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拥她入怀》 第一章 「少爷,这娃儿唤结福,在老夫人那边已经有五年时间了。」 一名面貌看来精练能干的妇人,对著亭子里的少年搓手陪笑著,一边向身旁的丫鬟努力使眼色。 「结福,这是心佑少爷,这以後,你得更加机灵,服侍得少爷妥妥当当,懂不懂得?」 丫头打扮的少女约莫已过及笄,但看不出实际岁数。肤色黝黑,五官虽是没长歪,但拼凑起来的相貌却不怎么好看。唇太厚,鼻太大,耳朵还有些招风,双颊带著点分布不均的麻子,最糟的是那太过细小的双目,不仔细看,还真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睁眼, 妇人见少女没应答,赶忙偷捏她一把,压紧声道: 「快向少爷问安啊。」她心里觉得不妙了。 这心佑少爷自小养尊处优,极难伺候,出了名的刁,一年得换上二十个丫鬟还不见得让他满意。偏生他是管老夫人的嫡孙,还是管家这代唯一的独生子,以後所有的家业财产必定都是由他继承,可是含著金锁出生的太少爷,就这么个宝贝到心坎里的孩子,给宠得更是娇生惯养了。 这结福若是表现不好,让他再嫌弃,那她这个管府掌事大娘也甭再当下去了。 少女手臂吃痛,视线从石砖地面栘开,对上少爷的那双黑缎鞋。掌事大娘训练有素,下人的目光从来就只配看主子的脚。 「少爷好。」名唤结福的少女开口,声音很细,就同小女孩似。 她的语调里,带著不为人知的紧张和期待。 管心佑於石亭里安坐著,二十二岁的年纪,生得丰神飘洒、器宇不凡。听说管老夫人年轻时长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令得已仙逝的管老爷子惊为天人,立刻重金下聘迎娶过门。而今老夫人年过七十,或许看不出当年的绝代风华,但若是瞧瞧管心佑,却也足够了解那美貌定非空穴来风。 俊美的容颜飘逸脱俗,从容的仪表优雅瑰丽,带有高傲的神态更是给人极强烈印象,举手投足间那显著的特异气质,必定家世尊贵才能拥有。 听闻少女的问候,他并没给予回应。从头到尾,他也不曾面向妇人这方,只是旁若无人般的品茗,妇人心里嘀咕,却仍是带笑等待。 他夹起盘中色香形美的桂花饼,吃了一小口後拧眉叹息,放落手中银箸,总算启唇: 「太甜了,腻得难以下咽。」他摇摇头,面露不悦。 妇人担心他会发脾气,但也不免在肚里抱怨。茶点每天都要换新花样那不算过份,口味还得让他挑剔的紧才折腾人。 就说这盘桂花饼好了,过程和做法都十分讲究,得在桂花喷香时,采集花办细心处理,再酌以青红丝等为馅料,用上好的豆粉及蛋精为皮,侯火过油。外层酥脆,内心香软,桂花鲜艳如故,不仅赏心悦目,更教人食指大动。 管府现任厨子祖宗好几代都为御厨,吃的等於和皇帝相同了,这样却还有不满意。这桂花饼,就是他大少爷说太淡,才赶紧让厨子再重新做盘新的送上,怎料这次他又嫌过甜了。 纵是如此,背後可以偷骂,主子面前可不能放肆。妇人忙道: 「是是,大娘让厨子再改过、再改过。」 「不了。」他挥手,倒也不想再耗著,连个点心都做不好,还要他等?正待摒退妇人,不经意地发现少女本来低垂的脸容稍微抬了起来,神情略是怔楞。「……怎么?你想吃吗?」 结福初醒,赶紧又转而瞅著他的鞋。她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听见他的声音……而已。 「回少爷话啊!」妇人又使劲地掐著她後臂的肉。 结福痛得嘴角都扭曲了,只道: 「没有的,少爷。」 管心佑微微眯眼,喃道: 「没有吗……那剩下的拿去喂狗吧。」 「咦?」结福无防备地出声。贫俭的她,从来不会浪费任何东西。 只见他——美丽如神人的青年立於自个儿面前,面带微笑,极是优美,但那笑,却不尽然都是好意,甚至是带些嘲讽。 但她没发现他隐约的恶,没瞧到他惊人的美,只是悄悄欢喜著,她终於清楚他原来是长得这个模样啊…… [告诉我,你想吃吗?」他好听的声音问著。 她不想吃,更不敢,却仿佛著了魔。妇人因为他的靠近而不敢再偷偷掐人,她也就遗忘那些教训和处罚,望著他,几乎目不转睛。 「我……想。」 他微微一笑。 「很好。」拿过瓷盘,他道:「手伸出来。」 她乖巧依言,几块桂花饼就倒落进了她粗糙的掌心。 他将空盘子随手丢於桌面,发出差点撞烂的声响。他并不在意那宋代吉州窑的精致古董瓷器有什么下场,只是道: 「从今儿个开始,你是我的丫鬟,我就是你的天。明白吗?」 「明白。」她似懂非懂地回答。 管心佑满意地点头,随即自行离开。 妇人在他远去的身後碎念,结福呆立在石亭前,什么也没听到。眼睛仅是盯著珍贵又柔软的桂花饼,好不舍得才拿起其中碎开的渣块,小小地尝了一口。 「真的……很甜呢……」 好好吃喔……她爱惜地将剩下的放入袖口,不愿囫圃吞下。犹如什么宝物。 一盘桂花饼。 不过是——一盘他视之为敝屣的桂花饼。 ** 结福这个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 她双亲早逝,被舅舅抚养。那是一段她没有任何美好回忆也几乎不记得细节的日子。隐约想起,舅舅虽不致打骂虐待她,却当她为无物。 寝时没有她的床位,饿时没有给她吃饱,冷时没有让她穿暖,甚至不曾正眼看过她,也几乎不曾开口唤过她,最後还丢忘了她的名字。十二岁那年,本来打算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但因为她生相不好,连鸭母都不愿要,恰巧管府缺丫鬟,不想留著的赔钱货有了路子,便合算把她卖了。 很普通的遭遇,穷苦人家的孩子许多是这样的命运。 进了管府,掌事大娘替她取名为结福,跟主子从管姓。取其与福气久久长结之意,有她陪伴的人也能从她身上撷取大福。 这个名字不对,不对的。她常这样想著。 不是她不愿和他人分享福份,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福泽的。 在老夫人那里,她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被训练成言行拘谨的丫头。她什么也没想,每天只是做著掌事大娘交代的工作。大娘说她命贱所以耐劳,比一般婢女更能吃苦,於是,被派来服侍那个「听说个性非常刁钻可恶的大少爷」。 入府五年多,她还是首次和他有所接触。 其他人闲暇时的交换耳语,她是从来也不曾加入过,她们骂著怒著,有时还会奇怪地羞怯著,不说他好只说他坏,但她对於他的印象,却是两人初见时那双漂亮的鞋,和那盘有些甜的桂花饼。 时为仲冬。 才天亮,就开始下了雪,檐角被铺成白皑皑的薄片。 结福手捧铜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阵子,便快步跑开,随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来在房门外杵著。 重复几次後,总算听得里头有声响,她敲门而入。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来必定会听到这句话,没有多余赘词,四个月来也不曾改变半字,细细的嗓音犹如幼儿般稚嫩。 他起身,走近桌旁,净脸的铜盆已经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纠正过一次,她就再也没有摆错过位置。拿起绢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温热的水流包覆他带有凉意的手,立刻暖和起来。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晓得这个丫鬟是用什么样神奇的方法,能在这冷天里日日给他送呈热水,不曾退温,也没要他等候。他醒来的时机并不一定,要能在他离床之时,望见净脸热水备於桌面,若非守在门外,或者捧著盆子痴待,水冷即马上去更换,大概难以做到。 不过,有人会用这么愚蠢的方法吗? 那铜盆捧在掌心里多烧烫,很难忍耐。以前有好几个丫鬟就是无法达到他的要求,才纷纷被他斥退离去。 洗净脸,一件外袍就给披了上来。结福的手脚甚是俐落,成排结扣一怱会儿全数结上,拿过系腰玉带替他环住,外头再加予一件滚边绣镶银线的暗青色披风,梳头戴好顶冠,衣冠整齐也不过需要一刻时间。 管心佑在她收手退开之际,锐利察觉她的双掌似乎包有布条,心思微动,不禁睇她一眼。 但见她垂首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什么。她向来话少,除非必要,否则她根本不会自己出声,让她服侍已经数月,他所听到的发言寥寥可数。 不过是个丫鬟。就算她的确勤快细心,也没必要对她特别关切。 结福替他整装完毕,他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日首先,就是给管老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请安。 要到老夫人的逸安院,途中会经过梅园,在此季节,正当簇放最灿烂之时。 他性格并非特别喜好吟咏风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轻颤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风荡漾,皎洁缤纷,置身其中彷佛仙境,令得他一时抬起头来观看。 似是想到些什么,他低喃道: 「这个香味……倒是挺像若琼姑娘的……」忆起婉约美丽的若琼,他俊逸又高傲的脸容稍现稀有温柔。 踩叶声拉回他稍离的神思,缓而斜睇,结福立於他左後方三步距离,不多不少,脸容也始终半低。没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带著贴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奶奶。」轻轻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双亲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亲的亲人,就是这位才过七十大寿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时才得来的独子,所拥有的宠爱更是加倍。 也因此,对於这极是疼爱自己的祖母,他的态度也就真心的好。 管老夫人刚毅的神色,只有在看见爱孙时才会软化。点点头,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来看我这老人了。」 管心佑只是一笑。 「奶奶以为我还是孩童时期,弱不禁风吗?」他出生那年适逢京师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顾却依旧罹患上风邪,严重成肺病,有一时期险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带有庇佑之意。 「奶奶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孙子。他的确是承袭了她年轻时的美貌,但眉宇之间那样正脱蜕生涩转变为男人成熟,却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岁就嫁进管府,夫婿呵护待她,两人百般恩爱,堪称神仙眷侣。但这一切,在她年华开始老去後就逐渐政变。管老爷子不再只是锺情於她一人,带回府里的美艳姬妾总是十数名,她知做为女子就要认命,从不多言什么,不过有个唯一的要求。 就是只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并非想母凭子贵,只是不愿弄脏管家的血统。管老爷子也是顾虑这个理由而答应了。 在她生了数名女儿後,才终於产下一子传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须教育好这个孩子上,争风吃醋从来不是她所能管辖。 在丧夫後,本想让儿子接掌管府基业,不料他福薄,令她白发送黑发。那时心佑不过刚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满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种种都是严重打击。 管府绝不能倒!在如此强烈的信念中,她这个妇人只得撑起肩膀,在丧子锥心之痛时承担所有风雨。她以为自己没有能力,却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评论,十数年过去,管府生意较管老爷生前更为茁壮茂盛,耳语不再,原来讥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声尊敬。 她俨然已成为管府主母。 宅里的莺莺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是豪门大户不为人知的残缺。 [奶奶?」管心佑的呼唤,让管老夫人如梦初醒。 她缓慢地移动视线,凝望著唯一的孙子。「佑儿……你也该成家了,奶奶希望我还在的时候,能够看到你娶妻生子。」 「奶奶,您会寿比南山。」 管老夫人微笑。「奶奶不需要寿比南山,只要你过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文府干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琼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实管府和文府已有口头婚约,只是文老爷因为官职而必须举家赴西域一年办事,婚事才延宕下来。 他忘不了和若琼姑娘初见的那天。当时他年少气盛,原本厌恶奶奶不经他允许擅自替他作主选媳妇,从不给那些少女好脸色。 除了她,文若琼。 在那落叶季节,他见到她一身粉衣,静丽端坐於亭中。她的气质柔弱,容颜绝美,犹如不食烟火的仙子由画里走出,不过一颦一笑间,竟使他瞬间情动。 管府嫡孙的媳妇,谁会拒绝?於是也就这么定下了。 「佑儿……」管老夫人怱地幽然出声:「你……与那文姑娘,也不过见了两次面吧……」 「是啊。」一次为初见,二次就是订亲。他拿起几上瓷杯,察觉他进门後首度接触的奉茶,在这冷天里居然还是热的。 下意识地往左後方瞥去,丫鬟结福像是从未移动过,半垂脸恭敬地立於同样的位置。他又不自觉地扯动眉峰。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虚无的存在。 「是吗……是吗……」管老夫人闭上眸,仿佛叹息。 他见状,道:「奶奶,您累了,休息吧。孙儿退下了。」 管老夫人只是轻挥手,没有多语。 管心佑行礼後,带著结福离开。 管老夫人在他走後,仅仅望向窗外,眼神遥远,脸容像是刹那苍老了。 自己的孙子是如何模样,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许她是太宠他了,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呢? 就算会躇蹋人家女儿,她也只求自己孙子开心。 她瞅视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 又是晨日。 冷冬已过大半,腊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从**起身,便听见叩门声。 「少爷,结福进来了。」 每一日,才睁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将铜盆放於桌面,然後退离至一旁。 他走过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数天前,冬日的热水已转成初春的温流。这个丫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连这样的小事都会注意到。 或许,这是她在他身边数月来,他不再曾想更换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认知里,「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样的人。 命不同,运不同,得到与拥有的也不同,简直云泥差别的高贵与低贱。既然拿他们管府的银子做事,他这个主子会有哪里不满意就全是他们的错,差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净完脸,他只需伸直手,柔软且带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从後穿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结福退开,就代表更衣已经结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请安,尚未移步,一阵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扑鼻。 他意外地顿住,仔细察觉这香味来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结福,」在脱口唤她时,他才发现自己头一回记住了奴仆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为她会先解释,一般都是这样的。 但,结福的反应,只是抬起那总半低的容颜,然後,冲著他绽开一笑。 「少爷喜欢梅花的香味。」她很小声地讲了这句,语调轻细,却肯定。 她的面貌丑陋,笑容,亦不美。 毫无吸引人之处,他看到也没有任何感觉。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她喜欢梅香,想著她总跬步不离地跟随於自己,若是要捡花办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寝时。 夜深黑或天未亮时,她一个人在梅园里为他费心思? 他不禁皱起眉。 她这般努力,忠诚於他,没有丝毫怨言,是想要些什么吗? 讨他欢心,进而得宠? 管府财大业更大,奴仆百来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让他知晓她在打什么算盘。这个丫鬟处处显见用心,他心里也不是没猜测过。 管心佑等著她说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头,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适才开朗的表情,犹如白日梦见昙花开。 或许是以退为进? 他这样想著,不再和她交谈,仅望她一眼,便跨过房门走出去。 结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并且毫无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内,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预料那般提出什么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记这件事之时,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终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悦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样子。 第二章 「唷,结福啊,最近可真难看到你啊。」 结福手捧暖火小炉,在廊上碰巧遇著数名年纪较长的婢女,便给拦住了。 「春桃姐、夏菊姐。」她有礼地回应道。 「怎么?伺候少爷是不是很辛苦啊?」春桃有些尖锐地问道。 「春桃,我想结福勤快俐落,少爷应是很满意的。」夏菊搭接道。 其实她们和结福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和她共事也有段时日,虽不足以深入了解,但也明白结福安静单纯,并非什么坏心眼的家伙。 只是她们几乎每个人都伺候过管心佑,下场当然是遭到撤换,所幸是管老夫人明理,也深知自己孙子脾性不好,没让她们滚回家吃自己。如今,却出现了一个待在少爷身边这么久的丫鬟,别的不说,就怕老夫人认为根本就是她们几个不够认真才做不到,这可让人难以高兴了。 「你这小火炉是要拿去给少爷的吧?姐姐们挡路了?」另一名结福比较不熟悉的宝香插嘴,语调同样冷凉。 「没有。」结福摇头,像是没感受到半点恶意。 「好了好了,让她走吧。」年纪最大的巧儿缓颊道。她在老夫人身边十年多,结福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春桃等人也只是一时酸气忍不住,奚落几句後也就算了。 打发其余人,巧儿转向对结福道: 「结福,委屈你了,赶快去吧,不然少爷会骂人的。」少爷的事情听得多了,但毕竟是自己主子,她想结福只是认命地在忍耐。 结福顿了顿,对著巧儿缓缓露出微笑: 「结福不会委屈啊。」 巧儿一怔,结福便欠身,越过她离去。 结福的脚步有些快,她不是害怕被管心佑责备,只是今儿个天冷,少爷要在外头看戏,若是没有暖炉温身,可能会得风寒…… 「结福,你在做什么?」 才回到管心佑居住的颖明园,清雅的男嗓从後传来。 结福回首。「啊……少爷。」 管心佑穿著一袭蓝丝绣纹的白色锦袍,站立在她身後,对她手里的小暖炉瞧了一眼。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眼。 「你去哪里了?」他随口问。 「啊,我……」她尚未说完就被打断。 「丝纺带了春夏的新布过来,我现在要去大厅,让他们量身……我有块玉佩落在书房里了,你先去拿来,再到大厅找我。」他淡淡地交代著。 「咦?」结福登时傻住。少爷是说今儿早要看戏的吧……她应该是没记错……「少爷……可是,戏班子正在等您……」 管心佑欲离的步伐稍停,侧首皱眉。「戏班子?」 她望著他,半晌,遂启唇: [……不,没事,是结福弄错了。」她匆忙道:「结福现在就去书房。] 他轻瞥,随後就往另边走开。 结福送他离去後,先是将小暖炉放回房里温著,接著去梅园向已经著服的各位伶人道歉。他们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戏班,她始终躬身默默地承受所有指责,态度诚心诚意,才平息对方怒气送出府。 然後,还得将因为要看戏摆放於梅园的桌椅、清茶、点心全都收拾乾净,等她在书房找到他忘记的玉佩,赶至大厅时,选布量裁都已经结束。 [哎呀,结福,你可来得慢了。」也陪著管老夫人的春桃捱近耳语。 管府一年做两次衣服,总是选择城里那最有名的「天方丝纺」特别前来,除了主子外,通常在场的下人也有幸能够用剩余的布料得到一些奖赏。如春桃夏菊等人,这次就得以做两件丝裙,绸缎昂贵,样式也都十分美丽。 [啊……」结福轻喘几口气,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令春桃有些自讨没趣。瞅见管心佑,她朝春桃颔首致意後随即定过去。「少爷,对不住,结福迟了。] 「你的确是迟了。」与其说她来得慢,倒不如说她来得巧,他正好送走管老夫人就要回房,再多一刻,他就不会容她放肆。「……你早些来的话,或许过阵子也有新衣可换,不过……」他打量她一瞬,接道:「罢了,再美的衣裳,你穿在身上,大概也是无法相称。」 言下之意,就是她面貌反正不好看,也就不必浪费。 他不认为自己说话太过刻薄,因为这些是实话,结福勤劳归勤劳,下人的本份目前为止做得算是不错,就因为她只是一个丫鬟,否则他还不愿带她出门,丢了面子。 结福抬手抹去额前的薄汗,她并不在意什么新衣。仅浅浅地笑: 「少爷……让结福帮你。」她恭敬地福身,将掌中的翠玉系在他的腰间,红绳形成漂亮的结。 管心佑瞅住她半低的侧脸,她软热的掌心汗湿,没有腧越触碰,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哪里让他感觉到……非常地不畅快。 他很快地挥手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行了!」 结福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只噤声不敢说话。在他拂袖而去之时,赶紧跟在他身後,却遭到他的摒退。 [今日我有事情要处理,用不著你了。」 她仲怔了会儿,才慢慢开口: 「……是。」 她没有抬首,没有询问,只是悄悄地退出他的视野。 如同他的希望。 ** 「唷,管大少爷,您可来了,咱们都在等您的大驾呢。」 京城里最富盛名的悦阁酒楼,今儿个给人包下了一整层楼。 虽然不曾敲锣打鼓的点明,不过,谁不知晓悦阁向来是有地位有头脸的角色才能进门摆阔气?菜色精致,材料难得还仅为次要,重点在於这酒楼的姑娘不论样貌和身段个个是上品,能够伺候得客人舒舒服服,销魂蚀骨! 这远近驰名的悦阁,能踏入者若非巨商首富,便是达官贵人,要能够包下一层楼,那面子可也是甭说的忒大。 今晚在这儿宴客的,可也不是别人,就是姗姗来迟的管心佑。 说为宴客也不太对,毕竟只是几名贵公子哥儿闲暇时的聚聚,不为什么伟大的理由,目的就是挥霍和玩乐。 「来来,留了位子给你。你这作东的主人实在也太不尽责了。」穿著白衣的青年笑道,引领管心佑入座。他的长相斯文,浑身却充满尊华的气势,看来是个官家子弟。 聚於此地的贵公子共有五名,以管心佑为中心坐於圆桌,几乎每人怀中都搂著一名艳丽的舞姬。雅兴赏舞不过为小菜前戏,佳人在抱才称得是品尝美食。 「知晓你总来得晚,给你留了姑娘啦。」白衣青年一笑,早就了解管心佑。面露神秘,唤来一名女子。「我可是仔细挑选过了。瞧瞧,是不是颇像你的若琼姑娘啊?」他得意炫耀著。 同样身为官场中人,他们徐府官位虽不够高,但跟翰林文府还是有些遥远的渊源,文家女儿他是见过一次的。 管心佑睇女子一眼,刹那扯眉。随即淡道:「庸脂俗粉。你的见识可是愈来愈低俗。」 讨不了好还反被指教,徐达一楞,而後昂首哈哈大笑: 「说的是、说的是!哪有比得上你那个美若天仙的若琼呢?」挥手让那女子退下,道:「还不下去,别杵在这儿碍大爷们的眼。」 「哇哇,你那个未婚妻,还有半年才会回来吧?那么快就修身养性了?」另一青衫男子大惊小怪著。 「你真是栽了?」又有人加入。「娶了妻子就忘朋友,这怎么行?」 [忘了就忘了,又怎地?」管心佑不是很感兴趣地回道,轻啜杯中玉露,好似他们本来就可有可无。 教人接不下话。刚才出声的两人面上已呈难堪的尴尬。 徐达忙圆场道:「去去,你们别凑一脚地吵心佑安宁,他想当个好夫君还得经过同意吗?」 「是……是啊。」僵硬地笑,然後应和著。 这几名贵公子的势力和财力都大不过管心佑,从来就只能吃他脸色,不敢多说些什么。 徐达见状,赶紧转移大夥儿注意。眼睛飘向管心佑身後不远处的楼梯,讶道: 「咦?心佑,那是不是你的丫鬟啊?」 管心佑闻言回首,果见结福出现在那儿。他并没有带她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不悦地问。 [少爷……」她有些喘,轻声道:「您好像身子不舒服,所以……」就要出门的时候,她听见他有些咳声,还没来得及唤大夫拿药,他就离开了。 她只得跟过来,看看少爷有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此言一出,几名贵公子拍桌大笑: 「我的心佑大少爷啊!你这千金之躯可得小心点啊!」哄闹不休。 管心佑是管府唯一单传血脉的独孙,深受宠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听见众人带有嘲笑,管心佑的脸色霎时阴沉。 徐达心知不妙,立刻转移话题: [心佑,那个丫鬟跟著你有个把月了吧?还没让你换掉?」这可离奇,管心佑的难伺候他们也是知道的,他贴身的小厮婢女从来就难以看见熟悉面孔。 管心佑放落酒杯。「……没有理由换。」 没有理由?虽然这句话不能称做夸奖,但由管心佑口中说出,可表示那个丫鬟算得上是令他满意啊! 「难得了,她是哪点好到让你能够这么说?」徐达问道。看那丫鬟的模样也明白管心佑留她在身边绝非因为秀色可餐,那么她必定有过人之处。 管心佑挑眉,道:「她很听话。」 [是吗?」青衫男子拉长音,随後贼贼笑语:「不如来试她一试?] 「怎么个试法?」在座者之一插话。 青衫男子眼珠转了圈,停在酒壶上头。「来看看她听话地能喝多少酒怎样?] [哈哈!」一人击掌,道:「徐达,你不是带了个小厮?我想到好主意了!] 「怎么?」徐达勾勾手指,站在後头仆人装扮的少年就上前来。 「让他们比拼酒力吧!」这才玩得过瘾! 「这好玩!那我插花下注,赌徐达的小厮赢。」青衫男子从袖中拿出一百两银票,又在游戏里提供新乐趣。 「对对,还可以下注!」同样地也拿出一百两,毫不手软客气。「我也赌徐达赢!」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徐达的小厮年轻力壮,而管心佑的丫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流,哪能匹敌? 「你们……欵欵。」徐达苦笑:「可别让心佑说咱们欺负人哪!」 仿佛新仇旧恨开始总算了,准备开战围攻他。管心佑一点也不打算领徐达想要维持太平的好意。 「不会。」他没有回首,仅唤道:「结福。过来。」 结福款步上前,说:「少爷。」 「你就跟那小厮拼拼酒力,别让人说我坏了兴致。」他微笑,对著徐达等人从怀里拿出数张银票。「我出五百两,买我的丫鬟赢。」 没料到管心佑如此明确挑衅,消长的气势顿时倒反过来。 「徐达!我支持你!」 「是啊!」 「可别让人给小看了!」 徐达面露豫色,骑虎难下,只得道:「那好吧。」 看热闹的其他三人立刻道:「快拿酒来!」 管心佑仅安然垂眸,仿佛胜负与他无关。等阵势於桌面摆放好了,他才对结福道: 「去吧。」 结福只停顿刹那,便移动立於桌前。她对此荒唐,竟是没有半句该有的感想。 「喝!喝啊!」 旁人鼓噪著,她拿起酒壶,心里惶惶不安,耳边叫嚣吵人,她望了一眼管心佑的鞋,随即深深吸口气,学著那小厮的样子,没用杯子,口对壶嘴直接乾了。这不仅让管心佑侧目,连其他贵公子也是一脸惊讶。 她恍若未觉,只是仰头张大檀口,拼命暍著。从未饮过的热辣酒液犹如穿肠毒药,在她的喉咙深处留下灼烫疼痛的痕迹,潜入腹肚翻腾,几乎令她表情扭结。 好难过……为什么少爷要她做这种事?她不懂。 但只要是少爷交代,她就希望自己能做好。无关那些银票、输赢,或者少爷的朋友,她只是这样简单地想著。 贵公子们瞠目结舌,徐达的小厮刚刚好喝完,将空壶倒转展现。结福猛地呛咳,扶桌稳住,是费尽力气忍著才没呕出。 显然她是输了。 管心佑不怒反笑,站起身。 「可惜了,我家丫鬟献丑。五百两银就赏给你们吃用,下次若有这种好玩的,别忘了我。」对著结福,他道:「还不走?」旋步栘去。 虽然是赢了,却犹如被人施舍。除了徐达,其他人皆是表情难看。 结福辛苦地喘了几口气,才跟出去。 管心佑坐入轿子之际,结福摇摇晃晃地追上。 她双颊通红,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包括里外都不舒服,却还是忍耐地站立在轿旁……那个专属於丫鬟的位置。 管心佑连问声她好不好都没有,望见她没昏倒在路边,放下轿帘,便道: 「走。」 结福茫然地想著,少爷应该是生气了,她如果再努力一些就好了,或许也就不会丢少爷的脸,让他输了五百两…… 半个时辰後到府,她的神色看起来更差了,能够撑著走回管府,连一路看著她的轿夫都感觉不可思议。 管心佑回房,她仍旧跟著。纵然就是快倒了,或许手在抖,眼已微花,却还是替他更完衣。 「……一个可有可无的丫鬟,还真是能逞强。」在她收手时,管心佑说了一句。 结福晕眩恶心,能够保持丝毫清醒站立已是非常费力。 「少爷……结福退下了。」她根本听不清那是风凉讽刺抑或赞扬阐明,仅是如每次离开时的发言。 一阵严重的反胃排山倒海在体内席卷。再也不行了,她急急地推门奔了出去。 在管心佑躺下时,听到的就是她几乎要呕出心肺的声音。 ** 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那个丫鬟……对他,明显地怪异。 「佑儿,怎么了?」 管心佑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奶奶。今儿个天气真下错。」 「是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管老夫人享受著冬末暖阳的普照,这些天的精神似乎特别地好。 逢初一十五,管老夫人总是会去庙里拜神,这一拜就拜了三、四十年,然而年纪逐渐增长,行动不便,她多是请婢女替她完成,这回,可是暌违已久的出游。 也是身体状况难得允可,才得以前来。 「奶奶,您根本还不算老。」管心佑小心扶著自己祖母,在庙旁湖畔的石亭中坐下。 「佑儿,你就是这点讨奶奶欢喜。」管老夫人疼爱地望著自己孙儿,呵呵笑道:「不过,奶奶已经不会让你的好话骗了。前些日子,你还说要让我看戏儿,那个什么南曲传奇……『荆钗记』是吗?结果呢……你还不是就给忘了。」 他一楞,随即想起,自己的确曾经说过要请戏班子来府里唱戏,而他也真的请人家来了,然後……然後? 脑中闪过什么,他怱地转过脸,寻找自己贴身丫鬟的踪迹。只见结福正将他褪下的披风折叠整齐收著,压根儿没注意这方的谈话。 有种不盘旋难散,他当场并没有发作。 消磨了一下午,回到管府後,结福先是将热水装满木盆让他沐浴,然後整理脏污的外袍,拿出备好的乾净衣裳,等著服侍他用晚膳。 完全不曾休息,甚至连偷空吃个馒头也没有。直到他终於要就寝时,已经将届子时。 「少爷,结福退下了。」她欠身,就要离开。 「等等。」管心佑唤住她,勾著修长的手指道:「你过来。」 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听话,走近於安坐几边的他。 「还有什么吩咐吗?少爷?」 管心佑抬起漂亮的眼眸,带有探查地审视著立在面前的丑颜少女。 从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回殊,有不少人卑躬屈膝,想讨他欢心,他也乐得接受这些奉承,但心里也同时在嘲笑他们的虚伪。 他不相信任何人。管府基业庞大,他富埒天子,会来亲近的,多半是希望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早就习惯了。 即便是这个丫鬟看来乖巧单纯,唯命是从,那也可以只是假装。 「我问你,你是卖身进府的,对不?」他往後靠,将膀臂轻搁在扶把上。 「是。」她瞅著自己指尖,觉得有些冰凉。 那就是说吃管府的,住管府的,没有太多酬报,顶多三个月就是一串铜板。 「那……你有想要些什么吗?」他沉问。 她的目光稍微地瞥视他身後那扇没关好的窗。「没有。」 「没有?」他的语气略带讥诮。 她盯著他身上所穿,单薄的中衣。「少爷,您……] 「到了这地步,你也不必再含蓄。」他嘴角勾著笑,宛如叹息。「其实你们这种人在想些什么,做主子的还会不明白吗?] 结福先是呆了呆,随即面露疑惑。 他低嗤一声,好整以暇地支颐。「我承认你勤谨努力,比其他丫鬟更有耐性,而且仔细,那么……从现在起始,我每月会多给你十两银子,就当作是你让我满意的赏赐。」这数目已经太过大方。 [咦……」结福楞住,愕然道:「不,少爷,结福并没有……] 「既然我都已经把话挑明了,所以,你以後也不必费神摆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他冷淡的语言打断她的恳切。「若是哪天你让我发现,你在後头做了什么小手段,那……我不会轻易善了。」 结福身子一震,欲言又止,让他认为是心虚的表现。 「我……」她低眼,微弱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你觉得……」他掩嘴轻咳一声,才续道:「还是你觉得,我给的还没有你想要的多?」他就是认定她有所求。 半掩的窗棂,被夜风吹得一摆一摆的。 「……不。」缓缓地,她牵起一抹虚渺的微笑,轻声道:「谢谢少爷的赏赐,结福感念在心。少爷……天晚了,还是歇息吧?」 「也好。」事情已经讲完,相信她不会不知好歹。 他挥挥手,表示她可以离开。结福施礼,直到他入了床帏,才走向那扇窗,将之好好地合上。 静悄悄地定出去,她昂首睇向暗云後的明月。 「……今儿个……有些冷呢……」 她没有因为那十两银子而感到欣喜,不过想著,明天一早得煮杯篸茶给他喝才行…… 无意识地用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细哼不知名的小曲,漫步在廊间绿丛。 昏沉的黑空下,听来有些倜怅,有些寂寥…… 和落寞。 第三章 管老夫人终究还是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孙儿娶妻。 才刚春暖花开,管老夫人就随著寒冬远去了。 她走得很突兀,却十分安详。是在睡梦中逝世,婢女发现的时候,躺在床杨上的身体已经冰冷许久,气绝多时。 看到的,只是白发苍颜。在她前去黄泉路之时,这七十多年岁月,是否有所遗憾?又或者有何种该留下而不及留下的事情,都因为太过猝然的消逝而没人能知? 管老夫人的骤逝,令得管府上下几乎乱成一团。 当家不在了,那么,谁来主掌管府基业? 人选理所当然是嫡孙管心佑,但不消说的是,管心佑的能力程度无人知晓,加之他娇生惯养又性格傲慢,会将管府带往何种方向,谁也不敢预料。 在这一切未安定的诡异情势中,有人找上门来了。 「瞧瞧、瞧瞧,这可是我那个侄儿吗?长得这么大了。」一名美丽的妇人莲步轻盈,没让人通告就硬闯进书房。 管心佑望见来人,皱起俊秀的眉峰,明显表现不欢迎。 「结福,我说过不准任何人打扰!」他责备著应该在外头守门的丫鬟。 结福站在美妇後头,低垂眼眸道: 「对不住。」从那夜的谈话後,她在管心佑面前行动更透明了,有时甚至她就静静在旁边,他也不曾察觉。 美妇态度目中无人,自顾自地撩起丝裙落座。 「人家丫鬟是有礼貌,哪像你心佑大少爷,望见长辈前来,不仅有失远迎,连唤个声也没有。」好歹她也是坐轿子给门仆供进来的。 管心佑的脸色冷怒。这个美妇是管老夫人最小的女儿,管心佑的父亲有四个姊姊,而她就是嫁得最近京师的第四个。 为管心佑的姑姑,也是长辈。然而,他却没有丝毫对待长者或亲人的和善态度,言行异常冷漠。 「你究竟有何贵干?」他索性注意手边必须详读的帐册,敷衍於她。 「唷!」美妇夸张地啧声。「我回来奔丧不行吗?难道这还要经过你管大少爷的同意?」 他冷笑。「哼,就怕你不是真心烧香哀悼。」 美妇立刻变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毫不客气,语带讥嘲。 这一来一往的冲突,让结福首次体认到,原来管心佑除了管老夫人外,和其他亲戚是真的颇有心结……这样的传闻,曾在耳边来去,不过她总以为不实的。 但见美妇一张气忿的脸孔,白玉般的手指握拳颤动,但随即很快缓和。 拢了拢青丝,她凉飕飕地道: 「是,我是觊觎这里的财产,我是趁此前来分一杯羹。你最好小心一点,稍有不慎,这儿的所有,可是会被我夺个精光!」她尖锐地撂话,犹如阵前叫嚣、下车作威。 「这般真面目,未免太过可憎。」他宇句凛冽。 「喔,那可能是血脉的关系,或许你也该去照照自己的模样。」她反唇相稽。随後,根本也不理会管心佑的反应,直接走了出去。 「四姑奶奶……」结福欲追,更令管心佑不悦。 「结福!你做什么?」他冰冷喊道,阻止她的动作。 结福知自己腧越了,只能停下,望著美妇的背影愈走愈远…… [……我……结福以前在老夫人身边时,曾经见过令荑四姑奶奶。」她立於门边轻声细语,仿佛一个太大的呼吸就会惹恼了谁。「四姑奶奶曾经说过,心佑少爷很有经营基业的才干,只是还太过年轻——」她未竟的话尾被狠冽绞断。 「你要管闲事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他根本听都不听。 「对不住。」她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或许,四姑奶奶说过的那些话该让他知道…… [出去!」他冷漠地挥手,头也不抬。 「……是。」她退出门外,将门板关合住,认真地守候著。 那是,她第一次遭到他的驱赶。 ** 管家基业可观,分线辽阔,不过历代主要还是以盐的生意为主。 人不可无饮食,而饮食中又多少存在著盐,盐乃必要的民生用品,阗阗之广大,可说是遍及天下,无远弗届。 也因盐的重要性明确,朝廷就必须统一管辖盐场,以免造成动荡纷乱。而盐商则向朝廷购买盐,再转而卖到各个地方。 看来十分简单,的确,这种生意能够发财。不过,也不是这么容易。 有官就会有贪,如何得到官府允许,成为正当贩卖的盐商,首先就是必须打通关系,贿赂公行在所难免:可私盐的放肆猖獗也是一大障碍,低廉的价钱吸引百姓,而乖乖缴纳盐税的盐商,则只能摇头兴叹。 管府百年历久不衰的盐行生意,如今也委屈於这种尴尬状况。 「彭总管,怎么你负责的商行帐面如此难看?」 偌大的书房里,管心佑坐於上位,清冷地对著一灰衣朴素老人责问。 「主子,雨淮地方的买卖,近来实在下好做。」彭总管为难道。「这几年大旱,官府摆了几个粮站,本来是做分发粮食之用,谁知道那知府见淮南淮北地大人多,竟顺便卖起官盐饱自己的囊袋,咱们下少客人都因为官盐便宜过去了。] 管心佑蹙眉,官府的狗官做些什么勾当,他们的确不好插手。 「那总不会十六个盐行都赔钱吧?」他对帐册上头的数字实在非常不满意。 彭总管挽起袖子,抹著自己额头的汗水。 [主子,除了宫府那方面外,还有私盐的问题,他们的成本更低,虽然城里较为难见,却广泛流通乡村,咱们实在防不胜防啊。] 「官府不管的吗?」他严厉反问。 [这……」彭总管欲言又止。其实他们这些买卖做久了,世面见的多,都明白有些私盐商根本就是官府在庇护,共生共存,还一起分赃。 如果是以前,管老夫人自然能体会,更下会问出这等问题。但面对年轻气盛的管心佑,这些事该如何拿捏道出,彭总管难以启齿,显得犹豫。 「得了。」管心佑不耐。「既然生意做得不够好,就得想法子开源节流。」 彭总管忙应和著:「主子有何意见?」 「我见帐面每年都有笔千两银支出,毫无名目,那是怎么回事?」 「啊。」彭总管一楞。那干两银是给官府的献金,当然是没有名目的,就算有写些什么,也都是虚报。 「把它省下来。」管心佑断然命令道。 千两钱财虽不大,但十六分行加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 「不不,主子,这些银两万万不能省。」彭总管紧张地叠声,连连道:「那是给地方官的,若是省下了,会有麻烦的!」 管心佑冷哼:「我们是合法盐商,每年都循规蹈炬缴了不少盐税,会有什么麻烦?」 「不是的,主子——」彭总管急得要把这其中利害说个清楚,却教他给打断。 「少罗嗦!」管心佑怒斥一声,彭总管霎时噤若寒蝉。「让你做就做,否则要我这个主子何用?」 彭总管很快低头。「是咱放肆了。」 「明儿个我要看到你整理好的帐目,现在,拿著你的帐册滚出去!」他拿起桌面厚实的线册往外丢。 彭总管有苦难言,却不敢再惹恼他,连忙弯腰捡起那大本子,退了下去。 当门扉拉开时,站在外头的结福,望见的就是彭总管脸色沮丧难看,又对她勉强做出笑容的表情。 「结福啊,如果可以的话,你帮我劝劝主子吧。」他只能这么说道,将希望放在一个小丫鬟身上。他认为结福能在管心佑身边待著,一定是因为她有特别的办法,或许由她进言能够比他们这些老头顺利。 结福一顿,用力地摇头。因为她是绝对不会干涉少爷做事的。 彭总管似乎多少会意,他拉起皱皮的嘴角笑道: 「也对……瞧我,真不应该啊。」喃念又叹息地转身走离。 「结福!」 书房内传来管心佑的叫唤,她收回目送彭总管沉重步伐的视线,立刻走进。 「少爷。」她的语气一贯轻柔带有恭敬。 「你刚才去哪儿了?」眼睛也不看她,劈头就是责备的口气。 「结福……去给四姑奶奶送篸茶。」她只离开了一下子。 他猛地抬眸,手掌使劲地拍上桌,发出吓人声响。 「别以为我没看著你,就不晓得你在做些什么!」他怒目而视。 「四姑奶奶她……」她轻细地启唇。 「住口!」他暍道,不容许她再发言。「你没听到她已经挑明了说是要来夺家产吗?对付这种人,不必用以待客之礼!你是我的丫鬟,却去服侍她?这里是谁的宅子?你拿的是谁的银子?我说过不要管她,再有下次,不仅你那十两银难保,以後什么都没得拿!」若非他正当忙碌,没闲重新管教丫鬟,他现在就会换掉她! 那些家伙,凭著一点血缘,个个不安好心眼,全都觊觎他手中的基业,他不将管令荑给赶出去,就是防止她趁此机会在外面造谣,说他对长辈无礼,博取商行同情,转而支持她。 她硬要住下,他留她於府中已是莫大容忍! 「……结福知道了。」她几乎未曾在言语上忤逆他,这次也不例外。 「我要出门谈事情,你去备轿,不必跟。」他越过她走出书房,冷漠指使她。 「是。」她顺服答应。 找著府里轿夫,将他外出所需要的四抬轿很快地打点好,在他出现在大门时,就已经在那儿候著,时刻都不需要等待。 该说她乖巧,但她却又顺服地让人心头焦躁。管心佑瞥她一眼,翻帘上轿。 结福直至他乘坐的轿影消失在大街尽头,才返身走回府内。 途经梅园,巧遇之前才碰过的彭总管,表情已不复从书房出来时的难苦。她楞了楞,他就点点头招呼,带著笑走开。 她转而望向他经过的方向,发现管令荑正坐在梅园里喝茶。 像是察觉她的注目,管令荑找到她站立的地方,嘴角恶意地一勾,朝结福招手。 结福只是停顿须臾,便步了过去。 管令荑稍稍意外地挑高秀丽的蛾眉。 「四姑奶奶,有什么事吗?」结福在她面前轻声询问著。 管令荑瞅著她,呵呵笑道: 「咦?我以为那个大少爷要你们别睬我呢,怎么,你不怕被他责罚吗?」这些天,其他家丁视她无物,只有这个丫鬟会理理她,不过她更好奇管心佑没有多加教训吗?还是这丫头根本不受教? 「……没事吗?」结福对於自己被当成试验的对象,并没有多加反应,仅仅就要背转离开。 「等等。」管令荑叫住她。「你唤什么名字啊?」 她听到问话,便留步。「奴婢名为结福。」 「结福,你刚才看见彭总管了吧?」她懒懒地问著。 结福没有发言,点首默认。 「那么……你不去向你的少爷说嘴吗?」她轻啜篸茶,浅浅冷笑:「人家彭总管可是来找我诉苦的。那臭小子骄傲得紧,不容人意见,可能要不了多久,商行尽数归服於我,你少爷的主子地位难保啊。」她用著十分薄情的语气谈述,好似语言当中的那个人根本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会的。」 [唷!连个丫鬟口气也忒大。」管令荑夸张啧声,眯眼道:「你认为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那种能力?」胆敢看轻她,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不是。」结福坚定道:「少爷是少爷,不会变的。] 管令荑一怔,随即灵敏地笑出声音:「呵呵……你的意思是,就算他穷困潦倒,你还是会认他做少爷?」 [是。」结福认真地回答,仿佛是一种承诺。 [哎呀呀……怎么他会有你这种天真的丫鬟呢?」管令荑歇住笑,怱地板起脸孔,严肃道:「我不是危言耸听,你可得注意你的少爷,管府做的是时常得和官府打交道的买卖,他太傲慢任性,做人不够玲珑,迟早惹来杀身之祸!」 结福呆瞅著管令荑等著看好戏的冷凉神情,整个人震住,瞪大了眼。 「……咦?」 ** 晨曦微凉。 虽然雪已融,但毕竟只是初春,残留的清冷徐徐环绕,再一会儿才要散去。 管心佑在逸安园楼阁上的祠堂里,面向自己祖宗的牌位站立著,其中木色较新的,则是月前才搁放的管老夫人。 他是最近才初初踏进这里,若非祖母逝世,他根本不记得府里祭祀先人的厅堂在此楼阁。从小,祖母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她突然的往生,令他错愕且难受,但是,他却没有太多时候哀悼悲伤。 他身为管家传承人,所要担负的责任猛烈地鲜明起来,为此,祖母在他孩提时候就替他聘请师傅教导,如今所学一切将要真正致用,仓卒得丝毫没有练习和喘息的机会。 他会做好,也必须做好:他不容许自己失败。 香烟袅袅,他睇视著桌面摆放的薰炉素果,感觉祠堂打扫得很好。不论他何时来,总是弥漫一股令人舒服的净洁和脱俗的氛围。 望望外头的天色,他移步离开楼阁,回到自己起居的颖明园。 远远地,就见他的丫鬟已在房外站著。 有时他想一个人静静,就算不晓得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归来,她仍旧会在那里等候,直到他因为需要而唤她。 她之於他,如同园内的树石草木,他不曾给予太多注意。 倒是其他婢女,趁机来到他的面前说些小话。道结福前些日子好几晚都不在府里过夜,也不知去了哪儿。 他对她在外头和谁又做些什么苟且之事,并不是太在乎,毕竟她只是没有份量的奴才。不过要是因此而带出坏名声或麻烦,他是绝对不允的。 虽然她日常活儿尽善本份,毫无地方看出怪异,他还是训诫了她几句,她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一贯地垂首低应。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少爷。」她见他便开口轻唤。 「嗯。」他随意地应声。 她侧身替他开门,两人一同房内。 「晚点有贵客要来,我要亲自迎接。」他简单地三言两语。 「结福知道了。」她能够领会。 从柜子里取出前阵子才做好的新衣裳,她询问著: 「黄色的好吗?」 通常,他都会看一眼,然後允许她更衣。不过今次,他却慎重地睇著衣衫考虑,才道:「蓝色的。」 是什么客人呢?结福不由自主地想著。替他换上淡蓝色的袍子,素面的锦织细致,仅在领袖边绣有简单典雅的纹路,穿在管心佑身上,不是衣袍衬他,而是他将那高贵明显托出。 半弯著腰,将他随身的那枚玉佩妥妥系好。她清楚知晓他的一切喜好。 移动位置,站在他坐落的身後,她将他束发的发带解开,重新梳头。他的发如丝成瀑,经由她的指间徐徐流泄,遗留心悸的柔软。 梳齿分缯,每当此悄静时刻,她总有种特别靠近他的感觉。 不觉带著极浅的微笑,她的手巧,不一会儿功夫,网巾约发,顶冠戴头,已帮他好好地打扮正式。 [……重梳一次。」他望著镜面,这般道。 结福怔了怔,他第一次这么说。 [是。」很快地将刚才整理好的冠发放下,重新梳起。 [重梳。」梳好後,他仍是这么说道。 这次,她依旧重复动作,更加细心专注。直到第三回,他才好不容易满意了。 [可以了。」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 她松口气,小步地跟上他。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厨房帮忙。等会儿客人就来了,你把点心茶水送到东厢的偏厅。」 [结福知道了。」她应著,依言前往南侧的厨房。 尚未到达,就听见有些许争执声传来。 「喂喂喂,这是什么东西?咱们小姐金枝玉叶,可是不吃这种东西的。你们动作也太慢了,等会儿小姐进门喝不到热茶,那可要唯谁是问?] 一个没有听过的女声吆暍著,结福望去,就见春桃夏菊等人忙著煮茶水蒸糕点,而在旁说话的那年轻女子则未曾见过。 「快些、快些!咱小姐可不受你们轻待的!」尖声催促著。 只看她又指指点点几句,才总算愿意栘步离开。 「春桃,你瞧瞧,这文小姐的婢女也太过放肆了,也不想想来者是客,倒以为自己成了主子啊。」夏菊不满地嘀咕著。 春桃哼哼道:「谁叫她是少爷的未婚妻。不过还没嫁,自家婢女就在咱们地盘耀武扬威了,那要是过门了还得了?」 「就是就是。」夏菊宝香等人频频点头附和。 「姐姐们。」结福走近,有礼询问:「结福来端茶壶盘子了。」 「是你啊。」春桃甩甩手,忙了大半天,一双挽袖膀臂早给折腾得红肿。 看到结福乾乾净净的就有气。老夫人过世之後,她们这些人全给分到厨房来做帮手,成天鸟烟瘴气,搞得灰头上脸,全身都是油臭。 「怎么?你没偷跑出去找你的相好?」宝香出言讥刺。 结福行为不检的事情,下人们之间传言甚嚣,本来以为让管心佑知晓了,免不了她一顿教训,没想到竟是什么事也没有,这可不是让众人更嫉妒少爷在维护她这个小丫鬟了。 其实这是她们不够了解管心佑,虽然他难伺候、爱刁难,但只要份内事做足,他又岂有闲情逸致理会奴才们的私事? 「你来的正好,省得咱们跑一趟。」夏菊翻个白眼,冷淡说道。转身进了厨房,将蒸笼里热著正好的珍珠清香糕夹上盘子。 「等等。」春桃跟进来,背著外头,对她使了个眼色。拿过台子上的盐罐,当作糖霜给洒了几匙下去,新仇旧恨迁怒一块儿来。 「春桃?」夏菊小声用嘴唇询问。 「教训教训那文小姐,反正有人背黑锅。」春桃嘴角往外一努,笑的好不得意。 夏菊领会得了,笑开颜来,将那加料的点心放入端盘,排得整整齐齐,一壶热茶放上,出得厨房,唤道:「结福,快些拿去吧,别给怠慢了。」 「知道了,」结福立刻接过,微微一笑道谢。 快步地赶向东厢偏厅,她恍然未觉春桃夏菊打的坏主意,只是想著,糕点凉了不好吃,茶叶泡久了会涩嘴…… 远远地,她看见一名女子身著粉嫩衣裙落坐於厅内,体态轻盈如蝶,举手投足婉约带有丝媚,言语问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巧笑倩兮:仅仅只有侧面亦是美若天仙。 「……啊。」 原来……是少爷的未婚妻——若琼小姐造访,所以……难怪他会如此看重。 她睇望著管心佑在文若琼面前显现的温雅笑意,那是管老夫人过世数月以来,她从未看过的表情。 她亦没有福份领受。 「——我真是的。」赶紧回过神来,她忙将东西给端送进去。 「管大哥,令祖母的事情,我听我爹说了,真是遗憾。」文若琼细语呢哝,娇弱的模样惹人心怜。「等会儿,我可以给她老人家上炷香吗?」她悄悄地红了颊。 这要求不为过,却稍嫌大胆,毕竟她是管老夫人命定的孙媳妇。虽然尚未过门。 「当然。」管心佑应允著,没有见外。 「谢谢大哥了。」她小小欣喜著。偷眼瞧著自己的未婚夫,一年不见,他是越发的俊美迷人,她的女儿心早早已经偏了他。 本来说好她自西域回来就成亲,可惜,管府才丧纪,府里生意也刚交承,上下似乎还没个安定,两、三年大概得拖了。爹说男人要选稳重可靠,刚好可以再观察观察,十八岁之前,她还能另觅良人。 「本来应该是我过府拜访,倒是让文大人费心了。」管心佑接过结福递来的热茶。 「不,我爹要我代替他,特来呈上心意的。」文若琼一笑,闭月羞花。 管心佑有那么一瞬的心醉,沉浸在太过美丽的温柔之中。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一个绝色且知礼的干金闺秀。 「……来,你许久没回京师,先吃些道地的点心回味回味吧。」轻执起她柔软无骨的手心,在未过门之前,他不便谕越。 「谢谢管大哥。」文若琼羞怯地半垂脸,让自己的婢女将那珍珠糕夹进瓷碟,分成小块享用。 「别客气。」他同样由著结福动作,待糕点盛入碟子里,方才起箸。在结福的服侍下,一切都是那么地顺手。 文若琼檀口微启,浅尝那白嫩的粉糕,不料才进嘴,却令得她脸色始变。 「怎么了?」管心佑见状询问道。 「不,呃……咳咳。」不一忽会儿,她因吸气大力,盐粒卡於食腔,忍受不住吐了出来。 「小姐?」婢女忙倒茶给她。 管心佑立刻夹起一块入口。重涩的咸味蔓延蚀髓,他呸掉那难以下咽的糕食,转首厉声质问自己的丫鬟。 「结福,这是怎么一回事?!」竟拿这样的东西出来招待! 结福呆傻了,怔怔地没有言语,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别责备她……咳……」文若琼喉部不适,连连呛咳数声,语不成调。 「喂,你给咱们小姐吃些什么啊?」文家婢女插腰替主子出气。 「我……」结福没得解释,只能望著有些混乱的场面。 「抱歉,我先送你回去吧。」管心佑这般对文若琼道,在和文家婢女搀扶娇客离去之时,怒视了结福一眼,咬牙低声道:「你让我丢脸了!」 他的愤忿,让她眼睑震颤。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睁著双眸瞅住一桌狼籍。 在他们走後久久,才默然地收拾那遭到倾倒独留的无辜杯盘。 ** 午後的厚云,昭告著即将到来的大雨。 结福在管府宅邸门口等啊等,就是不见陪文家小姐回去请罪的管心佑归来。 她想道歉,就算不知发生何事也好。因为少爷生气了。 夜幕黑沉,雨势转为倾盆。她挨在大门旁的檐边,等了数时辰,不停飞溅的雨水湿了她一头一身,连老门仆也看不下去。 「我说结福啊,你进去等吧,瞧瞧,衣裳都湿了。」老门仆好心提醒著。 她看著天色,问道:「大叔,已经什么时候了?」 「大概过了戌时啦。」老门仆回道。他才刚刚去吃过晚膳再来的。 「是吗……我该去上香了……」她喃语著,向著大叔道谢:「谢谢大叔,我有事儿,等会儿再来看少爷回来没有。」说完鞠个躬。 不用等了!老门仆实在很想这样跟她讲,她没吃没喝也没休息,在这大雨里等侯了一整晚,所为哪桩呢?那个总是不把下人当人看的主子吗?真是个傻娃! 她转身而去,在静悄的厨房里拿出托人买的果子,洗乾净後放在盘子上,排得整齐,端著两个大盘子,她没**伞,反正身上湿的地方还比乾的地方多,索性就冒雨往逸安院走去。 楼阁上的祠堂,是巧儿姐默许她打理的,她伺候过老夫人,总是想在她往生後尽一些薄力。她每日都是晚膳的休息时候才能来上香,当然也可以等管心佑入睡以後的空暇,不过,她那时又必须去别的地方了。 将新鲜的素果摆上,花瓶里换新水,拿过布巾,反覆专注地擦抹供桌,她焚香三炷,认真地立於牌位前。 「老夫人,请您保佑少爷,保佑大家。」虔诚地合掌连三拜,她总是用著最简单的语句表达希望。 她明白自己仅是区区奴才,没有资格为管老夫人祭拜,所以都是将香炷再拜於天地,然後插在木柱旁边。 而她就趁著这烧香的时间,将楼阁里外好好地打扫个乾净。 每夜每夜,她都跪在地上,挽起长袖,用双手仔仔细细地将每块地方、每个角落擦拭得光可监人,一尘不染。 她这么做,并非想要求什么,只是纯粹地想帮上一点忙而已。 嘴里低吟小曲,她如往常独自将环境整理妥当,直起身喘了口气。把东西收拾收拾,燃尽的香灰清理净洁,她栘步就要离开。 不料,却在门前碰著了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管心佑长腿跨入门槛,由高往下地睇视著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丫鬟。 「啊……少爷,您回来了。」她是有些吓到,虽然她做的不是什么坏事,但他的眼神却让她有种不应该被抓到的感觉。 睇著她手中的水盆,不再洁白的布巾载浮载沉,他顿然打量四周,寂静的祠堂透著清凉带有檀香的薄风……这回,却让他烦躁! 「怎么又是你?」为什么?这又是她做的吗?不过是个随侍丫鬟,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他并非不喜下人手脚勤快伶俐,而是不悦身为奴才却贪婪无厌! 「咦?」她不明白他的厌烦由何而来,只是呆然地反问道:「少爷……用过晚膳了吗?还是要回房休息了……结福可以……」 「你住嘴!」那细声细语听在他耳里,竟是异常地不舒服。「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十两银子不够?」他讨厌她那副沉默献殷勤的模样!比其他明显表达所要的奴仆更让人反感! 暗夜中,他见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好似看到她怔怔半晌,然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结福从来就没有想要钱财。」她如孩童稚嫩的语音低声说著,飘荡在空虚的祠堂,只有摇晃的烛火附和。 「那你究竟要什么?」他冷哼甩袖,压根儿不信。 「……少爷,您肩被雨淋湿了,回房换下好吗?」她不想他染风邪。 周围昏沉沉的,她一双渺小的墨瞳映著火色的烛痕,如同她被拉长的黑影,飘飘摆摆,却是专心正定地凝视著他。 她时常都是垂著脸,可能也是明白他认为她貌丑无盐,省得碍眼。 如今,於夜色朦胧的掩护之下,她淡淡的担忧展现在眉目,是……是真的在担心他? 怱而,她伴他将近一年而做的所有,如走马看花般飞转起来。犹似丝线缠绕成结,豁然开朗,那么没有预兆地醒悟,他倏地恶毒地笑出声音。 「你……难道……你喜欢我吗?」 结福望著他讥诮的薄唇,和那充满排斥更带有嫌弃的神色。 她知道—— 自己的雀儿梦,醒了。 第四章 喀、喀、喀。 打火石相撞的声响在黎明回荡,几次以後,火褶子堪堪被点亮。 结福将铺好的乾稻草和乾柴枝点燃,拿起一旁长长的空心竹筒,对著灶窝里大口气使劲地吹著。 两回、四回、八回……她趴在地面努力朝风口灌气,等到火势可以之後,慢慢加进较粗的木柴,顺利烧起炉灶,她已经满头大汗,脏脸黑嘴。 拍拍膝盖站直身,她稍微擦拭著自己的面容,遂转身粗略处理今儿才买来的新鲜食材,待等会儿厨子来时才方便烹调。 从水缸里舀水洗涤菜叶,将不要的枝梗去除,分门别类地排列整齐…… 「你可真早。」春桃和夏菊两人走进,给了她一个白眼说道。 推开她,代表接过她几乎已经弄好的活儿,然後视她为无物,两人自顾自地交谈。 负责管府上上下下吃食的厨子跟著走进,望向灶上已经乾净搁放的大锅和灶火,似是不怎么感兴趣地瞥了旁边的结福一眼,而後转身开始动手做自己的事。 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厨房登时活络起来。 结福宛如被隔离在外。默默杵著半晌,将尚湿淋淋的双手在裙上抹乾,她提起角落的两只空水桶,往後面的老井走去。 她轻轻地敛下眼。轻轻地。 ** 睁开瞳眸,管心佑坐起身,走出床帏。 没有熟悉的细嫩问候,桌面有盆凉水和帕巾,但却不见伺候的丫鬟。 他蹙紧眉头,大概寻找却仍是没有人影,佛然拿起湿巾擦过脸,才听到开门声响。 「主子,您醒了?」长相甜美的宝香,手上端著木盘,里头放有早膳。[今个厨子煮了粥食,还有清炒三丝、荷花燥子肉、同心生结脯,另外有酥油烧饼和玛瑙糕子汤。」她一一介绍著,将小碟放上几。 主子晨食喜好简单,这几样小菜都是她探听来的。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很好。 管心佑却没领她的情,道:「你不晓得我从不在房内用膳的吗?」 「咦?」宝香一楞。 他将帕巾丢回盆中,溅起水花湿了地。 「为什么我起来没见到你?」他冷漠地询问。 「因为……」宝香被他的语气吓到了,慌张解释著:「因为……我去拿早膳……」 他一拍桌,斥道:「我不是说过了晨时要你随侍在侧吗?」 宝香战栗,无缘无故遭受苛责,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是我……我以为……」主子不会这么快醒的,她只是离开一下子而已…… 「还找藉口!」他责备道,令她抬下起头。「下回再出错,你就给我滚!」 「是、是……」她抖著声。 「还不来更衣?」他怒下命令。 他的习惯是先更衣,才前去厅里用膳,这丫鬟自作聪明,先将膳食端了来,等他更衣结束,晨食也都冷去。他还吃些什么? 宝香不敢怠怱,忙从橱柜中取出衣物,却一时不知主子想穿些什么,随意拿了两袭外袍,却又遭他斥暍。 「我等会儿要出外一趟,穿那衣裳成何体统?」他满是下耐烦的发怒。 宝香又惊又怕,对他难以捉摸的情绪戒慎恐惧,拿出其它衣服让他穿上,好不容易合他意了,梳头的时候又被连连责骂。从她进房门,就一直见主子恼意。 「玉佩呢?」戴好顶冠後,他出言冷问。 「……啊。」宝香不知他要系带玉佩,赶紧翻找著昨儿不知放到哪里的翠玉,幸是给她找著了。她拿於掌心,喜道:「找到了,在、在这儿——」 管心佑一把扯下那枚玉佩,冻结她的庆幸。 「没用的东西!」他凛冽启唇。 整个好好的晨日简直被毁坏殆尽,他索性连早膳也不用了,直接走了出去。 这些丫鬟婢女小厮,没个让他满意!他一日的怒气几乎没有停过! 自从换掉那个结福……之後。 忆起那夜她定定望著自己的专注双眸,他冷嗤一声。 妄图飞上枝头成凤凰的丫鬟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像她这样令人作呕的倒是前所未见。 只要想到被那张丑陋的容貌喜欢著,他的背脊就泛起一股不快的凉意。 纵然她当丫鬟非常恪守本份,勤劳努力,但要是她带有如此含意接近,那就让他完全无法忍受,只觉思心。 没有犹豫地将她撤换到厨房,离他愈远愈好,若非她是卖身进府,他更可以将她逐出管宅,彻底毁灭她的痴心妄想。 也不去照照镜子! 管心佑满腔的不悦,在乘轿来到赴约地点时,更是觉得恶劣到了极点。 「管府当家,你可知咱们今日请你前来的用意?」 城中饭馆,今儿被包下整层楼,各地盐商代表聚集在这里,包括两淮两浙,更偏远的内陆及漠北,能到的几乎全到齐了。 小小的地方,给几十个人挤得水泄不通。 在正经严肃的气氛当下,面对一双双逼问盯视的眼睛,管心佑目中无人地落坐在备好的位子上头。 「这饭馆真脏。」他皱眉挥开小二就要递过来的茶壶,冷声道:「我可不像他们,不喝这种低劣的茶水。」 这不是拐著弯说他们下等?众人闻言,火气在心里。 「管府当家!」一个年长的老者发言,希望他重视正事。 光是请这大少爷出来,就让他们想尽办法,好言好气:而现在,他人是来了,却让所有同行等他近两个时辰才迟轿缓来,一坐下就是这等态度,实在教人难以按捺肝火! 管心佑扫视一周,才略略不耐地道: 「有何贵干就说吧,我可不想在此地待太久。」 「好!那咱们也不客气。」一个汉子站到前头,大声道:「管府当家,你为吸引大众而降低盐价,这影响了咱们的买卖,希望你能够收回这种决定。」 像是盐这种民生必须物,为了维持稳定,通常都有著公定的价格,商人们间不用明讲,多半都是一种默契。管府的盐行却在两个月前突然将盐价降低将近一半,此举严重地破坏整个环境的平衡,各地的管府盐行均是门庭若市,而他们这些散商则个个都快嗑西北风过日子。 「为何?」管心佑如置身事外般反问。 为何?还需说明为何吗? 「你这家伙!不是只有你管府赚钱就好了!」有人喊道。 「是啊是啊!」立刻得到附和。 他们不若管府财大,就算想如法炮制招揽客人上门,也压根儿没有那种本钱挥霍。官府贪污严重,私盐泛滥,这几年已经够困难,本来大家夥不敢想多么富裕,只求得温饱就能知足,再让这小子给搅和下去,连这一点安宁也没了! 管心佑冷哼一—声站起,轻慢地睇著满室愤慨。 「做生意是各凭本事,没本事的话谁也救不了。管府不是开善堂,少来哭爹喊娘的!」低澈的嗓音说得云淡风轻,但语意却如同他的表情,极是高傲。 他也不管这场谈不上协议的烂戏关系著多少家口生计,立决结束,留下错愕愤怒的众人,拂衣离开。 [主子!主子!」始终战兢在旁的彭总管於他人轿前追上,著急道:「主子,您不应该这么说的,不论您心里觉得如何,但这么惹恼其他盐行实在不是好事。] 「不然我该怎么?」管心佑瞧也不瞧他。 「至少您应该婉转些……」老夫人在世的时候,手腕总是柔和的。 他冷冷一笑。「那不就是虚伪?我实话实说不好吗?」 彭总管楞住。他完全扭曲他话里想传达的意思。 「可是……」 「彭总管,我才是主子。」管心佑慢条斯理地开口,斜目瞥视著他。 所以……主子做事,是不必要经他允许的。彭总管非常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讽刺的是,关於盐行,他比管心佑投入更多更多的岁月。 「是……是的。」他躬身低头,上了年纪的眼角却微微地颤动著。 管心佑满意地坐进轿中。 「你最好先想办法让两淮的十六家分行,趁著我带起的一股气势,由亏转盈。」语毕,他放落轿帘,命轿夫起轿,彭总管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 管府聘请的师傅,只有告诉过他获得利益的方法。或许,管老夫人应该亲自教导他剩余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来不及而已。 ** 「喂……那个谁?谁谁啊?结什么的?对了对了就是你,我就是在喊你。」 结福提著一篮青菜,听见唤声回过头,就见管令荑对她招著手。 「有什么吩咐,四姑奶奶?」她缓步走近,恭敬地询问。 「没什么吩咐,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啊。」管令荑挑眉一笑,又问:「你拿著那些东西想去哪里?难不成那臭小子像兔崽子一样,开始啃菜叶了?」 「青菜是要给厨房厨子的。」她简单地回答。 「怎么?你什么时候兼管厨房的事了?」要照顾那臭小子能这么分神吗?她奇道:「莫非你被他换去厨房当厨娘了?你大概是我见过最乖巧的丫鬟了,在他身边也最久……怎么?还真的呀?」看她半句话也没反驳,管令荑没料自己当真胡扯瞎中了。 结福望著她惊讶的表情,自己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她还在想怎么最近去教训那臭小于的时候都没见到这丫头……管令荑得意的扬起,邀道:[这可好得很,要不要来我这里啊?」 结福一瞬的不懂,无声地瞅著她。 「来我这里。」管令荑大方地张开手臂,笑道:「他不要你我要你,这么好的丫鬟可别躇蹋,在我身边肯定比服侍那个任性骄傲的大少爷好过太多,别人有意我还不要呢,我看你也不用考虑了。」摆明了一副挖人才的态度。 「……四姑奶奶也是这样和彭总管说的吗?」结福小小的眼睛直视著她。 管令荑微楞,美丽的脸庞有著不怀好意的笑容。道: 「那是当然。我跟每个我想要的人才都是这么说的,毕竟,我可是前来夺取家产的,巴不得那臭小子众叛亲离,一点都不需要客气。」 结福望著她良久,细声道:「……四姑奶奶您真的是要来夺家产的吗?」 管令荑闻言一怔,这才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打量她一遍。 「……这还需要解释吗?我告诉你,因为我是女儿身,跟其他姊姊一样,不得亲娘爱,虽然是嫁出去了,但心里总认为自己仍是半个管家人。」所以回来分一杯羹有何错呢?「不然你以为我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她反问。 管府一脉单传,管老夫人重男轻女,这些事没有人下听说、不了解的。如果说她是心中不满,因此在此主位交替的当头出现捣乱,那谁也都会相信的。 但结福却是轻轻地摇著头,诚实说: 「我不知道。」 她只是……她只是总觉得四姑奶奶扬旗击鼓,看起来的确似乎收买了不少人心,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呢?她其实不懂那么多,只是…… 结福看进她漂亮的眸子,湛然有神。是双很能让人相信和仰赖的眼睛。 真的会是个想铲除自己侄儿的人吗? 管令荑倒是一笑。「你这丫头,瞧起来挺钝的,原来还是会想些事情。留你在臭小子这里著实可惜,我不会亏待你的,还是来我这儿吧?] 「谢谢四姑奶奶好意。结福现在并不想离开。」她认真地鞠个躬。 管令荑叹息自己居然不感意外她会如此回应。她交叠双手,用著优雅的姿态侧坐。 「你倒是对那臭小子挺忠心,不过可惜他不当一回事。」否则怎会让她去厨房受烟受油呢?「他是怎么贬离你的?你是哪里惹到他了?」 「啊……」 结福缓慢地抬起脸,神情恍惚地一笑。 她是哪里惹到少爷的呢?其实她并不很清楚地明白,只是……她知道少爷讨厌她貌丑,也讨厌她……想要默默收藏的喜欢。 喜欢啊,原来她是喜欢少爷的。 在那夜以前,在被少爷道破之前,其实她一直都没有细想过。 只是每日每日都希望能尽量为他做些什么,每日每日都希望他能喜乐:他笑她就愉快,他恼她就心悸,他不适她会担忧……他的所有牵动著她,不论或多或少,无关明显还是隐藏。 她对其他人,没有这样的感觉。 唯有少爷。她想要少爷笑,想要少爷愉悦,想要少爷平安康健…… 她曾在楼阁上看著他,远远地,整整五年,那样就该满足了吧。或许,或许,她就是因为太贪心了,所以才遭到惩罚。 管令荑看她出了神,不禁颇为稀奇。因为这丫头倒是头一回出现这种明显的异样情绪…… 「丫头?」她伸手欲摇晃她。 她的指尖尚未碰著肩膀,结福竟是没意识的忽然侧身躲过。虽然仅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但却令开过眼界也有过经历的管令荑心下微讶。 这感觉简直……简直……简直就像…… 习过武的反应啊……不过身形笨拙了许多,好似……初学者。 「你……」管令荑想问,却不知由何处下手。 「啊。」结福恍若初醒,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透露了什么消息。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外头有人扯嗓大喊著,管令荑只犹豫须臾,便站起身朝声源走去。 擦身之时,还忍不住看了结福一眼。 「什么事?什么事啊?」掌事大娘率先步了出来。见到是府里长工,斥道:「别鸡哇子乱叫乱吼的,想吵死人不成?」 那长工管不了那么多。 「不、不……不好了啦!」许是刚才快跑,一停下脚步喘得断断续续。 没个规炬!掌事大娘更不高兴了。「什么事情不好了?」 「我、咳咳!我、我听到衙门的人在说……说、说咱们主子的轿被劫了!」他咽下口水,拼命说完。 「什么?」掌事大娘还在拼凑他前头零落的字句。 「我、我是说……」 「他是说——」管令荑抱胸出现在一旁,脸上似乎十分幸灾乐祸,但眼神却有些闪烁。「咱们的管心佑大少爷,被劫轿了。」 「什么?!」掌事大娘及其他奴仆大惊失色,慌乱起来。 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如何担心主子的生死,倒是先烦恼若是主子有意外,以後自己的著落怎么办? 所以,就看大夥儿惶惶地私语,纷纷嚷著:[完了完了!」 最冷静的管令荑走向那长工,在一片愁云惨雾当中沉冷发问: 「人呢?」 「咦?」长工没有明白过来。 「我问你管心佑人呢?」她的声调有些逼紧。 长工趁空顺气,满头大汗地道:「不晓得啊!他们都说已经遇害了!」 一个人影迅速地朝大门奔去,管令荑眼快一睇。 只见结福的背影,急步冲出门口。 ** 「可恶!人在哪里?」 「可别让他逃了!给我搜!」 水声滴滴答答,伴随著不远处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透进他的耳。 他……要死了吗? 管心佑欲睁眼,但只要稍使力就感觉天旋地转,全身筋骨关节遭受冲击而发疼,左脚更是传来阵阵剧痛,令他流泄冷汗。 最近管府盐行的生意大好,之前投下的心力有了回馒,赚进不少银两。他得知消息很是愉悦,又在城外谈妥一笔大买卖,本来要到酒楼饮上一杯,怎料途中忽然出现十几名蒙面的黑衣大汉挡路。 叫嚷著要给他好看,要教训他,接著就挥刀砍杀。 轿夫立刻丢轿逃命,以防万一所顾的护卫则寡不敌众。他只能趁他们在抵抗的空隙逃跑。 他不认识路,也不认识地方,只知这里是离京城十数里的郊外。 什么人也没得呼救,他拼命跑、拼命跑,往有遮掩的树林里冲,娇贵的身子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动作。他的心口因喘息过重而胀痛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脑中只有自己过於急促贲窜的呼吸。 几个黑衣大汉连串吆暍杀来,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的机会,只清楚自己若是无法逃离,将在今日命丧此地! 这么冰冷的一个认知,让他脚步一乱,整个人不小心跌落突然出现的窄坡,从短急的陡坡一路滚著,尖石刺著他的肩背、颊面、胸腹……然後坠入溪沟。 他没了知觉,也不晓得经过多久。 再听见搜寻的人声时,本来明亮的天色已要逐渐转暗。 他躺在阴冷潮湿的狭沟内,动弹不得。 身上沾满污臭的烂泥,四肢仿佛从躯干脱离,他就像具半死的尸体横陈当场。 飘荡在清醒和昏眩之间,他犹如朦胧作梦。 是谁要他的命?是谁? 始终来回在不远处的怒暍和踩草声响,让他猛地异常笑起来。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那些家伙蠢得要死,他就躺平在这里。要来就来啊! 喉部乾裂无力,使他发出的笑声只有微弱又难听的「嘎、嘎、嘎」数次。 这个狭隘的溪沟被掩盖在层层宽阔树叶之下,若是没有碰巧踩空,根本不会注意到地面藏有玄机,加上刚好处於边位,非要仔细观察才能发觉。 因此,寻找的声音再次往其它方向。 不晓得过了多久,入夜之後开始寒冷,他却全身发著如火烫的高热。 腹部因空绞而呕出几口酸水,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彻底丧失,难受地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 忽昏怱醒,天黑又天亮。宛如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一阵轻细寒牵的摩擦声出现,摇晃的晨阳洒落他乾枯苍白的脸容,刺痛他的睫。 一日一夜,那些愚蠢的家伙总算找到他了吗? 要杀他了吗? 他再无法像之前那样笑出来。 脚步愈来愈近,几乎就在身旁,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大如擂鼓,双手发冷。 原来……他不是不害怕的…… 一阵强光突然照射而来,他睁不开眸子,只隐约感觉有黑影就在他面前。 左腿猛袭的刺痛让他就要昏厥过去,意识即将被扯入深闱之际,他似乎见到那黑影靠近自己,轻轻地喘气喊了声: 「少爷。」 第五章 热! 好热!像是在地狱里受泼油火焚般的热。 他热得感觉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烧而褪去一层皮毛,暴露出狰狞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热剧痛,像团火球缠绕包围,让他忍不住挣扎。 「没事的。」 细嫩的嗓音很轻地在耳边响起。一个凉冰冰的东西覆盖住了他的额头,减缓他的不适。 「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缓慢地这样说著,似温柔地哄著婴孩。「已经没事了,少爷。」重复地说著,令人安稳。 他痛苦的扭动趋渐和缓,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声音的安抚。 淡淡地,对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轻柔悠扬,不一会儿,让他脱离辛苦,昏睡过去。 ** 不清楚流逝多少时候,再次有知觉,是因为一连串的细微摇晃和颠簸。 喀嚏喀嚏,滚轮马蹄声交错,他感觉到自己在马车里。 似乎有几个人在对话,没有多久,那个细嫩的嗓音又出现。 「……喝点水吧,少爷。」语气,总是十分柔软的。 湿润的布巾拭著他的,水珠顺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咙,他不觉伸舌舔著,想要的更多。在对方栘开之际,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对方。 「啊。」似是吓了跳,但却没有抽开。 他并没有太多的力气,仅是搭著对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肤触。 「还有水的,您不用急。」话落,对方将湿巾拿起,再回来时,更加泽润。 未知的环境让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脱离这如梦似幻的黏稠泥沼,试了几次,却依旧徒劳无功。 粗糙的掌心覆盖上他皱挤的眼睑,抚乎他的烦躁。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颤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细又柔的话声,始终放得极低,就像是担心会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处感觉到,这是一个他熟悉的人。 数不清有多少个晨日,他一张眼,就会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 「你醒了?」 管心佑视线之内的,是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做武人装束,身後似乎还有一个人影。 他没有真实官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勉强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复苏醒的晕眩感挥之不去。飘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听那男子开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诉你好了。我姓谢,名字叫做谢邑,是天下第一武馆的师傅。後面这个呢——」壮硕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後另外一名长相看来相当乾净的男人,然後很快闪身阻绝他的身影,接道:[这个人是我的二师兄,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不必认识。」 那被称为二师兄的男人瞪了谢邑宽大的背部一眼,後者根本没发现。 谢邑继续声如洪钟,滔滔不绝: 「咱们呢,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因为你受伤的时候不是咱们发现的,而且咱们也只是帮可爱徒弟的忙,所以是半个。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过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为免意外,刚好咱们要回扬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带你一起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不用谢我了。」语毕还哈哈一笑。 内容没听清多少,管心佑只觉他说话极吵极累赘,想要由**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你伤没好,还是别乱动。」二师兄探出脸来,好心提醒著。 谢邑有意无意地挤进二师兄和管心佑之间,很有痕迹的蓄意用庞大身躯遮住自个儿二师兄。 「对对,你伤没好,还是躺著别动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里那个很富贵很富贵的管府公子?其实我压根儿没听过啦,都是二师兄告诉我的,哈哈!难怪你虽然只是跌到溪沟里面,居然会这么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个血,不过意思而已。谢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无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却显得很贬视,继续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来摔伤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费了……对了,说到徒弟就觉得有点饿,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对了,我告诉你啊,徒弟的厨艺实在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难吃了?」二师兄在他背後冷冷地插口。 谢邑一跳,是真的从原地跳起来。急忙转过身解释道: 「不不,怎会呢?只是我不敢麻烦二师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烂了人家饭馆,结果东家说什么也不让我再进门,二师兄你也不必那么辛劳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觉稍微噘起,看来十分诡异。「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脚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记得你小时不过想切个梨给我吃,最後切完却只剩核儿。再怎么说,你一年也不过才来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来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师兄面无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随即隐隐咬牙道: 「你走开!」很无情地把大块头推开,他看也下看谢邑,直接对管心佑说:「你昏了几天,一定是想吃些东西了,我去唤结福进来。」不若谢邑的多话,他简短地交代,随即走出房门。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师兄,我知晓你脸皮很薄很薄,但个性其实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谢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声远去,恢复一室寂静。 一阵风从没有关的门吹进,拂上管心佑的面颊。他因为凉意而轻颤了颤,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著白纱的床幔飘扬展动,他缓缓闭上疲累的双目,拼凑著刚才那两个男人的谈话。 他被人救了,现下在扬州,帮徒弟的忙……谁是徒弟? 对了,他们……还提到结一顺…… 结福? 他猛地顿住,就感觉有人走近。 结福端著木盘子,轻巧地放於桌面,里头只有一碗久未进食者适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经煮好几锅饭菜放在小厅里,师父怕又要来抢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迟疑一会儿,才伸手将幔纱拨开。 「……咦?」她看著双眼合闭的管心佑。自语低喃道:「师父明明说少爷醒了啊……」 又昏睡过去了吗?算了,没醒也好。她反而松口气,将纱帐束好在床柱旁边,半弯下身。 将掌心递贴於他的额上,她露出几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幸好退热了。」大夫说烧三日以上就危险了,没有变成那样真好。 她欲收回手,却突然教本来应该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脍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轻轻抽口气,她下意识地抬眼,就对上他那双处境狼狈却不减傲气的眸瞳。 「是你……」他乾哑喘语,不可置信?刚才那一扯,已经是用了他所有的气力。「为什么……你……你为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不知从何问起。 他能够认得出来,她说话的嗓音独特,明明年岁不幼,却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时,是她在说话?是她在旁边?不是梦? 「……少爷,」她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心慌,但也很快平复。「您醒了就好。空腹许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东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边疼痛,她站直身,从一边的屉层中拿出薄被,放於床头垫好,道:「我扶您。」 管心佑虽不愿意,但却著实没有能力自己坐起。让她揽著自己的肩膀,鬓边几缯发丝在他颈边滑动,她不像闺秀或者千金,几乎没有什么香气,甚至额旁有著细汗和油烟味…… 在他些许出神当下,结福已经让他倚著软被坐靠安好。 拿过热碗,她放进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犹豫什么,垂著脸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轻轻吹凉,然後神情犹似对他失礼般,举臂将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爷,这粥没有府里厨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将就点。」她轻声说道。 管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会不清楚。 他恼极,异常不悦,有一瞬间的抗拒。不只是由於那贫穷人的吃食,更是因为他竟需要结福亲手来喂!但是他全身无力却是事实,若他想要尽快恢复这种废人的状态,逞气愤怒打翻这碗粥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深深呼息几次,他瞪视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张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松紧绷的肩膀,因为低著脸,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间里除了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细响。待瓷碗见底,结福随即起身收拾,那举动太过迅速,看来就彷佛一点也不想和他独处。 那碗粥虽无法令他生龙活虎,但至少有了说话和思考的余力。 「你什么也没解释就想走吗?」面对她,他似乎不曾有过好口气。 「……少爷想知道什么?」她背对著他轻道。 他皱眉。「那个姓谢的,是你的师父?」 「是。」 「学什么的?」 「学……学武的。」她小声道。头更低了,让他见著黝黑的後颈。 学武?这个回答让他甚是诧异。 只要下人做好份内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会他们的私事。不过她一个姑娘……学武? 「真的是学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怀疑的问句其实是一种明显的不信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果非关师徒的话,那么隐藏的关系很可能无法见人。 结福瞅著木盘里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学武。」 「那……」是你救了我吗?这句话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对於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里,比起感激道谢的表示,他更有种——居然是被她给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绝,他庆幸:但让个奴才对他施恩,他还要考虑接受,却已经被迫接受。 更何况,她还对他有不该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牵扯。 「等回去以後,我会给你重金酬谢。」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侩,就是摆明不想承担其它多余的东西。 她只是沉默著,随後端起木盘往房门走。「少爷,您休息吧,晚点,结福煎药拿来给您暍。」 她没有回头,但是语调细细柔柔的。 管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 醒醒睡睡交错之间,她总是在他耳边轻喃安抚。 那么温柔,那么悦耳,那么样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赶走那些断续的片段,体力不够,索性躺将下来。 忽然,他看到里头的枕边有翠绿的光闪。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随身的那枚玉佩。记得,自己跌落溪沟之时,身上沾满烂泥,玉佩或许早在之前掉落他处。 那么…… 翠玉剔透玲珑,他眯眼,将之收在怀中,没有再想下去。 ** 这里也是一个武馆。 听谢邑说,他下扬州就是来自己的分馆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後,总会听见一群人练功吆暍,不过管心佑处在的房间偏远,那喧闹如虫鸣,也不是那么吵人。 一早醒来,早膳就已经用小几摆於床边。 他疑惑怎么没有湿巾净脸,不过因为腹部饥饿,就先食用起来。 虽然他不喜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还可以接受。 待他吃饱,静坐一会儿,没见半个人。身体似乎有些发痒,十指指尖塞满黑色污泥,抬袖一闻更是有著酸馊恶臭,他身上所穿衣服,虽然并非原本跌入溪沟那件,但他也好几日没有沐浴过了。 尊贵如他,当然喜欢清洁。 想弄些水来,擦擦脸也好。张口便想唤人,这里不是管府,也非客栈。 ……结福呢? 他索性要下床,左脚才碰地就疼痛难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来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脚踝包著层层布条,那隐约的热痛也让他明白自己脚上的确有伤。 应该是当时摔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无法行动自如实在令他焦躁。 「少爷。」结福在门边轻唤,手里捧著水盆和乾净的衣物走进来。 「你去哪里了?」他不高兴地问。以前他每次睡醒,她都一定随侍在旁,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早就已经因为私心缘由将她撤换,毕竟她卖身入管府,而他,是她的主子。 看他有精神,虽然是在生恼,她还是淡淡地一笑。 「……结福拿热水来了。」没有太多解释,她将他吃完的碗碟拿开,水盆放落小几。「少爷的伤未愈,尚且无法洗浴,先忍耐一点,用热水擦擦身吧。结福也准备好替换衣裳了。」她总是很能察觉他的需要。 管心佑拿起那几件像是「抹布」的东西。 「没有好一点的布料吗?」不客气地表达嫌弃,深感不悦。「你可以跟姓谢的讲,我回去必定会付给他许多银两,拿些好吃好穿的来!」他出乎绝不吝啬! 「……请少爷委屈。」她没有多说什么。 想他行动不便,她拉过一旁屏风遮掩,让他不必走动也能擦身换衣。 简陋的一切让他微怒,但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污臭,他瞪著水盆布巾和床边的乾净衣物,好半晌才动作起来。 里头传来水声,结福放下心,在屏风外接著他脱下的脏衣,垂首望见自己双手红肿有著脱皮,她轻轻地搓揉两下,旋即合掌握拳,忽视握住的微痛。 「结福,你有没有探听京城的消息?」像他失踪、生死未卜这么大的事情,府里头不会没有反应。他抹脸,白净的帕布竟是一大块黑污。 难道自己一直都是如此蓬头垢面的模样?他厌恶地皱紧眉头。 「……还没有。」屏风那头传来她的应答。 「你是怎么办事的?我既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当然是要先捎信息回府里告知。」让大家以为他死了怎么可以?还有,带他来扬州也是个差劲主意,不管怎么说,还是府里比较有办法可想。「我等会儿就修书一封,你马上让人寄回京城。」 「结福知道了。」依旧简洁。 「还有,文家那里的情况别忘了。」若是此次恩怨真与官府有关,那么身处官场的文大人那方也得尽早处理。他可不想和文若琼的婚事出了岔子。 结福瞅著自己的鞋尖,闭了闭眼,轻声道: 「……是。」 「可以了。」管心佑敲敲屏风,表示自己已经擦身结束。 结福移开遮蔽,见他坐在床沿,一头如瀑黑发湿淋淋的披在肩处,衣带散乱,下摆拖地。 她立即拿布上前,俐落地拭乾他的发。他的伤没好,可别又染病。 将长袍拉直整齐,腰处的长带系好,一切都打理得当。才走到他背後,道: 「少爷,结福替您梳头。」 管心佑没有意见,一如她当他丫鬟时的伺候。 结福从怀中拿出一把木梳,望著他黑墨光亮的青丝,怔了一怔。 缓慢地用梳齿分开他的发,握著木梳的手有著轻微的颤抖。她以为自己……不再有机会替他梳头了…… 不过,她也深知此次机缘可能不会拥有多久的……反覆耐心地梳直黑发,她几乎用尽所有专注,巧手将之束起。 没有花稍,只是简单的整理,便还他原本俊美容貌。 「少爷,您等我一下。」她将脏衣脏布放在盆里一同拿走,再回来时,盆子里换上新的温水。「您的脚伤需要换药了。」从旁边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放著几个瓷瓶和膏药。 蹲在他跟前,她低头解开他腿上的旧布条。额前发梢微乱,她没注意地伸手勾在耳後,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腿伤。 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很安静的。管心佑睇著她半敛的眼睫,不觉开口问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数月之前而已。」她将旧的膏药拿下,然後把布巾沾湿,细心地清洗著他的脚踝。 看不出有什么伤口,只是肿大得很厉害。他皱皱眉,不过认为大概只要消肿就没事了。 「为什么想学?」他问得很自然。 她明白他不是真的重视答案,只是兴起的随口说说罢了,他偶尔觉得无聊时便会如此。但她总是会认真地给他回覆。 「只是强身。」虽然不算谎言,但其中又有几分真实,则是只有她自己明了。 「嗯……」他果然没有再细谈,转而掩鼻瞪著那有特殊气味的膏药。「这东西真难闻!」就没有再更好的药物吗? 她将他伤处洗净,心知他肯定又嫌弃不喜欢了,怕他使起性子来就不肯敷药,她很快地将膏药贴黏肿处,担心他疼痛,包扎布条的双手更是放轻。 [好了,少爷。」总算全部弄妥,她站起身呼口气。 [……大夫有说我的脚伤什么时候会好吗?」他不想成日躺在床铺上。 她一颤,所幸是他没看出来。 「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痊愈的。」她笼统地说道。 他睇视著她,不发一语,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露出什么不应该的表情或者破绽…… 「是吗?」他总是不会立刻相信她。「……你满头大汗。」他蹙眉道。 其实这句代表注意到她的话并没有太大意义,只是他卧伤许久,加之这里人地都陌生,能够交谈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他初初醒来时还觉得不愿意和她有所牵扯,过了半月以後,却差不多自私地遗忘这个想法。 只是因为百无聊赖而已。 但,她还是一时的仲怔住。是有些受宠若惊吧?虽然她清楚了解他的脾性。 她突然想起那盘桂花饼。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真不好闻,你先去洗掉那个味道。」他怱地神情厌恶道。她也不过才站著没多久而已,更别说她沾染上药味全是因为他的关系。 「……啊。」她垂下手,举步後退,拉开两人距离。「对不住。」 将所有乱七八糟的脏布脏衣捡拾乾净,她道: 「没事的话,结福出去了。」 他挥挥手,就像在府中斥退其他下人一般。 结福低著头,走出去合上门。自始至终,没有和他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不能贪心。也已经不会贪心了。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厚云压在顶上,最近的天气闷热,白日艳阳,午後就落起大雨。 结福搬张矮凳坐在井边洗著衣服,一抹黑影遮住本来就微弱的光源。她抬头一望,穿著暗色袍子、长相乾净的男人站立在她面前。 「啊……师伯。」 她忙将湿漉漉的双臂在裙摆擦乾,起身要行礼,遭对方伸手制止。 「……别叫我师伯。」好像年纪很大似的。二师兄薄薄的脸皮微热。 都是那个蠢师弟,收了个大姑娘当徒弟,害他好生不自在。蠢师弟粗鲁不拘小节,他可不似他没有寻常人的认知。 师父的师兄,不叫师伯的话,要叫什么?她有些迷惑,不过却乖巧地下会回嘴。 二师兄体察,和善道:「我姓蔺,你叫我蔺大哥即可。」 「蔺大哥。」她轻轻一笑。 望见她的笑容,二师兄倒是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个妹子。实际上,一开始知道谢邑收个女徒弟时,他并没有给过她太多好脸色…… 有些愧疚的往事,还是别提别想。二师兄耳朵偷偷地红了红,才正经道: 「那个管家公子是你的主子吧?他是救了你全家还是对你有什么大恩?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嗄?」她略显困扰地看著二师兄,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指——」二师兄瞅著她若无其事的脸庞,带点出气意味地道:「他对你不好,不是吗?你这么细心地伺候他,他好像当成理所当然,感觉不到你的心意和辛苦。他既然待你如此,你……又为何能够对他这么做?」就冲著她喊过自己好几次师伯,自家人当然是帮自家人。 难道像谢邑那般,任著自己徒弟给人欺负吗? 「啊……」她怔怔然地望著二师兄一会儿,慢慢地露出浅淡的微笑。「蔺大哥,你有没有心上人呢?」 「咦?」二师兄没料她如此反问,无防备地赤颊,终於再也不若平日的镇定。 她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说出来,只是歪著头道: 「师父老是说他有个很喜欢的人……虽然明明知道不该喜欢,但却还是喜欢上了……」 「什……?!」他怎么从未听说过?那蠢师弟! 二师兄瞪大一双澄澈的眼,不自觉摆出怒容,心里带些急迫地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若是骗了哪家闺女清白该如何? 结福垂脸洗著手里的衫子,恍若未察,只是轻声道: 「我……想替少爷做些事。并不是希望他能给我些什么,就只是想做些事情,帮他的忙而已。」她唇畔露出微笑,温婉道:「我想他能开心,想他能没有烦恼,想他平平安安的……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懦弱了。」他下能理解。哪有人是这样只付出,不求收获的呢? 结福定定地瞅著他一会儿,缓慢道: 「蔺大哥……你知道吗?我不记得自己爹娘的长相。甚至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抱过我。」打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只见过舅舅嫌恶的脸孔。「我自小就没有家,没有双亲,也没有真正属於自己的东西……我是一个没有福份的人,不会想去奢求什么,所以也很容易觉得幸福……就像以前,我只要有东西吃、有地方睡觉,就很满足了……」她的愿望,一直都是很小很小的。 她眯著小小的眼,仿佛在说著别人的事,对二师兄微笑著。极细声地道: 「师父说,每个人表现喜欢的方法不同,我想,我一定是只会用这种方法。」 二师兄望著她半晌,感觉自己眼眶好像有一点湿湿的。他吓了一跳,急忙转开脸,很努力地瞠目,就怕自己当真淌下泪来。 「你……你未免太笨了。」死脑筋,实心眼!这样怎么会开心呢?他不赞同地挤出感想。 因为担心自己出丑,没有再多说什么,二师兄一甩头,险些甩出满眶眼泪,气恼自己真如谢邑所言「多愁善感」,恨恨地离开了。 她望著二师兄的背影,看他走远了,才将洗好的湿衣服放入木桶,拿去後头的竹竿晒好,又去厨房煎了一帖药,然後往管心佑的房间去。 才推开门,她吃了一惊。因为管心佑扯掉踝上的布条和药物,坐在床边,动也不动。 「少爷?你怎么了?」她忙将碗放落桌上。 管心佑冷冷地睇她一眼,面色极是难看。「……我问你,我的脚到底什么时候会好?」 她心一跳。「只要好好休养,自然……」 「不要敷衍我!」他忿忿地将手中的布条用力丢在地上。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明明已经消肿却还是缠著布条,他虽不感觉疼痛却也发现状况有异,拆开细看,脚踝处的骨头似乎有些突出奇怪。 刚才试走了两步,居然跛斜无法正常! 她抿了抿唇,尽量镇定道: 「时候到了……一定会痊愈的。只要您有耐心点……」 管心佑冰冷地瞪著她,直到她再也说下出半个字。 「你把我当成无知的人?」薄唇吐出阴沉的话语。 就算他不懂医术,也还是会察觉自己的身体有不对劲之处! 「不是的……」 「你给我滚出去!」他猛地气狠怒咆!震痛她的耳膜,丝毫不留情面。 他本来就是任性至极,情绪反覆,这些日子以来所忍受的所有已经让他濒临爆发边缘。如今左腿如此,他更是情何以堪! 翻涌的怒涛如狂浪席卷,他俊美的脸容青筋跳动,表情扭曲。 结福脚步退了又进。望著那碗搁在桌上的药,还是担心道: 「少爷,结福会出去,但那药……」 管心佑一把抄起热气腾腾的瓷碗,暴怒摔碎在她面前,滚烫药汁飞溅冒烟。 「你滚!」他双眼充满血丝,发狠地捧著头嘶吼。 她默默地垂眼退出房间,不再多说半句话。 ** 少爷的左脚,在摔入溪沟时,因为撞到尖锐的石头,踝骨完全断了。 虽然可以接回去,但是伤重过晚就医的关系,会有某些负面影响,这是大夫说的。除了随著天气变化酸痛,就是会……有些瘸跛。 大夫没有解释以後能不能治好,可能也是没有把握治。暂时就是只能这样了。 她知道心高气傲的少爷绝对没有办法接受,所以打算能瞒多久就多久。 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结福拿著晚膳,在门边踌躇不前。少爷大概需要安静吧……瞅著紧闭的门扉,她再三犹豫,还是选择将木盘搁在门边。 一阵风起,廊上没有关好的木窗发出细微的声响。 要下雨了吧? 她望著黑沉的天色,就要上前将窗户掩好。 「可别让雨水打进房内……」 怱地,疾风将半边窗户吹得大开,她抬手遮著斜射而来的突发雨丝,站立在窗外,瞪著……空无一人的室内。 她一楞,随即转身跑出武馆。 ** 大雨,滂沱。 管心佑全身的衣衫已经在短时间尽湿,冷得唇齿发白。 拖著左腿冒雨在林中行走,他几乎不管东南西北,只是一心想离开此地。 他的腿有得治! 一定有得治!他要回京城!立刻!花大把银子请有名的大夫,绝对可以治好!他不信这种小地方的庸医! 骤雨打在身体上,不仅疼痛更寒入骨髓,他没料到雨势来得竟是又快又急,也不知武馆位处半山腰,店家并非那么靠近,入夜之後更是人烟稀少。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可能独自走出陌生的山林,不过纯粹意气用事,鲁莽而为罢了。 他咬著牙,侵进体内的寒冷让他头晕目眩起来。 「少爷!」 结福在他身後著急地唤著,所幸是下山只有一条通道,否则大雨冲去足迹,她决计无法那么快找到他。 管心佑回过头,阴沉森然地睇著她。 「少爷……」她胸腔因喘息而剧烈地起伏著,太过慌张,连伞也忘记打,湿发湿脸,眼眸有著忧愁的红丝。「少爷……回去吧!」 「回去哪里?」他的语调比雨水还冷。 她困难地让自己的脚步脱离黏稠的上泥。「少爷,雨大,您的身子还未调养好,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先别淋雨了,好不好?」 她距离他只剩一步,即刻引来他高张的怒火! 「我现在就要回京城!」他一字一句地重重怒吼!猛地伸手紧紧抓住结福的肩膀,他用著足以冲破闹耳大雨的声量霍然咆哮道:「我的腿不能瘸!我不要做瘸子!你听懂了吗?!我说我不会变成一个瘸子!」他使力地摇晃著她,仿佛在告诉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少爷……您的腿会好的……」她的双肩被他箝制得疼痛难耐,却硬是忍著粗喘安慰,面对他崩溃的情绪,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道:「要回京城的话,可以等明天……」 「你不要叫我少爷!你想要一个跛脚的少爷吗?你想要一个连路都走不好的少爷吗?!」他持续逼问她,愤恨动荡的狠戾怒意刺穿她忧虑的双眸,他忽然像个疯子似的,仰头发狂哈哈大笑! 「少……」她莫名地感觉悚然。 他再垂眼时,结福简直吓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冰寒的神情。 「我知道了,你这么对我好,只是想要我喜欢你是吧?我告诉你,就算我当真变成了一个瘸子,就算这世上没有其他女人了,我也不会喜欢你这个丑怪的丫鬟,你听懂了吗?你听懂了吗?!] 她瞅著他,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唇角却隐隐在颤抖。 「滚!」他一个反力推开她,让她重重跌倒在地。 他抛下她转身就走,一直一直地往前去。结福坐在当场,全身僵硬,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视线朦胧起来,落在面颊上的雨水,滑进唇边。 尝起来,却是咸的……她低头盯著滴入自己手心里的液滴,在还没看见是雨还是泪之前,就打在掌中破碎。 她没有要他什么,真的一无所求。 真的。 视野被大雨模糊,结福就要抓不住他的身影,只看前方的管心佑愈走愈慢,最後停了下来。 他修长的身子左右摆了摆,而後就躺倒在地。 她一楞,很快地爬起来跑近他,蹲下身,将他面地的躯体费劲翻转过来。 但见他的面色极是潮红,她清楚知道不能拖下去,一手拉过他的臂膀架在肩上,咬紧牙关撑起。 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或许是她练武的成效,或许是因为管心佑也没有完全昏过去,或许该庆幸他们并没有离开武馆太远。 总之,她几乎是半拖半拉的把他搀扶回去。 一回到房里,她将他扶上床,立刻烧起小火盆温暖周围。她的手脚跟他相同冰冷,她却急著脱下他的湿衣,用了三、四床的棉被紧密地裹盖住他。 她冷得牙齿打战,抱著双臂在火盆旁取暖。 「咳!咳咳!」管心佑半昏半醒,猛然呛咳起来,脸色和嘴唇如出一辙地白,几乎要咳出心肺。「咳、咳!咳咳!」 她不安地将手贴在他额头上,烫得有如火烧,但是他的四肢却凉得吓人。 要找大夫吗?半夜三更,这么大雨,要去哪里找? 还是请师父帮忙?但是少爷绝不会想让人知道他这么大闹…… 怎么办?怎么办? 她急得在双手里吹气,无计可施,只能将火盆推近些。 察觉他全身都在颤抖,她伸手压著被褥想要制止,当然是徒劳无功。 「少爷……少爷……」她毫无意识地喃道。 她不能让少爷有万一……不能……绝对不能的…… 因为火烤的关系,她的双手逐渐回温。 她看著自己捏红的手掌,稍稍握拳,然後再松开。想到什么,怔怔地杵在原地,她动也不动了。 「对了……对了。」她喃喃自语著,开始解开自己湿乱的头发。 拿布擦乾後,她举臂伸向自己衣衫上的扣子。 指间只是停顿一刹,她没有再犹豫地脱掉自己的衣裙。 仅穿著贴身肚兜,从未在人前**身体的她几乎跟**的男人一样全身剧烈发抖。凝视著管心佑蜡白的脸庞,她闭了闭眼,翻开棉被躺入床铺。 他冷冰冰的手脚冻痛她的肤,她却无所畏惧,轻轻地张手环抱住他。 突然的温热体触让管心佑在昏沉中张开眼。 他的双眸对上她。也许两人是第一次这么接近。 她不晓得自己是何种表情,只在他如此没有距离的注视当中,不觉启唇,极慢地细声道: 「少爷……小的时候,结福养过一只小雀儿。它好小好小,是因为掉下树了,我又放不回巢里去,才自个儿偷偷养著。我每天喂它东西吃,想要它快些强壮,笑著跟它说话,还帮它取名儿……现在想想,其实我好喜欢它,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有天,它可以飞了,拍拍翅膀,便从我眼前消失,我虽然有些伤感,但看到它康健,却还是觉得很幸福。」 管心佑高烧难受,头痛欲裂,只觉她幼嫩的说话声飘怱不定。 她像是能够感觉,似乎并没打算特别说给谁听,有些自言自语地道: 「我晓得,它本来就不是属於我的,所以,它只要能够当我一天的朋友,那就已经十分够了。」她犹如忆起当时的喜悦,淡淡地出神,道:「少爷虽然不是雀儿,但是那种好远好远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能帮忙做一些事,我就很满足了。」 她的语调极轻,犹如融入周遭,尚未让人抓住便不见踪影。 柔软的女体攀靠著自己,管心佑没有余力思考对或错,选择拒绝或者接受,只是哑声道: 「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喜欢你。」 朦胧中,他似乎见到她极为虚弱地一笑。 「……我知道。」她这么说,伸手盖住他的双目。 耳边传来低吟的未知名小曲,听来有些清寂和散碎,回荡在稳定的呼息之间,他渐渐不能控制,就要陷入昏睡。 不知为何,她残留在眼前的笑,有那么一瞬,竟让他心口像是被绞紧般那样疼痛。 第六章 悠悠然醒过来,抚著头部,管心佑十分不舒服地咳了数声,粗喘两口气,遂撑臂坐起。 「呃……」难受地,霍地想起些什么,他手摸身旁空位,已经没有人;再低头看著自己,身上的乾净衣服整整齐齐。 好像作了个很绵长的梦,一室寂静,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告知他天已大亮。忍不住甩甩头,甩不掉沉重和目眩,正想下床,却忽然止住不动。 他的腿…… 连看都不愿意看,他就这样僵硬地坐正在床沿,瞪著房中墙角。 有人敲门走进来,他注视过去。 结福拿著药碗和一支类似拐杖的木棍,察觉他疾射而来的目光,只是稍稍地一顿,随即反手关上房门。 「少爷,吃药了。」她轻声地说道。 那态度自然得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 「哼!你胆子倒是很大。」可以如此若无其事地再出现。管心佑冷言相讥,不意想起自己和她共眠一宿,那温软的躯体,让他面上一热,又恼又怒。 她心里些微苦涩,下意识地摸著自己衣襟,手指悄悄地轻颤著。当作没听见他的讽刺,她将药碗搁在床边的小几,迟疑地低垂著眼,捏紧手里木棍,道: 「少爷……拿支手杖给您可好?这样您也方便走路……」明知一定会惹他生气,总是要说的。 他瞪著她手里的那支棍子,果然勃然大怒! 「要你多事什么?!你是不是想著我一定会变成瘸子了?你是不是很高兴我有这种下场?我的腿是可以治的!绝对可以治!你听不听懂?」他嗓音因喉痛而残破,却反覆地加重话中语气,就是不认为自己会跛脚。 「……您总要起来走走,还是拿支手杖,比较不会累,好吗?」她柔声道。 「你要我这种见不得人的姿势走出去给人家瞧?!」昨夜雨中步行,他更加体认到自己拖著腿的模样有多难看!那无法施力,更不能随心所欲的困难步伐,傲慢如他,是死也不想让其他人见到!「你快点准备马车!让我回京!」他激动地朝她大吼,像只受伤被困所以暴怒的狮子。 情绪太过起伏,又染风邪的他严重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 结福著实担心他的身体,只能尽量安抚道: 「少爷这般病体不适合长途跋涉,还是……再等一段时日吧。」她似乎欲言又上。 「你!咳!咳咳!」他满脸胀红,不知因怒意还是咳声。 她欲上前拍抚他的背脊,以减缓不适,但他愤恨的眼神却让她却步裹足。 「少爷……您快些吃药吧,吃了以後,就下会这么难过了。」她只得这么道。 「不用你多管!」他好不容易歇了咳,说话才小声些。「我说我要回去你听懂没有?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留在这里?我知道了,你想让我跟你相处久一些,以为我这样就会对你有好感?你根本……根本不知羞耻!作梦!」眼前又浮现她光裸的肩颈,其实他当时神智模糊,并没有看到多少,只是…… 只是那种柔软的感觉,却在他体内一再复苏。 太久没碰过女人了吗? 他并非不经人事,只不过向来眼高於顶而非常挑剔,**以後就也没有太多经历,随即订了亲,除了文若琼,谁也无法他的眼内。 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虽不能说是守身如玉,但的确有某种程度的洁癖。 结福低头瞅著自己相握的指尖。她的手长满厚茧,肤感粗糙,摸起来就像个破麻布。 这双手,在昨夜抛却耻辱和尊严,环抱他的身。只不过,那不得已的肌肤相亲,却是让她更难堪,让她在他眼里更低微。 她明白会有这种结果,并不觉得後悔,更没有打算辩驳扭转些什么。 只是,她所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有这样了吧。 缓缓地启口,她将手杖搁在床边,道: 「少爷,试著起来走一走,多练习走一些,也许看起来就不会那么跛了。」她知晓这些话对他来说极是刺耳,但她还是认真地说完:「您吃药吧,好好养好身体再说。结福退下了。」 她欠了欠身,就要走出去。 「你给我站住!」管心佑不能忍受再继续待在这里,一气急想拉住她,但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瘸腿,动作一僵,随即踉脍跌倒。 摔下的时候手部打翻放在床底的夜壶,一时间,他身上骚臭,整个房间充斥著难闻的气味。 「少爷!」结福闻声回头,看他跌跤,忙过去搀扶。 「这……该死!」他激恨忿咆。上衣沾满黄澄澄的臭液,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狼狈过! 「少爷,您不要紧吧?」结福关心询问,很快地将他扶到床头坐好。 「可恶!都是你的错!」他恶心地看著自己一身骚呕的黄水,怒不可遏。 「先换下脏衣服吧,结福等会儿备热水给少爷净身。」结福默默地承接他的气愤,态度和语调始终温婉平和。 他大发雷霆,说著难听的话,她仅保持沉默地帮忙褪下他的衣衫,跪在地上清理一片狼籍。 渐渐地,管心佑收住了声。 望见她蹲跪在脚边丝毫没有嫌弃地处理秽物时,他仿佛一个任性麻烦又无理取闹的幼稚孩童终於安静,随著她挽起袖来的细瘦手臂动作,他的喉咙像是被大石梗住,所有字句再骂不出口。 仔细观察,她的细臂上头有下少块疤,看来应是烫伤之後残留的痕迹。还有她的衣裙,补丁满满,其状褴褛,鞋底甚至破了洞。他睇著自己刚穿上的乾净外袍,虽然和天方丝纺订做的仍然天差地远,但是却也不再如之前一开始那般粗陋。 「咳……」她掩著嘴,压低的轻咳让他回神过来。 管心佑心头一悸,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注意起她,不免又是一阵气恼。 他讨厌她!绝对不会错!这样的朝夕相对只让他更加反感! 结福无所觉,擦乾地板,很快地取来两盆热水。知他不喜欢异臭,在他清洁之时,又反覆地刷洗,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拿起抹布脏衣水盆,他整齐乾爽,她却肮脏污秽。 「请您好好休息,少爷。」 低敛著眼眸,她随即准备退出房间。 可能也是刚才太过窝囊,管心佑这回没再站起来阻拦,徒增自己难看。只恼怒大声道: 「我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你听懂没有?」 她的背影一顿,还是没有停留地走出房门。 「可恶!」 管心佑抓起一旁细长手杖丢出,打上才掩住的木门,震撼掉落地面,发出吓人声响。 门外的结福,疲惫地靠著柱边。捣住嘴,悄悄地咳了两声。 ** 「管大少爷,你早啊!」 一大早,谢邑端著张笑脸,出现在管心佑房里。 管心佑由於几天前的淋雨,身体尚微恙,加上厌恶这种低俗的粗人,并不太想理会他。 「我刚刚不小心经过这里,所以进来打声招呼……对了,你怎么老坐在**,不出去走走啊?」见他默不作声,谢邑哈哈一笑,道:「你该不会因为知道自己腿瘸了,所以觉得跛脚走路很丑怪,要脾气不出去吧?」 管心佑像是整个人被刺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啊!你这般热烈地看著我做啥?我告诉你……我、我、我可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喔!」谢邑粗厚的手掌抱著胸,一副神圣不可侵犯之模样。 「滚出去!」管心佑拿起睡枕就丢,暴躁得不得了。 谢邑晃个腰闪过,纠正道:「这里是我的地方,我都没叫你出去了,你还敢要我滚啊?」富家大少爷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管心佑猛地脸红,怒道: 「现在或许是你的,等我买下这里就变成我的了!」 「哇,你口气好大啊,你都是这样跟我徒弟说话的吗?」徒弟真可怜啊,谢邑抹抹方正的下巴。「你要怎么买啊?你连房间都不出去,也有作为?」 「等我回京自然就可以买下!」若不是伤病缠身,他早可以一走了之! 管心佑傲慢地撂话,但想到自己的跛腿,他却又有种恐惧回去的心态。如果回去也是治不好呢?他堂堂管府大少爷,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当个瘸子? 「咦?你的家产不是已经被人家夺去了吗?所以才下得已留在这里啊?怎么现在还作梦啊?」谢邑望见他震惊瞪大了眼,又忍下住说道:「你不要那样看著我,我是真的已经有心上人,喔……呃,难道……你不知道?徒弟没说吗?在咱们来扬州的路上就已经有消息了啊!莫非这是下可以说的吗?」徒弟啊!师傅的大嘴巴对不起你啊! 「你说清楚点!」管心佑激动地险些要站起来抓著他了。 说清楚?好。谢邑咳了两声,口齿清晰道: 「就是你有个姑姑,然後那个姑姑趁你生死未卜的当儿抢了你继承的家产。喔对了,你的未婚妻那边也在你下落未明时就说你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也是来扬州的路上就打听到的,你总该知道吧?」看见他铁青的脸色,谢邑得意的笑容僵住。「啊?你又不知道啊?天哪!难道这也是该瞒著你的秘密吗?」啊啊!徒弟!师父不是故意的啊……才怪! 「你——你胡说八道!」管心佑乍闻简直不敢置信,恨恨地大声怒斥他,咬牙切齿。 「我胡说八道?」谢邑摸著自己脸,真怕他扑上来揍人,悄悄地站远了点,奇道:「我胡说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啊?你会给我家产?还是你的未婚妻会嫁给我?」也要看他要不要咧。 管心佑气得全身颤抖,却半句也不能反驳。就是因为明白他的确没有理由欺骗自己,所以才更加不愿意相信这些残酷的事实! 家产被夺……管令荑当真没放过这个机会,或许他的意外也是她暗中一手谋害……竟然连文姑娘也……太过严重的打击接二连三,粗暴又残忍地撕毁他的自尊,他思绪杂乱,紧紧地握住拳头,几乎在掌心烙下血丝指痕。 他自小养尊处优,受尽宠溺,从未跌倒失意,成长的过程可说是一帆风顺,拥有太多无人可及的羡慕,如今却在短时间之内尽数失去,要他怎么接受? 「你——」他一次又一次地凶狠吸气,想要大声咆哮不可能,想要立刻证实是真是假,太过失控的满腔怒火涨痛他的脑袋,冲突难以发泄! 「碰」地一声!他用力地一拳捶上床板,娇生惯养的骨指立刻红肿。 「哇,你小心点好不好?要是又伤了哪里,我徒弟会很辛苦的。」谢邑紧急地退退退,退到门边。「你好像不太喜欢她,可是她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当初咱们找你的时候,她可是一日一夜没睡觉地担心你,快要翻遍整个郊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没有休息去找你的那个什么……什么玉佩?那种东西,丢了就算了,有人在追杀呢,她也不管自己的安危,若不是我和二师兄摆平那些人,她小命也糟了……还有啊,你有没有发现你吃的穿的比较不错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揽银子买来的。你别看她好像很听话,其实有些地方还真是好固执的啊!她坚持不要麻烦咱们,真的很任劳任怨!」指著桌上放有早膳的木盘,他不小心反省自己真不应该老是缠著徒弟要东西吃……呃,他会改进。 管心佑心情大坏,正怒火中烧,又听他长舌不断,恶劣道: 「那都是她自己要做的!」再辛苦都自找,活该! 唉,这个人到底懂不懂感恩两个字怎么写啊?谢邑伤心地抚胸,觉得好口渴。 「你说的也没错,其实我也觉得我徒弟很笨,我一直都想不透,她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徒弟的长相的确是下怎么美,但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好看脸皮的你,又哪里配得上我徒弟呢?」他闪身到门板之後,确定自己是安全的才道:「咱们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脏得要死,像一团烂泥巴,发臭了她还是没有抱怨地照料著:她还会帮你清理夜壶,扶你去茅房,你那个未婚妻却早就跟你撇得一乾二净。你现在又跛脚、又落魄,还得靠别人养,老实说,除去家世,你这种人用送的都没人要,比起我厨艺好又温顺的可爱徒弟,你差得远咧!」 没等管心佑有什么反应,谢邑咻地从门後消失。没一会儿又突然采出头,补充道: 「对了,你最近可能很难看到她了,之前她若不是为了照顾你,其实也不打算成日出现在你面前,因为你讨厌她嘛!不过你现在开始康复了,以後若是想要见到她也难喽。」 「长」言尽於此,他转过头就想走,没料二师兄突然像是鬼魂一样出现在身後,吓得他差点大叫。 「呃……二师兄,你功力进步了?」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二师兄静静地看著他,半晌,才道: 「……你是个好师父。」 「啥?啊……喔。」还是只有二师兄了解他啊。谢邑害羞地抓抓头,道:「还好啦,我是怕你到时候看人家不顺眼,要是火起来,『趁他病,要他命』,那可是很糟糕。」而且他看著徒弟只会闷头替人家付出那么多,还不吭一声,他也感觉很难过,不值得啊。反正他天生多话,顶多暍点水润润喉。 二师兄一眯眼。「你把我想的那么卑鄙?」 「卑鄙?不会啊,二师兄你哪里卑鄙了?你只是度量很小而已。」谢邑哈哈笑两声,直到察觉有人凛冽地瞪著他,瞪到他快要冻成一根大冰棍。「哇!好啦,对不住啦,你度量好大好大,还能撑船,你不要发怒嘛!」他真的会害怕。 「……你喜欢的人是哪家姑娘?」 冷不防地被这么问,谢邑跳了起来。 「你偷听这么久啊!」他眼神有些虚心,迂回道:「呃……啊、哈哈……呜……」本来想打哈哈带过去,却看到发问的二师兄一见他装死就冷漠地背身走开,他立刻一脸苦瓜地追上。 「你不说就算了!」居然瞒著他!二师兄赌气地头也不回。 谢邑委屈的高大身子捱在二师兄修长的躯干旁边,可怜兮兮地道: 「呜……好啦,你不要生怒嘛,你瞧,今儿日头大又暖,很舒服耶……二师兄,你不要不睬我啦……」 ** 她真的没有再出现。 自从谢邑那日在他房内说话後,结福也不曾再来过。 除了三餐都有热腾腾的膳食放在门口,管心佑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起先,他认为她不来烦人实在太好不过,但随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人再来理会他,没有人可以和他说话,他走不出房间,什么事也没得做,犹如被囚困在丰笼当中,这样的封闭令得他逐渐不耐! 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监禁他,若是他想出去,只消站起来推开房门。 只不过,他的自尊和骄傲都不如此允许。 当他认知到自己拖著腿走路有多沉重,模样有多不堪入目後,就再也不肯出房门半步。但若踏不出这个房间,他就只能像只困兽,被关在没有锁的铁笼里头,陷入无止境的恶劣循环。 到了第九天,他终於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跛跛地走向房门。 双手放在门板上头,不是完全没有犹豫,脑中闪烁,又想回到床旁:才背身,又转过头睇望著门缝泄漏的点点日阳。 他深深吸口气,牙一咬,不让自己反悔,霍地拉开房门。 已届春日,外头是一片清新花香之气。 乍见青天白云,他有种从污泥里头破土重见生天的感觉,一瞬间不再想回那个阴暗的房间。左右看了看,没有半个人,他跨出门槛,左腿的不便让他低咒连连,耳闻左方传来人声,他一怔,立刻选择反方向而去。 总之……总之要先找到结福! 他这样想著,加快歪斜的脚步。纵然他不喜欢她、排斥她、拒绝她,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却还是讽刺地第一个想到她。 但他住进来两个月有余,却因为病伤在房而对环境一无所知,当然也下晓得结福人会在哪儿,走过几条长廊,他不禁生气起来。 是为了什么要找那个丑女人? 她不好好来服侍他,还得让他这般劳动? 「该死……」嘴里吐出难听的话语,他见不远处有人影朝自己走过来,恨地往原路准备走回去。 才转身,差点撞到一坨硬如石墙的肌肉。 「哇,你也太突然了吧?走路都不看路的啊?」谢邑夸张地遮住自己身体。撞到他就算了,若是撞到他的二师兄可就没这么轻饶。收起小小的惊吓,他瞅著管心佑,道:「怎么?好稀奇啊,你总算想出来逛逛了?这间武馆还不错吧?格局都是请人看过的。」他得意地扬眉。 「那关我什么事?」管心佑站定在原地,狠狠地瞪著他。 「你的眼睛真凶啊。」不过还是差二师兄那么一点。谢邑也不在意他恶毒的态度,仅摸著脖子道:「好吧,好吧,不关你的事。不过你定出来是想做啥?茅房的话,不在这边喔。」 管心佑不想和粗俗人讲话,但他硕大的身体挡在前头,让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是急著上茅房啊……」谢邑打量了他一会儿,灵光一闪般的道:「哎呀!你该不会是想找徒弟吧?」 被他一语说中,管心佑不期然地胀红脸,表情恼怒他多事。 好像闹别扭的孩子到处找娘啊。谢邑肚里笑,嘴巴也笑,眼神暧昧起来,一把抓住管心佑的臂膀。 「她现在不在这里,那我好心点带你去找她好了。」哈哈哈大笑几声,几乎是用拖的把人拖走。 「放手!」在学武之人面前,富贵出身的管心佑娇弱得犹如花草,哪里敌得过如斯蛮力?就看他脚步僵硬,几乎被架起腾空,被迫移动。 「你在做什么?」二师兄出现在长廊,望见谢邑拉著管心佑,皱眉问道。 「没什么啦,我跟他没关系,感情一点也不好的。」谢邑很快地撇清,脚步却没停,看二师兄一脸疑问,他道:「好吧,那大夥儿一起去!」揽住二师兄肩膀,一同往外头走去。 管心佑见竟是往大门方向,更是挣扎起来。 「放开!」可惜抗议根本没人理会。 谢邑粗鲁地将他推上已经备好的马车後座,再拉著二师兄迅速地坐在前头,动作快如疾雷,压根儿没有让管心佑下车的机会。 坐稳後即刻道: [走了,驾!」缰绳一落,车轮滚动。 「放我下去!」管心佑气得垂打车板,就要掀开幕帘。 「好啊,你下去啊,不过要用跳的。」谢邑目视大道,顺便把身旁的二师兄头转到前方,果然遭到热辣白眼一枚。「但我怕你细皮嫩肉的,到时候受了伤可别怪我。喔,对了,若是你摔下马车,咱们可是不会回头载你的喔。」 管心佑瞪著车帘外不停倒退的黄土地,从来不曾遇到什么野蛮的他,哪有可能在马车奔跑当儿跳车,自找摔得鼻青脸肿? 「该死!」他不住咒骂。 二师兄不再注意後头的「俘虏」,只压低声问著自个儿师弟。「你在打什么主意?」 「稍微欺负他一下,帮徒弟的份讨回来。」谢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不只吧?」二师兄看著前去的方向,侧首眯眼。 [二师兄,你真了解我!」他好感动!谢邑激昂盈泪地望著他。 「你……」二师兄一怔,忙栘开视线,啐道:「少不正经。」 谢邑倒是很愉快,几乎要唱起曲儿来。 後头的管心佑,满腔怒气则无处可发。那个粗俗人把他装进狭小的马车究竟想做什么?身旁几个大瓮,似乎腌著什么东西,发出奇怪的味道,将他包围在褊窄的空间里头,摆明就是恶意整弄他! 大吵大闹只是徒增自己难堪,但又不能跳车逃跑,正思量自己该如何时,就听前方谢邑的大嗓门喊著: 「到了到了!」翻起车帷,他笑嘻嘻地道:「你在这里等咱们一会儿。」说完就拉著二师兄走了。 「你!」管心佑暴跳如雷。正欲追出去,却见马车原来已经停在大街上头! 来来往往的人声打消他的念头,只能缩回原来位置坐著。自从他受伤之後,所受的窝囊气几乎是他累积一辈子的份量。 要走走不了,只能待在马车里,他愤懑难忍,只想著有朝一日必定全数奉还! 马车篷的两边都有窗口,他欲寻找谢邑与二师兄的踪迹,下意却瞥到了一个像是结福的身影。他一楞,坐直身,更定晴细看。 ——那不是像结福,根本就是结福! 但见马车对面的饭馆里,结福仿佛仆工招呼客人,像个陀螺似的忙碌。一会儿端菜,一会儿收拾,有客人叫唤,她还得端茶加水。 有个酒醉的客人弄翻了菜盘,不仅没道歉还指责刚巧经过的她,她频频鞠躬认错,在客人的骂声下,半跪在地上清理翻倒的菜肴。 ——你有没有发现你吃的穿的比较不错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揽银子买来的。 谢邑之前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忽然出现在脑海。管心佑心头一紧,又是那种胸口抽搐闷痛的感觉。 她捡起破裂盘子的碎片,忽地手一缩,大概是割到了,她也只是在裙摆上稍微擦抹,仍是低垂著脸庞拭著残羹。 ——咱们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脏得要死,像一团烂泥巴,发臭了她还是没有抱怨的照料著。她还会帮你清理夜壶,扶你去茅房。 好不容易弄乾净了,又有人向她抱怨动作太慢,她伸手抹汗,一脸歉意。 管心佑瞪著她的一举一动,眼也不眨了。 ——你现在又跛脚、又落魄,还得靠别人养。她坚持不要麻烦咱们,真的很任劳任怨啊! 她始终都低著头,温顺地任客人指使著,没有表现丝毫抱怨。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嘛!」管心佑受不了地忿恼大叫,重捶一旁大瓮。 这都是她自己愿意做的不是吗?他没有强迫她,也不曾威逼,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他已经说了不会喜欢她,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她自己笨,她活该! 「对……对。」他根本就不需要觉得愧疚。根本就不需要! 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他却无法否认若是没有结福,自己很可能早就毙命在那条阴湿的溪沟里头。 但是就算她对他有恩,那也不能拿来当作感情的交换。她自己也应该清楚明白的才对。她又那么丑,容貌是天生的,也做不了改变。 ——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喜欢你。 ……我知道。 那夜,她这么回答他了。这表示她明了恩与情不能相等。 这根本是没有回报的,他不会回应她的,她自己明明也知道的不是吗?那么为何……她还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管心佑瞪视著车板,只觉自己未免太过介意她了。她本来是微不足道的啊! 车帘外有人影晃过,他心一跳。 结福掩住嘴,面色潮红,忍不住咳了咳。她已经咳了好些天了,今儿个特别严重,因为饭馆还得做生意,看她面色不好,平日需做满一整天,这回晌午便请她先离开了。 她也知自己这样会麻烦东家,道歉之後便走出来,没料却在对街发现一辆很像师父平常使用的马车。 「咦……」她疑惑地瞅著。 虽然说马车都长得大同小异,但会用那种很显眼、很不同颜色的车篷子,外面还写著大大的「谢」字,加上马儿头顶被剃得剩一撮鬃毛的,应该是只有师父了吧? 她缓缓走近,不过一个街口的距离,竟是觉得脚步拖重如泥,视野也有些模糊摇晃。揉了揉额旁,她站在马车旁看著,却没见谢邑人影。 她的脸色很糟,显而易见是病了。 车内的管心佑一瞧她靠近,下意识地闪身到大瓮後遮掩,屏住气息。他打从心底不想让她发现,否则自己该怎么解释这样像是在窥视的情况? 师父人呢?怎么就把马车丢在这里了?结福喃道: 「奇怪……咳咳!」还是快些回去吧,也不晓得师父何时回来,若再待著,她可能连站稳的气力都没有了。 慢慢地转过身,她却突然感觉头顶的日阳好刺目,一阵亮圈在她眼前散开,她身子轻轻地摆了摆,随即气弱地往後厥倒。 几乎是一种不自觉的反应。管心佑倏地朝车帷外头伸出手,就要接住她,却在碰触到她的刹那又懊恼地欲收回,这瞬间的迟疑,导致最後他只抓住她的臂膀,仅没让昏倒在马车边的她撞到头部,却眼睁睁地任她跌地。 他半个身体露出马车外,望著结福紧闭的双目,他竟是额冒冷汗。 在此当时,谢邑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大叫: 「哇!你想害死我徒弟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啊![二师兄来帮我!」他往後一喊。 旁边的二师兄没有犹豫地蹲下,打横抱起结福的身子。「手脚快些!」 谢邑一手一个重达数十斤的大瓮,统统丢到外头去,清空马车。 「走开点!」他推开管心佑,让二师兄能够把结福放躺进去。俐落地跑到前头坐上驾车的位置,他等二师兄也坐好,才道:「我就知道徒弟病了,叫她休息她又偏不听,若是咱们没来一趟,她不就躺在大街上给人家踩了吗?结果还让个狠心人薄情寡义地对待,哎呀哎呀,真真气死我也!先去找大夫!」他喜欢吃的酱菜可以再腌,徒弟的命要紧啊! 一驾绳,马车飞快地跑起来,留下几个大瓮在原地。 结福倒卧在管心佑膝边,面颊通红,呼吸难受,昏迷中抽声粗喘。 管心佑怔怔地瞪视著她。 他刚刚摸到她的身体……好烫! 第七章 「她病了。」 谢邑张大嘴,看著眼前闲散自若的绿衣少女。 「这……咱们都知晓她病了,重要的是什么病?又是怎么病的啊!」他实在难以信任这黄毛丫头的医术。 若不是城里老字号的大夫自己没顾好自己,风邪病倒,他们一时找不到人,哪会勉强将正在医馆里帮忙的少女带回? 又听那老大夫言谈之中甚是尊敬这丫头,似乎能力凌驾老大夫之上许多,医馆里的其他人也都崇畏她三分,才请她大驾光临。不过,他们要听的,可不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她病了」啊! 绿衣少女面貌极是甜美俏丽,不可方物。收回把脉的皓腕,她看了谢邑一眼。 「她身子骨本就不佳,太过操劳,前些日子可能还受凉了,该说是累积已久的病累,一古脑儿地发作。」毫不犹豫,铁口直断。 「咦?真的吗?」谢邑瞅著她,又盯著**的结福,最後转头瞄向坐在後面的管心佑。 少女露出迷死人的天真可爱笑容,随即翻个白眼隐没。 「横竖我说了你们也要质疑,那又何必说呢?」哼,瞧不起她嘛。从携带木箱里取出纸笔,她舔了舔笔尖,好整以暇地开始写起药方。 「啊?」怎么好像讲话有些刺?谢邑从来就不会察言观色。 「这位姑娘,不好意思,如有得罪之处,是我师弟失礼了。」一旁的二师兄上前道。见少女脉诊架势熟练,思考药方下笔毫下迟疑,多少感觉到她下只是在唬唬人而已。 少女眨了眨美丽的双眸,道: 「好啊,我原谅你们的失礼。」眼角闪过狡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她递到二师兄跟前,非常纯真地说:「不过你要吃一颗里面的药丸喔。」 二师兄楞了下。直觉她灿烂的笑容好……好诡异! 「啥?不行不行!」谢邑跳出来慌张捍卫。「咱们又不是跟你很熟,哪能吃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你想害我二师兄啊?我不会允许的!」长臂一张,画出范围。 难道自己看起来有这么单纯又容易听从别人吗?被他挡住视线的二师兄一脸阴郁,只觉师弟的保护实在很多余。 「我就知道不行啊……」好想找人来试吃她的新药喔。少女表情失望地喃念,好好地收起小瓶,但也不是沮丧太久,显见平时大概经常遭到拒绝。「……啊,对了。」伸手在腰间摸著,拿出个镶金边的小巧木盒。 「不行不行!都已经跟你说了咱们不会吃的!」谢邑谨慎地推著二师兄肩膀,两人後退数步。 「你好烦!」二师兄挣脱他,讨厌拉拉扯扯。 「啊!二师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吃坏肚子而已嘛,你不要生怒……」 「走开啦!」 二师兄本来还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到街头谢邑太死缠烂打,师兄弟开始旁若无人地吵闹起来。 少女望著他们一会儿,随即转身将木盒子递给始终没有吭过声的管心佑。 「这是外敷用的药膏啦,是独门秘方,很好用的喔,治酸止痛去疲劳,还能消疤,拿来养颜也是可以的,不过用作那种无聊事太浪费了。」多少人想要她都不给咧。「我看这位姑娘双手上的粗茧破了几层皮,长了好多伤口,那一定很痛的,你帮她擦擦,只要十天伤口就会完全愈合,一点痕迹都不会有喔。既然他们俩没闲,那就给你了。」塞到他手里。 管心佑的目光打一开始就放在昏迷的结福身上,被少女突然抓住腕节,他才如梦初醒的抬起脸。 「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说那个药膏一定要每天给她擦喔,她的手看起来很痛,也不知道忍耐了多久,你们怎么没人关心啊?」咦?话说回来,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少女疑惑著,噘起湿润的,一指支著颊,绝丽的容颜更无形增添娇俏风情。若将她和文若琼相比,气质虽然存在差异,但姿色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别於初见文若琼的惊艳,管心佑却是瞪著少女的美颜,紧声道: 「你说……她——结福的手怎么了?」 「你果然没在听啊。」少女看到谢邑和二师兄吵出房间外头去了,索性丢弃探讨他们之间关系的麻烦事,哼哼两声,道:「她的手怎么了,你自己不会看?」站起身欲离开,赫然发现什么,她右掌一翻,搭上他的左腿,迅速地摸至脚踝。 管心佑一惊,狼狈闪避她无礼的碰触。 少女并不介意,仅是半蹲在地打量著他。「原来如此,我一直在想你怎么老坐著不动,你的腿……」 「不关你的事!」恼羞成怒,他制止她将要出口的话语。 「啊啊?不关我的事?也对啦,像我这样的黄毛丫头还是少自不量力。」少女呵呵一笑,背起药箱。「反正现下我也还有其它事要忙……」她自言自语著,随即道:「我要带人照方子去拿药,你记得帮人家涂药膏喔!还有啊,我姓上官,上官绿,你千万要记清楚喔!」 她留下神秘的笑容,走出门外,吆暍外面那两师兄弟跟著她取药煎药,二师兄拿了方笺就走,谢邑只得跟过去。 喧喧扰扰远离,一室寂静。 管心佑坐在椅上,只是望著结福躺在床铺的身影。良久良久,他捏紧手里木盒,站起来走近她。 睇视她熟睡的容颜,他执起她的手,太过粗糙的触感刺痛他不曾劳难的柔嫩肌肤,仅停顿一刹,翻过掌心察看。 只见她指间长满厚茧,旧的茧硬粗,新的茧破皮,摸起来带有坑疤,几乎没有完好之处。整只手掌有些红肿,甚至连纹路也被磨掉了。 她的手,无言地阐明她默默付出的辛苦。 从来,他就下曾好好地看过她。 他忆起她冬日总在早晨包著布条端热水给他,现在想来,应该是长茧破皮了,她忍住痛服侍他吧? 管心佑浑身一颤,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你知晓她为什么要学武吗?」二师兄突地出现在门口发声,手中拿著油纸包的药材,身旁却不见谢邑人影,大概是半途甩脱掉他。 管心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朝他看上一眼。 「虽然我师弟话很多,声音很大,看起来疯疯癫癫,但也不是会随便捡收徒弟的人。我师弟也明白地告诉过她,但她却连续三夜捧著银子跪在武馆门口不起,因为这份诚意,感动了我师弟,所以才收她入门。」二师兄也是後来才得知的。「她只有在深夜才能出现在武馆,而且她身骨下佳,根本一点都不适合练武,所以比寻常人得更力还不一定有所成果,有时甚至一整夜没得休息。不过就算如此,她做任何事都是非常专心认真,绝对不会敷衍於咱们。」 所以连他也完全地接纳她为自己人。 「她说她学武的原因是为了想保护重要的人不受伤害,我衷心希望那个人不会是你。因为那实在一点价值也没有!」 不再留驻,二师兄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管心佑动也不动,垂首不语。 脑中想到的,是他曾经因为其他人的传言而指责结福夜晚出府,做著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 她总是半低著脸,不论他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都表现的温婉又顺从,毫不辩解或反抗。 然後,他只是接受著她给予的一切,并且得意洋洋地嘲笑她。 他对她无意,并不是他的错。 对,他根本没错。他真的是这样想,到现在仍是……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握著她的手,他紧紧瞅住她高热潮红的面颊。 有生以来第一次,管心佑感觉到内疚。 ** 她站在很高的楼阁上。 木栏边有小鸟儿停住啄翅,风一吹,她的发丝跟羽翼同样飞起。踮起脚尖,她遥望著园中的某个人影。 还是望不清他的长相啊,他究竟是何模样呢? 每当晌午过後,他总喜欢到梅园走一趟。听巧儿姐说,他订亲的未婚妻子犹如白梅般清丽动人,所以……他真的是很喜欢梅花吧? 一次也好,她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想见见他的样子,想让他留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要靠近一点也好。 一点点就好了…… 轻轻地喘一口气,结福迷蒙地从梦境里张开眼。 烛火在暗夜摇晃,拖曳著黑影照射到床顶,她缓慢地转过头,看见管心佑坐在桌旁,直直地注视著她。 有那么一时以为自己尚在梦到少爷的虚幻里没有清醒,等她确定这的确是现实,忙撑臂就要坐起。 「你躺好不要动!」管心佑怒斥她鲁莽的动作。 她被这突喊一吓,当真乖乖地横平。「少……少爷?」喉间疼痛难耐,她清柔的语音掺杂沙哑。 望著她唯命是从的顺受,他就是无法拥有好口气。「你病了为什么不说?是要让你师父以为我虐待你吗?」 「……结福没有。」她气息孱弱地道,刚才的动作令她头昏。 「除了没有以外,你还会说什么?」他等了一整夜,并不是想用这种态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恼意。「你什么都要隐瞒我,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府里的事情、腿伤的事情、文姑娘的事情……谁让你自作聪明了?如果我什么都没听说,你难道想瞒我一辈子?」 「咦……」少爷终究还是知道了啊……结福不安地双手交握,意外察觉自己掌心里似乎有著湿黏的膏状物。仔细一闻,还带点芳香,她狐疑地抬起手瞅著:「这个是……」啊,她的伤口凉凉的……只是这个份量好像……太多了? 结成块状的青绿色药膏,不均匀地分散在手掌上。 「那是大夫……大夫帮你抹的膏药!」管心佑一刹那有些窘迫,不过又立刻掌握到她的注意。「这些事情我总有一天要知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废人不良於行,外界风雨一无所知是必然的?」他极是愤慨地指责。 「少爷……别这么说自个儿,您可以走路的。」她轻声细语道:「或许是跛了一些,但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管心佑一怔,根本不是要她的鼓励。 「那府里头的事呢?既然已经弄得如此不堪局面,你不早些告诉我,还让我在谢邑二人面前大言不惭?」 「……那些或许只是传闻,没有确定之前,结福不想少爷操心。」她轻轻地咳了咳。「没事的。结福相信不会有事的。」 她低低柔柔的语调安慰著,他心头猛然一抽,想起自己昏迷那段时日。她也是这样不停地安抚他…… 「那……文姑娘的事呢?」带有反抗地撇开脸,不觉提高语调脱口道:「你应该是很想尽早让我得知才对,只要我对她死了心,你不就刚好可以趁虚而入?」 「啊……」她盯著床柱,飘怱地一笑。「或许是结福……不够敏锐吧。」 管心佑瞪著地面,其实才说完就後悔,但生性骄傲的他却不肯低头。 沉默在两人间拉扯来回,似是过了一生那么久,他才又开口: 「你为什么……喜欢我?」逼紧喉咙般的问道。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会有这等愚蠢疑问。身家、权势,随便都猜想得出来,而如今,如谢邑所言,他瘸腿、没钱,更潦倒,如果要找好看的男人,这世上也绝不会只有他一个。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坚持待在他身边? 她很安静,安静得让他以为她可能不会回答。可是他又马上回想起,结福从未草率搪塞,或者马虎他的问话。 轻轻地,她的声音如棉絮飘来: 「……因为……结福一直在看著您吧。」 看他?管心佑一愣。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距离也好……那种仿佛作梦的愿望,一丝一丝的累积著,没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听到能够伺候您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呢……」她幽幽地说著,面带微笑。 她已经记得少爷爱吃的东西,少爷喜欢穿的颜色,少爷的声音,少爷的长相,少爷的笑和怒……她全部都深刻在心里,变成无价的宝物。 她得到很多了。够了。 管心佑不解。但见她侧过脸,凝望住他。 「少爷,结福会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头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结福为止。」她极柔声道。 那是什么意思?他才到口的疑惑又吞进。 在听见她这么说以後,他自私地想著:总是还有结福无悔无怨地照顾他,因为他实在没办法独自辛劳生活。 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结福愿意留在他身边,这样不是很好?很方便吗? 至少他不用愁吃穿,也不必出外作工给人使唤,因为一切都有结福。 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认为自己或许可以和结福过一辈子。不是夫与妻那般相处,而是尊贵少爷与忠心耿耿的丫鬟。 倘若有朝一日她对他要求承诺,他可能也会给。 就算他不爱她。 只要别让他像个辛苦百姓成日烦恼柴米油盐,能够让他还过得像个少爷,那么和她这样过一生又有何不可? 就这样,只听到结福说会陪伴他,而话里内含的重要深意,却被他抛到脑後。他从未深切体会到後悔,仅是因为认定自己已经失去所有,所以这般卑劣的想法就仿佛毒液,不自觉在脑中蔓延。 却不料,一夕之间竟有了剧烈改变。 ** 一大清早,向来宁静的门外鼎沸不绝。 管心佑被吵起,才披上外袍,房门就给推开。 一名穿著高贵的美妇扬著笑,丹凤眸淡扫,抱胸睇视大吃一惊的他。 「好久不见哪。大少爷。」这般挑衅的问候,来者正是管令荑。 外头几名家仆护卫排开,还有管事在和武馆里的武师详加解释是什么情况。 「你——」管心佑瞠著双目,乍见她的出现,竟是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什么?」管令荑挑眉,一身雍容华贵打扮,显得春风满面,稍微环顾周遭,她道:「唷,你的日子倒过得比我想像中的好啊,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会拿著碗在街边讨乞呢!」 管心佑紧紧握拳,睇见她那忻忻得意的表情,心里压根儿没想到什么血缘关系,只当她是谋夺基业又可能想要除掉他的天杀仇人,恨得咬牙切齿。 「你若是来看我穷困潦倒的模样,那么可以请回了!」他是死也不愿让仇敌得知自己的窘态。 管令荑啧啧两声,随即美眸如尖针盯住他。 「……我还以为你出来见过世面之後,会收敛一些。」 「我如何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他大声咆哮,眼里布满可怕血丝。 「……你这家伙,从小到大都这么不惹人爱,就只会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管令荑微微眯眼,抬高下巴。她拥有和他相同的美貌,亦存在相似的高傲。「叫我滚是不?没良心的臭小子,枉费我替你摆平所有麻烦,还亲自来接你回去。不过看在你的欢迎很有勇气的份上,我就准你叫我一声『好姑姑』,然後大人大量原谅你了。」她摆出纡尊降贵的姿态,如同施舍般的说道。 管心佑闻言,猛地抬脸,极是错愕的瞪住她。 「让你这傲慢的臭小子露出此等表情,也算是种收获。」拐得你臭小子张口结舌,放不出屁了吧,哼哈哈哈! 管令荑勾唇,笑得好生诡异,加重语气重复道: 「你可别发楞啊。我说啊,我可是特地来接你回去的。大、少、爷。」 ** 「你臭小子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想知道谁要你的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猜到,为了先保住你,我得放出假消息混淆对方,让他们以为你真的已经死了……说我侵占家产也是取信於他们其中一个重要的信息。」还有顺便恶整你这个不认姑姑的狠心侄子。管令荑省略唯一的私人理由,挑眉从容地在舒适的马车当中,双手交卧安坐。 「……那么究竟是谁想杀我?」管心佑位在她对面,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乎心静气和她交谈的一天。 「是收受贿赂的官府……和徐达。」她半拾眸,见识他的反应。 「徐达?!」管心佑果然讶异地反问,非常意料之外。 他所认识的名门公子,徐达和他交情最久,也从不曾表现出对自己的反感,如今怎么…… 她察觉他的沉默,扬眉笑出声来。 「徐达他爹也是当官的,虽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典仪,但人总是喜欢往高处爬,地方官他们家也认识不少了,所以当那群贪官想要教训你的时候,你那酒肉朋友就很不客气地把你出卖了。」不然官府怎会知晓臭小子那日谈生意会经过那里?「我说你这臭小子做人可真失败,这么容易便被人背弃当楼梯踩了去,不过也罢,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种称不上朋友的东西早看清早好,你也算是学个教训。」像个先生般对学子指点著。 管心佑真是很厌恶她说话老夹枪带棍,字句都在敦诲他。但他此时却难得隐忍,因为他如果表现不满,这女人一定更恶劣,她会愈说愈故意。不晓得为什么,虽然他们一点也不亲,但他就是清楚地拥有这种感觉。 再者,他也还有许多问题,不宜现在动怒。 「你为何如此帮我?」他直视著她,也许是第一次,但毫不回避。 管令荑望著他。她在他六、七岁之时就嫁出门了,没想到不过一转眼,那毛头小子竟长得那么大,而且那双漂亮到有些讨厌的眼睛还有点像她……她脸拉长,不觉得哪里高兴。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无情无义没血没泪,把亲人当成敌人看待。」就当是环境使然,他也太过火了,根本是大少爷养成的个性扭曲。「你知不知道娘疼你和疼你爹疼到骨血里头去,而我和姊姊们从来不曾感觉过娘亲的爱。不过就算是那样,毕竟我曾经姓管,而你,是我弟弟的儿子,想改都改不了。」 管心佑无语,因为他是受宠的那个,所以不懂她的心情。 她续道: 「本来嘛,我想娘过世府里一定乱成一团,便想来看看有什么能尽力的地方,没料你臭小子又给我摆脸色……你可别瞧不起我,我的丈夫待我很好,我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或许生活没有你这么富裕,但银子也够多了,天天都很幸福。」所以她这次前来搅到浑水真是没事找事。她睁大美眸特别强调自己的美满,意图让他羡慕,并且要对她的此番辛苦怀著无上感谢。「你的那什么财产,根本不需要。就留给你臭小子锦衣绒裤,抱著进棺材最好。快点叫我声姑姑来听听,尊敬长辈一点!」 管心佑终於忍不住冷哼,驳斥道: 「你办事不捎个消息,让我在扬州吃苦那么久,有什么脸要我尊敬。」 她一点都不脸红地道: 「要你臭小子吃苦是训练你!让你尝尝世间冷暖!你要心存感恩才对。」说得十分慷慨,掩饰她就是要整治他的目的,这趟回来只让他摔断腿实在太过便宜。 「感恩?你?」他死都不愿意。 「你什么你啊?没礼貌的臭小于!要吵就来啊!」横眉竖眼的。 ……他们两个这一生都不会合得来。 管心佑告诉自己别跟个妇人一般计较,暗暗吸口气,他怱想到个不对劲的地方。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活著?」 「那又如何?」她口气不佳地反问。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他质问著,开始怀疑她的说词。 管令荑却没有很生怒,宛如早就预料。抱胸道: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但好歹也该相信你身边的那个丫鬟啊。」她玉手指指後头跟著的另外一辆马车。 他望过去。「……结福?」 「她在找到你的当天,就立刻写信给我,说你平安,其余大概是为了保你安全,什么也没提。」不过,凭著管府的钱力和能力……再加上她这方的助力,想找出他的藏匿之处,也不是那么困难。反正是只要人还活著,就一定有线索可以抽丝剥茧。「比起你来,她可说是相当相信我了,夺取基业的事情不算,她捎信给我,就表示她认为我并非加害於你的人。」那个丫头,只是体贴地想让她得知自己的亲人安然无恙吧。 管心佑睇著飞扬的沙尘,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日,他还在想著自己或许要跟她过一辈子,虽然是屈就,虽然并非最甘心的选择,但对他来说却最方便。 而现在,他却在回京的途中,脱离那偏僻简陋的房间。 把她带回去是义务,可是之後呢?她若挟恩要他给予什么报偿那又该如何? ……或许他可以答应娶她为妾。只是妾。 她成为夫人,不必再成日忙碌工作,只需懂得享受,这是何等有幸。 不过,也就这么多了。 「你能安然坐在这儿,也要谢谢人家。」管令荑已经探听大致的来龙去脉。「我真是喜欢这丫头啊……如果可以跟著我该有多好?」怎么这种好事会被臭小子占去,实在老天瞎眼,太不公平。 马车窗外的景物往後飞逝著,管心佑并没有仔细地听闻管令荑的说话,仅是在心里任意安好结福可以得到的位置。 却没发觉自己这样的决定,竟是隐含著把她留在身边的念头和打算。 他就是这般自以为是,任性自私。 只是认定结福非他不可,却遗忘自己做过太多伤害对方的事实。 第八章 在管令荑之前一段时日的调停及斡旋,加之官府所要求的金钱弥补,管心佑平平安安地得以京城大门,顺利回到管府。 管心佑原本还对管令荑存疑,不过到此地步,总算是确定她站在自己这边。 就算大夥儿耳闻他丧命的消息,但已事隔三个月余平静日子,当时也并没有寻获尸体,他历劫归来,府里人惊讶归惊讶,多当他大难不死,必有後福。 至於府外的闲杂人等,在城里流窜的消息本也就是真真假假,过了新鲜,顶多也只是被认为打破传讹的三不奇事:再有耳语,不过随著时间的长短而消逝。 另一方面,管心佑重新主掌管府事业,或许是吃过了苦,或许是意外的遭遇磨练,他的做法有著细微的转换:原本他就极有做生意的脑袋,否则也不会引得各商行焦急围剿,只是他的态度太过强硬傲慢,不仅手段得罪,还让人深切反感。 同样一件事,管令荑就有手腕多了。虽说他们姑侄俩不和,但在做生意这方面,管心佑的确见识到管令荑皮笑肉不笑的奸商技巧。 他很快地学以致用,并且青出於蓝更胜蓝。以各种利己本事招揽管府商行生意,蓬勃发展,不忘稍微给点甜头让同业共襄盛举,让他们吃了闷亏也吭不出声。 像是管府最新取得的「盐引」,亦即盐的专卖权。只要商人愿意资助屯田,开垦荒地,朝廷便会用盐引作为交换或鼓励,拿著此文件,便可到产盐地购买一定数量的盐,至全国进行贩卖。 管府买下大批屯田开垦,管心佑手握盐引,拥有大批盐量,更欢迎同行来管府批盐,卖价绝对不会比其它地方昂贵,但卖出後管府则要抽成。 没有依靠的盐行会想要靠拢,一来盐量稳定,二来也不会遭受官府为难,但就是有种隶属管府,为他们工作的暗亏,不过只要能温饱乎稳过日,谁又在乎那么多。 於是乎,在管心佑的掌握下,管府基业蒸蒸日上。 而当初想取他性命的官员和徐达,则在他以利诱和更高层的官吏建立良好关系後,自食恶果。 还有,关於他的瘸腿,则是回京师後就立刻找名大夫诊察,不是没得救,只是能救得好的人很少。後来他才从大夫口中得知,在扬州遇见的那位少女上官绿,其实就是少数能让他完全恢复的名医之一。 而说来也巧,就在数日後,管府接到一封属名上官绿的信件,说是她很快就会回京,如果管心佑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届时她将会亲自造访。 现在的他,在事业上意气风发,转移了他对左腿的在意,跛行的样子虽然难看,但碍於他财大权大,谁也不敢无礼直视,更何况他已得知能够治好,比起刚发现自己瘸腿时那种旁徨、激怒,他只需挺直腰杆,自然能够昂首阔步。 只消再一阵子,就能够走得像个寻常人,一时半刻的忍耐,他在遇难时就曾经体悟。 管心佑感觉一切都快速在转变恢复当中,不管是什么,他都握得牢,抓得紧,依旧是个受到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 这日,文若琼上门,说是来关怀,但想必是因为退婚的事情来做解释。毕竟,现在的他重新站上高处,谁不想要个好归属? 带著称心的笑,他撑著手杖,经梅园正要与之会面,不意却瞧见结福。 自从回京後,他已经有四个月没见过她了。 太多的事情忙碌,他几乎没空闲记起她,偶尔深夜,他会想到她的病体是否已经痊愈,不过随即认为有事她会来找他,他们之间的恩情牵扯,她总有天会来算清,因此就没多加细思。 暌违数月,再次望见她,他竟是有种异常怀念的情绪。 她穿著一身布衣,气色平常,想来早已康复。那么……她怎么没来见他呢? 冲动地就要往她那边走去,忽有一长工打扮的年轻男人接近她,令管心佑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男人不好意思地说了几句话,点头哈腰的;结福露出和善的微笑,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对方。男人接下,红著脸,又频频鞠躬,结福指著布包提醒,他才从里头抽出一件外衣观看。 衣服不新,为奴仆穿用,看来那男人应该是把衫子给结福缝补。 面貌平凡至极的男人像是道著谢,红耳赤颜;结福客气又有耐心地回应他,始终保持浅淡的笑意。 让管心佑不可置信的,就是她的笑。 她在他身边这么久,朝夕相处,但曾经有过的笑容,却是屈指可数。而在和那长工对话的短短时间,她却温柔又友善地那般笑著。 她喜欢的人不是他吗?可为什么她的笑容却是对著别人? 难道只有他未曾见过她这么笑的样子? 没来由地一股怒火,熊熊地炽烧著眼前情景,他正欲靠近他们,掌事大娘却忽然出现挡路。 「少爷!」大娘叫住他。 「什么事?」管心佑侧过脸,表情是气恼而严厉的。 虽然主子遇劫回来,更振作管府,发扬基业,但他对於下人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般的糟糕。大娘以为自己冒犯到他什么,不敢拖拉,忙道: 「主子,大娘想请问,若是有人能为府中奴才赎身,那么是否还要强留?」 管心佑侧目,发现结福已经不在原处,一急,应道: 「奴才再买就有了,要定让他走,不缺那一两个。」说完就要离开。 「是……」大娘看著他走的方向,一楞,道:「主子,文姑娘不是在那里啊。] 管心佑心里暗咒,险些忘了文若琼。 「等会儿我就过去!」丢下话,他横过梅园,寻找结福。 没见她的人,他不禁皱眉,忽而想到什么,他抬头望著逸安院那座高耸的祠堂楼阁。没有多加犹豫,手杖撑地,快步走了过去。 一上楼,他首先望见铜盆和巾布放在地上,随意环视,在另外一边的木栏旁看到结福的身影。 她背对著他,双手握著木头栏杆,远望某个定点。粗布衣裙随著清风扬起,整个人有种就要飞离的错觉。 他察觉她踮起脚尖,好似真的要飘扬。不禁开口唤道: 「结福!」一个跨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太过用力扯入怀中,胸口感觉到她的温热,才确定她真正存在於此。 「咦?」被突然扯过身,结福像是被吓著了,抵著来人的胸膛,见是管心佑,她垂脸问候:「少爷。」靠得太近,她有些不安地想挣脱。 察觉自己的失态,管心佑立刻放开手,退离几步,然後说话掩饰: 「你在这里做什么?」差点咬掉自己舌头,她来这里当然是打扫,门口不是放著盆水吗?「……这楼很高,你一失神可能就会掉下去。」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却无意中透露出关心。 「啊……」结福没有发现他细微的慌张,只是转眸睇著楼外:「少爷,结福以前天天都倚著栏杆向外头看,没有危险过呢。」 [这儿有什么好看?」他不是很在意地扫视。 她微微一笑,随即别过脸,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 「……少爷,您瞧。」她举臂手指,柔声道:「那里是梅园,再过去是您住的颖明园……您总爱在花开之时游览其中,当花落时节,您就折枝回房。」 管心佑凝睇她,目不转睛。她说的这些,是他少年时期,因师傅教学烦闷而出来透气时所做的事情。 他想起她说过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她一直在看著自己。 「少爷,结福十二岁入府,因为当时年岁小,派些杂活训练,一直都只认识老夫人、巧儿姐,春桃姐和夏菊姐。」年幼的她,怕又被人卖到可怕的地方,不敢做错一件事,每日一起来,就是忙著把活儿做完,真要说起来,她的生活***是非常小的。「结福第一次在这楼上看到您的时候,觉得好稀奇,是逸安院之外的人呢,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我想,总有一天会擦身的吧?所以,只要您出现,我就牢记您的动作、身形、衣著,因为我怕我会认不出您。」 他瞅著她出神的半侧面,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 「後来,知道您的身份之後,结福又想,自己是没福份认识少爷的。」她的语调很淡,淡到几乎乘风消散。「隔著两座院落……总是这么远的距离,总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结福只希望能缩短一些,接近一些……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你……」柔缓的语调让他不觉动容。刚才那长工和她谈笑的景象唐突地复现,一冲动,他脱口道:「结福,我可以答应娶你为妾。」说出来之後,他觉得原来这件事是这么容易,心忖她绝对会欢喜应允,不免又摆出高姿态。 结福垂首,纤细的颈子半露,让他突兀地有些心跳。她似是在望著地面,片刻,稍稍地抬起睫。 「少爷……结福是个不懂事的奴才,自小没念过书,识字有限,连写信也要师父和蔺大哥帮忙……」她小小地呼吸了一下。「但是,我分得清楚恩和情的差别,我也明白,两者不能相等。」 她棉软的口音仿佛迎头棒暍,让他当场震愕! 恩和情不能相等,这是他享受著她的付出,而一再告诉自己的事情!而今,他却自己开口对她承诺——是怎么了? 他才应该是那个最明了恩情不能作为交换的人啊! 既然如此,他为何会想娶她为妾?就算只是妾,他还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啊! 是为什么? 对於自己无法解释的言行有些气忿,他迁怒道:「你可别拿乔,这大好机会,你会舍得放手?」 浅淡的笑意浮现在丑颜上,她细声说著: 「……少爷,能够像这样和您说话,对结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梦,完成心愿。」缓慢地抬起眼,双目平视地望住他。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少爷,您什么也不需要给我,这样就够了,我已满足。」 虽然没有明讲,但她的的确确是拒绝他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唱独脚戏,被她耍了一记。冷声道: 「结福,你真的喜欢我吗?」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拒绝他呢? 她笑了。如他希望地那样对著他露出真切笑容,小小的双目因而眯了起来。 「少爷……您或许不记得那盘桂花饼了,但,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能是因为从您手中接下,才更美味的吧……结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全部,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晓得自己喜欢您哪里,也许……就是全部吧。」 管心佑内心震撼不已。 相较於结福对他细长坚定的温柔感情,他对文若琼的美丽一见倾心,简直粗糙又拙劣! 他翻寻著关於桂花饼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不过是他弃之如敝屣的片段,她却当成如此美好的回忆……他紧紧握著手杖,修长的指骨泛白。 结福凝睇著那支手杖,虽然不是她在扬州给他的那一支,但她还是欣慰骄傲的他总算是愿意这般走路了。 「少爷,结福听四姑奶奶说,您的腿可以治好的。恭喜您。」 他不发一语,或许是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少爷……您很快就可以抬头挺胸了,也……不再需要结福了。」她小声地道:「您永远都会是我的少爷,结福感念您长久以来的照顾。」深深地一鞠躬。 什么?管心佑隐隐感觉不对劲,一楞回神,就见她飘然越过自己即将离去。 「你——」 「少爷!」巧儿在祠堂门旁出现,对著管心佑道:「少爷,文小姐已经等您很久了。」 结福正巧和巧儿擦身。管心佑见状,故意道: 「是吗?我立刻就去。」他看到结福没有停留,对著巧儿点首致意後,便拿著东西离去。 他不禁更怒。难道她都不会嫉妒的吗?! 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他几乎吓坏自己。他要结幅的嫉护何用?她的嫉妒又值多少份量? 为何他要这般费心思考她的事? 他愤而甩袖离开,巧儿见他面色铁青,赶紧让过。 而结福在走出逸安院後,管令荑在长廊尽头等著她。 「你和臭小子说了吗?」她环胸问道。 结福浅浅一笑。「我……已经和少爷告别过了。」 「是吗?」管令荑凝视著她半晌,才道:「你不会难过吗?虽然我很高兴,但你对他——」 「四姑奶奶,我已经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以後要麻烦您了。」她只是柔顺地道。 管令荑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只能道: 「你真是个傻丫头。」 结福没有出声,回首望著那座楼阁,她将之深深刻印在脑海当中。 ** 和文若琼的见面,并没有管心佑想像中的愉悦。 因为他的思绪里填满了关於结福的事情。 「管大哥,得知你平安归来,若琼真是奸欢喜。你失踪的这段时日,若琼日夜担忧,怕你有什么万一,那我……我……」水袖遮面,她嘤嘤低泣起来。 管心佑一脸怒意,结福的下识相打坏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原本他该对文若琼怜香惜玉地呵护,但现在他却只觉得她的哭声让人心烦意乱!坐在小亭里,他垂眼匀息,企图表现出疼爱,结果所能做的也只是忍住别当场发作脾气。 文若琼啜泣半晌,察觉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又稍微拭泪,他依旧不动如山,场面不小心沉默起来。她美眸盈盈,楚楚可怜,轻道: 「管大哥,你……你是在生若琼的气吗?一定是吧?都是我爹……擅自地否认你我婚约……当时我是反对的,只是、只是爹却仍不顾我的意愿,像今儿能来见你,也是瞒著他的……若琼没有和管大哥患难相恤,是若琼的不对……」说著说著,她又掉下泪来。 管心佑忽然定定地望住她。 他很仔细地看著她梨花带雨的美丽脸容。 然後想起,结福从来没有当著他的面哭过。 不管他多冷酷、多恶劣,他说了什么过份的话,或是令她遭受了什么样的难堪或委屈,她都从来没有在他眼前表现伤心。 她,只会默默承受所有,始终毫无怨尤。 说不出原因的,他搁在桌面的手,握紧成拳。 「管、管大哥?」文若琼被他盯视地极不自在,柔唤著。 「……若琼,」他总算开口,声音是沙哑而低沉的。「你锺情我哪里?」 「咦?」没料他竟会如此露骨地询问,她霎时羞红了面颊。「这……」她看中的,是他的家世富有,面容俊美,青年才俊,加上尚无妻室,这些就很够了啊。 「如果我是个身无分文又瘸腿的男人,你还会锺情於我吗?」 「呃?可是……」文若琼慌忙看了一眼他的左腿。是可以治好的不是吗?她已经清楚打听过了呀。 「你能够出去抛头露面,攒钱照顾我,或者扶我去茅房,帮我清理夜壶吗?」 「夜……夜……壶?」一向待她温文体贴的他竟会说出如此粗俗用语,文若琼简直呆住。 他的神色闪过一丝荒谬,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其它。 「你做不到。」他肯定断言。 因为,他对文若琼的感情,相同於文若琼对他的。 他直到现在才察觉,他也不能为文若琼做到那样的地步……像是结福那样的地步。那么,这样的情感,是真?是假?还是一时半刻的错觉? 他倾醉於文若琼的貌美,一旦她年华老去,不复以往,那么他还会爱她吗?一定是不会的吧!因为他根本就是只中意她的脸容而已啊。 就如同他下落不明俊,她也立刻撇清关系的道理相同。他和文若琼之间的感情,其实就是这么可笑和不值一哂。 她的丽颜在他眼眸和心底模糊起来,就算是现在这般看著她,他也记不起当时初见那种情动的感觉。 「管大哥,我——」 「文姑娘,不论毁婚这件事是否出自於你或者你爹的意愿,我不会去追究,那也已经都无所谓了。」他平心静气地说道。 她带点欢欣和希望。「那么,管大哥的意思是……」 「我要再考虑。」他稳声道,毫无顾及她姑娘家薄薄的面子。「我承认我被你的美貌迷惑,也许一开始我们会很恩爱,当你的年轻和美丽褪去後,我却不会再疼惜你。」就像……他的祖母一般。 在祖父过世之前,她孤独且寂寞;在祖父过世之後,她也无法解脱。 「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找藉口,但是,其实我对你的感情并不够真实,不要嫁我对你才是好事。』他自私地这样说著,和她成亲的意愿已经不再深刻。 他是冠冕堂皇,或者猛然醒悟,那都不是最重要。他请人送走哭得极是不堪的文若琼,虽然就在眼前失去,竟是毫无所觉,如果割舍掉的是他的肉,或许还会更疼痛。 他怱地想到结福那张丑面。很有冲动地想要见她,但下过早晨才和她说话,现在特地去找她,是不是太在乎了? 莫名地又高傲起来,心想过些天或许换她自己出现……她的拒绝只是欲就还推,很快又会後悔…… 他硬是忍住,告诉自己别去理会。 翌日,管心佑在书房处理商行事务,管令荑门也没敲就闯进来。 「你的礼教实在不够好。」他对於她不叩门知会的行举相当不满。 「对你臭小子需要什么礼教?」她都没要他磕头奉茶喊姑姑了。不想废话,她道:「我是要回去了,所以来道别。」其实早该定了,怎么说她也待了大半年了,真怕她那个丈夫会杀来要人。 「不送。」他一挥手,简洁俐落。 对於她的心结和态度,还是一时无法改善,有所回应已经是最大的进步。 「你送了我才觉得天要塌了。希望跟你臭小子的孽缘到此为止。」她冷哼两声,脚步一旋当真要走,微眯眼,她又回过身补充道:「对了,毕竟是从你这儿带走的人,我想还是要说一声。我已经帮结福赎身,她以後就是我的人,跟著我一同回去了。」潇洒地摇摇手,云淡风轻。 管心佑却甚是错愕地抬趄脸,不禁大声道: 「你说什么?!」 「什么我说什么?结福当初进这儿卖身是五十两,我已经付给帐房两百两,从此以後她要喊我主子啦。」她算得很清楚,还给利息耶。 「谁准你带走她的?!」他愤怒地丢开帐本,满心焦躁冲向她。 要比凶谁不会啊?管令荑插腰,嗤道: 「怎么?反正你当她可有可无啊,奴才缺一两个又没什么大不了,你不是一直都这样说的吗!」 「你不可以带走她!我不准!」他激动得就要箝住她的肩,却不知怎地被她躲过。「她是我的人!」霍地咆哮出来,他心底却对自己如此剧烈的反应惊异不已! 「可别动手动脚的。」管令荑呵呵一笑,随即挑眉道:「谁是你的人?你这臭小子就是这么傲慢,表现出一副厌烦人家的模样,现在又这么大声嚷嚷的想吓谁?我要把结福带走,可能呢,帮她许一桩好姻缘,才不继续在这里受你欺负。」最好做她儿子的媳妇儿。呵呵。 帮她许一桩好姻缘? 管心佑犹如被兜头浇水,全身硬直冰冷。想到她会对著某个男人温婉微笑,想到她稚嫩的声音会唤著某个男人的名,想到她会依偎在某个男人的怀里,想到她从此以後不再只为他,而会属於除了他以外的某个男人—— 他狂怒得几乎不能克制! 「我不准——」 [主子,门外有名姓上官的姑娘求见。」宝香进来通报,正好给管令荑遁逃的机会。 不过趁隙一闪身,她就不见人影。 「管令荑!」他正要追过去。 宝香却忙道:「主子,那位姓上官的姑娘说她时间不多,就要起程去贵州安南,若是您不能快些去大厅,或许就没有下次了。」 管心佑身子一僵。 「——可恶!」他恨恨地往大厅方向走去,本来已经走得不错的跛腿因为过於焦急而蹒跚起来。 ——少爷,拿支手杖给您可好?这样您也方便走路……试著起来走一走,多练习走一些,也许看起来就不会那么跛了。 ——少爷……别这么说自个儿,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结福不曾嫌弃过他的瘸脚。就算那时大夫说无法治愈,她也是一次都没有嫌弃过,只是从旁温柔地鼓励他。 ——少爷,您醒了就好。空腹许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东西吧,好不好?这粥没有府里厨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将就点。 在扬州,他已经算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废人,她明明知晓,却依旧无悔服侍。 ……因为……结福一直在看著您吧……您总爱在花开之时游览其中,当花落时节,您就折枝回房……隔著两座院落……总是这么远的距离,总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 管心佑终於停下急促的脚步,瞠目狠狠瞪著地面。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也好……那种仿佛作梦的愿望,一丝一丝的累积著,没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听到能够伺候您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呢……少爷,能够像这样和您说话,对结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梦,完成心愿。 简直浑帐!什么完成心愿?作了美梦?他给她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轻蔑和难堪不是吗?! ——少爷,结福会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头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结福为止。 他的额间冒出豆大的汗珠,直直滴落在黑缎鞋旁,晕开深色的痕迹。 一声声柔软的「少爷」在耳边不断盘旋,他大如擂鼓的心跳就要撞破胸腔,彷佛被硬生生地刨挖出脏器,他剧痛地闭紧双眼,几乎无法呼息。 ——您永远都会是我的少爷,结福感念您长久以来的照顾。 忽然,他想起她曾说过的小雀儿。 他一直都认定她没有他不行,而如今,他却感觉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第九章 四年後—— 一名穿著朴素的女子,在大宅门边伫立。 她的眼儿小、鼻翼宽、嘴唇稍厚,双耳有如招风,面颊分布著小小的麻子,并没有特别吸引人之处,也不是一个太好看的姑娘。 她垂手静待,似在等候著什么。 远远地,一顶红软轿姗姗出现,女子望见,露出浅淡的笑容,迎上前去。 「四姑奶奶。」细声轻唤,嗓音十分稚嫩。 「哎呀。」轿子停在大门口,一明艳动人的美妇甫从轿里出来,就笑盈盈地说著:「好结福,外头可冷著呢,你怎不在屋里头等我?我知晓你有心,不过啊,让你染病,我可会心疼的。」牵过她粗糙的手缓走,一同跨越门槛。 结福微微一笑,任对方拉著自己。手心交握的那种亲昵,是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体会过的真心温暖。 「四姑奶奶,您待我真好。」她诚恳道。 管令荑在大厅门前停下来,瞅著她。扬起爽朗的笑: 「好结福,你就是这点真诚惹人爱,我真想让你当我家的媳妇啊!」当初是哪个混蛋没有眼光的? 结福并不当真,只是浅柔轻笑,和管令荑走入厅内。「四姑奶奶,您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请宝香唤少爷来。」 「不用急,慢慢来就好。」管令荑不著痕迹地扫视一周,呵呵直笑。 结福搀扶她入座,随即奉上温热篸茶,这才恭敬退下。 管令荑在她离开後,低头闭目,半晌,秀丽的蛾眉颤动起来,再忍不住,她猛地一掌拍上茶几,昂首哈哈大笑。 「我真是服了你臭小子啊!四年来居然一点进展也没有。」可耻啊可耻,这种窝囊废怎会是她的侄儿?「人都走了你还躲什么?出来吧!」她往内室的方向勾著纤指。 「谁躲了?」珠玉幕帘被拨开,一名相貌相当俊美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眉清目朗,面如冠玉,身形修长更带有优雅,不过可惜的是,他行走的时候,左腿带著不自然的微跛。 「没躲干啥站在那儿偷看?」莫非有怪癖?管令荑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 管心佑并不理会她的挑衅,和四年前相比,年岁已届二十七的他,不论外表和内心都有著一定的成长……不过只是部份。 「你会来就一定有事,我没闲听你废话。」他看也不看她,迳自在主位坐下。 「我来瞧瞧我的好结福也不行?」管令荑哪里怕他威胁?开始东拉西扯:「好後悔啊……那个时候,我真不应该一时心软,看看结福,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年过二十居然还是独处,我告诉你,你最好手脚快些,不然就别把她锁在身边!」真是躇蹋人家的大好青春,这臭小子实在太无赖霸道,她看不下去。 想当年,她正要带结福走,他臭小子突然跑出来大吵大闹,说什么他的腿没得医也没得救了,就要残废一辈子,然後蛮横又强硬地把结福留下。 结福为了照顾他的瘸腿,结果当然是没跟她走了。 看著结福为难的神情,她也不忍强求,只当缘份不够。那时是她粗心不察!可是後来仔细回想,发觉当中甚有蹊跷,她也等著瞧他有什么戏好唱,岂料一转眼四年飞逝,他竟是连个屁也没生出来! 「我真感觉结福和你有所牵扯,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她啜著热茶。 管心佑脸一变,冷声道:「你若真那么吃饱撑著,倒不如拿那些时间,多注意自家生意。」他表情斯文,语气却凶狠。 他四年前因为年轻气盛而遭惹横祸,那时管令荑的帮助就让他明白一件事——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 要能摆平管府当时和官府及其他商行的龃龉,可不是光靠银两挥霍那么简单,若没有高明手段,哪能处理完美?管府无首,她一女流之辈不仅联系安抚内部,更稳住外头所有买卖,令其毫无异状。 後来他才知晓,以她丈夫名号兴起的十家粮行,全都是她於後一**理,而她丈夫是个江湖武夫,根本从来没管过交易的事!这女人阴险的能耐,就连在替他掌事管府之时,都「顺便照顾」自己家的买卖,他清查帐册发现有粮行寄在盐行之下,不免怀疑起她之前好心的目的,真是为了姑侄俩浅薄的血缘? 这也是她随时勤跑找他的理由,因为他们有数家分行已经合并,必须往来。该说他们这家姓管的没个真正的好人,他绝对相信。 「为什么我得那么费心?反正有你臭小子就行啦,你不是管府主子吗?我只是分不到家产的外人而已。」她凉薄地撇清。 管心佑实在不想和她浪费精神。「你如果没事,就回去!」 「怎么会没事呢?」她挑眉,奇道:「我不是说了我来看好结福的吗?」这侄儿太不长记性了吧? 「看过了,你可以滚了!」一点都没有留情。 「不够,不够。」管令荑一笑,双手交握安放於膝上,和蔼可亲。「我还想看你臭小子吃瘪的闷样呢,更非留在这里不可啦。」啊,反正粮行这三个月的帐都已清算结束,她可以稍微休息一阵子。 「你小心你的粮行货物短缺。」管心佑眯眼恫吓道。虽然两家有合并生意,盐行粮行并存,增加不少通路,有时还可办些优惠,进而财源广进,但其实私底下,他们俩斗得可凶了。 有时他卖盐送粮,有时她也依样画葫芦,总之就是借花献佛,互扯对方後腿。虽然他们的盐粮行吸引大批百姓前来,有银子大家赚,但两人的梁子只是愈结愈深。不过若是有其余商行想插手搅和,姑侄俩又会团结一致,总之就是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可以,别人门都没有。 管令荑却打定主意不受他干扰,只道: 「我说,我真的很想让结福当我家媳妇儿,若是你再这么慢吞吞的磨著,我就给她介绍喽?」 管心佑果然破功,狠戾瞪住她,愤怒警告: 「你敢!」 她有什么不敢?哼。仗恃著管心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出手揍她这个长辈,她无视他黑煞的脸色,瞥一眼他看来有些僵硬的左腿,嗤声恶劣扬唇,呵呵道: 「这都是你的报应。你当初既种下这个因,就得承担这个果。」 没有意外地,她看见那个总是和她剑拔弩张,性格放肆傲慢至极的俊美侄儿,原本相当强硬的气势疲软下来,漂亮的眉目间闪过一丝脆弱和懊悔。 并且,头一次同意她的话。 「……你说的没错。」 他修长手指抚上自己酸疲的左肢,缓慢握拳,嗓音沙哑。 ** 「结福。」 长工阿寿捧著几件衣衫,追上前方的人影。 结福听到唤声,回过头来,就见他笑容可掬,双手呈递到自己跟前。 「结福,我有事情请你帮忙。」阿寿嘿嘿笑著,黝黑的面颊充满不好意思。 「什么事?」结福望著他手中那几件男人衫子。 「喔,就是我已经存够银子了,想提早回老家嘛,所以拿些衣服给你补补。」阿寿总是笑得合不拢嘴,是个很有活力的小伙子。 「啊……补衣服?」结福十分迷茫地望著他,实在不清楚他想要回乡和请她补衫之间的关系。 「咦?你不知道啊?」阿寿很神奇地瞪大眼睛,左右张望一下,才凑近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我听别人说啊,只要谁拿些衣衫让你补补,过没几日帐房就会给他五十两,要他离府从此以後都别再回来呢。」他是不敢奢望那五十两啦,只是想快点回家见老父老母。 结福的表情看来更困惑了。 「呃……我……」真有这种事吗?以前的确会有一两个比较照面过的长工因为衣裤鞋袜破了,又没多余银两买新的,所以请她用简单的女红补补,由於是她能力可以达及之事,所以她都会答允。 近来是有几次,她根本见都没见过那些男工呢,对方却兴致勃勃地拿衣裳给她,她也会答应,不过好像过几天就不见对方人影……只是巧合吧? 「哎呀,总之结福你就帮帮我吧。」阿寿将不要的破衫塞入结福怀中。其实他也不晓得这传言是真是假,不过就是试试看喽! 反正结福人好大家都清楚,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我……只能帮你补衣服……」结福不安地道,虽然明明听来很荒谬,但还是认真看待。倘若没有如阿寿所言,回乡的事,她是真的毫无办法的。 「没关系!先谢谢你啦!」他豪迈地拍上结福的肩,才触到她纤细骨架,却猛然感觉背後一阵恶寒袭来,令他冷不防打了个哆嗦。 他一楞,不禁往身後看了看,当然什么也没有。 奇怪咧…… 「阿寿大哥?」结福看他发呆,便出声唤著。 「啊!没什么没什么!」阿寿哈哈笑两声,收回手臂。「不好意思,我还得忙活儿去!」没有停留太久,他挥挥厚掌就别了。 结福在他走远後,也往逸安院的方向而去。 [今儿是个大晴天呢。」上了祠堂楼阁,她望著远处日阳,拿起扫帚,开始自己一日的工作。 将里里外外都仔细地清扫乾净,供桌擦得明亮无尘,再摆上新的鲜花素果,燃上香烟,她已花去一个早上。望著自己费心整理好的环境,她带著满足的浅笑,不意发现挂在颈子上的翠玉从衣领中掉了出来。 大概是刚才跪著擦地的关系吧。她细心地收放回去,这块玉佩是她代替保管的,可不能弄丢。 晌午吃过饭,她因为已经没有事做,便去厨房帮手,春桃和夏菊看见她,并无说话,她自行挑水将两个大水缸装满就离开。 途经梅园,望见园中有落梅些许……她想起自己曾经蹲在这里捡拾花办,当时是为了替少爷薰香…… 她微怔。向人借了畚箕,顺便将周遭清扫一趟。 在府邸里头转著,有哪可以忙就往哪儿去。好不容易等到月华初上,她算著时辰,等晚膳结束,然後方才准备水盆布巾,在夜阑人静之时往颖明园去。 「叩叩。」伸出手敲著门,如同这四年来的每一个夜晚。 「进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得到允许,她推门而入。 男人一如以往,坐在床沿等待她的到来。 她低垂著眼眸,走近他,蹲在他身旁。轻声道: 「少爷,结福来替您敷腿了。」 「嗯。」管心佑的回应从她头上而来。 她遂动手脱去他的鞋袜,先让他双脚泡在热水里松缓疲累。 每日,她都这么做。现在的她,只是负责打扫祠堂,还有做一些不太重要的杂事,少爷的随侍婢女是宝香,也已经好几年没有换过了。 只有少爷的瘸腿需要她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在他眼前。因为,他把她留下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心高气傲的少爷,不能容人看见他形状怪异的瘸脚,所以得由她来服侍。这是当初少爷在她和四姑奶奶面前所说的。 而她,由於他的需要,所以留住了。 她以前说过了,她会照顾他,直到他不再要她照顾为止。 缓慢地在他脚踝处轻轻,跛行带给脚部的负担甚大,虽然他现在已经可以不用手杖借力,但毕竟是旧伤,前阵子又阴雨绵绵,他因此很不舒服,总是酸痛难过。 少爷没有和文家小姐成亲,部份也是因为这只脚。婚约不再的个中有多少理由,周围总是耳语著,唯一确定的是,文小姐知晓少爷无法恢复寻常人那般行走时,似乎打击很大。 她不了解。少爷仍然是少爷啊,就算他腿瘸了,走路跛了,那有什么差别呢?她记得少爷以前很喜欢文小姐的,庆幸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意志消沉。 将他的脚踝擦乾,待他躺平後,她用温湿巾敷著突出的骨头,总要一个时辰以上才有效的。 两人独处的时候不知该做什么好,她迟疑了下,趁他在闭目养神,回房去拿了阿寿给她的破衣衫和针线盒来。 「你在干什么?」 才刚刚穿好线,就听背後响起发问。她不觉一吓,还是乖乖回道: 「结福在缝衣服。」 「缝衣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调拉高了一点。管心佑撑坐起身,瞪著她手里的东西。「你穿男人衣服吗?」 「没有。」她老实摇头。 「你!」他深深吸气。怒火是显而易见的,但却让人不太明白是为什么。 「如果少爷不要结福做杂事,那我现在就收起来。」这是她唯一想到的原因。 「不用收了!」他挫折低吼。 她真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喊吓住了,不过却是很快恢复心情,平静地对待。将杂物收拾好,她敛睫坐在小凳上,什么也不做。 管心佑睇她一眼,懊恼低咒。好半晌,才开口道: 「你……怕我?] 结福不懂他的语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每日这短短的相处时候,他偶尔都会问出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算了!」不料他却很快地推翻自己的问话,彷佛就像是害怕听到她的答覆一般。「……我给你的玉佩呢?」 少爷每晚果然都要问上一回。她从颈项边勾出红绳,道: 「在这里,很安全。」她不会弄丢的。 他本来还算愉悦的神色,在听见她的话之後立刻挫败隐没。 「……你今天又到处去帮忙了……我是说,我今儿碰巧看到你去帮别人干活儿,那根本没必要!」他撇过脸,说话的时候非常不自在。 她一楞。「……因为结福没事做,所以……」 「我就是不要你这么辛苦啊!」他郁闷地脱口,说出来以後情绪却更差了。 「啊……我……」那是什么意思呢?她真的……不明白啊。实在难以招架,她索性住了口,他究竟想传达什么,她没有办法深思。 看她沉默,他面容阴暗,更不开心了。 「你……和别人就可以笑著谈天,但在我面前就老是什么都不说!」赤红著双颊,他咬牙道。 这种奇怪的指责,宛如狼狈斥诉她的冷落。 她却是完全不能体会。垂首安静须臾,她在他略显期待和复杂的脸庞注视中,低声道: 「少爷……一个时辰差不多到了,结福该退下了。」 她收捡带来的物品,款步栘出。 在明白他讨厌她的那一刻起,在他面前,她就尽量做到一个透明麻木也不会思考的人偶。 只有这样,不论他说什么,不论他做什么,她才能减少伤心和疼痛的感觉。 所以,现在他的失望及他的欲言又止,还有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是一点都无法察觉。 ** 「你就是结福姑娘吧?」 一名长相俊俏,气质斯文的年轻人,挡住了结福的去路。 只是眨眼,他就突然这么出现,虽然头顶的日阳极亮,她却根本没看清楚对方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哎呀,请你别怕。」年轻人笑容温雅,退开数步,以显示自己的无害。「我是你主子姑姑的儿子,被我娘带上门来作客……我姓商,简单来说是你家主子的表亲,不过你可别唤我什么少爷喔。」他打趣道,一瞬间好似彼此多么熟稔。 啊……原来是四姑***儿子啊…… 「……商公子安好。」她礼貌地福了一福,便往旁边走开。 「欵,姑娘请留步。」商少舒臂,再次拦住她,模样有点儿伤心。「结福姑娘,不瞒你说,我倒还是头一回儿遇见说话时没正眼瞧我的姑娘呢。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能不能带我到处转转儿?」 「请商公子找别人好吗……我要去师父那儿了。」她委婉道,提著一竹篮,里头满满的都是点心。晚了去,她怕师父饿肚子。 自从扬州回京之後,她每隔三天便会上武馆一趟。虽然师父已经明白说过,她的身子骨不适合练武,少爷的危险也早已过去,但既然拜了师,她还是认真地学习,这样才是对师父的尊重。 她没有宏大的目的,只是能强身健骨就可以了。 「你有师父啊!」商少状似惊讶,拉起她的手,笑道:「那好,我这人最好和人切磋武术了,我有轿子在外头,不介意的话,和我一同去吧?」 不远处—— 管心佑瞪著商少那没规没矩的行止,怒道: 「那家伙是你带进来的?!」 管令荑享受著从凉亭外吹进的清风,顺带偷吃两口桌面的糕点。道: 「什么那家伙?他可是我儿子,你表弟。」呵呵。 「你儿子?!」他突兀地放大声量,审视著她美艳的外貌。这女人究竟多少岁数?居然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是,我儿子。如假包换。」眼眸儿悠闲飘远,她瞧瞧後道:「以後会是个好丈夫呢。」就不晓得娶谁是了。 「你!」管心佑当真没料到她如此积极,真想把结福纳成自家媳妇儿!看见他那个所谓的表弟「热情」地牵著结福,他怒不可遏,吼道:「你再不让他住手,我真的会杀了他!」 「咦?他中意结福我有啥法子?还有啊,别动不动杀来杀去,你打得过人家再说吧,大少爷。」就是瞧不起他娇贵无用又爱要脾气。 管心佑气红了脸,神色铁青。不再和她做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一拂袖,快步走了过去。 「……结福姑娘,那我们走——」玉树临风的商少欲邀请,「吧」宇还没出口,就看一个人影气急败坏地奔至。 「等等!」管心佑气喘吁吁,粗暴地劈开他握著结福的手。 「……少爷?」结福讶异地睇著眼前的人,怎么今儿大家都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 「原来是表哥啊,失礼失礼。」商少呵呵一笑,抱拳作揖。 谁是你表哥?少来胡乱认亲!管心佑实在很想这样回应,但未免太缺乏风度,再怎么说自己应该也大上他几岁。 悄悄匀息,他只是对著结福道: 「你要去找谢邑是吧?我用马车送你。」 「咦?」结福瞪大了小小的眼儿。「不用麻烦了,少爷……」他怎么会知晓自己要去找师父呢? 「不麻烦!」他态度甚是强硬。 「这你就不对了,表哥。总也要有个先来後到啊!」商少不甘自己被晾在一旁,找到机会就插嘴。 真要比先来後到,他认识结福的时间绝对比他久!管心佑一怒,道: 「结福,我们走。」 「哎哎,这样吧,我也一同前行好吗?」商少被忽略得很彻底,只能转而向结福寻求支持。 「我……」她想起他刚才说的想找师父切磋,有人上门讨教,师父也会高兴吧?不过就是……她不觉看了管心佑一眼,後者却正瞪视商少。 「你不用去!在府里叫你那个娘让你熟悉环境就好!」管心佑拉著结福的臂膀,不再给他留住的机会,往大门走去。 结福忍不住回头看著商少的一脸无奈和可怜。「啊,少爷,商公子他……」 「不准你叫他!」管心佑头也不回,走得更急了。 两人远去後,商少才摸摸自个儿脸皮,喃道: 「好险,还以为会挨上几拳呢。」 「他不会武的,就算真有万一,那种花拳绣腿,也伤不了你。」管令荑出现在後,敲著他的脑袋。「你真没用啊,让那臭小子抢了人去。」 商少躲开,咕哝道: 「我肯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坏人姻缘这种事做多了会倒楣的。」他娘亲真可怕,为什么他会是她儿子? 「啊,是吗?」她怎么就鸿福齐天呢? 「……我已经乖乖照办了,你要守约定,告诉我,爹的弱点是什么?」露出讨人喜欢的笑脸,他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打败他那无敌的爹亲啊! 管令荑又作势要敲他头,他欲闪,她在另一边怱地伸手,捏住他的面颊。 「啊!很丢脸耶。」又不能打开她的手,商少只能很哀戚地任凭亲娘搓圆捏扁。 「你这小子笨哪!」呵呵,果然是生男孩比较好玩。「你爹的弱点是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晓得吗?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你娘我啊!」 男人一旦栽在女人手上,会有多么的惨烈,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个臭小子的恶报,也才不过只是刚开始而已! ** 马车轮子滚动著,颠得她七上八下。 被强迫地押上马车,和管心佑对坐著,结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少爷为什么会如此失常?是腿不舒服吗?还是其它理由…… 她觉得有些累,尤其是这样和他相处。车外一阵风吹进,乱了她鬓边的发,习惯性地就要塞到耳後,不意却接触到他温热的指尖。 「啊!」她吓了好大一跳,只能楞楞地由他把发丝整好。 「被我碰到就这么大惊小怪?刚才你给人家牵著手,怎么不懂得躲掉?」他闷闷地说著,恨不得执起她的手心狠狠摸几遍,最好消灭掉其他男人留在她身上的余毒。 那是因为商公子年岁似乎比自己小,给她的感觉也并没有恶意,而少爷对她的举动……则是太奇怪了。他连看到她都厌恶的,不是吗? 「这是什么?」他怱皱眉瞥向她怀中的竹篮。 她有些跟不上他突转的问话。[这些……是结福做给师父的点心。」 「你又做东西给他吃?」该死!他真的不想她去找那些粗俗人,武馆里很多男人,不是吗? 又?「……是啊。师父食量很大的。」想起师父大快朵颐的模样,她不觉微微扬起嘴角。 他就是没办法……没办法禁止她觉得喜悦的事情,就算他痛恨她去谢邑的武馆……简直可恶透顶!管心佑瞅见她淡淡的笑,放弃地抢过她的竹篮。 「啊,少——」她惊讶地望著他粗鲁掀开篮子上面铺的布巾,然後抓出几个奶黄小包,强盗似的塞进嘴里吞下。 「拿去。」不客气地又把竹篮递还给她,满口的甜味才让他心情舒爽些。 「是……」结福一脸豫色,抱著竹篮,将布巾重新铺好。少爷很饿吗……如果他想吃的话,可以请厨子做啊……一定比这些美味许多…… 总觉得……少爷的动作好孩子气…… 「你……咳、咳!」不小心呛到。他微恼地盯著旁边,好不容易才清清喉咙,把话讲完:「我是说,你也二十多了,没有想过以後的事吗?」 「以後……」她低眼沉默。以後的事……是在说如果有一天他腿好之後的事吗?还是他现在就希望她离开了……她著实未曾思考过…… 管心佑见她不语,莫名地焦躁起来。说: 「你……难道你真想嫁人了吗?」 嫁人?她迷惘又困惑。 「你说只要我需要,你就会一直地照顾我,所以我还没有娶妻之前,你也不准嫁!听到没有?」他说得又快又恼,好似心爱的东西会被人捷足先登。 她先是怔了一会儿,而後才轻声道: 「……少爷,您会遇见比文小姐更美丽的姑娘的。」而且不会在乎他的腿,和他共结连理,幸福快乐。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安慰他的焦虑,却看见他闻言後神情僵硬,随即无语地垂首,静默良久。 那样太过落寞的感觉,让她忡怔住,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马车停了下来,她醒回神,往窗外一看。 「啊,少爷,结福到了,要下——」 语末竟,管心佑猛地伸手拉过她欲下车的身子,箝住她双肩,迅速地将她压抵在车厢壁上。 两人四目相对,距离近得没有一寸,她惶惶喷吹的气息被他凶狠地尽数夺吸而去,一丝不留。 她总是提醒自己别在他面前直起颈项,因为他是少爷,因为他讨厌她的丑颜。 「少、少爷?」而现在,他实在靠太近了,近得她不能撇开脸,否则嘴唇便会触到他。她只能无措紧搂著挤在两人间的竹篮,慌张别开视线。 「……你怕我这般看你,想要避开,因为我说过我讨厌你这么丑;你不想太接近我,每晚来房里的时候总是希望快些结束,因为你怕碍了我的眼,惹我不高兴;你认为我还念著文若琼,便告诉我会和其他更娇美的女子相识……」他的神色有些痛苦和复杂,嘶哑道:「所以,倘若现在我说我已经等了你四年,你也压根儿不会相信的!」 语毕,他侧过首,就要吻上她的唇。 「少——」她震惊不已,心乱如麻,所能做的就是推开他! 他并没有太过用力地箝著她,她很轻易就逃出他的掌握。 「啊……对不住!」一见他坐倒在车里,她只能道歉,然後仿佛逃难似的下了马车。 管心佑动也不动,没有想要追回她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沮丧地抱住头。 「我是……在做什么啊……」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再来就好了。 他会当个体贴一点的人。体贴到能够让她信任他的感情,和真心。 第十章 ——倘若现在我说我已经等了你四年,你也压根儿不会相信的。 她听不懂,听不懂,真的听不懂。 少爷为何这么说,甚至这么做,她完全不了解。 他有多讨厌她,她不会不清楚,这是他想出来另一种嘲弄她的方式吗? ……不要紧、不要紧。她假装没听见,没发生就好了。 就像是以前那样。 深深吸几口气,在踏入武馆大厅之前,她已经能恢复平常心情。 和谢邑见面时,她看到二师兄也在,寒喧几句,那两人在旁边饮茶配点心,然後指点她的基本功课。几年来,她有所进步的,大概就是马步扎得够稳了吧? 一个早晨就这样过去,谢邑热情地留她吃午膳後才肯放行。 她回到管府,照例上逸安院打扫祠堂、去厨房挑水,四处帮忙……虽然一切都跟平常没有两样,但她却觉得今日天黑得特别快。 还早,还不到去少爷房里的时候。她一再地这样告诉自己,却连晚膳吃了些什么也没有记忆。 不晓得为什么,很想找地方藏起来,她垂低眼睑走在长廊上,希望不会有谁看见自己。步伐好沉重,她轻轻地喘著气,渐渐竟是停住了动作。 她感觉害怕。是怕见到管心佑?或者怕自己会胡想?还是两者都有? 心里好乱。像以前那样当成没听到就好了。 她缓慢调息,意图封闭自己的耳朵和思考,然後很快就可以遗忘。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做的。 小时候,舅舅当她为无物,她在渴望寻求亲情又得不到丝毫回应後,就对自己说,把这些伤心的事情忘记。 她喜欢少爷,在少爷明白又厌恶地对她表示不可能会对她有同样的感情之後,她也反覆提醒自己,别再去想,看著前方就好了。 只要别想起难受的回忆,就不会难受。 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她复开始走著。喃道: 「对了,还要去帮少爷敷脚……」 本来应该要回房,却不知怎地,她宛若抗拒什么似的往梅园的方向去。等她回神过来,已经被稀疏的梅枝满满包围住。 弯月斜挂,皎洁照映动静。 她弯身蹲地,良久,在鞋边拾起一片凋谢的花办。小声地自言自语: 「……少爷喜欢标致的花,可我只是枯掉的杂草……那么做,一定是骗人的。」什么等四年呢?他那么厌恶她,厌到必须四年才准备来折磨她吗? 抱住自己膝盖,她缩成一团小球。低低地吟著小曲儿。 她对爹娘没有任何印象,只是从懂事就知道这首曲儿。一定是谁曾经在耳边哼唱给她听过的吧? 敛低眼眸,月光从她背後洒落,形成倒影贴在地面。真希望自己可以融入到黑暗之中,就这样消失不见。 下辈子,她也想要做一朵花。 人见人爱。若是能够被少爷攀折回房就好了,只要能在他面前盛开,最後就算枯萎了也无所谓。 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交叠的肘弯当中,回想到曾经在楼阁眺望他的那段长长日子,他根本不晓得有她这个人。或许……还是那样比较好吧? 至少、至少她不会知道他那么讨厌她。 心头好难过,好凄楚,她慢慢地呼吸著,还是没用。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不想……不想哭啊! 哭了……就忘不了了。所以她无论如何难受都得忍住。 明明,她都忍得住的…… 背後忽然有其他人的气息,她一惊跳,温热的手掌就搭上她的肩膀。 「结福?」管心佑焦虑的嗓音急唤。「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待看清楚她滑出眼睛里的泪水,他震撼地梗住喉咙。 结福没料他会忽然出现,仓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起身就逃! 「结福!」管心佑错愕,一时没能来得及抓住她,赶紧跛著脚步跟追。「你等一等——等一下、结福!」他在後头大声呼喊,行动下方便的腿,无法比她快速。 结福不理会他,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追来,只是往前奔著。最好自己可以逃去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他对她的厌恶,或许就会减少一些…… 「结——」他急促的尾音突兀断去。 结福一楞,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就见他倒卧在长廊上,痛苦地喘息。她吓住了,几乎不用思考,就是一种立即的反应,很快地往回跑近他身边。 「少爷?少……」她蹲在旁边,慌张地察看他双目紧闭的脸色,就要唤人。 管心佑却突地张开眼,举臂勾住她的肩颈,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总算抓到你了。」他低沉道,灼烫的气息拂在她耳边。 「少……少爷?」她担心他体虚,没有马上推开。 他坐起身,粗喘几口气,才能稳声道: 「结福,你想要跑到哪里去?是不是打算离开我?我早上说的话吓到你了吗?在马车上,是我冲动了,你别这样就不来找我!」他表情焦灼,箝住她臂膀的长指发白著。「……我知道我现在这么说,你不会信我。但其实我——」 他的话尾让她背脊发凉起来,不觉虚弱地脱口道: 「别说了,少爷。」 他强迫她注视著自己。「结福,我对你动心了……我对你有感情,我喜欢上你喜欢我的那番心意了!」 「少爷,您……别跟结福说笑。」这也……一点都不好笑。 为什么他要一再地撕裂和践踏她的情意呢?她瞪视著自己的膝头,双手抖得好厉害,她用右掌压住左掌没用,又用左掌压住右掌。使劲地咬住嘴唇,只希望自己还能保持说话的完整。 「我没在说笑!」他愤恼喊叫,使劲地握住她寒冷的手心,要她完完全全地听个清楚。「以前我对你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我知道这么说你一定不肯信,所以我只能慢慢地让你明白……」他也不了解现在这个时机是好是坏,但他真的已经无法忍耐了! 因为他的心意她一点也没意愿去发现! 「少爷,我——」她困难地挤出话语,却让他给打断。 「我每天看著你,却不敢和你说话,也不能出现在你面前,就是担心你会拘束,会被我吓走!」他愈说愈激动,胀红著脸吼道:「其实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卑鄙的男人!你想要逃开,我就假装跌倒;你帮阿寿或其他人缝衣服,我就把他们赶走:你老是对除了我以外的人有说有笑——我不要你看其他男人,我不要你和其他男人说话,我也不要你嫁给其他男人!你喜欢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可以喜欢我,不能再喜欢别人!」 结福的视线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确不相信。 不信他的每一句,也不信他的每一字。 他讨厌她,讨厌她的丑容,讨厌她对他的喜欢,他一直都很讨厌,这是他自己讲过好多次的啊。那么,非常厌恶她的他,如今说出这番话,要怎么教她相信? 如果这是作梦,如果这只是他恶戏她的手段,那么一旦梦醒了,玩耍结束了,她的心就会碎得再也拼不回去。 她不想伤心啊……因为那很痛很痛。 真的,很痛。 「结福,你为什么哭?」他问,语调是低哑的。伸手抹去她滑落脸颊的泪,她震颤了下,微微地往後缩。「是我让你哭了吗……我发誓以後不会了,你别哭了,我心口好疼。」他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只是看见她哭湿双眼,胸腔的闷痛仿佛针穿,让他冒汗。 「……少爷,结福貌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变得像文小姐那样漂亮。」她只是草,只是他看不起的草而已,不会变成花的。 想也没想,他咆哮起来: 「你还不懂吗?!这已经无关容貌,以前我不了解……现在我只是……只是……总之我不需要你长得像其他人!只要你是结福就可以了——四年不够,我会用八年!八年不够,我等十二年!只要你能相信我,就算一点点也好。」他有些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表达,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对她曾经有过的所作所为,只得再次抱住她,有生以来未曾这么惶恐和紧张。「……结福,我喜欢你。」他想温柔地对她说,但是却太害怕失去。 他……为什么他现在要这么说……为什么……她苦涩又酸楚地在他肩处流下眼泪,没有回答。 他猛地恶狠狠紧抓住她的臂膀,逼她抬起脸。 [不论用任何手段,就算是要把你关在这里也好,你飞不出去,总有一天会是属於我的!」他的言语强烈激昂而且愤懑,但是表情却异常地脆弱。「——我……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结福。」他嘶声唤著她的名,蓦地双手垂地,虚软无力。 她朦胧地凝视著他近似哀求的神情,只觉心痛难忍又万分不舍。 这个总是傲慢的男人,是为了什么向自己这般低头恳求? 是因为想要她的信任?想要她的回应?想要她的承诺?想要她永远的陪伴? 他难道不晓得……她的一切早就已经给了他啊…… 是他任性丢弃了,而她也没有再拾回来的勇气。现在又怎么要她给? 「……少爷,结福的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原来叫做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恍恍惚惚地,她说。 管心佑缓慢地抬眸,凝睇著她的泪容。 「从我踏进这里,我就姓管了。以後……也都不会变的。」终究,她还是选择顺从他的盼望。 就如同她从未忤逆过他那般。 她可以当个空壳,也或许会注入不再那么悲伤的灵魂。 可能四年,八年,十二年。再次换她,给他一个他所要的机会,结果也许又是遍体鳞伤,但伤口总会不再流血。 她可以这样想吧?可以这样想吧? 会不会太过奢侈了? 他终於得到她的许诺,那对他是多么珍贵,她一定不知道。 「结福,我答应你,今生只看著你一人。」 她不需他的今生,只要是曾经就够了。他懂不懂?懂不懂呢? 「少爷……」 「别再叫我少爷了。唤我的名。] 「……心……佑。」 她柔软又生涩的轻喊。 他不禁疼惜地吻上她鬓边的发。直到最後,她都没有察觉,自己给子他的原谅,竟让他骄傲优美的双唇不住地发抖著。 ** 又过了八年—— 张开眼睛,她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下床穿好外衣,洗净脸,她推开门走出去,春阳高照,外头一片清新明朗。 走向逸安院,她上楼阁打扫祠堂。 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 待得四周乾净俐落,结福点燃香烟放於供桌,已近晌午。下楼前,她往外望了一眼,视野及处,高大干枝正要簇放黄色的蝶形花朵。昔日清香梅园,如今只种数株槐树,这或许是这些年来唯一的改变吧。 还没走出院内,就见一名小丫鬟唉唉哟哟地跑过来,鹅蛋脸儿红通通地,甚是可爱。她是前两年进来的小敏,年方十五。 十五啊……想不起自个儿十五时是啥傻模样,结福不觉微扬唇线。 「结福姐姐!结福姐姐啊!」小敏挥著手,站停在她身边。「哎呀,结福姐姐啊,你怎么老这么早起?我说我今儿会帮你打扫的啊。」 「我也说不用麻烦了。」结福一笑,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不行不行啦!」小敏嘟起嘴,皱眉哀号:「若是让主子知晓我偷懒不帮你,他会生气的啦!」主子最爱对他们这些下人发怒了呢。 结福深知那人脾性,柔声道:「我们不要告诉他就好了。」 「结福姐姐,你真好。」讲话的声音也好好听呢!小敏咧嘴一笑。「难怪那么难缠的主子会中意你啊。主子昨儿个又在找你了呢,他很不高兴你老是去谢大侠那里,结果又随便迁怒,对大家夥挑剔得紧呢!」她真是长了见识啊,一个年岁都超过三十五的大男人,竟会为这种小事吃味。 结福一楞,没有答腔。随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小敏倒是自顾自地说得愉快,摸著辫子晃来晃去地抱怨: 「结福姐姐,每次你不在的时候,主子的脸色都比茅坑还臭,等你回来了,他又马上换了张温柔到滴出水的面孔,你不会觉得主子太爱撒娇了吗?」哪有这样的啊?他们这些下人都很折腾钦。「……小敏,我还有事。」结福找了藉口,截住这个话题。 「是喔?那我去干活儿了,不耽搁姐姐。」还是想先吃个午膳,嘻嘻。小敏活蹦乱跳地走了。 结福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抚著自己发烫的面颊。低喃: [……原来……那是在撒娇啊……」思及他平常对自己做的小举动,她真是觉得他年岁愈大,却愈是黏著她。 悄悄叹息,她有些好笑了。 「结福,你发什么楞啊?」後头响起问话。 结福一怔,欢腾地回过身子,果然见管令荑含笑对望。 「四姑奶奶!」她欣喜地抱住她,其实两人有一年不见了。「您从北方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想给你惊喜啊。瞧,不是笑得很开心吗?」管令荑疼爱地拍拍她的背,皓齿露笑,更显明媚。面容几乎没有留下岁月风霜,她的年龄,到现在还是她儿子和丈夫的赌注。 「我去唤心佑来……」 「哎呀,你叫得很顺口了嘛。」还记得数年前,她老把[心佑」和「少爷」结结巴巴地连在一起唤不出嘴,真是很有趣啊。「别急,那臭小子出门办事去了,我刚刚才和他擦身。」她牵著结福,走到槐树林的小亭落座。 「我去倒茶……」还没站起来就被拉坐下。 「你忙什么呢?我不渴,不饿,也不累,只想先跟你叙叙旧,乖乖坐著。」管令荑扬著嘴角。 结福露出笑。她真的喜欢这位长辈。 「你过得好吗?那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啊?」管令荑眨眨眼。 「没有。」她摇头,知四姑奶奶每次都会问。 「是吗……那你们……成亲了吗?」管令荑也知自己是白问。因为结福还是做姑娘的装扮。 结福垂下眼,十指交握。 「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得说。 「又过一年了,好快啊。」管令荑扬声笑叹。「你不爱他了吗?」 不爱他?她不爱他了吗? 倘若不爱……她又怎么会留在他身边呢? 在这日复一日的长长岁月当中,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停住在当年那夜晚,再多就没有了,如梦久久。结福抿唇,沉默以对。 [这样啊……原来那臭小子的报应还没完哪……]管令荑噗哧一笑,幸灾乐祸。顺了顺气,她执起结福的手,呵呵道:「……结福,你知道吗?其实臭小子的脚本来是有得治的。」 结福闻言,小声道: 「我知晓,本来是有个姓上官的姑娘说可以治……」 「是啊,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管令荑和蔼地瞅著她,笑道:「我想臭小子可能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你,没法子,所以我只好偷偷把他的秘密讲出来啦。」 「……秘密?」结福茫然不解。 後来上官姑娘并没有把他治好,不是这样吗?少爷跟她说的啊。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正要带你走,结果臭小子冲进来阻止?那个时候,其实上官姑娘就在大厅,而且她马上就要远行,没有机缘再出现替臭小子治腿了。」管令荑缓慢地说著这段往事,仿佛昨日才刚发生。「臭小子没去大厅,但是他却跑来留住你……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 她问。结福没有答话,但睁大的眼睛在在显示她极度的震惊。 「臭小子是故意的。他不要医好自己,因为若是这样,你会走。」管令荑精明的眸里点点闪烁,道:「在你要离开的时候,他只是想著要把你留在他身边,就算是这么愚蠢的方式也好。你了解他的性子……他是放弃了他最在意的骄傲和自尊,就算一生瘸腿让人侧目,也只要你陪伴他别走啊!」 结福捣住了嘴,热泪迅速盈眶。简直不敢置信! 原来他……他竟然……是为了她…… 腿没断之前,他是多么得天独厚、意气昂扬:跛脚之後,他又是多么盛怒和恐惧,一心不肯承认,她比谁都更深刻体认的! 然而,他却为了她,甘愿一辈子瘸著腿…… 若是自己没有答应他留下,若是自己在这些年反悔离开——那怎么值得?怎么会值得呢?! 她却直到现在才知晓这个事实! 「他……」真是傻……真是傻!结福难受哽咽,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想见他……想见他!她要马上见到他!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臭小子在东大街,现在去应该刚刚好谈完生意。」管令荑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她走远前,又补充喊道:「快点解决啊,不然好像知晓秘密的我很坏心,故意让他白白多等八年……对了,还有啊!你身上有臭小子给的玉佩吧?那是传家用的,只此一枚,不是他的妻子没资格戴的!」 结福握住衣襟里的翠玉,奔出大门。 ** 「贵客啊,这个最好了,瞧瞧,晶莹剔透哪!」 「嗯……」俊美的男人站在姑娘家环伺的首饰铺子里,手心里是店主大力推赞的耳坠子。说是飘洋过海来的蓝色宝石,珍贵稀奇得不得了。 「怎么样啊?]京师东大街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店主合掌讨好,认得对方是大权大富大贵的有名盐商,管府主子。家里吃的盐和米都还得看他脸色。 据闻这管府主子年届三十五却还没成过亲,很可能有断袖之癖:後来又传说他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大概是下面那话儿有暗疾:最新的谣言是他其实压根儿就是个吃斋念佛六根清净的和尚! 不过和尚没穿袈裟,没落发,又没托钵,还会来铺子里买给女人的首饰……也挺稀奇的。 总之不管怎样都好,他一个大男人杵在铺子里,惹得姑娘家都害羞不敢靠近,还是快快恭敬烧香将他驱离才是上策。 [不好。」管心佑端详半晌放下,稍微巡视沉思,指著另外一对粉色的,道:「这个。」 [哎呀!贵客您真识货哪!」毕竟是尊贵又不能得罪的大买主,店家固然觉得麻烦却还是涎著满脸笑容,辛勤地介绍著:「这可是锡兰山来的珍奇水晶哪!独一无二,只此一双,卖出就没有了。不过就是……」欲言又止的。 「多少?」管心佑也是商人,哪会不明白。 店主嘿嘿一笑,伸出两只指头。 管心佑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再加一锭元宝,毫不手软吝啬。「这是赏你的,以後若是再有什么好东西,你得留给我。一 「当然当然。」店主将银两收进怀中,眉开眼笑,连连搓手。 管心佑就要离开,没走几步,就听店内一千莺燕闺秀轻叹。 「真可惜,是个瘸子……」 「是啊,有钱又长得那么俊俏,偏偏……」 管心佑却是神态自若,俊美的脸庞依旧傲慢,丝毫不受影响,没有停留地跛步出去。 他只想著手中的礼物要怎么给结福,只想著她会不会为此展颜而笑…… 「心佑!」 还没走到轿子旁边,一个人影朝他呼喊。他回首,讶异地望著对方: 「结福?」他一楞,赶紧将那对耳饰收到袖里藏起。 她跌跌撞撞地直奔而来,在接近他时脚步稍乱,他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小心!」若是摔著了怎么办?他真是有些吓到。「你怎么了?」怎么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 她并无回答,只是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紧紧搂住他。 他愕住,简直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能贪恋这种美好的亲昵,感觉到自己体内烧热,险些动摇起来,他低咒一声,就算是自己「守身如玉」了很久,也太过没用了。 腰部被她环抱著,心里有些飘飘然的,突地发现好像很多人往这边看,他一怒,扬袖遮住结福的位置,然後把所有视线瞪回去。 「你……」有些不舍地稍微拉开距离,他正待询问,不意却发现她眼角的泪痕,察觉自己胸前也湿了一大片,他著急道:「你在哭?哭什么?是谁欺负你?告诉我,我一定找人去教训他——」 「……是你。」她说。 「我?」他忽然惊慌起来。用力地回想,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伤心吗?他懊恼燥虑,却找不到头绪。他曾起誓,不会再惹她哭泣的! 可恶!为什么他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到? 他只得双目凝视她,诚恳说道:「结福,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对不住。以後绝对不会再发生。」 结福喘泣一声,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哭得更厉害了。 「心佑……」 「你先别哭……」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一个在市道打滚多年且也已经三十五岁年纪的大男人,却在她面前失了条理,像个孩子般不知该如何是好。「……别哭了,好不好?」他拉开她遮目的双手,那样粗糙的触感,总是刺痛他的心。 她看著他,细细地描绘著每处轮廓。 这些年来,他是用什么表情在面对自己的呢?是用何种心意等候自己的呢? 捧住他的脸,她轻轻地踮起脚尖。 「结——」他的声音,被隐没在柔软的亲吻当中。 管心佑瞠目,心口如雷殛剧荡!如此接近的距离,他连她黑睫上凝聚的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佑,我们成亲。然後永远在一起。」她离开他的唇,又哭又笑,用著很丑的大花脸告诉他。 仅仅一瞬,他极是震撼地望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永远在一起。」她努力扬起颤抖的嘴角,对他微笑。 管心佑伸出颤抖的双手,激动地将她整个人给抱入怀中! 结福!结福!他的结福!他以为自己可能等不到的!他真的以为自己也许穷尽生命仍然无法换取她的这么一句! 脸容埋进她纤细的肩颈,他低哑喊道: 「我这一生只有你,只要有你就好了!」 她笑,忍不住又流泪。 「……心佑,我喜欢孩子,我们要多生几个。」 她感受著自颈处传来的温热湿意,心疼地抱住他的头。这个真的花了十二年来期盼她相信他真情真意的男人,竟是如此地令她爱怜。 她本是个没有福份的人,如今,也拥有了满满的幸福。 是她挚爱的他所给予的。 ** 数年後—— 「爹。」 「嗯?」 「您多大岁数?」 「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朋友都说您的年纪可以做我爷爷了。」 「……专心写字。」 「喔……爹。」 「又怎么了?」 「为什么每回问您这个您就会皱眉头?三哥哥和八弟弟也都这样说。」 「……写你的字。」 「喔……爹。」 「不准问年岁的事。」 「喔,好吧。爹,您以前真的是个只爱男人的和尚吗?」 「写、字!」 「……爹,你真没有耐性,就像隔壁巷口小虎的爷爷那样……哇!娘来啦!娘!娘!爹刚刚想打人家的头啦……」 「胡说八道,你这臭小子!结福,你别听他乱讲……过来,别抱著你娘!没看她手上拿著东西?等会儿翻了烫伤她。」 「不、要!咧——你每次都不准人家抱,说抱娘的孩子『那里』长不大,但其实都是骗人的,因为你自己想抱,所以才骗我和哥哥弟弟,不然你抱娘抱那么久,『那里』不就很小很小?」 「——你再说!」 「哇!娘!你看!爹明明就要打人家啦!」 「不,结福,我只是……」 「别玩了,我煮了莲子甜汤,来吃吧。] 「好!」 「好!」 【全书完】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