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月记》 一、第一回 倏落凡尘 第一回倏落凡尘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这一首《还陕述怀》是秦王李世民在唐武德四年,率大军平定关东回师关中途中所作。“今来宇宙平”道出李世民平生抱负,不过欲得天下太平,必大动兵戎,个中道理如何不教人感喟唏嘘。五年后玄武之变,李世民诛兄长太子建成及四弟元吉,争得太子之位。后高祖逊位,李世民登基即位,年号依《易经·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定为“贞观”,开创了大唐三百年基业。 就当这金戈铁马,画角悬壶之世,在青州临海之郡有一户人家,户主姓迟名遇书,本是李世民麾下一位谋臣,辅弼主公成大事后,忽生退意,辞官回归故里,读书作画,调教孙儿,颐养天年。 这一日,他又翻出《春秋》,正读到“庄公十有六年”之“冬十有二月,会齐侯、宋公、陈侯……”许是看得稍久,一阵倦意袭来。就要撑持不住,忽觉眼前红光一闪,睁眼观瞧,竟有一梅花鹿与他隔案相望,兀自摇尾。迟府并未养鹿,正要开口叫人,却见那鹿目光和柔,好似有事欲言,惹得他愈发惊奇,忘了言语。那鹿转身踱至门口,前腿门外,后腿门内,扭首回望,显是约其相随。他心扉一动,跟上前去。那鹿快移脚步向花园而走,迟遇书虽早知天命,腿脚也算灵便,紧随其后。那鹿寻得一个假山洞口隐入其中。 迟遇书急欲一探究竟,未加思索钻进洞中,不见鹿影。再行十数步,豁然开朗,花香沁脾,鸟语宁心。定睛观看,云烟缭绕,紫气横空。正疑惑家里哪有这一处好所在,忽听云雾内传出几声喝责:“又去耍子撒欢儿?弄得满蹄污泥,这一盘好棋恁多玄妙,你却没有从头赏起。罢罢罢,还不过来瞧,胜负立见分晓。”迟遇书闻听此言心下生疑:“撒欢儿、蹄子之语自是责鹿,但鹿又怎会品棋?”待云烟渐淡,现出三位老者,围坐一张石桌,桌上一方棋枰。面对迟遇书那观棋老者手拄鸠杖,左首一鹤,右首一鹿;对弈双方穿戴平常,与家中管事并无二敛。心道:“对面这老头儿莫不是南极仙翁?怎不见大额头?这二者又端的何人?”枰畔两只草篓,散落数枚棋子。那三人觉有来人,只微微一瞥,不做理会。迟遇书犹豫片刻,慢慢靠近观那棋局。 这一局恰到酣处,黑白双方正在上部缠斗,白棋本已气数将尽,谁料山穷水尽之时陡现一劫,挣得一线生机。黑棋遇劫自然先提,白棋在中腹黑棋两块相连之处尖下一子,意在跨断。黑棋如不应这一子,下一手白棋就可分断黑棋两块,这两块黑棋各自只成一眼,终得气竭而亡。黑棋于紧要处补了一子,应了这手。那白棋将劫提回,该轮黑棋寻劫。黑棋思虑再三,在入部二五处点了一子,如若不应,下一手与角地连通,白棋厚势必成破皮。白棋底边跳了一子,应了这手。如此往复数回,正值白棋寻劫,思忖良久,在最初中腹尖的那子头上并了一子。黑棋老者面色一紧,不应,中原势被分而食之,即便鲸吞上部白棋大龙,黑棋也不够;应了,则下轮劫材已尽,在棋盘上任何一处落子,白棋定然俱不理睬,只管做活,如此吉凶难测。迟遇书略通棋理,见此亦是为难,又想问那观棋老者,那鹿果真会看棋。 忽听得有声音叫道:“应也罢,不应也罢,这盘你再无胜机,投了罢。”四人连那鹿、鹤齐向声音来处望去。但见一来者,五短身材,雷公面相,尖嘴尖腮尖下颌,浑身通体皆为细毛,手脚、臂腿、尾巴干瘪有如枯枝,走路一拐一拐,腰间围一圈虎皮,头上戴一个铁箍,别无他物。迟遇书心下大骇:“莫非一只猕猴成了精?还是逃罢!”逃了数步,并不见那怪物追来,好奇心又起,躲在一颗树后窥望。 那三人早退棋枰起身拱手相迎,来者接着道:“老弟们,俺老孙在这作揖了。今日为何如此扮相?还请来芙蓉散人,却又避我不见?”三人齐道:“果是火眼金睛,呵呵,勿惊着他。大圣何来?”迟遇书登时想起好友曾言有一石猴儿名唤“齐天大圣孙悟空”,王莽篡汉时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炼就火眼金睛,因大闹天宫,被如来佛祖压在山下,难道今日得见真颜?他疑身处梦寐,伸手狠拧大腿一把,但觉疼痛不已,并未醒来。 来者道:“特来寻你们找找乐子。”观棋老者道:“我闻大圣已入佛门,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怎会得闲找乐儿?”来者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阻碍,特来寻诸位帮忙。”三人道:“是甚么地方,有甚难处,还望明示。”来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三人惊讶道:“五庄观乃镇元大仙的仙宫,莫非你偷吃了他的人参果?” 迟遇书也算读书破万卷,却如堕五里雾中。接下来听,大概那来者有师父与师弟被困在一处,求这三人帮忙医活一棵果树,而这三人只说无方,但也能去求求情。只听那来者道:“感激,感激!就请三位老弟先行,我去也。”言罢翻个筋斗,驾一朵云彩斜上云霄而去。 (注:以上四段参照《西游记》而叙述,部分字句述自原文) 迟遇书一时呆愣,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腾云驾雾只听说从未亲见。就听那黑棋老者道:“那物事办妥当没有?”白棋老者道:“妥是妥当了,只不过这南海僧人每日里救苦救难,来往各洲之间不辞辛劳,怎就单单这件事疏懒,要我等代劳?”观棋老者道:“不分家,不分家,他亦是受人之托。呵呵,说来这物事与那猴子颇有渊源,只不过那僧人有言在先,这次只历风雨,不作其他,不似那猴头儿,翻江倒海上天入地,而又百难缠身。”黑棋老者道:“也不尽然,若只历风雨,那‘天杀星’如何归位?”白棋老者道:“自有定数,自有定数。”观棋老者道:“山中虽一日,世上已千年,你我须快些到那万寿山,免得猴头日后罗唣。”一朵祥云托起三人连同鹿、鹤向西方去了。 迟遇书不知真幻,浑浑噩噩挪出洞口。乍出洞口,就觉身处一所大殿之中。这大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当中高台半丈有余,上一雕龙宝座,座后金漆围屏,左右立宝象、甪端、仙鹤、香筒。眨眨眼,见座上端坐一人,身穿龙袍,头戴金冠。不知何时,高台之下多出百余来人,皆身着朝服,左右两班垂手而立。两班之间一案一座,上有文房四宝。迟遇书见此情形,思忖:“俨然一副天子气相,文臣武将序列在朝,然而并非贞观模样,何况冠袍履带亦非本朝秩序,此处也不似长安皇城大殿。莫非我告老还乡,消息闭塞,已然改朝换代?”恍然见自己亦在文官班中,愈益惊奇,不知所以然,待要开口问左右之人,忽觉殿中布满肃杀之气,诸人噤若寒蝉,遂弃此念。 就听那皇帝高声道:“那先生呢。”只见两个侍卫押了一个儒生模样的人进得殿来。那人未几半百,脖颈与双腕被一副枷锁铐住,双踝亦缠着镣铐,“哗哗”作响。纵是如此,却面色凌然,眼神颇为不屑,又似有无限悲痛。侍卫喝道:“跪下。”那皇帝疾言厉色:“怎对先生如此无礼?快去了枷锁镣铐。”侍卫吓得冷汗直流,慌慌忙忙撤下刑具。那儒生没了枷锁,忽地抬起手指着阶上那皇帝,喝道:“燕贼,汝等兴兵作乱,以下犯上,看你模样定然已践帝祚,你知罪否?”又环指殿中百官叱骂:“汝等乱臣贼子,助纣为孽,安有颜面残喘于世,皆当自经!”迟遇书闻言,心想这皇帝看似谋朝篡位而来,而这儒生必属前朝旧臣宿儒,言行颇有忠骨。 那皇帝微微一愣,又“呵呵”笑了几声,走下龙床来到那儒生身旁,轻声道:“先生你所言有所不经,吾乃尊祖训诛奸臣,法周公辅成王。”那皇帝口中的成王为周武王之子姬诵,武王逝后,成王年幼即位,周公姬旦摄政七年后还政成王,作成传世佳话。那皇帝这样说,自是将前朝皇帝比作成王,将自己比作周公。 那儒生冷瞟那皇帝一眼,问道:“成王安在?”那皇帝道:“自焚于宫中,已然安葬,先生若不信,可问这殿中之人。”那儒生听言委于地上捶胸嚎啕大哭,悲恸之声震彻大殿。他且哭且骂一阵,蓦地停住,起身又问道:“何不立成王之子?”那皇帝似料他有此一问,微笑道:“国赖长君。”那儒生蔑“哼”了一声:“一派胡言,何不立成王之弟?”那皇帝嗔道:“此乃吾之家事。”那儒生急道:“若为平民百姓,又或一般达官贵人,可称家事。汝等谋逆,岂能妄称家事?怎不惧天下人耻笑?”迟遇书心道:“这皇帝以周公自比,定是前朝皇帝血亲,谋反做了皇帝。”又念到那贞观皇帝亦是诛杀至亲才做得皇帝,果真逃不出“自古无情帝王家”。 那皇帝哈哈大笑道:“世人说读书人忒杀迂腐,今日果然识见。我已登皇位,此乃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现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为我草诏,以告天下,不但奸臣之名可免,更可青云直上,福荫子孙。莫要逞一时之意气枉送性命,祸及妻儿。那齐、黄二人没你这等福分,必死无疑。”那儒生听言缓缓向案前走去,那皇帝见状微微一笑,满朝文武亦是长舒一气。不料那儒生刚至案前,忽地抬脚将案椅踹翻在地,墨汁洒溅旁人一身,大叫道:“忠臣铁骨岂能受贼人要挟?死则死矣,绝不草诏。”那皇帝面容由喜转怒,威吓道:“不惧我灭你满门么?”那儒生冷笑一声,咬破右手食指,抓起一张草纸,急书四个血红大字,抛于地下,迟遇书凝睛一看,乃是“燕贼篡位”。又听他淡淡道:“拿去昭告天下罢。” 想那皇帝只道已然莅阼,无人敢与其作对,那儒生自会草诏,待草罢诏书,再免其罪,他定会感恩戴德,天下人亦感其宅心仁厚。怎奈那儒生虽一介斯文,却是铮铮铁汉,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对他言必称贼,百般羞辱。他百思不得其解,世间真有这不怕死之人?不由得失却耐性,大喝一声:“殿前侍卫何在?将此狂生拿下,凌迟处死。”方才那两个侍卫上前按住那儒生就要带走。 就当这时,百官中闪出一人,一身僧衣,有冠无发,跪在那皇帝身前,急道:“万万不可……”未及讲完,那儒生厉声道:“兀那妖僧,佛曰众生皆善,勿要妄屠生灵,汝等助燕贼谋反,落得多少生灵涂炭,又使吾皇自焚而崩,今日你却假仁假义。依我而言,那阿鼻地狱早为汝等留下空位,快快去罢,莫误良辰。”那皇帝不待那人回话,厉声质问那儒生:“人间之事你尚且看不清楚,还说甚么阿鼻地狱,你心下所忠之人,平生未害一人么?你说他在那阿鼻地狱不在?我当日‘靖难’亦是自保而为,否则,那烧死的就不知是何人了。不妨对你明言,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我方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对你已是一忍再忍,若你当下回心转意,可免一死,如若不然,诛你九族。”那儒生听罢,先是冷笑几声,转而放声长笑:“莫说九族,燕贼,你诛我十族又如何。”那皇帝一丛怒火中烧,狠道:“今日我……朕就诛你十族。”那求情之人向前紧爬两步,颤声道:“陛下,他意求一死,以成全美名,欲陷陛下于不义。更何况,今日若杀了他,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还望陛下三思。”迟遇书听言心中一惊,不知何人身价如此之贵,皇帝登基非他草诏不可,且若是杀了他,便绝掉天下读书的种子,暗自纳罕。 那皇帝不屑道:“笑谈,莫说不会绝,纵使断绝,又值如何?”那求情之人还要多言,猛见那皇帝目露凶光,恶呆呆地望着自己,急急忙忙后退两步,起身回入班中。那皇帝环视左右,徐徐言道:“你欲求死,就成全于你,诛你九族之外,再灭你友生一族,正好十族。”那儒生闻言狂笑:“燕贼实不负千古之逆臣,身背千古骂名,敢行千古奇刑,诛人十族,千古未有之事,我若成被诛十族千古第一人,定能千古,如不诛我十族,千古之后,我未必能千古留名,幸甚,幸甚。”这一番千古之论,说得慷慨激昂,迟遇书顿生敬仰之情,只盼那皇帝收回成命,莫要杀他。 那皇帝冷笑:“沽名钓誉之人莫要张狂,就再送你的妻女入教司坊为妓。”那儒生听言缓缓转过身去面对殿外苍天,仰起头颅紧闭双目,长叹一声:“唉——”流下两行热泪。那皇帝高声道:“来呀,拉出去,凌迟处死,行刑之时,枷示于市,以戒奸佞。”那儒生不待侍卫上前,迈步出殿,口中吟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 那皇帝猛喝道:“拉回来!”二侍卫急忙扯住那儒生,拖回殿中。那皇帝慢踱两步,忽地欺上前去,抽出一侍卫腰间钢刀,恨道:“我先剐了你这张嘴。”说着横斜刀刃,运气于腕,刀头顺着那儒生左边嘴角向外一拉,那儒生“啊”了一声,自嘴角至左耳立时豁开一道血口,露出口中红牙,血口以下血肉外翻,鲜血淋漓,胸口透红,众人无不掩目。那皇帝扔下钢刀,松口气道:“去罢。”那侍卫忙拣起钢刀入鞘,将那儒生架出殿外。 那儒生疼得厉害,却依然不屈,念念不停,因手捂左腮,声音不甚清楚,却也依稀辨得:“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吾皇,罪臣来矣……”余音不绝。 那皇帝回到高台之上,瘫坐在宝座之中,俯视台下众人,哪有一个敢抬头仰视。他呆坐良久,忽又精神抖擞,大笑几声。众人诚惶诚恐,不知他因何发笑,但听他说道:“散了罢。”就有人高声道:“退朝——”迟遇书登觉通身一松,长吁一气。 过了片刻,众人方退出殿外,迟遇书随着众人出殿,兀自思索方才情形,忽觉胸前异物窜动,右手摸出捧在手心细瞧,乃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心道:“何时身上多出这两枚棋子,莫非真是在梦境?又或是鬼打墙?”想到此处,抬起左手,自掴一记耳光,只感头晕目眩,半会儿才立定。再瞧面前,却换作大门两扇,里面似有刀兵之声,而身上朝服不再,敝衣褴褛,端的一个乞丐。 迟遇书顿觉颓丧,这半日来他经历颇多,始终不解其由,更不知如何方能返回家中。对着大门呆望两枚棋子半晌,忽地攥起拳头,转身癫狂而走,口中低唱道:“参商再现人间呐,千秋功业论机缘。甚么是黑,甚么是白,谁能看得真呐,说不清,道不楚,又是几百年,唉!又是几百年……”渐行渐远。 二、第一回 倏落凡尘 在那歌声似有还无之际,院墙上忽荡出一把长剑,斜插入地,剑茎扑棱棱来回晃动,未及停息,“吱呀”开了一扇大门,跳出一个蓝衫少年,头戴方巾,书生摸样。拔起长剑,自言自语道:“好个四师兄,胜了还嫌不够,好端端将人家兵刃挑出来,待会儿定求师父骂他。”许是心急,未关院门便返回院中。 这少年口中的师父乃衡山剑派掌门人朝阳子黄耳,四师兄即黄耳四弟子陆不治,而这十二三岁的少年乃其关门弟子玉弦,这长剑为南宫剑派掌门莫向北三徒弟俞觉敏兵刃。 此前黄耳大弟子叶冲奉师命下山诛杀一个恶徒,堪堪追至鄱阳湖畔,那人穷途末路之下负隅顽抗。不巧则巧,偏偏遇上南宫二弟子郑晓然娶亲。厮杀之间一个不仔细冲撞了婚轿,飞去新娘红头。不料新娘子性子甚烈,直呼活不了了,瞅准一个机会,触栏自尽。那恶人也乘机远遁。叶冲诛恶心切,留下万儿,允诺一月之后到鄱阳湖谢罪。期限已过,叶冲仍未现身。莫向北不忍爱徒受此大辱,虽年关将至,仍携十余弟子来衡山问罪。 原来,已至衡山。却不知今夕何夕? 衡山位于三湘之地,为五岳之南岳。据《星经》所载,衡山对应二十八星宿中主管苍生寿命的轸星,故又称寿岳,“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南山即为衡山。衡山飘逸非凡,南北纵贯八百余里,南起回雁峰,北止岳麓山,共有山峰七十二座,人称“青天七十二芙蓉”。七十二峰中,以祝融、紫盖、天柱、芙蓉为俊。主峰祝融地势最高,近四百丈余。相传神农氏曾于山中采药,后因尝线虫而仙逝于此;又传祝融为上古轩辕黄帝的火正官,掌管南方食物,死后葬于此地。主峰上有昭圣殿供奉祝融,故而名曰祝融峰。昭圣殿南行下山方向一里有余即至上封寺,并无僧人驻锡。 莫向北一众气势汹汹上了祝融峰,叶冲仍未回山。黄耳问得细情,甚为歉仄,言若叶冲不假途鄱阳湖而私归衡山,必定严惩不贷,且亲缚逆徒负荆请罪。莫向北余怒未消,还要问黄耳一个管教不严之过,黄耳众弟子自然不应。僵持之下,莫向北提议比剑三场,若衡山胜则既往不咎,若衡山负,则数罪并问。黄耳没奈何,只得应承下来。 第一场陆不治在第十七招上一招“帘卷西风”,挑落俞觉敏长剑,拔得头筹。 待玉弦回到大院,俞觉敏正抱拳对陆不治道:“陆师兄技艺过人,‘拨云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心悦诚服。”陆不治忙道:“承让,承让。”从玉弦手里接过长剑,双手奉与俞觉敏:“多有得罪。”俞觉敏接过长剑,转回南宫一阵。 莫向北面色微微不悦,欠身望向黄耳,语声不阴不阳:“适才这场是衡山胜了,不知接下来黄兄点派哪位高徒?”话音甫落,黄耳身后闪出一人,退下剑鞘,踱入场中,正是二弟子杨柏衫。莫向北点一点头,郑晓然早已按耐不住,一个起落,立在杨柏杉对面。 杨柏杉抱拳拱手:“在下杨柏杉,请郑师兄多多指教。”那郑晓然胸藏怒气,不待话毕,长剑直刺,一招“西沙剑法”之“剑剖千牛”直取面门,寒光闪闪,刃风呦呦,去势凌厉,咄咄逼人。杨柏杉见对手全无江湖过门,上来便穷凶极恶,一副拼命之态,思忖:“应先避其锋芒。”当下身形一矮,头颈后仰,闪避此剑。不期发髻仍是给点到,险欲披散。只听得南宫阵中一彩——“好”。 杨柏杉乘势“微风斜月”,剑尖儿斜上,点指对方右肘,逼他撤剑。郑晓然见他避过当先数“剖”,知这杨柏杉也非易与,手肘外挑,手腕跟着一抖,“丁”地一鸣,剑脊磕开点来长剑。左手捏个剑诀,使出“掠尽黄沙”往杨柏杉眉间攒刺。郑晓然大婚之日新娘丧命,恨不得一口啃下半座祝融峰,故而招招夺命。 日光闪缀下西沙剑掠势刁狠,杨柏杉心道这剑仍是硬拼不得,可以“玉璧怜月”拆解,当下疾侧身形,长剑画个弧圈,罩住对方兵刃,“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郑晓然粗眉紧锁,抽回长剑,重整旗鼓再战。 眼看双方已拆五十多招,兀自不分胜负。杨柏杉乃黄耳二弟子,剑法却不及三师弟纪恺夫。即便如此,郑晓然原本亦非对手,不过因他觉衡山理亏,是以守多攻少,此消彼长,落个平手。 郑晓然本欲先声夺人,却成久攻不下之势,心中焦急,猛发一声喊,双腿微曲,又使一招“剑剖千牛”。郑晓然在莫向北诸弟子当中可论榜眼,剑下颇有宿慧,初始这招给对手一蹲一仰化解。此次他先矮身形,后出长剑,杨柏杉若如法炮制,则面门必给“剖”烂。不过因其步法改换,运气法门定然不畅,剑势随之打了折扣。杨柏杉看得明白,口中念道:“人比黄花瘦!”以剑做刀,挟风砍下。就听“铮”的一声响,双方手臂皆阵阵发麻。酥麻未退,“剑刀”又至,郑晓然已有了防备,疾侧剑刃避让。不料这一砍竟是虚招,只听得杨柏杉高叫:“帘卷西风”,斜刀又复成剑,青光一闪,剑尖儿长了眼睛也似的奔郑晓然手腕挑去。 杨柏杉性本挚诚,陆不治“帘卷西风”挑落俞觉敏兵刃,如今他又出此招,先说“人比黄花瘦”,后叫“帘卷西风”,两回提点对手当心。殊不知郑晓然虽见师弟长剑脱手,却不晓得那招唤甚么劳什子“帘卷西风”,只道杨柏杉面善心恶,扰其心神。待到省悟,已然迟滞。若不撤守,手腕必失,但若保手腕,长剑则一如前阵,就此被挑。春冰虎尾之际,进退维谷之间,一丛火起,大喝一声,抬脚便踢杨柏杉右腕“列缺”穴。 这一踢登时给郑晓然自家后路全都堵死:不抽长剑,手腕非折即断,杨柏杉只受轻伤;抽回长剑,即便整个左脚不废掉,脚趾也要削掉三四根。不少观阵之人已瞧出端倪,禁不住“呀”出声来。杨柏杉亦看得清楚,更无意与南宫再结梁子,但若要不伤此人,除了弃剑并无两全之策,遂轻叹一声,掷剑于地。 郑晓然见对手长剑堕下,知他认输。既已认输,再蹬其手腕定然不妥,急疾收腿,无奈用力甚猛而无余裕,跌坐在地。旋即“鲤鱼打挺”立起身形,再看杨柏杉已然跃出圈外,一时脸如巽血。杨柏杉抱拳道:“郑师兄,你赢了。”郑晓然低声道:“承让。”杨柏杉拣起长剑,扭身道:“师父,我输了。”黄耳微微摇头,但分明是褒扬之意。杨柏杉心下立时为之一宽。 莫向北呷口热茶,咳道:“黄师兄,这最后一场……”一语未毕,一人说道:“师父,杨师兄输得暧昧,这场应当不算。”正是输了第一场的俞觉敏。未待莫向北开口,郑晓然抢道:“显你精乖?刚才衡山兵刃落地你没看见?你赢不了,还不许别人赢一场?”已然怒气外露。俞觉敏正要辩驳,莫向北喝道:“干么?你们两个还知不知丑?你当这是鄱阳湖么?”又对黄耳干笑道:“黄兄见笑了。”黄耳笑道:“哪里,哪里。莫兄言重了。我的崽子比这个顽劣多了,否则也不会将莫兄请到祝融峰上。呵呵。”接着点派纪恺夫下场。莫向北则拣出大弟子莫琳比剑。 只见一道蓝影投入场中,再看那蓝影正值妙龄,柳眉尖脸,樱口桃唇,乃是个美人胚子,正是莫向北养女莫琳。莫琳婴孩之时即被亲生父母遗弃,给莫向北夫妇拾得。二人本无子嗣,见她可人怜爱之极,遂带回家抚养,视如己出,万般宠爱。她亦十分乖巧,剑法颇得真传,莫向北更有传其衣钵之意。 纪恺夫已在场中相候,拱手道:“在下纪恺夫,请赐教。”一道脆声回道:“纪师兄,我叫莫琳,今日乃问罪而来,可别说甚么赐教了。”莫琳说罢蔑然一笑,剑诀引于左颊,举剑当胸,俏立不动,正是“西沙剑法”第一式“有沙来兮”起手。众人见这招以静制动,毫无破绽可言,皆看向纪恺夫,待他出招。不料他却剑藏身后,下颌上扬,左手假作捻须。 天公作美,此时正当薄云遮日,和风乍起。纪恺夫衣袂翩翩,端的中秋赏月恰值兴处,所欠者,惟一尊美酒尔。衡山阵中如何不肯舍得喝彩?南宫一阵却无此闲情雅致,皆面色凝重,不以为然。莫琳本待以静制动,寻对手破绽而取之,岂料纪恺夫一样的心思,觉得此人甚为有趣,脱口问道:“还要我敬你一杯不成?”话一出口,立感不妥,问罪之师焉能如此,觑眼道:“你待怎样?” 纪恺夫正要回敬几句,自门外进来一人,背伏一男子。来者体格修长,傲岸郊寒,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不是叶冲是谁?衡山一阵还来不及唤“大师兄”,只见南宫阵中一人蓦地拔剑飞身刺去,乃是郑晓然。 众人均未料到他竟于此刻发难。衡山余众呼啦啦抢上,无奈何变起俄顷,远水不解近渴。黄耳本欲拦阻,念起以大徒儿身手,纵使背负一人,郑晓然亦非对手,何况更要落一个欺侮后辈的恶名,便未出手。纪恺夫本在场中,面向莫、叶二人,待郑晓然自身前掠过,立时省悟,一纵身形,一招“醉赏嫦娥”仰身追去。 莫琳见郑晓然面目狰狞自她与纪恺夫当中穿过,顺着长剑去路回头观瞧,未及转身,纪恺夫业已随之而来,一张面庞正在眼前,动念之间,长剑猛然斩下。那剑擦着纪恺夫足底斩了个空,再看郑晓然,长剑就要得手。 叶冲早认出当日的新郎官儿,长剑离着衣衫还有几分,向左一闪,腾出右手看准手腕一把叼住,口中说道:“郑师兄……”郑晓然浑身劲失动弹不得,长剑摔脱,满脸恨色。纪恺夫一把接住,立起身形,叫道:“大师兄!” 叶冲卸下背负之人交与几位师弟,握着郑晓然手腕来到莫向北身前,将其转到莫向北手中,深做一揖,愧道:“莫师伯,晚辈……”莫向北撒开双手,紧握叶冲双拳,说道:“哪里敢称叶大侠师伯。逆徒!还不向叶师兄赔罪?”郑晓然不情愿地抱了抱拳,左袖倏地探出一柄短剑,“噗”地刺进叶冲肚腹,只余剑柄在手。纪恺夫双眼赤血,黄耳见状急道:“莫要……”纪恺夫已然扬起一脚,正摆中郑晓然前胸。郑晓然吃劲后退数步,带出短剑,叶冲登时黑血直涌。黄耳急冲上前,“啪啪啪”数下将剑伤周围穴道点了止血。莫向北这才放落叶冲在黄耳怀中。 郑晓然喷吐一口鲜血,疑道:“你为何不躲?”叶冲苦笑道:“没想到……本以为……”昏死过去。早有衡山弟子挺剑欲结果郑晓然性命,南宫弟子亦是纷纷拔剑相抗,“叮叮当当”大作。 只听黄耳一声大喝:“放肆——!”众人皆感宏声贯耳,心旌一沉,坠不到底,不自觉同时罢斗。莫向北闻喝暗道:“这朝阳子殊非浪得虚名,内功果然醇厚。” 忽一女子又踉跄入院,通身衣衫破烂不堪,蓬头垢颈,面带菜色,见此叫道:“恩公,你怎么啦?哎呀!六哥……”顿倒在地。 众师弟将叶冲与那男子抬至内宅分置两处,那女子起身紧随不舍。莫向北见此,草辞黄耳率众出南天门回鄱阳湖去了。 杨柏杉为叶冲敷了秘制金创药“紫云散”,叶冲身子陡然一凛,睁开双眼,见业师正在身前,相助自己运功凝血,吃力道:“师父……”黄耳忙道:“冲儿,将养身体要紧,莫要说话。”众人无不垂泪。叶冲道:“师父……待我去鄱阳湖请罪时,才知……我罪当此,切勿……”又说不出话来。黄耳一时脊背发凉,一只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颤巍巍地探了鼻息,哪有丝毫?已然气绝身亡。 霎时间,祝融峰顶和风骤烈,昏沙弥漫,萧萧风声之中,夹鸣夹泣,闻之同悲。 黄耳痛失爱徒,戚伤不已,更悔当时并未出手。想这大徒儿襟怀爽朗,剑艺佼佼,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怎料如斯下场。抬眼看在场弟子,有一小半技艺都是叶冲口传心授,传道之能,百年难见。念及此处,愈益老泪纵横,只道承受不起这老年丧徒之痛,如能一命抵一命,自会毫不迟疑赴死。 众弟子纷纷请命为大师兄报仇,黄耳微微摇头,叹道:“冲儿若知道你们寻仇,他泉下岂能瞑目?日后与南宫派相见不许徒逞忿勇。”顿了顿,又道:“弦儿,报知他家人及三位师叔;杉儿,你去问问那二人来龙去脉。都……都……留我和冲儿多呆一会儿。”众弟子且泣且散。 约莫一炷香工夫,杨柏杉回来复命。原来那男子大名金六,女子名唤徐芳茗,均为江浙人氏,学得一些功夫,自小情投意合。不料有一恶霸看上徐芳茗,欲行霸占,二人只得偷逃出来。一路上夜行昼宿,不想仍是给寻到,金六被打断一条腿,亏得徐芳茗拼死救出。行间金六又染风寒,待逃至衡山脚下,已然奄奄一息,恰遇叶冲,将其负上山来。 说到此处,杨柏杉忍不住啼哭:“若是我挑废那厮手腕……”黄耳悠悠道:“世事难料……”俯身欲整理叶冲衣衫,不料灵台虽澈,手脚不灵,哆哆嗦嗦数次也未整理好。突然青筋暴起,猛地扬起左手,抽了右手一掌,“啊呀”一声,竟晕厥在叶冲身旁。杨柏杉呼唤十数声,才将师父叫醒。 转眼间四个月已逝,金六全然康复。此间他二人住在山腰纪恺夫家中,除夕亦是同纪家人守岁。当年纪家故里遭逢天灾,纪老三夫妇一家人逃荒到了衡山。黄耳一见小恺夫便生喜欢,收下为徒,赐名“恺夫”。更将一块良田租给纪家,若有收成只收少许租子,若年谷不登,则提也不提。金六在纪家将养,黄耳令玉弦隔几日便送些日用,老三两口子只是推托,无奈玉弦执意不肯,方才勉强收下。 这日清晨,金、徐随老三夫妇上得峰顶。老两口为二人引见了黄耳,便去寻纪恺夫。黄耳见金六气色尚可,颇感欣慰。金六道:“我这条烂命全凭恩公与黄掌门上下才得保全,今后但有驱驰,我与芳妹万死不辞。”黄耳连说不必,念起叶冲,又起些许感伤。金六又道:“适才我俩已去过恩公坟头祭拜,待会子再看过恩公家人,就下山啦。”徐芳茗深施一礼:“恩公蒙难,实与我二人相干。”黄耳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来冲儿……你二人不知意欲何往?”因思二人或许欲赴鄱阳湖寻仇,故而发问。徐芳茗愁容一闪,说道:“天下之大,自有我跟六哥容身之所。”言罢双双跪倒:“我二人虽知黄掌门不想……”黄耳忙相搀扶:“这是何必,二位万不要去,冲儿行前叮嘱,切莫寻仇……” 二人甫要立起,倏尔对视一眼,徐芳茗忽地从膝下抽出一把匕首,往黄耳腹中便刺; 三、第一回 倏落凡尘 金六双袖交叠,两枚钢针“啾啾”激射而出,直奔黄耳两点眉中。内力深厚者之于身周毫末皆有警觉,黄耳虽未料此陡变,但就当二人对视之时,已察端倪,自有防备。当下提气运至袍袖,从容一卷,两枚钢针吃风堕地;左手隔开徐芳茗手臂,翻腕斜下夺刃;右爪锁拿金六咽喉。这一卷一夺一锁说来甚易,实则饱含黄耳几十载功力。若是稍逊之人,绝无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化解攻势,即便化解,则未必能得隙反击。当下喝道:“宽城子是你们甚么人? 二人双双狼狈后退避开黄耳双手,均不答话。徐芳茗边退边起,反刃直兜黄耳中路;金六身形未变,袖口微动,又射出一对钢针,一枚头上眉心,一枚右腿“曲泉”。二人出手便是要害,想必意在摄取黄耳性命。黄耳腾空而起,右脚顺徐芳茗小臂探下,跟着一勾,看准她上臂“尺泽”穴,左脚轻轻一踏。徐芳茗上臂吃劲,小臂不听使唤扬将而起,手中匕首“叮”地隔住上针。接着手腕酸麻,匕首脱落。而那下针已自黄耳身下没入后方 桌腿之中。 黄耳借着一踏之力,斜后飘去,缓缓落于尘埃,双袖后拢,又问道:“尔等何人?”金六恨道:“老贼!何须多问?”黄耳道:“‘肃羽追魂针’跟谁学的?”金六道:“何须多言,今日须得血债血偿!”言未罢,袖已起,又有两枚钢针一左一右射出。徐芳茗“野狐逮兔”,贴地疾蹿,匕首又复在手,尾随双针而来。黄耳双掌朝上,拇指与食指相接,掐准双针势道,各自轻轻一弹,两枚钢针失力而散。再看徐芳茗已随针至,匕首正探到胸前,遂掌心相对,微一吐纳,罩住利刃。 徐芳茗见兵刃被制,欲思后撤,不料匕首却纹丝不动。心想老贼轻描淡写化解六哥钢针,目下竟能拢住匕首,极难相与,自当弃刀才可。哪知那匕首宛如生在掌心一样,根本甩不脱,动不得。情急之下,晃动匕首,只盼借着巧劲儿偷冷抽回。黄耳已断她意,双掌微微用力,徐芳茗竟随着匕首旋转起来。顷刻之间,十数圈已过。徐芳茗直觉腔内翻江倒海,辛苦异常。 黄耳自视正人君子,诸事无愧于心,今日给人连称“老贼”,势须弄清真相,又欲探出对方家数,故此不欲伤人。若有伤人毙命之心,纵然十对金、徐也早已活不成半个。隔着徐芳茗,金六不敢放针突袭,忽见她飞转,觉大事不妙,一个右侧步,横跨而出。 待他脚步一动,黄耳大喝:“看刀!”双掌前送,徐芳茗身子向下斜去,匕首贴着额头直奔金六。金六头颈一歪,匕首“当”地插在门框之上,刚欲抬起袖口,眼前一道黑影闪来,胸前“膻中”“啪”地吃了一掌,身子后起,撞在一扇未开的厅门上。但听得“喀嚓”声响,厅门脱框而出;厅内“咚”的一声,徐芳茗堕落地面;又听“咣当”声响,金六与门板一齐砸在院内。 众弟子及佣仆等不少人早已闻声赶来,不知出何变故。眼见黄耳捧着“拨云见月”的匾额,衣带飘飘,立于金六身旁。这匾原高悬大厅门梁之上,方才受力堕下,给黄耳接在手中。黄耳将其交与弟子,慢声问道:“阁下是宽城子甚么人?又与衡山有何恩怨?” 黄耳业师玉华散人共收五徒。关门弟子双阳子常思过,四弟子净月仙谭菲,二人在恩师在世之时便结为连理,居于天柱;三弟子南关子于求仁,居于芙蓉;大弟子宽城子铁方。当年玉华散人欲将衣钵传给二弟子朝阳子黄耳,铁方不服,一怒之下与衡山决裂,奋而出走,从此杳无音讯。金六所使追魂针正是铁方带艺投师之前的技艺。黄耳在厅内与二人斗过几个来去,舍却追魂针一节之外,探不出别事,故而又问一遍与大师兄存何干系。 这一段公案,衡山上下无人不知,听黄耳如此发问,再看二人情状,纷纷喝道:“快说!快说!你们是大师伯甚么人……”携带兵刃的弟子手中长剑已“仓啷啷”离鞘。虽然铁方自决衡山,但每次提起,众弟子均按黄耳之令称“大师伯”。 金六重伤新愈,哪抵得了黄耳一掌,挺将一阵,只觉喉咙一甜,热血上涌,又咽不下去,看准黄耳所在,“哇”地一口喷去。黄耳微微侧身让过。这一口浓血却将刚出厅的徐芳茗喷了个满头满胸。只见朝晖掩映之下,徐芳茗鲜血罩面,目放凶光,神色可怖,众人尽皆心中一凛。徐芳茗扑到金六身上,急道:“六哥,你怎样?老贼把你伤成这样啦……”言语中充满关切,却又咬牙切齿。 众弟子听到徐芳茗称业师为“老贼”,哪还受得了?皆反唇相讥:“你们到底是甚么来路?”“含血喷人!”“辱我师父?”徐芳茗恨道:“这倒要问问你们的好师父,问一问他做过甚么好事!”黄耳道:“朝阳子虽不敢妄言此生未作一件亏心事,但素来行端坐直。你二人忽施毒手,又不知我何日里,何等事致你二人如此?”徐芳茗啐道:“呸!冠冕堂皇!道貌岸然!那年,你半日之间就……” 金六双臂突然上扬,黄耳喝道:“暗器!”只见银光闪闪,两枚钢针“啾啾”飞出。这一对钢针原本欲射黄耳,但金六“膻中”气海受创,准头大乱,竟朝反向而去。钢针过处,众弟子纷纷腾挪避让。不意仍有二人应声“扑通”倒地,却是纪老三夫妇,手里药坛坠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汁散溅开来。老两口送金、徐上得峰来,跟纪恺夫说了几句话,便去药房盛最后一服药,以固金六本元,听到院内声响亦跟将过来,不料乍至人群外围,即遭逢大厄。 纪恺夫大叫,抢身过去,推开余人,见双亲虽睁着双眼,但皆心口溢血,已再不能活了。黄耳也跃到纪恺夫身旁,只听杨柏杉沉声道:“血染斑斑成锦纹。”“血染”二字未毕,就有六人结成衡山派“斑竹剑阵”围住金、徐,手中长剑分指二人要害,另有一人游击。黄耳见老三夫妇形状,缓缓摇头。纪恺夫虽知父母难活,仍抱一丝侥幸,但见师父摇头,已知无望,瘫坐在地。 这四个月来,老两口待金、徐极好,对金六殊尤周到,悉心照料起居饮食,不然也不能折腿加风寒只四个月就痊愈。他二人已将二老认作至亲之人,其情甚笃。二人闻说二老双双殁于钢针之下,惊悲交迸,痛极生泪。 徐芳茗恨道:“六哥,三叔、三婶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虽非有意,却也属恩将仇报,今日若能手刃此贼,你我当自刎谢罪。若被老贼杀了,倒也省事。哼!”金六道:“芳妹果真识大体、重情义,看来今日你我难逃大限。”徐芳茗道:“六哥,你已无力再战……还好,我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枉我来这世上一回。”金六微笑道:“如此最好,免得你我在这人间受罪,只不过黄耳这个大奸大恶之徒……”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浑没将众人放在眼里。纪恺夫猛地站起,走到剑阵旁,挥手示意剑阵撤开。杨柏杉看看黄耳,黄耳微微点头,杨柏杉道:“何忍将身卧泪痕。”长剑登时撤走。纪恺夫索了一人长剑,将自己长剑投掷在徐芳茗面前,牙板微启,冷道:“杀人偿命!但我不杀白手之人,听爹爹说你们会使剑,给我拣起来,今日我必杀你二人为爹爹妈妈报仇。若我杀不得你们,那是我技不如人,师父和师兄弟也不会为难你们。” 杨柏杉突然说道:“三师弟,先让他们讲明原委,再报仇也不迟。”纪恺夫回道:“有理!待制服他们再问也不迟。”徐芳茗道:“纪师兄,三叔、三婶的仇不用你报,自有交代。杀人偿命不假,那就请你先让我和老贼一决生死,让他血债血偿……”绰起长剑,右脚点地,斜刺里向黄耳冲去。 徐芳茗并不欲跟纪恺夫纠缠,是以自他左首绕开。纪恺夫右手持剑,遂往右疾转半个身形,剑身扫回身后,剑尖生辉,直点徐芳茗背心,正是一招“背弓射月”。徐芳茗听背后风声劲急,头也不回,手肘只向上一扬,手腕抖个不停,长剑已打侧下倒转至背后。只听“叮”的一声,纪恺夫长剑点在剑脊之上。 众人皆吃一惊,更有人甚而“咦”了一声。这一招名为“旗云不住”,意旨长剑犹如山巅旗云,扇状护住背心要穴。但此招分明出自衡山“拨云剑法”,故而众人受惊,皆望向黄耳。黄耳轻轻摇头,心道:“无论这二人是何来路,与衡山的渊源都不会浅,难道真的是大师兄弟子么?不过细细品来,这招又似是而非,到底是何缘故?” 两剑甫一相交,纪恺夫已转过身来,又中出一剑,仍刺徐芳茗背心。徐芳茗见尾除不掉,念到若得与黄耳接战,必得先打发了纪恺夫。遂直奔两步,猛然转身,剑花乱颤,向前扫去。众人又吃一惊。方才纪恺夫听到“咦”声,已起疑窦,这次亲眼见到徐芳茗剑招,跟着一惊,因正是“拨云剑法”之““细雨湿衣”。“铮铮铮”几声,纪恺夫急解此招,喝道:“你怎么会我衡山‘拨云剑’?”徐芳茗回道:“笑话,哪里是你衡山剑法?”说着又一招“闲花落地”往他小腹刺来。 早年间,玉华散人中秋在祝融殿外望月台赏月,时见愁云遮月,心想若能举剑为皓魄拨云,使其光洁人人共赏,岂不为美?遂心有所感而创“拨云剑法”。当下衡山弟子人人无不研习,纪恺夫为黄耳第三大弟子,对“拨云剑法”三十六式更是烂熟于心,知这招“闲花落地”先攻小腹乃是虚招,意在下盘,便剑随心动,左足踹燕,手中长剑一横,剑刃平荡,一招“潇湘之水”护住下盘,也正是“闲花落地”的拆招正解。 岂料徐芳茗这剑并非虚招,却直奔他小腹而来。他一腿伸在当空,另一腿已然吃不上力气,慌忙剑身向上横来,接过这剑,口中说道:“你这剑法假的。”徐芳茗亦一愣,停住说道:“你怎知以‘潇湘之水’拆我的‘闲花落地’?原来你衡山偷学人家剑法,只可惜你只会前半招,后半招却没有偷到,成了‘潇湘无水’,真是愚笨之极。你道我剑法是假的,我还要问你的剑法真假,原来衡山靠偷学剑法创门立派,震慑群小,名为名门正派,实则……嘿嘿,却也难怪。”说话间又攻上来。 黄耳心想徐芳茗所使剑法虽与“拨云剑法”不尽相同,却是出自“拨云剑法”无疑,难道大师兄下山之后将“拨云剑”变化了?大师兄乃练武的奇才,若说变化,也不足纳罕。想到此处,对铁方的敬佩又增几分,觉得自己便无此造诣,如何能将前人呕心沥血而成的招数变化?如何前后流畅自如?又如何剑气合一?不亚于新创招式,可谓难如登天。又想纵使大师兄变化剑招,以其为人,必不会派人来袭衡山,这其中到底是何缘由,实难琢磨。 正琢磨间,二人又拆几招。徐芳茗剑招时与“拨云剑法”并无二异,时又大相径庭,不是左右对调,就是虚实互换,且招招凶狠,不顾自身破绽,乃以命相搏。纪恺夫为报杀亲之仇,亦拼上了性命,无奈被徐芳茗的剑法扰乱心神,招招落于后手,疲于应对。徐芳茗见纪恺夫所使剑招和自己也似同宗,心下亦奇,她心知敌众我寡,纪恺夫虽说若是她胜,别人不会为难,然她只道那属意气之言。思忖即便胜了纪恺夫,衡山一众亦不会放她和金六下山。就算果真放行,她还图手刃黄耳,哪顾得那许多,只认准衡山偷学剑法,故而心中并未在意剑招一节。 待到二十几招上,徐芳茗左手剑诀一横,长剑右转小半圈,向纪恺夫左半身削去,正是一招“疾风残浪”。纪恺夫长剑向上格去,徐芳茗未待招式用老,剑势下沉,朝纪恺夫左腿击来,纪恺夫急退左腿,仍旧慢却半拍,“呲啦”的一声,长衫被划开一道口子。一佣仆不禁“啊”出来,金六躺在地上,见此亦是一“啊”,两声“啊”,一声担心一声可惜,同声不同意。 黄耳见爱徒受制于人,而这徐芳茗本非纪恺夫对手,只因剑招与其所学似是而非而占得先手,遂开口问道:“若非‘拨云剑法’,又当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恺夫正自狼狈不堪,徐芳茗每每出招,他俱要考量与自己所学是否相同,如何占得上风?猛闻黄耳当头一问,明白师父在教自己别当徐芳茗使得是“拨云剑法”,只当是一套从未见过的奇门剑法而已,登时茅塞顿开,不再分神。 而徐芳茗听到黄耳所言,心下却想我使的剑法本就“不拨云”,这不是废话么?却未参透其中深意。纪恺夫凝神之后,无论徐芳茗出甚么剑招,他都只当头回所见,见招拆招,不再思索与自家所学有何不同,如此一来,高下立见,徐芳茗立感不支。 又过几招,徐芳茗长剑反转臂后,左手成掌拍向纪恺夫右肩,纪恺夫见她这招并非“拨云剑法”,心想你还知趣,知道那假剑法无法胜我,挺剑去削她肉掌。那掌又成爪来锁纪恺夫右腕,纪恺夫学她模样,左手亦复成爪,来锁她手腕。就当纪恺夫一剑一手皆被牵制之时,徐芳茗长剑忽地闪出,向纪恺夫脖颈斩去。 纪恺夫忙欲将长剑护住左首,意在挡住这剑,徐芳茗早已料得此招,就在出剑之时,左手已算好纪恺夫右手去路,候在半路。纪恺夫想徐芳茗虽费尽心机,却漏算下盘,如若双方均端坐着不动,这招定能得手,可惜并非如此,喝道:“这有何用?”抬起右脚,使了一招“龙行云密”,乃衡山拳脚功夫“衡山九拳”中的招式,只用下盘套路。虽然他拳脚不及剑术,但听“嘣”的一声响,正中对手左腿“足三里”。徐芳茗吃劲向后飞出老远,坠在地上。金六又“啊”的一声,叫道:“芳妹,你……你要不要紧?”徐芳茗钢牙紧咬,并不答话。 纪恺夫见她摔倒,遂收剑招道:“你认输偿命罢,我念你是女子,你且自行了断,不过要先说清楚为何辱我业师。”说着朝她慢慢走去。徐芳茗笑道:“自行了断?哈哈哈!这就输了么?”猛地翻身,剑尖飞刺他胸口。 四、第一回 倏落凡尘 纪恺夫早防她突袭,但见她仰面浮尘,剑花乱颤。当即左足顿地,剑尖朝下,跃起横在空中,叫道:“教你看看甚么是‘细雨湿衣看不见’。”正是那招“细雨湿衣”,身在半空俯面朝下使这招“细雨湿衣”,恐怕就连玉华散人也难料到。不过这由上至下,也正契合这招的名字,无论细雨与否,皆自空中而来,不过运气法门亦难舒畅。徐芳茗方至纪恺夫身下,就觉漫天细雨洒向她面门,双眼难睁。情急之下,右手一扬,将长剑掷向纪恺夫,欲图围魏救赵,若他避开此剑,必要侧身,如此便能化解这招,若他执意刺下来,十之八九同归于尽。 纪恺夫知其用意,心思自作孽不可活,左手剑诀前送,狠推剑柄,长剑脱手奔她咽喉刺去,借力身形一翻,躲过她掷出的长剑,立在圈外,转身观瞧。徐芳茗已被长剑自咽喉而入钉在地上,被她掷出的长剑向上势尽回落,砸在胸口。纵使无此一砸,徐芳茗已然不活了。 金六见徐芳茗不活,大叫“芳妹”,挣扎坐起,还未坐稳,一股急火逆攻心脉,又喷出一口热血,随即侧身而倒,缓缓说道:“老天爷,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老贼,那年……你半日之间就……嘿嘿,不说也罢,看你弟子似还……似不知情,让你无从辩白,让这些人疑……疑心与你,如此甚妙,哈哈,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啊!哈哈哈……”强笑几声便不再动。 黄耳本要问出个缘由,但事已至此,只余悔叹。 百二十日前后,祝融峰变故迭出,先是大弟子殒命,后又三弟子痛失双亲,孝布未退,又添新麻。纪恺夫奔到父母身旁,呆呆半晌,忽地悲鸣大放。师兄弟纷纷上前劝慰,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他想起父母平日恩情,现却阴阳两隔,日后再也不能尽孝,越哭越伤心。 杨柏杉说道:“三师弟,节哀顺变。”众师弟皆随声言是。纪恺夫悲道:“父母双亲生我养我,未及尽孝,却……”众人中已有人落下泪来,更有人推人及己,忍不住悲伤,泣声不断。 纪恺夫问道:“师父,这二人到底是何来路?又怎会‘拨云剑’?又怎么剑路时同时不同?大师伯派来的么?”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不解之处,众人皆转头望向黄耳,盼他一一作解。然而黄耳亦疑团重重,说道:“为师也是不解。唉!他二人已死,各种缘由看来难得。”纪恺夫听闻此言,猛然想到自己一时意气用事,不但不知他二人渊源,就连师父也蒙受不白之冤,遂道:“师父,都怪弟子急躁,害得……”黄耳打断他道:“恺夫,还并非道此节之时,事死者如事生,先伺候你双亲入土为安,诸等之事,请你们诸位师叔过来再议。”言罢又一声长叹。 众弟子谨遵师命,操办纪老三夫妇丧事,虽说事务繁杂,却在杨柏杉主持之下,井井有条。黄耳见此,想那叶冲在世之时,诸事由他料理,如今杨柏杉也能担此重任,颇感欣慰。 一切妥当,黄耳以掌门之名请于、谭、常三人来祝融峰议事,又招门下弟子齐聚花厅。于求仁生得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后面立着两位弟子,分为大弟子秦渐与三弟子童破。谭菲一袭紫衣,明眸妙目,虽处中年,仍然极为俊俏。常思过脸色苍白,却为自小终年贫血之故。二人身后立着一男一女两位弟子,为二人大弟子杜乘风与二徒弟柳秋雁。黄耳左首案上铺着一块白布,上置一副皮套模样的物事,旁边摆几枚钢针。 衡山派本来师徒、长幼之间礼节并非甚为看重,只不过今日之事有关衡山百年声誉,故而众人皆郑重其事。礼罢之后,黄耳示意众人入座,说道:“个中明细就由柏杉给大伙说说。” 杨柏杉起身拱手道:“诸位师叔容禀。南宫派到咱们衡山寻仇那日,大师兄带回来的金六与徐芳茗,一直在三师弟家里养伤……”言说端的。待说到金、徐称黄耳“老贼”,又道他似做过滔天恶事等关节之处,于求仁等人脸色微变,望向黄耳,见掌门师兄神色自若,随即平复下来。 不多时,杨柏杉已说清楚,又指着黄耳身旁皮套说道:“那是从金六尸身双臂拿下来的针囊,师父说他手法与大师伯的肃羽追魂针很相似。”黄耳道:“不知师弟、师妹有何头绪?” 三人相顾一眼,于求仁起身道:“二师兄,其一,适才咱们看了那二人尸身长相,亦不认得,也从未听说过此二人,或为托名也未可知。其二,那女子剑法与‘拨云剑’似出同源,若大师兄变了剑招,倒也并非一件难事,只不过以大师兄的为人,却不似会做出派人来偷袭的勾当。”走到黄耳身旁,拿起一只针囊,细细端详,“其三,大师兄当年入衡山之后,便极少用这追魂针,因衡山素来不使暗器。大师兄针囊是何样子,咱们师弟、师妹几个从未见过,即便现下有这副物事,亦无从可考。”说着将针囊递与谭菲,拣起一枚钢针,“其四,细瞧这钢针,也无甚么异常。师妹你看……”回归本座。 谭菲接过针囊说道:“那二人言二师兄做过一件大恶事,许为报仇而来,苦心积虑潜伏在衡山四月之久”。黄耳道:“看他二人不似早有预谋,倒似临时起意。”谭菲道:“其中过节何在,一时半刻恐难釐清。那徐芳茗对咱们衡山的‘拨云剑’也不甚了了?”杨柏杉回道:“四师叔所言极是。”谭菲道:“奇哉怪也,极可能是她从别处学得,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一套真正的‘拨云剑’。”常思过从谭菲手中要过针囊,接道:“若师姊所言非虚,那还要找出谁教的这套‘拨云剑’。又不知那人会不会咱们的开山剑法‘北斗玉衡剑’。大师兄带艺投师,‘玉衡剑’没怎么学。” 众人凝思不语,常思过又道:“古人云‘清者自清’,咱们知你素行坦荡,江湖上对于朝阳子黄耳已有公论——岂不闻‘拨云见月赴衡山’?。”黄耳摇头道:“如若此事只与我一人有关,我自然不加理会,但眼下我窃居衡山掌门之位,此事便关乎衡山清誉,岂可坐视不理?”当年玉华散人要传掌门之位于黄耳,黄耳力拒,并向师父极力举荐铁方,言铁方武功修为皆高一筹,为人修性亦自愧不如。怎奈玉华散人力主传位于己,以致大师兄离山出走,因此自称“窃居掌门之位”,许多年来,衡山上下均已习惯黄耳所言。 谭菲道:“众位师兄弟,我有一事萦绕心头多年,始终不得其解,大师兄当年是离山出走,还是师父逐他出门?”于求仁道:“师父哪舍得把大师兄逐出门墙,虽说大师兄出离衡山,师父也从没讲过他非衡山弟子,还请江湖各门各派但念衡山之义勿以为难。”谭菲道:“嗯。大师兄为人品性可称‘心胸开阔’罢?”众人皆点头称是。谭菲又道:“那这离山出走……”于求仁道:“师父说大师兄诸事大开大阖,却又在掌门之位上钻牛角尖儿,看来凡人皆有过去不去的关口……” 常思过突然“咦”了一声,众人皆转头望向他,见他又咂一下嘴唇。谭菲问道:“小师弟想起甚么来了?”常思过这才抬头,见众人望着自己,因说道:“二师兄,我看这皮囊似出自罗初七之手。” 黄、于、谭三人皆站起,齐道:“果真如此?”常思过见师兄、师姊俱已起身,亦立起,回道:“十之八九。”谭菲道:“师弟怎如此断定?”常思过道:“当年罗池主曾为家父制过一副箭壶,因此对他的手法略知一二。他的针法甚为乖奇:先三针一折,次五针一折,如此反复,无论物事大小简繁,必以一线贯之,且针数必为三及五的倍数,这针囊正一百五十针,又机关巧妙,颇为切合。” 众弟子中有入门尚浅的,交头接耳相互询问罗初七乃何等人士,而纪、杨等稍长者知罗初七乃是大洪山白龙池的隐士,早年曾专为皇帝缝制龙袍,已退养在家多年,自号“白龙池主”。江湖传言其线千年不烂,还言他脾性乖张,只为有缘人持针穿线,且分文不取,若无缘分,虽千金亦无用,因此见其庐山真面之人并不多,却不知这金六为何能请得动他。而对于常思过所言甚么三针五针一折却又从未听过。 谭菲道:“以我之见,还应去大洪山打探一番罢,咱们几个在这里闭门造车,也道不出个所以然。”话音未落,一人起身至杨柏杉身旁,向黄耳拜倒,说道:“请师父答允弟子去大洪山寻那罗前辈问个究竟。”众人观之,此人身着重孝,正是纪恺夫。还不待黄耳言语,谭菲道:“恺夫师侄,那大洪山在荆、随二州之间,千里有余,若你孤身一人,恐有不妥。”纪恺夫见四师叔这样说,便有了余地,眼望杨柏杉,意在要二师兄与己同行。杨柏杉朝他微微一笑,朝黄耳看去。 黄耳道:“恺夫,你重孝在身,自应藉草枕块,若允了你,不合礼数,还是让你二师兄与四师弟一同去为妥。”杨柏杉同陆不治齐道:“诺,师父。”纪恺夫道:“师父,并非弟子不孝,此事关乎师父与衡山清誉,弟子双亲亦死得不明不白,只因当日弟子心性不沉……只盼师父答允此事,弟子方心下稍安。纵使双亲泉下有知,亦不会怪罪弟子。”谭菲听言大声道:“好,我看恺夫师侄言之在理,至于合不合礼数又当别论,礼法么,合在心里即可,二师兄,你看如何?”衡山老辈师兄妹中,谭菲于礼法看得最淡,曾道若看重那束人的礼法,自不会出来习武练剑。 黄耳沉吟道:“恺夫,勿要自责,那金、徐即便不死,想必也不会道出缘由。本来徐芳茗那日就要道出何事,金六却突射钢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打断徐芳茗,金六后言让我不得辩白即为此意,这招的确高明。方才你四师叔主你去那大洪山,为师也不好强加阻拦。”纪恺夫见师父已然答允,磕了一头道:“多谢师父允可。”黄耳道:“你起来罢。正如你师叔所言,你一人去恐有不妥,就让你二师兄与你同去,诸事听他安排。你路上暂不披麻戴孝,免得惹人耳目。此外,还有几句话虽素常唠叨,今日还要嘱你二人,要处处小心在意,凡事低首而行。到大洪山无论有何消息,都要速速返回衡山,由为师几个定夺。江湖险恶,切不可走你大师兄老路。”杨柏杉和纪恺夫道:“谨记师父教诲。”黄耳又道:“那二人你们师叔均已查验,也该葬了。” 翌日天将欲明,二人祭罢昭圣大帝,备足干粮等必需,出南天门下祝融峰,由东折北向巴陵(注:今湖南省岳阳市)方向而行。 纪恺夫满腹心事,并无言语,只是低头赶路。眼见红日西沉,天色已晚,二人来到一幢牌楼前,仰头观瞧,上书“醴陵”二字。 寻人问明镇中客栈所在,找到“芙蓉客栈”,在楼上定间便宜的客房安顿下来。 正欲歇息之时,纪恺夫忽开口道:“二师兄,听说大师伯武功剑术都强于师父,为人行止也属佳上,为何师祖却不传他衣钵?”杨柏杉见他一路未曾多言,此番开口定然思索多时,便道:“许是师祖察出端倪,觉他不克此任。”纪恺夫道:“也未可知。大师伯若已性转阴鸷,收徒来衡山为难也未尝不定。”杨柏杉摇头道:“师父说他二人临时起意,并无预谋。大师伯要来也早来了,不必等到如今。”纪恺夫道:“或许忌惮师祖,故而迟些才来。”杨柏杉道:“师祖已仙逝十余载,怎么才来?那徐芳茗尚不敌你,又怎能和师父相比。何况,若大师伯真有心害师父,怎么会用追魂针,岂不明示他欺师灭祖么。” 二人聊一阵,都觉诸般疑问俱要找那罗初七才可能解开。熄灯正要和衣睡去,忽听屋外廊上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只听一人低声说道:“……快些,此地……离衡山已近……仔细。”另一人道:“说小心还……被外人……岂不要……大事。”匆匆远去。 纪、杨闻听此言,猛地翻身坐起,心下均想:“那人说衡山已近,莫非与我衡山有关?”又听到远处一间房门打开的声音,随即关上,想必那二人进了房内。当下二人倒持长剑,轻出房门,见回廊东南角一间屋子亮着灯,楼下柜台的伙计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一盏油灯,鬼火一般半死不活。纪恺夫轻声道:“要去么?”意说要去的话势必偷听,有悖平日所受教诲,恐有不妥。杨柏杉已知他心意,因说道:“事关衡山,可作权宜。” 二人蹑手蹑脚摸到那间客房窗子之下,潜运内力,侧耳细听。里面一人道:“……适才陆舵主的话说得不错,咱们三点水胡堂主你也知道,向来一言九鼎,事成之后,自会对你不薄。”正是先前说“衡山已近”之人。 听到三点水,知乃三合帮。三合帮在江湖中几与丐帮齐名,总舵在河南许州(注:今河南省许昌市),又在河南、山西、陕西设有分舵。帮主肖倾城乃江湖上响当当的万儿,“孤天落日掌”威震南北,有“半掌孤天渭水清”之威名。且江湖还有“南叶冲,北倾城,拨云落日一醉中”一说,齐赞肖、叶,又带有调侃二人皆爱饮之意。而这三点水胡堂主倒也听过,名为胡成,江湖人称“铁尺神拳”,兵刃为三尺长的戒尺,左手单拳拳法亦颇为出众。这几人深夜至此,不知与衡山派有干系不有。 就听另一人道:“陆舵主,牟堂主的话你也听到了,你那南阳分舵势单力薄,今日与我共谋大事,他日定能平步青云。”正是廊上另一人,言语颇为傲慢,便是这胡成,而先前一人则是牟堂主。又一人道:“全仗胡堂主你老人家栽培,陆某及众兄弟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自是那陆舵主。那胡成道:“如此甚好,两位兄弟请坐。”屋内传来几个人落座的声音。那陆舵主又道:“胡堂主,我等听闻那人现在衡山左右,不知真假。”纪、杨一听到“衡山”,愈益凝神静气,生怕错漏一字。胡成“嘿嘿”一笑:“你们消息倒是快得很,那人身边只有姓陈的。陆舵主,明日你带五十个弟兄,若那人投宿此店,正是取他性命的良机。若不投此店…… 五、第一回 倏落凡尘 路上寻机伏而诛之……” 到此,二人已然明了,似这几人要算计一个人,而这人此时正在衡山附近,故此言“离衡山已近”云云。因这属人家帮务事,与衡山无干,窥听已然触犯江湖忌讳,再继续听下去就更为不妥,当下转身回房。二人反身方要合门,只见一个伙计从后堂回来,正在打理衣带,哈欠连连。 忽然那屋传来打斗声音,吓得那伙计一怔,又慌忙举起油灯来到方厅中央,向上张望。只听“哗啦”,一人破窗而出,砸在回廊栏杆上,那栏杆吃不住劲头,“喀喇”断折,那人身体又落下去,掉在方厅一张饭桌上,饭桌应声而碎,那人挣扎几下,不再动弹。 二人连忙将房门只留一隙,瞧见又有三个蒙面人从那屋中“嗖嗖嗖”跃出,其中一人左手一扬,那伙计“啊呀”扔了油灯,紧接着又是“哎呦”一声,慢慢软将下去。油灯还未落地,那几人已跃入方厅之中,方才扬手那人迅捷地扛起地上先一人。厅内陡然一片漆黑,听声音这三人已然夺门而出。纪恺夫道:“内讧?”杨柏杉摇头道:“还未可知。” 没过多一会儿,楼下乱作一团,听店掌柜哭道:“张小四儿啊,这我可怎么向你老娘交代啊。我这客栈可怎么开下去啊!季三儿,还在这愣着干甚么,还不快去报官?哎呀,平日就笨头笨脑,到这关节,更指不上你啦……” 纪恺夫问道:“二师兄,该如何?”杨柏杉道:“不论如何,出去看看再说。”二人放下长剑,重回廊上。见楼下方厅点燃许多灯火,人头攒动,回廊之上亦站着不少人指指点点。那伙计横在方厅中央,喉头上插着一个铁蒺藜,几个胆大的靠前观看;几个妇人和孩童“妈呀妈呀”地叫唤,又躲回房中;还有几个人嚷嚷这分明是家黑店,快快退房。掌柜的坐在柜台之后,旁边一人拍着他后背。那掌柜环指众人道:“你……你们都不能走,要待官差查验之后,洗脱嫌疑的才可放行。” 角落一黧衣人道:“店家,你那大门都被撞破了,那凶犯恐怕早已遁出醴陵,难道还蠢到等官府来拿人么?这铁蒺藜本为江湖上寻常暗器,人人皆可用得,如何追查下手之人?纵使官府来查,也只会说江湖仇杀撂下不理。再看那间屋子纸窗、回廊栏杆、烂桌子,这木头上的血迹,应还有一人被伤,是死是活不知道,必是从那窗户出来的。这人么,想必已被下手之人带走。方才我在房中,听起落至少有三个。而这伙人又只这伙计见过面,现已死无对证。我看店家你还是打扫干净,修补修补罢,若不甘心想求个甚么,莫要再想。”这一番话说出来,方厅之上登时安静,众人均觉有理。纪、杨亲见此事,更暗暗佩服那人,非他此番推断,那倒并非难事,却是此人听出那伙人至少三个,可见其功力殊非一般。众人向他望去,因角落晦暗看不清他长相。 那掌柜闻言愈发难过,捶胸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听你言语,这条人命就算白搭啦。哎呀,待官家来人,你可要跟他们再讲明白。小老儿在此相求则个。”说着站起身来,一辑到地。那黧衣人哈哈大笑:“莫折杀了我,快快请起。官府的走狗么,不见也罢。”说着起身直向大门外走去。那掌柜急忙喊道:“张小四儿,快快快!拦住他,小四儿……”猛想起他口中的张小四儿正躺在方厅中央,又叫道:“季三儿,你个蠢相,快去拦住他,快去……”那黧衣人早已远去,如何拦得住? 二人第二日清晨下楼退房。张小四儿尸首已被抬走,只栏杆和纸窗还未修补。又听那昨夜为掌柜捶背的伙计自顾自道:“这年月,无利不起早,人家官老爷,要不怎么叫老爷呢,咳咳……”因府衙还未差人过来,他兀自在这里咭咭呱呱抱怨。 结毕房钱,二人相视微微一笑,出客栈继续向北而行。 不一日,到了大洪山下。那大洪山虽比不得衡山轻灵飘逸,却也别有一番风味,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温”之说。二人寻到一条羊肠小径,沿路而上,见诸峰或如宝珠,或似悬钩、或若笔架。几座山峰环抱着一方清水湖泊,犹如碧玉镶嵌其中,猜那便是白龙池。其源水顺山势而下,陡然涌身跃入峡谷,化成一条三十余丈上下的瀑布,蔚为壮观。更奇之处,那瀑布一分四叠,实乃见所未见,二人看得心旷神怡,连日劳顿之乏消解大半。 又在山上看那白龙池方圆少有人工之物,只在东边有一处院子,想必为罗初七住所,院中建筑却皆尽倒塌。走得近了,迎面一个赑屃驮着一方石碑,上书繇体“白龙池”,左下刻着“鄂中瑶池”四个小字,又书“峰俊林幽*洞秀湖美泉醇”云云,汤蜡钉朱,却无落款,颇有些败褪。 再行一阵才到那处院子,只见两扇大门躺在地上,门梁匾额上镶着“白龙府邸”四个金字。再看院内,几堆废墟破败不堪,砖墙瓦木尽皆焦黑,一看便知遭了火灾。二人相视愕然,不知这罗府发生何事。进院中走转几圈,亦一无所得。杨柏杉道:“下山找个村子,看看不能问出个子午卯酉。”便顺着原路返回山下,又东行十数里,来到一座村庄。 这村庄看模样不足几十户人家,中街之上,一排老者正抄手倚着墙根晒太阳,便上前询问那山上之事。不料问过数人,皆吞吞吐吐、闪烁其词,不是“不知道”,便是“此处并无甚么白龙池”。再问下去,众人纷纷离散,只剩一个老叟。那老叟衣衫褴褛,污泥遮面,长相难辨,身前一个钵子,应是一个乞丐,正揪着领口抓虱子。杨柏杉刚要张口,那人头也不抬,嘶哑道:“你们要去白龙池,是去找罗池主罢?他已然不在大洪山,你二人就算上得山去,也见不到他人影,还请回罢。” 纪恺夫道:“我们确要拜访罗老前辈,才从山上下来,并非要上去。但不知老伯何出此言?”那乞丐叹口气:“罗池主本是给皇帝裁制龙袍的,告老还乡回到白龙池,虽说从没见过他老人家金面,也算给咱这庄上添光彩。谁知两个多月前,官府差下大队人马来锁他。说他与奸人勾结,妖言惑众,散甚么衬子啊,铺甚么芦苇啊的……”纪恺夫打断道:“莫不是那‘散谶布纬’?”那乞丐抬头道:“是了,就这个说法,咱们乡下人哪知道这是甚么罪过,想必大得不得了。那罗池主不在山中,官差一把火烧净房屋,拿了他家人,不知去哪了。 “两位到村子里来问罗池主,哪有人敢应承?如果摊上了坏事,咱们这无权无势的,进官府不扒层皮甭想出来,因此就全散喽。”杨柏杉敬鞠一躬:“多谢老伯。但不知为何老伯不怕那官府,却以实言相告?”那乞丐伸个懒腰,哈欠道:“我么,烂命一条,他们也不在乎我这糟老头子。”纪恺夫道:“老伯真会说笑,老伯可知罗老前辈下落?”那乞丐站起身来,拍拍土,却又坐下去,笑道:“小朋友,我看这会说笑之人倒是你,我哪里知道罗池主的下落。” 纪恺夫见他谈吐气度,不似寻常乞丐,便问道:“老伯,恕晚辈冒昧,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也好知道哪位前辈慨以实情。”那乞丐大笑道:“哈哈哈,你们这买卖做得果真精而又精,我没问你们姓甚名谁,倒来跟我讨要名号。对不住,恕不奉告。两位小朋友,劝你们一句,江湖险恶,快快回家罢。”抓起身前钵子便走。 二人见他要走,在身后喊道:“前辈,请留步,适才说江湖险恶,难不成有甚么坏事要来,求前辈指点迷津。”那乞丐并不理会,大步而行,二人相视点头,追上前去。谁知那乞丐不紧不慢,却总在他二人身前两丈有余,不接不离。二人各运内力,脚下加劲,仍旧两丈有余,不见丝毫迫近,不一刻,三人已行五里有余。 那乞丐忽自言自语道:“朝阳子端的可靠,调教徒弟还算用心。”声音虽不大,但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心下一惊,杨柏杉心想:“他并未转身观瞧,仅凭耳力听我二人呼吸,就辨出武功家数,可见功力之深。这人如欲甩开我二人,易如反掌,却始终隔着几丈,显然意非如此。他说江湖险恶,既为好心提醒,定然另有他情,看来断不似恶人。而他已看出我等师出衡山,也无需隐瞒。”遂立身不再向前,纪恺夫见他停步,亦凝立不动。杨柏杉朗声道:“衡山派门下末学后*进拜见前辈,给前辈请安。”说着拜倒,纪恺夫见状亦拜倒在地。 那乞丐闻言停住脚步,转身走到二人身前,笑道:“呵呵,起来罢。你二人又是黄耳哪个啊?”杨柏杉听他言语,似与师父有过交往,说道:“禀前辈,不才为敝业师二徒弟杨柏杉,这是我三师弟纪恺夫,适才晚辈班门弄斧,还望恕罪。”说着二人站起身来。那乞丐道:“哦。何罪之有?叶冲近来如何?”杨柏杉微微一动,低声道:“大师兄,去年底,已……已过世。”那乞丐惊道:“哦?这几个月没在江湖行走,却殒了这一等人物。你们大师兄武功高强,剑术超群,乃青年才俊,怎地英年早夭?”杨柏杉道:“此事说来话长,家师有言,不足道也,再求恕罪。”那乞丐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只不过着实可惜,唉!可惜。”又问道:“你衡山找那罗初七所为何事啊?”杨柏杉微一沉吟:“向罗前辈请教一件物事原委。”说着从褡包里取出金六的半副针囊,递与那乞丐。 那乞丐接过针囊,瞥了一眼道:“此为罗初七所制。”二人闻听此言,心下老大敬仰,他只随意一瞥,便说的和常思过并无二致,真真目力非凡。那乞丐将针囊还与杨柏杉,说道:“你们已知这是罗初七做的,速速回山复命罢,其余过节,老朽也不多问。”杨柏杉拱手道:“不知前辈知不知那罗前辈何在,望慨以相告。”那乞丐道:“这个老朽的确不知,不过有人传言说在衡山城一带见过他面。” 二人俯首而拜:“万望前辈明示,衡山不胜感激。”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速回衡山!”二人抬起头来,却不见了那乞丐,耳边又传来:“多留无益,早走为妙。在你师父身前带话:‘那“玄天石”此次倏落凡尘,福祸难测,只宜明哲保身,莫动贪欲,断绝衡山香火。’”原来那乞丐以“传音术”说话。二人站起身来,眺望一圈,哪有那乞丐身影。 世上能使“千里传音”之人并无几个,知道的只有少林寺了改禅师、武当山思恒道长、雁荡山‘拳痴传音手’海滔天、点苍掌门云飞子,而这人却哪个也不似。舍却这几位,即便三山五岳各派及江南塞北各路高手似也无人会使。二人愣愣一阵,纪恺夫叹道:“让咱们速回衡山。唉,不知前辈何方高人,也不知那‘玄天石’又是何物?”杨柏杉道:“从未听过。依这前辈所言,在衡山附近有人见过罗初七,咱们还应速速回山,报与师父。”说罢二人寻了路径,往衡山方向而行。 这日午牌时分,正到巴陵。二人急着赶路,随饿随食,所带干粮已然断绝。正想随便找家小馆儿垫垫肚子,好再赶路。一抬头,一座构建宏阔的三层高楼映入眼帘,虽为背影,亦颇占形胜,自是大宋名臣范仲淹所记之“岳阳楼”。北上之时,乃从岳州府东边而过,而此楼地处城西,故此未得细观。杨柏杉道:“岳阳楼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南望湘中四水,北眈万里长江,无怪乎气宇轩昂。”纪恺夫笑道:“二师兄也和那小师弟一样咬文嚼字,若二师兄想去登临一番,师弟自当相陪。”杨柏杉亦笑道:“师弟见笑,以后若有机缘,自会再来,还是吃东西赶路要紧。”二人转到岳阳楼正面长街,杨柏杉左右踅摸,问道:“三师弟,你说咱们何处打尖儿?” 又问几遍,不见纪恺夫回答,回头看他正兀自出神。 第二回金翅擘海 杨柏杉心中叹道:“唉!定是突然想起三叔和三婶儿。”口中说道:“三师弟,你莫要太……”纪恺夫道:“若是父母双亲看了不知会怎么说。”杨柏杉安慰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如同看过了一般。” 二人寻了家小馆儿,要了两盘小虾饼与一壶陈皮小枣茶。那小馆儿临街一面门板都已卸下。虾饼乍端上来,只听隔壁桌子一人说道:“早知道也生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另一人道:“你倒想得美,你是扫帚星主运,就你那摸样能生出甚么标致的姑娘?”先一人道:“看见没,老爷子自打和沈家订亲,排场就大不相同啦,抬轿子的都这样蛮横,却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后一人道:“其实那轿伕并非老爷子家的,乃沈家的护院。”听他二人言语似已对饮多时,正当酒酣耳热之时,舌头渐渐有些不伶俐了。 先一人又接着道:“听说婚期还有一阵子,怎么今儿就给抬来啦?”后一人小声道:“那沈家二公子哪顾得甚么礼法?硬要人家闺女今日来岳阳楼共赏云景,也不知这云彩有甚么好看的,急着看人倒是真的。” 忽听长街之上呼喝声震天价响。众人纷纷起身离座至檐下观瞧,心奇有何事发生。但见突然多出二十多个青衣人,黑布掩口遮鼻,围成一个圆圈,圈住当中两个人,却围而不攻,似在等甚么号令。 这两人周身血迹斑斑,脊背相向,各出拳脚双刀护身,虽以寡敌众,却无一丝惧色。一人身形俊伟,杏眼蚕眉,满面风霜,身着半旧灰布长衫。另一人中等身材,眼色冷峻,单手握双刀,口中喝道:“尔等何人?有胆亮出真面目!” 那灰衫人不屑道:“若有胆量自会示人。大丈夫来之即战,无须多问!”他虽对另一人说话,但声音高亢,满街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听他说话豪迈,似有王者之风,又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追杀,心下均已稍有所向。 那灰衫人忽道:“胡堂主,久违謦欬。”纪、杨听言心头一颤,对视一眼,心下均道:“莫非这青衣人中有一人就是胡成?” 就看一个青衣人闪出身形,背对岳阳楼大院朱墙,笑道:“哈哈! 六、第二回 金翅擘海 果然好眼力,在下并未出手,就瞧出我来啦。”听声音正是胡成。说着抛了手中峨眉刺,摘下脸上黑布,却是富态之容,风采亦不让人。又伸手自背后抽出一把精钢戒尺,说道:“莫非这个给你瞧见了?即是如此,也不瞒着啦。” 另一人骂道:“胡成!你这厮!胆敢犯上作乱,看来你那好兄弟牟少龙自也跑不了。”那胡成一阵狂笑:“哈哈哈,陈彦桥,就索性明说了罢。今日我乃复仇而来。”另一人正是三合帮平定分舵舵主陈彦桥,他双刀一磕,忿忿道:“难不成为了你那畜生师弟?”胡成却不理他,对那灰衫人道:“当日你公报私仇,鞭罚我师弟卢万里致死,可曾料到你三合帮帮主肖倾城也有今日的下场?” 众人听了胡成这句话,尽皆耸然动容。有些见过世面的人窃窃私语:“那就是肖倾城,难怪有如此风范。”“这肖倾城与峨眉掌门苏慕南、点苍掌门云飞子、天山‘白头翁’徐盐雪并称‘慕城飞雪’,功夫甚为了得。”“听说那三合帮在开封府,怎么来岳州巴陵啦?” 陈彦桥正色道:“胡成!卢万里身为三合帮弟子,却淫*人妻女,触犯帮规,其罪当诛,南山可移,判不可摇,当日你也是认下的。今日之事,你亦触犯帮规,还不跪下求帮主饶恕?”胡成怒道:“今日之事,明日方有定论。当日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卢师弟于我有救命之恩,大仇不报,日后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他?” 肖倾城收回拳掌,悠悠道:“胡堂主,当年在白云山上,你一人孤胆,仅凭一把戒尺与那‘叶县双煞’周旋一天两夜,那对淫贼一人毙于你戒尺之力,一人终于你神拳之威。若非胡堂主,黄河两岸不知又要有多少良家妇女名节被污,其祸亦不知伊于胡底,就连我三合帮也再无颜面立于黄河南北。而你虽为帮中立此奇功,却很少与人提起。” 胡成当年为诛那双煞,费尽周折,差点搭上一条性命,不过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今日居然从帮主口中听到宿年英雄之举,面容微微一动,随即平复,只道肖倾城服软,向自己说小话,便平平道:“有劳帮主记得这陈年旧事。”肖倾城又道:“我身为一帮之主,当然心如明镜。”顿一顿,忽正色道:“却不知你因何沉沦,同是淫*人妻女,那‘叶县双煞’诛得,为何那卢万里就诛不得?”这一句问话字字夺人心肺,掷地有声。众人听言皆心中称是,心想不知道那胡成怎样回答。 胡成却不答话,只讪笑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便不再言语。肖倾城道:“我看你是借尸还魂,名为报仇,实为谋逆。”胡成道:“那又怎地?”肖倾城又手指众青衣人道:“自今日以后,胡成再难在江湖上立足,汝等助纣为逆,天理难容,还不扔下兵刃。”众青衣人似对此语无动于衷。 胡成大声道:“他们怎会怕你恫吓。”又对青黑衣人大声道:“今日诛了肖倾城,除此败类,来日荣华共享。再者,牟堂主与陆舵主的援兵随即便到,他今日纵然插翅也难逃。”众青衣人提一提精神,圈子渐渐缩小。陈彦桥勃然怒道:“陆青龙这厮却也反了,罢了!拆房也是动土,多他一个不多,尽管来罢!” 一时间,街上之人早寻地方躲避,小馆内也逃去五成,对面岳阳楼二三层上,很多人凭栏观瞧。本来极为热闹的长街就只剩下这圈里圈外两伙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只听胡成一声唿哨,圈子转了两转,分攻上来,一看便知是演练过的。 陈彦桥叫声“帮主小心”,便与三个青衣人战至一处,右手单刀一横,逼住右边使纯熟铁棍的青衣人,左手单刀胸前划圈,乃是守势,挡住对面青衣人拳脚,如此露出左侧空门。若是一对一,则这个也不成其为破绽,但此时却以一对三,对方照顾的面就宽出三倍还有余裕,是以这个破绽登时大了许多,左边一个青衣人长剑已然递上。 这边几个青衣人躬身直上奔肖倾城而来。肖倾城见对方以多打少,猛地一跃而起,左脚点在一人刀身,借力在空中使个“鹞子翻身”,心中思虑如何居高临下,分而攻之。这“鹞子翻身”大凡练武之人没有几个不会,那“身轻如燕”也人人会说,但翻身之力借在刀上,可不是人人使得,足见他轻功不俗。纪、扬微微点头,众人之中倒有不少想要喝彩的,只是此等情势,不敢发喊。 肖倾城本待一个俗招“乳燕投林”去袭最右边的青衣人,一眼瞥见陈彦桥就要被长剑刺到。不及多想,硬生生凌空一转,一式“金翅擘海”攻向那持剑之人,双臂如大鹏展翅一般自胸前开阖,那人就觉劲风扑面,为之闭气,仰头见一鲲鹏大鸟朝自己扑将过来,急忙斜剑。肖倾城未待剑至,一声苍啸,划破长空,右足伸出,正踏中那人胸口。 有些胆大之人再也忍将不住,轰天一彩直插云霄。 这“金翅擘海”乃是“孤天落日掌”中的一招。“孤天落日掌”为三合帮护帮掌法,相传为射日之羿所创。那羿将天上十个太阳射掉九个,不但弓弦之力广大,还创出一套惊天地泣鬼神的拳脚功夫——“孤天落日掌”,共二十一掌。仅听名字便知这套掌法气势磅礴,刚猛强劲。而这招“金翅擘海”偏又是肖倾城最为得意的一招,分为两式。 传说有一种猛禽唤作“金翅鸟王”,常在虚空盯着大海中的龙宫,见有龙男龙女命至绝时,便用翅膀以猛力搏开海水,使其分置两旁,以利爪擒而食之。佛家常用它与“香象渡河”一起,比喻悟道精深透彻。而这掌带劲风的双臂开阖与那挺足一踏,即是从那金翅鸟王双翅搏水与利爪擒龙化来。肖倾城当年曾在汉中仅靠这招的掌风,并未利爪擒龙,便毙了十恶不赦的悍匪“渭水霸王”。因半招即毙匪命,又因那渭水浑浊,而诛渭水霸王之功堪比清澈渭水,是以江湖上有肖倾城“半掌孤天渭水清”的赞誉,足见他在这招上的造诣。而此番以寡敌众,肖倾城心思缜密,心道功力要分匀而用,不能初始便倾尽全力,以至于后程乏劲,故而掌风未尽十分,如不然那人怎比渭水霸王,自不须那伸足一踏。 那人被肖倾城踏中胸口,仰面而倒,胸腔尽碎,旋即毙命。肖倾城踏在实在处,左足“横空出世”向侧面飞起一脚,一青衣人吃力向后飞出,后面一个掠阵的青衣人躲闪不及,二人撞在一处,力道却并未由此打住,“嘭”地撞在岳阳楼大院的朱墙之上,又跌落下来,不能再动。后一人头颅就如烂丸子一般,墙上血痕比之朱漆还要殷红,甚为醒目。 众人见状无不骇然。陈彦桥道:“有劳帮主。”右手单刀绕过纯熟铁棍,“喀嚓”卸掉那使棍人一条臂膀。胳膊虽然脱体,但那只手却仍然紧握着铁棍。那人吃痛另一只手使着铁棍乱抡,那棍带着一条断臂向陈彦桥砸去。陈彦桥右手单刀一举,磕上铁棍,随即抽回左手单刀,两相一架,一招“老树脱皮”,顺着棍子向下削去,同时向左一带,又低头让过甩来的一条血淋淋的断臂。若那断臂人两手俱在,这招“老树脱皮”原也不是十分难解,只消松开一手,待双刀掠过,再行抓住铁棍,转而再撒开另一手便可。若功力相差未几,大可自下而上反击对方中路。陈彦桥正是欺他单手,自断臂之下切入。断臂人无奈撒手后撤,那棍夹着左带之力,朝陈彦桥对面那人横去。对面人急忙低头,虽躲过铁棍,却忘记铁棍还捎带别的物事,“啪”的一声,断臂正中面门,竟而晕了。 就当陈彦桥“老树脱皮”之时,肖倾城转身左手捏住一人握刀之手脉门,那人腕子登时被一股悍力制住,甚为疼痛,通身动弹不得,想叫也叫不出声来。又有一把银钩来勾肖倾城手腕。他左臂微一用力,连人带刀扯将过来,那银钩怕伤同伴,急忙回缩。又一青衣人“呼呼呼”连攻三锤,一锤快似一锤。肖倾城用扯过来的钢刀刀首磕开最后一锤,接着一脚正中那人小腹,笑道:“好个‘阳关三叠’,青帮悍将‘陇南金锤’也来啦,你那金锤呢?”那人向后飘出两丈多远,瘫坐在地,头颅低垂,腹中胃肠俱裂,再也活不成,如何答话? 银钩又复攻上,钩尖欲扎肖倾城前额,又一人亦趁着间隙手持铁锏照他右脑砸来。肖倾城捏着手中腕子,钢刀一横,刀刃冲外,横削出去,他身高手长,虽后发却先至,那人钩尖还未近前,已被腰斩两截,五脏六腑流淌一地,瘆人之至。小馆儿中已有人呕将出来。 砍他右脑那锏眼看就要得手,“当啷”向下斜飞出去,却是飞来的铁棍格落铁锏,而那锏落地之时,不偏不倚正插在先前被断臂砸晕那人胸口,送他见了阎王。同时跌脱铁棍那人正转身逃窜,被陈彦桥一刀自背心透过前胸丧命。陈彦桥单刀拔出,一式“双龙戏珠”拍向一青衣人两耳。有道是:“单刀左臂难防,双刀双耳难防。”那人就听“嗡嗡”之声大起,脑袋已被双刀拍扁。陈彦桥一回头,瞥见一个头颅滚出老远,肖倾城正将一把钢刀向下飞出。 方才肖倾城见铁锏给铁棍化解,心想就连老天也助我二人,顿起豪情,吟道:“看孤天……”将捏着的腕子交与右手,顺势将那人裹入怀中,再将钢刀向右一引,“噗”地插入砸他右脑之人左胸,一脚踹开尸身,血刀回转,架在怀中之人颈上,左手一推那人头颅,右手一带,那人头颅便掉落下去,一腔血花半空飞溅。肖倾城夺下钢刀,身形斜撤,那无头尸扑倒在地,又吟道:“藏落日……”右手向下一掼,直入青石板缝隙中,只余刀柄,柄上红绸随风乱颤。一脚踏在柄首之上,接着又吟道:“掌掌惊风!”双目扫视众青衣人,凌然不可进犯。 顷刻之间,已有十人毙命。他二人立在圈中,虽浑身浴血,却目光如炬,熠熠逼人。青衣人见此均生怯意,同时停手。胡成连声号令催动进攻。 陈彦桥喝道:“狗贼!驱羊攻虎算什么本事?有种单打独斗!”胡成道:“又不是甚么比武大会,讲甚么单打独斗?”陈彦桥笑道:“那你手下的,还有谁敢来?先问问他们有没有命共享荣华。”胡成本以为那肖倾城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好虎架不住群狼”,今日必成大事。怎奈何肖倾城功夫的确不俗,而那陈彦桥也亦小瞧了他。二人几个来去,便将这二十来人杀掉近一半。虽说过的也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但这场面却也令人阵阵发憷。 不过千金之下,重诺不悔,还没逃的。胡成只盼那牟少龙速速来援,对众青衣人道:“众位兄弟,再抵挡一阵,援兵即时便到。”陈彦桥道:“看你能不能挨到援兵来到。”右足顿地,左手单刀前指,右手单刀削向一青衣人脖颈。那人未料到他突然出手,迟疑一下,眼见就要削到,慌忙后撤,将手中长枪向陈彦桥掷来。陈彦桥却早从他身前掠过,直奔胡成杀去,途中青衣人见他杀气腾腾,不禁纷纷让道。 肖倾城探手接过自陈彦桥身后掷来的长枪,枪头点地,躬身借力一跃,斜飞出去,在两个青衣人头上各点一点,抢在陈彦桥身前,回手止住陈彦桥道:“陈舵主,我来战他。”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对自身名节均倍加珍惜,绝不容人玷污。陈彦桥在三合帮中身为平定分舵舵主,若在平日,肖倾城这句话对陈彦桥自属极大羞辱。但在此时,陈彦桥心中明白:“帮主思虑周全,如论单打独斗,我二人不相上下,但我已耗费不少力气,而胡成却以逸待劳。这一仗失却性命事小,三合帮前途事大,半点不能马虎。是以帮主才这么说,并非瞧不起我。” 胡成初见陈彦桥奔将过来,心道:“乃是你自家找死,怨不得别人。”左手化个弧圈,拳口照应天灵盖,右手戒尺面朝左右,在中路自下而上斜举,看准陈彦桥右侧破绽,以图一击即中。不料到肖倾城半路赶来,讥笑道:“无胆鼠辈,怎又后退?”陈彦桥大声道:“若我代司寇长老行家法,却属有僭了。不过帮主亲为,也忒便宜你这狗贼。”三合帮弟子若违犯帮规,由执法长老苛以责罚,陈彦桥这么说,即保存了颜面。 早在胡成表露身份之时,肖倾城便欲擒贼擒王,但他念对方有二十多个好手,如贸然出击,后果难料,遂隐忍不发。待这时已料理近一半的青衣人,而陈彦桥又冒失出手,当机立断,思忖:“更待何时?”止住陈彦桥,欲制而擒之。 就看肖倾城枪扎一线,犹如潜龙出水,对着戒尺侧面点来,乃中平一枪,为“六合枪”的招法。枪法有云:“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点最难挡。”胡成见这枪来势迅猛,心想还应先避开这一枪再说。遂左斜一步,正待侧身,谁知那枪尖本来中正平直,瞬间宛若灵蛇吐信,亦左斜过来,慌忙用戒尺磕了一下,虽化得这一枪,却甚为狼狈。胡成为三合帮三点水堂主,功夫自然不弱,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号之人,七招过后,近身还得一招。左手由内向外推出,戒尺自左下至右上如车轮般急旋上去,寒光点点成线,由线成面,犹如一轮寒月升空。 肖倾城赞道:“好俊的一招‘祁连暮色’!”因是近身,长枪不得施展,便飞步向旁跨出,抽出右手接下胡成那拳,枪缨倒被旋去一半,双方手臂皆感一麻。 二人虽身在一帮,此前却从未交过手。肖倾城在江湖上万儿自要亮过胡成,一来武功高过一筹,二来毕竟一帮之主。而胡成为帮中堂主。此番交手,却是头一遭,也算是真正考较对方功力。 胡成见肖倾城使的乃是长兵刃,只有近身才能与其一战,而近战正是自家所长。他心念已定,一旦离得稍远,便又想方设法缠将上去,一把戒尺配着拳法施展开来。小馆儿中已有人瞧出关窍,便向两旁道:“即是兵器长的占便宜么,兵刃干么还分长短?都用那长的不就罢了?”有人就应道:“非也,一寸长一寸强,可也一寸短一寸险不是?兵刃长短各有利弊,焉能一概而论? 七、第二回 金翅擘海 短的使得精,小巧腾挪之间未必便胜不了长的。且还要用合手的不是?何况,这兵刃只是兵刃,还是在使的人。你看那个叫肖倾城的,一双肉掌这些人也非对手,多了一杆长枪,反倒制不住这个胡成。”先一人“哦”了一声,也不知想通没想通。 肖倾城之意不在取胡成性命,而在于生擒。心道毙掉胡成,余下的青衣人倒不足为患,不过若是陆青龙、牟少龙率众赶来,势必又是一场厮杀,胜负难料,何况更干系三合帮命势前程。到时可以挟胡成为质,最好早结这场祸端。如此这般,手上便处处留了力道,且胡成近身功夫也着实有一套,一杆长枪不得施展。若舍弃长枪,又恐行家取笑。实是他多虑了,此等情势,哪个还有心耻笑他,只不过高手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又有人说道:“诶?不是有个说法,叫‘一张二了海滔天,四马五车与道衔。七毁八成螓首剑,拨云见月赴衡山”,这肖倾城看似武功不弱,怎么没在里边?”纪、杨听言,知此乃武林中佚名者排出的次序,其中这最后一句便说的是业师黄耳。方才说“非也”那人说道:“你这个我也听过,或许那时这肖倾城还没这么了不得罢。” 胡成见竟和肖倾城战个不上不下,心中一时疑惑起来,心想难道是他清晨那番恶战破耗力气,还是他徒有虚名?不对,见过他与别人打斗,不似这般。难道是我的功力渐长?并未觉得。一时间不知就里。 又拆几招,肖倾城心下焦急起来,心道如果再不擒住他,如何在江湖上立足?遂潜运内力于长枪之上,此举却属无奈:今日恶战,他本不欲前半程大耗内力,以待后程不时之需,但此时逼上梁山,顾不得了。那枪蓄了真力,半截枪缨乍起,待胡成一招“天水牧马”扬“鞭”之时,将枪身照戒尺磕去。甫一相交,胡成就觉炙手,虎口生疼。慌忙挣拽那堪比身家性命的戒尺,却被粘在枪杆上。一时伤力脸上憋得通红,心下大惊,暗念肖倾城果然是肖倾城,内力强劲如此。 胡成师出甘肃铁尺梁,学艺之时,师父曾对其言:“尺在人在,尺去人亡。”他在肖倾城内力相逼之下,能否撒手撤尺尚且不知,若撒了手被肖倾城夺去,便自绝了性命。又不甘心坐以待毙,左拳散开去夺那戒尺。那戒尺贴着枪杆向枪头划去,划至枪尖细处,窘势稍转,但还未脱困。肖倾城掌抵枪尾,徐徐而进,力道却是极大。那枪尖点在戒尺之上,缓缓压在胡成胸口之上。胡成极慢极慢地向后退去,“咚”的一声,后背撞在朱墙之上。那枪杆猫腰般弓起来,二人自八尺而七尺,自七尺而六尺,自六尺而半丈,愈来愈近,眼看肖倾城长手就能够到胡成。每近得一寸,胡成便觉离那鬼门关又近一分,却不知他为何不施狠手。 众人见此,皆凝神静意,大气也不敢喘,只盼那肖倾城制服胡成,他二位英雄便可脱险。巴陵虽非天下太平,但此等阵仗,却见所未见。又盼着再有一场精彩的厮杀,一饱眼福。两个计较哪个在心中分量更重一些,实属难以衡量。 余下的青衣人有心相救,无奈心中都惧怕肖倾城,而那陈彦桥又手持双刀在肖倾城左右相护,近不得身前。 胡成被肖倾城抵住胸口,胸内气血运行不畅,心中却十几个圈转过,忽道:“帮主若施家法,怎地用那别派的功夫?”说话间已显得力不从心。肖倾城闻言右手一松,那长枪顺着手心向后窜去,又向后一扬手,就听一声“啊——”原来枪尾贯穿一青衣人小腹,随着他后仰之势,又斜扎在地上,成了肉串。那人膝盖微微地弯曲,又缓缓倒下。众人未及回过神来,青衣人却又折了一个。 肖倾城头也不回,向后飘出数丈,不屑道:“是想考较一下肖某的掌法么?”其实胡成本非肖倾城对手。他方才乃情急生智,拖得一时算一时,只要援兵到来,又可计议。此时气血已畅,说道:“不敢。”肖倾城“哼”道:“陈舵主,这地方有些不宽敞,有劳你到那小馆子要壶清茶,一来腾出个地方,二来也好好学学那‘铁尺神拳’。”陈彦桥当肖倾城向后之时,已处在肖、胡中间,说道:“诺,属下遵命。”心中不再计较甚么脸面不脸面,受用不受用,向纪、杨打尖的小馆儿走来。 胡成知道肖倾城是为让陈彦桥歇息片刻,养精蓄锐,待陈彦桥靠近小馆儿,向几个青衣人瞄了一眼,四五个青衣人悄悄向陈彦桥围去。陈彦桥焉能不知,但却怕伤及无辜,遂紧握双刀,转过身来。 肖倾城喝道:“找死!”右足向后蹬出,正踢在那插着一人的铁锏柄上。那锏吃力拔地而出,直奔一青衣人背心。那青衣人听到背后风声之时,慌忙转身,已然躲闪不及,那锏顺着那人右肋之下直插而入,又自左肋之下穿出,“当”地扎入小馆儿的一根柱子上。馆内众人“啊呀呀”地叫唤,那青衣人还未觉疼痛,低头看着自己腰间血迹越来越大,“哇”的一声,蒙面黑布渗出黑血,成流而下,尸横就地。 其他青衣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追。陈彦桥哈哈大笑几声,走进小馆儿,找一张临街桌子坐下,说道:“店家,喉咙甚渴,来壶上好的铁观音。”那店小二忙不迭说道:“就……就就就来。”去沏茶了。 纪恺夫心中暗数,青衣人已被他二人料理十二个,连胡成在内,青衣人还余十个,只不过不知怎地无人逃跑。自忖:“这二人动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师父所言极是,果真‘天外有天’。尤是那肖倾城,虽不在佚名者排名内,但其功力我等即便不用吃喝,多少年勤学不辍,亦不敢言望其项背,就算师父他老人家,恐怕也只敢说是旗鼓相当,甚或不如。那‘南叶冲,北倾城,拨云落日一醉中’的说法端的抬举了衡山。”念及此处,看了杨柏杉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想来心中所思相同。只听杨柏杉低声说道:“看来这仗胜负已定,只是肖倾城不欲杀那胡成,亦不知那胡成口中的援兵何时来到。” 胡成若不提“别派功夫”还好,这四个字一出口,肖倾城杀心已动。他为人不甚拘泥小节,但之于“落日掌”,眼中却揉不得半点沙尘。他之所以得名武林,三合帮帮魁身份不可不论,而这一套掌法更为功不可没,之前虽有凭此掌法不胜之时,但均称因其功力不足,殊非掌法之故。今日但听有人“叫嚣”领教,更何况此人还是帮中一反水堂主,如何不怒?心思若不能一招便取对手性命,纵使不教江湖人嘲笑,也过不去“半掌渭水清”这一关。 待陈彦桥在小馆儿中坐定,对着胡成悠悠说道:“进招罢。”言罢右脚向前跨出一小步,右掌掌背朝斜上慢慢伸出,指尖与鼻尖相齐,左手掌心向下,护住心口。肖倾城一动,众青衣人均身子一紧,惧怕又有甚么不对他心思,便暴起伤人,若伤人恐还好些,他却招招毙命。故此他有甚么风吹草动,众青衣人自是万分慌张,只不过蒙着黑布看不出神色而已,而身子、眼睛却早已显露无疑。 那胡成左脚点地,斜飞起来,右手戒尺似转非转,似横又竖,左手五指张开又合,屈极又伸。肖倾城之前从未见过,当下沉身静气,右掌掌心向左翻过,左掌掌尖向外,两腕相交,缓缓推出,正是一招“旋龟判木”。他虽不识胡成的招数,但“孤天落日掌”的招数,帮中多数人均相识得,何况一堂之主。 胡成那招名为“凤翔千阳”,乃动静相合的好手,戒尺与左掌全依对手招数而变,动中守静,静能牵动。见肖倾城使那招“旋龟判木”,知其左掌势必半路成拳,急出戒尺横他手腕,又知他右掌不待左拳攻到,即会虚空劈下,便左手掌心向上,撩将过去。 肖倾城待戒尺横到,掌势一沉,收于右腕“太渊”,右掌直劈下去。胡成向上撩的一掌乃属虚招,他自不会和肖倾城硬打硬。右手微一用力,戒尺却转归左手。这“凤翔千阳”他不知练过几万回,这左右换尺的功夫更为得心应手。肖倾城未料到他还有如此一着,又不愿退缩,仍旧一掌劈下。 胡成原只道肖倾城不会以那肉掌来搏这精钢之物,哪知他真的劈将下来,能不能抵挡没有十分把握,但念他恐怕不会取自己的性命,并不辟易,欲生接此掌。岂料肖倾城顷刻之间念头已变,就要取他性命,见他戒尺横在胸前,遂转劈而拍,却是不常用的后着。这一掌含着纯阳力道,印在戒尺之上。若这掌劈下,十回倒有九回会发出木头开裂的声音,这次拍上,却了无声息。一边是肉掌,一边是精钢之器,肉掌却占上风,胡成一时气血翻涌,不禁后退,肖倾城顺手抓住戒尺,止住他退势,左手照他天灵盖拍去。 胡成一招未过便被击溃,心灰意亡,闭上双眼,意在要拍便拍,拍了我运数使然,不拍是我的造化。 眼看就要拍上,肖倾城忽地左手斜挥,食、中二指之间多了一把飞刀,又按原路送回。只听“叮”的一声,两柄飞刀落在地上,却是截落了另一把飞刀。 原是自长街西边飞来一把飞刀,肖倾城耳听八方,虽与胡成打斗,耳中却听得左侧风响,故而探手夹住,又击落随后而至的另一把。 陈彦桥早已跃出小馆儿,右手单刀照西北飞出,这次乃“当”的一声,又一柄飞刀击在刀身上,堕落下来。又趁一青衣人分神的功夫,将他脖颈砍断,算作下雨天打了孩子。 肖倾城看也不看,左掌又朝胡成头顶击落。那胡成自肖倾城截住第一把飞刀,便睁双眼,明白是牟少龙的援兵赶到,只不过迟慢半步。又见肖倾城拍来,心道:“看来他不欲留我性命,吾命绝矣!”肖倾城掌到中途,忽地想起一事:“此人暂不可杀,险些误了大事。与帮运相比,肖倾城之荣辱原不值甚么。”遂收掌不发,点了他“缺盆”、“渊液”、左乳“乳根”几个大穴。慢慢转过头去,只见西边涌来四五十人,领先者二人,一人便是那牟少龙,其实即便不看,就凭那几把飞刀便知。另一人正是那南阳分舵舵主陆青龙。那余人当中认得的倒有不少,皆为南阳分舵弟子,看来那些不认得的也必属同舵弟子。 肖倾城乜眼道:“来啦。”陈彦桥已拣起单刀退至肖倾城身后,喊道:“牟少龙,此人触犯帮规,帮主正要施家法,你算甚么身份?只不过一点水副堂主而已,竟敢阻拦?” 那牟少龙并不答话,只笑道:“陈舵主昨夜那招“惊龙戏凤”,可真让在下大开眼界啊。”纪、杨一听那人说话,便知他就是芙蓉客栈中的牟堂主,原来是一点水的副堂主。其实早已猜出那牟堂主即为陈彦桥口中的牟少龙,只不过此时得以印证而已。陈彦桥冷笑道:“自不敢与你那‘落燕三点水’相提并论。”又转向陆青龙道:“你竟与胡、牟勾结来赚帮主,真真吃下熊心豹子胆。帮主对你恩情如何?你也不怕被帮中兄弟唾骂?” 那陆青龙周身无特别之处,只不过一双枯手青筋毕露,每一根血管无论粗细均纤毫毕现,定属外家功夫好手。虽然被骂,容色却不见有何变化,看不出喜怒,开口说道:“恩情?我在帮中可谓鞠躬尽瘁,几番出生入死,时至今日,只不过是舵主而已,着实要人心凉,今日不反,明日也反。”陈彦桥道:“气狭量窄,难堪大用,一个舵主已然抬举了你。”陆青龙道:“虽为舵主,却也不会……” 牟少龙插道:“陈彦桥,少逞口舌之勇。汪伦唱的与你如出一辙,还不是丧命?若你即刻站到这边来,还可留你一条性命。”陈彦桥瞪圆双眼:“汪伦兄弟已给你们杀啦?”牟少龙道:“你那汪兄弟也非白死,若不然第二日晚间就要你们的性命,谁料给他坏事。” 陈彦桥气得“哇哇哇哇”直叫,牟少龙扫一眼街上情形,又道:“帮主果然不俗。只不过,若非事起仓卒,原不至于此。昨夜要依了胡堂主,不要我去寻陆舵主,今日你们必定逃之夭夭。却也无妨,今日这岳阳楼就是你们葬身之地。”南阳分舵弟子早已散开,围住肖、陈、胡三人。 那日芙蓉客栈之中,牟少龙伤了南阳分舵副舵主汪伦。之前汪伦受陆青龙之命,将分舵中诸多好手自南阳带至浏阳待命,但见陆青龙行事鬼祟,起升疑心,便跟踪他到醴陵芙蓉客栈,趁他去茅房的工夫藏在床下。正当三人密谋之时,被胡成发现,又给牟少龙飞刀刺中胸口,接着被陆青龙踢出窗外,当时并未毙命。三人带他出店后没多远便没了活气儿,给埋在醴陵郊外。纪、杨心中疑团虽未通解,但听几人对话,也明白了大概。牟少龙善使飞刀,再瞧他身形,那店小二定是被他所杀,那被带走的便为汪伦。正因如此才弄出风声,第二晚并未下手。昨夜不期而遇,一番打斗过后,牟少龙唤人来助。这四五十人的阵势,不知肖、陈如何脱困。 胡成听牟少龙说半天,却不提要肖倾城释放自己。便道:“肖倾城,你若放了我,尚可留你一条性命。”谁知牟少龙听言,尚不待肖倾城答话,笑道:“胡堂主何时变得这般怯懦无志?古今成大事者,必有牺牲,今日你若不幸殒命,日后我在帮中为你铭文立碑,让你在忠义堂千古流芳,如何?”初时,牟少龙远远望见肖倾城就要下手,并未多想,便即出手相救。方才一番言语之间,心中翻转几下又后悔起来,觉得胡成还是不活为好,事成之后,自己独大,岂不美哉。 陆青龙惊道:“牟堂主,如此不妥罢?此次起事全凭胡堂主从中周旋,更何况你我二人何以服众?”牟少龙笑而不答,陆青龙略一思索,不再追问。 胡成气道:“牟少龙,你……你焉敢如此?”心中涌起一丝苍凉之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未捕到,就被黄雀算计。又道:“看来我今日难免一死,但不知你做了帮主,怎服帮中兄弟。”牟少龙哈哈笑道:“你以为就你会笼络人心么,胡堂主,就不劳你老人家费心了。”胡成心知大势已去,说道:“帮主,你施家法罢。 八、第二回 金翅擘海 日后江湖上提起我死在你老人家掌下,也算死得其所。”说着闭上双眼。 肖倾城本欲擒胡成要挟牟少龙,怎料牟少龙却丝毫不以其为重,觉毙掉他索然无味,竟解了他穴道,扬手道:“我不杀你,逃命去罢。” 有两个人便楞在当地。一人是胡成,如泥塑木雕一般;另一人则是牟少龙,实没料到肖倾城竟会放掉胡成。以他算计,这胡成谋逆,肖倾城焉能轻饶,却不知他小人之心怎能度君子之腹。一时恼羞成怒,喝道:“使暗器!” 立时,数不清的制钱儿、枣核箭、飞镖、如意珠及飞蝗石等大大小小的暗器,或“啾啾啾”,或“嗖嗖嗖”,或“欻欻歘”地射来。 陈彦桥双刀飞舞,一时密不透风,但仅撑一时,岂能长久?胡成初时呆在原地,一瞬间保命的本能激将出来,手中戒尺跟着旋起,正是“祁连暮色”的尺上招式,心中暗悔:“当时托大,自己怎没想到。那牟少龙善使暗器,且行事卑鄙,故此便想得到。” 江湖之中,若为二人对战,出使暗器原也不算不讲道义,但今日这般暗器围攻定为武林人所不齿,是以很少见这等场面,观者纷纷面露不屑之意。 未待牟少龙话音落下,肖倾城早已腾空而起,看准西边他与陆青龙所在,直扎过去。被青衣人围攻之时,他并未先攻胡成,此时心境与那时又截然不同,对手众多,想要尽皆料理定然不成,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先毙牟、陆二龙,或者其中一龙。怎奈他二人身周使暗器之人偏多,十成中倒有八成认他而来。南阳分舵弟子业已看出他心思,纷纷向牟少龙身边靠拢。肖倾城见此,便在空中潜运内力,衣袖乱舞,袖管、裤管鼓气充盈,暗器纷纷被他扫落,有几个南阳分舵弟子反被击中,倒地不起。 不待落地,向朱墙猛击一掌,那掌风便在墙上印了深深一道掌纹。这一掌若拍在肉身之上,非五脏六腑俱碎不可,掌力随之亦卸,而这一掌触坚之后竟有余力反弹,肖倾城接着又拍出一掌击在反弹之力上,借力向街心飞去。下落之处,众人纷纷散开,露出一具尸身,正是被他用长枪串了肉串那青衣人。肖倾城右脚猛一运力,那尸身应力而起。探手攥住枪杆,将那尸身照西边蹬将出去,数人躲闪不及,被砸个人仰马翻,有几人已会阎王。只见他又以枪代棍舞起圆花,边舞边退,护在陈、胡身前。就听金属相击之声不绝,为那陈、胡截落不知多少暗器。而那枪身本属白蜡材质,登时便有数枚钢针扎在上面。 忽听“哎呀”,陈彦桥左腿中镖,撑持不住,单腿跪地,手中双刀却不敢停,未及跪实,又撑将起来。那边胡成肩膀中镖,还未反应,右腿又中一下。不多时,肖倾城左手食指上也中一枚钢针,心下一惊,所幸并未喂毒,内力运行未生异样,只不过刺到骨头,疼痛钻心。正想到抓两个人当盾牌,只听胡成大叫道:“追单,十五个。”暗器忽地少了许多,外围乱将起来。 三人乘此间隙速速凝息自检,除肖倾城只食指中针,其他二人多处受伤,或肩或臂,或腿或足,只有后背向着朱墙,没有受创。再看朱墙之上,坑坑洼洼,密密麻麻地点着好多细小的针镖。殊非众人暗器之功不堪,而是这三人着实好手,一生阵仗无数,故而才保全性命。 纪恺夫见这四五十人当中有十几个使暗器的,围着这三合帮一位帮主、一位堂主、一位舵主三个埻的乱“箭”齐放。一时心中热血沸腾,抱不平之心腾地升起,伸手就要拔剑,忽见圈外青衣人却已动手,当即停下手来,心中大为迷惑,他们怎和南阳分舵弟子干上了? 肖倾城一脚踢死陇南金锤时,已说出这些青衣人来历,正是青帮中人。青帮在川甘交界的摩天岭上,专门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无论何人,只要肯出重金,便可雇佣,却不计较做何事,在黑道上口碑极佳。此番出单,三十位好手战罢两战,只剩八个,而转眼之间胡成又成瓮中之鳖。他们在暗器围射之时,立在外围按兵不动。待胡成大叫“追单,十五个”,明白是胡成当场再向他们下单,即为追单,价钱为上一单的十五倍。不过这单显然并非向肖倾城所下,自是牟、陆一伙。虽说只余八个,青帮规矩追单必应,价码却要高出甚多,只要胡成不死,这钱决计无法赖掉。 陈彦桥忽“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原来左肩所中暗器淬毒,此时发作。肖倾城急抢过去,点了他左肩几大穴道,左掌按住背心“灵台”穴,助其逼毒。陈彦桥就觉背心一热,一股真力传来,急忙向西边跃开,叫道:“不碍事。”四五个人见他落单,将他围住,登时战得难解难分。 肖倾城见他被围,运劲于手,长枪掼出。那长枪贯透一人喉咙,又直奔牟少龙而去。牟少龙眉头微蹙,急忙闪身,回手欲攥住那枪杆,就觉手心火辣,脱手而出。身后一人躲闪不及,只听得割骨声响,又自一人腋下而过,眼看又要刺中一人小腹,那人回剑轻轻一按,将其压落。肖倾城长枪乍一出手,又随手抓到一人,回首一掌,掌进身退,离牟少龙便近两丈。牟少龙正回过身来,见状叫道:“众位兄弟同心,将他剁成肉酱!”便有数人围上。 南阳分舵弟子单兵接战,比不得那青帮青衣人,但以多打少,一时之间难分上下。青衣人本身武功并不低,只不过方才被肖倾城杀得无招架之力,而敌手换做南阳分舵弟子,却抖擞精神,将所压之势全数尽放。一阵乱战,南阳分舵弟子损兵折将不少,还有不少人给同伴误杀误伤。“啊呀”、“唉吆”之声此起彼伏,又损三四个,青衣人当中也有两个活不成了。 陈彦桥身中暗器之毒,左手早已动弹不得,单刀已弃,只剩一把,空当越来越大。不期“风池”穴上又挨一拳,脑袋“嗡嗡”乱响,右刀回转,自那人头顶劈下,怎奈力道已然不足,劈下一半,单刀被卡。那人一时不死,头颅上夹一把单刀,双眼自鼻梁分开老远,骇怖之极。陈彦桥想拔出单刀,却不得劲,后背被人踹了一脚,扑倒在地,单刀借劲掀出,已有数件兵刃落下。肖倾城正自苦战,哪里看得见? 胡成发一声喊,伸戒尺在陈彦桥后心一阵乱旋,已乱无章法,却也“乒乒乓乓”地尽数磕开乱刃。肖倾城听胡成大叫,得隙回头见胡成正助那陈彦桥,说道:“胡堂主,有劳。”胡成听肖倾城又称他堂主,心中滋味万千,说道:“羞愧之极,对不住你老人家。”说话间又砸倒一人,眼前突然一阵模糊,原来泪水夺眶而涌。 陈彦桥中毒之后,本应运功逼毒,哪可再战?心知大限将至,猛地站起身来,呼叫道:“今日能与肖倾城并肩迎敌,大慰平生,必成我万古美名。”陈彦桥此前从未直称帮主之名,此番不讳,意思是说江湖上日后提起今日之战,必说肖倾城与那陈彦桥如何力战群雄,故此便称姓名。又砍中一人左耳,无奈气血已乱,步子猛然扎得不稳,被踹倒在地,有两人持刀砍去,却又被胡成戒尺截住,一人钢刀吃力斜出,虽未脱手,却正磕中另一人后腰,那人不知缘由,只道劲敌来犯,顺着来刀方向猛一挥手,先一人头颈登时分家。胡成一个分神,左侧中剑,臂上鲜血涔涔而下。那边青衣人又有三个倒地不起。 肖倾城在人群中左右开弓,那“孤天落日掌”大开大阖,劈波斩浪,排山倒海一般。他又在掌上蓄了真力,对手不是中掌便是中劲,所中之人不是脑浆迸裂便是内脏尽碎,又或手断腿折,霎时间已有四五人毙命。又听到陈彦桥“万古美名”之言,口中吟道:“问星月,世间杀伐,自古几个男儿能还?哈哈哈!”双掌内敛,左右斜击,分拍在两人胸口,招式未老,收照天灵,右膝向外一闪,右掌顺势自腋下绕一个圆圈,曲掌成拳与左掌同时击出,又有数人中掌受内伤,身随掌势,右足前跨,左膝外曲,拳变掌,掌变拳,大力推将出去,又有两人中掌吐血而亡,正是一招“白泽奉书”全式。 牟少龙心中只道那三十个青衣人或许制不住肖、陈,不过若与青衣人一番恶战之后,二人未必再能敌得过南阳分舵这近五十个好手,即便加上胡成,亦胜算在握。虽说青衣人被胡成追单,初时心下一惊,现下青衣人也只剩三个;胡成已然负伤;陈彦桥活时不多;再看南阳分舵弟子,也折损不少。 但见肖倾城却越战越勇,着实辣手,然而细瞧之下,毕竟连战三场,身形渐缓。牟少龙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再观瞧一阵,还是立时出手。又一想,虽说肖倾城稍现疲惫之相,但若仅靠余人之力,未必十拿九稳,又恐夜长梦多。看一眼陆青龙,陆青龙紧盯肖倾城,面无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牟少龙叫道:“陆舵主,你我齐心协力,合诛肖倾城。”不待陆青龙答话,“嗖嗖嗖”三把飞刀依次射出,均奔肖倾城要害之处,又不待手落,飞身迎上前去。 陆青龙早有此意,右足踏蹬身后一人膝盖,凌空而起,并腿曲膝,双臂于身后斜展,双手掌心向上成爪,居高临下,尾随牟少龙杀来。 肖倾城正欲与牟少龙决战,见他如此,心中一喜,右手揪住一人胸襟,左手抓住那人裤腿,自身前晃几晃,三把飞刀均插在那人小腹,哪有命在。肖倾城将尸身朝牟少龙砸去,牟少龙一低头,尸身从头上旋转而过,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尖向肖倾城胸口弹来,铿然有声。陆青龙双脚一点那尸身,身形又高半丈。 肖倾城双肘外扩,逼退左右之人,剑尖已然来到。他瞧那剑刃乃上下之形,左肘上挑,小臂向右横撩,硬生生拨开软剑,右足前跨一步,右臂同时从剑下伸出,拇指点向牟少龙前胸“华盖”穴。牟少龙一击未中反被拨开,便顺势左窜半步,点向“华盖”那指落空。又手腕一抖,剑刃一横,软剑“沙沙”作响,蜿蜒割向肖倾城手腕。陆青龙也于空中击到,早已变换身形,头下脚上,双爪连环抓出。 肖倾城左手一闪,去擒牟少龙手腕,牟少龙见状急使一招“推波助澜”,平过剑身,左手食指中指一推软剑前端,那剑尖又弯向肖倾城左腕。肖倾城擒牟少龙手腕乃是虚招,就着剑势,向左微侧小半圈,待软剑落空,绕过剑形,左掌蓄真力忽地斜上击出,右手四指又迅捷地照牟少龙胸口几个要穴各点两点,连着拇指往“膻中”气海那点,正是一招“九婴寻子”,只不过中间能常人所不能,好整以暇地插上了擒腕一着。 陆青龙本想就着策应牟少龙,一击便致命,见肖倾城抽出一只手来接自己这招,心道硬碰不成,便使出分筋错骨的功夫,双手罩住肖倾城手腕,就要合拢。肖倾城手肘稍微弯曲,侧开掌形左右开撩,瞬间就“啪啪啪”扇了陆青龙双手四五下,饶是陆青龙手硬如石,也觉得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这边牟少龙恐被肖倾城打中穴道,“九婴寻子”每点一下,便退半步,到得后来,已然不能点到,却依旧不住后退,立定之后,竟退四五步之多。肖倾城哈哈大笑:“二打一,怎地还如此狼狈。”牟少龙脸上憋成酱紫色,说道:“世人若知对手乃肖倾城,定然赞我胆气如虹,只两个打一个。”肖倾城一怔,随即正色道:“多谢抬举。” 陆青龙双脚落地,趁肖倾城一怔的工夫,右拳打出,手臂内旋,还未变老,拳已变掌,手指微屈,手臂似直非直之时,手爪朝向右前方划去。牟少龙也一招“翻山越岭”,软剑前浪推后浪地压来。肖倾城左足顿地,颔首低胸,右足自后背朝陆青龙砸去,背天面地之时,正好软剑压到,探出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合,捏住软剑。 陆青龙见肖倾城一招分攻二人,觉他不能照料周全,闪过这脚,手臂外旋,意贯指尖,右掌向下,向里,又向上,向外摔腕绕环,以寸劲屈指成鹰爪来锁肖倾城脚腕。 肖倾城右手在地上一拍,翻身立起,哪容陆青龙锁住脚腕?捏着软剑朝身后一引,便撒开右手,闪在一旁。意在用牟少龙之剑袭那陆青龙。无奈牟少龙使得的是软剑,刚一撒手,牟少龙借势小指一拨剑柄,那剑便如长眼睛般尾随肖倾城而去。 肖倾城以一己之力力战两大高手,若非昨夜耗力颇多,取胜当然易如反掌,即便如此,亦稍占上风。肖倾城虚实并用,有时攻牟少龙的掌力实奔陆青龙而去,有时就是直打,变幻莫测。纵使二人算到虚实,又有旁人时不时相助,也俱知那“落日掌”的招式,怎奈肖倾城内力过人,招式照顾不到地方,却能以强劲的掌风弥补。二人之前于对方功夫路数都不尽见熟,今日共战肖倾城,攻合生涩,于对方空当无法照护周全。本来自己这招若攻肖倾城下盘最妙,结果那边伸出一腿,挡住进招之路,只得改攻上盘,岂料又挡另一人后着。有时攻向肖倾城一剑,待他闪过,让出的却是另一人胸膛,只能硬硬收招,登时气血不畅,调理一阵才能恢复;而另一人正要乘势追击,却见当胸过来一剑,兀自闪避,便失良机。拆得二十几个来去,二人不禁焦急起来。 肖倾城心中亦万分焦急,虽说一时不落下风,但若如此耗将下去,于己方定然不利。“落日掌”掌随心动,心中急乱,掌法自乱。高手之间过招原系一线,之前可靠掌风照顾,若掌法稍乱,哪怕一瞬,即可招致杀身之祸。一招“飞廉坠石”贪攻使老,右手收回短却半分,陆青龙立即大喝一声,横扎马步,扣住他手腕,就要扭断。 肖倾城暗叫:“不妙!”运力在左腕打横,不料这陆青龙膂力甚强,再加上他鏖战多时,费却不少力气,竟没扯动,又伸出右手去抓陆青龙手腕。如此右侧便露出空当,牟少龙看准机会,持剑削来。陆青龙双手运上平生之力,两手一扭,肖倾城右手再快也来不及。他料陆青龙右爪力大,便将通身之力催于左腕,左脚点地,顺着陆青龙右手扭动的力道凌空转了一圈,同时接着转圈之力, 九、第二回 金翅擘海 左右脚连点牟少龙手腕,将其逼退。左小腿却挨到剑尖一点,虽不特深,裤腿上也殷出血来;左腕只吃受陆青龙左爪之力,却无大碍。 陆青龙左手被带得向里转回半圈,方要重整爪形,肖倾城左脚已探到他裆下,向左一压,左手翻腕抓住他右手先向前一送,又向斜下扯将过来,随着左足跳回。当他右手一送之时,陆青龙卯足劲抵挡,却没想到他又向回扯,一个猝不及防,整个身子便被带将过去。肖倾城左腿弓右腿绷,将陆青龙前胸压在左膝之上,右掌照牟少龙一晃,牟少龙急忙一闪,这掌乃是虚晃一枪,待牟少龙闪过,又收回来向陆青龙背心拍去。 传说上古时有一种猛兽唤作梼杌,相传为北方天帝颛顼的儿子,殊甚凶恶,故此又唤作“傲狠”、“难训”。肖倾城使的这招正是“颛顼训儿”,即由颛顼惩戒不听话的梼杌而来。右手那掌本来应拍击对手臀部,极为契合招名,老子打儿子,打屁股最平常不过。后来三合帮出了一位练武奇才,时任传功长老,觉得本帮正当蒸蒸日上之时,在江湖中逐现威望,而护帮掌法中却有拍臀一招,恐为同道诟病。遂足足花去大半年工夫,将这掌改为拍在背上。 牟少龙早已觉出大事不妙,就当肖倾城举掌之时,照他右侧空当“刷刷刷”连着三剑,因惧肖倾城功夫了得,前两剑均是虚着,最后一剑照他右臂“肩井”穴甩去。肖倾城手起掌落,右半边身子向下猛一探,这一剑甩在他右肩之上,连着斜拉出去。那剑尖锐如蜂针,刺痛钻心,又豁出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陆青龙觉出背后掌风侵来,忙运气于背,如此腕上力道登时小却甚多,“喀嚓”一声,右手被肖倾城折断,还没觉出痛来,肖倾城已一掌印在他后背,五脏六腑尽皆离位,喷出一口鲜血,不活了。 胡、陈及三个青衣人不知甚么时候聚到一处,五人后背相照,面朝外侧,外围十几个人轮番强攻。那三个青衣人中两人的蒙面黑布已被扯掉,胡成左臂伤口流血已凝,也无暇包扎,陈彦桥时不时口吐黑血,凄惨不已。这五人招架之功都嫌不够,更别提还手之力。 南阳分舵弟子攻得正急,突见陆青龙殒命,舵主一死,这些人不知如何处置,便停下手来围而不攻,眼望着被肖倾城扔在地上的陆青龙尸身。肖倾城等人乘此机会得以喘息,却也无心反攻。 一时间,街上寂得出奇,众人皆静待其变。 牟少龙见陆青龙已死,恐人心涣散,失却斗志,大声叫道:“这几人已是强弩之末,肖倾城又身负重伤,擒贼擒王,制住肖倾城,给陆舵主报仇!”此乃不实之语,肖倾城受伤不假,却也并非身负重伤,只力气耗费得厉害,牟少龙这样说,乃为聚拢人心。南阳分舵弟子见肖倾城腿上、背上均印血渍,有不少人信以为真,包围陈彦桥等人的十几人中跑过来五六个,十五六个人团团围住肖倾城,只待牟少龙一声号令,便要一拥而上。 肖倾城斜一眼陈彦桥,身子不由向他倾一倾。陈彦桥不住咳嗽,口中断断续续地道:“帮主,我已是必死之人,何必……何必……”他本想说:“何必再顾我性命。”但因其毒气攻心,说不完整。牟少龙何等精明,趁势叫道:“他内力已然不足,兄弟们快趁此良机杀贼立功。首功的兄弟,‘做豆腐’可分三百三十三两!”就看圈中一人手持长剑奔肖倾城前胸缓缓刺来,肖倾城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用剑压落自己长枪那人,看他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着青色长衫,秀眉大眼,又见那剑刃清冽如冰,心想此剑非比寻常,此人亦非等闲之辈,断非一招两招即能打发得了的。 肖倾城右掌方要拍出,又迅速收将回来,因见那青衫人长剑虽慢,却似在半路等着自己将肉掌向他剑尖上送去一般。那人见他收回右掌,又不紧不慢向他前胸刺来。肖倾城右掌收肋绕个小圈忽地击出,未到半路,猛地左转一圈,左拳拳背击向那人,但未到一半,却又迅捷地收束回来,因又觉那剑尖正等着自己拳头送上。心中惊道:“不知这是甚么剑法,怎地如此诡异?” 南阳分舵弟子亦是惊奇不已,俱想这人并非同舵之人,不知何时混进来的,是不是牟少龙手下也未可知;剑法又如此精妙,居然能逼得肖倾城敛手缩脚。牟少龙亦不知此人来历,还道他是南阳分舵弟子,心想这人剑法如此之高,怎地却连个副舵主都不是。 肖倾城越斗心里越没底,自己不论拳脚掌腿,所攻之处,俱似对方长剑已等待多时,而那人本身似无一招一式,只靠守株待兔。若是长剑有招,肖倾城还可见招拆招,而那人守多攻少,而守招之中均埋着厉害的杀机,一旦得中,若非断腕即是折腿。但凡肖倾城一收招,那青衫人就持着长剑慢慢刺向他前胸,不慌不忙,就好似这剑可刺可不刺,只不过闲着无事,那就随便刺一下来解闷儿。 双方除肖倾城与那人闷战,余人均已住手,采个守势,观看二人相斗。纪、杨均是练剑之人,见了那人剑术,心中一阵颓丧,心想若此人与我对剑,我不知能抵挡几招。他那当胸一剑看似缓慢,且又平淡无奇,却真是无招胜有招,叫人防无可防,攻无可攻,若非肖倾城,换作别人,怕早已成剑下之鬼。 二人拆了十几招,肖倾城从未痛痛快快地出过拳脚,胸臆郁闷,因如此出招占不着任何便宜,便采为守势,不再进攻。那人又持剑缓缓递来,肖倾城双掌掌心隔着长剑相对,暗运内力,意在罩住长剑。这与黄耳当日罩住徐芳茗匕首出于一辙。哪知方一用力,长剑又疾速缩回,肖倾城双掌之内含着一团真气,猛地朝那人推去。这实属无奈,按理说肖倾城不应再强耗内力,但此时大势所逼,由不得他。 那人不躲不闪,伸出左掌,接下那团真气,众人本料想两厢相碰,会有巨响,岂料那人就似接了团棉花,轻描淡写一般浑若无事。饶是肖倾城身经百战,亦不禁意夺神骇:“此人是谁?从未听闻我三合帮内有此等厉害的人物,这人长剑看似无招,却无法可破,而内力又如斯可怖,我的阳刚之气居然奈何不得他半分。”正思忖间,那人长剑又递过来。 肖倾城后退一步,面露钦佩之色,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人手中长剑跟递上来,说道:“在下万儿小,贱名有辱肖帮主清听,不说也罢。”肖倾城见对方不愿以实相告,心中一阵惋惜,心道:“这等高手我原不知,结个生死之交,你来我往切磋武艺,岂非一桩美事?” 江湖之中,肖倾城一般的人物,一旦遇到与己相埒,或是高于自己的强手,便会情不自禁升起一股英雄惜英雄的气概,虽说对方乃是生死对手,却也按捺不住这一念头,委实叫人琢磨不透。 虽说英雄惜英雄,但对方长剑显然无此情结,肖倾城退一步,它便递进一步,肖倾城后退四五步,那剑跟着进递四五下。二人之外本来围着十多个人,肖倾城后退之时,身后之人不知为何,却都左右散开,不自觉让开道路,想是观看二人打斗,忘记肖倾城本是对手,还道自己只是看客而已。牟少龙此时也似忘记这一节,全神贯注观瞧二人。 肖倾城心想话已问完,不能再退。右脚一软,原来是踩在一个尸身之上,那人长剑倏然变快,对着他咽喉刺来。肖倾城右膝一曲,左腿上扬踢向那人手腕,那人剑至中途,忽地以腕为轴,长剑向着肖倾城左腿削下。经过方才十几个来去,肖倾城早有防备,左掌撑地,左腿回落,右脚踢上,还未踢老,只见那人已调转剑锋来削他右脚。肖倾城左手向前猛推一把,整个身体便向后滑去,于两丈之外站定。 那人“嘿嘿”一笑,肖倾城神色极为尴尬,抱拳道:“英雄莫笑,实乃你剑术了不得,我才如此。”言语中留了个过门,顿一顿待那人答话,那人却并不答话,肖倾城又道:“英雄武艺超群,却为何不顾名节,助牟少龙为虐?”那人忽开口问道:“肖帮主若转身而走,无人能拦得住,却又为何不走?”肖倾城哈哈大笑道:“我当你是英雄,而你却欲陷我于不义,实非英雄所为。”那人亦是哈哈大笑道:“正如我所料想,你是撇不下你那兄弟罢。”肖倾城道:“既然知道,自不必再劝。”那人道:“用你的命换你兄弟的命,肖帮主意下如何?” 不待肖倾城答话,陈彦桥抢道:“帮主,帮主……”陈彦桥怕肖倾城以义气为重,真就答应了他,若是出口,便再也不好挽回,是以在肖倾城开口之前抢先说话。无奈力不从心,只说得两个“帮主”就再无力气,只眼望胡成,满是渴求之意。胡成心中清楚,因他已无力气,这是要自己相助了结他性命,以免拖累肖倾城。虽说就在不久前还要致二人于死地,但此一时彼一时,心中犹豫不决。陈彦桥拼尽全力道:“胡……你若敬……敬我……”又说不下去。但众人皆已心明,意思是说:“你若敬我是条汉子,便允此事。” 肖倾城笑道:“英雄说笑啦,你怎知我二人今日不能双双保全?”那人笑道:“肖帮主,你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看不出来今日何等情势么?”肖倾城道:“英雄不知‘事在人为’四个字么,明知不可为,今日肖某也要试上一试。若是山穷水尽,换我兄弟一命也未尝不可。”那人道:“肖帮主果然豪气冲天,难怪江湖上的好汉听到你的万儿,俱要拱手称一声‘英雄’。” 只听“咚”的一声,胡成俯身一拳击在陈彦桥胸口之上,那陈彦桥吭也没吭,便垂下头颅。 肖倾城大呼:“何必如此!”满是愤恨之意。胡成将戒尺一提,说道:“帮主,追根究源,今日之事属下大罪委实粉身莫赎。”肖倾城喉咙微动,终没说话。胡成又道:“帮主,我等密谋赚你……”话没说完,只见牟少龙“刷刷刷”三把飞刀直奔胡成而去,胡成戒尺在胸前拦了几拦,“当当”两把飞刀落地,却漏了一把飞刀,那飞刀不偏不倚,直插在他胸膛之上。若在往日,牟少龙这三把飞刀原也奈何不了胡成。此时胡成功力不比往昔,又是突袭,故此遭了算计。 胡成一时不死,又不敢伸手去拔那飞刀,只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露出忿愤之情,其状甚为骇人。突见他右手青筋暴起,一扬手将戒尺朝牟少龙掷去。牟少龙待戒尺近到身前,微一侧身,软剑颤颤上扬,使出“百转绕指柔”的剑法绕住那戒尺,意欲卸它力道。可那戒尺之力着实不小,一卸竟没干净,又举着软剑自空中转过几圈,才甩剑撇弃那戒尺。再看那胡成,早已卧在陈彦桥身旁再无一丝声息。 三青衣人见胡成已死,相互对视几眼,其中一人道:“主顾已死,这单算是罢了,我三人须回门复命,不知牟堂主肯否放行?如不放行,我青帮兄弟亦非贪生怕死之辈,不惧再战,只不过倘若给摩天岭知道是你牟少龙阻拦咱们,到时恐怕你扯不干净。”牟少龙道:“各位来去自便,原就无人要拦,方才亦非咱们要为难几位好汉,只是你们重回阵中厮杀。现下三位要回门复命,那就恕不远送。”那人闻言又朝小馆儿内一抱拳:“烦请哪位好心人将我躺在这里的兄弟殓葬,我摩天岭四师兄以青帮列祖列宗之名立誓,日后定有回报。”哪有一人胆敢应声,那青衣人看似也不求有人应答,带着另外两人向西而走, 路过肖倾城之时,那人又拱手道:“肖帮主见谅,青帮自来受雇于人。”肖倾城明白,这句话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今日虽有青帮之事,却为受雇于人,并非本主,纵使他肖倾城有命活出,日后也不应到青帮寻仇;另一层则说青帮受雇于人,你肖倾城自然也雇得,虽说眼下若接你的单子于青帮规矩不合,但若你下单子,咱们三个自会接单。那青衣人敢说这话,自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因他见肖倾城倏为一条好汉,万分钦佩,故而说出这番话来。 肖倾城听言却不答话,一双眼睛盯着牟少龙。那三个青衣人见肖倾城并不言声,道声“佩服”,昂首而去。 肖倾城对着牟少龙道:“胡堂主适才要说甚么?”牟少龙一阵干笑:“那胡成伤势忒重些,只不过胡言乱语罢了,谁知他要胡吣些甚么。”肖倾城道:“看来今日你是不准备招供了,今日不招,小心今后再想招也无机会了。”牟少龙脸色一紧,看看南阳分舵剩下的二十多个弟子,又看一眼那青衫人道:“休自猖狂,你已再无多余之力,怎对付了这么多人?” 肖倾城猛然指着一个南阳分舵弟子大声道:“修春华!”那人冷不丁地被点名字,惯常般地回道:“属下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又喃喃地道:“你,你,甚么事?”肖倾城不以为意,问道:“陆青龙是怎样对你们说的,竟哄得你们齐心协力来赚我?”那修春华支支吾吾道:“陆舵主……”边说边看一眼陆青龙的尸身,“他……他说你要将咱们三……”未及说完,牟少龙喝斥道:“跟他说那么多作甚?”修春华便不再做声,肖倾城一个起落要去擒他,吓得他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够着,蓦地斜刺里递来一把长剑,点向肖倾城腕上“外关”穴,正是那青衫之人。 肖倾城心道:“看来实属此人难缠,还是先料理他再说,只不过不知料理得否。”动念神速,双臂下压,双足离地,旋身照那人踢去,一脚剑柄,一脚腕上“神门”穴。那人剑锋如电,圈住肖倾城踢他剑柄的左腿,肖倾城见势不妙,右腿加劲,回点那人手腕,那人伸出左手对着肖倾城足底就是一掌,但听“砰”的一响,肖倾城借力抽回双腿,倘若慢得半个刹那,小腿就被环切下来。不待双脚落地,双掌饱含真力又分左右送将过去,心想看你单手怎接双掌。那人身形一侧,抬起左掌对准肖倾城左掌抵过来,又是“砰”的一响,双掌相接,二人均不进不退。那人将手掌向左一斜,肖倾城左掌“啪”地拍在自己右臂上,就觉右臂痛入骨髓, 十、第二回 金翅擘海 整个身子忙向右闪去,欲将左掌之力引掉。那人掌形一横,已握住肖倾城左掌,右手举剑便砍,若是这剑落下来,肖倾城手臂立时分家。 肖倾城一生之功全在掌法,若被人废去一只手掌,与毙他性命无异。当下顾不得右臂疼痛,朝那人左颊抡去。那人不肯用一条性命换一只左手,当下松开肖倾城左手,低头让过,右手长剑却向肖倾城腰间削去。肖倾城左手脱困,又觉腰间寒光闪闪,忙退一大步。那人不急不忙又是当胸一剑缓缓递来,如此又重回闷战之局。那人好像并不急于要在几招之内制住肖倾城,而是铁心要和他一番僵持。 肖倾城一生罕遇敌手,即便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双方也是酣畅淋漓地各出拳脚,互有攻守,从没像今天这般,被一把长剑逼得豪无还手余地,一套得心应手的“孤天落日掌”没有一招一式能够使全,又换其他几套掌法和拳法,均是如此。又过不知多少来去,自忖:“此人守株待兔,以逸待劳,眼下情形我若长耗力气,纵使就是胜得此人,牟少龙等辈又该怎样打发?那陈、汪之仇如何得报?这场祸端如何了结?”一时火起,生出一条险计,主意已定,左手掌心向内,向着那人长剑就是一迎。众人皆是一惊,小馆儿中已有人失声“啊”将出来。 那剑“噌”的一下透掌而过,待剑身入掌一半,肖倾城一声清啸,手腕一抖,“啪”的一声脆响,那剑被他用寸劲折断。那人没料到肖倾城真就让自己一剑刺透手掌,而自家兵刃又被折断,瞬间怔了一下,又复常态,右手向肖倾城腰间横去。肖倾城怎容他有丝许松懈,趁他那一瞬发呆的工夫,欺上前去,右手抓住那人左手,将掌中断剑照准那人咽喉急拍下去。那人忘记手中断剑已不足两成,因那折断之处并非贴着掌背,而是离剑推又近几寸。他觉得明明已连腰横削了肖倾城,却只不过在他腹上划开一道深沟,正恍然间,断剑剑尖已至咽喉,急忙挣扎,无奈左手被抓,动弹不得。又将断剑向右划去,肖倾城早已抬起右膝将他小臂抵在他自己腰间,便勉力勾起腕子,一股红烟自袖口喷出,而那断剑正一点一点地刺入喉咙。原来,肖倾城拍得虽急,那断剑却只靠伤处夹着它的力道刺下,末端断处并不受力,掌走一寸,剑走一分,是以却是一点一点地刺入。 那人被肖倾城抵住,喉咙之刃渐深,带着肖倾城向后仰去,终究后脑“咣当”砸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只见肖倾城趴在那人身上,左手掩着那人咽喉,半截断剑立在手掌之上,手掌上下与腰间不时涌出鲜血。 杨、纪心下均想:“今日之战罕所见闻,惨厉万般。” 众人看得呆傻,连牟少龙也已愣住,将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摸腰间,飞刀已尽,急忙喊道:“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肖倾城那条险计便是诱那人长剑刺穿手掌,再将其折断,然后谋其性命。即便肚腹上这一划,也在算计之内,饶是受此一划,仍有余裕教牟少龙一干人等伏诛。这番筹算端的是待己“心狠手辣”。此时手心、下腹正疼痛钻心,又听见牟少龙催人进攻,便要跃起身来,运力才知对方施毒,下腹就似裂开一般,心道:“哈哈哈!大限来矣!”侧倒在青衣人身旁,断剑却未带出,仍血流不止。忽见一道背影立于身前,手持长剑面向众人,只听此人道:“莫要以多欺少。”还没看清,又多一人,右手持剑,左手抓着剑鞘,略带无奈道:“罢罢罢。” 这二人不是别个,正是纪、杨。纪恺夫早就按捺不住,就当牟少龙叫喊之际,一个鱼跃涌入街心,又一个起落挡在南阳分舵弟子与肖倾城之间。杨柏杉正自思索要不要出手,只见一人早至街心,身边一个剑鞘落在地上,不是他那三师弟还有谁?也来不及多想,便跟随上去,他那句“罢罢罢”却是对自己说的,意思是说这下用不着再想,只能出手。 牟少龙一时没听明白,心中疑道:“怎么又杀出两个人来,且前言不搭后语,一个说‘莫要以多欺少’,一个却说‘罢罢罢’,看他二人似刚才一直在那小馆儿之中,怎地眼下才出手?也不知这二人来历,武功高低。”衡山派行事一向低首,是以舍黄耳大弟子叶冲之外,其他弟子江湖中人若非与衡山交厚,很少认得,牟少龙便是其一。就听他口中说道:“来者通名。”因不知对方深浅,是以言语中客气不少。 杨柏杉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人人得而为之,何必问姓名?”说着向后一纵,从肖倾城头顶跃过,拱手对肖倾城道:“多有得罪。”立在西边,如此一来便将肖倾城置于他与纪恺夫之间。牟少龙道:“你怎知平与不平?即便真是不平,你怎知曲在哪一方?”纪恺夫道:“以多欺少,还敢狡辩?”牟少龙闻言哈哈大笑:“以多打少,便是欺他么?此人武功甚高,若非以多打少,怎能诛了这一大奸大恶之徒?还是请二位莫要管这闲事。” 当初牟少龙即是以肖倾城欲行对三合帮大不利之事为由,煽动陆青龙及在场南阳分舵弟子反水。他怕肖倾城辩驳此事,是以当南阳分舵弟子与肖、陈、胡等人相斗之时并未提及此事,而当修春华就要对肖倾城托出之时,又被他喝断。此时肖倾城身负重伤,又来这两个人,他不想多出事端,便以大奸大恶之名称呼肖倾城,只盼能唬住二人,便少却两个对手。 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当即勾起纪恺夫心事,那徐芳茗便如此称呼业师黄耳,而自己失手杀死徐芳茗,教他老人家有口难辩。今日看这肖倾城飘逸潇洒,一言一行之间哪似大奸大恶之徒?便大声说道:“别说肖倾城肖帮主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即便是,这闲事咱们也管定了。” 牟少龙笑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还向二位请教。自我到此,即见二位在那小馆儿之中,怎到此时才肯出手?莫非是看咱们人越来越少,来捡便宜,顺便成你二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名?” 二人一时语噎,均觉这牟少龙似在强词夺理,又所言非虚,委实不知如何回答。牟少龙又向南阳分舵弟子连使眼色,南阳分舵弟子慢慢靠上前去,又有十余人欲绕过二人自西首包抄。 要合未合之际,就听有一少年声音叫道:“我才来的,不算捡便宜!”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短打扮之人自东边疾驰而来。牟少龙手握剑柄,心道:“怎恁地多事,又来人啦?”那人径自来到肖倾城身旁。二人各扫一眼,但见他灰帕罩面,上下均是灰色,个子细高。从方才他脚步起落上看,此人武艺不高,内功不厚。牟少龙并不在意,只说道:“来送死么?” 肖倾城此时已缓得一缓,说道:“不劳三位英雄。请自便罢。”他这样说倒不是托大,只不过不想累及无辜,而又不想让这三人颜面俱失。岂知那少年好似并无江湖阅历,不懂这些过门,弯下腰去问肖倾城:“这把断剑,插在这里疼也不疼?我最讨厌练剑,师父说我不合适练剑,就不强求我。”说着一把拔出那断剑。 肖倾城再也撑持不住,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在极远处说话,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谁知那眼皮就似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四肢亦动弹不得,更别提催运内力,只好作罢。又觉浑身冰冷异常,好似掉进一个大冰窖之中,额头上重压一块寒冰,寒气穿肌透骨,只想找个火坑跳进去一暖身子。而下腹所中之毒又阵阵辛辣,冰冷中夹杂着火烤炭炙,说不清是冷是热,辛苦非常。 又过一会儿,就觉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就似那说话之人从远处慢慢走来,边走边说一般。他仔细分辨一刻,终于听得清晰,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伤口是谁包扎的……这人伤口中毒……这穴位是你瞎点的么。”声调好似以前听过,却又想不出甚么时候听过。就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是他教我点的。”听声音觉似拔断剑之人,又记起自己浑浑噩噩间好似要人点自己腹上的穴道,却又不敢确定。 那老者又道:“你师父没教过你点穴么,弄得乱七八糟,若给他见到,非气得吐血不可。”那少年道:“惭愧得很,只可惜他老人家见不到啦。”渐渐又听不清楚他们说些甚么。 迷迷糊糊又听到两声狗叫,心想到底身处何方,怎会有狗叫,莫非牟少龙将我扔在狼群之中,让我受群狼分尸之苦。倘若如此,我那陈彦桥兄弟的贸首之仇便无日可报了,而我肖倾城却是这般猪狗不如的死法,端的羞辱之极。 并不觉有群狼来啃咬,只听得那老者道:“哦,草芽儿你说药方啊。”隔一会儿,那老者似在找甚么东西,说道:“药方就不必开,我这里还有些不值钱的成药。”又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善先生,不知要几根儿。”那老者似在犹豫,终又下决心道:“老九啊,索性就都给你罢。但要记着,只需三根儿便好,另外两根儿你自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肖倾城心中一阵苦思冥想:“这善先生和这老九又是谁?听那善先生言语,却似个大夫,在给自己治伤。”听那少年道:“善爷爷,不知这药是几服,是个甚么名字,又怎样服食?”那善先生道:“这人果真是你带回来的?”那少年道:“是。”善先生“嗯”道:“这药每五日戌时一服,用温水化匀便可服下。至于甚么名字,我也不太清楚,仅是个名字而已,只要能医好人,叫甚么名字又有何干?”那中年男子道:“半月以后他便可痊愈么?”善先生道:“五日便可下床活动,半月自然就会全好啦。这期间只能喝粥,不能吃肉,对啦,你家也不似有多许肉。不啰嗦喽,草芽儿,咱们快走罢,那火上还煎着药呢。”接着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善先生又道:“差点忘记,还得跟你们说说他这半个月是个甚么情形……”却又听不清楚了。 又不知过去多久,觉得有人撬开自己的唇齿,向口中灌一些汤汤水水,呛得难受,只想说不要,却张不开口,只得任人摆弄。不消一刻,身子一颤,却觉得冰消雪融,不再似先前那般寒冷,腹中一阵温暖,而那火烧火燎的痛楚也渐渐退去,又觉得有些许力气,便睁开眼来。 眼前两个人影模糊不清,一人说道:“爹爹,他醒啦。”听声音正是那少年,另一人道:“我看看。”说着一盏油灯端过来,正是迷糊间听到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又听那少年叫道:“娘,你们快来看呐,他醒啦”好似天降大喜,迫不及待告知于人。就听另一人道:“你是不是糊涂?她们都是女子,怎能大半夜的随便就过来看个外人?”那少年悻悻道:“知道啦。” 肖倾城欲要开口问话,岂知非但不能说话,就连嘴唇也张不开来。只得转动眼睛四周观瞧,依稀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旁一盏油灯如豆。 就听那少年说道:“肖帮主,你可醒了,还疼不疼?”因说不出话来,只眨一眨眼睛,算是作答。那少年道:“醒了便好,看来善爷爷还真是了得,说你甚么时辰醒,你就甚么时辰醒。”停一下道:“可他说你还要睡去的。” 肖倾城就觉得头皮发乍,浑身汗如浆出,一阵揪心的疼痛自伤处窜上来,那疼痛一涨一缩,涨时扯肠牵胃,缩时挤肺揉肝,五脏六腑在何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挺持不住,昏将过去。 耳边只传来一句:“爹,善爷爷说他怎地,他就怎地,没事罢……” 第三回欸乃一声 好似过去十几年的光阴,肖倾城方悠悠地睁开眼睛,这回看得清晰。阳光自窗外斜入,洒在被上,扎的眼睛有些难受,却并不舍闭上眼,只怕又睡过去。试着挪动身体,只脖颈能动,见左手上缠着白布,再看床榻里侧,摆着自己身上携带的物事,其中一把扇子放得端端正正。心头不禁一暖,只不过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见到肖倾城,喜形于色,叫道:“他又醒了!”说着来到床前,摸摸他额头,“头也不似先前那么烫了,你还难受么?”肖倾城暗暗自检一番,觉得不似先前那般难过,只还是提不起内力来,开口说道:“好……一些……”那少年听言大喜道:“你……你能说话啦。”肖倾城只说得一句,便耗费不少力气,停歇好一会儿,又慢慢道:“这是哪里?”那少年道:“你不用担心,这是我家,那些恶人找不到你的。你饿不饿?” 经他这么一问,肖倾城登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嗯”了一声,那少年转身奔出屋去,大声道:“娘,他饿了。”只听一女子说道:“知道了,过来盛粥罢。”因许久没有进食,这声音要那少年过去盛粥,便觉得格外动听悦耳。 不多时,那少年端进来一碗稀饭,说道:“我来喂你。”肖倾城道:“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那少年笑道:“嗯,你还真猜着是我救的你。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恩啊,报啊甚么的?告诉你罢,我叫谢离。” 这个唤作谢离的少年,正是那日在岳阳楼前大街上拔掉断剑那少年。 这不分轻重的一拔,肖倾城立时便昏死过去,其实即便不拔,也挺不多久,因那青衣人已在他伤口喷下剧毒。杨柏杉见状急道:“怎地如此鲁莽?”谢离把把右脉,笑道:“只不过昏死罢了。” 牟少龙笑道:“你是帮他呢,还是在帮我?”谢离并不理会他,对二人道:“我倒有个主意,一会儿你二人杀出一条血路,我扛起这位肖帮主便走,教他们追不上,如何?”牟少龙冷笑道:“既已说出,那就没那么容易啦。”谢离这次倒搭了话:“容不容易的,看过再说。” 牟少龙气道:“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开为好,如若不然定要你后悔一辈子。谢离“呵呵”一笑:“若死了倒是一辈子,若不死却只能说是半辈子。”众人闻言觉得实在万分牵强,不过细细咀嚼,倒似隐约藏着极深的玄妙之理,一时又参不透。 牟少龙心中念道还是快些拿下肖倾城为妙, 十一、第三回 欸乃一声 说不定一会儿又杀出个“程咬金”,软剑一抖,喝声:“上!”便冲将过去,南阳分舵弟子随之攻上。纪恺夫看准牟少龙,持剑与他斗在一起,杨柏杉手舞长剑,照应肖、谢,谢离左躲右闪,加之旁边有人相护,南阳分舵弟子一时靠不上前去。 纪恺夫未进几招,牟少龙突然叫道:“你是衡山的?”纪恺夫默不作声,连连催动手中长剑,牟少龙道:“默认了。”谢离听言心道:“原来这两位英雄是衡山的,我听师父说过,果真是名门正派,行侠仗义。” 牟少龙软剑飘忽不定,忽左忽右,纪恺夫衡山剑招使得有板有眼,攻得有章守得有法,二人一时难分上下。斗过一阵,牟少龙问道:“你是衡山谁的徒弟,黄耳?还是谭菲?估摸是个女师父,怎地如此笨拙?”纪恺夫知他意在扰乱自己心神,辱及家师及师叔名号,心中愤怒,但却并不答话,手中长剑接连数点,为“北斗玉衡剑”中一招“子夜观星”,这七点分是点在面部“外明”、“球后”、“四白”、“迎香”、“人中”、“承浆”及“地仓”七个穴位上,其中点向“外明”、“地仓”两点为实招,其余五点为可虚可实,依势而定。牟少龙只觉眼前一阵白光乱闪,慌忙闭上双眼,一边后退一边举着软剑乱加拆格,退却几步,方敢睁开眼睛,哪知那长剑又跟将过来,原来是“地仓”那一点还未完,又急忙再退一步,只听纪恺夫问道:“果非好人,辱人师长!” 若非有深仇大恨,江湖中人极少辱骂别人师承一脉,此乃忌讳。牟少龙此番话语,实乃他轻狂之举,已然犯下大忌,听纪恺夫问话,方觉确实不妥,但口中却不服软,说道:“倘或朝阳子大徒弟在此,恐怕我早已输了,幸好他目下没来。”这句话明着是赞叶冲,暗着是说纪恺夫功夫不行。 杨柏杉正在那边苦战,听到这话,忙说道:“不要和他拌嘴。”他知纪恺夫嘴上功夫定不如牟少龙,恐一不在意着了道,又听牟少龙提到大师兄,怕纷乱三师弟心神,是以出言提醒。纪恺夫听得杨柏杉之言,果就不再和他搭话。拆过几招,牟少龙又道:“嘴长在你自己鼻子底下,怎地还要别人来管?”纪恺夫并不理睬,且又趁着他说话之间,使出一招“泪染湘竹”,依旧剑尖打穴的招法,乃“拨云剑法”中的一招,牟少龙持软剑蛇走下盘,护住右腿“箕门”、“血海”、“阴谷”及“地机”等穴,不敢再用言语挑逗纪恺夫,专心拆招。 杨柏杉右手长剑,左手剑鞘,一攻一守,加之他不欲伤人,很多招数点到即止,破绽居然少去许多,故此力战数人却不处下风。南阳分舵弟子今日见了许多厮杀,也知那人外有人的道理,见杨柏杉攻守之间,亦有高手风范,攻他的人越来越少,都去转攻谢离。 谢离见自己身边对手越来越多,大叫道:“看来这英雄的确不能乱逞,今天要吃大亏。”俯身抱起肖倾城,就向圈外跑去。 牟少龙见状急忙喊叫:“莫放跑他!”侧身要去阻拦,纪恺夫顾不得甚么招式,剑尖连点他后脑“风池”、“哑门”两大穴,牟少龙觉出背后生风,不敢大意,又侧回身去迎战。谢离大喊道:“使剑的英雄,替我抵挡一阵。”杨柏杉扬起左手,剑鞘飞向他身边几个南阳分舵弟子,那几人一阵闪躲,露出一条窄隙。谢离乘势冲将出去,突然眼前晦暗许多,定一定神却是个洞门,来不及细想,向里冲去,没跑几步就见一座高楼立于面前,原来跑到了岳阳楼大院里面。心想身后必有追兵,若进去楼内,岂不给人家关门打狗。遂从左侧绕到岳阳楼后身,就听楼前有个女子叫喊:“快来人呐,三小姐让人掳走啦……”未及细想,一眼望见那楼有个后门,后悔不迭,怎忘掉后门之事,跑上许多冤枉路。不过这倒也提醒了他,看准大院后门所在,急忙跑去,所幸那门开着,“噔噔噔”跑下台阶,一个箭步跨过,无暇细瞧左右便狂奔而走。 刚跑十数步,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侠也带我走罢!” 那声音犹如黄莺出谷,婉转动人,谢离不禁停住脚步,回过头去,见一白衣女子正自赶来,再无旁人,问道:“是你……你是叫我么?”那女子紧跑几步追上来,鼻翼翕翕扇动,说道:“你也……带我走罢。”谢离快速地上下打量她一番,说道:“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快回家去。我这是带人逃命,可不是游甚么洞庭湖。”心里惧怕三合帮的人追来,又提步跑了。 那女子兀自紧追不舍,又叫道:“大侠带我走罢。”谢离头也不回道:“我说你一个女儿家,怎地随便抓个男人,就要跟人家走?”那女子本就因为奔跑而面红耳赤,闻言状如醉酒,倍加酽酽,说道:“我看英雄断非甚么坏人,定会救人于危难,如若不然,自也不会救他。”这话果然起效,谢离呵呵一笑:“今日真是奇了,竟然有人叫罢‘大侠’,又称‘英雄’。”说着放慢脚步。 那女子急赶两步,问道:“那你就是答应啦?”谢离道:“我也自身难保,你还跟我不跟?”那女子咬着嘴唇点点头。谢离带着她左拐右拐,穿小道,过小巷,转却好多个弯,终来到一条窄巷。 谢离道:“估摸他们找不到咱们啦,看样子不像本地人。”那女子道:“可是,可是……”言语之间似有隐情。谢离急道:“可是甚么?”那女子道:“沈家的人可都是巴陵的。”谢离闻言问道:“岳阳楼沈家?”那女子又咬唇点头。谢离低声道:“那沈家可是这巴陵一霸,你怎么招惹他们了?”那女子悲道:“是他家人惹我。”谢离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他家人向来蛮横,谁也招惹不起,嗯……那这闲事我算管对啦。”那女子低下头去半天不语,只顾走路,想必因前路不明而茫然。 过了半晌,那女子问道:“你要去哪?”谢离答回家。那女子道:“你家……你家在哪?远么?”谢离答道:“梅子岭,不远不近,就在城东边的山下。”那女子“哦”了一声,又问道:“你抱的这个甚么肖帮主的,要不要看大夫?”谢离失声道:“哎呀!不说还倒给忘了,胳膊酸疼得很,我要歇一会儿。”说着将肖倾城放落在一面高墙之下。想是牵动伤口,肖倾城“啊呀”睁开眼睛,看看谢离,又看看那女子,有气无力道:“将我……‘外陵’……‘气海’、‘水道’……‘关元’点……。”谢离学艺之时,师父原也教过他打穴的手法,不过学得不精,点穴更不会,因说道:“你是说点穴罢,我只能试试。”犹豫片刻,在肖倾城伤口周围点了几点,肖倾城大叫一声又昏过去。 那女子跟着“啊呀呀”惊叫,谢离忙道:“别这么大声,你还怕那沈家的人找不到你么?”那女子一听,花容失色,默不作声,只抽出一把剪刀,剪掉肖倾城长衫下摆,隔着外衣将他伤处包裹起来,又撕下几个布条,将他右背、左手及小腿包了。谢离道:“怎地还带着剪刀?”说着又抱起肖倾城,带那女子伏出巷口。 不多时即出巴陵城,谢离恐被人撞见,专拣人迹罕至之路行走,那女子跌跌撞撞跟随,走不几步,就要叫住谢离等他。谢离初时颇不耐烦,后来觉不耐烦也无济于事,只道:“咱们这样呼来唤去,也没个名字,你叫甚么?”那女子闻言眼波一转:“我非江湖女子,没有名字。”谢离听言怏然不悦:“有胆量要人家带着逃难,却没诚心说出名字。不要骗我不读书,一看你就是个大家闺秀,没道理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女子羞道:“那也不能随便一问就告诉。”谢离道:“好办!我先告诉你我的,省得你吃亏,也省得你老‘大侠大侠’的叫着。我叫谢离,‘离去’的‘离’。”那女子口中反复道:“谢离,谢离。”见谢离正看着她,似有企盼,遂低声道:“我叫……”似在痛下决心,“我叫秋白,‘白露’的‘白’。”声音愈来愈小,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谢离咂咂嘴:“秋白?不是有雪才白么?姓甚么?”那女子听言微微一愣:“就是姓秋。”谢离笑道:“真有姓这个的。那你就唤我作‘谢大哥’,我就唤你‘秋姑娘’如何?”秋白低声道:“嗯。”不再言语。 二人见巴陵越来越远,渐渐放下心来。谢离难忍胳膊酸疼,复将肖倾城放落,说道:“也不知道这个肖帮主怎么得罪了那一帮子人。”秋白道:“你们就喜欢打打杀杀的。”谢离道:“我可不喜欢,我这次是来救人的。对啦,我要回家去,你家在哪里?你也赶快回家罢,只不知道你一个人敢不敢回家。”秋白闻言眼泪扑簌簌落下,泣道:“我已没有家啦。”谢离此前从没与女孩子独处过,见状手足无措,忙劝道:“快别哭,秋姑娘……”劝慰好一会儿,秋白终算不再落泪,但依然抽噎不止。 谢离又抱起肖倾城,转转眼珠道:“秋姑娘,既是先前只道我是爱打打杀杀的恶人,怎么还要跟着我呢?” 秋白跟上脚步,初时没有答话,似由谢离的问话想起一件事,隔了半晌道:“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谢离道:“这可奇了。”秋白道:“你诸事皆清么?”谢离道:“那有甚么不能?”秋白道:“看你跟他也不熟,怎地跑到岳阳楼来救他?”谢离道:“我之前从不认识这个肖帮主,咦?你二人早就相识?”秋白道:“我哪里认识他?”谢离奇道:“那你怎知他是帮主?”秋白道:“我在那岳阳楼上看到他在街上纵来跃去的,甚为扎眼,有人唤他作肖倾城,还有人唤他帮主。”谢离若有省悟,忽道:“那……你是甚么‘三小姐’啦?我从大院里穿过,听见有个人大喊‘三小姐让人给掳走啦’,说的就是你?”秋白叹口气:“那是扶叶妹妹,也不知她怎样了。”谢离道:“那是谁掳走了你?”秋白道:“没有人,是我和扶叶商量好的。”谢离道:“那就是了,你从后门走,她从前门出去大喊大叫,让沈家的人找不到你。到时若沈家的人问起,你就说是我掳走的你。” 秋白眼泪又要夺眶而出,颤声道:“你……不是要把我交给沈家罢?”谢离也停住脚步,急忙说道:“怎么会?我的意思是说万一,万一那沈家的人找到你,你就可这样说,都推到我这边就好。”秋白舒一口气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不会那样对你。” 谢离笑道:“你去岳阳楼干么?不在家好好呆着。”秋白道:“是沈家的人逼我去那岳阳楼的。”谢离问道:“逼你去那干么?”秋白见他似不大懂其中事,因回道:“总归不是好事,欺负我。”谢离忿忿道:“这些天杀的,早晚有一天,老天爷会收拾他们。” 秋白听言若有所思,问道:“也不知老天爷帮谁,倘若要收拾他们,应该早就收拾,还在等甚么?”谢离问道:“想必你定是念过很多书,不是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秋白道:“那要待到何时?”谢离道:“这就老天爷自己知道。对啦,你念的书上说有老天爷么?”秋白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看来书上还是说有老天爷的,不过还要靠人自己。”谢离道:“妈妈说念书多会害人,不让我念,爹爹又教不了我。你说的‘天行健’甚么的,我是不懂,这个天便是老天爷的意思么?”秋白眼看着地面,又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沉吟道:“天行健,地势坤,嗯,这个天也不能说就一定是老天爷。宇宙间万物万事俱都……”谢离打断他道:“秋姑娘,余下的不消再说,我决计听不懂,但是要靠自己我懂。” 秋白浅浅笑道:“不懂怎地,懂又怎地,没甚么差别。”谢离一侧头,正瞥见秋白面若桃花,煞是动人,说道:“秋姑娘,许久才见你笑这一回,你这一笑就更好看啦。”秋白听谢离直言她美貌,不禁心下稍乱。 正胡思乱想间,只见谢离忽然停住,说道:“你不是问我怎么来救这个肖帮主么?我在巴陵城逛得累啦,好像一不小心睡过去,梦里有个人让我来的。” 秋白“啊”的一下,颜色陡变,问道:“谢大哥说做了个梦?”谢离道:“有个人站在我身前,教我去救一个叫肖倾城的,还说了他大概的模样。”秋白道:“那谢大哥就来啦?”谢离道:“我说岂能他让我去救谁我就去救谁?何况我的功夫也不是多高,白搭上一条性命。”秋白道:“那人怎么说?”谢离道:“我方才想起来,他向我比划了一下,我就丢魂儿似的,鬼迷心窍一般。他又说待听到有人发出尖啸,就顺着那声音去救人,还说救人之后,带回家就可以啦。然后就‘欻’地不见了人影。”秋白道:“那你就听他话啦?”谢离道:“啊呀!我本来不想的!是不是被下了咒?才清醒过来,不过而今反悔也不成啦,不想捎上你。” 秋白听言忙道:“谢大哥,还没谢谢你救我呢,此恩此德我日后定当涌泉相报。”谢离道:“不算甚么啦,都说是捎带手的。”脸上却烧将起来。秋白道:“谢大哥莫要这样讲,有恩不报,岂非枉自为人?”谢离知说不过她,未再反驳。 秋白又问道:“谢大哥,你能看得清那人长甚么模样么?”谢离道:“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说不清脸上长甚么样,再见倒也能认得出来。怎么想起问这个?”秋白道:“我也恍惚见到一个人,也不知是梦不是,也没看清他模样,他教我如何逃出岳阳楼,又告诉我跟着你。”谢离闻言停住脚步,放下肖倾城,盯着秋白道:“他让你跟着我?”秋白微微点点头,说道:“他说待我出那后门,切莫关门,只要见到脸上蒙帕子的人就跟着他,还要与他……走到哪里,便要跟到哪里。我一出那门,只见你打我身旁过去,我一看就是你啦。”谢离道:“不说倒还忘啦,你给我这帕子摘下来,好难过。”说着低下头来。秋白解下帕子,见了他容貌,又想起那“梦中人”的话来。 谢离道:“竟有这般凑巧?你也被下咒?”秋白不语,他又问道:“你没有家了又是怎么一回子事?” 十二、第三回 欸乃一声 秋白道:“那沈家公子恶名素著,却不想轮到自己身上,给强索去,赴岳阳楼之前我已给爹爹妈妈留下书信,表明心迹,定会誓死不从,到时难免一死,要他们快快离开巴陵,养育之恩来世再报。想必他们早已走了。”谢离疑道:“强索去?干么?不从甚么?”秋白叹道:“都说不是好事,莫再问了。”谢离道:“好罢,不问。” 想到爹爹妈妈,秋白又落下泪来:“在岳阳楼上我猜爹爹妈妈已离巴陵,便决心赴死,谁料方要抽出剪刀,耳边就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教我如何如何,之后的事你都知道啦。”谢离道:“看来真不是好事,都决意赴死了……你不让问的……梦……难不成这是老天爷干的?”秋白拭拭泪水道:“其中原委实难探究。” 二人一时各不言声,俱在想梦耶真耶。 行了一阵,转过一片小树林,谢离向前一扬头:“呶,那就是我家。”秋白顺着谢离所指望去,见一户人家,几间矮房,一方独门小院,炊烟直上,静谧悠然。虽无法与自家的亭台楼榭相比,又显孤零,但在此时看来,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 待来到柴门之前,但见屋中走出一个美貌妇人,手里拎着小木桶,腰间扎着粗布碎花围裙,说道:“怎地才回来?若是不饿便不晓得……”看到谢离抱着一个男子,与一白衣女子站在柴门之外,颇为不解,住口不说了。秋白听那声音,觉得微微嗔怒之间带着些许怜爱,想到自己也许今生今世再听不到妈妈讲话,不禁黯然伤神,只想多听几句,谁知却停了。 使使力气,打开一扇柴门,随着谢离进院,走到那美貌妇人面前,见她清新秀丽,三十多岁年纪,虽荆钗布裙,却依然隐隐透出一股大家闺秀之气。 谢离叫声“娘”,对秋白说道:“这是我妈妈,你就叫谢大婶儿罢。”这女子正是谢离的母亲,却有个寻常妇人少有的名字,唤作“叶千千”,只不过只谢离的父亲知道罢了。 秋白深施一礼,怯生生道:“见过谢夫人。”谢离要她唤那叶千千“谢大婶儿”,秋白却唤“谢夫人”,叶千千并不接话,眼望谢离,疑色满眶,谢离喜道:“妙极,妙极,还从没甚么人唤我妈妈作夫人的呢,从今儿起,娘就叫谢夫人罢。哎呀!娘,我这胳膊实在酸得不行啦,先找个地方安置了他再说罢。”叶千千“哦”了一下,闪开屋门,瞪眼道:“属你调皮,是不是闯了甚么祸?这人怎么了?先放到你房里罢。” 谢离急急忙忙冲进屋去,秋白本想跟着进去,但又觉得不妥,便立在门口,欲待叶千千先行。叶千千亦站在那里不动,仔细打量秋白,看得她脖颈染红,双腿发虚,两只手不知置于何处。 只听谢离叫道:“娘,快来!他好烫人。”叶千千放下木桶,撇下秋白,转身进了房内。秋白这才解脱,跟随进去。甫进堂屋,即自后门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方脸黑须,高高壮壮,手里拎着一把斧头,想必是谢离的父亲,见到陌生人,微微一愣,问道:“你……你是谁?”秋白连忙行礼,正不知如何回话,谢离又大叫道:“爹,爹!你在哪?快来啊。”那男子忙丢下斧头,闪进谢离的屋子。 那斧头“咣当”坠地,直震得秋白心头一哆嗦,思忖要不要进去,又想那毕竟是男子卧房,自己身为女子,还该不进为好,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得孤零零站在堂屋。见那堂屋之内甚为简朴,并无多少物事,也没供奉先人,但诸物摆放错落有致,极为整洁,一看便知女主人乃有心之人。 叶千千被谢离唤进去,见肖倾城伤势颇重,而自己毕竟是个女子,多有不便,遂要谢离叫他父亲谢四九。谢四九不知秋白为何人,见打扮更不似乡下姑娘,俨然是哪家的大小姐,问道:“离儿,那人是跟你来的么?”谢离道:“不说倒给忘啦,是随我来的,待会子有空再说不迟,先看看这人怎么办罢。”谢四九话未听完,又看见床上的肖倾城,问道:“怎地又多一个?他们是一起的么?是从哪里来的?”谢离道:“是我从巴陵救回来的,先别说啦……”谢四九道:“你还会救人?你妈妈的话俱来不听,到处惹祸,哎呀!怎地这么烫人,看样子这外伤可是不轻。”伸手去解肖倾城腰间包扎的布衫,叶千千见状掩目而出,低声道:“九哥,倘若弄不了,就请善先生罢。”那善先生为这附近的赤脚郎中,本姓无人记得,只名字中带一“善”字,十里八村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来瞧。 叶千千自那屋出来,见秋白站在当地不知所措,淡淡一笑,问道:“姑娘,你打哪来,叫甚么名字?”秋白见她一笑,万般动人,墨笔难书,自己虽是女子也有些痴醉,待她又问一遍,方回过神来道:“谢夫人,我本姓秋,单名一个‘白’字,从巴陵来的。”叶千千道:“莫要再叫甚么谢夫人,只唤姨姨便可。你与离儿抱回来那人是一起的罢?听离儿说是他救的那人?”秋白道:“我与那人不是一起的,不过那人却为谢大哥救下来的。”叶千千奇道:“谢大哥?”秋白蚊声道:“谢夫……姨姨,此事说来话长,你……还是问谢大哥罢。” 叶千千见秋白不欲直说,叹口气道:“我那离儿,自小就疯野惯了,说话没个准头,问他莫不如不问的好。”秋白道:“谢大哥……他……若据实而言,却也颇具孟尝之风。”觉用辞不甚确切,又道:“纵使并非如此,也可言‘古道热肠’。”叶千千脸上泛起一丝喜色,旋即便消,说道:“多谢秋姑娘美言。”还想问话,谢离从屋里冲出来说道:“娘,我去请善爷爷。嗯?别让秋姑娘站在这里啦……”风也似的去了。 叶千千望着谢离的背影,又长叹一气:“不知何时才能定个形状。”又转向秋白道:“姑娘今夜……可是要在这里借宿么?我这里舍我之外一夫一儿,就连那人,皆为男子,恐多有不妥。不知你那巴陵的家里……”秋白泫然欲涕,低声道:“我已没有家了,纵使有家,亦是难回。”说着没忍住,两道泪痕直落下来。叶千千方才见她似有隐情,此番提及家事,又这般伤心,亦生一丝怜悯,说道:“姑娘莫要哭,只不过……”沉吟一下,“随我来罢。”便将秋白带到一间窄屋,说道:“蓬门荜户,今夜你就在这里将就将就。”秋白道:“倒是有劳姨姨啦。”叶千千笑道:“你不嫌弃就好。你且在这歇息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飘然而去,只留下秋白在这小屋之中。这小屋靠北一面小窗,几近墙角一张竹床,摆设亦是甚为简朴,却也同样干干净净。 忽听到院内传来脚步声,心想是不是那谢离回来,开门便出。 只见谢离挎一个箱子,在外边领进来一个髭须皆白的驼背老者,看样子足有七十多岁,一脸绿豆大小的麻坑要人极不舒服。后面还跟着一条土狗,浑身半长的黑毛,只一双眼睛上边两点白星。谢四九从屋里迎出来,说道:“这么快!善先生来就好办啦。”那老者嗓音如铁:“正巧碰到他,好办不好办诊过才知。”瞄一眼秋白,便不再看。谢离朝秋白摆摆手,进了屋子。 秋白只得又返回屋内,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谢大哥的妈妈到底是何许人。她必然读过书的,只不过不知缘何在此处守却田园。而我与她就似早已见过数面一般,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便是一见如故罢。但她对我冷若冰霜,甚或颇有敌意,不知何故。是了,初次见面,还没道出原委,自不能要人家一上来便嘘寒问暖。”如此想来,心中略觉释然,转念又想:“不过这般冷淡,却也着实不知所以。她与谢大哥是为母子,但脾性却如此不同。再看这夫妻二人,一个淡雅清新,镌着半丝傲气,另一个却粗陋颟顸,带着些许俗气。他们本应冰炭不投,怎地结亲生子?谢大哥长相随他妈妈多些……” 又想起爹爹妈妈不知身在何方,心中又念道:“他们定以为我已不在这个世上,那我在这世上虽有亲人,却与无亲无故没甚么两样。如此说来,此时此地,这谢离岂不是我最近的人啦?他无缘无故便答应救我,却也……” 约莫过一盏茶工夫,听那三人出门,秋白忙起身贴在门口。少顷,但听谢离叫道:“娘,我饿!秋姑娘——” 秋白听见谢离唤她,心中一阵翻涌,几欲落下泪来,拉开房门,颤声道:“谢大哥,我……我在这呢。”谢离道:“刚才就知道妈妈让你住北屋,嘻嘻。”谢四九正从外面走进屋来,好像要问些甚么,见了秋白,话又缩回。秋白盈盈俯首,口中说道:“见过谢伯伯。”谢四九神色间甚为尴尬,答道:“哎……见过见过。” 叶千千挑床被褥,正欲去送与秋白,来到堂屋,但见三人旗杆也似的立在那里,便道:“离儿,方才你善爷爷怎么说的?”谢四九一见叶千千,宛若见到救星一般,抢道:“善先生说不碍事,留下几服药,说五日便可活动,半个月就会全好啦。”说着朝厨房走去,“离儿刚才说他饿,咱们吃饭罢。”谢离一听要吃晚饭,兴致大起,问道:“娘,咱们今儿个吃甚么,这又多口人,可够么?”说着看秋白一眼,秋白蓦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缎子鞋尖儿,蚊声道:“谢大哥,小女子原不该如此不加自重,夜宿别家,只因事出有由,着实万不得已而为之。”谢离忙道:“秋姑娘,你这是哪里话,怎也文绉绉的。不是忘了罢?你不说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么,如今我回得家来,你理所应当要与我一起回家的呀。” 秋白自不会忘记,她这番话似对谢离而讲,实是说与叶千千,叶千千岂能不知?她走到秋白面前,平平道:“方才不是安排了你的屋子,要你且将就一夜么,怎么又提一遍?”将手中物事递与秋白,“咱们这比不上大户人家,这些东西可就委屈姑娘了。你先带回屋去,收拾一下,我看你也饿了,待会咱们吃饭。”见秋白回屋去,又对谢离道:“那人能吃东西么?”谢离道:“善爷爷说他戌时服药,便会醒来,不过又会睡去,要说到吃东西,还要待后日清晨。” 当晚,四人在堂屋支起饭桌,围在一处吃晚饭。秋白见很多东西之前莫说吃过,见也没见过,俱是些粗米饭,淡菜汤,只有些野物倒是尝过。谢离一会儿夹菜,一会添饭,忙得不亦乐乎,叶千千劝道:“也不问人秋姑娘吃不吃得惯,就生添给人家。”谢离道:“定是吃得惯的。”秋白道:“姨姨做的饭菜可口得很,好吃着呢。”叶千千笑道:“真是说笑,乡下人的饭菜,怎比得了城中的人家,不过秋姑娘喜欢就好。”谢四九道:“离儿,到这时就告诉爹爹妈妈怎么一回子事罢。” 谢离拍一下后脑道:“不说倒给忘啦。”秋白忍不住一笑,心道:“看来谢大哥这‘不说倒给忘啦’说的却是熟流。”谢离见秋白发笑,更来精神,便眉飞色舞地说起事情原委,时不时看看秋白,等她点头印证自己所言非虚,秋白当然极为应合,有时不待谢离看她,便自点头。谢离说到兴处,手舞足蹈,只听得谢、叶放下碗筷,目不转睛,细听端的。 待到谢离讲完,谢、叶对视良久,默默无语。约莫半晌,叶千千道:“做梦……下咒……离儿,你就蒙我俩罢。”谢离本还在兴头上,听妈妈这样说,登时身子矮下去,嘟囔道:“我没撒谎,你放心罢,我没事。”叶千千道:“那场面太过凶险,爹爹妈妈怎么放心?”谢四九道:“娘子,今日有客人,莫要再说。”叶千千闻言旋即作罢。谢离暗暗朝秋白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秋白心头一凛,因她家中父亲与哥哥举手投足间无半个与这谢离相似,而佣仆厮役中的男子见她面均是侧首低头,自不敢与她说笑,这谢离倒是无拘无束,百无禁忌。 叶千千看一眼秋白道:“秋姑娘,听离儿的话,你二人似梦到同一人?”秋白道:“这是谢大哥猜的罢,我也不敢坐准。”心想:“看来这谢家乃是这个姨姨掌事,甚么都得这个姨姨拿主意,问甚么也由她来问,而这谢伯伯倒似甚么也不管一般。” 叶千千又道:“九哥,你看这是怎么回子事?”谢四九道:“娘子不知的事情,我更不知。世间如此之大,巧合的事也是常有的。”叶千千道:“离儿,那这个肖帮主因何被人追杀,那梦中人没和你说么。”谢离道:“那倒没说。”说着眼望秋白,秋白道:“也没与我讲,他只说到时岳阳楼外自会一阵大乱,要我趁那沈家的人都在聚精会神之际,便即逃走。”叶千千道:“他正躺在咱们家中,不知是福是祸。”谢离道:“没人看见我抱他回家。”叶千千嗔道:“你怎知那城中无人认得你?”谢离听言觉得甚为有理,便低声道:“那两个衡山好汉却被那恶人认出家数,不知眼下如何?”叶千千道:“人家学武的高人,你怎和他们相比?”谢四九道:“离儿这也算是侠义心肠,莫要怪他啦。” 叶千千听到谢四九开口,言语便登时软却,说道:“九哥,你就护着他,他胆子才这样大。若是侠义心肠还好,只怕是不知深浅罢。”抬起右手,将两鬓的头发拢到耳后,一双妙目含情脉脉地望着谢四九。秋白心头登时不知被谁掐了一把,暗念道:“方才只为一场误会,看她言语之间不乏严厉,但这谢伯伯只消一句话,便似按住她脉门一般,只管俯首贴耳,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谢离问道:“秋姑娘,你没事罢?”秋白这才“嗯”道:“伯伯、姨姨、谢大哥,若再没甚么事,我想先去歇了。”叶千千道:“你也累了一天啦,快些去罢,明日你伯伯去打探打探。”秋白便起身离去,待推开那屋门,直觉一团乌黑,忽见两个人影映在对面墙上,不禁大骇,一看却都像自己,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忘记与你掌灯啦。”回头见叶千千端着两盏油灯,忙接过一盏,方要道谢,叶千千转身已走, 十三、第三回 欸乃一声 留她一人孤立。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饭的谢离,进了小屋。 待到戌牌时分,谢离与谢四九便按善先生所言,喂肖倾城服下汤药。果如善先生所断,肖倾城醒转过来,亦又昏睡过去。 院中犬吠狺狺,是草芽儿,谢离在屋内对它说道:“你回去告诉善爷爷,跟他说的一模一样。”那狗儿摇摇尾巴,跃出柴门走了。谢离手持斧锯一阵砍剌,不多时便拼得一张床板,搭进屋去。 翌日清早,谢离睁眼醒来,听肖倾城呼吸均匀,起身摸一摸他额头,不似先前那般烫人,心想不错。进到堂屋,叶千千正在纺线,头也不抬,说道:“去叫你爹爹起来,饭菜在锅里热着。”谢离道:“秋姑娘醒了没有?”叶千千道:“还没……”话音未落就听那小屋“啊”的一声,谢离方要奔去,叶千千急道:“你干么?”谢离方觉不妥,停住不动。 昨夜秋白和衣而卧,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下,只见那沈家公子一阵狞笑,朝自己扑来。方要叫喊,又见爹爹妈妈在十字街头烧着纸钱,痛哭流涕。正要告诉二老孩儿尚在人世,就觉谢离正抱着自己狂奔不已,后面跟着一群人,大喊大叫要杀自己。只听见叶千千冷冷道:“秋姑娘,你个女儿家,常宿别家恐非长久之计,还请自便罢。”说来奇怪,此前那些人事却并不觉得十分可怕,单单这一句话,吓得秋白“啊”的一下,叫出声来,翻身坐起,却是一梦,再看窗外,天色似已放亮许久。 房门打开,叶千千来到床边,轻声道:“做噩梦了罢?”秋白微一点头,抽泣道:“梦见我爹爹妈妈,不知道他们现在何方。”叶千千幽幽道:“也不知是哪世欠下的冤债,要到此世来还,想亦无用,不如起来罢。” 谢离换套衣衫,要与爹爹到山上砍柴去卖。吃过早饭后,秋白瞅准一个机会,叫住谢离,嘱他要早些回来,谢离一笑,便应承于她,与谢四九一齐自后园走了,秋白不舍地看着谢离不见人影这才返身。 没有谢离在家,秋白浑不自在,也不知该与叶千千说些甚么,便帮她做些家务事,或是洗碗刷盆,或是扫土除尘,叶千千一百个“不用,你快歇歇罢”,她只管忙碌,只不过做家务的本事着实差着不是一星半点,只纺线还做过,熟一些。其间二人不时聊几句闲话,不深不浅,都是读甚么书啊,会甚么曲啊之类。到该准备晚饭的光景,秋白要看灶,却被止住,许是叶千千怕她一个不慎,就引火烧了房罢。 秋白见叶千千聊的虽是家常事,仍透出谈吐不凡,做起活来亦是干脆利索,心中不禁一阵惋惜,直觉此等不俗的女子,只应琴棋书画,怎奈柴米油盐?心道:“看她对谢伯伯一往情深之态,难道是为谢伯伯才甘愿如此的么?我今天也是抢着要做这些粗鄙活计,那我是为谁?为我自己?为让谢大哥妈妈不觉得我无任何用处,留在这里白吃白喝?我连一死尚且不惧,还怕她赶我么?是为谢大哥么?若为谢大哥,那着实离奇地荒谬……”想着便有些走神,脸颊不禁微生血色,幸好叶千千忙着喂鸡,并未见到。 这一天着实为秋白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日,好不容易盼着谢离回来,这才松下神来。听他在小馆儿探到的消息:许多人都在传昨日午间岳阳楼前之事,有人说肖倾城被一个不知名的少年救走;有人说被衡山剑客救走;也有人说衡山两个好汉皮毛未损便回山去,并未带着肖倾城;还有人说那三合帮的弟子不知为何与沈家人火拼起来,只杀得两败俱伤,惊动官府,将那牟少龙赶跑;也有人把个肖倾城形容得神乎其神,甚至说他生出一对翅膀,自岳阳楼上飞了。终了谢离说道:“秋姑娘,我爹爹还听到,说秋家三小姐被恶人掳去,因誓死不从,被绑着石头沉在洞庭湖底,而秋老爷子早在那之前便举家迁离巴陵,甚么都未带走。”谢四九在旁边不语,只是点头。 秋白一言不发,过去半晌才道:“有扶叶的消息么?”谢离思索一阵,跺脚道:“她不知道被谁捅了好几刀,死在岳阳楼院内,也不知是沈家的人还是三合帮的人干的。”秋白瘫坐在地,半天才喘过气,泪珠不断线地流下来,泣道:“谢大哥,我目下可甚么人也没有啦,就只剩……只剩你一……就只剩你们一家人啦。”谢离慌忙好言相劝,一面欲扶她起来,一面眼望着叶千千。 叶千千何等蕙质兰心,早听出话中深意,这是求自己收留她,只不过若不这么说,倒或许恻隐之心一动,便收留了她。但见她拐了个弯子来说这事,虽是伤心之下,言出于真心,却也惹得叶千千心眉暗蹙,觉得她似在耍小小的手段,便生少许厌恶;冥冥中还觉得这女子说不准要和谢离闹出甚么祸事来,是以又变念头,因说道:“你父母只是离开巴陵,并未出事故,怎么却说甚么人都没有呢?” 秋白听言倔气显露,挣扎几下,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对着谢离说道:“谢大哥,我去找我爹爹妈妈啦,你的恩情来世再报。”说着揉眵抹泪,急得谢离又是一阵乱跺,看看妈妈,又看看爹爹。 只听谢四九道:“秋姑娘,你且先住下,待有你家人消息,再去寻他们也不迟。”秋白不听,只管要出房门,叶千千软软道:“九哥,打探她家人消息的时候,可莫要太过声张。”心中却道:“九哥哥,你就是我要命的冤家,你可知那‘冤家’两个字如何写么?”脸上温情款款,一把拉住秋白,“你这个傻姑娘,甚么都不知道,哪里寻去?”喜得谢离直叫道:“就是,就是。”秋白这才停住,跪倒在地:“大恩大德秋白没齿难忘。”叶千千伸手托起秋白,说道:“你这姑娘,勿要折杀了咱们一家人。快去准备碗筷罢。离儿你且去看看那肖帮主模样,今儿一天也没怎么瞧他。”秋白见她吩咐自己做活,知她已肯收留自己,便又拜一拜,去厨房取碗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在心头。 又过一宵,肖倾城真如那善先生所言,一早便醒转过来,即是他看见扇子这一回。谢离今日不用砍柴,便得机会为他讲述来龙去脉,他只拣与肖倾城有干系,且只不过自己经历的道来,是以待那一碗稀饭喂下,他也就说个七七八八了。 肖倾城吃得一碗,便觉腹中已满,不再多要,挑些心中疑问和方才没有听清之处闲问谢离。因问道:“恩公你真是因为那梦便去救我啦?”谢离道:“都说了我叫谢离,以后可不能恩公恩公地叫唤,我实在听不惯。”肖倾城道:“嗯,不再那样叫,那就唤你谢贤弟罢。”谢离道:“贤弟也不好,听不惯,就叫谢兄弟罢。”也不待肖倾城答应,又道:“那我就叫你作肖大哥啦?”肖倾城道:“甚好。”谢离道:“肖大哥,我的确因那梦去救你的,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梦,更像被下了咒。”肖倾城道:“那你善爷爷又是谁?他养狗?”谢离道:“善爷爷就是善爷爷,不是谁,他那狗可厉害啦,叫草芽儿。”肖倾城道:“他说我要几次醒转,又要几次昏睡么?”谢离“嗯”道:“他还说你这几日能动便动,别人却不能搬动你,要不然气血逆心而行,会出大事。” 肖倾城啧啧称奇,又凝思半晌,问道:“谢兄弟可曾听说过‘千里传音’么?”谢离道:“是门功夫罢,师父没说过。”肖倾城方要问他师父是谁,不想一阵麻痒自伤口处袭来,想伸手去挠,却抬不起来。谢离见他眼神有变,问道:“是不是痒得难过?那就对啦,挠不得,不过,肖大哥你却又要睡喽。”肖倾城就如中法术一般,正觉奇痒难耐,不知怎地,眼皮坠落下去,又入睡乡。 院内又传来狗叫,却是善先生来访,也不与人说话,径自来到这屋,打开药箱,取出迎枕,退起肖倾城左袖,伸出三个手指压在腕上,调息至数,诊查脉象。谢离本想说善爷爷所言皆中,但见他闭目不语,遂罢此念。 善先生悠悠睁开双眼,说道:“那右脉不必诊。”谢离忙问道:“怎样?”善先生斜眼道:“怎样?不怎样,寸、关、尺皆不出所料。你去打盆热水,再掌上灯。”又自药箱内取出一枚弯针,一段细线穿上,先洗净了伤口,又在火上烤烤针尖,便缝合伤口。谢离从未见过,一时心奇,凑上前去观看,见那一双干手游走如飞,甚为灵巧,直瞧得他目瞪口呆,说不出话。不多时便缝合完毕,善先生剪断细线,洗净双手,擦干弯针,收拾药箱便走。 谢离伴他出门,未至柴门,善先生忽地停住,目光直射门外土街,草芽儿也停住脚步,不住狂吠。叶千千与谢四九见那狗非是好咬,便也出房门观瞧出了何事。谢离顺着善先生目光望去,只见一人披着土黄色长袍斗篷立在门外西侧,刀眉入鬓,隆准高悬,不怒自威,右手背后,左手倒按腰间剑琫,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 善先生一摆手,草芽儿便不再叫,只不住地呲牙低哼。他又伸右手食指弯了弯,草芽儿便跳过东边篱笆走了。只听那黄袍客道:“你怎么在这儿?”声音低沉入地,虽是不大,却十分清楚。善先生一声干笑:“我怎么不能在这?你怎么在这?就你一个人么?”黄袍客道:“是你要人救下肖倾城?”善先生道:“谁是肖倾城,从未听过。”黄袍客道:“到此时,狡辩还有何用?”善先生道:“这‘狡辩’二字重了罢。”说着挺起背来,身形不再佝偻,比原来足足高了大半头,登有萧疎岛瘦之感,惊得谢家三口人睁大眼睛,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事,以前只道善先生是个驼子,哪知却如此挺拔。 黄袍客似不动心,说道:“还习惯么?天花?”善先生道:“要知今日,我倒不用遭那罪啦。”黄袍客微微一笑道:“豆子?”善先生“哼”了一声,又对谢离道:“孩子,你快回屋去,让你爹妈也快回去。”谢离不解道:“善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善先生道:“先莫要问,快进屋去。”黄袍客道:“善爷爷?呵呵又收了个乖孙儿,小朋友,就是你救的肖倾城么,如此看来,三合帮的人也忒不济。”谢离方要开口,就被善先生拦住话头:“闭嘴!”谢离见善先生不愿自己说出内情,便道:“听不懂。”黄袍客道:“装傻。”语调突然高出许多。善先生急道:“快叫这崽子回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谢四九忙向谢离奔来,嘴里叫道:“快回来。”叶千千也招手大叫道:“快到妈妈这里来。”谢离见爹爹妈妈唤他,说道:“善爷爷,你也与我一起回屋罢,我看他不像好人呢。”说着就去拉善先生的胳膊,哪知善先生回身便是一掌,一掌未已,一掌又至,俱拍在谢离前胸。三个人同时“啊”将出来,两人是谢四九夫妇,另一人却是秋白。 她本来见善先生来了,急忙躲回自己房中,后又听到草芽儿一阵大叫,不知出何事,害怕是沈家的人来寻她,一颗心“突突突”乱跳,待听到叶千千呼唤谢离,怕他出事,一时关心战胜胆怯,想出前门看看,乍至门前,但见谢离被善先生拍了两掌,惊呼一声,冲将出去。 谢离身子腾空而起,斜着向后飘去,肩上药箱脱落在地,所幸结实没有散开。谢四九忙欠脚去够儿子,却早从他身旁掠过,渐飞渐慢,向下坠来。叶、秋各自双臂箕张,正好抵背接住,却觉他轻飘飘的,没费力气便止住劲道。二人异口同声道:“怎样?”急切之情绝无二敛。谢离就觉似被人忽地抱起,又轻轻地放在这里,活动一下手脚,提提力气,开口说道:“没事,没料到善爷爷还会这一手。”三人见他无事,脸色都舒展开来。 黄袍客道:“倒没撂下。”善先生道:“生疏不少。”黄袍客道:“我也是大不如从前。”善先生“嘿嘿”一笑:“那是你所求甚高罢。” 谢四九回来道:“娘子,不知那人是谁?而这善先生也似大有来头。”叶千千低声道:“听他二人言语,似早就相识,且大有干系,那人似为那肖帮主来的……” 善先生蓦地转过头来,怒道:“你们几个怎么还在这里叽叽呱呱?”话未说完,黄袍客笑道:“果真在此。”一按剑上簧扣,长剑弹出,直奔善先生而来,方至中途,剑身倒转,剑柄已被握住。 善先生大叫:“要命就进屋!”待长剑近前,双脚以踵为轴向左一转,又以脚掌为轴,再转一下,右臂弯转留了个空挡,那剑正自圈中刺过。一耸右肩,左足向右前方踏出,左掌向黄袍客右膀推去,便在同时,侧身上抬右手小臂,要与上臂合拢。此时长剑通身过隙,若被善先生上下合拢,那黄袍客右手便被制住,肩膀再被一推,一条胳膊便即废掉。 黄袍客武功当然不弱,岂能轻易就被废却肢体。缩回手臂已然不及,遂左掌自右臂下穿出,伸出二指点向来掌腕上“神门”、“大陵”两穴。右手四指几番琵琶,长剑如中磁吸一般照善先生小臂砍来。善先生一声冷笑:“还没忘么。”松右臂,撤右足,左腕上挑,拇指、食指及中指夹下,将黄袍客二指逼回。又见长剑转来,手腕一抖,扯住黄袍一角,去卷那长剑。黄袍客二指缩至腋下,觉得左侧脖颈一紧,知是袍子被扯。他历战无数,也遇过此类情形,曾想过弃袍不披,但争胜好勇之心甚强,觉那样岂非自认短处,遂潜心思虑应对之法,竟颇有心得,这黄袍反倒成诱敌之物。当下二指又既迅且捷地伸出去,所到之处仍是“神门”、“大陵”两穴,压退善先生。 三人听到善先生喝叱,不敢多看,转身入屋,合上前门,心如战鼓。谢离道:“看来那人内功深厚,娘你说得那么声小,他还是听到了。”叶千千道:“你还说呢,都是你惹下的祸事,那人定是来找这个肖帮主的。”谢离无言以辩,只道:“那定非甚么好人,不知道善爷爷能打发得了么,咱们一村住这么些年,都没看出来他会武功。”叶千千冷冷道 十四、第三回 欸乃一声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那人似还有帮手,不知在哪?”想到此处,不再言语,细听外边打斗之声。 只听善先生道:“多年不见,你这剑倒似生锈了一般。”黄袍客道:“你倒似大有精进,适才还说生疏不少,想让我不提防你么?”善先生道:“孙子云:‘兵不厌诈。’对你怎能露底?”黄袍客道:“兵不厌诈,说的不错,当年你全靠诈死,方保全一条性命。”善先生似被激怒,掌风呼呼,黄袍客长剑“嗤嗤”作响,一时不知谁处上下风。 黄袍客忽“咦”道:“这狗子不错么,竟当人使。”善先生道:“这年月,人不如狗,交人倒不如养狗,到甚么时候,它都不会害你。”又传来兵刃交加的声音,叶千千看看谢离,谢离听了一会儿道:“善先生也似在用剑。”说着慢慢将前门推开一道小缝。 只见善先生手上多了一把长剑,舞得正急,两人上下翻飞,你来我往不止。看得谢离张目结舌,从没想过这个驼背老头儿有一身武功,更不曾料到他会使长剑。谢离忆起学艺之时师父似曾说过剑的事,但当时师父的话之乎者也,十成中倒有九成不懂,只依稀记得甚么“君子兮”、“轩举哉”、“坐照入神”之类。“君子”隐约明白,其他的只记了个音,不知所云。 再看草芽儿靠门不远坐着,药箱也被它拖了过来,旁边一个条猩红色绒布长套,里面露出半截剑鞘。谢离道:“原来草芽儿回家取了把剑来。唉!甚么时候咱家也养一条这样的狗。”叶千千瞪眼道:“快把门关上。”秋白伸手拽拽谢离衣裳,谢离回过头来,见她水汪汪地望着自己,充满祈求牵挂之意,便道:“没事,他们斗得难解难分,哪里顾得上我?” 本来二人平分秋色,此时善先生手里多把长剑,略占上风。 黄袍客剑速越来越来慢,剑招愈来愈凝滞,善先生却越舞越快,愈来愈轻灵,善先生出三四招,黄袍客方能出一招。奇的是二人几招之内倒有一招相同,只不过一快一慢。谢离自有些甚浅的武学根柢,因说道:“我看那人要不敌善先生。”叶千千道:“真的么?”谢离道:“那人比善爷爷慢多啦。”叶千千道:“你怎知慢便是输?” 又过数招,忽没了兵刃金声,二人好似在院子里各自演舞剑器浑脱,仍旧一快一慢。谢离奇道:“怎地成了这个样子?”谢四九问道:“怎样?怎只听到风声。”谢离道:“善爷爷和那人好像都在那里舞蹈,一点儿也不像在比剑打架。”余人不解,叶千千道:“给我看看。”扯开谢离贴近门缝观瞧,过了一阵子,掩上房门,细思一会儿道:“枉你还是学过武的,是不是都就饭吃啦?”谢离低头道:“孩儿没怎么学剑。”叶千千白他一眼道:“他二人应是在耍同一套极高明的剑法,走却两个极致,一个求速,一个求稳。”谢离问道:“那怎又似演舞?”叶千千道:“妈妈没学过功夫,更别提剑法,但只觉得这套剑法要处在于比巧,对手出招之时,因知其套路,便等着削手剁脚,是以二人互相忌惮,就成了这个样子。”谢离惊道:“娘你怎看得出来,还说没学过功夫。”叶千千道:“能看出来就非得学功夫么?”说着眼望着谢四九,谢四九道:“你娘甚么时候学过功夫,我怎不知?”谢离才不再追问,又要开门,见叶千千脸色阴沉,这才打住。 叶千千所言句句中的,他二人确为同使一套剑法,其中要害亦被她看穿,便是待对手出招后,再依对手出招而动。二人初始还能你一招我一招地拆解,到后来,已相距一步有余,各自比划。二人俱熟知对方套路,黄袍客每出一招,善先生都照准他腕肘之处或点或刺,连出几招,而黄袍客只依他某一招出剑连拆带攻,如此便陷在鱼咬尾之中,且他二人碍于颜面,谁也不愿先罢手,若先罢手即是示弱,在这等高手之中,无异于自刎脖颈。 黄袍客一时攻不下,心中一转,急退两步,卖了一个破绽,善先生紧跟两步,看准缝隙,长剑翻转自胸前极为快速地递将过去。黄袍客一低头,长袍从身后自头顶铺将过来,善先生剑朝左右,“刷刷刷刷”四下,那黄袍被割得左右离散,化成黄雀相似。善先生忽地伸手抓住一大块袍布,自底下兜了另一块袍布上来,待下端袍角甩至齐手高低,探出两指捏住,又抖腕转了几转,拧成经袱子模样,后跃一大步,大笑道:“十步清风散,早料得你有这手段。” 原来黄袍客袍子上翻仅是个障眼法,实为趁机下毒,却被善先生识破。若善先生中了他的十步清风散,这袍子被割原也不算甚么,只不过不但袍子破掉,且对手包住毒散的物事竟是被割下的袍布。高手之间过招,如此这般已然输了,自不需再战。输赢原本常事,若挺强再战,传出去势必遭人耻笑。那黄袍客自重身份,一把扯下半截袍子,拱手说道:“见笑了,不过那肖倾城杀我徒儿,此仇不能不报,不知你这‘善先生’肯让路否?”意思是说我是来寻仇的,并非要与你算甚么陈年旧账,我这里虽然输,但仅仅输你而已,却还没同那肖倾城比试,倘若你拦着,咱们之间已非适才那仗,却换了又一仗,不能算我输不认败,别人听去自不会耻笑于我。 善先生闻言闷哼道:“自来时就听你似要找甚么肖倾城,老朽并不识得此人。你我故人相见,原当一叙前缘,只不过不巧,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另请节哀顺变,委实可惜。” 秋白本以为沈家的人来找她,知不是后,心下稍安,屋外二人酣斗之际她关心的只是谢离安危,但也知若是黄袍客胜,可也大事不妙,听到黄袍客说“见笑了”,抬起头来看着谢离问道:“谢大哥,看来这个坏人认输了,还要做甚么?”谢离道:“他是认输,但还要找肖大哥,要善爷爷让路,善爷爷不答应。” 就听那人冷言道:“方才那妇人已然漏出口风,肖倾城必在这几间泥房之内。说你才看过他,也不会错罢?”善先生道:“谁家没个头疼脑热,我走街串巷惯了,你怎就妄下断语?”那人不耐烦道:“说来说去,你护定他了?”善先生正色道:“不论他是倾城之色,还是落燕之容,与我何干?只不过这一家人与我多年交情,不是你想进就……”忽地不说,一副懊恼神情,随即平复。 那人大声道:“我只找肖倾城,与旁人无干。”说着进前两步,善先生大踏步前迈两步,与那人更近,大笑道:“哈哈哈,多年没见,你怎成了趁人之危之徒?”那人道:“此话怎讲?”善先生左跨两步,边走边道:“你明知那人中你徒弟剧毒,无法动弹,你却偏要此时报仇,不是趁人之危是甚么?”那人一愣,半晌才道:“着实疏忽这一层,实因仇深似海。如今已是第二日,我三日后再来。”善先生道:“三日之后只不过能动弹而已,功力却不能恢复。”那人冷笑道:“这般深仇宽得三日,江湖人还要赞我大仁大义。” 只听一声长啸,再无声息。 善先生道:“都出来罢。”四人急涌出来,善先生一摆手,要他们站住。但见草芽儿摇着尾巴围着善先生转圈,而善先生又复弓腰曲背。谢离欢声道:“善爷爷,你可真厉害!甚么时候教我罢。”善先生将包袱拧个扣子,放在地上,向旁边挪将两步,说道:“老九,你去找个地方把这布包埋掉,越深越好,千万别松开,即刻就去。”谢四九过去提起包袱转到后院去了。 叶千千道:“善先生,进屋喝碗茶再走如何?”她本想说进屋歇一歇,但此时知道善先生也是个会武的,刚与人比试过,若说歇一歇,好似说他累,恐犯忌讳,便改口说喝碗茶。善先生道:“你这丫头,我喝甚么茶?却是要歇一歇。”叶千千脸上微红道:“你们还不快去扶你善爷爷。”善先生长剑跌落在地,急道:“别过来。”谢离、秋白慌忙停住,善先生又喘两口气,缓缓道:“过来罢。” 二人这才上去,要将善先生搀进屋去,善先生却要谢离背他。背进屋去,找椅子要他安坐,却直要躺下,又将他背到谢离房中,放在床上。 叶千千端着一碗水过来,善先生道:“丫头,先不喝水啦。我中了……那人的十步清风散,刚才在外面,为不让他起疑心,我已走了数步,再走几步,就一命呜呼啦。你去把老九找来,把我那天给他的成药切半根用温水化匀,与我服下。”叶千千道:“在我那里,我这就过去。”转身出去取药,不多时便回来,将那半根药化开,谢离喂善先生服下,边喂边问:“善爷爷,肖大哥和你中的毒一样么,怎么他和你不一样。”善先生服过汤药,说道:“傻小子,肖帮主中毒比我深的多,且是伤口中毒,我只吸入少量。那肖帮主若非受伤不能走动,恐怕早见了阎王,神仙中了那毒也走不出十步。”谢离道:“那被肖大哥扎死的人就是那人的徒弟罢。”善先生道:“想必是。”包袱已埋,谢四九回来问道:“那袍子里包的就是十步清风散么?”善先生道:“正是。” 叶千千想起一事,问道:“你老人家几时能好?”善先生道:“午间便好,可就麻烦你们啦。”叶千千道:“哪里话。”善先生又道:“你们适才害怕么?”叶千千道:“怎么不怕?心都快跳出来了。”善先生道:“怎么不打后门走掉?”谢离瞪眼道:“啊?善爷爷怎这样说?那不就剩你一个人啦?再者说,即便想走,你不是说那肖帮主不能挪动么,怎么走啊?”善先生笑笑,看看叶千千道:“你终究生出来个好孩子。”又看看秋白,和善道:“你这丫头方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比她要年长,也这般俊俏,样子也一般孱弱。”虽对着叶千千说话,眼睛却没离开过秋白,直看得她手指绞个不停。 叶千千凝重道:“你老人家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你……明早果真能好?”善先生道:“这个准头我还是有的。怎么,怕我这是临终之辞?呵呵,日薄崦嵫的人啦。”叶千千道:“莫说……冲喜的话。”善先生转开话头道:“迩来已十七八年矣,那时这梅子岭才四五户人家,你来时只说你二人是逃婚出来的。”谢四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叶千千羞如少女,说道:“善先生,离儿还在这里呢。”善先生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愧道:“委实不该说,这逃婚实乃大不礼,不该说,不该说。”谢离疑道:“逃婚?”叶千千岔道:“想那时多亏善先生照顾,之于我夫妻二人,不啻再世父母。”善先生叹口气道:“唉,货离乡贵,人离乡贱……” 又仔细瞄瞄秋白,忽道:“你这位小朋友莫非也是逃婚出来的呀?你们谢家的爷们儿都似这般有福,呵呵。”秋白脸上时红时白,争辩道:“我并非逃婚出来的……”突觉得自己说的也不全对,喃喃道:“我和谢……谢大哥不是,不是你说……的样子……”善先生笑道:“那就是老朽口不择言啦。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勿要见怪。” 谢离突然道:“善爷爷,听你的意思,是说我要和秋姑娘有什么事么?”秋白失声叫出声来:“啊?”叶千千怒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还要秋姑娘以后怎么做人?秋姑娘,他素来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可千万别见怪。”秋白只管低头,谢离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善爷爷说的么,而且我也没说什么啊。”叶千千高声道:“都甚么时候了,你还胡闹?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解你惹下的祸事罢。”谢离也不以为意,说道:“有善爷爷在这,咱们不用害怕。”善先生道:“只怕那人找来帮手,不知为何,今日却只他一人。”叶千千道:“你老人家似与那人颇有渊源……” 善先生似在回忆一件极其久远之事,过许久才悠悠开口:“都快记不清是多少年啦,那时我师父共有三个徒弟,亲如一人。后因大师哥一句话,他与小师弟便要谋我性命,万般无奈之际,我只得诈死,逃过一劫,后来辗转来到此地,炒了盆豆子毁去容貌,赚了这许多年月。本以为平平淡淡终老一生,却与小师弟不期而遇,两秩有余,还是一眼便认出我。” 谢离问道:“甚么是两秩有余?”秋白道:“就是二十多年。”谢离望向叶千千道:“书读得多就是好。”叶千千狠瞄他一眼,又转向善先生:“不知善先生大师兄对你说句甚么话?”善先生道:“那句话倒不是对我说的,是一句莲花落子,放出去传唱的。”谢离道:“莲花落子我听说过……”见叶千千正瞪着他,忙即住口。善先生笑道:“莫要太严厉。”叶千千道:“是,善先生,只不过稍一松,便上天啦。咱不说他,不知那莲花落子唱的是甚么?”善先生道:“世上事,不是凡事俱求个究竟就好,大多时候,无知反而妙哉。”叶千千道:“既不足道也,咱们就不多问。” 谢离却心痒不得戢,急不可耐。善先生咳嗽一声,微笑道:“孩子就是孩子,天性如此。眼下我年岁大了,想想当年许是太直,以致杀身之祸。孩子,现与你说,你也不太懂的,必先经历风霜,才知何为金玉良言,只不过大多都迟喽。”谢离和秋白眨着大眼睛,忽闪不停,谢离道:“这也不像莲花落子啊?” 叶千千似颇有感触,说道:“善先生,他这会子哪里懂得。你老人家这般心意要我们如何担当?”谢离道:“善爷爷,那莲花落子到底怎么唱的?”善先生沉思半日,说道:“其实说也没甚么,就是‘莫逐那个燕呐,逐燕燕高飞啊,高飞上京畿呀啊’。” 谢离道:“这是莲花落么……”只见叶千千神色微变,轻轻抚了抚胸口,谢四九见状轻声问道:“娘子,你没事罢?”叶千千有气无力道:“或许这两日疲惫了些,不打紧。” 秋白却道:“善爷爷,你原来是个……是个出家人么?”善先生听言也是一惊:“想不到这小朋友也知道?”秋白道:“恰巧而已。”谢离道:“你们到底在说甚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十五、第三回 欸乃一声 善先生道:“听不懂有听不懂的好处。”谢离道:“有甚么好处啊,你们在那里说的热闹,我就像个大傻子。”善先生道:“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字?”谢离道:“她唤秋白,‘秋天’的‘秋’,‘白色’的‘白’。”善先生道:“秋白……谢离……金火相克,又太过苍凉……” 谢离愈发不耐烦:“善爷爷,你怎么净挑些不相干的说啊。”秋白扯扯谢离衣襟道:“谢大哥,我倒是听家父说过……”谢离喜道:“那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秋白环视其他三人,小心道:“等等不迟。”善先生道:“说说看,我倒想知道世人是如何说的。”秋白又看看叶千千,正扶眉按胸,便道:“权作啁哳……” 谢离嗔道:“不听啦。”秋白忙道:“也仅是传闻,不知对错。”谢离咧咧嘴,不再喧闹。秋白接着道:“建文己卯年,朝廷削藩,燕王即当今永乐皇帝,以尊洪武皇帝祖训诛朝中奸臣之名‘靖难’,壬午年六月谷王朱橞与曹国公李景隆开应天城(注:今江苏省南京市)金川门而降……” 原来,当下已是明朝永乐年间,那迟遇书假山一去一回,光阴已过数百载,若不然那衡山剑法亦不会满是李赵佳句。而那迟遇书皇宫大殿进出之际,又不知白了多少如云鬒发。 谢离道:“那这个和‘燕高飞’是怎个干系?”秋白道:“当日削藩,燕赵之地乞丐帮中始传那句落子,而今上其时正号燕王,驻顺天(注:含今北京市及河北省、天津市部分地区)镇守燕云各州。这句落子说建文皇帝勿动心思平削燕王,若是违逆了天数,燕王必定不得已而反,直至面南背北。”谢离道:“面南背北就是做皇帝罢?”秋白点点头,谢离又道:“那和善爷爷又有怎个干系?” 善先生道:“孩子,让秋姑娘慢慢说,不要总这般急,慢慢行不一定比快快走就差。”谢离挠挠后脑,傻笑一下,秋白接着道:“坊间传言,这句落子为燕王谋士道衍撰的,意在为燕王着理造势。这道衍乃是个僧人,师父却是个道人,身下两个师弟,一唤道衡,一唤道衔。他本以为振臂一呼,两个师弟定当影从,谁知那道衡却不从师兄弟助燕王谋……助燕王起事,最终反目,不敌二人,暴死荒郊。”谢离道:“这些名字……”就听善先生悠悠长叹:“唉——” 秋白顿了半晌,又道:“方才我问善爷爷之前是不是个出家人,猜你便是道衡大师。”善先生道:“哪里敢称‘大师’二字,正是道衡。” 而那黄袍客乃是道衍与道衡师弟,江湖风传的“四马五车与道衔”中的道衔。 秋白俯首道:“家父每每提及此事,对你老人家俱敬仰之极,言道衡大师之高节,不逊希直先生。”那道衡听罢喜逐颜开:“哦?怎可与大学士相提并论,着实云泥之别,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只听叶千千道:“九哥,我仍旧不太舒服,你扶我回房躺一会子。”谢离道:“那三日之后该当如何?”叶千千道:“问你善爷爷拿主意罢,我真要歇一歇。”说着和谢四九回房去了。 看着二人背影,谢离自言自语道:“妈妈这是怎么了?往日里从未见她这样子。”秋白似有言语,方要开口,又自收束。 道衡道:“道衔师弟看来也还俗了,听离儿所述,那被断剑刺死的人便是他徒弟,我的师侄,叫甚么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个‘无’字,我记性向来不好。这是来找肖帮主报仇,不想遇到我这个故人。他与肖帮主乃江湖恩怨,自不会扯上别人,这一层倒不消担心他会找帮手。不过与我却并非私人恩怨,带官道上的人来也说不定。”谢离一脸焦急:“那怎么办?” 道衡思忖一阵道:“三日之后,肖帮主仍如废人一个。至于老朽明日便可复原,依我看你们全家速速离开此地为妙,以免殃及池鱼。”谢离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善爷爷,人是我带回来的,说破天我也不会走的,估摸爹爹妈妈也不会答应,倒是这秋姑娘,应该寻个去处。” 秋白不紧不慢道:“谢大哥,你是在撵我走么?”谢离忙道:“怎么会要撵你走呢,只不过你没听善爷爷说么,殃及……小鱼……”秋白道:“即是小鱼,游到哪里不是一样?你若嫌我是你们家的拖累,那我二话不说,起身便走,若是别因,我就赖在你们家啦。我是你捡来的,如今想撵我走,也没有多容易。再说,他能找到这里,且说三日,就不怕咱们走,无论走到何处,都会给他……” 善爷爷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重义的巾帼女子,老朽着实佩服。”秋白羞道:“这‘义’字倒也非江湖中人独有。”谢离道:“那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么?可否能找些帮手,唉,村子里的人根本不是那人对手啊。哎,不如放出风去,让三合帮的人来帮忙。”道衡道:“傻小子,你不明白么,这不是甚么市井恩仇。那永乐皇帝已坐江山十数载,所异者罪名不是欺君便是谋逆,轻者性命不保,重者灭门九族,莫说九族,十族也灭过的,怎可再牵扯无辜进来?是以要你一家离开此地。再者,你知那三合帮现于肖倾城是敌是友?何况,三合帮怎与朝廷分庭抗礼?别叫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谢离听罢,瞠目结舌,许久不能合拢。道衡见状道:“孩子,还是听爷爷话,合家走罢,何况你们这几个人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 却见叶、谢返了回来,叶千千似已复原,一字一板地道:“纵使黑云压城也不走!善先生勿要多劝。”道衡长叹:“呜呼呀,欸乃一声山水绿,原来此处即人间——”谢离问秋白是何意,秋白摇头不语,再看道衡,却已起鼾声,草芽儿蜷在床下,下巴贴在地上,可怜不已。 乍至未时,道衡便翻身坐起,带着草芽儿走了,言三日后再来。 这几日内,谢家父子不再上山砍柴。谢离缠着秋白问东问西,秋白见他所问或字或文,便悉心相告,问一答百。叶千千见状只是摇头,谢四九却是面露喜色,叶千千见他欢喜,也就不再多言。秋白觉谢离虽把‘不说倒忘了’当作口头禅,却记性上佳,只不过根基甚浅,但一经点拨便融会贯通,且授过不忘,教起来毫不费力,颇觉可惜,心中疑问叶千千诗书满腹,为何绝于亲生。 其间肖倾城醒过一次,喝下两碗稀粥。谢离将他昏睡间诸事相告,他直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谢家离去。谢离将道衡的话又重复一遍,他言此事由头在他,怎可累及旁人。待还要争辩,却又睡去。 舍却早晚两餐,叶千千亦不再做活,只终日与谢四九守在一起。 月上柳梢时分,秋白正在厨房打扫,忽传来叶千千低低的歌声,如泣如诉。她放下扫帚,轻轻走到那房门外,只听到:“……九哥哥,我的心头肉啊,你可知么……”秋白没想到是这一句,虽未经人事,但也听丫鬟学过,脸颊“腾”地烧起来,心道:“这原是人家的悄悄话,怎好偷听?” 歌声又自传来:“几分明月秋江,风轻云淡,恁地多情。半世飘零,无处泊我终生。三分惆,前尘尽现。七分怅,追忆弦筝。水中人,自怜孤影,空掌残灯……”就听谢四九低声问道:“我不是在你身边么,怎能说是‘孤影’呢?” 秋白转身欲走,无奈那歌声有如勾心魔咒,半步也动不得,又听到:“九哥哥,……流星,好梦偏短,留它不住,逝水东风。缱绻云烟,醒时才晓易成空。怒问天,凭谁牵挂……” 秋白杵在当地,苶呆呆发愣,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觉唇角一缕咸丝,伸手去拭,却已泪如倾盆大雨,又觉心潮澎湃有如大浪相击,身子不由一软。 谢离正打门外进来,一把托住,问道:“秋姑娘,你怎么啦?”秋白声细几不可闻:“谢大哥,你带我回屋罢。”谢离忙将她扶回房去,倚在床头坐下,因问道:“是不是想你爹爹妈妈了?你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亲戚?我说你不用在这里跟着我们,你偏不听,又在这里偷着哭。” 秋白已擦干泪水,仍在欷歔不止,说道:“谢大哥,我问你,听善爷爷说,你爹爹妈妈不是本村人,逃婚到本地,那你知他们打哪里来的么?”谢离挠头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今天妈妈跟我说逃婚不是甚么好事,莫要再提。我真不知道他们哪里过来的,方才问妈妈还挨训斥。”秋白耸耸双肩,说道:“我听见你妈妈给谢伯伯唱曲儿。”谢离道:“她有时候就给爹爹唱的。”秋白道:“你平日里听过么?”谢离道:“嗯,只不过听不懂在唱些甚么,觉得曲调有些悲戚。方才她唱甚么?” 忽听见堂屋传来动静,谢离忙道:“好啦,你这屋子,妈妈不让进的,倘或她见到,又该训我。”转身跑了。 只听叶千千叱道:“离儿,你怎么在秋姑娘房中?”谢离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做出个道理,又听谢四九道:“许是送甚么用的罢。”叶千千道:“要妈妈说,你再好好劝劝秋姑娘,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何必守在咱这里。要不这样罢,宁大婶儿家都是姑娘没有小子,离这没几里路,先把她送过去,若咱们渡过此劫,再接她回来,若运数不佳,也不消白白赔上她一条性命。”谢离道:“娘你也知道,我与她不止说过一回,她只摇头……” 秋白听到这里,拉开房门道:“秋白这条命本该那日就绝的,幸蒙谢大哥相救才又多活几日,今日谢家有难,我虽一介柔眉,但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岂能独自苟免?再说昨日你不也说纵使黑云压城也不走么,想必也是为个‘义’字。要说我这‘义’比起你那‘义’,倒差着许多,你与善爷爷非亲,与肖帮主非故,却能留下,那我秋白若何?善爷爷和谢大哥俱已劝过,我也知事关重大,或许是个灭门之祸,秋白直当是谢家的女儿,心下反倒生出‘求之不得’,请勿要再劝。” 叶千千方才在房中已然泣泪千行,听到秋白一番言语,心中一热,又落下泪来,赌气道:“孽障啊孽障。难得秋姑娘你一番大仁大义,说的反倒是我陷你于不义啦。也好,谢家今日又多人口,实乃万千之喜。” 秋白本意并不在此,只不过言语中水到渠成说自当是谢家的女儿,而叶千千天性聪慧,在她心里,谢离绝不可娶那书香门第的女子,何况这秋白上下透出一股淡淡的狐蝎之气,许她尚不自知,谢离更不晓其中利害。若躲过此劫,只怕日后与她纠缠不清。是以便顺水推舟,促成此事。 秋白跪倒埃尘,呜咽道:“爹娘大人在上,请受不孝女儿一拜。”说着磕了三个响头,叶、谢热泪盈眶,说道:“好女儿……快起来罢……”将秋白扶起。谢离见父母双亲泪如泉涌,一时不解:“若说喜极而泣倒也不足为奇,不过这样流泪总归想不通为何。” 正思忖间,秋白又自拜倒:“兄长在上,请受妹妹一拜。”方要叩头,早被他搀住,迭声道:“不用,不用,好妹妹,快起来。”秋白这才起身,叶千千道:“秋儿,待日后找到你亲生爹娘,你再禀明原委,料他二老也不会怪罪。”谢离道:“嗯——,一定不会,一定不会。” 这一整夜,秋白都似听见有人浅吟低唱,几番欲去堂屋一探究竟,一想到“心头肉”三个字,直觉燥热,便绝此念头。 第三日晨上,道衡带着长剑,领着草芽儿,又拎一坛酒过来,笑道:“老九,出家之时,吃斋礼佛,从不饮酒。蓄发从俗以后,倒离不开这杯中之物了。原本早间不饮酒的,但今日不比往时,你须得陪我喝上几盅。”谢四九接过酒坛道:“那日就说要请善先生,还要善先生带酒来,这怎生过得去。”便要叶千千摆下早饭,各自斟满一盅,说道:“我敬善先生。”道衡并不端盅,只道:“丫头,今日不讲那劳什子规矩了,你们三个也来坐罢……” 草芽儿突然狂躁起来。 第四回竹叶千千 除道衡外,余人尽皆变色,眼望前门。道衡右手一摆,草芽儿停住叫唤。他又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弯弯左手小指,草芽儿便流星赶月一般奔至后门,前爪一搭,推门窜将出去,只一会又逐电追风般掠回,向道衡“汪”了一声,又摇摇尾巴。道衡眉头紧锁,似有事不明。就听街上有人问道:“敢问这是谢家府宅么?” 道衡徐徐站起身来,推门来到院内,谢氏父子亦跟出来,叶、秋挨在门里。但见柴门外站着一个俊朗少年,身着绿衫,唇红齿白,见了道衡,拱手道:“前辈就是善先生么?家师有嘱,倘若见到善先生,先问一句谢府是否已知家师与善先生渊源,无论知与不知,俱不会为难谢府上下。”善先生道:“你是道衔徒弟么?”那人听罢,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头:“方才相问是为此礼。弟子卓无咎,拜见二师伯。”道衡睥睨道:“不敢当。” 谢离不解,回身向房内问道:“怎么磕个头,还要问咱家知不知道他们的事。”秋白道:“他的意思是若善爷爷没同咱们讲,那就是善爷爷不愿让咱们知道,那么他便不能以师伯相称。方才善爷爷说出他师父的名号,这个卓……无咎便知善爷爷已对咱们讲过,便认下同门。”谢离道:“怎么这多故事?”秋白道:“或许是江湖上的甚么规矩罢。”谢离道:“那若意在套出咱们知不知道其中究竟,若是知了,便要灭咱们的口呢?”叶千千道:“若存着这个心,连问都不必问的。那个道衔倒似个颇讲道理之人,还想着你善爷爷心思。” 那卓无咎起身道:“师父还要弟子多问一句。”道衡道:“但问无妨。”卓无咎道:“今日乃三日之期,师父他老人家为杂冗所阻,不能赴此三日之约,还请二师伯海涵。只不过那肖贼杀我师兄,弟子代师父前来问罪,不知二师伯肯不肯念在同门之谊施以援手?”道衡冷笑道:“只怕不成。”卓无咎似早料到此语,微微一笑,方要开口,只听道衡又道:“我倒有一事请教。”卓无咎道:“弟子不敢。 十六、第四回 竹叶千千 二师伯但有何事垂询,自当全数奉告,岂能言‘请教’二字?”道衡道:“你师父怎地还俗?”卓无咎道:“只因大师伯曾言师父若以僧人身份行事,多有不便,因此还俗。”道衡听言又是冷笑,问道:“那你大师伯怎还在礼佛,就方便么?”卓无咎惊道:“难道二师伯不知么,大师伯已于去年圆寂。”道衡“哼”笑道:“果真么?” 谢离插嘴道:“善爷爷都说不成了,你快走罢。”卓无咎打量一下谢离,拱手道:“这位便是于乱军之中相救肖贼的英雄么?”谢离心想:“救贼人怎又成英雄?”口中说道:“你待怎样?”卓无咎道:“不怎样,师父常说,一睹英雄英姿也是大有裨益的。”谢离问道:“你有甚么……益啦?”卓无咎道:“本以为英雄之气必异于常人,今日看来我却以蠡测海了。” 谢离方要问何意,就听秋白在屋内大声道:“孟夫子云古有名目者离娄,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尚不敢以貌取人,以你凡夫俗子之目,怎出此招惹之言?”卓无咎一愣,口中说道:“委实见笑了。这位英雄五眼三庭之相,清眉俊色之容,贝齿明眸之秀,虽身着敝衣,却也另一番潇洒,倒是姑娘方才一番言语说他貌不足取。”秋白初道卓无咎讥讽谢离长相,只道哥哥面貌哪有半点丑陋,心中护着谢离,想都未想便出言相诘,听答话确是哥哥模样,似又被他按住话柄,便反问道:“那又为何自惭?”卓无咎道:“在下一直以为但凡英雄必是霸气外露,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这位英雄却与我之前所想大相径庭,一时省悟自己目光短浅,故而自嘲。况且在下说‘英雄之气必异于常人’,哪个字跟相貌有干系?”秋白听那话有板有眼,字字在理,无言以对,心想自己的确过于心急,未细揣摩卓无咎言中之意。 卓无咎又道:“但不知姑娘为何不现身说法,难不成貌不及音?”这话在秋白听来着实放肆已极,直气得言语结巴:“你……你……”就听谢离叫道:“无礼之徒,你怎敢……”卓无咎略有歉仄:“在下鲁莽了。” 道衡忽道:“不知你还有何事要办,还要在这贫院白屋盘桓几日么?”卓无咎道:“二师伯言重了。师父有言,倘或二师伯不加相助,那定会出手阻拦,要我到时向二师伯讨教个一招半式,增进学艺,还请二师伯点到为止。”说着轻轻一纵,落进院来。 道衡不屑道:“我不与后辈动手。”卓无咎道:“弟子和二师伯过招,乃是同门之间教授武艺,并非长辈欺负晚辈。”道衡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臭小子,不知你身上功夫如何?”卓无咎向前数步,长剑出鞘,剑尖指地,双手抱住剑柄,朝东方一拜,复又面向道衡道:“二师伯,请。”道衡笑道:“还算懂事,你进招罢。”卓无咎道:“不知二师伯用何兵刃?”道衡直起身来道:“一双肉掌已是高看了你。” 其时二人相距两丈有余,卓无咎向前一跃,姿势颇为潇洒轻灵,虽不敢称轻功好手,但与谢离相较,则是峰壑之别。谢离不由得心生佩服,念及自身武功平平,更无一点轻功的底子,连给这个姓卓的提鞋也不配。 只见卓无咎左手剑诀斜向地面,右手长剑当胸刺来,凝滞缓慢。道衡不进不退,只站在原地,两只手掌搭在下腹一处,好似观山望景。眼见长剑及胸,慢慢抬起左掌,手背朝下,拇指压住中指,那剑便撤了回去,左掌又复原状,放低下去。 卓无咎停住招式,似在冥思苦想,又端起长剑递过来,却是比方才略低几寸。道衡微微一笑,右手捏起衣襟,交与左手,右手又顺着衣襟边缘划下一尺左右捏住,那剑又撤了回去。只瞧得谢离不耐烦,说道:“怎么这么沉闷?”谢四九亦是不解,只道:“别分你善爷爷的心。” 卓无咎又停一会儿,长剑又复递来,又比上一次偏过几寸。道衡这次手脚皆不动,只微微摇摇头,那剑便又缩回。 卓无咎这次停得更久,此后又刺三剑,部位均不相同,道衡只是摇头,他便撤剑,停得一次比一次久。屋内叶秋二人听不到外面声响,本想推门观瞧,一想起方才卓无咎言语颇有不敬,便即作罢。 这一次卓无咎停顿足有小半盏茶的光景,长剑又当胸刺来,道衡仍旧抬起左掌,手心朝上,拇指压住中指,卓无咎忽地翻转剑刃,剑尖乱颤。道衡一声断喝,抬起右脚凌空便是一下。卓无咎长剑以腕为轴,削落下来,只可惜稍许迟慢,被道衡一脚踢中“灵道”,就听一声轻响,腕子已然受伤。道衡一脚踢中,前力未尽,后力已出,左脚离地而起,照卓无咎右颊踢去。卓无咎腕子虽伤,但刚性不失,咬牙一甩右臂,手中长剑朝道衡左腿旋去,同时左手剑诀成拳,击向道衡左脚。道衡又是一声断喝:“着。”卓无咎伤处疼痛,终究不持,丢下长剑。而道衡左脚已自收回,在半空中旋了两圈,足有一丈多高,轻飘飘落在地面,就听谢离拊手叫“好”。 卓无咎左拳贴在右颊之上,眼睛直愣愣看着道衡,就觉似有人将自己的拳头拿起,又轻轻放在右颊之上。过了许久,忽跪倒在地,说道:“多谢二师伯手下留情。”道衡道:“起来罢。”卓无咎站起身来道:“今日获益匪浅。”道衡右脚一点地下长剑,当剑“刷”地扬起,剑柄朝卓无咎左手砸去,卓无咎微一翻腕,接住长剑。 道衡悠悠道:“你叫卓无咎?”那人道:“正是弟子贱名。”道衡和善地笑道:“无咎,好名字。看你前途不可限量,怎地就跟了那向火乞儿?”卓无咎正色道:“二师伯,请勿言侮恩师,若再有半句辱及恩师,弟子即便手折脚断,亦会拼却性命保全他老人家声誉。”道衡听言反倒开怀大笑:“哈哈哈!不说,不说,我越发喜欢你啦。只不过你也知那张丞相曾言:‘一旦火尽灰冷,当冷裂肌肤矣。’”卓无咎道:“大师伯及师父均为枵腹从公、握发吐脯之臣,怎是趋炎附势之辈?”道衡道:“呵呵,你师祖子阳子真人当日曾教诲我师兄弟三人,江湖中人勿要结交王侯将相,更不可助其成事,佛门中人尤甚。若不听此言,只会落得个生不得其名,死不得其所。”卓无咎道:“弟子定当转述二师伯好意。”道衡笑道:“方才只是一番试探,廿载已过,心中仇恨早一点点磨没了,但怨气未消。”卓无咎道:“大师伯与师父常念叨二师伯,殊尤知你尚在人世,要与大师伯伯好好商量你回门之事。”道衡道:“不必了,我自己心中有数。”卓无咎道:“既是如此,弟子告辞。”说着向道衡拜了一拜。 道衡道:“你那手腕稍作将息,自会完好如初。”卓无咎道:“多谢二师伯。师父也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二师伯,他说此次爽下三日之约,必不会再来叨扰,只待肖倾城痊愈之后,纵然他天涯海角,自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要二师伯与谢府上下放心。”竟自走了。 叶千千听到卓无咎离开,因说道:“快进屋来罢。”谢离极有精神,将方才情形又自描述一番,只不过有时说不出几人对话之辞,少不得询问妹妹,秋白自是悉数相告,不厌其烦。 叶千千看着二人在那里咬文嚼字,便向道衡问道:“善先生,日后如何计较?”道衡道:“计较甚么?道衔自不会再招惹你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罢。”叶千千喜道:“想不到这一劫有惊无险,全仗善先生。想来两番劲敌来犯,我躲在屋内,只怕吐出心来,此时看来却是相惊伯有。”道衡道:“不知小师弟因何事不来……来来来,喝酒!” 数日以来,舍谢离之外,三人均是心情苦闷,道衡这一吆喝,几人便似得一赦令,将数等烦恶尽数抛之脑后,开怀畅饮起来,不消多时,一坛酒便下去大半。道衡举起酒盅道:“只此一盅。”一饮而尽,起身便走,四人苦拦不住,只得放了。 叶千千已微露醉态,鬓发皆至耳后,目光片刻不离谢四九,柔柔道:“想双文自二九韶华便许身于你,至今我已是四九之龄,咦?不正合你大名?哈哈,你看我人老珠黄么?还标致么?”谢四九醉得更重,迷离道:“娘子你即便五九、六九、七九的年岁,也必定是貌美之极,也必定是……也必定……” 秋白自小只吃过几次果子酒,本不胜酒力,此番几盅入腹,也有些许醉意,便接道:“必定是羞煞广寒之素娥,比却洛水之宓妃。”叶千千听言笑道:“孩子还在这里,我都忘记了。这秋儿几时嘴上抹了蜜?这会说话。”谢离倒似酒有别肠,余人共饮之酒尚不及其多,仍不摇不晃,说道:“虽听不懂,但也知道是夸妈妈美貌啦。”秋白道:“哥哥,妈妈的美貌还要人夸么,哪里是四九年纪,我看多说了一九罢?”叶千千道:“越说越不像话,勿要拿我取笑。”虽是醉酒,却仍想起一事,“秋儿,爹娘与哥哥还不知你母难时辰,亦不知你年若几何。” 秋白说了,三人吃惊非小,原来她却比谢离年长。 谢离登感失望。谢四九道:“我原看着秋儿就要长过离儿。”秋白眼波流转,笑道:“既是已唤哥哥,岂有再行更改之理,我就做妹妹罢。”谢离喜笑颜开道:“我看这样甚好,还是我当哥哥罢。”说着眼望叶千千,叶千千方要开口,只听谢四九道:“离儿,如此不妥,做弟弟也不错么……”谢离本以为爹爹会为自己讲话,却是这番言语,他自知爹爹的话之于妈妈无异于金口玉言,撇嘴道:“那就做弟弟好啦。”说着朝秋白深施一礼:“姊姊,小弟有礼。”心道:“待爹爹酒醒再说。”秋白羞得颞颥皆粉,并不还礼。谢四九道:“慢慢就做惯姊姊啦,这个弟弟倒是须有个人管管。” 叶千千偷白谢离一眼,心道:“倘若她管,便不离诗文了,唉!前几日只道有今日之劫,未加阻拦,今日酒醉,暂缓一日。”口中说道:“你就接下罢。”秋白这才还将一礼,说道:“真没料到还能多个弟弟。”谢离道:“也没想到竟捡了个姊姊,且还姓秋。” 秋白趁着酒劲儿,歪着道:“那好办,我倒有个主意,自今日起,我便改姓谢。”谢离道:“真的?”喜悦中带着怀疑,“谢白?听着不怎么顺耳。”叶千千道:“秋儿,怎可不经生身父母便擅自做主即更姓氏?岂非大不……”也不知想起何事,住口不说。秋白道:“这也好说,我唤作谢秋白,岂不两全其美?”谢四九与谢离连声道“好”,叶千千也微微点头,心道:“这样也好,省得将来沈家多事,倒不如连那凄凉凉的秋白也改掉。” 秋白觉与叶千千又近一层,加上醉酒,便说了那想问而不便问的疑问,因说道:“娘,孩儿心中存有一问……”叶千千道:“呵呵,说罢。”秋白道:“不知爹爹妈妈乡关何处?”谢离跟风道:“孩儿也想知道。” 叶千千闻言猛地酒醒大半,盯着秋白足足半晌不语。 秋白忙低头道:“孩儿中圣,若言语鲁莽,请爹娘责罚。”谢离道:“只不过是问句话,有甚么可责罚的。”叶千千道:“九哥,我醉酒无力,得回去睡了。”说着站起身来,搭着谢四九回屋去了。 姊弟俩相对无言良久,猛觉身后有人,一回头,却是肖倾城。谢离喜道:“肖大哥你能起来啦。”秋白急忙掩面奔回屋内。 肖倾城扶着谢离道:“谢兄弟,那道衔没来么?”谢离道:“哦,没来,只派个徒弟过来,被善爷爷打跑。”肖倾城手按小腹,弯下腰来,谢离急道:“肖大哥,你怎么,是又痛么?”肖倾城道:“我……我要出恭。”谢离听言大笑道:“可不,这都五六日了,跟我来罢。”带着肖倾城去了茅房。 此后肖倾城连吃五六碗饭,亦被酒香所诱,只因谢离坚决不允,只许饮一壶白水。听罢卓无咎之事,半晌不语。又听说谢离父母因酒醉歇息,便执意要到道衡家里谢恩,谢离道那善先生脾气古怪,曾有言语嘱咐勿要过去,需时自会前来。肖倾城又问秋白是不是那日带回来的女子,不是大家闺秀么,怎也粗衣布裙?谢离神采飞扬,告诉肖倾城她方今已是谢秋白,已成了一家人,而且还是他的姊姊,至于衣裳,早几日就换穿妈妈的旧日衣衫。又找出谢四九衣物给肖倾城换了。 肖倾城清醒半日,午时便又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谢离又叫秋白来堂屋以荻画字,秋白虽酒劲上头,却也顶着醉意有问必答,收拾碗筷,打扫屋地。谢离追来追去不亦乐乎。待到申时,叶、谢均已醒酒。叶千千叫来秋白,要谢四九明日去岭东张员外家多租几亩地,以补添缺口。谁知秋白却回去房中,取来一只蓝布小包裹,打开来时,令谢氏父子大吃一惊。 只见里面是两锭金锞子和两只银通宝,谢离哪见过这个,愣愣地说道:“好……好好好家伙……”秋白道:“这是临出门时妈妈塞给我,放在扶叶那里的。原本早该就拿出来,一来怕爹娘多心,二来也没个时机。我看现下正当好,爹爹明日也不必去那员外家,我家也是向外租过地的,那租地种粮的营生,租的越多,亏的越多,倒不如用这其中银两作个小本生意甚么的,省得爹娘土里刨食饱受其苦,也算是做女儿的一点孝心。” 谢离还未回过神来:“这得换多少钱呀?”叶千千深水无波,说道:“秋儿,你还说甚么小本生意,这其中无论哪一个,都够咱们家十年花销。你还是快快收好罢,留作……嗯,留作你的嫁妆。” 秋白闻听此言,心中感动不已,说道:“娘,咱们到如今已为一家人,莫说这两家话,要非哥哥……若非离儿救我,我哪还有命用这嫁妆。”叶千千道:“秋儿,咱们谢家自来清贫惯了,冷不丁地多出这么多钱,根本就不知哪里去用,别再养下坏毛病。”秋白还想争辩,叶千千又道:“依我说,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妈妈,就赶快把这些收好,纵然不作嫁妆,也说不定有个甚么危难急灾用它救命。 十七、第四回 竹叶千千 今儿就这么定下了,明个你爹爹还去租地,放着两个劳力不用岂不浪费?秋儿,既然到了咱们谢家,你可得过惯清苦日子才可。爹娘知道你一片孝心,我们心领啦。” 此言一出,秋白哑口无言,默默收裹,放回屋内。 肖倾城这一睡便是十日之久,其间道衡来过两次,均只待片刻便回。待再醒转之时,肖倾城通身伤口勉强愈合,却已然瘦去整整一圈。由谢离引着见过谢四九和叶千千,叩谢救命之恩。秋白知再避着他已无可能,亦出来相见。肖倾城扒拉数腕干饭,因是口中无味,只吃了几碟小咸菜,连声道好,要酒饮时,又被谢离拦住。 一番昏天黑地般狼吞虎咽,总算解得腹中之饥,便与谢离商议要去道衡家谢恩。谢离虽是苦劝,他只说不从,无奈便带着他来到道衡家,却见洞门大开,人去窑空,草药、坛罐等物倒是余下不少,二人讶异不解,只得返程。三人闻后亦惊讶不已。 末了,肖倾城道:“谢大哥、谢大嫂,我在贵府已半月有余,初蒙谢兄弟舍命相救,又靠四位废寝忘食照料,其间又扶义不弃,若不然肖某纵不被仇人手刃,也已毒发身亡。今日我已然痊愈,若再烦扰下去,着实万分惶恐不已。想我帮中这半月来不知变故如何,这就辞别四位恩人。大恩大德肖某铭刻在心,来日若有半分之需,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谢四九坐在堂屋主位,叶千千立在一旁。听罢肖倾城一番话,谢四九直说不必,余人自也苦苦相留,只教多呆一日。肖倾城见谢家诚心挽留,便答应明日再走。 肖倾城简述前事,聊起那青衣人剑术,摇头道:“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如何对付这等奇异的剑招。道衡禅师是他门中人,应知如何破解。”谢离道:“听你的意思,那青衣人总在出拳出脚的地方等着,那就是对你的招数了如指掌呗。”还抓住秋白问他这“了如指掌”用得妙不妙,秋白欣然点头。 肖倾城道:“若说一套拳法或一招半式全然晓得,也属常理,却是无论你使出甚么功夫,他全在那里候着。”谢离叹道:“唉,这善爷爷也不知去哪了。”肖倾城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世间有如此高明的剑法,也不足为奇,只不过先前没见过,也没听过,委实不敌,”谢离道:“不敌便不敌,又能怎么样?下回你不让他知道你要打哪,或许就是他不敌你……哦,他已死啦,没得下回,你生他死,那你不就是敌过他了么?” 肖倾城忽地站起身来,抓起谢离一只手,惊声问道:“适才你说甚么?”吓得谢离亦吃一惊,说道:“没甚么啊,就是不敌便不敌,又能怎样?我说的不对么?又能怎样?”肖倾城摇头道:“不是这句,再往后。”谢离道:“你抓得我手好疼,还一句,就是……他已……死,为他不敌你。”肖倾城仍自摇头:“不对,再往前。”秋白缓缓道:“候无所候。” 肖倾城大喝:“正是!”震得房梁落土。又道:“谢兄弟,你好有灵性啊。”谢离耳朵嗡嗡直响,提着嗓子说道:“怎么就有灵性?”谢、叶也从屋里出来齐问端的,谢离便说原委。肖倾城道:“谢兄弟解我心中好大一结。”叶千千道:“肖大侠,我非学武之人,其中之事不能尽透,怎样才能让对手候无所候呢?” 肖倾城猛一愣神:“嗯?如何候无所候?这个……这个倒要仔细想想。倘或想个通透,又要有一套新套路出来,那可真真大好事一件。”谢离道:“待肖大哥创出来,别忘教给小弟。”肖倾城苦笑道:“自创一套功夫,谈何容易?有多少武林高手穷尽一生才能创个一招半式,有的就靠着一招半式就开门立派,有的不待验出金石,便驾鹤西去。唉!”想到此处,不禁摇头。 谢离泄气道:“这样难么,那我有灵性又能如何?”肖倾城道:“谢兄弟,学武之人最讲悟性,我看你有这天赋,只可惜……”叶千千道:“可惜么,一点也不可惜。学文论武的说不好利弊,既然如此,就维持个原样也好。”肖倾城本想说“可惜他年岁偏大,根基扎得不稳,若不然前途无限”,听罢叶千千之言,便道:“提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提笔怎样安天下我不知晓,上马定乾坤我还是信的,若有一身过人的武功,纵使不愿除暴安良,亦可强身健体么。” 叶千千笑道:“贱妾以为,寒窗苦读十数载,也不定混个功名,有功名者还要讨得一官半职。低者,苦心积虑地求上进,日夜搔头。高者,总免不了结党成群以求自保,不是此起便是彼伏,最终也避不开杀身之祸,不得善终,更有甚者,累及亲友。而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人,自背负了一番常人难耐的辛苦,便想在江湖上拔尖儿,没有谁初始就要成那最差之辈。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好勇斗狠者比比皆是,为得‘天下第一’的虚名争来斗去,塔尖数年一换,哪一次不是子者亡父,妻者无夫?依我看,文成武德,终出一辙,俱叫人不得安生。就说咱们这种地的,还要讲收成呢。只有多无所求,平安无事,与世无争最好。” 肖倾城闻听此言,半晌不语。谢离开口道:“娘,你若是不读书,想也不能说出这一番话来。”直噎得叶千千圆睁双目,牙咬下唇,吓得谢离躲在谢四九身后,不敢出来。 肖倾城缓缓道:“适才谢大嫂一番良言,真是字字珠玑,落地有声,犹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只不过还有些关窍,肖某还没参透,容我假以时日再行参悟。”心中又想须集三合帮上下之力,创一套让对手候无所候的功夫。 叶千千脸上微红,款退莲步,说道:“肖大侠见笑,贱妾瞎说罢了,可别耽误了你的正事。”秋白却暗暗点头,心道:“她果真秀外慧中,颖悟绝伦,这番道理我如何也讲不出来。我也不喜别人学武,不过这读书认字也真的这般不好么?” 翌日,肖倾城辞行北上。临行前告诉谢家人,若有事寻他,可到许州春秋楼。又留下那把扇子,道若他不在舵中,可将此扇亮与司徒长老,并嘱咐只能为司徒长老。谢离把扇子贴身放妥,叶千千让他放在箱内,只是不应。 出门时,谢四九道:“肖老弟,倘若外面不顺心,就还回来,啊。”一语甫毕,肖倾城跪倒在地,忍了几忍,仍落下泪来。他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打艺成,只掉过一次眼泪。此番与谢家告别,便觉得是离别三春之地,复去冰霜之所,故而动情。一家人见他落泪,也都忍不住伤心,秋白思及自身,更为尤甚。谢离连忙搀起,北送数里,翻过山顶,才依依作别。 送罢肖倾城,北风渐起,谢离忽又想起一个“朔”字来,心道快点回家好问问姊姊。行不多时,只见自家烟囱冒出滚滚黑烟来,越来越重,心下一惊,道这不是生火的时辰,怕是着火。遂脚下加力,发足狂奔。待近了,见那烟囱中已有火星冒出,后门围着四个黑衣人,三立一坐,各持刀枪剑戟,坐着的黑衣人身处外围,嘴里“哼哼呀呀”大叫,其他三人则吆喝不停。门上倚着一块磨盘。不消猜便知这几个人在屋里放火,又堵住里面的人出不来。 谢离起身从后墙跃入,抄起一把斧子,冲入阵中一通横砍乱劈,叫喊:“你们是谁?要干甚么?”因屋内起火,“噼噼啪啪”不断,黑衣人未发觉有人跳入院中,待听到叫喊时,先前坐着的黑衣人已被砍倒。其他人见谢离犹如疯虎下山,目露凶光,势不可挡,初时纷纷避让。回过神后,便品字形围将上来,纷纷叫道:“老大让他砍倒了!小心!”“你把肖倾城藏哪里了?不说,连你也扔到火里烧死!”“前院儿的,快过来帮忙,这儿回来一个。”前院“呼啦啦”绕过来两个黑衣人,合力对付谢离。 谢离道:“你把人放了,火灭了我便说。”有人道:“都他奶奶的这光景了,谁还敢去放人?还是你说罢,可免一死。”谢离斧头抡得便更急。 黑衣人虽人多势众,但谢离怙恃一股猛劲,攻其不备,又是砍柴出身,斧子抡得娴熟,又弄翻一个。可是没过多会儿便露本来功夫,背上挨了几刀,腿腹上也挨了几脚,后仰在地,自两人空当处滑出圈外,斧头也跌出手去。谢离心急如焚,心想我死不足惜,可是那三人就给活活烧死了。翻身爬起之时,见西北角有一片新土,旁边躺着一把铁锹,闭着眼睛滚将过去,一把抄起铁锹,狂掀沙土。霎时间,一锹锹沙土顺着风势向黑衣人散去,黑衣人皆难睁眼,阵形大乱。 黑衣人中有一微胖者,左右一扬手,黑衣人便分为两队,左右散开,欲教谢离左右难顾,好乘隙攻之。谢离低头见一角黄布露出,将铁锹向前奋力一掷,险些又砸倒两个。再伸手揪出包袱,双手自下方捏住,使个“天女散花”,那黄包袱打散开来,散出十步清风散。黑衣人只见一股红雾扑面而来,那头目大喝:“有毒。”跳的跳,闪的闪。红雾借着风力愈益得势,五人躲闪虽急,却有三人中招。 但见那三人接连七窍流血,仰面而倒,连挣扎几下都没有就见了阎王,如此黑衣人只剩两个。这两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回身便逃。谢离拾起地下一把钢刀,向后一人背心砸去。“咚”地正中他后脑,那人向前跌去。前一人只顾逃窜,右脚后跟正踢中那人面门。直踢得他踉跄几欲跌倒,刚要直起身来,谢离已抢至身后,一脚踹将过去,那人扑在地上,又“喀喀”两下,给谢离踹断踝骨。 门口磨盘甚重,谢离试探数下均为挪动,便后退数丈,紧跑几步,飞起一脚踹在门上。那门本属木质,外面倚着重物,哪禁得住这一踹?“喀喇”向里倒去。谢离足点磨盘,稳住身形,随之落在地上,就觉身后一股劲风推背,正疑惑间,眼前一片红光卷来,忙仰面倒在磨盘之上。只见数股火舌汇成一条赤龙咆哮而过,顺着门口上方窜将出去。几在同时,南北东窗屈戌尽毁,轰出窗台。 方要张口寻人,一股浓烟顺喉入肺,只觉脑门流汞乱窜,胸前又炙又呛,气管为何形状与长短一清二楚,又似有人将手穿过后颈攥住喉咙,眼睛不由得流出泪来,淌在脸上,便似滚水一般,又瞬间即飞,犹如刀煨,眼前烟熏火烤,再难见物。 隐约听到前面传来“呜呜”的声音,分不出个数,被甚么物事绊住左脚,险欲跌倒。伸手一探却是一个人,应是谢四九,两边各横一人。扛起谢四九,一手拖一个,便向后门拱去。 火势愈来愈猛,头上不断有火球及木头土块落下。突然右手一沉,手上一松,拖着的人急堕下去,急忙探手抓住,分量却重了不少,还只道自己已然伤力。再走几步,猛觉一轻,未及多想,又复前行,脚尖一酸,原来踢到硬物,心道应是那磨盘,怎地如此多难。便在此时,身后“轰”的一声,屋顶垮塌下来。 心想一齐出去势无可能,放下两手,将谢四九扔出屋外,又提起右手之人掷出火海,再提起左手之人欲跳出门外,突然背心“嘭”地被重物砸到,却是一截燃着的木头,“哇”的一口鲜血浇在磨盘之上,起身一纵,跳出房去,手上之人也脱了手。那口鲜血在磨盘上兀自翻滚,跳跃不止。 幸好是北风,后院无烟火之灾,紧揉双眼,却越揉越痛,好容易才看清东西。见三人均是反缚双手双脚,口中塞着破布,连忙掏出来,谢、秋连咳不止。叶千千却毫无声息,口中掏出的破布满是黑血,再细查看,后背有个海碗大小的破洞,边口还可见火星闪烁,急忙揞灭。可叶千千无论左摇还是右晃,仍旧紧闭双目,一声不出。 谢离又是捶胸又是度气,过去半日,仍不见苏醒,知已无力回天,却不相信眼前所见,抱着叶千千一声声“娘”地叫唤。 谢、秋逐渐清醒过来,见状已知八九。谢四九便如疯子一般,跪在叶千千身旁,“娘子,娘子”大叫,复又“千千、千千”不停,秋白也挪过来,垂泪不止。 其间,方圆几里之内的人家,有见到起火的,不时的过来人探看,见谢家烧成这般,无从救火,院内禽畜惊乱,三人又似傻掉相似,说甚么只当没听见,地下又横竖躺着尸体,不知根源,恐惧不已,便返身逃回家去,兀自猜测。 大火又烧一阵,整个房子终究不支,“轰隆隆”塌堆在地。三人虽充耳却不闻。秋白抽噎道:“离儿,先把我们解开。”谢离木然地放落叶千千在地,眼中无光,站起身来解开二人,又将叶千千解开。谢四九扑倒在叶千千身上。秋白双手得畅,胸脑之苦已祛,只觉手臂发酸,把着叶千千埋头痛哭。 谢离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秋白抬头呜咽道:“你送走肖大哥后,来了一伙人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便将我们绑了,问肖倾城如今何处?我们说回许州了。又问你在哪里,娘说砍柴去了。那伙人恼羞成怒,将我们口中塞了破布,放火烧屋,我们蹭着向门口逃,挪到北门弄不开,又向南门挪……”虽是短短几句,秋白说说停停,啼哭不住,足有小半顿饭的工夫才讲完。 谢离又问道:“道衔派来的?三合帮的?”秋白不语。谢离忽又想起甚么事来,奔到那伙黑衣人尸身旁,一阵乱翻,却一无所获。又发现被他砍伤的人中,有两个伤不致命,却已口吐白沫不活了,而那中十步清风散之人口角只是有血无沫。又去看那被他踹断双腿之人,亦是口吐白沫而亡,猜是口中藏有毒药,自尽而死。 又回到叶千千身旁,端详她的面容,喃喃道:“娘,你别睡了,我饿,起来给我做饭……”秋白听此哀求,反求诸己,只觉心都要碎掉。 谢四九缓缓站起身来,又低下头凝视叶千千半晌,亲了亲她额头。又复站起身来,走到废墟后门,说道:“离儿,那牛棚北墙正中地下埋着坛子,是你娘的。”又叹一气,悲道:“唉——,死亦何苦!”俯身照那磨盘撞去。 谢离、秋白双双抢上前去, 十八、第四回 竹叶千千 已然迟慢,谢四九早已殉妻。 谢离直似木鸡一般,呆坐在地,看看叶千千,再望望谢四九,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秋白对着谢离斜跪在地上,这口鲜血有不少淋在她身上,只似无事一般,伸手擦了擦谢离嘴角。谁知谢离又是一口浓血,正喷在秋白颈上,雪白的肌肤衬着殷红的热血,犹如皑皑雪地上怒放一朵娇艳的牡丹,此情此景之下,甚为诡异骇人。 隔了良久,就听谢离问道:“这么多死人姊姊不害怕么?”秋白此前并没在意有很多死尸,谢离这么一问,才想起来,突然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要呕将出来。又听谢离道:“爹娘跟他们一样了,没了真是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上天不会因是你至亲之人,便网开一面,要他们回来。”秋白听他说得凄惨,大个泪珠滚落下来。谢离又道:“姊姊,其实你的亲生父母哥哥也早已不在啦,我们怕你伤心,就没和你说……” 秋白听言淡淡道:“离儿,我早知道了,那天你和娘说话我已听到,若不然也不过会求妈妈改姓谢……”说罢抽噎不止。谢离惨笑一声:“这倒好!如今咱们俩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啦。”秋白跟着惨笑数声,说道:“离儿,以前听我妈妈说,人死了并非就没了,而是去另外一个地方。”谢离眼睛一亮:“真的么?我以前也听过。”秋白见谢离眼睛紧紧盯着她,充满祈盼之情,便点点头。谢离道:“能去哪里呢?将来怎么找到他们?”秋白道:“那要看他们生前是甚么样的人,做过甚么样的事。有人能够成仙,有人要入地狱。爹娘人这么好,一定成仙。”谢离抹一把眼泪道:“这么多年,我和他们朝夕相处,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秋白道:“爹爹不是说了么,妈妈留了东西。” 谢离便要去寻,秋白拦住道:“离儿,还是先葬了爹娘罢。”谢离道:“先看看罢。”说着朝牛棚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身道:“留的东西也不定会说他们从哪里来,还是先葬了爹娘罢。”没走两步又自摇头,转回身去,又没两步,又转回来,如此反复居然不下七八次。 秋白心下大骇,怕他就此疯癫,大叫:“谢离!”谢离自然而然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张望,却不见秋白在眼前,转过身来,望着秋白道:“怎么啦?”秋白道:“你到姊姊这儿来。” 谢离走到秋白面前,秋白伸手抚了抚他脸庞,柔声道:“离儿,先寻也好,先葬也罢,总要做一样,对罢?”谢离眼泪又泉涌出来,哭腔道:“姊姊,我就是……就是不知该如何才好。”两人四手相接,瘫坐在地,秋白又抚了抚谢离头发,柔声细语说道:“先看看甚么物事罢。”谢离点头。 二人稳稳心神,在谢四九所说方位下掘数尺,挖到一个陶罐,打开来时,只一方小竹简,再无他物。谢离细看一会儿,将竹简递给秋白。 秋白见那竹简长约四寸宽约一寸,两面皆为蝇头小楷,圆润清秀,端正严谨,颇有松雪遗风,因念道:“黄天后土及父母大人在上:燕贼托名‘靖难’谋逆,方氏惨罹十族之狱。不孝女竹初坠秦淮而效屈子之忠,蒙门丁方四九相救以苟全贱命,既未舍生,何谈取义?是为不忠、不义。四九霁月光风,沅芷澧兰,朝夕间共生怜我怜卿之意,采兰赠芍之情。其虽婉谢,奈何竹以死相胁,与之结为连理,权作结草衔环。并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而毁白首之约,是为不礼、不信。竹心灰意冷,不存复仇之念,是为不孝。今产一子,不求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唯求顺耳。亦必远其文武,名之为离,是为不仁、不智。因避不测之祸,四九复归谢氏之门,竹自名叶千千,此中真意,不足道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千千跪书,稽首再拜。” 谢离听罢,凝望秋白,秋白呢哝道:“原来离儿你的‘离’字是这个意思,怪不得娘总不乐见你问我字,也不喜你学武。”谢离道:“这竹简上写的甚么,我一知半解,再给我说说。”秋白道:“你可曾听说过方孝孺方大学士?”谢离摇头道:“没听说过。这竹简是他写的么?”秋白道:“非也,这竹简确这个妈妈所书。”谢离道:“那与方甚么的学士何干?”秋白道:“你且听我说,那日我与你说善爷爷师门之时,曾提到这个燕王,便是这竹简上的‘燕贼朱棣’。”谢离惊道:“就是当今永乐天子,娘说他是燕贼,看来这皇帝也非甚么好东西。”秋白道:“燕王攻破应天城后,抓了很多人,还张了乱臣贼子榜,其中一人即是这方大学士。那时燕王已登基做了皇帝,要人来草诏以告天下,便找来这个大学士,而他本是前朝皇帝……朱允炆的侍讲学士,忠于先皇,不肯草诏。”谢离伸手抱起谢四九,将他和叶千千放在一处,说道:“好像有些骨气。” 秋白接着道:“燕王恼羞成怒,便下令诛大学士九族另友生一族,共十族。那日善爷爷说的‘诛十族也有的’便是这大学士。”谢离道:“原来如此。”秋白又道:“据传那燕王还命人每杀一个俱要带到大学士面前,看过再杀,足足杀了七八天,死了八百多人。”谢离皱眉道:“这狗皇帝,忒杀狠毒。这大学士也真叫铁石心肠,八百多条人命啊,怎就如此无情?如果我看见有人要杀爹娘与姊姊,甚么我都答应。”秋白问道:“姊姊也算在内?”谢离干脆道:“当然!你是我的亲人,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人杀你。” 秋白自问:“彼与我何?”说道:“离儿,切莫忘记今日所言。”谢离道:“落地砸坑,永世不忘。”他所学甚少,只会说个“落地砸坑”。秋白微微点头,接着道:“燕王……朱棣要人把那大学士凌迟处死,还传令叫大学士的妻女入教司坊终身为妓。”谢离道:“教司坊?为妓?甚么意思?” 巴陵亦有烟花之地,谢离卖柴时也曾路过,回家对叶、谢说起门口情状,被叶千千痛骂一顿,又被警告若再接近,便将他腿打断,是以他只知那不是好所在,对这“妓”字一无所知。 秋白道:“总而言之不是好地方,你也无须知道。大学士之妻及两个儿子悬梁自尽。”谢离叹了一声。秋白又道:“两个女儿投秦淮河自尽。”谢离忽道:“后来又怎么样?”紧紧攥住秋白双手。 秋白被他攥得疼痛,抽出手来道:“其中一个女儿方竹,被方家的门丁救下。二人亡命途中互生情愫,方竹欲嫁他为妻,而那人却不同意,方竹以死相逼,终得成亲。方竹又把名字改为叶千千,诞下一子,并说不要他习文练武,给他取名为……” 谢离突然开口道:“谢离?是不是?是不是?”双手欲抓住秋白双肩,秋白下颌贴着锁骨,闪身躲了一下,泣道:“是。那方竹便是妈妈,而那门丁便是爹爹。”谢离亦哭道:“时至今日,我才知父母家事,真是不孝,真是不孝!”声音几近嘶哑。 原来,迟遇书在那大殿之上所见皇帝,即为永乐帝朱棣,那儒生正是大学士方孝孺。依这竹简所言,叶千千却是方孝孺之女,而谢四九本门姓谢。 秋白道:“委实料不到爹娘身后,竟有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隐情,离儿你竟是方大学士骨血。”谢离捶胸顿足道:“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爹娘活着,我不要做那无情无义之徒的后人,我不要,就是不要……”秋白道:“大学士被坊间尊为仁义礼智信之表率,受人敬仰,你怎说他无情无义之?”谢离大摇其头:“仁义礼智信就是要家破人亡么?那方大学士八成也是如你教过的‘骑虎难下’,起初只不过做个样子,没料想有那样的结果。” 秋白道:“离儿,你怎能如此妄加揣测?何况他还是你的外祖父,这个不论你愿不愿,俱是坐数的。”谢离闻听此言,委顿于地,如同一只力气耗尽的恶狼,凶巴巴地望着秋白。 秋白挪近身子道:“离儿,还是给爹娘打副棺材罢。”谢离目光渐转柔和,点头道:“心里好乱,全凭姊姊处置。” 棺椁备妥,秋白掏出剪刀割下叶千千一缕青丝,撕了布条包好递与谢离藏在衣中。谢离将双亲尸身连同竹简放入其中,想起此刻即是诀别,心头翻来覆去挣扎数十下。终是一咬牙合上棺木,埋于后院。 填土之时,谢离面目凝呆,一语不发;秋白亦是一声不吭,伴随左右。当那丘冢成形之际,忽听西北乾天传来几声欢快的鸟鸣。缓缓抬头望去,那几只鸟早不知何处去了,如何得见?二人相顾茫然,隔了良久,才缓缓哭出声来。 黄昏时分,秋白好不容易将谢离拉到道衡家中,与他包扎伤口,因说道:“离儿,你胸中悲凉,倘若在那坟旁,便哭死了。”谢离“嗯”了一声,又半盏茶的工夫,问道:“姊姊,那时你说那么多,可那竹简上也没多少字啊?”秋白道:“有许多都是读书人之间口口相传,我是两厢一处同你讲的。”谢离道:“我听你念的有‘白首之约’,可是后来你没与我讲,却是何解?”秋白道:“大凡夫妻之间,常言‘白头偕老’,我猜妈妈在遭难之前,曾有婚约,与爹爹成亲即是毁却那个‘白首之约’。”谢离忽道:“妈妈若不与爹爹成亲,生的还是我么?” 秋白听家里丫鬟说过嫁人生子之事,听谢离这么一问,不禁脸红颈赤,因说道:“我哪里知道?”谢离道:“那又怎么不信、不礼呢?”秋白道:“毁却婚约,是为不信。又说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为不礼。其实他们不是逃婚过来的,当年定是万分信任善爷爷才说的逃婚。” 谢离闷头思索,半晌才道:“姊姊说方大学士为仁义礼智信之表率,而妈妈说自己五常通失,唉……”秋白道:“揆其所以,还是娘说的‘心灰意冷,不存复仇之念’。”谢离道:“姊姊怎看?”秋白听言即想到自己通家被沈氏所害,落下泪来,说道:“你我二人此前不知,倒还罢了,今日得知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 谢离哪里知道她心思,只道她思朱棣位高权重,无从下手而伤心,说道:“你我势单力薄,欲图那皇帝,不异……不异,以卵击石。连妈妈都无心复仇,自有她的道理。不过今日大仇,若是不报,誓不为人!”谢离心中隐隐约约对方孝孺之节耿耿于怀,况初知身世,对那陈年旧事颇不以为然。但对于今日之事可谓刻骨铭心,誓要复仇。 秋白道:“那恶人若非三合帮的,也必定与道衔有关。”谢离道:“咱们去找肖大哥,看看能不能查出是谁。”秋白道:“也只好如此啦,你不会撇下我一个人罢?当初我可是说过,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谢离道:“如今咱俩谁也离不开谁,无论去哪里,自是一同去。” 秋白长舒一气道:“那就好,真是没白得这个弟弟。对啦,那把扇子?”谢离掏出扇子,说道:“还没来得及放起来,就……”秋白忽失声大叫:“哎呀!那些金子和银子……太可惜了,全给烧没了。那东西……能烧掉的么?”谢离也不笃定,说道:“不会罢,是不是跟铁似的,只会化成水,若是凉了,就又成块儿。”秋白道:“咱们快去找找看。”起身拉谢离欲走。但想到此时回去,谢离又免不了一阵哀伤。她早知自己父母双亡,尝过个中滋味,且谢离与她行了悌礼,已渐生呵护之意,心中不忍。遂又扯住他道:“明早也不迟。” 谢离展开纸扇,说道:“白日里我偷看过,还没来得及问你。”那扇子一面上写了三个隶字——“天、地、人”。另一面则是一副扇面图,画中山巅上两个人,因远树无枝,远人无目,看不清面容,只知是一老一少。年轻人腰悬一把长剑,双膝跪在那年长者身前,年长者左手紧握年轻人右手,似在嘱咐甚么事,年轻人悉心领教。再细看去,老者须发不定,衣袂生云,俨然仙家风范。左侧一江如练,群山若笋,斜阳将落未落,晚霞似紫还红,却显一丝悲凉凄怆。又有“洪武甲戌仲夏於天山之巅”等字。 谢离问道:“你知这是甚么画么?”秋白暗索之前所见及所闻,摇头道:“不知道,也没个落款,这山更不似天山。但自皴法及笔画勾勒上看,倒似个女子所绘。而那‘天地人’三字遒劲挺拔,有苍松之骨,倒似出自男子之手。”谢离道:“有你不知的么?即便一把扇子,姊姊虽不知是甚么画,却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秋白苦笑道:“说这个干么,快收好罢。” 二人只睡了三个时辰,即回到坟前添新土,呆呆好一阵子,才想起要找金银。当下寻好方位所在,忙乎半个时辰,终才挖到。那金锞子与银元宝早已混在一起,没个模样,里面又掺着焦布土石等杂质。只好砍为数块,又刻意砍下几块极小的,放在从道衡家带来的包袱中。又找寻秋白摘下的耳环玉钗手镯等首饰,一无所获;更想起清风散解药,亦复如是;牲畜也不知何处去了。 二人在坟前磕罢三个响头,便一步三回头地出梅子岭向北而行。 傍晚来到一处市集,寻人问了钱庄所在,欲将一块金银汇钞。那钱庄掌柜见了那块金银,瞄瞄二人,疑惑满腹。二人互视一眼,才知均为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秋白向来洁净惯了的,这两日却未顾及于此,因附耳与谢离低语几句,谢离便道:“家里走了水。”那掌柜假似恍然大悟,估估金银之比,用戥子秤秤平色,扒拉几下算盘,即点付现钞和制钱。二人也不论戥头高低,取了便走。那掌柜一待二人转身,便即眉开眼笑,低声对身旁的小伙计说道:“咱们这宝号多来几位这等痴物,不消半年,你我二人皆可去那总号啦。”伙计一脸坏笑,连声称“是”。 第二日清晨,姊弟俩各买一套寻常衣衫,又雇一辆马车,减轻秋白诸多足底之痛。 姊弟俩一路风尘仆仆,渡江过河,晓行夜宿,在客栈歇息时,住在一间屋子,谢离用椅子在地下搭铺。秋白初时还有所防范,但见谢离规规矩矩, 十九、 第四回 竹叶千千 也就放下心来,倒也相安无事。 初时谢离还向秋白问字,想起叶千千所留竹简,便道学文无用,要学就学天下无敌的武功,不再求教。秋白道竹简上还言亦不从武,谢离只道那是妈妈不欲复仇,他此时重恨在身,学武只为报仇。秋白道学文并非必如方孝孺一般,况于学武也大有裨益,凡武之大成者,亦必文之佼佼。谢离将信将疑,无奈实觉文字甚为有趣,又问个不停。秋白又趁机将他向那少康、田横、鹏举、宋瑞之举引领,道父母之仇实为家恨,而那方孝孺之仇则是国仇含着家恨,不可相提并论。 谢离实辩不过秋白,便道:“姊姊,你说的我都知道啦。那也得分个先后罢,若家恨都平不了,何谈国仇?”秋白道:“离儿明白即可,也不是令你即时便行,只要你藏之于心,时时不忘此节,日后自可寻机而为之。”谢离道:“你倒似个教书的先生,我只是你的乖学生,不过净是些杀头坐牢的大道理。”秋白莞尔一笑,说道:“以前都是只言片语的,从不连贯,今日来个通篇,日后倘若离儿也能舞文弄墨,就自这篇起罢。你跟我念,‘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谢离道:“这不是你方才说的文丞相《正气歌》么。”就跟着念起来。 不几遍,谢离已自记牢,正要秋白详解,忽听见车伕道:“二位客官,云梦到了。”拨开车帘,见是一处人旺之地。又听那车伕道:“客官,只能送到这里,若要再雇脚力,可在这镇上再寻一处驿站。”二人听言下马车,付脚程,便又沿街向北行去。 没走多远,谢离忽地扯住秋白向街边一个茶馆里走去,秋白不知出何事,便自低头跟着。到了茶馆,谢离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秋白因问道:“离儿,怎么了?”谢离低声道:“牟少龙!”秋白慌忙转头向内道:“你那天蒙着面,他不认识你。”谢离恍然:“对啊,他没瞧见我的长相。不过还是小心在意为好,万一听出我的声音也不妙。”秋白问道:“就他自己么,还是有很多人?”谢离道:“没看清,没敢多看……” 忽地五色无主,原来那牟少龙亦走进这间茶馆,与二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秋白低声道:“你别说话。”正好茶博士来问喝甚么茶,秋白便要了一壶菊花茶和两碗鱼面。只听牟少龙高声道:“茶博士,来壶你们这里上好的茶,有甚么好酒好菜也只管上,待会还有位兄弟要来。”茶博士连忙过去,笑道:“不好意思客官,敝店不筛酒水。”牟少龙只得作罢。 秋白沾水在桌子上写个“走”字,谢离低声道:“莫要急,兴许还能听到他的一些消息。”不敢说出“肖大哥”,只用“他”来代替,秋白自然清楚,也着实肚饿,便低头待茶。 不多久,一个人自茶馆门口进来,左右张望,看见牟少龙便直奔而来,低头道:“堂主,他连闯五关,杀我数位兄弟,听活着的兄弟讲,功力大不如前。”声音虽不甚大,也被姊弟俩听个一清二楚。就听牟少龙不紧不慢道:“游风兄弟辛苦。”那游风道:“多谢堂主挂记,以属下之见,他显然要回许州。”谢离听言说道:“是‘他’。”秋白瞪他一眼,微微摇头。又听牟少龙道:“咱们还剩多少兄弟?”游风道:“二十二个,早都安排好,想必已动上手了,管教他插翅难逃。”牟少龙摇头道:“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次岳阳楼一役你没见到,见到了,就再无这般言语。”游风拱手道:“是,属下知错。”牟少龙又道:“上次他让人救走,本来就要逮到,不想和那沈家起了梁子,他家又与官府勾结,若不然,哼!”游风道:“但愿这次能成。” 姊弟俩听二人对话,想那肖倾城自是一番凶多吉少。 正焦急间,只听见门口一个脆生生又恶狠狠的声音喝道:“兀那恶人!原来躲在这里,快与我出来,姑奶奶今日要你尝尝甚么叫‘秀色可餐’!”众人转向门口,但见门口掐腰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身着绿色纱裙,右手倒攥长剑点指牟少龙,粉面含怒,愤恨不已。 牟少龙见状,站起身来,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何来的‘秀色可餐’?”那女子道:“少装蒜,敢做不敢当,非大丈夫所为,难不成你也是个女子?”牟少龙道:“姑娘越说我越糊涂,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初一见面便没头没尾地骂人,莫要当人人俱是好脾气,任你随意辱骂。”那女子道:“废话少说,有种的就出来与姑奶奶一较高下。”三合帮帮规不多,不得奸*淫掳掠便是其一,触犯即是死路一条。牟少龙以下谋上,早将帮规弃之脑后。见对方是个女子,听言语却将他冤枉成别人,自不肯柳树着刀,桑树出血,又不自觉起了轻浮之意,笑道:“殊非比武招亲,哪舍得与姑娘舞刀动枪,若姑娘输了便以身相许,我自当思量思量……”那女子再也沉不住气,左脚踹了一张桌子,飞将过来。 游风见状,“嗖”地自腰间抽出一把九节鞭,“丁棱棱”就向那女子腰间缠去,那女子本是奔牟少龙而来,见又多出一人,右脚自身下桌子一点,使个伏身卧鱼,躲过鞭卷,桌上物事扫落一地。抬起头时,游风业已立定,笑吟吟地看着那女子。 茶馆内客人早在那女子起身之时便纷纷离座闪避,姊弟俩也站起身来,贴在后墙站定,秋白躲在谢离身后,探出头来观瞧。二人边看边朝柜台方向挪去,俟机好走便走。 那女子骂道:“有种作恶,没种出头。”牟少龙知道这是在骂他,尖笑道:“先让他这钢鞭试试你的深浅,我再来不迟,等不及么?” 那女子满面绯红,剑花一抖,向游风刺去,游风卷颈收鞭,低头一招“游蛇出洞”,照那女子小腹“石门”扎去。那女子剑凭手力,游风鞭从甩劲,且又长过长剑,倘若剑招使老,小腹必定穿个窟窿。当即足下运劲向上一纵,又复凌空刺来。那鞭头“当”地没入木桌,游风双腕持鞭,奋力一扽,木桌四腿离地而起,自那女子背后拍来。那女子听得背后钝风,知是一件庞大之物,再看鞭形,猜是桌子。收左足向后蹬去,正中桌面,借力越过游风,挺剑点向牟少龙面门。那游风吃钢鞭前带之力,向前扑去,正压在那木桌之上,“啪嚓”一声,趴卧一堆碎木之中。 牟少龙认识游风方才那招即为“游蛇出洞”,此刻早已软剑在手,说道:“试过啦?”那女子道:“不要脸!”牟少龙“铮铮”几下,软剑如数抽在那女子剑上,那女子膂力不抵牟少龙,被他这几下带歪身形,向右方坠去,正砸在一张桌子之上,所幸下盘有备,那木桌晃了几晃,并未倒下。姊弟俩心底也随那木桌摇晃数下,又自收在左胸,却也停住脚步,忘却要走一事。 牟少龙笑道:“我这条游蛇如何?姑娘可是称心?”那女子大喝一声,又是那句“不要脸”,向后跃去,牟少龙叫道:“怎地要走?你舍得么?”那女子伸出一足蹬在木桌边缘,那桌子旋即翻起,桌上碟碗筷勺等物照牟少龙飞去,牟少龙闪身躲过,又见木桌已至。那女子紧随木桌,一手把着木腿,长剑照拿那桌子透将过去,险些刺到牟少龙鼻尖。牟少龙软剑抽打长剑尚可,于木桌这等势大力沉之物,却抽打不得,若勉力而为,只能自讨苦吃,况木桌即在眼前,软剑无骨,亦不能学她刺穿木桌。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虽看不见上盘,却能窥见脚步移动,牟少龙闪到哪里,那女子便追到哪里,倒似多了一面木盾。牟少龙微微一停,“刷”地长剑收于腰间,双掌呼呼运力,拍向木桌。 游风见牟少龙被一张桌子逼得无路可退,不顾那鞭头上还嵌着木块,即向那女子左臂卷去,将至未至,就听“喀喀喇”响,那桌子已然被拍碎。牟少龙软剑又复右手,使一招“地龙清道”,照那女子颈上连刺带削。那女子见木桌已碎,盾牌已失,一甩左手,半张桌子就朝游风滚去。那九节鞭本要卷那女子左臂,孰料竟卷住一条桌腿,游风手上力道错位,那半张桌子脱鞭向牟少龙旋去。牟少龙只道一招便可制胜,岂知斜刺飞来半张桌子,此时他用剑之手正暴漏在外,左手急撤剑诀,顺右臂上方向右推出,拨却那半张桌子。剑诀一撤,软剑便失准头,被那女子轻飘飘化解。 牟少龙怒道:“侥幸!侥天下之大幸。”手上丝毫不停,那游风又过来助阵。奈何这屋子比不得空旷之地,又有桌椅当道,一时竟不能取胜。那女子笑道:“两个臭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好不要脸。”牟少龙闻言,心知事实却为如此,心道:“这女子剑术不俗,我当全力应付。只不过这游风碍手碍脚,且传扬出去,我牟少龙岂不要人笑掉大牙?”口中喝道:“兄弟,你且退下,让我领教一下这婆娘能耐。”游风道:“遵命。”便后退下来。 那女子道:“正好专心打你一人。”此时游风刚刚后退半步,牟少龙软剑正自蜿蜒,那女子忽地斜跃,抢在游风身后,不由分说向他背心猛刺一剑。游风听见那女子说“专心打你一人”,本以为对牟少龙而言,岂料却是专心对付自己,那句话亦属令自己分神,不有防备。低头见胸前一截长剑正自滴血,嘴唇上下动了动,方要说话,只见那长剑“噌”地又隐入胸中,知自己大限将至,结巴道:“堂……堂主……”扑倒在地,没了性命。 游风虽为牟少龙属下,但在帮中,二者私交最厚。牟少龙眼见游风遭了暗算,大叫:“兄弟!”扑上前去,一把抱起。那女子道:“这有何用?他已死透啦。等下就轮到你,我要所有的臭男人不得好死!赶快站起身来,你我再战,方才那劲头哪里去了?” 牟少龙怒目圆睁,心道:“怎地如此猖狂?”一晃软剑,攻击上去,使得正是一招“随风入夜”,那女子突袭得手,正自得意,见牟少龙已然双眼喷火,软剑魅如鬼影,也是不敢怠慢,晃几晃左手剑诀,右手长剑圈过几转,兜向牟少龙左肋空门。牟少龙撤剑自保,随即跟个后着“润物无声”,软剑复又抖向那女子胸前要穴,一时二人难解难分。 又过数招,牟少龙没有游风在旁分神,逐渐占据上风。那女子黑瞳一转,换了一套剑法,只照下三路招呼,却于自家空门不顾。牟少龙之前与其交手,见她剑法都是大路货色,无甚特别之处,换上这一套,却不似名门正派的打法,招招阴险毒辣,牟少龙一时摸不清她的路数,只将软剑舞得丝丝入扣,不留破绽,待良机而动。忽见对方左腿一处破绽,便拨弄软剑要去挑她“委中”穴,不料那仅是一个诱招。此前她也处处留下空门,引诱牟少龙上钩,只不过牟少龙生性多疑,均没上当,遂心下一狠,卖了个大的,牟少龙果然受骗。 那女子左腿忽地跪倒在地,手中长剑反削牟少龙左耳。牟少龙惊出一身冷汗,身子向前之力忒大,收不回来,只怕左耳就此不保,索性又加力道,朝前滚去,那女子已自站起,一抬左腿,便向他左肩踹来。牟少龙岂是等闲之辈,一待左臂着地,软剑早已自脑后探将过来,点向她足面“冲阳”。那女子伸剑去格软剑,又恐失手,便后退左脚,牟少龙早已飞身跃起,正欲续招,忽地想起一件江湖上的传言,问道:“你这是哪家的剑法?好不下流。”那女子道:“你管哪家的剑法,割得下你害人之物,除得了你的耳目,便是好剑法。你们男子有几个不是下流胚子?斗你们自不消上流剑法。”牟少龙说她剑法下流,她却大玩文字,说不用上流剑法,自是在羞辱牟少龙功夫不成,其实若论场面,除方才这招却还是牟少龙占优。 牟少龙听她言语,心道不可恋战,假装不屑,侧转身形同她斗话,左手暗自摸向腰间。 茶馆内剩下没有几人,方才见出了人命,又跑几个,只剩下一些胆大的还在观瞧。秋白拽着谢离衣袖,要他离去,谢离微微摇头,回身低声说道:“最好这牟少龙也给她杀掉。”秋白以手扶额道:“离儿,我害怕。”谢离这才慢慢向门口挪动,眼睛却不离二人。刚挪没几步,正好看到牟少龙背对自己,左手上捏着一把飞刀,未及细想,出声叫道:“小心飞刀。”那女子闻言连忙纵身一跃,远出一丈有余。谢离话未说完便抄起一条长凳朝那女子身前扔去,又抄一条砸向牟少龙。 牟少龙正要飞刀,忽听有人发喊,直觉声音见熟非常,只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虽被识破,仍旧抬起左臂,一柄飞刀出手。那女子有了防备,也就容易躲闪。只不过不知牟少龙“落燕三点水”,一刀出手,随即便是又来两刀。 正在这当口,茶馆门口又奔进来四个女子,服色打扮与茶馆内的女子所差无几,只绿色稍许浅淡。 先前那女子未料到随后还有两柄飞刀,正暗幸躲过,却已着道。就听“哐啷——”,先一条长凳砸掉的第三把飞刀落在那女子身前。又听“啪嚓”,后一条长凳砸在牟少龙身上,牟少龙冷笑道:“原来埋伏下帮手。”“嗖”地破窗而逃。 那四个女子恰见谢离扬手,又见先前那女子手捂前胸跌倒在地,手指着她们几个,说不话来,均以为是谢离施的毒手,虽见牟少龙逃走,却齐刷刷地抽出长剑奔谢离削来。吓得谢离带着秋白连忙向回退去,口中不停叫道:“误会!我非坏人。”一女子喝道:“还敢狡辩?明明是你伤的我家主子。”秋白道:“那还不快瞧瞧她伤得怎样?”那女子听言甚觉有理,一扬手,余人便即停住,说道:“青竹、翠叶,你们两个在这看着他两个,我与白雪去瞧瞧主子如何。” 那掌柜见牟少龙逃跑,便颤巍巍道:“几位女侠,这位公子的确不是坏人,那坏人是跑的那个,如果不是这位公子出手相救,你家主子恐早就没命啦。”那翠叶啐道:“呸!臭男人的话绝不可信,真相若何,一会儿自当大白。”那掌柜听了, 二十、第四回 竹叶千千 不再言语。 那女子奔到受伤女子身边,见她右胸上一把飞刀,嘴角流血,急问道:“主子,你怎样?”那受伤女子喘几口气,有气无力道:“红云,死不了……”头一歪倒在那红云怀中。那白雪大叫道:“阁……姊姊!姊姊。”红云瞪了一眼白雪,伸手探探鼻息,又摸摸脉相,说道:“主子晕啦。”白雪慌忙去寻了一辆马车,将那女子抬上去。四人又胁迫姐弟俩同往。谢离自忖虽练过武功,但若说要打败这四个女子,却无十分把握,何况待那女子醒转,清白立时得洗。说道:“姊姊,咱们走一趟罢。”秋白点头应是。 一行人出市集向西北而行,四人抱着那女子在车上,车伕与姊弟俩在地下步行,那车伕似被白雪胁迫而来,唯令是从,不敢有半点拂逆。 行了一阵,秋白脚下疼痛,忍不住“唉哟”一声。谢离知她情状,央求几人许可秋白坐车,说着鞠躬。秋白急扯他衣衫,说道:“莫要为姊姊委屈自己。”那青竹笑道:“这个弟弟还蛮体惜姊姊的么,红云姊,我看就让她上来罢,走的倘或迟慢,恐耽误主子的伤势。”红云略一思索道:“好罢,只不过挤点。”谢离忙将秋白扶上马车。 秋白一上马车,红云便冷笑道:“有你姊姊在咱们手里,也不怕你跑。”一剑拍在马臀上,那马受惊狂奔起来。谢离自幼山中砍柴,田中耕地,当然毫不费力便跟得上,只苦了那车伕,呼哧带喘,叫苦不迭。 秋白开口道:“你们为何不在镇上医治贵上,非要回去疗伤,岂不耽误了?”白雪斜一眼秋白道:“这镇上哪有女大夫,难道你要让我家主子让那臭男人见……哼。”红云看一眼谢离道:“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与这臭小子一起,恶心死人。”秋白怫然不悦,只觉别人绝不可有半点羞辱谢离,朗声道:“他是我弟弟,不成么?”红云道:“哎呀,怎么那么大声,如非他说,我还道你是个妹妹,做姊姊很了不起么?”翠叶道:“方才咱们几个一进那茶馆儿,只见你弟弟出手射伤我家阁主,先让你姊弟俩多活个一时半刻,待我家阁主醒来,看你们嘴还硬不硬?”原来那女子是个甚么阁的阁主。秋白还想争辩,谢离道:“姊姊不需和她多费唇舌,待她家阁主醒时再说。”秋白便不再言语, 那马车行了许久,进入一座森林,不知转过多少个弯,爬过多少个坡,才来到一处山谷。但见谷口两侧高峰嶕峣,怪石嶙峋,初时极为狭窄,再行一阵,逐渐开阔起来。那谷中氤氲弥漫,佳木笼葱,奇花异草应接不暇,各式蝶鸟上下翻飞,直叫人眼花缭乱。秋白奇道:“此处莺飞草长,其叶蓁蓁,真乃另一番天地。” 走得深了,两侧山势逐渐平缓,坡上皆为乔木,竹多树少。青竹笑道:“我们这里不似那凡俗之地年分冬夏,而是四季宛春。”翠叶道:“与她讲这个作甚?”青竹并不理会,又道:“这里唤蝴蝶谷,你定没听过。”翠叶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就你话多。”秋白道:“蝴蝶谷,果然一个俊名字,怪不得这多好看的蝶儿,有的叫不上名字来。” 白雪道:“都要你叫上名来,就不叫蝴蝶谷了。”谢离嗤笑道:“你也不见得各个都能叫上名来。”白雪亦冷笑一声道:“夏虫怎可语冰?”谢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瞧那花鸟蝶草。白雪道:“你可别难为他了。”只听秋白淡淡道:“《庄子》之《秋水》篇有云:‘夏虫不可以语于冰,笃于时也。’” 谢离拊手道:“怎样,我姊姊知道罢。莫说这一个,纵然再有十个百个,我姊姊也说得出来。”秋白忙道:“离儿,不可口出狂言。”心里却一阵自得之情。谢离便不再说,洋洋得意之情却溢于容色之间。青竹道:“这位妹妹的确不俗。”白雪撅嘴道:“这有甚么,你看这个臭男人,她姊姊乱掉书袋,倒像他说出来的一般。”谢离道:“我姊姊与我还不是一样……” 正说话间,里许左侧出现一面水泊,湖心立着一个竹舍,有渰萋萋,时隐时现。又见三条笮桥分三面与陆地相连,云雾缭绕,不见全貌,便似云梯架落天河之上。姊弟二人一时找不到甚么词来形容,只剩“人间仙境”四个字了。 就听红云大声道:“快来人啊,阁主受伤啦。”姊弟俩这才转头向右看去,只见一个花环拱门,上面生着许多从未见过的花卉芳草,又用花瓣拼成“弄蝶阁”三字,而那“蝶”字的虫字旁却是一只草编的蝴蝶,栩栩如生,想那阁主便是这弄蝶阁主。拱门向里排着十五六间竹屋,比寻常的房屋要高出许多。未及细细观瞧,里面跑出来一群女子,足有十几个之多,大的四五十岁,小的看样子竟不盈十岁,穿着皆与红云四个一般,挨肩执袂,粥粥不停,犹似一群蝶儿。 其中一蝶儿叫道:“阁主受伤啦?快点抬进房去。嗯?怎么带来两个臭男人,咱们这做活的男人都够啦。”红云道:“快别废话,看看阁主伤势如何,应无大碍。”那蝶儿道:“诺,红云姊。”又有数只蝶儿抢过来,接过那阁主进去了。 白雪在车上站起身来,对秋白说道:“你先下车,到你弟弟那边站好。”见秋白下车,又对一蝶儿道:“黄杏,你和粉菊把这赶车的押去做活,就当又添个力工。”吓得那车伕跪地磕头求饶:“女菩萨饶了我罢,放我回去,适才说了,我家里还有妻女,全靠我一人,求女菩萨大慈大悲放我回去。”白雪不屑道:“放你回去,乱讲怎办?念你还顾及妻女,这才不杀你,罚你做工。离开蝴蝶谷的男人除非死了。”那车伕虽捣蒜不止,却仍被黄、粉二蝶儿驱走。 姊弟俩听说蝴蝶谷不准男人离开,相视一眼,不由得紧锁眉头。秋白气道:“听你这么讲,我弟弟只能终老在这谷里,不得离去了?天下宁有是理?”白雪闷“哼”一声,并不答话。谢离怒道:“岂有此理!”白雪笑道:“你还蛮有脾气。先看看你们有没有命活,再说走的事。”秋白道:“你家阁主若非他出手相救,早给恶人夺命,你们不知感恩戴德,反倒恩将仇报,不是世间少有之理是甚么?” 白雪讥笑道:“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明明咱们亲眼所见,你却还在这里扳舌头,只不过一会子要阁主亲自发落才解心头之恨,你们也好心服口服,蝴蝶谷可是讲理的地方。”谢离大笑:“偏偏是天下最蛮不讲理之处,还要自封讲道理的地方,真是……真是贻笑大方……”看看秋白,又没了底气:“横竖就是惹人笑话。”秋白淡淡道:“所信者,见也,所见者,犹不可信也。”那白雪并未听懂,因问道:“你说甚么?”秋白瞄她一眼,却不答话。白雪顿足道:“休得猖狂,到时有你好看。”又对着两只蝶儿道:“紫檀、蓝草,你们两个把他们先押去关了,待阁主醒来再行发落。” 二蝶儿称“诺”,将姊弟俩从侧面押到那排竹屋之后,但见又立一排竹屋,较之前面那排还要多出几间,其间一方穿堂,足有一射之地,从外面也看得见里面郁郁葱葱之象。竹屋周围凤仙、蔷薇、月季等各处开放,竟有数十种之多。二蝶儿在后排花房西侧耳房停住,打开铁门。名唤紫檀的蝶儿说道:“进去罢,别嫌简陋。”谢离看看秋白,秋白点点头,与他走进去,身后小门“砰”地关上,“哗啦啦”上了门锁,窸窣之声越来越远。 二人环视耳房,倒似个存放废旧物的屋子,钻山铁门拉不开,应是常年不用。 谢离见屋里有一方旧春凳,便拂拭几下道:“姊姊,你坐罢。”秋白依言坐下。谢离又道:“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八败命?干不成一件事。”秋白奇道:“为何这么说?”谢离答道:“姊姊,你仔细想想,娘不许我习武,我偷偷拜师学武,不想师父却生病走了;我救肖大哥,反倒害咱们一家烧个干净;我救那甚么劳什子阁主,却又被关在这里;那牟少龙说不定就是派人来烧咱家罪魁祸首,而我见到他还要躲躲闪闪。唉——”一声长叹。 秋白听了无言以对,隔了半晌道:“待那阁主醒转,咱们就可以走了。”谢离捶胸道:“你没听那女人说么,我许一辈子也出不去这蝴蝶谷,八成要同那车伕一样,给她们做苦力,爹娘的仇报不了啦。”秋白道:“你是那阁主的救命恩人,她自会放你出谷。”谢离稍稍心安,说道:“如此最好。” 谷内太阳落山较早,眼见屋内光线越来越暗,谢离虽有纸媒,却无灯烛等物,便道:“也不知她们阁主醒来没有。”秋白道:“你着急,她该甚么时候醒就甚么时候醒,你不着急,她也该甚么时候醒就甚么时候醒。”谢离突来兴致,问道:“姊姊,你这句话哪里来的。”秋白笑道:“不是哪里来的,只不过就着你的话头说的。”谢离还欲问话,就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快快,快开门!”却是红云,另一声音道:“红云姊别催,越催我这手越哆嗦。天也黑,瞧不清楚。”正是紫檀。 秋白闻声站起身来,伸手抓住谢离一只手,谢离掩在秋白身前,回身道:“姊姊别怕,有我在这儿呐。”秋白虽看不见谢离面目,却能感受到一股坚毅之音,心道:“他已非第一次这般挡在我身前啦。” 紫檀终究开了锁,拉开房门,却见里面一团漆黑,红云只得在门口道:“我家阁主有请二位。”姊弟俩听她言语照日间柔软许多,喜道:“你家阁主醒啦?”红云道:“请两位恩人出来说话。”二人携手出了耳房,谢离道:“走罢。”谁料红云却双膝跪地,泣道:“姊妹们言语之间,举止之下若对二位有甚么不敬,还请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头。”谢离愤愤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秋白甩一下他胳膊,他才止住,又道:“都说走了,还不快走?” 二蝶儿前面赺走带路,自那穿堂侧门迈进去。方一入室,就觉得来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大花窖,前后两个连座庭燎,亮如白昼。堂内所植株株姚黄魏紫,争奇斗艳。转过插屏来到后院竹屋,原来那竹屋自外面看甚高,里面却不分层,穹顶远悬,想来是为方便高大之卉生长。 正自仰头出神,只听红云道:“恩公这边请。”将二人带到东首一间上房,分明女儿家的闺阁。谢离见状,便欲转身,被红云拦住,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见那闺房之宧立着一张拔步竹床,锦帏慢垂,房内摆设物用诸多竹制,又闻到一股汤药味道。床帏两侧立着几只蝶儿,有的日间见过,有的却没见过。红云道:“恩公上坐。”将二人让在两把竹椅之上,又道:“请喝茶。”便垂手而立。 就听床上一人恹恹道:“实因二位恩人之中,有一位男子,小女子方才治伤,现下多有不便,只能隔帘谢恩,万望恕罪。”听声音正是那阁主,只不过软玉温柔,不见了日间的泼辣劲。谢离道:“你没事便好,那我们走啦。”说着站起身来,拉着秋白要走。那阁主忽地“哎呦”,想是着急说话,牵动伤处,谢离便又加一句:“你好好将息气血。”那阁主道:“恩公留步。”谢离道:“不留啦,我们还有事。”那阁主道:“天色甚晚,这蝴蝶谷出入多有不便,恩公暂且留宿一晚。” 谢离道:“你派人把我们送出谷去就成。”那阁主道:“此事明日再行勾当。”谢离道:“等不得明日啦。”又听她咳嗽两声,才接着道:“恩公稍安勿躁。此事全怪小女子平日对属下钤束不严,才铸此大错,如今她们正在这里,或杀或剐,悉听尊便。”红云几只蝶儿“噗通”跪倒,哭腔道:“请阁主恕罪。” 谢离奇道:“犯甚么大错啦,只不过就是把我与姊姊抓到这里,看些花啊,草啊,蝶啊甚么的,不是挺好的么。”那阁主声音一颤:“恩公喜欢这蝴蝶谷么?”谢离道:“喜欢,可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再说若看多了,没准就腻了呢?”就听那阁主叹一气道:“蝴蝶谷可不止这些呢。” 正当说话之际,秋白走到红云身旁,突然“啪”的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 第五回百蝶闹春 这巴掌宛若凭空炸了一只炮仗,吓得众人一愣。响声过后,房内一时阒无人声,谢离盯着秋白,略显惊讶之情,好似从未相识。 红云捂着脸颊,泪光莹莹,歪跪在地,想要抽泣却又不敢,只肩头一耸一耸。过了好一阵,谢离才道:“姊姊,你……这是怎么啦?”帏中又传来喟然一叹。 秋白来到谢离身前,盯着他足足有半晌,微微转头道:“敢问阁主,这蝴蝶谷是不是要改个名字?我看就改成‘恶狼谷’最好,就叫‘东郭先生’。”谢离笑道:“东郭先生?不好听,嗯?这阁主要恩将仇报?”说着拉起秋白叫道:“姊姊快逃,我给你挡着……”却见众众蝶儿不像要动手的样子,秋白也不动一步,又问道:“你怎么不走?” 就听那阁主道:“何谈恩将仇报,只不过这……哦,着实不敬,还未请教二位恩人尊姓大名。”谢离道:“你待怎地?我们不敢用你回报,只要你不恩将仇报就成啦。”秋白道:“以后的日子不是长着呢么?何必这么着急问名字?”谢离咂嘴道:“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啊?她们并非在说笑啊,真要留下咱们啦?你……你们怎么能这样?我真的成了东郭先生!早知道我就不救你,要你被那牟少龙……”冲到床前,要拉开帷幔,又觉不妥,连连恨脚。 那阁主忽道:“恩人认识那恶人?”谢离气道:“我与他不共戴天!”秋白道:“离儿,与他说这个作甚?”谢离道:“对,说这个干么。”那阁主道:“既然恩人不想说,我也不强求。”谢离道:“你真不让我们走么?虽说你这地方不错,但是方才说过,我们还有事要办,若阁主有心,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说着向秋白连连使眼色。 谁知秋白却无动于衷,冷冷道:“不知阁主怎样称呼。”那阁主没想到秋白突然问这个,但仍旧答道:“贱名弄蝶儿。”秋白又道 二十一、第五回 百蝶闹春 :“日间我见到那湖心小筑有三条栈道,一条通向这弄蝶阁,还有另外两条不知通向哪里?”那弄蝶儿道:“一条通向粉蝶阁,一条凤蝶阁。”秋白道:“这里既是叫谷,自是要有个谷主,那竹屋可否住人?”弄蝶儿道:“住着我家谷主。”她二人一问一答,就似县父母堂审嫌犯一般。谢离心道:“你不快走,却来问这多不相干的。” 秋白又问道:“她可睡下可?”这次弄蝶儿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这规矩便是谷主他老人家也动不得。”秋白道:“我问这个没有?”弄蝶儿道:“若恩人有意与我家谷主相谈,可待明日,小女子自当安排。”秋白道:“硬走恐走不出去。唉!走与不走,也不在这一晚,好罢。”那阁主听言提声道:“红云,快带恩公去歇息。暂不相送二位恩人。”红云这才站起身来,抹泪称“诺”,走到门口,做个“请”的手势。 秋白道:“今日不送,明日也要送。离儿,咱们也累了,就歇一晚,明早再与她家谷主理论。”弄蝶儿道:“若明日能送恩公,亦如我愿。”谢离道:“嗯,有姊姊在,自会没事儿。”秋白虽嘴上说“今日不送,明日也要送”,但仍旧憳忒,见谢离自信满满,又想到他说不定要在这个地方终老,不禁心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说服那谷主放他走。” 红云在前排竹屋找了两间屋子,谢离坚持要与秋白一起住,言怕她睡熟有人害她,秋白道自小就与弟弟同住。红云只得找了间有两个床铺的屋子,唤人提来食盒、热水、足盆才去。 秋白见那食盒里为各式各样精品点心和小菜,蜜香扑鼻,想是取材于各式花草及蜂蜜,拈些吃在嘴里,柔口顺舌,甚为香甜。谢离更是大饱口福,风卷残云一般吃尽,因说道:“想不到这里饭菜这么好吃。” 秋白忽道:“若姊姊留在这里,你还要走么?”谢离闻听此言,忽地站起,口中点心洒了大半,急道:“怎么?姊姊,你要留在这里?”秋白道:“我看这里女尊男卑,我一个女儿家呆在这里也挺好的。”谢离叫道:“你真不走了?”秋白站起身来,款款走到床沿坐下,柔声道:“离儿,当时姊姊非赖着你,方今有个好地方,也不拖累你,你不欢喜么?” 谢离只觉口中点心发干,难以下咽,便饮一大口水,喉咙动几动,说道:“你哪里拖累我了?你还要帮我报仇呢,再者说,你爹爹妈妈的仇不也要报啊?”秋白倚在床沿,问道:“怎么,连我爹爹妈妈的仇你也要帮着报么?”谢离道:“当然,你的爹爹妈妈就是我的爹爹妈妈,一个仇也是报,两个仇也是报,一块报,咱俩还分你我么?”秋白听言仿似心房最柔软之处被掐了一把,心头痉挛,胸口一热,通身一软,险些倒在床上,调息好一阵才恢复力气,说道:“我怎么帮你报仇啊?”谢离道:“你不是说武之大成亦文之佼佼,习文有助学武。”秋白笑道:“原是这一句话。”谢离道:“你说的我都不会忘的。”秋白道:“如今倒少听你说‘不说倒给忘了’。”谢离微笑道:“因有了姊姊。” 秋白亦嫣然一笑,又道:“这里这多蝶儿一般标致的女子,你说对不对?”谢离道:“长的好看么?嗯,不丑。”秋白道:“那要你和这些蝶儿守在一起,不是挺好的么?”谢离道:“还要做苦力,不太好。”秋白笑道:“不做苦力你就愿呗。你是那弄蝶儿救命恩人,她们哪会舍得要你做工?”谢离道:“那也不行,我还要给爹娘报仇呢。”秋白道:“那你舍得这么多美人蝶儿么?”谢离道:“美人怎么啦?”秋白不答,只道:“你说是她们好看,还是妈妈好看?”谢离道:“那不消说,当然妈妈好看。”秋白道:“那是姊姊好看,还是她们好看?”谢离道:“这也不消说,姊姊好看。” 秋白宛饮浓酒,脸上红晕闪了几闪,说道:“那是妈妈好看,还是……还是姊姊……好看?”忽地后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到后来,说甚么已完全听不到。 好在谢离已听懂,站起身来,走到秋白身前,仔细端详她面容,秋白一时羞不可当,只道:“哪有这样看人的?”谢离道:“越是亲近的人,越不注意,说来我从未仔细看过姊姊长甚么样子,只觉得好看。”秋白不敢正视谢离,心下一狠,呢哝道:“看我长甚么样子?”谢离道:“我不会说,与妈妈的好看不一样,是另一样好看。”秋白伸手朝谢离虚推过去,说道:“快别看了,我知道啦。”说着站起身来,自谢离身旁躲过,说道:“快收拾一下罢,明日还有事呢。”谢离却道:“说起爹娘,有件事做的可是不孝,那些恶人还躺在他们坟胖,应该给挖坑埋掉才是。”秋白道:“应当如此,咱们给忘了。” 这一宵,因不知第二日结果如何,二人实难安寝,索性闲聊,猜这蝴蝶谷的混账规矩是哪里来的。谢离又向秋白问几个字,又念《正气歌》,直到丑时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红、白二蝶儿带着姊弟俩去那湖心小筑。再见那水泊已纤翳不生,一方湖水明镜若鉴,碧蓝似洗,三条笮桥九曲十八弯,远远望去,另两条尽头亦是鲜花拱门,各有三字,只不过不知哪个是凤蝶阁,哪个是粉蝶阁。 秋白低声道:“雾气之流,晨间最重,却不知这蝴蝶谷怎地正相反。”谢离坏笑道:“你还不如问我菠萝盖啦。”红云“扑哧”一笑道:“这湖名唤蝴蝶泉,是温泉属的,虽地处高山,底下涌出的泉水却为热的,是以这蝴蝶谷四季如春。这雾气时有时无,时重时薄,咱们也摸不透。”秋白道:“那你们这谷里姊妹可有福啦。”谢离道:“那男子可就没有福喽。”红云脸上微微变色,低声道:“这里本无男子,有的是乱闯进来,被给咱们抓住,便留在这里做工,还有一些……是从外面……”谢离道:“就像我这样,被你们抓进来的。”红云忙道:“他们俱是罪有应得,恩公与他们自不相同。”谢离道:“胁迫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罢?” 不多时便到那小筑,下笮桥来到南门,檐下刻着“蝶衣小筑”四个字。红云、白雪掀开竹帘,让进二人,便立在门口不动。 这小筑潮气甚重,有三间房大小,西侧一道屏风。桌椅几榻等皆是竹制,摆设极简,稍显空旷,只东面壁上悬一幅水墨,题着“百蝶闹春图”。小筑正中立着个女子,瓜子脸庞,浅黛朱唇,一袭白衣,微施一礼道:“小女子蝴蝶谷谷主玉蝴蝶,这厢有礼。”秋白浅还一礼,谢离只道这谷主是个老人家,却没想到是个青春年少的女子,因说道:“你……你们这就你一个谷主么?”那玉蝴蝶冲着他微微一笑,秋白觉这一笑夺人心魄,几不能自己,心道:“我见犹怜,何况他乎?”遂偷瞄谢离,却见他脸上并无异样。但听玉蝴蝶柔声道:“公子玩笑,眼下只我一个谷主。”谢离“哦”了一声,看看秋白,秋白道:“那我废话少说。那规矩可是谷主定的?”玉蝴蝶道:“昨晚红云与我已讲清事情原委,那规矩确是谷主定下的,但却不是我。” 谢离奇道:“你不就是谷主么?怎说不是你?”玉蝴蝶笑道:“是咱们蝴蝶谷开山老祖‘百蝶仙子’定下来的。”谢离道:“是这么回事。”秋白道:“从未破例过么?”玉蝴蝶道:“从未。”秋白冷冷看着她,她也觉这两字太过斩钉截铁,又道:“虽说公子救了弄蝶儿,但这规矩乃蝴蝶谷立谷之本,却是破不得。”秋白道:“你说这话有底气么?”玉蝴蝶道:“妹妹这话有些言重。”秋白道:“谁是你妹妹?” 玉蝴蝶道:“小女子口无遮拦,还请见谅,敢问台甫?”秋白思量一会儿道:“我姓谢,贱名秋白。”谢离也抢着道:“我叫谢离,‘离开’的‘离’。”玉蝴蝶道:“谢大小姐,此番欲留下谢公子,委实出于无奈。”秋白道:“你们这样胡乱所为,却说别人言重,又道无奈,强词夺理。”玉蝴蝶道:“这蝴蝶谷倒是个宜人之所,倘若公子肯屈尊敝处,我保他衣食无忧。”谢离叫道:“不成!我还有事要办呢。”秋白道:“笼中鸟,纵然衣食无忧却不得自由,又值何用?若我们不肯,又如何?” 玉蝴蝶听言面色稍重,闪身朝后慢慢退去,二人见她身后现出一张伏羲瑶琴,古色古香,透着一股冷峻。与瑶琴隔座相望在剑架上放着一把长剑,鞘、袍均为青色,亦显得冷淡。玉蝴蝶在琴后坐定,说道:“谢大小姐,闻你谈吐,可是知音之人?”秋白冷笑道:“未必是你知音。”玉蝴蝶不语,焚上熏香,手抚琴弦,弹奏起来。 那曲子初时平平淡淡,几拍过后,却异常哀怨起来,所述极为凄苦,时而凝涩,时而疾驰。凝涩时如古泉幽咽,不畅不快,疾驰时似骏骥脱缰,忽影忽现。但尽是怀着一缕忧伤之情,不由催人喟叹,只觉这哀伤太过漫长,不知何时方见出头之日。就在最悲戚之处,琴声一转,轻快起来,先似儿童放学,纸鸢悬天,风车在手,雀跃拊髀。后似一群少女三月踏春扑蝶,遥望桃色,近斜柳风,惬意悠哉。终似那溪水欢腾,叮咚不住,直至随势飞入山涧,投奔江河一去不返。 谢离不通音律,只觉这曲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却不知何意,急得抓耳挠腮。秋白脸色时怨时悲,忽怒忽喜,想是心弦拨动,被感染了。本来她因那条混账规矩,对这谷主极是不满,待听到琴曲,知她心胸光洁,又不似不通情理之人,而这规矩又非她所定制,对她敌对之情少了些许,但终究不悦之情稍多。 一曲终了,玉蝴蝶款款站起,来到秋白身前,盈盈笑语道:“一曲之知音,不知强求否?”秋白良久不语,谢离道:“方才谷主弹的甚么曲子,我姊姊就跟中了魔障似的?”玉蝴蝶瞄他一眼,微露得意之色道:“临时起意,尚无名字,不知谢公子肯否赐名?”谢离忙摆手道:“我哪里懂这个。”玉蝴蝶道:“我观公子一表人才,怎有不通音律之理,如非自谦,那真真可惜。”谢离道:“不可惜,不可惜,我姊姊懂这个,还是问她罢。”玉蝴蝶望向秋白道:“不知谢姑娘有何见教?” 秋白抚抚鬓发,说道:“哀感顽艳,通曲奏雅。秋白强作解人,乃是你家百蝶仙子的际遇罢?”玉蝴蝶眼睛一亮:“正是。”谢离睁大双眼道:“这……也能听出来?”玉蝴蝶道:“虽是她老人家一人之事,但恐放之四海而皆准,世间女子之受,着实罄竹难书、擢发难数。”秋白微笑道:“怨不得这谷里种满竹子。”谢离挠头道:“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秋白道:“离儿,回头姊姊与你说,不着急,啊。” 玉蝴蝶道:“谢姑娘真会开玩笑,咱们言归正传。这蝴蝶谷之所以为蝴蝶谷,舍去这满坑满谷的奇花异草与蝴蝶,即在这一条律令。”秋白朗声道:“听你弦外之音,若我们执意要走,却有刀兵之意。何况,岂非把天下所有的男子都一棍子打死了?”说着看看谢离,声音又小下去:“我弟弟,便不会是……那样的人。”玉蝴蝶也看看谢离,脸色柔和许多,说道:“今日小女子与君同感,无奈何委实不敢就此破掉这规矩。” 秋白冷冷道:“绝无转圜余地?”玉蝴蝶道:“还望见谅。”秋白道:“可否容小女子献丑抚奏一曲?”玉蝴蝶喜道:“荣幸之至,何谈献丑?”谢离道:“还没听过姊姊弹琴呢。”言语之中甚为期待。 秋白在那琴后坐下,微微一皱眉头,款按琴弦,自弹自唱起来:“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一曲唱罢,琴声亦了,秋白徐徐走到谢离身旁,瞄他一眼,又转头去瞧那百蝶闹春图。 玉蝴蝶一直眉头紧锁,曲终半日,也不开口。谢离等得不耐烦,才要开口,就听她道:“竟有这般深仇大恨,填海难平?”秋白回头柔声道:“还望谷主法外施恩。”那玉蝴蝶沉吟半晌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谢姑娘所奏与所吟却不同事?”秋白不语,只微微一笑,玉蝴蝶忽地省悟,说道:“原来如此,姑娘亦想修那不知有汉之……”秋白笑道:“那‘知音’二字,小女子便即收下。”玉蝴蝶道:“但不知令弟意下如何。” 秋白因问谢离道:“离儿,咱们报仇之后回来,永不再走,好么?”谢离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姊姊说成就成。”玉蝴蝶却柳眉上挑道:“原来谢大小姐是在消遣我。”秋白奇道:“此话怎讲?”玉蝴蝶道:“原以为你不愿出谷,劝令弟同住,却不想还是要出去。”秋白道:“血海深仇不报,虽身处琅嬛福地,心下何安?”见玉蝴蝶不语,缓了缓道:“这蝴蝶谷想是女子来此不思归路,男子来此却不放行。我们姊弟俩以父母之名起誓,谷中之事绝不向世外透露半字。”玉蝴蝶又是沉吟半晌,开口道:“我不是信不过二位。此律历代谷主皆能恪守,倘若在小女子手中……” 附:为不耽碍叙述与品鉴,本章秋白所歌王维之《桃源行》并未全录。全诗如下: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二十二、第五回 百蝶闹春 谢离挥急手道:“那便是不成了?”玉蝴蝶道:“兹事体大,容我思量。……红云、白雪,你们去将凤蝶儿与粉蝶儿唤到这里来,就说有事相商。”帘外二蝶儿称“诺”而去。 过不多时,帘外闪进两只蝶儿,皆是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蝶身着粉衣,宽脸粗眉;另一蝶身着碎花摆群,一副鸭蛋脸,两道柳叶眉,笑意盈盈。二蝶儿同声道:“见过谷主。”玉蝴蝶笑道:“你们的轻功又有进益。”红、白二蝶儿这才到帘外。玉蝴蝶指着粉衣蝶儿向秋白道:“这是粉蝶阁阁主粉蝶儿。”又指着另外一蝶儿道:“这是凤蝶阁阁主凤蝶儿。”二蝶儿向谢离与秋白微微点头。那凤蝶儿仔仔细细将秋白与谢离上下打量一番,又自谢离前后转了一圈,看得谢离心里直发毛。秋白微笑道:“做阁主还要改名字么?”二蝶儿听言流露些许诧异:“正是,不过原名仍在。” 玉蝴蝶道:“你们都知道了罢。”凤蝶儿道:“昨日便已听说。方才红云说找咱们商量谢公子和谢姑娘的事,但不知弄蝶儿是何意。”玉蝴蝶道:“她怎么想我已知晓,眼下问你们的意思。”那粉蝶儿道:“虽说这谢公子救了谷中人的性命,但这规矩却为铁律,不能说废即废,更何况……”玉蝴蝶道:“我知道了。方才谢公子与谢姑娘并未提救人一事。”粉蝶儿道:“知恩图报本属天经地义,谢公子留在谷中远离世上纷扰未必不是好事。”凤蝶儿道:“方才赏了两曲雅奏,头一曲想必是谷主所奏,另一曲便是这谢姑娘罢。古人云‘曲高者和寡’,恭贺方才谷主觅得一知音,只不过这知音背负血海深仇。” 谢离心道:“你也听出来了,我倒白长了两只耳朵。”凤蝶儿又道:“谷主,不知让他二位出谷报仇,之后再回谷中算不算破规矩?”粉蝶儿大笑道:“当然是破了。” 玉蝴蝶道:“你二人便说成与不成。”粉蝶儿摇头道:“不成。”凤蝶儿道:“规矩乃人定的,只不过若放谢公子离谷,谷主……”玉蝴蝶道:“向来干脆利落的凤蝶儿却越来越啰嗦了。”凤蝶儿笑道:“若不要谷主为难,便是不成。但若直直废除这条规矩,又或废一半,也无不可。” 谢离心道:“这规矩废即是废,怎么又能一半一半地废?”只听粉蝶儿嗔道:“焉能如此儿戏?咱这立谷之律岂能改来改去,倘或如此,不出两月,蝴蝶谷必遭灭顶之灾,我要问问你是何居心?”凤蝶儿笑道:“粉蝶儿的话有些重。我是说后一半不要,全凭谷主定夺。若咱们稍加嘱托,你看这谢公子与谢姑娘似那口无遮拦之人么?”粉蝶儿忿忿道:“画鬼容易画人难。” 秋白先前只静静听她二人争辩,此时忽地开口道:“我想这位阁主想说的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粉蝶儿扬眉道:“还不是一样?”玉蝴蝶听言笑道:“谢姑娘见笑。”粉蝶儿怒道:“那倒要请教谢姑娘。”说着向秋白一拱手,秋白道:“岂敢。” 粉蝶儿道:“那就是瞧不起我……”忽地右手朝秋白脸上划来,在场之人均未料到粉蝶儿会突然发难。谢离正在秋白身前,大叫道:“不要。”闪身抬手挡在中间,这一掌正打在他左臂之上。粉蝶儿高声道:“想以男欺女么?”谢离小臂断折一般疼痛,边揉边道:“她不会武功,我的武功低得很,何况我没还手,算不上以男欺女。”秋白双手抓住他胳膊,心疼道:“离儿,你……怎样?”双眼直射粉蝶儿,谢离道:“她没打疼,你倒抓疼啦。”秋白这才松开双手,问道:“真的没事?” 门帘蓦地掀开,跃进来红、白二蝶儿,异口同声道:“请粉蝶阁主手下留情。”粉蝶儿眄视二蝶儿道:“哪里有你们说话的地方?要不是你们昨日鲁莽,谷主怎会左右两难?”二蝶儿神色尴尬,红云道:“的确咱们鲁莽不假,但与二位恩人无干。我家阁主说了,纵不能出谷,二位恩人的周全却得保下。”粉蝶儿嗔道:“反了!那弄蝶儿还能大过谷主么?”红云道:“我家阁主说,谷主她老人家宅心仁厚,伤害二位恩人之事,断不会允。”谢离心道:“今日连听两遍老人家,原来这里管谷主叫老人家,却不管她老也不老。” 粉蝶儿道:“弄蝶儿真是好心啊。若能好好管教属下,也不至如此。难道她能代谷主……”玉蝴蝶打断道:“不好衣好食地招待已是不敬,焉能做出戕害之事?谢公子能否出谷一事,我心下已有定夺,红云、白雪,送二位客人先回去歇息。你们也都回罢。”粉蝶儿还要说话,被玉蝴蝶摇头止住。 二蝶儿带着姊弟俩出得小筑,向弄蝶阁而行。谢离见秋白半天不开口,因问道:“姊姊,这谷主倒是允还是不允呢?”秋白道:“天机不可泄露,回头再说。”待回到屋子,秋白道:“还请红云姑娘去瞧瞧你家阁主如何?”二蝶儿便去了。 谢离问道:“那谷主事先有没有与你讲,姊姊怎知那曲子中的意思?”秋白摇头道:“乐律之事,本就不消言语相传,却可……”谢离抢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秋白莞尔一笑道:“嗯。并非不可言传,是用不着。……诸多精妙亦非言语所能传也。”谢离道:“知音?”秋白道:“‘知音’二字实要深于此。”谢离道:“那谷主到底会不会放咱们走啊?倘若不放,我就拼命挡住他们,你能走便快走。”秋白道:“你不走,我走有甚么意思?我猜那谷主多半……会放咱们。” 谢离猛地高高跃起,叫道:“怎么不早说?害我心里没底。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听曲子里说的么?”忽见秋白愁眉一锁,因问道:“怎地?能走你不欢喜么?” 秋白道:“当然欢喜啦。只不过那凤蝶儿几次要说话,均被那谷主打断,我隐约觉得若放咱们出谷,或许会对那谷主甚为不利。”谢离张大了嘴,说道:“有何不利?”秋白摇头道:“不得而知。” 忽而“喀喇”一声,门旁长窗被甚么物事撞破,那物事落地旋即站起,却是一个绿裙女子,手持长剑,未及二人看清,便向谢离刺来。 谢离叫道:“姊姊快走!”抄起一方杌凳朝那女子剑上砸去,那女子长剑一偏,左手拨落杌凳,却不停顿,仍旧要刺谢离。 秋白见有刺客破窗而进,本能猛地站起,待谢离叫她快走,心道:“何处去?门口被她堵住了。”只想后退,忽地寻思:“他几番遇事均是先想到我。”心中一暖,昂首道:“我不走!”谢离正躲那长剑,听她说不走,急道:“我打不过她。”秋白朗声道:“那也不走。”谢离又一把椅子甩将过去,心道:“哎呀!那就一块死了。”口中喝道:“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答话,一脚勾住椅子,那椅子滴溜溜转一圈又送返回来,谢离双臂合在胸前,生吃一砸,好在力道不大,只是那剑如跗骨之蛆不离左右。上身一仰,桌子又蹬过去,那女子飞身跃起,一个一字马压住圆桌,剑花抖个不停。 秋白朝谢离学样,也抓个戳灯向那女子扔去,无奈劲道甚小,那女子只用长剑便已架住,同那椅子一般原样送回。秋白“啊呀”一声,却见谢离探手抓住戳灯,照那女子上身横去,灯油淋漓一地。那女子左肘撑桌,闪出两腿,斜对着戳灯“呼呼”两脚,又旋身跃下圆桌,一剑劈头砍来。谢离被戳灯带着转了半圈,就觉头顶生风,连忙将戳灯横在头上,那剑“嗖”地从旁边掠过,要削他肋下空门。才防住肋下,那剑又向下游去,直欲片了大腿。 谢离这身功夫,在江湖之中只能算是偏下等,若说出来行走江湖,又或复仇雪恨,委实有些勉强,更何况背上刀伤才愈。那日能将肖倾城于乱军之中抢出来,一是机缘巧合,二是有纪恺夫与杨柏杉二人照应,若单凭一己之力,着实无从谈起。无奈人不多事事却扰人,已到这般地步,又能如何?只得手忙脚乱地应付,初始还能还个一招半式,后来就只有招架之功,再后来连招架之功也没有,只能躲躲闪闪,心中还惦记着秋白,无法聚气凝神。秋白本想继续帮忙,但怕自己越帮越忙,几番闪躲之后,索性跳上竹床,不住叫喊:“快来人啊!快来人!” 那女子本来只专心对付谢离,秋白虽向她扔一回戳灯,也并未多在意,待听到秋白叫人,不禁怒从中来,长剑划个半圆,将谢离引得远去,“噌”地窜到秋白床边。谢离反身欲追,谁料一脚踩在灯油之上,滑倒在地,戳灯脱手,撞向那女子小腿。秋白见她欺近床沿,随手抓起被褥枕头一个接一个砸来,那女子手中长剑飞转,又头也不回,只一个纵身,那戳灯便钻进床下,余下半截在外。 谢离站起身来,但见床前丝絮飘舞,其中一团绿影穿插来去,只怕长剑登时就要扫到秋白,遂大叫道:“她不会武功,你欺负她干么?”冲将过去。那女子一声冷笑,转过身来,左脚一磕戳灯,那戳灯“刷”地贴地直射出来。谢离闪身躲过,势却不止,一招“猛虎掏心”,“嗷唠嗷唠”地叫唤。那女子双眼冷峻,剑锋逐渐走向下三路。 纵使秋白不唤人,那屋内打斗的声音如何传不出去?秋白躲在床上,心中不住翻滚:“这人身穿绿衣,按理应是弄蝶阁的,不过想那弄蝶儿不会做出如此行径,应是粉蝶儿派来的,若是粉蝶儿派来的,只要不伤弟弟与我,便无大碍,待挺到有人相救即可。怕只怕是玉蝴蝶派来的,若真如此,哪会再有人相救,即便不杀自己,离儿是绝难幸免,末了只说某蝶儿私自下手,也不能怎地。”想到此节,不禁打个激灵,心中又道:“品其弹调,不至于此……” 门外廊间忽传来打斗之声,一人道:“谁在那屋内?你们粉蝶阁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冒充弄蝶阁的人。”正是红云。无人答话,兵刃相加之声渐稠。秋白心道:“果真非玉蝴蝶所为。” 那女子听到门外声音,眉头紧拧一拧,剑上提速。谢离手中已多了条窗棂,却被越削越短。抓住一个喘息,又捡起一条,却比手中的还短,干脆两个都掷将出去。那女子右手一扬,地下便多了四截断木。 谢离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看这女子似是对着我来的,倒不欲伤害姊姊,倘或我窜出这个屋子到那廊上,她定会跟着去,而廊上有红云她们相助,或可有生机。”正想着,女子剑尖“嗖嗖嗖”对着他右腿“足五里”极是快捷地点了三点。每点一点,谢离便借势向门口后挪一步,三点过后,左脚已踹开房门。 那女子突然间弄懂谢离心思,冷笑道:“就不顾你姊姊了么?”说着收敛笑容,慢慢向后退去,谢离也不知她是真是假,哪敢试探?只得又跟回来,“呼呼”连出两招。那女子讥笑道:“你就会使这‘饿虎掏心’么,老虎都吃不饱,还混个甚么啊?”谢离道:“你怎知是饿虎,我这可是‘猛虎掏心’。”那女子道:“掏到了才是猛虎,掏不到的就成猫啦。”谢离道:“你不知道老虎的师父是猫么,若是成猫就更厉害啦。” 谢离本是真心说话,但任谁听来都是讥讽,只听那女子道:“功夫不怎样,倒会贫嘴……”忽地转身刺出一剑。 秋白见谢离欲将那女子引出房去,心道:“这弟弟倒有点心计。”却见那女子没有中计,心中一急,便悄悄下床,怀抱一床还算整装的丝被,轻走几步,便撒网一般张过来,只不过她没打过鱼,这网不深,口不圆。那女子感到背后来了物事,回头便是一剑。倘若秋白面对面来这么一下,她自会防范,因知是何物事,如此却打个措手不及,这一剑只将那被子捅了一个窟窿,整个右手顺着窟窿跟出,被子便罩在她手臂上。方要甩开,就觉腰间蒙受重重一击,一时气闷,劲不长出,又觉右手被人攥住,随即整个身子给扑倒在地,气道:“快放开我。”谢离摇头道:“对不住啦,只要你答应不杀我俩就放你。我只能把蒙你的被子掀开,别憋坏了你。”果就慢慢撩开被子。 那女子虽早知扑倒自己的是谢离,此番亲眼看到,仍旧羞怒交迸,大叫道:“你……你……还不放开?”谢离道:“你答应就放。”那女子道:“好我答应。”谢离便松开手,岂知那女子反手就是一掌,正劈在谢离额头,谢离惊道:“你不是答应了么?”那女子又是一掌,口里说道:“我是答应不杀你们俩,杀你一个总成罢。”谢离此次心有防备,一把扯住被子,来了个釜底抽薪。那女子左掌落空,右臂还在窟窿之中,谢离如此一拽,丝被在二人合力之下顿裂两半。那女子右臂瞬间得到松畅,一招“海底捞月”长剑自下而上撩过,却是攻向秋白,说道:“杀你也成,只杀一个便不是毁诺。” 谢离急道:“不是说要杀我么,怎地不守信义?”挥动手中半条丝被去抽那女子,那被子本就甚轻,如今剩半条,吃不上劲,谢离只挥一下,便弃之不用。 秋白眼见长剑撩来,只得步步后退,但哪快得过那女子?只不过那女子不欲取她性命,若要她性命,五条六条也保不住。几步过后就被她抢在身前,右臂被她一把擒住。谢离也恰好一拳抡到,正打在那女子右膀,那女子“啊呀”拽过秋白,抓着手臂绕过她头顶,将她揽在前怀,长剑架在颈上,冷冷说道:“过来罢。”谢离见状,忙住手脚,颤声道:“别……别,你快放了她。”那女子道:“放她也不难,你只需立一记重誓。”谢离道:“这个好办,只要你答应放她。要我立甚么重誓?”秋白叫道:“离儿,别答应她。”谢离与那女子齐声喝道:“你别说话!”谢离又与那女子对视一眼,急道:“你快说。”秋白道:“她是要你终生不得离谷。”那女子道:“正是。”谢离看看秋白,见她眼中充满不允之情,心想已顾不得,说道:“这有何难?我若离谷……” 正说着,就听“嘡啷”一声,那女子长剑落地,门外闪进一道细碎花影, 二十三、第五回 百蝶闹春 正躲在谢离身后,此时门外打斗之声已停。那女子大声道:“谁?”说着勒紧左臂,却见她右手背上一道血印。那花影道:“梅溪,我说你家阁主也未免太胆大包天了罢?”正是凤蝶儿。谢离回头道:“你来了就好,快让她放了我姊姊。”那梅溪道:“我家阁主这也是为谷主好。”凤蝶儿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要害谷主?”梅溪道:“这是凤阁主自家说的,我可没说。”谢离道:“凤阁主,快要她放我姊姊。”梅溪道:“你还没发誓,就要我放人?” 谢离忙道:“是。管教天打雷劈!”凤蝶儿道:“莫着急,她要你发何誓愿?”秋白抢道:“就是不离谷啊。”凤蝶儿笑道:“粉蝶阁甚么时候学会这等手段啦?” 梅溪脸上一红,说道:“委实万般无奈,我家阁主说总不能让谷主她老人家自挖双眼罢?” 此言一出,姊弟俩均是惊呼,谢离道:“怎么就要自挖双眼?”梅溪忿然道:“自有蝴蝶谷以来,从未有半个男子离开,当年百蝶仙子她老人家立下此律,男子许进不许出,但凡有半个男子出谷,谷主便要自挖双眼。凤阁主,敢问你不是忘了罢?”谢离问道:“非得要自挖双眼么?” 但听房外一人道:“我挖不挖双眼乃我自家之事,不劳诸位费心。”说着飘飘而入,自是玉蝴蝶。当下凤蝶儿与梅溪道:“见过谷主。”玉蝴蝶蔑视梅溪一眼,冷言道:“怎么还不放人?”梅溪小声道:“属下无心违抗谷主你老人家,方才你说挖不挖双眼是你自家的事,属下不敢苟同。现今你贵为谷主,便是这蝴蝶谷的事了。”玉蝴蝶道:“好一张巧嘴,不过倒似拿我的话不当回子事呀。”凤蝶儿道:“快放了谢姑娘。”梅溪道:“恕难从命。” 玉蝴蝶微微变色道:“若你擒住谢公子……虽说无礼,却也不似如今这般,以别人来胁迫他……”突然梅溪“唉吆”一声,撒开秋白,却是玉蝴蝶不经意之间使出甚么手段,令梅溪松开双手。谢离扑上去一把抓住秋白双手,将她扯离梅溪,上下打量。秋白道:“没怎么样。” 梅溪伸手摸摸右侧锁骨,似无异样。玉蝴蝶侧头道:“若非念在你非出于私心,已废你武功。”梅溪双膝跪地,说道:“多谢谷主手下留情。不过若是一身不入流的功夫换谷主一双眼睛,倒赚了不少。”玉蝴蝶微笑道:“难得你一片孝心,起来罢。”梅溪这才站起。 这时,门外青竹搀着弄蝶儿走进来,说道:“谷主你老人家要来咱们弄蝶阁,也不事先说一声。见过谷主。”玉蝴蝶道:“若非凤蝶儿提醒,我也想不到那粉蝶儿会有这番计较,故而不请自来。”谢离忽道:“我看你们谷主这么年轻,就莫要叫老人家了,都把她叫老了。”众人皆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亦忽闪着眼睛道:“我……我说错了么?”弄蝶儿道:“恩公,你有所不知,这‘老人家’乃是尊称,与年岁无干。”却见玉蝴蝶笑道:“呵呵,其实我早就不喜欢这个‘老人家’,打从今日就别这么叫了罢。”凤蝶儿道:“你老人家怎么说,便怎么是……”说着忽地捂住嘴,众人一愣,便皆暗笑,凤蝶儿讪笑道:“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玉蝴蝶道:“其实,说莫要叫我老人家还有一层意思,你们只知要放男人出谷,谷主要自挖双眼,意在有眼无珠。不过你们好像忘记另外一事,就是若主动让贤,则可免去挖眼之刑,是也不是?”凤蝶儿与弄蝶儿齐呼:“谷主,你是想?”玉蝴蝶笑道:“怎样?”弄蝶儿慢慢跪倒,言道:“着实属下之错,却要连累谷主……”玉蝴蝶道:“欸!我自不太懂事起便忝居谷主之位,早已厌倦,不如就趁此退了。”众蝶儿皆尽跪下道:“请谷主三思。”玉蝴蝶道:“那你们是想让我自挖双眼?”众蝶儿不语,过了一阵,梅溪道:“不放他离谷便完事大吉。” 玉蝴蝶道:“吾意已决,勿须多言。”众蝶儿又是一阵哀恳。 秋白忽地伸手欲掏向谢离怀中,谢离问道:“姊姊你要找甚么?”秋白道:“那把扇子。”谢离问道:“眼下要它有何用处?”虽如此说,也掏出纸扇递给秋白,秋白接过纸扇,单眼朝他眨了一下,对着玉蝴蝶道:“玉谷主……”玉蝴蝶打断道:“谢姑娘,我……我的本名……是……‘苏小过’,呵呵,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秋白听言仍说道:“玉谷主,你蝶衣小筑中有一幅百蝶闹春图,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墨宝?”苏小过双眸一亮,说道:“嗯?怎么谢姑娘知道那闹春图的来历么?”秋白莞尔一笑道:“我若知它来历还问么?”苏小过道:“那就是对它有兴致喽?”秋白道:“得晓得头尾,才敢说有没有兴致。”苏小过奇道:“这就怪了。”秋白又是嫣然一笑:“那玉谷主肯不肯慨以相告呢?” 苏小过道:“这里已稀巴烂,不如找个干净些的地方再说不迟。”秋白道:“全凭谷主吩咐。” 当下,弄蝶儿吩咐红云在弄蝶阁找了一间大一点的屋子。方一出门,就见有半个醒目的脚印印在门对面的柱子之上,想是梅溪破窗之时借力之处。廊上几个绿衣蝶儿,其中两个双手被束,满脸怒气,见到苏小过皆低头不语。苏小过示意放了,到那屋子又差梅溪去唤粉蝶儿过来。 末了,苏小过对秋白道:“不知谢姑娘对那闹春图怎看?”秋白微微点头道:“玉谷主只须唤我秋白便可。那百蝶笔力劲俊,千姿百态,或栖或飞,或采或酿,一须一翅莫有相同,皆存呼之欲出之胜,依此看来,画匠应是居宁传人,而图中风物俱不失真,却又殊胜师祖。且线条水柔细腻,用墨淡雅清新,再看笔法设色之力,必出自巾帼之手,而此人定是一位百蝶之王。” 苏小过闻听秋白判断,连连拍掌道:“秋白姑娘果真慧眼,所言分毫不爽,这闹春图为前老谷主之作。”众蝶儿皆微微点头。凤蝶儿道:“谷主,属下想知这幅闹春图与咱们今日所议之事有何干系?”苏小过抚手道:“呵呵,这可就要问秋白姑娘啦。”秋白道:“有无干系,我也不甚清楚。”苏小过道:“说出来才知有没有干系。”秋白向她微微一笑道:“正是。”说着将手中纸扇递与苏小过,“玉谷主之前可曾见过这把扇子?”苏小过接过纸扇道:“这应是男人所用之物,我哪里见过?”秋白道:“打开看看再说也不迟。”苏小过听言缓缓将纸扇打开,随着纸扇渐展渐宽,脸上神色亦愈来愈惊奇。秋白道:“可曾见过?”苏小过摇头道:“不曾见过。不过看这幅扇面……”秋白道:“可曾眼熟?”苏小过又摇头道:“不曾眼熟。只是这勾勒之韵……”秋白道:“可曾相识?”苏小过点头道:“当然相识,正是我家老谷主之神作。” 听了这话,众蝶儿亦凑上来瞧那扇面,只不过不谙丹青水墨,看不出端倪,凤蝶儿眼尖,说道:“谷主,这背面还有字呢。”苏小过翻过纸扇,瞄一眼道:“这字却非她老人家墨宝,看骨架应是男子所书。”红云“啊”道:“老谷主怎会和男人有干系……”另外三蝶儿不约而同狠瞪她一眼,她忙住嘴,一脸狐疑。 苏小过清咳一下嗓子,又将扇子翻转过来,说道:“不知二位打何人处得了这把扇子,还是?”谢离忙道:“我肖大哥本不让别人看的。”苏小过奇道:“肖大哥是谁?”谢离犹豫一阵,看着秋白,秋白向他微微点头,他便说道:“就是肖倾城肖大哥,是他送给我的。”凤、弄二蝶儿皆失声道:“肖倾城?”谢离点点头。凤蝶儿道:“就是那个‘半招清渭水’的肖倾城?”谢离摇头道:“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个肖大哥,我只知他是三合帮的帮主。”二蝶儿齐声道:“便是此人。” 苏小过道:“江湖人道:‘南叶冲,北倾城,拨云落日一醉中。’”谢离道:“没听过。”苏小过道:“他怎会赠你这把扇子,他说他从何得了这把扇子么?”谢离道:“没说哪来的,我也没想起来问这些啊。”苏小过看着凤、弄二蝶儿言道:“你们不知当年老谷主离谷之时,怎样与我讲的罢?”双蝶儿点头道:“知道,要你带领姊妹们,亦如她一般,不受男人欺辱。”苏小过伸出红舌舔舔下唇,点头道:“不错。百蝶仙子她老人家受尽男人折磨,后因机缘巧合来到蝴蝶谷,又救助很多姊妹跳出男人的火坑,来到这世外桃源,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多少年来,咱们姊妹俱是半路出家,很少有自小就习武的,是以舍了谷主与阁主的武功差强人意外,其他姊妹可就一般得很,弄蝶儿是阁主中武功最强的,却也敌不过一个牟少龙,若非谢公子,早已丢掉性命。是以谷主肩上担子重愈万钧。她走时要我一定尽心尽力,让姊妹自掌其命,不由男人摆布。不过,若有女子想要离谷,万不可阻拦。”说到这里,扫了一眼谢离,谢离心中“咯噔”一声。 苏小过接着道:“欣慰之处在于,自我任玉蝴蝶以来,谷中尚无一个姊妹离开。可是你们有所不知,她老人家还对我说过一件事,忽忽数年,我还只道不会来了,谁知今儿真就来了。”凤蝶儿道:“她老人家说甚么了?”苏小过却不答,又捧着扇子翻来过去地端详半晌,念道:“洪武甲戌仲夏於天山之巅。”凤蝶儿叨咕道:“洪武甲戌年,甲戌年,那年她老人家还不是玉蝴蝶呢。而这幅图也未必讲的就是那年的事。”弄蝶儿追问道:“谷主方才说她老人家离谷时又交待一件事情,不知是何事?”谢离、秋白等人也是目露企盼之色。 苏小过朝门口撇一眼,正色道:“她老人家说,日后不论何人,只要持一幅她的画品,不论山水花虫与风土人情,工笔与写意,都要应允他一件事。”众人皆问道:“甚么事?”苏小过道:“任何事,须由他提。”凤蝶儿道:“若是伤天害理之事呢?”苏小过道:“我当时也这么问她老人家,她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倘或如此,亦不能回绝。’”说着眼望谢离与秋白,众蝶儿也都随她向二人望来。 谢离方才听苏小过说可应允一件事情,登时喜上眉梢,心想出谷有望,待四人俱望着自己与秋白,却露一丝窘色,说道:“别……别这么看着我,我没甚么伤天害理之念,也就一件事……”他本要说“放我们出谷”,话未说完,就被秋白打断道:“离儿,想好再说。”谢离疑惑道:“这有甚么好想的?”秋白凑过头去耳语数句,谢离连连点头,轻声道:“就依姊姊的罢。”又朗声说道:“若玉谷主一诺千金,我求玉谷主将‘不许男人出谷’的规矩改为:谷主有权放人出谷,而不须自残或逊位。” 凤蝶儿笑道:“如此甚好。”却听门口有人说道:“老谷主就有权废止这条律令么?”却是粉蝶儿。苏小过道:“还道你就不进来了。”原来粉蝶儿早已来到,只在门外偷听,待听到谢离要苏小过改掉这规矩,便忍不住出言相拦,听苏小过言语乃早已发现,因说道:“请谷主你老人家恕罪。”谢离抢道:“从今后你们不能再叫她老人家啦。再说,不是废了,仅是改了。”粉蝶儿啐道:“怎么你一来,这谷里的规矩就都要变?”谢离吐一下舌头,不敢吭声。粉蝶儿又忿道:“原来小瞧了你,只个梅溪……” 苏小过道:“方才你说纵然是老谷主也无权废止喽?”粉蝶儿道:“正是如此。任何一代谷主皆无此权,不能因她老人家曾交待一件事,便废除此律。倘若如此,那你老人家岂非不须甚么信物,便可更改?又或者,即便是你觉得言出无名,也取一件信物交给一个人,然后那人带着信物要下代谷主更改谷中法条,不是一回事么?”此言一出,众人皆觉无可辩驳,心下深处不禁赞同是这个道理不假。 谢离本来觉得出谷已成定局,不想半路杀出个粉蝶儿,一时懊恼,气急败坏道:“甚么劳什子规矩,不通人情。”伸手索回纸扇放入怀中。秋白抓住他一只手道:“离儿,莫要这样。”谢离反握其手道:“不这样,还能怎样?她们要留下咱们了,爹爹妈妈的仇咱们报不了啦。”说着一捶胸口,秋白见他愤懑,不禁鼻子一酸,跟着伤心。 苏小过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皆被吓一跳,直瞪瞪看着她,就听她笑道:“这有何难?绕这么大弯儿也不累得慌,还是照我之前所提,这谷主我不做便是。”粉蝶儿大叫道:“梅溪所言果然非虚,谷主,你老人家难道因这萍水相逢之人,便弃谷主之位么?”苏小过微笑道:“趁此良机罢了。”粉蝶儿双膝跪倒,泣道:“谷主,定是平日里咱们这些不争气的姊妹让你生气,是以你才不想再照顾咱们,是么?”众蝶儿见粉蝶儿跪倒,亦都跟着跪下,出言祈求。 苏小过道:“蒙老谷主不弃,要我领着姊妹们,这么多年来,谷中大小事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怠慢。奈何我心早已厌倦于此,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活,至于谷主,实是为报她老人家养育之恩,自问已足。”口中低语,自门外飞来两只五彩斑蝶,翩翩落至双肩,收束翅膀。谢离与秋白此前从未见过有人能驱使蝴蝶,一时觉得煞是好玩,谁知众蝶儿见状,却大为所动,口中“谷主”叫个不停。 苏小过慢慢地道:“今儿正好三位阁主俱在,就此请辞。”三蝶儿以头抢地,俱道:“属下不受,请谷主三思。”苏小过道:“你们若不受此请辞,岂非还是那句话,让我自挖双眼?” 粉蝶儿忽地跃起在半空中,长剑出鞘,“唰”地一剑点向凤蝶儿,凤蝶儿跪在地上觉她飞起,心想要出大事,抬头时见长剑袭来,心道:“怎地冲我来?”叫声:“干么?”打斜躲过,弹出腰间长剑,随即站起。粉蝶儿右足点地,左脚向她腰间踢来,她不欲与之缠斗,后跃一大步,却见粉蝶儿已向秋白疾刺而去,便追将过去。忽扫见苏小过朝自己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