,有时候,为了心中志向,需要做出牺牲,乃至牺牲自已也无怨无悔。 当然小玖又雀跃同我道:“师姐,我留在青泉山还是为了瓜大娘那份做菜的手艺,你们走后,那些美味珍馐可全都给我了!” 见他双眼发亮,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向少年老成,难得见到他小孩心性,但这样,我却越发放心下来。 所以这一日,只有我和胡小二离开青泉山。小玖忙得看病人走不开,前来相送我俩的是瓜大娘。 瓜大娘携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语气很是活络,但眉目间却十分不舍。 最后她送我和胡小二到山路口,放开我的手,眼圈微红, “姑娘,少侠,瓜大娘只能送到这了。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娘我是个粗人,这辈子能认识你两个人物,实在是高兴啊!你两个这一走,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总之凡事要小心,多保重!要是哪天再路过青泉山,要记得大娘总在珠珠客舍里等你们。” 瓜大娘的话听得我极为感动。我鼻头一酸,轻轻拍拍她的手背道:“大娘,我们知道的,你也一定要多多保重!” 胡小二道:“瓜大娘你放心吧,那小玖还留在客舍呢,我和女侠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他说得诚心诚意,瓜大娘终是转悲为喜,连连点头道“好”。 正要分手离去时,忽见瓜大娘又眼色一暗,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姑娘,少侠,其实我有一事相瞒。” 我和胡小二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那毛大哥的妻子邬玲,邬玲她是个好姑娘。” 瓜大娘语气一沉,面露悲怆,“那几日我悲痛欲绝,亦是想到还没有把这个事告诉毛大哥。” 她握紧双拳,“邬玲姐姐是不会害毛大哥的。十八年前官兵来之前她就同我商量过此事,她说毛大哥心怀大志,断然不能进宫,她总得想个办法,让他留在青泉山。可是,可是邬玲姐姐也没有告诉我她会用什么法子……直到那日下山路上你们几人说长觉散,我才反应过来,或许长觉散就是她的法子……可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敢告诉毛大哥,我怕……” 瓜大娘说到此处,终是止语簌簌落泪,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这才发现,仅过半月,她的双鬓间竟生出了那么多白发。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轻替她揩去眼角的泪水,更是柔声道,“大娘,这些事情里至始至终都没有大娘的过错。毛大师孤身一人在山洞里住了十八年,只有大娘你每天上去看他,给他送饭,陪他说话,我想毛大师早就把大娘当成一不可失去的知己了。” “真的?”瓜大娘抬着泪眼问我。 “当然。”我拼命点头,暗暗拍了拍胡小二的背脊,他亦跟着点起头来。 “噗嗤”一声,瓜大娘眉开眼笑,她道:“好了好了,大娘不闹了。想大娘快半百的人,还要两个年轻人哄着,太丢面了!” 她擦干眼泪,笑着又与我俩说道了一番,终是和我们分了别。 我和胡小二往西前行,瓜大娘转头返回客舍。 接下去的一路上,我和胡小二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他目视前方,眉眼间似乎有些沉重。 寂静好久后,他忽然侧过头来看我手中的剑, “女侠,既然现在剑在你手,不如你给它取个名字?” 我看向他,“我只是暂且保管,剑的名字得由它的主人取。” “在找到剑主之前,你就是它的主人。这段时间,你总得给它想个名号。” 胡小二的语气忽的轻松了不少,他一弯眉眼,展露出两个梨涡,“叫什么好呢?女侠剑怎么样?” 我笑着同他摇摇头,正欲开口,脑袋里忽然闪现出一道灵光。 “胡小二,”我颇为正色地叫住他,“你可知上古有一把神器,叫做流光剑。” 胡小二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我。 “既有流光剑在前,” 我拖着长音,扬起手中长剑,眼中流过一道光彩, “不如我们就叫它溢彩剑。” 铮—— 剑鞘中的剑似是满意地发出一声长吟。 胡小二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对他弯着眉眼笑起来。 好一把溢彩剑! 番外·江湖三杰(求订阅) 瓜大娘的珠珠客舍里从未一次来过这么多气质不凡的大人物。 此刻她正有点发懵。 方才来了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和一玄衣少年,说先待在院子里等几个人。那玄衣的小少年不苟言笑地抿着唇样子有些冷淡,而那位青袍男子执一把百折扇,同她说话颇为亲切。瓜大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跟画上似的,免不了偷偷多看几眼。 直到一蓝一白两道身影走进来。她看到那蓝影肩上还背了一个昏迷的姑娘,连忙迎上去,担心地问道:“少侠,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那蓝影脸上比她焦虑百倍,快步走向那排房舍,只她丢下一句话,“劳烦大娘先备些热水来。” “哦——好的。”瓜大娘明理,匆匆跑去厨房烧水。 等她看着大锅里冒上来的热腾腾的水汽目色一滞。 方才那人,是同那位姑娘一起来的少侠吧? 怎么……竟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房间里的那几人早就没有心思想这些闲暇事。 尤其是这身着玄色衣服的少年。他坐在床榻边上,正检查完那昏迷之人的伤势,手搭着她的脉搏,面色凝重。 青影、白影和蓝影一块站立在一侧。 马师有稍显得轻松,同身旁的蓝影道:“胡兄莫担心,听梦兄说,这位可是小丫头的亲师弟,医术颇为了得。” 胡谪听罢眉头未曾放松片刻,双眸紧紧盯着床榻上那人,问另一人道:“她怎么样?” 玖夜仔细看了看柒夜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两只手放进被子里,转向那三人,眼色暗沉下来,“师姐中了蛇紫,不太好。” 那三人脸上瞬间凝滞。正赶上瓜大娘送热水过来,亦感觉到房间里的低气压,笑容一僵,轻轻地放下脸盆带上房门便出去了。 梦云生最先回过神来,收起百折扇沉声道:“是凶毒?” 玖夜微微点头,脸色作白透着一股冷冽,“究竟发生了何事?师姐平白无故地怎会招了此毒的道?” 房间里的目光皆投向那蓝影。 胡谪身形未动,看向柒夜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眼眸底下一片幽深。 “你可有办法解毒?”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痛心甚至还带着一丝……哀求。 玖夜倏然呼出长长一口气,面色也稍有些缓和,他点了点头,“玄决子和天绛花两物可解蛇紫的毒,这两样东西我有,就只差草露做药引。” 他朝着那三人郑重地抱拳道:“中了蛇紫的人的双手需要反复用热水擦拭,劳烦三位照顾下师姐,我去去就来。” 说罢,玄衣少年如风一般夺门而去。 马师有看着房里剩下两人,一拍脑袋也追着那玄影而去,嘴里高声喊道:“小少年等等我!我帮你一起去采草露。” 声音越传越远,房内独剩下一蓝一青两个影子,还有床榻上昏迷的柒夜。 梦云生的眼光落在桌上那盆热水上,正要收扇子去拿,却见另有一双手快他一步端走了脸盆。 床榻的一边,胡谪半拧干浸了热水的白毛巾,极其仔细地擦着柒夜的手指。那手的指尖上已经泛出微微的青黑色,看得他眉头紧皱,露出些自责。 梦云生立于一侧,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又摇起百折扇轻笑道:“想不到堂堂十里穿巷的大东家竟然会做这等事。” 白毛巾又落入水中,胡谪将其捞上来十分娴熟地半拧干,“这等事是何等事?”他擦拭起了柒夜的另一只手,语气淡淡道,“我也想不到,大梦先生竟然从金陵偷跟踪至此。” 身侧的白影依然悠闲自在地晃着百折扇,并不作答。 他将两只手都擦好了,轻轻放进被子里,这才站起身看向那人。 胡谪同梦云生轻轻一笑,同样的,也是笑意不达眼底,他接着道:“我倒忘了,大梦先生也做了不少这等事。” 梦云生手中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收起。 那两人定定而视,皆不输气场。 这回还是梦云生先开口,神情肃然,“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仅一句话,竟让面前那人恍惚片刻。 胡谪缓缓攥紧双拳,脸色煞白,眸中一片沉痛和自责,“这次,是我大意了。” 梦云生转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柒夜,幽幽叹一口气道:“你可知道,这般近况,在接下来的路上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险。” 胡谪与他看向同一个地方,沉默不语。 “而你又想用哪个身份面对她?”梦云生忽然对着他高声道,“你可知道,那些隐瞒她的事才对她的打击最大。” 面前那人的神色于顷刻间慌乱起来。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胡谪便强忍下心中的不适,“我知道。” 他屏息而言,“我亦知,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比我想象中的更聪明。” 梦云生扭头看他,语气淡淡道:“柒丫头从小便是如此。” 那话像是在告诉他什么,听得胡谪拧紧眉头。 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下心情,目色中多了一份深远和坚毅。 他又将床榻上的被子拉高了一分,仔仔细细地掖了遍四个角落,转向梦云生,语气平静无比, “以前总远远地看她,见她笑是开怀地笑,哭亦是真切地哭。如今既是我陪着她一路走,便会同她一起走到最后。只要有我在,我定然会护她无忧。那些事情,日后她若是知道了……我不管她如何哭闹,反正有我对她不离不弃就够了。” 胡谪说罢轻轻笑出声来,嘴角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这一次笑显得他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能陪她走完这一路的,只能是我。而能许阿柒一世无忧的,也只能是我胡清和。”他言笑晏晏地同身前那人道,“你说对吗,大梦先生?” 此话一落,梦云生眼色大变,手抵着百折扇,头顶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脖颈中青筋显露。他望着那道蓝影,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止语。 最后所有一切全化作了嘴边的一声叹息。 梦云生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柒夜,竟是无言以对。 胡谪看着他缓缓收起笑容,坐在榻边面色又凝重起来。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且越走越急促,亦夹杂着一声高喊, “梦兄,胡兄,我们采药回来了!” …… 房门推开,白影和玄影匆匆进屋,随之而来的,还有瓜大娘。 瓜大娘细心地发现,那蓝衣少侠的脸色稍有缓和,白袍公子的神情向来最为轻松,独有那位青衣客沉着脸。 她在心底默默叹息,那般好看的脸,怎么严肃起来这样可怕? 还有那位蓝衣少侠,是先前见到的那个人吧?好像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这本是平平凡凡的一间屋子,有了这几个人在竟然亮堂了这么多。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神仙? 那躺在床榻上的姑娘知道这些事情吗? 她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瓜大娘不知,这青白蓝三人皆为江湖上的一代传奇。那三个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便是江湖三杰。 青衣客梦云生,是金陵城里家喻户晓的说书先生,世人称“青衣胜雪”。 白袍公子马师有,是来自江南的画侠,世人称“白衣浮光”。 而那位蓝衣少侠,其实正是那十里穿巷神秘的幕后东家,世人称其为“蓝衣飘絮”。 你若问我为何这样称呼他们,且看后续如何。 () 中文网 番外·失踪人口(求订阅) 十里穿巷的店家老实人对自家东家无缘无故的失踪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段时间他一个人看店,总有酒客好奇地问他,“店家,那位伶牙俐齿的跑堂小哥哪去了?” 老实人边打算盘边抬头,十分温良地一笑,”谁知道呢?说不定跟哪个小丫头跑了。” 慢慢地,十里穿巷的酒客们发现不仅是那伶牙俐齿的跑堂小哥不见踪影,那位能说会道的金陵书生也好久没来说书了。 这可把酒客们给愁坏了,十里穿巷少了那两大好嘴,喝酒的乐趣也少了一半。 尽管如此,前来十里穿巷的酒客们仍是络绎不绝。 新旧之客如鱼游水,嬉笑其中,店里的长明灯常燃至天明。难为老实人一个人累到虚脱,回回都想翌日起定然要招几个短工。 二楼靠窗的位子往日里常常做了四到五个人,如今只剩下了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对酌。 龙大汉又喝空一坛酒,“啪”一声重重放下酒坛,有些气闷道:“没意思没意思,两个人喝酒也太没劲!” 柳瘦子放下酒碗也不作声,双手抱胸看了眼桌子上推着的那些空酒坛,一脸戏谑地瞧着他。 龙大汉见状,十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又道:“可不是嘛!那女侠丫头去游历俺是知道的,可这书生跑哪去了?还有风流小子和言家小子,女侠丫头,他俩也失踪了。你说这事怪也不怪?” 龙大汉发完牢骚见眼前酒坛皆空,伸长脖子朝那楼下大堂一喝,“小二,再上几坛子虫二酒来?” 怪了,久久无人答应。 “小二小二?” “别喊了,”柳瘦子出言纠正他,“你没发现,这店里的小二也不见很久了吗?” “哦!”龙大汉恍惚回神想到,好像确实如此。他拧起眉头愈发郁闷起来。 “店家,店家!” 暖洋洋的厅堂内叫喊声此起彼伏。 “来咧,客官——” 老实人学着那位店小二的口吻高呼,“噔噔噔“跑上楼来。 “来两坛虫二酒和一碟桂花蜜藕。“ “好咧!客官您稍等。” 他一抹额头上的汗滴,心想,原来这跑腿小二的差事一点就不好做。 老实人忙得焦头烂额,却不曾想到他那位聪明的东家早有安排。 这一日店休,大清早天蒙蒙亮便有人来敲门。 他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见到屋外那两人着实一愣。 “可是店家老实人?” 那男子和女子一看皆为风尘仆仆赶来,粗布素衣打扮,却气质不凡。可他两人的脸上…… 老实人在心底一声叹息,但平他阅人无数的经验,越是这样的人越有来头。他眼底逐渐清透,和颜悦色地点头道:“今日店休,二位是来——” 他拖着长音,等眼前之人接话下去。 果然那男子立刻朝他作揖,毫不犹豫地报上家门,声音沙哑,“我乃花荣月,这位是内子冷烟薰。” “哦——”老实人听罢下意识点头,忽的脑袋里闪过一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两人。 癞头男子身材高大,脸上虽伤痕遍布,但细细打量五官十分英挺;而那位女子虽也毁容破相,但那双剪水瞳,眉间那点朱砂痣……让老实人想起五年前见过的那人来。五年前的那件事在十里穿巷可是闹腾得沸沸扬扬,原来他二人真的是一对夫妻…… 冷烟薰见面前那位店家沉默许久,半垂着眼睑似是陷入了沉思。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身侧之人。 花荣月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同那老实人挥挥手。 “先生,先生?” 老实人大梦初醒,一拍脑袋偷偷责问道,自己明明是个老实人,何时有了这么多思量了? 他满脸歉意,侧身让出一条道,“是我失礼了。二位先请进,我给二位准备两间上好的厢房。” 不想花荣月笑意更深了,他道:“先生误会了,我二人并不是来投宿的。” 啊? 老实人还未反应过来。 那男子就携着娇妻又同他施礼作揖,语气极为恭敬,“承蒙东家胡先生收留,日后在十里穿巷还请先生多多关照。” 啊——原来是…… 他恍然明白过来,亦弯下身同他二人作揖还礼。 老实人心头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虽跑了一个小二,却多了两人…… 从不做亏本买卖,这一向是东家的风格。 一想到这里,老实人的心情便颇为愉悦。 诶,不对!我怎的又生出这么多思量了?他苦恼地拍拍头,倒也不忘请面前那两人进去。 花荣月和冷烟薰还未曾想明白为何那位店家总喜欢拍自己的脑袋时,就被屋内的景象给吸引住了。 十里穿巷,他二人于五年前就来拜访过。只是现在的心境与那时全然不同。 此刻厅堂内仅有他三人,暖洋洋的长明烛光之下,桌椅排排整洁如新,账台上推满了虫二酒,虽未启封,竟四溢酒香。此处少了平日里的热闹喧嚣,却安然有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小薰……”花荣月激动地看向身侧之人,声音也颤抖起来。 冷烟薰亦同他笑起来,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经历过这么多风浪,他们只剩下彼此二人;如今有了安生之所,往后余生,可有所期。 至于那沈苏貌,是找不到他们了吧…… 花荣月和冷烟薰相视一笑,眼中皆透着希望的光芒。 …… “真的以为我找不到他们了吗?” 江南的苏扬坊间,那玲珑剔透的阁楼里,最里面的一处房间内忽然传出一声高喝。 紧接着便有咳嗽声响起,直至那人躬下腰,捂嘴的手帕上溢出一丝血红,他才停下来喘息。 “馆主,您……”旁边有一白衣侍女欲上前向他递来一盏温茶。 他伸出手制止,缓缓挺直背脊,露出苍白的面孔,妖冶般的眼睛上闪过一丝凶厉,随后又冷笑起来,“好一个十里穿巷的东家!真以为我不敢去十里穿巷?” 只是说了两句重话,他便喘着大气来,但神情依旧可怖。一旁是的白衣侍女怯生生地劝他,“馆主……” “南羽,”他打断她,已然平静下来,语气冷冽道,“收拾一下,我要去金陵。” “可是老爷他说……” 他那双眸射出一道寒光,白衣侍女哆嗦地打了一个颤抖便再也说不下去。 与此同时,窗外扑进来一只飞鸽,他走过去取走了它腿上的信笺。 “你去告诉他,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我一定回天王府。” 白衣侍女唯唯诺诺地遵命,正要离去,忽听到一声, “等等!” 她回头看到那人抬起头将展开的信笺攥进手里,眉目间一瞬间舒展开来。 “我不去金陵了。” “那馆主可回府上?” “不,改道去商都。” 他嘴角挑出一笑暗藏杀机,一字一句说道:“胡东家,你既坏了我的事,那我,就你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 中文网 第七十五章 赌城贪门四方客(求订阅) 自从那日我给宝剑取名为溢彩剑后,胡小二便很少主动同我搭话。与其说他很少说话,倒不如说这一路上他开始发呆,或是皱眉沉思,而我却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脑袋亦没有闲着。 我把同他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 胡小二身上隐藏了诸多秘密。他虽嬉笑无赖示人,爱同我插科打诨,常常表现得十分怯懦胆小,但他不禁意间显露出来的智慧和言谈举止都告诉我他绝非是个普通的跑堂小二。 至少那日在青泉山的山洞中驯剑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内力冲助进我的体内。胡小二,他是会武功的。 我总想找个时机捉着他好好地问一问,但每一次他都能逃避过去或者机智地躲开话题。看看,仅这一点,就让我更加怀疑他了。 说起来,我有一段丢失的记忆。 自利剑出世那日,巨石断裂之际,轰然一声响,却让我眼前模模糊糊地闪现出一道蓝影。 还有一句—— 好一把流光…… 那模糊的蓝影持剑劈石头果决杀伐,气度凛然,与我先前见过的所有的剑客都不一样。仅是同样的一身蓝衣,我就想,他会是胡小二吗? 那日在山洞中救我的人到底是不是胡小二? 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不承认? 这些问题在最有精神的白日里想亦是头疼,但更让我头疼的还是几日后我和胡小二就要到商都了。 关于商都,《风土通鉴》上只写了四个字。 我皱眉揪着头发把这书前后翻了个遍也没看到其他介绍商都的话。那几张薄薄的书页被我翻得哗哗作响,胡小二探过头来,好奇地问道:“女侠,这书怎么惹你了?” 我看了他一眼,把书递过去道:“你自己看。” 胡小二翻起书来,手落到其中一页,指着其中的字,轻轻念道:“贪欲之城。” 我颇为不满地同他道:“这笔者也太偷懒了!从头到尾就这四个字。那商都里风土人情如何,又为何贪欲,怎么不说清楚?” 噗嗤—— 胡小二听着听着便笑出声来,他乐呵呵地同我道:“你莫怪笔者,他是个文人,也许没去过商都,自然不晓得那里的情形。你若想知道商都什么,不妨由我来告诉你。” “你知道?” 胡小二合上书点头,细细与我道来。 “商都是四陆最大的赌城,传说有七十二座赌坊,一切皆为贪欲而生。在商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有人可以在一夜间变得家财万贯,亦有人可以顷刻之间变得一贫如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是商人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商人嘛,总想着用最少的钱换取最大的利。” “也包括你那位神秘的东家吗?”我飞快地问他。 胡小二僵住了嬉笑,神情十分不解。 “你不是说你要去商都给你东家送信?”我眉梢一扬,“那看来你那位东家兴许也流连在某间赌坊里,乐不思蜀?”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胡小二有些懵然,“东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商都。不过我知道他很有分寸的,他从来都不做亏本买卖。” 他咧开嘴一笑,“方才那些关于商都的事也是我东家告诉我的。他每回赢钱都心情大好,说不定还能带着我们玩两把。” 见他跃跃欲试地搓起手来,我心头却生出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 我又问他,“胡小二,等给你东家送玩信,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有没有想过之后去哪里?” 仅此一句话,便让胡小二的两条眉毛忽的耷拉下来,他仰起脸认认真真地思考良久,“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过,要么回十里穿巷——” 他有些戏谑地拖着长音看向我来,见我依旧不动声色,顿时改变语气坚决道:“那是不可能的。” 听他这般讲到,我在心里偷偷松下一口气。 胡小二展开一个大大的笑颜,颇有一番壮志雄心地说道:“想我出都出来了,就算未能闯出些名堂来,也要看看这四陆的大好河山,不然我怎么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此番誓言里虽带着许多玩闹,但我听得却一扫先前的烦闷,心情大好起来。 “胡小二,那你要不要同我去长安看看?” “同你去长安?”他摸着下颌眯起双眸,一本正经道,“这事我还得询问下我东家。” “倘若他不同意呢?” “他不同意?”我看见他一顿,眼睛里一寸一寸地亮起来,“那——我们就私奔吧。” 我惊然,耳边久久回旋着这句话—— 私奔……去长安? 私奔啊…… 诶! 私奔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经此一事后,我心头卸下许多包袱,竟好像对那贪欲之城商都没有那么排斥了。一路上继续同胡小二说说笑笑,斗嘴打闹,我竟也不觉得他同先前有多不一样了。 一切如常。 很快,几日后,金灿灿的牌匾上,“商都”二字高高悬于我和胡小二的头顶上。 那两字写得霸气侧漏,光一块牌匾大得好像要囊进天下钱财。 胡小二指着那块匾道:“女侠,过了这道门,就是商都的地界,你可要有准备。” 我摸了摸手中的溢彩剑,“需要有何准备?那商都还会吃了我不成?” “吃人的岂是商都?”他颇为神秘地一笑。 商都是一座大城。 走过石门,见其中人来人往,传说中的七十二座赌坊错落有序地排列着。乍一看跟金陵城的区别并不大。 不过—— 若多看两眼街上的人群,便可发现其中的区别来了。 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穿着锦衣华服,戴着高帽,腰间的配饰也不一般,看起来都非富即贵。那男男女女脸上的表情亦多为两种,一种是咧着嘴开怀大笑,摸着腰边鼓鼓的钱包;而另一种是阴沉着眉眼,紧抿着唇,看神色似乎在算计些什么。 但商都里也绝非都是这些人。 若再往角落里看些,便能看到那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四肢不全的乞丐。那些人聚集的阴暗之地,与另一边人群的喧嚣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犹如一个是人间地狱,一个是极乐净土。 胡小二边走边对我道:“你看到那些人了没有?” 我颔首,眼中露出同情之色。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乞丐。”他道,“你可知,他们或许富甲一方,又或许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却禁不住诱惑,跑来商都豪赌。却不想不仅输了全部身价,最后连自己的躯体和尊严都保不住,更无法返回自己的乡土。” 胡小二目色幽幽,面色愈来愈凝重,“在商都,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有,你若是想怜悯也怜悯不过来。所以吃人的岂是那些赌坊,向来都是人们心中的贪欲罢了。” 见他说得这般嫉恶如仇,我学着他的样子摸着下颌吸了口气,“那你这么说,你东家不是也……” “诶,诶,”胡小二迅速打断我,讪讪道,“我东家不一样!我相信他,他跟那些人绝对不一样,他从来不做……” “亏本买卖!”我替他把话接下去,这几个字我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 胡小二“嘿嘿”一笑,慢慢地放缓脚步,指着前面那座赌坊道:“女侠,你看到那家赌坊了吗?” “看到了,不就是周记赌坊吗?” 他点点头,掏出怀中一物,“我东家与那周记赌坊的庄家是多年的好友,他一向都在那儿。我进去瞧瞧,你要不就停在这里等我?” 我面露不解地看着他。 胡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是这样,我思来想去,我那位东家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若贸贸然把你带去见他。我怕他生气。他要是一生气,兴许就不同意……” 他不吱声,十分难为地盯着我。 “行吧。”我大大方方地一挥手,“那你先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胡小二立刻松口气笑起来。他拼命朝我点头道“好”,大步朝前走去。 “胡小二。”我忽然叫住他。 他转过头脸色疑惑地看着我。 “你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倘若你东家不同意,那我们就私奔去长安。” 我极其镇定地同他说完这番话,就看到他伫候在人群中,目色倏尔柔软起来,嘴角露出的两个梨涡轻轻地摇曳起来。 他在同我说“好”。 () 中文网 第七十六章 周记走水忆清和 胡小二进那周记赌坊后,我便伫候在原地四处观望街景。商都的七十二座赌坊每一间都是朱门金顶,装饰得十分气派,沐浴在此刻柔和的阳光中十分夺人眼球。 可是这里却是赌城,贪欲之城,虎狼之地。 长街上人来人往,我站在路中间着实有些挡道,便往一旁的屋檐底下挪了挪。 仔细一想,胡小二已经进去挺久了,若单单只是送一封信早就可以出来了。可要是被其他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又或是他那位东家真的不同意他去长安…… 我不由得拧起眉头,面露出些担忧,眼睛紧紧盯着周记赌坊的大门。 此时赌坊的大门口,勾肩搭背地走进去不少年轻的男子,手上掂着钱袋子,双眸间大放光芒,笑容却十分猥琐。 “小姑娘,小姑娘?” 我的思绪被一阵沙哑的叫喊声打断,扭过头,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她半躬着背,眼睛藏在蓬乱的头发底下,脸上沾了不少污痕。 “婆婆,你……” “小姑娘,”她似是对我十分好奇,微微挺直些背脊,乱发后的眼睛闪出一丝亮光,“见你站在这里许久了,可是在等什么人?” 我同她点点头,“在等我的朋友。” 那老妇人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起来,神色透着些怪异,指着前面的周记赌坊道:“你那朋友是进了那里头吧。” 我眼中一愣,又与她点点头。不料她忽的发出一声嗤笑,身子摇摇晃晃地险些站不稳起来。 “别,别,别!”老妇人推开我正要扶住她的手,“莫让我这个乞讨婆脏了姑娘的手。” 她站稳后,又凑过来,这回是压低了几分声音问我道:“小姑娘,其实你等的是你的情郎吧?” 我睁大眼睛,欲同她摇头解释,只看见她嘴角上扬,眼睛雪亮,语气亦变得有几分诡异起来, “小姑娘,别等了!这可是在赌城,只要你那情郎一进去,便不会再回头了。” “不是的,婆婆……” 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还未说完,便听见眼前之人一声厉喝,手朝着赌坊的门口指去。 “你看!” 她手指的地方,方才走进去的一个年轻男子被人丢了出来。与先前神奇的样子不同,如今他身上仅剩下一件单薄的中衣,而且鼻青脸肿的。 “哎呦!” 送他出来的是两个壮汉,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就这点钱还敢来赌场?赶紧滚,不然把你打得连你娘都不认识!” 那男子颠簸着脚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其中一个壮汉的腰,语气哀求道:“求求你大哥,让我进去吧!我的全部身家都在里面,大哥你再让我进去一次!就一次!” 壮汉睨着眼睛看他,“进去?你还有钱吗?” 男子神情恍惚起来。 “连衣服都输光了,看他那穷酸样!”另一人冷哼一声,“走走走,别搭理这疯子!” 二人抬腿正要走,只见那男子倏然清醒,叫喊道:“有有有,两位大哥,我还有。” 壮汉止步,看那人地垂下眉眼,说话声颤抖起来,“我,我家中还有一妻一妾,可以,可以先抵押给赌坊。求两位大哥让我进去,就,就一次,这次我一定能把本赚回来……” 他二人听罢一顿,咕噜噜地转了一圈眼珠。其中一人大笑起来,“傻子,让你赚回本那还得了?” 另一人一脚猛踹到他身上,疼得他直打滚。 “滚远点,疯子!” “大哥,大哥!” …… 目光从那里收回来时,那老妇人对着我脸上似显露出几分得意,“怎么样,小姑娘?你还要继续在这里等吗?就不怕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卖了?”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但我的心已然平静下来了不少。 “婆婆,我那朋友不会的。”我坚定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老妇人轻声反问,紧盯着我的面孔里显得愈发诡异起来。 手中的溢彩剑似有所感觉,发出“铮”的一声响。 我退后几步,佯装仰头去看另一边的天空。 商都还不到黄昏,但此刻的半边天上却染着一片火红。仔细看,那片火红正不停地向四处延伸,我微微皱起眉头,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 “走水啦!” 我猛然一惊,立刻从角落里跳出来,看见那些浓烟和火光正从周记赌坊的位置上不断升起来。有不少人惊慌失措地从大门里头跑出来,可其中并没有那个我熟悉的身影。 胡小二还在里面! 我想也不想地往赌坊里冲去,那人群里有只手拉住我,朝我急吼道:“你干什么?大火烧得正猛,你进去就是找死!” “不行!我的朋友还在里面!”剑鞘里的溢彩剑呜呜作响,我听得更加心慌了。 “胡小二,胡小二!” 不断涌出来的人群挤得我前行艰难,“胡小二在哪儿?胡小二出来了吗?” 回应我的是人群中更为慌乱的叫喊声、哭闹声、咒骂声…… “快跑啊,再不跑就没命了——” “别进去啊,里面的火太大了!”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都是我的,你们不要抢,滚啊……” “哈哈哈哈哈,烧得好啊!让你们不让我进去!烧得好烧得好,一无所有了,我们都一无所有了……” 杂声来自四面八方听得我头痛欲裂,那些跑出来的人里面仍然没有我要找的身影。 “胡小二,胡小二——” 慢慢的,人群缩小,我挤到周记赌坊的正门口,却见大火已经烧到了厅堂。四处火痕肆虐,狼藉一片,赌场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浓烟呛得我直冒眼泪,我用尽力气大喊, “胡小二,胡小二?你在哪里?” 轰隆—— 此时,那半边房梁突然塌陷了下来,扑到熊熊燃烧的大火中,震得整个屋子都摇摇欲坠起来。就当我站不稳险些跌倒在地时,身后有几个人飞快地架起我逃离此地。 “姑娘,这里太危险了,快走!” 我被那几人悬空抬起,懵然瞪大眼珠,脑袋里无法思考其他东西。因为就在巨响声刚落下时,我的眼前又惊浮出那道蓝影。这回他的面孔清晰了几分,清晰得能看到他嘴角边的两个梨涡。 我还记得,那日半晕半醒之际,我趴在他的背脊上问他,“胡小二,你,你叫什么名字?” …… 最后,他低沉下嗓音与我道:“清和。” 是…… 胡,清和啊…… () 中文网 第七十七章 庄家有鬼暗生疑 周记赌坊,忽起大火,各方赌客皆轰乱逃走,坊内虽鲜有人伤亡,但半边房顶塌陷,庄家损失惨重。 此刻赌坊外面的人群围成一圈,对着其中一人叹息而言,指指点点。 “这姑娘坐在这门口也有好一阵子了,莫不是傻了?” “谁知道呢!刚才就看到她发了疯似的往大火里冲,难道真是脑子有问题?” “哎呦,可怜哟!可惜了这模样倒是挺周正的……” …… 没错,他们口中的那就是呆坐在地上许久的我。周记赌坊的大火在一刻前就被扑面了,我独自凝望着那被烧得七零八落的门面,抿着嘴唇,对周围的喧哗声充耳不闻。 “散了啊,散了啊,没什么好看的!” 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走过来驱散开人群,还有几人端着水盆大泼在门槛上,黑水混着浓烟落下来的灰烬迅速流向门口。 看热闹的人被遣走了不少。 “喂,还有你,别坐这……” 趁其中一伙计上前,我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溢彩剑在空中闪过一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请你们庄家来见我。” “姑娘,你,你有话好好说……”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在地。 “我说,我要见周记赌坊的庄家。”我眯起眼睛,语气也又冷下几分。 “好,好,好的,我这就去叫……”他胆战心惊地站起来。 我收回溢彩剑,看着他飞也似的跑进了周记赌坊。 剑鞘中发出“铮”的一声响,我心头一滞,松开紧抿的嘴唇。 “抱歉了。”不知这话该讲给谁听,我的眼睛里沾上些许歉意。 周记赌坊刚经历完一场大火,此刻厅堂内仍弥漫着些烟雾,里头掉下半边房梁,漏出些天光,倒进来不少新鲜空气。 我怀中抱剑一言不发地站在这片狼藉中,身旁经过的伙计不少,但都不敢多做停留,捡了重要的东西就跑。 “贵客,贵客呢?是哪位贵客要见我?” 由几个伙计引路,从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体型宽胖的男子,大概三十岁的年纪,见到我时,笑容僵顿在脸上,但仅一瞬间就舒展开来。 “姑娘,不不,这位女侠,我就是周记赌坊的庄家。敢问是你要见我?”那庄家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得小心翼翼。 我朝他走进几步,点头道:“是我,我来问庄家要一个人。” “要,要人?”庄家脸色疑惑,又挤出笑容道,“敢问女侠要谁?” “胡,清,和。”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他进了周记赌坊就不见了。” “胡清和?胡清和……” 庄家神情一凝,吸了口气想了片刻,“女侠是说这刚才走水的事吧。这赌坊里头前前后后我都叫人看过了,今日来赌钱的客人都逃出去了。再说了,这大火烧起来,不都得往外跑啊!” 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的一言一行。 “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胡清和的,真是难为我了。”他摸了摸脑袋,有些委屈起来,“这赌坊里每天都这么多客人,我哪个个都记得住!而且我没事藏他干什么?” 许是我的目光逼迫得他太紧,那庄家低下头,忽然小声嘟囔起来,“也,也不知道女侠你同那位是何关系,说不准他是故意躲开你,看你这么凶……反正,反正我这里没有!” 他最后那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我再问你,”我又离他近了一步,语气颇为平静,“你认不认识十里穿巷的东家?” “十里穿巷?可是金陵的那个十里穿巷?” 我同他点头,只见他极为不解的脸上倏然咧开嘴唇笑起来。 “这位女侠,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江湖都传金陵十里穿巷的那位大东家一向神秘,见过其真容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我就一区区赌坊的小庄家,哪能结识到这般大人物?” 那庄家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冲我大摆起手,连连直呼“不可能”。 我神色未变,只盯着他道:“你果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答得斩钉截铁,笑得眼角开了花,“如若我真能结识到这位东家,那我即刻就关了这赌坊,去十里穿巷给他做个店小二。” “那倒不必。”我轻声言,“他店里的小二,很好。” 趁他微愣片刻,我松下神情同他抱拳施礼,“刚才多有得罪,告辞了。” 他立即眉眼含笑,亦抱拳连声道:“告辞告辞。” 我持剑大步走向门口,忽然立住,转头又同那庄家说道:“对了,庄家。” “女侠还有何事?” “刚才我并没有说胡清和是今天来的赌坊,也没有说他遇到走水一事。” 我十分满意地看到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成惊愕,随后转回头,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都传闻商都有七十二座赌坊,贪欲之城,人世间的极乐净土。此时我独自在其中徘徊了好一阵子,却对目光所及的繁华和奢靡提不起丝毫兴趣。 我在想一人,也在找一人。 胡小……不对,是胡清和。 胡清和对我所言并非句句实话,这我已然清楚。 而那位周记赌坊的庄家亦对我有所隐瞒。 或许有一件事庄家说得没错。 胡清和是借着赌坊里的大火金蝉脱壳,他离开了。 至于他去哪里,为何离开,我不知。 还有那位十里穿巷神秘莫测的大东家…… 我现在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还是说—— 胡小二,胡清和,胡东家, 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 我这般漫无目的地想,这般漫无目的地走,一抬头,商都上空已到夕阳西下。 长街两旁的赌坊门口挂起了竹盏灯笼,在凉风中阵阵摇曳,引着赌客们源源不断地进来,仍是热热闹闹,门庭若市的。 我正往前走着,这其中一家赌坊里又大起喧哗。 “砰”的一声响,一素衣男子被人推赶了出来。 “大爷,大爷,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吧!” “滚啊穷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穷酸样!你有钱赌吗?快滚快滚!” 素衣男子煞白着一张脸,苦苦哀求着那看门人。 果然,这种情形到处都有。 我摇摇头叹气正想绕道离去,却听见那门口传来一阵猛咳嗽。只见那男子一手抓着胸,一手捂着嘴巴眼色痛苦地蹲下来,止不住地咳喘。 他捂嘴的那只手里渗出些血迹。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你——还好吧?”我终是走上前,掏出怀里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他。 咳嗽的男子迅速接过掩着嘴。 “多,多谢……”他艰难地从口中发出这两字,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抬起头来。 我看到他那双眼对着我的眼眸中迅速浮起一层水雾,双颊带着一丝绯红。 他喘着气,扬起嘴角与我说道:“多谢姑娘。” 一瞬间,我竟觉得他那身素衣变得艳了几分。 () 中文网 第七十八章 佯装可怜演戏码 身后赌坊的大门张着血盆大口,素衣男子拿着半透红的帕子嘴角带着一丝血迹站在商都的夕阳下十分茕茕独立。 我垂下眼睑,语气暗沉了几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还是快些离去吧。” 微微叹出一口气,我又抬头正想向他告辞离去,只见他浮出水雾的眼眸中怔怔地望着我,倏地掉落出些晶莹剔透的珠子来。 “姑,姑娘,你真是个好人。”他拿着袖口抹眼角,有些期期艾艾地说起话来,“自打,自打我进商都以来,姑娘,姑娘这话便是我听过的,最最动听的话。” 素衣男子双眼迷离起来,握拳攥紧手中的帕子继续与我道:“姑娘可知,我来这商都做赌是迫不得已。我家徒四壁,只剩下从墙角挖出的几个铜币。我母亲久卧病榻,你看我自己也落了一身的毛病。就那几文钱如何能治得起两个人?所以,所以我就想来碰碰运气,可结果……” 可结果昭然若揭。他越来越说不下去,脸上的绯红渐渐加深,又轻轻咳了几声。 “赌场的门道非寻常人可看清,反正这不绝不是一个赚快钱的地方。”我边说边同他摇头,从怀里掏出些碎银两交在他手上,“我亦是今日路过此地,身上所带的盘缠不多。这些钱你拿去罢,给令堂看病要紧。” “不不不,”素衣男子连连推辞,双颊上已然通红一片,“大丈夫岂有伸手向人讨钱的道理?” 他粗着脖子说得十分硬气,把银两还与我后,声音又忽然小下来,神情颇不好意思起来,“就是,就是姑娘可否请我饱腹一顿?我自打来到商都便滴水未进……” 咕噜—— 一阵奇怪的响声传来,他极为挫败地垂下手,眼睛连看都不敢看我了。 商都七十二座赌坊,来往客络绎不绝,这其间自然遍布着不少饭馆、酒楼还有客栈。我特意挑了一家最近的酒楼,点了一桌子菜给那素衣男子。 那男子立即双眼发亮,撸起袖子撕开一只烤鸭腿就着馒头吃起来。他吃东西的速度极快,几口便解决完手里的吃食,颇为满足地抬起头擦手,见我正托着腮打量他,脸上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姑,姑娘,你怎么不吃啊?”男子说道接着去撕第二只烤鸭腿。 其实我先前也只吃了几口干粮垫肚子,到黄昏未进他食,只是这一天里发生了许多事,着实让我没有心思吃饭。 “我不是很饿。”看他津津有味地咬起了第二只腿,我嘴角一扬又补充了一句,“看你吃饭就饱了。” 男子听后嘿嘿笑道:“几月不知肉味,姑娘莫怪,姑娘莫怪。” 他抹了抹油亮亮的嘴唇,眼睛里闪出一道疑光落在我身上,“说起来,姑娘之前劝我离开商都,可自己却也陷在此等虎狼之地,这是为何?” “发生了一些意外,”我挺直些脊梁,换了只手托腮,“此事说来话长。” “既是说来话长那便不说了。我经过此番,放知其中险恶。不如吃完这顿饭后,姑娘同我一起离去,你看可好?” 他突然这般问我,倒让我措手不及。许是见我眉头渐渐拧蹙起来,那男子急忙又朝我解释,语气更加真诚道:“我,我绝无他意,就是看姑娘是一人,我亦是一人。不如结伴而行,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他话声刚落,我竟恍神起来,脑袋里倏然浮现出许久之前听到过的一句话, “既然都是送信,不如我们同行?若真有个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 当日那人眼前一亮,像是一句无心之言。现在想来,也许在那时我便已经陷入了他的布局中…… “姑娘,姑娘,你若是不愿意直说便是,别,别用这种神情看着我。”素衣男子在我面前晃了几下,脸色透着慌乱,双眸中似是又要浮出水雾。 我这才回过神来,舒展开眉头,与他道:“抱歉,我在商都还要寻人。”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发出一个单音后便不出声,神情闷闷地拿着筷子把桌子所有的菜都夹了遍。然后他扒着碗中那推叠的高高的“小山”垂下眼帘飞快地吃起来。 “你,要不吃慢点?别噎着。”我指了指那一桌子菜肴,吞了口唾沫道,“你放心,这些都是你的。” “没,没事……”他越吃越快,口中含含糊糊地,“我……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果然不出片刻,素衣男子就咳嗽起来。 啪—— 碗和筷子皆掉到地上,他抓着胸前的衣物咳得十分吃力,“咳咳咳咳咳咳,还,还真噎住了……” 我忙倒了一杯茶水递与他,“快喝水!” 他颤抖着接过,喝下后顺了顺气,但仅仅过了一会,又猛烈地咳嗽起来。我见他的嘴角沁出些血丝,同我初见他在赌坊门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你……我去找大夫!” 我持剑正要一跃而起,他忽的一把拉住我,边咳嗽边对我摆手,神情痛苦地拒绝我这个提议,脸色一片煞白。 血迹逐渐染上了他的衣襟,这剧烈的咳嗽声似是引起了酒楼中其他客人的注意,四周议论渐起,有的还投来炙热的目光。 这时,我看见素衣男子躬着身在宽袖中摸索了一阵才掏出一个透亮的瓶子,颤颤地揭开上面的木塞,放在鼻孔底下猛然吸了一口气。 一瞬间,我亦闻到了一股细小的梨子的香味,里面似还夹杂着草木的香气,萦绕在鼻梁前十分沁人心脾,不由得让人放松下来。 只是很快那香气便散去了,待我回味过来后,发现咳嗽声已止,面前的素衣男子对着那小瓶口慢慢调匀了气息,平复下来。 我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香,竟还能治病?” “我母亲调制出来的治咳喘的偏方。”他眉眼含笑,给瓶子盖上木塞后又放回到袖子里。 “竟有这般神奇?”我惊然盯着他的衣袖看,抚掌道:“果然民间藏有大智慧。” 素衣男子笑眯眯地颔首,却不再说关于那香的事,认认真真地吃起碗里的饭菜。 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头注目起四周的酒客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桌面上。 待男子的碗盘中空空如也,他极为满意地放下筷子,展开一旁还留有温热的湿毛巾将十指擦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他做完这些事,拿起桌子上的溢彩剑,站起来歪着头问他, “吃完了?” “嗯。”他会看向我,嘴角隐隐有一抹笑。 “可吃饱了?”我放柔些语气。 “吃饱了。”男子加深了笑意,“多谢姑娘款待。” 那最后一个字音刚落,我倏然肃然,“唰”地抽出长剑夹在他的脖子上。 我目光凌厉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酒楼里瞬间鸦雀无声。 我见他的神色先是一僵,眼里的惊慌失措慢慢地镇定下来。那同他双颊一样作白的嘴唇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来,竟给他平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一片寂静中,素衣男子的话语听起来格外得清晰。 他同我笑,“究竟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看着他不动声色,剑不离他半寸。 “他说你聪明过人,我却觉得你更可爱。要知道,一个女人的可爱比聪明更加讨人喜欢。” 我双瞳猛地放大,见他也站起来,脖子上还架着溢彩剑,他却直接步步朝我逼近。 “你停下!” 我大喝一声,溢彩剑铮铮作响。 他止住步子,笑看着我,眼中一片谐谑。 我握紧剑柄,强抑住胸中的一团火气,问他, “你说的他,是谁?” () 中文网 第七十九章 剑指世子来对峙 素衣男子道:“他是谁,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 溢彩剑剑气凌然,而他好像对此视若无睹,嘴角的笑意加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真是奇怪,他处心积虑地待在你身边那么久,而我仅仅骗了你一顿饭,你就对我刀剑相向。姑娘你还真是偏私呢!” 他语气虽在嗔怪,但那对狭长的眉目里充满了玩味还有一丝危险,与先前在赌场门口看到的他气质截然不同。我心里倏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歪着头,话里流露出几分挑衅之意,“其实我更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见他说完便一挑眉梢,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我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想了片刻,终是移开了架在他脖颈上的宝剑。溢彩剑归鞘的一瞬间发出“铮”一声响,似乎颇有不满。 我抬头,见他仍保持刚才的站姿,脸上颇感兴趣。 “同样的戏码,我不会上当两次。”我将他从头打量到尾,“你说你家徒四壁,可除了你穿的那身素衣,哪里有出生寒门的样子?” “哦?”他神情里兴致大涨。 “先是你吃饭的样子。你是饿极,进食的速度很快,撕鸭腿的动作也尤为粗鲁,但是你却十分厌恶自己的嘴巴和十指有油渍,一旦沾上,必先用帕子拭擦。且吃完饭后你迫不及待地将手指擦了个遍,动作颇为细致和认真。这般讲究,倒让我想起了偷溜出门来小馆子里吃饭的公子小姐。” “好说,好说。”他听后笑眯眯地点点头,“但姑娘不会单凭吃相就给我下了定论。” 我顿了顿,目光稍转向他那宽袖,“让我确定你有所隐瞒的,是你咳喘复发时拿出来的那瓶香。” 他倏尔轻笑摇头,似是颇为不认同,“那香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是同你说了,那是我母亲给我治病调的偏方,里面就加了梨肉,川贝还有枇杷凝露。你瞧,这些都是寻常人家就有的东西。我一个寒门小子有也不稀奇吧。” 我淡淡道:“香是普通,但那个装香的瓶子却并不简单。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用的是琉璃瓶来保留香味。” 男子神色一亮,靠近来几步,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知道琉璃瓶?” 关于琉璃瓶我原本也是不知道的,师兄游历时曾去往过长安以西的地方。 他告诉我,越往西边走,能看到一大块赤沙地,其中有游商赶骆驼而行,常与四陆周边的百姓做交易。而琉璃是游商一族的宝贝,稀世珍宝,价格不菲。能买到它的人,都非富即贵。 我微微颔首,“这种琉璃制成的瓶子,你若拿去当铺,千金不止,又何愁没有钱治病?”我神情一片肃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明白,你既为了接近我说了一身的谎言,却又故意留下漏洞,这是为何?” 素衣男子忽的哈哈大笑,听得我为之一振,心里不好的预感又加重了几分。 “有趣,有趣!我现在倒觉得还是和聪明的女人说话有意思。难怪他把你当做宝贝似的护着。” 我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不过——” 他眼珠一转,变了话锋,“我同你说的都是些实话,并没有半分虚假。” 素衣男子露出初见时那可怜兮兮的表情,蹭蹭上前几步。我警觉地连连往后退,不想他脸上却更加无辜了。 “姑娘别这么心狠。我确实是家徒四壁,被迫无奈来商都做赌。我母亲久卧病榻是真的,我的咳喘病也是真的。” 说着,他便眼中湿润,面色微红。可惜刚见过他先前妖冶般的模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信了。 果然见我无动于衷,他紧接着便哼笑一声,扬起嘴角, “不过呢,这些都是十年之前的事了。十年之前,我住在一个叫做苏扬坊间的地方。家中病母垂危,穷到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我来这商都是孤注一掷。当然,那时我是输了,被人家轰出了门,就是没能遇见想你这么可爱又聪明的姑娘……” “你说,十年前你住在苏扬坊间,江南的苏扬坊间?”我缓缓张大眼睛,不好的念头逐渐在心中成形。 “是,”他点点头,此刻脸色一如收网的渔翁那般自在,“可要我再说得明白些?如今我住在那长安沈家的天王府里……这下,你总该猜出来了。” “你—— “你是沈苏貌!” 我一震,眼前只剩下这三个字,还有那张如狐狸般精诈的脸,速速抽出溢彩剑正欲对准那人的喉头。 “馆主小心!” 叫喊声四起,无数条白绫向我袭来,猛地捆住我的长剑。我这才惊觉到,原来他早就在酒楼里布下了人马。 “撕拉”一声,空中泛起一道青色的剑光,白绫皆被拦腰截断。溢彩剑虽然威力无穷,但是寡不敌众,再加上我的剑法实是平平,还有无法将它物尽其用。 十招下来,我额头上冒出汗珠,大感吃力。 “南羽,让他们收手吧,别伤到我的客人。”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那人轻启薄唇。 为首的一名白衣女子听后立刻一挥手,带着悉数人马迅速退去。酒楼里又安静下来,我手中持剑却没撑住半跪在地上喘气,强迫自己抬起头与他对峙。 “抱歉了,有时候太护主也不是一件好事。”他也半蹲下来,目光与我平视,“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同姑娘说清楚的。在下长安沈苏貌,姑娘唤我沈公子或是苏公子皆可。” 沈苏貌的语气温柔至极,而我听得却是毛骨悚然。 “当然,”说到此处,他忽然眉眼一弯,“小夜儿若是叫我一声沈郎,那便是极好的。” “沈苏貌!” 我咬牙,猛劲力气一转剑锋对准他。他倒也不躲,仍是一脸笑意地看向我。 啪—— 溢彩剑忽的脱手落地,不甘地发出一声呜咽。 我踉踉跄跄地跌落在地,盯着突然无力地双手,脑袋晕昏起来。 “沈苏貌你……” 我看向眼前那人,眼睑沉沉往下掉,“你,你给我下了迷药……” 他轻笑起来,颇有耐心地同我道:“小夜儿别怕,只是一点迷香罢了。” “是,是那瓶香……”我这才想起来,顿感心慌,“你究竟想干什么?” 迷迷糊糊地,他的身影好像凑近来了一些,声音却越来越轻,“小夜儿乖乖睡一觉,之后便知道了……” () 中文网 番外·赌坊之秘 撒一个谎便要用成千上百个谎言来填补。 聪明绝顶的胡大东家深知这个道理,可此刻他却深陷其中,自尝苦果。 前往商都的那一路,身旁的那个小丫头总是三番五次地套他的话,虽他每每都是装聋作哑过去。可胡谪知道,这个心细如发的小丫头已然察觉出了什么。 就像—— 她给那把剑取名为溢彩剑,不就是在暗示点他什么吗? 流光剑与溢彩剑。 这两个名字……他听起来也十分满意。 他是瞒了她很多事。这些事她迟早都要知道,可是, 不是现在。 而如今让聪明人胡谪最感到头疼的,是到商都之后,他该如何把那封莫须有的信交给十里穿巷的东家? 他要好好想一想。 想个万全的办法。 胡谪从商这几年,在江湖上的名头很大。人人都以“神秘”称他,见过其容颜的人一只手便可数过来。 那周记赌坊的庄家就是这一只手中的一人。 胡谪想好说辞,同那小丫头暂时告了别。 在那日柔和的阳光中,他回头看到小丫头极为认真地重复起他先前玩笑般的许诺。他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一瞬间,胡谪想着,要不把一切和盘托出,这样保护她也更加方便。 只是很快,他又否决。 转过身时,他这般想到,师姐曾告诫他要学会隐忍。此刻道阻且长,大事未成,他……要隐忍。 可这一次,胡谪算漏了一点。 他算漏了一点外因,算漏了有人其实比他想象中还要着急。 赌坊之内向来纸醉金迷,喧嚣一片,而此刻胡谪刚刚踏足周记赌坊,便察觉出一丝异样。 眼前之景,赌徒皆醉然其中再平常不过。可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其中混进了一些白衣人士,其眼角稍稍提起,好似都在朝他的方向看来。 胡谪心头迅速浮出几个爱穿白衣的帮派组织,排除了一番后剩下的那个最为危险。他倏地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朝人群聚集地走去。 一做伙计打扮的人忽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低声同他道: “胡先生,我们庄家请您过去一趟。” 胡谪皱眉,下意识朝人群中看去,却不见那些白色的影子。 “你确定是你们庄家?” 伙计听罢一震,面露迷茫之色,两只手却有些紧张地搓了搓, “先生这是何意?” “无妨,”他淡淡道,带我去见他吧。” 热热闹闹的大堂后头实则另有一番天地。仅用一扇屏障做隔,屏障外的人声鼎沸丝毫不打扰到屏障里的别致和雅静。 那正中间的的位子站着一位华服男子的背影。方才那些白衣人士一脸肃容立于两侧,皆看着胡谪的到来眼眸一点一点地暗沉下来。 面对那些锐利的目光,胡谪也不感到如芒刺背。他缓缓坐下在一旁的桌椅上,颇为悠然自在地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边喝边道:“我竟不知道这周记赌坊的庄家何时改姓成了沈。苏馆主,你说呢?” 一句话,让这华服男子的身份昭然若之。 唰—— 白绫簌簌从四周袭向他。 胡谪的眼睛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手里的杯子。 “放肆!” 仅一声大喝,那些白绫倏然退去。白衣人士又低头站回了原来的位子,而胡谪此刻正好喝完了一杯茶水。 那华服男子转过身,扬起嘴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狐狸。 “别来无恙啊,大东家。” 沈苏貌亦在桌前坐下,“真是抱歉了,有时候太护主也不是一件好事。” 明明是道歉的话,可他脸上却丝毫没有歉意,反而笑得更加深了。 一杯茶盏递到沈苏貌跟前,胡谪看着他妖冶般的眼睛一挑双眉,“我原以为你会十万火急地赶去金陵,没想到却先来了商都。” “大东家会这么说,看来是对自己做的好事是心知肚明。”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然是心知肚明,当然你做的那些好事我亦是心知肚明。” 沈苏貌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那大东家说说,我做了什么好事让你心知肚明的?” 胡谪并未说话,手指落在木桌上,敲击声一下接着一下传来。 许久之后,敲击声中传出一阵轻笑,沈苏貌垂下眼帘,“无妨无妨。先前我做过什么好事都不要紧,我只知道我来这商都也是来做好事的。” 敲击声止,胡谪半皱起眉头抿着唇心中拂过一万种念头。眼前的沈苏貌冲他眨了眨双眼,神色自若。最后,他开口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沈苏貌又笑起来,“我想借你身边的小丫头用几天。” 胡谪眼中一暗,一收方才那股淡然的气质,眉目间冷冽如霜。 “放心,我不对她做什么。”沈苏貌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来商都有要办的事情,不方便让她知道。正好我替你带她玩一圈,你尽管去做你的事。” 如若旁人不知,还以为这是好友间的商量。可是胡谪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 “对了,大东家若是担忧其安危,我便与你如实相告吧。这商都的七十二座赌坊里,每一间都有我的人,我和她都会很安全。” 面前之人的威胁如此明目张胆,看来早有所准备。此时胡谪的神情已恢复如常,转过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目色中远比这浓茶水更为之清透。 “怎么样,大东家可想清楚了?我就用她十日的时间。这笔买卖可不亏。趁我现在还好说话,你得考虑清楚了。” 外头人声鼎沸。 屏障里却是天寒地冻。 沉默许久,一阵声音响起来, “五天。我只给五天的时间。” 胡谪轻轻地放下茶杯,语气不容置疑, “五天后我来接她。你若敢动她半分,我敢保证你做过的所有事,都会大白于天下。” 他起身,看向眼前那人的目光里颇有深意, “苏馆主也要想清楚了。十里穿巷的消息榜上,你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好事都清晰地记录在册。在下心知肚明的,可远比苏馆主想象得要多。” 眼前那人的神色一凝,四周又冷下几分。 胡谪从屏障后头走出来,同来时相比,他的表情没有那么轻松,而步子却匆匆地朝着周记赌坊的另一道暗门走去。 木桌前面仅剩下一人。 又过了许久后,那其间倏地又传出一阵笑。 一人起身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了。” () 中文网 第八十章 失剑无奈任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胧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锦榻上。房间里面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却说不上来是什么香。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我开始回想起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 “小夜儿乖乖睡一觉,之后便知道了……” 脑袋里浮出昏睡前见到的那个笑颜,我忽的放大双瞳,冒出一阵冷汗,沈苏貌!? 我在商都居然遇到了沈苏貌! “姑娘,你醒了?” 耳边传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握紧双手,只见一个婢子打扮的姑娘端着脸盆进来,“姑娘可睡了好久,要不要先用热水擦擦脸?” 我的目光往床头四处转了一圈,又看向空空如也的双手。耳边传来一阵拧方巾的声音,我抬头看向她,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拿了我的剑?” “姑娘,你说什么?”婢子走上前,语气里有几分犹豫,但脸上很快又推起笑容,把方巾递给我,“姑娘还是先擦擦脸吧。苏公子可吩咐了,一会要带姑娘……” “我的剑去哪里了?”我打断她的声音,眼中暗沉了几分,言语间亦透出一股冷意。那婢子拿着毛巾的手僵在空中,脸上的微笑一点点散去,额头上冒出些汗珠。 “我,我就是一个小小婢子,姑娘可别为难我啊……” 我抿着唇紧紧盯着她,目光深幽,心中却愈来愈急不可耐。这可是溢彩剑啊,毛大师倾其一生铸造的宝剑,如若它真的落入沈苏貌手中…… 眼前的婢子似是受不住我灼灼的目光,咬着牙垂下头,“姑娘,我……” “咯吱”一声。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白裙女郎,看面相比我与那位婢子大不了几岁,但出口却十分稳重。 “织儿,你先退下吧,柒夜姑娘就由我来伺候。” 婢子飞速抬起头,十分感激地朝白裙女郎道:“有劳南羽姐姐了。”她将方巾送入女郎手中,又迅速朝门外离去。 白裙女郎重新把毛巾放入脸盆,边拧边向我道:“我知道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姑娘昏睡了十几个时辰,不觉得身体有何异样吗?” 她的语气很淡,却听得我一震。自我醒来之后就在找溢彩剑,这才察觉到身体贴着衣物有一种黏黏糊糊的感觉。我又摸了摸脸颊两侧,触感有些异样,手指上搓出些灰色的东西。 “那梨迷香虽是一种迷药,闻之却能让人排出体内的异物,对身体是有利无害的。姑娘不必担忧。”白裙女郎把方巾递给我,眼中暗暗藏着一股自信。 我想了一会,还是接过了那方巾往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雪白的方巾上很快就变得灰灰点点,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头攥着那方巾,双颊发烫,“可否再准备些热水,我想我还需要梳洗一番。” “苏公子早就命人备下了。”她话里带着些许笑意,“只要姑娘一吩咐,就有人送热水和木桶过来。” 我抬头,望向她波澜不惊的脸庞,“多谢……” 我稍作一顿,她便双眉一挑地接下去道:“姑娘叫我南羽就好。” “多谢南羽姑娘。” 她只笑不答,端起脸盆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看我,“热水和木桶马上有人送来,柒夜姑娘若还有其他吩咐,唤一声南羽便可。至于姑娘的那把佩剑……” 她说得不卑不亢,“待姑娘梳洗完毕,苏公子自会派人送来。” 眼底又有阴雾笼罩上来,我微微颔首道:“好。”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缓缓扶额沉思,心头禁不住沉重了些许。 这个南羽姑娘…… 有道是仆如其主,想来沈苏貌是个更难缠的角色。 先前听荣月大侠的故事,知道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人,却不了解其武功如何。溢彩剑灵气非凡,希望别落入小人手中干什么为非作歹的事…… 趁我这般胡思乱想之际,屋外又起了敲门声。 “进来。” 门推开后,两排清一色的白衣婢女引着酒楼的伙计搬来屏风、木桶和热水等物。南羽姑娘跟在最后,将手里的木盘放在桌子上,利落让人把屏风和木桶都摆好。最后热气腾腾的大木桶中撒上花瓣,屋里仅留下了三四个婢女,她低眉十分恭敬地同我道: “一切已准备妥当,我来伺候姑娘沐浴。” 如此大的排场,真是把我当成一个娇小姐看待了。脑袋瓜隐隐作疼起来,我好不习惯地冲她摆手,“不用,你们都退下吧。” 南羽姑娘抬起头仅愣了片刻,便颔首带着那些白裙婢女离去,还颇为细心地将门关了个严实。 我松下一口气,迅速将身上的脏衣物除尽,落入大木桶里,瞬间觉得浑体通透起来。只不过这种畅快感并没有维持许久,我又想起近几天发生的种种,便无心沉沦在木桶里。 很快我便沐浴完毕。桌子上的木盘里放着一袭红裙,别无他物。待我把那红裙穿到身上时,又有敲门声传来,白裙婢女们垂头端着盒子进来。南羽姑娘走到我跟前,双瞳中出现一道亮光。 “好看,”她微笑轻轻点头,“姑娘穿红色比穿青色更好看。” “是吗?”除去青色外,我是头次穿这么艳丽的衣服,也是头次有人这么说我。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红裙女子竟有些恍惚起来。 南羽姑娘十分自然地站在我身后,要替我梳妆打扮起来。许是发现了我的抗拒,她双手轻抚在我的肩膀上,眉目平和道:“给柒夜姑娘梳妆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一股热流缓缓从双肩传入体内。 好强大的内力! 铜镜中身后的女子对着我扬起嘴角。 我别过眼睛朝左右看去,“我不太习惯有这么多人在。” “无妨。”南羽姑娘手中的桃木梳一梳到底,她朝身后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有我就好。” “是。” 等屋里就剩下我与她两人后,她慢慢走过去打开方才婢女端进来的盒子。 一盒子首饰琳琅满目地摆我眼前。 她笑起来,“柒夜姑娘这下可满意了?” 我不说话,心里又多了几分积郁,任凭她摆布起来。 () 中文网 第八十一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当南羽姑娘把那银色的簪子插在我的发际间,用桃木梳细细地梳了梳前额的碎刘,“好了。” 她似是颇为满意地把手落在我的肩头,“姑娘底子真好。” 坐在铜镜前的那人朱唇明眸,一袭红裙,墨发如漆,我静静凝望片刻,竟感觉出了几分陌生。 “见识了风月馆里那么多美人,我看还是姑娘穿红衣最好看。”南羽姑娘对着铜镜中的我弯起眉眼,一如老友般温和的口吻。 “只怕是还缺了一样东西。” 我缓缓站起身,转向她,目色澄澈。 南羽姑娘侧头看我,眼中透出一丝灵敏,“姑娘莫心急,你想要的,自然有人会送过来。”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只见她朝着半空中拍了下手掌,高声喊道:“织儿——” 她话声刚落一会,房门就被那位叫“织儿”的婢子推开。织儿手里捧着一个长盒条,十分郑重地交到南羽姑娘手里,又静静退出房门外。 南羽姑娘双手端着盒条置于我跟前,“姑娘快打开看看。” 我垂下眼帘,打开盒条,里面躺着一把长剑,隐隐生出些青光。许是有新鲜空气注入,那长剑似有感应,倏然发出“铮”的一声响。 果然是溢彩剑! 积压在我心头大半日的乌云一下子消散而去。我虽喜悦,但并未显露于面色,又将盒条盖上,漫不经心地将它安放在一旁。 “南羽姑娘猜错了。”我同她摇摇头,眉目陷入沉思道,“我从前听人说姑娘家穿红衣,脸上若用桃橘色的胭脂相配,定会锦上添花,更加让人赏心悦目的。” 我边说边向后看去,见那藏在黑发里的双颊上是一团白净,略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南羽姑娘手巧,想要打扮出一个红衣美人。可惜我未能将这身红裙的魅力发挥出极致。” 说罢,身后那人便轻笑出声来。她走上前托起我的手,好似在打量一件她的作品,眼里波光流转,“听姑娘的话,是在埋怨我准备的不够齐全?” 她的掌心冰凉,我强忍住自己不缩回手,与她对视道:“我怎会埋怨南羽姑娘?只是我生平第一次穿红裙,有些遗憾罢了。” “姑娘哪里来的遗憾?”她慢慢放下我的手,神情淡定道,“不就是桃橘色的胭脂?离这酒楼几里地外就有家杂货铺,我给姑娘买来便是。” “此话当真?”我的语气里尽显感动,朝她抱拳施礼,“那就有劳南羽姑娘跑一趟了。” “无妨,苏公子说过,凡是柒夜姑娘提的要求,都要尽量满足。” 她走到门边,忽的又回过头,扬起眉角,颇有深意道:“只是姑娘这般费心思地调走我,不会是想逃跑吧?” “逃跑?”我在那木桌前坐下来,还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颇不以为然道,“这里沐浴梳妆皆有人伺候,我待得舒服,为何要逃跑?” 我端起杯子放到嘴边止住,看着站在门边的南羽姑娘,微微笑起来,“再说了,你们苏公子欠我一顿饭,我还等着他还我的恩情。” 我一饮而尽杯盏里的茶水,看见那南羽姑娘眉头的疑虑散去,“那样最好。” 她朝我颔首,“我买了胭脂就来,姑娘可千万别乱跑。” 咯吱—— 我低着头,听到房门被关上,屋外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远去,“噗”地将口中的茶水悉数吐出。有了先前迷香的教训,这家酒楼的东西我再也不敢乱碰了。 我迅速起身拿出盒条中的长剑。溢彩剑见光顿然有了精神,纵使我现在深陷虎穴,手中持剑心里也多了几分安全感。 从我醒来到现在,沈苏貌都不现身,想必他已经做好部署。他是诡计多端之人,无论我下一步怎么走,都还是在他布下的陷阱中。 但是即便如此—— 逃跑,那是肯定的。 我不可能坐以待毙。而且…… 我还要找到胡—— 我还要找到胡清和。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他。 掌中紧紧握着溢彩剑,我定神抬起头,冲那房门外喊道:“南羽姑娘,南羽姑娘可在?” 静等了一会,意料之中,无人答应。 “织儿姑娘,织儿姑娘?” 我边喊,边贴着房门而站。片刻间,房门又被“咯吱”一声打开。 “姑娘?是姑娘在叫我吗?啊——” 织儿还未完全踏入房中,便被我一掌打晕在地。 “抱歉了。”我默念三声后,毫不犹豫地将她拖到锦榻上。 临走之际,我忽然瞥见铜镜中的那袭红裙,浑身泛出一阵鸡皮疙瘩。我见过穿红最好看的人是我的师兄风流谷,可穿在自己身上总觉得那么不协调,甚至如今还有一丝厌恶。 床榻上昏迷的织儿身上是一袭白衣。我稍盯着她看了一会,又默念三声“抱歉”后,深吸一口气便脱去了她那身衣物。 已是傍晚,酒楼里厅堂内人来人往,饭香与酒香齐齐飘出,无人会注意到一个白衣女子持剑从二楼下来走向大门口。 “茄香肉丝来咯!” 大堂里的伙计路过白衣女子跟前,脚步特意一顿同她打招呼道:“客官您出去啊?” 那位白衣女子点头微笑道:“出去办点事。麻烦后厨给我留一份云腿蒸蛋,我晚些回来吃。” “好咧!” 那伙计高声应道,端着菜大步向前。 从那家酒楼走出,这一路无阻。我沿街快步走出数里仍是提心吊胆着一口气。 走得太顺了!只怕沈苏貌还留有后招。 商都上空泛起一团火烧云,日将落西山。底下的七十二座赌坊仍是热热闹闹的,长街里人头涌动,两旁还出现了一些赌骰子的小地摊,喧闹声不断。 我满腹心事地穿梭在人群中,忽闻见前方不远处的地摊旁传来的欢呼声。我倏然愣在原地,看那摊子旁手舞足蹈的白影异常瞩目。 “大,大!是大!我又赢了!”那人颇为兴奋地抓住摊主的袖子道,“给钱,快给钱!又是我赢了!” 那摊主满脸懊丧,却仍从怀里掏出银两放在地摊上的骰子旁,“我说这位公子,你都赢了五把了。若真有这等手气,为何不去那些大赌坊试试?干嘛蹲在这里祸害我这小本生意!” 那人还沉浸在赢钱的激动中,颤巍巍地抓起骰子旁的银两,正要说话却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旁人,旁人不懂,我留在这里是……咳咳咳……” 他咳得脸色通红。摊主对着他十分好奇地问道:“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咳咳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那人止住咳嗽恢复如常。我看见他侧脸的眼眸转了转,嘿嘿一笑,将手里的银两塞回到摊主手里。 “银子还给你。” 摊主攥着手满是疑惑,“这赢的钱你也不要了?” 那人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白衣,对着摊主笑起来,“此刻我心情大好。我家那位小娘子来了。” “哦?是嘛?”摊主边说边往他走得方向望去,双眼大亮。 长街来来去去的人群中,沈苏貌步调轻巧地朝我走来,眸中还暗藏一丝得意,似是早就料到这一切。 仅离我还剩下两三步之遥时,他便一勾唇角, “小夜儿,我等了你许久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看着沈苏貌嘴角的笑意,顷刻间,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 中文网 第八十二章 双面赌寺亦吃人 沈苏貌在离我一步开外处落下脚,笑盈盈地看着我,“小夜儿,才一天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他边说边上下打量我一番,倏地撅起嘴巴,露出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情,“你磨磨蹭蹭了这么久,怎么不穿上我给你准备的那条红裙?我还以为小夜儿会很喜欢。” 我先前从未想到他会有这般态度。沈苏貌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深不可测。我手脚冰凉,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自导自演地一拍脑袋,口中发出“呀”一声又言笑晏晏起来。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跟那个人做了约定,这几日要带你好好逛逛商都。小夜儿既然来了,就跟我走吧。” “那个人?”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光暗沉下几分。 “对,就是那个人。”沈苏貌又上前几步,双眼略过我的肩头望至更远的地方,语气中颇有深意,“看来只有说到那个人,小夜儿才会在意。这就奇怪了,我同那个人都对你费劲了心思,何为小夜儿对我和对他的态度区别如此大?” 沈苏貌像是自嘲般的嗤笑几声,退到我跟前,歪着脖子看我,“小夜儿怎就认定我一定是个坏人,而他就一定是个好人?” 眼前那人虽把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心却如个无底洞实在难以捉摸。身后的长街人群熙攘,我紧闭着唇见他得逞般的步步挨近,一只手缓缓要探上我的溢彩剑。忽然睁大眼睛连连退后,正当我欲扬起手中长剑时,只听见后头传来一声高呼,背脊上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 “喂,你挡我财路,找死啊!” 说话之人身上穿金戴银,手里捧着一尊金灿灿的财神菩萨,粗声粗气地叫骂道。他身旁围着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全都怒视着我。 想来我刚才是撞到了他手里的财神菩萨,不知他何为要这么说,但毕竟是我有失在先。我刚要作揖施礼,却见一只手伸过来拦住我。 “我家小娘子初到此地不懂拜赌神的规矩,”沈苏貌往衣袖里掏出一钱袋递向那群人,好声好气道,“还请这位老爷多多包涵。” 一家丁接过钱袋打开伸到那人眼底下。只见他双眸顿时一亮,示意那家丁收好,但同我们说话的语气仍是凶煞。 “就这点钱还想让我多包涵?我这金菩萨被你们这一撞,挡了财路,就算是金山银山也不够赔的……” 奇怪,那人越说越没底气,神色也开始躲躲闪闪起来。我拧着眉头,余光瞟向一旁,见沈苏貌的脸上仍挂着几分清浅的笑意,淡然自若地看着他。 “算了算了,”那人改口往地上啐了一唾沫,斜着双眼道,“这次我大人有大量,便不同你们两个计较。”说罢,他垂下头带着那几个家丁匆匆离去,和刚才气焰嚣张的样子截然不同。 “沈苏貌。” 默了许久,我转身,迫使自己抬头与他相视,平静地说道,“你是个很可怕的人。” “原来小夜儿是这么看我的。” 他脸色丝毫未变,语气淡淡,“我不知你先前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不过可怕这个词,比可爱、可敬都要好听。我很喜欢。”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是我想要干什么,而是小夜儿想要干什么。”沈苏貌弯下身,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知道小夜儿想要找那个人,我可以帮你。” 我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你要怎么帮我?” “这就对了嘛,”他听后直起身,脸上好似真正眉开眼笑起来,伸起手指着刚才那群人离去的方向道,“走,我们先去大罗寺。” 大罗寺? 待我回味过这三个字后,沈苏貌已经开启步子向前走去。 “小夜儿,还不快跟上来?” 手中的溢彩剑呜呜而响,我低头轻抚了它片刻便快步追了上去。 商都上空的火烧云消散而尽,黑幕已至。 沈苏貌问我,“小夜儿就不好奇,商都七十二座赌坊里怎么会有个寺庙?” 黑幕之下,长街底,立着金顶红墙的瓦房,里面人声鼎沸还飘出阵阵香火,从外观看确实是座寺庙无疑。 我看着那牌匾上阔气的三个字顺着他的话道:“那不如请苏馆主说说,七十二座赌坊里为何会有个寺庙?” 一旁传来轻笑声。 “小夜儿你呀,也是个口硬心软的主儿。”他笑完,语气倏地正经起来道,“大罗寺虽叫大罗寺,却不全然是个寺庙。那里面供奉的也不是一般的菩萨,而是赌神。” “商都七十二座赌坊里有一座便叫做大罗,那里的赌神特别灵验,会助人,也会吃人。” () 中文网 第八十三章 人心贪欲大无穷 沈苏貌继续道:“大罗诞于商都初建,里面供奉了十三位不知名的神灵,容貌神态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脚踩元宝状的祥云。有传闻那十三朵祥云底下藏着赢钱的秘术,谁拜得最虔诚,秘术就会掉到谁的头顶上。” “赢钱的秘术?”我揣测道,“这怎么听都像是吸引来客的一种托词。” “所谓拜神明,信则灵。”沈苏貌脸上高深莫测起来,“元宝状的祥云底下到底有没有秘术,这无人知晓。只是早几年前,一位来自外乡的寒门小子拜了那十三尊神灵后,竟一夜暴富,在商都的七十二座赌坊里赚了个盆满钵满,一下子便将大罗寺的名声传了出去。此后,来商都做赌的人必先来大罗寺拜拜。这十三位不知名的小神还被人称之为赌神。” 话落,我和沈苏貌正好踏进大罗寺,里面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正如他言,高台上供奉的十三尊神灵,皆脚踩元宝喜气洋洋地俯瞰着来往熙攘的众生。 那祥云底下有无赢钱的秘术我不知,但献给赌神的供品却摆放了不少。在这其中,还有一座金灿灿的财神菩萨,看起来十分眼熟。 “能被供奉在赌神身边的物品都大有来头。”许是见我盯着发愣久了,沈苏貌同我笑笑道,“都说赌神偏爱宝贝,越是珍贵稀有越能显示出人心虔诚。有不少人拿着传家宝来供奉,求赌神显灵助人。” 我点点头,“地方神有地方神的规矩,我大概已明了。但你说的赌神能吃人,又是怎么回事?” 环视四周,那十三位赌神其中一尊神像周围的香火最旺盛,聚拢的人也最多。人群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议论什么,我只看见那些人脸上都激动异常。 “怎么回事?” 沈苏貌一声嗤笑,手指向那些人,“你看他们之中,说不定一会就会有人被吃掉。” 我脸色一变,正要细究,却看见那人群中的动静越闹越大。推推搡搡的倒也不是在吵架,每个人的神色中都暗藏着些兴奋。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选一人,去和赌神的使者做赌。” “赌神的使者——是人?”我听得一头雾水,“这里不是寺庙吗,他们岂敢在神灵底下做赌?” “小夜儿,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大罗寺虽叫大罗寺,却不全然是个寺庙。准确的说,大罗寺是一座赌坊。” 我倏地眼底一惊。 他的声音又传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商都出了座大罗寺,虽打着寺庙的名头,实为这七十二座赌坊中最凶险的传奇赌场。不仅赌神的使者是人,这供在高台上的十三位赌神亦是人为的。正如你所说,赢钱的秘术可以是吸引来客的一种托词。所谓的拜赌神亦然。谁的贪欲越大,谁就越容易被赌神吃掉。” 沈苏貌示意我看向那尊香火最旺的神像,“此为十二月赌神,这个月轮到他做大罗寺的庄家,所以他身边的供品最多。只要你愿意,用一锭银子和十二月赌神的使者做赌。若能接连赌赢十回,便可拿走这桌台上所有的金银宝贝。” “那若是赌输了呢?” “这要视情况而论。”他往前走进几步,凝望着十二月赌神的神像,目色清透,“前九回合的任意一次输了就只是输了一锭银子,但若是第十次输了,赌神的使者就会根据赌神的指示从那人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沈苏貌的眼睛转向我,语气渐渐阴森起来,“赌神也偏爱宝贝,被他拿走的东西可不一般。地契房契这些事小,若是被拿走了眼睛或者舌头,又或者是身家性命……总之一切皆有可能,赌神吃人的传说便来源于此。” 他幽幽说完,脸上又倏然变晴,一对双瞳盯着我,又调笑道:“小夜儿面色煞白,可是被我吓到了?无妨无妨,我听闻鲜有人能连赢赌神的使者九次的,多数者在前三把就放弃了。小夜儿你说,这人的贪欲到底要有多大,不动不摇还要卯足了运气连赢十回。” “要知道,这最后一次,赢可上青天,输则入地狱。” “小夜儿你说,”沈苏貌又将头凑近我,垂下眼帘,在我耳边低语起来,“这,是不是很刺激?是不是很好玩?” “这种赌法一看就另有蹊跷,所谓的赌神还会拿人性命?”我退后几步,语气冷下几分,“你竟然还说很好玩?” “小夜儿你太迂腐了!” 沈苏貌直起脊背,拧起眉目,似是对我的态度颇为不满,“赌博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大罗寺的庄家想出这个招也是算准了赌徒心中的贪欲。你若是觉得这赌法有问题,怕失了性命,大可不玩。毕竟贪生怕死的人有很多,但是能赢走所有的供品宝贝,小夜儿你难道没有一点心动吗?” 我从没想过能和沈苏貌这人说明白一些道理,反正我也看不透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下我再看那些人眼中冒出的亮光和脸上的雀跃和忍耐,我明白了那是人的贪欲使然。 从前在十里穿巷,我选择坐在角落的位置,因为那里容易打量到酒楼里的众生相。 旁人喝酒聊天、吟诗作乐,我总能听到些江湖辛秘和宫廷野史。 而在这赌场中,那群人口中谦让,脸上却写满了欲望,眼中还巴巴地望着神像周旁。 “诶,这位兄台,要不你先去见那位使者大人?你头一个去,说不定他此刻心情好,会放水几把。” “老弟,你这话不对啊!你是想让我先进去探探底吧?你就不怕我今天手上沾光,把那桌台上的供品全赢走了?” “呵,若真是如此,那小弟不拜十二月赌神,可要供奉兄台你了!” “汝等以为,那使者是吃素的?这大半个月来都无人连赢他十把,就凭汝等几人想赢走桌上的宝贝?当心反误了卿卿性命!” “那你去,你去啊!” …… 其实沈苏貌说的也对。 大罗寺的庄家想出这个招也是算准了赌徒心中的贪欲。绝非有人是被逼着去做赌。 有赢便有输。 人的贪欲啊…… “……这是四陆最大的赌城,一切皆为贪欲而生,所以又叫做贪欲之城。” 忽的,我的耳边浮现出这句话,眼前缓缓织绘出一个蓝影…… 偌大的厅堂着实变得乌烟瘴气起来。 我转了一圈皆为如此,回到原地后呼出一口气,与那沈苏貌道:“你带我来大罗寺,便是要我来看这些?” “是谁说要帮我的?” 我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还是说,沈苏貌,你又在戏耍我?” () 中文网 第八十四章 掌剑突现供品台 “冤枉啊,小夜儿!”沈苏貌直视着我的眼睛大呼小叫道,“要知道来商都的人必会来大罗寺碰碰运气,你要找的那位可是个大奸商,他岂会错过这种机会?” 他的瞳孔咕噜转了一圈,半扶着腮又望向那尊神像旁,“小夜儿仔细看看,说不定这些供品里还有你眼熟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他也来了大罗寺拜赌神?” “何止是拜赌神!聪明人总觉得自己有办法能把这些宝贝都赢走,或许他也去找那使者做赌了,但又或许……”沈苏貌顿了顿,慢悠慢悠地开口,“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幸落入了赌神的圈套。” 我眼前一怔,脑袋中慢慢回忆起来商都的路上与他说过的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是商人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商人嘛,总想着用最少的钱换取最大的利。” “也包括你那位神秘的东家吗……你那位东家兴许也流连在某间赌坊里,乐不思蜀……”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东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商都。不过我知道他很有分寸的,他从来都不做亏本买卖……” …… “小夜儿,小夜儿,你在想什么?” 我回神时看到沈苏貌笑容意味深长,望着我的眼神中颇为暧昧。 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我别过脸佯装去打量那些神像,“不会的,他怎么会……” 倏然,我语塞,双颊煞白,脚下生风地往那十二月赌神的神像前走去。聚在高台底下的人只增不减,我拨开人群来到最前边,眼睛死死盯着神像旁的某一处。 “姑娘,拜神灵也有个先来后到,你怎么挤人呢?” 那些五花八门的供品中一道冷冽的光芒微微闪烁,与周围的珠光宝气竟是那般格格不入。 “诶,这位姑娘,我们这拜赌神是要上供品的。看你两手空空,难道——是不知道规矩?” 我的眉头越拧越紧,一步步靠近高台。那冷光之下逐渐凝成了一把细长的小剑,虽看不清上面的花纹和配饰,但锋利的剑尖处透亮无比,其剑身长只如巴掌般大小。 那是…… 掌剑? 胡小二的掌剑怎么会在这里?! “姑娘!”有一人忽的上前挡住我的去路,言辞严肃道,“上有神灵,你再往前便是侵犯了十二月赌神的领地。侵犯了赌神,可是会阻挡了我等的财路。” “就是!就是!” 周围有不少声音附和。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了一看究竟,竟然冒失地惹到了众怒。周旁之人皆面朝向我,脸上透着不满。 “各位抱歉,我无意想挡各位的财路。”我双手抱拳,“我初来大罗,高台上又供了不少宝贝,我忍不住走近了些,也是想看个究竟。” 旁人听到这话便散去了不少,又各顾各地跪下来开始祭拜赌神。 亦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高喊了一句,“我说这位姑娘,你若是觊觎这些宝贝,不如去和那位赌神的使者做赌。连赢十局,这些宝贝可都是你的了!”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周旁人又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来,眼色中浮出些许躁动和一丝紧张。唯有沈苏貌事不关己地站在人群之外,冲我双手一摊,仿佛刚才说话的那人并不是他。 便在此时,人群中出现了些许动乱,不知谁又喊了一句, “使婆来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打头而来的一位阿婆带着几人收拾走了高台上的供品,又转过来,面色肃然地说道:“老身就是十二月赌神的使婆,可有人要跟着老身去见那位使者大人?” 大罗寺内瞬间安静下来,人人皆看向这边,神情各异。 窗外的黑幕沉沉,朗月高照,堂中烛火正亮,此刻谁也不敢轻易出声。 “如今时辰已晚,见使者的名额就只剩下一人。”使婆环视一圈又道,“若无人敢应,今日供奉便到此为止,诸位可明日再来。” 她说罢,人群中又传出些轻小的议论声来。之后使婆只停留了片刻,便带着那几人和供品抬腿离去。 那几人手里提着的布袋里叮铃哐啷地发出器物碰撞的响声。我见沈苏貌站在原地向我一挑双眉,口中暗暗比出三个字,眼中擒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几乎是一瞬间,我握紧手里的长剑,脱口而出,“等等!”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那使婆回头,满是沟壑的脸庞静静看向我。 “我跟着你去见赌神的使者。”我快步走上去同她说道。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人言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人拍起手来。 “姑娘可想好了?”使婆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点点头,跟她而去。 使婆带着我穿过大堂走向另一处长廊里,长廊两边是大门紧闭的厢房。从外观看,里面有的点了烛光,有的却是漆黑一片。 “小夜儿,刚才你还说这种赌法另有蹊跷,如今你这是以身试毒?”沈苏貌大摇大摆地同我一起跟在那使婆后面,他语气颇为轻佻,“还是我的小夜儿对那些供品也感兴趣?” “沈苏貌,”我放缓脚步,侧头看他,“这不正合你意?” 沈苏貌亦慢慢走着,十分有兴致地听我说下去。 “你带我来大罗寺,又告诉我这些事情,一步一步地引着我发现高台上那些供品中的猫腻,不就是想让我去和使者做赌?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但是,”我一顿,嘴角上扬几分,“我不怕。我心守大义,你尽管出招便是。” “你心守大义?”沈苏貌眯起狭长的双眼,笑容淡淡,“我倒是很想知道,小夜儿心中的大义是什么?难道是那个人教给你的?想必小夜儿到现在还没弄清楚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吧。” 他眼眸中暗沉下几分,又轻笑一声,“不过听小夜儿说出刚才那番话,我先前倒还真是小看你了。” “你不是小看我。你是根本就看不上我。你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只有你自己。” 他止住脚步。 “沈苏貌,我是听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你把别人的一颗真心掏出来随意玩弄践踏,”我目光清亮,坦然而道,“总有一日,你也会从云端上跌路下来,一颗真心被人随意的玩弄与践踏。” 倏然,沈苏貌脸色铁青,望着我的双目凌冽起来。 溢彩剑如临大敌,发出铮铮响声。 “二位说完了吗?这边就到使者的厢房了。”使婆的声音从前边传来,她一脸平静地对我和沈苏貌道,“这位使者大人喜静,二位若是想见,便切勿多言。” () 中文网 第八十五章 双瞳来猜罐中骰 使婆话落,沈苏貌脸色便已恢复如常,嘴角含着一丝轻慢的笑容望着我。我不动声色地按下铮铮作响的溢彩剑。使婆淡淡地看了我与他一眼,便回头轻扣起面前那扇厢房的门。 “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使婆的眼神又瞥过来,“二位,进来吧。” 厢房里面的摆设极为简单,一扇白色的屏风和一张盖着白绸布的大圆桌。白烛摇曳着火苗映出屏风面上的人影,很快那个人影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身着白色长袍,头戴白色斗笠。斗笠上的白布垂下来将其面孔遮掩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透其性别与样貌,总之十分神秘。 看其身材应该是个男子,我暗自揣测。那人走到白布圆桌旁站定,使婆语气恭敬地同他道:“使者大人,要同您做赌的,是这位姑娘。” 使者不出声,只看见白色斗笠上下浮动了一下。使婆会意后又叫唤着来人。厢房外的那几人早有准备,端着木托盘,呈上数只罐子而来。 “使者大人一向不喜开尊口,姑娘若是任何异议,与老身讲便是。”使婆从中取下两只罐子“砰”地立在圆桌上,紧接着又说道,“今月为十二,神灵立下规矩,这位使者大人要和姑娘玩的赌法为‘罐中猜骰’。” 我不解地看向圆桌上的两只罐子,“何为罐中猜骰?” “罐中猜骰便是姑娘赌骰子被放进了哪只罐子里。第一轮有两只罐子,姑娘若赌赢了便可进入下一轮,输了就得交一锭银子走人。此后每一轮都会增加一个罐子。倘若姑娘连赢九次到了最后一轮,将会面对十一个罐子。这一轮能赢,姑娘就能拿走十二月赌神的所有供品。可若是输了,十二月赌神便会向姑娘要一样东西。” 她把一只骰子放到那两只罐子中间,又定定地看向我道:“在第十轮前,姑娘可随时放弃,当然这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使婆说得已然十分清楚。 一把“掌剑”出现在十二月赌神的供品台上。我还不能确定那把剑到底是不是胡小二手里的掌剑,也不清楚胡小二是否真的来了大罗寺做赌。 如今十二月赌神的所有供品都被他们收了起来。想要看个明白必须先把那把“掌剑”拿到手,而且胡小二那么器重那把“掌剑”,肯定不忍心让它流落于此…… “小夜儿,小夜儿,人家问你话呢!” 身旁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肘,语气里满是愉悦。我避开一步,郑重其事地抬起头对使婆道:“可以开始了。” 使婆颔首,对那纹丝不动尊口不开的使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瞬间,使者挑起桌上的骰子收进一个罐子中,贴着圆桌面,手速极快地来回改变它们的位子。骰子撞着罐壁发出“沙沙”的响声,圆桌上一团晃影,常人用两只肉眼根本就看不出骰子到底被收进了哪只罐子里。 “砰”一声,两只罐子稳稳地立在圆桌上,沙沙声顿然。使者的十指轻落在圆桌上,又站得一动不动。 使婆问我,“姑娘赌骰子被收进了哪只罐子里?” 我收回盯着圆桌上的目光,抬头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左边那只罐子。” “姑娘确定?”使婆又问我了一遍。 “我确定。” 那只苍老的手打开左边的罐子,骰子果然在里面。 “恭喜姑娘进入了下一轮,若不放弃,我们的赌局继续。”使婆的语气丝毫不起波澜。 我“嗯”了一声。 圆桌上加进来了第三只罐子,使者的双手迅速动起来。多了只罐子,他的手速一点都没有变慢。 又是“砰”一声,晃影中三只罐子逐渐变得清晰。还不等使婆问我,我便指着其中一只道:“骰子在这只罐子里。” 使婆打开,果真如此。 “连赢两把,原来小夜儿是深藏不漏,厉害!”沈苏貌在一旁抚掌而笑。 使婆看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仍是语气平静地问我,“姑娘可否继续?” “继续。”我朝她用力地一点头。 砰—— 第三轮,圆桌上落下四只罐子。 我指着最后一只罐子道:“骰子在这里面。” 使婆打开,骰子安然置于此。 …… 第四轮,圆桌上落下五只罐子。 “骰子在第四只罐子里。” …… 第五轮…… …… 我接连赌赢了七把。 七把过后,使婆同我说话的语气已柔和不少。八个罐子摆放在圆桌前,她再一次开口道:“容老身多一句嘴,姑娘已玩到第八轮。赌局愈临近收尾,风险愈大。若姑娘现在放弃,可拿走先前赢来的七锭银子。姑娘可否还要继续?” 使婆黑漆漆的双瞳落在我身上。我揉了揉太阳穴,眼眸感到一阵酸胀。 “继续吧。”我道。 “沙沙”声起。 我倏地又睁大眼睛紧盯着圆桌上的那团晃影看。 沈苏貌低下头,在我耳旁轻声说道:“小夜儿连赢七回哪能只靠运气。莫非生了一双异瞳,能看穿一切?” 手上的溢彩剑发出“唔”一声响,似乎在警告他别挨着那么近。 沈苏貌嗤笑一声直起背脊。我不去理会他,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双手看。 说实话,能连赢七回,当然靠的不是运气。我靠的……确实是一双眼睛。 从前在陌上山庄,师父教我们师徒几个练剑,有一招便是“剑穿红叶”。他为了练我们的手速和眼力,将一片红叶混入众多黄叶中,然后将其抛向空中。落地时,剑尖必须穿透红叶心,而不伤及任何一片黄叶。每多练一轮此招,黄叶的数量都会增加。师父以此加大“剑穿红叶”的难度。 这一招,自然是师兄研习得最好。小师弟向来不爱习武,落剑时剑身上尽是黄叶。而我练得还过得去,常常能挨到第五第六轮,所谓的眼力也被师父练出来了一点。但还不至于登峰造极。 书到用时方恨少! 先前玩到第七轮,其实我就已经有地看不过来了。 不得不说这位使者的一双手真厉害,七个罐子被他来回晃得竟好像合成了一只。只听见那团晃影里传来沙沙之声,却难以分清骰子到底在哪个罐子里。 方才我说的第三个,实则真的在赌。 “砰”一声,八只罐子稳落在圆桌上。 使婆开口,“姑娘请猜。” 我闭了闭隐隐作痛的双目,额头上渐生细汗。眼光落到那八只一模一样的罐子上,这回我迟迟犹豫不决起来。 圆桌的边上是一排修长的手指。那位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使者手落到桌面上,轻轻敲打着。 那双手……我盯着其一瞬间恍惚起来,就是方才来回晃动八只罐子的那双手…… 到底在哪个罐子里呢? 我的脑子里浮出这位使者飞速晃动罐子的种种细节,看他其中一根手指落在桌子上又抬起来,落下又起来,一下,又一下…… “姑娘,”那使婆又幽幽道,“时辰已到,姑娘可有答案了?” “小夜儿,你何必那么较真呢?这才第八回,你若是赌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姑娘?” 耳边的声音此起彼伏,使者的手指落下止住,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抬起头来,看向使婆的脸,脸颊有些发热, “第八只罐子吧。” 语气显然没有方才那般自信。 那只手一下子揭开第八只罐子,我的瞳孔顷刻间放大。 “诶,小夜儿啊……”沈苏貌拖着长长的尾音,啧啧起来。 “恭喜姑娘,进入到第九轮。” 使婆放下一只罐子到圆桌上。 十只罐子,一个骰子。 那位使者静静地站在桌前。 () 中文网 第八十六章 怎能轻信此人言 我…… 刚才说了第八只罐子—— 居然赌赢了?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圆桌上的十只罐子,看它们在那位使者的双手间又成一团晃影。 沙沙—— 骰子不知被收进了哪只罐子中,使者的手速飞快无比。 “砰”的一声,十只一模一样的罐子稳放在桌面上。我紧盯着的眼睛忽的闪过一丝疼痛,看东西竟有些重影起来。 “姑娘,你可以猜了。” 使婆看着我说道。这一次若是赌赢,就真的进入了最后一轮。 可是刚才我根本就没有看清骰子被放进了哪只罐子中。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我无法确定地搓了搓手掌中的冷汗。 十只罐子旁落下一排手指,我下意识地张望过去。 一袭白袍底下就只露出十根修长的手指,节骨分明,又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桌面。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姑娘,第九轮,你赌骰子会在哪只罐子里?” 轻敲声戛然而止。 此刻我的脑子中却只浮出一个思绪: 那位使者刚才敲了六下桌面。 上一轮,他的手指也落在圆桌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一共敲了…… “姑娘,你的时辰到了。” 使婆这次厉声而道,似是不再给我思考的机会。 “骰子就在,”我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第六只罐子里。” 赌一把吧。 刹那间,第六只罐子被打开,骰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姑娘,你又赌赢了。” 我呆然愣住,手掌心中的冷汗只增不减。 第九轮的时候,我毫无头绪,无意中数出他共敲了桌面八下,便顺着随口一说,结果居然蒙对了! 这次我又看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桌面六下,骰子便也出现在第六只罐子中…… 难道是巧合? 还是—— 他给我的暗示? 我抬起眼睑往上看去,那顶白色斗笠下是神秘的白布,使者定定地站在那里,恍若一尊石像般毫不动摇。 不可能!他既是大罗寺的人,无缘无故地为何要提示我? 我暗暗摇头心中极力否认,别过眼睛看到使婆神色和蔼地对我道:“姑娘,你已经到达第十轮赌局。这一轮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可走。赢,可拿走十二月赌神的所有供品;而你若输了,十二月赌神就会拿走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你,想清楚了吗?” 厢房中一下子变得异常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回答。 我道:“可否先让我看一眼那些供品?” 使婆摇头,“大罗寺没有这个规矩。不过姑娘放心,你若是赌赢了,那些供品便全是姑娘的了,一样都不缺。” “那好,”我慢慢握紧手掌,咽了口唾液,“我赌。” “开弓没有回头箭。”使婆的瞳孔大放光彩,往桌面上落下最后一只罐子,她道,“使者大人,最后一轮,可以开始了。” 听罢,那位使者的双手忽然跃起,十一只罐子在他面前飞速旋转起来,并且变得愈来愈快。 一阵疾风滑过吹起厢房内几人的衣袍。衣袍停到远处,那些罐子也“砰”地落到桌面上。 整整齐齐的一排,十一个一模一样的罐子。 “姑娘,最后一轮,你赌骰子会落在哪个罐子中?” 我垂着头,眼睛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圆桌面上。除了再看那十一只罐子,我还在看……那排节骨分明的手指。 这位不喜开尊口的使者会不会又一次…… 掌心中一片潮湿。我很确定从第八轮开始我就在盲猜,可这一次那排手指迟迟没有动。难道说…… 啊,不对! 手指又开始动了。 大约是赌局到了最关键的一轮,厢房里的所有人连呼吸也轻声了些许。落在圆桌上的轻敲声在我耳边异常清晰起来,我想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端倪。 那排十指起起落落。 一下,两下,三下…… 我心里默数起来。 五下之后,小指倏然止住。而那位使者忽然缩回手垂在白色长袍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五下…… 骰子在——第五只罐子里。 我心头浮出一个答案。 “姑娘,你赌骰子到底在第几只罐子里?”使婆又问了一遍。 “骰子在……” 使者的真容隐藏在白布之后,我突然很想知道,每回他同人做赌时,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是怜悯?是不屑?是傲视一切?还是平静如水? 他这回手指敲了五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不要相信他? 烦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起来,手中的溢彩剑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躁动不安,在剑鞘中轻颤起来。 “老身十分抱歉,姑娘还需速速答来,”使婆的声音再一次逼近,“最后一轮,骰子落在了哪里?” “落在了第……” “小夜儿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就在我要脱口说出之际,沈苏貌的声音猛地响起来。肩上一阵温热,我抿着唇转过身,看到他异常严肃地对我道:“你要想好了,这是最后一轮。” “欲望总会使人蒙蔽双眼,去相信一些本不该相信的东西。”沈苏貌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沈苏貌,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能理解,皱起眉头忽的感觉到肩头一阵痒,“你在干什么?” 他的手指正摩挲着我的衣服。我朝他瞪起眼睛,却见他仍是一本正经的,目光示意我往下看去。 我微微垂下眼睑,见他半掩藏在衣袖中的手此刻正竖起三个手指头。我神色一凝,又抬头,看到他郑重其事地对我一点头,接着便放开了我的肩膀。 什么意思? 沈苏貌是想提醒我,骰子在第三只罐子里? 我的耳边回响着方才他说的那句话—— 欲望总会使人蒙蔽双眼,去相信一些本不该相信的东西。 难道他是想提醒我不要相信那位使者…… 可是他沈苏貌的话,就一定可信吗? 第五只罐子……第三只罐子…… 最后一轮,骰子在哪只罐子里? “姑娘,姑娘——” 使婆走近来几步,双目炽热,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不管了!我一闭眼睛,那就…… “第五只罐子!” 身旁有人忽的吸了一口气。 我睁眼,见使婆的脸孔上正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刹那间转身揭开第五只罐子。 嘶—— 又是一重重的吸气声。 赌局已定。 使婆慢慢转向我,语气又同最开始那般冷淡如水,不起波澜, “姑娘,很抱歉,你赌输了。” 第五只罐子底下空空如也。 白袍使者安静地站在圆桌前,纹丝不动。 一旁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既然姑娘输了,那么十二月赌神就要……” “等等!”我喝一声,脑袋忽然反应过来,“我要求打开第三只罐子!” 使婆不说话,目光极为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依照我的意思伸手揭开了那只罐子。 那第三只罐子底下,一只骰子显露出来。 我眉头间拧乱如麻,心中竟对眼前这些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耳朵里只剩下那声轻轻的叹息过后,那人道: “小夜儿啊小夜儿……” () 中文网 第八十七章 斗笠之下观真容 沈苏貌说,欲望总会使人蒙蔽双眼,去相信一些本不该相信的东西。 最后一轮,他的手指敲了五下,我却赌输了。 难道他是故意的? 我望向那位如石像般岿然不动的使者,此刻白布后面又会显示出怎样一双眼睛? 鄙夷的?满是讥讽的?还是…… 沈苏貌提醒过我,宽袖底下掩藏着的手暗暗比出三根。 而我相信了一个或许我本不该相信的人。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厢房内的白烛光忽的灭下去,四周瞬间陷入了黑暗。一阵暗风从鼻尖拂过,仅一会的功夫,厢房中又是大亮。而我的身前不知什么时候多站了一道白影。 “你——” “砰砰”两下,那位使者二话不说,出手快如闪电,点住了我的穴道。我倏然睁大双眼,感到浑身上下的真气蛰伏而待,舌头和上身皆不得动弹。 两双孔武有力的手分别抓住我的臂膀,我无法回头,只听见那年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得罪了,按照规矩,此刻要带着你去见十二月赌神。” 一条黑布蒙住我的双眼,臂膀上的两只手引着我前行。我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哪里。 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 有个声音厉然道:“外人不得跟过来。” 那脚步声好像并没有放弃,反而愈发加快上前。随后我便感觉到有人俯下身,在我耳边低语,“小夜儿别怕,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我张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我能感到溢彩剑还在身边,着实让我在慌乱中安下几分心来。 当寒风迎面扑来时,我便猜已经走到了大罗寺门口。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车轮咕噜咕噜地停了下来。 我被人夹进了那辆马车里,脸上仍绑着那条黑布。马车外,使婆的声音隐约飘进来,“使者大人,劳烦您走一趟了。” 之后便再无说话声传来,只听见马匹发出一声嘶鸣,车轮掉头又咕噜咕噜地往前赶去。 车马一路颠簸,我口不能说、手不能动,亦无法运转体内的真气。此刻我已经十分适应眼前的这份黑暗,心情也全然平静了下来。 听使婆的话马车应该是要把我带到十二月赌神那里。沈苏貌说过,大罗寺的赌神本就是人为设计的,一切皆是庄家吸引来客的手段。赌神会从败者身上要走一样东西,不知这个“赌神”到底安了什么心。 我恍然想起,沈苏貌似是从没同我说过那些败者的真实下场。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可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 赶路之人行得飞快,车两边的疾风呼啸而过。他似是选择了一条坑洼的路途,一路上癫得我头晕脑胀。也就是在这时,我忽然闻见疾行的风中传来一些异样。 眼不能观使得我的耳朵异常灵敏。 好像有人在靠近马车,还——不止一人! 咻—— 似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贴着我的脑后划过,“咚”一声插入车壁内。 绑在我眼睛上的那条黑布落下来,我看到插在车壁里的是一把锋利的短箭。摇摇晃晃的布帘外,车架上坐着一袭挺拔的白袍,头上还是戴着一顶白色斗笠。 只见他忽的向后一扬拉直缰绳,马匹发出一阵响亮的嘶鸣,车轮刹那间停了下来。 布帘安落下来,透过一角我看到那位使者利落地跳下马车,靠近来站到帘子前。 这时,一阵冷冽却有几分熟悉的女声响起,“把你车里的人留下,可饶你不死!” 是南羽的声音! “砰”的一声,头顶的车马棚一瞬间四分五裂,尘土纷纷从我眼前震落下来。一只节骨分明的手迅速伸过来扶住我的腰,一阵天旋地转后,我便被带到了那袭白袍身后。 车马碎裂陷于一条荒芜的小道上,此刻正被一群半蒙着白纱之人紧紧包围。为首那人手持白绫,眉间间透着狠厉,正是南羽。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使者仍是静静地站在我跟前,未开口说半个字。 “敬酒不吃吃罚酒。”南羽淡淡哼出一声,手一挥道,“弓箭手,切记勿伤了姑娘。” 咻咻—— 几只利箭朝着他的方向飞来。使者一转身,那身白袍中扬起一股十分浑厚的气流,似有一道银光闪过,那些箭皆被震慑了回去。 南羽睁大眼眸,又眯起来跃身而起,身上的白绫透着寒光向他袭来。而那位使者一如个战场老手,频频躲过追击,此番根本就伤不了他。 越来越多的白影加入其中,亦有人冲我而来。只是比其更快的还是那双节骨分明的手。那白袍在半空中飘诀,使者抓着我的手臂一跃而起。那白色斗笠之下的白布亦有些往上吹起来,我看到突然露出来的半个瘦尖的下颌。 很快,他带着我飞出几里地。落下来时,那群白影也正在追赶上来。 “把人留下!” 南羽大叫一声。 从路的那头又赶来另一批人马,他们黑衣蒙面,来人比白面之客多了一倍有余。两方人马兵戎相见,打得不可开交。也就是在此时,那只略带冰冷的手又抓起我的臂膀,带着我迅速离去。 头顶的天黑黢黑一片,那位使者不知有何意图,带我疾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口。只是他不知道,就在他与那些人的打斗中,我身上被封住的穴道却自动解开了,真气复苏萦绕在体内各处。 我摸了摸腰间的长剑,直到确定全然听不见那片打斗声,忽的运气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溢彩剑铮铮出鞘,我趁其不备,果断决绝地架在他的脖颈上。 使者顿时止住脚步,白色的斗笠正面朝向我。我知道白布后面的那双眼睛此刻正凝视着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溢彩剑又朝他近了一寸,我十分冷静,“摘掉你的斗笠。”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双手纹丝不动。 蛰伏在心中多日的怒火和委屈一下子涌上来,我咬起压根,毫不犹豫道: “胡小二,这回你又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不对,你是胡清和!” 话落,眼前之人似是一怔。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那斗笠连同那袭白袍齐齐被人脱去。 夜风中鼓起他的三千青丝和那身我格外熟悉的蓝衣。 我看着他的嘴角边是两个淡淡的梨涡,扬起的笑容浅暗不明。 () 中文网 第八十八章 绝交此后路独行 溢彩剑的剑尖颓然落地。 眼前之人静静地看向我。我忽然期待下一刻他便同先前一样嬉皮笑脸地跟我道:“哟,女侠,怎么又被你发现了?” 可是他没有。 他比我在任何一个时刻看到他都要沉着和冷静,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这种气质我在梦云生身上亦见到过。 而这样的他着实让我感到陌生。 “胡,胡……”我咬了咬嘴唇,心情低落到谷底,“胡小二?” 他不说话,眼中的笑意加深。 “为什么要骗我?” “胡小二、胡清和,十里穿巷的大东家,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真面目?” 他笑容倏地凝固住,目光逐渐变得暗沉,一步步朝我走近。 “你别过来!”我喝一声,连连退后几步,“你若不说清楚,就……” “阿柒,你先听我说。”胡清和打断我的话,步子加快,僵硬着嘴角眉头加深了些许。 “胡小二你……”我睁大眼睛见他猛地夺过我手中的溢彩剑,往我身后挥去,“你干什么?” 砰—— 他护着我的腰一跃退后几里,那段白绫被溢彩剑斩断成几截落到地面上,被剑气震慑出去的南羽控制不住身体向后而去。有一白影及时赶到将她稳住站好。 “馆主。”她向那人低头道,“南羽失职,请关注责罚。” “无妨,我理解你。毕竟你要对付的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物。” 他走上前来,嘴边还是挂着一抹轻佻的笑容,“小夜儿,我遵守承诺来救你了。” 沈苏貌指了指我身边的那个人,满是疑惑道:“那个人要把你带到十二月赌神那里去。小夜儿怎么还敢站在他身边,还不赶紧过来?” 胡清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沈苏貌的影响。他转过身来,将溢彩剑还到我手中与我道:“阿柒,溢彩剑不能随便被人夺走,你要拿好了。”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那你的流光剑呢?” 他看着我,眉目间忽然舒展开来,扬起唇角的梨涡,“你是不是全都想起来了?” 我一愣,耳根慢慢发烫,又退后一步,肃着脸道:“在没有弄清楚所有事情之前,你不要同我说笑。” 胡清和脸色一点点凝住,神情欲言又止,最终全化成了嘴边的一声叹气,“阿柒,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都会告诉你,但绝不是现在。” 我抿着唇,沉默着别过脸。便是这时,沈苏貌已然走到我俩正对面,俯下些身来。 “小夜儿,你想知道什么?”他的语气颇为诱惑,“他不告诉你,我来告诉你。” 胡清和沉下眼色,周身的气场异常寒冷。 “比如——”沈苏貌无视于他,慢悠悠地同我道,“一个十里穿巷的大东家为什么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地跟着你?” “他的目的是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 “他对你藏了多少秘密?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小夜儿,你说对不对?” “哦对了!”沈苏貌忽的一拍脑袋,眼光落到胡清和身上,若有所思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向胡大东家讨教讨教。某些人明明说好把小夜儿让给我五天,这才不出三天就巴巴地跑过来护着。这——” “是不是言而无信呢?” “沈苏貌你说什么?”我猛地侧过脸盯着胡清和的双瞳道,“你把我让给他?这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我的境遇,你全都知道?” 我紧握着手里的剑,看他眼色一点一点黯淡到极致,缄默再三后向我开口,“阿柒,我说过,这些事情总有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此刻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垂下眼睑,缓缓吐出一口气, “把我当成傻子一样戏耍,好玩吗?” “你说什么?”我抬起头,见他的瞳孔一紧,眉头染上几分忧色。 “这样的你和他,又有什么分别?”我轻轻低喃。 “阿柒!”胡清和忧色冲冲,双手伸过来抓过我的臂膀。 “胡大东家,我不想陪你玩下去了。” 我毅然决然地挣脱开他的手掌,持着溢彩剑往前而去。 “阿柒你……” “胡大东家,”我飞速地打断他,语气冷然,“我与你本就萍水相逢,如今缘止于此,我要继续前行,以后与你再无相干。” 我没有转过头,看不到胡清和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一人抚掌而笑,说得肆意 “好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小夜儿。”沈苏貌边笑边道,“不过你丢了一个小跟班,要不我陪着你去长安,可好?” “沈苏貌。”我十分平静地叫他的名字。 “小夜儿这是愿意了?” 我一顿,说得极为清晰道:“我与任何人的事,都轮不到你插手。你所知道的那些事,我一句都不想听。” 说罢,我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留下那两人在原地。 “二位,后会无期。” 身后没有说话声传来,亦没有脚步声跟上来。 我持溢彩剑,紧紧拧着眉头又加快了些步子。 我忽然想快点离开商都这个鬼地方。 () 中文网 第八十九章 偶遇老乡王孙姓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便覆水难收。 但当我一个人独行在微微泛出青光的天幕下时,一阵失落感忽涌上心头。 脑袋中勾画出那个蓝色的影子,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不行!我猛然摇头将这些挥散而去。 从此以后,去长安的路途中,仅我一人。我何必惦念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给自己徒增烦恼呢? 商都上方的天空隐隐透出苏醒之意,原来自踏入大罗寺起,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夜。我这才察觉到疲倦,只是决定要继续西行,还是等出了商都再找家客栈睡个昏天黑地。 清晨商都的长街上,只三三两两走着几个不归家的人,两旁赌坊的大门仅留着一条缝隙,偶尔走出个赌鬼,灰头土脸地耷拉着两只眼睛。 也便是在此时,有一人忽的从一旁跌跌撞撞地闪现出来,“砰”一声撞到了我身上。 “哎呦诶!谁呀?” 那人捂着脑袋连连退后几步,待站稳后抬起眼看我,满脸的怒气倏地僵在脸上,大惊起来,“你你你……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我也大吃一惊。在这商都居然还有人认识我? 不过,我上下打量着他的模样,一身富贵的衣裳,圆头硕耳,我看着确实有点眼熟。可那些来商都做赌的商人不都是长这副模样吗? “你不记得我了?我同你来自一个地方。我是金陵茹香坊里卖首饰的王孙姓啊!”那人嘿嘿地问我,“小丫头,你以前是不是总爱去十里穿巷喝酒?你师兄是不是叫什么风流大侠?” 就他不经意间向我露出手指上金的银的扳指时,我便已然想起了“王孙姓”三个字。我同他点点头道:“王老板真是好记性。我叫柒夜,从前是常去十里穿巷喝酒。我还有个师兄叫风流谷,人送外号‘风流大侠’。” “这就对了!” 王孙姓笑得颇为满意,完全忘记了方才“撞头”一事。难得见到老乡,他与我说起话外格外熟稔,“柒夜丫头,你也来商都做赌?” 还不等我接话,他却撇下嘴角,满是悲痛地朝我举起双手道:“不知你的运气如何?我就惨咯!十指的金银扳指,如今就只剩下这些。都说这商都是商人的聚宝盆,我看我还是老老实实回金陵卖首饰去罢!” “王老板已有这等觉悟是好事,做生意的还是踏踏实实来得好。”我又同他解释道,“我其实并不是来商都做赌的。这事说来话长,如今我已决定要离开这里继续前行。” “既是这样,”王孙姓回过神,身子往一边侧了侧,“那就——” 他拖着长长的声音。我的双手随时准备向他抱拳离去,忽然又看到他一转眼珠,其中现出一道亮光,“柒夜丫头,你不去名利会看看吗?” “名利会?”我一愣,“那是什么?” 王孙姓对着我露出十分怪异的神情,似乎在埋怨我怎么连名利会也不知道。不过很快他便释怀,极为耐心地解释起来。 “我刚才不是说商都是商人的聚宝盆?” 我微微颔首听他说下去。 “那这名利会也是商人最大的敛财盆。放眼望去四陆之内,越是有钱势之人,越爱来商都做赌以显示他们的财力。当然咯,与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之人赌钱早就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那群商人打着办商会的旗号,一年总有那么一天聚集到商都的赌坊内赌博。” “你可知道,在他们那群人的赌桌上,什么都可以当赌注。金钱、女人、名利、房舍府邸,家中老小妻妾,甚至尊严、自由、秘密还有性命……所谓贪欲有多大,赌注就有多大。这场惊险壮大的赌博,旁人又管其叫做名利会。” “那这名利会,王老板可会参与?”我问他。 “我倒是想啊!”他垂头丧气起来,“莫说普通老板姓了,就像我这个有个自家铺子的,手里还算是有几个小钱,却连那进商会的门槛都摸不到,更别提什么参与不参与了!不过,去看看,长长见识倒是人人可以。” “怎么样,柒夜丫头,这种机会难得。你既然来了商都,又正好赶上,不去看看怎么行?” () 中文网 第九十章 乔装混入名利会 我大概明白了,王孙姓所说的名利会就是个有钱人无聊显摆自己的地方。那些人聚众赌博,既能显示出自己雄厚的财力,又能满足自己涉猎宝贝的贪欲心。这等“盛宴”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难得一见,只能远观不可亵玩,可我已打定主意不打算再此停留片刻,便同他摆摆手。 “名利会听着确实有趣,不过先前我已耽搁了数日,赶路要紧,这次还是不去了罢。” 王孙姓对着我叹出长长一口气道:“那真是可惜了。” 我微微一笑,毫不在意道:“王老板,天色已亮,我也就此告辞了。” 他亦对着我抱拳施礼,连道数声“告辞”。 我正要转身,又听到他喃喃叹息起来,“可惜了可惜了,听说这次名利会那位从不露面的十里穿巷的大东家会来,与他一向对立的那位馆主也会在场。呵,这下可有的看咯……” 我听罢,脚步稍作一愣,便继续向前走去。 那传说中的两位人物会去名利会,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胡清和…… 我一路走去皆皱起眉头思索。直到走到城门处,城楼底下的守卫眯着眼睛打着哈欠看向我,“姑娘,这么早出城啊!” 他颇为困倦地伸着懒腰推开城门,“今早儿你还是头一个出城的。记着啊,商都这个虎狼之地,你既然出去了可别再来咯!” 这守卫有几分神神叨叨的,他似是见我没出声,侧着头又叫我,“姑娘,姑娘?城门开了,赶紧出去吧。” 我听着他的话,从深思中回过神来,打定主意后舒展开眉头向他询问道:“请问你知道名利会在哪举办吗?” “啊?”那守卫懵然立在原地。 这天傍晚,我又走回到了商都的长街上。我思来想去,那场名利会我还是得去看看。当然,不是为了去看什么从未谋面的某大东家。 我只是有点好奇—— 胡清和到底瞒了我什么。 他来商都到底想做什么。 还有沈苏貌。 我把这一切都归类于我的好奇心在作祟。 他既不告诉我那些事,我就自己去想办法知道。 当然,若是被他和沈苏貌看到我还留在商都,指不定又会趁机揶揄我一番。所以我决定要乔装打扮再进去。 白日里,城楼底下的那位守卫与我道,名利会的举办之地是商都最大的赌场四福赌坊。它于戌时开幕,一直到午夜将近,都觥筹交错,来往豪商不断。寻常百姓若是想要看这名利会,只要交够一锭银子的茶水钱便可进去涨涨世面。 此刻,我高束起头发,着一身灰色男装,抬头看到那灯火通明的房屋前写着“四福赌坊”几个字。 交了一锭银子给门口迎客的伙计,他喜笑颜开地引着我到里头。普通宾客只能站在底下,赌坊的高台上放着十把金椅。底下早就站了许多看客,而那金椅上空空如也,不见人影显得冰冷至极。 我四处逛了一圈,倒是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呼朋唤友,看起来十分吃得开。 王孙姓一身显赫打扮,脖子上戴了一圈粗粗的金吊坠,十指上金银闪烁,贵气至极。我特意挑了个不起眼的位子看着暗暗听他同周围一群人说道。 “诸位,你们可知那上面放着十把金椅子是何意思?” 那群人纷纷摇头,满是盼望地听他说下去。 “我告诉你们啊,这次来名利会的,都是四陆之内颇有声望的名豪。那十把金椅子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人群忽的发出声声大叹,一人十分激动地问他,“王老板,我听闻金陵那位神秘的东家也会来,可有这事?” 王孙姓转转眼珠子,一脸意味深长并不出声说话。 四周一片躁动,忽而有人又问道:“话说这十大名豪间做赌,都是些什么玩法?” “是啊是啊!”不少人拥喝道,“王老板,你可知道?” 王孙姓又缓缓转了转眼珠,大概是受够了旁人热切的眼光,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这名豪之间的赌法当然同我们寻常人家玩得不一样了。” 他正说着,外口的伙计突然高声喊道:“玉阳关财主西门少爷到——” 只见一众人簇拥着一华贵的小少爷进来,他仰着高高的下巴,举止纨绔,迈着大步走向那排金椅子,想也不想地就坐到了头一把金椅子上。身后有些托着一个高盖着红布的托盘放到木台上,王孙姓指了指那上面对着其他人说, “看到那东西了没?那可是宝贝,也是这位西门小少爷下的赌注。这十位名豪每个都会带来自家的宝贝。在名利会正式开始前,名豪们会先拿到一个数。一会就会有人搬来一个木轮盘到那上面,拿到‘一’数的名豪会最先转轮盘。木针转到哪个数,那位名豪便要同对应号数的人做赌。” “哦——”周身之人点点头应道。 王孙姓继续道:“当然了,谁也不知道那木针会转到哪个号数。那转轮盘的名豪可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如若他不想与想对应号数的人做赌,便可重新再再转一次。谁赢,谁就可以拿走输掉那人放在木台上的赌注。” “福临河罗婆婆到——” 我亦与众人一起望向门口,看到只走进来一对颇为寻常的主仆。老太太走在前面,打扮朴素,但一身气场十分强大,脸色也板得一本正经的。后跟的小姑娘碎步紧跟,手里拿着红布托盘。 直到她俩上了那高台,我才回过头来。 接着又有人道:“那他们赌什么呢?” “嘿!这赌得五花八门的,可多了!最平常的,有赌比大小的,猜骰子的。还有些是我们从来没见过没听过的,总之这场名利会新奇百出,保准让你我大饱眼福!” 台底下一阵抚掌大笑。虽高台之下仅坐满了两把椅子,但已足够让人期待。 不一会儿,门外的伙计又高声喊道: “并幽镇豪绅周公子到——” “通州首富孙十八郎到——” 这两位倒像是约好了一块来的。 与先前的西门少爷和罗婆婆不同,我见这两位名豪面色十分平易近人。他二位走进来时,不少人上前招呼。其二人皆扬起嘴角回礼到。 周公子天生一双狐狸眼,笑容里暗藏一线灵光。而那位孙十八郎模样憨厚,不仅个头矮小,一张小圆脸倒显得他有几分孩子气。 他们呈上来的赌注也十分有意思。 周公子的红布盖头底下就只有薄薄一层,不禁让人怀疑那里头是否真有宝贝。而孙十八郎的身后,几个壮汉正抬着一个大大的铁笼子。那铁笼被一块红布包裹起来,看不清里面的东西,着实又让人浮想联翩。 周公子和孙十八郎入座后,还有六把金椅子空着。 “广陵曲家到——” “普济山光路门到——” …… 几声叫喊过后,高台上仅剩下两个座位。 不知为何,人群比方才更加热闹起来,似乎大家都对最后两个出场的名豪所有期待。 这时,我听见门外的声音接着喊道: “金陵十里穿巷东家胡谪先生到——” 刹那间,屋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一只白面蓝底的锦鞋缓缓从门槛上迈了进来。 () 第九十一章 东家初露西门狂 先前几月游历,一直陪着我的人是胡小二。他虽常常同我插科打诨,但我知道他的一脸嬉笑中暗藏一分正经,在关键时刻总能挺身而出。 胡清和这人我一共见了两次。一次是在青泉山里的山洞塌陷,我被困在石壁之内无法动弹,是他携着流光剑前来救我。只是那次我终是陷入昏迷,与他失之交臂。另一次就是在商都的大罗寺,他扮作十二月赌神使者的模样,救我又对我有所隐瞒,我不知他意欲何为。 而十里穿巷的神秘东家胡谪,江湖上的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我亦是如此。只见那双白面蓝底的锦鞋踏进来,所有人往上瞧都深深叹出一口气。 在我看来,胡小二、胡清和、胡谪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但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 胡小二的嘴角常陷两个梨涡,脸庞的笑容里透着一丝精亮;胡清和的梨涡忽明忽暗,神情冷静却有几分柔郁;而胡谪,那眉目间自成一股风华,他的身上似是自带一种干净、纯粹的气质,一走进来厅堂之内竟忽的明亮起几分。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他身上这袭玄纹水蓝色的锦袍。在这么多双眼睛中,他大概不会察觉到四福赌坊的角落里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片寂静中,一人颤颤巍巍地说道:“这……这果真是那位东家……我……我竟然见到了活的……” 胡谪似是听到了那人的说话声,神情温和地同那人一笑。众人又是倒吸一口气,这才慢慢察觉到他竟是只身一人前来。 我看到他手里捧着个小木盒,放在那高台之上,随后坐到了第九把金椅子上。 台底下又闹腾起来,前面名豪中的有几位纷纷站起来同他打招呼,他极为周全地与人回礼说笑。我看着他的这些反应颇为老练,但却并不让人反感。只是胡谪终是与胡小二和胡清和不同。 他是完全陌生,对我而言。 胡谪与他人正说着话,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忽然眼神往我处在的角落里瞟过来。我赶紧低下头,往里头的阴影处又靠近了几分。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听到鼎沸的人群中有一道铜铃声响起,由远及近,它自门外传来。 “江南苏扬坊间风月馆苏馆主到——” 一瞬间,一条白纱毯从门口铺进大堂。两排白裙侍女站在两侧,白纱上踩过一人。这般出场方式,同五年前烟薰姑娘初来到十里穿巷的分毫不差。只是这次,上面走来的是一位男子,银边月牙白的衣袍,脸上戴着是一副金色的面具。这两样东西的初衷明明是想要低调,可搭配到他身上却显得十分夺目。 “苏,苏馆主……他真的来了!” “胡善公,苏馆主,这下可有好戏看咯!” “此番名利会还真是没有白来啊……” 沈苏貌走向高台的脚步十分轻悦。我虽然看不清他戴着面具的脸。但我知道此刻面具底下的神情定然是得意至极。 南羽跟在他的后头,怀中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木箱。直到那人和木箱全然摆放在了高台之上,众人才收回了好奇的目光,佯装十分忙碌地去跟别人聊天去了。 只是这些目光很快又将会聚集到一处。四福赌场的庄家派人给这到齐的十位名豪各发了一纸贴,又命人将那个木托盘抬于高处。那十位名豪看了看自己的纸贴后,皆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胡谪看完后收起纸贴,手指不禁意间落在金椅子的手柄上,轻轻敲打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我下意识地跟着默数起来。八下,胡谪轻敲到八下后就没有再敲下去了。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的脑子里忽然生出一种想法。 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他拿到了“八”数的字帖? 可是…… 胡谪怎么会知道我也在这里呢? “诸位,诸位,安静一下。”那位庄家吩咐完各种事情后看向台底下。 仅有几个人把目光转向看他。 “名利会马上开始!诸位稍安勿躁。” 此话一出,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庄家眼中一亮,又郑重地将金椅子上的那十位名豪介绍了一番。随后他清了清嗓子道:“那这拿到‘一’号数的是——” 庄家拖着长音,眼珠往那十人身上转了一圈。等他露出迫切之色,那位玉阳关的西门小少爷才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是西门少爷!”庄家立即兴奋地把话接下去。台底下众人发出一阵笑。 西门小少爷似是对台下之人的表现很不满意,见他嗤之以鼻,命人高高举起那木盘。他走上前,瞬间将盖在上面的红布揭开。 “哇——” 我见那上面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小狮子,身材并不高大,但都雕刻得十分精细,神韵和样子都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对眼睛,看便是极品中的极品。 “玉狮子!”其中一人情不自禁地呼道。 “错!”西门小少爷朝他一瞪眼,“我这是鬼眼玉狮子。” 有人问他,“玉狮子和鬼眼玉狮子有何区别?” 西门小少爷看向那人的眼神颇为轻蔑,“没见识就是没见识,这区别可大这哩。我这鬼眼玉狮子的眼睛可以辨别真话和假话。若人对着它俩说真话,那这眼睛就会朝上看;要是说假话,眼睛就会向下看。” “真有那么神奇?” “那是自然!”西门小少爷神情颇为得意,却没注意到刚才坐在他边上罗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鬼眼玉狮子既被当做了赌注,就只能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高台上,并不能拿来找人验证他话中的真假。 但我想,就算没有这辨别真话假话的玄力,光是这对玉狮子也能堪称是奇珍异宝了。 西门小少爷打了头阵,撩着袖子大摆动轮盘。木针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最后在万众期待之下停到了“二”号数上。 庄家问:“请问哪位拿到了‘二’号数?” 一只手慢慢亮出手中的纸贴。西门小少爷见是他身旁之人,皱起眉头冷哼一声,“穷婆子哪会有什么宝贝?” 罗婆婆从头到尾都摆着一张脸,神情肃穆。 庄家道:“西门少爷可否想要重选一次?” “不选了!就这婆子吧,反正也没人会比我的鬼眼玉狮子厉害。”西门小少爷又得意起来。 “好,那就请福临河的罗婆婆揭晓她的赌注。” 身后的小姑娘哆哆嗦嗦地呈上托盘来,那手一开,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原来那红布底下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西门小少爷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那穷婆子果真拿不出什么宝贝。” () 第九十二章 不可轻视福临人 那笑声狂妄而傲慢,就连西门小少爷身后的那群家仆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挑衅。 罗婆婆始终抿着嘴唇沉默无言地看着他们。 底下的人群见到这副情形,不免会心生几分疑惑。 “诶,难道那福临河的掌门人真的拿不出什么宝贝了?” “不至于吧!能来参加这名利会的,可不容小觑。再说了福临河风头正劲儿,我赌那老婆子藏着大招呢!” …… 一众人闹闹哄哄起来收也收不住。 庄家朝下面大吼道:“诸位安静,诸位安静。”他又汗涔涔地对那位罗婆婆说,“婆婆,您看这……” 这话还未说完,就只见罗婆婆站起来朝人群射出一道凌厉的眼神,鼻子冷哼一声,“谁说我没有带宝贝?” 四周忽然鸦雀无声。 罗婆婆道:“我的赌注是一个承诺。” “切,这承诺还能当宝贝不成?”西门小少爷的口气十分不以为意。 罗婆婆并不理会他,而眼光缓缓转向剩下八把金椅子上的那几位,神情淡淡道:“若在座的有谁赌赢了我,我便承诺此人可入住福临河。” “你说什么!?” 旁人纷纷惊呼一气儿,我亦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众所周知,福临河从不对外人开放,代代皆由罗氏族人接管。梦云生曾说,福临河这一代的女掌门人性格古怪孤僻,且膝下未有儿女,门下族人对继任一事常有微言。 而这次,这位掌门人罗婆婆竟当众说出这番言语,可是…… “罗掌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剩下那八人中,并幽镇的豪绅周公子看起来最沉不住气,一双狐狸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罗婆婆瞥见他一眼,嘴角往上一努,“我的意思是,谁要是能赢我,便是福临河的下一个继承人。” 此话坚定有力,震得众人都张大嘴巴忘了说话。我虽站在角落里,实则看得极为清楚。只有十里穿巷的东家胡谪一双眼睛如常,还是十分悠哉地品着手里的茶。 西门小少爷稳住神情搔搔后脑勺,又是一脸地轻慢,“行吧,就算这承诺是个赌注。不过,本少爷可不稀罕那什么福临河。” 他往外站几步,双手叉着腰道:“庄家,说了半天,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可以了。”庄家连连点头,“少爷您选的人,自然您是庄家。这第一轮的赌法就由您来定。” “我来定?”西门小少爷一愣,眼珠子上下一转,很快又得意起来,“嘿!本少爷就对玩乐在行。我看这里谁还能玩得过我?” 他朝那几个家仆示意了一眼,对罗婆婆道:“老婆子,今儿个我就来跟你玩耍陀螺。” 一声令下,身后的家仆就呈上来两只陀螺。 “就赌谁的陀螺耍得久。”他拿起其中一只的鞭子拉直,扬到身后,话中信心百倍,“怎么样老婆子,赌不赌?” 一人将剩下的那只陀螺端到罗婆婆跟前,她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接了过来。 “赌。为什么不赌?” 那只陀螺仅在她手中停留片刻,她就转身交给了后面的小姑娘,“只是这年轻人的玩意儿,还得交给年轻人。小绿,你替我来。” 一众人又张大眼睛发出一声“疑”,却见她口中的“小绿”拿着陀螺的手哆哆嗦嗦的,眼底流露出害怕之色。 “奴,奴婢,怕怕是不,不行的……” “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爆发出一阵大笑。 原来那位小绿姑娘不仅胆小,还是个结巴。 我暗暗摇头,心想,罗婆婆看着虽然厉害,但这场赌局却对她十分不利。 罗婆婆脸色未变,语气反而柔下几分,“没事的,小绿,你尽力便好。” “可,可是,奴婢,奴婢只是个奴婢……”小绿的脸上更加害怕了。 “小绿,你连婆婆的话也不听了吗?”她抬高几分音量。 小绿忽然跟蔫了似的,不再言语,只缓缓低下头,一点一点地走到高台中央。 那位西门小少爷在一旁观得清楚,嗤笑一声,将手中的陀螺抛上又接住。 “可真没劲儿啊!” 只见他一声叹息,将陀螺绑上绳子丢到地上。小绿仍是垂着头跟他照做。 一声道,“准备——开始!” 啪—— 两条鞭子同时抽出,一瞬间那两只陀螺都开始在地上旋转起来。 我见西门小少爷懒洋洋地双手抱胸,他那陀螺在地上转得稳稳当当,果然同他所说是个玩乐的高手。 另一只陀螺也飞速旋转着,只是仅过了一会,便能用肉眼察觉到那只陀螺的速度减缓了下来。 “诶——” 周旁之人伸长了脖子走近去瞧着。我忍不住好奇心亦上前几分,见那只陀螺晃晃悠悠地好似支撑不住起来。 “没趣没趣!” 西门小少爷张手伸了个懒腰。而他身边的小绿颤抖着更加厉害了。 罗婆婆坐在第二把金椅子上,脸上一点都不吃惊。 “名利会也不过如此!” 就在那只陀螺正要寿终正寝之际,所有人只听见重重地“啪”一声响,陀螺像是活了过来,一刹那又飞速旋转着,竟比旁边一只加快数倍。 “你!” 西门小少爷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看着先前那哆哆嗦嗦的小姑娘。 “吃老虎扮猪啊……” 人群里一阵窃窃私语。 又是“啪啪”传来。 那位小绿姑娘此时跟打了鸡血似的,脸上兴奋至极,手里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地上的陀螺。每一下都精准无误,耍得她那只陀螺欢快边转边朝身旁那只撞击。 “你,你竟然——” 西门小少爷的神色透出些慌张,但很快也做出反应。他上前,亦扬起手中鞭子,抽打在他的陀螺上。 啪——啪—— 耍陀螺的声音不断起伏。 小绿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大亮,动作更加灵活了。她忽的将鞭子朝另外一侧挥去,还未碰到他人,那位小少爷一下子低腰躲过。 此刻空中的鞭子却掉转方向依然落入到她的陀螺身上。 又是“啪”一声,小绿的陀螺“噜噜”撞过去。“砰”的一下,另一只陀螺顿时蔫下来,缓缓显出了原样。 “你,你使计!” 西门小少爷气急败坏地扔下鞭子,疾步冲到小绿跟前,身后的庄家赶忙拉住他。 “西门少爷别冲动!” 他对着小绿一咬牙,从庄家手里挣脱出来,抖抖衣服,“你干嘛,本少爷又不打女人!” “输便是输了!”西门小少爷十分不甘心地一声哼,“不就是一对玉狮子?” 他又朝着身后的人一挥手,白了安坐在第二把金椅子上的那人道:“喏,还不快快接下这赌注!” 这西门小少爷,真是输也要输得如此狂妄。 我轻笑着摇头。 自从那小绿放下手中的鞭子就又恢复成了刚才那胆小怕事的模样。 罗婆婆望了她一眼,平静地开口道:“小绿,收下吧。” 小绿低着头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那对玉狮子。 忽然,那第二把金椅子上的人站起来,又喝一声, “慢着!” () 中文网 第九十三章 玉狮转眼验真假 罗婆婆说着,一步步走上前来,眼睛盯着托盘里的那对玉狮子似有所思。 西门小少爷不解,口气颇为不耐烦道:“老婆子,你想干什么?” 罗婆婆眼色淡淡扫向他,接着便坐回到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大家都听到了,西门少爷方才说他家的宝贝可以检验真话和假话,可我怎么看这也不过是对普通的玉狮子。想我以整个福临河做赌,赢了赌局,若仅拿回去一对摆设,岂不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台下之人听罢隐约起了附和之声。 说实话,我心中也有这般疑惑,这对玉狮子果真有那么神奇? “谁说我的鬼眼玉狮子只是一对摆设?”西门小少爷忿忿起来,脖颈渐红地大声嚷嚷,“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这婆子要是不信,大可开口说些话试试!” 罗婆婆一挑眉峰,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为何要试试?这一不是我福临河的东西,二我也根本不觊觎它,只是尚且留有一丝疑问罢了。西门少爷,该一解旁人心中困惑的人是你。” 西门小少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鼻子里哼出一声。。 “罢罢罢!今儿个本少爷就让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开开眼。” 说道他命人将玉狮子捧到高台中央,自己站到其中一侧,清了清嗓子对着玉狮子开口道:“本少爷乃玉阳关西门云龙。” 他刚一话落,我同众人一样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向那对玉狮子。只见那四只活灵活现的眼睛竟真的慢慢地朝上看去,顿了一会后便转下来恢复如常。 嘿,奇了! 四周人皆有所惊,西门小少爷脸上显露出几分得意又说下去,“我西门家在玉阳关良田万亩,富甲一方。” 玉狮子的眼睛又向上看去。 “刚才和那老婆子打赌,是本少爷赢了。” 四双眼睛毫不留情地缓缓向下看去,惹得人群里一阵笑声。 “怎么样,老婆子?”他样子虽略有些尴尬,但下巴高高一扬,语气里不屑道,“这下你可相信了?” 罗婆婆的眼睛眯起长长一条缝,脸色已然对那两只玉狮子大感兴趣。她起身走上前来,接着大堂里的所有人都听到她悠悠说道:“这位西门家的少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你说什么?”西门小少爷看着她的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 罗婆婆不说话,还未等旁人反应过来,只见那对玉狮子上的眼睛又不约而同地向上看去。 “玉狮子眼睛向上看,难道竟真的被我说对了?”罗婆婆“哎呀”一声,流露出懊悔的神情,“西门少爷莫急,或许是你这对玉狮子不灵,把假话也听成了真话。” 台下之人哪会不明白罗婆婆的话中有话,传来的笑语声又大了些。 只见西门小少爷的脸僵成猪肝色,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此时罗婆婆一声哈哈大笑,脸上收起假意,神色大悦道:“小绿,还不快收下西门少爷的这对宝贝狮子。” 小绿听后,连忙上前端过托盘,微微朝西门小少爷一躬身,“多,多谢,西,西门少爷……” 西门小少爷从未用正眼瞧过小绿,转身拂袖,悻悻坐回到第一把金椅子上去。 周旁有人感慨,“西门少爷开局便输了赌注,看来这场名利会对他而言便到此为止咯!” 不过很快,底下闹闹哄哄的人群又安静下来。西门小少爷是输了赌局,但是名利会的好戏才正要开始。 第二轮,拿到“二”数的罗婆婆启动轮盘。木针飞速地走了好几圈,最终晃晃悠悠地落到盘面上的某一处。 “五!”众人皆道。 一眼望去,我看见高台上坐于第三把金椅子的周公子一双狐狸眼睛满是光彩,脸上亦跃跃欲试起来。 “庄家,”罗婆婆忽的收回目光,神情高深莫测道,“我要重新转一次。” 一声落下,那周公子的双眸中亮光消散而去,倏然眯起来又安稳地坐在椅子上。 轮盘又转起来,这一回,木针停下之时,落到了第八位数上。 “八!请问哪位名豪大人拿到了‘八’?” 片刻后,高台上最那头传来一阵女声。 “正是我家馆主。” 沈苏貌? 人群中亦发出惊呼。 罗婆婆眼中大亮,兴趣颇浓。 风月馆的白衣侍女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走前来。那位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慢腾腾地起身走近,十指落在木箱上一顿,吊足了各位看官的胃口,这才打开了开启了木箱。 “咦——” 另一位侍女从木箱中托出一个小木罐,拧开盖头后,一阵异常好闻的香味四散开来。 “这是什么?” 整个大堂里的人似乎都在猛吸这股香味。 金面具后的男子发出一声轻笑,听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没错,这正是沈苏貌的笑声。 “诸位,这叫做羊脂白玉膏。”沈苏貌道,“此物是女子养颜护肤的最佳必备之品。若将它涂抹在脸上七日,肌肤可如羊脂般嫩滑,白玉般透亮。若用它长达一月之久,肌肤可焕然一新,如同婴孩般吹弹可破。” 他边说边靠近人群,那股香味又浓烈的几分。沈苏貌刻意低哑些嗓音,显得他的语气诱惑至极,“风月馆的姑娘们皆在用此物。想这用在女子身上的,大有受益者……可不止她一人。诸位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 我见那前排的几个男客腆着肚子拼命点头,眼光中透出几分猥琐,脸上一片遐想。 “这羊脂白玉膏可真是一大宝贝啊!” 沈苏貌听到这答案,似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靠近轮盘前的罗婆婆。 “罗掌门也听到了,都说这是宝贝呢!同你手上的鬼眼玉狮子和整个福临河放在一起做赌注也不亏。而且,”他一顿,话中多了几分笑意,“罗掌门也是个女子,还独身未嫁……” “苏馆主!我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罗婆婆抬高几分声音,神情也凌厉起来,“我原以为苏馆主这样的大户必定出手不凡,没想到还是陷在风尘之地中……果真是风月馆尽出下作物。” 第九十四章 成因她败也因她 此番冷嘲热讽,惹得台下之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尤其是前排那几位男客,对那罗婆婆十分有怨言。 沈苏貌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站在原地,无人知晓那金面具之后的表情。一旁的白裙侍女收起了羊脂白玉膏放回高台上。 “那没办法,谁让罗掌门偏偏选中了我?”沈苏貌语气如常,又道,“不知这第二轮,罗掌门想要怎么赌?” 罗婆婆神情肃然,眼波静流浮光,缓缓说道:“我听闻苏馆主有一手调教女子的好本领,任何资质的姑娘只要到了风月馆,不出三月都能换得一身勾人的魅骨。苏馆主,可有这事?” “好说,好说。”沈苏貌微微颔首,话里同她打起马虎眼来。 “可我这有一人。我赌苏馆主偏偏做不到。” “哦?”沈苏貌语气意味深长,“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让罗掌门如此笃定?” 罗婆婆一顿,侧头唤道:“小绿,你过来。” 我看见便是之间那位耍陀螺耍得极好的小绿姑娘哆哆嗦嗦地走上前,脸色透着胆怯。 “这丫头七岁起便跟了我,她自小就有口疾,见到生人又十分胆怯。苏馆主若能在半个时辰内教会她唱一曲《夜半乐》,那这赌局便算我输。” 半个时辰唱会《夜半乐》? 我虽不知这《夜半乐》是什么曲子,但我自小就一点儿音律的天赋都没有。从前同师兄在十里穿巷看过路的艺伎抚琴唱曲,兴起时也偷偷跟着学了几句。那一句歌声纠了整三日,师兄仍是笑话我唱得驴头不对马嘴。 如今罗婆婆要沈苏貌教一个自小患有口疾的人在半个时辰内唱会一曲《夜半乐》。就算小绿姑娘没有口疾,那也是福临河的人。如果她故意学不会,那也没有办法…… 所以说—— 这算什么赌局?! 我虽不站在沈苏貌这边,但也拧皱着眉头想到,那罗婆婆分明就是占着自己是庄,在强人所难。 第二轮赌局,怕又是罗婆婆大有所获。 不料沈苏貌围着颤颤巍巍的小绿姑娘转了一圈后,停下脚步,“这条件也不算太差。” 他抬头对正凝望着他的那人道:“半个时辰?” 罗婆婆点头,“苏馆主嫌少?” “不是不是!”只见沈苏貌连忙同她摆起手来,语气十分客气,“还请罗掌门坐下来等待,一盏茶后,我保准给你一个会唱《夜半乐》的小美人。” 什么?我暗道,沈苏貌说的是一盏茶后…… 台底下一阵闹轰。 罗婆婆不动声色地坐回到第二把金椅子上。 “那我就等着看苏馆主的成果了。” “好勒!” 沈苏貌语气一片悦然,对着呆站在一旁的庄家道:“麻烦庄家请人准备一间厢房。” 他又转身面向那位白裙女子,“南羽,你带这小丫头过去。记住了,要好好调教。” 南羽目光透亮,一躬身,“遵命。” 小绿姑娘跟着她同那庄家下去了。沈苏貌缓缓挪向最后那把金椅子前。 台底下人言纷纷。旁人兴许没注意,而我却看到他走过第九把金椅子时,脚步明显一顿。他微微俯下身来,不知同那把椅子上的人交谈了些什么。 只是很快,他便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坐在第九把金椅子上的胡谪正好放下手中的茶盏,面色仍是一片温和,眼底澄澈地正往我身处的位置上看过来。 我“腾”一下倏然低下了头。 沈苏貌承诺的是一盏茶后。 就当罗婆婆喝下最后一口茶,将杯子置于桌面上时,南羽便回到了高台之上。 旁人十分有眼力见,都嘘声安静了不少。 只听见她道:“馆主,可以了。” “那就带上来吧。” “是。”南羽半弯着的腰挺直起来,抬头向空中击出两阵清脆的掌声。 人群之后,忽有脚步声袭来。一众人回头望去,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 一条白绫从天而降,白花瓣纷纷坠入其中。一对纤足踏着轻纱而来,那美人脸上也是白纱半盖,露出一双眉眼中饱含风情。 四周静静地观着眼前之景。窗外有夜风吹入堂中,转了一圈,终是掀起了那位美人脸上的白纱。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纱下的那张面孔,绛红唇色,春光飞上双颊。 这,这—— 仅是一盏茶的功夫,竟让小绿姑娘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赞叹声大气,有人轻声道:“不愧是风月馆的人!那苏馆主还真有两下子。” 我收回目光往高台上看去。只见罗婆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半皱着眉目色有些凝重。 又一人道:“先别这么早下定论,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唱出《夜半乐》?” 小绿姑娘一步步走向高抬前,嘴角上扬,目光似桃夭般灼灼。 如果说她跟一盏茶之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是她身上那股畏畏缩缩的胆怯没有了,如今她的眼底中一片神采奕奕,异常自信。 “诸位大人们好。” 小绿姑娘轻启娇唇,从沈苏貌起一一给高台上之人欠身施礼。即便是到了罗婆婆那里,也见她举止仪态十分自然大方。 罗婆婆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抿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小绿姑娘缓缓侧过身来,半张脸对着底下之人,脸上柔柔一笑。 “各位听众老爷,奴家闺名小绿。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儿个能与各位老爷相聚在这四福赌场,是奴家人生一大幸事。” 她此刻说话语调绵绵至极,竟还带着几分江南女子惯有的口音,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台下一阵叫好之声。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红风尘的风月楼中。 “为了感谢能与各位老爷们相聚于此,奴家献丑,清唱一曲《夜半乐》。各位老爷,可好?”她尾声忽的上扬,即便我是个女子,听得心里也一阵发痒。 大堂里轰得发出一片抚掌声。 “好!好!” 底下欢欢闹闹。 坐于高台之人的脸上却神色各异。 玉阳关的西门小少爷似是还陷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目光多了几分呆滞。 并幽镇的周公子眯起一对狐狸眼,似笑非笑。 通州首富孙十八郎双眸大亮,却毫不猥琐,反是流露出些欣赏之意。 十里穿巷的东家胡谪手中把玩着空茶盏,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悠然得像是置身事外。 …… 这场赌局的主角之一风月馆的苏馆主,因为脸上带着金面具,也不看出他是何种神情。 唯有那福临河的罗婆婆沉着眼色,从小绿姑娘出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 那女子轻灵悠扬的嗓音响起来,饱含着无限情愫,声声悬绕于梁顶上。 仅头一句,我便听得入迷了,小绿姑娘唱得丝毫不输给我先前听到过的任何一位艺伎。 她幽幽唱着: ……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 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 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 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 败荷零落,衰柳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 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句话, 福临河的罗婆婆,成也是小绿,败也是小绿…… () 第九十五章 瞩目之下赌真心 一曲悠扬婉转的《夜半乐》后,四座无人不拍手叫好。 除了坐在高台上第二把金椅子的罗婆婆,此刻她已平整开眉头,但目色中却冷淡至极。 小绿姑娘羞红着双颊缓缓退场,一举一动尽撩拨着一众看客们的心弦。 那第二轮赌局的输赢已经十分明显,我暗想沈苏貌这次,是大获全胜。 “罗掌门,如何?” 沈苏貌起身慢慢走向罗婆婆,谁都能听出金面具之后的那张嘴里饱含笑意。 “这曲《夜半乐》教得可还行?” 高台上沉寂片刻后,忽的响起一阵重重的拍掌声。 “苏馆主手下真是能人辈出,可怜这蠢婆子到今日才看了个透。”罗婆婆鼻间一声轻哼,“我也算是拱手让出福临河了,苏馆主在心里定是笑翻天了吧。” “这哪儿能呢!这一回我也只是有了入住福临河的资格。要说这继承,”沈苏貌一顿,语气里客气至极,“也要等罗掌门退位下来,不是吗?” “哦?那我就同苏馆主说说这退位后的事。”罗婆婆眼光凌厉,嘴角下撇道,“福临百户人家皆以罗姓,你是打算让他们都改姓成苏吗?” “不不不,”他摇起手来,似是话中有话,“罗掌门大可放心,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改姓成苏。只是我那馆中的风月生意倒是可以让福临河有所涉猎。” 罗婆婆神色愈加寒冷,听他继续往下说道:“说起这事,我还要问罗掌门要一人。你看那位小绿姑娘今日学有所成,想她也对福临河中了如指掌。这风月馆在福临河的生意不如就教给她掌管,罗掌门,你怎么看?” “苏馆主行事,何时需要过问别人?” “哦,是了!”沈苏貌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嘿嘿一笑道,“但不管怎么说,小绿姑娘也还是罗掌门的人。” 他话中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却听得罗婆婆的双眼忽的瞪出个倒三角,手掌控制不住地往桌上重重一拍。 “馆主。” 南羽立马走近几步,护在沈苏貌身前。 “无妨无妨。”沈苏貌说得轻风云淡,一手拍拍她的肩膀。 罗婆婆恨恨盯着那张金面具片刻,愤然起身,只身一人走下来。 围聚在高台旁的众人默契十足地让出一条道路,她快步走在其中朝那四福赌坊的门口走去。 我见她正要迈出门槛,就听见高台之上幽幽传来一声:“罗掌门,半月后便会有风月馆的人前来福临河拜访。记住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话落,她抬起的脚一僵,仅那么一瞬间,便放下来夺门而出。 “这就走了?” 众人一声惊呼。那个脸戴面具的男子慢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庄家小跑出来打了圆场,“不碍事,不碍事啊!赌局继续,继续!” 此刻高台上的其余八人,仅一人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剩下七人的脸上皆不似初来时那样轻松。 所谓名利会正风起云涌,十大名豪各怀鬼胎。我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睑,这才是真正的虎狼吞人之地。 天幕在窗头透出一角,虽已是黑黢黢一片,但要知道,商都的夜总是格外得长。四福赌坊内的烛火才烧了一半不到,高台上已历经了几轮赌局,谁输谁赢情形十分了然。 此时此刻,沈苏貌手里的赌注在这九人中占了大头。立于木台上的羊脂白玉膏、鬼眼玉狮子,广陵曲家的绝世琴谱还有先前离开的罗婆婆的一个承诺,皆归他风月馆所有。其次是并幽镇的周公子和普济山光路门并列第二,他们手中各有两份赌注。 而号数位居最后两位的胡谪和孙十八郎,不仅没有轮到此二人做庄,就连他们自备的赌注宝贝也还未展示于众人眼底。 尤其是孙十八郎带来的那个用红布包裹起来的铁笼子。在此期间,我已听到好几人小声揣测道:“这该不会是个什么活物吧!” 只是不管大堂内如何喧闹,那块红布包裹着笼子严严实实,不漏出一丝马脚,亦不见其一丝动静。 眼下是第八轮赌局,恰好轮到沈苏貌做庄家。他走过去一转轮盘,那根木针在众望所归之下,摇摇晃晃地停落在号数“九”上。 而拿到“九”数之人—— 胡谪从金椅子上起身,大大方方地朝着站在轮盘前的那人微微作揖。 紧接着台底下一片哗然。喧声过后,又见那沈苏貌不紧不慢地走向他,亦对着他作揖还礼。 “胡大东家,”沈苏貌抬起戴着金面具的脸,“你可知这一刻我等了许久了。” 四福赌坊的大堂里安静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此二人之间的赌局。 “十年之前,金陵和江南两地各自放了一串鞭炮,震惊整个武林……” 那夜是在落日镇花氏夫妇的瓦片屋里,我记得胡小二这般说道,“不仅仅是因为两地的客栈和青楼开张迎客,也不仅仅是因为它们一个叫十里穿巷,一个叫风月馆,更重要的是其身后的主人……” 他们一个是开门广纳四方来客、乐善好施的胡善公,一个是游走在风月极美之地、无心无情的苏馆主。 此二人,天生便是两处极端,绝不能相容…… 又神游天际,我听见另一人开口道:“听苏馆主此言,看来是早就想好了对付胡某的法子。” “欸,怎么能说是对付呢?”沈苏貌语气上扬,“凡人一生会经历许多场赌弈。这只是生平一小赌,胡东家与我,玩得尽兴便好。” “苏馆主这么说,胡某的兴趣便又多了几分。”胡谪脸上倏然露出淡淡一笑,双眼不离他片刻,“那么,请问苏馆主,你究竟要赌什么?” 刹那间,我手捂上嘴巴屏住呼吸,缓缓听到沈苏貌的声音传来, “我要赌胡大东家的一颗真心。” “真——心?”胡谪口中一顿,语气中的兴致颇为浓厚。 “正是真心。”沈苏貌说得十分坦然,“先前有位小丫头指责我把别人的一颗真心掏出来随意玩弄践踏。她还说总有一日,我也会从云端上跌落下来,一颗真心被人随意的玩弄与践踏。” 说着说着,金面具之后的嘴便“噗嗤”一声笑出来。 “是吗?这位姑娘倒说得有趣。”胡谪扬起嘴角,一双眼睛忽然转向高台之下,“竟与胡某所想不谋而合。” “胡大东家又在说笑了。” 沈苏貌话中收起些笑意,字字皆灼,“都说胡大东家是位善公。我倒是想看一看善公的一颗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从那云顶上落下来,一颗真心被人随意的玩弄与践踏呢?” 沈苏貌刚说完,胡谪的眉眼正好落到了我身处的那个角落上。来不及躲避,我便与他对视而望。 这一刻,我知道他是真的认出了我。 我亦知道,他定是丝毫未把沈苏貌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此时,他看着我的双眸里,澄澈如流溪,又透着点点星光。 () 中文网 第九十六章 女侠来做中间人 “胡大东家?胡大东家?” 沈苏貌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与胡谪不约而同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胡大东家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还是在看——”沈苏貌好似故意一般拖起长音,目光狡黠地往高台下看来。 胡谪不动声色地侧身走了几步,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胡某在想,苏馆主要如何赌我的一颗真心?” “其实我的赌局很简单,关键还是得看胡大东家的胆量。” 沈苏貌稍稍往后一退,不紧不慢道,“胡大东家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传闻又纷起于武林中。今日初次露面,我便要替江湖众人问胡大东家三个问题。要是胡大东家皆敢如实相告,那么这赌局就算你赢了。” 沈苏貌极会揣度人心。我四望过去,这一众看客无人不露出兴奋好奇、想听八卦的眼色。 胡谪道:“要我能如实相告,这赌局就算是我赢,看来苏馆主是认定我不会说真话。可见苏馆主要问的这三个问题是如何得刁钻,又或者……是涉及到了什么隐秘之事……” 沈苏貌禁不住轻轻抚起掌来,“胡大东家不愧是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 胡谪神情淡淡地不语。 底下有人颇为不解地问道:“苏馆主,那你又如何知道胡东家说的是真是假呢?” “你问得好!”沈苏貌语气里大悦,伸手指向木台上的那对鬼眼玉狮子,“不是有这对玉狮子?它辗转几轮到了我手里,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又转向对眼前那人道:“胡大东家,这万事俱备,我们可否开始了?” “不急。”胡谪微笑,回头从后面拿出了他进门时就带来的木盒子,“苏馆主手里赌注丰厚,不妨先看看胡某的再说。毕竟若是胡某侥幸能赢,这些奇珍异宝便都要易主了。” 他边说边缓缓打开了手里的木盒子,从中拿出一物展示在众人眼皮底下。 “啊——唉?” 我闻见最靠近高台边上的那几位宾客缩回脖子,失望至极地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是颗南海珍珠。”沈苏貌语气如常,听着反倒是多了几分笑意,“我对那赌注并不看重,只对胡大东家的一颗真心感兴趣。这赌局,我说值得,它就值得。” 他说得铿锵有力。 “既然苏馆主都这么说了,”胡谪面不改色地收进那颗白珠到木盒里,随后嘴角边的梨涡变深,展开一个尤为温良的笑容,“那便开始吧。” “啊——还有一事!” 旁人皆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却见沈苏貌话语一转,戴着金面具的脸急急转向高台之下。 大家都伸长着脖子面露不解地看着他。 而此刻我的心中忽然伸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垂下头,往人群后挪动脚步。 “那位穿褐色衣服的小哥——” 这声音在我听来着实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人群倏地让出一条道,好事者们全都朝这边看来,让我几乎无处可逃。 我深呼出一口气,心在胸腔内“咚咚”直跳,被逼无奈地回头。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蓝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那位戴着金面具的男子特意从高台上走下来几步,面对着我,笑声连连道:“这位小哥,我方才见到你就觉得你长得特别像我一故人。” “故,人?”我面对沈苏貌,眼神闪烁地干笑了几声。 “正是故人。”他暧昧地加重了最后那两字,又道,“既然你我如此有缘,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什么忙?”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玉狮子检验话中真假,我和胡大东家都需要一个中间人。”沈苏貌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这位姑娘上高台这儿来。” 我盯着那身影,倏然皱起眉。 却听他又及时改口道:“哦,抱歉,是这位小哥。” 话中一片轻佻,四周人哄堂大笑。 该死! 沈苏貌一定是故意的。 而此刻立在高台上的那道蓝影身形丝毫未动,脸色凝固起来。 第八轮赌局在这万众瞩目中终于要开始了。 沈苏貌和胡谪面对面而坐,桌上正放着那对鬼眼玉狮子,而我立在他俩的身后当那个所谓的“中间人”。 高台之下一片鸦雀无声。 沈苏貌看着胡谪举止优雅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又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胡大东家好像很爱喝茶?” 胡谪淡淡一笑,茶盏刚放到嘴边又顿住,双眉扬起来,“这就是苏馆主的第一个问题?” 沈苏貌一愣,随即金面具后便发出一阵笑声。 “这位小哥你看,我们的胡大东家可真是一点都不吃亏。” 他说完,笑声就此止住。 “敢问胡大东家,”沈苏貌目色从我转到胡谪处,语气低沉下来,却暗藏锋芒,“据说十里穿巷的消息榜上无事不知,上到宫廷辛秘,下到红尘凡事,所有消息皆挂于榜上。而作为它的主人,此榜上的消息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听闻此话,我禁不住轻声道:“沈苏貌你——” 我还是很有分寸地把话声小到只有面前那两人能听见。 他侧头对我道:“小哥你这般瞧我,可是觉得我问出了你的心里话?” 我立马收回目光,低头落到那对鬼眼玉狮子上,心中却替人为难起来。 胡谪作为十里穿巷的东家,站在他的角度想,不管消息榜在外面传的有多神奇,都是他揽财引人的一种手段。如果一旦消息榜的秘密公布与众,那么就会…… “很简单。我想这个方法,苏馆主比我更会。” 头顶上传来那人镇定自若的声音。 胡谪道:“方才苏馆主是如何赢那位福临河的罗掌门,我就是如何得知那些消息的。” 嗯? “这打得什么哑谜?”高台之下有人疑惑道。 “那位胡东家在忽悠人吧。” 话虽如此,我却见眼皮底下的鬼眼玉狮子的双瞳幽幽地抬起来。 “玉狮子的眼睛是向上看的!” 我急急抬起头来,朝众人一喊道:“胡小……胡东家说得是真话!” 台下一片喧然。 耳边忽的传来一声轻笑,“这位小哥,多谢你了。” 我朝笑声的方向望去,见胡谪正笑吟吟地看着我,眼底一片柔声。 我别过脸,佯装干咳了一声,双耳后微热,“胡,胡东家客气了,毕竟我是你二位的作证人。” “第二个问题,”另一声音忽然插进来,这回言辞中多了几分凌厉之意,“胡大东家此次露面于商都,是为了什么?” 众人也安静下来继续观此二人博弈。 胡谪开口道:“我来商都是为了找一个人。” 桌面上的鬼眼玉狮子的眼睛又缓缓朝上而去。 我心里猛地“咯噔”一响,扬起的嘴角僵住在脸上。 () 第九十七章 东家认输满堂惊 那句话萦绕在我耳旁久久不去。 我来商都,是为了找一个人。 “胡东家找何人?” “嘿嘿,是男人?还是女人呀?” 旁人窸窸窣窣传来些声响,亦发出窃窃的笑声。 “哦?”沈苏貌口中意味不明道,“胡大东家还真是会避重就轻。” “苏馆主何出此言?这位小哥也说了玉狮子的眼睛朝上而看,我所说的确实是真话。” 沈苏貌忽拿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有些懵然抬头,听他说话的语气稍稍带了些委屈,“小哥儿,你是中间人,你来说这次算不算他过关?” 我实是受不了他这般说话的口吻,把眼别向另一处却见胡谪正一脸柔和地看着我,目色中透着一丝镇定和自信,似乎已经料到我会怎么说。 我的胸中倏尔升起一股闷气,想发作却又不能发作。 他骗了我这么久,凭什么断定这次我会帮他? 我垂下眼睑看到鬼眼玉狮子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握紧双拳,猛地一昂首正视前方。 “苏馆主在赌局开始前就说要如实回答,方才玉狮子的眼睛是朝上看,说明此话是真话。这一次,也算是胡东家过关了。” 高台之下的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 “小哥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胡大东家要找的是何人?”沈苏貌颇为怨念的口气又传来,“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依然不去看他,只低声道:“只是萍水相逢之人,何须多管他人闲事。” “何须多管他人闲事……”他顿了一会儿,又啧啧道,“想不到小哥儿还是个薄情郎……胡大东家,你说呢?” 我被迫待在他二人中间有些如坐针毡起来,剑鞘中的溢彩剑发出铮铮声响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适。 此刻另一旁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蓝影凑过来一点,用一种我极为熟悉的语气道:“多谢女侠!” 那是胡小二才会有的语气! 我猛然睁大眼睛朝那一旁望去,却见胡谪已然坐正了身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颇为周到地对我抿唇一笑。 “苏馆主,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问胡某。”他同沈苏貌道。 沈苏貌还未应答,底下便有人提醒他, “呵,前两个问答都太没劲!这次苏馆主可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让胡东家混过去了!” “是啊是啊,咱们大家伙还等着听惊天大秘密呢!” 一人禁不住吹起了口哨,旁人说笑着纷纷附和。 沈苏貌亦笑起来,“瞧瞧,看来大家对于胡大东家你的私事儿都很有兴趣。” 他话语一顿,等四周皆安静了些,口中才缓缓吐露出那一字一句, “我的第三个问题是,敢问胡大东家,医圣云娘娘的名讳是什么?” 嗯?沈苏貌问的是—— 江湖三大奇女子之一,那位妙手仁心云娘娘的名讳? 高台之下一瞬间无人出声,放眼望去看客们的脸上皆写满了“好奇”两个字。 而此刻我的心里亦然。 从前在十里穿巷我便听梦云生讲了许多关于云娘娘的传奇往事。前一月路过青泉山,我从毛大师那里对她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她医术了得,又好善乐施,江湖上称她为“医圣”、“活菩萨”、“云娘娘”,却怕是无人知晓她真正的名讳叫什么。 沈苏貌他为什么—— “苏馆主,你为何就断定我会知道医圣云娘娘的名讳?”胡谪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我不仅断定你会知道云娘娘的名讳,我还知道你与她关系匪浅。” 沈苏貌这话虽是同胡谪说的,但那张金面具却朝向我来,微微俯下身,将声音压得极低,“小夜儿,我在帮你套胡大东家的秘密,你可要站在我这边。” 我拧着眉头,双目直直凝望向另一侧。胡谪的神色丝毫不受其影响,平静地说道:“原来苏馆主是想借这赌局来挑拨关系,还真的打得一手好牌。” “胡大东家谬赞了。”沈苏貌不甘示弱道,“不是都说消息榜无事不知?就算胡大东家和那位云娘娘没有关系,作为消息榜的主人,也应该知晓她的名讳是什么。” 他语气上扬,故意抬高几分声量,“那位云娘娘这些年亦同胡大东家一样踪迹神秘,我们大家都对她好奇得很。大东家不妨将其名讳公布于众,也供我们大家……乐一乐?” 底下一众看客皆纷纷呼应。 胡谪虽面色未变,但我看到他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凝重,有那么一瞬间黯淡下来,却很快又散发出温和的柔光。 他一声轻笑,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垂下眼睑,“苏馆主身上总有一股莫名的自信,令胡某很是钦佩。” “好说好说。”沈苏貌褒贬全收,歪着头道,“那么,胡大东家的答案是?” “我的答案,医圣云娘娘的名讳。”胡谪放下茶盏,看向他,“她的名讳是——” 此刻四福赌坊内沸沸扬扬的,一片热闹。一众看客嘴里议论的主角皆为同一个人,那就是江南苏扬坊间风月馆的馆主沈苏貌。亦有不少人走到高台上来,兴高采烈地同他道喜。 原因就是在一盏茶前,沈苏貌赢了他跟胡谪的赌局。如今在他手上,有玉阳关西门小少爷的鬼眼玉狮子,广陵曲家的绝世琴谱,十里穿巷东家胡谪的南海珍珠,福临河罗婆婆的一个承诺,还有他自己的羊脂白玉膏。 这场名利会,沈苏貌赚了个盆满钵满,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我回想起胡谪在最后一刻做出的选择。 “我的答案,医圣云娘娘的名讳。” 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口中的那个名字。 “她的名讳是——” 胡谪说到此处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上前,面色遗憾地同台下四处作揖施礼,语气十分诚恳,“哎呀,我胡某人实在是演不下去了。方才为了面子与苏馆主周旋了好一会儿。要知道那位云娘娘心善得就如菩萨下凡,区区一个消息榜哪能记下她的大名?” 他边说又用手拍着脑袋,做出一副极为沮丧的模样,最后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地同沈苏貌一作揖,“这一局,胡某输得心服口服,愿将那木盒中的南海珍珠双手奉给苏馆主。” 说着胡谪便真的捧起木台上的盒子双手端向给沈苏貌。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堂堂十里穿巷的大东家居然会主动服输? 底下之人皆一片惊语。 “原来这所谓的胡善公也不过如此啊!” “话不能这么说,云娘娘确实从未在江湖上公开过她的名讳。他到底是凡人,上哪里知晓?” “啧啧,我看怎么像是那位东家另有隐情?莫非是故意输的……” 沈苏貌命人收下了那颗南海珍珠,却再无多言一句。我瞧他高坐在金椅子上的身影并无先前那般得意和雀跃,如今对待一众人道喜的口气也是淡淡的,似是很提不起兴致。 正趁着旁人的目光皆落在一人身上,我一点一点挪动到高台下,缩着身子朝着那人群后面溜去。忽有人揪住我后背的衣领,竟还有几分大力。 我倒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回头,却见那人的脸上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荡漾着我十分熟悉的笑容,低头凑过来,用只有我们两人才听得到的话语说道: “阿柒,你要跑得哪里去?” () 第九十八章 孙郎笼中藏娇娘 眼前的这个人正言笑晏晏地看着我,眼眸中倒映出我逐渐镇定如常的脸色。 “原来是乐善好施的胡善公。”我挺直了背脊,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一步道,“胡大东家刚输了赌局怎么还有心情管起我来了?我要去哪里,这好像与东家并无干系。” 这些话我说得又生又硬,可他却丝毫不生气,眼底里依然一片柔和。 “我没想到原来阿柒酸起人来竟一点也不逊色。” 胡谪轻笑着又一点一点凑近过来。身后推搡的人群让我无处可逃,只见他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数倍,我的心紧张地“咚咚”跳起来。 我下意识地要去握溢彩剑,却另有一只手看穿了我的打算,抢先一步抓住我的手臂。 “你!”我的脸颊倏尔大热起来,朝他凶巴巴地一瞪眼睛,“你要干什么?” “嘘——”胡谪伸出一只手指贴着嘴唇,压低了几分声音,“阿柒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究竟对你隐瞒了什么。一会还有好戏,阿柒看不看?” 还未等我作出回答,那只抓住我的手滑下来一瞬间扣住我的五指。 “胡小二,你……”我红着脸正想将手指挣脱出来,只见他越握越紧,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而此刻,四周人群里的那股热闹劲逐渐散去,慢慢又变得安静下来。 胡谪冲着我眨眨眼睛,又是轻轻“嘘”了一声。他将双手遮掩在他的衣袍下,牵着我朝高台的方向走去。 我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我也没忘记我现在是女扮男装,若是被别人看到我和他…… “你先放开我。”我靠近他些,用我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走便是。” “阿柒说什么?我听不清。”他低头又凑近来些,自是一本正经的口吻。 唉,算了,说了也是白说。我只瞥了他的笑脸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这时高台之上的主角已然换了一个人。胡谪带我站的那个位子视野更好,上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拿到号数“十”的通州首富孙十八郎在前九轮都没有被人抽中做赌,且他带来的那个巨大的铁笼亦没有被揭开神秘的面纱。这一回,轮到他做庄家。而高台之上手中还有赌注的名豪,分别是并幽镇的周公子、普济山光路门,还有最大的赢家沈苏貌。 不知道孙十八郎会选中这三位中的哪一位做赌。 孙十八郎那张小圆脸上亦是十分好奇。他微微仰着头对着那旋转的轮盘,有些紧张得搓起了手指。 木针转啊转,速度逐渐慢下了,一点一点的从号数“五”转下去。 “五——” “六——” “七——” …… 身旁有几位看客激动地数起来。 “到八了!不会是苏馆主吧!” “若还是苏馆主的话,那可就厉害咯!” “咦,过了过了!木针到九了……” “还在转,还在转!” “咚——” 最后木针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令谁都想不到的是,孙十八郎选中的人是…… “这……这可怎么办呢?”我亦喃喃起来。 众看客一脸发懵。 而立在轮盘旁边的那个人影倏然跳起来,大叫道:“十!那木针竟转到了我的号数上?” “庄家!”孙十八郎似十分欣悦地同一旁的庄家道,“我选中了号数十,是不是就是同我自己做赌?” “这……先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庄家苦恼起来,“不过按照名利会的规矩,确实是这样的。” 底下有声音不解道: “这自己怎么和自己赌啊?” “那不就是和了?” 庄家一转眼珠,忽然反应过来,又道:“不过,您还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可以重新再转一次轮盘。” “不反悔,不反悔!”孙十八郎立即摆起手来,像是十分满意这个结果。 只见他那张憨厚的圆脸后嘿嘿一笑,很是欣慰道:“自己同自己赌正好,赢了输了赌注还是自己的。说到底,我可舍不得我那宝贝,嘿嘿。” 有人冲着这话喊道:“十八郎,你那红布底下究竟藏了什么宝贝?竟让你这般舍不得!” “是啊,不如你揭开那红盖头,让我们大家伙都瞧上一瞧!” 孙十八郎连忙往后退几步,脸上露出一丝警觉,口中焦急道:“不行不行,不能看!我这里面可是绝世的宝贝。万一台上哪位看对眼了,想尽办法要赌走我的东西,到时候我哭都来不及!” 说罢,他还特意朝着沈苏貌的方向瞪了一眼。 沈苏貌只身未动,似是满不在意的样子。 只有那庄家颇为无奈地同他道:“这您大可放心,既然您选中了和自己做赌,只要您不反悔,就没有人会抢走您的赌注。” “当真?”孙十八郎一双圆眼中黑白分明。 “当真!”庄家朝他肯定地点点头。 “那既然如此,我便给大家伙看看我的绝世宝贝吧!”孙十八郎放心地叹出一口气,一手豪迈地朝那几个壮汉一挥,“把它抬上来!” 不一会儿,那几个壮汉便将那用红布遮盖的铁笼子放到了高台中央。 胡谪仍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期间我想偷偷挣脱开都无济于事。 我悄声问他,“这就是胡大东家说的好戏?” 他还是同我卖关子道:“阿柒别急。” “大家可看好了。”高台上传来一声大喊,那孙十八郎满脸兴奋地一扬手。 红布揭开,满堂寂然。 我看到那铁笼子里面坐着一个赤足女子,仅穿着一身白裙,黑发长长地披落到膝盖。她蜷缩着双腿,咬着嘴唇脸色煞白,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似是对着忽如其来的光亮和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颇为害怕和不适。 “原来,孙十八郎的宝贝是这么个尤物啊……” 一声轻叹传来。 “通州首富孙十八郎,有金银财宝数之不尽,更有娇妻美妾藏于卧房之中。羡慕啊,羡慕啊!” 那孙十八郎的圆脸上显露出洋洋得意之色来。 此刻,我无意间抬起,却发现身旁之人正紧紧盯着高台中央的那个楚楚可怜的白影,眼眸中现出一丝异常的认真来。 () 第九十九章 到底谁棋胜一招 有人忽高声喊道:“孙十八郎,你和这宝贝有何渊源?” 高台之上的孙十八郎眉目飞扬,指着那铁笼中的赤足女子道:“这是我最近新纳的娇娘,唤为‘连子奴’。” 连——子——奴—— 那铁笼中的女子听到这个名字起了反应,一双黑黢黢的双眼透着些水灵,满满透着怯色与无辜,真是我见犹怜。 “想不到仅是这名字也如此勾人。”方才那人呵呵一乐又道,“我看这连子奴颇有眼缘,孙老板可有想过将其转手?这价格嘛,自是好说好说!” “不卖!不转手!”孙十八郎小圆脸一皱,向前大跳几步,“大家就当我来名利会是来炫耀宝贝好了。那轮盘选中‘十’,正是天意,反正我也舍不得连子奴。你们就别打主意了!” 此话一出,我听见看客中传来好几声叹息,亦还有几双贼溜溜的眼睛继续放肆地盯着那位怯怯发抖的赤足女子看。 孙十八郎见此脸上露出不满之色,命人又重新把那红布盖上。 铁笼旁,红布一点一点地重新把它遮掩起来。眼看着连子奴又将重新陷入黑暗中,我突然听到周旁传来一阵老者的声音:“咦,那对眉眼看着怎么那么熟悉……” 连子奴被红布重新遮掩住后,孙十八郎便带着他的赌注宝贝退了场。庄家走过来站定时,人群中已略微透着些疲惫,这场名利会也将到了尾声。 待庄家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一众看客便迫不及待地四散而去。亦有不少人朝胡谪跟前涌来举止有礼地同他拜别,而我眼快地先一步挣脱出了他的手,默默隐退到了后面的角落里。 还不等胡谪反应过来,他便被人围得个水泄不通。人群里,他逮着一个机会扭头过来对我迅速做了一个唇语,眼神里暗含着一抹亮光。 他在说,等我。 仅仅是这么一会相处的功夫,我意识到,胡谪其实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虽面色温良,一举一动妥帖周到,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实则每一步的退缩和示弱,都暗藏着他的锋芒。 这就是十里穿巷大东家独特的处世之道。 我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他。 从胡小二、胡清和,再到胡谪,他究竟…… “看看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张面孔?” 一声轻笑从一旁传来。沈苏貌仍然戴着一副金面具,缓缓朝我走来。 “你说呢,小夜儿?” “面孔再多,也总比有人用一副面具示人好。”我握紧了溢彩剑,脸色沉下几分,“有些人连自己的皮相都不愿意公开于众,不知道是藏了什么祸心。” 沈苏貌立住,语气仍是不恼,悠悠道:“奇怪了,我也只是比他晚认识小夜儿几个月。为何小夜儿对我总带着一股敌意?” 我不语,眼睛看向前方,见到前方人群中那人的眼神亦朝着这边瞥来。刹那间,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沈苏貌的脸凑过来遮住了全部的视线。 “小夜儿,”他故意离我很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语说道,“如果是我早几个月认识你,我一定不会骗你,更不会对你隐瞒那些事。” 我忽的屏住呼吸,细细摸索着他这是何意,却又听见一阵明朗的声音传来, “苏馆主还在这里啊。” 沈苏貌微微直起身。我看见胡谪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带着一群人过来。 “我当然还在这里,胡大东家。”沈苏貌退后几步与我并肩站在一起,“我正邀请这位夜儿小哥去苏扬坊间的风月馆做客。要知道,若是没有夜儿小哥做赌局的中间人,我也不会赢你。” “苏馆主这是什么话?苏馆主棋高一着,胡某自是甘拜下风。”胡谪脸上溢满笑容,“要说到风月馆,眼下正好有几位豪绅老爷对苏馆主的风月生意感兴趣。” 他说罢,那几位围绕在他身边的看客立马欣然上前,迫不及待地对沈苏貌抱拳弯腰。 “苏馆主,我乃丰台姬良,已仰望馆主盛名许久。” “苏馆主,苏馆主,在下乃凉州公子苏,对那苏馆主调教美人的手法颇为感兴趣,嘿嘿!” “还有我,苏馆主……”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说起来。沈苏貌听了几个忽的大摆起手,点头道:“各位所说的,我都理解。既然尔等对那风月馆都有兴趣,不妨我们借一步说话。” 那几人纷纷道“好”。沈苏貌他们正抬腿要走,忽然他又回过头来,冲着我道:“夜儿小哥,我说的那些话一直算数。若某人一直不告诉你那些事,欢迎你来风月馆做客。” 说罢,他正要转身之际,又顿住,抬起些脸似是若有所思。 “话说回来,”这回他是对着他周旁那几人说道,“你们瞧那夜儿小哥的一双杏眼,是不是跟刚才孙十八郎带来的美人连子奴有点像?” “诶?” 众看客听到皆面露疑惑之色,摸不着头脑起来。沈苏貌歪着头顿住一会便带着那些人离去。一旁的胡谪忽的握住了我的手指。这回,我感觉到他掌心中的微微湿润,握的力气似乎要比之前更大力些。 “胡,胡小二?” 我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 “嗯?”他似乎也下意识道。 胡谪的眼睛仍盯着前方,面上笑容全无,剩下几分肃然。 我怎么感觉他好像有点……紧张。 “不是说风月馆做的都是些黑心的勾当,你怎么还把人带给沈苏貌?”我转换话题问他。 胡谪的脸逐渐转过朝向我。一瞬间,所有紧张的情绪皆散去,他悠然开口道:“你知道说话结巴的小绿姑娘为何会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学会唱《夜半乐》?” 嗯? 我半皱起眉头,开始回忆沈苏貌与罗婆婆先前的对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沉思片刻,我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小绿姑娘其实是沈苏貌安插在福临河的眼线。” 胡谪听后,一对眉眼笑起来,认同地点点头,但却是不语。 我看着他,忽然眼前一亮。 “你是说,你要那些人——” 他又颔首,轻声道:“没错,他们都是我的人。” () 第一百章 处心积虑要娇娘 名利会结束,一众看客走得差不多了,四福赌坊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胡谪轻轻晃了晃我的手道:“阿柒,走吧。” “去哪里?”我问他。 “带你去看好戏的下半场。” 我微微一愣,见他眼睛中闪过一抹光。 胡谪带我来到四福赌坊的后门,那里停着一辆马车。一瘦小的身影踩着家仆的背脊正要攀上马车,忽听见一声叫喊止住了他。 “十八郎!” 孙十八郎摇摇晃晃地跳下来,见到来人顿时眉开眼笑地走前来。 “胡东家这声十八郎喊得,倒拉开了你我之间的距离。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一声‘小妙’或是‘阿妙’。” 听孙十八郎的口吻,他和胡谪应该十分熟稔。 胡谪笑眯眯对他道:“我可不敢乱喊这些名字,还是叫一声‘妙兄’为好。要知道妙兄还比我痴长几岁。” “胡兄。” 孙十八郎喜气洋洋地朝胡谪半施了个礼,再抬起头时眼色直往我身上打来。 “这位是——” 他微微一顿后,语气便立刻意味深长起来,“莫非这位就是胡兄的,红颜知己?” 我听到亦是一愣,忽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便故意沉下些嗓音道:“红颜知己?这位先生莫开玩笑了,我可是个男……” 还不待我说完,只见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张圆脸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孙妙生平阅女无数,是男人是女人岂会分不清?小丫头,你还是太嫩了些!” 孙十八郎的笑声爽朗至极,直堵得我哑口无言。我默默咽下唾沫扭头看身侧那人,见他仍然不说话也是一脸戏谑地对着我。 我瞪他一眼,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 “好了妙兄,我与小丫头的师门有些渊源。妙兄便别打趣了。” 说罢,他还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起先前同行时他就喜欢胡乱插上什么师叔师侄的关系,心里颇为不爽地又瞪了他一眼。 胡谪毫不介意地一笑,继续道:“我找妙兄,可是来谈一笔生意。” “你找我谈生意?” 孙十八郎倏地收住笑容,眼睛紧紧盯着胡谪,一脸正色起来。 “据说胡兄是四陆之内最精明的商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是不做亏本买卖,当然也不会让妙兄亏本。” “哦?”孙十八郎一时兴趣大涨,凑近几分,“那胡兄要和我谈什么生意?” 胡谪亦上前一些,目光好似跃过他的肩膀,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我要换连子奴。” “你说什么!” 仅仅这六个字,便让孙十八郎脸色大变,我亦是大吃一惊。可胡谪的脸上认真至极,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孙十八郎往轿子的方向连退几步,站定后,神色黯淡下几寸,“胡兄可知道,连子奴是我的心头肉。” “知道。” “那你可有听到方才在名利会上我说对于连子奴,我不赌也不转手。” “有。” 兴许是他被胡谪始终淡定、胸有成竹的神色给惹恼了些,提高些嗓音急急而道: “那胡兄还跟我说什么想要连子奴?我告诉你,无论你出多高的价钱,这连子奴我都不会给你!我一地方小绅虽不能和胡大东家对比,但有那两排在通州长街上的院子,我也是有点底气的。” 我见孙十八郎说话时眼色不断往轿子里瞟去,像是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坐上轿子而去。 一旁有声音道:“错了。” “什么错了?”孙十八郎拧眉。 “妙兄听错了。”看他一张圆脸憋得通红,胡谪又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刚才说的,是想换妙兄的连子奴。既然是交换,我换给妙兄的定是妙兄的心中所爱。” “嗯?”孙十八郎听后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但圆脸上仍是一片警惕,“我孙妙酷爱美人,如今连子奴就是我的心头第一好。胡兄这般说,是想换个美人给我?” 说到此处,他赶忙摆手起来,“那也不行!再说胡兄身上哪有什么美人……”孙十八郎说着,眼色又转向我这边来,忽的面色生出几分惊疑,“诶,小丫头倒是和连子奴一样都有双杏眼。” 他睁大眼睛似是正要凑过来瞧个仔细,胡谪便先上前一步,拦下了他。 “妙兄心中的真正所爱是什么,我很清楚。” 孙十八郎忽然浑身一颤,神情呆滞看向他,“这么说,你知道连子奴的来历?” 胡谪颔首。 “妙兄能买到连子奴,想必其中也是费了不少曲折。” 孙十八郎有些艰难地一点头,语气生涩,“毕竟她的上一位主人是——” 随后传来的是一阵叹息,他便没有把话再说下去的意思。 这二位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令我困惑不已。 为什么凡是同胡谪有关的事,都这么神秘?同他相处得时间越长,我便发现我越是看不懂他。 隐藏的秘密越多,隔阂也就越大。我神色复杂地看向身旁那人。胡谪似有所感应一般,亦回过头来看向我。他眼中闪过一丝关切,往我靠近了几分。 孙十八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俩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着头表情怅然若失,叹气连连。 “胡兄果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走得每一步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他抬起头,脸色恢复如常,“直说吧,胡兄想拿什么同我换?” 胡谪不语,手伸向怀中。很快一只攥紧的拳头慢慢展开在他的眼前。 “就是这个?” 那掌心中躺着一颗圆润透亮的白珠子,孙十八郎的圆脸上大乐起来,“胡兄,这种南海珍珠我藏了整整一个木盒,在我这儿,一点都不稀奇!” “谁跟你说这是南海珍珠了?” “嗯?” 他张口一惊。我也忍不住开口道:“这颗圆丸明明跟名利会上你放在盒子里的赌注一模一样,不是南海珍珠是什么?” 胡谪仍是轻笑摇头。 “阿柒,关于这圆丸的渊源你也很清楚。名利会上的那颗确实是南海珍珠。但若是我有幸能抽中和妙兄赌弈,躺在木盒子里的就是这颗圆丸了。” 他用两只手指按住那颗白珠子。 “这话什么意思?”孙十八郎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起来,“胡兄还有两手准备?” () 第一百零一章 孙郎心切换邪香 “跟妙兄做赌,自然是要拿出些诚意来。” 胡谪说得信誓旦旦,“我说过,一定不会让妙兄做亏本买卖。这颗白珠子,是陶梦香。” “陶梦香!” 他话一落,我便瞬间惊呼起来。 “陶——梦——香——” 孙十八郎喃喃自语几声,忽然也瞪大了眼睛,语气颇为不可思议。 “你说这是,宫老姥的陶梦香!” 胡谪一颔首。 “这是黑捕头从褐蓑老人那取回来那颗?”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许多回忆,忍不住颤抖起来声音来,“那,那时候……你就算计好了……” “阿柒,”他飞快地打断我的话,一脸苦笑起来,“你想到哪去了?我没有那么神。” 我憋住话不语,半垂下双眸,心里却五味陈杂。 那时候,他的身份是十里穿巷中普普通通的跑堂小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黑捕头来查案,翻阅消息榜,询问夜光杯的下去,拿陶梦香交换,到最后灯笼里掉落下来的空白纸条……如果这一切,都是他提前计划好的…… 天下第一聪明人,胡谪。 原来从不做亏本买卖,竟是这样一个道理。 “你换给我陶梦香,是想让我……” 孙十八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若有所思。 胡谪的声音响起来,“妙兄也清楚得很。陶梦香溶于水时,能化出迷香和幻境。它能带给人想要的东西,也能杀人于无形中。” “所以胡兄是想用陶梦香带来我的心中所爱,又想杀我于无形中?”孙十八郎直盯着他手中的陶梦香,眼色中透出几分迷茫和希望。 “当然不是!”胡谪忽然一收掌心中的白珠子,倏然一运真气,连声音也变得虚幻起来,“我只想让妙兄看一看你真正的心中所爱。” 此话一落,我看到孙十八郎的眼中一片茫然,他的嘴唇渐泛出青色,浑身都变得僵硬起来。 这是落入幻境的前兆。 胡谪掌心中的通体白透的珠子一瞬间呈墨色,阵阵乌气朝孙十八郎的方向席卷而去。而在他身边,有一股强大的热流笼罩着。 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他的内功如此强大。 “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一惊,腰间的溢彩剑好似也感受到了危险,拼命颤动起来。 “阿柒,原来你竟然这么不信任我。” 他嘴角下瞥,口气里充满了委屈。只是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胡小二的身影。 “我不是……”我焦急同他解释起来,却看到孙十八郎已经全然被一层乌墨色所包围。 “阿柒,你若是想把这场好戏看完,就抓住我的手。”胡谪的脸上异常严肃。 我仅顿住半刻,便上前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胡谪的嘴角倏然上扬,浮出两个梨涡。 但很快,乌墨色的雾气便涌了上来盖住了眼前的一切。我茫然不知所措,只等这些都消散而去,我面前又透出一片大亮。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鼻尖还弥漫着一股兰花的幽香。 明知道这是陶梦香作用下幻化出来的幻境,我还是觉得真实异常。 “阿柒你看。” 身边站的人正是胡谪,我的手依然握着他。 胡谪不动声色反扣住我的手指,另一只指着眼前那片四散而去的白雾。 眼前带路的是孙十八郎。只是同处在幻境,我们看得见他,而他却看不见我们。 跟着晕晕乎乎的他走了一会,便见他倏然止住脚步,指着前方大雾中的一处,颤颤巍巍地大叫起来,“是,是她!” 耳边的笛声越来越清晰,那股兰花香更是愈发浓郁起来。 大雾半散去,我隐约看见前面是一片湖面,那湖面旁半蹲着一位白衣女子,垂着头手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不远处的大石上还站着一位同是白衣的男子,那悠扬的笛声便是来自他的口中。 “他们是谁?” 孙十八郎好像看清了前面那两人,而我却始终看得模模糊糊的。 “胡小二,你可能看清楚那两个人的面容?” 胡谪亦朝我摇头,又抬眼看向那方,皱着眉头目色沉沉。 “是白娘娘啊!” 孙十八郎语气痴然,吐露出这一声忽的吹走了那浮在白衣女子双眸前的那片白雾。 原来这位白衣女子有一对杏眼。 我这般想到,突然眼前浮现出另外一双相似的眼睛来。 铁笼中,连子奴睁着楚楚可怜的双眸亦是一对杏眼。 …… “你们瞧那夜儿小哥的一双杏眼,是不是跟刚才孙十八郎带来的美人连子奴有点像?” “诶,小丫头倒是和连子奴一样都有双杏眼。” …… 而我的眼睛正好也是一对杏眼。 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我的脸。 双眼再看向那片湖面时,面前的白雾又重重浮现过来。我忽然感到周身一阵炽热,白色逐渐凝聚成乌墨。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幻化而走,消失皆成一粟。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站定时,看到陶梦香通体白透,仍是好端端地安置在掌心中。胡谪神情略有些凝重地看着我。 我与他还未说上一句话,一个身影便在这时猛扑上来。 “我换!” 只见孙十八郎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 “我要用连子奴换这颗陶梦香!” () 第一百零二章 娇娘有口不能言 孙十八郎眼睛中冒出一团火光,如饥似渴。 “妙兄抱歉。” 那只手突然聚拢起掌心。 “我又不想换了。” 我看向胡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暗怀了什么心事般脸色稍显沉重。 “为何又不换了?” 孙十八郎几乎是怒吼出来,双眼巴巴地望着他收起的拳头。 “陶梦香的来历我和妙兄再清楚不过了。”胡谪语气淡淡,“如今宫老姥已销声匿迹十几年,这颗陶梦香大有可能会成为绝版。美娇娘常有,而无价之宝难得,我想我还需考虑慎重。” 孙十八郎听罢一顿,倏然张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我愿再加赠胡兄一座通州长街上最大的院子。” 胡谪脸色如常,对他摇了摇头。 “两座?”他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胡谪继续摇头。 “三座?”孙十八郎一咬牙,鼓起他那张小圆脸。 胡谪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好!好!”只见他握紧双拳连退几步,额头上尽是汗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漏出来。 “若是胡大东家能把陶梦香让给我,那么通州长街上向南的那一排院子还有连子奴,就都是胡大东家的了。” 四周寂然一片,我在心底惊叹道,孙十八郎这回可是下足了血本。 胡谪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缓缓抬起头来问他,“妙兄此言,当真?” “当真!”孙十八郎重重一点头。 “那好吧。”胡谪叹出一口气,紧接着就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这笔生意,成交。” 听他的语气里虽略显遗憾,但看他的眼睛中却清明一片,似是还暗藏着一丝笑意。 老狐狸! 此三个字忽的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而那位孙十八郎小心翼翼地将陶梦香捧在手心里,眼底洋溢着怜爱之情,嘴唇激动得打颤,就差没有扑上去亲那白珠子一口。 “所谓香毒一线,陶梦香是宝贝也是邪物。妙兄若不想丧命在幻境和迷香当中,还需请一位内功深厚之人运气护航。”胡谪提醒他,“妙兄还要记住,每次陷入幻境不可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就真的走不出来了。” 也不知道孙十八郎有没有听清楚。他那双眼睛全然盯在手里的白珠子上,一眨不眨的,对于胡谪的话,只是嘴里应付地“嗯、嗯”几声。 胡谪颇为无奈,又叫他,“妙兄,你可记全了?” “记全了,记全了!”孙十八郎对着胡谪连连欣然道。他轻轻摸了摸手中的白珠子,又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这才抬起头来,小圆脸上慢慢恢复如常。 “唉,胡兄啊,你我虽是老相识,今天我可是见识到你的厉害咯!”他啧啧而叹,“四陆最精明的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胡兄啊胡兄,我孙妙佩服!” 说罢,孙十八郎向前施礼作揖。 胡谪一把扶住他,语气颇为温和,“妙兄这话过了。有道是,千金难买一开心。更何况妙兄今日得到的还是妙兄心中所爱,岂是寻常俗物可比拟?” “胡兄不仅买卖做得好,话说得更是妙啊!”孙十八郎的双颊上染上些红意,倒显得他多了几分憨气。他乐呵呵地又随口一道,“不过胡兄这么放心地就把陶梦香给了我,不怕我什么都不给就跑了吗?” “妙兄不会。妙兄是忠厚人。” 胡谪一脸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他后面的马车上,“更何况,这人不是已经在这里了?” 我同孙十八郎皆朝那马车的方向望去。我目色诧异,而他虽神情极为不舍,但嘴上仍是叫喊道:“子奴,你下来。” 一只白皙的纤手掀起帘子的一角,一双瘦弱的赤足先着地,从里面走下来一个穿着一袭白裙的女子。 此时胡谪紧紧盯着那人,眼色变得深幽起来。 那人正是连子奴,跟在高台之上的铁笼里见到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一张脸愣愣地转向四处,两只手似是无处安放地打起颤来。 她的一双杏眼中满是怯懦与无助。我正打量她时,连子奴的目色也恰好落到我身上。只见她看到我双瞳忽的放大,煞白的脸色凝滞,倏然垂下头颤抖得更厉害起来。 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双颊。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她对我为何是这般反应? “子奴,你莫怕。”孙十八郎也察觉到了她的反常,神色担忧地轻抚着她的背脊,“这位便是你的新东家。” 他伸手指着面前的胡谪,语气轻柔,“胡大东家会待你很好,你听话便是。” 可惜孙十八郎的话语并没有起到丝毫的安慰作用,连子奴低着头仍是全身打颤,渐渐地亦有抽泣声从她鼻子底下传来。 孙十八郎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慢慢转向胡谪。 “胡兄,人我就交给你了。希望胡兄能好生对待。” “那是自然。”胡谪朝他点点头,语气中不见波澜。 “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要下连子奴,一定是另有打算。你在下多大的棋,我不管着。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同你说明。” 孙十八郎倏然变得正色起来。 “什么事?”胡谪的神色比他还要严肃。 “连子奴是哑娘。”孙十八郎说道,语气大为痛心疾首,“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人割掉了舌头。” 夜已过半,此刻我正坐在马车里,对面是眼泪婆娑却口不能言的连子奴。她好像还是十分怕我,始终不敢低头直视我的眼睛。 这辆马车是孙十八郎自愿让出来的。 方才他百般不舍地与连子奴分别,见她一双赤足贴着地面,浑身瑟瑟发抖。他怜爱之心大起,便连同马车一起赠给了胡谪。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我心中又多了许多不解之谜。胡谪似是对我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一脸正色地对我道,这几日是多事之秋,现在应该好好找家客栈睡上一觉,到了明早他再告诉我那些我想知道的事情。 其实我大可硬气地舍掉这些疑问一走了之,可当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连子奴坐上马车时,我鬼使神差地也跟了上去。 我跟连子奴坐在马车里头,赶路的自然是胡谪。 道路有点颠簸,马车却走得还算四平八稳。胡大东家可谓是十项全能,跑堂、救场、赶马车、做生意……全都不在话下。 待我发现如今我又开始不自觉地会想他时,赶紧连连甩头及时遏制住这种想法。 马车里的抽泣声窸窸窣窣的,听着着实让人心疼。我叹息,掏出怀中的一块方巾递给面前那人,轻声道:“别哭了。我不知道你先前经历过什么难事,但以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刚说完,那抽泣声便忽的止住。 只见连子奴猛地抬起头,两只杏眼通红,里面除了透着几分怯意,似乎是还有其他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愫。 她犹豫地看着我,一只手缓缓伸向那方巾。 我鼓励般的对她点点头,见她柔软的手指刚碰到我的手掌,眼底一愣。马车便在此刻忽的停下来。 外头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帘子的一角被掀起来。 胡谪眉眼弯弯地把头探进来, “阿柒,下马车,我们到了。” () 第一百零三章 荒郊客舍遇反常 马车外是一座灯火通亮的客栈,照得黑黢黢的天幕显露出几分暖意。四处略显荒郊,并不是白日里那般繁华,连人影都不见几个。 我静静凝望于它,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 “我改了道,这是在商都的边郊。今晚我们先在这里歇上一宿。” 回过头,我看到胡谪带着赤足的连子奴缓缓走了过来。 荒郊的客栈里头并不多人。也许是此刻的时辰不对,我三人走进去时,见到几个伙计正懒懒散散地收拾着木桌椅,堂内成一片打烊景象。 一伙计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忽见到我们,惊得来不及收住嘴,直直瞪起双眼。 “这么晚了,几位客官是要住店?” 那伙计喉头微动,脸色恢复如常,却不挪半步,手中仍在擦着桌子。 胡谪比我先上前一步,对他点头道:“正是,要……” 还不等他说完,伙计低着头极为不耐烦道:“好巧不巧,没有厢房了,客官另投他家吧。” “没有了?”听他此话,胡谪狐疑一声,我见他眯起眼睛,指着挂在账台前的牌子,“那里明明还有房牌,厢房怎么会没有了?” 伙计抬头看他一眼,掂着手里的抹布一甩于肩后,“呦,还知道房牌?看来是熟客啊。不过,这房牌不是给你们留的。我劝你们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去看看其他客栈吧。” 伙计边道边挥手赶人,眼中不耐烦至极。胡谪半绷着脸纹丝未动,我知道他这样肯定是留有后招。正想看他如何应对,却听见楼上厢房处传来一阵声音。 “大晚上的,瞎嚷嚷什么!都说了没有了没有了,怎么还不走?” 我寻声望去,看到楼顶上“噔噔噔”地走下来一个头戴绢花的女子。只见她手拿一柄团扇,双颊凝着两抹厚重的腮红,穿衣打扮略显随意,嗓门气势却堪比郎君。 “我们这店儿小,容不下你这尊……” 她刚说到那“尊”字,忽的睁大双眼,神情惊愕,直直愣在木楼前,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伙计少点眼力见,“蹭蹭”跑向她告起状来,“老板娘,我都跟那三人说过了,可他们就是不……” “闭嘴!” 那位老板娘狠狠地训斥道,对着他刮了一记大大的白眼。等她再看过来时,脸上却挂满了笑容,竟还几分讨好的意味。 身旁的胡谪对此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双手抱胸,等着她一步一步半是赔笑半是紧张地走上前。 “原来是大东家啊。” “大,大,大,东,东东东东家啊——” 满屋的伙计倏然抬起头一脸惊吓地看着胡谪,尤其是方才那位赶人的伙计。 “阿红,”胡谪神色淡然,语气幽幽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仅此一句话,我却感觉到这大堂中不知从哪里窜起来一股寒风,吹得人直冒鸡皮疙瘩。 那老板娘的额头上冷汗密布,舌头打颤,“不不不不,不是,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好不容易,她捋直了舌头,转过头瞪向旁边发愣的伙计。 “你站着这里作甚?还不赶快再去把那间天字一号房收拾收拾,一会大东家就要住了!” “是,是老板娘!” 那伙计听了正要抬腿。 胡谪却道:“不用了。” 几双眼睛又全都落回到他身上。 “我们仅住一宿,要三间寻常的厢房就好。” “哦,哦,好的,”老板娘听后连连点头,仅过了半刻,又“啊”一声,眉头紧紧拧起一团来。 “大东家,三间厢房恐怕是拿不出了。”她的眉眼越来越为难起来,“刚才阿宽说得没错,这店里除了您的那间天字一号房,其他厢房都住满了。” “住满了?”我喃喃,眼望着愈发清冷的大堂,有些怀疑道,“这大堂也没见到几个人,怎么会住满了?” 那老板娘正欲反驳我,似是又忌惮胡谪在场,生生吞了口唾沫下肚,面有难言之隐。 “四陆一百零八间客栈,每年呈上来的账簿中,商都边郊的这家回回都绩效垫底,也从没有出现过客满的情况。”胡谪话语一顿,冷静至极道,“阿红,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这般一问,老板娘的脸上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她道:“东家,其实阿红也不是很清楚。” 我看着她面露出迷茫之色,似是在慢慢回想。 “大约是在半月前,客栈里突然来了一群豪客,举手投足间尽显江湖之气,张口便说要包下所有的厢房整一月。这几日,那群豪客皆为昼出夜归。东家是没看到,那一大清早的,他们便整装出发,拿着各自的武器颇为浩荡地出了门。直至傍晚的时候归来,人人显得疲惫至极,要了酒饭便到房内倒头就睡,不到翌日清早是不会醒来的。” 她说罢目光又看向我,“姑娘以为如今这整座客舍不见几个人,其实都躺在自给儿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况且姑娘和东家半夜才来,可是在……”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小了下去,看着我的眼底中透出一抹精光,脸色也颇为意味深长起来。 只是不出一会儿,她的目光再往后发现了后头的连子奴时又变了一层意思。她团紧眉头头看向胡谪,神色多了几分怀疑起来。 “我知道了。” 胡谪的语气仍是镇定如常,那样子像是毫不在意老板娘的目光。 他直言道:“既然如此,那间天字一号房还是要收拾收拾。”正说着,又忽的转向对我,“阿柒,今晚你跟连子奴就住那间房,可好?” 胡谪的语气柔下些来,格外认真地问询我道。 “那你住哪?”我亦问他道。 他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般问,有些意外地轻笑起来,“我住通铺。” “通铺!” 我眉目一凝,但这声大叫却并非出自我的口中。 老板娘颤颤巍巍道:“大大大东家,您用不着委屈自己,大不了我把我的房间让出来给您……” “不用了,今晚我就住通铺。”我听他颇为坚定地开口,“阿红,准备好热水和两套干净的衣物送到房间里。” 老板娘的眼睛转向我跟连子奴一圈,“遵命,大东家。” “还有一事。” 见她正要转身离去,胡谪忽然又唤住她,“等过了这两月,你就回金陵的十里穿巷找老实人,好好学一学待客之道。” 她的身形一哆嗦,只道:“遵,遵命。” () 第一百零四章 放下心防手言谢 专门留给大东家的天字一号房确实与众不同。它共隔出了里外两间卧房,房中摆设极为雅致。老板娘亲自送来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她动作十分迅速,神情极为恭敬有礼,只是当那目光落在我跟连子奴脸上时却稍许变了味,多了一丝狡黠与好奇。 “两位姑娘,热水和衣服我都带上来了,不如就让我伺候二位洗漱吧。” “我就不用了。”我说道,双眼看向连子奴,见她呆愣在原地,垂下的手臂止不住地打颤,似乎是很不习惯有生人靠近。 “那这位姑娘是——”老板娘拖着长长的尾音,收回眼神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见那手足无措的连子奴瞪着大大的眼睛不知在聚焦于何处,禁不住叹出一口气,“夜已深,老板娘快些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 她连连“诶诶”几声,道谢后便离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天字一号房内一下子就只剩下我和连子奴两人。连子奴仍是露着怯意茫然地身子发颤,见我的双眼看过来,她忽的垂下眼皮,更为紧张起来。 我走过去,拧干脸盆里的毛巾递给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我。”我用尽量轻柔地语气同她道,“我和那位东家一样,都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 好像是我的话语起了作用。连子奴听罢缓缓抬起了头,眼色尤为可怜地看着我,身体没有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在心底舒出一口气,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拭擦着她的脸和脖颈。只见她那双眼睛睁得更大了,看向我的神情渐渐溢出几分惊然。 我这才想起来,连子奴有口却不能言。 “我叫柒夜,是个刚下山闯荡江湖的女侠。”我同她介绍起我自己来。 我把毛巾重新浸透在热水中,边拧边道:“他们说你叫连子奴,但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吉利。” 再次拧干毛巾,我转过身来,见到她也正盯着我看,眼睛一眨不眨地闪烁出一丝微光。 “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我揣测道。她眼中的光芒又亮了起来,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不如——”我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就叫你小连好不好?” 她听后一愣,半晌后立即点起头来,神情似乎还有几分激动。 我的眉眼一弯,扶着小连走向里头那间卧房。安顿小连睡下后,我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置于她的床头,将她的被角掖了个遍,“小连,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小连躺在床上,此刻她的身体已经全然平静下来,一张苍白的脸露在被子外面格外惹人心疼。我朝她展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正要转身离去,忽感觉到一只手被人紧紧拽住。 我回过头看她,眼色流露出几分疑惑。 “怎么了,小连?” 只见她双颊微微飞上些绯红,那只拽着我的手慢慢伸向我的掌心,在那上面比划起来。 手心中有些发痒,我愣在原地,细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小连在我手掌中写了什么。 “你不用谢我。我柒夜立誓要当个心守大义的女侠,帮助你是应该的。” 小连就这么直视我的眼睛,似是全然卸下了防备。 “睡吧。我就睡在外间,你不用害怕。” 她点点头,这才放心地合上眼睛。 吹灭烛光,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我睡在天字一号房外间的卧房里。讲道理这是我下山几月来,睡过的最舒适的床榻。况且这几日连续发生那么多事情,我已疲惫不堪,应该睡得很香才对。 然而这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实。我接连做了无数个奇奇怪怪的梦境,梦里有无数多的幻影和嘈杂的人声。这其中有一声像是一道哀鸣,时而低低哭泣,又时而撕心裂肺地嚎叫,听得恐怖至极,但又不得不追跑上去想看个究竟。 直到我倏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才发现枕头上一片湿润,额头上冒出许多冷汗,就连眼角边也亦有水痕。只是我着实已不记得到底到底所梦何事,为何自己有这么大的触动。 窗外的天色初露白,如今应该是翌日清晨。 四处寂静一片,里面的卧房内传来一片均匀的呼吸声。我想了想还是下榻走向里屋,看见小连正酣睡于榻上,悬着的一口气缓缓舒了出来。 也便是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一些声响打破了这份宁静,窸窸窣窣地像是有多脚步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我记起昨日夜里那位老板娘说过的话,毅然拿起溢彩剑走出了房门。 借着屋外微亮的天光,我特意站到客栈的屋顶上打量了一番四处的地形。 昨晚胡谪驾马车带我和连子奴来到商都边郊。荒郊野地,周围皆是褐土长草,少有人烟经过。唯有再往西北方向走,能看到苍翠的树林和蓝白交错的景象。 今日早间的风格外大,直吹得我衣袖飘诀。突然有一股尘烟从屋檐底下飘过来,那颗砂砾正巧落入了我的眼中,一下子给人带来刺痛感。 “别动!” 我正欲要去揉眼睛,忽的被一阵叫声给喝住。那阵叫声惊得我连退几步,险些没站稳要从屋顶上摔落下去。还好身后有一个柔软的怀抱及时接住了我。 不等我回头,眼角的余光便看到他还是穿得一身湖蓝色的锦袍。 他把我从怀里放出来,正想看向我的脸。见我初露出几分拒绝,他却“嘘”了一声,轻声道:“阿柒,我来帮你。” 两根手指轻柔地按在我的眼皮上,胡谪凑过来对着我的双眸“呼”吹了一口气。 “没事了,阿柒。” 他回到原处,安慰似的揉了揉我的头顶,一切的动作都做得十分理由当然。 “你……” 眼睛虽然不疼了,我却脸色发愣,刚要开口说话,又被他一把捂住嘴。 “别说话,他们出来了。” 屋檐下热热闹闹地走出来一群人,穿着打扮各异,手里皆拿着武器,神色十分亢奋,正如那老板娘所说,此为一群江湖豪客。 () 第一百零五章 字字句句皆属实 只等他们全都走远后,胡谪才放开了我。 “你——”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 胡谪一顿,“你先说。”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他。 “阿柒,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他嘴角微微上扬,“天字一号房是整个客栈内最好的房间,总不至于像通铺那样憋闷得只好让人睡在屋顶上。” 原来他竟是在这屋顶上睡得觉…… 我正暗道,忽的一阵微凉的晨风吹来,又夹杂着一些砂砾,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泛起隐隐的疼。也便是在这时,那只手迅速伸过来挡住了我的眼帘。 “阿柒。” 指缝间不透一丝光亮,眼前黑暗一片,我静静地听着那个声音问我。 “刚才我看到你心事重重地上来,可是昨晚没有睡好?” 我神色一怔,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先问问房里的另外一位姑娘。” 大风渐停,随后身前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那只手也一点一点地放天光进来。 “阿柒,”胡谪笑得一脸意味深长,“你这是在吃醋?” 吃醋? 我倏然顿住,脸颊大热道:“我没有。” 见他只笑不语,显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我心中徒然增添了几分闷气,转过头目光落向远处苍翠的树林。那也正是那群豪客消失的地方。 胡谪走前来一步,眼睛同我看向一处地方。 “阿柒好像不太想与我多言。” 我仍是看着前方,语气冷淡下几分,“我岂知胡东家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自然不敢多言。” 身旁传来一阵叹息声,“原来阿柒还在生我的气。看来今天得把那些事情给说清楚了。” 胡谪扳过我的肩膀,使得我与他的双眼同视,极为认真道:“阿柒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双唇紧抿,沉默了一会,神情严肃,“那胡东家可否保证句句属实?” 他亦不说话片刻,脸色十分郑重地同我一点头,“好。” 一瞬间,我精神抖擞起来,嘴里一字一句地问出那个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我问你,你为何要隐瞒身份、处心积虑地与我搭伙同行?” “处心积虑这个词严重了。我以店小二的身份接近你,是想让你少有几分顾虑。至于跟你同行——”他面有思索道,“也算是受人所托。” “那是受谁的所托?”我皱眉,满腹疑惑。 “抱歉,阿柒。”他脸色微凝,“既然不能说假话,那这个问题恕我实在难言。” 我没出声,见他朝我稍稍欠身,抬起头又道:“不过你放心,以后你自然会知晓的。但绝不是现在。” 很好,又同我故弄玄虚。 “那好,我们来说说青泉山熔岩河一事。”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那次我被困在石壁中,是不是你来救的我?” “是。”他仅一愣,便毫不心虚地迅速答道,“当时多有不便,就托着瓜大娘瞒住了你。” “只是瓜大娘?”我眯起眼睛,“那小玖呢?胡东家你想好了再回答。” 胡谪的语气透出些无奈,“好吧,他也是知情者。” 我又直盯着他一言不发。 此时,他低笑出几声来,“阿柒,你果然都记起来了。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胡谪反客为主,似是把我的心思摸了个透,靠近来些,幽幽开口道:“他先去长安了。” 我睁大眼睛,试探道,“你说的他是……” “阿柒,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红媚娘的幻境中,你跟我也是这么站在屋顶上。” 我点点头,是有那么一次。 “那次我问你,你为什么总爱穿青色的衣服。你不肯告诉我。我同你说,我知道。” 我懵然听他继续往下说。 “其实那时候我也只是猜测,但直到看到那个人,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胡谪放慢语速,声音竟显出一些生涩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他也是竞争关系。但这些事情,我想还是告诉你为好。自你出金陵起,他便一路跟随。青泉山你突发意外后,他又改了主意,先我们一步去了长安。” “阿柒,我同你说这些,绝不是在示弱。与他竞争,先前我是没有几分底气,但现在我却不怕了。这些信心和把握,是你给我的。阿柒,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忽的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听得我心中跌宕起伏。我听明白了,也确实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垂下眼睑,掩饰住微微绯红的双颊。 逃避一个话题的最好方式是换一个问题接着问。 “那周记赌坊又是怎么回事?”平复好心情,我抬起了头,“难道你忘了你进去前,我们约定……” 倏地我止住嘴巴,想到约定的誓言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底泛起一阵失落。 “我当然没忘。”这回却轮到他急了,略有些慌忙地同我解释道,“周记本来就是我的店,说东家在里面最万无一失。但我没有想到,沈苏貌也会在里面。”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说,你把我让给了他。这是何意?” “非常情况下的非明智之举。”胡谪大方承认道,“不过,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能确保你的安全。阿柒,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所以,”我细细揣测他的话,“沈苏貌身边也有你的眼线?” 胡谪歪头,眼中露出几分意外,“没错。” “胡东家果然是深藏不漏。难怪大家都说,胡东家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我退后一步,朝他作揖鞠躬。只见他连连苦笑摇头,上前正欲扶住我,我忽的又往后走一步。 “那位连姑娘,也是胡东家的一招暗棋?” 他听罢果真凝住脸色,停在原地,想了一会才与我开口。 “不是暗棋。是证人。” 我亦神色凝重。 “阿柒,连子奴对我来说是很关键的一人。我要让她帮我揭穿天底下最大的阴谋,揭开一个伪善之人的真面目。” 我见他的脸上越发沉重起来,语气也难得得压抑。 胡谪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不再多言,我知道至于那个“最大的阴谋”、“一个伪善之人”又是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我无法知道。 “好,我姑且相信你。” 胡谪听到此处,微松了口气,脸上的阴霾逐渐挥散而去。 “阿柒,既然你没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突然打断他的话,一只手握紧溢彩剑。 “云娘娘的名讳是什么?” 他僵住嘴角。 “你其实知道,对不对?” () 第一百零六章 医圣退隐十三镇 晨风止,屋顶上寂然一片。 过了许久,胡谪点点头。 “在名利会上你不说出来,是不是因为这个名讳牵扯甚广。” 他脸上一凝,随后又轻轻颔首。 “我虽和云娘娘并不相识,但却听了很多她的事,毛大师、孙十八郎,还有小连姑娘好像都和她有瓜葛。我总觉得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事冥冥之中跟这位云娘娘会有点干系。” 我一顿,神色极为严肃道,“胡东家,若你果真与云娘娘熟识,可否将她的事告知我一二?” 他没有马上答复我,而是紧紧抿着嘴唇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我上前几步,双眼离他近了一些。 “胡东家,你说我这对眼睛和云娘娘的那双杏眼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胡谪一怔,眼眸中如深渊暗口,复杂得难以可测。 我知他何意,心中强忍住忽泛起一股酸涩,“孙十八郎把小连姑娘当成是云娘娘,我不想也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他仍是不说话目色深邃地盯着我看。我退后一步,朝他抱拳施礼,“胡大东家既不愿多言,那我在就先告辞了。” 我咬着嘴唇果决地一转身,正要离去,手臂忽的被人抓住。 “阿柒,”胡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和云娘娘师出同门,她是我的师姐。” 我双眼一亮,一扫其中的阴雾,倏地转过身,“那你的师姐云娘娘,是不是叫做云兰慈?” 话落,周旁静得可怕。 这里是荒郊野地,谁又会注意到这座客栈屋顶上对峙的两个人。 此时,胡谪已全然反应过来,眼底浮出一片远处天际的游云,半摇着头轻轻笑起来,“阿柒,你使诈。” 我低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 “想从天下第一聪明人口中问出些真话来,我不得不如此。”我将那封书信递到他跟前,“师父让我去长安十三镇把这封信给一个叫做云兰慈的女子。” 做旧的信封上郑重其事地写着“兰慈收”三个字,封口处还烙上了金印。 “兰慈是不是云娘娘的名讳?” 胡谪看了那封信,眼中笑意更甚,缓缓道:“阿柒,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仅此一句,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我将那封信重新收回到怀中。 “其实这不难猜,青泉山那次我就有所疑惑。” 我一边回想一边道来,“小玖能在师父的藏书阁中发现了云娘娘的私人医书,说明云娘娘和山庄定有渊源。我猜她可能曾来过山庄小住,而那几本医书正是她无意中留下的。” 胡谪不点头也不否认,静静地听我说下去。 “当日师父把信给我,曾说了‘兰慈姑娘’姓云,对于她是何人却缄口不语,只说务必要把这封信亲自交到她手中。兰慈姑娘的身份成迷,山庄里留有云娘娘的医书,师父的嘱咐又是那般郑重其事,再之后还有毛大师的话。他称云娘娘为‘慈姑’。” 我话语一顿,“慈姑,云兰慈,这不得不让我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兰慈就是云娘娘,也就是师父要我把这封信送到你师姐手里,对不对?” 我步步逼近,此时胡谪已经完全放松脸色,抚掌而笑道:“阿柒,你说得很精彩。” 我等他笑完,眼底收敛住光芒,十分镇定地对我道:“云兰慈就是我的师姐,也是世人口中妙手仁心的医圣云娘娘。师姐大我整整八岁,我对她十分敬重。她出门行医从来不用自己的真名讳,阿柒,你说我这个做师弟的岂能随意替她宣扬?” 听他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我沉思片刻,又道:“世人都说云娘娘在十八年前的荆水一战后便隐退江湖,不知所踪。我师父却让我把信送去一个叫做长安十三镇的地方,你跟我说实话,云娘娘真的在那里?” “世人只知桃源十里在天外,却不知道长安有个镇名为十三。那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百姓安居乐业,堪比世外桃源。”胡谪幽幽开口道,我师姐自大战后便无心于江湖纷争,于她而言,那里确实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听他并不否认我的话,我又推测道:“那既然云娘娘隐居在长安十三镇,那么她的孩子也极有可能在那里。” “孩子?”胡谪一愣,语气有些古怪,“阿柒,你怎么突然想到云娘娘的……孩子?” “你忘了?”我握紧手中的长剑,朝他高高扬起。 迎着晨间的微光,溢彩剑欢快地发出“铮”一声响。 “毛大师祭剑时有所托付,要我们将这把剑送到云娘娘的后人手中。”放下长剑后,我又颇为珍视地抚摸了它一下,“我虽把它取名为‘溢彩’,这这把剑却不是真的属于我的。总有一天,它要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原来你是在想这件事。”那轻声落入我耳畔。我抬起头后,见到胡谪正目色柔和地看着我。 “说起来,我还有个事想要问你。就是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生气?” 梦云生曾说,探求八卦是人性之本能。这件事事关到云娘娘的隐私,我先前犹豫了半天,但最终还是八卦的欲望打败了理智。 许是自从他的身份被揭开后,难得见我这般示弱,胡谪笑起来,面和温和道:“但凡是阿柒问的,我都不会生气。你说吧。” “云娘娘的那个孩子——”我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了一句,“可是她和凌天君的孩子?” 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难色,便忙又补充道:“你知道江湖上关于她和凌天君的传闻,我也只是好奇。你要是不想说,就不用回答我。当然我也不会怪你。” 胡谪面色并无生气之意,反倒是露出几分苦笑。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生父是谁。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肯定不是凌天君的孩子。” 不知为何,这虽与我无关,但听到此处我却忽的松下一口气。 “这也是个好消息。”我微微颔首道,“都说云娘娘无暇一生,唯有信错了郎君。大魔王凌天君作恶多端,在十八年前以蛊药残害了数百位武林中人。好在云娘娘看清了他,毅然决然地联同其他六位江湖高手将凌天君葬身于荆水之下。” () 第一百零七章 解开心结再同行 “如果那个时候她腹中怀有凌天君的孩子,那她该有多伤心纠结。而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失去其父,还经受这般身世之苦,又该有多可怜!” 我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没来由的,心中一阵发涩。 “阿柒不仅心地玲珑,还有公情的本事。但我想,不管其父是谁,那个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像云娘娘那样善良,为守护心中正义,行走四方。” “希望如此吧。” 胡谪所说便是这几个月我所坚持的志向,听他一言,我的心情又慢慢好转起来。 “阿柒,既然我们都说开了。有件事还是让你知道的比较好。”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 “其实大魔王凌天君并没有死。” 轰—— 我心中似惊起一道闷雷,震得我刹那间张大了眼睛。 “他怎么会没有死?当年……” “凌天君被七大江湖高手打败,葬身于荆水之下,但那只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他是假死,其目的是为了得到整个四陆的最高位。” “最高位?”我眉目一紧,“你是说……” 脑袋中立刻闪过一个荒唐的可能,我摇起头来否认,“不,这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胡谪肃容,“连子奴是从宫里出来的乐姬,她就是最好的证人。我要用她来揭穿整个四陆最大的阴谋,也是最荒诞的骗局。” 忽的,我眼前浮现出那双酷似云娘娘的杏眼,联想到孙十八郎对小连的偏爱,联想到云娘娘和凌天君的传闻…… “即便如此,也无法说明什么。”我镇定下来道,“你知道,小连她不会说话。” “还有一人可以证明。” “谁?” “独眼老钟,荆水一带的捡尸人。”胡谪沉声道,“据说当年荆水一战后,凌天君的尸体是他捡回来埋葬的。” “若是如此,”我不由得点起头来,“凌天君是真死还是假死,他最清楚不过了。” 胡谪亦是微微低头,目色看向远处苍翠和蓝白交替之处。 “所以你接下来要去荆水?”我问他。 “不是我,”胡谪回过头来,“是我们。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阿柒。” 我心中有所触动,默默不语地消化起来,又听他道: “十八年前的荆水一战涉及到多位武林前辈们的前尘往事,凌天君的阴谋便是由此展开,总有人得站出来去揭开这一切。阿柒,你要去的是长安十三镇。而荆水,是途中必经的一战。” 这时,我见他摆正身躯,手臂交叉极为端正地朝我行了一个礼,嘴角渐渐扬起来。 “既然我们目的一致,又是孤身一人,姑娘可愿意与我一起同行?” 见他如此,我摸了摸嘴唇,皱起眉头有些为难道:“我要去的是长安,路过荆水后,还要途经汴州。要是同行的伙伴又无缘无故地消失,那岂不是……” “姑娘放心。既是同路之友,我一定会紧跟着姑娘,到汴州,到长安都寸步不离。”他说着,唇边的两个梨涡深深地陷进去。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最初认识的那个嬉笑无赖的店小二。 “倘若姑娘不嫌弃,长安之后,我还可陪着姑娘看四陆内外的大好河山。” 我一挑眉,轻哼道:“是嘛?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语落,只见眼前那人倏然收起嬉笑,挺直背脊又朝我作揖,“阿柒姑娘,在下胡清和,区区一客栈的东家是也。阿柒若不嫌弃,唤一声清和便好。” 许久,屋顶上一片沉寂。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一片静好。 “知道了。” 我忽然转过身,揉了揉眼睛,慢慢地往下走去。 “那,搭伙就搭伙吧。” 晨风中传来一阵轻笑,我身后有脚步声紧紧跟上来。 () 番外·伞铺小儿 一、 沈苏貌小时候住在江南,靠着母亲卖伞谋生。 江南多雨,雨下得多,伞铺的生意也会好些。可沈苏貌偏偏最忌恨下雨天。他总是想,若是那时候不下雨,那个人也不会来伞铺买伞,不来买伞也就不会遇到他的母亲。 而那个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长安天王府的沈天王,手握四陆兵权的沈将军。 江南的苏扬坊间有一处伞铺,卖伞的姑娘气质温婉,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不知道揉碎了多少买伞客的心,可偏偏就选中了那块闷声木头。 这是小时候沈苏貌第一次从做青团的大娘口中听到关于他生父的事。 沈苏貌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一个操持家中内外的辛苦。苏扬坊间的长街上几乎每个孩子都是大手牵着小手,一边是娘一边是爹,其乐融融地向前走。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一群孩子一起戏耍,当有个人和其他小孩不一样时,就会变成被欺侮的对象,比如隔壁陈豆腐家的小胖子,比如没有爹的伞铺童子沈苏貌。 那天沈苏貌托着乌青的额头回到家委屈巴巴地同母亲说道:“娘,他们都说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孩子……” 母亲格外温柔地抱起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拿出鸡蛋揉着他的额头细声细语道:“胡说!我们貌儿是有爹有娘的孩子。你的爹爹是四陆最威风的大将军,此刻他正在边疆带兵打仗,保卫百姓山河。” “真的吗?”沈苏貌不顾疼痛,立马从母亲的大腿上跳下来。 “当然是真的。”母亲点点他的小鼻子笑起来,“等貌儿长大了,爹爹也就回来了。” “那我一定要快点长大!”他鼓起脸颊,暗中握紧小拳头下定决心道。 二、 “我确实见过你爹爹!你爹爹习惯穿一身黑衣服,每每站在伞铺门口卖伞也不爱说话,递伞收钱再拿伞,那架子可威风咯!” 做青团的大娘同他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位大将军,难怪和这坊中的男人都不一样。不过嘛,大将军也有大将军的坏处。你娘要生的那会儿,还是我做的接生婆。那男人就抱了你一下就走了,说什么要去打仗。这一走就是好几年,如今你都多大了……诶,我同你一个孩子说这些作甚么?” 大娘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些,眼望着前面对她眨巴着双眸的可怜孩子叹出长长的一口气。她以为沈苏貌一定听不懂那些话,可她却不知道,那个孩子早熟早慧,这些他都懂。 许是家中情况跟长街上的任何一家相比都要特殊一些。沈苏貌早早地就学会了伪装自己的本事。 嘴甜的孩子有糖吃,装傻、卖乖是他的贴身法宝。 再加上他那张纯良无害的白净脸蛋,不仅是做青团的大娘,还有隔壁的陈豆腐,挑茶叶的张老头,染布庄的锦里姊妹,摆书摊的小贩……全都很喜欢这个很会说话的小貌儿。 就连有些时候在母亲面前,他也会不小心地伪装了自己。 此刻大娘望着眼前皱起小脸盯着青团摊苦思冥想的小孩,徒然眼眶一空,伸手拿着个青团子给他,“小貌儿,你还在想你爹爹?别想了,大娘送你个甜团子吃。” “谢谢大娘!大娘做的青团全天下第一好吃,貌儿最最最喜欢吃了!” “你既然喜欢吃怎么不吃反倒藏起来了?这团子刚做好的,正软糯着。” “大娘,不是貌儿不吃,是我娘亲也喜欢吃,貌儿要带回去给娘亲尝尝。” “嘿,真是个孝顺孩子,你娘没有白疼你!喏,大娘再给你一个,这个你自己吃。” “谢谢大娘!” 瞧,动动嘴皮子,不花一个铜板,也能得到两个青团。 “娘,你看,貌儿今天帮青团大娘干活,她奖励貌儿两个青团子。” “是嘛?貌儿真棒!” …… 小苏貌以为自己的小聪明天下无敌,可不想,在不久后,便有一场巨大的磨难正在等着他。 三、 母亲之所以如此操劳,除了孤儿寡母外,还有一个极其重大的原因。她的小貌儿患了病,是咳喘症,脸色比其他孩子看起来更白净些也是因为如此。她的小貌儿心中长了块淤结,咳喘时难以平复。每次都像是要把整个心胸都呕出来,看得她胆战心惊的。 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夫说,只能药治,不能根治。 伞铺赚来的钱除了用在吃饭上,有很大一笔是花在药材上。川贝、枇杷、梨肉这些都是寻常物倒也还好,难就难在大夫开了一推难记又奇怪的药方。就算母亲教过他识字,沈苏貌也看不懂。只有母亲对待这些格外的认真与耐心。 药盅上飘着香,沈苏貌看到每次母亲都要亲自尝一尝再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喝。喝完这些药胸口是会变得舒畅些许,只是味道却是一言难尽。 沈苏貌拧着眉头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中把药悉数喝完。他一抹嘴巴问道:“娘,这个药这么苦,你为什么也要喝?你又没有生病。” “因为娘先喝一口,再苦的药貌儿也会喝了。娘想告诉貌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怕药苦。” …… 那时,小苏貌还不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 等他真正知道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沈苏貌十岁那年,母亲突然卧病在床不起,嘴唇发青,脸色异常惨白。此后的两年中,江南苏扬坊间的温婉美人被病魔生生折磨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 而十岁到十二岁,沈苏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两年。 在这两年,沈苏貌发现往日他口中那些小聪明和小伎俩全都使不上力气。母亲卧病不起,伞铺生意日渐凋零,旁人对他们家避而不及,别说招呼了,怕是都不敢多靠近一步。 唯有做青团的大娘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来伞铺给他们娘俩送青团。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强支撑起身子让沈苏貌倒茶给大娘喝。 大娘忙摆手劝道:“伞娘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还是好好养病要紧。” 她望至那家徒四壁,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显得穷酸忍不住垂泪连连。 “诶,我说伞娘子,你男人可有消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街尾那书商对你还有几分心,要不你就……” “大娘您说什么呢!” 这两人是背对着沈苏貌压着声音偷偷说的,沈苏貌听到动静端着茶水忙走过去。只听到母亲有些激动地再同大娘说,“貌儿是有爹的,貌儿是有爹的……” 貌儿是有爹的。曾几何时,沈苏貌也是这么认为。 可仅仅过去了两年,沈苏貌觉得自己已然长大了。 十二年,那个男人,他的父亲,始终都没有回来过。 母亲心中做的那个绮丽的梦,早就该散了。 那天晚上,他守在床边,半抱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的母亲,目光看向窗前的月光地,神情凄怆无比。 “貌儿,娘,娘只怕等不到你,你爹爹了……” “娘!娘你说什么?貌儿在你身边,貌儿永远陪着你!”沈苏貌抓着母亲枯枝般的双手,第一次感觉这般绝望和心痛,“我们不要爹爹,不要他!貌儿要跟娘永远在一起!” “傻,傻孩子啊……” 母亲望着他,眼中的光芒终是涣散而去,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像是闭上眼睛做着一个有那人的梦。 十二岁的沈苏貌看着那双枯叶般的双手从自己的掌心中吹落下去,四肢冰冷麻木至极。他一动不动地守着母亲逐渐僵硬的身躯过了五日。 第五日,伞铺的门“啪”地被打开。 沈苏貌几近昏死过去。 合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终于见到了那个高大、气质不凡的男人的身影。 () 第一百零八章 假扮夫妻豪客行 在客栈歇息了三日,清和便决定动身出发去荆水。 我们要去荆水寻人,路途艰险,小连有腿疾,不方便跟着我们。再加上她先前受惊过度,整个人都病恹恹的,面色煞白如纸。 清和说,小连的舌头是被人割断的,而真正折磨她的是心魔。小连先前所处的是四陆内最盘根错杂的地方,不知她历经何种非人的遭遇,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小连身上有很多秘密,她的舌头是被人割断的。清和说过,十八年前凌天君是假死,目的是为了得到整个四陆的最高位。小连是宫中的乐姬,又有一双长得酷似云娘娘的杏眼。 如果最高位上的那位果真是那个假死之人,而小连无意中听到或是看到了什么。不难想象,那个人一定会阻止她把秘密说出去。哑巴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至于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凌天君,还得先去荆水找到捡尸人独眼老钟。为了安顿好小连,以及治好她的心病,清和暗中命人悄悄带着回了金陵的十里穿巷。 小连在名利会上露了脸,兴许还会被其他人惦记上,十里穿巷无疑是最好的掩身之地。那日送小连走时,我想了想,也修书一封飞鸽送去了青泉山下的小玖那里。 我想如今在四陆,应该没有比小玖更好更合适医治小连的大夫了。 还有就是清和这几日睡在通铺亦有所获。 聪明绝顶的胡东家做事哪会不带一点儿安排? 通铺鱼龙混杂,最不引人注目,却能探听到不少事情。他发现,那群早出晚归的豪客是有组织有目的地在行动,似乎在密谋着什么。而他们统一前往的地方正是里客栈不远的荆水。 看来荆水一带,真的将有大事要发生。 一切来势汹汹,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 昨晚,清和来天字一号房同我商量,独眼老钟早在几年前就销声匿迹,贸然前往荆水恐怕一时也难寻到他的踪迹。不如先看看这群豪客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十分认同,但对此也有疑虑。 “这群豪客行事隐秘,纪律严明,只怕对外人的戒备心思极重。” 胡谪老神在在,“阿柒,你说巧不巧?通铺那里有一对夫妻,自称黑红双煞,因为先前染上了风寒,这几日都没有跟他们一同出行。” “你的意思是,偷梁换柱?” “不错。”清和微笑颔首道,“我想十里穿巷的厢房更适合他二人养病。” 这日天蒙蒙亮,那群豪客装扮齐全,手持各自的武器,声势浩大地汇聚在客栈门口。那队伍中间还混杂着一黑一红的两个半蒙着脸的人影。在这一片吵嚷声中,那两人影微佝偻着脊背,略显安静些。 队伍行前到一半时,打头阵的一个尤为粗犷的壮汉忽的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向众人挥挥手里的两大板斧,大吼一声,“走了大半日了,现在各位好汉就地歇息,补充补充体力!” 人群中发出一阵“好”后,几乎所有人都席地而坐,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干粮,大咧着吃起来。 那一黑一红两人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本打算就这般静观其变,不想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黑红双煞!” 好一阵尖细的叫声!听得我直泛起一阵鸡皮疙瘩。等那片阴影遮住头顶的光亮时,我才回过神来,“黑红双煞”正是在叫我和清和两人。 我抬起头见到来人,倏然瞪大眼睛,身体惊得往后一倒。一只手迅速从一旁伸过来立马按下我脸上快要掉下来的红布。 那张脸上麻点密布,下颌尖得能戳出一个洞来,两只眼珠一转,满是狐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咱们报到那天不是打过照面?你俩不会……” 眼见那对眉目里怀疑愈来愈深,忽然另一旁的人推中传来一声,“麻尖儿,你馕饼你还吃不吃了?你不吃,我吃了得了!” “给你吃给你吃!”那阵又尖又细的嗓音中透出几分嫌弃。 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旁的清和捂着胸口闷声咳了几阵道:“麻尖儿大哥刚才要说什么?我夫妻俩风寒初愈,脑子还有点昏,大哥可要见谅啊!” “原来是这样。”那麻尖儿应道顺势坐在我身边,屁股越挪越靠近过来,贼兮兮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身旁那只大手把我拉到里边些的位置,一只脚正好插进来坐在中间。 “麻尖儿大哥,你那馕饼被人吃了,不如尝尝我手里的豆包儿?” 清和挑起浑身上下那股劲儿,热情地将手里的豆包儿递到他跟前。麻尖儿毫不犹豫地拿起来一口咬了半块,眼前一亮道:“哦呦!这比那干巴巴的馕饼好吃多了!” “那可不!我家这口子也特爱吃。”清和朝他得意地一笑,将布袋里的最后一个豆包塞进我手里,又冲我挤了挤眉毛。 特别时刻有特别的应对方式。我看向他的眼中透出些柔意,十分配合地吃起手中的豆包来。 麻尖儿几口吃完豆包,拍了拍掌心,看着我俩的眼神里又透出古怪来。 “不是说风寒好了?怎么都弄了块破布戴在脸上?莫非你俩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哎,大哥!敢情你以为我们愿意戴?”清和反应极其快。我止住红布底下的嘴,半块豆包噎住在口中,听他发出一阵哀叹。 他朝麻尖儿拉了拉衣袖,“麻尖儿大哥,你看看。” “妈呀!” 麻尖儿猝不及防地一声道。若非我此刻正是“红煞”的身份,亦要惊呼起来。只因为那只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布满了点点红疹子,竟比麻尖儿脸上的麻点还要密集。 “这,这,这,怎么,怎么回事……”麻尖儿惊愕到语无伦次,屁股连连往后挪去。 “可不是嘛!”清和瞬间变了语气,脸色蔫蔫,“风寒好了,倒长了这些不痛不痒的红疹子。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他边愁眉苦脸地叹息边将那只长满红疹的手抬起来搁在麻尖儿眼前,“麻尖儿大哥你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 第一百零九章 我等皆为魔信徒 手凑得越近,麻尖儿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就躲藏得越远。他双眼惊恐地落到我的脸上,“你夫妻俩不会都长了吧……” “那可不是!这脸上长得更加可怖,不然谁会用一块破布遮脸?”我亦大呼小叫起来,十分配合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一只手佯装把揭开红布让他看看里面的“红疹”。 “诶,别别别!”麻尖儿慌忙大摆起手来,声音更加尖利,“红疹见不得风,见不得风!”他说着又飞快地站起来,似乎是要拔腿就跑。 清和一把拽着他坐下来。只听见麻尖儿“啊”一声大叫。 “麻尖儿大哥莫慌,这红疹不传染人,就是看着恐怖些。”清和的眉眼中尽是笑意。 麻尖儿镇定下来,心有余悸地朝我们道:“真的?” 我接上话说道:“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我俩今天岂敢与大家同行?也没见这里头还有其他人出红疹的。” 他这才呼出一口气,安下心来,“我真是怕了你们这对黑红双煞了。” 麻尖儿似乎又想起刚才自己的窘样,颇为尴尬地一笑。 清和亦大大方方地同他对视笑起来。等气氛稍显的熟络起来,他问麻尖儿,“说起来,我们夫妻俩因为养病错过了不少事。不知各位壮士好汉如何……” 清和故意一顿,只等麻尖儿把话接下去。 果然那麻尖儿一挥手,抖抖他尖细的下颌道:“别提了,我们来来回回几日都一无所获,这人我们还是没有找到!” 听麻尖儿此言,他们是在找一个什么人。 我暗暗想着看了清和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没有找到?难道说……” 这一回,清和还没有把话说完,麻尖儿就异常激动地打断他的话,一拍大腿道:“是啊!我们总共去了这一代的三个村子,逮着人就割破手指,就是没有人的血能融进那块石头里。这要找个有玲珑心的人岂是易事?我看啊,莫不是子虚乌有?” “你们要找玲珑心!”我倏地睁大眼睛,皱起眉头忍不住一呼。 “是啊!可不就是玲珑心!” 不好!我正忘了此时自己身份特殊,眼瞧着麻尖儿脸色又是一变,面目颇有疑虑地看向我跟清和。 “黑煞小兄弟,咱们这些事可是头天汇合时就说的清清楚楚了,怎么你家那口子像个外人一样大惊小怪的?” “哎,我这口子比先染上风寒,又是水土不服,出来此地就晕得七荤八素了。麻尖儿大哥多多见谅,这要用石头找那用玲珑心之人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讲。” 清和的脑袋灵光异常,回应得也极为大方自然。 我顺势朝他一瞪眼,语气颇为不满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这不看你又晕又吐的,我想还是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讲。” “你啊你,成天思前想后、畏畏缩缩的,干得成什么大事!”我冲着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跟你来这里是干大事的!你要不跟我说清楚,那我还来做什么?你瞧瞧你副窝囊样,这回你想跟我说,我也不听了!” 我赌气般的“哼”一声,侧过头看向麻尖儿,语气软下来道:“麻尖儿大哥,要不如你把这些事再同我说说?你口齿伶俐,不像有的人。他说的话,我可是一字都听不进去了。” 麻尖儿转了一圈眼珠后,目光落回到我身上,已是打消了几分疑色。他戏谑地说笑起来,“我还从未看过一对夫妻像你们这样吵架的。” 他耸耸肩膀一摆手,“行吧!如今我们同属一个帮派,我又是这里的第一智囊团,你有不明白的,我就必须给你讲个明白。” 话落,我望向四处席地而坐放声恣笑、装扮举止皆有不同的众人。 这——是一个帮派? 清和凑上前来竖起大拇指道:“麻尖儿大哥,咱们这个帮派人这么多,声势可真浩大!”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们是谁!” 麻尖儿颇为得意地一笑。 我和清和皆看着他不说话,等他继续道:“我们可是魔王凌天君的信徒,将来是要跟着他称霸武林的人!” 我的眼底已然掀起一阵波澜,清和在我身边亦是脊背僵硬得动也不动。但眼前的麻尖儿倏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狂笑声,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俩的异常。 他笑完,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展示在我跟清和的眼前。 “就是这块石头。只要有人的血能融进这块石头里,那么那人就有一颗玲珑之心。”他说得信誓旦旦,“玲珑心,祭魔君,王归来。凌教主一统江湖指日可待,而我等皆为他膝下之徒,永拜他而长生,练就绝世武功,名垂千秋!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一百十章 玲珑之心祭魔君 那阵大笑在嘈杂的人声里显得格外醒目。 “凌天君”三个字着实让我眼皮跳起来,清和抿着嘴唇,脸色亦是肃然至极。 麻尖儿说起这些事神情大放光彩,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尤为振奋。他话语滔滔不绝,收也收不住,还真的从头至尾地讲起来,浑然没有了刚才那些防备的心思。 听他的话,我知晓了,原来这一切要从一句传言开始说起。 上月初,在荆水一带,突如其来地传出了一句颇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荆水一战,生灵涂炭;历劫十八,魔王归来。 这句话中的荆水一战指的就是十八年前名动江湖的那场大战,而魔王指的便是那场大战中葬身于荆水的凌天君。 凌天君当年为称霸江湖,制得蛊药残害无辜,祸害苍生,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此言一出,虽颇不可信,但荆水一带人心惶惶,害怕当年之事重蹈覆辙。 说起来大魔王凌天君也是个传奇,有人唾弃,自有人追捧。比如现在的麻尖儿一群人,还有十八年前的一众朗月教徒。 自凌天君身死荆水,他创立的朗月教分崩离析,一众教徒不得不四散而去。可但凡是朗月教的教徒,都对他十分信服和忠心。凌天君死后的这十几年里,分散在各地的前教徒们都暗自有行动,招拢了不少人,想一复当年郎月教的光辉。 武林各大世家和门派对此事必然深深打压。直到上月初的那句传言四起,让这些前教徒们倏然看到了希望,势头愈发猛烈起来。 这十八年来前教徒们所做的努力全都派上了用场,纷纷赶来荆水一带打探消息。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麻尖儿绘声绘色地同我们描述起来,“且说那几个长老日夜兼程,率先赶到荆水的郎月教旧址。那天晚上月黑风高,那几人正谈论到高亢之处,忽见破屋中掀起一阵怪风,垂灭了蜡烛。等光再亮起来时,众人见他们中央立着一个身着黑袍的蒙面之人,皆惊愕得不敢说话。” 说到此处,麻尖儿特意停顿下来,略有些奇怪地看了我跟清和一眼,“咦,你俩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竟不好奇他是谁?” 清和立刻配合地拼命点起头来,“好奇好奇,我俩这不是也惊得不敢说话了么?” 我试探地揣测道:“难不成那人就是死而复生的大魔王凌天君……教主?” 麻尖儿摇摇头道:“不是凌教主。几位长老先前也以为是教主显灵,但仔细一看,教主的身形高大威猛无比,而那个披着黑袍的神秘人却看起来有些……瘦小。” “哦——” 我和清和听后皆恍然大悟地发出长长一叹。 “神秘人虽不是教主,但却散发着一股威严冷酷的气场,让众人不敢掉以轻心。长老们问他是谁。神秘人说这几年他藏身此处,守护着一个秘密,一直在等他们的到来。至于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告诉他们,如何让已经死去十八年的大魔王凌天君复生。” 麻尖儿又是一顿,目光落到清和身上,幽幽地转着眼珠,像是故意在等他接话下去。 清和搔搔脑袋,一手抵着下颌道:“后面的事我知道了,第一次汇合时就说过。以玲珑之心献祭,凌大教主便可复生归来。至于何谓是玲珑之心?方才麻尖儿大哥拿出来的那块红色石头是个关键,谁的血能融进那块石头里,谁就有一颗玲珑之心。” 麻尖儿认同地点点头,眉头微挑道:“黑煞小兄弟记性不错,我还以为你这几日风寒,晕乎得把这些大事给忘了。” 他说话的语气颇意味深长。 “这么重要的事我哪里会忘?就是心疼我家这口子的身体,才没有回头跟她说清楚。” 正说着,他的手搂住我的肩膀,同我抱歉起来,“娘子,这下你可都清楚了?我与你虽还不是郎月教的教徒,但如今已入了帮派,将来是要跟着复生的魔君一统江湖的,这点小事儿你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吧!” 我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趁势揪起他的耳朵道:“那你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他连连讨饶,“以后一定唯娘子马首是瞻,大事小事禀报得事事俱细。” “那还差不多。”我十分满意地放下手。 麻尖儿啧啧几声,“我不仅是头一次看到夫妻如此莫名其妙地吵架,还是头一次看到夫妻又这般莫名其妙地和好的。” 清和干笑起来,“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我稍稍皱起些眉头问道:“麻尖儿大哥,这么说来,还没有一个人的血能融进那块石头里?” “可不是!”麻尖儿深深叹出一口气,眼中露出些迷惘之色,喃喃道,“玲珑之心、玲珑之人……” 这时候,一声叫喊传来,震得席地而坐的众人纷纷收拾好东西站起来。 “各路壮士好汉,我们身负重任,诸位同我继续前行!” “好!” 一众人应和道,兴致高亢起来。大部队继续往荆水方向前行,我和清和故意放缓速度,捂着脸拖延着走到了最后头。 “清和,你可相信麻尖儿刚才说的话?”我压低声音挨近他几分。 清和亦凑过来,缓缓道:“刚才麻尖儿说了这么多的话,娘子指的是哪句?” 我倏然语塞,又想起此刻正走在这浩荡的人群中,生生把这口气憋了下去,更加轻声道:“我跟你说正经事,麻尖儿刚才说,他们在找一个有玲珑之心的人。” “这个事我知道。”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眼中露出一阵痞气,“找就找呗,娘子在害怕什么?” 碍着周身这些人我不敢做出多大的动静,只能板起脸色来唬住他。 清和还是对我笑嘻嘻的模样,我呼出一口气,扭过头正打算自己想一想这前因后果。却见身旁那人忽然扳过我的肩膀,凝望着我的双眼,神色正经起来。 “阿柒,都说你心地玲珑,怎么还没想明白这个事?”清和的声音压到只有我二人才能听清,目光深远道,“玲珑心非具象,本就虚无,魔王想要归来还需找个托词。我想这是凌天君的另一个阴谋,他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也许是想引什么人上钩。” 我仔细想了想他的话也颇有道理,只是眼底还是沉下了几分。我对清和道:“可是玲珑心确实存在。” “那阿柒可知道它在哪里?”清和处之自若。 我朝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腔道:“在这里。” 只见他听后,双眸中浮出些笑意来,正要摇头,我忽的又开口。 “清和,你有没有听说过玲珑草?被玲珑草喂养大的心脏,不就是名副其实的玲珑之心吗?” 清和倏然皱起眉头。 “清和,你说,我的血会不会融进那块石头里?” () 第一百十一章 灵药助长整八载 清和的眉头被拧成一团。他脸色肃穆地看着我问道:“你先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啊?”我一愣,未曾想到他会先这般问道。 “阿柒,”清和的语气中尽显担忧,“告诉我你的心脏何为是被玲珑草喂大的?你的身体难道一直都有不适?” 原来清和担心的是这件事。 我眼底浮出些暖意,“不是,我身体现在没事了。只是八岁之前,每日都要喝三盅玲珑草凝炼而成的汤药。师父说,我是早产儿,心脏比常人要衰弱些,要想平安长大就必须靠着玲珑草续心力。” 清和的眉目间凝重起来,“玲珑草是世间极品草药,比木陀花还要难寻。陌上先生竟有法子找到整整八年的份量?” “自从我知道玲珑草是何物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师父。他说这些玲珑草不是他找到的。当年他在婆娑山脚下捡到我时,发现襁褓中还有一个布袋和一封信。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我的心病以及如何医治,还说那个布袋里装得是玲珑草制成的丹药和一些玲珑草种。陌上山庄的后院里正好有一块空地,师父说等那些丹药用尽时,新的玲珑草正好长了出来。那个写信之人思虑得尤为周到。” 清和听着点点头赞同,“授人鱼,不如授人渔。不过玲珑草已经够难找的,那人既然能找到玲珑草种还真是不简单。” 他的话语逐渐停下来,眉目间像是如有所悟般豁然明朗起来。而我却变得有些沉重,轻轻叹出一口气。 “阿柒,你在想什么?”清和问我。 “我是师父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师恩便是父母恩,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起我的生身父母。我会想写那封信的人会不会就是我的父母?他们为何要把我丢弃在婆娑山下?难道是因为我的心疾?可是明明玲珑草……” 也许是说得激动了些,我忍不住提高几分声音。 周旁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清和见状忙同我大声嚷嚷道:“诶,娘子,我不就是没把要找玲珑心这个事告诉你吗?你为何这般小题大做?在外头,你就不能给我几分面子?” 往这边看过来的一人道:“黑煞兄弟,怎嘛,和媳妇儿吵架了?”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没事,没事,床头吵架床尾和!小事情,小事情!” 那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贼兮兮地笑起来收回了目光。 清和看向我的神色恢复如常,“阿柒,也许你的父母有难言的苦衷,你切莫胡思乱想。”他继续轻声说道:“你跟我说实话,如今你的身体如何?你现在虽然不用玲珑草续着,那心疾可有痊愈?” 我立马点起头来,“当然痊愈了!怎么说也是喝了八年的玲珑草的汤药……” “阿柒!”他虽面露急色,但语气仍是十分克制,“我要听实话。” 清和一双眼睛似乎要看穿我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我低下头沉默,脚步刚往旁边挪了一寸,那只手刹那间紧紧扣住我的手。 “其实,玲珑草也是有点副作用的。”我终是呼出那口气,抬起头来还是决定道出实情。 握着我的那只手倏然变得僵硬起来,“什么副作用?” “我的身体无法承受过分深厚的内力。”我抓了抓头,有些苦恼道,“你也知道我内功平平,轻功和剑法也练得平平。师父他安慰我说,玲珑草娇惯出的玲珑心易破损,不适合习武之人,并非是我习武不用功。” 清和的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皱巴巴的眉心道:“阿柒,有时候平平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发现你和师父都特别喜欢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好。”我眉角上扬,“清和,我常把‘女侠’两个字挂在嘴边,就说明我没有那么脆弱。” “这回反倒是你安慰我了。”他这般说,眉目间却莞尔,真正放松下来。 “说回正事吧。”同他把话题绕开这么远,我又重回到这件事上道,“以玲珑之心献祭魔君,他们要找的玲珑心会不会正是我体内的这颗?你刚才也说这也许是凌天君的阴谋,想引什么人上钩。那他到底是在引玲珑心,还是引有玲珑心的人上钩?又或许是个巧合?” 清和沉思片刻后,眉峰凌然,语气格外认真,“阿柒,十八年前凌天君的行事作风就颇为极端,为了一统江湖不择手段。我有预感他在布一个更大的局,荆水的传言只是一个开始。你看这些人都是受了他的蛊惑,来找什么玲珑心。后续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我知道你既为女侠,心中有此大义。只是在奸佞未除之前,切记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听他如此语重心长,我心里十分了然,“清和,你是怕我以身犯险?” 我见他依然目色凝重地看着我,双唇紧抿,便松下一口气,“诶,我岂会傻到割破手指,用自己的血会验那块石头?我是十分好奇那个传言,但也至于之如此蠢钝!” 清和紧紧扣着我的那只手缓缓放松下来,“等过了下一个村子我们就离开这群人。想要揭穿凌天君的阴谋,关键还要找到独眼老钟。” () 中文网 第一百十二章 稚儿无辜大乌龙 一众人马走了大半日,总算又有了停下来的意思。到了前方那个村口处,带头的壮汉挥起手中两大板斧大喊道:“老规矩,三人一组,挨家挨户地把村民们都赶到晒谷地。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一喝“好”后,便四散着开始寻人组队。麻尖儿在这群人中似乎颇有名望,有不少人都想邀着想同他一组。然而麻尖儿皆婉言拒绝,迈开脚步朝我跟清和的方向走来。 “黑红双煞!”麻尖儿和颜悦色至极,“你两个今日是头次开工,不妨就跟我一组。我也好带着你俩熟悉熟悉。” 他说得十分情真意切,清和迅速接话道:“好啊,那就有劳大哥了。” 麻尖儿笑得眯起眼睛,满意地点点头。 此刻已到午市,村子里家家户户饭菜香飘,不少村民在门口摆桌吃饭,左邻右舍间说说笑笑,神情颇为愉悦惬意。然而见到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后瞬间变了脸色,立马搬起桌椅回屋,“砰”地紧紧关上了屋门。 清和“咦”一声,边走边自嘲道:“又不是蝗虫过境,这些村民怎么看起来如此害怕?” “他们害怕的不是我们,是怕我们的教主凌天君。”麻尖儿毫无所谓道,“这群人冥顽不顾,不知道唯有凌大教主复生才能福泽四方,平定天下。一会咱们三人先客客气气的,敲门点人头,签字后再带他们去晒谷地汇合。” “倘若有人不配合呢?”我问道。 “不配合?”麻尖儿哼出一声,“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见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我心里“咯噔”一声。 这村子里的多数人许是因为害怕魔王凌天君,都表现得极为配合。晒谷地内一下子乌泱泱起来,麻尖儿和那板斧壮汉站在最前面,一旁的架子上正立着一块红色的石头。 板斧壮汉一脸严肃地指挥着众人逐个割破手指,将血渗入那块石头里。而麻尖儿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落在那块石头上。 其余的豪客待着一旁议论纷纷,都在揣测着“到底谁会有一颗玲珑之心”。 立在架子上的那块红色石头丝毫没有异常,鲜血滴入石块内都顺着缝隙流了出来,一旁水盆里的红色液体都快要溢满了。 “下一个!” 板斧壮汉嗓音粗重脸色愈发黑沉。 清和一言不吭地站在我身边,眉头微微皱起。我想起他的话,玲珑之心虚无,这是魔王的阴谋,目的或许是想引人上钩。 到底是想引什么人呢? 我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正“咚咚”直跳着。 “呜哇——” 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哭闹声。我脸色一凝,看到此时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张皇失措的妇人,那声哭喊正是她怀中的小婴孩嘴里发出来的。 “好汉大人,好汉大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那妇人满眼泪花,抱着婴孩一下子跪倒在地,“孩子太小了,又连发高烧数日,经不起这般折腾啊!大人,求求你,放过他吧!” 板斧壮汉对此嗤之以鼻,板斧一扫夺过了她怀中的襁褓。那小婴孩的哭喊声更大了。 “哼!妇道人家懂什么?我等为教主复生,能做任何事情。区区一个小孩算得了什么?” 他话落的一瞬间,挂在架子上的那把弯尖刀迅雷不及掩耳地被抽了出来,对准那胖乎乎的手臂割了一刀。 新生儿的肌肤柔嫩至极,这一刀,鲜血立即渗出来染红了小半个襁褓。婴孩“呜哇呜哇”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晒谷地,跪在地上的妇人听得险些要昏厥过去。 板斧壮汉取了血便随意地将那个襁褓丢于旁人。我抢先一步地接过来,见到襁褓中的孩子嘴唇发紫,憋红着小脸,额头烫得厉害。一只手迅速从暗中伸过来点住了他的几处穴道,手臂上的伤口处鲜血逐渐凝结,那哭闹声也小了许多。 “快到孩子去看大夫!”我蹲下来,把襁褓塞到妇人手中。她满是泪痕的脸一滞,又瞬间回神过来,起身抱着孩子连连躬身。 “多谢这位侠女大人,多谢这位侠女大人!” 妇人转身正要离去,一声大喝突然从前面传来。 “慢着!”板斧壮汉快步从架子旁赶过来,看着妇人的眼中大放光彩,“把孩子给我!” 一言既出,惊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然安静了下来。 我望向那块石头,通体色泽愈加红透。石身上干干净净,不见有渗进去的鲜血流出来。 “玲珑心!” 那声又尖又细的嗓音我听得竟如此刺耳。 “那个孩子就是有玲珑心的人!” 妇人听到连连后退几步,死死抱着孩子拼命摇起头来,“不是的,不是的,这是我的孩子,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板斧壮汉步步紧逼,夺过她手中的襁褓。晒谷地内惊起一阵响彻云霄的笑声。 “哈哈哈哈,玲珑心在手,教主复生有望!”他高高托起那个哭闹的孩子,异常兴奋地向所有人展示,“我等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众人纷纷迎合高呼,村民们脸上透出迷茫,皆有些不知发生了何事。人群中的妇人绝望地坐倒在地,面如死灰,口齿喃喃打颤。 “等一下!” 我迅速朝麻尖儿的方向望去,其他人亦然。只见他瞪大眼睛,神情同先前完全不同,大吃一惊地指着那块石头,手指抖起来。 “这这这,这血流出来了……” 正如他所说,渗入石头的鲜血并没有融进里面,这会全部都从缝隙中流了出来。 “唉——竟是个大乌龙啊……” 一众豪客中不知谁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惹得僵直着脸色的板斧壮汉更加不悦起来。 他忽的发出一声怒吼,高高举起的双手一落,手中的襁褓直直将要落在地方。 “啊!” 倒在地上的妇人发出一声尖叫,根本来不及去接那孩子。 咻—— 溢彩剑出鞘,在那最后一刻,襁褓安安稳稳地落在剑身上。我双手托着已经哭闹累了的婴孩送到妇人怀中,见她的脸上瞬间重新亮起了光芒。 “多,多谢……” 我扶着又要下跪磕头的妇人,郑重地同她道:“你快走,马上带着孩子去看大夫!” () 中文网 第一百十三章 魔君肉身何处寻 “谁都不许走!” 又是一阵大喝,震得人心惶惶。我的双手推着她连连往前。 “给我拦住她!” 一众豪客听到指令纷纷叫嚣着围攻上来。 隐忍了这么久,真当我女侠是吃素的么? 我眯起眼睛,转身一挥溢彩剑。“铮”的一声,一股强大的剑气凝聚在剑尖上震得蜂拥而上的众人哀嚎地后退数步。 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趁机逃离而去。 板斧壮汉最先反应过来,顿时竖起眉毛厉色朝我挥来两把板斧。我神色一凝,正要再度举起手中的溢彩剑,只见一团黑色的旋影飞过来赤手接下了壮汉那两招。 “黑红双煞,你们想造反吗?” 麻尖儿尖锐的声音传来。 那壮汉听后眼中怒火加深,又是一声喝道:“你们找死!” 话毕,他一个躬身再探步而上,铁板斧倏然发出“铮铮”的响声。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一股更为强大的气流涌出来与之相抗衡。那团黑影仅凭两只手便打得连连败退,其出手的招式难以描述,我只知是我从未见到过的。 直到“哐当”一声,两把铁板斧落地,壮汉捂着胸口站稳身形,口中一声冷哼,仍不甘心道:“原来我们这儿,竟还藏着这样的绝世高手。” 清和的身影落回到我身边。我见他那袭黑衣上未有一处褶皱和破损,就连那块破黑布也是安稳地贴在他脸上,露出上面一双气定神闲的眼睛。 晒谷地上一众人马神情各异,却无人不仔细打算着他。他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眼睛,颇为轻快地笑起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为理所当然。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板斧对准的是我家娘子,我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她私放走了人,你还帮她就是在和整个郎月教作对!如果凌大教主不能复生归来,你俩个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叛徒!” 这群人中忽的站出一人,厉声厉色矛头直指向我俩。 我眼色一沉,握紧长剑,亦往前一步道:“那婴孩的血既不能融进石头来,便不是颗玲珑心。我不明白,我放他们离去,这有何不对?” 正说完,又有一人放声反驳,“我等皆为魔王信徒。凌大教主未复生时,便无条件服从帮主命令。而抗命者,唯有一个字,杀!” “杀!杀!杀!”他话落,其余人纷纷奋起跟着呼应道。 我和清和被包围在重重人影中,毫无出路。那些害怕的村民不被人所顾及,跑的跑,溜的溜,还有一些偷偷躲在晒谷地上的石头后张望起热闹来。 噗嗤—— 这其中夹杂着一阵极其不以为然的笑声,虽并不响亮,但在这片呐喊声中格外清晰。 “黑面巾你笑什么?”方才打头那人怒道,四周的呐喊声逐渐弱下去。 清和止住笑容清了清嗓子,一叉腰,面色理直气壮道:“我笑我们这般根本就找不到玲珑心,更不能让凌大教主复生。” “我们?”板斧壮汉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你还有脸说我们?” “妇孺无辜,放走他们不代表我夫妻俩要与各位反道行之。” 麻尖儿走下来道:“那你说找不到玲珑心,教主不能复生,这是何意?” 清和往前,走到人群中央,镇定的声音在一片晒谷地中十分清楚。 “诸位英雄好汉,在此之前,我先有两个疑问要说。” 他一顿,四处鸦雀无声。 “荆水一战,生灵涂炭;历劫十八,魔王归来;此传言四起,真假难辨。玲珑心,祭魔君,王归来;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神秘人,未露身份,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个神秘人究竟是不是我们的人?你们之中,谁又能保证他所说的玲珑心一定能让教主复生?又或者,他是在故意误导我们,走一条错误的路。” 那话声刚落下,众豪客中有人溢出轻轻惊叹,似乎对此起了认同之心。 “第二。” 人群中刚要掀起议论声,就听见他又肃然道。 “即便那位神秘人所言非虚,即便我们找到了玲珑心,那么,你们又有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神秘人只说要用玲珑心献祭,可从没说过献祭的方法。当年教主葬身于荆水,尸首难寻。如今过去整整十八年,谁也不知教主的肉身是否完好无损。” 清和止住,环顾一圈神色渐渐懵然的一众豪客。 “所以,我以为,当务之急最关键的不是找到那颗是否存在的玲珑心,而是找到教主的肉身。” “可是,咱们大家伙要去哪里找教主的肉身呢?”有人禁不住发问道。 “这位兄弟问得好!”清和笑眯眯地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咱们大家伙是不知,但十八年前荆水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各位长老们或许知道。” 众人发出“哦”的一声。 我发现麻尖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板斧壮汉,意味深长地问道:“照这位黑煞兄弟所说,帮主大人可知道教主的肉身在哪里?” 板斧壮汉沉着眉眼静默了片刻。 随后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他说道:“我不知道。” “啊——唉……” 周围叹声大气,极为无奈与可惜。 “但是,”果不其然,他又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是谁?”麻尖儿立马问道。 “荆水一带的捡尸人,独眼老钟。”板斧壮汉眼中倏地放出一团火光,“他就是当年大战中安葬了教主尸首的人。” “啊——原来是他……” 豪客们了然,皆纷纷议论起来。 而麻尖儿却一声不吭,半垂下眼睑似有所思。 唯清和脸上仍然保持淡淡的笑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低声偷偷问他:“清和,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不怕他们破坏了你的计划?” “阿柒,有动静处必漏马脚。越是闹得众人皆知,我们就不怕那人没有行动。”他用更为低沉的声音同我道,双眼凝聚着微光。 这时,喧闹声中那板斧壮汉厉声道:“既然如此,黑红双煞就由你们带一队人马前去寻找独眼老钟。” () 第一百十四章 老钟踪迹却成迷 板斧壮汉的声音又冷下几分,“如果这一次再有差错,阻碍了教主复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两个。” “遵命,帮主大人。”清和朝他装模作样地施礼道,“事态紧急,我和娘子便先带着人马离去。” 板斧壮汉刚一颔首,却听见他身旁又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 只见麻尖儿大步走过来与我和清和并肩,手枕在脑后,语气懒洋洋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黑煞小兄弟,我就同你们一起去找独眼老钟,怎么样?” 清和一顿,大大方方地朝他一作揖道:“一切全凭帮主吩咐。” 麻尖儿格外主动地提出要跟着我俩,不知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只是一路上他都面色嬉笑地同我们打太极,关于郎月教和凌天君的事不肯再多说一句。 板斧壮汉见在先前那个村子里毫无所获,便带着一众豪客原路返回。 而我跟清和还要找捡尸人独眼老钟,就同剩下的人继续深入荆水一带。麻尖儿虽表现得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但我知道他那双眼睛总会有意无意地往我俩的方向瞥来。我总有预感,我和清和一举一动尽收在他的眼底之下。 既然被人这般“监视”着,就干脆什么也不做。清和偷偷对我眨眨眼睛,眉目间很是悠然自得。 他让板斧壮汉拨给我们的那群人马四散出去打探独眼老钟的消息,自己带着我和麻尖儿坐在路边的茶棚里歇脚,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麻尖儿说起来四陆各处的风土人情来。 就这样挨到了日落西山,我们三人却等来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先前派出去的一众人也在这时归来,口径极为统一地都道,他们逢人就问独眼老钟的消息,但人人都同他们摇头,说那位捡尸人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没了踪迹,怎么突然有人冒出来询问他的事情? 说到底,还是捡尸人这个活计比较特殊。由于成天要跟尸体打交道,又累又晦气,干这份活的人通常是个胆大的孤苦人。 在四陆各地,属荆水一关的捡尸人最受他人重视。只因这里挂了一条白水瀑布,青山绿水,是江湖人比武开战的好地方。 武林中的帮派之战死伤丝毫不逊于四陆边疆的战场。这时候,捡尸人就成了极为重要的人物。落败者的尸首还需他们一个一个入土为安,有时候还要面对哭闹而来的家眷们的骚扰。 荆水一带的人照理说都对自家地盘上的这群“特殊人”很清楚。可豪客们传回来的消息皆是独眼老钟不知去向,且在几年前捡尸人的名单上把他排除在外后,便在无人打听他的消息。 奇怪啊,奇怪啊! 独眼老钟没了消息,那就是会找不到凌天君是肉身。板斧壮汉在之前便放出了狠话,众豪客显得格外着急。 “黑煞小兄弟,那你说,咱们下一步该如何是好?”麻尖儿嘴巴上这么问,但仍是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其实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清和放下茶盏,起身挺直背脊,抬起手指向不远的一处道,“各位,我们先在那里落脚。等明儿天一亮,我亲自带着大家去找独眼老钟。” 天色确实不早。清和手指的地方是一处破旧的小庙,里面冷得恍如冰窖,仅有的一尊佛像歪摊在地上,好在有些干草和旧帷幔。 都是习武之人,没有过多的讲究。生了几推火炉便又热情高涨起来,只是这其中仍有人高声大叫道:“喂,黑面巾,外头那些多屋子,干嘛非要挤在这又冷又臭的破庙里?” “嘿,那屋子又不是咱兄弟们的!你说住就能住?” “黑煞鬼,都说你十岁就灭了仇家的门,如今怎变得如此怯懦了?那些愚民不让住,就——”说话之人极为夸张地做了个拔刀割头的动作。 破庙中传来一阵大笑声。 清和板起眉眼,尤为认真地摆起手来道:“不可不可,我等皆为教主信徒,切勿做这些滥杀无辜之事!谁知道会不会重伤了他的福气!” “哦——” 一众人听得恍然大悟地点起头来。先前那位高声叫嚣之人忽然静默下来,脸上浮出几分惭愧之色。 一旁的麻尖儿闷声听到此处轻轻地笑出声来。 “黑煞小兄弟好像对教主能不能复生格外地在意。” 还不等清和回答,他便有转过头来看我。 隔着一堆火光,我看到他的神情越来越懵然起来,目光全然落在我的脸上却好像有点不自知。 “咦,我怎么记得头次见面那天,你家娘子还不是一双杏眼?” 倏然,我的心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红布。 那块红布还半遮在脸上。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来,眼色询问般地望向麻尖儿。 只见他面前,忽如其来地出现了一只手,向他掂了掂手中的东西道:“麻尖儿大哥饿了吧,吃不吃豆包?” 麻尖儿回眸。清和趁机将豆包塞进他手里,“豆包烤过了,大哥喜欢吃便趁热乎着吃。”他又笑眯眯地将枝串上的豆包递给了我。 “帮主大人吩咐我干的事,我岂有偷懒的道理?再说了,我是在意教主能不能复生,难道大哥就不在意吗?” 问题直直又抛回了麻尖儿。 “正如你所说,我等皆为教主信徒,岂有不在意之理?” 他已恢复成常色,却把那个豆包放到了我手里,吹了吹指尖缓缓道:“我见红煞小娘子也喜欢吃豆包,不如就再多吃一个?” 他那又尖又细的声音里似乎隐含着一股轻慢的笑意,听得我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瞬间,四周的气氛冷下来了几分。 麻尖儿一双眼睛浮着笑仍是看着我。 我把手里的豆包都递回了清和道:“我不饿。看麻尖儿大哥也不是很饿,不如你多吃几个吧?” 清和低头接过豆包,一口一个塞进半块黑布下的嘴里,含糊不清地笑起来,“行啊,还是我家娘子知道心疼人。” () 第一百十五章 夜半荒庙虫二香 夜深天寒,破庙中的几处火堆里“噼里啪啦”作响,仍旧烧得旺盛。一众人马裹着那些旧帷幔缩在角落的干草上渐渐睡去,一时间庙中酣睡声此起彼伏,就连守夜之人也经不住眯眼打着哈欠。 许是脸上遮着一块红布,又或是此刻身处险境,我虽感觉眼皮沉重,但大脑却怎么也无法入眠。背脊贴着冷冰冰的土墙,我闭上眼睛缩紧身子,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睡吧。”我靠在那个温暖的胸膛上,它的主人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同我道,“有我在,别怕。” 那句话着实让我安心了不少。那双手似是能读懂我的内心所想,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手臂,直至我真正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熟悉的香味唤醒。头倚靠着的仍是一片温暖,只是蜷缩的双腿久久不动竟有几分麻木。 “醒了?” 耳边传来一阵低声。我睁开双目,见庙中的火光幽暗了不少,而眼前清和的眉间却异常清醒。 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倚靠在他的怀抱里,心中一颤,倏地挺直背脊。 “你在干什么?”大脑还来不及思考,便随口蹦出一句话打掩饰,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声色低哑得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嗔怪,双颊一下子发热起来。 肩膀上的那只手落下来,清和侧着头露出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随后一个不大的坛子出现在我跟前。 “喝不喝?” “这是?”我神色懵然,但顺着那股愈发浓烈的香味,双眼一亮,“是虫二酒!” 清和并不作答,眼底浮出笑意。 我欣然接过那个坛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果然是烙印在记忆中的味道。 金陵,虫二酒,十里穿巷,陌上山庄……明明才出走几月,却仿佛和他们如隔了十年之远。我微微叹出一口气,虽握着虫二酒但免不了多了几分感怀。 “清和你怎么会有虫二酒?”我看着他眼中透亮的神采,有几分了然,“难道你一直……” “阿柒,好东西要慢慢拿出来。” 我边喝边见清和的语气似有所指,压低了声音又道:“说不定还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嗯?”我略有疑惑地擦擦嘴巴。 “好香啊!” 还不等他作答,一声慨叹便在这时插了进来。近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麻尖儿翻了个身朝向我俩,眼睛落到我手中的坛子上顿时清醒过来。 “好啊,有酒喝!” 麻尖儿止不住发出一声低喝,好在没有惊醒到破庙中的其他人。他兴冲冲地凑近前来,目光灼热。 “荒村破庙,你夫妻俩好兴致!”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坛子,“什么好酒这么香?” “自家酿的小酒,娘子想家,便拿出来过过瘾。”清和不知又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坛子递向他,“麻尖儿大哥要不要尝尝?” 坛子在他跟前晃了晃,麻尖儿却不着急伸手去接。他看看我,又看看清和,随后有些讪讪地笑起来,“诶,既是你夫妻俩的心头好,我怎么好意思抢?” “大哥这话说得,倒显得我们夫妻俩小气了。” 清和缩回手,顺势喝了一口,放下坛子颇为满足地叹道:“酒还能驱寒,麻尖儿大哥当真不来上一口?” 麻尖儿终是没忍住,伸手过来接住那坛子。 “既然如此,黑煞小兄弟,我就不客气了。” 他嗅了嗅坛口,仰头灌了一口,放下坛子后脸色十分陶醉地砸吧了下嘴。 “好酒,好酒!想不到十岁就能手刃仇人的江湖黑煞,竟还是个雅趣之人。” 这话似乎另有所指。我听罢,心里徒然生出几分紧张。然而清和并不回应,只同他嘿嘿一笑。 不远处的火推中发出“啪”地一响,随后火光又暗了一寸。 麻尖儿抱着坛子亦跟着清和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我见他接连喝了好几口酒,脸颊上飘出两团绯红,嘴中颇为愉快地轻哼着,身体前后摇摆,神色好似痴然起来。 “你俩可知道,喝着这,这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麻尖儿双眼浮出几分迷离,大着舌头说道。 “大哥想起了什么人?”清和顺着他的话好奇地往下问道。 “嘿,什么人?我,我不告诉你……”一瞬间他变得警觉起来,仰起脖子一饮坛中酒。 砰—— 酒坛落地,麻尖儿垂下头来,身子歪倒在一旁,嘴中喃喃不清。 “他怎么了?”我托着腮打量着好似神志不清的麻尖儿。 清和波澜不惊,语气中仅存有一丝疑惑,“也许是喝醉了……” “谁说我喝醉了!”麻尖儿倏地从地上坐起来,下意识地抓住酒坛,神情语气皆为不满。若非他眼中依旧迷雾重重,我都怀疑刚才那一切是他故意所为。 “你,你,你麻尖儿大哥酒量好着呢!”他口中发出一阵尖细的低喝,随后又仰起脖子大口喝起酒来。 “黑,红,黑红双煞,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我,我知道许多事,你们,你们别想从我嘴巴里,套,套出来……” 与酒做友多年,我知道一个人越是醉酒,就越不会承认他喝醉了酒。 眼前醉得话都说不清楚的麻尖儿就是。 清和凑近他几分,特意压低了声音问他道:“麻尖儿知道什么事,这么怕我们套出来?” 麻尖儿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推开清和,一如小孩般不耐烦的口气,“我,我不告诉你!” 清和面色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正要开口,却听见眼前那人自说自话起来。 “嘿嘿,酒兄,你,你,你甘醇如一美人,我,我不跟他们说,就跟你一人说……”只见那麻尖儿吊起嗓子,对着手中的酒坛,神情已经痴然,“白日里一个狂妄的浑,浑小子,质,质问玲珑心献祭一事……我倒觉得那个,那个神秘人说得确有其事。酒兄,你,你可知为何?” 我轻缓呼吸,一旁的清和眼中也显得格外认真起来。 “因为,因为我知道,十八年前打败魔王的致命一击就是,就是云娘娘刺中他心脏的那一剑……那一剑,刺得他,他好疼,整个心都要碎了……你说,你说心没了,想要复生,不就是再要一颗心嘛?酒,酒兄,他们不知道,玲珑心的心头之血,有,有起死回生……” 那如唱腔般的醉话逐渐轻了下去,麻尖儿一歪身子最后还是倒了下去。他手中的酒坛摔在地上,“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 () 第一百十六章 假尸传音露真容 “麻尖儿大哥,麻尖儿大哥?”清和轻轻推了推麻尖儿,见他口中只发出“唔唔”几声,便睡得不省人事。 “看来是真的喝醉了。” 清和点点头,双手摊开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早知道他酒量这么浅,我就不往里头下迷醉药。” 他正与我说着,忽然张大了眼睛,神色大变。 “阿柒,快趴下,闭气!” 清和一声低喝,捂住我的口鼻。还不等我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几处火光“呼”地就暗了下去。四处陷入一片黑暗中,我这才看到窗户边上有一根小管暗暗戳进来,带着乳白色的浓烟一点一点地向庙中四散而去。 破庙中的酣睡声逐渐变得微弱。清和紧紧护着我的口鼻,身形一颤。只见一样硬物倏然从他指尖飞出,直直射向那根冒着白烟的小管。 咚—— 窗纸外闪过一丝晃影。清和立刻扶起我低声道:“阿柒,我们追上去!” 那条晃影跑得极快。我和清和一路穷追不舍,直到没入那片荒林中他突然没了踪迹。 林间惊起几只夜鸟,白雾丛生中树影幢幢,脚步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除了我和清和以外,四处皆不见刚才那个晃影。 “小心有诈。”清和走得小心翼翼。 溢彩剑似乎也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发出“铮”的一声响,我亦不敢掉以轻心。那条晃影像是对这里的地势非常熟悉,或许他正躲在其中的某一处盯梢着我们。 夜鸟没入黑色的高空,寒风骤然停止,周旁变得格外沉寂下来。浮在林中的雾气缓缓消散了些,我看到那一些千奇百怪的树影上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清和,你看!” 待清和看清那些树上挂着的东西后,眼色微变,语气惊然道:“树上有人!” 是人,那些人一动不动地被悬挂在树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些…… “是尸首!”我小声地惊呼道。清和看向我,肃然点了点头。 “看来是有人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的。” 他话声正落。林中忽的掀起一阵大风,满地的枯枝败叶疾走起来。白雾又消散了一部分,那些挂在树上的尸首竟似活过来了一般左右晃动了起来。 “你——们——是——谁——” 低涩又沙哑的声音倏然从半空中传来,听得直让人头皮发麻。 “你——们——是——谁——” “是——谁——” 紧接着便有无数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如同鬼魅一般诡异至极,反反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你——们——是——谁——” 树中的尸首“沙沙”摇晃着。这些杂音好似蜿蜒爬行的毒蛇渐渐侵入五脏六腑中,我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一股闷气蹿上来卡在喉头处令人尤为难受。 清和发现了我的不适,推掌按住我的背脊。我感到瞬间有股真气直涌上来,冲破了喉咙里的阻碍,唇齿间溢出几分血腥气,胸中畅通了不少。 “这是尸传音。” “尸传音?”我一抹嘴角边的血迹,如临大敌道,“这不是一种秘术吗?” 尸传音,顾名思义,借尸首传声,听者一旦陷入进去,尸毒便会渗入五脏六腑中,最终倒地而亡。而想借尸传声的人必定要与尸首灵肉相通,这样的人要不自己就是个半死人,要不就是长年累月跟尸首打交道,沾染了一声尸气。 “清和,我想我知道引我们来这里的人是谁了。” 清和并不意外地一颔首,指着树上的尸首道:“这里面有一个假尸体,只要我们找出来,尸传音就可以破解。” 声音仍同游魂一般四处飘荡着。 “你——们——是——谁——” 低涩又机械的,在重复问同一个问题。这些声音其实都来自一个人口中,尸首中藏着一个活人,也就是那个借尸传声之人。 沙沙——沙沙—— 我二人步步谨慎地走在荒林中,发现原来挂在树上的尸首清一色地披着一件黑袍,皆半垂着头,五官隐藏着其中,隐约可以感觉到有的死得很安详,有的死时很挣扎。 风止时,白雾又重新弥漫了上来,视线里的那些黑影变得恍惚起来。也便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看到挂在前面树枝上的那具黑影中倏尔闪过一抹光又很快暗下去。 那是—— 人的眼睛! 我警觉地往后一退,抽出溢彩剑一挥。一道剑光划过直击向那具黑影。 “砰”的一声,树下落下一个重物。荒林之中怪异的声音戛然而止。 落到地上的黑影瞬间“活”了过来,飞身向林子深处跑去。 溢彩剑在黑空中又泛起一阵青光,我跃身而起。荒林中掀起一阵风沙,枯叶团聚起来挡住了那个黑影的去路。 “前辈莫走!” 黑影身形一抖,我与清和已经拦着他跟前。清和往前迈出一步道:“前辈既然能借尸传声,定不是寻常之人。只是我二人并无恶意,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眼前的晃影并不说话,所有一切皆隐藏在那身黑袍底下,如此神秘。 清和看了我一眼,目色之中含有深意。我与他点点头。 “前辈可是捡尸人独眼老钟?”他朝眼前之人抱拳,问得平静至极。 只见那黑影微颤,仅一会,一声黑色的袍子便落下来露出庐山真面目。那人半佝偻着背脊,身材稍些矮小,青丝半灰,双眉处已略带褶皱。而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那只残缺的右眼,赤裸裸地显露在人前。 “你们到底是谁?”他的声音比先前听到的更为低哑,“为何会出现在我独眼老钟的地盘上?” 我和清和不约而同地都把遮在脸上的布给拿了下来。独眼老钟面色沉沉,仅存一只眼睛犀利地盯着我二人,神情颇为阴寒。 我问道:“钟前辈,你说的你的地盘是?” “那个荒庙。”他冷冷答道,“这些年我藏身于此处,从不被外人知晓。你,你们,还有躺在庙里的那群莽夫,难道不是为了大魔王凌天君而来的吗?” 林中又惊起一对夜鸟没入黑色的高空中,独眼老钟神情愈发阴沉地看着我们。 () 第一百十七章 叛徒出自七人中 “你们敢说你们不是为了魔王凌天君而来?”独眼老钟的面色又冷下几分。 清和直言道:“我们确实是为了凌天君而来。” 他冷哼一声,颇为轻蔑道:就是为了凌天君的肉身?” “不。其实我们是想知道十八年前凌天君到底有没有死。” 一言既出,独眼老钟那仅存的一只眼睛忽的泛出一道光芒,嘴角慢慢浮出一丝讥笑,“有趣有趣!谁人不知当年凌天君葬身荆水,你问这话是何意?” “钟前辈应该听说过最近流传在荆水一带的谣言。荆水一战,生灵涂炭;历劫十八,魔王归来。”清和缓缓道来,“万物轮回,死人岂能复生?若要归来,唯一可能的是那本就是一个活着的肉体。” “可笑!仅一句谣言就无端揣测,看来即便是魔王身死,其威力仍是不减。” “一句谣言是算不了什么。”我补充道,“需要堤防的是传这些谣言的人。前辈,这次谣言自荆水传起,迅速集结出一帮声势浩大的魔王信徒,使得人心惶惶,想来是有人早有预谋。魔王想要名正言顺地归来,就差这个契机。” 独眼老钟垂下眼睑,“所以你们怀疑凌天君没有死,而这一切都是他预谋好的。” 我颔首,“这也许是他的预谋,又或许是有人在替他所为。”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细细沉思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沉默良久,独眼老钟慢慢抬起头,眉眼边的褶皱像是深了一寸。 “你说或许是有人在替他所为,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前辈说的是谁?”我忽然想起麻尖儿口中的那个神秘人。 他一顿,双目复杂地紧盯着我们两人,脸色中透出几分犹豫。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同破庙中的那些莽夫究竟有何关系?” “钟前辈,”清和朝他微微一欠身,恭恭敬敬道,“我二人只是两个江湖过客,但都同前辈一样心正大义。如今荆水一带被谣言害得岌岌可危,找出真相义不容辞。如若前辈知晓荆水一战的内情,可否悉数告知?” “你说荆水一战……”独眼老钟低喃,神情稍有些缓和。他看了我们一眼,又望向远处深夜中的林木。 “十八年前江湖七大高手联合起来大战魔王凌天君,最终以魔王落败于荆水为结局,武林中无人不拍手称快。当年对战魔王的那七个人,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这里面啊,还出了一个叛徒。” “叛徒?”我凝住眉头,回忆起那对战魔王的七个人。 “当年江湖上一共有八位高手,分别是毒女子宫老姥、画侠马师有、医圣云娘娘、剑仙陌上桑、无暇派柳山真人、遁地神乌头青、鬼火掌褐蓑老人,还有一个就是魔王凌天君。”清和亦是若有所思道,“照前辈的意思,除去魔王凌天君,剩下的七个人中有一个人是叛徒,是凌天君的人?” “不错。”独眼老钟回答得很利落干脆。 我不解地问道:“前辈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我目睹了全过程。”他转身看向荒林的另外一处,幽幽道,“那最关键的一战。” 独眼老钟慢慢抬起手,神色肃然。他手指的方向的尽头闪烁出一点火光,正是我跟清和还有那群豪客今晚投宿的那个破庙。 “当年大战,虽是七人联手,但是论心计和功法还是魔王凌天君稍胜一筹,所以激战得十分辛苦。那日我在破庙中抬尸,忽然看到七个体力不支的江湖客闯进来打坐歇息。那七人模样疲惫,但气势非凡,我不敢打扰只躲在暗处观察。” “没想到仅一会后又有一人走进来,庙中七人立马变了脸色,如临大敌。那七人中有一人问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来者阴阴地笑并不答。等那七人想拿起武器迎敌时,突然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只能瘫坐在地上。来者见此放声大笑起来道,‘也让你们常常蛊药的滋味’。那七人中有一人哀叹道,他们之中出了叛徒,不仅泄露了行踪,还让他们误食了蛊药。” “来者大笑之后说出四个字,为时已晚。他看着那几人,神情极为凶煞,又道蛊药的药性还没有完全发作,一会便会让他们几个自残而死。唯有对着其中那位面色最为冷静的白衣女子时,他却露出了几分柔和的神色,与她说道,‘别怕,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就不会伤害你’。” “那个白衣女子是云娘娘?”我接话问道。 独眼老钟点头,“十八年前医圣云娘娘和魔王凌天君的纠葛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我一个小小的捡尸人也略知一二。荆水一战,云娘娘选择和其他六位高手并肩而立。那破庙中,凌天君仍对她用情至深。但我可以肯定,云娘娘绝非那七人中的叛徒。” 他的独眼中瞬间变得精神奕奕,目光没入无边的黑暗中,神色笃信,“因为最后,是她拼尽全身力气一剑刺向凌天君的心脏。那是大魔王落败荆水的最关键一击。” “轰”一声,黑幕上空倏然惊起一道雷声,一阵大风又席卷而来。林中夜宿的飞鸟落荒而逃,那些仍挂在树枝上的黑影晃荡起来,四处发出“沙沙”、“簌簌”诡异的声响。 独眼老钟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呆滞起来。 而我无暇顾及到这些。此刻我的脑海里正不断地响起麻尖儿醉酒时说得那些话,“……十八年前打败魔王的致命一击就是,就是云娘娘刺中他心脏的那一剑……那一剑,刺得他,他好疼,整个心都要碎了……” 独眼老钟所言与麻尖儿说的话重合到了一起…… “钟前辈,”清和的声音在这时清晰地响了起来,“你能否明确告诉我们当年魔王是不是真的死了?又或是说,你可有仔细检查过魔王的尸首?” “那把剑是实打实地刺入了凌天君的心脏。”他听罢,神情突然有些怪异道,“你怀疑他是假死?” “也不没有可能。前辈也说了,七大高手加起来,还是凌天君的心计和功法稍胜一筹。” 独眼老钟又是低下头一阵沉默。 “后面是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许久后,他抬起头来,眼望着心情迫切的我们,目光慢慢凝重起来,“只是,我为何要同你们说?” “前辈,我们……” 他打断我的话,又变得冷言冷语起来,“还是那个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当年那七人中的叛徒从未公布于众,而他就是最大的魔王信徒。你们混迹于那群莽夫之中,身份可疑,又或者正是那叛徒的眼线,到底是敌是友,我无法确定。” 独眼老钟面色紧绷,声音低涩得可怖。林中大风未止,黑影幢幢,仿佛又要传来一阵尸传音。 便是在此时,一道又尖又细的嗓音忽然传来, “黑煞小兄弟,红煞小娘子,你们在哪里呢?” 顷刻间,眼前之人的独眼中露出一片凶光,咬着牙道:“你们,叛徒!” 只见他迅速披上那身黑袍,飞身没入另一边的荒林中,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 第一百十八章 庙中摆局等君来 我同清和飞快地又戴上面巾,听着那阵又尖又细的嗓音离我们越来越近,相视而看,目色皆变得警惕起来。 一旁的树林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握紧手中的溢彩剑正欲扬起,清和靠近几分,手轻按在剑身上。 “原来你们在这里呀!” 我俩闻声回头,身后果然是那张密布着麻点的脸。 “黑煞小兄弟,红煞小娘子,你们夫妻俩可让我好找!”麻尖儿对着我们呼出长长一口气,焦急的面色也松懈下几分,除此之外他毫无异色。 警觉感仍萦绕在心头,我凝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柔和地问道:“麻尖儿大哥,你酒醒了?” “酒?”麻尖儿脸上一愣,立马反应过来,眼中浮出些羞涩之意来,“醒了醒了!明明不胜酒力还如此贪杯,也不知道我喝醉后可有胡乱说些什么话,让你们夫妻俩看笑话了……别介别介!” 他双颊温红,颇为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起来。其间清和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双眸中露出一丝不确定。 “啊!”麻尖儿忽然又大叫起来,眼色变得慌乱,语气也急切起来,“我差点忘了,你们夫妻俩有没有哪里不适?” 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我同清和皆有些懵然地朝他摇头。我问他道:“麻尖儿大哥问这话,可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我倒还好。就是破庙中有几个弟兄醒了,全都四肢无力,脸色发青,像是在睡梦中被人下了迷药一般。反正情况不是很好……” 他说着说着望向我们的双眼慢慢眯起来,语气中暗含疑色,“刚才清醒的就只有你夫妻俩,你们……” 麻尖儿话语一顿,脚步向后一退,嗓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我还没问你们,大半夜的,你俩跑到这荒林里来干什么?” 质问声紧逼向我们,清和往前一步,不紧不慢道:“我也正要说此事,不知何人往庙中放了迷烟,我跟娘子一路追踪至此。” “那可有追查到究竟是何人?” “没有。”清和面不改色地叹出一口气道,“好巧不巧,大哥一出声,那人就发现了我们,溜得比兔子还快。” “看来这歹人早有准备。”麻尖儿缩起脖子,面色讪讪地往前一步,接着又正儿八经道,“眼下还有一个更棘手的事。我记得红煞小娘子精通些医道,正好能帮大家伙儿看看究竟是中了何种迷药。” 说起医道,我虽有个享有“医仙”美名的天才师弟,但自己连半吊子水平都没有,岂敢大言不惭地给人治病?可是如今我蒙着那块红布,便是“红煞”的身份。凭借麻尖儿醉酒时的表现,我总有预感,他那双暗含深意的眼睛应该已经看出了什么猫腻。而他却看破并不说破。 许是即将到了破晓之际,荒林周围徒然生出了些白雾,四散的夜鸟也飞回到了林间。出了荒林不久便看到了那座静静伫候的破庙,泛黄的窗纸上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麻尖儿一路上步履匆匆,脸色急切,紧抿着嘴巴少有话语。直到快走到破庙时,他倏地止步皱起眉头,“好安静!” 我跟清和也顿住脚步,细细打量着那破庙。比起将被黎明笼罩初露生机的树林,此时此地,这里确实太安静了些。破庙仍沉浸在黑暗中,四周不见一丝风吹草动,即便是那抹昏黄的光也透着几分幽意,仿佛深陷在一片死气中。 “奇怪,我临走时好几个弟兄都醒了,怎么不见一点声音?莫不是……”麻尖儿担忧地往前走去。 “小心有诈。”清和出言提醒道。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肘,放慢了些脚步。 麻尖儿听闻亦是犹犹豫豫起来。 啊—— 就是在此刻,庙中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叫,惊起远处林中的一群飞鸟冲向天空。 “不好!” 麻尖儿浑身一颤,几乎下意识地拽住我的手臂,“有人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待我们冲进庙里时,见到幽黄的火推旁边围坐着一群缩紧身体、面色难堪的豪客,其中神情最为痛苦的是一个口冒白沫的女子。她浑身抽搐,额头乌青,眼神有几分涣散,像是中了癫痫一般。 “她怎么了?” 麻尖儿话落,就有一人急急扑上来,慌乱答道:“潮姑睡醒后就成这副模样,怕是中毒至深,快救救她,救救她!” 他眼中一沉,立马推着我朝前站,“红煞小娘子会医术,快让她看看!” 一众人似抓住救星一般,纷纷聚拢起来,嘴中叫嚷“先看我、先看我”。我脑海里忽的浮现出五个字“病急乱投医”,额头上心虚得冒出一片冷汗。 有人大喊道:“潮姑潮姑,你有救了!” 紧接着虚弱的女音传来:“红,红煞姑娘,救救我……” 我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躬下身,两只手指正要攀上她的脉搏,另一只手却抢先我一步。 “清……你,你要做什么?” 清和的手指仅落在潮姑的手腕上一会便放开来,眉眼深幽地看向众人,“她并无大碍。” “什么,这不,不可能……”那人发颤的质问声愈来愈轻。 破庙中瞬间安静下来。清和倏然起身,正想拉住我往后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半躺在地上的虚弱女子刹那间神色大变,伸出一只利爪一把扯掉我脸上的红布。 “她是个冒牌货!”她“腾”地站起来,厉声指着我的鼻子。 众豪客一扫先前的病容,皆扬起手中的武器,目光戒备起来。 麻尖儿紧紧盯着我的脸,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你们两个果然不是黑红双煞。” 身旁传来一阵轻笑,清和与我并肩而站,摘去了蒙在脸上的那块黑布,淡淡道:“原以为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想到还藏了一只猛虎。” 此话引得一阵轰乱,一人怒吼道:“我等乃是魔王信徒,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辱骂我们?” “十八年前,凌天君以蛊药牵制武林中人,屠戮无辜百姓,酿造江湖大劫。这样的人死一千次都不足惜。你们追随这样的人,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大义两字?” 四周人听后面面相觑。仅一会那人又骂道:“你放屁!当年凌教主为开辟长乐盛世,区区牺牲点人算得了什么?你二人对教主不轨,就休怪我等赶尽杀绝!” “弟兄们,拿下那两个叛乱分子,取其首级,献祭魔君!” 一声令下,众豪客怒吼着纷纷围攻上来。 清和神色凌冽,护在我身前。 破庙之中泛出青蓝两道光芒。我手中握紧溢彩剑,忽瞥见一片纷乱中唯有麻尖儿静静站在原地,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我。 () 第一百十九章 后知后觉中蛊药 庙中围攻上来的豪客虽多,但皆不是武力上乘的高手。我跟清和也不想打个你死我活,趁着一个间隙,便冲破了重围,甩下众人而去。 荒林上空的天白雾蒙蒙,林间的枝叶中漏下几丝光芒,一连跑出好几里,清和才带着我止下脚步。 发现独眼老钟、追踪荒林、麻尖儿突然找来、独眼老钟失踪、被揭穿身份……短短一夜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独眼老钟看起来知道一些当年大战的内情,只是他每每欲言又止,对外人有着极重的防备心理。还有他口中说的那个七人中的叛徒,不知有几分可信度。 关于魔王凌天君的一切越来越扑朔迷离起来,正如眼下我两人身处的这片大雾缭绕、即将苏醒的野林。既然没有头绪也暂时找不到林中的出路,我跟清和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边歇息边复盘。 他自逃出破庙时就紧拧着一团眉毛,不知是不是我多虑,那脸色似乎要比平常看起来的更差一些。 “清和,关于当年荆水一战,你可还知道什么事?” 他有些略为苦笑地摇头,“云娘娘虽是我的师姐,但她出师门极早。那年他们相约决战荆水,我只能留在馆中背师训。后来与师姐匆匆见了一面,她是告诉我凌天君很有可能假死。” “那她有没有跟你说别的话?” 他仍是轻轻摇头。 “独眼老钟说,当年的七大高手中,有一个人是叛徒。你的师姐……云娘娘,对叛徒两个字只字未提?” “她确实从未讲起过。”清和眼中一滞,边思虑边缓缓而道,“柳山真人在大战后莫名暴毙而亡,你的师父陌上桑安于金陵创立陌上山庄,褐蓑老人在鲜城山下睦墨湖旁成为了半个疯子,剩下的宫老姥、马师有、乌头青还有我师姐退隐江湖,不知所踪。” “照这么看来,最没有消息保持神秘的,反而最有可能是叛徒。” 清和似有不同见解,“阿柒,你为何如此确信那位独眼老钟说的就全是真话呢?” 我一愣,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始终在想,他说这些全是他当年躲在破庙暗处偷看得知的。突闯进来的七大高手不管再狼狈,也不能关上灵识,无人察觉庙中还另藏着一个大活人。还有之后赶来的凌天君,他既设计毒害了七大高手,岂会留下眼睛和耳朵在日后为他大肆宣扬?这些解释不通。”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捡尸人并不是真的独眼老钟?他在骗我们?” “我不能确定。从外表上看,他是独眼老钟无疑。我只怕他不仅对我们有所隐瞒,还图谋不轨。”他的语气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来,“还有那个麻尖儿……” 正说到此处,清和倏然止住话语,一手揪住胸口,紧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痛苦起来。 “清和,你怎么了?” 眼见他的双颊愈发凄白,额顶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脖颈上青筋暴露,眉目间渐渐发灰,就连喘息声也急促起来。先前不好的预感竟是对的,我慌张起来,正要抚上他的背脊,渡上些真气给他。 “不,阿柒,不要……”清和迅速转身抓住我的手,几滴汗珠低落在我的手背上,他轻颤着低沉的嗓音与我道,“没有用的……我中的是,是蛊药。” 一瞬间,我背上一阵发凉,被他紧握的掌心中冒出冷汗。 () 第一百二十章 难舍难分暂离别 “你说的蛊药,可是十八年前……魔王祸害人间的蛊药?” 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在颤抖,看见清和闭上眼帘点了点头, “是,是在什么时候?难道是在庙里……” 我倏然止住话语,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出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破庙中一声惊叫、麻尖儿慌神、潮姑中毒、众人求救,清和代我问诊……问诊?那两指轻搭于女子略略发青的脉搏上……没错,就是问诊! 蛊药非一般的迷药,若不慎触碰到也能进入肌理内部,甚至融于血液中。 麻尖儿既对我二人有所怀疑,布下了那么大的一个局,不仅仅是想揭穿身份,更想要……控制人心。 “蛊药现世,足以证明十八年前凌天君并没有死。” 清和说罢,面色僵硬,猛地咳出一口血沫,唇齿间一片殷红,“阿,阿柒,我担心……” “你先别想这些!”我低喝住他,身体忍不住地狂抖起来,一股热流倏地冲向眼眶,“现在最要紧的是解了你身上的蛊药!” 他身体一倾,又呕出一抹鲜血,双目渐红,眉间的灰块愈发明显起来。我忽的想到十八年前蛊药害人无数,却不曾传出破解之术,心中又凉下几分,眼眶边上的湿露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唰—— 一道青光从剑鞘中抽出。 “清和,你干什么!” 我来不及阻止,眼看着溢彩剑直直刺向那条手臂。血迹染红了蓝衣,清和低喝一声,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溢彩剑见了血,归鞘时发出“呜呜”的响声。我稳住发颤的手,慌乱地撕扯下一块衣料,一圈一圈地扎住那道伤口,口中喃喃,“为,为什么?为什么要……” “阿柒,这样会让我清醒一点。” 清和睁开赤红隐去的眼眸,我看见他额头上的灰块变淡了一些。他一瞬间抓住了我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 “阿柒,你听我说,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很重要。” 我绑好伤口上的最后一个结,与他对视时,看那张脸严峻到了至极。 “你去之前我们住过的那个客栈,把这个玉牌带给老板娘阿红。”清和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我手中,“她见到此物就知道该怎么做。” “好。”我郑重地收好玉牌,正欲开口,他的食指封住我的嘴巴。 “对不起,阿柒,有件事,我骗了你。” 清和的双瞳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后他毅然开口道:“他还没有去长安。” “他,长安?”此刻我心乱如麻,只顾着他中蛊一事,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梦云生。” 活落,我愣住,微皱起眉头看到面前之人的脸上浮着几分歉意和心痛。 “你见完阿红后,就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找他。那些人手中有魔王的蛊药,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梦云生会护着你去长安,我虽不太愿意,但必须为你的安危着想。” 我听罢仍是有些懵然,“我并不需要他护着我。” 刹那间,我反应过来他意欲何为,一下子反扣住他的双手问道:“那你呢?你又想……” “咳咳咳,阿柒!”清和一阵咳喘,再次打断我的话,眉头上的灰意好像又聚拢了起来,“现在我身中蛊药,不知道会被什么人控制,又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总之,你跟我待在一起太危险。” “所以,你又要弃我而去?” “我会在荒林中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尽量控制好自己。阿红会传信给各地人马,只要老实人在十日内赶到荆水我就能得救。”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一定知道你中了蛊药,那个麻尖儿很不简单,他会找到你的!”想起那张张麻脸和离开破庙时最后看到的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睛,我的语气中又多露出几分惧色。 “清和,我带你回陌上山庄找我师父。独眼老钟说过当年七大高手也误中过蛊药,师父他老人家既能安于江湖多年,他一定知道如何解蛊之术。我们,我们回金陵!” 胸前的衣襟湿润了一大片,我下定决心立马扶起他的身体直想飞奔回金陵。 清和的身体丝毫不动,“阿柒,来不及的。” 他柔下语气道:“蛊药最多只能被强制住十日,而以我们两个人的脚程日夜不停地赶回金陵也需要大半月。只怕还没有到金陵见你师父,我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为祸人间的怪物了。” “那我也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我看着他又开始变得通红的双眼,鼻尖酸涩,说得十分坚决。 “阿柒,你还记不记我们初见时曾睡在一个房间里辩驳何谓真正的江湖?” 热流倏地止住在脸上,我愣着睁大双眼。 “我……我岂会不记得?” 初出山庄,竹林从劫匪手中救人,那时他自称是十里穿巷的店小二;后去一家奇怪的客栈投宿,同住一间房,我二人夜话江湖,争辩心中之理,那时我还说他—— “你还说我,一个天天在十里穿巷里跑堂的店小二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江湖?对不对?” 清和发出一阵轻笑,极为难堪的脸色上显露出几分轻松来。 “是啊,那时我岂会知道,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大东家会处心积虑地做我一个初涉江湖之人的跟班?” 他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阿柒,你是个女侠。你总说你自己样样平平,但可知能心守大义,已经是有超于常人的美好的品质了。我一路跟着你的原因之一,也是想守护你心中那个黑白分明的江湖。但现在——” 清和的话语一顿,眼色暗沉道:“你必须要独自面对这个污浊不清的世界,这也是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的必经之路。” 我神色一凝,听他肃然说下去。 “蛊药现世,魔王未死,阴谋即将浮出水面,也许不久后当年的一切会重蹈覆辙。我最害怕的事情都会发生。但我不会轻易认输,你也不要!” 清和握紧我的双手,目色定定,“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自己。如若老实人没有在十日内赶到,为抑制蛊药发作,我会关闭灵识,进入归息之态。直到你前往长安十三镇,找到我的师姐云兰慈。她是医圣,我相信她一定能把我救活。” “归息之法太冒险了!”我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坚决摇头,只见清和“嘘”了一声,靠近过来捂住我的嘴巴。 “阿柒,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啪—— 毫无防备的,两只手指点住了我的穴道。 在缓缓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对瞳孔边上是一片绛红,耳边温柔的嗓音逐渐小下去,“阿柒,你记得要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找梦云生,他会同你一起去长安……”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危机四伏恐即发 笃笃笃——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屋里传来一声焦躁的女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道青光迅速地靠向她的脖颈。剑尖直直对准她,步步上前走向屋内,老板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并没有为此过度惊慌失措。 她张着眼睛望向面前那位戴着黑斗笠和黑面巾的人,脸色有些作白,低声问道:“足下深夜来访,究竟有何要事?” 屋门“咯吱”一声被关紧。那人摘下黑面巾,老板娘的双目睁得更加大了。 “原来是姑娘啊。”她微微惊呼,松下一口气。 我收回溢彩剑,对她颔首,“抱歉,事态紧急,刚才多有冒犯。” 老板娘眉头皱起,压低几分声音道:“出什么事了?姑娘不是跟着大东家一起走了?”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我脸色绷紧,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她,“他说把这块玉牌带给你,你见到此物就都明白了。” 老板娘接过玉牌的那一瞬间,面色恍若被霹雳击中一般惊愕。她攥紧玉牌的手轻颤着,望向我道:“大东家现在在哪里?可有性命之忧?” 我目色中结出些冰霜,对她摇头,“我不知道。但他说如果老实人能够在十天之内赶到,他可无忧!” “对,对!老实人一向最有办法,有他在,大东家肯定不会有事。我这就去传信给他们!”她的脸上倏然变得坚毅起来,急急迈开步子欲夺门离去。 “老板娘等等!” 她回头,看向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我还有一问,之前那群豪客这几日可还住在客栈里?” “没有了。”她摇头,面色已逐渐恢复如常,语气十分肃然道,“自从那日姑娘和东家跟随那群人离去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老板娘一顿,神情又有些紧张起来,“难道东家出事是跟他们有关?” 我没有否认,上前一步同她道:“你一定要小心这群人。荆水恐会有大变,他们是魔王信徒。” 她眼底沉沉,眉头拧乱成一团,对我抱拳道:“多谢姑娘提醒。事态如此严重,我就不再招呼姑娘了。” 我忙冲她一挥手,“老板娘你快去吧。我还要借你房中的笔墨一用。” 老板娘接到玉牌后便前去传信,而我也要写一封信。 那日清和点了我的穴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片荒林里,四周却空无一人。昏睡前的那些话还浮在耳边,我顿时感到慌乱和害怕。料想他走不了多远,可是把整个荒林都翻了个遍,我也找不到他的踪影,地上竟连一点血迹都看不到。 我倒忘了,清和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心智胜我百倍。他既然要把自己藏起来,又岂会让人找到? 我找不到,麻尖儿他们自然也不会找到。 这样想,被打入冰窖的心回暖几分,只是我更担忧他身上的蛊药。清和的意志力和忍耐力超强于常人,可是他到底能抑制住蛊毒几日? 还有就是从十里穿巷赶来的老实人可有解蛊之术? 从清醒过来到现在,每多一个时辰我心中的担忧就加深一寸。借老板娘的纸笔,我给师父写了一封信。在此信中,我不仅问了他关于蛊药的事,还问起当年他和其他六位高手的事情以及他是否清楚谁是叛徒一事。 师父从前的丰功伟绩我听师兄讲、听梦云生讲、听酒楼里的来往客讲,就是从未听他自己说起过。十八年来,师父除了照顾我、师兄和小玖的起居和练功,对人间其他事看得尤为得淡,也极少过问。 我对师父的人品从不怀疑,他一定不会是那七人中的叛徒。 细想了一会后,我又再次提笔写了封信给在青泉山的小玖。即便我深知此刻荆水一带十分危险,我不愿他来蹚这个浑水。但几番历练后,小玖的医术已冲进四陆顶峰,再加上云娘娘的那几本医术,或许他会有办法解除清和身上的蛊药。 老板娘急色而出并未归来,屋中白烛光已烧至一半。我望着窗棂外的两只灰鸽扑棱着翅膀没入夜色而去,冷凉的心中亮起一点希望的光芒。 那么,下一步要怎么走? “你见完阿红后,就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找他……梦云生会护着你去长安,我虽不太愿意,但必须为你的安危着想……” 耳边忽然回响起这句话,我抿着嘴唇,戴好黑斗笠和黑面巾,心里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清和,你说我是个女侠,但你也小看了我心中的大义。 如今荆水一带危机四伏,我不能就此离去。 我柒夜不用任何人护着。 我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窥探庙堂二人语 夜幕沉沉,那黄林外的破庙之中早就人去楼空,漆黑一片。一个黑影走进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柴堆。柴堆的火很是微弱,只能映出庙中破破落落的佛像,四角上仍陷入昏暗中。 那道黑影正欲点燃第二堆火时,忽然听见外头的月光地里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立马一挥手,破庙中又暗了下去。黑影飞速掩身于堂前的佛像身后,双眼窥伺一切。 不出一会儿,庙门外的霜地里走进来一个人影。那人静立于堂前片刻,低笑一声倏然传出一阵尖细的嗓音,“你跟了我一路,怎么现在不敢进来了?” 佛像后黑斗笠下的眼睛缓缓地睁大起来,屏住呼吸继续看下去。 啪—— 地上的三个柴堆同时亮起来,不知何时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神秘人。而等候在堂前的那人有一张麻脸,声音尖细,正是麻尖儿。 “好久不见。”麻尖儿负手转过身,语气里似笑非笑。 进来的神秘人并不理会他的客套,直直走到他跟前,同他对视。 “找到了吗?” 偷窥的黑影皱起眉头,觉得这低哑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但是神秘人的五官全然遮掩在那身宽大的黑袍中,无法识别庐山真面目。 “没有。” 啪—— 地上的火堆灭了一处,庙中掀起一股寒风,又昏暗了不少。 对面的神秘人静止不动只散发着丝丝的冷意,但麻尖儿好像并不怯场,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上扬几分,“但是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神秘人沉声问道。 “有两人乔装混进了我们的队伍中,想阻止魔王复生。” “此乃叛乱分子!”神秘人听后一声低喝,哑音之中透着阴狠道,“这两个人在哪里?” “放了。”麻尖儿飘出轻轻然一句话,“我把他们放走了。” “放走了?” 啪—— 火堆又暗了一处。庙中忽起一阵怪风,神秘人跳到落满灰烬的神坛前,一展黑袍。 “这就是你要说的有趣的事情?” 最后一处火推正要扑灭之时,麻尖儿一挥手,庙中又亮堂了起来。 他转过身面对神秘人,慢悠悠道:“我还未说完,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神秘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那个小子中了蛊药。” 此话一出,惹得偷听的黑影浑身一颤。黑影咬牙,迅速稳住了气息。 神秘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麻尖儿,“你说的蛊药,是十八年前魔君研制的蛊药?” “正是。” 仅仅两个字,让那位神秘人一下子从神坛上跳下来。 麻尖儿扬起嘴角,“谁也想不到当年教主落败荆水,却留下一批蛊药。如今十八载已过,幸得这些药被我们找到,不知药性是否依然,我正好却一个试验品。” “你这次做的很好。”神秘人沙哑的嗓音中透着几分愉悦,“你这样做,魔君知道后会很高兴。” “只是可惜啊,”堂前传出一阵幽幽的叹息,“我们现在找不到那小子了。不过——” 麻尖儿一顿,转了一圈眼珠,语气里露出狡黠来,“如果蛊药还有用,即便他有再强大的抑制力,也撑不过十日。” 他踱步于堂前,十分得意道:“十日后,一旦蛊怪出世,荆水将会有一场大乱。” 破庙之中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只是另一人却比他更为冷静。 “慢着,你说有两个叛乱分子。可只有一个人中了蛊药。” 笑声戛然而止。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他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情。”神秘人出言提醒道,“江湖上虽没有传出解蛊之术,但是魔君研制的蛊药也并非毫无弱点。如若他找到……” 啪—— 一阵寒风从窗棱外吹进来,柴堆处的火光暗了又亮了起来。 佛像后的黑影紧攥着双拳,竖起耳朵想一听究竟,但是那些话语却没有再说下去。 堂前变得一片沉默,只有火堆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站了许久。 “那块红石在你们手中很危险。”神秘人突然开口,语气冷淡,“魔君复生需要借助玲珑心,而只要靠红石才能找到拥有玲珑心的人。叛乱分子一旦知道所有事情,就会想方设法夺走那块红石。” 麻尖儿眯起眼睛,“你说的不无道理。” “既然如此,”神秘人朝他伸出手,“你把红石给我,这段时间还是先由我来保管。” 身前之人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块硬物,正要交到他手里时,倏然掉转方向缩到了自己怀中。 “诶,慢着。” 神秘人一顿,往前一步道:“你什么意思?” 麻尖儿将红石放回了自己衣袋中,“我突然想到了那浑小子说的一段话,觉得更为有趣。” “什么话?” 麻尖儿盯着那身黑袍不紧不慢道:“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就是说,眼前这个身穿黑袍的神秘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人?他是真为了教主好,还是在故意误导我们,走一条错误的路?” 他嗤笑一声,“你说说你说说,这是不是一个贼小子?明明自己就是个冒牌货,还要拉别人下水。” “但我怎么看,你好像相信了他的话。”神秘人抱胸看着他。 “怎么会?”麻尖儿笑着摇头,步步上前道,“黑袍人虽举止神秘,但为魔君复生出谋划策,我等信徒感激不尽,岂会怀疑?只是我眼前的这位——” 他语气大变,伸出利爪抓像那袭黑袍,直直要剥开其真正面目。神秘人处于被动一方,虽有敏捷身手,但还是低估了眼前之人的手速。 一瞬间,麻尖儿手中多了一袭黑袍。破庙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暴露出了那人的真实身份。 “独眼老钟,竟然是你!” 麻尖儿一喝,瞳孔放大到极致。 不仅是他,躲在佛像后的那个黑影看清藏在黑袍底下的那只独眼时也是惊愕万分。 “我虽只见过那位神秘人两次,但总觉得今天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尤为古怪。”麻尖儿一甩那黑袍,神情得意至极,“独眼老钟,你打扮成他人模样,到底是有何居心?” 独眼老钟不说话,盯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我知道了。”麻尖儿恍然大悟过来,慢慢从怀中掏出那块石头,“你是想要这个东西,对吧。” “你们想要魔王复生,痴心妄想!”独眼老钟嘴里啐了一口,大吼道,“今日我就要销毁这块石头!” “好说好说!我可以把这块石头给你。你想怎样都行。”麻尖儿冲着他笑眯眯道,“但一物换一物,我要你交出教主的肉体。” “做梦!” 独眼老钟跃身而起,直取麻尖儿怀中之物。麻尖儿向后而退,神色倏然变得凌冽。待浑身之气全开后,他那一双鹰爪对准独眼老钟的太阳穴,眼色狠厉。 独眼老钟双瞳一缩,面色作白,左右躲闪不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庙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钟前辈!” 溢彩剑的青光刹那间袭向麻尖儿。麻尖儿惨叫一声,握紧一对血手连连向后退去。 “前辈,我们快走!” 我半搀着独眼老钟,绷着脸色飞快地带着他逃离此地。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独眼口中当年谜 夜色苍茫,荒林之中迷雾一片,却有越来越多的叫喊声和火种的亮光从四周聚拢而来。 “他们在那里,快追啊!” 独眼老钟一声冷哼,“这个麻脸果然留有了后招。” 一众豪客把我和独眼老钟围得密不透风,板斧壮汉高举起两把板斧,目色极为凶厉。 “给我拿下这两个叛乱分子!” 一声令下,众人抡起手中武器向我们袭来。 “前辈,你多小心!” 话声落下,几道青光便扑向人群而去。那壮汉持着两把板斧力大无比,一股强大的内力席卷而来。论武力,我虽比不过,但好在有溢彩剑相帮。传奇名剑,凝聚着毛大师的心血和一生正气。助我抵挡住敌人的攻击,开出一条血路来。 除了那勇猛的壮汉,其余的豪客多为鼠辈,不足为惧。只是我不想真的重击他们,青光击退后一波后,另一波又如狗皮膏药般黏上来。眼前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手臂上已然显露出几道血痕,另一边的独眼老钟也打得有些体力不济。 “不能恋战,”我跃身替他抵挡住了敌人的长剑,“前辈,你先走,我断后!” 独眼老钟目色漆黑,一只利爪倏然伸过去扼住一偷袭之人的喉咙。那人神色僵硬,一瞬间就在我眼前断了气。他沉声道:“走,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藏身。” 这番打斗后,许是众人皆疲,而独眼老钟又对这荒林格外熟悉,叫嚣声很快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逃出荒林时,天还未亮,我隐约看见眼前的白雾中露出一个熟悉的檐角。 “前辈,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独眼老钟在破庙前止住脚步,脸色颇为严肃。庙外四地毫无动静,寂静沉沉,还不知庙里可否险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一定找不到这里。” 铮—— 我握紧手中的溢彩剑,眼底一沉。 独眼老钟说的能藏身的地方,原来是破庙底下的密室。 我举着火折子跟着他穿过掩藏在佛像后那条长长的通道,见到那个狭小的石室四处布上一层尘埃,散发着丝丝阴湿气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味。 “前辈,这里是?” 那沙哑的声音传来,“这里是我从前停放尸体的地方。” 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一阵风,吹得头顶上空的尘埃簌簌落下,整个石室像是在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独眼老钟往四周转了一圈,接过我手里的火折子,点燃了挂在石壁上的烛台。 地面之上倏然传来零星的脚步声,越逼越近。紧接着想起一阵喧哗声,像是头顶上的破庙里来了不少人。 我屏息,在这昏暗的烛火中张着双眼模糊听到几句说话声。 “帮主,这里没有人。” “那就再往西边追!” …… 脚步声又“隆隆”而去,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松下一口气,动了动麻木的四肢,转头时看到那只独眼正幽幽地凝视着我。 “是我误会你们了。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那阵沙哑的声音又道:“你独身前来,看来中了蛊药的是那位少侠。” 这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声,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 “前辈猜得没错。”我冲他抱拳,“刚才在破庙时,我偶然听到前辈说到解蛊之术时欲言又止。敢问前辈是否知道这其中隐情?” 石室之中沉寂片刻后,独眼老钟微微颔首,那只独眼越过我看向更远处,“解蛊之术在于玲珑草。” “玲珑草?”我一惊,连话语也忍不住扬起几分。 他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自顾自说下去。 “玲珑草是极品灵药,传闻早就灭绝人间。幸好十八年前有人发现了玲珑草种,又恰好精通医术,研制出了解蛊之药,七大高手才能得救。” “那个人……是云娘娘?” 他又点点头,面色忽的显出一阵恍惚,“可惜后来云娘娘不知所云,绝世玲珑草又难寻,所以这解蛊之术并没有被公布于世。” “那也就是说,现在只有找到云娘娘,才能解蛊?” 独眼老钟不作声,身躯轻晃地往前走几步。 “其实,也不尽然。还有其他人能解蛊。” 他顿在原地,转身,眼里射出一道精光,“你知道那群人为什么要找玲珑之心吗?” “为了魔王复生?” “复生?”他嗤笑一声,“要我说凌天君或许根本就没有死。” 我听罢一震,不敢喘一声大气。 所谓的十八年前荆水之战最大的谜团…… 我继续听他说下去。 “当年凌天君被云娘娘重击而亡,死于破庙中,是我把他的尸首拖到旧坟场上。捡尸人必须看着死人入土为安,只不过魔王凌天君生前作恶多端,我决定将他的肉体毁形于烈火中,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 独眼老钟咬牙切齿,紧握的双拳发出“咯咯”的声响。 “后来我发现自己忘带了火折子,便先置尸首于旧坟场的草堆上。可没想到等我再返回来时,草堆之上的尸首却不见了。当时正值半夜,坟场一带不会有人经过。我把四处都翻了个遍,也还是不见尸首。” “会不会有别的捡尸人经过,把尸首安葬了?又或许他们早一步把他焚烧了?” “不会。捡尸人有捡尸人的规矩,不会轻易去碰别人的活。况且魔王名声在外,也就只有我这独眼的残废敢替他收尸。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凌天君没有死,他苏醒过来自己逃走了。” “可是这也解释不通。”我皱起眉思虑道,“当时凌天君身负重伤,既是醒过来也是苟延残喘,根本就走不远。除非有人,有人帮他,接应他……” 刹那间我脑海中闪出一人,惊然道:“难道说是那个叛徒?前辈你说过七位高手中还有一位是他的人!” “或许吧。” 独眼老钟并不否认,眉目间露出一抹厉色。 “但让我坚信凌天君没有死,是因为他们再找什么所谓的玲珑之心。你可知道,他们要找的根本就不是可以让魔王复生的玲珑心,而是要找拥有能解蛊药的玲珑血之人,然后将他毁于一旦。” “什,什么?” 我震惊至极,整个人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玲珑血,跟玲珑草,它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 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十八年前,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荆水打了一场震天动地的大战。除此之外,好像还发生了很多事,有江湖人尽皆知的,也有从未公开于众的。 听独眼老钟说,还有一个秘辛。当年云娘娘虽然不知所踪,但是她留下的那些玲珑草种却被拿去救助了一个患有心疾的人。而被玲珑草养育出来的心脏能滋生玲珑之血,凝聚着天地间最精纯的灵气,足以解除蛊药。 “魔王一旦回归,定然还会重用蛊药为害人间。即便找到医圣云娘娘,但她手里没有玲珑草也于事无补,所以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是玲珑血。” “也就是说,玲珑之心并非虚无?”我一字一句地与他确认道,“玲珑草助长玲珑心,再孕育出可以解除蛊药的玲珑血。他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人。” “既是秘辛,也无处考究。但凡是曾经服用过玲珑草之人,身体里皆有可能流淌着玲珑之血。郎月教那群人一向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他一片肃然,“你也看到了,他们手里还有一块诡异的红石,凡是能融进石头里的,都被他们认定为能抗衡蛊药的玲珑之血。” “前辈,那你知不知道这块石头里面到底有何玄机?” 独眼老钟眉心拧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沉默了半天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关于玲珑草和玲珑心的事情,听他这番言语,那藏在迷雾背后的山水已然显露了出来。但同时也和我先前所假想的逐渐吻合了起来。 十八年前师父捡到我时,襁褓中的布袋里正好放着玲珑草种。那些玲珑草种会不会就是云娘娘所留下的? 就算他说得这个秘辛不是真的,我确确实实喝了八年的玲珑草的汤药。师父说我有一颗玲珑之心,而我身体里流淌的鲜血可以解除蛊药。我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如此巧合,十八年前、云娘娘、凌天君、玲珑草、蛊药、心疾、玲珑血……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被围成了一个圈。我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指引着我发现这些吻合之事。 “你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一阵低哑的嗓音。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想……” 阿柒,我知道你既为女侠,心中有此大义。只是在奸佞未除之前,切记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心中忽然惊起一声大喝,我神色一凝,抬起头看到独眼老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前辈,我在想顶上那群人应该已经走远。此地不适久留,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收回目光点头,边转身边道:“走吧。” 许是经过了这么一宿,倦意浮上心头,我跟独眼老钟一前一后走在那条长长的密道里时,尤为安静。 回去的路要比来时的路更要萧瑟一些,我心里沉甸甸的,一刻不能停地在回想先前几天发生的事。 “前辈,我有一事不明白。”前面之人的脚步缓了几分,我继续开口说道,“先前前辈乔装打扮骗麻尖儿,我还以为这就是那位神秘人,可他究竟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独眼老钟淡淡道:“也许假的就是假的。” 他回过身,“其实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他与神秘人之间的内情,对吧?” 我一顿,停在原地道:“既然前辈这么说了,我也不敢否认。还有十八年前的那些隐情,前辈好像总知道比常人多些。” 他听后并不否认,对着我慢慢地扬起了嘴角。紧接着他咧开嘴,微笑变成了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独眼老钟这般神情,那满是沧桑的脸上密布的沟壑团簇在一起,全身如触电一般颤抖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聪明一些。” 笑容止住,独眼老钟继续咧着嘴,眼色冷静地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缓缓走近我。 “你知道吗?若是你不那么聪明,这条密道你还能走到底。” “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铮—— 溢彩剑忽的弹出一阵青光。 独眼老钟猛地一退,颇有忌惮地看着我手中的剑。 就在这时,那条密道的顶端突然传出一阵抚掌声,跟随其而来的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随着那抚掌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脏“咚咚”地狂跳不知。 “他来了。” 独眼老钟露出一副诡异至极的笑容,半垂下眼睑。 “他……是谁?” 铮—— 抚掌声止住,我扬起溢彩剑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前方。 只见那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步步走进前来,幽暗的烛光照出了他那张麻点密布的脸和狭长的眼睛。 是麻尖儿! 我顿时如临大敌,飞快地瞥向独眼老钟,可见他半低着头,默默走到了麻尖儿的身后。 “让我来告诉你,他为何会知道这么多隐情吧。” 麻尖儿对着我笑得如此轻松坦然。 而我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他一声轻叹,对着身后那人道:“十八年前的那些真真假假和恩恩怨怨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你说是吧,乌头青。”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迷烟之中梦金陵 只见被点名的那人缓缓从麻尖儿身后移步上前。在幽暗的烛光中,那一头“灰发”掉落下来,露出了隐藏其下的发青的短发。他嘴角微上扬,双手胡乱往脸上一抹,眉目两边的褶皱竟悉数被整平。独眼还是那个独眼,但卸去伪装后,他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竟是乌头青!”我神色一凛,“也就是说,十八年前的那个叛徒是你?” 独眼老钟,不对,是乌头青大笑一声,毫不避讳地说道:“你比那几个自以为是的笨蛋聪明很多。只是我本就是魔君教徒,何来叛徒一说?” “乌长老,”话落,麻尖儿对着他双手抱拳,勾起唇角,“先前在破庙里,多有得罪。不过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教主一统江湖的大业。” 麻尖儿边道边从怀中掏出一物置于身前之人。 “玲珑之心玲珑血。”乌头青举起那块尽透着怪异的红色的石头,独眼中泛出一道光,随后紧紧地看向我,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铮—— 溢彩剑如临大敌。长长的密道中惊起几道青光,激得此二人连连退后。 “果然是一把好剑。”乌头青眯起眼睛说道。而站在他身边的麻尖儿脸上波澜不惊。 我剑直指那二人,厉声喝道:“你们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儿,到底想要干什么?” 乌头青凝望着我叹出一口气,摇起头来,“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还是欠缺一点火候。” 说罢,他从袖口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香签,放到一旁明灭不定的烛光之上。细香签立刻燃烧起来,一团白色的烟雾迅速向我扑面而来。溢彩剑在这片茫白中禁不住发出“呜呜”的声响,而我倏然感到一阵眩晕,全身无力起来。 哐当—— 剑脱手而出,我终是支撑不住,咬着牙半跪倒在地。 “够了乌头青,你忘了教主说过要取活血。” 在氤氲中,我尽量屏住呼吸,眼前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人缓步走过来。他半蹲下来,在我已然麻木的手指上迅速割出一个小口子,便立即有血珠凝结而出。 啪—— 血珠落到那块红石上。 一滴、两滴、三滴…… 我用半晕半醒间的一缕残识看到那些鲜血悉数融入石头中,终是不见踪迹。 这是……玲珑之血?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回响起无数个声音。 “谁的血能融进那块石头里,谁就有一颗玲珑之心。” “清和,你说,我的血会不会融进那块石头里?” “当年云娘娘虽然不知所踪,但是她留下的那些玲珑草种却被拿去救助了一个患有心疾的人……” 耳边传来一阵微颤的嗓音,“果真是你,你就是……” 眼前那张麻点密布的脸愈发模糊起来,最后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在梦里,我回到了金陵,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事。 梦中一切皆泛起些旧色,似乎并非当下之景。我站在那条熟悉的竹林小道上,看到一个素衣男子缓缓走上前来,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师,师父?” 我瞪大眼睛忍不住叫出声。 说是师父,可他的面相分明要年轻上许多,一如既往得仙风道骨,步伐却稍显沉重。 师父好像全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直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跟着他沿着竹林往上走,不一会儿,“陌上山庄”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显露眼前。 襁褓中传来婴孩的哭啼声,师父细声软语地哄着。他放孩子放到竹榻上,许是竹榻太硬,孩子哭闹得更加厉害了。 襁褓中的婴孩哭得涨红了一张小脸。师父面色凝重,从其中拿出个布袋,倒了颗药丸喂进孩子嘴巴里。 “别哭哦,别哭哦。” 他边轻声言,边掌心渡气送入孩子体内。哭啼声果然小了下去。等我再探出脖子去看时,只见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展开眉眼,脸色也恢复如常。 “乖了乖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他看着怀中逐渐安然睡去的婴孩却还是愁容满面。 唉—— 幽静的山庄里传来一声叹息,师父将孩子稳放在竹榻上,拿被子盖好,取出襁褓中的那纸信和布袋,负手背过身沉思。 “可怜啊——” “哈哈!” 一声笑打破了这般宁静。再一眨眼,梦中景象已然变幻。 山庄的庭院里站着两个童子。“哐啷”一声,小丫头手中的剑掉在地上,而她对面的小少年手法利索地收剑回鞘,一股喜色跃上眉梢。 “小柒,你又输了!这下你心服口服了吧!”小少年抖抖袖子,一蹦一跳地走上一旁的石桌边,“嘿嘿,最后一串糖葫芦归我咯!” 他心满意足地举起桌上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吃之前还不忘在满脸愁容的小丫头跟前显摆一回。 小丫头的样子更沮丧了,拍拍脑袋撅起嘴巴。这时,另有一阵声音从屋里传出。 “小柒,该喝汤药了!” 我眼睛一亮,果然见一身素袍打扮的师父端着一个碗笑眯眯地从里屋走出来。 小丫头的嘴撅得更高了,但脚下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师父半躬着身体,把碗端到她跟前。小丫头仅抿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拧着小包子脸道:“师父,好苦啊!” “苦才有用嘛!”吃糖葫芦的小少年牙齿咀嚼得嘎嘣响,握着小拳头大声说道。 “小柒乖,喝了药你才能长大,长大之后你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师父的话果然很有作用,那小丫头听了,咬紧牙关,把这碗里的汤药喝得底朝天。她擦擦嘴,看了眼小少年手中的糖葫芦,拉着眼前之人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对他眨巴下眼睛。 “师父,为什么我总是打不过师兄呢?为什么师兄不用喝这些汤药呢?我为什么不能吃糖葫芦呢?” 那些委屈的话语听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吃糖葫芦的小少年愣住,一点一点地把手放了下来,笑容懵在脸上。 师父蹲下来,揉揉小丫头的脑袋,用最温柔的声音同她道:“小柒,你今年七岁。师父答应你,等你八岁的时候,这些汤药就不用喝了。到时候师父带你下山,你想吃什么吃什么。等你的身体长结实了,师父再教你我的独门武功,到时候你一定比小谷更厉害!” “好诶!” 小丫头开心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圈。 “师兄师兄你听到了吗?师父说,我以后会比你更加厉害!” “我知道啦!”小少年脸色回暖,望着一脸兴奋的小丫头吸了吸鼻子,将那串咬了一半的糖葫芦藏于身后。 …… 这是桩金陵旧事。庭院中笑语欢乐,却离我有数载之远,能有幸见之已然让我热泪盈眶。 渐渐地,那笑声远去,天幕暗淡了下来,终将陷入黑暗。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味钻入鼻中。 四处仍是石壁,烛光昏沉。原来,我还未曾走出那个长长的密道。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双面麻脸有所求 “你终于醒了。” 身体还未全然恢复,四肢仍是无力,那张星星点点的麻脸正好对着我,唇角勾起一抹笑。 “你可知你整整昏睡了两日两夜?” 四周密不透风,不知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一片昏暗中就只要我和他二人。他看似随意地坐在我对面。我被安置在角落里,手中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用紧张。如果我真想对你怎么样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 眼前他全然掌控住了局面。歹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麻尖儿换了一个坐姿,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想乌头青也告诉你了,他们找玲珑心,是为了毁掉解蛊之术,助魔王凌天君完成一统江湖的大业。而我跟他们不同。” “不同?”我微咬着牙,语气恨恨道,“不都是魔王的走狗,尽做一些伤天害理之事吗?” 他听罢,轻笑一声,并没有急于否认,只是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发现你跟那个小子不是真的黑红双煞么?” 我默然,听他继续说道:“因为我跟你们是同样的。” 话点到为止即可,便戛然而止。 他的意思是,那张麻脸底下其实也另有其人?他也另有目的? 麻尖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陷入沉思,然后视线往下移了几分。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我平静而道。 他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我想要你的心头血。” 话落,腰间的冷器倏然发出“铮”的一声响。我警觉起来,喉头中似有一股血腥气涌上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取我的性命?” “不是,不是,我不是想要你死。”麻尖儿立刻摆起手来,做出一个手势,眼中一片诚恳道,“我就要一点点,就一点点。有一人也中了蛊药,需要最纯净、最新鲜的玲珑之血才能把她救活。你有一颗玲珑之心,而我就要玲珑心尖上的那一滴血。” 他一顿,竟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我来,“那个浑小子不是也中了蛊药?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既然要救,不妨匀出一点玲珑血给我,你看可好?” 麻尖儿说起这些事时,表情逐渐变得痴狂,全然不复刚才那般镇静。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倏然愣住,脸色僵住,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透出一丝冷绝道:“你三番五次设下圈套,我为什么要信你?况且就算真有人中了蛊药,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麻尖儿的一双瞳孔久久凝望我却不说话。他一点一点地靠近来,我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向后缩去。 “有时候觉得你跟她很像,却又不那么像。”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要是你知道她就是……” 话语在这时候顿住,那只手也正好要碰上我的眼睑却收回来。 麻尖儿的神情由怪异慢慢变得迷茫,最后如同痴了一般,像陷在一段回忆中走不出来似的。 “我跟她曾经是一对侠侣。当时江湖上羡慕我们的,嫉妒我们的,诅咒我们的,想拆散我们的,大有人在。但是我不管,她是我见过如月光、如莲花般最圣洁无暇的女子。我发誓此生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颇为欣悦。我竟然觉得那些密布的麻点也变得动情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个冬雪初融的清晨。那个时候我浑身是伤,极为狼狈地躲在街角的竹篓里,样子比一个要饭的乞丐还要凄惨。整条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苟延残喘的我。我以为我熬不过那个冬天了,我就要死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看着一双白绸花底的鞋停在我面前。” 麻尖儿似乎重新看到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神态和举止也大不一样起来。 “我抬头见到她的第一眼,还以为是看到了下凡的仙子。她对我微笑,把一碗热汤和几块烙饼递到我的手里。不仅如此,她还丝毫不嫌弃我的肮脏和腥臭,替我疗伤。我当时十分感激,却无以为报,只给她磕了好几个头,说愿意追随她而去,永做她的奴仆。可是她还是一脸温和,神色平静得跟我说她不需要。她不需要我的感激,她是医者,救死扶伤是她的天命所在。” “当时我竟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麻尖儿口中发出一声凄凄的笑,自嘲起来,“这样的一个女子,清如月光,雅致如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岂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靠近?看着她,我愈发觉得自己肮脏,觉得自己无耻,觉得自己卑微,只能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她慢慢走远,再走远,直到消失不见。” 四壁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我一阵恍惚,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到他口中的这个故事里。我听见我自己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顿住,忽的扬起嗓音,眼中射出一道光芒,“后来是上天眷顾我这样的人。让我再见到她时,她身处险境,差点就落入敌方的手中。是我救了她,拼尽全力,殊死一搏地救了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记住了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了我!”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高兴!”他一瞬间兴奋到极点,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让她慢慢地离不开我,慢慢地爱上我。而我也不是当年那条任人打骂的脏狗了!我要配的上她,我要给她最好的东西。因为她值得,她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我更不许有任何人诋毁她!” 麻尖儿目色中冒出一团烈火,咬起牙来,“她跟我不一样的。她那么善良,救人治病却从不索取。那些人骂我,但为什么要伤害她?她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行!我恨那些人,恨那些人心中的成见和偏激,恨那些流言蜚语,更恨那些伤害她的明枪暗箭!久而久之,我就在想,好啊,来啊,干脆我都把你们杀了,图个清静!” () 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庙重现火幻象 “所以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明明是幽暗封闭的石室,我却嗅到一股杀意和血腥味。 麻尖儿咬牙切齿,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是!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他的话浮露出浓烈的恨意,让我脸上的五官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你知道我是怎样杀死他们的吗?”我低下头,十分抗拒地听他讲这些事。 麻尖儿自顾自说下去,“我是用,是用……” 声音忽的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出声。我抬头看到他双眼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身上,神情有些呆滞。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我听到还是自己先问道:“那后来呢?那些人都死了,她又为什么会中蛊药?她不是医者吗?” “为什么会中蛊药?”他听后眼色一闪,口中喃喃起来,“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字,双手抱住头,脸色之中显出阵阵痛楚,“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麻尖儿倏然停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渴求着什么东西。 “她死了,只有玲珑之血才能救她。”那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绝望。 “如果我不救她,”我望着眼前之人,无比平静地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也会杀了我?就像杀了那些人一样。” 他听后仅是一愣,嘴角便一点一点努起来,目光格外和悦。 “不会的。我怎么会杀你呢?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 他语气愈发轻柔,每说一句便靠近我一点。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要毁掉玲珑之心,而我不是。我跟你一样,都想用玲珑血救人。反正你也要取玲珑之血,何不成人之美,分给我一点点?就一点点,好不好……” 麻尖儿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起来,如此低声下气的,竟有点像失了魂魄一般。 那尖细的嗓音轻颤,“就一点,一点,你可答应……” 忽然头顶上发出一阵巨响,似乎是有什么重物一下子倒塌于地,接着又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一股火星子的气味弥漫进来,吞噬了周围的腐烂味。那长长的密道中有“咚咚”的脚步声急速靠近,还有人的低喘声。 “大事不好!上面着火了,我们得快点出去!”乌头青大叫,着急慌忙地赶过来。 “你说什么?” 麻尖儿一瞬间脸色大变,一扫先前的模样。 “我猜是有人故意放的火。”乌头青恨恨,眼睛转向我来,“应该是她的同伙。不管了,我们先走!” 他朝着麻尖儿一挥手,大半个身体已踏出石室。 麻尖儿眉目暗沉,迅速扶起仍为虚弱无力的我而走。 “你在干什么!你管她做什么?她既是玲珑心之主,反正她都是要死的。”乌头青扭头,厉声朝他喝道。 “我知道,但玲珑血对于我们来说还另有大用。”麻尖儿回答得飞快,“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你快过来搭把手。” 那股火星子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石室中的燥热感也愈发得强。乌头青的独眼中闪烁中一阵凶光,双拳紧握,几乎是冲过来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 他二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我的手臂飞快地疾步在那条密道中。出口处透进来的白烟呛得人直流眼泪,先前我中了麻尖儿的迷雾,此刻更是头脑发胀,浑身提不起气来。 如果没有我,想来他们早就可以逃出去了吧。 麻尖儿救我是为了玲珑之血,而乌头青好像很听他的话…… 庙堂中的烈火已经蹿到了房梁顶上,帷幔、神坛、干草堆、倒地的佛像全是红光一片。浓烟直直扑面而来,刺激得我的眼睛酸涩一片。 “咳咳咳,咳咳咳!”右边的胳膊忽然被人松开了,乌头青的喉咙被烟熏得更加沙哑了,“这样根本就逃不出去!我不管了,要救你救。” 他转向我的眼神中透出歹毒之色,“奉劝你一句,带着这个拖油瓶,你就不能活着出去。” 说罢,他一缩身,身体迅速团成一个球,向那庙门处冲去。这烈火似乎通了灵气一般,见此一下子朝左右散去,开出一条安全之路。 那团“球”顺利滚到庙门边,可又是一瞬间的事,大火忽然侵肆而上。在那片红光中,也不知道乌头青有没有逃出去,我只听到“啊”的一声凄厉的叫声。 “这火有些邪门。” 左边那人一阵低叹。 我和麻尖儿还站在密道口的安全地带,虽有浓烟呛鼻,但火势暂时没有靠近过来。 “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烟熏得我的眼睛尽布白泪,我虽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听见那声音颇为坚定。 麻尖儿抓着我的胳臂正要往前迈出一步,忽然前方“轰”的一声响,似是房梁顶上又有什么东西坠落了下来。 大火毫不留情地扑上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他护在我身前,猛地带我往后退去。浓烟和灼热感肆虐着我的双眼,眼泪忽的喷涌而出,鼻间浮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你,你没事吧?”他似是咬着牙,艰难无比地说出这几个字。 “唔——”仅发出一个单音便说不下去了,喉咙里亦是一片焦灼感,我只同他摇了摇头。 他紧紧地抓着我,倏然大喝一声,那般忿忿。 “难道今日我就要葬身这火海中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噌—— 朦胧之中,那片红光又大涨起来。也许是因为现在我的眼神不好,耳朵竟变得异常灵敏起来。 除了烈火之中“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还有脚步声正在一点点靠近。 那脚步声是如此沉稳而临危不惧,缓缓向我和麻尖儿走来。 “谁?是谁在那里?” 他也察觉到了这个怪异的现象,声音有些发颤。 四下无人回答,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而我看到,在那片红光中,有一团白色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是你……是你!”我能感觉到他忽然变得异常激动起来。 不对,那不是一个白色的影子。 我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红光之中走出来的是个“蓝影”。 到底是“白影”,还是“蓝影”? 我看不清,始终无法确定,但心头却浮现出一丝奇异又熟悉的感觉。 周围的烈火看似勇猛,却迟迟不朝我们发动进攻。除了浓烟,一切又有点虚张声势。 有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瞬间,我灵光乍现。 “是你,真的是你!”周旁之人大吼一声,忽然不受控制地冲进“火海”,扑向那个“身影”。 “麻尖儿!” 也便是在这时,我的眼睛和嗓音奇迹般得恢复如常。烈火和浓烟听到大喝声迅速如云雾般消散而去,破庙之中,什么都没有被烧毁,就好像大火从来没有来过。 我知道,刚才那些皆为幻象,是有人施了幻术。 明明知道什么都是假的,可就在那个先前从红光中走出来的“蓝影”快要消失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清如皎月的双眼。 砰—— 没有了支撑,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坐倒在地上。 我看到一片寂静幽暗的破庙中,落下一卷画卷,地面上还有一个陷入昏迷的麻尖儿。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光地里双影来 火海散去,破庙如初。 眼前除了落在地上的那卷画卷,还有陷入昏迷的麻尖儿,四处皆现在幽暗中。 而乌头青不知所踪。 如今我已经可以十分确定,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象。有人在庙中施了幻术,这样的情形,我先前还另有两次体会。 一次是在落马镇的风月楼里,一次是依靠清和手中的陶梦香。 那么这一次又会是谁? 幻境中的一切皆为虚妄。陷入幻象者虽有触感,但一经破除,便不会受到伤害。 浓烟消散的时候,我的耳朵和眼睛就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却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寒冷。 溢彩剑静静地别在我的腰际,也许是感受不到我的真力,剑身上似蒙上了一层灰,不再发出青光。我手脚开始麻木发凉,嘴巴里的唇齿开始打颤,全身拧在一团,脑袋愈发愈眩晕起来。 这是先前从未有过的状况,难道是因为中了迷烟的关系? 我不清楚,只知道现在我没有办法自救,如果外面无人经过,那我就真的要死在这破庙里了。 “救,救命,”声音已然变得沙哑,我竟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救,救我,有没有人……” 也许是老天觉得我命不该绝。破庙门口照进来的那一阵白月光里真的出现了两个身影。 “救,救我啊……” 眼皮变得沉重无比,止不住地往下坠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模模糊糊间,我看到从那片月光地里走进来一白一青两个影子。 “小丫头还醒着!” 这句话好像是白影说的。 青影一顿,便急步朝我的方向走来。跟在他身后的白影不紧不慢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卷画,口中发出一声轻叹。 “阿柒,你见完阿红记得要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 耳边忽的回响起一句话。 一只深青色的衣袖抚上了我的额头,随后那双手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我承认,从前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看高台上的他,我也曾幻想过日后会有哪个幸运的姑娘能被他拥入怀中。 但没想到,他的怀抱有一丝丝的凉意,亦浮着一阵我朝思暮想的酒香。 “是你啊——” 我颤抖着冷到极致的身体,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当眼睑晕沉地落下去时,我松出了一口气。 “柒丫头,我来迟了。” 奇怪了,我从未听到过他用这般语气说话,带着深深的懊悔之意。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我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等我醒来之后,四肢已经不再发冷。 鼻尖浮着一股汤药的气味,我望着那陌生的天花板有些吃力地想坐起身。 “别动。”一旁传来轻轻一喝,有人马上走过来扶住我的手臂从床上坐了起来。 原来方桌上放着一个小药炉子,里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那袭深青色的袍子倚靠着床榻坐下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额头之后,又摸了摸他自己的。 “嗯,不烫了,再把药喝了就应该好全了。”他欲起身去端桌上的汤药。 “梦云生,”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梦云生转过身,目光落到那只拉着他衣袖的手上,嘴角扬起一抹熟悉的笑容。 直到我放开他的衣袖,他亦是淡淡地收回目光,笑意更深了。 “柒丫头,我千里迢迢地来救你,没想到你醒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还是我熟悉的语气,虽露出几分遗憾,但他的眼中波澜不惊,手里缓缓展开折扇轻晃起来。 果然,梦云生永远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正要舒出一口气,却想起一件事,又同他正色道:“我知道,青泉山我遇险那次,你也在。” 他摇晃折扇的手一顿,“他告诉你了?” “他?”我愣住。 “胡谪。”梦云生简明扼要地道出两个字。 我朝他点点头,“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他偏爱一处的酒香,愿做那房檐之下的一缕游魂,绝不离开半步。” 话落,他并不急于辩驳我的话,目色悠然,一把百折扇前后轻晃了片刻。 “人总是会变的。”梦云生道,“更何况,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那你这一次打算去哪里?”我问道。 折扇倏然止住,青色的衣袖落下来。他转过身先从那小药炉子里倒出一碗汤碗,递到我跟前。 我定定地看着他,从他手中接过碗。直到我把那碗药全部喝了下去,才听到他口中的答案。 梦云生说:“我要去长安。”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画侠不问江湖事 许是见我盯着他,一直不说话,梦云生忍不住一收百折扇,问道:“怎么,就只允你去长安,不许我去?” 喝完那碗汤药后,我慢慢地恢复了不少力气,身体往前挪了几分。 “梦云生,你去长安做什么?”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出声,又摇起手中的扇子来。 “嗯?”我提高了些声音,猜测起来,“该不会是因为我要去……” 啪—— 话声还未完,那把折扇便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头顶上。 “嘶——”我倒吸一口气,瞪眼看着他。 “小丫头别胡乱猜测。”梦云生移开扇子,悠哉悠哉地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他这番态度引起了我的极度不满,“本女侠好歹也是独闯过江湖的人,而且看面相你比我也大不了……” 我忽的一顿,目光停留在眼前这张惊天的容颜上。 我是不是忘记了,我与梦云生相识十年,他这张脸几乎无任何变化。岁月好像从未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他依旧一袭青衣,一把折扇,笑得风轻云淡,知晓世事,却与其无关。 “柒夜女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梦云生,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究竟多大了?” 百折扇止住,梦云生意味不明地凝望着我。 “你是不是从山里跑出来的精怪?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你还是这副模样?” 扑哧—— 梦云生笑出声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身子也颤抖起来。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尽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他好不容易收住笑容,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你怎么不说我是天下来的神仙?” “那你到底多大了?”梦云生愈是这副模样,我便愈是好奇。和他相处十年,细细想来,我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 只知他是金陵城十里穿巷中的说书先生,别号“金陵书生”。关于他来自何方,岁数多大,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这些他从未提起,怕就怕连“梦云生”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梦云生只笑不语。 “我大老远地就听见了,梦兄你在笑什么?” 这时,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身白影走进屋里,见到我时双眼一亮。 “小丫头,你醒了?” 眼前那穿着白袍、气质非凡的男子我在江湖传说里不知听了多少次,今日才得见真容。但要是细细算起来我也是见了两次,且都是在红风尘幻化出来的假境中。 他,就是江南画侠马师有,十八年前的江湖八大高手之一。 “马前辈。”此番他以幻画相救,我又记起那次在青泉山遇险时,迷糊中亦看到了一个白影。他也是这般侠义心肠,想到此处我禁不住要从床榻上跳下来,向他施礼致谢。 “诶,你下床干什么?你身体还很虚,需要好好静养。” 果然,一只脚刚着地,我就感觉像是踩到棉花上一般,头又晕乎起来。他见状上前来扶我,只是那道青影比他更快一步。 “这次多亏前辈的幻画,我才能从那群人手中逃出来。” 那双青袖轻轻替我被锦被拉上来了些,又坐回到桌前喝起茶来。马师有眼色颇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来对我道:“那幅画确实是我画的,但你要感谢的另有其人。” “前辈的意思是——” 余光瞥见那把轻晃起来的折扇,忽的传来一声咳嗽声。马师有眼珠一转,一拍脑袋换了个话题同我说道。 “对了,既然你醒了,我把这两封信给你。”他从怀中拿出两个信笺递给我,“这是一日前从两只红嘴鸽身上取下来的,梦兄说都是从你师门中传出来的。” 红嘴鸽正是陌上山庄传信用的独有的鸽子。我神色一凝,立刻展信看起来。 果然,这两个信笺,分别是师父和小玖传来的。我看得双目愈发凝重,拿着这两个信笺的手竟然有些发颤起来。 屋里久久未传出话语声,那二人似是十分有默契地等待我开门。我放下信笺垂着眼睑静默了片刻,才慢慢抬起了头。 “马前……” “等等,叫前辈我听着挺变扭的。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小丫头不如就直呼我的名字?” 眼前之人扬起唇角,眼中似颇为诚恳地同我打着商量。也许他是想故意调和下此刻沉重的气氛,只是我另有心事,脸上并未化开愁容。 “师有先生,”我一顿,坐在床榻上冲他抱拳道,“我有一事想问问先生。” “哦?你要问何事?”马师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话语间尤为轻松,“若是吃喝玩乐的事,你要问梦兄,他比我精通。若是有关画技,我倒是能跟你说道一番。” “是十八年前荆水大战一事。” 那正要往他口中送入的茶盏一顿,马师有肃起脸色道:“抱歉,若是这事,我无可奉告。” “师有先生,你……” 他仅抿了一口茶,便打断我的话,“十八年前我便隐退江南,从此不过问江湖之事。小丫头,你找错人了。” “那师有先生为何要来荆水?如今荆水一带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与十八年前的事脱离不了干系,我不信先生听了会无动于衷。” 马师有面色一滞,仍是半垂下双眸喝起那盏茶来。 “师有先生画技高超,被人尊称为‘画侠’。原以为先生亦是侠义心肠,没想到竟以退隐江南为借口,如此消极避世。若是这样,你为何要来荆水?又何为要从那群狂徒手中救下我?” 大概是连日来一直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我稍显激动,言语间也变得犀利了起来。 砰—— 我的心猛地一跳,看到马师有放下手中的茶盏,倏然站起来,话中却带着几分……委屈。 “你以为我想来荆水?江南这般多娇,我为何不在那里好好作画?我来救你还不是受了那两个人……” 马师有突然止住话,神色凝在脸上,看看我又转向一旁的梦云生。他忽的叹出一口气,颇为释然地笑起来,“梦兄啊,你瞧瞧,这丫头的嘴巴这么厉害,是不是跟你学的?” 梦云生摇着折扇,嘴角亦是擒着一抹笑容,十分淡定自若。 “算了算了,我跟一小丫头计较什么?” 马师有笑完又坐回到椅子上去,“丫头,我听人说,你要去长安找一个叫什么十三镇的地方。路途遥远,看你孤身一人,不妨就跟梦兄同行。正好,他也要去长安。” 他指了指一旁那人。梦云生放下折扇,定定地看着我。 “马前辈,胡谪中了蛊药,如今生死未卜。当年大战中的叛徒重现荆水,魔王凌天君疑是假死,郎月教要卷土重来,只怕到时候江湖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我语气无比沉痛地看着此二人,问道:“这些,前辈都打算无动于衷吗?” () 中文网 第一百三十章 蛊药凶烈无穷大 “你说胡兄中了蛊药?” 眼前的白影倏地变了神色,满脸惊容。 见我点头,马师有双拳紧握起来,眼底又沉下去一分,十分克制道:“十八年前,凌天君的蛊药害人无数,我与其他六位高手亦中了招。幸好云娘娘以玲珑草研制出解蛊之术,救我几人脱身险境。没想到如今蛊药仍存,可玲珑草却早已绝种于世。” “除了玲珑草,还有一物也可以解蛊。” “是什么?” “玲珑心头玲珑血。” 屋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两双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身上。马师有问我,“这是何物?” “以玲珑草养育出来的心脏能滋生出玲珑之血,凝聚着天地中最精纯的灵气,可以解除蛊药。郎月教的人也在寻找玲珑心,凡能与蛊药抗衡的东西,他们势必毁之。” “你说的这些无处考究。更何况,找玲珑草不易,所谓的玲珑心更是难寻。”马师有半垂下眼睑,“若是被郎月教的人抢先一步找到,胡兄怕是……” “那群人的计谋差点得逞,还好有二位及时出手相救。” “出手相救?你的意思是……”马师有抬起头,微微睁大双眼朝着我不可思议道,“丫头你,玲珑心?” 我平静地对那桌前二人颔首。 “这,梦兄,这怎么会……”马师有有些语无伦次地看向身旁之人。 梦云生问我,“柒丫头,你先前从未与我讲起过这件事。你如何证明你有一颗玲珑心?”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们抓我也是因为玲珑心。总之我们要快点找到清和,他身中蛊药处境十分凶险。” 说起清和中蛊一事,我的心似被烈火焚烧般灼痛起来。然而此刻我却连手提溢彩剑的力气都没有。 “胡兄现在身处何处?”马师有的焦急之色丝毫不逊于我。 像是被当头一喝,我浑身一颤,咬着嘴唇只能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语气稍重,皱起眉头,“胡兄这个人行事向来神秘,若连你都不知道的话,难道真的凶多吉少?” “柒丫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胡谪既中了蛊药,可有跟你交代些什么?” 房中三人,唯有梦云生还保持冷静。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与他们听,想起最后他交代的那些事,心里又重燃起一线希望。 “他说他会用归息之法抑制蛊毒,说不定此刻他就躲在某个地方等我们去救他。现在我们人多,把整个荆水全找一遍,一定可以找到清和!” 我攥紧的双拳轻轻颤起来,话落便掀开被子想立马动身去找清和。只是那袭青袍快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制止我下床。 “梦云生,你干什么?”青白两道身影皆站在床榻边上,我颇为不解地看向他们,“你们难道不想救他……” “丫头,他骗了你。” 马师有已经镇静了下来,目色之中似乎还带有几分忧怆, “十八年前,凡身中蛊药者,一个时辰内便可侵入人的心魂,一天之内那人就会丧失自我意识。三日后面目开始溃烂,四肢开始肿大,直至他变成一个怪物,开始真正为害人间。凌天君的蛊药凶烈如斯,如果没有解药,就算以归息关闭灵识也无法抵抗。” 我浑身僵住在床榻上,见他的脸色愈说愈苍白。 “我想胡兄之所以隐瞒他的处境,想来他对蛊药的危害也是一清二楚。如今已经过去五日,可荆水一带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动。以我对胡兄的了解,只怕他会对自己更狠……” 垂下眼睑,马师有似是再也说不下去。我的双手颤抖地更加厉害了。是啊,我应该早就想到的,十八年前蛊药就害得江湖生灵涂炭,哪是归息之法就能抑制住?以清和的性子,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越是这般想,那些可怕的念头越是汹涌进脑海中。一只手倏地按住我发颤的肩膀,“既然还没有找到人,你们也不要胡乱猜测。” 梦云生轻轻拍了拍的背脊以示安慰。我闭上眼睛,听到马师有叹出一口气道:“梦兄说得对,况且胡兄也不是普通人。他做事一向都有他的打算。小丫头,我不理江湖纷争已经很多年了,但是胡兄的事,我不能不管。” 我猛然睁开眼睛,见他脸色上浮出一丝坚定,“你身体还需要静养,胡兄就由我和梦兄来找。” 梦云生听罢一挑起眉梢,折扇抵住下颌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要找那小子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梦云生,你就……咳咳咳……”正说着,一股气正好噎在喉咙里,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好了,仅此一次。”他边拍着我的背脊边无奈道,“他日若能回到十里穿巷,定要让那胡谪请客喝酒。” “咳咳咳……”咳嗽好不容易被止住,我努起嘴角,冲他二人抱拳道,“多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梦云生的手一滞,又帮我顺了顺气后,便伸了回去。 “梦云生,师有先生,你们要特别小心两个人。” “谁?”马师有的语气十分严肃。 “一个是乌头青,也就是当年你们七大高手中那个倒戈魔王的叛徒。” “乌头青是叛徒?丫头你见到他了?” 他虽是这样问,神情却一点都不惊讶。 “我不仅见到了乌头青,还知道这些年他借着捡尸人的身份潜伏在荆水一带。我现在怀疑,当年凌天君之所以可以假死脱身,也是因为有乌头青。师有先生,你能否告知些十八年前你们在破庙里的事?” 马师有眸色闪过一丝精光,“当日云娘娘的剑确实直入凌天君的心脏,使他七窍流血而亡。魔王虽死,但我们几个也好不到那里去。蛊药的凶性便在这时发作,性命攸关之际,我们七人无暇去思考到底谁是叛徒。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借着各自真力的相冲性暂时抑制住了蛊药。好在云娘娘在最后的关头研制出了解蛊之术,我们才能获救。可惜的是,柳山真人在大战中就身受重伤。他于一日后身亡,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去。” “大战后我们早已精疲力竭,再加上柳山真人的牺牲更是让人心力憔悴。等到荆水一带稍微安定下来后,我们便都有了各自的去处。宫老姥嫁去了金陵,褐蓑老人因此心灰意冷回了鲜城山。云娘娘跟着你师父去了陌上山庄,我回了江南。只有乌头青的踪迹成迷,我们之中谁也联系不到他。当时我便猜想,或许他就是那个叛徒。只是我没想到,你说他很有可能助魔王假死脱身。若真是这样,凌天君这招后手留得可够久的。” “师有先生所有的,和我师父在信中提到的“叛徒”的看法全然相同。”我语气凝重,“自那条谣言起,凌天君在荆水一带就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谋局,这其中想必乌头青出了不少力。” 马师有点头认同,拧起眉头似是陷入了沉思。 “柒丫头,”梦云生接下话道,“那你说的要小心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正要说话,却听见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 “师姐!” 一声熟悉的叫喊声传来。 我张大眼睛,惊然看到小玖脸色慌张地冲我跑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十里穿巷的店家老实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荆水聚集东家寻 “小玖,你怎么来了?” 话刚落,来人便伸手搭上我的脉搏,又二话不说迅速按住了我的几处穴道。我睁着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目色中透出少有的慌乱,脸颊苍白,两手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拿出银针扎在我头顶的几处穴位上。 小玖在青泉山行医历练的这些日子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本是清秀的五官透出些凌厉,给他平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他默默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又收起我头顶上的那些银针,从药袋里那些一些丹药。 梦云生配合他端来一盏茶水,小心地喂我喝下了那些丹药。小玖起掌按在我的脊背上,倏然一股热流冲破那几处被封的穴道。我精神一震,浑身顿感通透了许多。 “师姐,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小玖又摸了摸的脉搏和额头,见我颔首,微微松下一口气。 “小玖,你怎么会来荆水?你不是在青泉山行医?” “师姐有事,我岂能不来?”他道,“那日收到你的信,你虽没有在信中告知到底何人中蛊,但我还是极为担心。我托人打听后,才知道荆水这几日发生的大事。好在路上遇到了这位老实人店家,他说你们都在荆水西边的驿站。”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身后的中年男子。 马师有道:“都说胡兄的客栈生意遍布四陆各地,还有一位掌握悉数内情的大管家做辅助。老实人,多亏你及时赶来。” “画侠先生,大梦先生,好久不见。”老实人眉目温和,对着众人抱拳施礼,最后落到我身上,“女侠客官。” 四目对视,他的眼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收到阿红的信就火速赶来,方才听你说中蛊,可是我那位东家?” 我十分沉重地朝他点点头,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与他听。 “他说只要你在十日之内赶到荆水,他就有救。你既提前赶来,可有想到什么办法?” “所谓的魔王信徒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我通知的各路人马已经潜入荆水四处,有任何异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东家解除他身上的蛊药。” 梦云生问他,“以你对你东家的了解,他会藏身何处?又或是会有何种打算?” “蛊药剧烈,非一般人能够抑制住。其实荆水一带未传出有人中蛊的动乱,也是件好事。东家并非常人,想来是用什么办法抑住了蛊药的发作。客栈内部有独有的联络暗号,我想东家一定会在这附近留下线索。”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垂目而叹。虽说老实人是温良老实之人,说出来的话颇为得信,但一日不找到清和,我心中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放不下。 “事已至此,我们的人也齐了,便分头找胡兄吧。”马师有说道,“各路兄弟在荆水四处把关,如果发现异常就会告知老实人。我和梦兄再重返荒林破庙一带,胡兄既在那里中的蛊药,就很有可能藏身在那里。” 他的目光又转到床榻上,“丫头,你就在驿站好好静养。有医术了得的小玖少侠在,你也能尽快痊愈。” “不行,我也要去……” 小玖飞快地按下我的手,语气坚决道:“师姐,这位先生说得没错。你思虑操劳过度,虚火旺盛,再加上之前中了迷药,再不好好静养,是会留下病根的。” 老实人也对我道:“找东家的事托于我们几人就好。况且我东家一向都有逢凶化吉的本事,女侠客官切不可忧虑过甚。” 小玖、梦云生、马师有、老实人皆是一样的态度,一样的口吻,我只好暂且待在这驿站中等他们的消息。 离去之际,梦云生忽然回头又问我道:“柒丫头,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要小心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那四人皆转身看我。 “他叫麻尖儿,一个脸上长满麻点、嗓音尖细之人。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擅于心计,那日也是他设计引我到破庙的陷阱中。我跟他接触了几次,感觉他虽同那群人为伍,却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麻尖儿?”老实人拧着眉头细细思索起来,“我记得,江湖上好像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梦云生摇起折扇,“只怕是乔装易容,改名换姓。” “我记得那日来破庙救你,昏迷在地上的那人就是他吧。凡是陷入了‘白画之境’的人,便不能轻易地走出来,特别是那些偏执、怀有心魔的人。” “怀有心魔……”听马师有一说,我脑子里想起麻尖儿同我说过的那些往事。 …… “那些人骂我,但为什么要伤害她?她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行!我恨那些人,恨那些人心中的成见和偏激,恨那些流言蜚语,更恨那些伤害她的明枪暗箭……” “所以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是!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 我不知道那日在火海的幻境中他到底见到了什么,只是他对世人的恨意和对心中人的情欲和占有让我感到如此鲜活真切。 隐隐约约的,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传闻,心里突然生成了一个惊天的想法。 “你们知不知道当年云娘娘和凌天君……” 话语一顿,我扶额甩甩脑袋道:“算了,应该是我想多了。” 梦云生、马师有、老实人三人自出门后直到日落西山还未至驿站。期间,小玖陪着我与我说起了不少他在青泉山行医时发生的奇闻趣事。 若是往日,我必定要叫上几坛好酒,边饮边与他开怀畅谈。可现在不管听到多好玩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有些郁郁寡欢。 “师姐,我给你调了一碗安神汤。你喝了正好睡一觉,等一觉醒来后说不定就有小二哥的消息了。” 小玖的安神汤有一股迷人的清香。我喝完之后,心神安定了不少。 正如他所说,一会便有睡意袭来。我闭上眼睛,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梦中显示大凶兆 “救救我,救救我啊……” 一片黑色的大雾中,隐隐约约的,我听到有人在呼救。 “救救我啊,救救我……” 弥漫在周围的黑雾逐渐散去,我发现我身处在那荒林之中。头顶之上的天幕黑沉得不见云彩,那鬼魅的叫喊声中还夹杂着树叶的“莎莎”声。我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每走一步脚底下都会传来“咯吱”的声响。 “有人吗?我好痛苦啊……” 林间有阴风吹过,黑幕中露出一丝月光照下来。荒林深处出现了一个更为幽暗的洞口。这回我听清楚了,那阵叫喊声是从那个山洞里传出来的。 “救我,救我……” 我寻声,踏入幽暗的洞口中。山洞的石壁上时而闪现出一道一道诡异的青光,我越往里面走,那凄厉的求救声显得更为真切。 “救我,救我,救我啊!” 终于我走到了山洞的尽头。在那青色的火光中,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之人双手被绑在石柱上,浑身溃烂得不成模样,乌黑的血色流了一地。那人在血迹中挣扎,求救声就是从他嘴中发出来的。 “我好痛,我好痛苦……快救救我……”他嗓音嘶哑,听起来极为痛苦。 “你是谁?”我盯着那身影,慢慢地靠近。 叫喊声倏然止住。短暂的沉寂之后,忽的传出一阵虚弱而茫然的低吟。 “我,我是谁?我是谁?”用铁链绑住的双手猛地颤抖起来,“啊——” 眼前之人浑身抽搐,抬起头,蓬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救救我啊……我好痛,浑身都痛……救救……” 那声音,我心头浮出一种熟悉的感觉。直至我走到石柱的跟前,那双血手晃得铁链哐啷而响。 “救——我——啊……阿——柒……” 我猛地一颤,紧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似是断了一般,一股血气涌上喉头。我惊恐地看到在那张已经不能分辨出五官的脸上,唯有那眼眸中透出一丝清亮。 “清和!” “啊——” 叫声尤为凄惨,我慌忙上前想救把他从石柱上解救下来,却发现自己扑了空。 “清和!” “救我!救我啊——阿柒……” 幽幽青光中,只问其声不见其人。我四肢冰凉,头皮感到一阵发麻,喉头上的那股血气愈发愈浓重。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清和?他可是被蛊药所折磨,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从头到脚,我开始不同地发抖,发抖。山洞中好像一下子变得好冷,就连我的牙齿也开始打颤起来。 “救我啊……救我啊……” 呼救命声声凄厉,飘荡在洞中,阵阵皆钻进我的耳帝。可我寻声找遍了四处,就是不见刚才那个人影。 清和,是你吗? 你究竟在哪里? “咯咯咯咯咯咯——” 洞中有人传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不,不是一个人,那是一群人在发笑。 “咯咯咯咯咯咯——” 这时,四面八方好像都有声音涌进来,讥讽、咒骂、哭泣、呼叫……瞬间让我感到头痛欲裂。 “大家快跑啊,怪物来啦——” “凡中蛊者,皆为罪囚,该杀,该杀!” “别过来,丑八怪,别过来!” “打死他,他是个害人精!我们一起打死他……” …… 那青光中仿佛变得人影幢幢,我如置身在喧哗的集市一般,但眼前却不见他人。山洞中的怨气和戾气越来越重,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点一点地抱着头蹲下来。 我到底在哪里?这些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明明就只有我一个人…… “咯咯咯咯咯咯——” 又是那阵怪异的笑声。 笑声戛然止住。四面八方的声音一下子消散而去,只剩下一个人的低喘和呻吟声。 “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呼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一点一点地把手放下来,身体仍然在战栗。 青光中化出一个人影,那个人的双手上还戴着铁链,穿着那被鲜血染红的衣服,一张脸面目全非。 “救我,救我……”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缓缓抬起头,蓬乱的头发底下皆为污浊一片。只有那一双眼睛里透出唯一一丝清明的光。 但这回我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清和,真的是清和! “清和,清和!” 我叫他的名字,想起身,却发现身躯早已僵住,蹲在地上怎么也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忽然黯淡下去显出几分迷茫,叫声止,我知道他在看我。血衣之上的脖子忽然转动了一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 “清和,你要干什么!” 毫无预兆的,那“血手”倏然对准自己的双眼,用力一戳。 “清和不要!” 我心底冰凉一边,双目一阵刺痛。 两个手指上带着两只失去光泽的眼珠,眼前的身影轰然倒下。 “不要啊!”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房间里仅点燃了一盏小烛台,散发出昏黄的暖光,但绝不是那诡异的青光。 双手抚上脸颊,我才发现面孔上冷汗与泪水交织在了一起。 原来那一切是一场梦境。我还在荆水西边的驿站里。 而我要找的那个人,依然不知所踪。 木桌上的烛台边放着一只空碗,里面还散发着淡淡的安神汤的香味。 透过窗纸,外头好像仍是漆黑一片。夜深,我却不知道是几时。 “小玖,小玖?”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冷汗,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体内的真力也恢复了不少。 “梦云生,师有先生?” 四下还是无人回答。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喘息声,静得又让我陷入了方才那个可怖的梦境。 梦境里,一身血衣,满脸疮痍,蓬乱散发中,唯有眼底透出一丝清明…… 我忍不住又全身发抖起来。 是他在向我求救。 不行,我不可以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我起身下榻,披上外衣握起床头上的那把溢彩剑。 铮—— 剑身一颤,散出一阵冷冽的青光。 清和一定藏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救他。 梦境中的他中了蛊药后变得如此痛苦。 我一定要快点把他找出来!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荒林小道现蛊人 不知几更天,外头仍是黑夜。 我孤身一人来到靠近破庙的那片荒林中,一切还要从源头开始找起。 寒风穿过,周旁树影幢幢,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这种感觉,犹如让我深陷在刚才的梦境中一般。双眉拧皱起来,自从清和失踪起,我心里的淤结不曾消散。此情此景,难道说,先前的梦境会成真? 沙沙沙沙—— 我继续往前而走。一阵夜风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忽的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 腰间的溢彩剑似乎也有所察觉。我止住脚步,警觉地支起耳朵听起来。那个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中间还夹杂着“簌簌”的脚步声,好像是什么人在急切地追跑。 我飞快地往那东边的小道上寻声而去,不一会就看到了那个跑得惊慌失措的人影。那婆婆一看到我,还来不及收住脚,就害怕得大叫一声,竹篓从背上掉下来。 “婆婆你别怕。”我拾起地上的竹篓递给她。 “你,你是什么人?”她似乎很怕我,接过竹篓抵御在胸前,连连退后几步。 “婆婆别怕,我只是一个过路客,来此处寻人。” 听我这么说,她眼中的慌乱散去了一大半,但身体仍在发抖,慢慢地将竹篓放下来。 “婆婆,这荒山野林的,又是半夜,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婆婆低喘了好几口气后,看着我口中断断续续地说起来,“还,还不是我,我苦命的孙儿,身上忽然起了,起了红斑。我那,那老头腿脚不便,只能,只能由我,由我进林子,采些,采些草药……” 见那竹篓里确实放着些草花,婆婆紧紧抓着它,脸色忧心忡忡起来。 “婆婆,时辰已晚,你一个人走在这林子中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那婆婆眼中微亮,不由得靠近我一些,神情颇为感激道:“多谢姑娘!” 我替她拿过手中的竹篓,搀扶着她正要往通向林外的小道上而走,却见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 “别走那里!” “为什么?” 我见她的身体又哆嗦得厉害起来,双眼中的惧意更甚。 “那里……那里有吃人的妖怪……我们,我们别去!” “吃人的怪物?”我一怔。 那满是沟壑的面孔中显出几分迷茫,瘦弱的手掌拽得我愈发得紧。婆婆半垂着首,不停地低喃,“姑娘别去,别去……那里有妖怪,会吃人……” 声音渐渐小下去。不知从哪里掀起一阵阴风,吹得人一个激灵,那婆婆颤抖的身体倏然止住,两只瞳孔放大,漆黑一片的眼洞木讷地盯着我。 “来了,他们来了……” “婆婆,什么他们来了?你说的是谁?”周旁的树木剧烈地摇晃起来,其中似有无数个影子在走动。溢彩剑发出“呜呜”的凄响,像是真的有什么人过来了,让我全身戒备。 “妖怪,吃人的妖怪来了……” 那沙哑的话音刚落,婆婆的两只眼睛睁到最大,一动不动地看向远方。在阴风静止时,我望向小道的一头出现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面显露出人的模样来。 “啊——” 身旁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婆婆瞬间放开我的手臂,面色尤为狰狞和恐惧,脚底忽如生风般朝小道的另一头逃去。 “婆婆,婆婆!” 我惊色,竹篓掉在地上,双手并没有拉住她。 那位奇怪的婆婆的身影隐去在茫茫荒林中,我转过头,看到前方那个人影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近。 “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无人答应。只有脚步声正逼近我。 铮—— 我抽出溢彩剑,剑尖直至那个身影。 也就是在这时,头顶上的月光忽现一丝清明,照在那个身影的脸上。 我浑身一颤,见到那人脸上亦是一团乌黑。披散着乱发中显出他有些溃烂不清的五官,那人的四肢异于常人得肿大,走路得姿势有些僵硬。 这个模样好像是…… 簌簌—— 周旁两处的草丛亦有异动,低喘声随之而来。一股血胸味扑鼻而来,我持剑向后退去,听到两旁的声响越来越大。 那几个身影从中钻出来,亦是蓬头垢面,面上身上有好几处都有溃烂。其中一人看到我身体一顿,一块带血的肉从他手中掉下来。他忽然发出一声怪响,那几人皆朝我伸出手僵直着走来。 血腥和腐肉的恶臭一阵阵袭来,眼前那几个身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利爪间布满鲜血,口中沙哑地嘶叫着。 此情此景,与我梦中所见如此熟悉。 手中的溢彩剑“呜呜”地悲鸣起来,我头皮一阵发麻。此刻,让我感到更加心慌的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几个人应该是中了蛊药。 那群人真的拿十八年前凌天君遗留下来的蛊药在祸害无辜? 若是这样,荆水一带必有大难…… 容不得我这般细想,一只利爪猛地朝我伸来,蓬乱的头发中露出那人的青面獠牙。他低吼一声,似乎想要把我整个人揉碎在掌中。 荒林中忽的闪现出一道道青光。那些人连连扑过来,他们似是找准了目标一般,紧紧追着我不放。 中蛊之人好像身上有一股怪力,即使被剑气所伤,片刻过来便恢复过来。草丛之中有发出窸窣的响声,另有几个身影朝我包围过来。中蛊的人数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多,皆跟着了魔道一般,像是非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 念在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我不敢真拿溢彩剑伤及他们的肉体。只是区区剑气他们根本就不怕,似是拥有金刚不坏的躯体,倒地一会便起来。此番难缠,我的体力还未全然恢复,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林中空隙间漏下些天光,破晓将出。 “啊吼——” 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身影直直扑向我。我猛地一闭眼,却听见耳边传来“咻咻”几声。 我睁开双眸,看到那红影持着长剑从天而降。 我心中大喜。 “师兄!”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流携药及时来 一身绛红衣袍的男子朝我看来,目光流转着神采。他扬起唇角,却见那些被击退的中蛊之人又嚎叫着卷土重来。 “小柒,你往边上站点。” 师兄神色一凌,执剑画圈,剑尖直指那几人。 “师兄,这些人都中了蛊药,神志不清。你要小心对付!” 我话声刚落下,就看到他的长剑对着其中一人的手臂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口中大喝一声“顿”。那位中蛊之人似是真的听进去了般,忽的僵在原地,头颅也垂了下来。 剩下的蛊人继续朝师兄围攻而上。他的手速极快,一跃而起的红影中飞出几道白光,纷纷击向敌方。等他落地后,周围的蛊药全都僵硬在原地,低着头,手臂上的伤口渗着鲜血。 “搞定!” 师兄大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我时,眉目间依然透着些许凝重。 “小柒,师兄来迟了,你有没有受伤?” 他边说着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许是没有看到一处伤口后眉头的乌云散去了不少。 “师兄,他们都怎么了?” 我心里存着许多疑问,但此刻最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处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的那群蛊人。 师兄随我的目光一齐看去。 “你放心,刚才我在剑上洒了玉合散,能暂时抑制住蛊药。” 他收起长剑,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我。我看到手里的小瓷瓶正是师父平日里装丹药的药瓶。 “师兄,这玉合散可是师父给你的?” 他点点头,“师父接到了你的飞鸽传信后便立马让我带着玉合散赶往荆水。小柒,师父担心你担心得辗转难眠。要不是他老人家之前起誓不出金陵,这次他都想亲自下山来找你。” 听师兄这么说,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不禁起了对师父的思念。我们的师父自十八年来不出金陵半步,一天有九个时辰都在闭关,想他自有他的道法。若为我的事破此道,做弟子的难免会有些愧疚。 “我下山的这些日子,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好,好着呢!”可能是见我的语气有些过于低沉了,师兄昂起声调,一展眉头,拍拍我的肩膀道,“只要咱们家小柒在外头好好的,师父就安好。要知道,我们三人之中师兄最疼小柒了。” 他故意对我挤了挤两条眉毛,脸色像是吃了醋一般。 噗—— 我终是笑出声来,心情也没那么槽糕了。 还好,师兄来了。 “对了,小柒,小玖有没有跟你联系?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山庄,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又或者他偷下山离开金陵,也一个人去游历了?” “小玖啊……” 我拖着长长的尾音,想起那日我答应过小玖不能泄露他的行踪,便佯装皱起眉思索起来,“不会吧,小玖素来乖巧,一向很遵守门规。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医痴,说不定正藏在婆娑山上的哪个山洞里研究草药呢!” “是嘛?可是自从知道他不在山庄后,我寻遍了整个婆娑山也没找到他。我倒是觉得他很有可能下山去了。”师兄抚着下颌慢慢道来,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小玖向来最重视你,会不会你下山游历,他也偷偷跟着你去下山游历……” 见他说的越来越接近真相,我愈发心虚起来,脑中倏地想起一件事立马转换了话题,“师兄,你这次来荆水,怎么没看到十姑?她先前不是跟着你一起回了金陵,十姑呢?” 师兄脸色一滞,正想开口时,林中的另一处忽惊起一阵叫喊声。 “风流谷,女侠!” 女声婉转灵动,听起来格外熟悉。 我跟师兄寻声而望,见小道的另一头的有火光从黑雾中显现出来。有一群人的脚步声正靠近我和师兄,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只是如今天寒,衣裙外还套了一个雪绒绒的白袄。 十姑看到我们,笑靥即开,大挥着手奔向我们。而她身后还跟着梦云生和马师有一行人。 “女侠,好久不见!” 老友相见格外得亲切,十姑还是那个十姑,清丽娇俏,看到她我心里才算是真正亮堂起来。 “我正说,怎么没见我师兄的“小跟班”你就来了。十姑,这段日子,我师兄可有带你去看婆娑山上的好风光。” 她听罢,双颊立刻红扑扑起来,半带娇嗔,“怎么才见面,你就拿我说笑?早知道我就不来看你了!” 她眼神暗斜,偷偷看着师兄。师兄并不反驳,仅挑起长眉梢,面带笑意地看着我们。 我冲十姑眨了眨眼睛。她捂着脸颊不看我,直往师兄身后躲去。 “看来这回我们的人才算真正到齐了。” 一白一蓝的身影并肩而来。马师有对着师兄率先开口道:“我常听梦兄说起金陵有个风流少侠,年纪轻轻便武功超群,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师兄冲他抱拳,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不敢当,梦兄夸大了。区区小辈岂敢在画侠前辈跟前班门弄斧?” 马师有听罢忽的眉头一皱,语气愈发古怪起来,“你既与梦兄称兄道弟,为何要叫我一声前辈?莫非是嫌我长得老气?” “小辈岂敢!”师兄惊呼一声,低下头连连作揖。等他再抬起头来时,见马师有眉目悠然,神情颇为愉悦地看着他。 他亦是一改刚才慌张的模样,脸上笑眯眯的,全身上下都恢复了昔日的本性。 “我以前就听梦兄说,江南的马师有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双手枕在脑后,看向那两位,“马兄,何时跟我和梦兄一起去十里穿巷喝一杯?” 马师有笑起来,“我就是一闲云野鹤之人,随时都可以。只是风流啊,如今我答应了你家小师妹,要先找到一个人。” 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找人?”师兄语气疑惑,眼睛透出那两个身影朝更后边望去,“咦,老实人店家你也在这里啊?我说怎么十里穿巷……” 那话还未说完,他便顿住,眯起了狭长的眉眼。 “小玖,你怎么在这里?” 一脸憨厚的老实人身后钻出了一个猫着腰的小影子。只见他白皙的双颊旁透出些绯红,颇为讪讪地看过来,“师兄……” 呀!我一拍脑袋,我怎么忘记了,小玖也在这里! 师兄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跟小玖。 小玖站到我身后,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师姐,救我。”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机藏在无尘里 东方既白,我们一行人回至驿站的厅堂中。那六个中蛊之人暂时被玉合散抑制住了药性,小玖替他们处理了胳膊上的伤口,又将他们安置在驿站的后院中。 小玖还不满十八就独自下山游历,这次确实坏了门规。但好在师兄天性洒脱,不是迂腐之人。他本就是担心小玖的安危,看到小玖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又长了不少本事,他总归还是欣慰的。况且如今荆水正是多事之秋,需要小玖这样的医者。 我把这些日子发生在荆水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师兄。 对于那些棘手的事情,他亦表现得十分惊异。 “你的意思是,魔王凌天君很有可能没死,这些人中的正是他十八年前研制出来的蛊药?”师兄边道目光边看向老实人,“十里穿巷的东家也中了这种蛊药,而这位向来神秘的东家就是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胡小二?” 我朝他点点头。 师兄默了片刻,倏地眉头一紧,“店家,这件事你知道?” “风流大侠指的是哪件?” “堂堂大东家化身成小二,处心积虑地跟在我师妹身边。”此刻,师兄的语气也加重了些,“他究竟有何目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从未想到师兄会先这么问,正要解释,就听到老实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东家自有东家的道理,我一个店家只管自己的分内事。”老实人一脸温和,不过紧接着他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风流大侠若想知道缘由,不妨等找到我那位不知所踪的东家后,亲自问他。” 师兄面色并未好转。 “胡兄的人品我可以保证,风流啊,你对你家小师妹可是紧张得很。”马师有站出来和事,“不过这一次胡兄也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讲道理,他身中蛊药行动不便,可我们怎么也没找到他。” 众人皆陷入沉默,尤其是老实人,脸色黯淡了不少。 梦云生道:“今晚出现的这几个人蛊人,足以说明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店家,你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正说着,一只灰鸽突然从外面扑棱着翅膀进来,落在老实人边上的案几上。 老实人双手敏捷地抓住那只灰鸽,并取下了绑在它腿上的信笺。 “大梦先生所料不错。除了目前带回来的那几个,荆水中心的村落里也有人身中蛊药。”老实人看完信笺后道“我们的弟兄捉住了几个作乱之人,情况并不是很好。” 他对着师兄抱拳,神色肃然,“风流大侠,可否借玉合散一用?” 话声刚落,那药瓶便递到他眼前。 “各位,老实人先去一步。” 老实人冲师兄作揖道谢后,立刻抬腿而去。 “看来荆水这次真的要大乱了。”马师有面露出担忧之色。 我道:“如若能找到所有的中蛊之人,抑制住蛊药的发作,不让他们祸害无辜,或许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只怕祸害无辜的,不是蛊药,而是人心。”梦云生淡淡道,“荆水因为谣言已是惶惶人心,有人中蛊一事万不能声张。” “我们几个当然不会说出去……”说着说着,我脑子里忽的浮现出一个张皇失措的身影,惊叫一声,“坏了!” “怎么了,女侠?”十姑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昨晚上我在树林里遇到了一个采药的婆婆。她自从看到那些蛊人后,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我怕……”我一顿,最坏的结果昭然若揭。 马师有安慰道:“若是神志不清那还好,大家未必会相信她的话。” “可我总觉得,这个事没那么简单。”梦云生轻摇着折扇,亦轻摇着头,“眼下荆水是多事之秋,又是月黑风高,怎会有人进林采药……” 那声音慢慢落下来,落在堂中所有人的心上,给予无限的遐想。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玖此时道:“师兄的玉合散也不是全然有用的。因为我们带回来的那几人刚中蛊不久,玉合散能抑制住他们体内的药性。但是时限仅为三天,三天一过,那几人又会变成昨晚的样子。” “我知道,能与凌天君研制的蛊药所抗衡的只有玲珑草。现在找不到玲珑草,能救他们的还有我身上这颗被玲珑草喂大的玲珑心。”我颇为严肃地看着他,“小玖,取活人身上的心头血,你有没有把握?” 小玖睁大眼睛,震惊道:“师姐,你,你的意思是……” 马师有飞快地打断小玖,“别听你师姐的话,玲珑草确实难寻,但当年我们几个中蛊,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柒丫头,你是聪明人,就应该算得出那点心头血能救几个中蛊的人。”梦云生道,“如果救人的代价是牺牲一个人,那不值得。” 十姑亦靠近我几分,握紧我的手,神色坚定地冲我摇了摇头。 大家好像都在变着法子地劝我打消这些念头…… “我就说我家小柒总会犯傻,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不看紧一点?” 我看向师兄,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一物,揉揉我的脑袋。 “小柒,你不会以为,师兄这次来荆水,只带来玉合散的吧?” 我咽了口唾沫,盯着他摊开的掌心中现出一个八棱瓶,从外面看里面放了一颗黑色的像种子一样的小东西。 “师兄,这不会是——” “玲珑草种。” 师兄直言道:“小柒,这是师父从当年那袋救了你性命的玲珑草种子里留下的,也是唯一一颗。” “玲珑草种只有一次结草的机会,我以为十年前师父就已经把这些种子用尽,没想到他竟然留了一颗。”我喜上眉梢,又有些踌躇起来,“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颗种子还能不能长出玲珑草?” “一定能!”不等师兄答话,小玖就信誓旦旦道,“这颗草种既养在师父的无尘瓶里面,就有得生的希望。师兄你把种子给我,三日之内,我一定有法子让它长出玲珑草。” 师兄欣然点头,把无尘瓶交给了小玖。 小玖自小便对草药十分着迷,眼盯着瓶中的小黑点竟跟失了魂魄一般再也不想放手,立刻回房研究去了。 驿站外虽是天色大亮,但昨晚上大家都忙活了一夜,已是身心俱疲,各回房中歇息去了。 临走时,马师有特意用长辈的口吻要我照顾好身子,不能再一个人跑出去。他知道我担心清和,但是他亦同我道,他们寻了整个荆水都没有清和的消息,这反而说明或许清和此刻并没有什么危险。而且现在我们知道的,那几个中蛊之人中也没有清和。 再往好一点想,也许清和得了什么机缘,解了身上的蛊药也说不定。 可若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呢? 老实人曾说,他那位东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没错,那个人做事我行我素,从来不把缘由说全。 我现在不是怪他,更多的是担心他…… 回到房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寝食难安,想了想后,又执剑出了门。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人窃听房中话 晌午刚过,驿站的大堂内只零星坐了几人,皆围着炉子边谈笑边喝着暖酒。一位青衣的执剑女客缓缓从二楼的厢房处走下来,瞥了一眼四下的景象,便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去。正当她刚要踏出驿站时,忽的传来一阵声音。 “小柒,你这是要去哪里?” 一只脚正要迈出门槛,我一顿,转身后看到木楼梯上站着一个红影。 “师兄。”我有些紧张地跟他打招呼。 只见师兄挑起细眉,双手抱胸,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我。 “小柒,小玖和马兄都说了,你身体刚刚好,还需要休息。” 厢房内,我跟师兄面对面而坐。 “荆水一带很不安全,就像昨晚,如果不是我拿着玉合散及时赶到,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你一个姑娘,还是不要一个人乱跑。”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想一个人去找十里穿巷的东家?” 我双手托着脸,盯着师兄越皱越深的眉头看。 “小柒,你有没有在听师兄的话?” “师兄,我发现你变了。” “变了?”师兄愣住,一只手扶住下巴问道,“我怎么变了?” 我松开双手,坐正道:“从前的你风扬洒脱,总把及时行乐这四个字挂在嘴边。该喝酒时就喝得酩酊大醉,行侠仗义时出手毫不犹豫。怎么如今变得婆婆妈妈、小心翼翼起来了?” “啧,小柒你这张嘴——”他看着我的脸,轻咳了一声,眉头松下了些许,“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非常对待。再说了,你要找的是一个来路不明、对你图谋不轨的人,师兄当然要多留个心眼。” 我急道:“清和不是来路不明的人,他是十里穿巷的东家,也是医圣云娘娘的师弟。他跟在我身边是……” 我倏然止住话,脑子里蹦出的线索连成一串。 云娘娘、玲珑草、师弟、蛊药、玲珑血……这几日,这些事一直盘旋在我心头。我总觉得冥冥之中这一切好像都能串在一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小柒,你说胡小二,不,十里穿巷的东家胡谪是云娘娘的师弟?” 或许师兄是头次听到这个消息,我见他的脸色都震惊得有些发白了。 我冲他微微颔首。 “说起来,师兄,那瓶玉合散是师父给你的?” “没错。” “那你知不知道这瓶玉合散是谁研制的?或者说,是谁把玉合散留给师父的?” “知道,是云……”眼见着师兄正要顺口回答却及时止住,反问我道,“小柒你……” “是云娘娘,对不对?” 师兄歪着头,看着我似笑非笑道:“怎么猜到的?” “这不难猜。我们的师父对功法和剑法都极为精通,却不懂医理。那玉合散一定不会是师父研制的。十八年前,师父和云娘娘同为江湖上的高手,又一同参与了荆水一战。之前小玖还同我说,藏书阁里的那几本医术是云娘娘留下的。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师父跟云娘娘交情匪浅,而云娘娘很有可能来过陌上山庄。”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师兄点头表示认同,“不错,玉合散确实是十八年前云娘娘研制后留给我们师父的。云娘娘不愧为妙手仁心的医圣,可惜如今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我沉思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一物。 “师兄你还记不记我出发前,师父让我把这封信带去长安十三镇。” “怎么会不记得?” 师兄接过信,并指着上面“兰慈亲启”的四个字道,“师父特意嘱咐,让你把信交到这个叫‘兰慈’的姑娘手里。当时你还同师父开玩笑说,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师娘。” “正是。”我点头,又强调了一遍,“师父让我去长安十三镇,把这封信给云兰慈。” 他眉眼含笑起来:“是啊,交给云兰慈。兰慈,云兰慈……云兰慈,云娘娘……等等!小柒,你的意思是——” 师兄一瞬间亮起眼睛,“云兰慈就是云娘娘,而云娘娘此刻就在长安十三镇!” “虽然师父没有明说,江湖上也没有传出云娘娘的真正名讳。但我可以确定云兰慈就是云娘娘。但你说云娘娘是不是在长安十三镇——”我稍稍仰起头,叹出一口气道,“我现在有点不太确定了。而且师父长年住在山庄里,对于云娘娘的行踪,恐怕他也未必清楚。” 烛光下,见师兄的眉头几乎快拧成一团乱麻了,似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先前经历的那件事和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虽然这听起来会有点荒谬。 “师兄,我怀疑云娘娘可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身中蛊药而死。” 一语出,师兄凝住呼吸,面色惊愕,“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 “谁?” 仅说出两个字后,我就见师兄“腾”地站起来,全身上下都进入戒备状态。 窗纸外忽闪过一道黑影。 “不好,有人偷听我们说话。” 师兄拿起剑,脸上渐泛起肃杀之意。 “师兄我跟你去看看……” 砰—— 两根手指快如闪电,一下子点住了我的穴道,让我僵坐在椅子上。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我着急得大叫一声。 “小柒,你乖乖待在房间里,师兄去去就回。” 他迅速将那封信塞回到了我的手中,飞身一跃,追着黑影而去。 仅留我在身后喊道:“师兄!师兄!” ()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连环追至驿站来 师兄的轻功一骑绝尘,深得师父的真传。任凭那道黑影跑得有多快,都不是师兄的对手。 眼下厢房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师兄点住了穴道,僵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我知道,师兄这是为了我好。但我心里却忽起一阵莫名的焦灼感。 青天白日,有人在厢房外偷听我跟师兄说话,竟能躲这么久才被师兄发现,看来应该是个武功不凡的高手。 仅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细密的汗珠遍布我的额头,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胸腹中一道热力正涌上来,我想借着这股热力冲破穴道。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 我一怔,脚步声止。一团黑影靠近木门。 “是师兄回来了吗?” 咯吱—— 木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那一身黑衣蒙面人走进来,看向僵坐在椅子上的我。 “你!”我张大眼睛,正要大喝,却见那蒙面人身手矫捷,飞步过来“砰砰”两声点住了我的哑穴。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蒙脸的黑布之上那对狭长的双眼冲我弯了弯,如今我的瞳孔只能发愣般地看着他,因为从黑布底下发出来的尖细的声音一下子就让我知道了他是谁。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给甩开了。”蒙面人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道,“我来找你,当然是为了你心头的玲珑血。你会帮我救她的,对不对?” 没错,那个蒙面人是麻尖儿,也就是刚才在厢房外偷听我跟师兄说话的人。麻尖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而此时的我被连封两处穴道,一动也不能动地僵在椅子上,同一个废人无异。 腰间上的溢彩剑似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稍许剑气震慑开来,发出“铮铮”的响声。 麻尖儿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两只手指伸过来,在我胸前一顿,他的语气愈发轻柔起来,“我们先说好了,我帮你解开哑穴,你不能叫喊,要把玲珑血给我,可好?” 我心中一片无力,只能睁着两只眼睛看他。麻尖儿的手指正要点上我胸口的穴道,门口忽的掀起一阵大风。 “小柒,我回……” 师兄刚踏入厢房内,倏地扬起手中之剑,眯起眉目,飞身袭向麻尖儿。 “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 麻尖儿一个躲闪,比想象中得更为机敏和戒备。黑衣下的一双利爪朝师兄伸去,他虽空手接白刃,但武功路数十分奇怪,招招致命。 好在师兄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在一番被动后,他便摸清了麻尖儿的武功门路。长剑在空中甩出漂亮的剑花,一下子就破了敌人的鹰爪功。 麻尖儿见此已经不再恋战。趁一空隙,他忽的扭过头看我,那炽热的两道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意味,甚至还有一丝……渴求。 胸腹中的热气已涌到最上头。黑影跃身翻出窗台,师兄正好执剑追去,却听见一声“噗”。 “小柒!” 一口黑血染红了青衫,冲破了两处被封住的穴道。 “咳咳咳咳咳……” “女侠!” 一块方巾递到我眼前,我大喘着气接过擦了擦嘴角边上的血迹。抬头上,我见十姑和梦云生都闻声赶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 师兄边拍着我的脊背,边同他二人说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脸色十分愧疚道:“都怪我,我不该封住小柒的穴道。” “咳咳,我,我没事的,师兄……”喝下梦云生递过来的茶水,除了胸口的青衫处被沾上一块血迹外,我已无大碍。 我起身下意识地要去拿溢彩剑,却见双手空空,好像少了点什么。 “不好!” 我一声惊叫,全身毛骨悚然。 “怎么了?” 看向我的三人中,就连平日里最冷静的梦云生也皱起了眉头。 “那封信不见了。”我的拳头攥紧起来,脑海中闪过刚才打斗的场景,牙齿也颤抖起来,“我知道了……是他拿走了。” 十姑惊疑,“什么信被人拿走了?” “该死!”唯有师兄立马反应过来,面色沉沉,执剑飞奔向门口。 “梦兄帮我照顾好小柒——” 他的声音越传越远。 “风流谷,我跟你一起去!” 十姑紧跟那道红影而去。剑鞘中的剑簌簌摇晃起来,似乎对它的安逸很不满。我握紧溢彩剑亦要紧跟他二人身后,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梦云生,你也要阻止我?你知道这封信对我来说……”我拧着眉头侧身,话还未说话就见到那阵灼灼的目光。 “不,我跟你一起去。” 我跟梦云生飞速下楼。以师兄的轻功,想必他们早就追出几里地。此时的驿站大堂内与晌午相比,多了好些围炉喝酒的人,显得尤为热闹。 若是我不那么焦急赶路,许是会趁早察觉到异常。就在我双脚刚要出驿站时,一把短刀“咻”地飞过来,我机敏地躬身躲过,却见无数地短飞刀紧跟随后。身旁的青影一把扶住我跃起,梦云生一展手中的百折扇,飞出的扇骨纷纷袭向那些暗器。 我跟他双脚落地后,见那些短刀和扇骨也落了一地。 “哗”的一声,没了扇骨的百折扇又被收起来,梦云生往前一步,站在我身前。 “好一出英雄救美!” 那沙哑的声音从大堂中某处传来后,便绕梁许久。那些围炉而坐的人喝酒聊天,神色都颇为安详,丝毫不受影响。 “我明你暗,请问阁下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梦云生冷然一声对向大堂中。 众人听罢,皆止住手中动作,目光厉色看过来。我看到那些人之中有几个面孔十分熟悉,一下子明白过来方才袭击我们的是何人。 原来,是连环计。 “哈哈哈哈。” 众人中有人抚掌而笑。一个黑袍人虽背朝着我们,却最先站起来。只见他缓缓转身过来,双手摘去了头顶上的黑斗笠,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青色的短发和仅剩的独眼。 他是乌头青,他还没死! 我恨恨,正要上前一步,却被身前那人制止住。 梦云生淡淡道:“原来是十八年前荆水一战里最大的功臣,遁地神乌头青前辈。” “你倒是很有眼力见,我喜欢。”乌头青止住掌声,话语中颇有兴致起来,“其实伪君子也好,真小人也罢,若是你能配合,那你我便是好兄弟,便是同道中人。” “那么前辈想让我如何配合?” “很简单,”乌头青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愈发阴沉,“我要你把你身后那人给交出来!” () 中文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书生金口说诛心 “我等恭迎魔君历劫十八归来,需以一颗玲珑心献祭而上。我要你把你身后那人交给我们处置!” 那日在石室中,乌头青亦是亲眼看到麻尖儿割破我的手指,而我的血一滴不剩地融进了那块红石中。 只是我知道他阴沉的眼神背后别有深意。 “……魔王一旦回归,定然还会重用蛊药为害人间……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是玲珑血……” 石室中的话重回我的耳边。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我,乌头青的脸上勾出一丝笑容,仿佛看穿了我身上所有的秘密。 “乌头青,当年你为江湖八大高手之一,人人歌而颂得,却选择助魔灭道,险些酿成了人间大错。如今你还要站在他们那边,继续罔顾正义,祸害苍生吗?” 想到他先前为了欺瞒我,故作出的惺惺之态,和被揭穿后的虚伪的面容,还有如今生死不明的清和,我心中的怒火已经焦灼至喉头,“唰”的一声抽出溢彩剑,剑尖直指他的首级。 此时一把闭合的折扇轻轻将我的剑尖推了回去,再看乌头青,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二人,脸上丝毫没有惧意和悔意。 啪—— 折扇大展而开,露出里面行云流水般的四个大字。 梦云生平静道:“大梦一生,好戏开场。小柒,你不是想知道人人颂扬的江湖高手为何会助魔灭道吗?让我来跟你说个故事。” 我收回溢彩剑,目光看向乌头青时,发现他的笑容减去了一半,神色里意味不明。 “有的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人是误入歧道,还可以迷途知返。而这个人一步错,步步皆错,最后背负数十条无辜人的性命,自食了恶果。” 那一瞬间,乌头青一震,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退后一步,目光中“噌”地冒出一团火光。周旁人见状立刻起身,手持武器正要冲上来,却被他一声喝住。 “慢着!” 乌头青厉色,眼中的亮光逐渐暗下去,他对着梦云生继续道:“你继续说下去。” 梦云生轻笑一声,摇晃着手中的百折扇。 “大约是在二十二年前,有一位叫做潘安郎的书生上京赶考。这个潘安郎,一如他的名讳那般,容貌出类拔萃于常人,美姿不凡。再加上肚子里还有点墨水,自恃才华横溢,心气极高。等到了弱冠之年不曾娶妻生子,发誓定要考取功名,日后娶得郡主为妻,以富商之女为妾。” “就在潘安郎赶路至荆水一带时,不幸染上了一种怪病,只能停下脚步投宿于沿途中的某处。这附近从前有个叫做窑守镇的地方,镇上有一大户的员外老爷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那晚,体虚无力的潘安郎敲开了那大户人家的门。说明来意后,那位员外老爷果然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 “员外老爷颇为惜才,不仅请来了镇上最好的大夫给他看病,还拿出锦榻软枕头、美味珍馐,让潘安郎安心在家中住下,直至病好再赶路上京。潘安郎自幼家境清寒,受到如此待遇自是感激涕零。可好巧不巧,他住的院子旁边另有一处雅居,正是这家小姐的闺房。又好巧不巧,一日他走到院中温习功课时,忽看到竹帘那头娇俏的身影,惊得落掉了手中的书卷。原本大病已愈的他,自那日起又高烧不止。旁人心生奇怪,只有潘安郎自己知道缘由。所谓的一眼倾心,不过如此。” “戏台上常演,才子配佳人,小姐爱书生,月下定情,不顾世俗眼光,私奔至天涯海角,甘做一对苦命鸳鸯。不知是可惜还是可叹,这个故事最终没能落入这俗套。”说到此处,他落下折扇,目光定定地凝望向前方那人,而接下来的语气也冷然几分。 乌头青的脸上早已收起笑容,双拳紧握,面目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潘安郎为人太过自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容貌和才华,定会得到小姐的赏识和爱慕。没想到这家小姐是个痴情女子,早已对青梅竹马的少时玩伴芳心暗许。此二人门当户对,俊男淑女,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员外老爷爱女心切,也早早地与人拟好了婚期,就定在十日后,操办一场全镇最大的喜事。所谓人往往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执念越深。谁也没有想到,潘安郎对佳人的执念深至于此。” “那晚是惊蛰夜,小姐婚嫁的前夕,潘安郎灌了几坛陈年老酒为自己壮胆,醉醺醺地来到小姐的闺房,出手将其凌辱。等他酒醒后发现自己干了何等禽兽不如之事后,已经为时已晚,看到房梁顶上一抹白绫,佳人香消玉殒。一步错,潘安郎却没有及时回头,反而刺激出了他内心的兽性。他干脆冲进员外老爷的房中,用剪刀把那对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救他性命的夫妻刺死在床榻上。他恩将仇报,完全泯灭了良心,丧失了人性……” “够了!”眼前的乌头青一声怒吼,面色紫青,咬着牙齿目光凶厉地看着梦云生。 周旁一众人瞪大眼睛,无人敢出一声。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梦云生漠视于他,继续说下去,“惊蛰夜,大雨磅礴,潘安郎逃出员外府。他逃出来前,一把剪刀杀了其他正在熟睡的家仆,还在府中唯一的水井处投下了砒霜。他一路奔逃向西,心中惶恐,但也窃喜应该无人会知晓他的罪行。可是他没想到,青天有眼。就在他逃至荆水荒郊的那片树林中时,天降一道霹雳击中了他的右眼睛。他本就只是一个书生,又是大病初愈,这一下让他失了半条病,活生生倒下在雷雨中,苟延残喘。” “你够了!” 乌头青倏地飞身至梦云生跟前,伸手要去扼他的脖颈。好在梦云生早有防备,白扇一展,带着我“腾”地向后退去。乌头青扑了空,反被冷扇面打了一个巴掌,面色冷得凝结成冰。 梦云生始终护我于身后,我看着乌头青那只残缺的右眼愈发诡异起来。 “最开始你没制止我说故事,是因为你不信会有人真的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而现在往事被揭穿,又这般恼羞成怒,说到底,你的自负还是没有变。” 乌头青握紧的手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晚,你没死,被人救了,还从一个弱书生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只是你的右眼睛终是没有了,体态和容貌也不比从前。然而你更没想到的是,救你的人会是江湖上的大魔头,他教了你一身武功绝学,给了你新的名字和江湖地位。而你甘为他的爪牙,愿做他布在白道中的棋子,为日后他收拢棋盘时效尽犬马之劳。” “乌头青,不对,应该叫你潘安郎。从一开始你入江湖就是一个错误,你该死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惊蛰夜,在大雨中忏悔你杀死员外一家人犯下的罪行而死。” “不——” 乌头青的独眼布满血丝,几乎可怖得要掉出眼眶。 他像发了疯一般,低哑的声音嘶吼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哗—— “大梦一生”这四个字被收进白扇中,梦云生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冷漠地看着他。 “我只是金陵城里一个区区的说书人。而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只怕灵药终消散 我早就知道梦云生的嘴巴能诛心,只看眼前乌头青的脸色便知,埋葬在过往云烟中最污秽的事情被揭穿,他定是恼恨到想杀人灭口。 “区区一个江湖小卒,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你既成心与我作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此时乌头青已经逐渐冷静下来,胸前的起伏也慢慢平息,松开握紧的双拳,口中发出一声哼笑。 “众人听令——” 一声而下,我发现不仅是那些围炉而坐的酒客“腾”地全部站了起来,就连大堂角落的暗处也走出来不少他们的人。我下意识地抓住梦云生的手向我退了几步。 乌头青扬起下巴,有些得意地看着我们。 “给我杀!” 话落,众人皆向我们冲来。我抽出溢彩剑,迅速抵挡在梦云生身前。 “梦云生,打架的事情你不擅长,你自己要小心点!” “柒丫头,我虽自称书生,但是还不用一个小姑娘来保护我。” 百折扇虽没了扇骨,却比我的溢彩剑出手更快。一把利扇在他手中仿佛是世上最好的武器,一连击退了好几人。我说过这群豪客大多数都是江湖上的“小鱼小虾”,好对付得很,而真正难缠得是乌头青。 十八年前江湖上的八大高手之一,号称“遁地神”,身材矮小,但出手敏捷,武功路数攻击性极强,喜欢攻对手的下盘。 乌头青冷眼盯着此刻的局面,趁着我跟梦云生二人分开之际,忽的躬身扑向我来。 溢彩剑在空中甩出一道白光,而他却稳稳地落地,毫发无伤。剑尖直至他的脖颈,他一缩身倏地没了影。 “小丫头,我劝你快束手就擒吧。”那低哑的嗓音在我脑后响起,我飞快地转身,看到那人正对着我一脸阴沉道,“荆水一带已经有人中蛊,如果你不想看到更多无辜的人受伤害,就把你的玲珑心给我。” “乌头青我问你,大魔王凌天君到底在哪里?他真的没有死?” “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这等事?哈哈哈哈,不过魔君怎么会死?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你们的身边,哈哈哈哈……” 乌头青说得癫狂,整个人止不住地颤笑起来。 大笑悬梁,驿站的大堂内打斗声更加激烈。也便是在此时,一根短箭从外头“咻”地一声而来,直直贴着乌头青而过。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看着带血的箭头插入墙壁内,而他的右脸颊上多出了一道血痕。 还未全然反应过来,另外几根短箭又齐齐飞进来,梦云生一展折扇带我躲避至一旁。像是有一大批人马正在靠近驿站,大堂内的众人因为飞进来的短箭都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屋门外掀起一片尘烟,而后老实人从其中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手里正拿着短弓箭。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的故事没有白讲。” “女侠客官,大梦先生。” 老实人与我们并肩而立。那大堂之中和短箭苦苦纠缠的老实人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你们给我等着!” 他一挥手,众人迅速紧跟他落荒逃跑而去。 乌头青在溜得没影之前,仍不忘放出一句狠言,“魔君想要的东西,迟早会到手的。荆水在劫难逃。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随着屋门口的白烟一阵消散而去。看漏下的天光已至黄昏,而驿站之内是狼藉一片。 这座荆水西边的驿站亦归于十里穿巷门下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想必早已把江湖争斗以平常心对待了。驿站的伙计纷纷出来收拾打杂。然而老实人却仍是皱着眉头,抿着唇,面色带着淡淡的倦意。 我问道:“店家,那几位中蛊的百姓现在怎么样了?” “情况不是特别好。”老实人的眉目越陷越深,“中蛊之人比我们预想得要更多,风流大侠的那瓶玉合散怕是不够用了。” “怎么会这样?中蛊之人变多,难道他们……”我低喃地落入沉思,“如果没了玉合散,小玖还没有让玲珑草种发芽,就只能……” “女侠客官莫急。我之所以能带人过来营救,是因为画侠先生用幻画暂时控制住了那群蛊人。” “师有先生?幻画?” 老实人点头,“能想到这个办法,还得多亏了大梦先生。画侠先生的幻画能以假乱真,人陷入幻境易乱了心智。这个法子对中蛊之人亦是有用。” “马兄说,只要还有一丝意识残存,都会被他画中的幻象所吸引。但最怕那些蛊人被施蛊者控制得全然丧失自我。”梦云生的语气透出几分凝重。 “劳烦店家带个路,我想去看看那些中蛊之人。”我迅速接话道。 一旁的梦云生并不驳话,只用折扇抵着下颌看着他。 “这个——”老实人有些为难起来,“大梦先生可以去,女侠客官的身子才好,不如……” “老实人店家!” 我轻喝一声,剑鞘中亦发出一阵鸣响。 “算了,店家。”梦云生叹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奉了谁的命令,只是那人现在也生死未卜,你让这个小丫头如何能放心得下?你就带她去看看吧。” 老实人神色一凝,片刻后便让出了一条路。 () 第一百四十章 莫非宫廷魔君藏 等我们赶到荆水中心的村落时,天边已成暮色。老实人引我们去了晒谷地一带。以黑天为盖,我看到空旷的晒谷地上临时搭建起了几个草棚和木台,周围亮起点点火把的亮光,亦有呜呜的抽泣声传来。 木台上有一道白影正躬身作画,草棚里放着几个铁笼子,被关在里面的人皆站得僵直,双眸紧闭,神色十分木然。还有一些村民围在草棚之外,脸色又是惶恐又是悲戚,那些呜呜的抽泣声正来源于那几人。 “这些人是?”我目光细细打量着铁笼子的那些人,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中了蛊药的村民都被我们暂时安置在铁笼里。”老实人道,“原本他们的家人都极力反对。只是这次的蛊药药性异常凶猛,凡有接触者一不小心都容易感染上。我们这样做,也是希望减少无辜之人受到伤害。” 那日破庙中,清和在不禁意间就中了敌人的蛊药,可见蛊药的凶烈。我十分理解。只是那些围在草棚外看铁笼里的多为妇孺和上了年纪的翁媪,眼神中一片痛苦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心中不免又泛起一阵酸疼。 就像此刻的我,面对身中蛊药却下落不明的清和,亦是无能为力。 “各位大侠,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我儿子……”眼泪婆娑的老媪忽的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们家九代单传……我儿子他很听话很孝顺的……他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老媪的哭泣声逐渐吸引了一旁剩下的村民围拢过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 “诸位的心情我们能理解。现在中蛊之人越来越多,我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十八年前医圣云娘娘曾研制出解蛊之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应对之策。只是凡中蛊者,极容易伤害无辜。大家一旦发现异常,一定要把人带到这里交给我们。另外,因为谣言,荆水一带已是人心惶惶。大家一定要保持镇定,切勿让有心之人先乱了心智。” 老实人不愧是老实人,一番话便让泣声的村民安静了不少,脸色之中也慢慢亮起希望的光芒来。 他带人去检查那些中蛊之人的情况。我看到那躬身在木台前的白影依旧在簌簌地不断画着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神来之笔”江南画侠作画。 “师有先生,你在画什么?” 话声刚落,我便见到雪白的画卷上,高山在远处,近旁是一片树林,一条长长的白水从天而降,群山底下,草木旁,是一些村落和古道。荆水风景跃然浮现在马师有的笔下,那一瞬间,画卷中的一切倏然跳出来,竟让我有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在荆水,还是在他的幻画中。 “别仔细看!” 一只手伸过来捂上我的眼睛。冰凉的胸膛贴在我的脑后,让我一瞬间清醒过来。 “大功告成。” 啪嗒—— 这是搁笔的声音。 那只手放开我的眼睛,光亮重回我的视线。眼前的马师有已经拿起了他的画卷,一脸欣悦地细观起来。 “马兄的画技越来越厉害了。”梦云生边说道边从我身后走出来,“我看不久后,马兄的大作又该涨价了。” “梦兄你就别夸我了。江湖上的传闻多半都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你这张嘴就是个活宝贝。从前有那么多人每天跑来十里穿巷听你说书,偏偏你不爱银子就爱喝酒。”马师有啧啧而叹。 梦云生听罢一笑,也不否认。 “师有先生,你为何要画荆水之景?” “因为我发现这样比较容易迷幻住那些中蛊的人。” 我三个走向那些铁笼。最后一个铁笼子里关着三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面色发青,双眼翻白,脸上已有几处地方出现溃烂,看到我们过来,口中嘶吼着朝我们伸出一对利爪。 这是中蛊初期的症状。 马师有屏息,忽的向空中一展画卷封住铁笼。笼中之人见到扑飞过来的画卷低吼得更加厉害了。他们的目色皆投向同一处,几双利爪正要碾碎那画卷时,动作却变得呆滞起来。 很快,那几人眼色涣散,神情懵然,慢慢僵直住身体,垂下头颅,已经陷入了幻境之中。 马师有舒出一口气,神情肃然地对我和梦云生说道:“很奇怪,我的幻画之术皆能找到寻常人的弱点,从而迷乱其心智。而这些中蛊之人进入幻境不久后,体内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使他们并不受幻象的控制,甚至变得癫狂起来。我先前尝试画出不同的幻象,发现只有荆水之景能暂时控制住他们。” 梦云生道:“会不会因为中蛊的人都是荆水一带的村民,且都身处于荆水之中,周旁景色和画中一切重合,所以才能混淆他们的视线,更容易被迷幻?” “很有可能,只是我不确定幻画术到底能控制住他们多久。”马师有露出担忧之色,“这次中蛊和十八年前的其实有所不同,我想凌天君很有可能研制出了更厉害的蛊药。” “你们可有听说过长觉散?” “长觉散?”那二人愣道。 “柒丫头,你说的长觉散可是十八年前被朝廷禁用的一种迷药?” “对。”我点头,“我听小玖说过,长觉散是七种蛊虫而制,功力大普通迷药百倍。它有母药和子药两颗,吞下母药的人便可操控吞下子药那人的一言一行。所以准确的说,长觉散也是蛊药的一种。” “这个我也听说过。”马师有道,“这个长觉散也曾害过不少人,至今不知道是谁研制出来的。自从朝廷下令禁用它时,其秘方就被收藏在国库中。” “没错,民间已经没有真正的长觉散秘方。可是刚才你说到那些中蛊不受幻画的影响,好像另有什么人在操控他们一样,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跟长觉散的子母药有相似之处。” 马师有和梦云生二人凝住神色,脸上一点一点沉重起来。 “师有先生,而且你刚才也说他们中的可能是比十八年前更加厉害的蛊药。” “所以你怀疑,他们中的蛊药里面有人加了长觉散的秘方,让药效凶烈百倍,可以更容易控制他们?”马师有道。 梦云生接下他的话,“而且,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假死的凌天君。” 我颔首。 “没错。而且我还有个猜测。凌天君假死十八年却从未在江湖上出现,他总该有个安身的地方,还是个寻常人无法找到的地方。长觉散的秘方藏于国库,那么很有可能,凌天君的藏身之所就在——” “皇宫。” 马师有双眼一亮。 梦云生的折扇一顿,片刻后又轻轻地摇起来,神色不见波澜。 “原来他躲在皇宫里。” 啊—— 马师有的话刚落下,忽的传来一阵叫声。我猛然转身,看到封在铁笼上的画卷掉下来。那几个中蛊之人一下子苏醒过来,面目狰狞地对着我们,口中发出凄厉的响声,似是要冲破铁笼。 () 第一百四十一章 紫蝶主人来相助 “不好!他们要出来了!” 马师有面色忽结起一道凝霜。 那些中蛊之人皆挣扎地摇晃起铁笼纷纷咆哮起来,本是呆鱼状的眼睛变得赤红,脸部的溃烂之处愈加蔓延开来,神态模样更加怪异可怖。 “难道真的有人在控制他们,竟连幻画也压不住了吗?”蛊人体内的药性好像突然大爆发,我看到那些掉下来的画卷上慢慢地破出一个洞来,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描绘在画中的景象。 马师有迅速退后三步,屏息一展手袖。那些坠落在地上的幻画皆悬浮于半空中,飞出无数幻象置于铁笼顶上。 “啊呜啊呜——” 中蛊之人的吼叫声逐渐变得小了一些,随着画中的损坏之处正在复原,他们好像又一次陷入进幻画中,体内的蛊毒又能被控制住了。 正当我要松下一口气,却看到马师有的身体一阵虚晃。也许用了大量的真力,他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渐白。 梦云生眼底一片担忧,“先前马兄画幻画已经耗费了大量的真气和体力,恐怕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让我来助他!”我握紧双拳,手中的溢彩剑泛出一道青光。 “不行!”梦云生喝止,摇头坚决道,“幻行归属于江湖上的奇门遁甲之术,与其他的功法相克。除非是同行相助,否则不仅帮不了忙,还会适得其反。” 他话刚落,铁笼之中又发出一阵巨响。 “哐当”一声,其中一个中蛊之人全然不受控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向铁笼撞去,两只赤色的瞳孔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 其余的蛊人也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又从幻画中醒来,嘴里嘶鸣着朝铁笼一下下地撞去。而悬浮在空中的那些幻境慢慢稀薄了许多,马师有肃着脸庞,浑身如同刚从冷水中捞出来。 “幻行目前在江湖上有两派,马兄的幻画术为一派,还有就是宫老姥的炼香术。若是能有她的陶梦香相助……” 这时,随着梦云生的低语声,我看到黑幕之中有东西正往这边飞来。 “梦云生,你看!”我指着那个方向,见它们靠近晒谷地周边的火光显出形状。 “紫色的蝴蝶……”听他的语气亦是十分惊奇。 没错,飞扑过来的正是一群紫蝶。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蝴蝶,身姿轻盈,双翅薄如枯叶,扑棱在空中时落下紫色的晶粉,且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而来。 这些紫蝶颇有灵性。它们齐齐飞向铁笼顶上,围聚着幻画四散出来的幻象而转,随后发出一道道鬼魅的紫光融于这些幻象中。 “难道这些就是幻蝶?”梦云生的话语中迷雾渐散,眼中光芒大亮。 紫蝶飞扑着翅膀,散下来的紫晶粉像是在修补这些破损的幻画。一瞬间,铁笼里的动静削弱了不少。马师有也感受到了这股助力,脸色如常了不少。 随着越来越多的紫蝶飞过来,我看到与那团紫影一起过来的,还有一道黄色的身影。 “是,十姑!” 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少女终于来到我们身前。十姑见到我们亦是眼中亦露出欣喜,只是她还未开口,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 噗—— 马师有呕出一口鲜血。他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面色十分痛苦。那些蛊人又像是“活”过来一样,震得铁笼“哐当”直响。马师有一抹嘴角的血迹,深吸一口气,便继续对着那些幻画施出真力。 十姑神情严肃,迅速念起口诀,只见越来越多的紫蝶飞过来修补铁笼上的幻境。 “梦云生,原来幻行在江湖上还有一派,就是十姑的幻蝶!” 我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看到正在逐渐变得清晰的幻象呼吸也平稳了不少。紫蝶带来的那股奇香仍浮在周旁,而且变得愈发浓郁起来。 梦云生摇起折扇,若有所思,“这股香像是在哪里闻过,好像是……” 他倏地止语,双眼紧紧盯着那道黄影,“啪”地收起折扇,“我知道了,你是宫——” 十姑的身形一颤,那话还未说话,便被另外一阵呼喊声所打断。我闻声看去,见来的是老实人一行人,还有风尘仆仆的师兄。 “这是怎么回事?”老实人脸色紧张地看向那些铁笼。 我把刚才发生的异变与他们说了说。其间,那些中蛊之人时而陷入昏迷,时而又药性大发撞击着铁笼,总之情绪很不稳定。十姑和马师有仍然在操控着各自的幻术修补幻画。 梦云生说道:“幻画破损,以马兄一人之力需用三个时辰来修补。现在有了这位十姑姑娘相助,情况有所好转。但若是想要完全控制蛊人,还需要再坚持一个时辰。” 紫光和白光在黑色的穹顶中融为一体,底下哀嚎声阵阵。晒谷地的周旁又传来哭闹声,有老媪上前,似是要把手伸向铁笼里,被老实人立马拦下。 梦云生目色沉凝,“如果想顺利修补完幻画,这一个时辰中,他们不能被任何人打断。” 老实人一声令下,他手底下的人便立刻将铁笼围起了一个圈。另有一些人去安抚那些村民的情绪,只是谁都看到了铁笼里的蛊人仿佛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模样苦不堪言。 一时之间,晒谷地里所有人的脸色皆沉重到了极点。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海生,海生,你不能死啊!不能死啊!” “让你过去看一眼吧……” “啊吼——” …… 嚎叫声、哭闹声、哀求声掺杂在一起,几乎震得我头痛欲裂。 “这些蛊人比十八年前的更加厉害。”老实人叹出一口气,“如果连幻术都控制不了他们的话,那么就只有……” 声音倏然止住,我的胸腔里忽漫上来一股血腥气,使我一阵眩晕。 砰——溢彩剑落地。 我轻叫一声,双手捂着头,竟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柒丫头!” “小柒!”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梦云生和师兄各扶住我的左右肩膀。 “我没事。” 我静了片刻,睁开眼睛。我俯身正要去拾地上的溢彩剑时,忽的愣住猛然一抬头,却见前方铁笼旁的人群里,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我看到那个人蓬乱的黑发之下,似有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疯言疯语祸人心 一瞬间,只是那么一瞬间。 这双清亮的眼睛便没入黑压压的人群中不见了。 当我想再定睛仔细看过去时,只见人群中容貌各异,皆对着面前的大铁笼呈揪心惶恐之状。 “小柒,你到底怎么了?”耳边传来师兄焦急的声音。 另一边,梦云生定定地凝望着我的双眼。 “师兄,梦云生,我好像看到了……” 这时,一阵哄吵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聚拢起来的人群不约而同地散开了一些,纷纷往这声音的源头望去。 “妖怪……他们都是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啊……” 一个老媪疯疯癫癫地闯进人群里。 “这不是我那晚在树林中遇到的那个疯婆婆?”我见到她的举止神态已然如同痴傻了一般,口中喃喃地只会重复着这几句话。 “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啊……” 许是那位疯婆婆的举止过于异常,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亦有几个身影跟在她后头看热闹地来到了晒谷地。 “老婆子,你说什么呢?什么吃人的妖怪?” 那疯婆婆脸色呆滞,懵然的目光转向人群一圈,直到落至那几个铁笼处忽的双眼大亮,连声音也变了调。 “妖怪啊!”她的手颤颤地指向铁笼,“杀了他们,他们都是吃人的妖怪……杀啊杀!” 凄厉的叫喊声惊得周围人一片慌乱。几个满面泪容的老妇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纷纷对向那疯婆婆。 “胡说,那是我儿子!谁要杀了他,我这条老命就和谁同归于尽!” “海生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啊!” “快把这疯婆子带走!不能让她在这里祸乱人心……” …… 站在铁笼旁的护卫抓住疯婆婆挥舞的双臂,正要将她带离人群时,却听到“砰”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停下来,目光集中到其中一个铁笼里。 砰—— 又是一声巨响,一只硕大的脑袋猛地撞向铁笼,鲜血直流。 “海生!”一位妇人发了疯一般地冲上前去,好在被老实人及时制止。 我看到那个叫“海生”的蛊人似乎已经完全不受幻画的控制,脑袋和四肢变得肿大无比,浑身愈加溃烂,口中发出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他用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铁笼,仿佛不知疼痛。乱发下藏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直盯着铁笼外的人。 “海生啊,那是海生啊!他怎么了?你们救救他,快救救他!” 虽然没有其他蛊人发生异常,但人群之中大为惊恐,哭闹声愈发响亮。 “妖怪,那个就是妖怪!妖怪要出来吃人咯,荆水就要大乱了……” 疯婆婆的话扰的最前面的几个妇媪几乎哭得快要昏厥过去,后头伸出几只手像是要制止住她。可疯婆婆虽疯,但总能躲开那几只暗手。 “大家不要慌!不要靠近铁笼,也不要打扰那两位大侠!他们有办法能解救中蛊之人,我们要相信他们!” 老实人的叫喊声确实让村民们安定下来不少,又有不少目光投向马师有和十姑,神情中燃气一阵希望。 此时疯婆婆的身体继续抽搐起来,嘴里絮絮叨叨而说。 “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 这声音由小慢慢转大,在一片人潮中变得清晰起来。 “蛊人蛊,荆水劫,”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念,“……祭玲珑,方可平。”念到此处,我语塞,倏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一旁的师兄亦是皱着眉,冷峻着脸色望向人群那处。 “老婆子,你又在说什么妖言妖语?”不知谁吼了一句。 “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咯咯咯咯咯咯……”疯婆婆忽然极为诡异地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 人群中倒吸一口冷气,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那个疯婆婆。 “死老太婆,你鬼笑什么?”那人极为不耐烦道。 “咯咯咯咯——我笑你们好愚蠢!咯咯咯——这世上只有一物才能解除妖怪身上的蛊药,只有一物……咯咯咯——”疯婆婆笑得缩起了身体,话也说得不清不楚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一物?老婆子你把话说得明白些!” 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疯婆婆直起身体转过身来。我看全了那张苍老的、满是褶皱的脸庞上瞪出两只毫无生机的眼睛。 “所谓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她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起来,似望我这边指来,“要想救这些中蛊的妖怪,唯一的办法是用玲珑心上的心头血。而这世上唯一拥有玲珑心的人,就是——” 除了那铁笼中的哀嚎声,所有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疯婆婆道出答案。我已然感到剑鞘中的溢彩剑轻晃起来。师兄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疯婆婆手指的那个方向。 “就是——她!那个姑娘,就是唯一拥有玲珑心的人。” “咯咯咯咯咯咯——”诡异的笑声又响起来。 我看到那些望向我的神情各色各异,有怀疑的、有吃惊的、有哀求的、有欣喜的、有冷漠的,还有默默吞了一口唾沫,不知在想什么的…… “咯咯咯——杀了她!你们还等什么?只有杀了她,取下心头血才能救那些妖怪……咯咯咯咯咯咯……” 还未等旁人全部回神过来,师兄抽出长剑,甩出一道白光。许是受到剑气的威慑,疯婆婆停下笑声,脸色又变得懵然一片。 老实人赶忙派人捉住疯婆婆把她带了下去,他朗声道:“这位老人家神志不清,她的话大家不必当真。这两位大侠正在用幻术暂时抑制住中蛊之人体内的蛊药。至于完全解除蛊药,我们另有神医相助。只要我们大家团结一心,不听信谗言,荆水就一定能度过此劫难。” 人群中先有人鼓起掌来。 “我看这位大侠说得对。” “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不是来害我们的。” “但那姑娘……” “关人家姑娘什么事啊!老婆子胡说八道!” …… 不少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马师有与十姑二人。刚才疯婆婆的那些有心之话似是将消散在夜风中,终是不见了踪影。 可我仍然察觉到,那些话后,在暗处中另有几双眼睛偷偷地往我这边看来,别有深意。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无数个声音涌进来,搅乱我的心智。 我忍不住闭上双眼。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的额头。 “阿柒……”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梦云生忧心忡忡地把手放下来。 “柒丫头,你的额头很烫。” 那只手又放到我的额头上抚了一下,继而又摸了摸自己额头。 “风流,柒丫头在生病,必须马上回驿站休息。” 我并不想回去,正要出言却感到喉咙中一阵堵塞。梦云生握住了我的手,眼前的师兄亦是紧张地对他点了点头。 “唔——” 我感到有些许无力,只能被梦云生牵着转身而走。 “玲珑心!别走!” 此刻身后发出一声沙哑的大喝,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握住我的手一紧,我飞快地转身看到一大群人正要慢慢地包围着晒谷地。那身材矮小,有着绿色短发的男人大亮着眼睛朝我们一点一点地靠近过来。 “是他,是他们……魔王的信徒……他们又来了……” 周围的村民吓得东躲西藏,无一人敢上前。 乌头青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顿住。 “刚才那个老婆子说得没错,这世上唯一能解除蛊药的就只有玲珑心。你们要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亲人死去,就要把她抓起来,剖她的心,取她心头的玲珑血!” () 中文网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遁地神功破幻画 不远处,一只炽热的眼睛中宛若有一条蜿蜒的火蛇,定定地凝视着我们。 “乌——头——青——他们怎么来了——” 此刻我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灼烧的棉块,只能发出这般沙哑的声音。腰间发出“铮”的一声响,我的背后靠上一个坚硬的臂膀。 “别怕。” 那道青影移步上前,一展折扇,一道冷冽的风忽的扫过去,随即传出他淡如霜的声音,“我道是何人?原来是二十二年前就该死在天雷下的杀人书生潘安郎。” “哦?看来我又错过一个梦兄口中的好故事。”师兄发出一声笑,懒懒道,“我只知道这个绿头怪十八年前背叛武林正道,枉负‘江湖高手’四字。现在竟还有脸面出现在这里?” 乌头青眼中的烈火仅“腾”地蹿高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降下去。 他哈哈大笑几声道:“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永远是为胜者所写,我管你们怎么说这些旧事!只是十八年后,魔君之道即为天下之道,郎月教信徒将遍布四陆各地,而尔等不顺从者皆为猪狗,皆为鼠辈!” 乌头青颇为不屑地看向那些吓得抱头躲藏的村民们,冷哼道:“还有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人,都睁大眼睛瞧仔细了!这些人口口声声是武林正道,却不肯拿出解药,还要让中蛊之人受尽折磨。这个世上唯一能救蛊人的只有玲珑心,就看这些‘武林正道’肯不肯为了义字交出玲珑之心。” 那低哑的声音游荡在黑幕之下的晒谷地中。慢慢地,四处听了这话安静下了不少。独眼身后的那块阴影处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黑影,乌头青的神情也愈发镇定和得意。 “还有半个时辰。”师兄道,“他们人多,但我们这边高手多。只是真正打起来,一定会影响到十姑和马兄。” 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后,那铁笼里时有时无的撞击声便变得格外清晰。破损的幻画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蛊人体内的蛊药,特别是那个叫做“海生”的蛊人,好像尤为躁动了一些。 咚——咚——咚—— 眼下,铁笼里,海生又在用头撞击着铁笼。 马师有和十姑仍拼劲全力地修补画卷。这样对峙了一会,乌头青他们依旧按兵不动。 “不对,”我露出担忧之色,有几分吃力道,“他们这次是有准备来的,现在毫无所动,是想,是想……” 是想—— 在晒谷地的暗中,我知道有几双眼睛正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无助、可怜、悲伤,迷茫得不知所措……这些人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去拯救他们关在铁笼中的亲人。 “他们是想祸乱人心。” 啪—— “诛人先诛心!” “大梦一生”的折扇被收起,瞬间替我挡开了那双从背后伸过来的手。身后传来一阵叫喊,随后带着发颤的哭泣声,我倏然转身,见那位妇人满脸泪痕,面色凄惨而略显狰狞。 “求求,这位女侠,求求你救救海生……” 她朝我伸出双手,抓着我的衣服“扑通”跪倒在地,“女侠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我不能没有海生啊!” “你,你先起来,”我着急地拉着她的手,“我们会救的,你的海生,海生一定会没事的。” “真的吗?”妇人破涕为笑,浑身激动地颤抖起来。 我坚定地对她点头,下意识地要把她搀扶起来时,却不想她立马变了脸色。 “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心给我!我要你的玲珑心!我要你的玲珑心!”那双手突然直向我的胸口处袭来,我来不及躲开,好在那把折扇又帮我抵挡住了她。 师兄和梦云生护着我连退几步。 “你骗我!”那妇人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口中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咚—— 铁笼中又发出一声巨响,那个叫“海生”的蛊人头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地上黑血直流。 “救救海生……玲珑心……救海生……玲珑心……” 那妇人口中喃呢不清,整个人癫狂般地冲向我们。不仅是她,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也在此刻现出了形。 “求求你们,把玲珑心给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只有玲珑心的心头血才能救我的儿子,各位神仙菩萨,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儿一条生路吧!” “求求各位大善人……” 那妇人的行为举止就像一根引火线,激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哀求的队伍里面来。老实人带人制止着这些村民,那些哭喊慢慢变成了谩骂、激愤,还有诅咒。 “你们好自私,好自私啊!为什么要让我的儿子受这些苦……” “看看这些人的嘴脸,见死不救,跟十八年前的那个大魔王有什么区别!” “给我玲珑心,给我玲珑心……” …… 哀求声也好,谩骂也好,一浪高过一浪,虽有老实人的人抵挡在前面,但此刻我的心胸皆似被一股气闷住,脑袋就要裂开了。 “眼下晒谷地的这番动静一定会引来越来越多的来,乌头青想借此制造出一场祸乱,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风流,你先不要冲动。别忘了马兄和十姑还在修补幻画。” 师兄听罢恨恨地叹一声,又把长剑收了回去。 “梦兄,你还是先带小柒离开这里。老实人能稳住这些村民一阵子,马兄和十姑就交给我。” 他的话刚落,我便看到混乱之外,独眼稳稳地立于前。乌头青嘴角露出一抹邪笑,缓缓伸出手,冲着我比出了一个口型。 “不,来不及了,我要在这里,跟你们……”我的话音湮没在人声中。 师兄侧过身来道:“小柒你说什么?” “杀!” 我倏然惊起汗毛,耳边仅剩下那一句,“今日,务必要拿下玲珑之心!” “杀——” 乌头青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先是说得一众村民愤起,调转矛头对准我们,才发号施令让魔王信徒围攻我们。老实人带来的人马虽多,但碍于有村民,不敢伤及无辜,并不能大展拳脚。 铁笼四周最需要人保护,稍有不慎,马师有和十姑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我、师兄、梦云生都直护在他俩周围,击退了不少小兵小将。 溢彩剑是通灵的神兵利器。虽然我内功平平,但许是有毛大师的英灵在,在要紧关头,它总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此刻,溢彩剑在空中泛出一道青光,四射下来,在幻画四处犹如落下一道天然的屏障。 众敌纷纷惧色起这凌然的剑气。而我看到唯有乌头青眉眼暗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仅立在原地了一会,便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乌头青不见了!” 师兄击退去一众人,回头问我,“谁不见了?” “乌头青。”我喃喃,忽的想到了什么,“糟糕!梦云生,小心后方!” 我立马转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砰—— 所有的铁笼都在一瞬间炸裂了开来。 乌头青他会遁地术!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擒贼还得先擒王 随着一声巨响,幻象消散,悬浮在半空中的画卷纷纷坠落到地上。而马师有和十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呕出一口鲜血体力不支地倒在地。 “师有先生,十姑!” 我、梦云生还有师兄立刻冲过去,见他二人脸色僵白地陷在昏迷中。 “马兄和十姑姑娘被幻画反噬,非常危险,必须马上让他们醒过来。”梦云生看过他二人的眼睑,迅速下了判断。 “小玖还在驿站中研究玲珑草种,他一定会有办法。”师兄将十姑扶起来,托付给梦云生。而这时,老实人神色匆匆地架着一辆马车而来,正好停在我们跟前。 “梦兄,劳烦你带着小柒、马兄和十姑先回驿站,这里就交给我。” 师兄说完,便飞身冲向前方的混乱中。 眼下铁笼炸裂,幻画被毁,那些蛊人慢慢地全都苏醒了过来,咆哮着露出獠牙到处袭击旁人。老实人帮忙将马师有和十姑安顿上了马车,回头将马鞭递给梦云生。 “女侠客官,你快上马车!” “柒丫头。”车沿边上的梦云生看着我,眼中透着几分担忧。 “啊吼——” 不远处蛊人的嘶鸣声传来,似是正往这边赶来。 “梦云生,十姑和师有先生就托付给你了。”我握紧溢彩剑,转身对向那即将来临的一大片黑影,“这次换我来保护大家。” 轰—— 一道青光在黑暗中亮起,汹涌而来的蛊人发出一阵惨叫又退去了不少。我趁着那个空隙转身,剑尖稍稍刺痛马背。 “驾!” 马车飞快地朝前驶去,青光为其辟出一条路。在滚滚烟尘中,我看着它顺利奔向西边驿站的方向,风中仅留下一声厉喝。 “柒丫头——” 梦云生,抱歉了。 “哎呀,女侠客官,你身体多有不便,就应该跟着大梦先生一起回驿站。你留在这里,万一遭遇什么不测,我也不好跟东家交代啊!” 眼下被剑气所伤的蛊人已经恢复了过来,又重新朝我们涌过来。我发现中蛊之人虽然神志不清,举止怪异,但好像是被人控制了似的,还能分清是敌是友,只进攻我们的人。 “店家,这些苏醒过来的蛊人太奇怪了,袭击的目的性非常明确。你让弟兄们想办法控制住这些蛊人,但不要伤害无辜。那些所谓的魔王信徒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老实人也往四周看了一眼,亦看出了些门道,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正要转身,又顿住飞速地回问我道:“女侠客官,那你……” “店家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我强忍下心胸中的不适,双眸投向人群,紧紧地寻找着我的目标,“擒贼先擒王,我要把这个祸根给找出来。” 大魔王凌天君不知身处何处,现在最大的毒瘤是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乌头青。乌头青有神术遁地,刚才就是他遁地爆裂了那些铁笼,放走了蛊人,还使马师有和十姑二人被幻画反噬。 如今的混乱场面都是他的功劳。当然他也很聪明,我看到这黑压压的人群中,师兄在奋勇力战,蛊人一重重袭来,一众弟兄在与魔王的信徒对抗,还有一些哭天喊地迷昏了头脑的村民。 然而就是不见乌头青。 他一定是躲在哪一处暗暗掌控着局面。我必须得把他找出来!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绿影现身借尸音 “救命啊!别咬我,别咬我……救命啊!”有人在大呼救命。 前方一个蛊人正在追逐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村民。眼看满口的尖牙正要对着他的脖颈咬下去,我飞身溢彩剑对准那个蛊人。 “啊——” 蛊人扑了空跌落到地上,肩膀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让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清醒,眼中茫然地看向我们,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姑娘,谢谢……谢谢你啊!”老伯躲在我身后十分感激,指着地上的蛊人又瑟瑟发抖地语无伦次道,“这个,这个,他……” “老伯别怕,他们只是暂时被人控制了,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们的。” 老伯点头如捣蒜,“那,那,那就好……”见他面色稍稍放松了下来,我回头去看地上的蛊人,却听到那语气中另起异样。等我再看向他时,他脖颈暴露出青筋,瞪着通红的双眼。 “玲珑心,玲珑心,把你的心给我……我要救我的儿子!”黑色的尖指甲直戳向我的心脏。虽猝不及防,但好在我敏捷地躲了过去。 倒在地上那个发出一声咆哮,又直直挺起身,对着我露出尖尖的牙齿,那道血痕也慢慢愈合了起来。 “给我你的玲珑心,给我你的玲珑心……” 腹背受敌,碍于溢彩剑的剑气,如着了魔道般的老伯眼色凶厉却不敢上前。 “啊吼——”蛊人大叫一声又倒在地上,师兄拿着长剑出现在他的身后。 “儿啊,儿啊——我要玲珑心,我要玲珑心!” 砰——老伯的穴道被人点住。老实人带人拿着捆绳暂时控制住了地上的蛊人。 “小柒,你怎么还在这里?”师兄急急抓住我的手臂,“老实人他们已经捆住了大部分蛊人。那群乌合之众也逃得差不多了,你应该先回驿站休息!” 如师兄所言,多数的蛊人已被捆铁绳控制住,绑在一起口中发出不甘的嚎叫声。 “师兄,可是乌头青……”倏然我看到前方有一抹绿影从地底下钻出,又忽的朝另一个方向逃跑而去。 我毫不犹豫地追逐那个身影而去。 “小柒,你要去哪里?” 师兄似要紧跟上来,身后又传来一声大叫。 “风,风流大侠,有个蛊人挣脱铁绳了,你,你快去看看啊……” “该死!” …… 身旁的风呼啸而过,我手持溢彩剑,从未觉得自己的轻功可以这么快。 那个绿影若隐若现,一路朝晒谷地外的林子中逃去。直至我赶到林中,他又一下子没了影子。 风声停,我止住脚步,听林中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随后一种诡异的声音传来,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让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你——是——谁——” 树叶的“沙沙”声中夹杂着嘶哑的低喃。 “你——是——谁——从何——处——来” 沙沙—— 树林中好像出现了无数个身影在叫喊。 这是——尸传音。 有人对我说过,只有天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才会这种秘术。而只要不理会不听信,就不会迷陷在其中。 “乌头青,我知道是你!” 溢彩剑发出“铮铮”的响声盖过了这极其诡异的声音。 我朝树林深处大喊,“乌头青,这个招数对我并不管用。你还不快快现身!” 话刚落,一道绿影从眼前闪过,最后停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正是那幕后操控者乌头青。 “想不到你不仅聪明,胆子也够大,竟敢一个人追我至此。”他慢慢从树的阴影处靠近我,抚掌大笑道,“要知道郎月教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是为了你。而在这里,我取你的心脏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中掀起一阵大风,衬得他的大笑狂妄不已。 铮—— 溢彩剑闪出一道青光,狠狠地打落于他。 笑声止,乌头青的左脸上出现了三道血痕。 我全身戒备,扬起手中剑,看向那目色逐渐阴狠的乌头青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你若是真的有本事,就直接来对付我,何必要伤害无辜之人?” “好!”他又拍掌大笑一声,独眼中透出一道光,“不愧是有一颗玲珑之心。不过,你该不会以为我乌头青就只有这些本事吧?” 我张大眼睛看着身前那人说完便又遁地消失。林中的树叶又发出“沙沙”的响声。而我四周显现出无数个绿色的身影。 “别看了,我在这里!” 绿影出现在我的东北角,一瞬间又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 那道绿影很快又出现在东南方向,还不等我扬起手中剑,就又消失了。 “我在这里。” …… “你抓不到我。” …… “哈哈哈哈哈!” …… 绿影出现得极快,又消失得极快,亦无法知道下一刻他会在哪里。 一阵眩晕感又涌上心头,我扶住额角,定睛去看绿影的位子。 “你怎么了?” 那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正前方,独眼直直看着我,勾出一抹阴笑。 “我说过,我会取了你的心脏。” “你——”我咬牙,溢彩剑的剑尖对向他。可那一瞬间,眼前之人化为泡影,仅留下一阵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样!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好歹我也是江湖八大高手之一。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激得我胸腔中泛起一股酸水。 不行,现在完全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我必须得主动出击。 “哈哈哈哈哈哈——” 绿影出现在正北方向,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管了,我赌一把。 “我在这里,要取你的心脏——”正当身影出现在西南方向,我起剑朝他而去。他定定地看着我,又将消失不见时,我忽的调转剑头使出全身力气朝东南方向刺去。 噗—— 我虽闭着眼睛,但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溢彩剑已然穿过了人的身体。 “阿……阿柒……”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浑身一颤,猛地睁开双眼,见眼前那袭蓝衣独立,殷红的血色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阿柒,你……” 他极度痛苦地捂着胸膛上的伤口,只凄然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胡清和!” 砰—— 溢彩剑落地,我飞快地扶住即将晕倒在地的他,双手颤抖。 “阿柒,阿柒……” 他口中喃喃,倒在我的怀中,一手慢慢地抚上我的脸庞。 “清和,对不起,对不起……” 我无比愧疚,泪水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看到那张脸迅速溃烂,那只手僵直地垂在地上,那身蓝衣也瞬间失去光彩变得灰蒙蒙的。 “清和!清和!” 此时,我的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且惊然发现我的身体亦变得僵硬不能动弹。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乌头青现身。 “同样的招数,我会用两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上当。” 我无比困难地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尸体。 原来,这一切都是尸传音。 “小丫头,我知道你的弱点。” 乌头青走过来,“现在我可以取走你的心脏了。” () 第一百四十六章 飞来恩人也是谜 冷,身体冷得僵硬,好像我怀中抱着的这具尸体。 我的视野里开始变得模糊,眼中的那个身影靠近来,手中的利器闪过一丝白光,贴近我的胸膛。 “凡是阻止魔君一统天下的东西都不能苟活于世,要怪就怪你长了一颗玲珑心。”沙哑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决绝和狠厉。 随后我呼吸困难地看到那把剑器正要刺向我的心脏。 看来这次真的是大难……只可惜…… “你放心,我的匕首很快,” 一瞬间,“砰”的一声响,对准我的匕首突然掉到了地上。 “谁?”乌头青倏然起身朝四周喝道,“谁在哪里?” 沙沙——沙沙—— 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他弯腰捡起那把匕首,双眼环顾一圈后,又把匕首对准我。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 那语气发狠,锋利的匕首尖落下来,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咻—— 耳边刮过一阵大风,又传来匕首落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朦胧之中看到从那沙沙作响的丛林间蹦出来一个黑影。 “敢坏我好事?你是什么人?” 黑影不做声,脚下一步一步地靠近来。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也越来越冷。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我只看到那个黑影浑身上下都用黑布包裹着,头上戴着的斗笠正好遮住了他的五官。 “你找死!” 许是来者的沉默激怒了乌头青。他先发制人,一跃身袭向步步逼近的黑影。 夜幕之中,这两个身影混在一起。我在一旁看得并不是很真切。至少我能感觉出这个隐藏自己身份的黑衣人并不是师兄,也不是梦云生。他的身手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敏捷,但乌头青也不能那么容易地降住他。 眼皮子越来越沉重,我视野中的光亮越来越少。 到最后的那一刻,我听到“咻”的一声响后紧接着传来乌头青的惨叫声。 脚步声朝我袭来,是那个黑影一把扶起我的腰,向树林的另一头飞快地跑去。他半抱着我逃跑得并不快,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身后传来乌头青的连连叫骂声,但也不见有人追赶上来。 黑影对这片树林好像很熟悉,他带着我最终到深处的一个石洞中落了脚。这期间,他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黑影把我放在洞中的干草堆上,随后又转身离开了。 身体依然冰冷,而喉咙里似有烈火焚烧。自从碰过那具尸体后,我的十指正要逐渐变黑,精力正在逐渐流失。意识不清时,我半晕半醒了好几次。再一次醒来后,我看到眼前落下一块巨大的阴影,嘴边倚靠着一丝清甜。 装在竹筒里的是露水,还带着草木的香味,喝下去后脑袋的眩晕感顿时消退了不少。过了一会,眼前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只是精气仍没有恢复,我看到那个黑影从怀中摸出一个像药丸的东西。 “你,你是什么人?”药丸递给我的嘴巴前,我微微别过头,发出一阵低哑的声音。 斗笠之下一片寂静无声,他好像并不想回答我的话,握着药丸的手又靠近了我一些。 “你要是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吃。”此时我的态度强硬起来,两只眼睛用尽力气瞪着他。 黑影有一瞬间的迟疑,只是下一刻他的二指飞快地伸过来,“砰砰”两下点住了我的穴道。随后那双手把扼住我的下颌,把那颗药丸送入我的腹中。 砰砰—— 他替我解开穴道。 “咳咳咳……”药丸吞入腹中后我便感到燥热无比,出了一身热汗后,竟慢慢觉得身体不再僵冷,四肢又灵敏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你究竟是,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也许是见我咳喘不止,他想替我顺顺气,只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又突然缩了回去。即便是这样,我也看到了手臂上不小心裸露出来的道道伤痕。而那些伤痕还残留着血痕。 “你受伤了?” 黑影听后立马站起来把手藏到身后。 “你救了我,我也不应该有负于你。我身上有治疤的丹药,让我看看你的伤。”我扶着身后的石壁站起来,手刚碰到他的衣袖时,就见他全身惊颤,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还是不说话,挥手似乎是在表达他的拒绝。而这时一阵睡意忽然涌上我的头顶,一个踉跄,我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 那个身影又飞速地冲向我,轻轻地扶着我坐到了地上。我能感觉到那黑衣底下是一片冰冷。 “你,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还是无人回答。只有那顶斗笠又下沉了几分,就连他的眼睛也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莫非,莫非我们……” 话未完,睡意终是将意识收拢了去。 四周越来越模糊,合上眼睛时我看到的仍是一片沉默的黑影。 等我再次醒来时,首先听到的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柴火声。火光缓缓照亮了我的视野,定睛一看,我还是在这个石洞中。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精力却恢复了很多,十指上的黑色也全然褪去,除了有些口干舌燥。我朝四周望去,看到不远处的火推旁边是那个黑衣人的背影。 他应该是听到了动静,回过头一滞,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筒向我走来。 因为我太渴了。竹筒递给我时,我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喝了个精光。还是跟之前一样,装的是带有草木香的露水。 “谢谢。”喝得颇为满足,我把空竹筒递给他,这才发现黑衣人脱去了斗笠,只是为了掩饰身份,脸上依旧蒙着黑布。 他接过空竹筒朝我点点头,转身又回去拨弄快要熄灭的火推。我下意识地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却想到方才他的反应便留在了原处。 “你——是不是荆水一带的人?”我尽量使我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友好一些。 黑衣人抬起眼一顿,随后稍稍点了点头。 有了回应,我的信心便增加了几分,继续问道:“你救了我却不表明身份,是不是不方便说话?还有你脸上是不是有伤,所以要把你的脸蒙起来?” 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并不能从那对眼睛中看出些什么,只是见到黑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 第一百四十七章 黑面之下布麻点 斗笠摘下,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并不是我原想的那个模样。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只见那个黑衣人看着我发愣了一会,眯起眼睛,闪烁出些微光。 我看着他伸起来的手一点一点地靠近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 “这里有火光!” 远远的一声叫喊忽的打断了我的话,紧接着山洞之外有脚步声传来,好像还不止一个人。 “是乌头青!” 我低喃,迅速抓紧溢彩剑。黑衣人比我更加警觉。一个弹指他扑灭了一旁的火堆,又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到一块石壁后头藏好。 没了火推,山洞变得幽暗无比。 石壁后,黑衣人挡在我身前,暗中观察洞口的动静。我屏住呼吸,听到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洞中袭来。 很快,幽暗之中又飘进来一些光亮。我在黑衣人身后,只能看到这些光亮在洞中四射开来,脚步声愈发沉重起来,其余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那脚步声在洞中徘徊了许久,倏然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 “快出来吧,你们是逃不掉的。” 空气中又传来一声阴阴的冷笑,激得我直泛鸡皮疙瘩。黑衣人听到这个笑声后,又将身体遮住了我眼前的光亮一寸。 笑声还未止,火光越来越靠近石壁,也一点一点地照亮了眼前之人的轮廓。我看到他从头至尾都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仅露出一对漆黑的双眼。 火光从他的头顶上打下来。此刻黑衣人正半低着下颌,眼中沉思似乎丝毫没有防备,竟连我的手渐渐伸向那块蒙面黑布亦没有察觉到。 鬼使神差的,一瞬间,我扯下来了那块黑布。那对眉眼一惊一愣,刹那间转过来望着我,而这时我心中的惊异胜他百倍。 “你……” 就在我要呼出来的那一刻,一双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巴。那人对视向我瞪大的双眸,轻轻摇了摇头。 “玲珑之心,今日我势在必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阴冷的笑声传至我们跟前。顷刻间,火光直照在我和他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可怖的独眼从石壁外探进来,还有那一抹青绿色的短发。 “原来是你,麻尖儿。” 乌头青举着火把,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轻蔑。 “原来是你这个叛徒把人救走了。” 话落,麻尖儿放下捂住我嘴的手,掸了掸身上的那袭黑衣,正对着乌头青。 没错,直至现在,我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惊中。那块黑布底下隐藏着是一张麻点密布的脸,原来救我脱离危险、一直在照顾我的人,是麻尖儿。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可是—— 麻尖儿不是郎月教的人吗? 他为什么要救我? 难道是为了我身体里的玲珑之血? 现在并不是细纠这个的时候。 乌头青的身影沉浸在这片耀眼的火光中。 一个火把无法照亮整个山洞。而我看到,在他的身后人影幢幢,想必魔王的信徒们都来了。 “我早就看出你图谋不轨。麻尖儿,你知不知道和魔君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我没有对魔君不轨。”虽处于劣势,麻尖儿面对乌头青却丝毫不输气场,“我说过,留着玲珑心大有作用。魔君知道了,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你放屁!玲珑心是世间唯一能和蛊药对抗的东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她,就是在破坏魔君一统天下的大计。” 乌头青神色颇为不屑,目光往后看向我,愈发阴狠,“莫非是这丫头给你下了什么蛊药,让你——” 他说着说着,眼底变了色,突然止住话语,藏着袖底下的利爪忽的扑向我。青光从剑鞘中立马闪出,我速速执起溢彩剑猛向他击去。 “嗷!” 乌头青吃痛发出一声惨叫,眼底暗涌激起。还等不及我调转剑尖,在他身后另有暗器袭来。 叮铃哐啷—— 身前掀起一阵阴风。 这回是麻尖儿手快,替我挡下了那些暗器。 乌头青将这些悉数收进眼底,向上一伸手制止住了身后的动静。 他冷冷道:“对待非常人,就要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你们不是喜欢躲在这壁洞里面吗?那我就让你们永远都走不出去!” 滞留在半空中的那双手落下。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信徒们忽的向一旁丢弃掉手中的火把。 大火顷刻间点燃了山洞中所有的干草,照亮得恍若白昼。 我跟麻尖儿飞快地从石壁里钻身出来,看到那群人灵敏地奔向洞口。乌头青跟在最后面,还不忘回头看过来。 有暗器朝我们袭来,一片烟雾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咳咳咳——” 我用手拼命挥散开这些烟雾,听到那声音得意地传来。 “麻尖儿,你就陪着玲珑心葬身在这片火海里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一百四十八章 麻尖舍身是为情 那沙哑的笑声越传越远。待拨开那些白色的烟雾时,周围已是红光一片,熊熊烈火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我跟麻尖儿迅速赶到洞口,却发现—— “他们封死了出口!” 我忍不住惊呼。那抵挡在洞门口的石块密不透风,即使我和麻尖儿怎么用力也推不开,就算借助溢彩剑的力量也不行。 麻尖儿站在石块跟前脸色越来越难堪,“乌头青,你要我们死,岂能轻易如你所愿……” 他口中喃喃低语,又“砰”一声击向眼前的石块。可石块依旧纹丝不动。 “难道就没有其他出口了?” “其他出口?”麻尖儿看向我一顿,狭长的双眸忽的一眨,“我知道了,你跟我来。” 原来这里真的另有暗道。周旁角落的大火已有向洞中心席卷而来的意思。麻尖儿眼尖腿快,带着我一路躲避开了所有火苗的进攻。 “找到了!” 穿过半个短短的暗道,他止步于此。这里还暂时不受大火的影响,火海在身后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壁洞中的红光映照在麻尖儿略为激动的脸上,他飞快地扒着面前的那块墙。 有碎石块和尘土簌簌落下来。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虽然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我亦跟着他扫清嵌在墙缝中的沙土。 很快,石壁上露出一道缝隙,微微的亮光从中透进来。这块石壁之后正是外面的世界。 “荆水一带常有动乱,荒山野林里的石洞大都是落败的武林人士藏身用的,所以在开凿之时会布下两个出口。” 现在在我跟麻尖儿跟前的就是另一个出口,只是—— “但是这条缝太小了,就算会缩骨功,也根本不可能出去。” 轰—— 突然,山洞中一阵摇晃。 我紧紧抓着身边的石壁回头望去。 “咳咳咳——” 浓烟弥漫在鼻尖,大火几乎近在眼前,而先前我跟麻尖儿藏身的那块石壁周围已经烧成一片废墟。 “要来不及了。”麻尖儿望着火光眼中露出些许懵然。 轰—— 又是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上空落下几块大石一瞬间变成了“火球”像这边袭来。 “快躲开!” 我一声大喝,刹那间反应过来拉着呆愣住的麻尖儿躲过了“火球”的进攻。 “咳咳咳……” 浓烟熏得我险些睁不开眼睛。这一下几乎用尽了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精力。我倒在地上,倚靠着溢彩剑才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烈火已经烧到脚边,身后石壁上裂缝却仅能穿过一只手臂,就连透过来的光也变得微弱了起来。 “师父要我去的是长安十三镇,我却从没想过会死在这里,还是跟你……”我尽量屏住呼吸,随着生存的空间一点一点变小,我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困难。 我咬着牙看向麻尖儿,只见他面色煞白,眼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不会的,不会的!”麻尖儿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高喝。他转身看向我的眼中好像燃着最炽热的火光,双眼死死握着我的肩膀。 我的双肩似要被他捏碎一般,传来的剧痛让我倏然破了功,忍不住大口喘息道:“你,你……到底是谁……咳咳咳……” 他红着眼睛,语气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你是玲珑心,只有你有玲珑之血!” 轰—— “咳咳咳咳……” 随着那声巨响,那双手放开了我的双肩。眼前扑上来一阵烟尘,等我的视线又变得清晰时,却不见麻尖儿的身影。 “砰”的一声响,地动山摇,我惊然看到那块石壁中的缝隙变得越来越大。不,准确的说,是有一道力量把这块石壁分开了。 簌簌落下的沙尘和碎石块之后,原本那条小小的缝隙变成了可以勉强容下一人出去的口子。而透出那条裂缝还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已露出些鱼肚白。 “柒夜女侠!” 石洞上方传来一声高喝。 我抬头,正是麻尖儿。他一手撑在石洞顶上,神情吃力。 “原来这是个机关,我们有救了!” “不是我们,是你。” 撑在石顶之下的麻尖儿眼色平静地对我道:“这个门,只能让一个人出去。” 我听罢一怔,双眉蹙在一起。而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只有有人撑在那块石顶下,才会出现“这道门”。 麻尖儿他—— 是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 “那你……”想到这里,我禁不住颤抖起来,可头上传来的那尖细的嗓音打断了我。 “来不及了,你再不走,就真的谁也走不出去了。” 轰—— 大火蹿得老高,另有一些“火球”滚来。我拖着残躯换了一处喘息又听他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救你,其实是有所图。你是这世上唯一有玲珑之血的人,只有你才能救她。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轰—— 火舌忽的蹿向石顶处,没过了他的声音。 “麻尖儿!”我睁大眼睛,眼泪瞬间涌出来,嗓音嘶哑。 “快走,你别管我!我快坚持不住了……” “麻尖儿!麻尖儿!” 轰隆隆—— “火球”袭击向我,周旁已经无容身之处。就在那一瞬间,溢彩剑闪出一道青光打向那“火球”。 轰——轰—— 脆弱的山洞终于开始全然崩塌。火光中有一道白光推我向那条裂缝之外。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砰”一声,我跌落在草石之中,新鲜的空气涌入鼻中,耳边出了呼啸而过的晨风声还有接连不断的轰鸣声。 紧接着,我胸口一阵刺痛,合上眼睛,不知后事如何。 ()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混沌重现当日影 …… 烈火熊熊。 我又看到了那片红光。 火舌肆虐般地朝我袭来,我身处在那个封闭的山洞中无处可逃。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砰—— 一声巨响。 我被那股灼热的气流冲向石壁之外。又听见“轰”一声,山洞全然坍塌在眼前,掀起的尘烟盖住了那些向外逃窜的烈火,还包括那一抹黑影。 “麻尖儿,麻尖儿!”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天空中又传来那人最后的嘶吼声。紧接着,面前的那片废墟随风飘散。 “不要,不要啊!” 我好像陷入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身体一阵热一阵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有熟悉的声音从四周传来, “她好像被梦魇了……” “师姐,师姐!” 是小玖的声音!小玖来救我了吗? 我好想喊他的名字,可是我发现我的嘴里像塞进了棉花一般,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我想逃离这片混沌,但我没有一点力气,身体软绵绵的,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我到底在哪里? 茫茫白雾被风吹散。 忽的我发现我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山洞。嘴边一阵清凉,有一股甘甜涌入我的口中,是那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影在喂我喝水。 “你,你是什么人?”我听到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不说话,只是强行握住我的下颌,把丹药送到我的嘴巴里。 “咳咳,咳咳咳……” 他伸过手来想替我顺顺气。我看到那只手臂上不小心裸露出来的道道伤痕,上面亦还残留着血迹。 “咳咳咳咳,咳咳,你……” 我还未说完,黑影恍若惊弓之鸟一般,迅速把伸到半空中的手缩了回去。那些伤痕被他隐藏在黑袖底下。 仿佛是情景再现,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而那个黑影却并没有点住我的穴道,而是转身去拨弄那堆忽明忽灭的火堆。 “你……” “这里有火光!” 洞外传来一声大吼,还有无数的脚步声袭来。 火堆旁边的黑影瞬间朝我而来,扶起我的腰抱着我躲到了石壁之后。 就在那混乱中,我的手摸到了他的手臂,手底下光滑一片。 山洞暗下来,躲在石壁之中,黑影不知何时露出了那双眼睛盯着我。 “你到底是谁?”对着那双眼睛,我忍不住问出了声。 他自己解下黑布,露出真容。 “原来是你,麻尖儿。”我虽不感到意外,但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失望和难受,“你为什么会救我?你难道不是郎月教的人……” “因为我想要你的玲珑心,只有你才能救她,只有你才能救她……” 正对着我的那张麻脸阴沉沉地笑道,愈发愈可怖起来。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轰”的一声响,山洞开始塌陷,火龙朝石壁的方向席卷而来。 麻尖儿迅速把我拉到后头,一道白光射向我。我被那股气流冲向了山洞之外。 “啊——”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一切好像是重新又来了一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湮没在火光与烟尘之中。 “不要啊,麻尖儿!” 白色的混沌弥漫上来。天地之间好像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师姐,师姐!” 又是小玖的声音。 “小玖,小柒怎么还不醒?” 这回是师兄的声音。 “该做的我都做了,还要看师姐自己的意识。” …… “柒丫头,你再不醒的话,虫二酒可要被我一个人喝完咯?” 是梦云生啊…… 我知道,那个声音里永远都带着一抹笑意。 他说的是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我最喜欢的虫二酒…… 我到底身处何方?为何口不能言?身体也无法动弹? 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白雾? 难道我又陷入了马师有的幻画中? 对了,马师有和十姑怎么样了? 那些中了蛊药的村民们又怎么样了?小玖有没有唤醒玲珑草种? 还有…… 直到最后,那些呼唤我的声音全部隐去。 这片白色之中,一点一点勾勒出一个影子,好像有个身影正向我走来。 是,是—— 是蓝色的衣袍。 寂静之中,突然又闯入一个声音。 “女侠客官,我们找到东家了!” 我浑身一颤,眼看着白雾之中的身影显现出他原本的样子。 挺拔的背脊,一对甚是清明的眉眼,身穿湖蓝色的锦袍,轻轻扬起的发带。 他走来,亦如他最惬意自在时的那般模样,然后笑着朝我微微鞠躬…… …… “清和!” 咚—— 我的身体一下子坐起来,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嘶哑至极。 “柒丫头醒了。” 身旁传来一阵关切的声音。接着,我看到那片玄色的、青色的还有红色的身影朝我奔过来。 “小柒!” “师姐!” “师兄,小玖,梦,梦云生……”我急促地喘息,抓了好几次才抓到那只冰凉的手。 “小柒别怕,有师兄在!” 另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背脊。 “这,这是哪里?我,我的眼睛……我怎么看不清你们了……” 我心底一阵惊慌,感到那只安抚我的手落在我的背脊上明显一滞。 () 第一百五十章 蛊散尘落各离去 连着休养了好几日,我才慢慢地把先前发生的事情把捋了个清楚。 原来那日山洞全然轰塌,师兄他们也正好赶来,发现了落在草石中昏迷不醒的我。而石洞处已是一片废墟,除了焦黑的碎石块、枯木、尘灰,再不见其他人影。师兄他们连麻尖儿的尸骸都没有找到。 那些中蛊的村民们全部获救,多亏了老实人和他的一班弟兄奋力抵抗住郎月教的人。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我的师弟小玖真的种出了玲珑草,研制出了解蛊之术。 而我在梦境最后听到的那老实人的话语也并非虚假。他们翻遍荆水上下,终于在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洞中找到了就快要异变的清和。 老实人告诉我说,他们东家果然不是寻常人,这么多天过去,还能残存着一丝清醒的意识。若换成其他人,定然早就受蛊药控制,变成怪物为祸人间。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我问老实人,不是说凌天君的蛊药凶烈如斯,如果没有解药,就算以归息关闭灵识也无法抵抗。清和能挨过,可是用了什么非常的手段? 对此老实人闭口不提。 自我醒来后,我只从旁人口中听到过清和的消息,却从未见到过他的面,听到过他的声音。 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眼睛。 那日醒来后,我惊慌地发现我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并不真切。 小玖告诉我,这是烈火的热气有些灼伤了我的眼睛,再加上我之前操劳过度,视网膜有些受损。 不过他亦给我吃了一剂定心丸。他说不要紧,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的眼睛会随着我身体的好转全然恢复到从前。 为了能让我恢复得更快,小玖还给我的双眼覆上了一条冰青绫。 至于清和,小玖亦同我说出了实情。他虽然借着玲珑草研制出了解蛊之术,但是清和中蛊药的时间最长,蛊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想要完全根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师兄、小玖、老实人,就连梦云生,当提起清和目前的状态,到底如何时,他们几个全都对我支支吾吾,又或是转换话题掩饰过去。 我只知道,如今我的眼睛受损,需要好好地静养。而清和的身体状况比我更加槽糕,他比我更加需要静养。 不过,只要人找到了就好。 其他的事情—— 来日方长吧。 不过,传到我耳朵里的,也不都是好消息。 马师有和十姑还没有醒来。 自从那日他们分别使出各自的功法修补幻画时受到惊扰后,便一直陷入在那片幻境中没有走出来。梦云生和师兄都传了真气给他们,几日下来,他们的内外伤皆有所愈合。只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他们苏醒过来。 梦云生说,这两个人本就是世间少有的幻术师,若连他们都破不了这幻境,恐怕其他人也无济于事。 小玖说,那也不一定。他知道婆娑山上有一种草叫做牵魂束,说不定能够把这两个迷失在幻泽中精魂给牵引回来。 翌日,驿站外停了几辆马车。师兄和小玖决定带着马师有和十姑回陌上山庄,看看能不能用婆娑山上的牵魂束救助他们。 而另一辆马车是给老实人他们准备下的。 蛊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荆水一带人尽皆知。中蛊之人皆得到解药恢复成原貌,除了清和。老实人说,如今这里的人谈蛊变色,是断然不能容他们东家留在驿站。所以他决定带着他们东家回十里穿巷修养。 金陵的十里穿巷是个能包容万象的地方,亦是最好的栖身之所。他离开这几日,虽有人替他里外打理,但日子久了,他总归记挂得很。 再加上有“医仙”美名的小玖在,他相信,他的东家一定能快快好转。 那日,老实人与我辞行。他再三跟我保证,等东家全然解了蛊药,他一定第一个传信告诉我。当然他也十分自信地说道,他东家清醒后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亦是我。 师兄和小玖也同我道,他们只是暂时回山庄小住。等到马师有和十姑苏醒,他们四个便快马加鞭赶来长安与我汇合。 前路茫茫,多事未卜,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本以为,这只是一段我一个人的天涯之旅。没想到这中间会发生这么多事情,结识这么多的朋友。 胡清和、梦云生、师兄、小玖、十姑、马师有、老实人、黑山、柴婆、毛大师、瓜大娘…… 如今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多,分别只是暂时的。 而现在陪在我身边的是那把正气凌然的溢彩剑,还有那抹模糊的青影。 静养的这几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到那晚在山洞中,救我走的黑衣人沉默不语地喂我吃下丹药。等到乌头青他们来临时,他又迅速地扑灭火光,带着我躲到了石壁之中。 反反复复地,我梦到这两个画面。 反反复复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时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只有在梦中,我的眼睛才能如此真切地看清这个黑影。而在梦境之外,他为了救我已经化成一缕青烟。 我时常也会想,到底麻尖儿为何会舍身救我? 真的只是为了我的这颗玲珑之心?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对于救我的麻尖儿,我亦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舍身救我,我终究还未来得及跟他亲口说出一声“谢谢”。他随风而去,空在荆水之上留下一抹尘烟。 也许我能报答他的,就是找到他说的那个在长安冰棺中的那个“她”,用我的玲珑之血救醒她。 只是这一切,是否真的这么简单?真的像他所说那样?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之间千丝万缕的,并非全然都是巧合。 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的真相等着我去发现。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跟我此行最终要去往的地方长安挂上了牵连。 这一切,还来不及等我慢慢思想,就到了我拆青绫的日子。 这天,好像天气特别的好,我坐在床榻上能够清晰地听到窗外的鸟鸣声。 那双冰凉的手一点一点地替我解下了那条青绫。慢慢地,我感受有光亮漏进来。我睁开双眼,强迫自己逐渐适应这开始清晰起来的一切。 眼前那唯一的一个青影从模糊变得明朗,是我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笑容。 “梦云生,我能看清楚了!我的眼睛好了!”我开怀地笑起来,忍不住挥舞起手臂。 “太好了,柒丫头。”梦云生看着我亦是展露出笑靥,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百折扇,微微松了一口气。 “柒丫头,老实人留我们两匹好马。我们有了好马,再翻过两个山头就可以看到长安了。” “梦云生,去长安途中,是不是还会经过一个叫做汴州的地方?我们不妨前去看看。” “我倒无所谓,只是丫头你为何有了这个主意?” “我听人说,汴州的花生糕香甜利口。我想尝尝那儿的花生糕了。” “既然如此,多停留几日也无所谓。正好我去拜访一老友。” “哦?我从未听说过你在汴州也有朋友?男的女的?可是红颜知己?” 啪—— 大梦一生的折扇被收起,一个青影走远了。 “喂,喂!梦云生,你怎么不理我?喂——” …… () 中文网 番外·少年之志 胡谪年少时,就有一人已经深埋在他的心底。这一生山高水长,而那个人会是他最敬重的人。 坐拥一百零八间客栈,全四陆最精明的商人,天下第一聪明人,江湖三杰之一……谁会想到十里穿巷的那个一向神秘的大东家曾经是个讨饭吃、遭人毒打的小乞儿? 胡谪三岁开始有记忆时,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瘸腿的老乞丐讨饭了两年,五岁时拜师入了帮派。 说是帮派,其实就是换个三教九流的地方继续谋生。他的师父是个与老乞丐比更为凶狠的老头,专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武功,然后让他们为自己做事。 那个地方叫做“清门馆”。每日寅时雷打不动地起床,开始挑水、劈柴、生火、练功,直到正午时分才能吃上一顿饭。馆中僧多粥少,吃饭时必定哄抢。他长得瘦弱,年纪最小,挤在末尾,腹中从未享受过饱餐一顿的感觉。 师父市侩至极,从来不把弟子当做人看,心情不好时便像对待牲畜时一鞭子抽打过去。一众师兄更是冷眼相待,为了一点吃食就常常猜忌斗殴,毫无温情可言。胡谪在其中饱受折磨,不能抽身,幸好还有一人待他与众不同。 见到那个人时,是他入清门馆的第三个月。 那段日子众人欺辱他年纪小,故意不给他饭吃,足足饿了他五天五夜。直到他饿得两眼发黑,晕倒地上以为自己就要脱离苦海时,突然有一双手把他拉了起来。 等他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睡在软软的床榻上,嘴唇湿润润的明显被水喂过,鼻尖还弥漫着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当那只外酥里嫩的烤鸡腿递到他跟前时,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那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了,拿着鸡腿啃得满嘴是油。 “吃慢一点,这些都是你的。” 一阵柔柔软软的小姑娘的声音传来,恍若天籁。他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个递给他鸡腿的是一个穿着雪白色裙袍的女孩。而她面带着微笑,手指正指着桌子上的烤鸡。 他看得目瞪口呆,鸡肉塞满了整个嘴,让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还这么小,他们那群人太过分了!”她的眼睛很亮,十分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轻轻地问他,“我刚刚从外面采药回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胡谪。”他猛地咽下鸡肉,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明两个字。 “胡谪……谪,谪,谪仙……”她不由得皱着眉头摇起头来,“这个名字不好听,看你目清眉和的,不如我叫你‘清和’吧?” 五岁的胡谪哪里晓得什么是目清眉和,哪个名字才好听;他只知晓眼前这个给了他鸡腿吃的大姐姐才恍若仙子下凡。 胡谪拿着鸡腿木讷地点了点头,稚嫩地嗓音颤颤地说了声“好”。 见如此,她轻轻地又摸摸他的头,笑了起来,“快吃吧!以后有我在,你不会受欺负了。” 后来胡谪才知道,那日救他的仙子姐姐也是清门馆的人,也是那凶老头的弟子。只是凶老头不敢像对待其他弟子一样对待她,原因是仙子姐姐会医术。她的医术极为厉害,厉害到能饿得昏死在地上险些要去鬼门关的胡谪给救回来。 在同门师兄弟中,他从未对谁用过敬语,唯有称呼她为“师姐”。师姐大了他整整八岁,性格内敛沉稳,行事已如个大人模样,还有一手了得的本领。馆中的人治病疗伤都需要她,所以对她十分敬重,就连那个凶老头也是。 师姐果真如那日所言,自从采药回来后,便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照顾他,悉心教他识字和做人的道理。一众人皆发现了这一点,也就不敢轻易招惹他了。 馆中生活仍是清苦,门规森严,好在有了师姐,在他的童年岁月中照进了一束光亮。 只是有句话说,本领越大的人,肩上背负的责任也就越大。 他早就知道他师姐是仙子下凡。这样的仙子师姐,不该属于他一个人,更不该只属于清门馆。 三年,师姐护了他三年。 三年后,胡谪八岁,师姐十六岁。那个时候的胡谪,已经长成了一个明辨是非、可以自卫的小少年;而师姐的医术已经炉火纯青,小小的清门馆已经容不下她丰满的羽翼。 师姐决定早早出馆闯荡江湖,去接受一番历练,更希望用自己的医术帮助到更多的人。 下山那日,映着黄昏,师姐弟两人依依不舍,话别了好久。最后还是师姐狠下心来,将手轻轻按在胡谪的肩头,再叮咛道:“清和,师姐走了,你好好保重。清门馆绝非你的归宿,等你想清楚你的心之所向,才能翱翔于这片天地之间。” “师姐,我已经想清楚了,你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你带我走吧!” “傻清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你还是太小了,等你再大一点就明白了。” ……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 人生在世,老天爷都赋予了他们独一无二的使命。 师姐的志向是救死扶伤。果然不出一年,“妙手仁心医圣云娘娘”这个称号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师姐出门在外从来不用真名,但胡谪知道,这个称号一定说的是她。 师姐做到了! 他替师姐高兴,却仍闷在清门馆中,不知自己心之所向。 直到后来他冒死逃出清门馆,九死一生来到那个害人的“鸟笼”中,去见他这一生最为敬重的人。 那一刻,仿佛到了五岁那年,他们初见的那一次。 只是这个时候,角色好像颠倒了过来。 痛苦不能言的是她,而躲在墙柱后揪心得泪流满面捂着脸的他却无法替她做任何事情。 那一刻,胡谪才明白,师姐这些年遭受了什么;即便是这样,她的心中又在坚持着什么。 那是他十岁之后第一次见到师姐,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师姐。 人这一生,山高水长,会历劫千帆。胡谪踏过四陆的每一块土地,看过无数人间炼狱后,他才真正明白了师姐的良苦用心。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那个爱穿青色衣服的女子问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 这一生中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那个时候,他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江湖儿女俱欢颜。 ()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今日无缘梁记糕 这日,汴州城的天气格外晴朗。 城关外的小道上,有一深一浅两个青影慢悠悠地牵着马走进来。那穿着深青色长袍的男子一把百折扇不离手,如画的眉眼中轻含笑意,脚步虽朝着城中方向而走,但总是比身旁之人慢一拍。 而那一身浅青色的、长发半束的是一位负剑少女。少女的步伐跟几月前相比已明显稳健许多,一对双瞳炯炯有神,但若是走近盯久了看便能发现她的眉宇间似乎藏着一股担忧之色。 没错,这二人正是从荆水一带赶来的女侠柒夜和说书人梦云生。 汴州靠近长安,属中原之腹,百姓安居乐业,十分富庶。城中心的街市两边各路商铺和货摊琳琅满目,极具北地风情,同先前在商都、荆水看到的又是不一样的景色。 柒夜毕竟是个女孩子,贪爱热闹,拉着梦云生在街市上左逛右逛地好一会儿。直到双腿酸痛,口干舌燥的,他俩才寻了一家茶肆喝茶歇息,也让两匹马落脚饮水。 “来咯!汴州大碗茶,甘甜清润,不好喝不要钱!”茶肆的伙计高高举着托盘口中喝声而来,灵活地将两个满上的大碗置于桌上,又乐呵呵地道,“二位客官,请慢用。” 柒夜刚闻见声音便已经恍惚起来,初看到茶肆的伙计肩搭白巾的模样,瞬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直到大碗茶落到自己跟前,她才回过神来摇头叹气想道,那个人,是天下独一无二之人,怎么能拿别人比拟。 她甩甩头,顺手拿起桌上的那大碗茶一饮而尽,放下碗后才是真正地大叹出一口气,神色倏然欣悦地对旁边之人道:“梦云生,我还未从把茶喝得如此痛快!汴州大碗茶,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岂止是大碗茶?”梦云生听罢,一晃一晃地摇着折扇,“柒丫头,这一路上,你不是总想着尝尝汴州最有名的花生糕,现在喝了茶不如再垫些糕点?” “也好,正好我的肚子也饿了。”柒夜眼睛一亮,把佩剑搁在桌上,冲着茶肆的伙计挥手,“伙计,麻烦上些花生糕来!” 不想这话刚落,茶肆的伙计就颠颠地跑上来,一脸为难地对他二人说道:“不好意思啊,客官,本店的茶点有麻饼、杏仁酥和马蹄糕,就是不卖花生糕。要不给二位换换,成不?” “不卖花生糕?”柒夜奇道,“大碗茶和花生糕不都是汴州的特色吗?你这既有大碗茶,为何不配花生糕做茶点?” “正因为是特色才不敢轻易地卖。” 伙计指指飘摇在屋檐底下的那个“茶”旗,“我们这是茶肆,茶师傅的手艺都是代代传下来的,那大碗茶才能卖得香。可是做糕点的本领就不如那些正统的糕点铺子的了。既然做不好,就干脆不做,免得砸坏了汴州的招牌。” 他说得十分中肯,柒夜听得连连点头,但想到愿望落空,又不免有些失望,“可惜了,这么好的茶不能配上一块花生糕。” “客官想吃花生糕,不如去梁记糕点铺看看。” 伙计见眼前的这两位客人皆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便试探性地问道:“二位客官是头次来汴州吧?咱们这儿花生糕卖得最好的就属梁记糕点,那可是百年老店,做花生糕的手艺一绝!汴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他越说越起劲儿,神色之中似在回味梁记花生糕的香甜。 梦云生道:“敢问小哥,在哪儿可以买到梁记糕点?” “东南西北的集市都可以买到。不过离茶肆最近的一家梁记糕点铺还是在北市。” “多谢相告!” 柒夜“腾”地立起来,拿起桌上的长剑,兴冲冲地又道,“走,梦云生,我们去北市!” 柒夜和梦云生刚赶至北市,就看到集市最显眼的位置处立着一座颇为气派的店铺,顶上的牌匾用金笔写着五个字“梁记糕点铺”。 对外摆着的糕饼点心各色各样,无一不在四散着诱人的香味。 “掌柜,我们买花生糕。” “没有了。”坐在账台后的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来人,边嗑瓜子边说。 柒夜懵然,“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就是卖完了。”胖男人翘起二郎腿,这回连头也懒得抬了,“没办法,生意太好了呗。” 柒夜瞬间泄气,耷拉下脑袋。 梦云生同她道:“不如再去看看其他集市的梁记?” “都一样。”还不等人答话,账台后胖男人的嗓音就插进来。他吐出一瓣瓜子壳,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都这个时辰了,花生糕早就卖完了。二位想吃,只能等赶明儿一大早过来排队咯!” 夕日将落西山,外头的天被照得红黄斑斓的,灿烂至极,北市上的小商小贩们也有了收摊归家之意。从梁记糕点铺走出来后,柒夜团着眉头总是有些不甘心。 梦云生边走边在看着她的脸色,倏然收起百折扇,一只手正要伸过来却又原途返回,打开了折扇。 “看来明日起个大早才有可能吃到梁记的花生糕,今天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柒夜重重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握紧拳头下决心道:“明日我一定起个大早,就不信吃不到梁记的花生糕。” 身旁传出一阵笑声,收起的折扇轻轻落在她的头顶上,“你啊——”只听见那嗓音里暗藏着淡淡的宠溺。 也走了一会儿,看这时辰,柒夜和梦云生决定找家客栈投宿,等明日买了花生糕,再骑马全力赶向长安。 正四处张望着找投宿的地方,忽然听到前边传来一阵颇为粗犷的男声。 “你放屁!我媳妇儿听话着呢!平日里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怎么敢去偷汉子?死看相的胡说八道!” 柒夜二人闻声望去,见是一位身材壮硕的糙汉子一掌拍在那用黄布铺的案头上,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拳头对准那一身相士打扮的人的脸。 “诶诶诶,你别动怒嘛!”那看相的边说边按住糙汉子的拳头,眼神直直盯着他涨红了的脸,丝毫没有惧意道,“你看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最容易去偷汉子。我看你眉心底下新长了一颗小痣,是不是刚添了一个儿子?若是这样,你可得小心喽!那儿子,就是那对奸夫**的孽种……诶诶,你干嘛打我脸……” 砰—— 糙汉子的拳头猛地落在那张脸上。 “死看相的,你敢说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看相的捂着打伤的那只右眼,颤颤巍巍道:“我,我只说真话,你想要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可是南,南阳第一的……啊……” 那一拳又打在他的另一只眼睛上。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看相的不打谎语 “哎呦,我的眼睛!” 看相的两只手也捂不住那眼睛边上的淤青,疼得嗷嗷大叫。 “我打死你这个死看相的!” 砰—— 糙汉子盛怒,两掌倏然拍裂了盖着黄布的案几,又握成一只拳头猛地朝看相的打去。 “救命啊——” 看相的慌得东躲西藏。这时,一把未出鞘的长剑伸过来,替他抵挡住了糙汉子的拳头。 “这位壮士,仅是一言不合,何必要大动拳头?” 那糙汉子又往拳头上加了几层力,发现怎么也推不开眼前的长剑。而这剑的主人偏偏又是一位模样周正的姑娘,他涨红了脸,破口而出道:“你懂什么?这看相的招摇撞骗,咒我全家,我这是在教训他!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不快滚开!” 柒夜持着长剑抵在破裂的案几前,看相的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躲在她身后,口中多了几分硬气,“你,你胡说!我就靠这个吃饭,既然收了你的钱财,自然要跟你讲真话。是,是你自己不相信!你要是不信,不妨早点回家看看,说不定,说不定你老婆就在跟……” “你还敢咒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糙汉子已怒到顶点,忽的一闪身,从旁去捉柒夜身后之人。写着“大梦一生”的折扇在他眼前掀起一阵冷风,最后收起来,转回到梦云生的掌中。他被冷风吹得迷离了双眼,再睁眼时,听见有人淡淡地在他耳边低语。 “是真是假,回去看看便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种事情,男人往往比女人更加清楚。” 话音刚落,糙汉子呆愣在原地,全身上下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才如梦方醒。他猪肝色的面孔中又是愤恨又是羞怒,对柒夜身后之人恨恨道:“死看相的,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说完,糙汉子迈着短腿疾步朝落日的方向跑去。 直到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才听见有一口气松懈了下来,看相的拍着胸脯从柒夜身后走出来。 “多谢两位相救!” 看相的依照江湖人的礼数抱拳答谢,一双布着淤青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好好地打量起他的两位“救命恩人”来,嘴角亦慢慢勾上了些许。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梦云生轻摇折扇,语气里对那狼狈之人亦有了几分兴趣,“我二人也不过是初到汴州的过路客,无意中目睹了方才那些事。好像先生在汴州城里的名声……不太好。” 这话隐隐透着一些冒犯之意,但看相的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世人本就对相术这个行当有诸多的误解。我自打从南阳来到这汴州城已有七八年的功夫,不知受了多少的冷眼和咒骂。但那又何妨?我这个人,讲的从来都是真话。” 柒夜问他:“江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都说看相一行,属南阳李家最为厉害。先生你既来自南阳,莫非跟那李家有些渊源?” “南阳李家?”看相的拍掌,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不曾到过南阳,岂能全听信传言?事实上,那南阳李家,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真的?”柒夜奇,扭头看看梦云生,又看向他。 “比真金还真,我看相的从不说假话。”看相的边道边拾起地上的黄布,叠得平平整整放到案几上,又回头道,“姑娘要是不相信,不妨让我给你看上一看?” 柒夜眼睛一亮,兴致大涨,双手抱着长剑,“看就看。” 看相的听罢,认认真真地细看起她的五官来。梦云生依旧轻摇着折扇,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他神情严肃地围着柒夜转了一圈,清了清嗓子,神情异常严肃起来。 “姑娘你一袭青衣便装打扮,头发半束得随意,全身上下除了手中的宝剑外未有一点佩饰。且姑娘神采奕奕,目色若星,不像寻常女子般做娇羞扭捏之态。我猜你一定是武林习武之人,还是自小就在门派中长大,深受师父和师兄弟的疼爱,虽无姐妹兄弟相伴,但生活得亦是十分快乐自在。”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先生说对了。但从我的装束和先生跑江湖的经验来看,这并不难猜。” 看相的盯着柒夜,继续说道:“姑娘,哦不对,应该说是这位女侠,你应该是第一次下山闯荡江湖。门派弟子初次下山常常带着师门的任务,但我见你额间隐透着一点污浊之气,眉目中暗带忧虑,我想姑娘是不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和什么重要的人分开了。” 柒夜明显一愣,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些话,但转念一想,看相的说得也是有道理的。 她又点点头,“我从师门出来,本就要和我的师父告别。所以你说我和重要的人分开了,想必就是这个道理吧。先生又说对了,可还有看出些什么?” 柒夜越来越好奇,却看到那位只说真话的相术师紧紧盯着她的眉心,直摇头起来。 “不对,应该不止一个重要的人。” “咦,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五十三章 城中另有一佳铺 柒夜愣住。看相的脸上越来越迷茫和凝重起来。只见他口中神神叨叨地围着柒夜转了几圈,最后站定,所有的五官全都拧在了一块。 “不对,不对……”看相的自顾自地低喃。 柒夜又问了一遍,“先生,到底有哪里不对?” 看相的低喃倏然被打断,“这里,”他抬起头指着柒夜的眉心道,“女侠额间的污浊之气向下至眉心就隐隐透着青光。说明你先前失散的那个不仅仅是个重要的人,还跟你有着某种深深的羁绊。而这种羁绊……很有可能是来自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先生的意思难道是——”柒夜缓缓睁大了眼睛,却见到看相的对着她又摇起头来。 “但是从女侠的面相上来看,应该是不会受亲情的羁绊才对,怎么会有个血缘关系的……”看相的越说越不确定,斜着眼睛目色飘向周旁另一道静默如初的青影。 梦云生的脚步纹丝不动,手中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折扇,眼睛亦落在看相的身上。 柒夜还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仅一会儿,看相的便收回目光轻轻咳了一声道:“若看不准我便不说,不说总比说假话好,总之我说的都是真话。” “骗子!” 他话音刚落,忽的一阵暴躁的怒吼声从远处传来。柒夜几人闻声望去,见来者是一位市井粗妇手里正提着一把笤帚奔着那看相的案几而来。 “别信他,他就是一个大骗子!”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笤帚便落到看相的身上,疼得他缩紧身子围着案几逃窜,与那粗妇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来。 柒夜正想前去阻止,手臂却被一人拉住。她扭头,脸色疑惑地见梦云生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她再回头望去,看到虽然粗妇来势汹汹,但是看相的动作敏捷,上蹿下跳的,再也没有挨上一棍。 “死骗子!”粗妇停下来立起笤帚,手叉着腰气喘吁吁道。 看相的亦是上气不接下气,“你,你说说,我,我怎么骗你了?” “上回,上回我让你帮我算算我家不见的鸡去哪里了,你说是被我小儿子给吃了。可就在刚才那只鸡自己回来了,现在就好好地待在我家门口的鸡圈里。倒是我的小儿子,先前平白无故地受了我一顿训,又赌气跑出去赌钱!都,都怨你这个骗子!” “你儿子赌瘾发作跑去赌钱,这关我何事?再说了,先前的卦我没算错,那只鸡就是被你儿子嘴馋偷吃了。现在待在你家鸡圈里的,是他买来的一只一模一样的鸡。至于买鸡的银两,就是他赌钱赢来的。你儿子的赌瘾一直都没有戒掉,其实你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你,你,你胡说!你这个死骗子!” 粗妇又是一声大喝,抡起笤帚对着他的方向打去。看相的一个激灵,腿脚先她一步朝远处跑去。粗妇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别跑,死骗子!别跑!” “我没骗你,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不是死骗子——” 那两道声音渐行渐远。柒夜回过头来问梦云生道:“梦云生,你说这位看相先生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梦云生笑笑,与她边走边说道:“相术这一行就跟礼佛一样,信则有。不过柒丫头,你大可不必太在意那些话。凡间路漫漫,自己体会才知其中味。” 这番话说的比那看相的还要神乎其神,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走了一会儿,柒夜又想起自己今日还没有尽兴的肚子,揉了揉它,叹出一口气。 “唉,说到底,今日最可惜的还是没有吃到花生糕。梁记的花生糕啊……” “两位在说花生糕?” 忽有一人站在他俩身后。柒夜转过身,看到是刚才那位看相先生跑了回来。除了两只带着淤青的眼睛,他身上并没有其他挂彩的地方。 梦云生颇为好奇地问他:“先生怎么跑回来了?难道是跟刚才那位妇人理论清楚了?” 看相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放心吧,这种事我三天两头就会遇上,还难不到我。” 他整着有些凌乱的衣襟,又道,“对了,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花生糕?这要吃花生糕,未必要跑去梁记的铺子。我知道有一家铺子,做的花生糕比梁记更加好吃。而且就现在这个时辰,保证能够让你们吃上。” “那是哪家的铺子?”柒夜问他。 看相的舔了舔下嘴唇,伸出五个手指,语气充满了自豪。 “五婶婶花生糕铺” 依照看相的先前给的提示,这家铺子在北市和东市的交界一带。那一块是一条窄窄的小弄堂,仅安着三户人家,而最里面看起来最简陋的便是一家最糕点的铺子。 铺子简陋,占地也小,全然不像梁记糕点铺可以任由客人走进来挑选喜爱的糕点。这家铺子仅在门口搭了几个木案台。而如今,案台上铺着干净的白布什么糕点都没放,仅放着一麻袋面粉和一盆花生碎。 “两位客人,要点什么?” 许是见门口站着的那两位青衣过路客张望了颇久并不开口,老板娘便亲自走出来问询。 柒夜又一次抬头,望向写在顶上那几个字。她忍不住读出了声。 “五——婶——婶——花——生——糕——铺——” “没错,五婶婶花生糕铺。”老板娘笑得一脸柔和,“我就是五婶婶。两位是来买花生糕的?” 柒夜点点头,有些不确定道:“不知道还有没有花生糕可以卖给我们?” “有倒是有的,只是需要两位等上一会儿。”五婶婶亦是颔首,“两位客人若是不着急的话,不如等上这一会儿吧。” 她话声刚落,就有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弄堂的一边传来,渐渐由远及近。 “来了,他来了。”五婶婶听见那脚步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寸,“看来二位来得正是时候。” 柒夜和梦云生好奇地跟随着她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去,见弄堂的另一处走来一个清瘦的灰袍男子。 “五婶婶。” 灰袍男子微笑着同五婶婶打招呼,轻车熟路地走进店铺中。 “是小吕先生来了。”五婶婶热情洋溢地对着他道,“正巧来了两位客人,说要吃小吕先生的花生糕呢。” “小吕先生的花生糕?”柒夜抓住那几个字,轻声细嚼起来。 那位清瘦的小吕先生也听到了这几个字,看向案台外的那两人,恰到好处地扬起嘴角,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卷起袖子,把手伸向了那袋面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店奇人怪规矩 别看那是双节骨明朗、像是比女子的还要再纤细上几分的手,此刻正如变戏法一般,有条不紊地伏在那案板上操控着一切。 先将那袋面粉倒在大锅里,炒熟;再把一部分的花生碎撒在墩子上,用大锤碾碎;接着用筛子筛一遍碎花生碎,再继续碾压,直至碾成粉末状;然后将提前熬制好的冰糖浆水、花生粉一起倒入熟面粉中,先搅拌均匀,再捏成不会松散的团块后悉数倒入方形的模子中,一点一点地铺平。 那位小吕先生一个人弯着腰,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已经是让人惊叹不已。到最后一步,他往平铺在模子上面的花生糕团之上轻轻地刷上了一层油。 一旁的五婶婶大大方方地解说道:“这是个花生油,也是让花生糕变得更利口的诀窍。” 被上了油的花生糕团连同模子一起被安放在了烤炕上。小吕先生往烤炕底下添加了一束柴火,又抬起头边看着滴水漏壶,边不忘炕上的糕团,神情严肃至极。 五婶婶同柒夜和梦云生二人继续解释道:“烤花生糕呢,只需用五成火和半盏茶的功夫。等这个漏壶漏下十滴水,那香甜酥脆的花生糕就大功告成了。” 如此严密的做法,仅听她的形容便让柒夜眼前一亮,万分期待起来。 梦云生稍侧着头,颇有兴致地对五婶婶道:“这般开诚布公地将做法示于世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就不怕让人学了去,从此秘诀不再是一家独有吗?” “诶,”五婶婶立马摆起了手,似乎丝毫没有把这份忧虑放在心上,“这倒没什么怕的。开诚布公是为了让客人吃得更加放心。再说,小吕先生这精妙绝伦的手艺,需要多少面粉多少花生,还有搓揉时的力度,他自给儿掂量下就知道了。别人就算全部知道了,也做不出他那种味道。” “精彩,精彩。”梦云生言笑晏晏,轻扇而起的百折扇竟带出了不少花生糕的香味。 等到第十滴水将落,原本还冷清的五婶婶花生糕铺前已经陆陆续续地排起了一条队伍。柒夜和梦云生站在队伍的最先头,看到小吕先生将烤炕上的糕团摆在门口的案板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模子。 “哇!” 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叹。 一整块烤得恰到好处、金黄的花生糕示于人前。拿大蒲扇将它扇至冷却,勾人的香味立刻从队伍前传遍了队伍尾。 最后一步,小吕先生不慌不忙地将剩下的花生碎均匀地撒在最上面,并将其切成方便人进食的一小块一小块。 花生糕做好了!排着队伍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小吕先生脸上仍是平淡如水,仅卸下身上的围布,朝着五婶婶微微颔首,便如功成身退般往铺子的里屋隐去了。 接下来,就轮到五婶婶登场了。她在一旁早就准备好了铜锣鼓,站于铺子前,重重地对着锣鼓一敲,悠扬的吆喝声便传了出去。 “嘿——热气腾腾的花生糕来咯!老规矩,每人每日限购两块。” 越是这样的小店越有些独有的规矩,食客们为了享用其美食,也愿意遵守更乐于为其传诵。 五婶婶花生糕铺不同于汴州城中其他的糕点店,每日近黄昏时才开门,只卖花生糕这一种糕点。做花生糕的师傅大家都叫他“小吕先生”,且只做一屉花生糕。每位食客每日只能购得两块糕点,花生糕卖完便关门。 许是这样古怪的规矩,让排在糕点铺前的客人们变得异常熙攘与热情起来,当然对于好不容易买来的两块花生糕也格外得珍视。 柒夜这一日为了能吃上一口汴州城的花生糕费心费神了颇多,如今热乎乎的糕点捧在手心里不禁有些泪水盈眶,竟有些舍不得吃了。 “梦,梦云生,为了能吃上这一口真的太不容易了。你有没有对这两块花生糕有种敬畏之心?” 梦云生瞧瞧用油纸包着的两块糕,笑道:“傻丫头,我只知道你若是再不吃,那凉糕可没有新鲜出炉的好吃了。” 柒夜听罢,大叹出一口气,终是拾起一块放入口中。轻咬下半块细细咀嚼一会,她睁大双瞳,捧着那剩下的糕点更是如获珍宝,连连点头道“好吃”。 两块小小的花生糕很快就被吃完,根本就不够塞牙缝。那些吃完糕点还在店铺前面徘徊的客人们,亦流露出与柒夜一样向往而又可惜的神情,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能多伸进店铺里头瞧瞧。 五婶婶抵在案板前,往最后一个客人手里送上油纸包的两块花生糕,便拍拍手准备收工。 “好了,今日正好,客人没了,花生糕也卖完了。” 柒夜看过来轻轻“咦”了一声,“不对啊,五婶婶,这里还有一大块花生糕没卖。”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甘愿做个授书人 案板的一边的确还留着一大块花生糕。五婶婶的眼睛看了过去,轻笑起来道:“这些花生糕已经提前被人定下了。” “原来是被人定下了。”柒夜喃喃,正说着话,见到小吕先生从里屋走出来。 “五婶婶,今天的花生糕卖得怎么样?” “当然是全部卖完了。”五婶婶脸上喜气洋洋,下意识地摸了摸鼓鼓的荷包,“我说小吕先生,这一屉花生糕可是不够啊!什么时候多做一点,那客人们也高兴。” 小吕先生微微向她躬身作揖,又将垂下来的灰发带撩拨到脑袋,只淡淡一笑,“是五婶婶太给我面子了。不过婶婶也晓得我的规矩,落日西山至,做一屉,时辰正好。” 五婶婶听罢便不再劝下去,亦是轻轻颔首道了一声“也是”。她又侧身将案板上的那块花生糕仔仔细细地用油纸包起来,从荷包中取出几个铜板连同油纸包一起递给了小吕先生。 小吕先生只接过了油纸包着的花生糕,却把那递给他铜板的手推了回去。五婶婶见状,先他一步说道:“小吕先生拿着吧!先生总是分文不取地替我这小店做糕,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说,自先生来后,我这小店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这点小意思,还请先生收下。” “婶婶您又来了。”他说着退后一步,双手握着油纸包又向五婶婶欠身道,“我们先前就说好的,来婶婶这里做糕,我出力,您准备食料,完后让我带回去点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回回都让先生白做。先生白日在私塾里辛苦授课,下了学还要来我这小店做糕。我能帮先生的也不多,这些钱先生还是收下吧……” 许是见她越说越多,步子也跟上来,小吕先生连连退后,脸色开始凝重起来,“五婶婶,既跟您约法三章,这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您若是再这样,赶明儿起我就不来了。” “别啊,千万别!” 身前的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到底是个满腹墨水的读书人,自有一番原则和底线。五婶婶叹出一口气,将铜钱放回到荷包中,“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婶婶我就不强迫先生了。” “多谢五婶婶体谅。”小吕先生又朝她一作揖后,继而看了看外头沉沉的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同婶婶告辞了。” 五婶婶点点头,冲他挥手道:“先生慢走。” 他最后向五婶婶躬了躬身,回头时望见一旁的柒夜和梦云生二人,亦是轻轻颔首了下,携着那剩下的花生糕离去。 等小吕先生在店门外的那条弄堂里走远后,五婶婶的目光才逐渐收回来,又是钦佩又是赞许地低声道:“小吕先生真是一个信守承诺、高风亮节之人。” 听到这番话,柒夜和梦云生相互对望了一眼,便知彼此目色中浓厚的兴趣。 柒夜到底是女孩子家,有些藏不住话语,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那出神的五婶婶道:“五婶婶,既然花生糕这么受人欢迎,那位小吕先生到底为何不多做一些?” 五婶婶抬起眼睑回过神,见最先到来的那两位客人并没有走开。她一边收拾着案板,一边同他们说起来,“我见二位有些眼生,是初次来汴州的客人们。刚才那位小吕先生可不简单。他不仅仅会做花生糕,还是这一带妇孺皆知的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柒夜回想起方才见到那人的模样,恍然大悟地颔首道,“也是了,难怪我见他一身文人的气质,还有一副读书人的傲骨。” “姑娘也看出来了?”五婶婶亮起双眼,放下手中的擦布,挨近他们几步。 “二位别看小吕先生有些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可是一个大好人。这汴梁有墨水的秀才全都进京赶考去了,唯有小吕先生愿意留守此处教书育人。他学问好,私塾开得也极为公道。小吕先生的私塾里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收的,尤其是女娃娃。女娃娃读书,他不收钱。而男娃娃每月也只需交予他三升大米,供供孩子们正午时的口粮。” “开私塾育人,男女兼收,有教无类。这样的先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别说姑娘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也只知汴州城里仅有一个这样的先生,只怕全四陆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每每说到方才来的那位先生,五婶婶那张略露沟壑的脸上就尽显柔情,此刻又慢慢皱起眉来。 “不过说可惜也是可惜的,小吕先生为他那私塾蹉跎了八年。想想再过一段日子,他头回教的那些孩子都能上京赶考了。他有大好才学,又是仪表堂堂,至今仍未成家,还要照顾一个……唉……” 五婶婶念到此处及时以叹息声止住了嘴,轻摇着头垂下眼睑。等她再看向柒夜和梦云生时,那股生生的惋惜之情已被她抛出脑后,又露出初见时那热情洋溢的笑容。 “市井妇人,总喜欢跟客人说些套近乎的话。总之啊,这位小吕先生人好心善,客人们都喜欢吃他做的花生糕。五婶婶敢说,小吕先生做的花生糕才是汴梁第一的花生糕。所以二位客人并没有来错地方。” “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可怜我现在还回味着唇舌间的留香。我还想着给家乡的友人带去一些尝尝。” “没办法,每人每日限购两块花生糕。这是小店的规矩,也是小吕先生定下的规矩。” “既然如此,我二人明日黄昏再来光顾五婶婶的花生糕铺了。”柒夜扬起了眉眼,抱拳而道。 “欢迎至极,欢迎至极。” 五婶婶将他二人送出店铺外。要临走时,梦云生摇了摇折扇,回过头来又问她道:“五婶婶,不知小吕先生的私塾是在何处?” 说书人口中总有说不完的传奇故事。梦云生说,他作为说书人,还有一双能发现好故事的慧眼。而对此,还是小丫头时的柒夜就总结出四个字,就是“爱包打听”。 正如此刻,柒夜和梦云生正走在刚才五婶婶给他二人指的那条道上。 柒夜笑眯眯地同身旁那人道:“怎么,梦云生,你那爱包打听的瘾又上来了?” “你刚才也说了,男女兼收,有教无类,只怕全四陆都没有像他那样的私塾先生。柒丫头,难道你就不想去一探究竟?” “想当然是想的。”女侠口中说道,脚步愈发加快起来。 天边已经沉暗了大片,月色浮上柳梢头,落下的清亮渐渐照出了前边小道上那有些清瘦的身影。 “梦云生,你看——”柒夜稍稍伏下身躯,指着那个身影,压低了些声音。 走在前边小道上的那个清瘦的身影正是小吕先生。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阿吕面冷心不冷 习武之人的脚程比常人要快一些。小道上,小吕先生走在前头,柒夜和梦云生始终与他保持着小半里的距离。 至于小吕先生到底要去哪里?柒夜和梦云生默不作声,皆心知肚明。 很快,小吕先生走过一个拐角后,便隐隐约约有几个稚童的嬉笑声传来。他听到了加快底下的步伐,直到止步于一处小院前,轻轻推开半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柒夜和梦云生二人立刻跟上去,躲到那木门之后,一窥小院里的景色。 月光之下,院门之上,那块木匾中写着四个黑字“吕氏私塾”。 小院里摆着几排木桌椅,放着笔墨纸砚等文具。因天色晚,一旁烛台上的灯火皆被点亮了起来。那几个还未归家的学童趁先生外出,就撒开胆子围着桌椅做起游戏来。 “先生来了!” 自小吕先生进小院,玩耍的学童中便传出这么一声喊,皆而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的低头翻书,有的装模作样地拾笔写字,还有的干脆睁大双眼露出无辜之色看向讲桌上之人。 小吕先生的神情严肃至极,拿着戒尺从讲桌上走下来,“我留下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底下无人敢应。仅过了一会儿,那个睁着大眼睛、看起来特别机灵的学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他道:“先生我们都做完了,而且今天学的《千字文》也都会背了。” “是吗?”小吕先生依然不苟言笑,手中的戒尺缓缓落到那学童的木桌上,他道,“既然如此,那就背一段来听听。” 周旁写字翻书的稚童全都停下来,抬起头看过来。那主动站起来的学童眨了眨大眼睛,脸上丝毫没有惧意。见他用手搔了搔头顶,清了清嗓子便背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在那清脆的声音中,另有一两个学童站起来与其一块背诵。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到背书的阵营中来。直至小院里所有的学童皆站起来,面对他们的先生,口齿清晰且流利,脸上洋溢着自信。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朗朗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学童们立在原地,略有期盼地望着那沉默不语的小吕先生。最终,他们看到那双手背过身去,戒尺也藏进了衣袖中。 “你们啊——”宁静片刻的小院中响起了一声轻叹,小吕先生的嘴角上扬化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背得真好。” 小院里爆发出一阵欢笑。那一班学童都明白了他们的先生并没有真的生气,皆放下心,纷纷朝着他聚拢起来。 “先生先生!”还是先前打头的那个学童,朝他仰起小脸,故作乖巧道,“既然我们都把书背会了,那先生可有带花生糕回来奖励我们?” 面对稚童们渴望的眼光,小吕先生只是笑,不缓不急地说道:“哦?原来你们乖乖背书,是为了讨我的花生糕吃?若是我说没有,下回你们是不是就不好好做功课了?” 此话一出,这下弄得学童们着急了,纷纷大摆起头来否认。尤其是打头的学童有些红着脸,格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顶道:“当然不会!我,我们只是太想念先生做的花生糕了。先生的花生糕可是天下第一好吃!” 噗嗤—— “小贪吃鬼。” 面前的小吕先生终于笑出了声。他从宽袖中拿出那包油纸包打开,用方巾掰了些自留下,剩下的全都递给了那班学童。 “拿去分吧。” 围着他的稚童们振臂欢呼。打头那个接过他手里的油纸包向他鞠了一躬,“谢谢先生,先生最好了!” “谢谢先生——”其他学童亦是学着模样鞠躬言谢。 小吕先生拍了拍手,微笑道:“吃完花生糕,收拾东西便可回家吃饭去了。明日早课,切莫迟到。” “知道了,先生!” 那群学童边吃着香甜利口的花生糕,边高高兴兴地收拾自己木桌上的文具书籍。小吕先生看着他们,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亦转身去整理上边的讲桌来。 “五婶婶说得没错,那小吕先生虽然看着面冷,但心却是暖的。”掩身在木门后的柒夜见这一切弯起了眉眼,悄悄对梦云生道。 …… “先生再见!” “再见,明日见。” 等到最后一个学童背着小竹箧从小院里离开时,小吕先生也收拾完自己的竹箧吹灭了所有的烛台。他走出私塾外,锁好了院门,背着竹箧朝月光地里而行。 柒夜和梦云生从暗中走出来,只互看了一眼,便放轻脚步跟上去。 这回小吕先生要去的地方离吕氏私塾并不远。大概一里半的距离,他便打开一户人家的木门,口中还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咯吱—— 那身灰影走进去,顺手将木门关了个严实。跟在其后的那两个青影见状,飞身伏在墙头边,自上而下望去。 “爹,我回来了。” 院中着着一层月光,隐隐约约能看到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过了一会儿,一点火光亮起来。小吕先生拿着烛台照亮了那个坐在石桌边上的老头。 “爹,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天黑了就把烛台点起来。”虽是责备的意思,但语气尽显温柔,他把烛台放在石桌上,并卸下了身上的竹箧。 “爹,阿吕在跟你说话,爹爹可有听到?” 老头弓着脊背摇头晃脑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只酒杯,脸颊通红,浑浊不清的双眼对着小吕先生,咧开嘴“嘿嘿”笑起来。 “亮,亮,酒!阿吕,喝,你喝……” “爹,你又在喝酒了。” 小吕先生夺过老头手里的酒杯一闻,颇为无奈起来,“还是米酒。爹,这米酒很烈,不能多喝的。” 许是见手中的酒杯被抢走了,老头也着急起来。他握紧一只拳头放在嘴边,含糊不清道:“酒,阿吕,喝,好喝……” 小吕先生似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愈发无奈地摇摇头,一并收走了桌上的酒壶,“爹,我不喝酒的。你也别喝了,阿吕给你带了花生糕。你吃花生糕吧。” “糕!”老头倏地抚起掌来,喜色取代了脸上的焦灼。他拍手拼命点起头来,“好,糕,好!吃糕!” 一切皆在小吕先生的意料之中。他拿些竹箧和酒壶进了里屋,又传出声音来,“爹,我马上给你拿来。若爹以后还想吃,就要乖乖听阿吕的话。酒是不能再喝了。” 也不知道老头有没有听懂,只是坐在石椅上一个劲地拍手点头。 “好,糕,吃,糕……” 墙头的那一树影正好遮挡住了浅青和深青。柒夜看着底下的情景睁着双眼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树影之间落下一阵梦云生的叹息,“孤身一人开私塾授课已是不易,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一位痴爹爹。这位小吕先生比我想象得要更加艰难得多。” 柒夜扭头看他,正要说话,就听见另一声从底下的里屋里传来。 “爹,花生糕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窥于墙头被人识 那清瘦的身影望向坐在石椅上心满意足吃着花生糕的老头,脸上亦浮出一些喜色。 “爹,花生糕好不好吃啊?” 老头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只发出“嗯嗯”几个单音。 小吕先生轻笑起来,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老头嘴角的糕屑,又往盘里拿出一块花生糕给他。等到老头把这块花生糕也吞下肚,一只手又迫不及待地伸过来时,小吕先生这回故意把盘子举高了。 “爹,不能吃了。你牙口不好,我们说过一天只能吃两块的。” 老头像是没听到似的,眼色着急地站起来,踮起脚尖要去抢小吕先生手中的盘子,“要,要,糕,吃!” “爹,你这是说话不算话。”他连连退后几步,把手放下来,语气极为无奈道,“若是如此,明日阿吕就不给爹爹带花生糕来了。” 老头听罢倏地止住动作,呆愣在原地,撇下嘴角委委屈屈地看着身前那人。 小吕先生这才上前,将那盘子搁在石桌上,边抚着老头的背脊边安慰道:“爹,你听阿吕的话,阿吕明日再带花生糕来给你吃,可好?” 老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盘子看,最终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而且啊,剩下的花生糕我还要给人留着。”他听到,那如孩童般纯真的双眸带着疑惑转过来。小吕先生正要继续解释,一阵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暗伏在墙头的柒夜和梦云生亦是往木门外看去。此时早已是月上柳梢头,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道袍、手握拂尘之人。 柒夜睁大眼睛,忍不住低声道:“竟然是他。” 墙头底下,小吕先生打开门,见到来人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微微颔首道:“先生来了。” “阿吕你又来了!”看相的站在门外咧开嘴,用一种十分熟络的语气道,“我岂敢在一位真正的先生面前自称‘先生’?” 小吕先生淡淡一笑,将他带进来引至院中,端起石桌上的盘子递给他,“花生糕早就给你备下了。” 看相的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般,毫不客气地拿起盘中的花生糕吃起来。当眼睛看到一边正紧盯着他的老头时,他的脸色愈发欣喜起来,“伯父,是我,我又来了!” 他边吃花生糕边挥着手中的拂尘,朝着老头原地转了一个圈。许是老头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改先前的不友善,指着他的脸“咯咯”地笑起来,“老,老,道,老……” “伯父,你说什么?”看相的没有听清楚,挨近身子凑过去。 “老,道,道,士……” 这下他听清楚了,却“哎呦”一声大叫起来。 “伯父,你弄错啦!我不是老道士!” 正巧,刚才进里屋的小吕先生手里拿着一卷书出来。 “阿吕,你到底有没有跟伯父解释清楚啊?我虽衣着道袍,手握拂尘,却没入那道门,不算是个真正的道士。我这个看相的,也是能喝酒吃肉,娶妻生子的。” “我爹的情况,先生又不是不知,跟他介意什么?” 仅一句话,便瞬间把看相的安抚下来。看相的放下已经空空如也的盘子,见面前那人递给自己那卷书。 “之前先生借我看的《唐土通鉴》我已经看完了,现在还给先生。”小吕先生伸回手,朝他端端正正地作揖,“再次感谢先生借书之恩。” “阿吕,你……”看相的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人,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那卷书,最后缓缓叹出一口气,脸色亦变得苦涩起来。 “阿吕,你这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我之间无需这么客气。这《唐土通鉴》你明明是喜欢得很,我也说了在你那儿放上个三年五载,就算是一辈子也无所谓。可是你还是……唉……” 面前之人依然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半低着头。 “也罢,就像我总跟你说我是无名,而你却偏偏要喊我一句‘先生’。”看相的有些自嘲般地笑起来,“谁让我知道我们的阿吕,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呢。” 笑声渐渐传向小院中的各个角落,那清瘦的灰影慢慢抬起头,脸色不曾有一点改变。看相的止住笑容,双眼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小吕先生道:“先生,既然花生糕吃完了,我跟爹爹也要歇息了。” 一句话,下了逐客令。一旁的老头听到,“咯咯”笑着拍起手来。 看相的紧紧握着那卷书低下眉眼。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已然恢复了初来时的神情,口中大呼小叫起来,“喂,阿吕,你不是吧?我刚才是夸你呢,你就这般不近人情?” 话虽是这么说着,但其脚步步朝门的方向走去。直到走出木门,看相的仍是不甘心地对着里面那人说了一声,“阿吕,你真是好狠的心!” “先生慢走。” “明日……” 咯吱—— 木门被关了个严实。独留看相的一人站在门外,手留在半空中尴尬地朝那门挥了挥道:“明日,我再来吃花生糕啊——” 最终一切化为了一声叹息,落入了尘埃里。 小院里头的情景,木门外看不到,可伏在墙头的柒夜和梦云生却能看个清楚。送完客人的小吕先生回来便端起烛台,另一只手扶起坐在石椅上的老头。 “爹,夜深了,进屋睡觉吧。” 老头看完了热闹,脸上已经有些困意,任由他安排进了里屋,又关上了门。再后来,屋子里的亮光也灭了。小院中一片寂静。 看相的一个人在门外站了好久才离去。直到那身道袍消失在道路尽头,柒夜和梦云生才从墙头飞身下来。 这想偷看旁人的八卦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已到冬月,天寒夜深,在墙头待久了四肢早就是麻木不堪。柒夜自视武功平平,但自从经过“荆水蛊毒”一战后,体内的真气好像比之前丰裕了很多。区区寒气也奈何不了她。 再说梦云生,虽常常以“金陵书生”自居。但出了金陵,柒夜也慢慢察觉到,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说书人其实武功也不低,怕是远在她师兄风流谷之上。 两个青影走在木门前的那条小道上,柒夜转转脖子,边活络筋骨,边同梦云生道:“那位看相先生和这位小吕先生原来是旧相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然他也不会知道五婶婶花生糕铺,更不会推荐我二人前去……一切都合情合理。” 梦云生侧过脸,看着身旁的女子微微挑起眉毛,听她继续喃喃下去。 “小吕先生看似冷漠,却连吃花生糕也想着分给旁人,唯独不留一点儿给自己。听那位相术先生所言,应该是常常来他家蹭花生糕吃才对。可是怎么小吕先生对他又……” 她话声未完,却感到背后有一只手忽的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吓得她原地打了个颤抖。 “是谁?” 柒夜和梦云生转头,见到身后的月光地里,那人身着道袍,一手轻抚着怀中的拂尘,神色极为严肃地看着他们俩。 “想不到你们二人不仅喜欢在墙头偷窥,更喜欢在背后揣测旁人。”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铜钱惊落显凶兆 柒夜见到看相的望着他二人的眼色愈发高深莫测起来,不免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是怎么发现的?”看相的重复道,眯起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山人我自有一双慧眼。更何况我拈拈指头,就知道阿吕家的墙头上不简单。” 他说罢,一抚拂尘,作势要去拉柒夜的手臂,“走,跟我去阿吕家说清楚,你们两个人到底有何目的。” 看相的手还未碰到青影,另有一把折扇拦住了他。梦云生上面一步挡住大半个柒夜,神情自若道:“你以为拿我二人之事当由头,那位吕姓的先生就会多对你上心几分?” 看相的一脸僵硬,语气颤抖起来,“什,什么意思?” 梦云生“啪”的一下打开折扇,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也看到了,你在那位先生家里宾至如归,俨然把人家当做自家兄弟的样子。可他始终待你如客,就像傍晚他对我们这种来买花生糕的客人无异。” “你胡说!”看相的顿时红了眼,放下高人的身段,急道,“我告诉你们,那花生糕是阿吕每天特意留给我的。别人,别人是享用不到的!” 梦云生笑笑,轻轻摇了摇折扇,“即使如此,这其中缘由,你自己知道。” 看相的扼住脸上神情,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渐渐生出挫败感来。他双眼来回转向眼前的二人,最后落到柒夜身上,犹豫地问道:“他……说得是真的吗?” 都说姑娘家看东西更剔透些。柒夜回想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除了私塾里的学童,小吕先生待旁人总好像有些距离感。” 看相的心里“咯噔”一声,咬着嘴唇尽管很不想承认,但眼色却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低下头连口也不愿意张了。 柒夜心生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怎么一个人前后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她张望了一番梦云生,见他仍是老神在在地摇着折扇,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所料之中。 “你们说得没错,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看相的自喃自语道,持着拂尘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忽的有几个东西从宽大的袍袖中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哎呀!” 看相的转神过来大叫一声。柒夜的视线也落到地面上。 “怎么把吃饭的家伙给弄掉了!” 他蹲下来,正要去捡掉在地上的三个铜板,却身形一滞。 “三个铜板无缘无故掉下来,都是花字朝上,其表面徒生出一些绿锈,有一个还被磕出一个角来……”那张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上,看相的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行话,“这是……这是凶兆!不好!” 掉在地上的三个铜板一把被他收进袍袖中,看相的迅速起身,一扬手中的拂尘,飞快地朝道路的另一头跑去。 “诶,看相先生……” 刚要追要去的柒夜被梦云生拦下。 “他莫不是往小吕先生家跑去?” 她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皱眉摇头道:“这个看相先生,正经起来是一个模样,不正经起来又是一个模样。就好像——” 柒夜边说,脑子里面边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顷刻间感到落寞了不好。她吸了口气,甩去这么想法,又扭头看向始终悠然自得的梦云生。 “走吧,故事看完了,夜也深了,我们也该回客栈歇息。柒丫头,明日一早还要不要去吃梁记的花生糕了?” “去,当然去!”柒夜一蹦一蹦地跟上梦云生的脚步,“有比较才有发现。我倒要看看,是五婶婶家的花生糕更好吃,还是梁记花生糕更好吃。” “那看来谁才是汴梁第一的花生糕,明日就能揭晓了。” …… 两道青影融入浓浓的夜色中。 “对了梦云生,你不是说你来汴州城拜访老友,到底是哪位老友?你可知晓其家住何方?” “此事还不急,不急啊。” …… 翌日一大早,汴州城北市,梁记糕点铺门前客如云集。柒夜和梦云生赶了个大早前来也等候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吃上了热乎乎香喷喷的花生糕。 梦云生问柒夜:“梁记的花生糕如何?” 柒夜咽下了嘴巴里的最后一口,拍了拍双手,认认真真地细品起刚才的味道来,“好吃当然是好吃的,但是——” 梦云生见她拖着长音,便替她说下去,“但是有珠玉在前。” “就是这个理。”柒夜点头如捣蒜,“如果我昨日没有尝过五婶婶家的花生糕,那我此刻吃到梁记的就已经很满足了。其实这两家的花生糕从里到外再到香味,都极为相似。可吃进嘴巴里时,好像是小吕先生做的糕点多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说不上来。这种特别的感觉,在我喝那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时也会出现。” 梦云生一顿,又道:“这么说,在柒丫头看来,是五婶婶店里的花生糕更胜一筹?” “那是自然。” 柒夜答得信心百倍,又倏然苦恼起来,“我之前答应龙大汉要给他家娘子带汴州的花生糕回去。我那时忘了汴州到金陵山高水长,糕点奔波一路早就不新鲜了。那无论是梁记的还是五婶婶家的,龙大汉和龙夫人怕是都没有这个口福了。” 这确实是个令人愁大了头的烦恼。为此,柒夜特意去了汴梁驿站,打听到即便是最好最快的马从汴州到金陵不眠不休也要半月之久,而花生糕的赏味时期只有十日。 眼看快到落日时分,柒夜与梦云生的脚步便心照不宣地往昨日去过的那条窄弄堂里走去。柒夜想,小吕先生看样子是个做糕点的高手,说不定他会有延长花生糕赏味期的办法。 当然了,五婶婶花生糕铺每人每日限购两块花生糕。 她可不要错过这个福利。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学生之事先万事 北市和东市的交接一带,窄窄的弄堂里,最后一户人家。这个时辰,大多数店铺皆打烊关张。而五婶婶花生糕铺作为少数在黄昏时分开门迎客的店,门前大排起了长龙,热闹非凡。 只不过,今日好像有点不同。 那等候了许久的人群里终于有一人忍不住探出头,朝门店里面喊道:“五婶婶,小吕先生今日还来不来啊?” 守在案板前的五婶婶眼中亦露出些着急之色,但嘴上仍是笑着安慰一众客人道:“当然来。客官莫急,小吕先生从未失约,应该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因为五婶婶的这句话而安静下来。柒夜和梦云生排在长长的队伍尾巴处。 幸好没过多久,那袭熟悉的灰袍出现在窄弄堂的一头。 “是小吕先生来了!”柒夜发现得最早,眼睛一亮。 众人的目光往来人的方向望去,稍有一滞后又雀跃地闹腾起来。是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小吕先生边跑过来边挽起袖子,额头上汗涔涔的一片。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那瘦削的双颊上透出几分红晕,他越过人群疾步走进店里,迅速系上围布,边忙活儿边十分不好意思地同五婶婶说道:“私塾的几个孩子闹了点口角,所以才来晚了。” “没事没事。”五婶婶从小吕先生的身影出现在窄弄堂里时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他额头上的汗水,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方巾递给他。 “先生安心做花生糕就好,其余的事我来打理。” 小吕先生对着递过来的方巾面色一愣。犹豫片刻,他还是接过来擦了擦额头,随后又恭恭敬敬地对着五婶婶作了一个揖。 寻常百姓在黄昏时归家吃饭歇息,思虑到这一点,今日晚来的小吕先生做花生糕时手上动作极快,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当他往成块的花生糕上铺满碎花生碎,再用刀切成方块后,脸上才放松下来。他卸下围布,又用方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站在一旁观看的五婶婶点了点头。 “嘿——小吕先生的花生糕来咯!”五婶婶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地朝客人们喊道。 同往日一样,新鲜出炉的花生糕很快就被一抢而空。许是今日等得久了些,一众客人的兴致又高涨了几分。等轮到最末尾的柒夜和梦云生时,五婶婶用油纸托起案板上仅剩下的两块花生糕为难道:“两位客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就只剩下这些了。” 梦云生给了铜板,柒夜十分遗憾地接过那油纸,认命道:“有总比没有好,梦云生,咱们一人一块。” “不用了,丫头,都留给你吃。” “这么好!那我就不客气啦。”柒夜脸色喜滋滋地对着油纸里的花生糕。 也便是在这时,窄弄堂的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大喊声。 “阿吕哥哥!” 有不少还停留在店铺前的客人纷纷回头朝那大喊声望去。柒夜嘴巴里塞着花生糕,看见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穿着翠绿罗裙的姑娘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小吕先生亦听到了叫喊,从店铺里探出身子来。 “芸儿,你怎么来了?”他见到绿裙姑娘微微一愣,后又皱起眉头,语气里也明显急促了起来,“我不是托你照顾下我爹爹,莫非是我爹他……” 小吕先生还未说完,就被芸儿急匆匆地打断道:“小吕先生,吕伯伯他,他从摇椅上摔了下来把头给磕破了……” “怎么会这样?”他听到顿时脸色煞白,快步走出来,边走边急道,“婶婶告辞,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五婶婶从店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先生的花生糕忘拿了!” “哦,对。”小吕先生有些慌乱地回头,接过花生糕时又想起一件事,眼色变得摇摆起来,“婶婶,我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先生请讲。” “是这样的,我那私塾里还有几个温习功课的孩子在等着我的花生糕吃。我现在若是回家去,定是顾不上他们了。能否劳烦婶婶将这些花生糕带去私塾分给孩子们,并告知他们可以散学归家?” “这个——”五婶婶面有难色道,“不是我不帮先生,是这店里今日恰好只有我一人,此刻开门迎客,一时间我也走不开。要不先生先回家,等晚点没客人了,我再去私塾?” “可是孩子们还等着……唉……”小吕先生的眉头拧乱如麻,一下子也没能想出个好对策来。 “要不,我俩代先生去私塾吧。” 芸儿和五婶婶皆惊讶地看向说话之人,柒夜轻咳一声,拉着梦云生往前走几步。 “昨日听五婶婶讲了许多小吕先生的事,知道先生为私塾付出了八年的心血,十分不易。先生若是信的过我俩,这个事就教给我和梦云生去办。” 小吕先生脸庞严肃,望着对他表露出友好的柒夜和笑容淡定的梦云生,仅沉思一会儿,便躬身作揖对那二人道:“如此,在下便谢过二位了。” “先生太客气了。我二人一定不负所托。” 柒夜说道,正要接过那包花生糕,却见伸过来的手一顿,之后又缩了回去。 “先生你……” 小吕先生又对着他们二人施礼道:“我仔细想了想,私塾的事,还是不麻烦二位了。” 柒夜疑惑,“难道先生真信不过我们?” “并非如此。”他朝着眼前两人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刚才姑娘也说了,我为了私塾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事事亲力亲为。作为先生,理应把自己的学童放在第一位。” 小吕先生挺直背脊,目光如炬,回头又冲着芸儿道:“芸儿,麻烦你先请个大夫看下我爹的伤势。我去完私塾立刻回家看我爹。” 说罢,他便携着花生糕快步朝弄堂的出口跑去。留下芸儿在身后大喊,“阿吕哥哥,阿吕哥哥等等,还有一事……” 芸儿还未跑上他,小吕先生的背影便消失在弄堂尽头。 “芸儿姑娘!”柒夜见此,追上去道,“是不是还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芸儿见是刚才那位手持长剑、侠女打扮的姑娘,便也不藏着噎着,直接说道:“其实阿吕哥哥说的大夫,我早就请好了。就是,就是大夫来时没有带金创药,我才过来找阿吕哥哥想办法的。” “金创药?”柒夜看着她,胸有成竹地拍拍自己道,“我有啊!我跟你去看看小吕先生的爹。” “你有?” 芸儿张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神色。 第一百六十章 缘由不明痴又疯 房舍里,几个人皆围着那简陋的床榻而站。 芸儿欣喜地睁大双眸,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床榻上那人道:“止住了……血真的不流了,太好了!” 那老大夫刚刚上完药,摸着白胡子亦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神奇啊,神奇!老朽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到过一种药粉能够让伤口如此快地愈合,还能达到镇定止痛的成效。今儿个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眼见躺在床榻上的吕老头虽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但原本紫青的脸已渐渐恢复成常色,神情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老大夫边说边望向一旁的青影,羡慕道:“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就能调制出如此神药,了不得,了不得啊!” “不不不,”柒夜听罢,忙对着他摆起手来,“这药其实是我师弟调制的金创粉。他年纪比我还要再小上两岁,在医术上倒真是有一番作为。” 自从听到年龄时,老大夫已呈目瞪口呆之状,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大拇指,“高,高人啊!” 里屋里正说着,忽然听见庭院里传来“砰”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十分急促的脚步声。 “爹,爹!” 一团灰影如风一般冲了进来,屋里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小吕先生满头是汗、唇色和脸色皆是苍白。他跪在床榻边上,握起那只一动也不动的手,惊恐道:“大夫,我爹怎么样了?他可有大碍?” 老大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道:“小吕先生莫急。老朽已经给你爹敷上了这位姑娘的金创药,头上和腿上的伤口很快就能好全。你爹爹休养两日就没事了。” 小吕先生托着吕老头的手,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和额头上包扎好的伤口,心疼得有些无语伦次起来,“可是,可是我叫他,他怎么没有醒过来?” “这个老朽探过他的脉搏,你爹爹他只是睡着了。你爹爹他没有内伤,等睡饱了,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是这样么?”小吕先生这才从紧张中走出来,缓缓舒出一口气,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大夫。” 老大夫听了十分受用地眯起眼睛,摸着胡子连连道“先生客气”。小吕先生的目光落至他身上,又朝着柒夜作揖鞠躬道:“也多亏了姑娘的金创药。两位慷慨搭救,在下定然把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江湖之人,该出手时就出手,先生不必多礼。”柒夜对着他抱拳,尽露出侠义之气。小吕先生似乎深受其感染,白皙的脸颊边透出些微红,神色也柔和了些许。 “呀!吕伯伯他醒了!”芸儿倏地大叫道。 众人皆看向床榻。小吕先生下意识地跪下来握住吕老头的双手,轻声道:“爹,爹爹……” 吕老头确实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只是目色里浑浊一片,痴呆地看向上方的房梁,浑然不觉有人在叫他。 “爹,爹,你看看我,我是阿吕啊!爹——”小吕先生摇起他的双肩,语气焦急起来。 “阿,吕?吕,阿……”吕老头听着好像有了一点反应,眼眸慢慢转向床榻边上来,忽的止住双唇,目色惊愕,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啊——” “爹,你怎么了!” 小吕先生抓住企图从床榻上逃脱下来的吕老头,惊慌失措起来。那吕老头不知怎么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浑身像中了癫痫一般抽搐起来,双目突起,脖颈上露出一条条青筋,嘴巴里的叫声越来越嘶哑。 “啊——” “大夫,大夫,我爹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小吕先生到底是读书人,一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突然发疯的吕老头。老大夫抓了好几次才抓过吕老头的脉搏,喃喃起来,“这脉象,这脉象老朽从未见过……” “啊——” 吕老头红着双眼,五官狰狞地伸头朝老大夫的手咬去,吓得他放开手,慌乱地药箱中掏出几颗药丸。 “快,快让他服下!” 小吕先生接过对着吕老头的嘴巴正要塞进去。那吕老头不仅变得十分抗拒,就连力气也变得大起来。他挥舞着双手,一掌拍向小吕先生。药丸皆滚落到地上,就连小吕先生也扑到在后面,好在有芸儿扶住了他。 “爹,爹爹!” 趁着那空隙,吕老头赤脚乱发地跳下床榻。就是在这时,有把折扇伸过来,“砰砰”两下点住了他的穴道。 咚—— 吕老头僵直地倒回到床榻上,四肢虽是镇定下来,但身体仍在轻颤,神情呆然得有几分诡异。 “爹,爹,你怎么样了?” 小吕先生将他的身体摆正,尽量控制着发抖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呼喊着他。 “吕,吕……”吕老头口中只会断断续续地发出这两个字,眼中毫无焦点。 刚才出手的梦云生望着床榻上之人,神情肃然道:“我已经强行封住了他身上的两处穴道,如若不及时找出根源医治,怕是会使其神经愈加受损。” 柒夜上前一步,问道:“小吕先生,吕伯伯之前可有类似的症状出现?” “没有。” 此刻,小吕先生虽眉头深锁,但已经全然平静了下来。他为吕老头盖上了被子,轻轻捋了捋其灰白的乱发,语气中露出无奈和悲怆,“各位也看到了,我爹年老,本就患有痴呆症。可是平日里我同他说话,他都能简单应付几声,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站在一旁的老大夫颤巍巍地抚着胡子,也是束手无措道:“老朽……老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 小吕先生望着吕老头,握紧双拳,忧虑地叹出了一口气。 “会不会是之前吃了什么东西?”柒夜揣测,“吕伯伯是怎么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呢……” “阿吕哥哥,你,你怪我吧……” 忽然,旁边传来这一声。众人看到芸儿抹着眼泪,一副极为内疚的模样。 “都,都是我不好。那时,那时我看着吕伯伯坐在庭院里歇息。我突然想起家里腌了白蒜头,想拿来给吕伯伯尝尝。等我回到院中的时候,就,就看到吕伯伯从摇椅上掉下来,磕得满头是血。如果我没有走开,吕伯伯就不会这样了……都怪我……” 芸儿双手掩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 “阿吕哥哥,都是芸儿的错。芸儿连吕伯伯都看不好,你骂我吧!芸儿不能帮阿吕哥哥的忙……都是芸儿不好……” “芸儿,这不是你的错。” 小吕先生走过去,轻轻掰开她捂着脸的双手,拿出方巾边擦她的眼泪,边道:“这不关芸儿的事。芸儿能照看我爹爹,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芸儿见到如此温柔的小吕先生瞬间羞红了脸色,又欲言又止起来,“可,可是如果那时我不走开,吕伯伯,吕伯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吕先生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些茫茫,“也是我思虑不周,其实有人已经提醒过我了。” “提醒?”芸儿呆住脸上的神情。 小吕先生无言,挺直了背脊,双目又看向床榻上那人。 “吕,吕,阿,吕……”吕老头重复着这几个字。 梦云生落下折扇,对着一人,思索起来,“先生口中的那人,莫非是——” “阿吕,阿吕——”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奇道法大破怪症 “阿吕,我来了!” 一众人皆望向那声音来源处,见一个身着道袍的男人样子十分狼狈地从门口冲进来。 柒夜率先惊呼道:“是看相先生!” 看相的在屋子中站定,顺了顺气,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潇潇洒洒地将一把拂尘扬到身后,“我来迟了,阿吕!” 小吕先生见到看相的,亦是颇为意外,“无名先生,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看相的“呀”的大叫一声,且瞪大眼睛,急急走向床榻边上,“伯父,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床榻上的吕老头从方才到现在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被点住了穴道,依旧全身抽搐,双目无神地含糊不清道:“吕,阿,吕,吕……” 看相的神色一凝,拈了拈手指,若有所思起来,“难道真的被我算中了?可是……” 他眉头越拧越紧,朝着小吕先生看来,“阿吕,伯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吕先生面色忧虑地低叹出一口气,“如昨日先生所料,我爹他从摇椅上摔下磕破了头,正应了那血光之灾。可这一摔,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莫非是痴病加重了?” 看相的边听边用手在吕老头眼前挥了挥,见其毫无反应,又把头挨近他,似乎是在打探他的心律。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办法。”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吕老头的面相,伸回脖子道。 “先生,先生你真有办法让我爹恢复如常?”小吕先生禁不住握紧双拳,激动起来。 “我骗谁也不会骗你阿吕。”看相的说得极为肯定,轻咳了一声,将床榻上之人一点一点地扶坐了起来。 “不过我需要大家配合。一会儿我会把吕伯父的穴道解开,还请这位女侠和这位……侠士帮我控制住他不要有异动。” 梦云生摇着折扇颔首。柒夜亦道:“没问题。 “先生,那我……” “阿吕你在一旁看着,必要时便听从我的指示。此过程中不能受到任何一点打扰,如果完成得顺利,伯父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小吕先生朝他深深地一鞠躬,“我信先生。” 此刻,吕老头被摆在床榻中央,双腿着地,柒夜和梦云生一左一右地护着他。他跟之前一样,全然不知一会要发生些什么,只是正对着他的看相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吕先生托着神游在天际外的吕老头的手,捋了捋他的鬓边道:“爹,别怕。很快爹爹就会好了。” “交给我吧,阿吕。”看相的叫他的名字后,小吕先生才放下手,不舍地站在了一旁。 屋舍内安静了下来,看相的站在中央缓缓伸开宽大的道袍,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玄地黄,九州苍苍,万物有道,道生非道……”他一手扬起拂尘,一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在眼前的虚无中比划起来。 那声音明明在耳畔,却又如远处湍急的流水般,清晰又缥缈。自从看相的念起那些口诀,柒夜就感到他仿佛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且面前有一股强大的气场袭来。好在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淡淡地浮在床榻周旁。 小吕先生、芸儿还有老大夫都惊愕住神情,呆呆地站在原地。柒夜望向一边,看见梦云生亦是瞧着那个身影,脸上倒像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口诀越念越快,看相的脚下走出一个阵法,手上配合着拂尘动作也千变万化。最后他倏然收住那两根手指置于胸口处,竖眉朝下,又猛地对着吕老头直戳过去。 “砰、砰”两声响。看相的双指解开了封住吕老头的穴道。那一瞬间吕老头呆然的眼色变得凶厉起来,“啊呜”一声嘶叫要朝他扑过来。幸好柒夜和梦云生及时按下他的双臂,将他制止了住。 “啊啊——” 解封穴道,吕老头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得诡异,又如刚才那样,力气也大了几倍。看相的双指从未停下,贴着吕老头发疯的脸庞飞快地画着符咒,最后大喝一声,落到其眉心处。 “嫉恶散去,祈福开来。老祖爷,急急如律令,破!” 刹那间,柒夜感觉到面前有一阵疾风划过。再看吕老头已经止住叫声,瞪着瞳孔,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 小吕先生几次想冲上前去看个究竟,但都忍了下来。不想背对着他的看相的此刻脸上毫无血色,冒出一身冷汗。 看相的凝了凝心绪,咬着牙,从宽袖中拿出一块圆形玉坠。那玉坠圆如盘状,用一根长长的红线系着,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画符。看相的中指绑着那根红线吊着玉坠,放到吕老头的两只眼睛前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玉坠一下接一下地左右摇晃着。看相的声音浮在半空中,虚无又缥缈。 床榻上的吕老头好像渐渐有了反应,两只瞳孔慢慢跟着玉坠左右看起来。 “小友听吾一言。”看相的边瞧着他的神色,口中连连轻声说道,“汝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心无所向,忆往何方;人生无常,千瞬万息;因游于苦海,但不走梦乡;小友听吾劝一言,若能撇清既往事,自有光明从天降。” 那声音似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招那些陷入迷途的意识归来。吕老头的双目中赤红一点一点地褪去,抽搐的身体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阿,吕,阿吕……” 那断断续续的低喃声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最后,那一抹拂尘轻扫过吕老头的脸庞。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目色里已经全然没有戾气。吕老头像个孩童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四处,最后落到前方不远处,他欣喜地叫道:“阿,阿吕!” “爹!” 小吕先生立刻迎上来,露出笑容搂住了他,眼角中的热泪打湿在他的衣襟上。 看相的放下拂尘,舒出一口气,朝着剩下的人点了点头。老大夫上前,一探吕老头的脉搏,大亮起眼睛,“脉象平稳,全好了!厉害啊,厉害啊!” “太好了,爹!终于好了!”小吕先生抱着吕老头喜极而泣,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真情。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泥底暗藏神秘物 柒夜拍手笑道:“还是看相先生有办法。” 一旁的芸儿亦是跟着柒夜一起拍起手来,脸上写着“钦佩”两个字。吕老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跟着抚掌“咯咯咯”地笑起来。 小吕先生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收住情绪,只存下一份感激对着看相的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若没有先生,阿吕,阿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吕,你又来了。”看相的及时止住那要躬身之人,语气颇为无奈,“阿吕,我说过,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把你当做知己,当做……兄弟,你若是有难,我定会倾力相救。” 小吕先生对着他有些无言,眼色中除了感激,似是还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就在这时,坐在床榻上的吕老头忽然发出声音,“阿,吕,饿,吃,吃……” “爹,你是不是肚子饿了?”小吕先生回过头,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打开,“爹,你先吃花生糕垫垫,一会我就做饭。” 吕老头见到油纸包着的花生糕眼睛就直了,立马伸出手抓起来就吃。 “爹,你慢点吃。”小吕先生轻轻抚着他的背脊。芸儿上前,还十分贴心地给吕老头倒了一杯茶水。 吕老头吃完花生糕,又打起了哈欠,上下眼皮显而易见地开始打架起来。小吕先生见状,便替他铺好床,将其安顿好睡下,最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爹先睡一会,等做好饭,我就叫爹爹起来吃。” 被窝里的吕老头捣蒜般颔首,头一歪眼一闭,便开始打起鼾沉沉睡去。 小吕先生呼出一口气起身离开床榻,见到身后的众人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你们……” 他正要说话,就见看相的倏然拉住自己的手臂,表情极为严肃道:“阿吕,我同你说,事出有因,伯父会变成刚才那样一定不简单。” “先生的意思是——”小吕先生望着他,神色冷下来。 看相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了不惊扰到吕老头歇息,小吕先生带众人来到了庭院里。 “很奇怪,阿吕说伯父之前从未出现过如此症状。我虽不是大夫,但若是从鬼神之说来看,伯父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致使他神志混乱,面目全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小吕先生垂着眉,像是在细细思虑看相的这番话。柒夜接着问道:“那先生究竟用了何种方法使得吕伯伯恢复如常?” 看相的道:“析忆之法。” 众人惊,皆露出疑色,“析忆之法?” 他点头,解释道:“这个嘛,非看相的不知。在我们这行里,常常把人的神志分为九块。每一个皆承载着人从出生到现在一部分的记忆。如若他经受了痛苦的事,他的神志就会载下痛苦的记忆,久而久之就会慢慢坏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看相的总说人‘印堂发黑’,正说明这个人再走霉运,出现了坏神志。” 看相的一番话,说晦涩也不晦涩,说浅显也不浅显。除了芸儿发懵着脸,其余人全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柒夜继续道:“所以刚才先生说,吕伯伯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不如说,是什么东西让他产生出了坏神志,甚至让吕伯伯完全失去控制。” “没错。我的析忆之法就是帮他除掉坏神志,让他忘记那些使他痛苦的记忆。然而伯父原本的心志就异于常人,即使恢复过来,他也难以告诉我们到底在发病之前,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又或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这些,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梦云生突然道:“先生可是从南阳来的相术师,竟也无法推演出来?” 说到这里,看相的搓了搓手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们看相的是会从人的面相、骨骼中发觉些门道来,但伯父这种情况实为罕见。这,这可不是我本领不到家啊!我这人说真话不说假话,想要我算出来,还得……还得凭借一些外物。” 他说着,便看向那许久无言的小吕先生,“阿吕,阿吕?” “嗯?”小吕先生像是刚刚回神,抬起迷茫的眼睛。 “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些伯父之前用过的东西,衣物、碗筷皆可。” “这个啊……”小吕先生正要回答,倏然听到有个声音先于他道。 “我想起来了!”芸儿叫起来,她握紧瘦小的拳头,面色又愧疚起来,“当时我看到吕伯伯从摇椅上摔下来,脸朝下,口中不断大叫着。我想把吕伯伯扶回到椅子上,可他力气很大,始终不愿意起来,就像是地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 “芸儿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吕伯伯当时说了些什么?”柒夜追问。 “他那时不断重复着一个字,什么‘藕、藕的’,还特别大声。我到现在还奇怪,如今可不是吃藕的时节,那地上更不可能有藕呀。”芸儿百思不得其解。 “伯父说话常发一个单字,可能并不是‘莲藕’的‘藕’字。”好像找到了一丝希望,看相的脸上又充满了信心,他道,“芸儿,当时伯父是坐在庭院的哪一处?” “就是那棵老树下。”芸儿指了指庭院中唯一一棵枯树道,“当时摇椅就摆在那里,吕伯伯出事后,我叫来我娘,连同那摇椅将其搬进了屋里。” 一众人走向那棵老枯树。柒夜刚靠近那处,就蹬着脚,跳起来踩了踩地。 “咦?”她道,“没道理啊,这块是泥地。就算是头朝下,吕伯伯的额头也不可能磕出那么大一个包来。” “那他的伤是怎么来的……”芸儿脸色愈加茫然,小声道,“我还看到吕伯伯流了好多血……” “你们看,”梦云生先一步蹲下身,对着那块泥地细看了好久。他指着一处沾着殷红的灰土道,“这里有血迹。” 梦云生说罢,并用手指摸了摸那血迹处,有些惊然起来,“底下有东西。”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原来尔是旧相识 很快,梦云生所说的那个东西便大白于众人眼皮底下。 原来那块殷红色的泥地底下埋藏着一个铜盒子,其中一角还略带着血迹。 铜盒子被拿在看相的手里,他左右打量了几番,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盒子就是让吕伯父磕破头的罪魁祸首。可是好好的一个盒子怎么会埋在地底下呢?该不会里面有什么宝贝吧……” 看相的边说道边摇晃了起来。铜盒子里面发出了“咕隆咕隆”的声音。 “果然有东西!”他有些兴奋,朝小吕先生问道,“阿吕,你可知盒子里究竟藏了什么?要不我们打开看看?” 自从那铜盒子现世,小吕先生就不曾说过一句话。此刻,庭院上昏黄的光线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亦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嗯。” 啪—— 铜盒子被打开,揭晓庐山真面目。芸儿探着头,最先惊讶地叫道:“呀,原来是两个泥塑娃娃!” 那一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吕先生脸色微变,抿着唇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而看相的捧着铜盒子的双手有些僵硬。 芸儿把那两个泥塑娃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并递了一个给旁边的柒夜。 两个泥塑娃娃皆是一副小小书生的打扮,灰色衣袍,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并用红头绳绑着,且脸上的表情憨态可掬,笑弯了眉眼甚是可爱。 “这上面还有字。”芸儿虽识字不多,但对于这两个字却格外熟悉。她指着其中一个娃娃的身体,脸色红扑扑地,“吕——郎——” “我这个也有。”柒夜将手里的娃娃示在众人眼下。 两个穿衣打扮相似、举止神态相似的泥塑娃娃,只不过柒夜手里那个刻着“阿英”的娃娃的双颊边上浮着一层桃红,五官也要柔和一些。那明显就是一个穿着书生衣服的女娃娃。 “男娃娃叫吕郎,女娃娃叫阿英。”梦云生的语气里兴致大涨,“莫非他们俩是一对?” 话声落罢,众人神情各异,纷纷看向这庭院的主人。不曾想到,那双手飞快地伸过来,二话不说地夺走了柒夜和芸儿手上的泥塑娃娃,还有看相的手里的铜盒子。 “阿吕哥哥,你……” 小吕先生惊慌失措地将这些东西收拢进怀中,低着头跑向屋子里。 “阿吕!” 看相的惊觉手中空空如也时,才回过神来,迈开步子去追那个灰影。 “砰”的一声,里屋的门被关得严丝合缝。 “小吕先生!” “阿吕,阿吕,你怎么了?”看相的站于不明所以的众人跟前,拼命地瞧着屋门,神情更是慌乱和无措。 “无名先生,你别敲了。” 那声音从里屋传来,即使说话的人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也难言一丝疲惫和……悲伤。 “阿吕,你先把门开开!或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阿吕身体略感不适,想进屋好好歇息。”小吕先生的语气已经全然恢复平静,他淡淡道,“今日多谢诸位替我爹奔波劳碌。诸位的大恩大德,阿吕定然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回报。” 看相的止住动作,似乎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声音又传来。 “芸儿,我实在是身体不适,麻烦你帮我送下客人们。且今日我爹治疗花的银两等日后我再补给你,多谢了。” “那,那银两倒是其次,没事的。”芸儿几次忍住想敲门的手,咬了咬发白的嘴唇,最终道,“那阿吕哥哥你好好歇息,芸儿改日再来看你跟吕伯伯。” 屋里模模糊糊地发出“嗯”的一个单音,此后便再也没有传出来声响。若不是之前小吕先生有过交待,看相的真想一脚踹开那死寂沉沉的屋门。 柒夜一直在想刚才发生的种种,想到底为何小吕先生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未想明白时,她便看到那把折扇伸过来,轻轻落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拍了拍。 “算了,”梦云生用安慰的口吻对看相的说道,“也许那小吕先生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搅了。” 他的话还真的起了作用。看相的放弃对着那不会说话的木门,转过身,惨笑地摇起头来,“我就是怕他有什么事一个人想不通,唉——” 看相的口中叹出长长一口气便不再吭声。一群人沉默着离开吕家小院时,芸儿走在最旁边,紧皱着眉头,一脸思索。 “我从未见到过阿吕哥哥这副模样,就好像,就好像……”她神色担忧,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吕——郎——阿——英——吕郎,阿英……难道说,阿英就是阿吕哥哥的……” 话说到一半,芸儿忽的瞪大眼睛捂住嘴巴。等到柒夜朝她这边看过来时,她脸色略为作白,紧紧闭口什么也没说了。 天色昏晚,从小吕先生家出来后,看相的便和柒夜还有梦云生走在了一处。也许是经历了刚才那些事,走了一路,都不见有人开口说话。 三人中只能闻见“簌簌”的脚步声。柒夜看看拧着眉一脸心事的看相的,又看看照常风轻云淡的梦云生,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清了清嗓子,率先说道:“看相先生?” 看相的下意思地“嗯”了一声,眼睛仍然半垂着。 “能在汴州城认识看相先生实是缘分。不过说起来,还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 “哦!”看相的应着,点头而道,“我姓李。” 柒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久久不见回音。看相的眉头越皱越紧,心思完全在另一个地方。 如此,柒夜摸了摸下颌,不疾不徐地接着道,“那么,敢问李先生可有去到过金陵?” “嗯?有啊!”这个问题好像撩拨起了一点他的兴趣,看相的立马又接道,“金陵城可是个好地方,人美景美,还有好酒喝!” “那是自然!”柒夜有些得意起来,“要说我们金陵城哪家的酒最好喝,莫过于十里穿巷的虫二酒了!不知道先生喝过没有?” “怎么没喝过?”看相的已经全然来了兴致,抬起头握着双拳,兴奋起来,“那滋味天下一绝!想当年在十里穿巷,梦兄说书,我看相,不知赚了多少坛子虫二酒。那日子过得要多快乐有多快乐!你说是吧,梦兄?” 他的目光落到另一人身上,只顷刻间,便惊觉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呆呆地立在原处。 啪—— 柒夜双手对击,跳到一边,指着那二人,眯起了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认识!” ()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休要瞒过侠女心 真相大白于一片月色底下,梦云生只看着眼前二人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而看相的也仅是呆愣了片刻,便展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他道:“我何止认识梦兄,我还认识你。我知道你师承陌上山庄,本名柒夜,却喜欢让人叫你女侠。此番是你满十八岁第一次下山游历,是不是?” 看相的双手抱着拂尘,轻轻巧巧地就说了个中。可柒夜并不感到意思,她歪着头问道:“这些也是你的梦兄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看相的微扬着脑袋,语气颇为得意道,“我和梦兄可是好到无话不谈。他还跟我说你八岁那年……” 那声音倏然止住,原因是周围总有一束目光定定地扫过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八岁那年怎么了?”柒夜好奇地问。 “哦!梦兄跟我说你俩相识于你八岁那年。”看相的恍惚过来,继续接话道,“不仅如此,他还常常跟我介绍金陵城里的美景美食和美人。我们一边喝着虫二酒,一边畅谈世间,真是快意自在,潇洒不过如此啊!” “这么看来,你跟你的梦兄确实很要好。”柒夜看看始终摇着折扇淡淡而笑的梦云生,又看看一脸骄傲拼命点头的看相的。 “那就是说,之前你说我的那些事,并不是自己算出来的。”她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摊开双手,极为遗憾道,“亏我那时还对你生出崇拜之心,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 “谁说的?”看相的抬高起音量,替自己辩驳道,“我看相的只说真话不说假话。这些事,就算梦兄不告诉我,我也能对着你算出来。” “既然如此,柒夜还未完全领会先生的名号。”柒夜垂眸对着他作揖而言。 “那简单,我无名姓李,南阳人士。” 一语落下,看相的又变得恍惚起来。他看着眼前之人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早有所料。 “无名姓李,南阳人士啊……” 据她听闻,在南阳因为看相而出名的就只有一户李家。柒夜脑中浮现出那日场景—— …… “南阳李家?”那时那个人抚掌,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不曾到过南阳,岂能全听信传言?事实上,那南阳李家,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 神识飞回来,柒夜双眉一挑,饶有兴趣道:“不知先生的这个‘李’跟‘南阳李家’是否有关联?” 看相的彻底噎住,寻思着如何搪塞过去,却听见她口中缓缓流出自己的那句名言。 “先生可说过,”柒夜一句一字,说得极为清晰,“看相的,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久久,久久—— 看相的对着明月一扬拂尘,终是豁然开朗地叹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己。南阳为一梦,灿烂终迟迟。是也好,不是也好。我自姓李,却不是那李。本也有名,却叫无名。生于南阳,却游于汴州。总之,来匆匆,去匆匆,无牵无挂,赤条条一人一影一拂尘,多好。” “原来我是问到先生的难言之处了。如有得罪,实是抱歉。” 柒夜抱拳又是作揖,挺直腰背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只是我看先生并非如说得那般豁达。先生的心里……似乎早有牵挂。” 此话显而易见地有所指。看相的不仅不意外,反而“啧啧”地一转话锋。 “柒女侠,你知不知道‘察言观色’四字正是入我们这行的门槛。如果你八岁那年遇到的是我,那我抢也要把你从陌上山庄里抢过来做徒弟。不过——” 他一顿,目光看向另一人,笑起来,“这也有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无名,我早就说过,柒丫头聪明伶俐得很。你想瞒她是瞒不住的。”梦云生收起摇了很久的折扇,笑眯眯地负手上前。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看相的落落大方地向着柒夜抱拳还礼,周身的气氛又恢复到初见时轻松,他道:“柒女侠,你也别先生先生的叫我了。在梦兄面前,我可不敢被称为‘先生’。既是旧相识,你就叫我无名吧!”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一套规矩。都把话说开了,柒夜自是欣然点头答应。 看相的愈加高兴起来,“梦兄,柒女侠,说起来,你们这次路过汴州,我也算是东道主了。你们吃过五婶婶家的花生糕,还未喝过汴梁第一的美酒吧!今晚,不妨就让我带你们去酒肆尝尝汴州粮液?” “无名盛情,岂有不去之理?”梦云生说道,眼前浮出一道道昔日光景,感慨起来,“上回我们在一起喝酒谈天,已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想来还真是有些怀念。” “走!”看相的兴致高涨到极致,“还是老样子,不醉不归!” 正要迈开步子往前走时,梦云生稍顿住,回头看向身旁之人,“柒丫头,喝酒,去不去?” 实际上柒夜纠结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舒展开团起的眉头,对他二人摇摇头道:“我不去了,梦云生你和无名去吧。” 还未等梦云生问为什么,看相的便抢先一步,瞪起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女侠,我可是听人说你有个‘惜酒如命’的嗜好。汴州粮液跟那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比还是有几分逊色,但是出了这儿你要想喝,那可就难了!” 柒夜颔首,脸上思虑片刻,还是坚定道:“我知道。可是我明日还得早起出门一趟,今夜还是留给你二位旧相识叙旧吧。” 看相的似乎还想说什么,梦云生已经道:“那好,既然如此,汴州粮液我给你带上一坛来?” 柒夜“噌”地亮起眼睛,拼命点头。 “一坛哪够啊?我请客,给你带五坛!” 看相的豪气冲天地对着柒夜张开手掌。 柒夜眼中的笑意更浓了,“那敢情好啊,多谢无名!” 那三人一起走过那条窄弄堂后,他二人便朝着另一方向走去。柒夜回头看着青影和道袍融入那灯火通明处,缓缓止住脚步陷入了沉思。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的,江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说书的,属金陵梦云生最为盛名;看相的,以南阳李家为传奇。 她来汴州城吃花生糕,而梦云生说,他是来拜访友人。 能跟梦云生并肩的,或者说,能被梦云生称之为友的,必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那位—— 李无名。 明明享有盛名,却遮遮掩掩,拒绝承认。 想必,是真的有很难很难言的隐秘吧。 还有一件让她想不通的事情—— 他称梦云生为“梦兄”,梦云生称他为“无名”。 明明两个人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年纪,而无名好像总对梦云生……多了一丝恭敬。 柒夜八岁认识梦云生,到现在,梦云生十年容颜不改。 无名先生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梦云生到底多少岁了呢? 她伫立多时,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些事。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时辰确实不早了,明日啊—— 明日,她还有正事要做。 () 中文网 第一百六十五章 酒肆相遇语惊人 天微微亮,汴州城一处客舍的伙计便打着哈欠,肩膀担着方巾下楼开门。厅堂里还未有客人,他往桌椅角落四处洒水,正哼着小曲扫尘时,见到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修长的身影。 “客官,这么早啊?”他闻声抬头,脑海里对这位负剑的青衣女侠客记忆犹新。 柒夜打着招呼从二楼下来,环视厅堂一圈,又问他,“伙计,你可有见过与我同行的那位青衣先生回来?” 伙计倚着扫帚想了想,摇头道:“没有。那位先生自昨日早晨同客官出去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昨晚上和今早都是。” 柒夜听罢,倒也不意外。梦云生和李无名多年好友未见,定是要彻夜话聊,喝个一醉方休。想必现在他俩应该还宿在哪个酒肆里头,醉得不省人事罢。 她想到此处,轻笑着摇头,手握长剑,迈开腿往客舍走去。 “诶,客观等等!”那伙计急急地叫住她,热切道,“客官不吃早点么?后厨的大师傅正蒸着白馍馍和大肉包。” “不吃了。”柒夜谢绝他的好意,解释道,“今晨我起的这么早,就是为了买梁记的花生糕吃。” “这样啊,”伙计恍然大悟,“那是得这个时辰去。说起来,客官还不知道吧?咱们汴州城又一家梁记的糕点铺迎市了。就在北市和东市的交界处,离这儿可近了!” 北市和东市的交界处么?那确实是要比昨天去过的那家近一些。不知道同是梁记的铺子,这花生糕的味道一不一样。 值得去探究啊…… 柒夜打定主意,抱拳朝着伙计弯起嘴角,“多谢告知。” “不,不客气,客官。”那伙计显些连话都不会说,呆呆地看着那潇洒转身而去的青影。 北市和东市的交界处,原本就只有窄弄堂里一家糕点铺子。现在新开了一家,还是梁记名下的,让这儿的客流愈发旺盛起来。 一路走过来,天虽还未亮透,但沿街的铺子大都开门迎客,卖布的卖布,摆摊的摆摊,做早点的做早点。汴州位于四陆北端,这儿的人好像也格外热情与勤劳。不过,论这吆喝声,当然还是新开的铺子吆喝得最卖力。 “新鲜的花生糕出炉咯——梁记新店迎市,花生糕买一斤送半斤,大伙儿都快来看看啊!” 一声而下,那买布的、挑东西的、吃早点的,皆涌到那糕点铺子前。梁记的铺子向来大,但新铺子的掌柜格外会来事,特意吩咐伙计在外头搭了一个棚子摆上新鲜出炉的花生糕吸引来客。 仅这么一会,来这交界处的便人手一份花生糕,香甜的味道溢满了大街小巷。 柒夜来此地已久,手里自然也是有一份。此时梁记糕点铺外的客人正在等一锅出炉的花生糕。她细细吃完手里的最后一块花生糕,拍了拍掌心抖了抖衣袖。 那花生糕跟同日吃到的一样好吃,并没有砸梁记的招牌。只是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有尝过小吕先生做的花生糕,她就会以为梁记的是天下一绝。 可惜啊,五婶婶家的铺子到底是有规矩的,每人每日只能买两块。且她还未想到如何解决花生糕赏味期限短的难题。这么看来,原来金陵城的龙大汉一家是吃不到这人间美味了。 “店家,给我来两块花生糕。” 那格外清朗的声音忽的打乱了柒夜的思绪,也着实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朝着这声音处望去,见到那面熟的灰影立在棚子前。 “客官,今儿个花生糕买一斤送半斤呢!要不你多来点?” “不用了,我就要两块花生糕。” “诶,成,两块就两块吧。” 店家将油纸包着的两块花生糕递给那位客人,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灰袍男子捧着那包油纸也不着急走,站在远处直接吃了起来。只是仅仅吃了一口,柒夜便看到那瘦削的身影一愣,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就将剩下的花生糕用油纸包着放进了怀中。 唉—— 梁记糕点铺前隐隐地传来一阵叹息声。 那灰袍男子转身离去。 灰袍男子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并不远的酒肆。酒肆里很少有像他这般独身前往的男客人。他熟门熟路地寻了一处角落里的位子坐下。 “小二,上一壶汴州粮液。” 还未等那小二应声,他随即又改口道:“小二,还是来一碗吧。” “好勒!”账台后的小二正要去拿酒来,却又听到另一声喊。 “小二等等,还是给我们上一坛汴州粮液吧。” 灰袍男子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小二一脸懵然地跑过来,问那二人道:“到底是上一壶酒,一碗酒,还是一坛酒呢?” 柒夜坐在灰袍男子对面的位子上,朝他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朋友说汴州粮液又是此处一宝,可惜昨日无缘喝到。今日前来,自然是要喝得痛快。这酒,我请先生喝。” 可小吕先生却侧头对小二道:“给这位姑娘上一坛子酒,给我来一碗就行。” “好勒!二位客官稍等。”小二虽是觉得很奇怪,但仍是按照客人的吩咐去做了。 小吕先生回过头,见到正对着他一脸兴致的柒夜,淡淡地点了点头,“姑娘是初来汴州的客人,若让姑娘请客喝酒,这有违礼数。” “既是这样,”柒夜微微张大眼睛,扬起嘴角,“先生是想请我喝这顿酒?” “自然也不是。在下家境清寒,如此豪举,在下是万万做不得的,还请姑娘见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柒夜稍稍皱起了眉头,“那这顿酒——” 此时,小二正好端着托盘上来。小吕先生先伸手从上头端下来一坛酒和一碗酒,并把那一坛子递到了柒夜跟前。 “这一坛是姑娘你的,这一碗是我的。你我各喝各的酒,各付各的酒钱。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好一个两不相欠!”柒夜托着腮,一手的五指落在桌面上,“我还从未见过像先生这般淡薄人情的人。” “姑娘说的也不全是。”小吕先生脸色为有一丝波澜,他慢慢喝了一口碗中的粮液道,“姑娘不请自来,坐在这里,似乎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 “江湖中人哪有这么多的规矩。”柒夜耸耸肩,揭开酒坛的盖子,“更何况——” 她一顿,眼睛瞧着那人淡定的面色,“我要请的人是吕姑娘,又何来‘男女授受不亲’一说?” 面前的人倏然张大眼睛看着她,显些没拿稳手中的酒碗,本是淡定的双颊浮出一层浅浅的绯红。 () 第一百六十六章 巾帼之身须眉志 酒碗中的粮液轻轻摇晃起来,捧着那碗的手似是有些不支,节骨处开始隐隐作白。只不过,手的主人很快就恢复如常,端平酒碗,低头沉默地喝起酒来。若不是那双颊两边还隐隐透着些可疑的绯红,柒夜定会以为是她的推断错了。 “这儿只有我跟姑娘两人,在下不知姑娘指的吕姑娘是?” 小吕先生放下酒碗,抬起头,眼眸平淡。 柒夜垂下眼睑,抱起那酒坛,仰着头直接对着开口喝起来。随后“砰”的一声响,喝了半坛子粮液的酒坛落在桌子上,她满意至极地抹了抹嘴角,发出一声轻叹。这些举动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得小吕先生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不过又飞快地消散不见。 “我认识的那位吕姑娘,也是一位淡薄人情的人。她似乎也不怎么跟人亲近,克己复礼,事事都讲求规矩和礼数。可是吕姑娘偏偏选择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为私塾蹉跎整整八载。我见过她与学童相处时的光景,满腔真心、温柔以待,完全不像个冷若冰霜之人。” 说道此处,柒夜不慌不忙地、一如同老友叙旧般的口气问对面之人道:“小吕先生,你说,这位吕姑娘是不是很奇怪?” 那对面之人托着酒碗,几次想稳住里头又开始轻颤起来的粮液都于事无补。他放下那半碗酒,十指冰冷异常。 静默了一会,雌雄难辨的声音中略带生涩,最终,她有些无力地吸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了?” “既然先生如此隐瞒,必定有自己的缘由。先生放心,我从未与旁人说起过。” 听到她这么说,小吕先生发白的脸色微微有些好转。低下眉眼,十指紧紧收拢又松开,她问柒夜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其实先生一向掩饰得很好。只不过——”刹那间,柒夜有一阵恍惚,看着揭开的酒坛口发愣道,“我先前被一人骗过,他伪装成无赖小二刻意待在我身边。所以从那以为,我看人都留了一个心眼。” 小吕先生抬起眉眼,瞧见她忽然变得脸色苦闷,静静地等着她抱起酒坛喝完酒,又听她说起来。 “不仅如此,我还察觉到先生虽不爱与人亲近,但对待男子和女子还是有区别。” 对面的女子眼中透着一丝灵敏与狡黠,小吕先生捧起碗将剩下的粮液一饮而尽。 “比如,先生似乎并不抗拒五婶婶和芸儿姑娘的示好与关心,而对无名先生,甚至是老大夫,交流时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但事后细细一想,这就是礼数中的‘男女有别’吧。要不然,以先生对礼数的敬重,今日也不会让我坐下跟你一起喝酒。毕竟,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不是吗?” 分析得这般透彻,教书人有一千张嘴也难以辩驳。柒夜朝着账台一声大喊,“小二,再上两坛汴州粮液来!” “好勒!”小二的动作奇快,“噔噔噔”地就抱着两坛子酒过来。他靠近时,亦感受到这两位客官之间微妙的变化。不过,他就是一个酒肆跑腿的,哪管得着客人间的事情。 柒夜将其中一坛酒推到小吕先生跟前。这回,她并没有再拒绝,直接撕开那酒坛上的封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咳咳咳!” 小吕这才将酒坛放下,艰难地闭上双眼,微喘着气,任由酒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落。面对这番忽如其来的举动,柒夜惊讶至极。可是她今日出门并没有带帕子,只能慢慢把手伸过去,拍了拍那人的手背,轻声道:“如若吕……吕先生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很羡慕你。” 眼前传来又轻又柔的一声,柒夜愣住,见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头一回朝自己微笑起来。 “姑娘是个游走四方的女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色,遇到过许多奇人怪事,就连喝酒都尽显豪侠之气。我很羡慕这样的姑娘,可惜刚才试了试,果然并不适合自己。” 如同一下被打开了话匣,小吕先生苦笑一声,目光中恢复平静,又说下去。 她问柒夜:“姑娘觉得四陆如何?” 柒夜想了想,“河山大好,风光无限。” 她继续问道:“姑娘觉得汴州如何?” “一片祥土,地杰人灵。” “那姑娘觉得天下人如何?” 柒夜这回被问得一滞,稍稍皱起眉头,边认真思索边缓缓道:“虽有善有恶,但大多都各司其职,轮回因果,才使得人世间热闹纷呈,恩怨情仇终有所报。” “好一个各司其职,轮回因果!姑娘看山是山、见水是水,果然是位古道热肠的女侠。”小吕先生抚掌,微微抬高些音量,眼中倏地团簇起一道火光,“如此明快之人到底难见某些疾苦。我再问姑娘,敢问姑娘觉得天下的女子如何?” “天下的……女子如何?”柒夜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发问,这下彻底噎住,双眼迷茫地重复这几个字。 “还是我来说吧。我虽未走遍天下,但知道汴州城里如姑娘一般年纪的女子,要不还待字闺中,要不就已嫁为人妇、随夫生存。自古女子的命运就早有安排,不得从商为官,不得抛头露面,言轻命贱,盲婚哑嫁是唯一的出路。可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姑娘可有想过,若非自己是个潇洒快意的侠女,而是跟千千万万寻常女子一样,那此时,姑娘又会在哪里?又会在干些什么?” “我不是侠女……又会在干些什么?”柒夜喃喃,想这个问题想得愈发入神。 小吕先生又大口饮起坛中酒,一抹嘴角压低几分嗓音说下去,“我是个读书人,却不识女子的礼数。那些男子能做的事情,我也要做到。无奈天下人对女子有诸多偏见,我只能乔装打扮成如今这副模样。那私塾便是我心之所托,教书育人就是我此生的志向。我阿吕这一生,只认‘先生’二字,谨遵师德,传道受业,无怨无悔。在旁人眼中,阿吕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砰—— 那空酒坛瞬间落在地上碎成个稀巴烂,满堂惊起,朝这边看来。小吕先生眼中的火光亮到极致,如同暗藏了一颗火种久久不灭,照得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柒夜自问从金陵到汴州,还未见到过她一般特别的女子,心中颇被她感染。但缓缓冷静下来,柒夜的脑海中还是生出一个疑问。 “小吕先生,你为了传道受业,甘愿男装于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日遇到良缘,又该……” “不会遇到良缘了。”小吕先生打断她,答得十分坚定,“阿吕发誓把一生奉献给私塾时,就不会再遇到任何良缘。” 她目色中的火光一点一点暗下去,脸上平静如常。 柒夜对着她张张嘴,却欲言又止。 ()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自有书信打南来 柒夜回到客舍时已接近晌午。步子刚迈进,她就注视到大堂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一抹熟悉的青影。 梦云生桌前早就摆满了好菜,只是他悠闲地摇着折扇并不动筷子。柒夜走过去,俯下身闻了闻,“好香啊!” 肚子里传来几声响,她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正好饿了。” 筷子夹起一块酱香鸡胗,柒夜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的梦云生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喝酒了?” “嗯!”柒夜往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道,“吃啊,你怎么不吃?” “跟吕姑娘喝的?”梦云生轻描淡写地又问。 “嗯……”忽的一下,柒夜回过神,瞪大眼睛,显些被口中的馒头噎住,“咳咳,咳咳咳……” 梦云生收起折扇,及时给她递来一杯茶水。 “你也看出来了?”柒夜喝完茶水,顿感喉咙舒畅,又问梦云生,“所以无名他也知道?莫非你们昨晚……” “我们昨晚没有说起吕姑娘的事,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不过——”梦云生也喝了一口茶,“无名又不傻。” “也是。”柒夜点起头来,转念一想,能跟梦云生一起喝酒谈天的都是聪明人,大家或许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她总以为自己心质玲珑,看得也更细腻一些。果然啊…… 柒夜在心底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今天的事办成了吗?” “啊?”柒夜晕晕乎乎地看着他。 “你嗜酒如命,昨晚喝酒你却不去。我就猜到,今早你是有事情要办。你既然是去跟吕姑娘喝酒,那事情自然跟吕姑娘有关。”梦云生十指优雅地掰开一块馒头,又将一半馒头对半掰开,“说说吧,那事情怎么样了?” 柒夜看着梦云生又慢条斯理地将那一小半馒头送入口中,细细地拒绝起来,禁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梦云生说得没错。 今日柒夜本想去找小吕先生问问,看看能否有延长花生糕赏味期限的法子。凑巧的是,在新开的梁记糕点铺门前就遇到了她,之后便一路跟随她去了酒肆。柒夜将刚才发生在酒肆的事情说与了梦云生听,并再次同他慨叹起小吕先生真是自己这一路上遇到的最与众不同的女子。 梦云生边听,边掰着手里的馒头一点一点地吃完了。末了,他端起茶盏抿了抿,做出结语道:“这么说,吕姑娘女扮男装是为了心中‘做先生’的志向,不与人亲近是怕被人揭穿身份。她既能开私塾授业,其实是个古道热肠重道义之人。” “没错。”柒夜颔首,舀起一勺蛋黄豆腐羹,却又叹着气道,“天下女子虽苦,但也有天下女子应有的幸福与归宿。可惜了她为了‘小吕先生’四个字,舍弃了她的良缘……” 她说道此处忽的愣住,双眼盯着碗中的那勺蛋黄豆腐羹发起呆来。 “舍弃良缘?那可未必。”梦云生展开折扇,轻轻抚着上面的十六把扇骨,“又或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柒夜呆呆地重复他刚才说的话,倏然领悟过来,一拍桌子,“噌”地站起来,“我知道了!是泥塑娃娃,那个刻着‘吕郎’和‘阿英’的泥塑娃娃!” 客舍的厅堂里坐着不少人,听到动静,纷纷朝靠窗的位子上看过来。梦云生继续摇着折扇笑笑,顺手拎起桌上的茶盏喝起来。 柒夜正为自己的领悟而欣喜,又“噌”地坐下来,头挨近对面那人几分,压低几分声音道:“所以说,小吕先生可能先前已经遇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良缘,那对泥塑娃娃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因为有这段曾经沧海,所以错过后面的良缘也就不可惜了。梦云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还没等梦云生回答,她就皱起眉头,托着下颌,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 “可是不对啊,泥塑娃娃上写着是‘吕郎’和‘阿英’。为何是‘吕郎’呢……还有那‘阿英’又是谁……” “你自己想吧。” 啪—— 收拢的折扇轻落在柒夜的脑袋上。梦云生张开双臂,极为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缓缓起身,“我困了,回厢房睡会。这桌酒菜钱我付过了,你就慢慢吃慢慢想吧。” 柒夜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房间歇息去,又双手抵着下颌,陷入到沉思中。 “对了,柒丫头,”梦云生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柒夜歪着头看他,见他拍拍脑袋,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模样,同自己说道:“我之前听这客舍里的人说,汴梁驿站清晨刚到一批从金陵来的车马,说不定会带来你想要的东西。” 她听罢,双瞳中倏地亮起一道光,迅速站了起来。 凡是驿站,外来的官队、商队、旅队都要经过于此,还有各地货物、书信的运输与传递。柒夜飞快地跑到汴梁驿站,托里面的人打听,便看到了今日清晨那批从金陵来的车马所带来的货物与书信。而这其中,果然有她想要的东西。 柒夜手中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正是师弟玖夜寄给她的。 玖夜在信中写道,十姑和马师有的身体已经完全无碍,如今他、师兄、十姑和马师有正快马加鞭地从金陵赶去长安,并会依约和她在那里见面。 另一封信来自十里穿巷的店家老实人。 老实人同她说,经过这段时间,他们东家身上的蛊毒已经被全部清除,就连样貌也逐渐恢复如常。只是东家还未苏醒过来,医仙说这得看病人的意志力,怕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柒夜看着这两封信心情忽上忽下的,那些发生在荆水的事情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百味杂陈。 “姑娘,回金陵的车马傍晚就走,你可要写回信?”驿站的杂役问她。 她想了想,还是同那人摇了摇头,将这两封信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怀里。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好消息传来。 他们一路同行相伴,再到分开,柒夜深知他的为人。 这个人,玩笑时真如个无赖,正经起来温润如玉、谦和有礼,实则暗藏着一双如狐狸一般的慧眼,视天下为浩浩棋盘,布棋子于四陆各处,大隐纷乱之中,只等收网洞悉一切。 这样的人,阎王岂敢轻易收他? 他会醒过来的。 柒夜深信这一点。 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一定会在长安,相见。 第一百六十八章 携娃娃刻意砸店 “梦云生,我忘了问你,昨晚你跟无名喝酒都聊了些什么?” “聊天、聊地、聊民间奇闻、聊山精鬼怪,聊这多年不见的际遇和往事,故人相见,自是什么都聊。” “是吗?不是说男人与男人之间,最喜欢聊的就是女人和名利。那这两样,你们有没有聊呢?” “这两样,俗人之聊法。” “啧啧啧,我等生于俗世间,吃五谷杂粮,享七情六欲,可不都是俗人一个吗?凭我对无名的观察,我就不信他喝多了,不在你耳边念叨念叨小吕先生。” “柒丫头,你若是真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我倒是想啊!我还想问你,你喝完酒回客舍,那无名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他生性自在,不受拘束,或许又担着他的行头,在这汴州城的某处摆摊看相了吧。” …… 柒夜与梦云生边说边走在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如今已快接近那条窄弄堂里,远远地就看到窄弄堂最里头处熙熙攘攘地围聚了不少人。现在正是五婶婶花生糕铺开门迎客的时辰,柒夜并不感到奇怪。然后等他们走进了些是,听见其中传来一些争吵声。她的心突然跳得直快,赶紧加快了脚步。 五婶婶花生糕铺前狼藉一片,案板被推到在地,地上撒着一层白白的面粉,还有那原本最令人珍视的花生糕也扔弃在地上,被踩了个稀碎。 “五婶婶,发生什么事情了?” 柒夜拨开吵嚷的人群,看到五婶婶和同店里的伙计正收拾着一切。五婶婶抬起头,眼眶微红,失魂落魄地捂着胸口,脚下晃荡地险些要站不稳。 柒夜见状,忙将她扶住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并到了一杯茶水给她。伙计站出来驱赶走了那些看热闹的路人,又回来继续收拾东西。 五婶婶喝下那杯茶水,大喘了几口气,脸色明显好转了起来。 “五婶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柒夜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怎么不见小吕先生?” 五婶婶放下茶杯,叹着气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口又传来一声叫嚷。 “那做花生糕的王八羔子呢?给我滚出来!”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震,柒夜向外望去,见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携着三个六七岁的小孩出现在门口。那三个小孩皆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看起来十分虚弱无力。 刚刚散去的人群又重新聚拢起来。柒夜心中了然,看来这个家伙就是刚才砸店的那个人了。五婶婶颤颤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柒夜扶着她走上前去。 “大伙都快来看看!”那个男人不怕事大地招揽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直指着店铺招牌怒骂道,“就是这家黑心店的花生糕,害得我三个娃娃上吐下泻,被活活折腾成这个样子!我来就是要讨个说法,不然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这黑心店砸透!” 男人拽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胳膊,故意示近于众人前。孩子许是被他拽疼了,“哇”地大哭起来,显得更加可怜。众人皆指着五婶婶的糕点店议论起来。 五婶婶似是被气得不轻,浑身战栗起来。 店里的伙计率先跳出来,对着那男人道:“你凭什么说这三个娃娃是吃了我们家的花生糕才成这个样子的?买我们家花生糕的人何止你一个?怎么其他人都没事?你这是纯属污蔑,故意来捣乱的!” “我污蔑?我捣乱?” 男人瞪大眼珠,嗓门更加大声,“好啊!你们黑心店敢做不敢认了是不是?大家伙都来评评理!我这既当爹又当娘的把这三个拉扯大,小家伙们贪嘴想吃花生糕,我辛辛苦苦省下钱就够买三块。原本是个欢欢喜喜的事,可谁知道那做糕的王八蛋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把我的娃娃们害成这个样子!这就是个黑心店!” 亏这个男人如同长舌妇一般絮絮叨叨对着众人讲了一推,又挥舞起双手极为亢奋地想掀起百姓的愤怒。 “你,你胡说!”五婶婶向前迈出一步,伸出颤抖地手指指着男人,“我这小店做糕一向都是敞开门户,让客人们看个明明白白,知道小店的花生糕从来不偷工减料,更别说添加其他什么东西。” 围观的众人听到立马有人点头认同,民意一下子又站到了五婶婶这边。 伙计也说道:“来捣乱的,我们老板娘心善,不与你计较这砸店之事。但你若再赖着不走,我们可就要报官了!” “报官?”那男人本有些心虚之意,但听到“报官”两个字时,不知怎么的又来了劲儿,撸起袖子,赶着那三个孩子上前几步。 “黑心店,王八蛋!我怕你啊!”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报官就报官!看看官府来是帮我还是帮你这黑心店?我今日必须要个说法!” 伙计遇上这地痞流氓,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他败下阵来,一脸焦急地看向五婶婶。五婶婶早就被男人气得胸口闷疼,倒在椅子上直喘气。柒夜边扶着她的背脊边细细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 “你刚才说你买了三块花生糕,你这三个孩子一人吃了一块?” 男人见自己占了上风颇有些得意起来,忽然听到店里走出来一个斯斯文文的青衣男子,摇着折扇从容不迫地问他。 “是啊,那不然呢?”男人稍愣,又粗着脖子道,“三个娃娃,我这做爹的当然是要公平对待。” “那可就有意思了。”梦云生往前走来,嘴角含着一丝笑容,“谁都知道,这五婶婶的糕点铺有规矩,每人每日限购两块花生糕,卖完即止。你那多出来的一块花生糕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被他问得愣住,神情僵在脸上,抓抓头顶,“哦!那我可能记错了。我是买了两块,分给了我这三个娃娃吃。哎呀,管他娘的三块还是两块,反正就是吃了这黑心店的东西,我娃娃才上吐下泻的!” “为人父母者,最重视的就是子女的健康和平安。” 男人又见到另一位负剑的青衣女子从店里走出来,眉目间有一股跟那位青衣男子一样的气势,“你也说娃娃们上吐下泻的,为何不第一时间带他们上医馆找大夫,反而来这里闹事?若是耽搁了娃娃们看病,你这做爹爹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 中文网 第一百六十九章 梁记幕后伸黑手 柒夜的一席话顿时惊醒众人,纷纷点起头来表示认同。 “我我我,我这不是当时太心急,忘了看大夫的事了吗?再说了,没钱怎么上医馆?你们俩都是这黑心店请来的帮手,怎,怎么说都有理!” 男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偏偏这个时候,身旁那个看起来最虚弱的孩子倏然“哇”一声俯身呕吐起来。男人心急慌忙地低头去看,见那地上留了一摊黄澄澄的呕吐物。且这些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化,还能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模样。 “这吐出来的东西,倒像是生柿子。”梦云生边说边用折扇掩着脸往后退了几步,“不是吃了花生糕么,莫非花生糕进了肚子里变成了柿子?” “哦——” 原本捂着鼻子、向后退的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往地上看去,男人越来越慌乱,当着那推呕吐物。谁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个孩子也“哇”地往地上吐了起来,黄澄澄的一片,满地都是。 “还是先带孩子们去医馆吧,看看到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别耽误了时辰。”柒夜上前,伸手递给那呕吐的孩子一块帕子道。 男人的脸彻底大红,圆眼瞬间推开了她的手臂,“滚开!假惺惺!”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带着那三个孩子离去。 “都散了啊,都散了啊!” 伙计走出来赶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四散而去,又一脸晦气地端来一盆清水,泼去地上的这些呕吐物。 柒夜往店门边上站了些,目光仍往男人离去的方向望去,思索得有些出神。 “你怎么看?”梦云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演技拙劣,漏洞百出。”柒夜转过身对他道,“但处处透着蹊跷,我总觉得也许幕后另有主使。” “嗯?” “我,我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咳咳,咳咳咳……”五婶婶站起来又不禁跌落在椅子上,捂着嘴巴止不住地咳嗽着。 “五婶婶!”柒夜惊,连忙走过去看她,又重新倒了一碗茶给她。 “咳咳,咳咳……” 五婶婶喝了茶感觉好多了,倚靠着椅子微微喘气,同眼前二人道:“多谢姑娘,多谢公子。若是没有二位,想必这场风波也不会这么快结束。” 她一脸感激地携着柒夜的双手,眼眶又红了起来。柒夜问她道:“五婶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刚才说你知道幕后主使?” 五婶婶一顿,渐渐放下双手,眼色凝重地看向远处点了点头。 “是谁?”柒夜看着她。 “我想,是梁记。”五婶婶叹息地说道。 “梁记?是那梁记糕点铺的梁记?” 柒夜有些不可思议,见五婶婶再次同她一颔首,缓缓讲出几天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来。 按照五婶婶的讲述,这些蹊跷又莫名之事在几天前就初见苗头。五婶婶的店向来都是傍晚才开门,可那天时辰尚早时,就有几个不速之客敲打着店门。 “开门,我们买花生糕!快开门!” 从来没有人会在这个时辰来买花生糕。五婶婶婉言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表明了小店惯有的规矩。但那些人异常凶悍和固执,赖在店铺里头说吃到了花生糕才走。看对方都是些人高马大的汉子,无奈之下五婶婶拿出了昨日自留的一些糕点给他们。 不想那些人尝过后先是脸色一惊,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人反应过来,语气不屑道:“切,我还以为有多好吃?也不过如此嘛!” “就是,这哪有我们梁记的花生糕香?那些人根本就是瞎了眼了!” “你们,你们是梁记的人?” 五婶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都是梁记的伙计,故意上门来找茬来的。 “是又怎么样?”那人往地上丢了没吃完的花生糕,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我警告你老太婆,我们梁记的新店很快就要开张了,以后这一带都是梁记的地盘。识相的就赶紧让你这店关门大吉,否则就要你的破店永无宁日!” 那人一顿恐吓,其余人皆撸起袖子把四下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五婶婶被吓得摊到在店里,见那些人趾高气昂地走远许久后她才缓过神来。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第一个便说与了小吕先生听,问他要不要真的闭店先躲躲风头。但是小吕先生摇头说,公道自在人心,如若我们这般软弱,就会让那些恶霸更加得逞。我想想也是,同行竞争本就是常事,我们更没做错什么。谁想今日果真有人上门闹事,正应了那些恶霸的话……” 五婶婶越说越难过,发红的眼眶里浮出一层泪花。 “之前那个人假借吃花生糕中毒一说上门砸店,小吕先生为了救我还被人重伤了手臂。若是我早一步关了这店,就不会弄出这么多事来。最大意的还是伤了小吕先生……唉……” “其实小吕先生说得没错。”柒夜安慰自责的五婶婶道,“如果对那些恶霸低头,保不齐他下次再出更坏的招。而且五婶婶的花生糕铺深受这一带人的欢迎,若关门了,不知会伤了多少食客的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 “放心吧婶婶,这些事情若真是梁记搞出来的,他们定猖狂不了多久。况且小吕先生能每日坚持来做糕,若是这里关门,先生一定是最伤心的那个。” 五婶婶听罢愣住,恍恍惚惚地点点头,眼泪逐渐被收了起来。 “对了五婶婶,怎么没看见小吕先生?”柒夜往店里转了一圈,“她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有人闹事,今日没做成生意,再加之先生手臂上的伤,我便让他提早回去了。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想请姑娘帮忙。” 她眼色又愧疚起来,“当时人多事忙,我脑子乱得跟浆糊似的,竟忘了请个大夫来看看先生的伤口。姑娘可否代我去一趟先生家中,看看有什么事可以为先生效劳的。” 柒夜颔首答应下来。 五婶婶呼出一口气,又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子交到她手里,“劳烦姑娘一定要让先生收下,并让他这几日先在家中好好养伤,无需操心店铺之事。” () 第一百七十章 人与人千丝万缕 走出窄弄堂不久后,梦云生倏然止住脚步,同柒夜道:“柒丫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嗯?”柒夜一脸不明白地看着他。 梦云生道:“小吕先生既已对你表明身份,有我这个陌生男子在,她定会不自在些。所以还是由你单独去看望她吧。” 柒夜恍悟,认同地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不过,梦云生,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他摇摇折扇,神色变得神秘起来,“我正好也有些事要办。” 柒夜盯着他扬了扬下颌道:“那好吧,我们客舍见。” 他二人就此告别,分别朝着反方向走去。 咚咚咚—— 柒夜敲着木门。 庭院里头忽的传来“咯咯”的一串笑声,紧接着一阵说话声响起“爹,你别闹了”。她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敲了敲门。 “谁啊?”门里面有人问道。 “小吕先生,是我。” 庭院里头有一刹那的安静。不过很快,柒夜身前的那道门被“咯吱”地拉开了。 “是你。” 小吕先生长身立在门前,目光往柒夜身后看了看,让出一条空隙,同她道:“进来吧。” “多谢。”柒夜颔首抱拳。 院里,吕老头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石桌上还放着一摞瓜子仁。他摇头晃脑地吃着瓜子,见到来人竟也不认生,拿手指着口中还“咯咯”地笑起来。 “吕伯伯,你认得我?”柒夜有些惊讶地同吕老头打招呼。 吕老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挥舞着双手,桌上的瓜子仁洒了一地。 小吕先生面色一阵无奈,走过来慢慢扶起他,“爹,不闹了,我先扶爹爹进屋歇息。”她转身时对着一旁的柒夜稍稍颔首。柒夜留在原地,很快又见到小吕先生从里屋走出来。 “抱歉,让姑娘久等了。” 小吕先生手中拿了一壶茶水。她与柒夜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并往杯子里添茶道:“家里也不来客人,只有粗茶,委屈姑娘了。” “先生别这么说。”柒夜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饮尽,发觉竟比初来时喝的汴州大碗茶还要甘甜几分,不禁眼前一亮。 “姑娘这次来,可是有何事?”小吕先生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瞒先生,来见先生前我去了趟五婶婶那里,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柒夜边说边拿出那锭碎银子放下,又掏出一瓶药一同放在桌子上,“这是金创粉,可以替先生疗伤。” “多谢姑娘好意。”小吕先生的神色至始至终都淡淡如水,“只是我不能收。我的伤也已无大碍。” “那我再劝先生,先生是不是又要搬出那套‘非亲非故’的理论来?” 柒夜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细心观察到小吕先生的右手臂有些行动不变,且那处的灰袍子上渗透出些血迹,又道,“伤口若不能止血化瘀,就好得慢。先生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私塾里的那群孩子想想。” 身前之人似乎是把这话听了进去,仅一会儿,便起身朝着她作揖道:“那这金创粉我就收下了,多谢姑娘。” “说了这么多个‘谢’字,不如我再多做一步,就替先生把药也上了吧,省得先生费力。”柒夜动作奇快,还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就旋身过来将她落座到了椅子上,并揭开她右手臂上的衣袖。 “姑娘,你……”小吕先生就这么被人制在椅子上,眉目间刚显露些愠色,就听到一声。 “一个女子,其实不必活的那么辛苦。” 被揭开的衣袖里面,伤口处纱布包扎得很是凌乱。小吕先生的脸颊禁不住透红,五官也发愣起来。 “先生是女中豪杰,心怀大志,让人钦佩。”柒夜边道边掀起那些裹得乱七八糟的纱布,“可是别说是女子,凡是为人,皆有疲倦和无能的时候。偶尔在人前示弱、求助,甚至是出个丑,那又何方呢?” 小吕先生静静地听着,慢慢卸下防备,神情也平静下来。 “我年纪虽小,读的书自然也没有先生多。但我看了一路风景,发觉人世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谁也别想躲着谁。先生总不能故意冷淡地拒绝别人,特别是那些愿意为先生全心全意付出之人。” 金创粉均匀地铺在已有些化脓的伤痕上,很快,淤青和血迹肉眼可见地消退了许多。那双手灵巧地用纱布重新将其包裹了起来。手臂虽裸露在外,但还未见着风,十指就在纱布之上轻轻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还贴心地将衣袖捋下来。 “好了,每日换一次药,三天后手臂就能好全了。” 柒夜拍了拍手掌,将那瓶金创粉置于小吕先生的掌心,往她对面的石椅上坐下来,又将桌上的碎银子往那边推了推。 “先生还是将银子收下吧。五婶婶本就对先生受伤一事极为愧疚,若先生再不收下,我想她怕是要寝食难安。先生既是先生,定不会做出这些乱人心智、损人脾肾的事情吧。” 小吕先生的双眼定定地凝望着那一眼严肃之人,忽的发出一声轻笑。这一下子,反倒将柒夜愣住了。 “没想到姑娘尚小,却喜欢说那些老成的话。” 柒夜惊讶的缘由,是第一次见到小吕先生笑着打趣她。回过神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开嘴道:“没办法,我一路遇到的都是聪明人,又极爱同我说大道理。久而久之,我便学会了些。” “既然如此,东西我都收下了。再次多谢姑娘,五婶婶那儿,我自会登门道谢。” 小吕先生仍是轻轻笑着,五官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和姑娘见面多次,还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人世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谁也别想躲着谁……脑袋里倏然回响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大概小吕先生是想踏入这千丝万缕网中了罢。 柒夜立马同她抱拳道:“我叫柒夜。我总觉得名字这东西麻烦得很,所以行走江湖时,总以‘女侠’自称。” 见她说得坦荡潇洒、毫不做作忸怩,小吕先生深受感染,也学着她的样子抱拳,“如此,那我也做一回江湖人,以后就叫姑娘一声‘女侠’。” “先生客气!” 天际昏沉沉的风恰好从高高的围墙上吹下来,扬起了那一青一灰的两处衣衫,亦吹动了小吕先生心中积郁许久的阴霾。她嘴角上扬,终于展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对了女侠,我猜你今日没吃到五婶婶铺子里的花生糕定有些沮丧,正好我这里留了一些。就是味道自然不如新鲜做好的。” “没关系,只要是能吃到先生做的花生糕已是一大幸事。”柒夜双眼欣喜起来,“不瞒先生说,我还有件关于花生糕的事情想请教先生。”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学堂迎来新先生 “延长花生糕的赏味期限?”小吕先生听后一顿,目色犹疑,“我还是头次听人有这个需求的。” “是啊,”柒夜点点头,吃着碟子里的花生糕,“我在金陵的友人对这闻名天下的汴梁花生糕十分垂涎,特意嘱咐我要带点回去给他尝尝。只可惜快马加鞭从这回金陵也要半月之久,而花生糕的赏味时期只有十日。所以我想问问先生可另有法子?” 小吕先生思索道:“按理说,万物皆有法则。面粉、白糖、花生碎这些原料都是可以存放很久的,但糅合成花生糕却变成了短短十日,而且越到后面,口感越不如前。所以我想,保证花生糕能食用时,也需保证其味道不变。这的确是个难题,我得好好想想。” 听此番话,柒夜想到远在金陵的龙大汉一家有尝到花生糕的希望,便欣悦地拍起手来,“不急不急,先生慢慢想。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到后面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吕先生轻笑地摇头道:“我只答应想一想,还不一定能找到办法。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柒夜也是摇头含笑地看着她,不过确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先生能帮我想一想,我就已是感激不尽了。当然先生若是有何处用得上我的,尽管提出来。”她拍拍胸口道,忽然想起今日发生在五婶婶店铺里的事情,逐渐平静下来,“说起来,先生对梁记那些人如何看?今日砸店之事如果真是他们教唆的,那实在是恶劣至极!” 小吕先生凝住面色,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低头,眼睛不自觉地落在受伤的右手臂上,“梁记的店皆开在东南西北市集四处。没想到这次的新店会开在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她似是在自喃自语,说到一半又止住,双眼重新朝柒夜看了过来。 “算了,不说这个了。但说到帮忙,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先生尽管开口。”柒夜一脸好奇。 她站起来,忍着右手臂的不适行了个礼道:“我想请柒女侠来私塾做一回‘先生’。” “什么?”柒夜吓了一跳,瞬间从椅子上起身,不敢相信地指指自己,“我?先生?” 小吕先生点头,微侧着头,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柒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上讲桌当先生。小时候师父对她识字习文一向看得紧,若是自己太过顽劣,亦是要头顶书卷去墙角罚站。如今要她拿着戒尺去督促小家伙们背书,她自是心虚得很。 好在小吕先生同她解释,请她来私塾当“一日先生”是希望她能给学童们讲讲她游历江湖时遇到的大好风光、奇闻怪事。 “你可听过这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常年在这四方天地里,怕教得东西太墨守成规,况且孩子们也爱听这些长长见识。女侠你就捡些有趣、好玩的事情讲就好。” 有趣、好玩的事情啊……柒夜仍是有些紧张。 论起说故事,这是梦云生的拿手绝活。她想着问他讨论讨论些经验。可谁知从小吕先生家回客舍时没见到他,翌日清晨要出门时也没有见到他。 这个梦云生,早出晚归,神神秘秘,不知偷偷摸摸地背着她做了些什么事。 柒夜叹出一口气,仔仔细细地理了理衣襟,推开厢房的门从二楼走了下来。 “又这么早啊,客官!” “是啊,你也早。” 在厅堂扫尘的伙计看到神清气爽的柒夜顿时眼睛一亮,双颊有些发烫,挠着脑袋道:“客官,今儿个吃不吃早点?有豆腐脑儿和炸糕。” 柒夜听着就食指大动,正要点头,却想到今日的任务又失笑地摇起头来,“我还是不吃了,多谢。” “啊?”伙计露出失望的神色,佯装认真地低头除起地上的灰尘来。 等那个青影迈出门后,他这才抬起头,倚靠在扫帚旁愣愣地想,客官今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呢…… 说到底,不就是给一群小家伙们讲讲自己行走江湖的故事吗?自己手持天下神剑、杀过人、挨过刀子,还能一口气喝十坛虫二酒,区区这点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柒夜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跟着小吕先生踏进了那家吕氏私塾。 “先生来了,赶紧坐好!” 原本闹得跟一群猴儿似的小学童皆飞快地坐回在自己的椅子上,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进来的两个人。 “哇,先生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姐姐。” 那声音不小不大地正好在安静下来的小院里传了个遍,剩下的稚童们“轰”的一声捂着嘴笑出了声音。 “咳咳!”小吕先生轻咳了几声。四处又静了下来,她先走上了讲桌。 “大家知道,汴梁之外有什么吗?” 今日先生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怪问题。稚童们张着嘴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山,还有水!” “还有雪山和大草原!” “有神仙娘娘!” “不对,有吃人的精怪!” …… “你们都说错了!”那位看起来特别机灵的学童站起来,异常严肃地说道,“我娘说了,汴州城之外有一只长着三只眼睛、两个鼻子、六个耳朵的大老虎,专门吃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可恐怖了!” 听他这么一说,好多胆小的学童皆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浑身发抖起来。这时一位长得十分秀气的小姑娘有些怯懦地举起手,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先生,可否,可否告诉我们,汴梁之外,到底有什么呢?” 这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瞧着他们无所不知的先生。 可小吕先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啊——先生也不知道啊……”底下的稚童们又是吃惊又是失望。 “但是这位女侠姐姐知道。”小吕先生眉眼笑起来,手伸向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一切的柒夜,“我们就请这位女侠姐姐跟我们讲讲她游历江湖的故事,好不好?” 那群小家伙看向那位漂亮的女侠姐姐,嘴巴张得更加大了。接着传出一阵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好——” 小家伙们皆回过神,小院里头响起惊雷般的掌声。 “好啊!” 柒夜站在讲桌之上,渐渐放松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速之客闯上门 “女侠姐姐,江湖是什么呀?是像江一样的湖吗?” 讲桌底下皆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江湖啊……”柒夜亦歪着脑袋,手抵在下颌上,想着该如何跟小家伙们讲起,“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们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就都是江湖。” “女侠姐姐这么说的话,我们的私塾也可以叫江湖咯?” “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所谓江湖就是一个有好人有坏人、有正义有邪恶、有人间富贵也有百姓疾苦,能自由自在地行走,也有原则和底线的地方。你们还太小啦,等长大就懂了!” “哇,好深奥哦——” “女侠姐姐,女侠姐姐,那你真的是从汴梁之外来的吗?那里,那里真的有一只专吃小孩的怪老虎吗?” 持剑的青衣女子被那稚嫩的言语给逗笑了,“汴梁之外是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那天之大地之远,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专吃小孩的怪老虎我还没有遇到,但我看到过一座会变戏法的玲珑高楼。这座高楼很聪明,人们心里想的什么,它都可以把他们变出来……我还知道有一条会喷火的河,这条河里的河神一发威,就能喷出几丈高的火焰,可以瞬间把这个小院子吞噬掉……” “哇,好厉害!” …… “还有一个叫做商都的地方,那里面有很多金银宝贝,所以人们都很喜欢去商都。可是商都的人很聪明,让外面的人跟他们一起做游戏。只有做游戏赢了,人们才能拿走那些宝贝;但要是输了,就要一辈子留在那里,再也不能回去了。” “啊?那我还是不要玩这个游戏了,万一输了,可就不能回家见爹爹和娘亲了。” “是啊,就连小吕先生做的花生糕也吃不到了。” “你们看,小娃娃都懂的道理,为什么大人就不懂了呢?还是有好多人为了那些宝贝去和商都的人做游戏,结果真的再也没有走出来……” …… 那故事越讲越顺畅、越讲越奇离有趣,让底下的小学童们都听得聚精会神、颇为入迷。小吕先生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四处之景,嘴角禁不住上扬。看来她请的这个“一日先生”是请对了。 特意把惊险、传奇的经历改为通俗易懂、适合孩子们听得故事,还能说出些人生哲理来,让她在心中不经意间生出几分佩服,还有一丝感动。 柒女侠,有心了…… …… “……正说到,那面火墙里的红光又微弱了许多,好像有渐渐扑灭之意。也就是在那时候,铸剑师纵身一跃跳入火墙中。‘轰’的一声响,火墙之中发出一阵极为耀眼的白光……” 故事到激烈之处,讲桌下的稚童张大嘴巴,皆十分配合地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而就在这时,小院外忽的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开门,快开门!”是一阵颇为无礼的陌生男人的声音。 砰砰砰! 柒夜止住话声,扭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小吕先生。小吕先生亦是眉头凸起,脸色稍沉,迈步走向院门处。 “快开门!快给我开门!” “是谁?” 小院外倏然安静下来。木门轻轻拉开一条缝隙,正要向外看去,忽然“砰”一声,那人一脚把门全踹开了。 “小心!”柒夜双瞳冒出一道光,手速极快地拔出长剑,飞身抵在小吕先生面前。 一道青光闪过,那先从门外面袭进来的不明物顿时又扑了回去。 噗—— 空中炸开一片“面粉雨”,全撒在门外那几个不速之客的头上、脸上、身上,白花花的,看起来十分狼狈。而小院中的人清清爽爽,全都安然无事。 倏地,身后响起一片抚掌声,“女侠姐姐好厉害啊!” “呸呸呸!”门外的那几个被掉下的面粉弄得睁不开眼睛,呛得直咳嗽起来。 “这个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柒夜双手抱长剑于胸前,与小吕先生一齐看着那些无缘无故来私塾捣乱之人。 很快,他们抹去脸上身上的面粉,双脚毫不客气地踏进小院。为首的男人重重咳了一声,指着小吕先生大声叫道:“你就是姓吕的那小子?” 小吕先生并不言语,只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人脸色发怒,声音又重了几分,脚步上前,直直逼迫小吕先生。 一把剑拦在他们之间,柒夜眉峰微挑,沉声道:“还没问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学堂之地,容不得你们这么放肆!” 那群人刚刚就见过这把剑的厉害,见其横在前方,无形之中还有一股凌厉的气势,不禁有些被威慑住。最前边的男人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稳住神色,露出双拳,轻蔑地哼一声。 “不是教书的么?这么聪明,难道会看不出我们是什么人?” 柒夜凝住目色,细细打量起那几人,身上的穿着似是家仆打扮,虽未能认出来,但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 “你们是梁记的人。” 那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柒夜见到小吕先生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她反应过来,眼前这几人的穿着打扮,与她之前去梁记糕点铺买糕时见到的伙计十分相似。 “臭教书的不愧是臭教书的。” 打头那梁记的家仆双手叉着腰,鼻孔上翻,一副极为瞧不起人的模样。 柒夜见不得他满口臭气,皱着眉正要发话,却听见小吕先生淡淡地同她说:“女侠,麻烦你帮我把孩子们都安置到内堂中去。” 她又想开口,见身旁人极为郑重地同她一颔首,便收起长剑领着那群眨巴着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小家伙们走向了内屋。 “女侠姐姐,那些人是谁呀?” “嘘——不要说话,乖乖先去屋里……” 柒夜边走边听着身后的动静。 “在下与梁记的人素来无冤无仇,你们前来造访,是有何要事?” “少说废话,快把秘方交出来!” “秘方?什么秘方?” “还装!”家仆冷笑,见到那灰影至始至终长身而立,脸色不曾有丝毫变化。他一顿,指着灰影的鼻子问,“你是不是五婶婶花生糕铺的糕点师傅?” () 中文网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娘笑里藏阴刀 小吕先生微微颔首。 “那就是了!”家仆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眼睛立刻放光,“一个臭教书的如何会做花生糕?一定是窃取了我们梁记糕点铺的秘方,要是今天不把秘方交出来,我就要你们好看!” 砰—— 那家仆说着,一脚踢飞了离他最近的那把木椅,见到灰影并无反抗之意,又颇为得意地大笑起来。 “弱鸡!” 小吕先生身躯微颤,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怒意。 “胡闹!” 柒夜大喝一声。她实在听不下去,虽然下山前,师父一直交代不可对不用武功的人用武功。但这次她实在忍不了了,长剑套着剑鞘便袭过来。那些人惊得连连数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方。 “你们这哪里是梁记?分明就是匪记!先是砸店,后上门挑衅,接着又污蔑人偷秘方?实在是欺人太甚!只要有我女侠在,你们休想动先生一分!” 家仆见持剑青衣女子年纪不太,但眉眼间却有股不可说的威慑力,本有了些退缩的意思,但一想终归是个小丫头,又直起背脊,粗着喉咙道:“怎么,我们还怕你一个小姑娘不成?你,你别以为就只有你会功夫!我们梁记多的是武夫,马上就到!” “那就都一起上吧!” 柒夜眉心一冽,长剑铮铮而鸣,剑身中的青光又明显多了一分。 然而这时,小院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声音,夹杂着众多脚步声,由远及近。 “姑娘家家的,别动不动就用功夫,万一嫁不出去就不好了。” 那群家仆听罢,立马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门外迎了过去。一位身着绫罗绸缎、显得极为富贵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去了小院里,身后还跟着一群携带棍棒的武夫。 她这一招呼,引来了许多街坊邻里围在外墙看热闹。学童们被关在屋里,皆趴在窗棱上朝着小院里看。一下子,吕氏私塾变得拥挤起来。 柒夜收起剑,冷着声音问道:“你也是梁记的人?” “当然。”那女子虽看着比柒夜大上了一轮,但徐娘半老,也还有几分姿色。她提着裙摆原地转了一圈,掩着嘴笑起来,“若不是梁记的人,还能是哪里的人?” 那一举一动都显得她极其矫揉造作。柒夜胸腹中不由得泛起一股酸。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位女子,高喊道:“这不是梁三娘子吗?” 女子听到“啧啧”道:“听听,多有眼力见儿啊!” “梁三……娘子……”沉默许久的小吕先生倏地低头喃喃,不知想到了什么。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指着那个女子眼中震惊至极,“你是,梁,梁汝发的夫人?” 她说完,神情凝固在脸上,变得有些复杂。 “没错,”梁三娘子的目光落在小吕先生身上,一点一点地收起笑容,严肃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吕先生’?听说不仅会教书,还能做一手花生糕,卖得比我们梁记得都好。” 梁三娘子眼色不曾瞥开半分,慢慢眯起双瞳,高高扬起下巴。 噗嗤—— 忽的见她破功般笑出声来,拍拍脸蛋,话语中流露出几分暧昧,“没想到小吕先生这么年轻,还长得一表人才。若是你早出生几年,我就不嫁那梁三,死活也要嫁你咯!” 众人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梁三娘子又指着小吕先生笑道:“再晚出生几年也没事,我呀,就做主把女儿许配给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围观之人中有不少人笑歪了腰。 柒夜抿着嘴唇,双眉越拧越紧。她察觉到小吕先生掩藏在身后的一只手颤抖起来,脸上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复杂。 梁三娘子自顾自笑完,对着小吕先生叹出一口气,口气颇为可惜道:“但不管怎么说,该算的账还是得算清楚。” 她鼻子中哼出一声,故意抬高了音量,“大伙儿都听好了,这个教书先生偷了我们梁记花生糕的秘方,是不是应该让他交出来?” 众人听了皆面面相觑,发出窸窣的议论声,有的叹着气,有的说着摇了摇头。 小吕先生仍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处。柒夜握着长剑的手指发白,对梁三娘子道:“就因为是梁记的,就可以随便污蔑人了吗?你们梁记的做了这么多坏事,今日就算先生不说,本女侠也要替她要个说法!” 一声而下,人群中亦有人跟着说道:“是啊,凡事都讲究证据。说偷了秘方,证据呢?” “小吕先生是个大好人,他怎么会偷梁记的秘方?一定是有人要害他!” “谁知道啊?不是有句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么……” “嘘——” …… 梁三娘子又笑起来,并且掩盖住了众人的声音。她扶着腰,“证据吗?我当然是有的。不然哪里敢冒犯教书的先生。”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柒夜双手抱胸,心想,看她耍的什么花招。 梁三娘子往空中一拍掌,不慌不忙地说道:“拿上来吧。”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吕家亦有传家宝 梁三娘子刚下完命令,身边便有两个家仆各托着一个碟子上来。两个碟子里皆装着两块花生糕,并无其他特别之处。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踮起脚尖想一探究竟,心里越来越好奇起来。 梁三娘子轻轻撩拨着衣袖,不慌不忙地用竹筷夹起其中一块花生糕,“各位看好了,这一块是我们梁记秘制的花生糕。” 她抬着筷子特地朝着小院转了一圈,放回原处又夹起另一个碟子里的花生糕说:“而这个呢,就是昨天我让下人去五婶婶花生糕铺里买来的。” 两个碟子里面的花生糕,除了梁记的上面印了一个淡淡的“梁”字,剩下的外观、形状、大小,就连最外层分布的那层碎花生碎也极其相似。 “不知小吕先生贵人多忙,有没有尝过梁记糕点铺的花生糕呢?” 柒夜听到这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梁记的新店门前小吕先生买糕的身影。 “如果没有的话,那可要看清楚了。是不是觉得这似曾相识呢?”梁三娘子特意命人将两份花生糕摆在小吕先生跟前,且脚下也一点一点地挨近过来。 “全汴州城的花生糕不都做成差不多模样么?”抬起来的手瞬间拦住了那个将要靠过来的身影,柒夜问道,“梁三娘子究竟想要说什么?” 眼波流转至那二人身上,又渐渐收回来,梁三娘子轻哼一声,掩着嘴道:“当然了,看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最重要的是这两份花生糕的味道如何。” 她转向门口的众人,微微抬起声音道:“不知有谁愿意上前来帮忙品鉴品鉴?” 有不少人举起了手。梁三娘子询问了一圈,最后挑选了一个从不爱吃花生糕的麻衣老汉。 老汉兴致冲冲地上前来,直接上手拿起一块印有“梁”字的花生糕,吃了一口叫起来,“哟,还是热乎的!难怪我那乖孙女爱吃,这一口喷香酥脆,是挺好吃的!” 梁三娘子眼中藏不住的得意。她又指指另一份道:“不妨常常这个。” 老汉依她所言,又拿起另外一个碟子里的花生糕吃起来。腮帮子咀嚼了一会,他停下道:“这个花生糕也不错,但是论口感……好像比先前吃的那块差了一些。” 柒夜听罢并不感到意外,只道:“一个是新鲜刚做的,一个是昨晚买的,自然是刚出炉的占优势些。” 老汉稍稍颔首,继续吃手里的糕,又嚼了几下,忽然一顿,“咦”了一声。 柒夜看到他倏地张大眼睛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飞快地拿起另一边梁记的糕点咬了一口,嚼几下,又换了另一块继续吃。 梁三娘子站在一旁,一手倚着下颌,问道:“老伯,这两块花生糕有何问题?你有话不妨直说。” 老汉将手里的两块花生糕都吃完了,扣了扣指甲缝里的碎屑,抓抓头顶,一脸疑惑的神情,“我是虽第一次吃花生糕,但舌头可没有坏。除了后一块的硬了些,这两块花生糕不就是一个味道么?” 他看看梁三娘子,又看看小吕先生,眉头皱起来,“我刚刚听你们说什么梁记的,五婶婶的,这些难道不是来自同一家吗?” 一句激起千层浪。那围观的一众人里面有五婶婶花生糕铺的常客,当然也有不少是买过梁记糕点的,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诶,梁记的花生糕和五婶婶家的味道是一样的么,怎么我之前没有察觉出来?” “好像是一样的吧,花生糕不都是那样吗?难不成还能吃出银子来?” “不对不对,我怎么记得小吕先生做出来的要更香酥一点,还有那里面的碎花生碎也更脆!” “是啊,我还是喜欢吃小吕先生做的,就是每次只能买两块,不够啊……” “可是五婶婶家的花生糕味道怎么会和梁记的一模一样呢?难不成……” …… 在那些话声里,柒夜早就上前一步,将那两个碟子里剩下的花生糕尝了个遍。梁记的花生糕跟她之前在梁记新店里买到的一样,那时候她吃完还跟梦云生说,还是觉得小吕先生做的更加好吃。 而另外一块—— 梁三娘子呈上来的是昨天去五婶婶家买来的。柒夜认认真真地细嚼着嘴巴里的糕点,忽的一愣,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位老汉会这样讲。 一旁的梁三娘子斜着眼睛看着柒夜,“怎么,打抱不平的小丫头,这下你可说不出话来了?” 柒夜不理她,放下手中的花生糕,咽下了口中的东西,上前一步道:“各位,若我所料不错,每日傍晚,凡是经过窄弄堂的,都会被一股诱人馋虫的香味以吸引。都说梁记的糕铺又大又多,做出来的花生糕是汴梁一绝。但为何也有不少人愿意在那落日时分去五婶婶的铺子前等上一等。我想原因就是,小吕先生做出来的花生糕有一股独一无二的香味,连带那上面的碎花生碎也要更酥脆一些。各位想想我的话,是也不是?” 她故意停下来,观察着围观者们的反应。众人间果真有点头认同的,梁三娘子见到僵住些脸色。 “今日这位梁三娘子带来的,一块是新鲜出炉的,一块是昨日做出来的。就算是要比试,这样对小吕先生来说也是不公平的。谁都知道过了夜的糕点,不仅香味散了,还会变得冷硬,口感当然会差点。我想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五婶婶家神仙一般的花生糕稍显得逊色了些,味道自然也跟梁记的差不多了。” 众人渐渐回过神来,似乎是又闻见了五婶婶家那股独一无二的花生糕的香味,不由得“哦”了一声点点头,好像就是那么个理。 “你胡说!我们梁记的花生糕才是汴梁第一!”梁三娘子听着气极,已顾不上那层形象,竖起眉毛,手直指柒夜的鼻子。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是大家说了算。”柒夜往后退到小吕先生身边。 梁三娘子缓过气,冷静下来沉着语气道:“小丫头口齿倒是很伶俐。不过你刚才也说了,这两块花生糕的味道确实差不多。我们梁记可是汴州城百年的老店,做花生糕的秘方代代传承直到今日。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五婶婶的那家铺子自从几年前请了一个教书的来做糕点,铺子的生意才好起来的。” 她一顿,哼一声,大声道:“一个教书的如何懂得这么多?难道不是偷学梁记的秘方,又为了掩人耳目再改良一番,就说是自家的糕点么?” 柒夜直皱眉头,很是不解,“梁三娘子,你这话中的偏见可就太深了。一个教书先生为什么不能会做花生糕?一个女子能在家相夫教子,也能在外打理店铺,难不成我也要说你梁三娘子的不是了?” 梁三娘子顿时噎住,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汉开口说话了,“你们俩说的都给我这个老实汉子整糊涂了!” 他指指梁三娘子,“你说他们偷了你们梁记的秘方。”又看向另一边道,“你们说没做过这个事儿。那简单啊,梁记的店我这个老汉从小看到大,确实有百年了。按理说,百年不倒,那做糕点还是有点门道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最后手指向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灰影,“她说你偷秘方,那你就把你为何会做花生糕一事给说清楚,那不就好了?” 众人中又有墙头草倒向一边,认同起这番话来。 “老伯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柒夜摇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为何还要解释过多?公道自在人心……” “家传。” 柒夜说到一半,却听到一旁忽如其来一阵声音。她、梁三娘子、老汉全都意外地看着身侧那个人。 小吕先生的语气冷清到至极,“我做花生糕的方法,亦是家传。”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对峙三郎隐情瞒 “原来是家传。”那麻衣老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朝着梁三娘子说道,“你听到了吧,他说的是家传……” 不料,梁三娘子听明白后,第一件事便是双手叉腰躬着身子笑起来。 “哈哈哈哈,家传?”那笑声里像是充满了怀疑,显得尤为刺耳。她张着红唇,摸了摸涂着凤仙花汁儿的红指甲盖。 “你当我三娘真是一个无知妇人?”梁三娘子红指甲指着小吕先生,“我早就打听好了,你家中就只有一个形同废人的痴老父,又如何能教你做花生糕呢?” “你!” 听到她这般说自己的父亲,小吕先生眼中显出一丝愠怒,掩在灰袖底下的拳头握紧起来。 “怎么,我三娘难道说错了吗?先生不是应该最懂礼数,还不允许别人说真话了?” 小吕先生作白的脖颈上青筋微露,紧咬着嘴唇,双拳颤抖。她直直盯着梁三娘子看,目光越来越深幽,最终没再对她多说一个字。 可是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富贵女人却愈发嚣张,一挑眉,侧着身故意大声喊道:“先生是心虚没话说了吧!那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先生也说不出做花生糕的方法到底从何而来,那就乖乖的把秘方交出来。” 末了,她哼笑一声,又说了一句,“先生放心,我三娘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只要你把花生糕的秘方还回来,之前的事情,梁记一律既往不咎。” 门外一众看客的目光皆落在小院中的那处灰影上。那身影虽穿着一袭最朴实无华的灰素衣,但背脊挺直,气度风华无双,仿佛长了一身傲骨。 小吕先生一拂衣袖,只道:“我说了,我做花生糕的方法是家传。我没有拿你们的秘方。” “看来小吕先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来硬的了。”梁三娘子的眉眼冷下来,“来人,把这破私塾给我砸了!我就不相信这个教书的还不肯把秘方还回来!” “是!”布在院前的那些武夫应下命令,速速拿着棍棒上前。 柒夜提剑拦住他们,一把长剑只出鞘了半截就泛出阵阵青光。她一喝,“我看谁敢乱来,先问问我这把溢彩剑!” 武夫许是被这剑的江湖气所震住几分,皆犹犹豫豫地不敢向前。 后头的梁三娘子嘴巴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大男人躲在小丫头背后算什么本事?你们几个还不快给我上!” 武夫收到第二声命令,正要举起棍棒时,不想院门外有急切的声音传来。 “住手!” 梁三娘子听罢一怔,扭头望去,见那拥挤的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有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她那双眉眼望见来人先是闪烁起来,掩着红唇,支支吾吾道:“相,相公,你,你怎么来了?” 周围看客早就有人认出了他。来人正是梁家的三少爷,梁三娘子的相公梁汝发。 “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梁汝发颇有些怨气地对着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我,我那还不是为了咱们梁记的店么?”梁三娘子虽是心虚,却瞬间红了眼,拉下袖子忿忿道,“被人抢了生意,欺负到头上来了,也不管吗?” 梁汝发缓出一口气,眼色使使后边众人,压低嗓子同她道:“行了,这么多人,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先跟我回去。” 说罢,他正要去拉梁三娘子的手臂。而梁三娘子像是最听不得这话,一下子双颊涨红,声音也大了起来,一甩手道:“我不回去!” 这一变故,四下皆惊。 柒夜也看在眼里,双眉微挑,侧身对身旁之人道:“这一对……还挺有意思的。” 不想她扭头看到小吕先生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刚才跑进来的背影上,额头上布着细密的冷汗,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几分。 “先生,你没事吧……” “就你那个软性子,你敢管吗?” 那突如其来的大喝打断了柒夜的话语。她看到梁三娘子发怒起来,一手直指着眼前那人。 “你啊,活该被人欺负!我三娘今日来抛头露脸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梁三!” 梁汝发似乎是被说得有些急了,但又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只能躬着身,对着她赔笑起来,“好了好了,都听娘子你的,那店里的事儿不都是听你的么?你先跟我回去,回去你怎么说都行。” “我说了我不回去!”梁三娘子怒气有增无减,手指转着方向,直指向梁汝发身后那人,哼声道,“除非他把梁记的秘方给我交出来!” “他,谁?” 梁汝发顺着她的手指往后看,见到那人的第一眼,倏然呆住在原地,满眼倒映出那个灰影。 “是你……” 他此刻脸上的神色跟小吕先生的一模一样,仅说了两个字就浑身战栗,想说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跟那教书的认识?那就同他好好说说,让他……”梁三娘子说着便上前,刚对上他的眼睛,却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了,相公……” 没想到梁汝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人看,眼眶竟也有些湿润起来。他听到声音,慌张失措地转过身,揩着眼角,一把拉过梁三娘子的手臂,“走,回家,不要在这里了,你跟我回家……” “怎么了,你先把话说清楚啊!”梁三娘子十分不明所以,想挣脱开手臂,无奈梁汝发的力气出奇得大,拉着她直往院门外冲去。 家丁与武夫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那尖锐的女声一道,人群不由得又散出一条路来,前来挑事的那一大帮子皆向外撤离。围观的看客见热闹没有了,也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好事者依旧在门口张望着,左右议论声阵阵。 “小吕先生,他们都走了……” 咚—— 柒夜眼皮一条,惊然侧身看到一旁的小吕先生如虚脱一般坐倒在木椅上,背脊像蜷缩起来,上面的灰袍已全然湿透。 “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人不舒服?”柒夜俯下身,满目担忧地查看起她的情况。一只手正想往下去探她的额头,她缓缓抬起头来。 “我就是有些累了。”那嘴角的笑是她强行挤出来的,在柒夜看来是那般苦涩,“女侠,你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先生尽管说。” “今日私塾早下学,你能不能替我送这些孩子回家?”她微微喘着气,目光看向后面那群趴在里屋窗棱上的学童们。 “当然可以。” 柒夜差点忘了私塾里还有一班稚童。被关在里屋这么久,那群孩子实在是觉得无趣得很,皆瞪起大眼睛,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先生先生,我们可以出来了吗?” “女侠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呀?那群人好凶哦。” 柒夜走过去打开了里屋的门,对着他们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嘘——先生有些累了,今日我们早下学。你们走过去轻轻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会儿女侠姐姐带你们回家。” 学童们在私塾里已读了好久的书,也明了几分事理,皆对着柒夜捂着小嘴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过收拾自己的文具和书籍。 院中的小吕先生看着四下缓缓起身,走上前对着柒夜行了个礼,“多谢女侠。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柒夜知她此刻心中定是翻江倒海,点点头,无声地向她抱拳。 她心不在焉地转身的那一刹那忽的又顿住,回过来问,“你难道不想问我到底……” 说到一半,小吕先生落下声,见到面前的青衣女侠持着剑摇摇头,同自己露出一个格外安心的笑容,“我相信,先生若是想讲,自然会同我讲的。” 她垂下些眼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尖,又听到那人说, “先生只需要记住,我们是朋友。而朋友是站在朋友那一边的。” “朋友么……”小吕先生茫茫然抬起头,念着那几个字。 送完那班孩子已近黄昏时分,柒夜快步回到客舍,进门便朝着账台喊道:“小二,给我上壶茶,渴死我了!” “来咯!”小二担着白方巾动作奇快地送上了一壶茶水还有一个碟子,“客官慢用,这叠茴香豆是今天刚到的南货,送些给客官尝尝味儿。” “多谢!”有吃有喝,柒夜的心情瞬间又好起来。 此刻,她正歪着脖子托着脸,边嚼那茴香豆边想今日发生的事,就见到一修长的青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回来了?”柒夜瞬间眯起眼睛,摸了摸下颌。 那青影进门便走向她这桌,放下手中的折扇坐在她对面,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抓碟子里的茴香豆。 “这不是茴香豆么?好多年没吃到了。” 啪—— 柒夜将碟子端起来,护在胸前,对那人颇有不满道,“梦云生你还知道回来?说说吧,这两天都干什么事去了?” “柒丫头,我打听到了汴州城的一件大八卦。你要不要听?” 柒夜放下碟子,化不满为好奇,“什么八卦?” 梦云生笑一声,节骨分明的五指伸向了碟子中,拾起一颗茴香豆细细的嚼起来。 () 中文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市井之闻谈幺妹 “你可知,汴州城最有名的糕点大户梁记底下有三个儿子。大少爷梁汝成和二少爷梁汝名精明能干,颇有做生意的头脑,分别打理起了东西市和南北市两处的糕点铺子。梁记也算是两位当家人双管齐下,不负老祖宗的心血,撑起了百年的招牌。然而那三少爷就显得有些逊色了些。 三少爷梁汝发其实是个性温之人。跟他两位大哥比,待人处事没那么雷厉风行,甚至有些软弱。汴州城里的铺子一处都没有交给他打理,他自己也落得个清闲。可自从梁汝发一年前娶了媳妇儿后,梁记双当家掌权的局势渐渐有些变了……” “等等,你说的梁汝发的媳妇儿可是性子强势、心思颇多,外人口中称‘梁三娘子’的妇人?” “正是这个梁三娘子。怎么,柒丫头也略有耳闻?” “何止略有耳闻!我今日还领教过她的厉害。” “哦?怪不得我路过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时,听那儿的人说什么‘悍妇怒闯小私塾,侠女勇救好先生’。原来‘侠女’二字指的是你。” “这才几个时辰,就传得那么夸张了!先不说这个,我还是要听你口中的八卦。” “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我说到自从梁三娶了媳妇儿,那三娘并不甘心自己的相公就这般无所事事。吵吵闹闹了半年,两位梁记之主终于同意另辟新店,并且放权由梁三夫妇打理。且说那东市、西市、南市、北市已各开了梁记的分店,北市与东市交界一带地广人多,梁记的生意却一直没有涉猎。所以新店就开在了……” “停停!梦云生,你可是说书的瘾犯了?这些我都知道的。后面的事情我今日在私塾也亲历了一遍,想必你也都知道了。唉,最令人可气的还是小吕先生被人冤枉偷梁记秘方的事情……等等!梁记的秘方……你打听来的八卦,莫非跟这有关?” “是,又或者不是。”对面的人摇着折扇,故弄玄虚起来。 柒夜拈起碟子里最后一粒茴香豆,见到那对狭长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想了想,她放下茴香豆,把碟子推了过去。 “你继续说。” 梦云生嘴角的笑意加深一寸,一收折扇,不紧不慢地将碟子推了回来。柒夜眼睛一亮,立刻一掂碟子,茴香豆跳起来送入她的口中。 “其实下面我要说的,才是重头戏。你可知,梁记原来不只有三个少爷。还有一个老幺。” “什么,还有一个孩子?” 他点点头,“那个孩子,叫做梁茹英。” 柒夜倏地愣住。 “据说这个孩子自小天资聪颖,深得老祖宗真传,做出来的花生糕连梁记的糕点师傅也要自愧不如。只可惜梁茹英八年前生病死在了闺房之中。” “闺房?梁茹英是女的?”她听着蹙眉。 “没错,是梁记最小的女儿,梁茹英。” “梁茹英,梁——茹——英——”柒夜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个名字,“英……阿英……” 一瞬间,她被忽闪过的一个念头震得浑身一颤。 天渐黑,梁记府上,大院和二院处皆点起了灯笼,家仆丫鬟端着美味佳肴来往,一片祥和之气。而三院内,虽也有声响传出来,但却是一丫鬟慌慌张张的叫声。 “夫人,夫人!” 梁三娘子刚踏进三院,指着来人的鼻子便骂道:“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是不是生怕大院和二院的人听不到!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那丫鬟高举着托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里积起了泪水,小声道:“夫,夫人,奴婢知错了。只是,只是少爷他,他还是闭门在房里,饭,饭也不肯吃。” “没用的东西,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梁三娘子气得跺脚,一把端起那托盘,“让我来!” 丫鬟见状,立马退到了一边。 梁三娘子托着那好菜好酒快步走向紧闭的房门前,先是舒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敲门道:“相公,是我啊。你开开门,我给你送饭来了。” 木门紧闭,里头的人不吱声。 “相公啊,从外头回来你就把自给儿关在房里,可是在生三娘今日的气?”她故意放柔了声音,“我不是同你说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梁记好,为了店铺好。咱们可不能让一个外人给欺负了去,你说是不是啊,相公?” 接连两次,门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梁三娘子放下手一皱眉,渐渐收起了笑容,语气有些硬起来,“我跟你说话,你可听到了?你心里再怎么生气,这饭总是要吃的,铺子总归还是要打理的。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来的,你可不能让那大院二院的人瞧不起去!” 说了一达通,依然是毫无回应。这回梁三娘子由敲门改成了拍手,声音也拔高了不少。 “梁汝发,我与你说的,你有没有听到?还有你今日这样,我还没同你计较呢!你给我出来,老实说说你之间是不是就认识那个臭教书的?不然为何今日见你他会是这个模样?梁汝发,你出来,给我说清楚了?” 那里头安静得好似根本没有人在一样。梁三娘子一个人唱独角戏久了,终于忍不住大爆发了出来。她脸色一沉,将手里的东西倏地放到了身旁的丫鬟手上,撸起衣袖,两只手拍着那门来。 “好你个梁汝发,你装死是不是?你给我出来!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夫,夫人……”一旁的丫鬟听得战战兢兢,也实是不敢说出心里话,只能道,“当,当心伤了夫人的玉手……” 梁三娘子盛怒到顶点,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来,“梁汝发,你这个窝囊废!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你……” “哟,三娘子啊,这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讲啊!” 一阵娇声从院外传进来,梁三娘子一惊,回过头,见到两位贵妇人极为悠闲地走过来。 “自古以来都是夫训妻,咱们这三院啊却常常上演妻斥夫的戏码。”梁二娘子摸着怀中的金丝猫,同身旁的梁大娘子笑道,“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呢?” 梁三娘子脸色难堪到极点,“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无关?”梁二娘子哼一声,眼色颇为不屑起来,“我可是听下人说,今日三娘子带人跑去了一位教书先生的私塾大闹了一通,最后还败兴而归。现在这事传遍了汴州城,都说梁记丢了颜面。这怎么会跟我们无关呢?” “明明就是那个臭教书的……”梁三娘子竖起眉毛,正要为自己辩解,却见到梁二娘子先一步对身旁之人说起来。 “明明就是自己做不好事,还这般嚣张。大娘子你看看,若是再不好好管教管教,哪日可要把我们梁记的脸给丢尽咯!” 梁大娘子至始至终都冷眼观着这一切,如今一开口,尽是对梁三娘子的不满,“三娘子,为人妻者,自是事事都要为夫家着想。二娘子说得没错,你今日之事是太过了。” “我没错!”听罢,梁三娘子眼眶微红,对身前那两人大声道,“我今日所做一切,全是为了夫家,为了梁记。三娘没有做错!” “大娘子,大娘子,你听听,她还为自己狡辩!她根本就不把大娘子你放在眼里!” “你别给我在这里煽风点火!你那肚子里的那点小心思,我还会不知道吗!大娘子她……” “住口!” “都别吵了!” 吱嘎—— 木门一瞬间被打开。那三人齐齐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三少爷。” “相公!” 开门的人发髻散乱,脸色憔悴,全身都在发抖。他的眼神惘然没有焦点地看向远处,口中低喃道:“是她,是她,是阿英啊……” “相公你在说什么?”梁三娘子着急道。 “阿英啊,那个人是阿英。”这一回,他的声音清晰了很多。 “阿英?阿英是谁?”梁三娘子不解地皱眉。 而她旁边的梁大娘子仅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就脸色突变。 “阿英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沉沉的男声从院外传来。一众人回头,见是大少爷梁汝成和二少爷梁汝名走了进来。 梁汝成道:“今日有关三娘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一进府上就听到三院这边吵吵闹闹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汝发,你要跟我说清楚了。” 那声音颇为严厉,让梁汝发不能不扭过头,直视起他的眼睛。 “大哥,二哥,”梁汝发扯出一个笑容,显得极为凄惨,“我今日看到小妹阿英了,她回来了。” “什么?” 梁汝成和梁汝名震惊道:“阿英?” () 中文网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敞门破规矩迎客 这一日,汴州城的天气出奇得好。清早便是晴空万里,就连冬日之下吹来的风也多了几分暖意。东南西北四处集市上渐渐开始人潮涌动,开始了一天的来往买卖。 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窄弄堂里,除了最里头的那家铺子,前两家皆打开木门迎起客来。不到一会儿,弄堂里出现了一个清瘦的灰影。头两家铺子里的人见到了十分熟络热切地打着招呼,灰影一一回礼,却并未停下脚步,直至走到最后一家紧闭的店门前。 咚咚咚—— “谁啊?”店里传来一声疑问。 “五婶婶,是我。” 店门“嘎吱”被打开,探出了五婶婶有些睡眼惺忪的脸,见到来人时一愣,但很快就精神过来。 “是先生啊……这么早先生怎么过来了?先生的手可还有大碍?” “托婶婶的福,阿吕的手已经无碍了。”小吕先生神色明朗,嘴角上扬。 五婶婶盯着面前之人的脸又愣住,总觉得今日的先生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就好,婶婶我也能放下心了。”她缓缓舒出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听见小吕先生的声音。 “婶婶,现在店里可有备下面粉、花生碎这些东西?” “有的有的,这几日虽然先生没来店里,但这些原料我都屯着。”五婶婶连连点头,忽的反应过来,语气惊讶道,“先生,难道先生想现在就做花生糕?” 果不其然,小吕先生朝她颔首,柔声道:“这几日因为我的手伤误了店里的生意,我想不如今日早些营业,也多做几屉。婶婶,您看如何?” “我,我当然好啊!”五婶婶眼睛放出一道光芒,彻底激动起来,“先生还不知道吧!这几日没了先生的花生糕,好多客人都叫苦不迭。今日能早早吃到花生糕,大伙儿应该都高兴坏了吧!诶,不过,先生今日不用去私塾上课吗?” “今日特殊情况,我给孩子们放了一天假。” “哦!那就行。嗯?特殊情况啊……”五婶婶还在想到底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见到小吕先生正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她,猛地拍拍脑袋,往里屋跑过,“哎呀,我马上给先生准备准备。先生稍等一下……” 小吕先生见她的身影离去,踏进店来,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围布,仔仔细细地系在了身上。 今日不管是路过北市与东市交界一带的,还是本就是这附近的生意人,都闻到了一股格外诱人馋虫的花生糕的香味。而这香味的源头正来自那条窄弄堂里头。 五婶婶花生糕铺前已摆好了擦得锃亮的案板。一旁已经等着几个被香味吸引过来的客人。 “五婶婶,今日这么早开门,是小吕先生回来了吧!”一路人上前问道。 “是啊,小吕先生知道大伙儿特别想念他的花生糕,这不伤刚刚好就来店里了!”五婶婶眉梢上满是喜色,朝门外喊道,“先生还说了,今日店里不限购,大伙儿想吃多少就买多少!” “诶!那太好了!这花生糕还是你们五婶婶家的好吃!” 围在店门前的人越来越多,等待着花生糕出炉的同时,那言语也热闹纷呈了起来。 “这小吕先生啊,心善手巧,有才华有相貌,只怕是全汴梁都找不出像他这般的好郎君了。我看前几日那事啊,就是梁记的人在搞鬼!” “就是!我才不信小吕先生会做出这等子事。梁记就是仗着有几个钱,故意欺负人。五婶婶,你说是吧?” 五婶婶听着连连点头,见大家都站在小吕先生这边,不由得感到欣慰起来。弥漫在四处的香味愈发浓烈,身后传来一阵期盼已久的声音。 “花生糕好了。” 众人抬眼望去,见到那清瘦的灰影端着刚从烤炕上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糕团。 “呀,先生来了!”四处欢呼起来。 小吕先生小心翼翼地取下模子,手一扬,又往糕团上面均匀地撒上碎花生碎,起刀利落地切成块。店里的伙计准备好油纸,装起花生糕递给客人们。外头已经大排起长龙,想到今日并不限购,后面的人不由得急躁地直往前挤。 五婶婶边收着铜板边维持秩序,“不要挤不要挤,都一个一个来啊!” 小吕先生帮着伙计一起给客人递花生糕,听到声音,也抬起头道:“大家别急,烤炕上还烤着几屉,保准人人有份。” 店门前激起一片掌声,五婶婶听着眉目上的喜色又多了几分。 “小吕先生,五婶婶!” 那人群里忽的传出一阵格外明朗的声音。他俩皆抬头望去,见到那个熟悉的青影大步走上前来,身后自然跟着个手摇折扇的男子。 “是柒姑娘来啦。”五婶婶笑意盈盈地让出一条路。 “女侠。”小吕先生看着她,笑容自是深了几寸。不过其中之意,也只有她们二人知道。 “我们大老远就闻到花生糕的香味了,就想着先生一定在店里。这样看来,先生你的手伤也好了吧。”见到人多生意如此火红,柒夜也拿起一旁的油纸帮忙。 梦云生靠在一边,轻摇着折扇安静地看着他们。 小吕先生同柒夜点点头,想起什么来便停下手,“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等我一下。” 柒夜看到她走向里屋,从烤炕边上取下什么东西来装到盘子里端了过来。 “这是?”盘子里的是几块花生糕。柒夜见到她把手伸过来,眼色有些兴奋道:“女侠,你尝尝看。” 听闻,柒夜拾起一块放进嘴里。 “嗯,刚烤出来的,果然是又香又好吃。”她边吃边道。 “是吗?那你觉得,这跟之前吃过的,可有不同?” “不同?为何会有不同……”她不解,再细细咀嚼了一会儿,却倏地顿住,眉目间微微突起来。 “怎么了,难道真的有不同?”小吕先生见她如此,神情显出些急色, 柒夜继续吃着手中的花生糕,又低头看看案板上的花生糕,见到这颜色、大小、形状分明都是一模一样的。 “也不是,或许……或许是我的舌头出现了问题……”她语气犹豫道。 柒夜转身面露难色地与后面那人对视。梦云生顿了一会儿,便收起扇子,将手伸向那个盘子。 “从外观上看是与平时做的无异,初入口时香甜酥脆。只是——”梦云生仅尝了一口,便说出了要害,“这花生糕的后劲儿带着一点咸涩,甚至还有一丝苦味。” 柒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确实,我吃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还以为是味觉出了问题。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味道有点变了呢?”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盘子里的花生糕多添了一些荃朱粉吧。”梦云生道。 “那是什么?” 两人看向那灰影。小吕先生亦在细细品尝着口中的花生糕,神情露出些挫败感,丢下半块糕到盘子里,叹出一口气。 “果然,又失败了。” () 中文网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再上门妒妇眼红 “荃朱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赤石,研磨成粉末加入进吃食中可以延缓其变质的速度。寻常花生糕的赏味时期只有十日,要想达到半月甚至更久,添加些荃朱粉是一种办法。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荃朱粉拖长花生糕赏味期的同时,也破坏了它的味道和口感。”柒夜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没错,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小吕先生耸下肩膀,无奈道,“此路不通,我也只能另寻他方了。” 她转身,正想把剩下的花生糕收回去,却听到柒夜叫住她。 “咦,先生的后背怎么黑了?是粘了什么脏东西吗?” 小吕先生一顿,感觉到身后之人已经走上前仔细查看她背后的衣袍。她回想了一下,说道:“应该是刚才从烤炕上取花生糕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不碍事的。” “那怎么行,这背后黑了好大一块的!先生又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和风度了。”柒夜用手指揩了那污渍好久也抹不去,“我给先生打盆水来洗洗吧。” 她听到正要开口拒绝,一旁又传来一声,“哎呀,柒姑娘是客人,这点小事儿怎么好麻烦姑娘?打水的事我让伙计去,回头给先生拿件干净的衣裳来。” 小吕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五婶婶便迅速招呼伙计到后院打水去了,而五婶婶自己也进屋去拿干净的衣裳。她只好叹着气摇摇头,认命地接受这几人的安排。 那去寻干净衣服的五婶婶早有一肚子疑惑。那青衣的姑娘每次一来,目光就粘着小吕先生不放,对先生格外在意。本以为她是跟她身后的那位公子是一对,没想到……且先生待她也是与众不同,但他们之间却又不是寻常男女般那种情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五婶婶摇着头,想着还是快快找到一身干净的衣服去。 糕点铺门前的生意火火红红的,烤炕上的花生糕取下一屉又一屉,围在案板旁的客人们也是有增无减。 这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后忽的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快给我让开!” 柒夜正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一个客人,见其刚刚接过,便一个踉跄被人推到一边。她看到几个家丁伙计般穿着打扮的人不守秩序地挤在了人群的最前边,且一个面熟的女人从中大步走了出来。 “我说怎么今天铺子这么冷清,原来是大家伙儿都跑来这里吃我们梁记的花生糕了。” 她嘴角虽含着笑意,但话中带刺,周围的明眼人都知道其中之意,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柒夜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为了自家店铺的生意,不仅能上私塾挑衅,现在还敢当街闹事,肆意侮辱小吕先生,握紧的十指作白,又鸣不平起来。 “梁三娘子,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做生意,你几次三番地血口喷人,不觉得有损自己名门贵妇的形象吗?” “你!” 梁三娘子向来听不得别人说她有损梁记门面的事,心中的火气“噌”一声上来。 “小丫头片子,我与她讲话,关你这个外人何事!” “怎么就不关我的……”柒夜刚想上前,却被身后的梦云生拉住。她回头瞥见梦云生朝她摇摇头,目色一紧又看见小吕先生虽面色冷肃,但是脚下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人群中的那个女人。 众人都听到小吕先生语气平静地说道:“今日小店提早开门,梁三娘子若也是来买花生糕的,自然欢迎。但若不是,还请梁三娘子抬脚而去,恕不远送。” 她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即便是有气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发。梁三娘子横眉一挑,冷哼了一声。 “我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这般问得不明不白,周围人听着皆是一头雾水。柒夜皱着眉头,也暗暗思考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小吕先生神色中丝毫未起波澜,只道:“我是谁,梁三娘子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那好。”梁三娘子张大眼眸,竟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若你心里对你三……对梁汝发还有一丝敬意的话,你听我一句,把这店给关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那铺子好不容易才开起来,我不容许有一点差池。” “还有,”她话语倏地加重起来,一字一句让人听得尤为清晰,“我奉劝你把那破私塾也关了,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众人听得愈发糊涂,似乎那梁三娘子和小吕先生之间另有隐情,难道说……无数对眼珠子“咕噜噜”地在此二人身上打转。而柒夜自从那日听了梦云生的八卦就猜出几分,现在见此情景,心中已明白得七七八八了。她如今是担心得替她身旁之人捏把汗,更怕那个梁三娘子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小吕先生本是一副淡淡之色,但自从眼前之人说起私塾之事,眼色中忽的裂开一条缝隙。 “那你今日,又是以何种身份站在这里?”灰袍底下的手渐渐握成一个拳头,“我的事,跟你这个外人没关系。” “你这个人!”梁三娘子竖起手指,指着她的鼻子气冲冲道,“给你脸面你不要,是不是非得要我把话挑明了!没错,我们都是外人!八年前你就跟我们没关系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用老祖宗的手艺在这里招摇撞骗?” “招摇撞骗?”众人间发出一声惊讶,“这,这是何意思,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小吕先生似乎是不想再搭理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默声垂下眉眼继续拿油纸去包花生糕。 “砰”的一声,双手拍在案板上,梁三娘子怒对着冷面,朝她下了最后通牒,“我再问你一次,这破店你到底关不关门?” 她未停下手上动作,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老板,关不关门不是由我说了算。客人们爱吃哪家的花生糕,我也管不着。” “好好好!” 梁三娘子连着说了几个“好”,脸颊涨红,嘴角反笑,“你既然这么硬气,应该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来,揭穿你的真正面目。” 小吕先生手一顿,仍是没有抬眼,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 一旁的柒夜倒是急了,正想从店里出来,与其理论道:“梁三娘子,你……”身后的梦云生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她回头蹙起眉头很是不满。然而梦云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而就在刹那间,气昏了头脑的梁三娘子已经破罐子破摔,说出了那个惊天大秘密。 “大家来看看啊,我今日就要揭穿她的真面目。你们口中开私塾办学、受人尊敬的小吕先生,其实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教书,你们被她骗了整整八年!” 这声之下,柒夜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她亦明显感觉到身旁之人低着头浑身一颤。 四周忽的安静起来,人群中神色各异,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也不动。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当众自认女儿身 砰—— 店铺里头倏然传出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地上几个青果子“咕噜咕噜”地滚到门外。从里屋走出来的五婶婶惊得连手中的干净衣裳掉下来也不知道,一闭眼睛,再睁开时身体颤抖,快步走上来指着人群中最显眼的女人。 “你胡说!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小吕先生怎么会是一个女子?你,你冤枉他偷秘方不成,就想出这样的损招!不就是我这店抢了你们梁记的生意?若真有什么事,你,你冲着我来!” 五婶婶本不是刚强之人,但听到梁三娘子这般诬陷小吕先生,顿时激得她红起眼睛,言辞也大胆起来。 一众人也清醒过来,左右议论起刚才听到的荒谬事,亦有不少人为小吕先生鸣不公。 “是啊,小吕先生怎么会是女人呢?这三娘子心肠也忒恶毒了点,竟编出这等话毁人清誉!” “是男是女,难道我等的眼睛都瞎了不成?” “这事吕老头还不清楚么?从前他好的时候,就常常跟人说自己儿子如何如何。若是女扮男装,他何时多出了一个女儿?” “啧啧啧,一个妇道人家,大庭广众,几次三番地给人家泼脏水,到底知不知羞的?” “不过说起来,吕家老头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早些年便离家在外谋生,八年前才回来。这小吕先生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 小吕先生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将案板上剩下的花生糕分别拿油纸包起来。 “先生?”身旁传来一阵轻声。 她微微侧过头,看到柒夜忧心忡忡的眼色。她稍稍摇了摇头,对其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示意自己没事。 站于人群中央的梁三娘子将众人的话皆听得清清楚楚。她见人全都不信她的话,还指责自己的不是,愈发忿忿地咬牙切齿。 “好,好!既然你们都不信,我就把话再说的明白一些!这个女夫子,她根本就不姓吕!她其实是……” “婶婶,这后院的水井里又不出水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着这么点水。”那从屋里传出的高喊一下子盖过了人群中的声音。 先前被叫去打水的伙计此刻兴冲冲地端着脸盆疾步而来,边走边疑惑,“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大伙儿都……诶……” 他正说着,没看清脚下,忽的踩到一只青果子,整个人都滑倒了下去。而那脸盆也脱手而出,水从里面飞了出来,正正好好地落在前方一人的身上。 哗啦—— “先生小心!”等柒夜反应过来,惊大双瞳拉着身旁之人的手躲避时,那大部分的水花已经掉在了小吕先生身上。 砰—— 脸盆掉在地上。伙计吓得都忘记了伸手去捡。 不仅是伙计,五婶婶、梁三娘子,还有周围的其他客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愣在原地。小吕先生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案板后,垂着眼眸,随着水滴从她的发髻上、脖颈处、衣袖边、灰袍里流下来,上半身皆是湿漉漉的。 “是,是……女的?” 人群中一阵惊呼传来,在一片无言中显得格外清晰。可没有人敢这时站出来反驳那个声音。因为一众人皆看得清清楚楚,案板之后的那灰影,不小心被水浇了一身后,单薄的灰袍紧紧地贴在一起,上身居然显现出女子才会有的身段来。 “这——” 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到底该信谁的话,议论声渐响起时,那黑影忽然从人群中飞出来,稳稳当当地盖在小吕先生身上。 是一件道袍! “都看什么都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身影从人群中冲到最前边,飞步走进店里,一把裹紧小吕先生的道袍,对着她语气心疼道:“对不起阿吕,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小吕先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还是木然低着头,身体有些僵硬。 “你!你这个泼辣妇!”看相的转过头,红着眼睛指着梁三娘子,“都是你把阿吕害成这个样子的!” “我又不知道突然会有一盆水泼过来。”梁三娘子心虚地嘟囔道。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巧的会有一盆水替她说清楚了真相。不过慢慢的,她觉得这是老天在帮她,轻咳一声,眼色又变得嚣张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她鼻中发出一阵轻蔑的哼笑,说出那三个,“梁茹英?” 那一瞬间,看相的明显察觉到身旁那人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一颤像是要往后跌倒去。他及时扶稳她,内心狂暴躁起来。不等其他人开口,看相的狠狠地一掌拍在案板上,侧着头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走,女侠,抄家伙!我们也去砸了这帮孙子的店!” 他身上的土匪之气由此而生,正好说中了柒夜的此刻此想。要不是身后的梦云生看着,她身上的长剑早就按捺不住,直想一出鞘扫清面前那来挑事之人的嘴。 “我也正有此意!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凭什么我们就任由梁记的人欺负!走!” 那二人正想从店里出来,忽然听到一阵声音,顿时止住脚步。 “她说没错。” 这时所有人都看到沉默许久的小吕先生抬起头,满是水痕的脸颊竟衬得她多了几分柔气,身形似乎也比平时更加清瘦了些许。 这……这怎么会是个男子呢?人群中有人揉了揉眼睛。 只听见她说道:“梁三娘子说得没错。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女子。” 众人震惊到顶点,其中甚至有几位姑娘盯着她的脸“啊”一声晕过去。五婶婶踉跄得往后退一步,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梁三娘子先是惊得睁大眼睛,随后嘴角勾起来,显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吕,你……”看相的攥紧双拳,面色又是心痛又是惋惜又是无奈又是悲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为好。 小吕先生绕过他,一步一步走到人群中间来。柒夜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没有靠得太近,却时刻注意着怕她生出意外。 她一步一步走到众人最前方,缓缓转身过来,一如她从前在人前的模样,礼数周全,却神色清冷甚至还有一丝疏离。 四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人,谁也不敢多出一声。 小吕先生站定,朝众人鞠了一躬,“我女扮男装,是我欺瞒。只是办私塾和做花生糕确实是我此生志向。我亦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稍显平静却坚定有力的话语,她说完又是一作揖行礼,不等众人反应,便转身抬脚离去。 看相的急忙追出来,一边说道:“阿吕,你等等!” 她听后脚步一滞,伸手抚下那身道袍,转身交到了追上来的那人手中。看相的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道袍,抬头焦急道:“阿吕,不用,你赶紧……” “多谢。”她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两个人身上。 柒夜不知小吕先生这时说这两个字是何意,只看到那对本就冷淡的眼眸中显出些许悲凉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人的手。 小吕先生略低下眼眸,将手抽了出来。 然后,柒夜和看相的都看到她脸上凄然展出一个笑容, “这条路,我想自己走。” …… 许久,许久,久到那个深灰色的身影早就消失在窄弄堂前; 久到五婶婶花生糕铺子前的人群围起来议论了几番,又被店里的伙计四散而去; 久到五婶婶叹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想去收拾那案板,却看到上面整整齐齐用油纸包好的花生糕; 久到闹事的梁三娘子也带人离去; 久到一切尘埃落地…… …… 梦云生走过来,拍了拍那还站在原地发呆的两个人。 “走了,你们两个还想站在这里多久?” “走,走啊……”看相的讷讷地转过身,口中亦是一片凄笑,“她,她都走了……走啊,梦兄,女侠,我们去喝酒,喝酒去……” 那一路上,看相的始终都是懵然一个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柒夜走在一边,心情依旧是不好受,脑子里尽是之前的事情。 “梦云生。”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人。 “嗯?”梦云生悠悠然摇起折扇,淡然自若地看着她。 “你——”她终是蹙着眉头,叹出一口气道,“算了。” 没想到那人却轻笑一声,“柒丫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片无言。 …… 又走了一会后,那条路上又传出一片声音。 “梦云生,你当时为什么要拉着我?你要是不拉着我,或许我能阻止梁三娘子不说出来。” “为何要阻止她不说出来。” “嗯?这可是关系到小吕先生的……” “柒丫头,或许你看事情总只站在自己一边去想去做。你觉得那是不义,就想上前去阻止。可你是否有想过,或许小吕先生也希望她说出来呢?” “这怎么可能!” “或许说出来,对小吕先生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 () 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章 青丝落地忆吕郎 天蒙蒙亮,今日白雾丛生,集市上还鲜有人迹。只有一个打更的走了一夜,坐在起早贪黑的吃食摊边歇脚,与擀面皮儿的大娘随意谈天起来。 …… “昨日窄弄堂那事儿你知道么?” “怎么不知道?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之前发生的那些,想想真是细思极恐啊!” “可不是嘛!不过说起来,那个发痴的吕老头……确实是有两个儿子,对吧?” “我记得以前他管他两个儿子叫‘大吕小吕’。他小儿子好像很小的时候就到外地去了。他大儿子病死那年他小儿子才回来,就是八年前吧,突然出现了这个小吕先生……” “可是这个什么先生不是一个女人吗?那吕老头的小儿子到底有没有回来啊,难道说……”打更的说着忽然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远处的白雾中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嘘——别说了,有人来了。” …… 那个青影从茫茫雾气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打更的侧着身低头喝起了面疙瘩汤,实则一只眼睛正往这边瞟着。大娘掀开盖头舀了舀锅里的滚水,笑着对经过摊前的那人说道:“姑娘,大清早的,要不要来碗饺子面垫垫。” 水汽升起来,她看到那个青影一顿,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那脚步声又走远了。 打更的这才从碗里抬起头,眼睛张得老圆,“这不是昨日在窄弄堂里的那个……” “嘘——轻点声音……” ……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青影不是没有听到。而那脚步也没有停下来,她走在那条小道上,直到看到那扇简陋的木门,才停了下来。 咚咚咚—— 轻扣柴扉不久后,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了。” “咯吱”一声,木门被打开,柒夜对着门里的那个人眼色不由得一愣。 头一次看到她穿白色的衣服,还是女子的样式。湿漉漉的长发散下来垂至腰上,平日里素净的面孔上今日好像特意描了描眉毛,显得那张脸庞清丽了不少。 “我刚才在洗头。”还没等眼前的人反应过来,她便先笑起来解释,侧开身子说道,“进来吧。” 柒夜跟着她走了进去。 “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就来。” 她端着石桌上的脸盆往里头走去。留下柒夜站在小院子里。 那棵枯树底下,眯着眼睛吕老头悠悠闲闲地躺在那张长椅上,怀里好像还抱着某样东西。柒夜轻轻地走近了一些,慢慢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正是两个泥塑娃娃。 那对泥塑娃娃,一男一女,小小书生打扮,神情憨态可掬,灰色的衣袍上分别刻着“吕郎”和“阿英”。 柒夜看清楚了便停下来站在原地,却见到躺在长椅上的那人忽的张开了眼睛。原以为是自己惊扰了他,可吕老头只是低下头颠了颠手中的一对泥塑娃娃。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倏然歪着脑袋咧开嘴笑起来,口中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吕……吕……英……阿英……”吕老头盯着看了一会,又满意地眯起眼睛。 而柒夜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身后有声音传过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什么都知道。” 她惊讶,扭头看见已从屋里走出来的女子正用一块干布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袭白衣裳衬得那人恍若白月牙般美好。 “先生……” 柒夜看到一把剪子递到自己手里,面露不解地看着她。 “女侠,帮我一个忙。” 小院中的石桌旁,两个女子的身影。白影坐在椅子上,青影站在她的身旁,细心地梳着那头半干半湿的长发。 “帮我剪到这里。”她伸起手,落在耳垂下边一点处。 柒夜险些拿不稳木梳,不确定地问了一遍,“先生,你确定要剪这么短?” “我确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柒夜仅顿了片刻,便放下木梳拿起一旁的剪子来。 不是没有疑问,不问,是因为柒夜知道先生是这世上少有的奇女子。奇女子心中自有主见,无需旁人多言。 那长发浓密且柔顺,柒夜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缕,然后落下剪子。 喀嚓—— “其实我不怪她。” “谁?” 柒夜下意识地应声。一束长发就这么坠到地上,她还是觉得有些惋惜。 “梁三娘子。” 这一声把她的目光渐渐从地上拉回来。 “我不怪她,不仅是因为她是我三哥的娘子。”梁茹英的声音很温柔,“也是因为她说出来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柒夜屏住呼吸,拿着剪子的手停下来,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跟那户人家,也就是梁记,八年前就断了关系。唯一还会想念的,就是我的三哥。爹爹与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和二哥早早就开始当家做主。后来他们都说,三哥资质平庸,做什么事情都不如大哥二哥。可是在我看来,三个哥哥中,他与人最和善,待我也是极好。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我三哥,或许就没有我跟吕郎这场缘分了。” “吕——郎——”柒夜忍不住跟着念起了这两个字。 那对泥塑娃娃上分别刻着两个名字,阿英的“英”正是梁茹英的“英”。而吕郎啊…… “没错,他姓吕单名一个郎字。”梁茹英侧过身子,看向躺在长椅上的那个人影,“也是吕伯伯的大儿子,我此生的眷侣,吕郎。” 隐藏在这些故事中的关键之人就这样浮现在柒夜的耳畔。她看到那个向来坚毅的女子脸庞露出了些许情愫和遐想,让她也更加好奇起来。 “这个吕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柒夜忍不住把心里话道出了声,惹得身前那人一阵轻笑。 “吕郎他啊……” 说着,两对目光渐渐往同一个方向看去,似乎那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袍的清瘦的身影,只见他背着沉重的竹筐,露出明朗的笑容,挥着手朝她们走了过来。 () 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救美书呆识真身 “十岁那年,我厌倦成天在家中习女红,便打扮成三哥书童的模样,偷偷与他一起上学堂读书。那是我第一次进私塾,对一切都很好奇。现在想来也格外怀念,那时我虽是跟着三哥而来,胆子却要比他大得多。讲桌旁的夫子拿着戒尺督促学生们背书,我却在底下和邻桌比赛画王八。那个时候啊,可算是把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说话声被一阵笑声掩去,柒夜也禁不住随着笑起来。她从未想过那个持戒尺板着脸的先生小时候也曾这般顽劣过。她看着面前的女子扶着额笑得微微俯下了腰,眼睛里却暗自藏着一丝丝感伤。 柒夜接着拾起她的长发,落下剪子。那笑声止,她又说起来,一起与听客陷入那年少时光中去。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讲桌上的夫子听着这朗朗读书声,拿着戒尺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某一处时忽的止步,口出一喝声,“停。” 读书声止。一班学生皆抬起头来看着他,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夫子严肃着脸,对着面前那个望着他格外心虚的学童道:“梁茹英,你刚才在干什么?” 被点名的梁茹英慌忙掩住了桌上的画纸,站起来瞧着夫子道:“夫子,我在读书啊。” 夫子瞥了眼木桌,不动声色道:“那书呢?” 底下的木桌除了那张被遮掩起来的画纸什么都没有,她的脸颊有些发红,硬撑道:“我,我在背书。” “是吗?那我且问你,”夫子语气淡淡道,“‘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的后两句是什么?” “是,是……”她咬着手指,脸蛋彻底涨红,“是金水,金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私塾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哄笑,坐在前桌的梁汝发转过身,无声地张着嘴对她使眼色。 “呃,金水深其……”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笑得更加欢了。 “顽劣!”老夫子瞪着眼睛,戒尺落在木桌上,“噌”的一声挑起了那张画着王八的画纸,“不好好读书,画王八,不像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 前桌的梁汝发边摇头边咬牙叹气。 “你们还笑!”老夫子脸上更怒道,“这段《千字文》你们谁会背了?” 笑声戛然而止,无人敢应。 他收回戒尺,鼻中哼出一声,“好啊,既然都不会背,那就每人回家抄上五十……” “夫子,我能不能试试?” 稚嫩的声音在学堂中响起来。众人张大嘴巴望过去,尤其是罚站的梁茹英,见到坐在她斜后桌的那个面容格外清秀的孩子站了起来。 梁茹英没来几日,对他却很有印象。吕家大儿,单名一个“郎”字,年纪比自己大了一岁,功课却是第一好,人送外号“小书呆”。 老夫子的面容缓和了一些,“吕郎,那你就背来听听。” 吕郎点了点头,目视前方背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所有的学童皆惊得保持着张嘴的动作,直至那清脆的读书声落下,从头至尾,一字不错,流利至极。 老夫子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呼—— 私塾里传来一阵松气声。他面前的稚童天真无邪地拍起手来,叫喊道:“好诶,有人会背,那就是我们都不用抄书五十遍了!好诶!” 其余人听着渐渐反应过来,亦是拍起手应和道。 “书是不用抄了。”老夫子又肃起脸,摸了摸胡子,对着梁茹英说,“但是你上课画王八,该罚!把手举起来。” “啊——”梁茹英拖着长音,低下头,不甘不愿地把手伸了过去,“哎呀!疼!” 戒尺重重地落下来,仅一下,她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坐在前面的梁汝发虽心疼妹妹,但也不敢忤逆夫子。眼看着戒尺又要落下去,梁茹英赶紧闭上眼睛。这时,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 “夫子,等一下。” 梁茹英睁开一只眼,见到一只比自己粗糙上一些的手忽的覆盖在自己的掌心上。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去,而站在她身边的吕郎握着她的手一愣,张着眼睛似是极为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吕郎,你要干什么?” 听到夫子的声音,吕郎才回过神来,抬起脸仰望着夫子说:“夫子要打就打我吧。我替梁茹英背了书,能到了夫子的褒奖,也应该替她受罚。这样奖惩一致,才算公平。” 周围的人惊得不敢出声。梁茹英的嘴巴张得都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身旁清瘦的身影。 “好。”老夫子脸色又冷下几分,“既然如此,那就你替梁茹英受罚吧。” …… “啪”、“啪”、“啪”…… 戒尺似乎比方才落得更重。梁茹英吓得捂住双眼,又担心地偷偷从手指缝里张望,见到咬着牙始终面不改色的吕郎…… …… 小院中传来一些笑意。柒夜拿着木梳梳着那些已经剪得平齐的头发,边轻摇头笑起来,“没想到啊,吕郎先生小小年纪,就知道英雄救美了。看来先……” 她微微一顿,想了想还是改口道:“看来阿英姐姐跟吕郎先生的缘分从小就结下了。” 梁茹英亦是面露暖色,细细双眉扬起来。 “你可知,我女扮男装上学堂,他那时候就看出来了。” “吕郎先生他知道?”柒夜惊讶,“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梁茹英脸上的暖色愈来愈浓,缓缓低下头,“那时候,我也是这么问他。” …… “喂,小书呆,你今日为何要替我受罚啊?” 归家的路上,梁茹英特意甩开梁汝发,往梁府的反方向追着另一个身影而去。 吕郎将那只手藏在袖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小书呆,你怎么不说话啊?”梁茹英走上前,拉开他那只手,见到被打得通红的手心不由得顿在原地。她咽了口唾沫,立马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塞进他手上。 “这个是疗伤药,你涂在手上手就不会红了,而且也不会疼。” 吕郎拿着瓶子看了看,又瞧着面前脸色坚定的小丫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 “啊?”见他走远了,梁茹英追上去,“小书呆你说什么?” 吕郎眉头微微皱起来,倏地停下脚步,对着嬉皮笑脸的小丫头,竟有些语重心长起来,“你虽为女子,但既在私塾里读书,便也要遵循礼数,不能像今日那般玩闹了。” () 第一百八十二章 魂销单影门外人 “你你你——” 梁茹英不可思议地指着他,口吃起来,“你你你,你知道我是女儿身?” 吕郎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 她震惊得瞪圆眼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到此处,面前的人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起来。 “我,我先前不小心握住了你的手。我娘说,男孩子力气大,手掌硬且粗糙,只有小丫头的手才是软软的。而你……” 他的脸色越说越红。 “哦——”梁茹英点点头,还捏了捏自己的小手,真的很软。她忽的凶巴巴地鼓着小脸,对吕郎道,“那你不许说出去!” “我知道。”吕郎说得轻声,眼色中却很坚定,“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其实我早就觉得,私塾不该只让男郎进,女孩子家也是可以读书的。” “就是嘛!” 梁茹英皱着鼻子,拼命点头认同道。 “既然你也这么认为,那你更应该好好读书了。”吕郎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活脱脱的一个小夫子,“能读书长见识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若是你下次再胡闹,我可就不帮你了。” “好吧好吧。”梁茹英似是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啦。那我从明日起一定好好念书。” “嗯!孺子可教也。” “哈?那你这个小书呆一定要用我的疗伤药。不然你娘看见你手红红的,就知道你被夫子训了。” “嗯……”面前人的声音突然小下去,有些生涩起来,“其实,其实我娘已经病逝了……” “啊——”小丫头立马捂住嘴,不过自己也很快变得伤感起来,“不瞒你说,我的爹爹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过世了,我,我是跟着三个哥哥长大的。” “什,什么?” 小小的吕郎未曾想到,这个看起来嬉嬉笑笑的小丫头居然比自己更加可怜。他抿了抿嘴唇,忽的激发起了心中的保护欲来。 “原来我们……” 小丫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这时,稚嫩却清晰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响起来,“那我来保护你吧。” “诶?” 小吕郎握着拳头,坚定地说道:“不如我做你的第四个哥哥,这样我有了一个妹妹,你多了一个亲人。在私塾里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梁茹英呆呆地望着他许久。 “你,你不愿意吗?”他挠了挠脑袋,不确定地说道。 倏地一下,小丫头吸了吸鼻子,展出一朵灿烂的笑容。 “我愿意!” …… 正如柒夜所料,十岁那年结下的缘分就此落地、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梁记那两位年长的凶哥哥平日里忙着管店铺生意,无暇去顾及那一对还年幼的弟弟妹妹。以至于家中最小的妹妹女扮男装上私塾也毫不知情,知道以后却是多年之后,木已成舟之时。 小小私塾,一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混进其中,一个成天担心妹妹闯祸却明显无能为力的亲哥哥,一个赋有责任感、发誓要守护着她的假兄长。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度童趣时光,嬉笑打闹、念书成长,直至褪去青涩,直至小丫头到了及笄之年。 那一年,梁茹英十五岁,吕郎十六岁。那一年,“兄妹情”就此结束,他们也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 “吕郎吕郎!” 小院中跑来一个娇俏的身影。吕郎回头,清秀的脸庞见到来人,惊愣住变得有些红晕起来。 “阿英,你今日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梁茹英拖起裙摆转了一圈,兴高采烈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吕郎呆呆地点了点头。 “过了今日,我就正式及笄了,所以特意穿了裙子来你家。”面对这个反应,她颇为满意,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递给他,“还有呢,我亲手做了花生糕送给你吃。” 油纸包交到吕郎手里还是热乎乎的,她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吃吗?”梁茹英亮起双眼,对着正在细细品尝的吕郎道。 “嗯!好吃。”吕郎把整块花生糕都吃完了,十分诚恳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花生糕了。” “真的?家里的糕点师傅也说我做的好吃。不过——”梁茹英拍起手来,双颊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变得红扑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你一说好吃,我更加开心了。” 吕郎听到这话,心里“砰”地重重响了一下,双手紧张地伸向后面。 “阿英,今日你及笄,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她一脸好奇,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吕郎垂下眼睑,将手从背后伸了过来,并握着两个笑得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皆是小书生打扮,穿着灰色的衣袍。 “哇!好可爱的娃娃。”梁茹英接过来,十分欣喜,“这个是男娃娃,而这个好像是……穿着书生装的女娃娃。吕郎,是你亲手捏的吗?” “嗯,”他点点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捏的是一对金童玉女。”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目光落在两个泥塑娃娃身上,“诶,可是,这个女娃娃怎么跟我有点像啊……还有这个男娃娃……” 梁茹英扭头过瞧着眼前人来,忽然明白过来,彻底羞红了脸色。 “吕郎你——”她咬了咬嘴唇,语气含羞,亦暗含了一丝丝欣喜,“你捏的是我们两个?” “嗯。” 轻轻的一声响,吕郎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眼前刚刚及笄的少女,决心不再逃避起来。 “阿英。” 他突然这般严肃地叫自己的名字,梁茹英有些不知所措。 “我喜欢你。” “噔”的一声,心中一下子变得滚烫起来。梁茹英一瞬间想羞得逃走,但又不敢动一分,生怕错过点什么。 眼前双颊微粉的男子同她道:“我自问读过不少诗词,发现君子向心上人表达爱意时从不敢直抒胸臆,所以只能写进那些诗词,致使两个人因为种种而遗憾错过。我这个人,自小被人叫‘小书呆’,或许太过遵守礼数变得有些迂腐。可是今日,于你,我却想把内心所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之人,内心逐渐平静下来,竟觉得迎面而来的风也是暖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想着,若是能一直护着这个‘假妹妹’那该有多好。若是这个‘假妹妹’能变成我相守一生的妻子,那该有多好。” 吕郎的声音轻颤起来,紧攥的拳头松开,最终下了决心牵着她的手。 “阿英,我倾慕你许久。你可愿意做我未来的妻子,让我一直护着你,与你一起白头偕老?” 一如小时候的誓言,一如小时候的坚定,她落下眼眸,藏起眼眶中的一些晶莹。再抬起头后,她伸回了那只纤手,看着眼前人期待的目光变得黯淡下去。 “吕郎哥哥,这对泥塑娃娃上还缺了点什么。”她略带调皮地说道。 “缺点什么?”一瞬间,吕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傻傻地顺着她的话问。 噗嗤—— 少女笑起来,高高地举起娃娃对着他,笑靥如花地说道:“既然捏的是我跟你,那么女娃娃上就得刻上‘阿英’,男娃娃上刻‘吕郎’两个字,你说是不是?” “那倒……也是。” 话落,吕郎突然反应过来,屏住呼吸,脸上透着大喜,“阿英,你,你的意思是,你答应我了……” “吕郎哥哥,快把你家的刻刀拿出来啊。”少女红着脸故意不作答,跑进里屋去寻东西。 仅留下身后清秀的少年拍了拍脑袋,懊恼自己醒悟得那么慢。 “阿英,阿英,你同意了,就不能反悔了……” …… 同样是这个小院,似乎百转千回后,渐渐变成了如今有些零落的模样,而其中的少年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两个泥塑娃娃由此而来。” 柒夜发出一声叹息,低下头,偶见那张侧颜上满透着泪痕。 “阿英姐姐,你——”她正想着要说什么话来安慰,却见女子轻轻揩去了泪珠。 “我没事,其实那些都是开心的事情。”梁茹英的语气甚是平静,“女侠,你继续剪吧。” 柒夜点了点头,默默地拿起一缕长发。 久久,久久—— 小院里再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仅仅听见剪子不断落下的声响。 喀嚓—— …… 最后一缕,柒夜低着头迟迟没有下剪子。 “怎么了?”梁茹英有所感应,柔声问她道。 “阿英姐姐,吕郎先生是怎么死的?”那个声音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面前的女子似乎僵住,像一座泥塑般再也没有动过一分。柒夜等了许久,落下眼睑心中暗叹一声,终是落下剪子。 最后一缕长发落地时,那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来。 “同他娘亲一样,都是病死的。” 柒夜握着剪子的手一颤,只觉得那剪子有万般沉重,再也拿不动了。 …… …… 咯吱—— 小院中的木门被人倚开了一条缝隙后顿住,柒夜回过头,见到石桌旁的那人已经站了起来,一头短发整齐利落地梳在耳后,面色一如初见般淡然,只同她轻轻地微笑,并鞠躬作揖。 柒夜深知为何意,亦是伸起手来俯身还礼,然后扭头转身,双手打开了那扇木门。 咯吱—— 她走出来关上木门转过身,这才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沉默不语的身影。 “无名,你怎么站在这里?”柒夜惊然问道,“为何不进……” 她忽的止住口,见到那身穿道袍之人煞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凄笑。 “我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渐渐地,柒夜明白过来。 “你全都听到了?” 那人一顿,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直至那青色的身影走远, 直至头顶上的落日归去,余晖坠入汴梁各处, 直至风里传来一声叹息, 直至—— 那身穿道袍之人依然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 中文网 番外·无名花开(上) 阿英和吕郎的少时光景中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日私塾不用上课,小阿英特意穿了男装偷偷从梁府里跑出来找吕郎玩。两人兴致勃勃地在小院的草垛中捉蚂蚱,竟没想到小蚂蚱鬼机灵,一跳就从门洞中跳到了小院外。 两个娃娃急急忙忙地打开门,却见到一个略比他们高点的身影挡在身前。 “小,小道士!” 只见门口那人,年龄倒与他俩相仿,穿着一身道袍,手握一把拂尘。阿英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道士,自是张着铜铃大小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叫道。 “我才不是小道士!”那小孩儿瞪了他们一眼,语气十分不满,“你们别看我这个打扮,但是我也是能喝酒吃肉,将来还是要娶妻生子的!” 吕郎抓抓脑袋,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那你是何人?又为何要站在我家门前?” “我?”小孩儿一扬拂尘,清了清嗓子,面色也正经起来,“我可是个看相先生。打南阳而来,跟师父云游此地。现如今站在这里,其实是想跟二位施主……讨一碗水解渴。” 吕郎听后还是有些不解。他身旁另传来一声大叫,“看相先生?我听我三哥说过。” 阿英很是兴奋道:“是不是那种拈拈手指、敲敲龟壳就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小孩儿本想翻个大白眼儿为自己正名一下,但察觉到自己实在口渴难耐只好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嗯……差不多吧。” “既然如此,看相先生远道而来,我这就去舀杯水来。” 吕郎说罢正要转身,不料阿英飞快地拉住了他。 “等等!”阿英双手叉腰,目色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人,“你说你是看相先生,可有证据证明?” 小孩儿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亦是抬起下巴,语气傲起来,“那你说怎么证明?” 阿英看了他一会儿,忽的一拍手,眉目中透着一丝狡黠,“有了!方才我跟吕郎在小院里捉蚂蚱,可惜被它逃到外面来了。你这个看相的,能不能看出它的藏身之处?” “荒谬!”小孩儿忍不住大声一喝,“你也知道看相的要先看,你不拿蚂蚱过来,我怎么能看出来?” 面前二人愣住,互看一眼,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那小孩儿脸色接着一变,开始胸有成竹起来。 “不过——我可不是一般的看相先生。我呀,不用看,拈拈手指就能算出来了。” 说罢,他真的拈起了手指,嘴巴嘟囔着,忽的一挥手,手指落向门前一处。 “我算出来了!那蚂蚱一身翠衣,背脊上有斑点,就藏在这块石头底下。” 两个娃娃张着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马蹲下来去要去扒他说的那块石头。 “你俩轻点,别惊动了它。” 正说着,吕郎已经蹑手蹑脚地揭开石头,果然看见一抹翠绿。趁着蚂蚱将要飞走之际,阿英立马扑过去捉住了它。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小孩儿一脸得意,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刚才眼睛尖,看到那抹翠绿从门洞里跳出来,一直躲在那块石头底下…… 会看相的小孩儿如愿以偿地喝到了水解渴。吕郎攥着小拳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崇拜,而阿英转了转双瞳,鼓着小脸,小脑瓜里不知道看打什么鬼主意。 “小道士。” “我都说了我不叫小道士。”小孩儿喝完水满足地叹一声,擦了擦嘴巴。 “不是就不是。”阿英吐了吐舌头,“不过,方才那事可以是巧合。若是想真心实意地让我跟吕郎叫你一声‘看相先生’,你还得拿出点其他的本事来。” 小孩儿不动声色,眨了眨眼皮,“行,那你说要怎么办?” “简单!”阿英一抚掌,早就想好了对策,“你就说一说我跟吕郎之间的事,要是说对了,我们就真心实意地叫你一声‘先生’。吕郎,哦?” 点忽然点名的吕郎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嗯”道。 “行,我接招。” 小孩儿丝毫没有惧色,面对着他俩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二人定是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关系还很要好的一对儿。” 见他瞧了半天只看出这么一些,阿英大笑起来,“你这是白说话!整个汴州城,像我们一般大小的男娃娃都是要上学堂念书的。且我与吕郎方才在小院中捉蚂蚱,就知道我们关系有多好了。这些都不算!” “是吗?可是我刚才所言,并不止这些。”小孩儿十分淡定地看着阿英。 一旁的吕郎轻轻念起他所言的那句诗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 吕郎倏地变了脸色,惊讶地看着眼前人。 “哈哈哈哈哈——”小孩儿亦是大笑起来,指着阿英道,“看来我说的没错,青梅和竹马,你才不是个男娃娃呢!” “你!”阿英震惊至极,她向来男装示人,除了吕郎,还没有第二人识破她的身份。阿英十分恼怒地对他示了示自己的小拳头,“你这个看相的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凑你!” 小孩儿收起笑容,正气凌然道:“我是看相先生,自然不会跟女人相斗。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眼前那两个娃娃似是还想要说什么。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无名——无名——” 阿英并未听清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就见到小孩儿跳起来转身。 “是我师父找来了,我要走了!”正要拔腿离去,他又倏然回过头,对着阿英道,“记住了小丫头,下次见面不许叫我‘小道士’,要叫我看相先生。” “我走了——” 阿英和吕郎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跑远。 阿英不曾想到,没过几天她又和那个识破自己身份的“小道士”碰面了。 梁记糕点铺里,正是晌午,店里的生意有些冷清。阿英这次穿了女儿装,来大哥铺子里玩。账台边上的伙计正打着盹儿,她靠在椅子上也有些困意袭来,朦胧之间竟看到店铺里闪过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 “小道士!” 这一叫惊得那只本想去偷花生糕的手倏地伸了回来。伙计半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又昏昏睡去。 那小孩儿捏了捏手掌,双颊微红地看着跑到自己跟前的穿着粉裙的小姑娘,“小丫头,原来是你啊。你今日穿了裙子,我差点还没认出来。” 阿英哼一声,朝他做了个鬼脸,又问道:“我问你,你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铺子里要干什么?” “这是你家的铺子啊……”小孩儿反应过来,望了望四周,又看着她吞吞吐吐起来,“没,没干什么。我就是闻到一股花生糕的香味,闻着闻着就到你家铺子里来了。” “是吗?” 小孩儿点点头,没想到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你饿肚子啦?”阿英见着他脸色越来越红,心中也浮出几分同情来,“那好吧,你跟我来。” 小孩儿睁着眼睛,满是迷茫地跟着阿英来到了后边厨房,见她熟练地走到炕边,端下来一个小碟子递给他。 “给你。” “给我?”他见着碟子里卖相还不错的花生糕,为难道,“可是我没有钱。” “没事儿,这是我做的,我请你吃。”阿英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小孩子舔舔嘴唇,吞了吞口水,这才拿起花生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好不好吃?”阿英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小孩子满嘴塞着东西拼命点头,“好……好吃!” “真的?”阿英眨着眼睛,语气中亦含着一丝不确定,“其实,其实我也是知道的,糕点师傅说我的手揉面时还不够有劲儿。等再过几年,我长大了就好了……” “我没骗你!”小孩儿一口气吃完所有的花生糕,唇齿留香。他一抹嘴边的碎屑,十分坚定地同她道,“这真的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花生糕了!真的,不骗你。” 阿英听罢一愣,片刻后,弯起眉眼,同他展开了一个明朗灿烂的笑颜。 一瞬间,他看着眼前穿着粉裙的小姑娘呆住,双颊一点一点发烫起来。 怎么看,怎么觉得今日这小丫头跟上次比有点不一样了呢? “小道士,你脸怎么红了啊?” “哪有啊……”他嘟囔着低下头,又偷偷抬起眼皮向上看。 番外·无名花开(下) 当天边的第一缕朝阳挥洒进那白雾丛生的汴州城时,汴梁百姓就知道,这又是冬日里的一个好天气。 简陋的木门已经薄薄的阳光从缝隙中渗透进去。道袍下的黑影依旧一动也一动。 咯吱—— 那木门打开,一袭羽白的长袍先从里面探出来。来人看到黑影微微颤动了一下,正面对着自己,一丝惊讶闪过脸庞。 “你——”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无名紧紧望着那头短发,没有任何装饰物,整整齐齐地别在耳后,衬得女子的容颜素净又精神了几分。他对着那傲然挺立在门前的身影,眼中浮出心疼,嗓音发哑道:“你先说。” 不想面前的女子亦是瞧着他,忽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勾起嘴角多了几分俏皮的意味。 她叫他,“小道士。” 小,道士。 无名的眼睛倏然睁大,心中百感交集,“阿吕,你!你想起来了?” 梁茹英点点头,走下来,靠近他,“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无名别下眼睑,抬起僵住的双手抚了抚拂尘。 “也没多久,我正巧路过这里。” 她瞥见不小心从拂尘上落下来的白霜,收起笑容只是轻轻颔首。 小道上,那两个身影并肩而行。 “阿吕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淡如月牙的白影一顿,又说起来,“小道士若是今日不忙,不妨陪我走一遭。” “好啊,我当然乐意之极。” …… 那开糕点铺的五婶婶因为前几日出了那事,一直都闭店谢客。可今日不知怎么,大清早的就把门打开了。 之前做花生糕还留了许多原料,现在不知道那店门前还能不能恢复往日客人大排长龙的光景。 唉—— 可惜了这些好食材。 她正发愁着擦着案板,却见到面前的亮光中落下两个黑影。 五婶婶抬起头,立即瞠目结舌起来。 “你,你,你们……” 梁茹英见她惊得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便先朝她作揖鞠躬,微笑道:“五婶婶好,不知婶婶还欢不欢迎我来做花生糕?” “花生糕?” 五婶婶懵然低头看向案板上的面粉和花生碎,下意识激动地双肩颤抖,“好,做花生糕好,好……” 案板上又变得忙碌起来。那清瘦的身影做花生糕,五婶婶和无名只在一旁安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 五婶婶在心里叹出一口气,先生果然是先生,不管先生是谁叫什么,连做糕点的样子也是极美的。 而无名呆如一尊泥塑,他脑海中的思绪渐渐回到了那年梁记糕点铺的后厨里。 那时小丫头疑惑着脸问他,“小道士,你脸怎么红了啊?” “哪有啊……”他嘟嘟囔囔故作掩饰,想了个借口绕开话题,“小丫头,既然你请我吃花生糕,我也白帮你看上一卦。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小丫头脸上愈发好奇,猛地一点头,“好啊!” 三枚铜钱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见他久久蹲在地上不站起来,她也俯下身。 “看出什么来啦?小道士。” 他语气正经起来,先指着第一枚花纹边朝上的铜币道:“你看这枚,落地时左转三圈,桃花眼朝上,预示着你将来会遇到良配,你俩情投意合,难分难舍。” “哦!”小丫头有些听不明白,但双颊红彤彤起来,“那后面朝下的两枚是什么意思呢?” “这两枚分别代表着命途和运途。”他严肃至极,指着后两枚铜币道,“双面朝下,运先落地,指的是好运薄寡,命路势必要为谗言所害,丧失挚爱之人。心有期许和执念,一生英魂皆败于其下,直至青丝化若白雪……” 一瞬间,他的心猛烈地刺痛了一下,眼色中十分不敢相信。身旁的小丫头托着脸,撅着嘴,“什么薄寡,什么谗言……我都听不懂!喂,小道士,你是不是胡乱说的?” …… 他何曾不希望自己那时是胡乱说的? 可是…… 无名抬头看着那个清瘦的白影。当年的看相之言,并不是偶然,皆为现实。呵……他心中又泛起当年之痛。 …… “花生糕好了。” 梁茹英最后切开那铺满了花生碎的糕团,抬起头同身旁那两人说道。 五婶婶拍起手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热热乎乎的点心来吃。梁茹英见到另一人像是没听到似的呆呆看望前方,便往小碟子里装了几块递到他跟前。 “小道士,你吃不吃?” 啊! 无名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低头看见碟子里香喷喷的花生糕,抬头是她嘴角明媚的笑靥,一如当年。 “吃,吃啊!”他大笑起来,恢复神色卷起袖子,“阿吕亲手做的花生糕,怎么能不吃!” 梁汝英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亦是摇头轻笑着,眼中浮露出几分欣慰。 幸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无名眯起双眼,吃完了碟子里的花生糕,擦了擦嘴角的碎末。 他两人从铺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五婶婶还是十分地不舍。这下五婶婶可以大大方方携着梁茹英的双手,正视着那张脸庞,眸中闪出一些泪花。 梁茹英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地安慰道:“婶婶,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您这儿做花生糕了。那做花生糕的方法我都已经写在纸上给您了,您跟伙计多练几遍,相信不成问题。对了,梁记那边您大可放心,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五婶婶现在哪里还想着这些事?只是见这位善良的先生至始至终都为着自己考虑,想起她俩曾相处的过往,眼眶通红,心中有千言万语。 …… 那两个身影继续走上小道上。白影稍走在前,步伐轻快从容。无名紧随其后,目光一动也不动地黏着她身上。 是她说的,今日要陪她走一遭。 其实不是他陪她,而是他赖着她。天知道他无名有多喜欢这般的光景! 从五婶婶花生糕铺走出来,再到梁府,最后去了一趟吕氏私塾,他俩回到那条小道上时,已经是月明星稀时分。 这一日他喜欢的光景终究是要过去。 小道上,无名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 “阿吕今日这般,像是要去远行。” “嗯。”那声音没有否认,“在汴梁待久了,想出去看看。” “那……可有想好要去哪里?” 身旁之人没有答话。 两个影子迎着月光而走。 直到走出许久后,浓浓的夜色中传来一丝叹气。 “我听人说,金陵有一处叫做十里穿巷的客栈,那儿的虫二酒不错……” 又一日,汴州城的城关处立着两匹骏马。一身穿道袍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时,骏马上的那抹青影飞快地跳了下来。 “无名!” 柒夜跑到他跟前“咦”了一声,“你这个模样,也是要离开汴梁?” 无名点点头,还没有答话,就听见柒夜身后的另一个青影悠哉说道:“那是自然,毕竟汴州城里已经没有牵挂。” “没有牵挂?梦云生,你的意思是……” 正要说下去,却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城门处急晃晃地传出来。 马车夫在他们跟前喝住马。帘子拉开,从上面走下来一个白影。 “阿英姐姐!”柒夜欣喜道,“先前就听你说你要远行,原来是今日。” 梁茹英朝她点点头,心情还不错道:“既然一切都打点好了,不如早点出去看看。” “那你可有想好要去哪里?” 她一顿,目光转向旁边一人,挑起眉头说出那句话,“我听人说,金陵有一处叫做十里穿巷的客栈,那儿的虫二酒不错。我想不如去金陵边喝酒,边给食客们做做花生糕。” 柒夜听罢笑起来,“阿英姐姐去金陵,受益的何止是那些食客,更有一群小学童等着先生授课呢。不过这回是女先生了。” 这话正是梁茹英心中所想。她郑重其事地一点头,心中有愉悦了几分。 她二人说着话。另两个挺直的身影各站一边。柒夜渐渐看向一侧,率先问出来,“那无名这回要去哪里云游?莫非是旧地重游,喝那金陵的虫二酒去?” 谁都听出来这话有所指。只是无名一手摸了摸后脑勺,眼色看向更远的地方,大大方方道:“我就不往南走啦。这回我决定要去长安看看。” “长安?那不是跟我们一样!”柒夜扭头看向梦云生。 靠在马车旁的梁茹英亦是笑着,双瞳之中有些闪烁。 多年之交,终有分别的一天。 城关处,风沙扬起。马车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行驶起来。忽然帘子里头传出一声,马车夫停下来,见到掀开帘子的那人对着正要擦车而过的那人喊道, “看相先生。” 刹那间,无名愣在原地,扭头时望见马车上的人朝自己弯起了眉眼。 “这一声,是我欠你的。” 梁茹英同他道,眼里似有晶莹。 “多谢你,无名。” 那轻轻的一声击落在他的心中,一瞬间,在坚固的堤防也轰然倒塌。 他看着她缓缓放下帘子,那扬起的唇角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眼睛。直到最后,马蹄声远去。 你才不欠我。 无名抬头望天,好像是头一次觉得汴州城上方的蓝天也这般美丽。他竟想开怀地笑出声来。 “无名,走了。” 是柒夜在叫他。 “来咯——” 无名缩回脑袋,吸了吸鼻子,大步追了上去。 () 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三章 前途无惧赴使命 我叫女侠,叫什么不重要。 但我知道我平生有两大嗜好,喝酒和听书。 十八岁生辰刚过,师父要我独自下山闯荡江湖,并去往长安十三镇给一个叫做云兰慈的女子送封信。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做云兰慈的女子,就是江湖奇女子之一的医圣云娘娘。 我问师父,长安十三镇在哪里。 师父说,从金陵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走,途经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再骑一匹好马赶两天山路就能看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十三镇在哪了。 后来有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便都是这么说的。 只有一个人不同。 我是个女侠,有一把叫做“溢彩剑”的佩剑,虽然有一天,它会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在去往长安十三镇的途中,我已经经过了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和汴州五个地方。 下一站,也就是最后一站,我要去长安。 同汴州城出来,我们骑着马已经赶了两天两夜的山路了。梦云生说,天气好的话,明天日落前就能看见繁华的长安城。 我听着有些恍惚。这一路都在念想着长安如何的景色,如今就要一睹真容,这是变得胆怯了? 两日之前我还待在汴梁。我很喜欢汴梁这个小城,它同我先前经过的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还有荆水不同。 汴梁热闹也宁静,在那里,我虽也看到了世间人情的冷暖,但却不能经历一丝杀戮。在那里,我好像也暂时忘却了荆水一行带给我的伤痛和淤结,忘记了谎言、欺骗和背叛,忘记了魔王的蛊药,忘记了我身上还背负着人人渴望的玲珑血。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很亮堂的梦。梦醒之后,一切美好皆随着那位奇女子一起消散不见。而关于蛊药、魔王、郎月教、玲珑之心的记忆逐渐涌上来,让我不得不直面现实。 人活在世上,皆有使命。 我是个女侠,锄强扶弱,心守大义,这便是我的使命。 这两日,我骑在马背上一边赶路,也一边细想着我去长安要做的事。 第一件,去长安十三镇找到云娘娘云兰慈,把师父的信交给她,还有我身上这把毛大师以命献祭的溢彩剑。 第二件,去长安的冰棺找到麻尖儿要我用玲珑血救醒的人。虽然我不知道麻尖儿所言是真是假,但在荆水的山洞里,他为了救我牺牲在轰塌中。我欠他的这份恩情,我必须要还。 第三件,我要揭穿整个四陆最大的阴谋,也是最荒诞的骗局。 有人告诉我,十八年前的荆水一战大魔王凌天君是假死,他金蝉脱壳是为了夺得整个四陆的最高位。 在荆水时,魔王信徒和郎月教旧徒的行径和异动已经可以看出些端倪。且当年为魔王收尸的独眼老钟就是大叛徒乌头青,那么魔王岂会轻易死去。 如果那人说得不假,魔王又迟迟不献身,那么全四陆最安全、最让人想不到的藏身之地就是……最高位的所在之处——长安城的宫墙之内。 这一路,我想了许久。 老天既然赐予了我这一颗宝贵的玲珑之心,也便是给予了这份使命。 而我一定要揭穿魔王凌天君的阴谋,阻止他继续祸害无辜的苍生百姓。 当然,我相信,我不是一个人。 离开汴州城的那一天,我又收到了小玖寄给我的书信。他说他们在来长安的路上,还遇到了要回宫中述职的黑捕头,便正好一块同行。如今他们快马加鞭,到长安大概还要三四天的路程。我算算时日,我应该会比他们早一天到达。 是的,此行我有师兄,有小玖,有友人十姑、梦云生、马师有、无名,还有铁面无私的黑捕头,还有身上这把正气凌然的溢彩剑,当然还有…… 讲实话,那天,我也收到了老实人传于我的信。他在信中仍是难言道,因为蛊药昏迷的清和还是没有醒过来。 清和啊…… 胡清和。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回忆起那晚的惊恐、血腥与杀戮,他因我不小心中了蛊药,又是那般坚忍地咬着牙嘱咐我、劝我离开。 直到现在,我们未曾见过一面。 即使后来,老实人找到失踪已经的清和,我也因为眼睛暂时失明,而不曾见过他。 回想起胡清和假装扮成胡小二与我搭伙同行的那些时光,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清和…… 仅看到这两个字,我便觉得心有万分沉重,只能在屋顶对着独月喝苦酒,或躺在石榻上久久不能合眼。 不过—— 我亦知道清和的志向。 就像阿英姐姐深深知道吕郎先生的志向一样。 就算这次长安之行,他未能如期赴约。我亦会觉得他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我的肩上始终担负着他的力量和信念。 离长安就不远了。想到此处,我心中的那些凄清和悲凉少了不少,还暗暗地多了几分期许。 到长安的前一晚上,围着山林间的篝火,我正合上眼睛入眠,便听到有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一旁的梦云生正放走一只夜鸽,将那信笺叠起来放进怀中,看向我嘴角淡淡地笑起来。 “柒丫头,等到了长安带你去见一个人,我想你见了定会欢喜。” () 第一百八十四章 遇同行饼见端倪 翌日傍晚,落日将至。有三匹骏马一路尘土飞扬,赶到了长安的城门前。那马背上分别是一深一浅两个青影,还有一位穿着一袭道袍。 我牵住缰绳,仰头望着高悬在城门顶上十分气派的两个字,心里更是期待,“总算到了,也不枉费我们快马加鞭了一路。” “上回来长安,还是小时候同师父云游来的。”身旁传来一声叹息,不过紧接着无名的语气就愉悦起来,“这个时辰到正好,去晚市上吃一碗热乎的羊肉汤,加个馍饼,最后再上一壶老秦酒。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老秦酒!”我听着眼睛一亮,“这跟虫二酒和汴州粮液比如何?” 无名还未回答,另有轻笑声响起。 “不愧是说到了柒丫头的心头好。既然都到这门口了,还不再快些,亲自去尝尝?” “说的也对。”我身体一倾,往后拍了一下,“驾——” 马蹄又响起来,我率先奔向长安城,声音往后喊道:“你俩快跟上来,谁落后了,谁请喝酒!” 从前我只在话本子和旁人的口中听说过长安的风物,但这远远比不上我亲眼看到的所震撼。 此刻我下马,愣愣地望着这宽阔、一眼都探不到尽头的长街。那里面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服饰色彩斑斓各不相同,就连女子的发饰我看着也比其他地方要复杂些。 至于长街两旁的店铺、走街串巷的生意买卖,更显得喧嚣热闹。酒肆、茶寮、饭堂里热气腾腾,首饰店、杂货摊、古董字画铺子中琳琅满目。大街上随意瞧见一个人,都是喜气洋洋,面色亲和有力,好似没什么烦恼。总之,我眼见的一切皆呈富庶景象。 “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我们三人牵马而行。我边走边看,大叹道:“不愧是天子脚下的地方,尽是人间富贵花。” “这长安城可比我小时候来的变化太多了!”无名面色兴奋,特意走到我与梦云生前头,扬着拂尘介绍起来,“就拿这长安街来说,这家店从前是开染坊的。那地儿本来就摆了个煎饼摊子,没想到现在已经是饼店了。还有这条岔口应该也是新辟出来的,我先前来还是没有的……” 他记性极好,把这条街上从前到现在的变化依次说给我们听。 我忽然想起一个事,便问:“无名,你既对长安这么熟悉,那你可知道一个叫做十三镇的地方?” “十三镇?”他重复道。 “对,就是长安十三镇。我听人说,那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百姓安居乐业,堪比世外桃源。一些退隐江湖的前辈们还会选择居住于此。” 无名愣住,细想了很久,摸了摸脑袋,“我还真不知道长安有这么个地方。也许是我无名孤陋寡闻了。不过——” 只见他眼睛转过来,拂尘对着一侧道:“你为何不问问梦兄?梦兄比我俩活得都久,凡间俗事怪事他多少都知道点儿。” “有道理!”无名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转向另一人,十分好奇地问,“梦云生,你以前可有来过这长安城?” 梦云生的折扇同他一起轻轻摇起头,“丫头,你八岁那年就知道我在十里穿巷说书,此后十年未曾离开金陵。” “那来金陵说书之前呢?”我盯着他道,“我记得你十年没有离开金陵,也记得你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说不准我跟无名加起来都没有你的岁数大。梦云生,你从前真的没来过长安?” 饶是我这般问了,他还是淡淡地道出两个字,“没有。” 根据我对梦云生的了解,凡事凡物他都能编出个故事来,这大概也是说书人惯有的毛病。但一进这长安的城门,他好似就变得格外冷淡,话也少了很多。 本女侠真言,但凡不同于往日的,皆有问题。 梦云生越是这样…… 眼前的青影收起扇子直直朝前走去,撂下一句话,“还走不走了?再不走的话,羊肉汤和老秦酒就凉了。” “走啊,喝酒去!” 天大地大,现在全都没有我喝酒的事大。我忙跟着那青影走去。 身后的无名边追上来边道,语气透着几分惊讶,“原来天底下还有梦兄不知道的事情……” “好喝!” 我大叹一声,放下酒碗,满意至极地抹了抹嘴巴。 熙熙攘攘的酒肆中,我、梦云生还有无名三人正同坐于一处。 无名喝了酒脸上也溢出喜色,“长安城变化大,但这老秦酒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深得我心。” “那我依旧是那个问题,老秦酒与虫二酒和汴州粮液相比,你觉得如何?” 无名又喝了一口碗里的酒,与我谈论起酒道来,“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清而醇,如金陵秦淮河畔的一缕春风,仅送入口中就让人回想起风月里的无尽往事。汴州粮液酒香十里,堪称是汴梁的家家酒,聚友探亲皆少不了它;而这长安的老秦酒……” 他一顿,眉目皆笑起来,“据说老秦酒是用天山的雪水所酿造,所以才有一股清冽的滋味。酒的后劲儿甚是烈口,亦是在提醒着酒客——此酒天上地下,独在这人间富贵地。所以,老秦酒、虫二酒、汴州粮液在我无名看来,是各分四陆之秋色啊。” “厉害啊无名!想不到看相先生对‘论酒’也颇在行。你这番话真是深得我心。”我嘴角扬起冲他抱拳,打心眼里佩服。 他谦虚地同我摇摇手,“我那就是胡乱掰扯,借着长你几岁多喝了些酒罢了。跟真正在行的梦兄还是比不了的。” 说到梦云生,我扭过头看到一边的他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胡麻饼,并未参与我和无名的“论酒”中来。 初到酒肆时,我跟无名兴致勃勃地都点了羊肉汤、馍饼和老秦酒。而他仅要了一碟子胡麻饼。东西端上来时,我俩对汤与饼也是赞口不绝。唯独他不仅没喝汤吃饼,连最爱的酒也没沾一滴,只吃着他那份胡麻饼。 “好吃吗?”我凑近前问他。 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拿了一块饼放到我跟前,梦云生道:“你自己尝尝。” 色泽金黄,撒着一层芝麻,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我一口咬下了一大半。 “怎么样?”无名率先问道。 “嗯?外酥脆,里柔软,芝麻烤得特别鲜香。”我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小圆饼,“这种胡麻饼我还是第一次吃,味道独具一格,是挺不错的。” 无名听到,也兴致大涨地拿起一块吃起来。 旁边有人插话道:“客官好见地!这胡麻饼最早是西域使臣献给我四陆的贡品。这几年才从宫中流传到民间,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可是吃不到的。” 说话的人正是这家酒肆的跑堂伙计。 梦云生问他,“我吃你家的胡麻饼味道很正宗,可是有什么秘诀在里面?” 伙计眼睛一亮,立即朝他竖起大拇指,“这位客官懂行啊!不瞒您说,那做饼的方子是我们掌柜特意从一宫里出来的大户手上换来的。这正宗的味道,长安城仅此一家。客官喜欢,那可要常来啊!” 梦云生双眉微挑,点了点头,一手伸过去又要往碟子里拿饼吃。 倏地一下,我飞快地从他手中夺过那块饼,毫不客气地放进嘴巴里。 梦云生侧过头,看着我的目光里有些意味深长。 “梦云生,咳咳……”吃得太快,我差点被饼呛到,连忙喝了一口酒,又对他说,“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胡麻饼味道很正宗?莫非,你是从前就吃过?” 他一顿,眼中凝滞。 我觉得也许是我抓住了一个什么突破口,正要问下去,就听到周旁传来一声高喝。 “来来来,诸位看官大老爷聚一聚咯!天下奇闻百事,秘辛野史,皆在我长安说书人口中。来来来,聚一聚咯——” 四周之客大都给好奇地围聚了过去。 无名放下筷子,朝若有所思的梦云生说道:“梦兄,看来是遇到同行了。” () 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五章 黑话庄万事小心 酒肆里的客人们皆围着那高高的木台子而站,看神情十分兴致高昂。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十里穿巷喝酒听书的日子来。这其中有一个人问:“说书人,今日要讲什么?” 还未得到回应,又有人高声喊道:“不如接着讲黑面神捕的故事?” “不好,不好,那神捕几月不曾在京城露过面,行踪飘忽不定,讲他的事只能炒炒冷饭。” “那说说南阳李家的事如何?” “一个没落的看相户有什么好讲的?南阳李家分崩离析,辉煌不似从前咯!” …… 我见无名看向那处的眉头一紧,撑着额头的手紧攥成球,努努嘴角却欲言又止。我正要开口,又听到一阵高呼。 “说书人,那这也不讲,那也不说,你肚子里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 一语掀起纷纷附和声。 “诸位看客大老爷莫急,今日我要讲的,正是那金史家的秘辛。我敢保证你们之中从来都没有人听过……” “说书人,你口中的金史家可是大内皇宫中世代为史官的金家?” “足下说得正是!” 酒肆内像是掀起一片惊波,就连那几个独坐在角落里喝酒的人也兴冲冲地凑近去了听。 “金史家……”无名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眼色就变得迷茫起来。 我回过头道:“说起来,我也从未听说过史官金家的故事。梦云生,你可知道……” 话还没说话,就看见身旁的那个青影倏然站起来,直径朝酒肆外走去。我见状虽有疑惑,但也立马起身追上去。 “诶?女侠,梦兄,你们两个等等我!” “且说那金家是个世家大族,家底丰厚,官运亨通。因为从最初一代起就人丁兴旺,便分出了些旁系……” 酒肆里头依然热闹如常,走远了,这些喧嚣就听不到了。 “梦云生!” 走出长安街好久,我和无名才追上他。手执着溢彩剑挡在他跟前,我跑得呼吸有些急促。无名还在后头大喘着气。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走得那么急。” 眼前之人走那般快,脸色还是平静如常。他一转扇柄指指上空暗沉下来的天时,“这时辰也不早了。柒丫头,你打算让人家等多久?” “人家?”一瞬间,我想起来了,“对了,你说过到长安你要带我去见一人,还说我见了定会欢喜。所以那人究竟是谁,难不成一直在等我们?” 他一副吃准了我会这么问的模样,收起折扇抵在胸前,不慌不忙道:“你既然如此好奇,那就更应该快些了。同我走吧。” “嗯——好吧。” 青影走在最前面,薄凉的月光照出他修长的身影。 无名从身后赶上来,“女侠,你可知梦兄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我不知道。你也觉得十分奇怪?” “不是奇怪,”他眉头皱起,小声地对我说,“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反常的梦兄。” …… “无名啊,我们真是所见略同……” 我跟无名在后面嘀嘀咕咕地悉数了梦云生今日的诸多反常。直到那个青影在一处屋檐底下的黄纸灯笼前停下,梦云生转过身来说道:“到了。” 我抬头,见那泛黄的灯笼光照出牌匾上的三个字“歇脚庄”,不由得眼角一搐。 “这里是客舍?” 梦云生点点头,手指轻扣起木门。 “歇脚庄”这个名字取的倒是新颖。客舍的门面看起来不大,而刻在木门上的花纹却十分精致。 不一会儿,木门倚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提着黄纸灯笼的老伯。他见到我们三人毫不惊讶,先对梦云生说道:“阁下可是大梦先生?” 得到回应后,老伯大打开木门,侧着身,“三位请跟我来。” 歇脚庄的前院里点着不少黄纸灯笼,衬着漆黑的夜色竟显出几分阴沉与凄清。 “我怎么觉得突然变冷了?”无名交叉揉了揉双臂,似是与我有同样的感觉。 大堂中摆着三四张案几,生着一推火炉。几个颇有江湖气息之人正围着火炉谈天,见到我们走过来时。坐于最中间的一人抬起头,咧开嘴笑道:“福爷,又有客人来了?” 那位叫“福爷”的老伯同他点头微笑,“是啊,都是老海,攒儿亮的。” 那人听到嘴边笑意更深一分,又打量了我们三人一眼,才低头继续和旁人说话。 我心里正觉得奇怪,就见到无名鼻子嗅了嗅,凑近前说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梦云生没有反应,目视前方而走。我特意往左右仔细闻了闻,“好像……真的有。” 无名脸色一片犹疑,拖着我放慢了些脚步。 “女侠,你知不知道刚才那老伯说的是江湖黑话?” 原来是黑话,难怪我有些听不明白。只见他又压低嗓音说起来,“根据我自小跑江湖的经验,这家店……很有可能是一家吃人的黑店。” “不会吧……”我心里“咯噔”一声,看了看前面脊背挺直的青影,摇了摇头,“这店可是梦云生带我们来的,他岂会看错?” “只怕是梦兄这次也没料到。”无名拈了拈两指,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总之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正说着,打着灯笼的老伯身子微侧,不禁意间朝我跟无名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名立刻直起身板,脸色恢复成轻松的样子。溢彩剑静静地别在腰间,我轻轻抚了抚剑柄,又握紧了几分。 从前院和大堂里走出来,再穿过一条回廊,老伯的脚最终落在一处紧闭的房门前。 “三位客人请稍候。” 透过窗纸的烛光不是很亮,他轻轻敲了三下,便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从那推开的门缝中,我看到屋里的摆设装饰极为清雅,描着竹林翠鸟的淡青色屏风后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 梦云生说,要见的是一个定会让我欢喜之人。可如今到了这里,我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我见他仍旧十分沉得住气地站在一旁,闭口不提此人。而另一旁的无名紧皱眉头沉思,似乎是还在想他的“黑店论”。 这时,老伯从屋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朝着我的方向行礼道:“先生请这位姑娘前去。” “嗯?”我反应过来,惊讶地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去?” 他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微微颔首。 “柒丫头,”梦云生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脸色有些意味深长,“进去吧。” 另一侧,无名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凑近头低声叮嘱道:“万事小心。” 铮—— 手中的溢彩剑忽的发出一声响。 我目光落向那扇淡青色屏风上模糊的人影,咽了一口唾沫。 () 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为卿一笑萤中来 身后的房门被“咯吱”一声关上。 我站在厢房中间,面前是那一扇描着竹林翠鸟的淡青色屏风。从映在上面的身影望去,屏风后的人像是坐在矮案几旁喝茶。自我进来这么久,屋里除了微微浮动的烛光不曾有其他动静。我持着溢彩剑,朝着屏风的方向抱拳行了个礼。 “冒昧一问,”我率先开口,“阁下只请我一人,可是曾经与我相识?” 屏风后的人并不说话。看那个身影,他好似是在极为专注地品着手里的茶。就这样静了好久,我心里越来越感到奇怪。 “阁下……” 忽的一下,我瞪大眼睛,清楚地看到那屏风后闪过一道剑光,直直刺向那个悠闲喝茶的人影。 不好!这房间里还有一人,难道是刺客! 来不及细想,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溢彩剑,一剑劈开屏风。 轰—— 裂成两半的屏风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咚”的一声响,我脸色大变。原来那被剑光击中倒在案几上的,竟然是一个人型木偶。 我迅速走近前细看,那个木偶体型跟人完全一般大小,就连握着茶杯的五根手指头都节骨分明。因为有屏风遮挡,完全看不出异常。 可是剑光为什么要刺向一个木偶呢? 房间里应该还有一人,他去哪里了? 我定了定心神,发现趴倒的木偶人之上有几根极细极细的丝线。这些丝线的一端连接着木偶人的五根手指,另一端直通房顶。 这一些应该就是操控木偶人的线了。 我手中的溢彩剑慢慢靠近这些丝线。泛青色的剑光大亮起来,还不等剑身碰到它们,这些极细的丝线便“嘣”一声全部断裂了。 而这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倏地在房梁顶上炸开,桌上的烛台瞬间被扑灭。在那一片黑暗中,我惊讶地抬头看到房梁上有一群亮晶晶的东西缓缓飞下来。 等它们包围在我的周旁时,我才发现是天生会发光的萤虫! 可是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莹虫呢……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师兄晚上去婆娑山捉萤火时的那些光景。 那时婆娑山的夏夜亦有这么多飞舞的莹虫,如梦如幻,恍若神仙之境。 此时此刻,这间屋子竟然重现了出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等再次相遇,你我身边会是怎样的景色?”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心开始砰砰直跳。 “阿柒,我送你的这片景色,你可喜欢?” 那个声音仍同他一样,温和如沐春风,并随着脚步声越靠越近,就连他的呼吸声也如在耳畔。 “别动!”我感到喉咙里有些发闷,持着溢彩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他没有出声,而我却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目光。 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到他就站在莹虫飞舞的地方,仍旧身着一袭蓝袍,嘴角含笑。 “阿柒,好久不见。” 我无声以对。因为我想过无数种我与他相逢时的画面,未曾想到会是这般。 他好像更加清瘦了些,还有……从前我觉得清亮至极的眼眸里如今显出一丝疲倦和沧桑。刹那间我背过身揉了揉发热的眼眶,又飞快地转回来。 “噗”一声,烛叶重新升起来,屋里的黑暗逐渐消散。而他还站在那里,离我仅有几步之遥,目色中露出期待。 “阿柒……” 噌—— 泛青色的剑光闪过,我把溢彩剑控制得很好,剑身在那离脖颈一指远的地方停住。我脸色凝住,格外冷静地同他说:“胡清和,你言而无信。” “冤枉啊,女侠!”他瞧着我的面庞,仿佛瞬间变回了曾经那个爱耍无赖的店小二,举起双臂,口吻委屈至极,“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剑又近一分。 我道:“我且问你,是谁说要与我一起搭伙同行,到汴州,到长安都寸步不离?” 他眼色一顿,答道:“是我。” “那又是谁那晚在荒林中自作主张点住了我的穴道,还骗我说只要老实人在十日之内赶到就可相安无事?” “也是我。”他渐渐褪去委屈无赖的神色,声音变得有些低涩。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破庙中为我挡下蛊药,置我于危险之外。可若是你因此丧命,我也会难过、会痛苦……” 哐当—— 失去光彩的溢彩剑坠落而下,我终于忍不住转身掩面。这几月来的思念、愁闷与自责纷纷化做泪珠从指缝中流出来。 “你那时就知道我的心头血可以解蛊药,对不对?可是你宁愿离开我……你让我什么也做不了……你让我觉得我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清和……” 一双手忽的从背后围过来,把我抱在微凉的怀抱中,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 “对不起啊,阿柒。” 听到他还这般道歉,泪水更加止不住,我愈发难受地细数他的“罪状”。 “你既然醒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了。”清和的双臂再搂紧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玲珑心感受到了这紧贴的胸膛里曾有过蛊药的痕迹,它跳得越来越快起来。我慢慢放下手,听到清和继续说下去。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阿柒。” 心跳一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手心里有些紧张得冒汗。 “你说……什么?” “我认识你,你却从未注意我。是因为那时你的目光全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清和轻笑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我好嫉妒啊,阿柒。” 一句话,让我想起从前在十里穿巷喝酒听书的逍遥日子。那时候,就算每天喝一样的酒,听一样的书,我都不会觉得烦你。因为那时的我觉得,站在十里穿巷高台上摇着折扇的男子正是这世上最最特别之人…… 想到此处,我正要转过来同他说话。清和的双手又紧了一寸,“别动阿柒,让我多抱一会。” 我把头转回去,落下眼睑,不禁意间发现了他手指因习武留下的老茧。 “你八岁那年,跟着你师兄风流谷第一次来到十里穿巷,是不是?” “……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冒失闯进扰深情 “那时候,你们所有的银子加起来只够买半壶虫二酒。我见你们师兄妹为了能多喝一口酒而拌嘴打闹,十分有趣,就常常躲在暗处偷看你们…… 有一次我想不如就多送一坛虫二酒给这对嗜酒的师兄妹,可是我端着酒要过来时,有一个人抢先了我一步。” “是……梦云生。”我轻轻地替他说道。 “是梦云生。那个常在十里穿巷里说书的青衣先生。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我那十里穿巷的生意怕是不会那么好,更不会……把你留住。” 我失笑摇头,“你就对你酿的虫二酒,这么没信心?” “是啊——”清和听到,也笑起来,嗓音变得无限柔和,似是在吟诵,“虫二虫二,风月之酒,令人一喝,便能品味出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我喃喃重复地这几个字,竟有些痴然。 “阿柒,你知道,十里穿巷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世人常说十里穿巷的东家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可他们不知,我一直在十里穿巷里扮演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人。” “比如?” 清和接话,声音缥缈起来。 “比如,有时是独落在异乡的失意书生;有时是纨绔风流的豪门世子;有时是饱受白眼的穷酸乞丐;有时是满身戾气的独眼杀手……而最常扮演的还是十里穿巷的送酒小二,因为我知道你每次来必喝虫二酒。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用叫酒,就会有人送你喝。我端着其他客人的酒故意从你身边绕过去时,听到了你们之间能大谈天下奇闻风月,而你脸上又是何等的自在与潇洒。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当时是我先把那坛虫二酒送到你手上。你会不会也会对我这般信任?可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般奇特……” 那声音愈发愈低落。我从未想过原来我在十里穿巷喝酒听书的十年里,有一个人还有这般心境。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你要独自下山游历江湖。我知道,属于我的机会来了。”低落感消散而去,那声音中透着坚定。 清和握住我的手,“阿柒,老实人曾经笑我,只敢远远地看了你十年。其实是他不知,那十年中我从未奢求过什么。可当那日你挡在我与劫匪之间,并答应一起同行时,我就在想,未来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说到此处,他一顿,接下来的语气稍微有些紧张,“阿柒,你……可明白?” 我垂下头,久久之后才给了他回应。 “嗯。”我点点头,这些日子积郁在心中的阴霾一下子四散开来,心情豁然。 “阿柒,”清和似是感觉到了我的变化,下颌抵在我的头发上,语气间多了几分宠溺,“你明白就好。” 逐渐明堂的屋里还留着那些梦幻般的萤虫,我望着它们,虽不能看到清和脸上的神情,也能想象出他那略为疲惫的脸庞上浮着一丝笑意。 “清和。” “嗯?” “不如有空的时候,我把在汴州的经历全讲给你听?” “好。”他话语中笑意渐浓,“要一字不落。” “那是自然。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有任何事情都不能瞒我。” 我说着,正要转过身。然而这时候,木门“砰”一声响,有一个人跑进来。 “女侠,我知道这股味道是什么了,是油泼辣子……”无名正说到劲头上忽的止住嘴巴,瞪着两只大眼睛,“诶?你们……” 我双颊一热,立马意识到什么,便飞快地从那怀里跳出来,低头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等我再抬起头时,看到无名已双手抱胸,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跟清和。 清和上前一步,朝来人一抱拳,语气十分温和有礼,“我竟不知道,原来我家阿柒还结识了看相一行大名鼎鼎的李无名先生。” “岂敢岂敢!”只见无名亦是笑眯眯地抱拳,“我无名区区无名之辈,哪里比得上坐拥四陆一百零八间客栈、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大东家胡谪。” 他躬身时,我看到站在他背后的神色淡淡的梦云生,和提着黄纸灯笼的微微而笑的老伯福爷。 翌日清晨,大堂里响着一阵“吸溜吸溜”的怪声音。我坐在最中间的那张矮案几旁看着无名捧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得正欢。 这期间,他还不忘把头从大碗里抬起来,边吧唧嘴边含含糊糊地同我说道:“好吃……就是这个味道,太好吃了!” 那大碗里装的正是油泼辣子面,四散出来诱人的香味也是昨晚我们穿过大堂闻见的。这油泼辣子面是长安一带的美食,深深合无名的胃口。而我吃不惯辣,仅要了一小碗油泼面过过舌头瘾。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看他又一碗油泼辣子面见底,我想起从昨晚宵夜直到今晨,无名已整整干完了三大碗。说起昨晚的事,我又想起来了…… “话说起来,无名兄,”我听着他“嗯”了一声,双手交叉着抱胸,歪着头问他,“你昨晚是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什,什么……咳咳咳……”无名大概是被油泼辣子呛到,放下正好见底的大碗猛地一阵咳嗽。我立刻把桌上的茶水递给他。 “都说了,慢慢吃,不着急。” 他急匆匆喝下整壶茶水,肚子涨得鼓鼓的,并打了一个饱嗝。 “我这一顿吃得真是心满意足啊!” 话刚落,另一阵香味扑鼻而来。 “臊子面来咯!”福爷笑盈盈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品相俱佳的面食,令他一瞬间皱着眉头,苦起脸来。 () 中文网 第一百八十八章 鱼翅熊掌不兼有 “无名兄可知道这样一个道理?” “什么?”他苦皱着眉头,神情不甘地看着面前那碗诱人的臊子面,肚子涨得又打了一个饱嗝。 我眉头一挑,一手指着那空空如也的大碗,一手对着臊子面同他道:“正所谓,鱼翅和熊掌,不可兼得也。” 无名不出所料地双眉向下一撇,脸上更为懊恼起来。我抓起筷子伸向面前那碗臊子面,故意“吸溜吸溜”地吃得格外香。臊子面荤素色泽丰富,面汤鲜香,而且没有油泼面辛辣。于我而言,这碗更对胃口。 “嗯!好吃!”我满意至极地眯起眼睛,抬起头道,“既然你吃饱了肚子,不如就让我替你多吃点。” 身旁传来一阵闷闷地叹气声。我痛痛快快地吃着臊子面时,那个声音又冷不丁响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也要问问女侠你。若是你遇到不可兼得的鱼翅和熊掌,你会怎么选?” “无名你放心,我特意刚才特意留了肚子,这两碗臊子面我都吃得下……” 我正吃得热火朝天,无暇去想他话里的意思。等我放下碗和筷子,见到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当然,如果细看的话,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里还藏着一丝……玩味。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说得这番话—— “无名,你好像似有所指。” 他盯着我的脸不说话。 “你看我看得这么仔细,难不成我脸上有花?” 无名抬起手,比对着我的五官,用手指空描起来。 “你忘了我的本行是什么了?”他说得很认真。 “你该不会是在给我看相?”我回想道,“我记得你我初见时,你就给我看过。你那日还说,你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这次跟那日不一样。这次我看的是‘桃花相’。”无名双手皆轻落在矮案几上,“不过不变的是,我还是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桃花相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许是见我有了兴致,他抚了抚拂尘,高深莫测地说起来。 “所谓桃花相,就是一个人脸上的五官的轮廓和排布,来推演出这人的桃花运势。女侠,你唇薄,山根高挺,又生得一对标致至极的杏眼。眼腹饱满,眼尾略为狭长。弯眉依眼而生,眉峰细挑,眉尾淡而长。这样的口鼻眼眉,半冷半温,英气之中显出几分柔意,从而摆出的桃花相同我说,你的桃花运势亦是如此。情开双子,不容水火;总之三人同行,势必一人难逃苦海。” 说实话,我听得满头雾水,但又见他一本正经地朝我看来,并不像是在同我开玩笑。 “女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轻咳一声,有些为难地摇摇头,“你可否再说得明了些?” 无名对着我叹出一口气,“唉,你还不懂么?一个是清冷胜雪独对你情深的百口先生,一个是温润如絮救你出险境的千面东家。此二人就好比是鱼翅与熊掌,你只能选择其一,不可兼得啊……” “等等,”听到此处,我倏然领悟过来,“你说的千面东家我大概知道是谁,可是那位什么清冷胜雪独对你情深的百口先生又是谁?百口先生……不会是……” 只见他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同我点点头,与我一起说出了同一个人。 “梦云生?” “就是梦兄!” 我震惊得张着嘴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无名似是有些不可思议,“你这样子,不会还不知道梦兄其实对你……” “这一早就听到你二人梦兄长,梦兄短的,似乎聊得十分尽兴。” 不早不晚,那声音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我闻声望去,见到清和一人穿过长廊走来,坐到我对面,目光落在我与无名之间。 “啧啧啧,胡兄,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酸味儿?”无名趁机打趣了一句,又斜过眼睛同我道,“女侠,你有没有闻到?” 还不等我说话,坐在对面那人便轻轻笑了一声,眼睛看向我,颇意味深长地说:“那还不是昨晚有人不打招呼,便做了逃兵。” 无名更是啧啧而道,不过同他一般把目光转向了我。 “昨晚不是你说你跟梦云生许久不见,要彻夜长谈的么?”我知他俩何意,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别开眼睛看向走廊处,疑惑道,“清和,怎么你起来了,不见梦云生?” 清和低头拿起案几上的茶杯,语气还真泛出了一股酸味,“阿柒,你还未问我如何,就找那梦兄。怎么,你想他了?” 无名捂着嘴迅速咳了一声,但仍是有些许低笑声从指尖漏出来。 我瞪了他一眼,“你别贫了,我同你说认真的。” 清和放下茶杯,抬起头摆正脸色道:“他走了。” 这个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无名率先惊得拍案而起,“走了?你的意思是,梦兄离开歇脚庄了?” 清和点点头。 “梦兄何时走得,他,他怎的不提前打声招呼再走?” “昨晚我与他聊至丑时,他说他突然想起在长安有些私事,便先离去,托我与你二人打个交待。” “有私事?”无名皱起眉头,“我同梦兄做了那么多年酒友,无话不聊,可他从未说起过他在长安还有记挂的事。” “不说并不代表没有,不是今时记挂的事,或许是从前的陈年往事。” 无名听罢,慢慢坐下来,似乎是在细细琢磨清和的话。他侧身看向我,突然问我道:“女侠,你心思细腻,可有何想法?” 其实刚才听他与清和的对话,我亦静静地在脑海里思索了许多,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梦云生连夜离开是很奇怪,但是自从我们三人踏入这长安城,我就发现他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尤其是昨日在酒肆里,他拒吃羊肉汤和老秦酒,独爱胡麻饼,还对正宗胡麻饼的味道十分熟悉。伙计说过,胡麻饼是从宫里出来的贡品,长安以外的地方是吃不到的。梦云生看起来是似乎从前就来过长安。” “是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无名点头认同。 “所以,这么看来,梦云生八成在长安城真的有要紧的私事要办。无名,你也别怨他不辞而别。他不说,或许有极大的难言之隐。” “唉,我这哪能说是怨,我就是怕……”他面有难色地止住口,拧着沉重的眉头终是保持了缄默。 清和始终喝着案几上的茶水,面色也不似初来时那般轻松。 大堂里一片安静,直到福爷走过来往火炉推里新添了几分柴火。无名倏地站起来,脸上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平了。 “无名,你这是?” 见他双手抬起头,朝我跟清和抱拳而道:“既然梦兄已经离去,那我无名也跟二位就此道别了。” 我吃惊,“你也要走?”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看相人不算国运 无名点点头。 “可是因为梦云生?” “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听他突然同我打起了哑谜,我颇为疑惑。清和在这时放下茶碗,神情严肃起来。 “无名,你可知道长安城现在并不安全。” 我同他的目光都落在那袭道袍上,只见那人淡淡地对我们一笑,脸上没有一丝意外。 “我既来自看相一行,又岂能看不出来?长安城上空紫气半褪,且帝星、启明双星、煞华星成三足鼎立之势。煞华光芒逼迫,帝星则日渐黯淡,启明双星时被黑云遮掩,足以说明那皇宫中必有小人出没,怕是不久后将祸及整个长安,乃至四陆大地。” 我右眼倏地一跳,因为无名说得正是这几月来我们担心的事情!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那依无名所见,谁将是这场大祸的根源。又或者说,要如何做,才能阻挠这场大祸的发生。”清和极为冷静地问他。 站在身旁的那人先是一顿,后又抬起手一作揖道:“抱歉了,胡兄。我无名替人算命看相、排忧解难,说真话不说假话,独独不碰国运一块。刚才不小心说漏一二,已有违此誓言。所以,胡兄之问,我无名无能为力。” “我理解,人生在世,应有其原则与底线。” 无名同他微微颔首,只是那神情里似有些苦涩。 “无名,既然你已经看出长安城将有大乱,或许我们几人皆待在一起才安全。”我劝他道,“今日傍晚,我师兄师弟皆会到达长安城,大家人多,对付的对策也多。” “女侠,我虽从不问你与梦兄先前所历之事,但也能算出七七八八。”他摇着头,脸色更加苦涩道,“我既然说不碰国运,留下来也终究是无用,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累赘。再说了,我无名来长安是旧地重游,不想受拘束。人多了,反而还觉得不自在呢!” “我明白,我晓得,可是无名……” “女侠,我亦懂得你的意思。”无名打断我的话,渐渐在脸上露出一个豁达的微笑,“我的功夫是不如你们,但孤身云游数年,早有一套保护自己的本事。你无需担心。再说这长安城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有缘,我与你们自会相见。” 见他又一扬拂尘,语气中去意已决。我只能闭眼叹出一口气,不再说劝话。 随后,清和与我皆站起来,就此与无名道了别。他虽一人离开歇脚庄,但神情洒脱自在,一如我第一次在汴州遇见他那般,面对旁人的疑声,亦能做到问心无愧。 不过,无名正要踏出歇脚庄时,他又回过头来,最后再幽幽地同我说了一句,“女侠,鱼翅与熊掌,终不可兼得也。” 大堂里的矮案几旁,围着火炉,只剩下两个身影,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我还在回想着无名先前所说的话,面色呆愣。 “鱼翅与熊掌,终不可兼得也。这话挺有意思。”清和朝我看来的眼色中多了一丝玩味,“我也好奇,不知阿柒会选哪个。” 我看着他,面不改色地眨了眨眼睛,“是谁规定鱼翅和熊掌非得选其一?我两个都不选。” “是吗?”清和顺手端起了跟前的一碗臊子面,一边吃又一边随口问,“那我没来之前,你跟无名在聊什么?” “你,”我突然起了玩心,把头凑近前,“真想知道?” 他大口嚼着面吃得有滋有味地点点头。 我坐正身躯,轻咳了一声,“无名刚才在给我看相。” “嗯?看什么相?” “在看我的桃花相。”我压低了几分嗓音,“我的终身大事。” “咳咳咳……” 对面的清和似乎有些猝不及防,险些被面呛到,掩着嘴咳嗽起来。他伸手接过去我递来的茶水,喝下顺了顺气,止住咳嗽,才回看我轻声笑起来。 我故意抚着下颌,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段时日与无名交往,知道他看相还是准的……” “阿柒,你饶了我。我经不住你这般吓。”清和叹出一口气,脸上笑意愈浓,“你先是愿意舍弃名贵的鱼翅和熊掌,又说跟无名再探讨终身大事。这实是让我担心啊。” “担心?”我啧啧,并不买他的账,“胡清和,你从前都诈我多少回了!” 仿佛又回到初见时与无赖小二斗嘴打闹那会,其实昨晚见到平安无事归来的清和,我的心头已然欣悦开阔。如今这一局是我赢,更是觉得若能一直这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那该有多好啊。 这时,福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许是见到了矮案几上的那碗面,恭恭敬敬地同清和道:“听闻刚才东家有些许咳嗽,可是这臊子面凉了难以下咽。不如让厨房给东家重新做一碗?” “不用了。”清和对着他摆手,“我吃这一碗就行。” 福爷点了点头,又悄悄地退到一旁。 “清和,莫非这歇脚庄也是传闻中你那一百零八间客栈中的一处?”我顺势再打量起四周,问他道。 他微微颔首,用一副暴发户的口吻同我说:“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家大业大。所以阿柒,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是选鱼翅还是熊掌。” 还未等我回答,他又抚着下颌,深思熟虑地颇为周全道:“其实也不用选,既然我家大业大,阿柒要什么我都是买得起的。不如阿柒选一选想要这一百零八间客栈中的哪一处?” 我疑道:“我选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阿柒。”他的眼色倏然变得十分认真起来。 其实我心里大概有个模糊的答案,只是一时间羞于说出口。我佯装很专注地抬头望向房梁,忽然想起一事,便抬下头来。 “福爷可是长安本土人?” “这还是得问问福爷自己。”清和边道边招福爷走过来。 福爷上前,朝着我微微躬身施礼。他道:“女侠姑娘,我并非长安本土人。只是在歇脚庄里管事也有十年了。” 我点点头,低眉沉思了一会儿。 “阿柒,你可是有什么事想问福爷。但问无妨。” 听罢,我抬起眼皮,不知怎的,心中多了些期待地问他道:“福爷,你在长安这么多年,知不知道一个叫做十三镇的地方?” 第一百九十章 宠臣嫣氏藏冰棺 “长安十三镇?”福爷重复着我的话。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见他渐团起的眉头,我心中的期许慢慢弱下去,还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思索了一会,眉头拧乱如麻地说道:“惭愧了,我在长安住了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这个地方。” “怎,怎么会?”我看向对面的清和,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望向福爷的神色颇为严肃。 “女侠姑娘,你且听我跟你说说长安城的布局。” 福爷继续说下去,“这长安城一般以长安街为中心线,可分为东水城、西火城和皇城三块。皇城自然是天子贵地,占尽了整个长安的紫气。而东水城和西火城多为百姓所居。自大宁开国以来,除去皇城一块,在城内另建了四十八座宫殿、三十六座廊桥、十八座高塔和九座庙宇。长安四面城关处皆各有三道城门,且东城关和西城关还有二十四处乡镇亦是长安的下辖地。” “那这二十四处乡镇里可有一处叫做长安十三镇?”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也很确定,“这二十四处乡镇里以夜半乡和枫桥镇最为出名,并没有姑娘说的长安十三镇。” 见福爷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我竟然也开始动摇起来,“可是,可是我此行就是去长安十三镇,而且师父还让我带信给云娘娘。难道说十三镇根本就不在长安,还是……” 还是师父在骗我? 脑子里面忽的浮出这样一丝想法,我噎住实在是不敢想下去。 “自我师姐退隐后,我也才知道长安有个十三镇的地方。这个地方清秀明净,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不过也正因如此,十三镇踪迹难觅。所以,福爷这半个长安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也是情有可原。” 清和细细同我分析起来,宽慰我道:“阿柒,你莫心急。福爷不知道,不代表其他人不知道。只要十三镇在长安,我们就能把它找到。” 如此一来,我心中的几块大石头放下,确实觉得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也是因为之前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太过蹊跷,让我变得敏感容易多想了起来。 福爷接着也同我说:“东家言之有理,长安并不小,大有鬼斧神工的地方。况且南面多靠山,还有许多鲜有人迹的地方。或许那里便藏着女侠姑娘想找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多谢福爷告知。” “女侠姑娘客气了。”福爷朝我鞠了一躬,“火炉里的柴火又快烧完了,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先去厨房添些过来。” 厅堂里是不比之前暖和,他想得极为周全,只是我还有一事要问。 “福爷且慢,我还想问问,你可知道长安的冰棺?” “冰——棺——” 他细细咀嚼了这两个字,瞳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便点了点头。 “我知道,不过冰棺这种金贵的东西现在在长安已经很少见了。” 我问:“为何是金贵?” “棺材为安置尸体所用,多为石棺、柏木棺、楠木棺。寻常百姓家多用柏木棺,清苦人家只能以石为棺,富贵者多崇尚金丝楠木棺。而这冰棺却是比金丝楠木棺还要好的东西。所谓冰棺,以天山极寒之地的冰雪所制,常年不化,不仅能够使里面的尸体不腐烂,还能保存其鲜活的面貌,就像在沉睡中一般。”清和叹着一口气道,“这便是冰棺的金贵之处。” “既是这样,那在长安哪里可以找得到冰棺?” 清和不语,同我一起看向福爷。 “这种奇珍异宝,从前是被那些身份尊贵、钱权兼得之人所垄断收藏。”他道,“不过近二十年来,天山极寒之地的冰雪愈来愈少,冰棺已是稀罕物。除了当今天子,大户亦不见得会有,普通人或许连冰棺是什么都不知道。” “福爷此话就是说,在长安城里,只有进那大宁皇宫才能看到冰棺?” “其实,也不然。”福爷的眼色渐渐落在周旁快要燃尽柴火的火炉中,“我知道长安城里的一户名门世家中一定会有冰棺。” “是谁?” “长安东水城,嫣家。”福爷语气肯定至极。 嫣家? 我吃惊。 我只知道金陵城里有一户靠美人出名的世家姓嫣。嫣氏夫妇生有九子,个个丰神俊朗,后又盼女心切,终在十八年前产下一女名为“嫣语鸾”,也便才会有十八年后的这出“丢杯寻夫计”。 那么长安东水城的这户嫣家和金陵的嫣家可有渊源? 我把心中疑问如实传达了出来。 清和为我解惑道:“确实有大渊源。确切的说,那金陵的嫣老爷本就是长安人。嫣氏一族在朝廷中为官数代,是多朝元老。如今这位嫣老爷早些年便把爵位传给了自家大郎,携同夫人和幼子们才来了金陵做闲散人。” “原来如此。”我恍悟,“也就是说,东水城的嫣家之主正是金陵嫣老爷的大儿郎,也就是嫣语鸾的大哥?” 清和颔首,“自大宁开国以来,嫣家在宫廷中的地位屹立不倒,可以说是数代皇帝的宠臣。如此,将那金贵的冰棺赏赐而下,也不足为奇。” “所以,如果想要找到冰棺,就要先去嫣府。”我十指落在案几上,脸色有些为难起来,“但是这样的大户,又是朝廷重臣,不知道会不会……” “朝廷重臣又如何?”清和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轻笑一声,“阿柒,我俩可是闯过迷幻境,打入魔王信徒内部,还走过熔岩火河的人。只是区区一个嫣府,你别担心,我陪你去拜会拜会。” 我心中颇为触动,涌起一股暖流。 福爷道:“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东线传来一则消息称嫣老爷已回长安家中小住。不过,近日朝廷中似有异动,恐怕嫣老爷这时候赶回来,并非小住那么简单。” “如此,”清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我们更有理由要前去拜访了。” 火炉中的柴火终于烧尽,福爷匆匆忙忙赶去厨房。这一上午,先是与无名吃面,再见到清和过来,接着是无名告别,最后向福爷打听长安十三镇与冰棺,我的心境也转换了好多次。 幸好对面那身蓝衣之人仍安然坐于我眼前,看他的面色,我便能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阿柒,今日时辰不早,等准备准备,明日我们再一同去那东水城的嫣府,可好?” 我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今日确实去不了嫣府,一会儿还得去一趟东城关外。” “东城关外?”他转了转眼珠,眉头逐渐明了,猜测道,“不会是要去等候什么人?” 我点头,“师兄和小玖他们傍晚会抵达长安,我们去东城关外等他们。” 走出歇脚庄时,我想起来我似乎还未向他坦白一件事。 “清和。” “嗯?”他眼波和暖如春。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找那冰棺做什么?” 清和一愣,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了一些,“阿柒做事自然有阿柒的道理。当然若是阿柒想说,我愿意随时倾听。”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还得从荆水我与你分开那时说起。”我很感激清和能这样理解我,“不过清和你放心,我定会慢慢说与你听。”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宿城关夜凉酒暖 夕阳将落至西山。东城关外十里地内皆黄澄澄一片,慢慢地扬起了一些风沙。 我同清和一直等在城门外不远处。这期间,我还将有关麻尖儿的事前前后后地都讲给了他听。 “所以麻尖儿混进魔王信徒之中,目的是为了救他身中蛊药的情人。而照他所说,他的情人就在长安的冰棺中。可是长安的冰棺——”清和轻轻皱眉,“他为何不说清楚,这冰棺到底在长安的哪一处?” 这也是我的其中一个疑问。 “或许是当时情况紧急。”我忧心,深深吸了一口,“当日山洞即将崩塌,我从未想过他会舍己救我。‘她在长安的冰棺中’是麻尖儿的临终遗言。也许那时他已经来不及说清楚,到底冰棺在哪里。” “想不到麻尖儿也是个深情之人。”清和静默了片刻,双眼缓缓看向远处,“也多亏了他这份深情,阿柒今日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我跟前。” “其实麻尖儿不仅救了我一次。当日我追踪乌头青到荒林里,不小心中了他的尸传音。危急时刻有个蒙面黑衣人救了我,还给我吃了解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蒙面黑衣人就是麻尖儿。” 回忆起在荆水一带的事情,仿佛是昨日一般。只可惜有人终随风而去,消失在人世间。我望天感伤了一阵后,抬下眼睑见到清和缄默不语地看着我。 “怎么了,清和?” “没事。”他似乎刚回过神来,收回若有所思地目光,语气也变得暖和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帮助麻尖儿完成他的遗愿。” 我颔首,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天色越晚,城关处便越少看到人迹。那余晖正在一点一点地收拢下去,十里地内变得昏昏暗暗,就连风沙也开始大了起来。 “喂,你们两个。”东城关处的其中一个守城之人朝我跟清和挥挥手,大声叫嚷道,“城门就要关了,你们到底进不进城?” 清和亦高声朝他招招手,“这位大哥,我们是在等从东边赶来的朋友,可否通融通融,晚点关城门?” “上头有规矩,时辰到了就关,通融不得。”守城人摇头,“你们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不进来就只能睡外头的沙地咯。” 听他叫嚷完,清和侧身对我道:“长安城是整个四陆规矩最多的地方。阿柒,你得拿个主意,一盏茶后,是走还是留。” 眼下的西山尽收走余晖,十里地的风沙都快吹迷离了眼睛,可是仍然见不到小玖和师兄他们的身影。 “算算时辰,他们早该到了。”我开始焦灼地在原地踱步,“这时候还不到,我怕他们是在路上遇到困难麻烦了。” “阿柒先莫这样想,风流和马兄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也许是在路途中被其他事情耽搁。” “或许吧。”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中的忧虑愈发浓烈。他亦看出我深深地不安,牵过我的手安抚我道:“我们一起等他们来。” 一盏茶后,城门果真关闭。我跟还等在东城关外处。风沙肆虐着脸庞隐隐作痛,只是黑幕之下依旧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身影。 时辰越来越晚,清和干脆就地生起了一堆篝火。他还找来一些干草,铺在篝火旁。我与他皆坐在上面围着火推边取暖边等待。 夜空下,风沙地里,篝火旁,清和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坛子酒,递了一坛给我。揭开坛口,那熟悉的酒香立刻飘散在周围,还没有喝便驱赶走了我心中一大半的忧虑。 “这是虫二酒!” “对啊,”火光旁,他仰头品尝了一口坛里的佳酿,朝我举起酒坛言笑道,“这可是阿柒最喜欢的虫二酒。” 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虫二酒。 汴州粮液和长安的老秦酒再香再美,金陵十里穿巷的虫二酒也是我唯一的心头好。虫二虫二,风月无边。我曾幻想过究竟是何人会酿出此等美酒,如今他就坐在我的身旁。 “清和,多谢你。”我亦一仰头品此佳酿,高举起酒坛朝他扬起嘴角。 “阿柒,你谢我什么?”清和以手握拳抵着额头,双眼里透出一道光芒,好似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我谢你啊……”我看着他那对清亮胜若月光的眼眸,接下来的话一点一点地吞落进肚子里。 我举起酒坛笑起来,大口喝着虫二酒。夜晚虽冷,但火推里传出源源不断的暖意,还有耳边呼啸而过的烈风声,都让我畅快不已。 清和,多谢你的美酒; 多谢你对我的相帮; 多谢你能站在我的身边; 多谢你…… 许是这虫二酒有了助眠的作用,喝着喝着我便生出了几分睡意。双眼迷迷糊糊地眯起来,开始时我单手托着脸颊,但慢慢地最终挨上了一个温暖的肩头。 腰间的溢彩剑好似发出了“呜”的一声。 有人用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臂,哄得周公很快就找上门来。 睡梦之中,我的眼前始终有一道模糊的蓝色的身影,同我若即若离。 “清……和……”我皱起眉头,口中发出一声低喃。 耳边的烈风声继续呼啸而来,是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听到有个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轻轻地落了下来。 “傻瓜。” 哒哒哒—— 这是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清和!”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倏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喊出那个名字,“是不是他们来了?” 我从那个温暖的臂弯中起来,见到天际蒙蒙发亮,才知道原来我就这样靠着清和睡了一夜。 身旁的篝火早已经燃尽,干草堆旁还有两个空酒坛。城关外此时就只有我跟清和两人,寒冷的晨风吹来时,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蓝色的长袍披在我的身上,清和扶着腿麻的我站起来,望向远处那滚起的飞沙。渐渐地,我看到有个骑马的黑影从扬沙里闯出来,飞快地向我们而来。 “这是——”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见到逐渐清晰的黑影,“是黑捕头!” 等了一夜,他们终于来了!我激动地握紧拳头,正想往那尘土飞扬的方向跑去。 “阿柒等等!”清和拉住我的手臂。我回头看到他的脸色异常严峻。 “你看,只有黑捕头一个人。”他朝那个方向眯起眼睛。 而我也再定睛看去,发现在这微亮的东城关外,确实只有那一马一人冲向我们。且骑在马匹上的黑捕头冷肃着神情,脸庞还沾着些许血迹,看这凌乱的着装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朗月狂徒卷土来 那一人一马带着卷起的扬沙直冲城门的方向而去。恰好这时城门起开了一条缝,睡眼惺忪的守城人正从里头出来,看到那迎面而来的黑影,立马瞪大眼睛立起尖枪,大喝了一声,“你是何人,岂敢擅闯城门?” 黑马倏地被缰绳拉住,对着那尖枪发出一声嘶鸣。黑捕头铁青着脸色,目光冰冷锋利至极,朝着将他拦下之人只说了一个字:“滚。” 守城人虽被来人的气场震慑住,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哆哆嗦嗦并不放人同行。 “大,大胆!长安城岂是你这歹人说进就进的?” “黑捕头。”那两人听到这声皆侧过头。 我跟清和走过去,朝着马背上之人抱拳行礼。他见到我二人面色又凝重了一分,忽的跳下马背。 “黑,黑捕头?”看来这位尽职尽责的守城人仍是没有搞清楚状况,一脸懵然道,“你,你也是长安城的捕头?” 那块令牌“噌”的一下示于他眼前。守城人惊得瞳孔放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神捕大人……” 见他吓得浑身发抖,只会不停地磕头。清和说道:“这位大哥,神捕大人既然是大人,自然不会计较此等小事。大哥不妨先去把城门打开。” 守城人这才反应过来,踉跄地起身往那城楼上冲去。 黑捕头自见到我与清和,眼神便未落向别处,手里紧握的那把七星剑上淌着血迹。 见他一直不说话,我又道:“黑捕头,我们在落日镇见过,同十姑是朋友……” “我知道你们。”黑捕头冷声打断我的话,目光死死地盯着我身旁。 “我师弟玖夜之前传信于我,说你们一行人会一同前往长安。”我的语气急切起来,“如今为何只见你一个人?我师兄师弟,还有其他人呢?” 黑捕头收回目光,看向我正要说话,胸口中猛地涌上一股血气。那高大的身影摇晃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嘴角的血迹更加明显一寸。 “黑捕头,你……” 很明显他受了内伤,我拧着眉头却见他又“噌”地执起七星剑挡在身前。 清和语气凝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黑捕头神情有些痛苦地捂着胸口,仅说出两个字,“遇袭。” “什么?”负在腰上的溢彩剑发出“铮”的一声,我心中掀起一阵恐慌,“那我师兄他们呢?” 他艰难地抬起眼睑看向我,微低喘着气,目色中流露出几分自责和担忧,“十姑与你师兄从山坡上跌落下去,马师有跟你师弟在找他们。” “这怎,怎么会?”脊背上一片发凉,我实在是难以相信他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师兄武功超群,怎么可能会从山坡上跌落下去?” “是真的。”黑捕头闭上眼睛,嗓音哑然,“袭击我们的,是郎月教的人。” “郎月教?” 我睁大双瞳,那一瞬间,在荆水那晚乌头青携魔王信徒而来的事情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想过,长安城终有一天亦会如那晚荆水般大闹一场。但没想到危机会来的这么快…… 噗—— 黑捕头终是坚持不住,口出呕出一口黑血。清和扶他上马,望向远处滚滚的扬沙,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歇脚庄。” 此刻,正遇上天亮,城楼底下的城门已大开。 歇脚庄的大堂里,矮案几旁点起火炉,仅我、清和还有黑捕头围炉而坐。这其中,还有端着脸盆、白巾和汤药走来走去的福爷。 案几上放着一块碧绿的玉牌,上面还刻着一个“凌”字。那玉质地通透,是上好的材料,只是绑在上面的红须线看起来有些年头。 “这就是那群人留下的?”我拿起玉牌往近看,见那碧绿的玉面上还渗着一丝血迹。 清和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块带有‘凌’字的玉牌是身份的象征,十八年前郎月教的长老皆人手一块。” “所以,他们真的是郎月教的人?” 黑捕头运功完毕,深呼出一气,倏地双瞳张开,“是他们。” 他语气恢复平静,只是脸色依旧很难看,并从我手中拿回玉牌,紧紧扣住。 “这块玉牌,是为首的那个黑袍人留下的。” “穿黑袍的人,”我低喃,看向清和,“难道又是乌头青?” 清和面色一凝,不确定地摇摇头,“我的线人说,乌头青自荆水那晚便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这块玉牌为郎月教长老所有,所以不见得就是乌头青。” “可我还是不明白,十八年前郎月教已经被打压得七零八落,现在的魔王信徒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会把几个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重伤成这个样子?” “偷袭。”黑捕头扣着玉牌的手重重地落在案几上,冷然道,“他们人数众多,是有备而来。而且那个黑袍人格外聪明,对我们行踪似乎了如指掌。” “有组织有目的,看来他们就是为了组织你们进长安?那我师兄还有十姑……” “是我保护不力。”黑捕头头一次这般示弱,眼底一片无奈,“你师弟是医师,马师有一直同他在山谷中寻找他二人。一有消息,他们便会告知。”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满心都在担心他们。黑捕头都伤得这般重,不知道师兄和十姑是以怎么样的情形跌落山下…… “你放心,当时情况危急,十姑和你师兄跌落山下是无奈之举,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受很重的伤。” 这么一说,我心头放松了几分,朝他微微点头亦示谢意。 那块玉牌又被摆上案几上,清和忽然问黑捕头道:“你是怎么发现这块玉牌的?” 黑捕头的目光从案几转向他,“我追出那个黑袍人数里外,玉牌从他的身上掉下来。但我有感觉,这并不是意外之举。” “也就是说,那个为首的黑袍之人是故意暴露出身份的?” 黑捕头沉默片刻,点头,“可以这么说。” 清和哼一声,双拳握紧,眉目间冷下几分,“十八年前郎月教一行人就猖狂至极,大肆祸乱武林。没想到十八年后他们还是死性不改,做坏事也要做得人尽皆知。” “他们这般嚣张,也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黑捕头看着他眯起眼睛。 “就算是天王老子给他们撑腰,我胡谪也断容不下他们乱来!” 慢慢的,清和松开拳头,神情亦如常态。 案几上的汤药凉了许久。他指着汤药,对黑捕头颔首道:“这碗汤药对内伤大有好处,黑捕头不妨一试。” 黑捕头盯着他未动。不过仅一会儿,那双手便捧起那碗汤药喝了下去。 “怎么样,黑捕头,我没有骗你吧?”见他全部喝完,清和笑意温和地问他道。 空碗被摆回原处。黑捕头擦了擦嘴角并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好看了许多。 “内伤要全然恢复并不容易,黑捕头不如在我这歇脚庄歇息片刻,我让人给备上一桌酒菜?” “不了。”黑捕头断然拒绝了清和的好意,拿起七星剑倏地站起来,“我要去嫣家。” “是东水城的嫣府?”我也“噌”地站起来。 “没错。”他点点头,看着我与清和二人,微微抬起下颌,“你二人也同我一起前往。”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东水嫣门老姜辣 官差办事自有一套官差的道理。 天正亮,东水城嫣府的门就被敲得“咚咚”响。那年轻的管家开门时还未正眼瞧见一番,就极为不耐烦地吼着,“谁啊,这一大清早的?” 等他抬起眼睑定睛往前看时,忽的一愣,铜铃般大小的眼睛顿在脸上,“黑,黑……神捕大人……” 管家比那守城人多了几分眼力见,不过面色仍然是慌张失措的,“不知是神捕大人前来…您有何贵干?” 站在最前边的黑捕头并没有同他计较,只道:“嫣老爷可在?” “在,在的……”管家知晓来意,让出一条道请我们三人进去。他有些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我瞧见他亦在偷偷打量着我与清和二人,目色中透出疑惑。 管家领着我们来至嫣府前厅,又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劳烦神捕大人和两位贵客稍作等候,我这就去请老爷和大公子前来。” 他说罢便匆匆退去。 一路从前院走到前厅,嫣府内外皆是富丽堂皇,气派之中还带着其独特的雅致。我、清和和黑捕头三人静静地坐在前厅中,除了上茶和点心的侍女外,再无人过来叨扰。 从我的位子上看过去,黑捕头默着脸、垂下眼睑,手执着宝剑不知在想什么。身旁的清和更显得放松,自在地端起茶轻嗅着细细品起来。 不一会儿,前厅门口管家垫着碎步弯腰小跑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身影。还没有看清其人就先听其声。 “黑山贤侄。” 声如洪钟,气势如虹,我同身旁两人站起来,望向那两个气宇轩昂的身影。都说嫣家出美人,前见过十姑这般水灵娇俏的妙人,没想到见到嫣府的男丁时亦让人惊叹。 我曾经在红风尘的幻境中朦朦胧胧地在纸眼儿中窥见过嫣老爷。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虽鬓间布了些灰白,但面上毫无褶皱,保养得十分得当。再加上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即使辞官归隐多年,嫣老爷身上仍没有平头百姓的那种懒散,精气神浑然天成。 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年轻些的公子应该就是东水城嫣府当前的家主,嫣老爷九子中的大儿郎。嫣大公子确实是个俊美的青年,唇角带着几分傲气,只是这份俊美也让他在嫣老爷身边气势弱了几分。 嫣老爷见到站在面前之人言笑晏晏,心情似是大好,他道:“黑山贤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东水城的府上?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 他还未说话,就见黑捕头“轰”一声半跪在地上。我心中一惊,不知其为何要这样。身前的嫣老爷和嫣大公子更是吃了一惊。 “黑山,你这是作甚么?”嫣老爷上前一步,双手正要伸过去扶起黑捕头。 “嫣老爷,”他垂着头,双手抱拳,语气沉重,“我未能完成老爷所托,未能照顾好嫣儿,还请老爷责罚。” 原本那嫣大公子还有劝他起身的意思,听到这里忽的大变脸色,忙道:“什么,什么意思,我妹妹她怎么了?” 黑捕头仍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嫣老爷按住那双要动他的手,俯视向他的眼光中亦多出了几分厉色,“黑山,你说嫣儿她怎么了?” “我托老爷之命要好好照顾嫣儿。可是我们在来长安的路上受到袭击,嫣儿同人一起跌落山坡,至今还未找到她。” 嫣大公子听到此话,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手直指着跪在地上之人,竟有些口不择言道:“枉你还是神捕,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我妹妹她……” 嫣老爷拦下他的手,虽没有那般激动,语气也沉重起来。 “黑山,你且起来说话。” 二手托着黑捕头站起来,嫣老爷黑黢黢地眼睛尽落在他身上,“我知道你对嫣儿情谊匪浅,断不会做害她的事情。如今你敢只身来到我府上,说明你已经有了应付之策。又或者说,嫣儿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是也不是?”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见到他眼前的黑捕头垂着头颔首,一言不发。嫣老爷松出一口气,脸色好转了些,拍拍眼前之人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说吧,到底是何人这么大胆?” 还不等黑捕头抬头说话,嫣老爷的目光却转向我和清和的方向来。仅这么一会儿,他的面孔又紧绷住,双眼微张,神情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这二位是?” 迎着他的目光,我率先抱拳而道:“我是陌上山庄的柒夜,也是十……嫣姑娘的朋友。” “陌上山庄?”嫣老爷喃喃,眉间稍凝,又问我道,“你师父可是剑仙陌上桑?” “正是。”我答道,未曾想到一个朝廷重臣对江湖上的事情也有所了解。 “难怪我见这位女侠有几分眼熟,原来也是从金陵而来。”他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意。明明是一副话到嘴边的样子,可嫣老爷将它咽了下去,目光也从我身上收回。 然而那嫣大公子却冷哼了一声,挖苦起另外一人道:“黑山,我竟不知你何时也爱结交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愿这样自甘堕落。” 三岁小儿都能听出他口吻里的轻蔑,我皱眉,手里的溢彩剑轻颤起来,似是也感受到了我的不适。周旁传来一声轻笑,嫣家的人皆看过去。 “你笑什么?”嫣大公子极为敏感地瞪了清和一眼。 清和又是一声笑,轻轻摇头起来,“我笑有一只花猫,被拥捧得极高,但还是改不了爱吃臭鱼的习惯。以至于喵喵叫唤的口气也变得臭了,还要拿臭舌头舔着猫爪孤芳自赏。阿柒,你说好不好笑?” 我亦发出一声笑,同他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笑话,我没见到过这样的花猫,保不齐是你信口胡说的。” “巧了,”清和抚掌,惊叹一声,“今日见到偌大的嫣府气派辉煌,这里面啊,就藏了一只这样的花猫。” “你!”嫣大公子满脸通红,又怒又羞,强忍着颤抖起来的双手,最终一拂袖子,咬着牙看向了身旁的嫣老爷。 “大儿,人家不过同你玩笑几句,你就成这样,哪还有点东水城嫣府家主的样子?”嫣老爷虽是同嫣大公子讲话,但一双利眼紧紧盯着清和看。 他神色严肃至极,抱起双拳,居然朝着清和行了一个江湖之礼。 “不知这位朋友是何方高人?” “高人不敢称。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做客栈生意的商人。”清和朝他拱了拱手,笑得更是温和,“十里穿巷,胡谪。” 嫣老爷的眉眼倏地眯起来,瞬间领悟到位。不过很快,他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便散去几分,走上前,话语里也放缓了些。 “原来是传说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聪明人胡大东家,真是稀客,稀客啊!”他朝门外高声喊了一句,“来人,上好茶,今日我要招待贵客。” () 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只怕话中深意藏 此刻的前厅里,嫣老爷于上座,清和次座,我、黑捕头和嫣大公子皆坐在一旁。刚才嫣老爷一声喝,吩咐侍女捧来的确实是顶好的茶,仅闻那味道就知道不一般。 只是我嗜酒对喝茶一般,抿了一口后便放在一旁。清和倒是捧着茶盏不放,眼色中露出的兴致正浓。 “怎么样,我嫣府的茶可入得了胡大东家的法眼?” “嫣老爷说是好茶,便自然是好茶。”清和又品了一口,才将那茶盏轻落在案几上,脸上神情自若。 如此,嫣老爷自是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颔首,“都说胡大东家的客栈生意遍布四陆各地,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可见的太多了。今日胡大东家既来了我府上,那我必定要向东家讨教几分经商之道。” “看来嫣老爷真的对草野间的那些胡话传言很感兴趣。”清和对向他的眼睛里亦露出几分好奇,“说起来,嫣家世代名门,我还想向嫣老爷讨教几分为官之道。” 一时之间,前厅里陷入寂静。黑捕头面无表情地注目着前方,嫣大公子眉头微微拧起。而那上座的两人四目相视,神情虽然未曾改变,但我莫名地觉得这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哈哈。” 嫣老爷率先发出一阵笑声,摸了摸下颌,眯起双眼,“好说好说。我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做从不做亏本买卖!” 清和也笑起来,别过眼色手伸向案几上的茶盏。 两人笑过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黑山。”被点名之人看着嫣老爷的神色渐渐凝肃,“你既然能请到胡大东家前来,想必是有事情发生。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又是何人袭击你们?” 黑捕头站起来,将一块玉牌递上前去,语气沉下几分,“是郎月教的人。” “郎月教?”先前一言不发的嫣大公子忽然脱口而出,“又是蛊药!” 另外几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冷汗涔涔地低头喝茶。 嫣老爷握着手里的那块玉牌,若有所思道:“江湖上的大事向来传得快。我听闻前段时间郎月教旧部在荆水一带闹事,且十八年前为祸人间的魔王蛊药又重新现世。难道是跟这个有关?” 他话是问的黑捕头,但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一旁之人。 清和说道:“这十八年前的魔王蛊药不仅又重现人间,一月前还为害了荆水的百姓,威力不减当年。黑捕头他们既在来长安的路上遇袭,只怕是这群人要在长安弄出一番动荡。” “十八年前,蛊药害得民不聊生。自荆水一战后天子就禁封了四陆所有的蛊药。如今这群魔王的旧部集结得如此之快,又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蛊药,这般来势汹汹,难道是想把长安变成第二个荆水?” “这群人手里的蛊药是十八年前凌天君遗留而下的。” “哦?”嫣老爷看向我,“女侠为何如此肯定?” 我道:“不瞒嫣老爷,一月前我正好就在荆水。偶然听到这群人的首领说,当年魔王虽战败而亡,却留下一批蛊药。十八年后,这些药重现于世,不知药性如何,他们便先在荆水试验。” “这群人早有预谋。”黑捕头倏然出声,“这件事并不简单。” 我一愣,见他握着七星剑的五指节骨泛白,面色上似蒙了一层冰霜。 “贤侄,你可是另有发现?” 黑捕头道:“四个月多前,我在落日镇收到一封急信,称江南一带有人贩卖禁药,人一旦服下便会失去其心智,更有帮派借此扩大势力。” “这听起来很像是十八年前凌天君研制出来的蛊药。”清和接话道。 “不错。”黑捕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贩卖这种禁药的人身份成谜,据说每三日只在苏扬坊间的风月馆现身。” 风月馆听着实是耳熟,我眼前禁不住浮现出一张妖冶般的面孔。而这个人极擅于伪装,看似纯良无害,实则心机深厚。不曾想到这蛊药的事情也与他有关? 前厅里无人接话,那嫣大公子忽然懵懵懂懂地来了一句,“苏扬坊间的风月馆是什么地方?” 堂上传出一声轻笑,“明面上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烟花之地,实则包藏祸心,做着更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清和一顿,“我听说他们的苏馆主有好些日子不曾出现,如今的风月馆已大不如前。” 嫣大公子冷哼,“果然是肮脏地出肮脏的事,这些人交易还真会选地方。” 我看他的神色极为厌弃和不屑,似是还想讲什么。然而嫣老爷朝他一瞥,嫣大公子顿时憋红着脸色语塞住。 “如此一来,贤侄,你可有把那群人抓来问话?” “我还是去晚了一步。”黑捕头摇头,握紧的七星剑似发出呜呜声,“那群人颇为狡猾,或许知道已经泄露了风声。等我赶到风月馆,卖药之人和买药的帮派全无了踪迹,只抓到几个引路的小喽啰,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我问,“那贩卖禁药的事情到底跟风月馆有没有关系?” “不清楚。”他目视前方,“风月馆虽大不如前,但内部十分防密,一口咬死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清和道:“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灰色勾当,对外自是有一套说辞。” 黑捕头并不答话,半垂着眼睑像是在思考他说这话的意思。 “贤侄,那你之后可还有这贩卖禁药之人的消息?” 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摇头道:“没有。后来我听说蛊药重现荆水,等我到荆水后,发现动乱已经平息。我决定上京汇报蛊药一事,没想到回长安的路上遇到了郎月教旧部的袭击。” “这些事情连在一起非同小可。或许袭击你们的郎月教旧部已经遍布长安开始谋局。若真是如此,这便是朝野上下的事。黑山贤侄,你的决定是对的。” 嫣老爷叹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同嫣大公子道:“大儿,明日早朝你定要帮神捕大人好好复议。如今你是东水城嫣府的家主,既要担此任重,切不可莽撞行事。” 嫣大公子脸色上显出几分慌张,有些苦笑起来,“爹又不是不知道,自爹隐退后,天子就常常在一众大臣前念叨着爹的好。再加上儿子还年轻,说出来的话没有分量。我看不如爹还是复职吧?” “胡闹。” 收了一记白眼,嫣大公子又缩回了脑袋,气势弱了几分。 “说好了辞官退隐,你以为是玩笑话?如今已是年轻人的天下,你看看我黑山贤侄,年纪还比你小上几岁,却这般老成稳重。” 嫣大公子一张花颜被说得通红,但又气不过,趁人不注意时又瞪了黑捕头一眼。那黑捕头始终是一个神色,目视前方。 嫣老爷说了一通,才想起来前厅里还有外人在场,脸色一变站起来朝我们拱手道:“大儿不争气,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清和亦站起来,微笑道,“嫣府家风甚严,今日一见,才知何为名门世家。” 嫣老爷脸上笑容更甚。这时,黑捕头插话进来。 “嫣老爷,黑山想说的话也说完了。如今形势严峻,黑山也该回理玉门做应对之策。老爷放心,嫣儿一事我定会全权负责,一有消息,便会告知嫣府。” 嫣老爷朝他颔首,脸色上颇为放心,“贤侄办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如此,黑山告辞。” “告辞。” 我与清和亦同嫣家父子道别,跟随着黑捕头离去。嫣老爷亲自送我三人到嫣府外。离去的那一刹那,我不经意间看到嫣老爷一脸和蔼地笑着挥手,只是那双眼落在我身上好像多了几分别有深意。 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双双中计陷官门 从嫣府出来后,黑捕头一直沉默着走在最前面。我忽的想起一件事,放缓些脚步神色懊悔起来。 “怎么了?”清和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叹出一口气,“我把冰棺一事给忘了。” 他亦是一顿,却问我道:“阿柒,你觉得嫣老爷这人如何?” 说实话,对于他会这般问,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摸爬滚打官场多年、身居高位之人自有千面。”我边回想边惊叹,“不过,我还是没想到,那嫣家夫子竟和十姑有这么大的不同。十姑应是随了娘亲吧。” 清和望着我,语气有些高深莫测,“所以阿柒,你今日就算提出冰棺一事,谨慎如嫣老爷者,也不会随了你的愿。” 我恍悟,又抓了抓脑袋问道:“那……这该如何是好?” “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他脸色倏地浮出几分无赖,压低些声音,“反正我们是救人,就去看一眼,若是没有便打道回府。” “你是说偷偷潜入……” “什么偷偷潜入?” 那冷厉的声音响起,可把我吓了一跳。黑捕头不知何时回头,眼色锋利地看着我二人。 “堂堂神捕大人,怎么有了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清和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懒懒地同他道。 “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那一瞬间,黑捕头利眼中恍若射出一道火焰,死死地盯着他不放。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自我们在城门口遇见黑捕头后,我总觉得他对清和的意见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敌视。 我猜想,唯一解释得通的是,当时在落日镇清和是以“胡小二”的面貌对他,如今恢复了东家的身份,黑捕头可是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还是他仍然看不惯江湖中人? “黑捕头。”我正要同他解释时,忽听闻有窸窣脚步声从四处包围上来。那群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皆穿戴着黑衣黑帽,手握长剑,一副官差打扮的样子。 清和向来温和的脸庞此刻也冷下来,“黑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捕头原地不动,持着腰间的七星剑道:“请二位同我回理玉门一趟。” “我二人并无过错,为何要同你去理玉门?”谁都知道被请去理玉门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亦是有了火气。 眼看着四周的官差离我与清和愈来愈近,黑捕头冷眼看着一切并不说话。我强忍着怒意,再道:“黑捕头,我听十姑说你是个铁面无私的好官。你许是瞧不上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带走,是否愧对这‘好官’两个字?” 只见他面色一凝,倏地举起手,周旁的人停下脚步。我正要松出一口气,却听到那人冷冰冰地道:“有些事,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手一挥而下,四周的人迅速拔剑包围上来。 “好,那你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眉目一紧,火气涌上心头,欲使出溢彩剑对抗,却不想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软绵绵的。 “阿柒!”清和叫我的名字,皱着眉头亦同我露出了一样的神色。 手中的溢彩剑被人夺走,我和清和的脖子上架上两把长剑。一众官差把我们团团围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一点内力都使不上来了?这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制服住,我有些许无措,望向身旁的清和,见他已渐渐和缓下来。 “那茶里下了迷药。”清和目色平静地看着眼前那人,“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 黑捕头面部表情地一步一步走近我们。 此时我心中冒出许多疑问,话到嘴边正想问他,却感到喉头中涌上一阵血腥。紧接着,“砰”的一声响,脖子后边传来痛感,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脖子后面仍有酸痛感,我转了转四肢,再运气发现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内力并没有恢复。 “你醒了?” 我被这个声音吓一跳,才察觉到床榻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色的背影。等他转过来时,不出意外的,我看到了那双凌冽冰冷的眼睛。 黑衣黑斗篷,系黑色抹额,执一把七星剑,他穿戴着整整齐齐,全然不像在城门外见到的那般狼狈。 “这是哪里?” 黑捕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理玉门的牢房。” “清和呢?” 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站起来,握紧拳头,直视于他,“你到底为什么要抓我们回来?” 静默了许久,他才开口。 “那日我离开风月馆后,又收到了贩卖禁药之人的消息。原来他们不是失踪,而是转移了地方。” “什么?”我稍皱起眉头。 “他们又在金陵的十里穿巷里交易买卖。”黑捕头眯起眼睛,“就是那个据说能包罗万象的客栈,那就是他们的贼窝。”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朝他大喝,胸口竟生出一阵刺痛。 我深知十里穿巷在世的意义,那里头没有杀戮,不分黑白,只谈买卖;平等自由,无贵贱之分,这便是它的包罗万象,而绝不是某个滋生肮脏勾当的贼窝。 “所以,你就把我们带回了理玉门。”敌强我弱,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黑捕头侧身往前走了几步,负手而道:“回长安的路上遇袭一事,是有人泄露了行踪。”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们?”我手指着自己,觉得他的怀疑颇为好笑,“这,这怎么可能呢?你可知我们荆水都做了什么?” 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照例黑着脸,不说话。 我直接问道:“那你到底想如何?” 话毕,黑捕头正对着我,一只手伸进怀中。 “这是你师弟托我给你的。” “小玖?” 我吃惊,低头见他手心里躺着一个看着很是熟悉的丹药瓶。 这——这确实是小玖的丹药瓶。 黑捕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后,又背过手去,“你是嫣儿的朋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我紧紧攥着那瓶子,已察觉到里面的东西。 “那你把胡清和怎么样了?” 他抬起下颌看着我,语气依旧很冷淡,“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说罢,那身黑影一扬黑色的斗篷,转身离去。 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得宝药惊险逃狱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牢房外之外,我的视线才转回到手上这瓶丹药中。看这个瓶子的外观的确是小玖的东西。我迅速打开盖头,往手里倒出一推花花绿绿的药丸子。 鼻尖立马浮上一层草药香。这下我彻底相信这正是小玖给我的。 小玖炼丹药一向很有自己的一套。每种丹药在色泽和气味上都各自有各自的特色。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朱红色的丹药是护心丸,明黄色的是归息散,松绿色的是迷药,至于这黛蓝色的…… 我拾起其中一颗仔细嗅了嗅,这是凝气丹,也正是此刻我需要的! “你是嫣儿的朋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耳边回想起这句话,我心中微微松下一口气。 那黑捕头也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但若是他知晓了这瓶子里的东西,还会把它交给我吗? 花花绿绿的药丸子被我小心翼翼地倒回了瓶子里,仅留下一颗黛蓝色的凝气丹。这些都是小玖特意给我的宝贝,日后一定大有所用。我正要将丹药瓶揣进怀里时,手指尖却有一种奇怪的触感。 我愣住,把丹药瓶倒过来看,发现瓶底的缝隙中夹着一张小字条。那字条上面的字迹我看得如此熟悉。手心里紧紧攥着这张字条,胸腔里发出“咯噔”一声响,一时之间我竟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小玖,原来你是想告诉我这些么? 我安抚下心绪,走到烛台边上,将那张小字条燃尽,又把手中黛蓝色的药丸子含入口中。 有了这颗凝气丹,我体内的真力很快就就恢复了过来。四肢不再感到虚弱无力,身体里有了真气流转,也让我安心了不少。 除了腰间还是空荡荡的,我握紧拳头又松开,清楚地知道溢彩剑还在他们手里。 走下床榻,我边环顾四周边思考我下一步的计划。 说起来,眼下这间牢房的条件并不如我想象得这么糟糕。这里面干净整洁,床榻、案几、木椅、烛台、帘子皆有。若不是现在在牢门前徘徊的身披黑斗篷的官差,我几乎认为自己还在歇脚庄的厢房里。 不知道清和此刻如何,又身处哪里? 以黑捕头对清和的戒备和敌意,一旦丧失真力,只怕他会遭人摆布。 好不容易安下来的心又浮现出一些褶皱。我微微皱着眉头,望见门口那黑影,慢慢有了一计。 “放饭了,放饭了!” 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怎么样,人还老实吧?” “好吃好喝的养着,能不老实么!也不知道她跟大人是什么关系,这待遇比我们强多了!” “你丫的少说几句吧!祸从口出,小心大人抽你。” “我晓得晓得。” …… 那其中一人离去,有脚步声走近牢房这边。 “喂,吃饭咯!” 听到这话,我才睁开眼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松了松筋骨,走上前去拿从缝里递进来的木盒。 “呦,没想到理玉门的伙食不错嘛!”我看着木盒里两荤两素、色香诱人的搭配,咧开嘴角喜上眉梢。 “那是你,我们兄弟可没有你这待遇。”那官差斜着眼睛语气颇酸,十分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手臂。 我瞥见他身后桌子上摆着的青菜豆腐,露出惊讶的神色,低头望了望手中的木盒,又把手伸了过去,“诶,官爷,那不如咱们俩换一换吧。” “换一换?你确定?”官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几步,语气警觉道,“我说你莫不是想整什么幺蛾子?我告诉你,老老实实吃你的饭,没准儿吃了这顿就没下顿咯!” “冤枉啊,这位官爷!” 我亦伸出脖子故意凑近他几分,努力学着平日里清和无赖时的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瞒你说,我自小家中穷困,早就闻惯了青菜豆腐的味。这给我这般珍馐,我看着都觉得怪腻。不如小哥同我换换?这样你我吃得都爽快些。” 他捏着下巴眼中有几分轻视,“看你这挺好看一丫头,原来还有这穷毛病!成,换换就换换。不过先说好了啊,是你要跟我换,可不是我抢你的东西吃!” “那是自然,这青菜豆腐是我死皮赖脸地求着官大爷换来的。” 对我这答案,他满意至极,兴冲冲地拿走我手里的木盒,又跑过去将桌子上的青菜豆腐饭递给我了。 那官差坐回到桌前,立马拾起筷子吃起木盒里的饭菜,一边吃一边美滋滋地点头大呼“好吃”。我偷偷摊开手心瞧了一眼,满意地扬起嘴角,又收起脸色端着青菜豆腐饭也坐下来。 “香啊,好吃!” 牢门外的人吃得大快朵颐。 我低着头,静静在心里默数道:五、四、三、二、一…… “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 “官爷,官爷,这光吃青菜豆腐噎得慌,可否讨口汤喝,官爷?”我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看见木盒里的饭菜洒落了一地,那官差趴在桌子上。 “官爷,官爷?” 四周仍是无人应答我。我“噌”地站起来,微微松出一口气,拿出方才从他腰间顺走的牢门的钥匙。 丹药瓶里松绿色的迷药果然派上用场了。我飞快地打开牢门,顺便解下了官差的帽子和黑斗篷。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来,我要抓紧时间找到清和。 传闻长安理玉门有着天下第一大的地牢。我乔装游走在其中一不小心迷了路。 一路看过去,原来并不是每一间牢房都跟我那间似的整洁干净。满地的枯草,臭虫、老鼠比比皆是,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还是那些沾血的刑具。蓬头垢面的犯人们并绑在木架上,垂着头几乎看不清脸色。不过还好,我眼到之处,并没有发现清和的身影。 前方的过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立马拉下一些帽檐,低着头伫立在牢房门前。几个官差从我面前走过,最后那人忽的止住脚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西区那刚逃了一个犯人,你这儿多注意一点。” 我脊背上冒出一片冷汗,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把头压低了些。那只手从我肩膀上移开,正要离去时,另一只手突然紧紧扣住了我的手臂。 一阵浑厚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不对,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远去的脚步声停下,四周仅留下急促的呼吸声。眼见着那只手的力度越来越大,我掩在身后的手握紧起来。 “你说话啊!” 砰—— “哎哟,我的眼睛!” 我挣脱开他的手,拔腿朝前跑去。 身后传来那官差气急败坏的声音,“抓住她,她就是那个逃犯!”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正朝我这个方向奔来,我不敢回头,脚步生风地向前跑去,实则心里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出口。 “抓住她,抓住她!” 四周的呐喊声愈发愈响,像是把整个地牢里的官差都惊动了。 溢彩剑并不在身边,以寡敌多,我连一半的胜算都没有,孤军作战啊…… 前面出现了一个拐口,我正想着该往左还是往右时,忽的一个黑影从左边蹿出来,捂着我的嘴巴把我拉进了其中一间牢房中。 阴森森的牢门内,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只听见一群凌乱的脚步声匆忙从门外而过。许久后,身后那人放开了我的嘴巴。我微微喘着气,看见那个黑影缓缓从我后面走出来。 穿黑衣、黑斗篷,系着黑色抹额,手执七星剑—— “黑捕头!?”我张着嘴巴轻呼道。 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眼前那人便往我怀中掷了两样东西。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溢彩剑和那羊皮卷,倏然抬起头问他,“你肯放我走?” 黑捕头转身负手,“难道你真以为理玉门的官差都这么没用?” 我一愣,瞬间领会过来,“那清和……” “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离开这里。” 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我握紧手中的东西,又看见他侧身按下墙上的一块石砖。 轰—— 石门缓缓移开,我面前出现了一条密道。 “为,为什么?”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你是无辜的。”黑捕头看向我,神色之中罕见地出现一丝温和,“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月中天再探嫣府 石门后的密室正通向理玉门外。当我平安无事地从那条深黑的通道里走出来时,我已十分确定黑捕头是想帮我。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先前连同溢彩剑一起丢给我的那张羊皮卷,竟然是嫣府的内部构造图! 理玉门外是漆黑一片的夜,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寒风,忽的响起黑捕头离开牢房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无辜的,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嫣府? 还有,黑捕头对我确实宽容,但似乎极为抵触我说到清和的事情。 搜寻牢房时我没有见到清和的身影,我不知道到底他有没有被关在理玉门。不管怎么样,我内心还是相信十姑的话,黑捕头是个好人,纵然他看不上江湖中人,可也绝对不会滥杀无辜。 眼下既然有了这张嫣府的内部构造图,不如我就先去嫣府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冰棺。 这张内部构造图上自然不会告诉我冰棺藏在嫣府的哪一处,但却给我指明了一条能混进嫣府的暗路。 此时是月上柳梢头时分,嫣府大门的看守更是加强了几分,时而有进出之人,守卫盘查得皆很仔细。而这张构造图上说,嫣府的西南面有一道小门正好挨着伙房。 如今我正躲在不远的墙角下,看到那小门紧闭,并无人把守。四周冷冷清清,但小门旁的围墙明显高出几丈,最上头还竖起锋利的玻璃尖。 我稍候了一会儿,忽看到那扇小门底下似乎有个人影走过,眼睛一亮,飞快地朝那门上丢去一颗碎石子。 咚—— 碎石子发出一声响又滚落在地上。 小门“咯吱”地被打开。一人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喊道:“谁啊?” 恰好这时,拐角处传来几声犬吠,一条大黄狗跑来。 “去去去,”那人嘴里边赶边走出来几步,“到别家去,这儿没你的饭!” 大黄狗叫声发蔫,夹着尾巴走远。只见那人甩甩胳膊正要走进去时,我倏地从墙角飞身出来。 “你……” 半个字还卡在喉咙里,面前的身影就直直倒在地上。 先前躲在墙角里看得不清楚,我这才发现被打晕的人正是嫣府那个年轻的管家。 我呼出一口气,内心暗暗抱歉。来不及前思后想,我轻手轻脚地把他拖进小门里,安放在草丛后面。 嫣府的后院显然没有前院这般气派。点在这周围的灯烛也不多。四处虽然昏昏暗暗的,但反而能遮掩住我这个不请偷来的客人。 我躬身摸索到伙房一处时,正好有几个侍女从那里面出来。我再弯低了腰,躲在回廊的石壁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她们的说话声。 “咱们走快点,罗大娘特意吩咐了,一会有贵客来访。”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春丫,你知不知道是哪位客人?” “罗大娘只说是老爷吩咐她的。我估摸着是老爷请的贵客。” “也是了。这大公子的客人都是些文人墨客,随意得很,哪要这般阵仗?” “嘘——你小点声,小心被别人听去了闲话。” “这哪里有别人啊,不就只有我们几个?话说回来,自从老爷回来后,这府上的规矩就变得严了很多。” “对啊,就连玩笑话也不能随意讲了,整个府上死气沉沉的。可偏偏咱们大公子就怕老爷那一套。” “可不是嘛!要我说,嫣老爷早就退位了,如今这东水城嫣府的家主可是咱们大公子呀!” “你俩还说,小心被人听了去,没好果子吃!” “没事的,春丫姐姐,我们有分寸的。” “对了,都说嫣老爷这次来还带了夫人。日子都过去好些天了,为何我连夫人的影儿都没见到?” “我也没有。不过,我听说夫人在西厢房那里养病呢?这金陵到长安路途遥远,受些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听闻老爷跟夫人感情很好呢……” “哎呀,糟了!我忘记拿香叶尖了!” 头顶上的脚步声倏然停止,那侍女语气焦急道:“罗大娘特意说了要用上好的香叶尖泡茶,我怎么给忘了?你二人先去前厅,我回伙房一趟。” 其中一人的脚步“蹭蹭”折回去,后头传来一声喊,“春丫,那我们就先走了。” 春丫—— 我神色一凝,转身亦往伙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伙房内仅燃着一盏灯火,我站在木门后头不久后,就见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呼——累死我了!幸好发现得早。” 那个背影正好拿起桌上的茶包要揣进怀里,我便静悄悄地走过去对着她的脖子下了一掌。 抱歉了,春丫。 我捂着她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将她平躺在地上,换走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有那包香叶尖。 扮成侍女的样子在嫣府游走会更加方便一些,至少不用再蹲在回廊的石壁底下。此刻我低着头碎步走在回廊上,偷偷观望着两边。 根据那张构造图,嫣府西侧多是家主和女眷们的卧房,中间一道依次是大门、前院和前厅。东南角是伙房、下人房和后院。以一条回廊隔开的东北角另有一排院落,那儿的厢房多给客人居住,而回廊的尽头还有一间书房。这羊皮卷上特意标明着是“嫣老爷的书房”。 我的目标就是这间嫣老爷的书房。从图上看,主人家的东西房间多在西侧,东边最角落处偏偏设了一处书房似是有点蹊跷。而且我不知道画图之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那书房明显画得比其他任何一间房间都大。 若实际情况也是如此,那么很有可能书房里有暗格,又或者藏了什么宝贝。 也许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回廊的尽头,面前的厢房紧掩着门,透过窗纸能看到里面烛光明亮。 我屏息,伸手往门上敲了敲,伪装起声音道:“老爷。” 笃笃笃—— “老爷在里面吗?” 书房里头无人应答。 “老爷,春丫来给您换壶茶。” 我边说边轻推开木门,见里面的案几上虽燃着烛火,摊着书卷,可是空无一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密室冰棺现毒女 这嫣老爷的书房跟我想象得大有不同。偌大的嫣府,前院、厅堂,还有刚才穿过的回廊,哪一处不是气派无比的,就连伙房的摆设看起来也很不一般。 而眼前这间书房…… 倒也称不上是简陋,就是一看其中的摆设就知道主人家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在上面。 进门就看到案几之上仅摆着一盏点燃的烛台,一卷旧书摊开,卧在上面的笔头墨迹未干。我禁不住屏息,想到这间房的主人一定没有出去多久。 案几的西侧安置了两株略显苍老的盆栽,东面是一排木架,并与案几间隔着一张淡黄色的屏风。这就是书房里所有的东西。 我正纳闷,黑捕头给我的羊皮卷上画的“书房简图”明显要大于眼下真实的场景。而这连着南北两面墙仅仅放了一排木架,上面的书简摆放得密不透风,让人根本看不到后头。 案几、屏风、书架,此番设计,在这间摆设简单的书房里似乎是想要掩盖些什么。 我站在屏风后,紧紧盯着那木架,发现这上面理得整整齐齐的书简布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许久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不应该啊,就算是嫣老爷不常在书房读书,嫣府的下人也应该会经常打扫才对。 除非—— 除非这些物品本无人在意。 灰蒙蒙的书简,我眼到之处皆是如此。目光迅速一层一层地扫射过去,直到看向某处,我倏然定住神色。 与其他不同的是,这卷书简上光洁得发亮,首端处未沾上一丝尘埃。 奇怪了。莫非是嫣老爷特别喜欢这卷书,时常拿出来阅览? 我忍不住伸手去抽那卷书简,还未全然把那卷书抽出来,耳边就传出一阵“轰轰”的响声。有灰土簌簌地从房梁顶上落下来,眼前的木架从中间一点一点展开缝隙。 我张大眼睛看到那扩大的缝隙间出现了一条幽道—— 原来这书简是一个机关。这个书房里果然另有蹊跷。 幽道直通地底,两旁的石壁上点着两盏微弱的烛火,勉勉强强照亮了前方的石台阶。我刚刚走下去,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轰响。那道通往书房的缝隙又缓缓合上,眼前只剩下这条狭小的通道。 我放轻脚步往前走去,发现越往里面这条地道就越宽敞。四处毫无动静,唯有我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还有不敢放松的呼吸声。与此同时,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寒冷,身上这件单薄的侍女服竟显得毫无作用。 贴在背脊的溢彩剑发出呜呜的声响。迎面袭来的寒意越来越多,我咬着打颤的牙齿,再往里走些,终于看到这地道尽头的石室里推放着几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这些石头中间正摆放着一座通体晶莹的巨型“长盒”,冒着丝丝冰冷的白气。 这是—— 冰棺! 石壁上的石烛台中仅亮起一点泛青色的冷火光,照出了躺在冰棺里模模糊糊的人影。周围摆放着的几块面目可怖的巨石,衬得这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书房、木架、机关、通道、石室、冰棺,还有这个躺在冰棺里的人是生是死,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胸腔里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大跳起来,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冰棺里的人影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长相明艳的女子,穿着绛紫色的金边华服,合眼静静地躺在里面。 “所谓冰棺,以天山极寒之地的冰雪所制,常年不化,不仅能够使里面的尸体不腐烂,还能保存其鲜活的面貌,就像在沉睡中一般……”耳边回响起这句话,我看着那眉间水滴状的朱砂痣和深红色的朱唇在一片冰莹中熠熠生辉。 这,难道就是麻尖儿的情人? 若不是是先知道这其实是安放死人的冰棺,我竟要以为这冰上躺着的是一个沉睡的美人。 麻尖儿说过,他挚爱的女子因身中蛊药而死,藏在长安的冰棺中。如今这长安东水城嫣府书房的秘密石室里果真有一冰棺,而躺在里面的人到底是谁。若真是麻尖儿中了蛊药的心上人,为何她会被藏在嫣府中?她跟嫣府又究竟有何关系? 无数的疑惑涌上心头,我暗想着,下意识地用手伸向女子的鼻子底下。丝毫没有鼻息,且探不到一丝脉搏,触碰到的肌理冰冷刺骨,这……确实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冒犯了,前辈。 我缩回手时,忽听到那幽道的前方传来一阵“轰”的响声,紧接着似有脚步声迈进来。 不好,有人过来了! 我警觉地往最角落里的一块巨石后面躲去,暗暗地看向前方的通道口。不久后,一个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冰棺前。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嫣老爷。 此刻他负手而立,脸色沉肃,双眼缓缓落向躺在冰棺里的人,随后发出一声叹息。 “我来看你了。”嫣老爷的目光逐渐变柔,那语气里似是饱含着一丝深情和思念。他躬下身,抚上女子的脸颊,唤了一声,“老姥。” 老老?姥姥? 这个称呼有些熟悉,我沉眉迅速思索起脑袋里的人名。是老老,还是姥姥,又或者是…… 等一下! 难道是宫老姥? 猛然打了个激灵,我躲在巨石后倏地睁大眼睛,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这个,这个躺在冰棺里面的女子是江湖奇女子之一、却销声匿迹多年的宫老姥,也是麻尖儿口中的心上人! 可是,看嫣老爷的模样,似是对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西域炼香一脉的传人宫老姥,成名于邪物陶梦香,传闻她跟褐蓑老人还有一段宿命情缘。 宫老姥、褐蓑老人、嫣老爷、麻尖儿、蛊药……这些看似不可能有关联的人和物突然紧绑在了一起,这其中的纠葛也越来越复杂。 但或许,正因如此,先前那些让我不明白的事情才能在这时理清楚。就比如…… 胸腔里的心“咚咚”跳得很凶。石室里忽的传出一个很奇怪的声响。 “谁?” 冰棺前的嫣老爷发出一阵大喝。 躲在巨石后面的我屏住呼吸,戒备地握紧溢彩剑。 “爹,是我。” 石室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你怎么进来了?” 我偷侧着眼睛看见嫣老爷已挺直脊背,神情严肃地正对着从幽道里而来的嫣大公子。 “我不是说过,这间石室只有我可以进来。” 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凶厉,嫣大公子垂头不敢看他,连声音也轻颤起来,“还请爹爹恕罪,是,是……” “是他来了。”嫣老爷接着那支吾的话说下去。 嫣大公子抬起头微微颔首,神色仍是有些担惊受怕。 “没用的东西。”嫣老爷冷哼一声,一拂衣袖,迈开腿朝幽道里走去时还不忘回看了一眼身旁的冰棺。 “走啊,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一声喝,惹得嫣大公子又打了一个激灵。我见他望向冰棺中女子的眼色颇为实是难以言喻,应了一声,急匆匆地转身跟着嫣老爷离开石室。 中文网 第一百九十九章 蓝衣和容为贵客 等嫣氏父子的脚步彻底消失在通道里时,我从巨石后面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四周一片寂静,如初进来一下,冰棺里面的人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鲜活得似在沉睡一般。 冰棺里,这个长相明艳的女子是江湖上的奇女子宫老姥。看刚才嫣老爷的样子明显就是对她情深已久,可都说宫老姥跟褐蓑老人也纠葛不浅,还有麻尖儿说,他的心上人就在长安的冰棺中…… 但细细想起来,嫣府之中会出现这位西域炼香一脉传人本尊,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预料。我在金陵时,就知道嫣家生九子,各个如傅粉何郎。嫣老爷想要个女儿,嫣夫人怀第十胎终生下金陵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嫣语鸾,也就是当日故意扮丑时的言五亦,后来与我们共患难的十姑。 那夜在荆水,十姑赶来相救时所带来的是拥有奇特香味的幻蝶。香味、炼香一脉、幻蝶、宫老姥、十姑……我斗胆猜测,这位炼香一脉的传人就是传说中的嫣夫人。若真如此,眼前的迷雾总算是拨开了一些。 我深信不疑一点,嫣老爷绝非是个简单的人物。而刚才进来的嫣大公子似乎很是惧怕他。就是之前春丫她们所说,长安东水城嫣府的家主明明就已经移位给了嫣大公子,可是面对嫣老爷时,他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是他来了。” 耳边倏地响起先前那两人的对话。 是了,今夜全嫣府上下像是都在等一个人,春丫她们把这个人称之为“贵客”。搞得如此神神秘秘,既然正好潜入了嫣府,那么我也要去看看这位“贵客”究竟是何人? 从密道里走出来回到嫣老爷的书房,里面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案几上的摆设也丝毫没有变化。小心地推开门走出去时,突然听到前方传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赶紧躲在回廊的石壁下。 “快,快走!罗大娘又在催了!” 等侍女们的脚步声走远时,我才从回廊的石壁底下探出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叫声。 “你躲在这里作甚么?” 我心里猛地一惊,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回头,见到一中年大娘微皱着眉头瞪着我。 “我……”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要去够藏在身后的溢彩剑,又看见眼前之人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是新来的?” 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正穿着春丫的衣服,脑袋里忽生出一个想法。我垂下眼睑,语气恭敬道:“正是罗大娘,我刚进府不久,对这后院还有些不太熟悉。” “我就说呢,怎么有丫鬟落了单?” 听到这声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眼前这人果然就是侍女口中的罗大娘。 “行了,这府上来了客人,你这新来的丫头毛手毛脚的,还是去厨房待着吧。” 罗大娘发下命令。我抬起眼睛,试探性地问她:“大娘,都说这次来的是贵客。这……这到底来的是哪位高人啊……” “嫣老爷请的哪位不是高人?还是位爱喝香叶尖的贵客!”只见她双手叉腰,话说到一半又及时打住,一挑双眉,“跟你这小丫头片儿说这些干什么?还不快去厨房做事!说起香叶尖,春丫这丫头死哪里去了?客人都来了!” 香叶尖!? “罗大娘。” 我叫住刚要急匆匆离去的罗大娘,从怀中掏出那包香叶尖呈给她看。 “春丫姐姐人不太舒服,就把这泡香叶尖的事儿托给了我。” “你?” 罗大娘定住脚步,看着我的双眸渐渐眯起来,这才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不久后,她又双手抱胸,严肃着脸庞冲我点点头,“行,虽是新人,但总归是要独当一面的。那这给贵客泡茶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记住,可得给我好好办事。” 我心里一阵暗喜,微躬下腰道:“明白的,大娘。” 前厅里早就人头涌动,只不过侍从侍女们皆只围聚在两旁,中间的正座上坐着两人,一人是穿着锦服笑得憨态可掬的嫣老爷。而另一人面朝着他,再加上身前有人影阻挡着我的视线,隐约可以看到那应该是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年轻男子。 “哈哈哈哈哈哈。” 许是那两人聊到了兴头上,堂中发出一阵嫣老爷的大笑声。他一边抚掌而叹,一边说道:“这和聪明人说话果然是爽快。对了,说起来那用香叶尖泡的茶也好了?” 前头的人群纷纷朝我这边看来,并不约而同地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迅速低下头,将手上的托盘往前伸一寸,迈着碎步端了上去。也不知道为何,离那正座上的两人越近,我的心就砰砰跳地越快,明明想偷偷抬眼去看,可眼睑又下垂一分。 “这用香叶尖泡出来的茶就是沁香怡人,今日咱们可都有口福了。” 嫣老爷的手率先伸进托盘取走一盏茶递给那位贵客后,才将另一盏茶端到自己跟前。我心中暗自揣测,这到底是天大的贵客,竟然能让他这般屈尊。 “怎样,我嫣府的好茶如何?”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那只手轻轻将茶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随后另一阵声音传来。 “嫣老爷说是好茶,便自然是好茶。” 轰—— 脑袋里猛然响起一阵惊雷。这般熟悉的声音,这般熟悉淡定自若的语气,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倏地抬头,见到那人穿着他常穿的蓝色锦袍,同常人一般的眼睛鼻子按在他脸上却自成一股气质。当然……还有那嘴角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 是……是他? 我千想万想,实是没有想到,众人口中的这位贵客,居然是他! 一瞬间,我心紧紧揪起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我想起小玖托付黑捕头给我的那个瓶子里夹带着那张小字条。起初,我还抱着几丝怀疑的态度。但是现在…… 我端着托盘僵立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那人身上。他亦察觉到了,同我对视后一怔飞快地别过头,可神色丝毫未变,缓缓端起一旁的茶抿起来。 那张小字条上的黑字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提醒着我道:小心身边人。 小——心——身——边——人…… 小玖,原来你这般煞费苦心,是要我小心他。 可他—— 是那晚替我放萤虫的清和,是与我搭伙同行的无赖胡小二,又或是江湖传闻里神秘莫测的十里穿巷的大东家…… 还是——这位此刻戴着面具、坐在嫣老爷跟前的嫣府贵客? 他究竟是谁? 小玖,你是否知道了些什么…… 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