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扶犁记》 第1章 监察御史,陈留白氏 三生尘路今量尽,万丈雄心寄梦长。 天宝元年,玄宗皇帝撤州改郡。 天宝二年,六月黄昏,河南道首府,陈留城内。 远处两人各骑一马,踏风尘而来,停在了白府门口。走在前头的是个二十大几的青年,疲倦的神情下掩盖着一张刚毅英武的面孔,许久未打理的胡须上写满了沧桑和艰辛,此人名叫白逸景,是朝廷的监察御史,两年前因公干举家搬迁至此。 白御史下马招呼身后穿黑衣的那人,道:“还请吴兄弟随我进来洗漱一番,让拙荆炒几个小菜,你我小酌两杯,容我略表谢意。”姓吴的黑衣人看起来比白逸景还要年轻,面容消瘦,眼神十分凌厉,他拱手谢过,婉拒道:“白御史安全到家,我便算完成任务了,大人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我尚要连夜回宗府复命,不便再叨扰。” 白逸景见他如此,也不强留,从马鞍一侧取出两个酒葫芦交给他,嘱托说:“这是琅琊郡当地产的老白干,你留一壶,另外一壶带给我义兄。” 白逸景所说的义兄名叫秦克己,人称“剑宗之盾”,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两人性情相投,都是刚正耿直之人,少年时曾歃血结义,感情素来极好。 姓吴的年轻人和秦克己都是一剑宗的人,系出同门,但门中辈分要比秦克己低上很多。自贞观年间开始,朝廷便有这样的规定:但凡官员外出公干,会视其官职大小和所办事务的紧要程度,安排人数不等的一剑宗弟子保驾护行。白逸景此次奉命秘密巡查河南道全地,不能过于张扬,遂只带一人前行,这人名叫吴刚,是一剑宗的精英弟子,处事能力和武功皆是上乘。 吴刚也不多客套,接过酒葫芦,道了一声感谢,策马而去。 白逸景把马交给仆人,踏门而入。守门的小厮见主人回来,急忙大声吆喝,屋里率先跑出来个扎着冲天辫的四五岁小姑娘,口中喊着:“爹爹!爹爹……”这是白逸景的女儿,名叫白蔷薇。慈父思女心切,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招呼女儿,小蔷薇三步并作两步扑在父亲怀里。 大厅门口立着个年轻妇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自是白逸景的妻子范氏、儿子白茯芷。他走过去用力摸了摸男孩儿的头,问道:“芷儿最近功课如何?” “孩儿每日勤恳,不敢懈怠。”白茯芷乖巧回答。 “好!为父先回书房处理公事,一个时辰后我要听你背书。”白逸景深感欣慰,拍了拍儿子肩膀。 “这天都黑了,夫君吃罢晚饭再忙也不迟。”妻子不愿白逸景如此劳累,柔声劝道。 “你和孩子们先吃吧,事情紧急,耽误不得。”白逸景放下女儿直奔书房而去,这时已是戌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夜里十分宁静,白逸景停下笔把写好的折子装进信封,又在封口处盖上自己的印戳。尔后开门叫进来管家,叮嘱他:“你连夜出城,快马加急把东西交给御史台。”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便将信件收了回来。白逸景寻思:近些年御史台也是乌烟瘴气,包庇成风,此事干系重大断不能舞弊,还是明天一早自己亲自递交圣上更为可靠。 “算了,此事我另做安排,你去叫茯芷来,我要检查他的功课。” 管家刚出房门不久,白逸景听得院里一声响动,似乎有人撞翻了东西,紧接着又是一阵窸窣脚步声奔自己这边而来,他正欲起身看个究竟。“哐”得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了,这人力道之大竟把一扇房门踹得七零八落,直接碎了,另一扇门也脱落了一半,虚挂在上面。门口站着一人,身穿夜行衣,带着一副瘆人的鬼怪面具,手里拎着一把还在淌血的砍刀。 “你是何人!要干什么!”白逸景怒问黑衣人。于此同时,像是变戏法似的,眨眼不到的工夫将桌上信封藏进了袖口。 “杀人,抢劫。”那人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 白逸景也不再多说,麻利地解下身后挂在墙上的佩剑,携疾风之势一剑刺来。黑衣人摆好架势,待剑芒将至,横刀砍去,“铛”得一声,铁剑被大刀格开。 白逸景始料不及的是那人力道如此之大,自己竟被震了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顺势斜挑而来,刀剑再次碰撞,一阵火花四溅,白逸景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佩剑险些脱落。又是三五回合过后,白逸景大致看懂了对方的刀法路数,这人看似瘦弱,练得却是“千牛劲”一类的硬气功夫,讲究稳扎稳打,势大力沉,却不够灵活。 白逸景抓住这点,灵巧出剑,似蛇似魅。往往以直刺起势,攻到跟前却变成了劈砍;以斜划起势,到跟前又变成了挖挑。 又是几个回合下来,那人完全在被白逸景牵着打,黑衣人越打越急躁,逐渐乱了路数,被逼在了房角。 就在这时院中又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是孩童的嚎啕哭声,听得白逸景甚是揪心,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再纠缠,只见他在侧面墙壁上连蹬两脚,借力凌空起身,居高临下地攻来。 房角位置狭窄,大刀晃动不便,黑衣人下意识的挪了两步想要避开,白逸景这一剑原本就是虚招,黑衣人的动向正中他的下怀,身形尚未落地便借着余势在空中向右平移了两步,手中铁剑也由直插变成了斜劈,黑衣人来不及发出任何叫声,一道自左眼至右肩的剑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当场毙命,白逸景夺门而出。 出门一看,自家仆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花枝树叶被打得到处都是,满目破败,一片狼藉。仅剩的两个年轻小厮持刀捍守在卧室门口作困兽之斗。白逸景悲恸欲怆,实在不知何人与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或者说,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对方势力竟如此之大。 白逸景看明白了对方不死不休的势头,根本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土匪,于是也不再藏拙,几个箭步朝卧房冲了过去,手中长剑寒光闪动,夹杂着阵阵破空之声,霎时间连毙两人,挡在了小厮面前。 白逸景大吼一声:“快带夫人和孩子先走!”随即又和剩余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他虽不是一剑宗的弟子,但经常与义兄秦克己切磋武艺,一剑宗剑法的核心要义还是知道一些的,出剑极快,招式多变,以一敌四依旧攻多守少,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 斗了十多招之后,双方趁空档都停下手来,彼此试探,谁也都不敢贸然出手。这时房门也闪开了,两个小厮各抱一娃,领着白逸景的妻儿朝后门跑去。 “啪啪啪”几声有节奏的拍手声从院中传来,白逸景循声望去,见院中还有一人孤零零的倚着梧桐树站在那里,戴着同样的鬼怪面具,混在夜色当中。 “早先就听说白御史少年时喜好游侠行义,练得一身好功夫,果不其然,刚才一番打斗真是精彩。”一阵颤巍巍的凄厉之声飘了过来。如果说适才闯进白逸景书房那人说话声音属于阴冷一系,那院中这人发出的则更像是来自森罗地狱的声音。 话音刚毕,一个鬼魅身影飘忽而至,白逸景丝毫不敢大意,凝神提剑,手中三尺寒霜直插那人心脏。他心中大喜,这人不闪不避,竟让自己结结实实刺了个正着。 “不对!我明明刺中了他,为何感觉不到任何来自肌肉的阻力?”白逸景有些慌神。“难不成真是鬼怪?” 他这一剑刺下去仿佛就像……就像刺穿了一张白纸,更像是刺中了人在水中的倒影,水波荡漾,倒影也跟着散开了。 就在白逸景走神之际,后背一阵呼啸掌风响动,他尚来不及做任何举动,就生生挨了一掌,蹒跚两步险些栽在地上,只觉喉咙发痒,一口殷红鲜血喷了出来。 “那人何时绕到我身后的?我竟没有一点察觉!”想到此处,白逸景身上冷汗直流。 “我来料理白逸景,你们去追他老婆孩子,不许放走一个!”凄厉之音又在耳畔响起。 白逸景抹掉嘴角的鲜血,强打起精神,只见那黑衣人身形晃动,原地留下了阵阵残影,须臾间双掌又到了眼前,吃一堑长一智,白逸景这次并未出实招,佯装出掌相抵,果不其然,又打空了,他尚未收掌便猛得向后退了两步,黑衣人赫然出现在自己刚才所站之地,自然也打空了。 白逸景心想:“方才我若没有退这两步,恐怕又要挨上一掌了。” 两人这样虚晃一枪尔后换一个地方,你来我往打了三十多回合,在这期间白逸景虽被打中过三拳两脚,倒也没受什么致命伤害。 这时,后院又有打斗声响起,恐是夫人她们被贼人追上了,白逸景心里捉急,一个躬身窜上了房顶,尔后“嗖嗖嗖”接连踢出去数十块瓦片,底下那人左右腾挪,身法甚是潇洒,奈何瓦片太多,来势又急,仍不免被砸中了三五下。 白逸景见那人被打中,也不多纠缠,像狸猫一样沿着屋脊跳到另一房顶,在屋顶上急速前行,直到跳入后院,寻老婆孩子而来。却说刚才那人也不着急追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身上尘土,悠悠哉哉朝后院走来,像是在玩一场猫鼠游戏。 白逸景还是晚到一步…… 妻子躺在血泊里,魔鬼的屠刀正要伸向自己儿子,女儿战战兢兢地蜷缩在院角……在那一刻,白逸景似乎魔怔了,呆立在原地,他隐约看见了儿子白茯芷倒下时似乎在向自己招手,又好像看见了八年前初为人父时那个慌张又意气风发的自己。 心如刀绞的痛苦过后只剩下了满腔的怒火,冲冠之怒、目眦尽裂之怒。在前院打斗时白逸景的帽簪不知何时脱落了,头发散了下来,这时竟无风自动,张牙舞爪般地飘在空中,映着他惨白的脸色,甚是可怖。他发疯似的冲了过去,胡砍一气,毫无章法可言,一番乱斗过后仅剩的三个黑衣人尽都毙命。 白逸景身上也挂了彩,他放下手中长剑,走过去抱起吓得失声的白蔷薇,用衣袖轻轻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珠,冲她咧嘴一笑,慢慢抚慰着孩子的后背,柔声道:“好了好了,爹爹在呢,爹爹在呢……” 白逸景手中力道徒增,冷不丁地打在女儿的后脖颈上,将她拍晕了。他掀翻院角存水用的大石缸,倒扣过来把女儿藏了进去,又垫了块石子在下面,好让里面透气。 见那黑衣高手有条不紊地走了过来,白逸景眼中尽是悲痛,幽幽低语:“我自知敌你不过,一家老小今日横竖都要交待在这里了,临死前能否告知,我究竟命丧何人之手!” 那人嗤之一笑:“等下自己问阎王吧。” 紧跟着迅猛一脚踢了过来,白逸景也凌空还脚,双腿刚刚碰触,那人又化作残影消失了,再次出现在白逸景面前时两人相距不过一拳距离,白逸景尚未收腿,一招席卷落叶朝那人下盘扫了过来,黑衣人又消失了…… “双重幻影!”白逸景惊呼一声,顿觉不妙,刚要抽身,但见一道寒光从天上打来,不知那人何时出现的,也不知何时拔出剑的,这些都不重要了,待白逸景回过神来,剑已经刺在了他肩膀上。 剧痛之下的白逸景发出一阵闷哼,那一剑本是冲他脖子而来,奈何院角光亮不足,走了偏差。 白逸景紧压着伤口,瘫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踉跄着站起来,向地上啐了一口血痰,凛然道:“你以为杀了我这事便完结了么?纸永远也包不住火,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监察御史将尔等狼子野心揪出来昭示于天下,我大唐,绝不亡也!吾为社稷死、为国事亡,自有浩然正气存于后世。” 公生明,廉生威,白逸景说话声音并不大,但铿锵有力,气壮山河。 说完之后白逸景从上到下依次点了自己膻中、巨阙、气海三大要穴,只见他里外衣服像是鼓了风一样胀了起来,脸色如炭火一般越来越红,直至可以发出光亮,宛若黑夜里的灯笼。 “砰”得一声!白逸景浑身衣物竟碎成了布片,崩得到处都是,赤裸的上身散发着热烟,经络骨骼劈啪作响,漫天的骇气有如杀神临世。 黑衣人哪里见过这等武功,惊得一时不知所措。 这原是白逸景老家剑南蜀地的一种不传秘术,叫做“视死忽如归”——靠引燃自己的精血为祭,短时间中提升内力的邪门武功,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且得是双方武功差距不大的时候,久而久之这种殒命却不讨巧的邪术便淡出了江湖视线,唯有少许川蜀世家知道一丁半点。 白逸景化作一道虹光冲向那人,卷起了满院的尘土,黑衣人尚未瞧见什么,顿觉五脏六腑像是被千钧重物压住了,实乃白逸景的一拳之力,但见那人如同沙包一样被丢了出去,穿破了房门,压碎了桌椅,狠狠地跌在屋里,白逸景不依不饶嘶吼着追了过去,在狼藉中找到大口吐血的黑衣人,单手拎起那人脚腕,要往墙上摔去,黑衣人慌乱之际从胸口摸出个小盒子,胡乱按了一下,同一瞬间,白逸景瘫在地上,不动弹了…… 黑衣人朝白逸景尸体啐了一口,怒骂一声:“狗东西!”尔后揣起刚才的小盒子,自言自语道:“第一个死在‘密雨天罗’之下的人,你也不冤了。” 凶手一瘸一拐的走出白府后门,冲着街角阴暗处挥了挥手,杀入白府前他已做了万全准备,为防止白逸景从后门逃脱,早已设下了埋伏!不一会儿便窜出两个身穿同样夜行衣,头戴鬼怪面具的人。 那人满脸的狼狈,大口喘着粗气,吩咐他们:“去看看有没有活口,然后……烧了这里!” 待手下二人进门以后那人撤掉了面具,竟是一张异常年轻秀气的脸颊。 第2章 初闻噩耗,肝肠寸断 次日清晨,一剑宗宗府 秦克己、朱莫岐二人送别阴都派众人来至山门。 阴都派一行人中有一身穿华丽锦袍的年轻后生,拱手拜别,恭敬道:“朱大侠、秦大侠请就此留步,一剑宗多日款待之情,小侄牢记于心,下月初八家严大寿还望各位前辈务要赏脸临驾。” 朱莫岐挥手送别众人,笑着应承道:“一定,一定。” 这年轻后生名叫张承业,是阴都派现任掌门张书辰的儿子,下月初八是张书辰五十寿辰,遂派小儿子亲赴一剑宗送请帖来了。 阴都派由张书辰的父亲张继开所创,张继开自称是天师张道陵后人,本想以此为契机到江湖上闯荡一番,可南北正一教均不承认,无奈之下又返回故乡忠州,在丰都县创立了阴都派,号称阴王使者,掌管阴阳通路,张继开作古以后掌门之位传给了张书辰。 待阴都派众人走远之后,朱莫岐笑着对秦克己说到:“张继开当年在江湖上倒也是个武林前辈,奈何历史知识懂得不多。” “二哥此话怎讲?”秦克己问道。 “他张继开仅凭着自己姓张就敢自称是天师后人,你想想,张道陵何许人也,他的后代子侄对先祖名誉护得紧着哩,岂是他人可以随便冒充的?” 朱莫岐把玩着手中折扇嘲笑道:“最可笑的是这‘阴王’二字,张继开号称阴王使者,说阴王乃是地府的掌管者,自己受阴王所托于人世间创立门派。丰都县确实有‘阴王’不假,乃是汉朝时期,一位姓阴的道士和一个姓王的道士曾在此处修炼,后人以讹传讹,把这二人的姓氏连了起来,才有了‘阴王’一说。” 秦克己虽没有二师兄朱莫岐这般博学,却也大致知道当年张继开愚弄当地百姓之事,自然十分不齿这等行为。叹了口气道:“有人讹传就有人相信,宗主历来崇敬鬼神,自然要对阴都派众人热情款待。” “非也!非也!”朱莫岐哈哈一笑,摇头道:“宗主崇敬鬼神不假,但对阴都派这般礼遇,并不仅仅因为鬼神之谈,师兄是何等睿智之人,他款待的不过是阴都派在巴蜀地区的名望而已。” 两人正说话之时,远处一名身穿本门衣服的弟子策马疾驰而来,尚未下马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交于秦克己,喘着粗气道:“陈留分舵急信,要…要让秦师叔亲自拆阅。” 秦克己接过信件,沉思道:“陈留的急信?莫非是义弟有事……” 牛皮纸中只有一张便条,看到内容后秦克己顿觉脑中天旋地转,站立不稳险些摔倒,被眼疾手快的朱莫岐一把扶住了,他接过秦克己手中字条,看后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纸条只写着寥寥数字:白御史惨遭灭门,速来! “快!把马给我!”秦克己夺过缰绳,翻身上马。 “老三你先稳住,待弄清楚真假再去不迟!”朱莫岐大声喊道。秦克己既没回头,也没应声,径直而去。 秦克己一路马不停蹄,沿途找一剑宗的分舵换过两次马,赶到陈留时已是黄昏。刚到白逸景家门口便有一名弟子迎了过来,那人拱手拜道:“弟子奉舵主之命在此等候秦师伯已多时。” 秦克己冷着脸,边走边问:“到底什么情况,详细说来!” 那弟子道:“昨夜亥时白御史家中突然起火,却不见有人来救,直到惊动了守夜的更夫,赶来报了官……”正说着话两人推门进了院里,秦克己当场愣住了,只见大小房屋塌了多半,雨后的泥泞混杂着断木残垣,哪里还有半点生迹。 他缓了片刻,问道:“我义弟人呢?弟妹和孩子如何?” “昨夜火势甚急,一时难以扑灭,正犯难之际下了一场暴雨,待火势稍弱众人可以进入屋内时却发现白御史一家已经……已经死去多时。白御史尚能勉强辨得面目,白夫人和小少爷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那弟子小心翼翼地回复他。 秦克己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又问:“官府怎么说的?” 分舵弟子道:“死者身上都有刀伤,但伤口不深,行凶者似乎武功一般,另外家中值钱物件被洗劫一空,官府怀疑是周围山贼打劫。” 听得山贼打劫之说,秦克己竟不顾形象的爆起了粗口:“放屁!我义弟武艺卓群,区区几个毛贼怎能杀得了他,何况义弟向来清廉,怎会有山贼盯上他!”随后略作停顿又问:“火势如此之大,为何不见邻舍来救?还有,官府可曾查到凶手去向?” 那分舵弟子本就拘谨,见他大爆粗口更是惶恐,小声支吾道:“周围……几家邻舍也都被人杀了,因为昨夜下过雨,凶手足迹被冲刷掉了。” 秦克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山贼打劫,明显的谋杀!登时又哀又怒,一掌拍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弄得石屑纷飞。 他转念一想,急切问道:“你刚才没有说蔷薇如何了,丫头呢?她是不是还活着?”那弟子再次支吾道:“小姐是还活着,不过…..不过……”说完后那名弟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泪。 “不过什麽!”秦克己怒喝一声。 “您还是自己来看吧,蔷薇小姐昨晚就被舵主接到了分舵照顾。” 两人并行来至一剑宗在陈留的分舵,众弟子纷纷行礼,秦克己并未理会,直奔后堂而来。陈留分舵的舵主一路疾走跟在身后,边走边道:“是师弟无能,自昨夜至今白小姐不肯吃饭也不说话,找郎中看了,也没得办法。” 这名舵主虽和秦克己是平辈师兄弟,但秦克己是上任宗主的亲传弟子,武功、地位都远在他之上,见了秦克己自然要矮上一节。秦克己依然没有答话,推门而入。 此时白蔷薇像是受了惊的小兽,低着头蜷缩在床角,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样。秦克己走过去轻轻叫了她一声,蔷薇并未抬头,秦克己又叫了她一声才缓缓抬了头,女娃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呆望着秦克己。 秦克己忍了一路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便张开臂膀去抱蔷薇,说了一声:“闺女,爹爹来了……”白蔷薇一定是认出了义父,迟疑一下,猛得钻进秦克己怀里放肆的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差些接不上气,不一会儿竟晕了过去。 秦克己当即便要为白蔷薇灌输真气,却被候在一旁的郎中拦住了,老郎中道:“娃娃只是惊吓过度外加饥渴所致的虚脱,郎君此时强输真气只会害了娃娃,尽快去备些流食喂下,老朽再开些镇静安神的药物一并吃了方好。” 秦克己点头应允,随后问道:“我义弟和家人尸首现在何处?” “夫人和阿郎已经敛了棺,灵柩停在后院,白御史遗体昨夜被带回了衙门,说要交给仵作验尸。”身后的陈留舵主如此回答。 “速速带我去衙门!” 二人来至衙门见了仵作,是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头儿。 那仵作道:“白御史身上有多处瘀伤,是掌力所震,生前应该与人恶斗过,此外肩膀上有一处大伤,是利器所致,凶手力道极重,直接崩断了肩胛骨,但这伤并不致命。”又掀开裹覆尸体的白布道:“郎君请看这里。” 秦克己见到义弟尸身时再度哽咽,虎目通红,此时白逸景的尸体仍然赤裸着上身,但已被仵作用盐水清理过,只见胸骨有严重凹陷,皮肉像被无数细小利器扎过一样,糜烂不堪。 “秦某从未见过此等手段,老先生可知是何门何派的武功?” 仵作道:“这致命的伤口根本不是什么拳脚掌法,若老朽所猜无误,乃是一种极厉害的暗器所致。”说着仵作又把尸体整个翻了过来,尸体后背竟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 “这暗器来势极快,白御史可能尚未作出任何反应便中招了,暗器一旦进入人体便急速旋转,贯穿身体后从背后飞出,所以尸体正面只是皮肉腐烂,后背却被钻出个大窟窿。”仵作的一番分析让秦克己又惊又叹。 仵作缕了下胡须道:“死者周身一丈之内定有遗落的凶器,郡守已命人前去寻找,还请秦公再稍等些许,想必明日定有答复。” 秦克己向来是个急性子,哪里肯等到明日,抱拳谢过仵作之后匆匆出门向白逸景家中赶去。 秦克己暗自分析:“凶手能用暗器把人伤成这样,要么内力极高,以浑厚真气发射暗器,要么便是有个精巧的器匣催动而发。天底下能有这番内力的人屈指可数,多数出在一剑宗和万象门,我一剑宗的诸位师兄弟自然不会是凶手,莫不成……是万象门干的?但杀人动机又是什么?若凶手武功一般,靠器匣发动暗器……听仵作的一番描述倒和神机阁的暴雨梨花针有几分相似,看来定要上万象门和神机阁走一遭了。” 疾行中的秦克己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竟有人跟踪自己!当下快步钻进了一条小胡同,轻轻翻身上了院墙,悄然等待那人。 果不其然,月色下一名身穿白袍的男人尾随进了胡同。 “王鈅!”秦克己心中惊呼一声。万象门四大长老之一,他自然不陌生,登时怒上心头:“好啊!凶手果然是你万象门的人!” 当下也不含糊,用内力震出背后长剑随手便接住了,寒光一闪,剑锋直至王鈅!在秦克己宝剑出鞘之时王鈅已听得响动,趁剑芒未到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另一座院墙,秦克己人还未到,一连串的剑气便嘶吼而来,一个不落地砸在了王鈅原先立身之处,地面被震得噗噗响动。 王鈅倒吸一口凉气,幸好自己闪得早,大喝一声:“秦克己你发什么疯!” “杀你报仇!”秦克己见一招未中,脚尖轻点地面,顺势窜起,迎面劈了过来。王鈅横举铁剑置于头顶,架住了他的攻势。秦克己凌于空中,居高临下再次发力,宝剑又压低了一些,王鈅暗自叫苦只得四肢同时运气,脚下砖瓦被踩得稀碎,却依然没能推开秦克己。 当下秦克己脚下一个三连踢冲着对方头部而来,王鈅用力向后仰头,刚刚躲了过去,同时双脚齐出照着秦克己腰间斜蹬而来,秦克己不等他伤到自己,左掌便已先至,狠狠地拍在了对方小腿上,王鈅眼看就要栽下墙头,忙使出一招“纵天梯”只见他在墙面上连蹬两脚,借着惯性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飘飘然落在了院中的一株石榴树上。 当下也不含糊,化作一道电光朝秦克己刺来。 两人你来我往又缠在了一起,王鈅小腿适才被打了一掌,行动颇受影响,下盘逐渐露了破绽,终被秦克己一个横扫逼下了墙头,坠到那家庭院之中,一连好几个趔趄,勉强站住。 王鈅缓了片刻,道:“你且住手!适才你说报仇,为谁报仇?白逸景么?” 秦克己冷冷道:“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你若为白逸景报仇找我作甚!”王鈅被他没缘由地一顿疯打也极为恼怒,但临行前自家掌门特意嘱咐过自己,不想惹这无故的麻烦,便强忍怒气道:“今日正午我接到掌门来信,说白御史被害,让我即刻由曲阜动身来陈留协助调查此案,曲阜分支的弟子和陈留城的守卫皆可作证。” “我义弟和汪正素无交情,他岂会如此好心派你来查案?”秦克己并未轻易相信王鈅。 “姓秦的你别不知好歹,三日前白御史曾到访我派,与我家掌门相谈甚欢,谁想刚回家便遭了毒手,掌门派我来就是为了自证清白。再者,若我万象门真是凶手,昨夜便逃之夭夭了,又何必穿着本门衣服在陈留城内逗留?”王鈅愤愤道。 秦克己脸色略有好转,又问:“若真是正大光明,你又为何鬼鬼祟祟跟踪于我?” “我刚刚进城,正欲前往白御史家中查探,奈何不认得路,恰巧碰见你而已,怕你猜忌才暗中跟随的。”王鈅阴鸷的面容上勉强挤出了一丝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容,八字胡也跟着抖了两下。 王鈅这番表情反而更让秦克己不悦,厉声道:“你我师祖向来厌恶孔孟之道,你却偏偏常年混迹于曲阜,我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这数典忘祖之辈。”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厌恶一个人往往也没有理由,秦克己对王鈅便是无来由的讨厌。 王鈅呸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好言好语,你却越发猖獗了,忘了自己两月前端阳比武被打得狼狈模样了吗!” 秦克己原本只想激怒王鈅,逼他先动手,好教训一番,谁知王鈅竟提起了自己最羞辱之事——两月前的端阳节,一剑宗与万象门比武大会,自己惜败于万象门第一高手余桃。秦克己也出言嘲讽道:“我学艺不精败在余桃的龙阳功之下,这无话可说,总好过某些狐假虎威之徒,竟连上场比武的资格都没有!” 王鈅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当即便要动手,就在这时,一剑宗陈留分舵的舵主跑了过来,喊到:“秦师兄请先回府吧,女娃娃醒了。” 秦克己听得白蔷薇醒了,自己也清楚王鈅并非凶手,也就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冷冷留下一句话:“华山之上,秦某随时恭候大驾,到时再讨教你万象门高招!”随后跳下高墙走了。 第3章 武氏神机,不外如是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衙门来人说,果真在废墟中找到了行凶的暗器,乃是十多枚拇指长短,前细后粗的银钉。 秦克己也打定了主意,安葬好义弟一家子以后,先返回华阴郡,把蔷薇交于妻子照顾,再自行前往神机阁探查消息。 回家后当天夜里,妻子问他:“若蔷薇日后问起父母被害一事,该如何答复孩子?” 秦克己是个直性子,也没想太多,便道:“她是义弟唯一的血脉,自然要告知实情,让她不忘灭门之仇。” 秦夫人柔声道:“即便告诉孩子了,又能怎样呢?” “若能寻到仇人,我必亲手斩杀他于义弟坟前,倘若三五年内报不了仇,便带蔷薇拜入一剑宗,把一身武艺传授给她,以后山高路远,由她自己寻仇便是。”秦克己眼神十分坚定。 秦夫人莞尔一笑,劝他道:“夫君所言倒也在理,但为何不站在义弟角度想一想?” “夫人这是何意?” 秦夫人又道:“夫君想想,义弟是否愿意让女儿一直活在仇恨之中呢?此事对女儿来说终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倒是有个建议夫君听听怎样。” 秦克己向来尊敬妻子,于是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你我暂且瞒着女儿,她不过是个小娃娃,兴许根本就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何事,即便这一时半会记得,长久不提也会忘掉,她若执意问起,你便含糊带过,说大仇已报。”秦夫人也是心疼孩子,不想她有太多的负担。 耿直的秦克己没太明白妻子的心意,板着脸道:“如此血海深仇,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是!”秦夫人十分果断地回绝了他,又道:“夫君若能手刃仇敌最好,如若不能,蔷薇总要长大,总要嫁人,到那时你我便将此事告诉自家姑爷,再由他去报仇,至于女儿,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便好。” 秦克己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便答应下来,又告诉她,自己将要起行要去神机阁之事,不觉已夜深,秦夫人便抱着蔷薇睡了。 翌日,秦克己安排好一剑宗的各项事宜后便起身前往位于东都洛阳的神机阁。 神机阁的前身叫做“天工府”,最早历史可追溯于太宗皇帝时期,乃是由陆元一的父亲——陆博韬所创,陆博韬时任工部侍郎,奉皇帝之命创建天工府,由工部和军器监共同管理,旨在为天朝研制军械利器。 武周时期,女皇为加强中央集权,改任本家子弟为天工府主事,直接听令于武氏,负责暗杀有谋逆复辟之心的李唐元老。 景龙政变,李重俊诛杀武三思父子 唐隆政变,当时还是临淄王的玄宗皇帝与太平公主彻底剿灭了武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为避祸乱,武氏后人曾隐姓埋名藏于邯郸,后来风头稍缓又返回洛阳旧地,恢复武姓,并重建天工府,改名为神机阁。 作为江湖组织而重新出现的神机阁,暗器技巧天下无双,镇阁之宝“暴雨梨花针”乃天下暗器之王,轻轻一按开关便可如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射出数十枚银针,杀人于无形之中,令江湖人士谈之色变。 华山离洛阳不算太远,不足两日,秦克己便到了神机阁大门外。 神机阁墙高院深占地甚广,门外有一条平坦大道,正有两名七八岁的孩童在几个仆人簇拥下练习骑马。 秦克己见门口并无守卫,不好擅闯,他此行只为查案,在无确切证据之前并不想盲目动武,于是便来至人群中,抱拳道:“一剑宗秦克己找贵阁主有要事相见,烦请通传!”马背上的一名孩童瞥了一眼秦克己,倨傲道:“一剑宗可是人人敬仰的天下第一大派,怎会有你这等衣着破烂之人,你说你是一剑宗的人就便是么?如何证明?” 一剑宗向来崇尚节俭,自宗主至普通弟子皆身穿黑色麻衣,只有会见宾客或重大节日时才换上锦缎绸袍,秦克己匆匆出门不曾更换衣服,且着急赶路弄得满脸风尘,确实显得落魄,他不怒反喜,笑问:“那依娃娃你的意思,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身份呢?” 那小童向旁边递了个眼色,一名牵马的仆人嬉笑道:“都说秦克己号称‘剑宗之盾’一招‘浑天罡气’可挡世间一切兵刃,你若能挡住我的大刀,我便为你去通报阁主。” 随后这人咿呀怪吼一声扑了过来,秦克己离那人尚有五步距离,陡然出掌,浑厚掌风卷着沙尘呼啸而至,竟把那人甩出一丈开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秦克己自始至终并未移动一丝一毫。 见仆人被打,马背上的孩童顿时大怒,歇斯底里地吼叫:“给我打死他!打死他!”秦克己仍不动身,待众人围上以后“砰砰砰”左右打出去三掌,顿时人仰马翻,那些仆人尽数被他的掌风摔在了地上,秦克己眯着眼睛道:“小小惩戒,算我替武复荣管教一下他这些不懂规矩的门人。” 两个娃娃中个子稍高一点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橘子大小的黑色圆球,两手拧了一下,“嗖”得一声向秦克己扔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圆球扔出去的同时,后方传来一声大喊:“逆子住手!” 秦克己不敢大意,并未举剑击飞那黑色圆球,他使出移形换影步法,带着阵阵残影向后跳了三步,脚刚落地,眼前便有漫天剑影铺开,护住了周身。 那黑色圆球一落地便炸了,内里铁砂四溅,秦克己早已跳出了杀伤范围,零星崩过来的铁砂也被浑天罡气挡在了外面。 秦克己虎目一瞪,欲要泄愤,适才喊话那人紧忙从神机阁大门处小跑而来,到了近前,向秦克己拱手道:“在下神机阁武复昌,见过一剑宗高人!方才在下于哨亭上看得真切,是我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子鲁莽冲撞了高人,在下自会禀告家兄,严惩不贷!还请高人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武复昌到底是江湖中人,刚才虽未听见众人谈话内容,但凭借秦克己身上服饰,一眼便认出了他是一剑宗的人。一剑宗等级森严,宗内上下虽然都穿黑色麻衣,但有明显差别,有穿黑色紧身武者行装的;也有穿黑色半臂衫的;还有穿黑色长袍的。即便都穿黑色长袍又有细致分别,或纯黑色,或镶白边,或有花纹刺绣,尤其是像秦克己这种,黑袍上刺有山河日月图纹的人一定是他神机阁惹不起的。 “罢了罢了,小孩子调皮而已。”秦克己甩了下衣袖,负手而立。 “敢问高人如何称呼。”武复昌虽大致猜到了秦克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报出名号时,心中还是颇有余悸,这人竟是一剑宗宗主的三师弟!“剑宗之盾”的名号武复昌自然是听过的。 待秦克己说明来意后,武复昌便引着他往自己兄长武复荣这里而来。 秦克己与阁主武复荣见过几次面,也不与他多客套,张口便问:“敢问贵派的暴雨梨花针是否尚在府中?可曾外借他人?”听见此话武复荣甚是诧异,无端端地问暴雨梨花针做甚?但碍于一剑宗的面子和情分,武复荣也没遮掩,郑重道:“暴雨梨花针乃是我镇阁之宝,岂会借给他人!武某每日随身携带,未曾丢失!” “暗器可否让秦某瞧上一瞧?” 听见此话武复荣脸色陡变,自家镇阁之宝岂能随意观看,何况是这等保命之物。 秦克己见武复荣板了脸,知道是自己过于急切了,干咳一声后说出了义弟命案的前后因果,又道:“暴雨梨花针是我义弟命案的关键线索,纵使玉石俱焚秦某也势必周旋到底!” 此间氛围一时陷入了冰点。 武复荣装腔作势地哈哈一笑,拍了拍秦克己肩膀,道:“秦兄严重了不是!暴雨梨花针当年本就是令师柴宗主与先父共同制造的,秦兄要看自然无碍,更何况是为查案而来,于公于私武某都没理由藏着掖着,还请秦兄内室稍歇,武某这就去拿。” 秦克己暗道一声:“这老狐狸!方才还说每日随身携带,现在却说还要准备一番,到底耍什么花招?”纵使心有不瞒,但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转身移步内室。 江湖上都说神机阁阁主武复荣多疑善变,谨慎小性;副阁主武复昌大方识体,通情达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不一会儿,武复荣也进了内室,道:“方才听秦兄描述了白御史尸首征状,武某为证清白,今日不仅要把暴雨梨花针展示于秦兄,还要当场试验暗器的性能!”随后向门外招呼一声,便有两个弟子抬着一整副猪架进来了,武复荣指着这副猪架,赔笑道:“武某此举只为证明自身清白,并无对白御史不敬之心。” 秦克己已猜得他欲意何为,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仆人各拉猪架的一边,待二人站定后,武复荣从怀中掏出个两寸见方的小盒子,像是闺中女眷随身携带的妆匣。他向仆人点头示意了一下,秦克己仔细盯着,尚未瞧见什么,耳畔就传来两处声响,一处尖锐,像是哨声;一处沉闷,像是浣纱少女敲打棒槌的声音。两处声响同时迸发,秦克己有些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秦兄可以近前端详。”武复荣指着那副猪排道 秦克己上前两步瞧了瞧,只见猪排正面骨肉糜烂,严重之处有巴掌大小的凹陷,和义弟伤口竟一模一样!秦克己双拳紧攥,正欲质问神机阁。 武复荣忙道:“再请秦兄弟瞧瞧背面。”仆人当即调个翻了过来,手中猪架和之前几乎毫无异样,只有三两根针尖露了出来。 秦克己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武复荣笑道:“人人都说我神机阁的暴雨梨花针是天下暗器之王,真是贻笑大方了!根据秦兄的描述,在下可以断定,残害白御史的凶器要比我这暴雨梨花针厉害数十倍!” 秦克己并未搭茬,示意他继续分析。 武复荣又道:“暴雨梨花针是保命利器,说到杀人却有些逊色,除非打在了要害部位,银针威力有限,虽可以击碎骨肉,却很难贯穿身体,更别说在后背钻出碗大的窟窿了,多数都如那猪排一样,银针嵌在了体内,若遇到秦兄这样的高手,暴雨梨花针怕连你的‘浑天罡气’都破不了。” 秦克己已然信了大半,追问:“如此看来你神机阁确实与此事无关,就是不知武阁主后来是否又研制出威力更大的暴雨梨花针呢?” 武复荣一抬头正对上秦克己凌厉的眼神,他自然知道秦克己所言何意,仍旧赔笑道:“当年柴宗主与家父携手,耗时两年才研制出这枚暴雨梨花针,复杂程度可想而知!也不瞒秦兄,后来我也曾仿造过多次,但只出了一个成品,威力尚且不如原款,比之杀害白御史的凶器就更逊色了。” 万象门不是凶手,神机阁也证明了清白,线索断了个干净,秦克己一时恍惚,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走神之际,副阁主武复昌躬身进了内室,向秦克己拜道:“适才有人来找秦大侠,说是贵宗洛阳分舵的弟子,在下已让来者在大厅歇脚,特来告知。”武复昌样貌周正,举手投足间伴有一股子英气,不似他哥哥那般虚与委蛇。 一脸愁容的秦克己淡然应和了一声,往客厅走去。 “启禀秦师伯,半个时辰前我们舵主接到纪宗主的飞鸽传书,说让师伯即刻返回华山,不得延误!”洛阳分舵的弟子向秦克己回禀。 一剑宗制度甚严,宗主之命任何人不得违抗,秦克己只好先放下查案一事,启程返回宗府。 刚入山门便碰上了朱莫岐,秦克己问道:“掌门师兄急召我来,二哥可知是为何事?” “昨日陛下敕封太真妃杨氏为贵妃,行皇后仪仗,令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进京朝拜,你是朝廷的游击将军,自然要入京的。”朱莫岐依旧一副恬淡模样。 这等繁文缛节秦克己向来觉得无趣,漠然点了点头,朱莫岐又道:“宗主还说,御史台对逸景之死极为重视,刑部、大理寺都在全力追查,定会水落石出,让你宽心入宫,勿要急躁坏事。” 秦克己刚要离开,朱莫岐又追上来,低声道:“逸景奉命巡查河南道全地,刚刚回家便遭了暗算,定是巡查中发现了什么秘密,此次出行是由吴刚护驾,或许是个突破口!”秦克己叹了口气道:“我去神机阁之前就找过吴刚,他说义弟跑遍了河南道二十九郡,访查之地甚多,并未听说有什么异动,再者,若真是机密暗访,义弟是谨慎之人,又怎会让吴刚知道呢?” 朱莫岐微微摇了摇头,道:“这事背后一定大有文章,不管如何,吴刚一定要暗中盯着,以防万一。”秦克己暗暗点头。 朱莫岐在未拜入一剑宗之前,曾是陕王的伴读,陕王就是如今的皇太子李亨;秦克己少年时也经常出入王府,只因他母亲乃是陕王的乳母,因此朱、秦二人未是同门之前便已是总角之交的挚友,后来又一起拜在一剑宗门下,师承上任宗主柴晚风先生。两人同门将近二十年,感情极好。 第4章 开山祖师,单骑救主 白逸景灭门一案,秦克己连同大理寺、刑部查了两年,未果,心灰意冷之下带白蔷薇拜入一剑宗,悉心教她武艺。 天宝四载,玄宗皇帝命翰林院翻阅古典,以《尔雅?释天》为依据,特此下诏,改“年”为“载”,以歌功德。 商州上洛郡,上洛郡亦称“上雒”,古属“商於”,乃秦国大夫商鞅之封地,此处崖高谷深、关塞众多,先秦时期又是秦楚边界,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相传楚怀王便是在此处被扣押,终客死他乡,荆楚后人每谈及此地总有悲凉愤懑之情。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这商州城亦是车水马龙、钟鸣鼎沸,热闹非常。 城中有一家客栈名曰“仙客来”,在此处也算得上小有名气,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食客颇多,客栈二楼有一个四方讲台,台前立着一个三尺见方的书桌,乃是评书先生讲茶之地,只见桌上放了一把折扇,一块醒木,另有一副白汗巾叠得整整齐齐,台后立有两根柱子,分别写着“开席高朋满座”“挥扇口若悬河”。 不一会儿台上来了个穿青色长袍的老头儿,这人白发长须,身形癯瘦,姿态挺拔毫无佝偻之状,倒也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老爷子姓墨,是这里的说书先生。 墨老头儿上台后向着周边作揖三次,张口先问:“列位客官可曾听过一剑宗?”底下有人搭茬:“天下第一大宗派,当然听过!” 老头儿眯着眼睛又问:“当今宗主是谁,列位可知?”台下继续搭茬:“如今是纪本初宗主在掌舵。” “纪宗主是威震江湖的大侠,诸位听过他的名号也不稀奇,我若再说一人,您肯定不知。”墨老头甚是笃定。 “你倒是说说看呀。” 先生又道:“列位可知纪宗主的师傅是谁?” 台下食客小声议论,但并未答话,可见纪本初师傅的名号并不那么响亮。老头儿捋着长须,笑意盈盈道:“纪宗主的师傅姓柴,名讳晚风,是一剑宗的上一任宗主,列位不曾听过他的大名并非因他武功不济,想当年晚风先生也是江湖上拔尖的高手,不然也调教不出‘剑宗七子’这样的人物。” 台下有个年轻人嚷嚷道:“那为何不曾听人谈起过?” “晚风先生才华横溢,通五经贯六艺,颇有古贤遗风,只是不热衷于追名逐利,因他生性过于淡泊,在任之时,一剑宗虽说不上败落,却也日渐式微,可惜可惜……”墨老头叹口气,摇了摇头,到底是老艺人了,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老爷子又道:“但若真要溯其根源,一剑宗的衰败却并非始于柴晚风,还要再往上数算,晚风先生的师尊姓牧,名讳无双,要说这牧无双,那更是人中龙凤,贤中翘楚,人称‘举世无双牧公子’,牧无双哪哪都好,就是太重感情,为情所困,受此羁绊,丢掉了师傅传下来的大好基业。” 老头儿停下来观望,见台下众人尽是聚精会神之态,愈加来了精神,侃侃而谈:“至于牧无双的师傅,那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此人便是一剑宗的开山祖师——陆元一!” 突然,“啪”得一声,醒木一敲,老爷子示意大伙儿闭口止语。 “今天小老儿给大伙儿讲上一段‘一剑宗开山祖师陆元一单骑救主’的故事” “话说这陆元一并非纯正的中原血统,其父名叫陆博韬,乃是拂菻人,敢问各位客官,你们可知这拂菻国位于何处?疆域几何?子民多少?”老头竟还卖起了关子。 又道:“这拂菻国非吐蕃,非靺鞨,亦非回纥,它和我大唐并不接壤,西出安西都护府,经吐火罗,过大食国,继续西行便是拂菻国。陆博韬早年常随叔父到西域各地经商,久慕我大唐盛名,后独自一人求学于长安,为了方便,便给自己取了个中原名字,此人心灵手巧,会修葺宫殿、营建水利,颇受太宗皇帝赏识,初为虞部司主事,后被授于工部郎中之职。” 老爷子喝了口茶,继续讲:“此后陆博韬便在我大唐安家定居,并娶长安姑娘张氏为妻,生有一子取名陆元一。据传这一半夷人血统的陆元一长得倒是精致,可奈何顽劣异常,不读四书之论,不学韬略之策,更不喜舞刀弄棒,只爱游山玩水周游列国。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兵分三路,御驾亲征高句丽。陆博韬因善于研制攻城器械,便让他代领库部郎中令一职,伴驾东征,我朝大军跨越辽河,相继攻克卑沙城、白岩城,兵锋直指安市城,可这安市城高墙厚,城内将士又是负隅顽抗,一时久攻不下。 话分两头,且说这陆元一游玩至朗州武陵郡境内,不知为何竟八年未归,只是不断捎有书信回家,谈及自己巧遇一位得道高人,有意随此人习武修行,八年时间转眼即过,这日陆元一学成归家,听母亲谈起东征之事,心念父亲安危,便一人单骑快马奔至辽东。 陆元一抵达安市城之时,恰赶上太宗被困封龙山,这封龙山原本叫驻骅山。好端端的,天子怎会被困在封龙山上呢?只因安市城久攻不下,双方互相掣肘陷入了僵局,眼见深秋来临,如此拖下去对我天朝大军极为不利。江夏王李道宗想了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让世勣将军佯装天寒而匆忙撤军,引诱贼军出城,自己于城北二十里设伏。太宗采纳了李道宗的计策,并附加一计:命斥候散播假消息,说皇帝水土不适,身体抱恙,再令李世勣撤退时留下全部粮草辎重,装作匆忙班师之状,如此贼军必信。可古语有言‘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太宗计谋虽妙,无奈却被内奸告密,敌军来了个将计就计,拂晓时分趁着天色模糊,只派了小股骑兵追赶李世勣,大军却从偏门出城,沿小路摸上驻骅山,直冲太宗中军大帐,太宗身边只有少许亲卫,且战且退,后被困于主峰之上。 高句丽正欲大火烧山之时,陆元一抵达战场,见这般情景哪里还顾得上多叙父子情谊,陆元一简单询问战况之后又是一人单骑来到安市城下,途中三拳两脚截获了敌兵三支铁枪。 陆元一威名赫赫的一生便从这三支铁枪开始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如此高深的武功,只见他抛出第一支铁枪,这铁枪宛如刀入豆腐一样,直插城墙之中!乖乖!这是何等的力道!陆元一轻点脚尖,竟然跳起两丈有余,径自落在铁枪之上,如履平地,又向高处抛出第二支铁枪,再一动身离地面已有四丈距离,城垛上的守卫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第三支铁枪如法炮制,只是须臾之间,陆元一大气不喘地登上了安市城的墙头,直奔城主大堂而去。也就盏茶时间,陆元一再次出现在城头上,只是这次手里提着两个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人,一个是安市城城主杨非春,另一个是泉盖苏文派来的督邮,高句丽军兵早就吓破了胆儿,谁敢拦他!陆元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提一人径自跳下城墙,飘忽落地,三人毫发无伤,真乃天神下凡也!” 老爷子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继续讲:“陆元一驾马来到封龙山,贼军见主帅被俘,四散逃去,或被长孙无忌率军截杀,或苟且逃回安市城中,龟缩去了,自此,封龙山之围不攻自破! 太宗皇帝大喜,连连称赞陆元一武功盖世,冠绝天下。当即下令,命左右侍卫处死杨非春二人,陆元一上前劝阻:‘据在下所知,城内将士之所以如此顽抗,皆因李世勣将军曾言,我大军破城之日,鸡犬不留,这才激起了安市城的抵抗情绪,在下也知道此乃世勣将军的恐吓之言,并非真要屠城,陛下如若斩了此二人,不但没有儆效作用,只会让城内军民反抗到底’。 太宗听闻,不但不怒,反而喜欢他这直言敢谏的性格,于是由此作罢,放二人归城去了。 太宗欲封陆元一为将军,让其为国效力征战辽东,元一不受,回禀太宗道:‘在下学艺之时,家师再三警示,武功只可用来止戈扶困,断不能借此逞凶’ 眼见已经入冬,安市城依然久攻不下,奈何天不佑我大唐,太宗皇帝体恤将士寒冬之苦,只得悻悻而归。 回朝之后太宗又欲封陆元一为左金吾卫中郎将,陆元一再次拒绝,上表曰‘得天子垂青,在下诚惶诚恐,非在下不知进退,一再驳怒龙颜,实乃性情粗鄙不堪重用,在下有意开山立派,戍卫京畿,传陛下尚武之风,育天朝虎狼之师,元一立誓,永保我大唐社稷。至于辽东战事,恕在下妄言,陛下大可不必倾举国之力讨伐弹丸边隅,只需多派小股劲旅不断骚扰,他日高句丽必从内部自亡’ 陆元一言辞恳切,太宗就此作罢,给了他一个‘天威护国大将军’的虚衔,准许他以华山为根基,可在华州境内开创宗派,并亲自赐名一剑宗。” 老头儿叹一口气道:“一剑宗创派至今,历六帝,已逾百年,风光过,也落寞过,可谓饱经风霜,如今依旧是天下武林的翘楚。嗟呼!嗟呼!” 醒木一拍,老爷子又道:“今日就为大伙儿说到此处,欲知一剑宗后事如何,待下回分晓。” 台下顿时躁动开来,有拍掌叫好之声,亦有嘀咕议论之声,唯独大厅西北角靠窗的那位黑衣食客嘴角轻轻斜挑一下,似有哂笑嘲弄之意,尔后丢下半吊铜钱扬长而去,自始至终并未有人在意他的去留。 “墨老头儿,再多说一段呗!给我们讲讲当年万象门为何脱离一剑宗,自立门户这事吧。”一个年轻后生起哄。 老头干咳一声道:“此间缘由颇为曲折,涉及层面众多,非一时半会儿能说得明白,待下次小老儿再说于客官听。” “坊间都说两年前的端阳比武,原本是一剑宗获胜了,最后关头纪宗主迫于各方压力,让了汪掌门一招半式,可有此事?”那人对墨老头的搪塞并不满足,于是复问。墨老头听见此话竟然一改慈相,狠狠瞪了他一眼,阴沉道:“不清不楚的事情不要乱讲,小心祸从口出!” 那后生自讨无趣,低下头悻悻地喝了口茶水,与他同桌之人也是个年轻小伙子,见气氛尴尬,便转开话题,冲台上喊道:“老爷子,英雄豪杰的故事你讲得够多了,下次能否多讲讲那皇宫里的趣事呢?” 老爷子笑骂:“混球小子们,饭吃完了,戏也听足了,忙各自营生去吧,休要拿我老头儿打趣,我岂不知你们安的什么心思?那些子虚乌有的故事讲出来要吃官司哩。” 老头儿走至楼梯口,兀自转身,阴笑道:“若真想听些有趣的,过了酉时来城南土地庙前的大槐树下吧,小老儿的趣事只讲给叫花子和赤脚落魄户。” 第5章 大厦将倾,必有征兆 日落归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天在“仙客来”说书的那位墨老爷子,果真在酉时三刻背着个酒葫芦,醉意惺忪的向城南土地庙走来。 这里有个废弃的戏台,原本是每年二月初二唱大戏用的,可土地公毕竟一年只过一次生日,此处位置又偏僻,名家大戏班也不愿来此唱戏,逐年下来也就荒废了。倒成了城南农户晚饭后聚集闲聊之地,墨老头也乐得在此处给这些赤脚贫农讲些天下奇事,博人一笑。 墨老头尚未到来,戏台之下已有多人围坐,三言两语的聊些家长里短。 一个头发散乱的矮壮青年道:“老谷,你怎么突然就变成城西老焦家的佃客了?朝廷不是说耕地种上十年便可归给自己吗?只需按时缴税就行。如今期限已到,你辛辛苦苦伺候了十年的庄稼地,怎么归给焦老财了?” 被叫做老谷的黑汉子满脸怒气道:“我找县令理论过了,他说上头的法令确实如此,朝廷是曾说过土地耕种十年以上可归自己,人死了再把土地归还朝廷,可他又说这土地本是我阿爹名下的,期限到了也应归给我阿爹,现今我阿爹去世了,自当再还给朝廷。” “这叫什么话!”矮壮青年义愤填膺道。 旁边也不断有人接茬:“朝廷还说按人头分地,那老谷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地呀!” “是呀,你怎么不问清楚呢?” “……”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掺和上了。 老谷自己也一肚子委屈,道:“我问了呀,县老爷说如今朝廷早已无地可分,然后就给我打发出来了。” “岂有此理!改日我们一起去县衙闹上一闹!” “对!对!咱们一同找他理论!”众人纷纷应承。 最先开口的矮壮汉子又道:“再者说,这土地即便不是老谷的,也不应是他焦老财的,要我说呀,定是焦老财仗着县老爷是他小舅子,肆意豪夺!” 老谷不知如何是好,说多了又怕被扣上“聚众诽议官府”的罪名,只好岔开话题,问身旁的妇人:“程大嫂,听说你们当家的跟着朝廷打什么突厥去了?突厥不是早就亡了嘛?” 程大嫂道:“我一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折冲府原本说好的只是按期戍守长安,眼见归期已到,竟然莫名其妙的又去了塞外,那地方全是吃人饮血的蛮子,去了以后又有几个能平安回来的!”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丈夫,程大嫂竟呜呜哒哒的哭了起来。 众人听见这话又连忙安慰她…… “突厥虽然早就亡了,可这次朝廷是帮回纥讨伐后突厥,真正上阵杀敌的也是回纥人,折冲府顶多充人数而已,不上前线的,程大嫂放宽心就是。”墨老头气定神闲,一边说话一边上了戏台。 “墨老爷子来了!” 台下的农户纷纷和墨老头儿打招呼,看来,这人倒也颇受农户爱戴。 “至于你们刚才所论,土地归属问题,据小老儿所知,历朝历代但凡腐朽崩坏,皆是因土地兼并而引发的,正可谓是‘大厦将倾,必有征兆’。”墨老头作了个揖,清清嗓子又道:“感谢诸位捧场,这官场政事老朽懂得不多,也不敢妄加评论,还是给大伙儿讲两段民间故事听听吧,今儿要说的便是东莱郡齐家的故事,这齐家家主诸位肯定听过他的名号,乃当世名将齐震东,亦是现今的东莱太守,齐家祖籍河东昌化离石县,家中世代为将。三十年前,弱冠之年的齐震东首次出征便大破吐蕃,此后金戈铁马征讨四方,开元二十一年,于新城之战再次大破吐蕃,因战功被提升为左骁卫大将军,真要说来,忠嗣将军要敬称他一声兄长,哥舒翰、李光弼算是他的门生故吏。 齐震东育有二女一子,今天首要说的便是这大女儿,大女闺名唤做‘琬琰’,温婉懂礼,二八年纪以才女身份入宫,因其父屡立战功,后又被封为贵人,入宫后齐贵人曾多次劝说皇帝轻徭薄役、减少征战,真可谓是贤良淑德,奈何天妒芳华,开元二十七年,也就是六年前,齐贵人因恶疾而薨逝……享年二十四岁。”讲到此处,墨老头深感痛惜的叹了口气。 墨老头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过据坊间传言,齐贵人并非死于恶疾。诸位可还记得,六年前杨贵妃还只是寿王李瑁的王妃,皇帝看上自己儿媳妇本就是李家皇帝的癖好,当时此事传的是满城风雨,皇宫里亦是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溜须拍马的奸臣宦官蛊惑皇帝纳幸杨玉环,充掖后宫,这些人以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为首;以齐贵人为首的忠贞之臣则劝谏皇帝以人伦道德为重,以武后乱朝为鉴,劝其打消纳幸杨玉环的念头,结果齐贵人进谏不成,反惹怒了龙颜。” “后来李林甫那奸相想出个投机的法子来,让寿王妃仿效武后,先出家再入宫,这样便算不得违背伦理。依小老儿看来,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齐贵人到底为何离世,小老儿不敢妄言,至今也是个迷团,我只知道娘娘死后没多久,这杨玉环便大摇大摆的入宫了!” “齐震东痛失爱女,一蹶不振,也无心再和吐蕃征战,于是上书皇帝,恳请告老还乡。皇帝可能心中有愧,封了齐震东一个二品镇军大将军,任他为东莱郡守,准其颐养天年。” “齐贵人去世之时,其母贾氏怀孕在身,高龄怀孕本就是个极危险的事,贾氏哀痛伤神,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贾氏为了保住肚里的娃娃,以命换命,提前分娩了……生了个女儿。据说这二丫头和姐姐齐贵人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到贾氏以命换命保二丫头时,墨老头簌簌神情溢于言表。 “齐震东接连丧女逝妻,又喜迎新生,一时悲喜交加不能自已,竟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见人就打逢人就骂,唯独对这小女儿宠爱得紧,视如珍宝。民间传言这二女儿出生之时手里竟攥着一块玉佩,倒也是奇事一桩。二丫头闺名原本叫做‘齐璐瑶’,后来算命先生说女娃娃是攥玉而生的金贵之命,若名字里再含金玉,恐怕孩子福浅,消受不起,便改名叫做‘齐路遥’,算起来这娃娃今年也有七岁了。齐震东还有一个儿子,叫做齐瑾瑜,年龄介于二女中间,如今也二十岁了,喜欢舞刀弄枪,早些年曾拜入泰山万象门学习武艺,师承掌门人汪正,齐瑾瑜长得玲珑俊俏,和一剑宗的苏简仪并称‘东瑾瑜,西简仪’。” 天色越来越暗,墨老头依旧滔滔不绝地讲着齐家的故事…… 于此同时,华山一剑宗府内。 宗主书房里,有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中年人正伏案疾笔,观其字,有如蛟龙腾海,不拘不糜,虽是狂草却也行列清晰,每每落笔之处笔锋强劲,压迫之感跃然纸上。此人正是一剑宗现任宗主——纪本初。 突然“嗒嗒嗒”三声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房顶上传下来,声音虽小却清晰的传入纪本初耳中,像他这般内家高手,叶落之声尚可听得,铁器敲击砖瓦的声音自然不在话下。 纪本初眉头紧锁,暗自思忖:“我一个时辰都未曾离开房间,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攀于我屋顶之上,我却毫不知情,纵使老七也未必有如此轻功罢。” 当即放下毛笔,走出房门,轻轻一跃跳上了屋顶。但见房角脊兽处果真有一人负手而立,腰间斜跨一物,似乎是一柄剑。此人身着夜行衣,与月色融为一体,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 纪本初一边不慌不忙的向前走,一边试着询问:“可是公输兄弟?”看样子,他是认得此人的。 夜色中的黑衣人也向纪本初这边靠拢,这时略略看清来者容貌,此人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消瘦,眉眼细长,满是凌厉之色,正是今日在上洛郡酒馆坐于角落听说书的那位! “我奉族长命令带来一封信,敬请宗主亲启。”这人说得倒是唐朝官话,但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他用词客气,语调却毫不怯懦,完全不像在和武林第一大宗派的掌门人谈话。 纪本初为人机敏,信上的内容他已大致猜了出来,多半是和“纪年之约”有关。 黑衣人话音刚落就把信封扔了过来,这轻飘飘的几张薄纸在内力催动之下宛如刀片一样向纪本初打来,大有摘叶飞花皆可伤人的凌厉气势。纪本初两指轻松夹住信纸,道:“公输兄弟老远赶来,纪某不曾远迎,是我失了礼数,还请不弃简陋,入内喝杯茶水。” 那信使抱拳谢过,道:“宗主好意小可心领了,我尚要连夜赶去万象门为汪掌门送信,不便再多耽搁。” “这正巧了,我三师弟明日正欲去往鲁郡,若只是送信,我师弟顺路代劳即可,使者也能省些功夫。”稍微停顿一下,纪本初又道:“若使者找汪掌门还有其余要事相商,或担心在下偷看你这信件,还请恕在下唐突。” 纪本初到底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便探出这位公输兄弟去万象门的目的是否和来此相同,又不伤及情分。 那人略略思考,道:“不瞒宗主,我所持的两封书信,内容大致相同,不怕宗主过目,再者,泱泱一剑宗宗主又岂会私拆我一封信件。” 纪本初微微一笑,没有话说。 “那就有劳宗主尽快将此信送达万象门。”公输使者说完这话,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纪本初拱手道:“好说好说。” “小可此行任务完成,告辞!”话音刚落便跳下房顶,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使者路上小心,不送!” 纪本初回到书房,拆开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件,面色逐渐凝重。 过了许久,他呼唤门外弟子进来,道:“你速去告知其余六位师叔,明日一早于‘自苦厅’会面。” 小童诺然而去,纪本初依旧面色凝重。 第6章 纪年之约,以武会友 侠之一字,拆解开来乃是一“人”一“夹”。所谓侠者,无非是苟活在夹板中的人罢了。 翌日清晨,纪本初的几位师弟应命而来,齐聚于自苦厅内。 纪本初师兄弟共七人,师傅是一剑宗上任宗主柴晚风,晚风先生作古以后把宗主之位传给了大弟子纪本初。 七人按入门顺序论长幼,纪本初虽是大弟子,年龄却并非最大,年纪最大的是排行老四的姚守义,绰号“遮天手”,此人约四十出头年纪,脾气极为火爆。一剑宗武学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但说到立派根基,靠得仍是精妙绝伦的剑法,可老四偏偏把这套《二十四式遮天手》练得大成,剑法却平平无奇。 年纪最小的是七师弟——臧锋,尚不到而立之年,性情孤僻,为人沉默寡言,他无妻无子,平生以剑为友。 七人年龄不同,武功也是参差不齐,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虽说都是柴晚风教出来的徒弟,但各人的悟性和际遇不同,武功自然也差出了一大截。 翘楚者是排行老七的臧锋,老七作为关门弟子,颇受师傅偏爱,自己悟性也高,入门时间最短,年纪最小,却凭着一套出神入化的《七湮十伤剑》技压众师兄,江湖人称“剑宗之刃”。武艺紧跟其后的是宗主纪本初和老三秦克己。 众人见宗主从后室走了出来,纷纷起身行礼,纪本初连忙摆手,示意大伙儿坐下,又笑道:“让师弟们久等了,惭愧惭愧。” “这不妨事,宗主赶紧议事,顺带让弟子多煮几碗粥,再弄两样精美小菜,大伙儿急忙赶来,饭都未曾吃上一口。”姚守义口无遮拦地说到。七人关系一向很好,此时也没外人,姚守义的脾气性格大伙儿都知道,也没人会计较他以下犯上的举动。 “四哥勿要急躁,我已经安排了。”纪本初虽是宗主,亦是大师兄,可于情于面,私下无人时都以“四哥”称呼姚守义。 纪本初环视一圈,厅内有五位师弟落座,却不见臧锋,他伸手招呼站在角落候命的弟子,小声询问:“昨夜可曾通知你七师叔?”那弟子也小声回复:“所有师叔都通知到了。” 纪本初微微叹气,甩了下衣袖,黯然道:“罢了罢了,由他吧。”继而了又恢复庄重神情,道:“下一次的‘纪年之约’我和汪正经过协商,已经敲定了。” 听到“纪年之约”四字,众人都来了精神。 “怎么个比试法?”老六苏简仪直接问到。 纪本初答道:“比武方式和上次大致相同,依然是三局两胜,只是细节略有变动,参加比武的三人中,必须要有一名‘卯门’的少年弟子。” 听到此处,其余五人无不大惊。 “卯门弟子”是何意?“纪年之约”又是何故?为何众人都如此看重这事?这一切都要追溯到七十年前,甚至更久远。 一剑宗乃陆元一所创,太宗皇帝曾多次敕封,后经发展,一剑宗分为六门,为首的四门以十二地支前四位命名,分别是子门、丑门、寅门、卯门,另外两门叫做显门和威门,六门各设门主、副门主,统筹门内事宜。 子门:由历代掌门亲统,门人很少,由文、武、工、品等诸方面造诣很高的入室弟子组成。剑宗七子除臧锋之外都隶属于子门,纪本初承接宗主大位以前也是子门弟子。 丑门:此门弟子武功平平,或是能言善辩、出口成章,或心灵手巧、能工善造。 寅门:此门弟子以学习驰骋御敌之术为主,以修炼内家武术为辅。门下弟子武功招数虽然粗简,但要论起行军打仗,皆是万夫莫敌之辈。寅门弟子还负责为朝廷训练军队和将领,高宗在位时期,民间曾流传:“天下将军半数出剑宗。” 卯门:一剑宗的少年弟子,一边耕耘工作,一边修习武功,成人后按其才能、特长分到其余诸门。 威门:一剑宗收养和训练的死侍!对宗府绝对忠诚,经受严酷训练,精通各样跟踪、暗杀、搏斗技巧,且视死如归,是一剑宗让天下武林忌惮的根本,亦是一剑宗最后之屏障。 显门:江湖上想要寻求庇护的独门小派,以及渴望得到财产保障的商贾地主,只要恪守正义之道,扶危济困,经宗主许可之后皆可自称是一剑宗显门弟子,这些人每年定时要向宗府缴纳财物,这也是一剑宗收入来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再来说“纪年之约”,每十二年称为“一纪”。 当年陆元一膝下有两名入室弟子,大弟子贾百烈,二弟子牧无双,皆是出类拔萃的江湖俊杰,在元一祖师仙逝之后,因诸多原因,一剑宗裂为两派,大师兄脱离一剑宗而自立门户,名号“万象门”;小师弟秉承师傅遗愿,坚守一剑宗。 两派虽然仍以师兄弟相称,看似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却彼此较劲,几十年下来双方互有恩仇,曾大打出手,也曾交臂言和。后经双方协商,约定每十二年竞武一次,美其名曰:以武会友。实则还是为争天下第一的名头,顺便也可借此机会探查对方的武艺修为。 众人皆知陆元一并非自学成才,实乃背后有高人指导,其武功自成体系,覆含甚广,以剑法为主,囊括拳法、暗器、轻功、内功。 创派之初的头十年里,陆元一接连挫败江湖大大小小四十九派的高手,未尝一败,一时风头无两,倘若没有师门指点,如此年轻,任凭你有天纵之资也无法取得这般成就。况且陆元一又兼通韬略、医学、建筑、奇门遁甲、天文星象,其背后高人那鬼神莫测之力,可见一斑。 有人说陆元一的师傅来自某个海外仙岛,更有离谱的说他师傅是下凡的大罗金仙,还有人说授其武功的是个不入世的隐秘组织,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纪本初如此安排,姚守义甚是不解,嚷嚷道:“上次的端阳节比武我们虽然输了,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倒也心服口服。若加入一场卯门之战,于我们而言难免不公,我一剑宗历来入门苛刻,不像他万象门,什么猫儿狗儿的都囫囵收纳,近些年我们几个谁也没再收徒,冷不丁的去哪找个能参赛的徒弟?” 说到这里唏嘘之意溢于言表,众人也皆有同感。 剑宗七子叱咤江湖多年,论武功讲威望都是名声赫赫的人物,可在教徒弟上就差了点事,年轻弟子多数中规中矩,不稂不莠。 孙正礼接过话茬道:“再看万象门,这些年可培养了不少年轻弟子,首数那齐瑾瑜,听说汪正已把《七曜神功》尽数传授给他了,看样子是要当做下任掌门培养了。还有东方未明、东方未晞兄弟俩,也是难得之才。我们这边能拿出手的只有万春师侄一人,还被掌门送去军中任职了。” 书生模样的朱莫岐干咳一声,道:“老五你也不用太长他人志气,掌门师兄既如此安排,想必心中已然有了定数!” 众人随即看向坐于主位的纪本初,他却并未言语。 朱莫岐折扇一开,甚是潇洒,朗声道:“齐瑾瑜是很优秀,可早已不是卯门弟子,距下次比武尚有十年时间,到那时,东方两兄弟年龄也大了,按祖训,年龄超过二十五岁便不能再是卯门弟子。敢问诸位师兄弟,凭你我几人本事,十年时间难道就教不出一两个得意门生吗?我倒是有些主意,不知诸位愿不愿意再多听我这酸秀才说上几句。” “老二莫要卖关子!真是急煞我也!”姚守义甚是着急。 朱莫岐捋捋胡须,笑道:“一来呢,要从现有卯门弟子中挑选几个十五岁以下,根基不错的收于膝下,耐心调教,令狐明、棠棣华二人我觉得不错,其他人选等下诸位可以再补充;其次,放宽入门条件,增添卯门弟子数量,有了基数才有质量;第三,找那么一两个极其聪慧又听话的孩子,传他一套威力强劲,又能速成的剑法,十年时间专攻一套剑招,也能有所成就。” 到底是一剑宗的智囊,朱莫岐一言既出,为众人解惑不少。 秦克己道:“二哥所说颇合我意,只是方才你说,传授一套速成剑法,二哥指的是什么?” 纪本初放下手中茶杯,轻描淡地说到:“七湮十伤剑。” “七湮十伤剑?”秦克己脸上充满了诧异,且略有不悦之色,义正言辞道:“内力不足之人强行修炼七湮十伤剑有何后果,掌门师兄你是知晓的!” 《七湮十伤剑》是臧锋在柴晚风的指导下,配合一剑宗的无上内功心法《七曜神功》而自创的一套剑法,此剑法异常霸道,每一招每一式都有摧枯拉朽之威,师傅尚未去世之时,臧锋便能凭此剑法与之切磋而立于不败,几年下来,这套剑法他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这套剑法并非多么高深的武功,十年八年便可大成,只是须以强劲内力为根基,否则便会反噬自己,先伤阴阳,再伤五脏,此为七湮,五脏之周又有十脉,左右各五,分别为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继而伤及此十脉,是为十伤。 纪本初道:“我辈中人皆可为大义献身,死不旋踵,况且是此等涉及颜面之事。纪年之约我们已连输两次,这次绝不可再败!再者,强练七湮十伤剑所致内伤又不是无法可医,只需用纯粹内力助其打通阴纬、阴翘二脉,不但内伤可以痊愈,武功也会突飞猛进,只要比武能赢,我可以亲自为其打通经脉,无非损上三五年内力而已,又有何妨!” 朱莫岐冲秦克己微微一笑:“掌门师兄如此行事,也是不愿看到你我百年之后,一剑宗陷入后继无人的窘态,咱们几个可不能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倘若没有其他事情就这样定了,大家散去用早膳吧,三师弟你留下。”众人鱼贯而出,大殿内只剩下纪本初和秦克己两人。 “三师弟你知道的,老七对我……哎!”纪本初叹了口气,“让他收徒,他未必肯听我的,此事还需你去跑动跑动。” 秦克己知道他所谓何意,早年间大师兄曾做过一件不太厚道的事,伤了臧锋的心,至今耿耿于怀,两人关系一直也不太和睦。 “还有一事,我想让你亲自去趟鲁郡,把这封信交给汪正。”纪本初从怀中掏出信件,交于秦克己,并在他耳边不断说着什么,秦克己连连点头。 但关于昨夜那黑衣人造访之事,纪本初只字未提。 “好了,事不宜迟,三师弟你迅速回府打点,知会弟妹一声,即刻出发。” 秦克己走出三两步又停住,回过身喊了一声:“大哥……” “嗯?”纪本初答应得很不自然,自打当上宗主以后,几位师弟便很少如此称呼自己。 秦克己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我总觉得大哥瞒了我们很多事,敲定下次纪年之约一事,怎会如此突然?且如此不合情理,比武方式果真是由大哥亲自度定吗?还有前年的端阳比武,大哥明明可以打赢汪正,为何留手?” 纪本初沉思片刻,并未答话。 “师兄掌控宗派大局,有难言之隐,师兄弟们也知道的,倘若真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只盼师兄可以倾心吐意,大家一起分担便是。” 秦克己说完这话,大步走了,待他出了房门后,纪本初喃喃道:“侠者侠者,苟活在夹板中的人罢了……” 第7章 春柳拂堤,初遇无期 邢州,钜鹿郡,沙河城。 城外有条河流,唤做“湡水”,亦称“蓼水”,是大沙河的一条支流。 几个小童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一个年龄略大的高个子男孩儿,用粗制的网筛在堤坝上捞虾。五丈之外还有一个瘦弱的小孩,孤零零的在堆泥人,时不时抬起头望望捞虾的众人,眼里满是羡慕。再远处有个带斗笠的人牵着一匹黑马,不紧不慢地在田垄间走着。 “有了有了!” “快拉网!” 众孩童顿时兴奋地叫嚷。 大青石筑成的堤坝常年遭河水浸蚀,此时又刚被雨水冲刷,路面湿滑不堪,那大个子孩童过于兴奋,脚底打了滑,“嗵”的一声跌进了河里。众孩童哪里见过这等情形,哭喊着四散跑了。 这时,远处那瘦弱娃子不知哪里寻来一段长树枝,快步跑来,想以此拉起落水的人。可那人惊慌失措,胡乱扑腾,反而离岸边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超出树枝的长度,还是没有半点要抓的意思。 瘦弱小娃大声呵责那落水的,让他冷静些,抓住树枝。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戴斗笠的人身形一晃已是三丈有余,再一点脚尖竟飞了起来,宛若燕子一般划过水面,若有明眼人在此处,定能看出这是一剑宗的“移形换影术”和“飞燕功”戴斗笠那人力道将尽,快要下落之时,又使出一招“飞燕掠波”——单脚轻点水面,借力使力再次腾空,用腋下夹起落水之人,朝着堤坝滑翔而去。 瘦弱孩子见两人上了岸,立即赶来询问:“胖虎怎么样?要不要紧?” 被叫做胖虎的男孩儿仍是满脸惊惶,一言不发,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向救命恩人磕头。瘦弱娃子拱手弯腰,作揖道:“感谢老神仙救命大恩。” 那人摘下斗笠,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国字脸,粗平眉,威目生辉,鼻若悬胆,一副刚毅之相。正是去往鲁郡送信,返程至此的秦克己。 秦克己见二人如此,一个战战兢兢似惊弓之鸟,一个瘦弱腼腆却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爽朗地笑了几声,伸手拍了拍胖虎肩膀,道:“身体若无大碍就快些回家换件衣服,免得着凉,以后留心一些便是。” 胖虎应声,转身对那瘦弱娃子道:“无期,谢谢你。平日里我那般欺负你,如今你还肯救我,让我好生羞愧。” 秦克己听明白了,竟然还是一场以德报怨之举,有趣有趣。他路上无聊,有心拿这两个娃娃打趣,问道:“两个小娃家住何处,叫什么名字?” 胖虎有意表现自己,抢话道:“我叫胖虎,他叫燕无期,都在城内居住。我阿爹是邢州府的衙役,无期父母都去世了,他跟着姨父生活。”说到无父无母之时,燕无期狠狠地瞪了胖虎一眼。 “胖虎,我且问你,适才燕无期救你之事,你回家可会告诉你父母?”秦克己问到 “回恩人,我一定告诉阿爹,让阿爹去家里谢他。今日课堂上我们学《春秋?察微篇》孔夫子有言‘夫圣人举事,可以移风易俗,而教道可施与百姓,非独适己之行也’做了好事应该让人知道,得到表扬,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做好事。” 秦克己面色凝重,略有不悦,又问燕无期:“你如何看待这事?” 无期答曰:“区区小事而已,自然不用斤斤计较。姨父教我,做人无愧于天地良心即可,此等仗义之事乃是我辈本分。” “好!好!好!”秦克己连道三个好字。“好一个我辈本分,有趣有趣。” 秦克己这一笑反让胖虎不知所措,他小声嘀咕:“孔夫子明明是这样说的,先生也是如此教的,难道有错?” 秦克己复问燕无期:“你家中可还有别人,姨父从事何业?” “我本是邺郡人,父母早亡,家中又无叔伯堂亲,母亲临终前将我托付于同县的姨父,三年前随姨父搬家到此处。姨父是个郎中,在城里开了间铺子,叫济民堂。” “邺郡人….邺郡人…郎中……三年前搬家。”秦克己喃喃絮叨,神情怪异。 “济民堂!你姨父可是姓李?官名叫做永攀?”秦克己激动的整个脸颊都在抽搐。 燕无期一五一十回答:“姨父是姓李,官名叫什么我却不知。” “是了!是了!小娃,快快带我去见你姨父,他乃是我的故人!”秦克己样子十分急切。 二人先来至济民堂,堂里小厮说主人半个时辰之前回家了,二人又快马来到燕无期家中。 “姨父,有个伯伯来找您。”无期喊道。 主房侧门出来个矮壮汉子,秦克己看清这人面目之后,“咚”的一声便跪在地上,这冷不丁的一跪,吓了燕无期一跳,矮壮汉子也不知何故,待秦克己抬起头时,这才认出他来。 “秦大侠?您怎么到邢州来了,怎么还与我外甥碰上了?”李郎中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走去,扶起跪在地上的秦克己。“走走走,秦大侠快入内说话。”他又随即便吩咐丫鬟看茶。 “恩公叫我大侠真是折煞我了,四年前若不是承蒙恩公搭救,我与拙荆早是地下冤魂了,哪里还有什么大侠。” 李郎中道:“秦大侠长我几岁,那你我便以兄弟相称,也自在些,秦大哥切莫再喊什么恩公了。” 秦克己点头称是,感慨道:“自荥阳匆匆一别已有四年,我伤势痊愈之后便到邺郡找你,想要拜谢救命之恩,寻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后来听郡内其他郎中说你搬迁了。我也真是糊涂,邺城离钜鹿也不算太远,竟然不知道在周边再打听打听。” 两人皆是哈哈大笑。李永攀吩咐燕无期先去内室给姨母请安,又道:“内子身体抱恙,不便出来拜见秦大哥。大哥是如何碰上无期的,又怎知他是我外甥呢?” 说到燕无期,秦克己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却没声张。只是将今日河边发生之事都说给李永攀听。两人你来我往,聊得好不热闹,直至月色初上。 “不瞒兄弟,你家这娃娃聪慧热忱,我甚是喜欢,我有心让他拜入一剑宗,亲自养育栽培他,也算略报当年救命之恩,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到此话,李永攀大喜,他常年外出采买药材,自知一剑宗是何等地位,如今肯传业给自己外甥,自是大喜的事。再细细一想又有一丝顾虑,说到:“大哥肯教导无期,是孩子的福气,可是……我夫妇虽视他如己出,但毕竟是我连襟之子,又是临终托孤于我,他小小年纪就远赴华山学艺,我心有不忍。再者,恐怕街坊误解,说我恶待我这外甥。” 秦克己也觉得在理,正为难之际,李郎中道:“咱们先吃晚饭,大哥今日在我这里留宿一夜,待我与内子商量之后明日答复大哥。” 夜间,李郎中把此事告知妻子,却不想妻子竟有如此胸襟见地,李夫人道:“姐姐临终托付,你我自当尽心尽力抚养无期成人,可郎君只为自己名声考虑,却不想想,那高高在上的一剑宗岂是你我寻常百姓可触碰的?秦大哥肯收留无期,是他的造化。无期自幼就比一般孩子要聪慧,难道让他成年后就跟着你我,庸碌在这三尺见方的药铺吗?岂不白白浪费了孩子的天资?天下有哪个父母不愿自己家孩子既成人又成材的,我相信这亦是姐姐的夙愿。”听妻子如此一说,李永攀心里有了打算。 他二人的谈话却被门外的燕无期听个正着,无期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自幼孤苦,父亲因病早逝,母亲操劳过度,两年后也撒手人寰,姨父姨母虽待他亲切,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现在姨母也要将他送走,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一片苦心。有时候过于聪明反而不好,诸事猜忌,他知道姨母有孕在身,难免会认为姨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再要他了。 就这样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李郎中便将心意告诉了秦克己。 秦克己大喜,李郎中欲留他多住些时日。 秦克己明白他的心思,安慰道:“贤弟心思秦某怎会不知!只是一来我奉命办事,急于回华山向掌门师兄复命;二来,孩子既已知道要出远门,过于耽搁难免增添离别情绪,反而不好。贤弟大可放心,你对我夫妇二人有救命之恩,我以手中罡正剑立誓,日后一定还你一个文武全才!我膝下无子,两年前收养了一个故人的女儿,年纪与无期相仿,两人在一起也有个伴,我定把无期当嫡子看待,若无期想家了,我随时安排他回家与你们相见。” 见秦克己如此恳切,李永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本想细细为二人准备盘缠、安排仆人,都被秦克己一一制止。 李永攀送二人出了西城门,临路边折了一束柳枝,抓了一捧黄土,交于无期。看着两人一马消失在夕阳古道之中,久久不愿离开,远行的没哭,送别的反而泣不成声。 第8章 归途轶事,江湖相邀 秦克己、燕无期二人离开邢州已有多日,现今来至晋州地界,在平阳城内一家客栈落脚。 一路走来无期很少说话,秦克己想他是初次离家,难免认生,路上也一直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和他扯些闲话,把当年自己在荥阳县如何遭受暗算,又是如何巧遇李永攀而被搭救之事说给无期听。 二人尚未进入客栈就有小厮前来牵马招呼,那小厮吆喝:“军爷您打尖还是住店?” “先简单来些吃的,再找两间挨着的客房。”秦克己如此吩咐,小厮应声而去。 燕无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恰巧被秦克己发现,他笑道:“无期有话就说,无须拘谨。” 燕无期道:“并非无期不懂礼数,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秦克己又是爽朗大笑道:“此去一剑宗我有意让我七师弟传你武功,他是我们几人中武艺最好的,如果宗主准了这事,你当喊我一声师伯,只是现今还未拜师,暂不能用师门称呼。这样吧,我与你姨父是故交,你喊我世伯便可,同音却不同字。” 燕无期诺然,开口问道:“这一路走来为何总有客栈喊您‘军爷’?您是当兵的吗?” 秦克己指了指自己的佩剑道:“喏,因为这个!我大唐尚武,对百姓自有兵器的管理不像前朝那样苛刻,可即便朝廷放松了武器管制,寻常百姓轻易也不会手持刀剑在大街上乱逛,惹那不必要的麻烦,在路人眼中,街上持剑者无非两种人,一者是达官显贵,这些人持剑多数用来装饰的,好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再者便是维护治安或外出公干的官差。店小二见你我衣着简朴,料定我们不是富贵之人,遂称呼军爷,这小二倒也算是机灵,可就是见识短浅些,他又怎知天下除了富人和官差,我一剑宗的门人也可以光明正大持剑外出,此乃圣上特许。” 秦克己说到此处,自豪之色溢于言表,接着又道:“他们更不知的是,一剑宗和官军的佩剑有着本质的区别,官军的制式佩剑虽口中称呼为剑,实则是刀。古书有云‘剑者,直身,双刃;刀者,曲身,单刃’。” 燕无期恍然,又问道:“那岂不是全天下都叫错了?” 秦克己笑道:“也并非如此绝对,实乃因为我大唐所产兵刃和历朝历代皆不一样,称它为唐剑,它明明是单刃;称它为唐刀,它又是直身,因此怎样称呼都可。咱们一剑宗所持佩剑皆为正统汉剑造型,为区分两者,口头上我们更习惯称呼朝廷制式兵刃为‘唐刀’。” 语毕,秦克己手心用力,将内劲灌输于剑鞘,宝剑不用手拔竟自己弹出来半尺有余。燕无期虽然见识过秦克己的武功,但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再次看到这般神通依然很是兴奋。 “此剑名为‘罡正剑’乃师祖所传,卷刃后我又重铸过,是一柄‘八面剑’。正统汉剑有‘四面’、‘六面’、‘八面’之说,四面汉剑质地轻盈,也更锋利,七师弟的‘铸心剑’就是一把极品四面剑;八面汉剑坚实厚重,破坏力也更强;六面剑介于二者中间。官府作坊生产的唐刀也分四种样式……”秦克己话未说完,饭菜上来了,“咱们先吃饭,日后再说唐刀。” 就在这时,秦克己突然感觉背后似乎有人在注视自己,像他这般高手,感官要比常人强出许多,回身望去,远处饭桌上果真有三个大汉在冲自己这边指指点点,他这猛然回头那三人来不及躲避,几人目光撞个正着。 三人见自己被发现,倒也磊落,年长一人起身抱拳道:“在下平阳刘家,刘义全,这两位是我族内子侄,敢问阁下是哪路朋友,可否过来一叙?”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剑宗秦克己。”秦克己自顾自的斟茶,丝毫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刘义全等人听见“一剑宗”三字,全都站了起来,刘义全移步上前,再次抱拳道:“家主刘义同是贵宗显门弟子,阁下又是哪一门的高手?” 听得是本门弟子,秦克己脸色缓和不少,略略拱手回复:“子门。” 若“一剑宗”的名号惊到了刘姓三人,那“子门”二字于他们而言实乃晴天霹雳,即便自己家主看见此人也要恭恭敬敬的。 三人走来便要下跪,秦克己眼疾手快,突然发力,手未到,掌风先至,竟用内力将三人跪到一半的膝盖扶了起来。“不必如此,一剑宗内皆是兄弟,见面不跪,三位请坐吧。” 实在有趣,秦克己怕是忘记了数日前自己见到救命恩人时下跪的模样了。 见秦克己如此说话,三人轻松了许多,也就坐下了,刘义全又道:“我们本以为秦大侠是虎头帮找来助阵的,没想到竟是自家长辈。” 秦克己见刘义全比自己岁数还大,却称呼自己为长辈,甚是难为情,为缓和尴尬,急忙问道:“虎头帮是何帮派,助阵又是怎么回事?” “回秦大侠,我们平阳是个产井盐的地方,官府的井盐生产一直委托我们刘家督工,可近日市面上出现了不少海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经我们多方探查得知这海盐乃是虎头帮在操纵贩卖。”刘义全也不遮掩,将此事全然告知。 秦克己凛然道:“贩卖私盐可是重罪,以叛国罪论处,他虎头帮长了几个脑袋敢做这事!再者,此事你们也应报官呐,怎么还结了梁子?” 刘义全压低声音道:“虎头帮不过是本地一伙恶霸,自然没有胆量做此事,全是官府在背后撑腰。家主举报至官府,县令却说没有实凿证据不能立案,甚至扬言,若不是念及多年情分定以妨碍公务罪捉拿我们。”刘义全又道:“报官的事传到了虎头帮那里,他们帮主约我等于今夜戌时三刻在城外树林私了此事,并恐吓刘家,若敢不来,保不齐我们家眷哪天会出些意外。” 刘家其中一个子侄道:“既然官府不管不顾,也只能私了,若只是武斗,我们也不惧他虎头帮,只是从小道消息听说,他们和万象门有些渊源,又找了不少江湖好手相助,这便棘手了。” 刘义全略略思忖,抱拳道:“晚辈斗胆想请秦大侠助我,秦大侠若避于同门情谊不好动手,吓跑他们即可,盐田督工这差事我们可以不干,家眷性命却是大事。” 秦克己正义凌然道:“这是什么话!若真有此事,即便真有万象门撑腰,秦某也不惧他,任凭万象门权势滔天,也不能作奸犯科,今夜我便跟你们走一遭。”其实秦克己心里巴不得万象门也参与了此事,总算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刘氏三人欣然离去,约定好戌时再来客栈接秦克己同去。 晚饭后,燕无期在秦克己房间内听他讲些江湖趣事,正说到精彩之处,听见有人敲门,想必定是刘氏族人,秦克己安抚好无期,等他回来再继续把故事讲完。 待秦克己来到树林时,只见双方举着火把,提着兵刃,已列好架势,大有随时厮杀的劲头,他正欲问话之时,对面领头那人身边有个小矮子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连连点头。 这人很是蔫巴,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扯着一副沙哑嗓子喊道:“竟不知一剑宗的高人到来,恕罪恕罪,在下虎头帮帮主赵范。区区田产之争,芝麻大的小事竟劳驾您了,既然您都出面了,罢了罢了,那块农田归给他们刘家就是,大家就此散了您看可好?” 秦克己心想:“定是那小矮子认出了自己,怎么我对这人却毫无印象?”他随即答话:“若只是田产小事,秦某自不过问,我尚要在平阳城住上几天,若被我查出尔等涉及经营那杀头的买卖,秦某定要管上一管,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赵范那人油嘴滑舌的很,匆匆几句便要领人回城,走出二三十步被秦克己大声叫住:“赵帮主且留步!” 赵范以为秦克己变卦了,阴阳怪异地问:“秦大侠还有何指示?” 秦克己道:“你身旁那棵大树离我约有十丈远,若秦某侥幸能让这枯树枝尽插于树干中,日后你与刘家不可再私斗,更不能做那龌龊勾当,为难他们家眷。至于你是否经营非法买卖,待我查明以后再与你理会。” 秦克己说完这话,从地上捡起一截小树枝,随手一抛,小树枝鬼魅似暗器一般飞了过去,闷声一响,尽插大树之中,只留下个尾梢。天色太暗,距离又远,刘氏这边看不清楚结果,赵范却看得明白,他只是略感到耳边有一物飞过,尚来不及回神,便看到那插在树干中的小枝,心里一阵发凉,倘若是打在自己身上,休休矣! “高人神通在下领教了,虎头帮保证日后不再纠缠刘氏一族,告辞!”赵范此话刘氏众人可是听得真真切切,恭维秦克己的声音不绝于耳。 随后刘氏众人也前呼后拥地围着秦克己进了城。 第9章 剑宗之盾,名不虚传 告别刘家众人后,秦克己并未回客栈,他当然不会如此轻易相信赵范所说的什么田产之争,他快步跟上赵范等人,尾随于后,径直来到城中心的一座大院子外。赵范的伙计们也都散了,身边也只剩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认出秦克己的那小矮子。 看门的汉子迎赵范几人进去以后,四顾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关上大门,这下秦克己更坚信这里定有猫腻,随后悄身翻墙而入,顺着众人说话的声音偷偷来到北屋门前,他收敛了气息,急速穿行,宛若黑暗中的魅影,院中的几条大狗竟也不曾发现,又轻声上了屋顶,掀开一片石瓦偷偷向下望去。 赵范吩咐身边几人:“传话给各个堂口的弟兄,这两天都消停一点,停止一切买卖,等姓秦的走了再从长计议,我们都老老实实的,谅他也不敢无凭无据随便杀人。” 身旁人低声问道:“为何不请里面那位出手……”接着做了一个抹脖的手势。 赵范呵斥道:“秦克己这一捣乱,已经坏了公子的计划,你我还有何脸面再请他出手,公子又岂是你我这种打打杀杀干粗活的人,况且现在摸不清秦克己的意图,不知他是刻意为探查这事而来,还是碰巧路过。”随后悄悄在那人耳边低语:“再说,那秦克己岂是善茬?若真打起来,公子未必能赢他。”最后这句耳语秦克己未能听清。 秦克己在屋顶暗自思索:“里面那位公子?这是何意?”突然醒悟,向下环视一圈,几人中唯独不见那矮个子!他们一同进的房间,大活人怎能凭空消失,定是有暗室!再向东看去,果然还有一扇可以平移的暗门,并未关严实,东面还有一间侧室相连。他快步过去要看个究竟,可老马亦有失蹄时,秦克己急于看看那位公子到底何人,竟忘了收稳脚步,屋内赵范等人察觉不出,可却被暗室里的公子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暗室里的那位公子顺手扯了块裙摆系在脸上,向上大力跃起,直接破瓦而出,也上了房顶,二话不说“嗖嗖嗖”一下扔出三枚暗器,直逼秦克己人迎、膻中、章门三大要穴,尤其这最下方奔章门穴而来的暗器,实在刁钻。秦克己暗道一声不妙,左右腾挪之路都被封死,只见他急速下腰,双膝下落,近乎着地,紧跟着上身后仰与地面平行,算是躲过了上半身的两枚暗器,这样一来飞往侧腰章门穴的暗器便打印堂而来,秦克己略微挥动手中长剑,暗器也被格开。 整套招式眨眼间一气呵成,尚不算完,秦克己人未起身随手又将手中长剑扔向蒙面人,待剑身插至对方胸前时秦克己身形也已跟到,蒙面人本欲侧身躲过宝剑,正要侧步移身,罡正剑的剑柄被秦克己反手抓住,立刻改刺为划,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蒙面之人尚是侧身站姿,无奈只好腾身高高跃起,只觉脚底一股凉意,乃是秦克己的剑鞘自那人脚底扫过,万幸躲过了,不然蒙面人这双腿算是废了。 话说那蒙面公子俯身再来攻击时,手里多了把铁骨折扇,顺势而下,直扫秦克己面门,铁扇被罡正剑格开。 蒙面人身体未稳,秦克己手腕一抖又使出一招“沧龙出海”,自下而斜上像是在画波浪一样连挽四个剑花,“沧龙出海”乃是一剑宗上等剑法《水墨丹青决》中的招式,一招一式都像是挥笔作画,随心所欲却又章法不乱。 那人打开扇子封住前三个剑花,却被第四剑结结实实点中胸口,幸好秦克己全程没有拔剑,他只是被剑鞘点中,似这等剜出来的交叉剑伤,伤口不大却让中招之人流血不止,难以愈合,饶是如此,蒙面人胸口也是火辣辣的疼痛。 一剑宗的武功注重出招迅敏,往往首招未至次招已出。两人又互拆十多招,秦克己依旧攻多守少,蒙面人渐渐支撑不住。 突然!秦克己在转身的瞬间刻意把手中长剑撇了出去,双掌迸出千钧力道奔蒙面人胸口而来,那人双臂交叉护在了胸前,手臂被震得发麻,连连后退。 再看这边,秦克己拍到那人手臂的同时,以气御剑,罡正剑飞速旋转,一招“剑荡四方”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腹部,五脏六腑哪里能承受这样的撞击,一大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双方差距一目连然,罡正剑自始至终未曾出鞘。 秦克己中气十足道:“还不肯用你本门武功吗?再如此藏拙,今日你必定丧命于此!” 秦克己见此人身形步法皆是不弱,但使出来的每一招武功,威力都大打折扣,由此料定,蒙面人定是博览诸家武学却并不精通,又不肯使出自家招数怕被识破。 秦克己道:“你若老实交待海盐从何处而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蒙面公子嘴角微微上扬,嗤笑一声:“久闻剑宗之盾大名,今日有幸领教一二,实乃幸事,我敬你为前辈,你却把我当傻子。现今你尚且有求于我,自然不会杀我,我若老实交待了,你岂会留我性命?今日算是栽你手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尔后丢下折扇,闭了双眼,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秦克己见他这样,也松了警惕,收回架在那人脖颈上的罡正剑,纵声大笑。心想:“此人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胸怀,我秦某人岂是言而无信之徒。”欲要辩驳,正回神之际听到对方丢下一句:“再会!” 蒙面公子站立之处突然冒出一大股黄烟,刺鼻呛眼,等黄烟散尽哪里还有人影! “嗨!阴沟里翻船了,竟被黟山派的遁法给耍了。”秦克己一拍大腿,懊悔不已。“这小子倒也激灵,先言语激我,骗我放松戒备后再伺机脱身。” 秦克己跳下屋顶本想抓赵范等人问个究竟,可找了一圈,院中除了那几条大狗哪里还有半点活物。两人打斗之时,众人见自家公子不敌秦克己,早溜之大吉了。 “不好!无期还在客栈!”秦克己猛然醒悟,一路翻墙跨院,脚不离地的赶回了客栈。此时已是深夜,一片静谧。他轻声翻上二楼,见无期已在房中睡下,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对方既然知道自己身份,也一定知道他在何处落脚,没准夜里会赶来报复,自己倒是不怕,却担心那群乌合之众挟制燕无期逼自己就范,想到这里,秦克己不打算再睡,顺手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闭目养神。 天亮之后秦克己本欲再去寻赵范探个明白,转念一想,带着无期诸事不便,把他一人留在客栈也不放心,就此作罢。他取出纸笔留下书信,吩咐店家转交给一剑宗在襄陵县的分支,信上交待他们私下里继续打听海盐一事。 就这样,秦克己带着无期继续上路了。 两日后,二人来到黄河边上。 但见黄河之水以摧枯拉朽之势自北向南势呼啸而下,其声有如滚滚天雷,谹谹之声十里之外依旧震耳欲聋;其状有如咆哮巨龙,九曲之姿移山而来。 北方大河本就稀少,燕无期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着实被这汹涌之景震撼到了。 “过了黄河便是关内之地,再向西南方走上两日就到华阴郡了,咱们先回家中见过你伯母,然后再上山拜师。我家还有个小女娃与你年纪相仿,是我故人之后,素日里就她自己玩耍,如今见了你肯定高兴!”秦克己这样说着。 燕无期后来才知道,一剑宗的宗府虽设立在华山之上,但并非所有弟子都住在山上。一剑宗立派久远,宗内子弟众多,不算卯、威二门,不算各个分舵,尚有四百余人,这四百弟子多数已经娶妻成家。 一来山上建筑有限,容不下这些人,二来一剑宗是天下武林翘楚,常有达官显贵拜访,自然要威严肃静,这么多家庭在一起生活,难免会有鸡毛扯皮之事,若都住在山上恐失体面。所以已经成家的子弟,家眷多数都在华阴城内。一剑宗内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宗主之位严禁父子相传,历代宗主又都是出于子门,因此,子门弟子的儿女可以习武,但不可拜入一剑宗,更不可参与宗府之事。 纪本初、朱莫岐等人虽有儿女,却很少上山,白蔷薇只是秦克己义女,不在范畴之内,因此可以拜在苏简仪门下。 又过两日,秦克己和燕无期来至华阴城内。 华阴县历史久远,因地处华山北侧故名华阴,素有“山川形盛,甲于关中”之说,又有“三秦要道”之称,乃是都城长安的东大门。百年前,太宗皇帝钦准,陆元一可在此处设立宗府,高宗、武后在位之时更将此处设定为武举考试场地,多次由一剑宗担任导师。足见大唐对陆元一的信任与厚望。华阴郡是一剑宗驻地,又是天子脚下,格外繁华热闹,酒肆商铺触目皆是,各式各样的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摩肩擦踵都不足以形容街上行人之多。 燕无期不禁感叹:好一派大唐盛世!邢州这等边陲小城断乎不能与之相比。 华阴城构筑亦十分合理,府衙坐落于城内正中心,四条主线自府衙四门而出,直通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也由此将城区分为四块大致相等的区域。商肆、住宅各有自己的区域划分,井井有序。 二人来至住宅区,这里虽不像东门易市那样热闹,但也谈不上冷清,时不时能看见挑着扁担的小厮,嘴里扯着高亢的秦腔在叫卖。秦克己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来,栓了马,拂了身上的尘土,推门而入。无期放眼望去,秦世伯的家是一座独门独落极为普通的四合院,北屋正房是个三开门的五间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互相对称,南屋略小,是个一间房,与内影壁相连,院内栽着几排万年青,一个秋千,两套石桌,再无他物,尚且比不上自家气派。无期实在没有想到,威名赫赫的秦世伯竟如此朴素。燕无期尚不知道,一剑宗向来以节俭为本,上至掌门宗主下到少年弟子,皆以辛苦劳作为乐。 听见大门响动,疾步跑来开门的是个少年人,见是秦克己归来,当即大喊:“师伯回来了!师伯回来了!” 不一会儿,北屋走出个年轻妇人,身着素色衣裳,眉眼慈祥。秦克己躬身作揖道一声:“夫人!”那妇人面带笑意,还了万福,唤一声:“夫君”。 燕无期赶紧上前一步跪拜,妇人见无期乖巧懂礼,甚是喜欢,拉着他向屋里走去,进门后又是一阵嘘寒问暖。秦克己把邢州之事说给了自己妻子,秦夫人见是自己恩人家的孩子,更是欢喜,无期见伯母这样,兀自哭了起来。 待两人情绪稳定了,秦克己问道:“怎么不见女娃子?”秦夫人答道:“二师兄今日教课,蔷薇上山听课去了,想必今晚是不回来了。” 秦克己安顿好燕无期,又吩咐人连夜上山向宗主复命。忙完这些,便回屋内与妻子互道相思之苦,说些体己话儿去了。 第10章 剑宗七子,仗剑扶犁 翌日,刚过卯时,秦克己就带着燕无期上山了,骑马行了约半个时辰,地势骤然变陡,无期猜想估计是到华山的山脚了。 秦克己指着眼前这座盘亘在道路尽头的小山道:“此山叫做‘不攻岭’,乃是华山的‘照壁山’,也叫‘影壁山’,翻过不攻岭便算进了华山大门。” 不攻岭说它是山,实则为丘,只因它无锋无棱,坡势又缓,故名“不攻”。 二人自北向南沿山道上去,待两人登至山顶,视野豁然开朗,看见眼前之景,燕无期大脑仿佛失去了指挥行动的能力,木头一般的站在那里不动,愣着眼睛,痴痴的望着南方巍峨的群山,以及那把“以山为身”的巨剑…… 不攻岭南侧是一座奇特壮美的大山,此山名唤“天志山”,是一剑宗宗府所在,整个山脊仿佛被鬼斧神剑削过一样,异常平整,一剑宗便建立在山脊平坦之处,依势向上,层层递进直插云霄,或层台累榭,或雕梁画栋,勾心斗角鳞次栉比,又因宗内建筑皆为青黑色,整座宗府宛若一只巨兽在攀爬天志山,所有亭台院落之间又有深色花岗岩做成的台阶相连,浑然一体,从大局观之赫然发现,一剑宗内所有建筑连在一起竟然组成了一把斜躺的巨剑,真可谓巧夺天工。 又有一条平缓的大河蜿蜒环绕在天志山山脚,天志山背后是华山的最高峰——落雁峰。这诸般构建恰恰应了风水术士口中的仙山福地:“前有照,后有靠,金水四边绕。” 燕无期二人沿着山道从不攻岭下来,途经石桥,穿过那条大河来至山门前。一剑宗到底是以剑为名的宗派,豪宅大院的门前通常会有两座石狮子,在这里也换成了两柄巨大的石剑,石剑像碑刻一样立于底座之上,剑身刻有文字,其中一座写着开山祖师陆元一生平的事迹,另一座写着一剑宗的规章制度。 秦克己和门口守卫打过招呼后领燕无期进了大门。 迎面而来的便是不见尽头的的青黑色台阶,台阶两侧各有房屋互相对称。 无期大致数了一下,台阶约有一百五十层,台阶尽头是一个长宽各二十丈的的方正广场,广场铺有地砖,四周筑有石栏,后方有个三层大殿,也都是深青色。 秦克己指着大殿道:“此乃‘非乐殿’,是宾客歇脚的地方,‘非乐’二字也在告知来客,已进入一剑宗腹地,当收拾仪容,不可再嬉笑打闹。” 燕无期有一事不解,问道:“世伯,为何不见广场上立有香炉钟鼎之类的器物?” 秦克己朗声一笑:“有钟!在山顶上,至于香炉蒲垫,我们非道非僧,要这些俗物何用!” 二人绕过非乐殿继续攀登,原本的一条台阶变为三条,三条阶梯间距相等,空隙间歇栽有松柏,树与树的间距也是相等,极为对称。 燕无期心里默数,又向上走了一百五十层台阶,尽头依然是一个方正广场,比起非乐殿所在的广场,此处更大,长宽各有三十丈。无期心里猜想,自山门至此,应该是巨剑的剑身。 引人注目的是广场正中那座雄伟的巨型雕像。 雕像刻画的乃是一位单手扶犁,正在耕田的农民,这人身穿短衣,挽着裤腿,粗壮的筋条在臂膀和小腿上虬曲蜿蜒,另一只手提着围跨在脖颈上的汗巾,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雕像所刻之人神情饱满,目光炯炯地向下斜视,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雕像身后还挂着一柄长剑,耕地的农夫背负长剑,总让人觉得有些突兀。 秦克己为燕无期介绍道:“此雕像名叫‘仗剑扶犁’通高三丈八尺,基座高八尺三寸,这雕像乃是一剑宗创派之初,数十名丑门弟子联手雕刻成而。‘仗剑扶犁’既是一剑宗的脸面,也是一剑宗的灵魂!” 孔仲尼曾言:“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想想也是可笑,此话说得轻巧,谁不想采菊东篱,儿孙绕膝,谁不想铸剑为犁,弃甲拾笔,可是….愿望终归是愿望,憧憬也终归是憧憬。若要守卫和平,过安稳日子,靠得还是背后这三尺吴钩,只有你自己变得强大无比,才没人敢去欺负你。 燕无期毕竟只是个八岁孩子,秦克己的一番话说得燕无期一头雾水。多年后,当燕无期再回想起这段话时,早已物是人非。 雕像身后是一座五层阁楼,秦克己介绍道:“这是‘非命殿’,一剑宗最为高大的建筑,也是宗府举行大型庆典的地方。” 比起非乐殿,此殿占地更广,也更有气势。 广场两侧另外各有一座空旷场地,通过走廊与之相连。 剑身和剑柄之间有剑格相连,这三座广场便是巨剑的剑格。 绕过非命殿再向上攀爬,台阶复原为一条,大约有一百层,台阶尽头又有广场,到此,这是巨剑的剑柄,广场后方依然是一座大殿,叫做“自苦厅”。 自苦厅所在的广场便是巨剑的顶端部分——剑镡。 此时,剑宗其余六子皆已在自苦厅等候秦克己,他先留燕无期在门外候着,自己径直进了大殿。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一个约莫十三四岁,样貌周正,穿着黑色半臂衫的年轻人到门槛处呼唤燕无期,那少年道:“宗主和众位师叔要见你。” 待无期走至身旁,那人又道:“秦师叔已把诸事告诉了宗主,你不用拘谨,正常答话就行。” 燕无期随那人进入殿中,他用余光略略瞥了一眼,只见两侧各有三人落座,都穿着与秦克己款式一样的长袍。 左侧为首那人身形高挑,头戴软脚幞巾,笑意盈盈捋着长须,自是老二朱莫岐,紧挨朱莫岐而坐的是燕无期再熟悉不过的秦克己,坐在秦克己下方的是个圆脸络腮胡子,仅露出不多的面容却是红扑扑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真气充盈所致,这人身体极为健硕,虬扎的肌肉把长袍撑得满满当当,秦世伯说过,这是老四姚守义。 右侧三人较为年轻,居首之人戴着平式幞头,神色庄重,坐得板板正正,自是老五孙正礼,只见孙正礼下方那人容貌甚是俊美,宛若天人,那人青丝如墨,戴一顶银色束发冠,细眉斜飞,眼波成双未语先笑,伏犀鼻薄嘴唇,面如冠玉似初开之百合,这是老六苏简仪。右侧居尾一人面庞消瘦,棱角分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发辫垂于脑后,用布条简单扎着,身后背着一柄古朴长剑,自是老七臧锋。 大殿上方正中央,有一人负手而立,无期猜想此人应该就是天下武林第一大派的领袖——叱咤江湖多年的纪本初。 燕无期二人停了脚步,那少年人躬身回禀:“弟子已将燕无期带到。” 尚未等秦克己说话,无期便向前俯身跪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燕无期拜见宗主!” 众人见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只有臧锋依旧面无表情。 “这娃娃胆子倒是挺大,我喜欢!”老四姚守义朗声大笑。 世伯曾说他最敬重的人就是姚守义,如此一来自己更要磕头行礼,于是微微侧身,面朝姚守义,又磕了三个响头。 “四哥你是没见,这娃娃岂止是胆子大,方才进来之时他低着头还偷偷瞄我们呢!唯独不敢多看老七。”苏简仪拿无期开玩笑道。 众人听后又是一阵哄笑,向来面无表情的臧锋也是嘴角微微上扬,有了些许笑意。 纪本初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随后叫燕无期起来。 无期起身之后才敢多看纪本初一眼,此人穿着深紫色圆领袍,头戴黑色鹖冠,神形俊逸,和秦克己一样都是方正脸,只是多了些肃穆之色,脸上略有疲态。 纪本初问了无期几个琐碎问题,无期一一据实回答,随后看向臧锋,问道:“老七你看如何?”臧锋微微点头,算是收下这个徒弟了。 这时,朱莫岐起身道:“我一剑宗多年不曾收纳入室弟子,无期你既已入我宗门就当以此为荣,以此为念,当谨守侠义之道,我们七位对你亦是抱有极大的期望。只是你名叫‘无期’,这略有不通,师伯今日送你个新名,‘无期’改为‘无忌’可好?” 众人还在琢磨新名字是否好听之时,燕无期“咚”得一声向朱莫岐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边哭边说:“师伯赐名是弟子莫大的荣幸,只是这名字乃是母亲临终时所起,弟子不愿更改。我原本是乡野农户,有姓无名,先母临终时说‘不期望我儿出人头地,但求一生安稳健康’,因此取名无期。” 无期越说哭得越是厉害,秦克己连忙起身扶他,按理来说师长赐名不算什么大事,剑宗七子中只有纪本初和臧锋是原名,其余皆为师傅所赐。奈何燕无期说得感人肺腑,朱莫岐也觉得自己有些轻率。 他如此一哭,众人不但不怒,反而喜欢他这不卑不亢,思母情深的样子。从这时起,燕无期便知晓这豪门大家规矩自是甚多,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本就内向的他变得愈加寡言少语。 纪本初干咳一声,道:“清晨我已经吩咐棣华为无期准备了房间和一应物品,等下由他领你去安顿,换好衣服后即刻去你师傅房内献茶,行拜师礼,如此一来,你才正式算我一剑宗的入室弟子,寻个合适机会我会向宗内众弟子公布。”又向燕无期说了些一剑宗必须恪守的几条大规,无外乎“恭、令、勤、苦”四个字。 尔后转身又对秦克己言道:“三师弟你也别老跟着了,孩子总要学会自立,一切事宜交给棣华就行,你且先随老七回房间等着。其余人也都散了罢,至于三师弟所说海盐一事暂且放一放,等襄陵县来了消息再做布置。” 纪本初接任宗主已有十余年,这些琐碎小事他举手投足之间就安排妥帖了。 看似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一剑宗宗主内里也有很多心酸苦楚,上有皇族贵胄需要靠拢,且要时常警醒树大招风,小心提防奸佞毁谤;下有分舵附属需要打理,讲究恩威并施;外有万象门争雄天下,内有宗府上千人张口吃饭。自己还要腾出时间修行练功,怎一个“难”字可述!所以这纪本初看起来总是一脸疲态,样貌也要大出实际年龄不少。 第11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待众人皆数散去,方才领燕无期进来的那名弟子很是热情地介绍自己:“我叫常棣华,以前是卯门的外门弟子,刚刚拜入宗主门下。”他说这话时虽然大大咧咧的,可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毕竟能成为纪本初的入室弟子实乃自豪之事。 燕无期按礼数回了他。 常棣华领着燕无期穿过非命殿又下至非乐殿,七拐八拐以后到了卯门弟子的住宿区域,是一连串格局一样的屋子。 “喏,无期,这就是你的房间了。”常棣华指着其中一间屋子,揶揄道:“你别看房子小,可好歹是一人住一间,一人独住一间屋子的好处,以后你慢慢便知道喽。” 一剑宗内仅卯门弟子就有二百多人,这些少年弟子都是三五成群住在一起的,毕竟一剑宗内建筑有限。一个月前朱莫岐颁布“扩招令”以后,常棣华因为悟性出众、踏实本分被晋升为入室弟子,这才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 进了房间燕无期才发现,竟还是个有前厅有卧室的套间!常棣华昨夜已经打扫了房间,倒也干净整洁。“七师叔新收的徒弟在哪?快让我看看!”门外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声音。 两人正说话间隙,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缎料子练功服,手腕处各系一条鹅黄色束带,腰间的垂绅和绑腿也都是鹅黄色,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子英气,两条细长的辫子于脑后圈成两个圆环,又有几分可爱之色,此人正是秦克己义女——白蔷薇。 真等进门见了燕无期这生人,蔷薇反而没了刚才嬉笑活泼的灵动劲儿,满脸羞涩,扭捏着不肯向前走。 无期率先行礼问好,这时她才敢接话,两人互报了姓名和年龄,无期要比蔷薇大一岁,但蔷薇早入门,遂以师姐称呼。 白蔷薇道:“义父让我来给他量尺寸,准备衣服。”两人贴身而立,白蔷薇乍见生人,心里慌神倒也没想那么多,可无期就尴尬了许多,以前上学时学堂里没有女学生,自家又无同龄姊妹,他还是头一次和年龄相仿的女孩儿离得这样近,心猿意马谈不上,但也颇难为情。两人的头一次见面就此草草了之。 随后常棣华又领着无期来到臧锋的住所,臧锋毕竟是子门的人,住所也略显气派,是个带着院子的二层小楼,此刻秦克己正与臧锋在屋内闲聊。 秦克己道:“你师傅不喜欢世间的繁琐礼节,你去桌上斟一杯茶端来,再磕个头,便算行过拜师礼了。” 无期应命而去,尔后又将茶水递上,臧锋依然面色冷峻,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燕无期正要跪拜之时被臧锋止住,指着挂在墙上的宝剑道:“我以剑为友,以剑为心,你冲着为师当年所用的这把剑磕个头,就算行礼了。” 算起来,燕无期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师傅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夹杂任何感情。 臧锋背后长剑尚未卸下,墙上竟然还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宝剑,无期好奇,但也不敢多问,只是照做,再回到桌前时,臧锋站了起来,伸手轻轻按在了他肩膀上。 他这一站不打紧,燕无期陡然发现自己师傅竟然只有一条手臂!另一条袖子空空荡荡的!先前臧锋都在坐着,两人距离又远,一直没有发现。 后来无期才知,师傅原是用双剑的,所持双剑一把叫“铸心”一把叫“锻魂”。自太师傅仙逝之后,双剑臧锋当世无敌!多年前的一次争战,师傅被多名高手合围,断了一臂…… “筋骨不错,就是身子太羸弱。”臧锋从无期肩膀上抽回手臂道。和同龄孩子相比,燕无期确实显得又瘦又小。臧锋又道:“入门头一年为师不传任何武功招式,你先跟着棣华学习本门基础功夫,其他师叔伯的课也跟着一起学。入门满一年待你身子结实了我再教你。” 秦克己在一旁观望,微笑示意,对臧锋的安排甚是满意。 臧锋喝了口茶水,冷峻道:“只是两点要求你必须遵守,一则,每日早课你自己加练一个时辰;二则,每日做完必要功课后,你要砍两捆松柴回来,一捆送给山脚农户,一捆交于后厨。此外,修行上有何疑问也不必急于找我,自己参悟就是。每隔半月我会考校,到那时自会为你解惑。” 棠棣华带着燕无期离开臧锋住所后,传给他一套《疾风剑法》。这是一剑宗的入门武功,以出招迅猛、大开大合为纲要,用于江湖比武略显粗简,倘若用来破阵御敌便是上乘武功,滚瓜烂熟之时自能横扫千军。 常棣华自己先打了一遍给他看,无期囫囵记了个大概;第二遍时棣华在前演示,无期在身后依样画葫芦,招式动作便已全部掌握;待到第三遍时棣华反打,无期正打,两人已经可以慢慢的对招拆招了。燕无期悟性之高令常棣华啧啧称奇,自己学了两天的剑法这小师弟半个时辰便掌握了。两人如此对招拆招,足足一下午时间,待到天色将晚各自散去时,这套《疾风剑法》燕无期已烂熟于胸,只是力道略有不足。 简单洗漱之后,白蔷薇拎着个小木箱来到无期房内,将下午从库房那里领来的衣物交给他,顺便带他去吃晚饭。 这第一套衣服是粗麻制成的黑色半臂衫,样式和白天常棣华所穿的一样,一剑宗向来以节俭为本,这样的衣服也在意料之中,这算是一剑宗的常服。 第二套就要华贵许多,是一身通体黑色的缎制圆领方口窄袖长袍,衣服上是银线镂绣的各样花鸟图案,另配有银色护腕、革带。蔷薇说:“这是咱们的礼服,节日庆典或者贵客拜访之时才可穿的,最后这个叫吉服,祭祖时穿的,一年难能穿上一两次。” 燕无期心里寻思:“礼服都这般考究,最后这吉服一定无比奢华。”寻声望去,却大出意料之外,实乃这身衣服太过罕见,确切来说不能称之为衣服,乃是一身蓑衣,竟然还配了个竹编斗笠…… 一剑宗门规甚严,何时穿何样衣服都有明确指令。 收拾妥当后二人作伴向膳房走去,关系熟了,便闲聊了起来。 “什么!七师叔让你每天砍两捆松柴?还要送到山脚!”白蔷薇惊讶道。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燕无期随口问她。 “你怕是还不知道呢,华山虽然不缺松树,可都集中在落雁峰上,只那里有几片松林。如此一来你岂不是每天都要往返于天志山和落雁峰之间!”听见此话燕无期也是一阵苦笑,奈何这又是师傅的第一条命令,不敢不从。 宗府内共有三座膳房,其中一座接客用的,不常开着。剩余两座才是弟子吃饭的场所,一剑宗内苏简仪、臧锋等住在山上的未婚之人,他们地位尊高,原本有自己的伙房,但很少开灶,多数时候还是和普通弟子一样吃大锅饭。 此时正是用膳时间,所有弟子三五成群的向膳房走来,进入伙房里面极为壮观,燕无期从没见过这般场景——几十条长桌方凳有序的纵列排放,中间穿插着端菜上饭的人,先到的弟子也只是小声和身边人说说话,既不能大声吵闹,也不可以自顾先吃。众人都在等膳房管事的人吩咐开饭。 燕无期小声问蔷薇:“怎么不见我师父和秦师伯他们?” 蔷薇答道:“义父午后便下山回家了,走时嘱咐我这几日就住在山上,带你熟悉熟悉宗内事务。至于臧师叔和宗主,可能是去了另一处膳房。” 饭后二人又结伴而回。 山上本就清爽,这会子又是夜间,每当山风拂过,更是凉意阵阵。山脚已是夏天,这里却像初春,无期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衣服。山间的夜晚很空旷,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争相闪烁。 白天人多,热闹,也一直忙碌,无期抽不出时间想念姨父姨母,想念胖虎二娃他们。可此时突然静了下来,又站在这群山之巅,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四周虽灯火辉煌,却没有一处为他存留,想到这里,眼里竟泛起了泪花。 白蔷薇看在眼里,心疼无期,用手轻轻地扯了下无期的衣角。 燕无期吸了吸鼻子,揉揉眼睛,苦笑两声,故作镇定道:“悔不听师姐劝告,这会儿知道冷了。” 燕无期不笑还好,这一笑可不得了,白蔷薇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不是小声呜咽,竟是嚎啕放声大哭,燕无期一时不知所措,更不明白师姐为何如此。只好轻柔地拍打蔷薇的后背,待到蔷薇哭势稍缓,无期柔声安慰她:“师姐,咱们到那边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燕无期曾听秦克己说过,蔷薇师姐父母双双离世,师姐心思这般细腻,刚才见自己想家,肯定是想起了自己爹娘才这样大哭的。 两人坐定之后,白蔷薇小声抽泣道:“你尚有家人可以思念,我却什么都没有!” “师姐,其实……我父母也都不在了。母亲的样貌我还依稀记得,可父亲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燕无期说话声音很小。白蔷薇并未答话,只是神情略显惊讶。 他接着又说:“后来我就跟着姨父生活,住在钜鹿郡,你知道钜鹿吗?” 蔷薇摇了摇头。 “那...邢州呢?邢州你知道吗?” 蔷薇还是一脸茫然。 “对了,我和秦师伯来的时候看见黄河了,我从未没见过这么大的河!” 蔷薇依然不说话,也不哭了,双手托腮,安静的听燕无期说话。 “我姨父是个郎中,在我们那里很有名气,他总是让我看很多医书,我不太喜欢那些。”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孙十常的《千金要方》我都看过呢。姨父还说,神医扁鹊和我们乃是同乡。” “师姐,你……是哪里人呀?”燕无期小心翼翼地问着,生怕师姐恼他。 这时白蔷薇神情已缓和了很多,答道:“我只记得我们总是在搬家,无论在哪,住的时间都不长久,爹妈去世后,便来了义父这里。” 并非所有人都有燕无期这样的好记性,况且白蔷薇比他小一岁,蔷薇父母去世之时她只是个五岁的娃娃,又能记住什么。 “师姐……我会好好学武的,以后我保护你!” 燕无期只当白蔷薇和自己一样,父母因病离世,他又哪里知道,自己这小师姐身上尚有一段未报的血海深仇,有一件她不敢回忆的悲惨过往。 第12章 仲夏雷声,蔷薇心魔 两人见夜色已深,相互问安之后便各自散去。 燕无期知道宗府规矩甚多,几时起床、几时洗漱都是定好的,他躺在床上忧心明日之事,中间又夹杂着思乡情绪,辗转难眠,这一晚上竟没怎么睡觉。 第二天卯正,无期听见隔壁屋子有窸窣响动的声音,心想,该是大伙儿都起床了。他正穿衣时,常棣华敲门叫早来了,尔后两人并行来到非命殿东侧的广场之上。 “这里是卯门弟子每日出早课的地方,自明日起你须按门中规定来行,卯正一刻在此待命,切不可迟到,否则要挨门主责罚的。非命殿西侧是寅门弟子出早课的地方,时间和我们大致相仿。待会儿我领你去见门主,他会给你安排位置。”常棣华为燕无期如此介绍到。 无期跟在他身后,径自向广场中央的站台走去,常棣华向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躬身行礼道:“见过令狐师兄,这是燕无期,臧锋师叔刚收的入门弟子。” 常棣华口中的令狐师兄是现任卯门门主令狐不愚的私生子——令狐明。令狐不愚和秦克己一样,隶属子门,又是一门之主,按理来说,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他的子嗣是不允许拜入一剑宗的,奈何令狐明却是他的私生子,众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令狐明对着燕无期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师弟真是好福气,竟修得如此造化,能拜在臧锋师叔门下,他日师叔若传了你什么高深的武功千万记得露两手给愚兄长长眼。” 燕无期听得出他话里有一股酸意,却不知为何。 实在是因为剑宗七子嫡系传人这身份太过耀眼,纵然他父亲是卯门门主,在燕无期身边也要略矮一截,令狐明心有不快实属自然,他自小长在一剑宗,为人机灵,深谙逢迎之道,父亲地位又如此崇高,朱莫岐颁布“扩招令”以后,于情于理他都应是首选,不知为何却没能拜在七子门下。如今突然来了个七八岁的娃娃反而要凌于自己之上,心中难免不满。 卯门的早课也简单,无非是些马步、弓步、排打、混元桩之类的基础练身之法,再就是两两互相拆招过掌,一般无人授课,弟子自主练习,门主于台上指挥督促。每日卯正一刻开始,辰正结束,然后用早膳。巳初至午正是正课,由各位师叔伯授课,或是传三五式剑招,或是教两手暗器,也有上文课的时候,但并非摇头晃脑读那些取仕经书,而是前辈讲些药草医理,再就是说一些历史典故,讲一段当下时政。 在无期看来这一切都很新奇,也不觉得无聊。 下午更是简单,宗内所有弟子或到田间耕种,或被安排到丑门前辈那里当学徒,学一些木、石、铁、厨、葺等诸样营生手艺。 申初,白蔷薇找到无期,问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再不上路,别说两捆松柴,一捆都砍不完!山上的路你不熟悉,我带你去罢。” 自打燕无期上山后,白蔷薇有了玩伴,也就很少再下山。两人一起习武一起劳作,姐弟俩关系愈加密切。 如此周而复始,转眼便是盛夏,六月的华山总有暴雨倾盆的时候,尤其今年,雨水特别旺盛,一连下了好多天。燕无期砍柴回来时已将近傍晚,他换了干净衣服,来到蔷薇住处,接连两天都没见到师姐,无期心里挂念,怕师姐淋雨生病或受了风寒。 宗府有令,男弟子未得许可不得擅入女弟子居所,燕无期便先到令狐不愚那里报告了缘由。 来到师姐住处时见门虚掩着,并未上锁,燕无期轻声叩门,连叫几声都未有人应答。他担心师姐出事,也顾不上许多,推门进了房间。 无期见前厅无人,又往卧室走去,推开槅扇门,借着微弱光亮见有一人蜷缩在卧室一角,应该就是师姐,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样,便呼叫师姐,正开口之际一道闪电打来,原本昏暗的卧室在那一霎间被照得白茫茫一片,白蔷薇此时恰巧抬头,看见了电光映照下的燕无期,立刻像魔怔了似的,向另一个墙角爬去。 “不要!……不要!” “魔鬼……怪物……” 白蔷薇满嘴胡言乱语,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燕无期紧忙跑去想扶起师姐,可他越靠近,白蔷薇挣扎得越厉害。 无期甚是焦急,喊道:“是我呀师姐!无期!燕无期!” 见白蔷薇扔没有任何反应,他怕师姐再磕着碰着,蹭得一下蹿到蔷薇身后,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白蔷薇依旧不依不饶,见挣脱不开,便一口咬在了无期手臂上,他咬牙忍着剧痛,却越搂越紧。 蔷薇到底是个女孩儿,不一会儿就没了力气,昏睡过去,瘫在了无期身上,只是口中仍在喃喃自语,说着胡话,见她已经不再挣扎,无期伸手摸了摸师姐的额头,并非发烧,燕无期不敢惊动她,就这样任凭她躺靠在自己身上,双手却未曾放开,依旧抱着师姐。 过了好一会儿白蔷薇迷迷糊糊醒了,天也完全黑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包裹住了,说不出的舒服和安全,心里也从未这样踏实。 待她缓了缓,只见一双手环抱在自己腰间,侧头一看竟是无期,白蔷薇浅浅一笑,也不叫他,继续这样靠着。 两人一个八岁,一个七岁,远远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甚至都算不上青梅竹马的情谊,有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依托就是这样简单。 两年前白家被灭门之时,蔷薇虽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从那时起就十分惧怕打雷,以前住在山下有秦克己守护,也没太恐慌,如今搬到山上自己独住,又偏偏赶上了这种天气,惊恐过度才有了这副样子,幸好无期及时赶来了。 自此,白蔷薇再也没怕过仲夏夜的雷声,潜藏在心底的阴霾也彻底消失。同样,自那时起,她看待无期不仅仅只是师弟了。 又过了小半年,已是入冬时分。这段日子燕无期又是练功又是劈柴,长高了不少,也不像刚来时那般瘦弱了。 某天清晨,一剑宗叫早的梆子还没打,燕无期已经起身了,自入门起他便严格按照师傅所说,每日早课总会多练一个时辰。他到广场时发现有一人已经先到了,天蒙蒙亮看不清楚是谁,又走近几步才识得竟是自己师傅。 燕无期紧忙行礼。 臧锋点头应允,吩咐道:“你随我来。” 二人径直沿着台阶往上走,到了一处僻静空旷地方。 臧锋指着脚下一堆石子道:“你捡一颗石子,用力扔到远方无人之处。”无期虽不明白这是何意,也依然照办了,既然师傅说了用力扔,他便铆足劲,抡圆了胳膊,一阵助跑以后把石子扔了出去。 “刚才那石子飞的虽远,可你靠得是臂力,用剑之人腕力要比臂力更重要,你再捡一颗石子站于原处,上臂不要摆动,用腕力再将这枚石子丢出去。” 无期按照吩咐再次尝试,石子远不如先前扔得远,仅三丈有余。 臧锋嘱托他:“切记,剑非刀枪棍棒等蛮物,讲究的是巧劲。以后你每日都要来此,照我刚才所说的方法练习腕力,或丢、或抛、或撇,只是不能用臂膀去扔。当然,臂力也不能忽视,我已和寅门打过招呼,你自行去他们那里取一张硬弓来用,先从四钧弓入手。” 无期一一记下,臧锋顿了一下又道:“今日有个新师弟上山,宗主命你早课结束后到自苦厅来迎接新人。” 第13章 七湮十伤,毁誉参半 下课后燕无期将这事说给了师姐,不料她早已知晓,蔷薇道:“前几日听义父说过,新来的师弟和你我年龄差不多,是赫赫有名的颜氏一族的后人。” 燕无期问:“哪个颜氏?” 谈得上赫赫有名的有两个颜氏,一个“文颜”,一个“武颜”。 “文颜”一脉都是大有学问的人,族人世代为官,书法冠绝当世的颜真卿便是此一脉的直系后人;“武颜”一脉世代为将,如今更是天下最大的铜铁生产商人,上至羽林卫队的兵器铠甲,下到平民百姓的铜镜铁锄,多数由颜氏所造。 二颜原是本家,祖籍琅琊,只是后来文颜迁于京兆,武颜迁于弘农,关系才疏远了。燕无期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这些。 蔷薇道:“是颜金刀最小的孙子,叫什么倒不清楚,等下问问就是,颜老爷子是我们一剑宗显门的弟子,按辈分来说,好像还是宗主的师叔呢。” 二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自苦厅,远远便看见门外围坐着一群生人,挑子、担子放了一地,担子两头是琳琅满目的精美箱匣,都用红丝带绑好了结,还有好些人手里托着木质的案几,也用红丝绸蒙着。无期看这架势,那红丝绸底下多半是些珠宝奇珍、古玩玉器。 待二人走近后,定睛一看,只见人堆儿里围着一个席地而坐,锦帽貂裘的男孩儿。 那孩子见无期二人过来,一个激灵,噌的一下立了起来,由于起身太快,把自己的绸缎瓜皮帽给甩歪了,半掉不掉的耷拉在一侧,滑稽模样甚是可笑,素日庄重大方的白蔷薇也被逗得捧腹大笑,花枝乱颤,她这一笑不打紧,竟给小少爷看傻了,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那小孩儿干咳一声,戴正帽子,面向无期二人躬身行礼:“我叫颜天纵,弘农人,开元二十六年生,属虎。”这小少爷看起来一脸纨绔模样,却也是个懂礼数的人。 无期抱拳回礼:“燕无期,钜鹿沙河县人,戊寅年仲夏六月生,咱俩同岁,这是我师姐,白蔷薇。” 蔷薇也点头还礼。 颜天纵见无期抱拳回礼,以为这是一剑宗的规矩,立刻改作揖礼为抱拳礼,有模有样的学燕无期,这一举动再次引得众人大笑,他和这些小厮虽然互为主仆,可私下关系极好,也不恼他们,任他们嘲弄自己。 待众人笑罢,蔷薇问道:“你可见过宗主和其他师叔伯了?” 颜天纵见是蔷薇问话,立时变得眉开眼笑,满脸谄媚之色道:“见过见过,这会儿宗主正和我父亲在殿里谈话呢,其余师叔伯都走了。” 随后颜天纵又嬉皮笑脸道:“师姐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要问?我给你讲讲我们路上发生的几件好玩的事吧,前日我们在……” 白蔷薇急忙制止他,不成想新来的师弟竟然是个话痨…… 再说另一头,自苦厅的偏殿内,有一人与纪本初齐座,两人正在用茶。 那人道:“犬儿本性倒也正直,只是在家中年龄最小,又得老爷子偏爱,把他惯坏了,整日放鹰逐犬,无恶不作,我这才想着让他上山收收性子,若能拜在七子门下,便是我们颜家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纪本初微微一笑,道:“颜师哥客气了,凭你我两家关系,自不必多说。” 那人也是爽朗一笑,纪本初又道:“我三师弟秦克己为人刚正秉直,一身侠气,我认为适合做天纵的师傅。” “哦?秦师弟?这个嘛……” “颜师哥有话但说无妨。” 他嘿嘿一笑:“宗主知道我这性子,那我直说了,其实……我想让臧锋师弟教导犬子!不过没关系,这只是颜某个人的想法,一切凭宗主定夺。” 纪本初正色道:“颜师哥莫非想让天纵跟着老七学《七湮十伤剑》?” “正是!”那人也是一脸严肃。 “七湮十伤剑法乃纪某先师柴公所创,容易速成且极为凌厉,我们几人都能耍上三五招,但远不如老七领悟得透彻,颜师哥让天纵跟着老七学,倒也是上选,只是……师哥可知学这门功夫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人道:“我曾听家父说过,内力未臻化境之人强练七湮十伤剑法,损心伤肺摧肝肠,一练此剑便会七湮十伤,每练一重自身就多受一重伤害。” “师哥既然知道,为何还让天纵学这门剑术?况且……”纪本初甚为不解,颜师哥既然知道这门武功的弊端,为何还要让儿子来学。 “宗主有话直说无妨。”这大汉是个急脾气,见纪本初吞吞吐吐的,甚是捉急。 “内力不足之人强练七湮十伤剑的确会伤及五脏六腑,但这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随着功力的加深,这人会迷失自己!” “何为迷失自己?像走火入魔一样?”那人问。 纪本初解释到:“走火入魔倒不至于,我一剑宗毕竟是泱泱正派,不会有什么邪门巫术,迷失自己就是会放大一个人的性情喜好,甚至是意志。简单来说,便是‘善者愈善,恶者更恶’因此这门剑术只传知根知底、品性俱佳的弟子。” 那人停下片刻,略作思考,道:“无妨!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他虽然顽皮,本性却很善良,至于脏腑受些痛苦也可以接受,男孩子嘛,怎能不经受些苦难。” 纪本初颇有不解,便问:“一剑宗武功繁多,其他剑法练好了也能发挥威力,为何师哥偏偏要冒风险选这门功夫?” 两人谈话燕无期自然不知,若让他知道了,指不定又会怎样难过,众位师叔伯嘴上说是栽培自己,却教我如此损害身体的武功,且也不问我是否愿意,轮到自家子侄时,又千叮万嘱不愿让他学,人情冷暖尽显无疑。 那人道:“不瞒宗主,我颜家有一门祖传拳法和七湮十伤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内力不足不能强练,每代家主都谨记诫命不敢乱传,但这两年家父对这本拳谱有了新的领悟,老爷子说毫无内力之人也可速成,且不伤身体,于是想结合七湮十伤剑一起参悟,这才让我厚着脸皮送天纵上山来的。” 纪本初倒也大度,笑道:“师哥说哪里话,令尊是我一剑宗的前辈,你我两家向来交情深厚,若颜师叔真能改良七湮十伤剑,那再好不过!” “哈哈哈!好,那在下先行谢过宗主了!”那人抱拳道。 又过了一会,在门外等候的燕无期和白蔷薇见宗主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齐走出了房门,这人正是天纵的父亲——颜撼山。 颜家现任家主是天纵的爷爷——颜金刀,他年轻时喜欢打猎,射箭之人总在左臂上套个皮袖,这皮袖学名叫“撼”,颜金刀便以“撼”字为儿取名。 颜撼山大概四十岁年纪,庭深面阔,虬须刚劲,好生威猛的样子,江湖人称赞他:名曰撼山,人亦有撼山之姿。 颜撼山穿着当下时兴的翻襟敞怀大袄,宛若西域来的胡商,再看颜天纵,嬉笑纨绔、挤眉弄眼的样子竟和他父亲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纪本初吩咐了无期几句,又安排人将这些礼品抬入府库,简单和众人道别后便自行回房了。燕无期和白蔷薇走在前头为颜撼山父子和一众挑夫带路,颜撼山本想跟着儿子去房内看看,也让天纵给打发走了。 燕无期暗自伤神,弘农至此不过两百里路程,竟有这么多人伺候颜天纵上山,想想自己,离家千万里,无依无靠,连个知己朋友也没有。 尔后,颜天纵又像跟屁虫似的快跑几步跟了上来。 “姐姐!姐姐!你等会儿我!” “谁是你姐姐!你要叫我师姐!”蔷薇白了他一眼。 “是!是!是!我叫你师姐,那你如何称呼我呢?”天纵满脸的坏笑。 “当然是叫师弟了。”蔷薇略有不耐烦。 颜天纵佯装生气,指着燕无期问蔷薇:“叫他便温柔地称呼名字,为何到我这里就成了师弟?敷衍!太敷衍了!师姐你这一碗水明显没有端平嘛!” “因为我们认识时间久了。”蔷薇没好气的回了他,她有点不太喜欢天纵这贫嘴的样子。 颜天纵眼珠一转,道:“这么说来,倘若咱俩认识久了,你也会称呼我的名字喽?反正迟早会发生的事儿,咱们提前行了又有何妨?来嘛!师姐!温柔地叫我一声‘天纵’听听。” 燕无期和白蔷薇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强词夺理的人,可偏偏又拿他没办法,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他。 刚才还一副狡黠之相的小师弟,这会儿正闭眼享受师姐对他的昵称呢,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待他再睁开眼时,燕无期和白蔷薇已走出几步之外了。 第14章 呼吸吐纳,炼气化神 天宝五载,大唐名将王忠嗣身挂朔方、河东、河西、陇右四镇节度将印,控制万里,自此深受李林甫嫉妒。 天宝六载,忠嗣将军状告安禄山怀有异心,劝说圣上小心提防,此事被李林甫拦截。 天宝七载,李林甫使出“借刀杀人”诡计,怂恿皇帝任王忠嗣为帅,出兵攻打石堡城,忠嗣将军常年与吐蕃征战,自知石堡城地势险峻,吐蕃又倾全国之兵把守,如若强攻,伤亡代价太大,便上书皇帝请求伺机而动,圣上勃然大怒,李林甫趁机诬告将军“私通太子”皇帝本欲将其处以极刑,幸得哥舒翰等人求情,便将其谪贬为汉阳太守。 天宝八载,忠嗣将军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五岁。 齐震东闻此噩训,嚎啕大哭,王忠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亦师亦友,交心数十年,遂令齐瑾瑜千里奔赴汉阳,前去吊唁。 自颜天纵上山到如今,又过了六个年头,他整日没羞没臊地黏着无期和蔷薇,二人逐渐知道了他的脾气秉性,心肠倒也不坏,就是过于调皮捣蛋,也不烦他,权当自家多了个淘气弟弟,凡事都让着他。三人整天厮混在一起,颜天纵最小,排老三,又因他活泼好动,人长得也瘦小,久而久之便多了个“三猴子”的外号。 天纵和无期一样,每日出早课,尔后是正课,下午两人一齐在田间劳作,再上松林砍柴送给农户,五年下来,村子里每家每户都送过两三遍木柴了。都说一母同胞的兄弟还各有迥异,无期和天纵的性情也是大相径庭。 无期勤快,依旧每天第一个起床;天纵散漫,动不动便找借口逃课,总是无期和蔷薇帮他打幌子掩护。 无期聪慧,同样是臧锋传授的剑招,他总能快速领悟,然后一板一眼、规规正正的打出来;天纵机灵,倘若一两遍学不会,便使些投机耍滑的本事,却又总能歪打正着。 无期像是秦克己养出来的孩子,正直果敢,眼里不揉沙子;天纵像是朱莫岐教出来的,圆滑机灵,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相互过得去就行。 无期谨慎细腻,愿意揣摩别人的心思,自己心事儿也多;天纵豪迈乐天,没日没夜的嬉嬉闹闹,从没见他恼过谁,就算今日恼了,明儿个也就忘了。 只一样事,小哥俩步调从来都是一致的,便是给山下送柴这件事,无论刮风下雨两人从未间断过,也从不糊弄了事。这一切纪本初等人都看在眼里,即便有时颜天纵调皮闯了什么祸,也没人和他计较。山下村民也喜欢这热心肠的小哥俩,每次下山总被塞些东西回来,有时是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有时是几个刚腌好的咸鸭蛋。 某日清晨,无期和天纵像往日一样提前来出早课,二人到时臧锋已经等在台上了,同行的还有朱莫岐,问安之后臧锋把二人领到抛石子的地方,要检验他们的腕力。 无期随手捡了颗石子,尔后凝神聚力,手腕灵巧一抖,只听“嗖”得一阵破空之声划过,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只见那枚石子已扎进了树干之中,引得天纵一阵叫好,自始至终无期臂膀未曾晃动一点,全仗手腕之力。天纵也不差,虽然没把石子镶进树干,但也凿出一个药丸大小的凹坑。 臧锋还算满意,向二人投去赞许的目光。 颜天纵猴急道:“回禀师傅,我的臂力也长了,如今我和无期均能使用二石之弓!”话刚说完便臧锋训了一顿:“你这猴儿又胡说,能开二石弓和用此弓平稳射出箭矢乃两码事,所需力道也相差甚多!” 臧锋又言:“五年来你们的力道和身法都有了很大长进,但无论是爬墙上树还是挽弓射箭,你们用的都是‘力’。无论蛮力还是巧力,都是‘力’,今日我教你们如何用‘气’。” 无期不解,便问师傅:“什么是‘气’?” 朱莫岐轻摇折扇,洋洋自得道:“大而言之,天地万物以及浩瀚星空皆由气组成,皆有气在运行。《列子》有言‘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三国时也有言‘夫天,元气也,皓然而已,无他物焉’。气能聚云成雨,也能御风移山,还能融血为精,从而孕育生命,可以说世间万事万物都离不开气的操控。” 待小哥儿俩消化了他刚才所讲,朱莫岐又道:“小而言之,人、畜、树木,呼吸吐纳皆为用气,气乃是你我体内,为五脏六腑和四肢百穴提供生机的力量源泉。” 朱莫岐反问他们二人:“何为五脏六腑之首?” 燕无期答:“心乃脏腑之首。” “没错!正是心脏,心脏为身体提供血液,是生命之保障,人无心则死,那你们可知为身体提供精气的是哪里?” 无期天纵皆是摇头。 “为身体提供精气的乃是丹田!丹田运气于周身经脉、运气于血液之中,气衰则体弱,气壮则体康。内家高手可将周身之气收于丹田,再随意调动丹田之气聚于身体某一部位,若聚在掌心,可将石头拍成齑粉;若聚在指尖,可将铜铁戳破;若聚在脚底则可一步三丈,凌空而行。” 朱莫岐说到此处,无期顿时醒悟,当年在湡水河畔亲眼看见秦克己踏水掠波如履平地,自己这几年也学了《飞燕功》,可只是叫身体轻盈了一些,距离秦克己的境界相差甚远,原来并非自己技巧不熟,乃是不懂用气之法。 朱莫岐又道:“刚才所说只是最基础的‘聚气’和‘运气’,内家高手中绝顶天资之人更是用气来打通自己周身经脉,若能如此,一来可以心神合一,将天下所有武学融会贯通;二来可用于护体疗伤,百毒不侵,这是较为高深的‘运气’之道。当运气之道再熟练一些,便可参悟‘纵气’之术——将气逼出体外,纵于剑尖,便是剑气,剑锋未到剑气已至,到那时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天下再无敌手!传闻南诏国有一种武功,可直接化气为剑,十丈之外挥手伤人;北方渤海国也有一种招式,可化气为盾,天下兵刃皆无法靠近。” 朱莫岐面色平淡,说得很是轻松,无期和天纵二人内心却早已波澜四溢。 气运周身打通经脉已超出了两个少年弟子的想象范畴,至于师伯最后所说,纵气于剑,化气为盾,那又是何等武功,世间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二人正出神之际,臧锋淡然道:“你俩且瞧着!”——只见他向地面凌虚一抓,手里竟多了片树叶,指尖晃动,二人尚未瞧仔细,两丈外的石壁“砰”得一声便裂开了,一时火星四溅。 颜天纵登时瘫在了地上,燕无期也是吓得浑身激灵。 两人皆是目瞪口呆! 当日在平阳城外的树林中秦克己也曾这样做过,可无期二人并未看见,再者,秦克己以树枝为暗器直插树干,相比于今日臧锋以落叶崩开石壁,又是两种不同的境界。 臧锋收了气劲,淡然道:“这便是纵气。” “师傅教我!” “师傅教我!” 向来沉稳的燕无期也安奈不住自己的情绪,兄弟二人嚷嚷着要臧锋传此神功。 臧锋难得露出一次笑容,朗声道:“只要记性不差,外功招式都可速成,唯独内力是日积月累而来的,非一朝一夕可成。今日我先教你们聚气的诀窍,你们可知丹田在什么部位?” 颜天纵道:“以前二师伯教过,丹田便是关元穴,在肚脐下方三寸之处。” “聚气便是气沉丹田,说简单了,就是个呼吸吐纳的方法。吸气时会阴用意,轻轻上提,气顺之时可连体多次,此为浊气,将浊气升于顶;呼气时放松,慢速沉气于丹田。若觉得‘胸中空洞洞,腹中沉甸甸’便算是学会了聚气。” 臧锋便如此反复的教了多遍,直到日近正南,无期天纵二人都熟练掌握了“聚气”之法。 吃饭时,白蔷薇听伙房说义父今日上山来了,便叫了无期和天纵,相约一起来看望他。 待三人赶到时,恰巧碰上秦克己赤着上身在火炉旁边打铁,铁匠世家出身的颜天纵对这等场景早已司空见惯,蔷薇和无期却很是好奇,以前只是知道秦伯伯是个铁匠,亲眼见他本人这样打铁还是头一回。 此时正值春寒料峭之际,秦克己光着上身却也大汗淋漓,手中铁锤不断敲打着石台上的胚子,三人仔细瞧着,见那胚子已经有了大致模样,似乎是一顶头盔。 “你们万春师兄昨天夜里回来了,住不了几日又要往别处赴任,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趁他还在宗府,想连夜打一副新的盔甲送给他,也算我这个作师叔的一点心意。”秦克己关怀后辈在一剑宗是出了名的,他人又庄重,宗府上下都很尊敬他。 秦克己一语成谶,这也确实是他最后一次再见雷万春,没过几年安禄山造反,雷万春辅佐张巡死守睢阳,最终战死沙场。 无期三人都知道纪本初年轻时收了个岁数比他小不了太多的徒弟,就是这万春师兄,万春师兄先在卯门修行,随后被调至寅门学习兵法,再后来就被宗主安排到军中任职了,五六年来众人也只见过他一两次。 话分两头,此时雷万春正在自苦厅和自己师傅说些军中之事。 纪本初问:“昨日面圣,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雷万春满脸苦涩:“自从前些日子皇上下诏停了鱼符,我这折冲都尉这回真成闲职了。”他叹口气又道:“停了倒也痛快,军府早就名存实亡了。” 纪本初安慰他:“不光你那亳州如此,天下七百余座折冲府都已是空壳子了。” 雷万春道:“先皇在位在时人人争着从军,不仅赋税可免,全家也跟着光荣,稍有战功还会大得奖赏,奈何世风日下,官场乌烟瘴气,芝麻大的小官也敢纵容族人圈地占田,战事又接连不断,饭都吃不上了谁还肯从军卖命?人人都以当兵为耻,找各样理由抗拒征调。就在去年,亳州一个九品儒林郎,他老家祠堂被大水冲了,竟跑到我这里来借兵修自家祠堂,听说别地豪门更是过分,竟把军府的将士当做自己奴仆使唤!合着我们入伍就是来给这些贪官污吏当下人的!”他越说越气,也亏得是在自己师傅面前,否则依他这火爆脾气早就掀桌子了。 “徒弟最忧心的还并非如此,放眼天下,偌大京师首府竟无兵可用,再看那些个边疆节度,动辄拥兵十几万,若他们哪个有了异心,挥师南下,这京畿之地又无兵可守,后果不堪设想呀!”雷万春是个直人,想到哪儿便说到哪。 纪本初见苗头不对,急忙制止,并劝他:“当初送你从军时我就曾言,尽好自己军人本职即可,不可妄议朝政,如今你倒给忘了。” 雷万春连忙点头称是,师徒两人许久不见,纪本初也不想说教太多,把气氛弄得这样紧张,缓和了一下口吻,问道:“陛下此番派你往何处就任何职?” 雷万春摇头苦笑:“陛下封了我一个屯田中郎将,后日去睢阳上任,弟子戎马半生最后竟落了个垦田的将军,大丈夫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苦也!苦也!”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到:“昨日朝圣,安禄山也来了,他求陛下任他为河东节度使,陛下竟然应允了!即便师傅不高兴,我也要说,安禄山现已是三镇节度,此人又非我族类,不得不防。” 纪本初摆摆手道:“好啦好啦,其他几位师叔还等着你呢,抓紧去看看吧,此外,睢阳城的高适与我有旧,此人素有大才,你上任之后可与他多联络走动。” 却说秦克己那边,雷万春上任睢阳之事他尚不知晓,仍在专心铸他的盔甲,突然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说正事,杨贵妃三十三岁寿辰快要到了,宗主将携手汪正一起入宫贺寿,汪正身体有恙,让大弟子齐瑾瑜代他入宫,齐瑾瑜会先到这里拜见宗主,明日正午你们都要穿上礼服到非命殿外候着。” 三人皆都诧异,蔷薇小声嘀咕:“来就来嘛,万象门的人又不是没来过,何须搞得这样隆重。” 白蔷薇声音不大,秦克己还是听见了,笑道:“这次不一样,一来齐瑾瑜是代表万象门进宫贺寿的,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二来,他父亲齐震东早年间曾和你们师公一起共事,关系匪浅,我们更要以礼待之。齐瑾瑜这次不仅仅是来拜寿,他父亲被朝廷追封为‘上柱国’齐瑾瑜也是来谢恩的,眼见齐家势力不减反增,宗主自然要多拉拢齐瑾瑜。” 第15章 暮春三月,人面桃花 这天一早,臧锋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台上督促燕无期二人练功,待结束之时叫住二人,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交给他们,嘱咐道:“这里有四本书,一本是《人体穴位简图》另外三册合在一起是一整套书籍,上中下分别是《盖天决》、《浑天决》、《宣夜决》。这套书籍是我剑宗上乘内功心法,上册是修炼纯净内力的理论概述,中下两册不仅讲述运气之术,还蕴含诸多强劲剑招,其中的任何一册在其他江湖小派眼中都足以被当作镇派之宝,未经我和宗主允许严禁私自誊抄,更不可传授他人,一旦发现定严惩不贷!你们当依上、中、下顺序,按部就班的练习,切不可贪图进度而乱了顺序。此外,《人体穴位图》也要熟练掌握,这是你们日后学习七湮十伤剑的基础。” 送走师傅后,燕无期和颜天纵又结伴前往竹林,要去听二师伯讲课。 华山原本无竹,今年年初青城派拜山之时带过来上百株自家培育的墨竹,说是北方干旱之地也可栽种,半山腰处原本就有一座桃林,宗主便命人将墨竹栽在了旁边。墨竹带来之时就已长成,过了不到两月时间,显得愈发茁壮。 待无期二人赶到时,席地而坐的朱莫岐身边已经围了许多少年弟子。 朱莫岐缕了滤长须,眯着眼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单纯的比葫芦画瓢永远学不会上乘武功,多半还得自己‘悟道’,也就是今天要讲的‘意境’二字。如今这竹林还未取名,命你们每人想个名字出来,长短不限,须有意境才好。”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半柱香过后陆续有人说起自己的想法,有起“墨竹林”、“竹桃映”等俗名的,也有风雅一些化用《诗经?淇澳》取名“绿竹猗猗”,化用《庄子?秋水》取名“练实引凤”,还有人干脆取了“空心”、“持节”等言简意赅的名字。朱莫岐依旧眯着眼,不作声。 燕无期沉吟片刻,道:“听涛。” 朱莫岐饶有兴趣的问他:“此处无水,何来涛声?” 燕无期答曰:“请诸位闭眼聆听,山风拂过竹尖,沙沙娑娑不像涛声么?” 朱莫岐思忖片刻,尔后放声大笑,紧接着起身抽出佩剑,在刚才所倚靠的巨石上洋洋洒洒刻了几笔,众人望去,正是“听涛”二字,又命燕无期明日取些墨汁,把字体涂上颜色。 随后朱莫岐又讲了些骈文古赋,直到巳正时刻有弟子跑来传令说万象门的人到了,让朱莫岐入前去迎接,大伙儿也就各自散了。燕无期本就不爱热闹,且心中惦记着师傅早上传授的《盖天决》秘籍,遂告别众人,自行前往桃林里练功去了。 只见非乐殿门口正站着十几个精神抖擞的汉子,自是万象门前来拜山的人。这十几人中唯有两人着装特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一个精瘦老者,其他人都穿着款式一样的白色锦缎衣服。 一剑宗崇尚黑色,建筑和着装皆为黑色,冷不丁来了这么些身穿白衣之人,总觉得格格不入。前面有两人领头,一个是鹰钩鼻,双眼凹陷,留着一撇八字胡的中年人,正是两年前和秦克己在陈留城内交过手的王鈅,万剑门四护法之一。另一个看起来就顺眼多了,是个长相俊俏,略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后生,只见这人头戴一顶束发紫金冠,剑眉上扬,盻目含波温柔缱绻,在白衣映衬之下面色愈加明朗,宛若清泉流苏,腰间挂了把镶金嵌玉的长剑,此人乃是万象门年轻弟子中的头号人物,素有“白衣胜雪”之称的齐瑾瑜。 就在众人等待接应之时,人群中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到齐瑾瑜跟前,满脸稚气地问:“哥哥,这样等着实在无聊,我先到处转转,等下再来找你,可以吗?”既称呼齐瑾瑜为哥哥,这女娃定是齐震东的幼女——齐璐瑶。 齐瑾瑜嗔她:“休得胡闹,纪师叔马上要下来了,待行过礼节之后任由你折腾,现在乖乖站好。在家时你可答应我的,凡事听话。”听着像是哥哥在教训妹妹,可齐瑾瑜眼中哪有半点凶相,尽是宠溺怜爱。 齐璐瑶歪头侧脸,嘟着嘴,既不看他哥哥,也不答话,自己生闷气去了。不一会儿又转过身来,用小手扯着哥哥衣角,故作委屈的样子,小声哼唧:“哥哥你就让我去嘛,我保证不去危险的地方,再不济,你让赵伯伯跟着我嘛!” 齐瑾瑜拿他这妹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明知她口中的保证之词没有一次实现,但还是点头应允了,并让老仆人赵山常一路跟着。话还没说完,这丫头撒欢儿地跑远了。留下齐瑾瑜站在原地,无奈的笑着。 齐璐瑶看什么也新奇,摸摸这个瞧瞧那个,欢快的不行,不知不觉走进了桃林。暮春三月,满目桃花姹紫嫣红,映衬着齐璐瑶的脸颊,显得愈发灵动,小姑娘流连于眼前景色,竟越走越深。忽然听得一阵“唰唰”破空之声,寻着声音走去,抬眼一看,见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黑衣少年在空地上练剑,不是别人,正是燕无期。 齐家小姐瞧得兴起,舒了舒筋骨,有意和这小子比试一番,径自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剑,奔向无期而来。看来这丫头也学过一些轻身功夫,一阵小跑之后竟然可以跃起半丈,自上而下斜刺而来。 “看剑!”一声娇呵传来。 燕无期刚刚扭头,便见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快要扎到自己肩膀上了,急忙后退两步并举剑格开。缓过神来瞧这短剑的主人,是个不认识的女娃。 齐璐瑶哪给他多看两眼的机会,也不说话,又是一剑刺来。无期心里叫苦:“这是哪来的疯丫头!” 他脚跟微动,侧身躲过这一剑,但见一只玉臂伴着风声从自己侧脸划过,燕无期本欲抓她手腕,夺了兵刃。可哪里知道眼前这女娃本就出身名将世家,又练了几年剑法,灵活的很,她手中短剑虽然娇小却也轻便,径自往高处一抛,身体像是西域牧民跳胡旋舞一般,原地转了个圈圈,轻巧地摆脱了燕无期的擒拿手,女娃左手顺势接住抛起的短剑,从高处斜劈向无期。两人贴的很近,无期手中长剑挥展不开,眼见无法格挡,便用一招“舒雁展翅”凌空后退了几步。 齐璐瑶深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丝毫不给燕无期远离的机会,瞬间又贴了上去,如此你攻我闪交手十多个回合。一剑宗武功以动作迅敏立世,最适合以快打快,虽说齐璐瑶步法足够轻盈,却也总能让燕无期找到空隙躲过,他又退让了三步。 莫名其妙被这疯丫头乱打一通,自己一味让步,她反而越打越欢,忍无可忍之时正要挥剑还手,只见那女娃先是横腿向他下盘扫来,尚未起身,短剑又无期小腿斜点了两次。 燕无期彻底看明白了,这姑娘用的是“疾风剑法”里的一招,叫做“残风卷叶”。疾风剑法原本是战场上的破敌招数,讲究大开大合,此等刚猛武功并不适合女儿家,因此齐璐瑶打出的招式只是徒有其形,而无其意。 后来两人接触久了燕无期才知道,这丫头不光拳脚这样,性格也是如此,外表看似凌厉,内心却没有丝毫攻击性,活脱脱刀子嘴菩萨心,这是后话了。 燕无期料到她定是万象门来访的客人,便不再恼她,双手环于胸前,笑吟吟道:“你从哪儿偷学来的这招‘恶狗抢食’?倒也是有模有样,只是力道差了些。 齐璐瑶呸了他一口:“本小姐这是正宗的疾风剑法,才不是什么恶狗抢食。”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小脸被气得彤红,嗔他:“你这混小子,骂谁是狗呢!” 燕无期笑得更欢了,他说:“谁搭话就是说谁呗。” 齐璐瑶气急败坏,又要打来,疾风剑法是燕无期上山后学得第一样武功,再熟悉不过了。当下也不着急,像是陪她练剑一样,不紧不慢地顺着她打。 突然,冷不丁的一个反手,剑刃扫在了齐璐瑶胳膊上,女娃似乎被打疼了,当即蹲了下去,兀自抽泣起来。 她这一哭给燕无期愁坏了,这可如何哄她?后转念一想,自己用的是一把没开锋的剑胚,力道也把控得很好,既不会割伤她,也不至于打疼她。 谁知这齐小姐越哭越响,无期没辙,只好蹲下身来看她伤势,刚还哭哭啼啼的齐璐瑶立马换了一副面相,脸上哪有半点泪珠,猛地一拳挥了过来!燕无期何等聪明,他虽未完全识破璐瑶的诡计,却也有了防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 齐璐瑶一个女孩子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拉扯,只能顺势跌在他身上。两人虽年少,可都已到了懵懂的年纪,这么一撞可不得了,两人臊得面红耳赤,目目相觑。 赵山常急忙跑来扶起自家小姐,燕无期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和齐璐瑶过招时就发现了站在远处的老者,料想定是和这姑娘一起的,又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也就没多做理会。 齐璐瑶见燕无期又靠了过来,急忙缩回赵山常身后,小声嘀咕:“赵伯伯你眼瞅着我被这混小子欺负,也不来帮我!” 赵山常对着无期躬身作揖,回身对齐璐瑶说:“老仆在一旁看得真实,这位小郎从未想过还手,他若真想动手,小姐岂是栽个跟头这么简单?” 无期见这么大岁数的老者向他作揖,羞愧难当,急忙回礼:“前辈折煞弟子了。” 齐璐瑶向无期作了个鬼脸。 直到这时无期才得空仔细瞧瞧和他撞在一起的人到底什么模样。 齐璐瑶只比无期小一岁,可看着要比实际年龄更瘦小,相比于他和颜天纵这些干农活长大的野孩子,眼前的小姑娘皮肤十分白皙,脸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鼓鼓囊囊的,扎着满头的精致小辫,身穿杏黄色花斑小薄袄,裙上是各样的流苏佩饰,脚踏一双红色小蛮靴。 “你这小混蛋!还敢看我!”齐璐瑶又嗔他。 赵山常制止齐璐瑶道:“小姐不可再玩闹,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齐郎会着急的,只是一剑宗这么大,老仆实在不知该去哪找你兄长……”老爷子也犯愁了。 燕无期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朗声道:“大师伯应该是在非命殿招待你们,我领你们去罢。” “如此甚好,烦请小郎带路。” 于是三人结伴向非命殿走去。 半路上齐璐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这混小子武功还不错嘛!”。 第16章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 另一头,纪本初领着一剑宗上下,迎了齐瑾瑜等人,众人在非命殿内依主次座下,正客套寒暄之时,燕无期领着齐路遥进来了。 纪本初仍旧笑意盈盈的对周围人介绍:“这是我七师弟的另外一名弟子,燕无期。” 无期面向四周恭敬行礼,尔后走到臧锋身后和颜天纵并排而立。 齐瑾瑜颇感诧异道:“几年前贵宗接连收纳了三名高徒,师侄已有耳闻,方才纪师叔只介绍了棣华、天纵两位师弟,却没提这第三人,小侄原以为第三个弟子定是令狐师弟,可能师叔忘了提,不成想竟是眼前的无期师弟,失敬失敬!”随即又看了一眼燕无期,心里嘀咕:“这孩子好像在哪见过……” 齐瑾瑜说这话有心无心暂且不论,站在他对面的令狐明却是脸色阴沉,又是难堪又是羞怒,连外人都知道,入室弟子的名分本就该是他的。 “哼!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一剑宗行事向来有违人伦,不尊先后顺序,喜欢废长立幼,就像八十年前,宗主之位原本就该是我家师祖的……”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鹰钩鼻王鈅捻着自己的小八字胡,出言讥讽。 尚未等他说完话,秦克己便厉声斥责道:“王鈅你休得放肆!当着这么多后辈弟子的面在这里大放厥词!还要不要点脸面了!”他向来看不惯王鈅那自以为是尖酸刻薄的嘴脸。 “我不要脸面?两年前你在陈留城偷袭我就要脸面了?”王鈅气急败坏道。 秦克己大怒,立即站了起来:“那日你鬼鬼祟祟的跟在我身后,自己没本事暴露了行踪,与我何干?” 王鈅起身离开座椅,上前一步道:“有种的话,你我今天光明正大的打一场,别净做些偷鸡摸狗的下作勾当!” 秦克己正欲迎战,突然,一股猛烈浑厚的掌风从自己耳畔呼啸而过,直奔王鈅。 “长虹贯日!”众人惊呼。 乃是“二十四式遮天手”中极为厉害的一招。 原本是秦克己和王鈅之间的矛盾,要打架的也是他们两个,可姚守义哪管这些,我看你王鈅不顺眼就必须要揍你!冷不丁的就是一掌劈来。 王鈅不敢大意,单手护头,硬生生抗下了这来势汹汹的一掌,顿时觉得整条手臂似乎被千钧重物狠狠压了一下,随后咬牙忍痛抬起另一只胳膊,运气于指尖,化指为剑,以寸劲戳向姚守义。 这时,坐在上方的纪本初身形微动,手指一点,“嗖、嗖”两道气劲破空而来,其中一股气劲抵消了王鈅的攻势,王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纪本初力道掌控得极好,他初身为宗主,断不会在自己的议事厅内出手打伤来访的客人。另一股气劲打在了老四手腕的“阳谷穴”上,姚守义的手掌顿时便麻木了,两人也由此作罢没再斗下去。 “够了。”纪本初的声音并不大。 随后瞪了姚守义一眼,他知道四哥性子虽急,却不是那种混不吝。姚守义当即坐了下来,见对方收手,王鈅甩了下裙摆,闷哼一声,退回到自己座位上。纪本初又撂下一句话:“切莫别再让弟子们看笑话!” 齐瑾瑜紧忙起身打圆场,道:“诸位先坐,时间仓促,小侄尚未来得及向各位长辈介绍呢,这是舍妹,齐璐瑶。” 说完这话便招呼路遥向各位前辈行礼。 按门派辈分来说齐瑾瑜兄妹应该称呼纪本初为师叔,可若论私交,纪本初比齐震东小一辈,和他们姐姐齐贵人也曾是多年好友,齐瑾瑜二人称呼他一声“兄长”也不为过,但从年龄上来看又有不妥,实在是因为齐路遥岁数差姐姐太多,足足小了齐贵人二十多岁。 纪本初道:“一剑宗和你齐家颇有渊源,令尊与我恩师早年曾并肩抗敌,素有袍泽之情,齐贵人在世之时一剑宗也多次承蒙她照应,尚未来得及答谢,怎奈天妒红颜,如今已是天人两隔……” “还望纪师叔保重身体,切莫再伤神。”齐瑾瑜宽慰他。 “今日初见路遥,这丫头与娘娘竟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承蒙上天眷顾,又赐下如此娇俏的女儿给老将军,我等也深感欣慰。”纪本初随即叫来常棣华,对他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常棣华端着两个精美的匣子从内室走出来。“北庭都护府早年送给我一件貂裘,还有一卷本门的剑法《水墨丹青决》,一点小小的心意,权当见面礼送给路遥丫头吧。” “路遥,还不快谢谢纪师叔!”齐瑾瑜按捺住兴奋心情,强作镇定。 齐路遥年龄尚小,不知纪本初这两份礼物的贵重之处,齐瑾瑜可清楚的很,尤其像《水墨丹青决》这等高深武功,从来只有一剑宗子门弟子或者对宗府做出极大贡献的弟子才可修炼的。 待齐路遥谢过之后,纪本初又道:“还请贤侄在这里暂住两天,我把府内上下事宜安排妥当后咱们一同起行。” 令狐明和常棣华一众年轻弟子招呼齐瑾瑜等人下去休息了,此时自苦厅内只剩下了剑宗七子。 纪本初强忍住怒气道:“四哥你太莽撞了!王鈅料中了我们不能在自己家里杀他,刻意叫嚣,老三已经被激怒了,你不但不劝反而火上浇油,这么多后辈弟子在场,你若打输了,一剑宗面子往哪搁!即便打赢了他,外人也会说我们蛮横无理,仗势欺人,不懂待客之道。” “难不成由着他撒泼叫嚣?眼看着别人在自家门口拉屎放屁却无动于衷?我做不到!狗咬我一口,我虽不能反咬它一口,我把它打死不就结了么!”姚守义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他又是狗又是屎尿的一通粗话,反而让纪本初没那么生气了,纪本初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我的四哥呀!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副模样!” 姚守义闷在一旁不说话,秦克己正义凌然道:“掌门师兄你先息怒,我恼王鈅并非因他言语相激,也不是门户之间的恩怨是非。王鈅有个权势滔天的哥哥叫王鉷,是朝廷的御史中丞,听说近来又被提升为御史大夫了!你们可知道王鉷是怎么升的官吗?” 场上无人答话。 秦克己又道:“太祖皇帝曾颁布律例,戍边将士在服役的六年里可免除租庸,但是近年来征战愈加频繁,将军们担心战败受罚,对战死的士卒不向官府申报,因此这些士兵人虽然牺牲了,户籍却没被注销。王鉷一心敛财哪管这些,把虚挂丁户的租庸调均摊到其余丁户身上,有人甚至被一次性征收了三十年的租庸!靠着欺上瞒下强征强敛,王鉷上缴给朝廷的钱财越来越多,自然也越来越讨皇帝喜欢。后来我才知道,王鉷每次荼毒百姓时,王鈅便在前头充当狗官的刽子手,弄得关内、河东两道的百姓皆是怨声载道!因此我对王鈅才有了杀之而后快的想法。” 秦克己说完这话之后剑宗七子大多一脸怒相,唯有掌管情报的朱莫岐和纪本初一脸淡然。 纪本初道:“三师弟所说的我已有听闻,我也知道王鈅在背后干了些什么,纵使他应该被千刀万剐,那也不是现在,更不能在我们的地盘上!” “那就等杨贵妃过完生日,在返程的路上干掉王鈅,再把他残害百姓的事情告诉汪正,谅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姚守义嚷嚷着。 “不行!”纪本初不留余地的制止了姚守义。“王鈅是汪正的师弟,又有个当御史大夫的哥哥,这些身份对我都有用处,时候未到,先不能杀他!再者,只杀一个王鈅就能阻止王鉷横征暴敛吗?就能减轻百姓的赋税吗?愚兄只是希望众位可以冷静下来。不做则已,做便做个斩草除根!” 姚守义不以为然,反问纪本初:“这也顾忌那也顾忌!替百姓锄个奸贼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秦克己也随声附和,朗声道:“我知道掌门师兄是为了顾全大局,但还是要奉劝一句,切莫为了一己私名而丢了侠义精神。” 见秦克己语气不善,旁边的苏简仪急忙用手拉他衣角,劝他赶紧打住。 “呵!我一心为了宗府,殚精竭虑,到头来竟成了师弟口中图一己私名之人,可悲、可笑啊!”纪本初像霜打了的茄子,颓坐在椅子上。他单臂支在桌子上,握拳撑着额头,有气无力的说道:“大家先散了吧……” 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朱莫岐没走。 “老三他们定是认为师兄不杀王鈅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是怕得罪万象门,得罪王鉷和李林甫。但我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师兄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宗府更好的发展下去!绝不是想利用王鈅来谄媚王鉷和李林甫,师弟愚钝,虽然看不透师兄有何计划,但是愿意坚定的站在师兄身旁,随时待命!大丈夫行事不违初心即可,过程是否光明磊落并非那么重要。”听得朱莫岐这样说,纪本初暗淡的眼神中又稍稍有了光彩。 便问朱莫岐:“齐瑾瑜和王鈅这时肯定也在谈论你我,你猜他二人会说些什么?” 朱莫岐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齐瑾瑜此人看着倒是恭敬良顺,但人心隔肚皮,人品性格怎样谁也难说,即便他果真是个谦谦君子,我们与万象门之间多年所积攒的矛盾,也不会因为他接任宗主而发生本质的改变,对于齐瑾瑜我们既要笼络也要扼制,他父亲旧部甚多,有朝一日他若接了掌门之位,万象门的风头怕是又要盖过我们了。” 对于朱莫岐所说之话纪本初甚是认可,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做?” 朱莫岐道:“万象门内部向来貌合神离,派系林立,各门之间犬牙交错,汪正老了,齐瑾瑜接任掌门一事也并非前簇后拥,我们可以从这里做做文章,让他当不上掌门最好,再不济也要多给他们制造些间隙。” 纪本初的手指在下巴上来回轻点,作思忖状,尔后笑道:“离间法!” 朱莫岐又道:“师兄此次入宫不要只想着贺寿,李林甫位极人臣已大半辈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权力更迭自古有之,老一辈的掌权者总要落幕,新的权贵也总要上台,皇帝虽然骄奢淫逸,但不昏庸,可以说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懂制衡之术的人,杨国忠被重用,绝不仅仅只是因着杨贵妃受宠的缘故,更是陛下制约李林甫的一枚重要棋子,假以时日他必定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于杨国忠,师兄需要放下个人成见,该拉拢还是要拉拢。至于太子殿下,既不能疏远也不宜过于亲近,尽到当尽的礼数即可。如此一来,师兄此次入宫贺寿便算不虚此行。” 纪本初纵声大笑:“师弟眼界宽阔,考虑之周全,愚兄始终只能望其项背,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当初由你接任宗主会更妥当。” “师兄又拿我打趣!我只是个教书先生而已。若论到雍容大度、进退有数,我不及师兄万一。”纪本初和朱莫岐互相恭维之时,秦克己等人也在路上信步闲谈。 苏简仪道:“适才三哥说话确实不够妥帖。这些年来掌门师兄为了我一剑宗大业,始终克己奉公、兢兢业业,这是你我都看在眼里的事。” 秦克己叹了口气,道:“唉!老六说的在理,刚出非命殿的大门我就后悔了,区区外人我秦某都不曾中伤,今日竟对自己的师兄恶言相向,实在愧疚难当。待晚上无人之时我自去向师兄请罪。” 第17章 山雨欲来,权力更迭(上) 两日以后纪本初收拾好拜寿的贺礼,打点完宗府的琐碎事情之后便携同齐瑾瑜动身西行。华山距都城长安不过两百里路程,两日就可抵达。纪本初原本想要秦克己陪同前去的,后来想到他与王鈅势同水火的关系就此作罢了,省得两人一言不合再闹出什么乱子,毕竟是进宫面圣,马虎不得,因此只带了朱莫岐、常棣华以及丑、寅二门弟子各一人,以及随从数名。 齐路遥和燕无期等人在一起玩了两天,也都熟络了,一时竟高兴得忘乎所以,也不想再去长安看什么热闹,便要求齐瑾瑜把她留在一剑宗,待返程路过时再接上自己。齐瑾瑜巴不得甩掉这块粘人膏药呢,自己落个清闲自在,也就欣然答应了。 秦克己等人将纪本初一行送至山脚,众人还未上马,正互相告别之时,王鈅已经骑在马上,勒着缰绳来回踱步,不耐烦地嚷嚷着:“马上晌午了!再不起行,后天也到不了长安!”见没人理他,碎碎叨叨了几句,扬长而去。 “我暂把小妹交给无期兄弟了,这丫头素日被家父惯坏了,可恶的很,我知道兄弟你是个谨慎的人,烦请多约束着她,愚兄先行谢过了!”齐瑾瑜笑吟吟地嘱托燕无期。 见齐瑾瑜又在众人面前贬低自己,齐路遥暗哼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催促他赶紧起行。 “哈哈!现在就开始嫌弃我这哥哥,要赶我走了,倘若以后把你嫁到这里,我岂不是连门也进不来了?哥哥走了,二泡子你好生待着。”话未说完齐瑾瑜已然策马动身。 众人尚未听清齐瑾瑜最后说了什么,颜天纵已经笑得眼泪鼻涕全流出来了,大笑不止道:“二泡子!哈哈哈!你叫二泡子呀?二泡子!哈哈哈哈!”齐路遥的脸颊自小就鼓鼓囊囊的,已经十三岁了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家里人就给她起了这么个昵称。 齐路遥猛然扭头,咬牙切齿道:“颜天纵!我杀了你!” 天纵听见这话拔腿就跑。“颜天纵你站住!不!三猴子!你站住!”齐路遥嘴上也不落下风。在山上这五年时间颜天纵身体已经长开了,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干瘦干瘦的,四肢也略长于同龄人,跑起来确实很像山顶上的一种长臂猿猴。 相比于颜天纵,燕无期和白蔷薇要庄重很多,只是望着这俩活宝打闹,随后相视一笑,快步跟上了去。 纪本初一行人走得并不快,抵达长安已是第三天正午。早有礼部官员为他们安排了驿馆,一剑宗和万象门各住一院,对门而立。 纪本初向来处事老练,吩咐好一应事宜后便带着朱莫岐出门了,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和一剑宗皆有来往,各司主事之人纪本初自然要去登门拜访的。 纪、朱二人在宗正寺少卿家中用过晚饭,回到驿馆时已是戌正时刻。见驿馆门口有个穿布衣之人在来回踱步,守卫也并不理他。 待二人走近后,那穿布衣之人连忙迎上来,道:“两位大人可是一剑宗的纪先生和朱先生?” “你是何人?”朱莫岐问道。 那人道:“小人是西市渭城酒家的小跑堂,奉主人之命来请纪先生到店中一叙。”纪本初略略沉思:“渭城酒家?我与之并无交际,找我作甚!”那人见纪本初并未答话,又道:“出门前主人曾吩咐说,想与纪先生做笔买卖。” 纪本初来了兴趣,笑着问道:“敢问是什么买卖?” 那人凑近了,耳语道:“可以让万象门自断一臂的买卖!” 纪本初脸色“唰”得一下沉了下来,低声怒喝:“胡闹!”随后一甩袍袖,头也不回,进了驿馆,并吩咐门口守卫:“将此人轰走,以后不许他再靠近!” 回房后纪本初问朱莫岐:“师弟可知道西市有一家渭城酒家?” “渭城酒家我倒是知道,但不在西市,此乃渭城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西域来往帝都的商人都在此歇脚,酒楼老板姓陌,是个胡人,至于和西市的这家渭城酒楼是否有关联,我就不知了。”说完这话朱莫岐又道:“师兄作何打算?” “明日一早我且去西市瞧瞧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朱莫岐知道这是天子皇城,宗主又是奉命入京祝寿,断不会有人在此时寻衅滋事,再说偌大天下又有几人敢在一剑宗宗主头上犯冲,因此也未阻拦。张口说道:“那明日我与掌门师兄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纪本初笑道:“师弟勿要紧张,你也说了渭城酒家的杏花村远近闻名,我只是去略作品尝,看是否果真如你所说。至于师弟呢,明日你代我去拜访一下兵部的袁虎方师弟。” 隔天一早,纪本初穿过一众住坊,到了长安城的西市。 帝都有东、西两市,既是举国上下走卒贩履之中心,也是四夷万邦商贾贸易之枢纽。满目皆是繁华热闹之景、欣欣向荣之态,市内财货八百行,四方奇珍,皆所积集。大国风流在东西二市可窥一斑。 东市靠近大明宫、兴庆宫等皇城宫殿,因此围绕东市附近,建有众多达官显贵的豪宅大院,例如永兴、安兴二坊,来此处消费的非富即贵,因此,奢饰品商铺在东市是随处可见,又因靠近皇宫禁苑,东市氛围更为严肃。 西市既是平民百姓聚集之地,也是外邦商客的集散中心。与东市不同的是,西市不仅酒肆商铺林立,文娱气息亦十分浓厚,来自天竺、大食、回鹘的杂耍艺人都在此处歇脚,随处可见载歌载舞者。 朝廷对东西两市亦有严格管控,几时开市、几时闭市都有相关条例。东西两市每日辰正开市,以钟楼撞钟为号;每日戌正闭市,以鼓楼击鼓为号。 此间正是辰正时刻,刚刚开市,各处商人都在为一天的营生忙碌。纪本初也不着急,悠然漫步在大小街巷之中,忽见拐角处有一座三层楼阁矗立,窗外横挂一面杏黄大旗,上书:“渭城酒家”。 此时并非用膳时间,店中几乎无人,只有三两个小厮在门外打扫,纪本初进门后并未有人前来招呼,于是朝柜台径直而去,“嗒嗒嗒”在柜台上轻声敲了几下,忙着算账的老先生抬起头,凑近后定睛瞧了瞧纪本初,道:“老朽耳拙,未听得有人进来,请问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纪本初略微提了提嗓门,拜道:“老爷子有礼了,在下名叫纪本初,来找你们店主。”账房老先生慢吞吞地“哦”了三声,告诉他上三楼便是。 他刚到三楼拐角处,迎面走来一精壮汉子,躬身道:“我家主人恭候先生多时,烦请先生随我入内室详谈。” 纪本初来了兴致,心想:“昨日我斥责了传话之人,竟还料定我今日必来,有趣!” 他随那汉子进了一间房,是个朝阳的大屋子,又有阳台临街伸出,显得甚是通透,正中间有一排纱织屏风,隐约看到屏风后有一人席地而坐,似在饮茶。纪本初凝神聆听,那人呼吸匀长,倒是有些内功基础。 “看来纪宗主对我这笔买卖还是感兴趣了。”屏风后有声音传来。 见那人并未开口邀请自己入内,纪本初也不好擅闯,笑道:“店家误会了,你所说的什么买卖我并无兴趣,我只知道我若擒了你,交于汪正师兄,他定会感兴趣的!” 这些恐吓之词那人并不害怕,哈哈一笑:“一剑宗和万象门貌合神离,天下人人皆知,我对宗主坦诚相待,宗主又何必故弄玄虚。” 纪本初依旧笑意盈盈,面目温柔,又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借店家项上人头一用,交于万象门,以此来拉近两派关系。” 虽看不到里面那人脸色如何,纪本初料想也不会好到哪去。 这时里面传来声音:“在下自知断不是纪宗主敌手,要我区区人头又有何难,宗主入内来取便是,只是替宗主感到惋惜。” 纪本初饶有兴趣得问:“有何惋惜?” 那人道:“自宗主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力挽狂澜救一剑宗于内忧外患之中,不到十年时间俨然又恢复了天下第一宗派的名号。奈何自当今圣上泰山封禅起,万象门便彻底站稳了脚跟,纪宗主拉拢不得,也招讨不得,纵有七巧玲珑心也回天乏术。” 说完之后,那人在里面观望,见纪本初未作任何反应,又道:“万象门的实力与日俱增,这和王鉷受宠有直接关系,现今我已有周密计划可彻底扳倒王鉷,王鉷一死,万象门必定元气大伤,只是其弟王鈅,武功高强实难对付!遂想请宗主助我一臂之力!” 纪本初脸色一冷:“你是要我暗中杀了王鈅?” 那人急忙否定:“不不不,王鈅若无端端地死了,王鉷定会全力追查,这等陷宗主于危难之地的事情,作为朋友,在下断乎不做!” 他脸色稍缓,又道:“那依你之策,当如何?” “时任户部郎中、京兆府尹的王銲,是王鉷、王鈅的弟弟,在下有十足证据,王銲与潼关守将邢宰密谋要在贵妃寿辰之日造反作乱。” 纪本初先是大吃一惊,后转念一想,总觉得他这话经不起推敲,便问:“如此机密消息,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人道:“在下可用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至于这消息从何得知,请恕在下无法告知。” “王銲、邢宰造反动机又是什么?”此事干系重大,纪本初不得不详细查问。 “他们并非要刺杀天子,只想清君侧,逼宫扳倒李林甫和杨国忠而已。” 纪本初暗自思忖:“王鉷向来是李林甫的亲信,诛杀李林甫对他毫无意义。” 那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说:“王銲与邢宰密谋之事,他两位哥哥并不知情,至于造反动机嘛,如今朝中有三大权臣,首数李林甫,王鉷次之,第三是杨国忠,王銲与邢宰若杀了李、杨二人,他兄长王鉷便可权倾朝野。”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纪本初一向谨慎,又问:“如何能证明你所说属实?” “这偌大的长安城一定有不少一剑宗的暗探,纪宗主只需探查潼关守军今夜是否有异动,一切便知。在下还可将王銲邢縡二人的谋逆计划尽数告知。” “哦?说来听听” “明日夜晚,先有人在东、西两市放火制造混乱,再有潼关守将分兵数路控制寿辰宴会,进而王銲手下的左右龙武军万骑营将会出其不意地接管十率十六卫。” 此时纪本初已然信了多半,只是此事牵涉众多,不敢大意,只是哈哈一笑:“若把这事告知圣上,对你而言岂非更有利处?又何必将这护驾的功劳拱手让给我呢?” 那人也朗声大笑:“其一,王鉷身兼数十职,深受宠信,若此事尚未坐实就贸然举报,陛下未必信我;其二,王鈅武功高强,若击杀他,尚需宗主帮忙;其三,在下真心要与一剑宗结交,功劳让于宗主也算聊表诚意。” 纪本初心情大好,道:“既已是朋友,阁下如此遮掩也不大好,可否让纪某一睹尊容?” 里面人回话:“在下也是受人所托,只负责传话,见与不见无关紧要,后天此时,待尘埃落定,在下一定当面向宗主敬酒赔罪。” “好!那便一言为定!”说完此话,纪本初便转身向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冷冷道:“此事阁下知道得如此详细,难不成是尔等事先设计好,要故意陷害王鉷?” 这时两人相隔甚远,中间又有屏风阻挡,纪本初自然看不出那人是何表情,但凭着刚才那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已有了定数,也不拆穿,爽快一笑:“阁下不必紧张,我只关心我的目的是否能达成,至于你们做了些什么,我并不在意,谁陷害了谁,于我又有何干?” 那人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模样,道:“宗主就不问问我,是受何人所托吗?” “不问!问了你也未必说,说了我也未必信。” “宗主好气度!还有一事,万象门的齐瑾瑜,宗主不可伤他,托付我的人说了,留齐瑾瑜性命尚有用处!” 纪本初没有回头,也没应声,径自离开了。 出了渭城酒家后纪本初并未直接回驿馆,他又穿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家毛皮货栈,走进去对柜台前的伙计道:“我从东边来,想找些上好的虎皮。” 伙计哈腰一笑,问道:“客官想要哪里产的虎皮?” “秦岭!” 伙计又问:“秦岭的虎皮都是上等货,可不便宜,您准备要多少?” “三张五张不嫌少,十张八张不嫌多!” 伙计谄媚道:“您这可是大买卖,小人做不了主,我领您去后堂找我们掌柜的罢。” 那人领着纪本初进了后堂,合上门先出去了,不一会儿,角落晦暗处悄无声息地出来个穿黑色紧身武者装的孱弱少年。 少年脸色惨白,似有重症在身,他走到纪本初面前,躬身行礼道:“属下青虬拜见宗主!” 青虬是一剑宗威门的弟子,岁数和纪本初相仿,但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岁。只因他小时候得过一场怪病,接连看了许多郎中都无人可医,无奈之下被家人丢在了华山,上任宗主柴晚风凭着精湛医术保住了青虬的命,却没能祛除病根,青虬岁数越来越大,容貌和声音却再没变过。无处可去的青虬便留在一剑宗,学习刺杀和暗探技巧,由于自带迷惑性的先天优势,青虬总能出其不意地完成许多艰险任务,又有谁会怀疑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呢!现在是一剑宗分派在长安城的暗探首领。 “你速速传消息给白螭,让他秘密查探潼关方面的守军是否有异动,有了详细情况立刻报我。” “是!宗主还有其他吩咐吗?” 纪本初摇了摇头。转眼间,青虬又消失在了幽暗中。 回到驿馆后正赶上朱莫岐从兵部回来,便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他,随后问到:“若此事当真,师弟你认为会是谁的手笔?” 朱莫岐闭目沉思了一会,道:“如果只是为了扳倒王鉷,多半是杨国忠干的,早年两人争夺御史大夫位子时便有了间隙,如今更是愈演愈烈。” 纪本初点头称是,又问:“是否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扳倒王鉷只是借口,主要目的是想打垮王鉷背后的靠山李林甫,若真是这样,那就并非杨国忠所为,不是我小看他,杨国忠虽然很想李林甫下台,但此人并无如此城府算计。这样一来,只能是……”朱莫岐并未把话全部说完。 “只能是安禄山!”纪本初分析问题的能力并不比他二师弟逊色。 朱莫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纪本初又道:“那人丝毫不提李林甫,是因为无法确定我们一剑宗和李林甫关系到底如何。” 朱莫岐道:“基本就是这样,不管是杨国忠还是安禄山,只要能除掉王鉷、王鈅,对我们就有利处,这人也有心与我们结交,更是幸事。” “师弟此言差矣,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眼前的利益。那店家背后之人如此心机,有朝一日若把矛头对准了我们,可就不是什么幸事了。” 听他说完,朱莫岐哈哈一笑,向后一靠,瘫在了座椅上,随后翘起二郎腿笑道:“明日再说明日事,快活一天是一天。师兄若能凡事都想简单些,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白头发喽。” 如果说一剑宗上下对纪本初和秦克己是敬重,对朱莫岐和姚守义更多的则是喜爱,两人却也都有可爱之处。 纪本初也是哈哈一笑:“最晚今天夜里,青虬一定会有消息传来,若潼关守军果真向长安开拔,我即刻飞鸽传书给宗府,调老七过来。” 朱莫岐诧异道:“这又为何?收拾区区王鈅还用老七动手吗?我一手办了便是。”纪本初连忙摆手:“师弟不要多心,并非是你武艺不济,敌不过王鈅,只是……你和老三都是太子府出来的人,若你出手杀他,难免会给太子殿下招嫌。再者,老七有陛下御赐的丹书铁券,即便真的误杀了谁,也不至于被追责。” 其实自家兄弟武功如何,纪本初心里明白,让老二诛杀万象门四护法之一的王鈅,确实为难了一些。 第18章 山雨欲来,权力更迭(下) “什么!?”这消息着实让纪本初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总觉得他这话经不起推敲,便问:“如此机密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人道:“在下可用性命担保,此事千真万确,至于这消息从何得知,请恕在下无法告知。” “王銲、邢宰造反动机又是什么?”此事干系重大,纪本初不得不详细查问。 “他们并非要刺杀天子,只想清君侧,逼宫扳倒李林甫和杨国忠而已。” 纪本初暗自思忖:“王鉷向来是李林甫的亲信,他又怎么会让自己家老三诛杀李林甫呢?” 那人猜到了纪本初心中的疑虑,便说:“王銲与邢宰密谋之事,他两位哥哥并不知情,至于造反动机嘛,如今朝中有三大权臣,首数李林甫,王鉷次之,第三是杨国忠,王銲与邢宰若杀了李、杨二人,他兄长王鉷便可权倾朝野。”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但纪本初一向谨慎,又问:“如何能证明你所说属实?” “这偌大的长安城一定有不少一剑宗的暗探,纪宗主只需探查潼关守军今夜是否有异动,一切便知。在下还可将王銲邢縡二人的谋逆计划尽数告知。” “哦?说来听听。” “明日夜晚,先有人在东、西两市放火制造混乱,再有潼关守将分兵数路控制寿辰宴会,进而王銲手下的左右龙武军万骑营将会出其不意地接管十率十六卫。” 此时纪本初已然信了多半,只是此事牵涉众多,不敢大意,只是哈哈一笑:“若把这事告知圣上,对你而言岂非更有利处?又何必将这护驾的功劳拱手让给我呢?” 那人也朗声大笑:“其一,王鉷身兼数十职,深受宠信,若此事尚未坐实就贸然举报,陛下未必信我;其二,王鈅武功高强,若击杀他,尚需宗主帮忙;其三,在下真心要与一剑宗结交,功劳让于宗主也算聊表诚意。” 纪本初心情大好,道:“既已是朋友,阁下如此遮掩也不大好,可否让纪某一睹尊容?” 里面人回话:“在下也是受人所托,只负责传话,见与不见无关紧要,后天此时,待尘埃落定,在下一定当面向宗主敬酒赔罪。” “好!那便一言为定!”说完此话,纪本初便转身向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冷不丁地又被里面那人叫住了:“宗主就不问问我,是受何人所托吗?” “不问!问了你也未必说,说了我也未必信。” “宗主好气度!还有一事,万象门的齐瑾瑜,宗主不可伤他,托付我的人说了,留齐瑾瑜性命尚有用处!” 纪本初没有回头,也没应声,径自离开了。 出了渭城酒家后纪本初并未直接回驿馆,他又穿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家毛皮货栈,走进去对柜台前的伙计道:“我从东边来,想找些上好的虎皮。” 伙计哈腰一笑,问道:“客官想要哪里产的虎皮?” “秦岭!” 伙计又问:“秦岭的虎皮都是上等货,可不便宜,您准备要多少?” “三张五张不嫌少,十张八张不嫌多!” 伙计谄媚道:“您这可是大买卖,小人做不了主,我领您去后堂找我们掌柜的罢。” 那人领着纪本初进了后堂,合上门先出去了,不一会儿,角落晦暗处悄无声息地出来个穿黑色紧身武者装的孱弱少年。 少年脸色惨白,似有重症在身,他走到纪本初面前,躬身行礼道:“属下青虬拜见宗主!” 青虬是一剑宗威门的弟子,岁数和纪本初相仿,但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岁。只因他小时候得过一场怪病,接连看了许多郎中都无人可医,无奈之下被家人丢在了华山,上任宗主柴晚风凭着精湛医术保住了青虬的命,却没能祛除病根,青虬岁数越来越大,容貌和声音却再没变过。无处可去的青虬便留在一剑宗,学习刺杀和暗探技巧,由于自带迷惑性的先天优势,青虬总能出其不意地完成许多艰险任务,又有谁会怀疑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呢!现在是一剑宗分派在长安城的暗探首领。 “你速速传消息给白螭,让他秘密查探潼关方面的守军是否有异动,有了详细情况立刻报我。” “是!宗主还有其他吩咐吗?” 纪本初摇了摇头。转眼间,青虬又消失在了幽暗中。 回到驿馆后正赶上朱莫岐从兵部回来,便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他。 “这事你怎么看?”每当心有疑虑之时,纪本初总会找老二商量对策。 此事牵扯众多,饶是朱莫岐这样的智囊,也不敢妄下定论,他在桌前来回踱步,突然放声大笑。 “师弟可是想到什么了?”纪本初急切问到。 朱莫岐并未直接答复,笑吟吟道:“我给掌门师兄讲个‘戳傻狗上墙’的故事吧。” 听这名字倒是有趣,纪本初兴致盎然道:“师弟且说于我听。” “故事也简单,古时有个恶人,贪恋邻居家的财产,便想杀了他,好占据家产,这恶人想了很多办法都觉得不妥,怕衙门查出是自己干的,正犯难之际,见邻居家不知从哪牵来一条极凶猛的大狼狗,顿时计上心来,便用骨头把狗诱惑到自己家中,关起来饿了三天,三天过后又偷偷放回了邻居家中,大狗刚到新家,不认得主人,饥饿之下便把主人咬死了,随后恶人主动报了官,就更加不会有人怀疑他了。” 纪本初如梦方醒,惊讶道:“你是说邢縡王銲是那条‘傻狗’,渭城酒楼的东家和他背后之人才是这次事件的操控者?然后故意把消息透漏给我们?” “正是!”朱莫岐轻摇折扇,成竹在胸。 纪本初冷汗直流,能想出如此恶毒的借刀杀人之计,该是怎样的歹毒?城府又是何等之深? 又问老二:“师弟为何如此肯定?” 朱莫岐答复道:“按那酒楼东家所说,此事极为隐秘,王銲两位哥哥都蒙在鼓里,他又怎会轻易把这事告知别人呢?” 纪本初单手托腮,轻轻敲打自己下巴,随后又问:“如果师弟分析的正确,那背后主使之人会是呢?” 朱莫岐闭目沉思了一会,道:“如果只是为了通过王銲陷害他哥哥王鉷,多半是杨国忠干的,早年两人争夺御史大夫位子时便有了嫌隙,如今更是愈演愈烈。” 纪本初点头称是,示意他继续分析。 “如果扳倒王鉷只是借口,主要目的是想打垮王鉷背后的靠山李林甫,若真是这样,那就并非杨国忠所为,不是我小看他,杨国忠虽然也很想让李林甫下台,但此人并无如此城府算计。这样一来,只能是……”朱莫岐并未把话全部说完。 “只能是安禄山!”纪本初分析问题的能力并不比老二逊色。 朱莫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基本就是这样,不管是杨国忠还是安禄山,只要能除掉王鉷、王鈅,对我们就有利处,这人也有心与我们结交,更是幸事。” “师弟此言差矣,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眼前的利益,那店家背后之人竟有如此心机,有朝一日若把矛头对准了我们,可就不是什么幸事了。” 听他说完,朱莫岐哈哈一笑,向后一靠,瘫在了座椅上,随后翘起二郎腿笑道:“明日再说明日事,快活一天是一天。师兄若能凡事都想简单些,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白头发喽。” 纪本初摇头苦笑,道:“最晚今天夜里,青虬一定会有消息传来,若潼关守军果真向长安开拔,我即刻飞鸽传书给宗府,调老七过来。” 朱莫岐诧异道:“这又为何?收拾区区王鈅还用老七动手吗?我一手办了便是。” 纪本初连忙摆手:“师弟不要多心,并非是你武艺不济,敌不过王鈅,只是……你和老三都是太子府出来的人,若你出手杀他,难免会给太子殿下招嫌。再者,老七有陛下御赐的丹书铁券,即便真的误杀了谁,也不至于被追责。” 其实自家兄弟武功如何,纪本初心里明白,让老二诛杀万象门四护法之一的王鈅,确实为难了一些。 第19章 舍命相救,芳心暗许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只知芳心暗许 却说另一边,吃过午饭后燕无期像往常一样,去找天纵一起上山砍柴,进门后见他正苦着脸在写东西。 “三师伯罚我抄写《天志》全篇,写了一上午刚刚才把上篇抄完,手都酸了。”天纵撇着嘴向无期诉苦。燕无期微微一笑,安慰他:“中篇你继续抄着,下篇我替你写。” 颜天纵急忙制止:“别别别,我的好哥哥,你的笔迹三师伯一眼就能认出来。”无期道:“怕什么,我用左手写,再模仿你的笔迹,故意写乱一点就是了。” “还是算了吧,我怕又像上次似的漏了马脚,再被加罚。”看来颜天纵被罚抄书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哎!不对!等会儿!燕无期你什么意思!你用左手,还故意写乱模仿我笔迹?我的字就那么不堪入目吗!”天纵佯装生气,质问燕无期。 无期放声大笑:“我可没这么说,是你承认的,好啦,那我先出发,我把你的那一份也一并砍了,你安心抄书就是。” 燕无期一出门就和齐路遥碰了个脸对脸。 “三猴子呢?我来找他玩。” “秦师伯罚他抄书呢,应该没时间陪你,你先别打扰他。” “那…好吧,你呢?有空和我玩吗?” “我要上山顶砍松树。” “哇!带我带我!我也要去山顶看看”齐路遥突然来了兴致,满眼放光。见她这副神情,燕无期不知为何竟羞涩起来,他柔声道:“此去山顶不像你来时那样有台阶和地砖,到陡峭之处连路都没有,你未必能上去。” “你我皆是江湖儿女,风里来雨里去,没那么多讲究,我是一定要跟你上去的!”齐路遥拍着胸脯,倒是十分“豪爽”。 刚开始时齐路遥的新鲜劲还在,哼着东莱郡的方言小曲,绕着燕无期又蹦又跳,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乏力了,哼哼唧唧地问无期:“师兄,咱们还没到吗?”燕无期哑然,刚走了两刻钟,还有一多半的路程呢,想到她大家小姐出身,应该未曾走过这样陡峭的山路,便摘下自己腰间的水葫芦递给她,让其歇歇脚,可谁知这丫头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师兄,我实在不想走了……”齐路遥可怜兮兮的望着无期。 燕无期每次见到她这副模样,总是慌神,完全没有了主意,因为师姐从来不会这样。 “哈哈哈,我有办法啦!”齐路遥天真直率的大笑声惊醒了正在慌神的燕无期,他心里念叨:“师姐也从来不会这样放肆大笑,最多也只是抿着嘴浅笑。”只见齐路遥从身后捡了一根木棍,把一头递给燕无期,道:“你在前头拽着,我就能走啦!” 燕无期摇摇头,把她拽起来继续上路了。 “看!你今天的第一根木柴可是我捡来的呢!” 燕无期再次哑然,一剑宗女弟子本来就少,他又不喜欢与人攀谈,上山至今也只认识白蔷薇一人,蔷薇虽然年龄不比他大,可在他眼里却是姐姐,是应该尊敬和爱护的人,冷不丁的多了个齐路遥,燕无期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到山顶以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就砍好了一捆松柴,齐路遥也玩累了,这会儿正坐在地上,面对着无期,看他手法利索地捆柴呢。 突然!齐路遥瞪大了瞳仁,脸上尽是惊恐,慌乱地拍着无期:“那……那是什么?” 燕无期随着齐路遥的目光扭头向后望去,只见两只成年花斑大豹子,各自伏在一棵松树下面,动作也是如出一辙,身体呈弓形,前肢压低,后肢蹬地,眼中尽是寒光。 燕无期倒没像齐路遥那样慌张,五年来不是没遇过这种事,也顺手打死过几只不开眼的,但此时心里依然打怵,金钱豹喜欢独居,平日所见的都是单独出没的豹子,况且颜天纵也在身边,自然不在话下,如今却是要一人应对两只,还要照看惊慌失措的齐路遥。 见行踪已经暴露,那两只豹子也不再隐藏,迈着轻步从两翼向无期二人靠了过来。 无期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对齐路遥柔声说:“我用掌力把你送到身边这棵树上,我功夫不到家,送不了太高,你借力使力在我手臂上蹬一脚,能抓多高就抓多高!”这句话对于齐路遥来说无疑是一颗定心丸,也不怎么怕了。 燕无期整日拉弓射箭,臂力比成年人都要强上很多,他双掌叠放,让路遥立在上面,尔后气沉丹田用力向上抛起,齐路遥尚未按他所说那样借力下蹬,便感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直上一丈有余,双手抓住一截横向伸出的树干,翻身跨坐在上面。 待坐稳之后立即伸手要拉燕无期上来,他微微一笑:“豹子会爬树,若两人都上了树反而不安全,我去引开这两只畜生,虽不一定能杀死它们,它们要吃我也难!你安全了我才能放开手脚。” 燕无期脚底发力,口中发出一声声怪吼,朝着豹子冲了过去,试图唬住它们,那两头畜生并不吃这一套,丝毫不惧,也急速奔来,电光石火之间其中一只已经到了眼前,并扑向燕无期,无期一个侧翻,灵巧地闪了过去,几乎同时,另一只豹子也扑了上来,此刻无期身形未落,依旧是腾空姿势,他见来不及摆开架势,只好顺势下栽来了一招“倒挂金钩”,猛地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豹子腹部,尔后无期借力一勾,用脚背将豹子扔了出去,燕无期铆足了劲,这一脚足有上百斤力道,豹子像个沙袋一样被摔出去丈半距离,这畜生身形太大,被摔之后难以收住脚步,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来,看着像是昏过去了。 此时燕无期也栽倒在地上,先前那只豹子把握住机会,又迅速压了上来,两只前爪一只横扫一只竖挠,直冲燕无期头颅而来,这两副铁爪比之铁钩都要锋利,任凭其中一下打在脸上,纵使不死也要破相。无期一个鲤鱼打挺,迅速坐起,脖子一歪算是避开了,饶是如此,肩膀上也被划出两道血痕,随即伸手抓住搭在自己肩膀上豹腿,豹子两条前腿被燕无期牢牢实实地攥在了手里。 那畜生并未因此而老实,反以两条后腿为支撑,暗暗发力,企图再次将燕无期压在地上,人豹角力一时难分伯仲,陷入了僵局。 花豹嘶吼一声,猛然发力,燕无期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单凭力量怎能敌得过两百斤的金钱豹!一个措手不及便被按在了地上,燕无期的双手却丝毫没有松开,被压在身下的燕无期提起双脚,照着豹子的尾骨一顿胡乱踢踹,豹子被踢得疼痛,又是一声闷吼,这一吼不要紧,只因离无期太近,腥臭口气喷了他一脸,燕无期素来爱干净,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也是红了眼,咿呀怪吼一声,用力把豹子推了出去。 同一瞬间从腰间拔出柴刀朝花豹刺去,豹腹本就薄弱,此时又是门洞大开,结结实实挨了无期一刀。燕无期平日练功用的是剑,一时顺手,竟忘了手里拿的是把柴刀,若论大力劈砍,剑不如刀,但若说到扎刺,刀肯定不像剑那样凌厉,更何况这只是一把柴刀。虽然扎进了豹子身体,可并没有对它起什么致命伤害,剧痛下的豹子带着依旧插在身上的柴刀,发疯似的跑远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才被燕无期踢晕的那只豹子也缓了过来,此时无期却已乏力。 松树上的齐路遥揪心地看着下面的人豹搏斗,尤其是刚才燕无期被按倒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异动…… 齐路遥身下那根树干忽然下坠了很多! 似乎有什么重物压在了上面…… 她回头一看,三魂七魄顿时丢了大半,只见又一头花豹伏身在自己身后,体型比树下那两只还要大上一些,相隔距离不过三尺,豹脸上的胡须都清晰可见。 齐路遥惊叫一声从树上跌落下来,扭伤了脚踝,双腿动弹不得。 她学过几天轻功,在有准备之时,从一丈多高的树上跳下来也不至于受伤,可恰恰是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跌落的。 此时燕无期正骑在另一头豹子身上,挥着沙包大小的拳头,雨点般的往豹头上捶打,只是力道大不如先前,衣服、脸上满是尘土,头发也散了。听见齐路遥的惊叫声急忙从花豹背上跳下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比平时跑得还快,转眼间便奔至路遥身边,把她护在了身后,方才被燕无期骑在身下的豹子再次缓了过来,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朝这边而来,树上那只也在步步紧逼…… 一人两豹又是十几回合的乱战,体型较小那只实在招架不住,最终被无期打得口里眼里全是血沫子,瘫在了地上,看样子是活不长了。燕无期也因过度脱力,软在了地上,抬一抬胳膊都艰难。 体型最大那只自始至终都没受到什么致命伤害,又咬了过来,燕无期也不打算再反抗,向后靠了靠,单臂搂住齐路遥护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臂狠狠压住自己脖颈,任凭豹子在身上抓咬。 剧痛之下的燕无期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把短剑,也不管那些,随手捅了一剑,扎在了大花豹耳根上,颅骨本来就硬,何况这一剑挥出去的力道实在微弱,并没起到实际作用,反而再次激怒了花豹,张牙舞爪恨不得立刻撕碎燕无期。 无期的衣服早就烂了,浑身到处都在淌血,甚是恐怖,怀里的齐路遥也哭成了泪人,两人相视一眼,做好了同死的准备。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叫声响彻了落雁峰的每个角落,回音久久难以平息。眼前的疯豹子软绵绵的不能动弹了。 燕无期勉强睁开被鲜血糊住的双眼,见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手里拎着一把滴血的柴刀,不是颜天纵又是何人! 颜天纵“呸”得一声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问他们:“您二位这唱得是哪一出啊?” 燕无期笑了,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刚想说话便晕了过去。 齐路遥却哭得更伤心了,紧紧的抱着无期,脸上沾满了他的血,一边哭一边骂颜天纵:“死猴子!坏猴子!你怎么才来!我们都被吃了你便称心了!” 与人斗嘴颜天纵可没输过,当即还口:“我的小姑奶奶唉!嗐!算啦算啦,我师兄都伤成这样了,懒得和你斗嘴。”颜天纵一边说话,一边抱起燕无期。 “你怎么样,自己能走路吗?” 齐路遥试着站了站,哎呦一声又跌了回去,怕是伤到骨头了。 “哎!真是麻烦!荒山野岭的,把你们谁先留在这里也不合适。”颜天纵叹了口气,随即轻轻放下燕无期,把先前的两捆松柴用绳子紧了紧,扶齐路遥坐在上面,背着一个,拖着一个,咬咬牙走了。 第20章 剑宗之刃,万夫莫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了燕无期的房间,他习惯性地抬起胳膊深了个懒腰 一整剧痛传来!糟糕,竟然忘了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纱布,自己还是个伤员呢。燕无期正摇头苦笑之时,房门响了。 “无期无期,我来看你了!”是齐路遥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刚说完话就见齐路遥一瘸一拐的进来了,燕无期又是好笑又是苦恼,问她:“像你这样动来动去的,腿伤何时才能恢复!”齐路遥嘻嘻一笑:“苏师叔医术真是高明!昨天回来时这条腿完全动不了,他既没上药也没包扎,随手捏了几下,扎了几针,今天就能走路啦!” 苏简仪的医术自不用多说,在人才济济的一剑宗里也没有比他更精通医道的。 “再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嘛……”齐路遥小声嘀咕。 燕无期安慰她:“我自幼习武,这点皮肉伤不碍事的,六师伯给我敷了他秘制的薄荷三七粉,最多三五天便能解开纱布。”随后颤巍巍地从床边拿起一把短剑,交给路遥,“这是...昨天不小心从你身上取下来的,现在还给师妹,当时情急,冲撞了师妹...” 昨天两人性命危在旦夕,无期胡乱摸索,竟从她身上抓到了这把短剑,这两人也算是江湖儿女,但毕竟男女有别,齐路遥羞红了脸,低头小声嘀咕:“送给你...当作信物吧。” 无期木讷:“什么信物?” 正说话时秦克己推门进来了,昨天傍晚燕无期伤痕累累地回来时他并不在山上,也是今早才知道的,见孩子这般光景,甚是心疼,疾走至床边握住无期的手,多番问询,燕无期便把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他。 “好!好!好!”知道事情原委的秦克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连道三声好。“好孩子!你有勇有谋,为了朋友敢于舍命,师伯甚是欣慰!”随即又问:“后来呢?你们怎么回来的?” 燕无期当时还在昏迷,并不知情,齐路遥就一一说给了秦克己。 “这鬼小子总算干了一件正经事!”一想到落雁峰那陡峭的山道,秦克己脑海里就浮现出颜天纵背着一个,拽着一个,一步一步往回蹭的模样了。“蔷薇丫头呢?昨天怕是哭坏了吧?她一向最关心你了。” “昨夜师姐一直不肯走,天快亮时才回去休息的,这会儿……” 燕无期话未说完,白蔷薇进来了,她竟一无往日的端庄形象,披头冒汗,大口穿着粗气,急匆匆道:“义父果然在这里,适才来的路上我碰见了猃狁,他正到处找你呢!倘若再找不到你,他就该去山顶吹号了!” “猃狁去哪了?”秦克己语气也很急切。 “我俩分头来找义父,他这会儿应该在七师叔那里。” 无期催促秦克己:“我并无大碍,师伯快去吧,一定有急事了!”齐路遥不知道“猃狁”和“吹号”意味着什么,听得一头雾水,燕无期可是清楚的很,知道事情有多紧急。 待秦克己走后,路遥小声问白蔷薇:“师姐,你们说的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呀?” 蔷薇因无期受伤之事还恼着齐路遥呢,心里仍有芥蒂,没有答话。路遥涉世不深,没想那么多,见她不说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场面陷入了尴尬。 燕无期轻咳一声道:“万象门应该也有类似的规定,可能齐师兄没对你说过,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一剑宗分为子、丑、寅、卯、威、显六门,刚才师姐说的猃狁是威门的门主,威门比较特殊,算是独立存在的一门,门众多少、身在何处,只有猃狁和宗主知道,猃狁也不是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这人我只见过三两次,但凡来自猃狁的消息必定是又紧又急,现在宗主不在,府内大小事情皆由秦师伯决断,所以才这般急切的找他。” 齐路遥追问:“那吹号呢?又是什么意思?” “过了自苦厅再往山顶上走,那里有一院一楼,院叫供奉院,是一剑宗历代先祖归隐后的住所,楼叫三甲楼,里面放着一钟、一鼓、一号,我们称之为三甲士,三甲士结构特殊,声音可以传遍整个华山。钟声你听过了,每日报时用的;鼓声是寅门弟子出操的讯令;号声是集合令,一声号子门集合,两声号丑门集合,三声号卯门集合,钟鼓号齐鸣则一剑宗上下所有人集合。胡乱奏响三甲士之人定斩不赦,各门门主可以奏响本门号令,宗主和威门门主却可以任意奏响各门号令,猃狁若有急事找秦师伯,他是可以吹子门集合号的。” 另一头秦克己急匆匆地赶到臧锋那里,见猃狁还在,连忙上前问他缘由。 猃狁头戴斗笠,罩着黑色纱布,看不出容貌,见秦克己进来,便道:“邢宰未接到任何指令,私自调动潼关守军,昨夜三更已向长安开拔,宗主怀疑他和王銲密谋造反,命臧锋师弟即刻进宫护驾!” “掌门师兄可还有其他指示?没说让我一同入宫吗?”秦克己问。 猃狁道:“此时全城戒严,进城已是很难,要进京大内更是难上加难,宗主说,人来多了并无用处,藏师弟身为左监门卫中郎将,又有先皇御赐的丹书铁券,进宫要容易一些。” “那你直接找老七便是,又何故如此急匆匆地寻我?”秦克己甚是不解。 “宗主说让我先找到你,再由你把这事转述于臧师弟。” “……” “……” 秦克己、臧锋纷纷哑然。 早年间纪本初和臧锋因为一些往事而有了嫌隙,纪本初始终觉得亏欠了老七,此后便不好意思再直接调遣他,每次命令都让秦克己转达。 “去吧…他毕竟是大师兄。” 臧锋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天宝十一载,三月二十二日,贵妃杨氏寿辰。 是日夜,长安城春明门外,一人单骑,于夜色中疾驰而来。 “你听见了吗?好像有马蹄声。”正在城外巡夜的一名士兵对身后的同伴说到,很显然,整个巡逻小队都听见了马蹄声,众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步,循着声音向东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耳边,甚至连马匹急促喘息的声音都隐约可辫,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阵嘶鸣之声响彻了天际,一匹黑色骏马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相距不过两尺距离,马上那人只有一条手臂,他身穿黑色长袍,头戴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拽紧了缰绳,急速勒马,骏马的前蹄高高翘起,险些踢中刚才因惊恐而跌在地上的两人。 待众人稳住心神后,领头一人大声斥责那骑在马上的:“你是何人?皇城门外竟敢造次,还不速速下马!” 那人并未下马,冷冷道:“我奉陛下急召,有要事进城,快开城门!” “放肆!禁城有令,每日酉正关闭城门,夜间不得擅开”领头之人一挥手,整个巡逻队持枪围了上去。 骑马之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令牌上方刻着椒图兽首,下方写着“监门”二字。“春明门今日当值的监门校尉是谁,让他速来见我。” 领头的见对方掏出了身份令牌,顿时哈腰道:“将军怎么称呼?我好去为您禀报。” “左监门卫中郎将,臧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今早接到纪本初密令,奔袭三百里,进宫勤王的“剑宗之刃”。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春明门再度打开,一名披甲戴胄的禁军首领驾马而出,身后还跟着百余名卫士。待那人走近之后,臧锋发现并不认识此人,他心思暗道:“虽说我有御令不用当值,但监门校尉及以上官职若有更迭,必然要通知我的,怎么从未见过此人?”如此紧要关头,马虎不得,臧锋即刻运真气于周身,时刻保持蓄势状态。 一众卫士皆过了吊桥,那首领距臧锋仅有十余步,突然抽出佩剑,大吼一声:“拿下反贼!”尔后一骑当先冲了过去,后人也呐喊着一拥而上。臧锋眼中的杀机一闪而过,嘴角微微上扬,他竟然在笑!当然,那名禁军首领并没有看见,以后也不会再看见了。 臧锋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抽出铸心宝剑,此时那禁军首领已杀至眼前,只见他手持一柄银光闪闪的钢刀,双手握柄携雷霆之威冲臧锋头颅斜劈而来,臧锋待刀刃将至,一个弓腰便躺在了马背上,那人扑了个空,他尚未起身,手腕轻轻一抖,剑芒自下而上撩在了对方胸甲上,只听得“呲啦”一声,精钢打造的明光铠如同布片一样被撕裂了。两马一晃而过,没出几步那禁军首领便一头栽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弹了。 臧锋一招毙敌! 蜂拥而来的禁卫一下子傻了眼,急停在原地,有好些收不住脚的撞在了前人身上,呼啦啦倒了一大片。“怎么可能!老大在他手下竟走不了一回合!”“老大怎么死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充斥着每个人的脑海。 臧锋驾着马,朝众人走来,战战兢兢的一百余人像是待宰的羔羊,战刀在手中打颤。人群中还是有几个胆大的,见臧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呼喊一声,三五个人同时砍了过来。 臧锋用力踩了下马镫,一跃而起,借着下坠之力连毙两人,两人皆是人刀具碎。他刚落地,也不转身,铸心剑自臧锋腋下沿着肋骨向后插去,直穿背后那人心脏,尚未抽剑又是一个环踢,仅剩的两人也被他踹回了人群,纵然不死怕也只剩半条命了。 转眼功夫,又是连挫五人。这下,再没人敢迎上来了,臧锋收剑入鞘,悠哉悠哉上了吊桥,待走至城门口时,城楼上一时火光冲天,“蹭”得一下又窜出来百十名手持弓箭的卫士。 “放!”随着一声令下,顿时漫天箭雨迎面而来。臧锋当即施展开“移形换影”步法,左突右移之后留下道道残影,退回了吊桥。他急于进城,也不多纠缠,再次翻身上马向北奔。 过了盏茶时间臧锋到了东城最北边的通化门这里,城里发生了什么他已大致猜到,也不再通报,便趁着夜色悄悄潜到了城墙根,长安城占地虽广,城墙也宽厚,却不怎么高,臧锋轻轻一跃便上了城墙。可不巧的是,因为城垛太高,他并未看见垛后巡逻的卫士,上来以后碰了个脸对脸。 “什么人?”巡逻士兵下意识地出口盘问。 “认识这个吗?”臧锋再次掏出监门卫中郎将的令牌问到。见众人一脸茫然,臧锋冷笑一声:“那你们一定认识这个!”话音未落,一道寒光从七人面前闪过,七人同时倒地。 臧锋翩翩然下了城墙,按照猃狁给的地址,朝一剑宗的驿馆走来。 朱莫岐见了臧锋,顿时开怀大笑道:“七弟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怎么不见宗主?”臧锋摘了斗笠问道。 朱莫岐道:“掌门师兄先行入宫去拖住齐瑾瑜,让我在此处等你,与你碰面之后我便能去宫中报信了。” “需要我做什么?”臧锋说话一向简短,不肯多说半句。 “等下青虬会带你去平康坊,你先埋伏于邢宰家中,此时邢府高手云集,你要小心,切勿暴露身份。等上一时半刻我会带兵冲进邢府,你要做的就是在混战中一击杀掉王鈅,绝不能让他跑掉。” 臧锋微微点头,随后又道:“外城禁军已被掉了包,你也小心。” 能从老七口中听到关心的话,实属罕见,并非他冷血无情,只是从不善于表达自己。朱莫岐会心一笑:“放心吧,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话说另一头,皇城东大内,大明宫的太液池畔,正有两人并排而行,在闲聊些家长里短,正是纪本初和齐瑾瑜。 今日上午陛下钦告前来拜寿的各位使节,将于当晚戌正时分在含元殿设宴款待群臣,随从仆役可在麟德殿观看歌舞表演。 戌初时分,纪本初携同齐瑾瑜来至丹凤门,通过检查后又并行至含元殿,纪本初见时间尚早,他又有意多拉拢齐瑾瑜,遂提出两人一同游园,聊聊家常。 “纪师叔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无需这般客套。”齐瑾瑜是个聪明人,他才不会相信纪本初找他只是简单闲聊,两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是时候探探纪本初的意图了。 “哎,贤侄见外了。一剑宗与你家向来有旧,这好长时间不见,总想和你多说说话。”纪本初拉住齐瑾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齐瑾瑜抽回手腕道:“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含元殿,待坐下之后我们慢慢再聊,师叔你看可好?” “也好。”两人正欲调头往回,“对了,贤侄,为何一直没有看到王鈅师弟?” “方才出门时师叔说要先去一趟郎中府,想必这会儿也该到了。”齐瑾瑜说的郎中府是指户部郎中王銲的府邸。 “我听小道消息说,王主事近来行为有些不检点,口碑可不是太好,不知万象门可有人参与其中?”纪本初故作轻松道。 齐瑾瑜知道他话里有话,不卑不亢地回道:“万象门向来以侠义为先,以社稷为重,若真有作奸犯科之徒,我一定替师傅亲诛此人” 纪本初摆摆手道:“贤侄勿要激动,只是坊间传闻罢了。好了,我们走罢,宴会也该开始了。” 第21章 臧锋诛贼,一剑封喉 两人刚到含元殿,便有一个老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踢着小碎步朝两人疾走而来。那太监尖声细语道:“哎呦!可看见您二位啦,大家急召二位觐见呢。”纪本初微微躬身问道:“陛下现在何处?”老太监道:“大家在延英殿等着呢呢,快些去吧” 就在纪本初说话之时,齐瑾瑜环视一圈,李林甫、王鉷、杨国忠几位肱股之臣一个也看不到,就连王銲、王鈅也不在。此时陛下又突然在内殿召见,这一切都让齐瑾瑜感到诧异,但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小太监领着二人穿过紫宸殿,又往西走便到了延英殿。待齐瑾瑜进去之后,发现殿内已有不少人,圣上懒散地坐在炕椅上,穿着内衬的常服,似乎正准备更衣,下方站着李林甫等人,还有一人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看不清是谁,齐瑾瑜赫然发现朱莫岐竟然先他们一步,也列在下方。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纪本初、齐瑾瑜同时跪拜道。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起来。 “你抬起头来看着朕。”皇帝轻描淡写地说道。 下面跪着那人应命把头抬了起来,竟是当今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御史大夫王鉷! “朕听说,外城十二门的禁军已尽数被你们家老三给掉包了?”皇帝说话声音很小,却也字字清晰。“还听说,朕的左右龙武军也被策反了?” 赫赫皇威吓得王鉷浑身打颤,不住地磕头道:“臣不知啊,臣愚昧,臣实在不知啊!” 皇帝朗声一笑:“王爱卿的忠心朕当然相信,朕也相信此事你并不知情,更未参与,可犯上作乱的毕竟是你兄弟,列位臣工都在,朕也不好偏袒于你,你自己说,该如何去办。” 王鉷继续磕头道:“罪臣愿亲自前去捉拿逆臣,若果真作乱,臣定然大义灭亲以证清白。” “臣愿和采访使一同前去,省得有人通风报信,跑了逆子;或者杀人灭口,那便什么也查不出了。”杨国忠说完这话饶有深意地看了王鉷一眼。“你…你….勿要指桑骂槐”王鉷冲着杨国忠,气急败坏道。 皇帝看了一眼李林甫,问道:“右相以为如何?” “全凭圣上安排。”李林甫躬身下拜。 “那好,国忠与王鉷携同金吾卫去捉拿王銲和邢宰,朱卿家与左相分别带上左右骁卫去外城十二门擒拿叛军。”左相指得是陈稀烈,他是万象门的人。 众人领命而出,此时殿内下方只剩李林甫、纪本初和齐瑾瑜三人。 “此次叛乱朕听说你万象门的王鈅也有参与其中?”皇帝声音依然不大,齐瑾瑜却听得甚是震耳,急忙跪下陈词:“此事瑾瑜毫不知情,微臣一直和纪先生在一起,倘若王鈅果真行了大逆不道之事,臣,愿亲自抓他伏法!” “齐郎勿要紧张,即便王鈅真的有罪,朕看在汪正的面子上也会从轻发落的。”皇帝突然话锋一转,扭头看向李林甫,道:“王鉷和右相一向关系匪浅,不知……?” “噗通”一声,李林甫也跪在了地上,“微臣忠心可昭日月,望陛下明鉴!”。此时偌大殿中,只有纪本初一人站立,也是有趣。 皇帝哈哈一笑,叫上身边的小太监,回内室更衣去了,路过纪本初身旁时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王鉷刚出延英殿大门,便冲候在门外的一个小太监眨了眨眼,那小太监心领神会,待杨国忠等人走远之后,一溜烟小跑便出了皇城,换了快马,直奔平康坊邢宰府邸而来。 此时邢府依旧灯火辉煌,只是出奇的安静,那小太监刚一下马便被门口的守卫拦下了。 “你是干什么的?”守卫例行询问。 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道:“奉京畿采访使之命前来报信,邢将军可在府中?” 守卫点了点头,朝里一努嘴,并未言语,便放小太监进了院门。那小太监又是一阵疾走,朝主厅而来,正要扣门之时突然嗓中发出一声极为简短且干脆的呻吟之声,紧跟着身子便软绵绵的滑了下去,哐当一声,正好撞开了房门。 屋里之人想必都被惊着了,立刻出来两名高壮汉子前来探查,一摸鼻息,小太监竟然死了!那两人倒也是个练家子,急忙翻找伤口,但见小太监的喉咙处有一大片淤青,正是这淤青要了他的命,只是不知是怎么受的伤。其中一人道:“我在这里守着,你速请邢大人和蒙先生过来。” 邢府南墙外有一棵大枣树,紧挨南墙而生,树影娑娑之处藏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正是前来监视邢宰的臧锋,他借着高墙掩映,宛如影子一般已在此潜伏了许久。方才于大门外,小太监虽然压低了说话声音,却还是没能逃过臧锋的耳朵,他岂能如此放这人进去通风报信,随即从树上摘了一颗青枣,分毫不差地打在了小太监的咽喉上。 臧锋定睛观看,不一会儿从厅中走出来个留着浓密胡须的矮瘦男子,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这人身穿白色对襟上衣,外套镶花边黑领褂,头缠白色包头,并非中原打扮。 “蒙先生,您看。”刚才的高壮汉子指着小太监喉咙处的瘀伤道。 被称作“蒙先生”的男子凑近瞧了瞧,暗道一声:“好身手!”四顾看一圈,借着灯火看见了三步开外,臧锋丢出的那颗青枣,走过去随手捡了起来,又向远处扫了几眼,目光最后落在了臧锋藏身的那颗枣树上。 “蹭”得一下,蒙先生如狮子搏兔一般蹿了出去,脚下的地砖也应声而裂,跑出三两步后又一蓄力便腾空而起,双手做擒拿状,伴着呼啸风声直逼黑暗中的臧锋。那人动作迅敏,声势极大,臧锋尚未摸清对方路数,也不硬接,纵身一跳便上了另一股枝杈,方才藏身的树干被蒙先生的烈爪挖出了两个大坑,树干近乎断裂。 臧锋跳过去之后并未急于稳住身体,借着树枝晃动的力道,双脚一起后蹬,打算再攻回原先立身的位置,便用左肘朝蒙先生磕了过去。蒙先生身形矮小,闪躲起来十分便利,饶是臧锋行动如此之快也扑了个空,手肘击在了树干上。 碗口粗细的枝干这下彻底断了。 蒙先生再次蓄力,双爪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频频出击,连擒带拿,又压又扣,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朝臧锋各处关节足足打了三五十爪,皆被独臂臧锋硬抗着一一拆解了。两人拳拳到肉的彪悍打法震得周围是枝零叶落,两人每拆一招便有破空之声发出,急促之声宛如擂鼓一般。 院中那两名高壮汉子何曾见过有人这样打架?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臧锋和蒙先生对拳的声音惊动了后堂,又有两人赶到了前院。 “王鈅!”臧锋心里一惊,他果然在这里! 就在臧锋走神的一瞬间,蒙先生又是双爪齐出,左手抓肩井,右手擒太渊,拿住了他的右臂。 “虎贲爪!你是蒙舍国的人?”虽被擒住,臧锋却并不慌张,还认出了对方的武功路数。 蒙舍国即蒙舍诏,又称南诏,洱河诸多部落之一,开元年间蒙舍诏诏主皮逻阁在大唐的授权下一统六诏,后又大破河蛮,因有功,被天朝皇帝敕封为云南王,赐名蒙归义,蒙姓是南诏最为高贵的姓氏。 臧锋见那人不答话,猜想定是言语不通,遂不再问,他晃动了两下臂膀,竟没能挣脱蒙先生的虎爪,当即便施展开《七曜神功》,将浑身真气聚集在右臂,蒙先生顿觉双手像是抓在了烧红的烙铁上,一时疼痛难忍,急忙撒开双手落在了地面上,只一会功夫,整个手掌便麻木了,蒙先生这样的高手自然知道这是被臧锋外散的内力所伤。 臧锋见那人落地之后并无动静,料想他定是在暗自运气,试图冲开掌心被麻痹的穴道,当下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脚踹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臧锋将要踢到蒙先生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穴道解开了,蒙先生一伸右手,但见四五道剑气自他指尖发出,尖啸而来。 “四无量指!”臧锋暗道一声不妙! 这人内力比自己猜想的还要深厚,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冲破穴道。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眼前这个打扮怪异的人竟能使出南诏国最精深的武功——四无量指。 剑气眼看便到了跟前,臧锋尚在半空,无处闪躲。顿时大吼一声:“剑来!”斜负在背后的铸心剑被他用力震了出来,自头顶划过,护在了面前。四无量指的气劲都砸在了剑面上,铸心剑被震得嗡嗡作响。不等臧锋身形落下,又是密密麻麻的气劲尖啸而来,逼得臧锋又是举剑格挡,又是左右闪避,完全落在了被动。 施展如此强劲的武功所耗内力甚大,臧锋自然清楚,大约过了个五个呼吸的时间,他料定这人力道已尽,便不再闪躲,从枣树后面走了出来,可是定睛一看,对面哪还有人,两丈之外只见一个黑影翻过墙头,跑了! 臧锋并不打算追赶,王鈅才是他此行要诛杀的目标。 就在此时,踏踏的马蹄声夹杂着窸窣的跑步声音由街道另一头传了过来,杨国忠带着禁军到了。 “砰”得一声,邢府大门被打头阵的士兵大力踹开了。“奉圣上谕旨,捉拿叛贼王銲邢宰等人,其余人等速速放下武器!”杨国忠骑在马上大声吼道,神色极其傲慢。一时间金吾卫将士把邢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与此同时,邢府后院中也有两个领头的校尉,率一众家丁从左右两侧杀了出来。 邢宰顿时便有了底气,冲杨国忠嚷嚷道:“大胆杨国忠,你竟敢私闯朝廷命官的住宅!又该当何罪!” “若非做贼心虚,你为何留这么多的士兵在家中?”杨国忠阴阳怪气地说到。 “我……这都是我府上家丁,你无故擅闯我府邸,我叫些家丁过来有何不可?”很显然,邢宰是在强词夺理。 杨国忠也不废话,一挥手,金吾卫士兵呐喊着蜂拥而上。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邢宰慌张地喊到,两队人马顿时便缠斗在了一起。 躲在人群后面的王鈅一脸茫然,便问王銲:“老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何事瞒着我?” 王銲见此情景,知道今日难逃此劫,一拍大腿,叹息道:“哎!事情败露了!二哥你快跑吧!” 原来王銲与邢宰密谋之事王鈅并不知情,他们二人自认为计划地十分周密,便没有告诉其他人,但又担心杀向皇城时会遇到武功高强的内家高手,于是傍晚时分骗自己二哥到邢宰府上喝茶,本想连哄带骗,叫上王鈅一起干一番大事,可谁成想禁卫军竟然先找上门了。 可怜的王鈅竟被自己兄弟如此稀里糊涂地坑了,王銲确实愚蠢,他只知二哥是万象门的顶尖高手,却不知强中自有强中手,即便此事没被告发,他们果真杀进了大明宫,有纪本初等人坐镇,区区王鈅加上方才逃跑的那个“蒙先生”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大家住手!别打了!”一直不曾露面,等在邢府大门外的王鉷闯了进来,大声喊道。 双方已经打成了一片,岂能说停就停,王鉷的声音瞬间便被淹没在了厮杀声之中。 别人没注意到王鉷进来,邢宰、王鈅、王銲三人可都瞧见了,邢宰当即大喊:“莫要伤了御史大夫!莫要伤了御史大夫!”他口中的御史大夫指的是王鉷。 杨国忠哈哈一笑:“好你个王鉷,果然和逆贼串通!左右,拿下王鉷!” 被邢宰这么一喊,王鉷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场之人都听得真切。 “三弟莫慌,我先带你离开这里,随后便来救老大。”说罢,王鈅提着老三的肩膀一齐跳上了屋顶。鉷、鈅、銲三人虽为兄弟,可王鉷为庶出,王鈅与王銲却是正室所生的同胞兄弟,感情也更深厚。 王鈅扶着老三沿屋脊刚跑了三两步,顿觉背后一阵疾风袭来,刚一回头,只见寒光一闪…… 王鈅喉咙处出现了一道两寸长的血口,“呲”得一下,殷红鲜血决堤一般喷了出去。 万象门四护法之一的王鈅倒在了臧锋的剑下,一招毙命! “我杀了你!”王銲见二哥死了,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拳头伸到半空便被臧锋攥住了,臧锋脸上依旧冷峻,手腕微微一扭,王銲的右臂便被扭成了麻花,剧痛之下的王銲被臧锋的力道带动着,转身背向了他,单膝跪在地上,眼前突然横着伸来一把明晃晃的宝剑...... 王銲就这样被臧锋抹了脖,逼宫一事只有他和邢宰知道,可能到死他都没想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就这样,主谋王銲被杀,邢宰被俘,在审问之下也招供了罪行,参与叛乱的潼关守军和龙武万骑营尽数伏诛。皇帝心里明白,此事王鉷并未参与,有意从轻发落,但听臧锋说到有南诏人同谋,一时龙颜大怒,牵扯外族便绝不可饶,遂下旨赐死王鉷,李林甫虽未定罪却也受到牵连,被削了丞相之职后遣返回老家待命。至于王鈅,根本不会有谁替死人辩解,万象门也因此事被波及,被撤了封号,但好在根基未伤,依旧负责替皇家守卫泰山。 自此,杨国忠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 此次博弈,一剑宗完胜。 第22章 阴谋诡计,扑朔迷离 又过了两天,纪本初协助杨国忠、陈稀烈二人把“王銲邢宰谋反案”的后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杨贵妃的寿辰贺了,王鈅也伏法了,如今诸事办完,纪本初便决定向皇帝拜别,返回华山。 眼看着万象门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纪本初心情大好,吃过早饭后正欲进宫请安,一出驿馆大门,迎面走来一个身材修长,头戴纶巾的儒雅先生,这人走至纪本初身边,微微一笑后便弯腰作揖。纪本初忽然一愣,心想自己并未见过此人,他为何如此? “纪宗主有礼了。”那人笑吟吟地问候。 “是你!”纪本初听出了声音,正是几日前告诉他王銲、邢宰欲要叛乱的那人,渭城酒楼的神秘东家。上次谈话两人始终隔着屏风,虽未见着面,但纪本初却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声音。 “正是小可!”那人始终面带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纪本初也抱拳回礼,低声道:“多谢阁下指点,此番恩情一剑宗定然铭记在心。” “宗主说哪里话,小可先前就说过,我们与宗主是友非敌,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两人不约而同的并行往街口走去。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纪本初试着询问到。那人倒也干脆,答道:“小可姓陌,陌上桑的陌,日后宗主若有什么吩咐可派人到城西三十里的渭城酒家寻我,那是小可真正的栖身之所。” “好说好说。”纪本初拱手道,“上次听阁下说,之所以协助我一剑宗,也是受人所托,那托付之人纪某能否有幸见上一见?” 陌先生略一沉吟,笑道:“不瞒宗主,我只在你们二人中间充当个牙纪,和所托之人也并非朋友,他人在何处、是否愿意见您,我并不知晓。此次前来只为告别,还望宗主不要难为小可。” 听他如此一说,纪本初只好就此作罢,两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便拱手告别。望着那姓陌之人远去的背影,纪本初心里暗道:“此人穿着考究,举止也十分得体,但总觉得他这份温文尔雅之下似乎藏着一份躁动,或者说,是一颗炽热的心。就连他呼吸吐纳之间,所展露的内劲也是刚猛一派。” 下午时分,纪本初亲自去了对面万象门的驿馆,准备和齐瑾瑜商量返程之事。刚一进门便见齐瑾瑜仅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薄纱汗衫在庭院中舞剑。 齐瑾瑜发现他进来了,却也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继续舞剑。一剑宗剑法迅敏凌厉,注重招式多变,万象门的剑法密集绵长,注重快慢结合。相比于一剑宗,万象门的招式耍起来看着更为优雅。 纪本初见他并未理睬自己,倒也不恼,只是停下来静静地注视着他,见齐瑾瑜眉目俊秀,却不娇怯,自有一股子英气,心里暗道:“好一块璞玉!” 齐瑾瑜舞罢一段,接过老仆递来的汗巾,一边擦脸一边问道:“宗主何故来找齐某?” 纪本初客客气气道:“来与齐郎商量返程事宜。”听两人说话的口气,若有不知情的定以为齐瑾瑜是长者,纪本初倒像是个后辈。 “万象门戴罪之身,当不起宗主商量二字,贵宗何时起行与我万象门也不相干,宗主自便就是。”齐瑾瑜话里带着怨气,对纪本初的称呼也换了。两日前二人还在太液池畔相谈甚欢,此时竟突然变得如此生份。 “瑾瑜,你心中有怨。”纪本初也不避讳,淡然道。见他如此直白,齐瑾瑜也不客气,冷冷道:“我与师叔一同前来贺寿,如今师叔莫名其妙地被杀,只剩我一人返程,我怎能不怨! 纪本初也严肃了面容,反问齐瑾瑜:“王鈅是我杀的吗?” “臧锋杀的,他是你们一剑宗的人!” “没错,王鈅是老七杀的,老七为何杀他?”纪本初十分沉着,面无表情地问。 ……齐瑾瑜并未答话,过了片刻,他阴着脸道:“我师叔是否有罪,你我心里都明白。” 纪本初哈哈一笑,坦然道:“世间的诸般谋略无外乎两种,一为阳谋,一为阴谋。齐郎说得不错,王鈅未必有罪,我也的确耍了一些手段,但是我自认为耍得光明正大。假如事情出在了我一剑宗这里,我相信,汪正也会毫不留情地扳倒我。” 齐瑾瑜一时语塞。纪本初又道:“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两件事,其一,王銲邢宰谋反一事,是我提前向圣上告的密,这也无外乎是一种谋略。” 齐瑾瑜脸色变得更加的阴沉。 纪本初并未理他,继续道:“其二,据我所查,邢宰并无造反动机,他是受人所托,以自己为诱饵,假装谋反,然后故意散出消息,最终目的是为了扳倒王鉷,甚至扳倒王鉷背后的李林甫,因此,无论我一剑宗是否出手,王鉷等人也会被击垮。在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阴谋家,你要怨恨的人应该是他!” 齐瑾瑜冷冷道:“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好打消万象门复仇的怒火,那你告诉我,背后这个阴谋家又身在何处?” 纪本初双手一摊:“邢宰若真是此人手下的死侍,又怎会交待他主子的身份?” 齐瑾瑜暗哼一声,没有说话。 纪本初换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返回华山,一来路遥还在山上,你总要接她吧?二来,作为世交故友,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情乱了心智,大丈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瑾瑜你是个聪明人,好自为之吧。” “哦,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王鈅一招未出便死在了我师弟剑下,齐郎若真要复仇,劝你踏实下来,潜心习武。”说完,纪本初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院门。 最终,齐瑾瑜还是决定和一剑宗几人一同上路,只是路上一直沉丧着脸。 当天夜里,潼关城内,邢宰妻儿的临时住所。 自打半月前,丈夫无缘无故把一家老小从长安送到了潼关,邢宰妻子的心里老是觉得七上八下的。五天之前又见城内有大量士兵调动,妻子愈加感到不安,生怕丈夫要外出打仗。直到两天前,朝廷的榜文下来,街上传遍了邢宰谋反一事,妻儿老小顿时觉得仿佛天塌了一样,急于了解事情的真伪,但又不敢出门打听,便每日躲在这秘密住所,惶惶不可终日。 这会儿邢宰的父母和两个孩子都已睡下了,只剩妻子一人望着油灯发呆。 “砰砰砰”有人轻声叩门,邢夫人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敢应声。 “砰砰砰”又是三声叩门的声音。“谁呀?”邢夫人惴惴不安地问道。 “回禀嫂夫人,是邢将军让我来的。”门外那人回答 妻子高兴坏了,立刻便要开门,走到一半心里起了疑,连忙答道:“找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将军。”说完后,便侧着耳朵听门外动静,一直未听见再有人敲门,悬着的心稍微落了落,她刚要坐下,只听见房门“咚”得一声被人推开了。 “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邢宰妻子磕磕巴巴地问到,顺势抓起桌上针线筐里的一把剪刀,护在了身前。 来者是两个长相斯文的少年,其中一人莞尔一笑,直白道:“嫂夫人的院墙不高,跳进来并不难,至于卧室的门,轻轻一推便开了。”邢夫人顺势看了一眼门闩,自己明明上了锁的,如此厚的门闩竟被推断了! “你们想干什么?”邢夫人又问。 “喏,奉我家公子之命,给你送这个。”少年拎起一个布袋,放于桌上,打开一看竟是十多锭白花花的官银。 邢夫人依然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两人。 “公子说了,这些钱足够你们一家下半辈子开销,也不用再等邢将军了,明日一早你们立即出城,永远不可再回长安。”那青年停了一下,将一块缀着红绳的木牌放在了桌上,又道:“公子还说,邢将军的忠心他会永远记得,日后你们若遇到什么难处,可拿这块令牌到任何一家永泰商号去寻求帮助。” 始终未曾说话那人看了看门闩,羞缅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半吊铜钱,放在桌上,道:“我自掏腰包,赔你的门闩。” 说罢,两人互相看一眼,齐齐道了一声告辞,扬长而去。 暮春清晨,阳光尚未露面,微风徐徐吹来,令人神清气爽,郁郁葱葱的华山之上一片静谧。 寅门弟子出操的鼓声还未响起,演武场中央有一人赤着上身,手持一张鎏金宝雕弓,凝神注视着前方,汗珠沿着清晰的肌肉线条一颗颗的滑落。 “嗖”得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红色靶心。 “好!”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好声。“无期师兄最厉害了!”席地而坐的齐路遥站起来理了理花裙,朝燕无期走来。“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你伤势未愈,别再崩了伤口。”齐路遥递过来一副毛巾,柔声道。 燕无期接过毛巾,爽朗一笑:“我有《盖天决》的真气护体,一点点皮外伤而已,已经不碍事了。”被豹爪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短短几天便愈合了,只留下十几道红色的印条,齐路遥望着这些印记,呆呆地出了神,下意识的想伸出手触摸一下。 “无期!”远处白蔷薇的一声呼叫惊醒了齐路遥,她紧忙抽回手臂,一时又羞又臊,双颊绯红。 白蔷薇徐步走来,见燕无期赤着上身,又见齐路遥低头红着脸,便娇笑一声,嗔他:“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规没距,赶紧穿好衣服,别让路遥师妹笑话你。” “是是是!”燕无期挠头一笑,连忙应答,随后朝一旁的武器架走去,上衣在那挂着呢。对于燕无期光膀子一事,齐路遥并未在意,当年他父亲告老还乡之时,军中有不少旧部陪伴,她自小便生活在众将士身边,如此赤膊露脊之态也是见过。 “早啊路遥,我这师弟向来没羞没臊的,让你见笑了。”白蔷薇大方一笑,冲齐路遥打招呼。前几日燕无期受了重伤,她情急心切,对齐路遥有了怨恨,可那也是一时之事,转眼间便不再计较了,况且她知道,这事也怨不得齐路遥。 “师姐找我有事吗?”燕无期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 白蔷薇道:“宗主回来了,现在自苦厅等你和路遥过去呢。” 齐路遥眼中顿时又有了光彩,兴奋问道:“那我哥哥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 蔷薇沉吟一声:“没看到万象门的人,兴许他们是分开回来的,等下见了宗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嘛,兴许咱们说话这会儿齐师兄已经上山了呢。” 此时的自苦厅里,朱莫岐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椅子上,两腿横翘于桌面,兴奋道:“舒服!舒服啊!任他皇宫大院,金碧辉煌,都不如自己家来得舒坦。”几天前长安城中的这番闹剧来得过于突然,一剑宗几人的心神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这会儿回到了山门,总算能喘口气了。 纪本初也放松了心神,却不像朱莫岐这般肆无忌惮,他喃喃道:“我一直觉得事情并非我们所想的这样简单,也总有诸多猜不透的地方,你说这背后主谋到底会是谁呢?” “哎!师兄勿要杞人忧天,天底下出奇的事情多了,若都让你我看透了,岂不可以得道成仙了?”朱莫岐嘴里塞着一大口苹果,边嚼边道。 纪本初并未理他,自顾自地说着:“我们一直在说,李林甫、王鉷二人和谁的矛盾最大,那人就是主谋,照此说来要么是安禄山,要么是杨国忠,但师弟你也说了安、杨二人并没有如此谋略。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哪种可能?”朱莫岐也来了兴致。 “李林甫下台,王鉷等人被杀,师弟你说谁获益最大?”纪本初问。 朱莫岐道:“自然还是杨国忠和安禄山。” 纪本初脸色突然变得阴鸷,冷冷道:“还有一人!他虽未表露出任何喜悦之色,甚至还有几分悲痛,但王鈅一死,他却也是最大获益人之一。” “谁?” “齐瑾瑜!” 朱莫岐顿时被这话惊得不知所措,急忙放下手中的苹果,正色道:“师兄可有依据?” “先前你也说过,齐瑾瑜接任掌门并非一帆风顺,他是汪正的嫡传弟子不假,但在万象门中东方两兄弟继位的呼声也很高,而东方两人又是王鈅的弟子,他当然是希望自己徒弟将来可以执掌大权,就连余桃也向来是王鈅一系的,有他这个万象门第一高手撑腰,齐瑾瑜想要继位更是难上加难,倘若王鉷和王鈅死了,对齐瑾瑜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纪本初简短几句话便把万象门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一针见血地分析出来了。 朱莫岐道:“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与其如此大费周章,齐瑾瑜倒不如直接冲东方兄弟下手来得实际,而且从他对你我态度的转变来看,王鈅被杀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纪本初哈哈一笑:“这纯属我个人臆想,愚兄查不到背后的主谋总觉得心有不安,只能向师弟一吐为快。” 纪本初向来这样,大胆猜忌,谨慎求证,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一剑宗始终笑傲天下,无论是江湖仇杀还是政治权斗,都不至于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其实他并不希望齐瑾瑜和这事扯上一丁半点关系,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对齐瑾瑜的偏爱要多于对他的欣赏。 还有一些想法纪本初并没有对朱莫岐挑明,不方便说,也不合适说。因为还有一人更希望看见李林甫和王鉷倒台,也有足够的智谋和权力来策划这件事,那便是东宫太子! 自打“三庶之祸”开始,李亨战战兢兢地当了太子,李林甫对他的政治欺压日胜一日,先是污蔑王忠嗣“欲奉太子为帝”,以致将军险被残害致死,太子性命朝不保夕;后又接连两次逼得太子被迫休妻,使其精神遭受重创。李林甫之于李亨,早已不只是政治上的对头,更是恨之入骨的仇人。太子一向隐忍不发,明哲保身,但他绝非庸碌之辈,完全有能力也有足够的理由,待时而动,兵不血刃地打垮李林甫一党。 就在纪本初恍神之际,睡眼惺忪的颜天纵以及从练武场赶来的燕无期、齐路遥二人前后脚到了自苦厅大门外。 第23章 陈年恩怨,初露端倪 听门外弟子传报说燕无期三人到了,朱莫岐端正了姿态,正襟危坐于大殿之中。 齐路遥匆匆请安之后急切问道:“纪师叔,怎么不见我哥哥?”纪本初眉目温柔,尽显长者风范,笑道:“找你来正是为要说这事,我原本与你哥哥一同回来的,走至华阴县齐郎突然说有要事处理,不能亲自来接你了,让我安排人送你过去与他相见。” 齐路遥扯着裙角,淡淡地“哦”了一声。 “本想让天纵送你的,又怕他莽撞误事,无期心细,让他们一起送你去见哥哥可好?” “嘻嘻,那谢谢师叔啦。”路遥一听到燕无期可以去送自己,顿时喜笑颜开,灵动可人的模样和当年的齐琬琰十分相像。 “去吧去吧。”纪本初摆摆手道。 话又说了回来,齐瑾瑜哪是什么有要事处理,不方便上山,他分明还在气头上,因为王鈅被杀一事,不愿再和一剑宗有任何交际。 “咳!早知道是这苦差事,我就应该装病不起床,谁稀罕去送你这疯丫头。”刚一出门,颜天纵便自怨自艾地哀叹。 “三猴子!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两人打闹着跑开了。 “本来就是,有这工夫我和师姐一起练剑岂不痛快。”天纵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她做鬼脸。 华阴县就在华山脚下,不到晌午三人便进了城,按着纪本初给的地址找到了万象门众人栖身的客栈。刚一进门齐路遥便一个飞扑黏在了哥哥身上,双手环抱齐瑾瑜,把脸埋在了他的腰间,久久不愿意撒手。 孩子们就是这样,分别时或许不会动情,亲人不在身边时可能也不会怎样,小别重逢时却最容易情绪波。 齐瑾瑜见了妹妹,一改前几日的阴沉面容,神色俊朗,美目流盼,轻轻拍了拍她:“好啦好啦,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别再把鼻涕蹭我衣服上。”齐路遥伸出小拳头锤了哥哥一下,暗哼一声,站在了他身后。 “有劳两位师弟还刻意跑一趟给我把妹妹送来,愚兄感激不尽。”齐瑾瑜双手抱拳冲无期天纵二人道谢。“我让人备了午饭,还请两位兄弟给我个机会,容我略表谢意。” 燕无期见已他盛情款款,也不好推辞,和天纵互看一眼,点了点头。 几人正吃饭间隙,齐路遥低声对齐瑾瑜道:“哥哥,前几天在山上,无期师兄和三猴….和天纵师兄救了我一命。” 齐瑾瑜一口饭差点噎住自己,满脸疑惑,惊讶道:“什么!?”紧接着路遥便把当日发生在落雁峰上燕无期和豹子以命相搏之事大致地说给了哥哥。 “我说路遥师妹,你怎么不告诉瑾瑜师兄,是谁把你背回来的。”天纵打岔,拿她开玩笑。 过了良久齐瑾瑜才缓过神情,冲无期道:“听小妹口中讲述已是如此凶险,想必当时情势更要危急吧?”燕无期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呼!好在平安无事的过来了,万幸万幸!”齐瑾瑜略一沉思,解下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宝剑,放置于桌上,道:“此剑名为‘重生’,当年束冠之礼时师尊送的,愚兄常年四海漂泊,再无贵重之物,还请兄弟一定收下,当然,救命之恩绝非朝夕可报,算我再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燕无期刚要开口拒绝,齐瑾瑜又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对天纵道:“颜兄弟出身铸剑世家,见惯了各样的神兵利器,齐某不敢班门弄斧,这把扇子倒也是个有趣玩意儿,便送于兄弟了!” “不不不!齐师兄的东西,我二人断不能要,自拜师之日起,师尊便告诫我们‘舍生取义’之理,莫说路遥师妹是自家人,就是普通路人遇着危难,我等也会舍命相救。”燕无期义正言辞道。 “就是就是,我若收了师兄的报酬,回去后师傅非打死我不可。”颜天纵一边嚼着嘴里的饭菜,一边含糊嘟囔。 齐瑾瑜正欲辩解,颜天纵放下手中筷子,正色道:“再有就是,路遥师妹是我们一剑宗的客人,保护她的安全是我们职责所在,若让天下人知道一剑宗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我们还混不混了!无期,你说对吧?”燕无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齐瑾瑜哈哈一笑:“那…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们,只是你们也别让我太难堪。”正说话之际从剑首处解下一串剑穗,红绳底部缀着半块晶莹剔透的水苍玉,玉上镂刻着一只老虎,尔后如法炮制,从扇柄底部也解下一条红绳,同样缀着半块水苍玉,这半块玉上刻着一条龙。 “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合在一起便是一块完整的玉佩,愚兄参悟了许久,不知其中有何蹊跷,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权当留作纪念。” 无期天纵二人初出茅庐,不认得这两块水苍玉是为何物,只当是块普通玉石,也就收下了。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饭罢,到了分别之时。齐瑾瑜兄妹送燕无期二人至门外上马。 “三猴子,你有空了一定要到东莱看我,海参、蛤蜊你都还没吃过呢。”齐路遥冲颜天纵告别,随后又看了无期一眼,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朝他挥了挥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齐师兄,咱们后会有期!”无期拱手拜别,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齐路遥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嘴里喃喃道:“无期……你保重。” “我说妹子,你要是真喜欢颜家这小子,也容易……”齐瑾瑜话没说完便被妹妹瞪了回去,齐路遥“哼”了一声,径自回屋了。 任他齐瑾瑜再机智聪明,少女的心思也始终看不透,他只当齐璐瑶喜欢的是颜天纵呢。 就在燕无期与齐瑾瑜分别后的第二天夜里,京兆府,会昌县内的一处奢华府邸,此处位于骊山脚下,距华清宫仅一步之遥。 夜半子时,月黑星希。 府邸中有一座赏景用的三层阁楼,此为府内最高建筑,阁楼顶檐有两人伏身于夜色之中,皆是身穿夜行衣,各戴一张瘆人的鬼怪面具。 “李林甫向来狡诈多疑,早年间就流传说这厮为了防止暗杀,从不固定栖身之所,公子如何确定他今日会在此处?”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到。 公子冷哼一声,嗤笑道:“这狗贼既当恶人还怕阎王爷找上门,真是个孬种!”转而又道:“消息是他们哥儿俩提供的,一定有准儿!” “那咱们现在杀进去?” 公子打了个哈欠,道:“不急,再观望观望。”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已是丑时,万物寂赖。公子伸手向下点了三个方向,道:“这三处有人轮番值守,李林甫必在其中,下去搜!” “若房里的人不是李林甫,如何处理?” “一并杀了!” 说罢,两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落到院中,分散向两头跑去。 府内一处偏殿的门外,刚刚换班的两名守夜人正提着灯笼机警地来回巡视,其中一人突然觉得身边有异样响动,侧身一看,只见同伙倒在了地上,等他回过神来,一把冷冰冰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上,便再也没有下文了。 黑衣人轻轻挑开门闩,闪入内室。 仅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人蹑步走出房门,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另一处也是类似,那公子抖出几枚暗器,瞬时连毙两名守卫,并未发出任何声响,随后掀开窗户,钻进了内室,也是不大一会儿便出来了。 前前后后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两名黑衣人在最后一座厅堂前碰面了,双方互看一眼,摇了摇头,都没找到李林甫,两人也不多说,当即运功提气,踏空而来,轻松解决掉了门外的守卫。 其中一人刚要撬门,那公子伸手一拦,制止了他,随后指向屋内,又伸出两根手指,他心中会意,知道屋内还有两名守卫,蒙面的公子又简单比划了几个手势,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门闩被轻轻挑落,黑影一闪而入。 “什么人!”屋内传来一声低喝。 黑衣人也不耽搁,冷不丁地一个飞踢踹了过去,当即和那两名守卫缠斗在一起,双方你来我往打了十多回合后,其中一名守卫被逼在了墙角,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大声喊叫:“来人呐!抓刺客!” 他只喊了一遍,侧面窗户便偷偷翻进来一人,趁他不备,一刀划破了喉咙,与之同时,一个大跨步,猛得一掌朝另一名守卫拍来,那守卫与身前敌人打得正酣,一时放松了警惕,待他察觉身后有掌风呼啸,为时已晚,刚一扭头,翻窗而进的蒙面公子狠狠的一掌打在了他的神庭穴上,顿时头骨碎裂,殷红的鲜血顺着天灵盖流了出来,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呼喊声并没有引起太大骚动,却惊醒了躺在内室床上的李林甫,朦胧之中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见两名戴着鬼怪面具的黑衣人窜到了跟前。 “是他!”其中一人兴奋地低喊一声。 “奸贼!”另一人咬牙切齿道。 惊慌失措的李林甫刚要呼喊,公子一记手刀劈来,把他拍晕了。 “带上老贼,我们走。” 骊山脚下一处小树林里,昏迷中的李林甫顿觉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只见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株树上,动弹不得。 “李丞相你说,我该如何折磨你呢?”面具下传来了狰狞的声音。 “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公子狂笑两声:“要什么你都给我?哈哈哈哈哈!我想要你那颗肮脏龌龊的黑心,然后摘下来生吃了它。” “饶命…饶命啊!”李林甫极度惊慌。 “饶命?当年你迫害我家人时可有想过要饶他们一命吗?”话刚说完便一刀扎在了他的手背上,李林甫一阵喊叫,那公子并不理会,又按住匕首在他手上狠狠地在转了几下。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瞬间淹没在了树林里,剧痛之下的李林甫再次晕了过去。 “你撒泡尿把他浇醒。”公子冷冷地吩咐。 那人支支吾吾道:“公子…这…不合适吧,再说,我也没…” 公子噗嗤一乐:“尿不出来是吧?”那人使劲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找水,把他泼醒。”公子厉声道。 那人应命而去,一边走一边摇头苦笑:“真是搞不懂主子这性格,方才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现在又乐得像个孩子。” 不大一会儿李林甫又被泼醒了,这次他倒也干脆,有气无力道:“给我个痛快,直接杀了我吧。” 公子哈哈一笑:“你欠我两条人命,岂能这么便宜了你。”这次轮到李林甫发笑了,狂妄叫嚣道:“我一生富贵,位极人臣,临死还赚了一条人命,值了!” 公子饶有兴趣地问他:“何来赚了一命?”李林甫道:“方才你说我欠你两条人命,可我只能死一次,不是赚了又是什么?” 听见此话公子勃然大怒,一拳砸了过去,李林甫顿时口吐鲜血,差点喘不上气。 沉默了一会儿,那公子柔声道:“十年前我就有能力杀你,李丞相不妨猜一猜,为何留你存活至今。” 见他未答,公子起身义愤填膺道:“仅仅杀你一人又怎能解我心头之恨,你和李隆基欠我的,我要让整个皇族、整个江山来陪葬!留你狗贼多活十年不过是为了继续祸乱李唐,我也好整军备武,待时而动。你这狗贼倒也配合,如今李唐王朝风雨飘摇全拜你之功劳!哈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李林甫是又震又惊,问道:“汝到底是何人!” “啧啧啧,我突然想到了,像你这种人,看着自己身败名裂比杀你了还难受吧?你只能死一次确实不假,我不光要把你杀了,然后挫骨扬灰,还要你亲眼看着自己一败涂地,你所谓的荣华富贵我也要一并夺取。” “荒唐!”李林甫啐了一口! “今日先饶你不死,半年后再来取你狗命,我承诺你的到时一并奉上!你不用想着开溜,即便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公子说完这话,又是一掌,再次把他拍晕了。 “再扛回去吧,只是别忘了,一定要在他头上撒泡尿!” 那人十分不解,问道:“公子就不怕他自杀或者找高手保护?” 公子冷哼一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神采:“我要一人死,他活不了;我要一人活,他想死也难!” 第24章 削爵抄家,一语成谶 又过了半年时间 天宝十一载,中秋,一剑宗自苦厅内,剑宗七子以及丑、寅、卯、威、显各门门主齐聚。 “昨日,本座接到了宫中密旨,如今有两件事亟待我们一剑宗出面办理。”纪本初立于台上,朗声道,“一则是圣上命我们派人前往长安,保护李林甫安全。” 话说李林甫经过半年前被捕之事后,整日如惊弓之鸟一般,三番五次上书朝廷寻求庇护,因为王鉷忤逆一事,他虽被疏远,但爵位仍在,皇帝顾念昔日之情,也曾几次派出金吾卫到他家中守护,可无论派去多少人,这些禁军最终总是冷不丁地凭空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如今不得已,才动用了一剑宗的力量。 纪本初又道:“此次我有意锻炼一下卯门弟子,不知列位意向如何。”说完话,便看向了卯门门主。 令狐不愚很是识趣,起身上前一步道:“宗主素有宏图大志,为我一剑宗的将来着想,师弟甚是敬佩,也该是让孩子们历练历练了。” 纪本初哈哈一笑,摆摆手道:“令狐师弟快坐,自己人不必客气,那依师弟之意,派谁去往长安合适呢?” “全凭宗主定夺!” “好!那我便私自做主了,此事并不简单,须派既有才干,武功又好的弟子前去,卯门之中武功名列前茅者当属令狐贤侄和我那不成器的弟子棠棣华。我看就让他二人去吧。” 令狐不愚大吃一惊,有那么多的禁军作为前车之鉴,他自然知晓这并非什么容易差事,弄不好还会丢了身家性命,宗主竟张口便让自己儿子前去送死!本想直接拒绝,转念一想,棠棣华是纪本初的入室弟子,都舍得派去,自己若再说三道四难免显得矫情。 但为了儿子安危,却也顾不了许多,令狐不愚诚惶诚恐道:“棣华与犬子虽说近两年武艺有所提升,可在实战方面尚有欠缺,宗主也知道,刺杀李丞相之人武功极好,多少禁军都奈何不得,师弟只怕……” 纪本初又是一阵大笑:“听闻令狐师弟与李林甫素来有旧,朋友有难,师弟不会坐视不管吧?” 当初令狐不愚和李林甫有旧,无非是看重他的权势,如今李林甫失宠,令狐不愚如此投机之人怎还会一味顾及旧情?他苦笑一声道:“宗主莫要拿我寻开心,我与李林甫泛泛之交而已。” “师弟莫要多想,我与李林甫向来也有交情,如今只谈公事,暂且不论私交,此事乃朝廷命令,我等尽力去办便是。你告知令狐贤侄和棠棣华,放心大胆的去,我已让猃狁通知其门下的青虬和白螭两位师弟,有他们暗中保护,你大可放心。” 听到“青虬”、“白螭”两人名字,令狐不愚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是一门之主,自然知道青虬和白螭的能力。 纪本初又道:“再有一事,杨国忠新被任命为剑南节度使,不日便要前往蜀地整顿军务,我大唐欲要再度讨伐南诏,他此次上任,也是由我一剑宗派人护送。” 一年前,南诏王阁逻凤背弃誓言,举兵攻入剑南道姚州城,杀了云南太守张虔,玄宗皇帝曾派鲜于通率剑南之兵与阁逻凤战于姚州,结果唐军大败,尔后双方暂时休战。直到半年前王銲谋逆,臧锋在交手中认出了南诏国的“虎贲爪”和“四无量指”,因此杨国忠一口咬定此次宫乱亦有南诏国参与,经他一番蛊惑,本就好大喜功的玄宗皇帝决定二度征伐南诏,并钦命杨国忠为剑南节度使,全权负责南征事宜。 “怎么又要打仗!”秦克己对此很是反感,他叹了口气,心中嘀咕:“如今国力积弱,百姓穷困,当权者还如此频繁发动战争,实在有伤天和。” “本座依然想把此事交由卯门处理,列位觉得应派何人前往呢?” 朱莫岐手摇折扇,捋着胡须,笑吟吟道:“燕无期聪慧细腻,颜天纵机灵善辩,此二人可担重任。” 纪本初并未马上答应,低头沉思了片刻,“好!就依二弟,让无期和天纵去吧。” 此时燕无期和颜天纵二人尚不知晓自苦厅内发生了何事,两人正和白蔷薇在山巅之上练剑呢。 “罢了罢了,你俩练吧,我是跟不上你们二人的招式了。”蔷薇脸颊绯红,口吐如兰,掐腰喘气道。 在臧锋调教之下,无期和天纵的武功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半年之前令狐明和棠棣华便已不是他二人敌手,只是臧锋对其要求甚严,从不允许他们私自和别人过招。 前两年颜天纵因为偷偷和人切磋武艺,被臧锋知晓后,竟罚他从山脚金水河那里沿山路蛙跳至山巅,亏得无期和蔷薇求情,才改为跳至演武场,饶是如此,也整整跳了一天,双腿肿得好几天下不了床。 蔷薇如今跟不上两人节奏,并非是她自身原因,她是苏简仪教出来的徒弟,又是秦克己的义女,武功自然也差不到哪去。只因半年前臧锋把《七湮十伤剑》这门绝学传授给了无期二人,此剑法刚猛霸道,又容易速成,半年下来燕无期和颜天纵不仅剑术有了飞跃提升,更是凭着对七湮十伤剑的参悟,以剑悟道,对武道一途都有了全新的认知。 没了蔷薇参战,两人更是放开了手脚尽情切磋,从山巅战至树梢,又从树梢战至溪边,斗得是眼花缭乱,惊天动地。他们每次出招都不使尽全力,互相留有余地,不至于伤到对方。 又是小半个时辰,只见剑光翻飞,燕无期最终略胜一筹,一招“霸王扛鼎”打落了天纵手中的铁剑。 “痛快!痛快!”天纵也不懊恼,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直呼痛快。 燕无期也扔掉兵器,单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咧嘴憨笑,身上的半臂衫尽都湿透。 三人又聚在一起聊了许久,待都恢复了精神,有说有笑地一起向山下走来,此刻臧锋已在燕无期卧室等候了许久,见他们归来,便把今日之事说给了他们。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天纵按捺不住兴奋心情,急切地问到。 自上山至今已有五年,他们哥儿俩最远也只到过华阴县,如今竟被允许外出公干,还是剑南这样的长途任务,又怎能不激动? 天纵扭头看向无期,见他也是一脸笑意,不由得更加期盼了。 “两天后动身,到时我和三哥来为你们送行。” 话说另一头,棠棣华与令狐明接到命令后并未像无期他们一样三天后才动身,由于事情紧急,当天下午便出发往长安去了,到达时已是第二天夜里,两人尚未去西市货栈告知青虬,就直接去了李林甫位于宣阳坊的府邸。 见李林甫家中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武装森严的金吾卫士兵,还有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 自打上次在骊山别院被人劫持之后,李林甫心里便有了阴影,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是在圣上派给自己的卫兵无缘无故一波又一波的离奇失踪以后,李林甫竟变得有些精神恍惚了,见到谁都觉得像是那日要杀自己的人,正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眼看半年时间将近,他愈发觉得那日头戴鬼怪面具之人就是阴间索命的无常使者,时时刻刻在盯着自己,为此还刻意请了大雁塔的法师前来作法驱鬼。 “砰砰砰”有人轻声敲打李林甫卧室的大门。 “谁!”屋内一名壮汉抄起手中大刀,凑近了门口,警惕地询问。 “是我,管家老吴。”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规矩你懂,就在门外说罢!”李林甫立了规矩,日落之后,自己卧室不许任何人进入,每每有事都由昼夜守护自己的巴陵郡九煞殿的人代为通传。 “门外来了两人,说是一剑宗的弟子,要见相公。”李林甫听见此话,顿时来了精神,尚未穿上鞋袜便向房门这里疾走而来。 “快快有请!直接带至此处!”李林甫隔着门柩向外说到。 他先是降职,又被圣上疏远,间接可谓是拜一剑宗所赐,李林甫何等记仇之人,若换做以前,定要找个机会狠狠报复一番,奈何如今落寞了,再不能掀起风浪,也只好认了,况且他深知一剑宗的办事能力,现在有求于人家,自然要客客气气的。 不大一会,棠棣华与令狐明在管家的带领下也到了房门外。 “相公精神不大好,不能开门相迎,两位少侠有事便在此处说罢,还请见谅则个。”一剑宗两人皆是初出江湖,不敢倨傲,便依那老仆所说,在门外通禀了姓名。 双方又是一阵客套,正说话之际,又有一名仆人疾跑而来,神色慌张,在管家耳边低语说着什么,管家顿时脸色大骇,他支走的报信的仆人,疲软无力道:“你且去吧,我说于相公。” “相公!”管家冲屋内大叫了一声,“可否容老仆进去说话?有要事禀告。” “不行!无论何事,就在门外说罢。”李林甫直接拒绝了管家。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颤巍巍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要撤走所有禁军……” “什麽!?”李林甫是又惊又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门外一剑宗的两人也是摸不着头脑,为何自己刚来,便要撤走禁军。 “不能撤!不能撤!禁军走了我一定会死的…禁军不能走。”李林甫的精神当时就崩溃了,也不问清缘由,不断地自言自语。 “嗒嗒嗒…”一阵马蹄踏砖的声音急速传来,一名身披轻甲的将军驾马径直进了李府内院。“大理寺少卿殷少宁接中书门下刺书,代传圣上口谕,即刻撤回李府所有禁军,李府家眷财产暂由大理寺抄封,明日户部相关职员前来数点,钦此。” 咕咚一声,李林甫瘫软跌落在地上。 “我不光要杀你,将你挫骨扬灰,还要你亲眼看着自己身败名裂,你所谓的荣华富贵我也要一并夺取。”半年前那头戴鬼怪面具之人一语成谶,他的狂妄之言不断地回响在李林甫耳边。 “是了是了......我欠了他两条人命,他这是要杀我两次呀!”李林甫垂足顿胸,胡喊乱叫。 令狐明听见敕令,自然知晓是何意,李林甫要被抄家,可自己接到的指令却是要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这可如何是好。身边又只有棠棣华一人可以商量,只好问他:“师弟你意欲如何?” 棠棣华也是稳重之人,突遭变故只能强使自己先稳住心神,低声道:“你我是奉宗主指令前来守护,并非直接听命于圣上,况且圣上也只说要禁军撤离,并未提及你我,若此时放弃,回宗府后难免要担抗命之责,消息传了出去也会让天下群雄耻笑我等办事不利,辱没了宗府名誉,这罪过可就大了。” 令狐明点头称是,棠棣华又道:“不如师兄你暂且先在此处守护,我速去西市通知青虬师叔,李府只是暂时被封,尚不能盖棺定论,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始终是你我之责任,倘若明日他真被捉拿问罪,你我也算尽了自己本分,回去也好交差。” “那好,师弟你速去速回,我在此处守着。” 且说远处,李府大堂屋顶之上恰有三人潜伏,皆戴鬼怪面具,其中两人正是半年前挟制李林甫之人。 方才院内来往动静尽收三人眼底,只是有些小声谈话不曾听见。 “公子,一剑宗那人怎么走了?”昔日在李林甫身上撒尿那人小声询问。 “……” 过了许久都不见主子回话,那人扭头一看,差点笑出声音,自家公子趴在砖瓦上竟然眯着了,刚要叫醒他,便被右侧那人制止道:“公子最近太累了,从吐蕃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里,只为能手刃狗贼,咱爷儿俩盯着就行,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吧。” 一个苍老却浑厚有力的声音如此说道,听他的口气,似乎是那年轻人的长辈。 那老者看了看正在小憩的公子,竟是如此安详,在外人眼中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过是自家的一个晚辈罢了。 或宠溺,或敬佩,或惧怕,出于各样原因,众人都心甘情愿地为他东奔西走。 那公子没有睡牢,马上便醒了,揉揉眼,问道:“一剑宗可有其他人前来支援?”那老者道:“棠棣华刚出去,并没有其他人来支援。” “好!动手!” 第25章 剑宗之祸,始于萧墙 君因风送入青云,我被人驱向鸭群。雪颈霜毛红网掌,请看何处不如君。——白居易《鹅赠鹤》 三人并不像上次那样藏着掖着,暗中偷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半年时间已到,狗贼李林甫速速出来领死!”一声炸吼,如惊天霹雳,响彻了李府的每个角落。顿时,四面八方便窜出来不少江湖好手,皆是李林甫请来助阵的,除去刚才听到大理寺传旨以后私自跑掉的一大半,尚有十多人,或持棍,或提刀,或仗剑,或抡斧,或甩鞭,皆列好了阵仗,伺机而动。 “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嘛。”公子把玩着手中匕首,漫不经心道。 “既然听过我等名号,区区三人就敢前来送死?”其中一名虬须大汉喝道。 那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突然变了嗓音,像是九幽之下的冤魂,尖锐阴冷道:“若是平时见了,兴许我会请诸位喝杯水酒,今天不凑巧,都…得…死。”最后三字说得极其怪异,让人毛骨悚然。 “我管你是人是鬼,妙峰山灵感寺铁头陀领教高招!”人群中有一个手持铁棍的大和尚飞身而出。公子轻轻一撇头,示意上次与他同行那人前去迎战,只见那人不慌不忙的上前一步,向铁头陀招了招手。 头陀咿呀大吼一声,手中铁棍被舞得虎虎生风,划了一个半圆向黑衣人抡了过来,黑衣人小碎步后退半丈,铁棍打他前面扫过,头陀见已打空,收了劲势,以棍代枪,一招梨花绽放,枪出如龙直捅那人心窝。 待棍尖将至,黑衣人移脚侧身,铁棍余势不减,贴着他胸膛一擦而过,头陀被铁棍惯性带着向前,有些收不住脚,就在两人相距不过一拳距离之时,黑衣人猛然出手,像是钳子一般,紧紧握住了铁棍,头陀受制于这股大力,一时挣脱不开,那人使出暗掌,寸劲迸发而出,直击头陀腹部的关元穴。 头陀宛如麻袋一般,被那寸劲打出去两丈远,腹部犹如被磨盘压过,绞痛不止,口吐鲜血,霎时毙命。 “下盘力量欠缺,收不住脚,是为江湖大忌,死了也不冤。”公子冷冷道。 “贼子休狂,九煞殿双雄狄青云、狄晓风会你一会!”人群中又飞出两名大汉。 “听闻狄氏兄弟皆是天生重瞳,被邻居称为异象,江湖人传乃霸王转世,今日要丧命于我这籍籍无名的仆人之手,真是可惜了。”公子依然在摆弄手里的匕首,还不忘嘲弄二人一番。 “废话少说!出招吧。”狄青云大吼一声。 方才那黑衣人也不客套,提身运气于脚尖,一招窝心脚凌空朝狄青云胸口踢来,青云横刀格挡,以区区肉腿硬抗锐利刀锋,绝非易事,黑衣人却没收腿,随即旋踵屈膝,改了方向,朝狄晓风撞去。 只因变招太快,老二尚未拔刀,黑衣人的膝盖已然顶到了他下巴跟前,也顾不了许多,当即抬肘相抗,手肘与膝盖皆是人体最坚硬之部位,两人以命相搏的一番撞击,力道何等之大,肘骨与膑骨相磕,气浪铺天盖地的散落开来,狄晓风三五个趔趄栽到了地上,黑衣人也被掀翻,单手撑住了地面,只觉膝盖火辣辣的疼痛。 两人刚刚分开,老大狄青云手中的虎衔大环刀便如同斧劈干柴一样,由上而下压了过来,黑衣人在地上顺势一滚,“哐当”一声,虎衔大刀砸在了地板上,砸的是火星四溅,震耳欲聋。 黑衣人也非等闲之辈,一个鲤鱼打挺,弓腰起身,揪住尚未缓过劲的老二就是一顿暴打,狄晓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老大见弟弟受制于人,紧忙过来用刀拨开二人,迅速与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只见狄青云刀法势大力沉,舞得密不透风,步步紧逼,黑衣人且战且退,欲要寻找破绽。 “呔”!老二一声怒吼,也拔出大刀加入了战局,狄晓风的刀法不似哥哥那样猛烈,却格外刁钻,专挑黑衣人脊梁、腋下、侧腿这些难以防备之处,或撩,或劈,或扫,或磕打,一时逼得对手叫苦不迭。 就在这时,黑衣人适才被老二撞麻木的膝盖逐渐恢复了力道,猛然运气,身子直勾勾地窜出一丈多高,立在了树梢上。 使刀之人都知,刀乃百兵之胆,善攻却不善守,善于朝下俯攻却不善向上仰攻,兄弟俩见他站在了高处,二人都是行家,自知如此仰攻弊端甚多,随即也举刀飞身上窜,就在刀锋将要扑到那人身上之时,黑衣人竟凭空消失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就连远处观战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突然!黑衣人冷不丁的又出现在了半空,比狄氏兄弟的身体要靠下一些。 躲在角落的令狐明心中惊呼一声:“这不是我们一剑宗的‘移形换影’吗?”移形换影是一剑宗极为奥妙的一套步法,练至大成以后身形飘忽无影,既可避敌,又能出其不意地打击对手。令狐明等人都曾学过,只是过于深奥,掌握多少全在个人。 黑衣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双拳齐出,各打在了两人的小腿上,狄氏兄弟猝不及防,腿骨瞬时断裂,跌在了地上。 那人落地之后不依不饶,又是双掌齐出,直崩狄氏兄弟面门,两人瘫坐在地,大刀也掉落在了远处,只能各出一掌相迎,掌掌相对,又是一阵气浪散开,青云晓风没了力气,黑衣人以一敌二仍占上风,真气源源不断地自丹田输入手臂,只听得他大吼一声:“破!” 狄氏兄弟口吐鲜血,彻底倒在了地上,胳膊和小腿均都被废,纵然不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其余几人呆若木鸡地杵在那里,看傻了! 他们之中武艺最好的九煞殿狄氏兄弟竟被人以一敌二给废了,对方尚有两人还未出手。 就在众人出神之际,“嗖”的一声,破空之声直奔这黑衣人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没人看清远处戴面具的老者是如何动身的,待众人反应过来,黑衣老者已窜至那人跟前,一把推开了他,只见一道箭矢贴身划过,尽插于院内假山之中。 “呼!”黑衣人惊呼一声,一阵后怕。 再扭头一看,刚才救他的老者已不在原处,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朝后院一株大树飞去,不大一会儿,老头拖着一具尸体缓缓走来,扔在了公子脚下。 “呸!江湖第一神箭手甘小卫原来只是暗箭伤人之辈。”先前那名黑衣人看清刚才突放冷箭之人的面目后,狠狠啐了一口。 “顺者昌,逆者亡,尔等选吧!”公子阴冷的声音中夹杂着赫赫声威。 余下众人纷纷扔掉手中兵刃,跪在了地上。 公子并未理睬众人,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人,往令狐明藏身的角落走去。 “一剑宗的小家伙,你呢?怎么选?”那公子又换了嗓音,柔声问道。 “我......” “你是个聪明人,若不愿一辈子都屈居人下,可随时来找我,莫说什么入室弟子的身份,整个一剑宗我都可以给你。” “我…总该让我见见你吧?”令狐明十分慌乱。 他心动了,确实心动了,看着燕无期和颜天纵一日千里的武功造诣,令狐明恨的咬牙切齿,其实早在招选入室弟子时就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可他偏偏又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想想也是,根骨资质、为人处世、门派资历他都是上等人选,奈何造化弄人,为数不多的入室弟子名额给了两个初来乍到之人…… 君因风送入青云,我被人驱向鸭群。雪颈霜毛红网掌,请看何处不如君。 打那时起,令狐明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需要你帮忙时自会找你,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公子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进了李林甫的卧室。 第26章 玲珑骰子,入骨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二天一早,颜天纵一改往常的懒惰,天不亮便起来穿衣洗漱。不大一会儿功夫,秦克己、臧锋、白蔷薇悉数到达。 只见秦克己手中拎着两把长剑,一把古朴大气,剑鞘通体黢黑,是用上等鲨鱼皮制作而成,棱形的剑柄显得十分威严;另一把剑光芒四射,剑鞘由精致的金色葛布制成,柱形的剑柄上缠满了红色锦缎,红黄辉映,流光溢彩。 秦克己笑道:“两把剑都是我半年前打铸的,一直为你们保存至今,如今你们已长大成人,也该有一把像样的兵刃了。”随后把黑剑给了燕无期,金剑给了天纵。 两人正爱不释手地端详之时,秦克己又道:“但凡好剑,皆有其名,各自起个名字吧。” 无期沉吟片刻,脱口而出道:“玲珑心!” “好名字!”秦克己眼中满是欣慰,又问天纵:“你的呢?” 颜天纵收起往日的玩世不恭,神色庄重满目深情地望着笑靥如花的白蔷薇,沉默了许久,柔声道:“就叫‘蔷薇’”。 此话一出,令众人一片错愕,过了一会儿,臧锋哈哈大笑,拜师至今燕无期从未见师傅如此笑过。后来才知道,臧锋的第一把剑用得也是自己心爱之人的名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这混小子!”臧锋用力地摸了摸颜天纵的脑袋。 天纵挠了挠鬓角,看向师姐,嘿嘿一笑:“以汝之名,冠吾之剑。”正得意之际,被白蔷薇狠狠地“呸”了一口,蔷薇冷冷道:“不行!” “为…为啥?”颜天纵十分尴尬。 蔷薇当即拧住了颜天纵的耳朵,嗔道:“你这猴儿皮又痒了吧?如此拿我打趣!” “师姐!痛!痛!”天纵龇牙咧嘴喊道。 “快说,改不改?” “我改!我改!”待天纵说完,白蔷薇放下秀指,又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重新再说叫什么名字。” “叫‘相思骨’好了……”颜天纵满脸的委屈,他想说的是,不管走到哪,都会想念师姐。 无期心中嘀咕:“玲珑心…相思骨…”两把剑,两个大男人,竟起这样的名字,顿时哭笑不得。 天纵的心思蔷薇何尝不知,只是…… 罢辽罢辽,只怪造化弄人,情之一字,难也难也。 白蔷薇也从身后取下包裹,递给二人道:“路上用的东西给你们准备好了,无期你穿衣服省着点,山高路远的,衣服破了没人给你缝补,天纵也是,遇事不要强出头,能躲就躲。” 一剑宗山门处,燕无期哥儿俩在众人目送之下驾马离了华山,往西而来,他们要先赶到长安与杨国忠汇合。 两人行了半天,已到渭南县境内,打算停下喝口水歇歇脚,便找了一处茶摊坐下,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得远处人群骚动,似有叫喝之声,又过一会儿,叫喊之声愈来愈近。 “官军出行!速速避让!官军出行!庶民回避!”只见一身穿公服的男子骑在马上,挥着手中长鞭,不停地驱赶沿途百姓,这人身后有十多名士兵押着一长条身穿灰色囚服的犯人,这些人中有男有女,大都披头散发,皆用铁索捆着,又有一条麻绳把众囚犯连成了一串,所有人低头不语,踟躇前行。 这些人刚从燕无期身边走过,又有一队人马同样押着一长条犯人,人数比之前还多,不同的是,这些人全是男丁,都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服装,被骂骂咧咧的士兵推搡着,极不情愿的往前走。 队伍最后或白发老叟,或农村妇人,或总角孩童,三五成群地哭喊着追逐前面的人。 “孩儿他爹你走了我们可咋活呀!孩儿他爹呀……” “儿啊…儿啊….还我儿子!” “你们凭什么抓我弟弟,我兄长已经死在了战场上,还有没有王法啦!”一名和燕无期年龄相仿的女子歇斯底里地喊叫。 颜天纵把茶碗一扔,就要发作,却被燕无期死死地按住了他正要拔剑的右手。“不要冲动,看看再说!”无期低声喝道。 待众人走过之后,燕无期叫了一声:“店家!” “来喽!客官您吩咐!” 无期朝人群一努嘴,问道:“您可知他们犯了何罪?这是要押到哪儿呀?”茶摊老板叹了口气,道:“前面那波人是李林甫的门党,听说李林甫被他女婿告密,说他窜通什么铁勒首领密谋造反,如今被削了爵位,抄了家产要流放到岭南,门生党羽都受到了波及,好像还听说呀,昨天夜里,李林甫被人暗杀了,就死在自己卧室。” “天道好轮回,奸贼落网您叹什么气呀?”燕无期问道。 茶摊老板道:“客官有所不知,我哀叹地并非李党,乃是后面这些人哪!” “哦?此话怎讲?后面这些人并未穿囚服,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压低了声音道:“后面这些人压根不是囚犯!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不要和南诏打仗嘛,官军人数不够,临时抓来充数的。” “妈的!一定是杨国忠干的好事!他在这里抓壮丁,我们却要护送他去荼毒百姓。无期,咱们回华山,老子不干了!”颜天纵破口大骂。 “不行!即便我们不去送他,大唐和南诏国还是要打,百姓依然要受苦,解决不了问题不说,一剑宗还要背上抗旨的罪名。”燕无期到底要比天纵看得长远。他又道:“你我先进城,然后休书一封快马送回宗府,将此事告知宗主。” “也只能先这样了。”天纵二人付过茶钱之后便要进城,两人刚刚上马,燕无期一拍大腿,惊呼一声:“坏了!棠师兄和令狐明先我们一步前往长安,奉命去保护李林甫,若那老板所言属实,李林甫果真已经被杀,那两位师兄岂不是也……”燕无期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想尽快入城,把消息报给师门,然后火速赶往长安探查棠棣华与令狐明的消息。 由于往来传信不便,对于昨天夜里发生在李林甫家中的事情,燕无期二人一无所知。 渭南城内没有一剑宗的分舵,无期写好信后只能交给驿站代为送达,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往长安去了。 第27章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当天酉时,长安城春明门外,燕无期二人一路狂奔,总算在城门关闭前赶到了这里,两人正例行接受检查之际,天纵突然大喝:“无期快看!”——只见门洞的另一端有两人牵着马欲要出城,不是别人,正是燕无期忧心挂念的棠棣华和令狐明。 “令狐师兄!棠师兄!”颜天纵扯着嗓子大喊,距离太远,出入城门的人数又多,两人并未听见。 “棠棣华!”天纵又蹦又跳又招手地大喊。 “皇城重地,严禁大声喧哗!”正在搜身的一名校尉呵斥道,颜天纵悻悻地吐了下舌头,待两人检查完毕进入门洞后,棠棣华这才看见了他们。 “你俩耳朵塞驴毛啦?我喊了多少遍,你们都听不见!”颜天纵大大咧咧地吵嚷着。 “我听说李林甫被人杀了,两位师兄怎么样?没受伤吧?”无期问到。 “劳烦师弟们挂念了。说来惭愧,李林甫被杀之时我恰巧去了西市找青虬师叔前来帮忙,并未在场。”棠棣华依旧略显腼腆。 颜天纵急忙道:“令狐师兄呢?可曾与那人交过手?快给我们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令狐明尴尬一笑:“对方一共三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我和江湖上其他一些好手便与他们混战在了一起,愚兄学艺不精,勉强拆了十多招便被打晕了,再次醒来时李林甫已经被杀了,他请来助阵的人也死了四五个。” 棠棣华接过话茬,说到:“想来那三人只为杀李林甫一人,其余人并未赶尽杀绝,我和青虬师叔赶到时,那些助阵之人大都无碍。” “输赢不要紧,师兄无碍就是万幸。”燕无期寒暄客气道,其实打心眼里他并不怎么喜欢令狐明,这五年多来他总是无缘无故和自己搞些小摩擦。 令狐明诚恳一笑:“无期师弟有心了,这一出门才发现真是天外有天,回山之后是要好好练功了。” “如今你们这是要……?”燕无期试探性地问他们二人。 棠棣华道:“今天一早户部侍郎果真带着人来抄了李林甫的家,一个被定了叛国罪的人,他的死活也没人在乎了,刺杀一事不了了之,我二人再待下去也毫无意义,和青虬师叔商量过后,便打算回宗府复命,然后就碰上你们了。” “两位师弟是要去和杨国忠汇合吧?”令狐明问。 随后燕无期又把今日中午在渭南城外所见之事说给了他们,并请他们代为转告宗主,无期心想:“棠师兄二人总比驿站传信要来得及时。” 听到兵丁胡乱抓人之时,棠棣华亦是十分生气,满口应承道:“师弟放心,我一定尽快把消息带给宗主,你们在长安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青虬师叔。”说罢,在无期耳边低语几句,将联络青虬的方法告知于他。 “两位师弟万事小心,愚兄在华山等你们回家!”令狐明抱拳道。 “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待棠棣华与令狐明消失在视线之外,燕无期皱着眉头道:“你有没有觉得令狐明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天纵附和道:“是呢!总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怪了。” 管他呢!先办好眼前的事情再说,两人相视一笑,进城了。 刚进内城,顿时便被长安的千年繁荣惊得目瞪口呆,此时华灯初上,光彩笼罩下的都城内处处莺歌燕语,纸醉金迷,一片灯红酒绿。 “无期......”颜天纵用手指捅了捅他,揶揄道:“你怎么跟个乡巴佬似的?” “你先把嘴上的口水擦一擦再和我说话。”燕无期果断地嘲讽了回去。 天纵憨笑一声,道:“让无期师兄见笑了,我现在突然觉得弘农简直就是乡下。” 无期呆滞地点了点头,道:“钜鹿郡也是乡下......” 与盛世大唐的国都相比,到处都是乡下! “哎!无期,听说东西两市比这儿还要繁华,要不咱们去逛逛?”颜天纵嘴里嚼着炸年糕,顺手又往无期口中塞了一粒糖葫芦……说到底,两人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无期嘴里塞着东西,说不清话,含糊道:“也行,正好去拜访一下青虬师叔。” 春明门是长安的东大门,自然距东市更近,两人先到了东市,逛了一番便觉得无聊,东市乃达官贵人购物的场所,虽然也热闹,却没有烟火气息,两人不甚满意,便又往西市而来。 西市就不一样了,三教九流,杂耍卖艺,什么所有,颜天纵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觉得什么都新鲜,无期虽然也好奇,心里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一边走一边向路人打听,青虬藏身的那家货栈怎么走。 “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燕无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拉着天纵匆忙走了过去,他极不情愿道:“哎呀!无期你干嘛?糖人还没捏好呢!” 世界也真是小的可怜,无期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半年未见的齐瑾瑜。 “齐师兄?”天纵惊叹一声。 “哈哈哈哈哈!怎么是你们哥儿俩?”很显然,齐瑾瑜也很诧异能在此处看见他们二人,“不急不急,咱们找个僻静之处,慢慢聊。” 半年前臧锋杀王鈅一事,纪本初等人并未向燕无期提及,两人至今也不知道一剑宗和万象门的关系已极度恶劣,还只当齐瑾瑜是那个大方爽朗的兄长呢。 几个人就近找了一家茶馆,待坐定之后,燕无期道:“我奉宗主之命,护送杨右相上任剑南。”当着齐瑾瑜的面,他并未直呼杨国忠大名。 齐瑾瑜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脑中飞速旋转,若有所思。 “齐师兄你呢?什么时候来的长安?”燕无期问。 “事情是这样......”齐瑾瑜向他们讲述了前因后果。 原来呀,这南诏国一来呢尊崇佛教,二来呢全国尚武,在那里有一个很强势的宗派,叫做“舍龙阁”,一年多之前大唐曾和南诏打过一仗,南诏国请了舍龙阁的高手前来帮忙,令唐朝军队吃尽了苦头。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杨国忠上任之后建议皇帝也找些会武功的江湖人士一同出征南诏,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一剑宗,但一剑宗历来崇尚“止戈”和“非攻”,他们可以为朝廷训练军队,也可以负责保护安全,但若直接参战,绝不可能,于是纪本初便婉言拒绝了杨国忠。 不死心的杨国忠无奈之下只能找万象门帮忙,其实他不愿意去找汪正,半年前王銲谋反要杀自己,万象门有没有参与其中,谁也不敢肯定,杨国忠虽然心有芥蒂,但找武功高手助阵一事又迫在眉睫,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自打上次谋逆事件发生以后,万象门死了一个护法不说,在朝中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这是自打开元十三年泰山封禅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汪正现在也急于找个机会向朝廷上表忠心,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万象门派出了大批高手随军征伐南诏,就连门内第一高手余桃也在其列。 万象门的人现在都随军驻扎在城外,齐瑾瑜单独来向杨国忠递交人员花名册。 “既有万象门的高手随同,宗主还让我和无期保护他干甚。”天纵小声埋怨,他还在因为杨国忠抓壮丁一事而愤愤不平。 长安城不比别处,人多眼杂,燕无期干咳一声,示意天纵不要再说了。 齐瑾瑜哈哈一笑:“颜师弟有所不知,杨丞相并非和大军一同南下,他要先行去往剑南整顿军务,安排粮草器械,随后大军才会开拔,因此还是有必要护送的。” 颜天纵嘿嘿一笑,紧忙岔开话题,看向齐瑾瑜身边穿紫红色衣服这人,问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只见齐瑾瑜身边这人二十岁上下的年龄,方正脸,厚嘴唇,浓眉大眼,印堂宽阔,头发简单挽着,一根木簪横穿而过,身穿麻布高开叉缺胯袄子,打扮极为朴素。 齐瑾瑜一拍大腿,道:“咳!光顾说话,忘了给你们介绍,他是赵伯伯的养子,叫神仙老虎狗。” “哈哈哈哈哈哈”颜天纵噗嗤一乐,放声狂笑,道:“这…这算什么名字?” 桌子底下燕无期轻轻踹了他一脚,随即他也认识到自己过于失态,紧忙收住笑容,抱拳正色道:“狗兄,有礼了!” 他这一声“狗兄”叫的,燕无期再也憋不住了,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急忙擦嘴。那青年也不恼,憨厚一笑:“无妨,名字无非是个代号,叫我老虎就行。” “上次在华山你们见过赵伯伯的,他向来爱听大戏,十几年前的某天,他喝醉了酒听戏回来,口中咿咿呀呀哼着当日的戏文,里面就有‘神仙老虎狗’一词,正哼唱之际在路边捡到了不到两岁的老虎,便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齐瑾瑜向两人讲述了神仙老虎狗的身世和名字由来。 燕无期同样抱拳,道:“虎兄!” 神仙老虎狗急忙制止无期,羞涩道:“可使不得,你们是我家公子的朋友,我区区一个下人,不敢与二位称兄道弟。” “两位师弟明日去拜访杨右相,可知他住在何处?”齐瑾瑜问到。 “只知道他府邸紧邻兴庆宫,住在亲仁坊,详细位置却不清楚。”燕无期说完这话便觉得可笑,住在亲仁坊的杨国忠偏偏不亲也不仁,死了李林甫又来了杨国忠,不知百姓疾苦何时可解。 “你们碰上我算是遇对人了,愚兄下午刚刚去过相府,我来告诉你们如何走。”齐瑾瑜原本想留二人一起寻客栈住宿,好畅聊一番,后来考虑到一剑宗和万象门如今的关系,又觉得不合适,就此作罢,即便他真的邀请,无期和天纵也会推辞,他们二人尚要拜访青虬,威门弟子的身份皆是秘密,和齐瑾瑜一起多有不便。 四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各自散了,分别前瑾瑜告知他们,自己有可能也会随军开赴成都,说不定不日又会相见。 待无期走远之后,神仙老虎狗对着齐瑾瑜说到:“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燕公子,却又想不起来。” 第28章 丞相杨钊,徒有其表 且说燕无期按照棠棣华给的暗号,见到了隐匿在长安城的青虬,对于向一个和自己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大的人喊师叔,无期和天纵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按宗内规矩来讲,威门的死侍并非任何人相见就能见的,尤其是像青虬这样的首脑人物,可谁让他们是臧锋的弟子呢。 死侍向来话少,燕无期也没有多耽搁,与青虬简单碰了个面便按着齐瑾瑜给的路线往相府而来。 初见无期和天纵时,杨国忠脸色并不好看,朝廷向来按官职大小与所办事情的紧急程度分派一剑宗弟子,如今自己已是朝中最为显赫的大臣,又是赴任节度使如此重要的职位,怎会派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前来护行。 就在杨国忠端详二人之际,燕无期也在打量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云人物。 杨国忠原名杨钊,是太真妃杨玉环的堂兄,后因善于谄媚,哄得皇帝十分开心,于是赐名“国忠”。杨国忠身形修长,穿着青绿色蟒袍,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只是过于消瘦,似乎撑不起来这宽大袍子,他捻着自己稀虚的小胡子,阴沉着脸,问道:“敢问两位小郎,汝可知本相将要上任何处?” 燕无期最擅长察言观色,只见李林甫脸上写满了失望、揣测、不屑以及刻薄,他也不在乎,心想:“我干好我分内之事便可,你怎样看我,那是你的事情。” 当即躬身作揖,回禀道:“杨右相即将前往益州蜀郡,出任剑南节度使。” “此距成都一千五百里,我们沿途要经过哪些州郡呀?”杨国忠有意刁难这小哥儿俩。 燕无期他们在山上虽然不学孔孟之道,但涉及州郡物产、山川河流的课程却是重中之重,况且在出发之前自己也做过扎实的功课,自然难不倒他,就是觉得有些反感,心想:“我们此行只负责安全,并非你的参军校尉,何必如此刁难?” 但也只是想想,他如此稳重之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发作,当即道:“我们将由延平门西出长安,过渭城、扶风,尔后转向西南,由京兆府进入山南西道,途径汉中、益昌,进而通过剑门关,再经过梓潼、德阳,便是蜀郡成都了。” 燕无期毫无磕绊地把大唐王朝的西南州郡一一说了出来,颜天纵眉开眼笑,冲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杨国忠脸色略有好转,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知道这些也是难得了。 燕无期尚未说完,又道:“方才所说只是官道,若杨右相仇家太多,担心途中遇伏,在下还知道一条小路也可到达成都。” 天纵听见这话,暗暗发笑,心想:“老贼这下吃瘪了吧?” 杨钊脸色难看,明知燕无期话里有话,偏偏又说到了他的心坎,他得罪之人确实不少,总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是否会像李林甫那样,被人暗杀。虽然心里不爽,可身为堂堂宰相,却又不好向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发难。 能言善辩的杨国忠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无期又道:“丞相考完我了,在下斗胆也想请教相公一个问题。” 不等杨国忠答应,无期张口便问:“今年年初,圣上停了京兆府的鱼符,府兵改为募兵,小人听到流言说,相公私吞了朝廷下拨的募兵钱款,到处抓丁以充兵源,可有此事?” “放肆!一派胡言!”杨国忠极为恼怒,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却没能逃过燕无期的眼睛。 “相公息怒,小人也是听人风传,相公素来为官正直,又怎会做出此等悖逆之事呢?只是谣言太过厉害,华阴县传得是风声鹤唳,想必我那几位师叔伯也听说了此事。”燕无期是在拿话点他,这事并非只有我们哥儿俩知道,可能整个一剑宗都知道,即便你真对我动了杀心,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杨国忠果然被他唬住了,皮笑肉不笑道:“小郎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杨某向来秉公执法,自然不敢如此欺君罔上。募兵一事小郎就不必操心了,干好自己的差事便可,还请两位先入馆驿歇息,准备后日起行。” 待他们二人走后,杨国忠暗哼一声,恼怒地甩了下袍袖,负手向内室走去。 燕无期陪同杨国忠走了十天以后,华山一剑宗,秦克己黑着脸向纪本初的住处走来。 纪本初正在用膳,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碗筷,笑道:“三弟来啦!快坐快坐,我让弟子再盛一碗饭过来。” 秦克己叹了口气,他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的,见宗主这副样子,哪还生得起来气? 老三性情秉直,每逢对纪本初处事感到不满,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时,总能被他化解,有时纪本初甚至不用说话,就那么微微一笑,关切问候两句,纵使秦克己心中再有不快,也都释然了。 秦克己苦笑一声:“罢了,我刚在膳房吃过。” 纪本初又是一笑:“找我有事?” 老三也不客套,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问道:“前些日子无期是否有信件传来?” “嗯?你怎么知道?”纪本初神色淡然,一边夹菜,一边回问。 “方才吃饭时我碰见了令狐明,他无意中提起的。” 纪本初点了点头,道:“哦~是这样呀,我说怎么还没通知你,你便知道了,师弟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想找你呢,不错,十天前无期确实有让棣华传信回来。” “师兄你既知道此事,为何不上表天子揭发杨国忠呢?”秦克己向来是一腔热血。 纪本初放下碗筷,说到:“你呀!老是这么冲动,你先冷静地想想,抓壮丁一事就发生在渭南县,那可是天子脚下,你以为陛下只会声色犬马,躲在内廷唱什么《霓裳羽衣曲》吗?高力士的耳目比之猃狁的密探,只强不弱,简单说吧,圣上压根就知道杨国忠的一举一动” “你是说陛下放任杨国忠到处抓丁?”秦克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泱泱大唐王朝怎会崩坏至如此地步? 纪本初解释道:“如今天下百姓都厌恶打仗,即便给钱,也没人肯参军,向南诏宣战的圣旨都下了,却没有兵源,皇帝也没有办法。” 老三又道:“那也不能如此胡来呀……” 话没说完便被纪本初打断:“实话跟你说罢,不光关内如此,河东、河南、岭南皆有抓丁的现象。” “这叫什么事啊!”秦克己哀叹一声。 纪本初嗤之一笑:“这种昭然若揭的事情即便我上奏朝廷,天子也不会受理。”过了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说到:“不过另有一事,其中曲折缘由,我却可以奏明陛下。” “何事?” 纪本初道:“一年前我大唐曾和南诏国打过一仗,前任剑南节度使鲜于通曾上表天子,说是南诏国背信弃义,举兵攻打姚州。” “这事我知道,又如何?”秦克己不解何意。 “事实并非如此,两国之所以发生征战,是因为云南太守张虔多次无故向南诏王阁逻凤索要财物,阁逻凤也都给了,后来不知怎的,张虔竟把阁逻凤的王后给玷污了,阁逻凤忍无可忍这才发兵攻打姚城,待杀了张虔之后呢,阁逻凤曾派使者向鲜于通谢罪请和,鲜于通并未答应,两国才打了起来。”纪本初如此解释。 秦克己破口大骂:“妈的!张虔仗势欺人玷污人家老婆,死有余辜,换做是我也会杀了这厮。” 随后又问:“鲜于通说阁逻凤屠杀了姚州城的五万百姓,可有此事?” 纪本初摆摆手道:“假的!不过为了激起民愤而已,阁逻凤进城之后秋毫无犯。”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秦克己满臂青筋,暴跳如雷,待稍微冷静过后,又问:“宗主这消息可准确?” “鼋鼍刚刚派人传回来的消息,千真万确!”纪本初口中的“鼋鼍”也是威门的弟子,负责益州的消息查探,若是鼋鼍传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可信的。 纪本初道:“我想即刻进京,将此事告知圣上,以免两国再做无谓之争。” 秦克己双手一拍,道:“如此甚好!” 一剑宗历来都有祖训,门下弟子当仗剑扶犁,竭力制止天下不义之战。 第29章 负重致远,以利天下 纪本初眉头紧锁,沉吟道:“事情也并非那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圣上信了我的话,两国交战不是说停便能停下的,再者,还不知道南诏国那边是否愿意和我大唐交臂言和呢。” 秦克己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听他如此一说,纪本初登时来了兴致,平日里出谋划策的往往都是自己或者朱莫岐,难得听老三说这样的话,哈哈一笑:“师弟快说!” 秦克己朗声道:“宗主既已决定仿效先祖墨公,止楚伐宋,也自当有禽滑厘这样的弟子敢于前往南诏,身先士卒劝说南诏休战。” “你是想让愚兄入朝奏明圣上的同时,暗中派人出使南诏,表明我朝止战之意?” “正是!老话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非得你情我愿不可。” 纪本初手指不断地敲击自己下巴,陷入了沉思,每逢遇到难以决断之事他总会有这样的动作。 他心中思量:“老三所说的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未经圣上同意便出使敌国,难免惹人非议;若禀明陛下再去,恐又节外生枝;倘若不去,又有违祖训……” 权衡之后纪本初还是决定秘密派人去往南诏,与阁逻凤协商休战之事,“那就劳烦三师弟受累,和老二一起去趟南诏吧。” 秦克己哈哈一笑:“大哥糊涂了不是?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舍近求远?何意?”纪本初大惑不解。 “无期和天纵如今差不多已经到了成都,剑南道紧邻南诏国,你又何必让我和二哥再多跑一趟呢?” “不行!绝对不行!”听到要让燕无期二人出使南诏,纪本初丝毫不留余地的拒绝了他。 “为…为何?”纪本初态度转变速度之快,令秦克己瞠目结舌。 “和万象门的‘纪年之约’马上就要到了,卯门弟子这一战肯定是从他们几人中选拔,你我辛辛苦苦教了这么久,无期和天纵现在一定不能出现任何意外!”纪本初斩钉截铁地说到,由此可见“纪年比武”的结果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纪本初关心无期和天纵的安危,并非是出于单纯的爱护,只因两人是他目前最看重的棋子之一。 听到纪本初如此解释,秦克己心中火气噌的一下便上来了,凌然道:“他二人是我们辛苦养育出来的孩子,不是一剑宗的争胜工具!” “那也不行!任何事情在比武面前都要让步。”纪本初也板了脸。 秦克己当即质问他:“你既如此看重这两样工具,干脆把他们锁在笼子里好了!为何又要让他们冒险去往成都?” 纪本初不想和他吵架,强压着性子,道:“去成都和去南诏能一样吗?南诏可是敌国!若谈不妥,要掉脑袋的!” “少来!你担心无期他们掉脑袋真是爱护他们吗?还不是你那点虚荣心在作祟,害怕四年后输了比武。” “你......”纪本初握拳便要出手。 “好呀!要动手?师弟正想领教一下宗主的‘纵横捭阖剑’呢!” 纪本初叹了口气,甩了下襕袍,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我兄弟几十年,犯不上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你休书一封,八百几加急送至成都,让他们去罢!” 话说另一头,燕无期一行人也是刚刚抵达成都,通过这十多天的相处,杨国忠对他们哥儿俩的能力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尤其是颜天纵有意无意地向众人露了两手以后,他更觉得有必要把这二人留在身边。 无期厌恶杨国忠的小人嘴脸,便婉言拒绝了,但两人并未立即离开蜀郡,成都乃是一座千年古城,周围风景旖旎,名胜古迹众多,于是决定先在此处游玩两天,随后再起行返程。 “无期你知道吗,我爷爷就是照着孔明先生给我取得名字。”小哥儿俩下午去武侯祠拜谒了蜀汉丞相诸葛亮,这会儿正结伴回城呢。 “哦?还有这事?” 颜天纵见他一脸吃惊,甚是骄傲,侃侃而谈道:“那是!孔明先生乃是千年不遇的‘天纵之才’爷爷对他向来尊崇有加,便给我取名叫颜天纵了。” “那爷爷为何不给你取名叫‘颜孔明’呢?”燕无期揶揄道。 “呔!你这厮辱我太甚!待本将军取了我的龙胆亮银枪将你挑落马下。”颜天纵佯装生气,嘴里唱着戏文,和无期闹在了一起。 “两位小郎可是一剑宗的弟子?”路边冷不丁的走出一名男子,止住正在打闹的哥儿俩,只见这人一脸富贵相,身穿鹅黄蜀锦开胯衫,脚踏一双崭新黑色皂靴,腰间革带正中央镶着一块硕大的红玉。 燕无期道:“郎君是何人?怎认得我们?” 那富商笑道:“鄙人乃是一剑宗成都分舵的弟子,替舵主给两位小郎送信的。”颜天纵看他一副纨绔模样,实在难以和一剑宗扯上关系。 其实也不难理解,一剑宗各处分舵弟子数千人,形形色色各样都有,再者,像这等偏远分舵的弟子,未必会有宗府分拨的饷银用以维持生计,自然要另谋出路,或耕田,或从商,或卖艺,也不稀奇。 见他没有自报门派辈分,燕无期也不好胡乱称呼,取过信,简单道谢后拉上天纵便走了。两人找了个街角,拆开信件,但见字迹工整,撇撇如刀,点点似桃,也只有秦克己如此刚正之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方正小楷。 信上如此说: “二位贤侄见字如面,燕郎口信吾已听闻,贤侄素有爱民之心,某深感欣慰,宗主纪君猜度汝二人现今已抵益州境内,因有要事相托,遂令某修书一封,加急递于成都。 宗主纪君长目飞耳,明知千里之事,断定南征一事另有隐情,吾等欲拨云见日,将此中曲折昭告天下。 如今亟待智勇双全之士深入虎地,仿效墨家先祖,游说于南诏,促使双方罢兵言和,二位贤侄向来高义,可担重任,若能使得两国重修秦晋之好,实乃百姓之福,苍生之幸也! 贤侄佳音,吾等翘首盻之,寥寥数笔,不尽欲言,万请珍重。” 结尾落款是“秦克己”三字。 “哈哈哈,无期你看见了吗?秦师伯说我们是智勇双全之士呢!”颜天纵朗声大笑,当即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无期也是满脸笑意,凝视着信纸,久久不愿再装回去,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得到长辈认可来的更痛快,况且是这等关乎千万民生的大事。 第30章 彩云之南,苍山洱海 前期铺垫做得差不多了,开启南诏剧情,请多多支持呀。 燕无期二人风餐露宿赶了半个月的路程,如今已身处南诏国腹地,其实两人十天前就已经出了云南郡,到了两国边界,却因为言语不通,问路极为困难,南诏又不像大唐那样各处都有官道,有时就连羊肠小道也难找见,举目望去要么是冒着绿烟的沼瘴泥潭,要么是长满了异国树木的原始森林,十天时间尚不如先前五天所走的路远。 颜天纵此时正拿着一张地图,站在田间向一位锄草的当地阿婆问路,只见阿婆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南诏国地处大唐西南边陲,风土人情与中原相比,半点也不一样,这里极为炎热,如今虽已是初冬时节,此处依然草木旺盛,这样的气候对无期二人来说有利有弊,那时的南诏尚未开化,只有村落没有城镇,自然也就没有歇脚的客栈,自打入境以来两人只能露宿野外,好在天气炎热不至于冻着,坏处便是这里毒虫猛兽甚多,十天以来两人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大致揣摩了一下老太太的意思,再走十里便是南诏的国都——太和城。”颜天纵指着地图对无期道,“方才我们看见的那座湖泊便是洱海,太和城就建在洱海与苍山之间。” 无期点了点头,道:“那就抓紧上路吧。” 颜天纵叹口气:“你我到底还是没出过远门,早知道如此,出境时就该找一个懂南诏话的向导来领路。” 无期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叹气:“都过去了还说这干嘛,专心赶路吧。”没走两步又停住了脚,他忽然想到一事,“如今两国开战在即,太和城定然守卫森严,你我不懂当地话语,进城怕是难了。” 颜天纵一脸无谓,摆摆手道:“管他呢,先到了再说。” 没过多久两人便到了太和城的北门外,果然如无期猜测那样,城门处有守卫站岗盘查,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太和城乃是国都,此处又是北边最大的城门,可来往进出的人并不甚多,盯了半天也只有寥寥数人经过,趁乱混进去是不太可能了。 太和城并不像长安那样,既是皇城又是集贸中心,严格来说这里只能算是一座堡垒,或是一座硕大的军营,主要用来驻军防守的。 城内虽有商户和居民,但其规模远远比不上长安城,此城虽然坚固,但若论繁华程度,放在中原充其量也就是个县城,自然没有太多人员出入。 燕无期正犯愁之际,颜天纵脑瓜一转,来了主意,他狡黠一笑,道:“看我的!”随即脱了外袍,在地上了打了两个滚,又故意弄乱了头发,往脸上抹了泥土,也不说话,嘿嘿嘿一个劲的傻笑。 燕无期立即会意,冲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恭维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也亏他能想出这种主意。 颜天纵打扮好以后,嘿嘿傻笑着向城门走了过去,任凭守卫叽里呱啦怎样问他,反正也听不懂,装疯卖傻到底呗,其中一名守卫不耐烦地开始轰他了,天纵便顺势倒在了地上,又是一阵打滚撒泼,守门士兵毫不理会,任由他哭闹,颜天纵演了半天戏,对方也不上当,便觉得无聊,悻悻的走回了刚才藏身的位置。 “我为了进城都狼狈成这般模样了,你居然还在笑我!”正在抖擞身上尘土的颜天纵见无期抿嘴偷笑,一拳打了过去。 “现在怎么办?门都进不去,还见南诏王,见个屁啊!”天纵一边穿衣一边嚷嚷。 无期止住笑意,道:“你先到河边洗漱一番,然后我们绕着城墙转转,找个人烟稀少之处,偷偷翻墙进去。” 太和城只有南北两道城墙,东侧是当地人口中的西洱河,虽然叫河,其实是一座大湖,西侧背靠苍山,如此以山为墙,以湖为栏,顺势而建易守难攻。 燕无期二人绕城足足转了一圈,到处皆有守卫,白天想要偷偷翻墙进去实属不易,由此作罢,只能晚上再做打算。 两人现正处在苍山脚下的一片密林之中,如此走了半天口也渴了,正想返回洱海去饮水之际,忽然有一队壮汉从他们眼见疾行而过,大约有七八人,领头那人身材魁梧,形貌昳丽,倒也颇有川蜀俊杰的风采,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纤细,面容白皙的少年。 无期看得出来,这少年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年龄和自己相仿。 这些人都穿着当地的特色服饰,上身是或红或白的对襟短衣,下身是阔口黑裤,只是布料十分考究,用的应该是蜀锦,自打进入南诏境内,见到的都是身穿麻料的平民,穿锦缎的还是头一次碰上。 领头那人目光如炬,匆匆瞥了他们一眼,也不理会,这些人个个背着弓箭,身手敏捷,或多或少应该都有些功夫底子,包括那名十三四的少女。 “无期你看......”颜天纵指着他们的皮制水壶,“看来咱们不用再费力返回洱海去喝水了。” 两人也快步跟了上去,自打学了《盖天决》上的内功之后,无期二人无论跑步还是射箭早已不再单纯只靠蛮力,当即运气于脚尖,一步便是两丈,不过片刻就追上了众人。 颜天纵拦在了为首那人面前,右手贴于胸前,躬身欠腰向他行礼。问了十多天的路,他们早已掌握了南诏国的问候方式,那名二十岁上下的壮汉也如此向燕无期二人回礼。 天纵先是指了指他们的水壶,然后点了点自己,比划出喝水的姿势,又作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南诏国崇尚佛教,合十动作乃国内最高礼节。 “我会说中原话!”那人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字正腔圆的大唐官话。 颜天纵一下子楞在了当场,顿时哈哈大笑,如此一来事情便容易多了!顿时便恭敬道:“我兄弟二人赶了半天的路,口渴难耐,想向兄台讨口水喝。” 那青年当即便解下腰间的水壶,递了过去,又指了指自己皮囊里的干粮,豪爽道:“我这里还有一些吃的,你们若是饿了,也可以拿去吃。” 南诏国民风向来淳朴,自打无期二人入境以来,无论问路还是讨水,从未碰壁,纵是言语沟通不便,当地百姓总是竭尽所能的帮助这哥儿俩,可别忘了,两国如今正在磨刀霍霍准备开战呢,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无期天纵却不以为然,反而越是信息闭塞之处民风越是淳朴,也正是因为如此,燕无期才没有立刻翻墙溜进城内,以免伤了和气。 于是二人也不客气,接过领头那汉子递过来的干粮,大快朵颐一番,十天以来他们净吃些山鸡野兔之类,此时竟意外地吃上了一口香喷喷的稻米,何等可贵。 待两人吃饱喝足,天纵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刚要说话便被那人止住:“区区一口水而已,不足挂齿,你若拿钱,就是瞧不起我了!” 这话一出,说得燕无期是又羞又愧,瞧这俊美青年非富即贵,定然知道两国正在打仗,自己是个汉人,对敌国之人还有如此胸襟大度,实乃高义之士。 燕无期再次双掌合十向众人鞠了一躬,天纵却鸡贼,眼珠滴溜溜一转,急忙说到:“不瞒兄台,我二人此次进城有要事要禀告南诏王,奈何不懂当地话语,进不了城,若大哥你肯帮忙引路,算在下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赴汤蹈火自当报答。” “你们进城要……”不等领头那人说完,身边一个赤眉黄须的汉子低头在他耳边用南诏话悄悄说到:“现如今我们与唐国关系紧张,这两人又不像泛泛之辈,王子谨慎些为好。” 领头那人听完以后,冲天纵委婉一笑,道:“太和城我也不太熟悉,况且又有事情在身,实在不方便领二位进城。” 天纵刚要辩解,那人又道:“倘若有缘再次相见,我一定招待二位,只是今日实在不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话,头也不回地领着众人走了。 原地留下了还未缓过神的无期和天纵。 “哎!另外再想办法吧。”燕无期叹了口气,搭着天纵肩膀往回走了。 第31章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颜天纵嘻嘻笑道:“无期你还别说,刚才那位大哥最后两句江湖话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两人刚走了一二里地,尚未出树林,又有一群猎户从他们眼前疾行而过,领头那人也只是匆匆瞥了他们一眼,没做理会。 “当地人都是这般爱好吗?”颜天纵半开玩笑道。 “不对!”无期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面色冷峻。 “什么不对?” “他们不是猎户!”燕无期十分肯定地说到。两人相处久了,无期一个简单的表情,天纵也能看懂,每逢他觉得有紧要事情发生之时,总是语速极快,说话简练,且阴沉着脸。 天纵忙问:“你又是如何判定的?” 燕无期道:“刚才过去的那群人腰间都有兵刃藏在衣服之下。” “猎户出门带把剥皮刀,再正常不过了。”颜天纵却不以为然。 无期又道:“剥皮刀都是短刃,可他们带的却是长刀,而且不像方才那位大哥一样,带着水壶和干粮。” “此处离太和城也不远,兴许他们半日便回,觉得没必要带干粮呢?” 无期摇了摇头,笃定道:“这十天以来你我也见过不少猎户,可你何曾见过有猎户穿高筒靴子的?” 天纵也信了大半,狐疑道:“那他们是……?”燕无期摇了摇头:“不确定,跟上去看看便是。” 先前那些人穿着绫罗绸缎,后面这波假猎户神色匆匆地追赶他们,燕无期心里大概有了猜想,只是不敢断定。随即,两人也快步跟了上去,只是悄悄跟着,没有暴露行踪。 又跟了三五里路,燕无期二人远远地瞅见了方才既送吃又送喝的那位俊俏大哥正在林中休息,心想:“假猎户果然是冲他来的!” 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能在如此广阔的森林里精准地找到某人。 正思考之际,假猎户突然搭起了弓箭,箭矢却不是射向猎物,“嗖嗖嗖”一阵乱箭射向了先前穿绸缎的那批人。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身后被人突放冷箭,那俊俏大哥猝不及防,手下的兄弟顿时死了一半,自己胳膊上也中了一箭,剩下的人反应倒也颇为迅速,都找了大树藏身,随即搭箭回射。 “上不上?”天纵焦急地问到,往旁边一看,哪还有人!燕无期早拔剑从他头顶飞了出去,颜天纵当下也不含糊,拔出金剑一阵疾跑冲了过去。 就在双方互射之时,但见假猎户的身后电光石火一般的窜出了两道人影,两人身法如出一辙,急速穿梭于人群之中,弹指一挥间无期和天纵就跑了三五个来回,顿时便有七八个假猎户毙命,皆是一剑封喉,颇有“剑宗之刃”当年的身影。 一剑宗既不信佛也不尊儒,只崇尚侠义和武力,自然也不会假仁假义惺惺作态,凡被他们认定为不法之徒的,从不会心慈手软。 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俊俏男子是蝉,假猎户是螳螂,燕无期二人自然是麻雀了。 “兄台怎么样了?”颜天纵蹿到大树后面,见那男子瘫坐在地上,便急切问道。 穿男装的少女擦了擦泪水,用汉话答道:“不太好,箭矢上有毒。”只见男子中箭部位又黑又肿,他咬牙撑着,异常痛苦,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直往下流。 这姑娘倒是个干练之人,已经用撕下的布条捆住了男子的伤臂,以防毒液转移。 燕无期见到这番情景,连忙点了他“曲池”、“神门”两处大穴,不到片刻,那人痛苦神情便有了好转。 “只能暂时止住痛苦,要尽快就医,否则胳膊废了事小,毒素侵入心脉就回天乏术了。”无期刚说完这话,一个箭步蹿出,朝剩余的几个假猎户杀了过去。 天纵刚要起身—— “嗯?” 只见他眉头紧缩,剑锋急转,朝身穿锦缎的一人刺去,那人实在没想到颜天纵竟会朝“自己人”杀过来,且如此迅敏,他只抵挡了一招,便被颜天纵的快剑划破了肠子,倒地的同时,藏在袖口的匕首也掉了出来,他攻击的目标不是余下的假猎户,竟是自己的主子。 内奸!怪不得那些假猎户能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 几乎同时,颜天纵捡起刚刚死去的这名内奸的匕首,“嗖”得一声,朝那少女扔了过去,少女被惊得刚要喊叫,只听她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天纵扔出去的匕首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另一名内奸的心窝上。 “看你就不像好人,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内奸让你扮得如此差劲,真是死有余辜。”颜天纵嘴里嘟囔着。 与此同时,燕无期也三下五除二的解决掉了仅剩的几名假猎户,自打学了七湮十伤剑,像这般小毛贼在他手下都走不过三五回合。 突然!林子两侧又各有一批壮汉咿呀怪吼,喊着颜天纵听不懂的南诏话冲了上来。 “我的乖乖,你到底是谁呀?哪来的这么多仇家?”如此紧要关头,颜天纵还在碎碎念叨。 燕无期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远远地冲他比划了一个手势,天纵立刻会意,当即便把“相思骨”扔在了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做投降状,朝其中一侧人群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我投降!我投降!”颜天纵边走边喊。 对方领头那人冲身边小弟叽里呱啦一阵喊叫,似乎在问:“怎么还有个中原人?他说的什么?” 那小弟也是一脸茫然,冲着颜天纵叽里呱啦一通乱喊,双方你听不懂我,我也听不懂你,都停下了脚步。 颜天纵摇了摇头,嘴里又在碎碎念叨:“你们说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们马上就要死了。” 燕无期趁着天纵诱敌之际,再次悄悄地潜到了他们身后,“唰唰唰”几剑下去,那些人便如待宰的羊羔一般,倒在了血泊中,没死的人急忙转身御敌,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穿着中原服饰的少年在冲他们微笑。 这也是他们生前见到的最后一张面孔了。 “余下的就好办多了。”燕无期处理掉剩下的人,向天纵这里赶来,边走边说。 天纵也拾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宝剑,冲无期翻了一个白眼:“下次这种装怂露怯的事情你来干!”语毕,饿虎扑食一般朝另一侧的人群冲了过去。 这些人方才见了燕无期的手段,战战兢兢地连刀也拿不稳了,被杀的被杀,逃跑的逃跑。 无期冲天纵大喊:“留个活的,一会儿审问!” “你说什么?”颜天纵从最后一个人的身体里抽出了长剑。 “现在没事了……” 至于逃跑的人他们并没再追,一剑宗向来不杀丢盔弃甲之人。 胳膊中箭的那位俊俏大哥脸色依然苍白,在少女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他举目望去,只见到处都是尸体,自己这边算上他在内,也只剩下了三人,不禁叹了口气。 “凤迦异感谢少侠救命之恩……咳…咳。”由于太过激动,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咳出了鲜血。 “兄台有伤在身,不可再多言语。”颜天纵急忙搀住他。 “你是南诏王的独子凤迦异?”燕无期睁大了眼睛问道,他只知道自己所救之人绝非一般平民百姓,不成想竟是南诏国的王子。 凤迦异缓了片刻,轻声道:“正是小王。”随后又指着其余两人道:“这是我妹妹宁佳儿和护卫首领艾可寻,还请恩人随我入宫,容小王略尽地主之谊。” 无期哈哈一笑,感叹世事无常,上午还在绞尽脑汁想要进城,如今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南诏王子的救命恩人,当即抱拳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王子无需客气。” “什么滴水什么涌泉?那是什么意思?”宁佳儿白皙明媚的脸上满是不解,一边搀着兄长往回走,一边问他。 燕无期挠了挠头道:“意思就是说,我喝了你一口水,就应该用一座洱海报答你。” 宁佳儿爽朗一笑:“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嘛。” “凤大哥,为何你姓凤,你家这位公主却要姓宁呢?”颜天纵傻乎乎地问道。其实燕无期也想知道,没好意思张口而已。 宁佳儿爽朗一笑:“我们不像中原人那么繁琐,南诏人只有名称,没有姓氏,父亲名称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儿子的头一个字,女儿随母亲,也是一样的道理。” 听她说完,无期顿时就明白了,上一任南诏王叫皮罗阁,是一统六诏的大英雄,他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国王,叫阁逻凤,阁逻凤的王子又叫凤迦异,自然也是随父亲最后一个字。 “你这小姑娘,中原官话说得很标准的嘛!谁教你的?”天纵笑问。 宁佳儿道:“我哥哥常到川蜀一带游玩,他教过我一些,另外还有个从中原来的先生在我们这里当官,也经常教我汉话。” 几人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出了密林,叫做艾可寻的那名赤眉黄须护卫始终谨慎盯着四周,以防再次遇伏。 “咱们走得太慢,这样下去不行的。”燕无期冷不丁的说道,随即背上凤迦异,脚底生风,甩开了众人。 第32章 南诏王宫,暗流涌动 燕无期脚下稳健,即便身上背着凤迦异这样的壮汉,也把宁佳儿与艾可寻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再次抵达城门时他们尚未赶到,守卫士兵见王子受了重伤,哪还敢拦,急忙放了进去,无期二人也终于有幸一览太和城的庐山真面。 太和城原先是生活在此处一个叫“河蛮部落”的都城,南诏上一任诏主皮罗阁在大唐的帮助之下统一了六诏,随后又征服了附近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河蛮部落”也在其中。 南诏国的疆土向北扩张了上千里,一时达到了顶峰,原先的都城太靠南方,不再利于统治,皮罗阁纵观全境,发现此处既是国境的中心,又极具险势,于开元二十七年迁都至此。 后来没过多久,皮罗阁因病逝世,王位传给了养子,也就是如今的南诏王阁逻凤,阁逻凤继位以后又在太和城原有的基础上大肆修筑,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南诏历代诏主皆崇敬唐朝文化,但见城内街道布局有不少唐朝建筑的影子,集市、民宅、军营分区而列,各有自己的位置,王宫建在城西的山坡之上,地势最高,城内概况可一览无余。 无期二人在凤迦异的指引之下直奔王宫而来,他说此处有南诏最好的郎中。 王子口中最好的郎中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爷爷——炎阁,炎阁又叫蒙崇义,当年他随兄长皮罗阁平定六诏有功,玄宗皇帝给兄弟二人分别赐名为蒙归义和蒙崇义。 蒙崇义是南诏国的第一高手,舍龙阁的领头人,此时他正在房内看书,只听得门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当即起身要看个究竟,尚未赶到门口,“哐当”一声,房门就被人用力推开了,定睛一看竟是两个身穿汉服的少年。 自去年南诏与大唐闹翻以后,蒙崇义向来积极主战,如今对唐人更无半点好感,又看见自己孙儿趴在无期后背上,奄奄一息,顿时怒上心头。 他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话,厉声喝道:“我孙儿怎么了?是你们打伤了他?” “不不不!老先生您别误会,贵国王子在树林里遭遇了埋伏,我兄弟二人恰巧路过,便顺手把他救回来了。” 眼前的老者虽然又矮又瘦,可当他站在燕无期面前时,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只有剑宗七子那样的高手才会有的压迫感。 “爷爷,不要为难他们,是...他...们救了我。”凤迦异还是很虚弱。 蒙崇义看了看孙儿的伤口,心里暗道:“这两个小家伙倒也不简单,竟然知道点住‘曲池’和‘神门’两处穴道,力道拿捏的也刚刚好。” 他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面色却并没有任何改善,依旧沉着脸道:“把他放到内殿的床榻上。” 蒙崇义对着凤迦异的伤口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到:“孙儿所中的乃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蛇毒,医治起来并不困难,你们先出去,我要拔掉箭矢给他上药。” 一出门口,燕无期深深地呼了口气,天纵也是一脸冷汗道:“高手!绝对的高手!如果他要杀我,我感觉自己接不了十招。” 十招?颜天纵怕是高估自己了,那日在长安城中与臧锋大战数百回合而不败的老者便是此人,至于半年前他为何会出现在王銲的家中,此事暂先不提。 两人在外等着无聊,也不好到处乱走,只见竹廊的拐角处有一座木亭,便想着坐过去歇歇脚,到了亭内,无期面向东方,凭栏远眺,眼前一望无际的洱海在晚霞的映衬下愈加明媚动人,南诏人喜欢唱歌,湖上的渔民哼着清脆的歌声满载而归,湿润的晚风徐徐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先从长安到成都,又从成都到了太和城,近一个月以来,两人一直是在赶路,如今虽身处敌国的王宫,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王子的伤医好了,叫两位公子过去呢。”一名懂汉话的老仆人打断了无期二人的惬意,随后两人在他的带领下又进了内殿,却不见刚才那位矮瘦老头。 “欠了你们这么大的恩情,尚不知如何称呼两位呢。”凤迦异半裸着上身,中箭的伤臂缠满了纱布。 “我们是一剑宗学武的弟子,我叫颜天纵,这是我师兄燕无期。” 冷不丁地向人介绍无期是他师兄,天纵感觉怪怪的,无论是蔷薇还是无期,三人之间都是直呼其名,很少会以师兄弟相称。 凤迦异恍然道:“原来是一剑宗的侠客,难怪有如此武艺。我对唐国十分倾慕,经常出入蜀地,曾多次听人谈起过一剑宗。” 他竟然知道一剑宗,这是燕无期二人不曾想到的。 “先前听天纵兄弟说想见我父王,敢问是何事呢?” 早在树林里颜天纵就说过要请他当向导,领自己入城,凤迦异原本没想拒绝,他打心眼里感觉眼前这两人不像是歹徒,后来被自己的护卫首领艾可寻拦住了,才由此作罢,如今两人又救了他,自然再信任不过了。 正说话之际,宁佳儿换了女装,走进屋内来看他哥哥伤势。 南诏国的女装比之大唐,显得更为灵动俏丽,服饰上的差异一和性格有关,中原女子崇尚大方,穿衣打扮也显得厚重,南诏姑娘活泼好动,爱穿红、白这等颜色鲜明的服饰,二来呢中原人讲究简约素气,不太喜欢挂那些叮铃咣当的小物件,而南诏姑娘却喜欢用各样花绣、流苏来装扮自己。 宁佳儿先冲无期二人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凤迦异,问道:“阿兄怎么样了?” 凤迦异道:“手臂还不能活动,不过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别的也无大碍。”兄妹两人出于礼貌,一直在用汉话交流。 “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父王了,父王晚上要摆设宴席款待两位英雄呢。”听她如此一说,凤迦异爽朗大笑:“两位兄弟,这下好了,不用我引荐,你们也能见我父王了。” 如今事情发展的如此顺利,无期二人也十分高兴,就在他们闲聊之时,王宫的另一头,蒙崇义怒气冲冲地朝一座极为富丽的宫殿走来,路上遇到不少守卫皆是满目崇敬,纷纷向他躬身行礼。 蒙崇义在南诏国的地位极高,他既是国王的叔叔又是国内第一高手,自然备受仰慕。 南诏国潮湿闷热,无论是贫民百姓还是王宫贵族,所住的房屋均是两层,底层中空不住人,二楼才是卧室和大厅。 蒙崇义在一处台阶前停了脚步,不等护卫前去通传,径自上了二楼,推门而入,只见房内有两人,其中一人衣着华丽,和蒙崇义一样,矮瘦身材,正翘腿坐在竹椅上,身旁还有一人作护卫打扮,在向他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蒙崇义如此冷不丁地进来,房内两人皆是一惊,那护卫当即便停止了汇报,衣着华丽那人挥了挥手,让护卫先行下去,随即走到蒙崇义身边,欠身问安:“叔叔怎么来?”(以下两人谈话皆是南诏方言,不再额外复述。) “凤迦异的事情是你干的?”蒙崇义也不客套,直接问道。 “什么?” “你少跟我装蒜!你那点心思我岂能不知?你若不老实交待,现在我就杀了你!”蒙崇义脸色阴沉。 那矮瘦男子看得出来叔叔并非恐吓自己,小声支吾道:“是…是我干的!” 话刚说完,蒙崇义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这一巴掌可不得了,那人只感觉左脸像是被藤条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的疼,嘴角也裂开了,噗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在南诏国跪拜可是极为少见的大礼。 “以后你若再敢不经我的允许自作主张,我非但不会再帮你,小心你的性命!”蒙崇义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蹦出来的。 那人惶恐道:“侄儿不敢了!我只是想……” “住口!”蒙崇义又是一巴掌反抽在了他的右脸上,只是这次力道减轻了很多,毕竟是自己亲侄子,纵有再大的怒气也不想就这么打死他。 “你对阁逻凤有意见我不管,你想当王,我也不拦着,但你绝不可以下手杀他,更不能害他的儿子!。”说完这话,蒙崇义头也不回的迈出了房门。 大唐向来以天朝自居,对四围小国素有鄙夷之心,云南的唐军也时常欺负南诏子民,这让蒙崇义很是不爽,他向来主张武力反击,但如今的南诏王阁逻凤总是模棱两可,犹犹豫豫。 蒙崇义不喜欢他这畏手畏脚的样子,便有了另立新君的想法,但又不愿做的太绝,阁逻凤怎么说也是他的侄子。 就在蒙崇义走后,方才被打那人,狠狠地咬着牙,目漏凶光,随即又叫进来护卫,不停地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第33章 赫赫君威,一览无余 夜幕转眼间便已降临,燕无期二人随着凤迦异兄妹到了南诏王的寝殿,他们设宴习俗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传统,和中原大有不同,所有参与宴会的人不分主次,围成一圈,席地坐于毛毯上,即便国王也不例外,不像中原那样,上位者坐于高处,其余宾客分列两侧。 凤迦异在侍卫的引领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无期和天纵紧邻他而坐。 不大一会儿,一个和凤迦异身材一样的魁梧中年人在众人的前簇后拥之下由后方进了大殿,无期猜想,想必此人便是阁逻凤了。 他头戴一顶当地特有的的白色包头,相比于普通百姓,阁逻凤的包头更高一些,身穿和蒙崇义款式一样的蓝色对襟上衣,外套白色领褂,胸前绣着一只硕大的虎头。 南诏本名蒙舍诏,“蒙”是国家的意思,“舍”是老虎的意思,合起来便是“虎国”的意思,举国上下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贫民百姓都崇敬老虎,但只有王族才可以穿“虎衫”。 阁逻凤身后是无期已经见过面的蒙归义,再往后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妇人,她是阁逻凤新娶的王后。 前任王后也就是凤迦异的母亲,在被云南太守张虔玷污之后,为了不辱王族荣誉,坠崖自尽了。这是燕无期后来才听说的。 阁逻凤三人也依次落座,无期见他左侧还空着一处,便悄声询问凤迦异:“那是谁的位置?” “是我叔叔阁武恩的。”凤迦异正说话之际,又进来一个矮瘦中年人,燕无期身体尚未长开,也比他高出半头,和凤迦异父子相比就更显得矮小了,但看着却十分精干,只是左脸靠近嘴角那里贴着一块白纱布。 阁武恩正是傍晚被蒙崇义打了两巴掌的那人。 凤迦异小声向无期介绍:“这便是我王叔。” “你这嘴角怎么了?”南诏王用方言询问道。 阁武恩勉强一笑:“不小心磕在了桌角上,不碍事,王兄不必担心。” 待众人坐定,南诏王起身朗声一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无外乎是什么诸佛保佑,儿子平安无事,然后下令严查歹徒之类的话。 只是他中气十足,嗓门很大,像极了姚守义,等他说完话,站在身后的侍卫又用汉话大声翻译了一遍,最后一句是:“我仅以一位父亲的身份向救我孩儿性命的两位唐国侠客表示感谢,大家举杯一起敬两位小侠客。” 无期二人当即起身,向阁逻凤以及周围纷纷行礼,算是打过招呼了。随即端起那大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这酒水竟不像中原白酒那般凌冽刺鼻,反而带着些许甜味。 颜天纵大呼好喝。 燕无期留意观察,发现南诏人吃酒是可以来回走动的,喝得高兴了哪怕互换位置也是无妨,这在等级森严的一剑宗是决不允许的,当即起身走到阁逻凤跟前,俯身低语:“在下是大唐一剑宗的弟子,奉我家宗主之命有事与大王商量。” 阁逻凤能说一口流利的唐朝官话,自然也能听懂无期在说什么,只见他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个五官端正的少年,心中暗笑:“你一个十多岁的娃娃能有什么要事?” 燕无期不卑不亢道:“此事关乎两国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这里人多眼杂不便开口,还请大王移步室外。” 阁逻凤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摆摆手道:“在座诸君都是本王的亲信,少侠有话但说无妨。” 无期四处环视一圈,总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南诏王既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再多矫情,躬身低声道:“我一剑宗宗主已查明了真相,上次你我两国之所以会爆发战事,并非大王挑衅,实乃有奸臣从中作祟污蔑大王,我家宗主已经奏明了大唐皇帝,特派在下前来与大王商量罢兵一事。” 阁逻凤一听竟是此事,已经端起的酒杯顿时停在了半空,他并未立刻言语,缓缓地放下了酒杯,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面色毫无波澜,无期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阁罗凤猛得拍了一下桌案,这般举动着实惊着了燕无期,众人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阁逻凤狠狠地把酒杯摔了出去,如此一来众人更是诧异,只见他虎目通红,用南诏话大声吼道:“唐国辱我太甚我!要开战的是你们,现在要讲和的还是你们!即便言和也不派使臣过来,竟让两个吃奶娃娃来跟我提什么罢兵!绝无可能!” 语音刚毕,身后的侍卫也翻译完了。 燕无期向来稳重,如今又是带着使命来的,断不会因为阁逻凤的三言两语而罢休,他沉着应付道:“大王请先息怒,在下并非代表朝廷而来,也并不是前来谈判的鸿胪寺官员,仅代表我一剑宗,向大王传递我大唐亿万黎民百姓渴望和平的呼声。” 阁逻凤轻蔑一笑:“我也仅仅是代表一个欠你恩情的父亲在和你交谈,你若是朝廷派来的,我早已将你拿下了。” 没想到五大三粗的阁逻凤竟如此善辩! 无期又劝道:“即便大王不为我唐朝的百姓考虑,也该为南诏国的子民想一想吧?两国一旦开战定是血流成河,将会有多少南诏勇士不能再返回故土!将会有多少南诏子民失去丈夫和父亲!” 阁逻凤突然放声狂笑。 如此一来,着实让无期摸不着头脑了 只见阁罗凤笑罢以后,脸上尽是悲苦之色,低沉道:“我为南诏的子民着想?又有谁为我那含冤死去的妻子着想?” 他一把夺过身边王后的酒杯,咕咚咕咚鲸吞了几口,随后站了起来,但见他虬须阔面,身形伟岸,赫赫君威一览无余。 蒙崇义也站了起来,高声呼喝:“南诏子民都是无所畏惧的勇士,他们复仇的怒火谁也无法阻拦!” “复仇!复仇!复仇!复仇!”周围之人皆用南诏话齐声喊道。 阁罗凤醉意微醺道:“你听听!我的虎民可是一心要为他们的王后复仇呢!” 燕无期一时语塞,没了主意。 他心想:“不对呀!出发前我曾找鼋鼍麾下的密探打听过,都说阁逻凤是一位明君,他十分渴望和平,迫切想要休战,威门的消息向来精准,如今怎么相差这么多?” 心中有疑问的不光无期一人,蒙崇义对此也颇有不解,他心中狐疑:“前些日子不是还想避战不出的吗?怎么突然转了态度?” 不过,这正是蒙崇义想要看到的效果,见侄儿有如此觉悟,也甚感欣慰。 他脑中飞速旋转,心想:“如此一来,就更没有必要再扶持阁武恩了。” 阁逻凤揉了揉额头,一脸的困意,拍了拍无期的手背,含糊道:“只要少侠你不再谈什么罢兵之事,就仍然是我虎国的上宾,本王依旧厚礼相待。” 凤迦异见父王给了无期台阶下,急忙把他拉回了坐位。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一名侍卫,径自走向阁逻凤,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阁逻凤摆了摆手道:“本王今日有些困了,先安排他们入住馆驿,好生伺候着,待本王明日再做理会。” 随后带着王后退出了宴席,众人见大王走了,也不再逗留,没过一会儿也就各自散了。 凤迦异兄妹陪着燕无期二人,要送他们回驿馆。 “燕兄弟,你刚才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种事情的。”宁佳儿小声道,她素来豪爽,与哥哥一样,对无期和天纵常以兄弟相称。 “是我考虑不周了。”燕无期有些落寞。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之前他有说过要请阁逻凤到室外详谈的,只能说他找的机会不是太好。 凤迦异低头沉思,又走了一会儿,缓缓抬头道:“我觉得事有蹊跷。” 无期望着他,问道:“此话怎讲?” “燕兄弟你言辞恳切,一片赤诚,我也深感动容,况且父王向来仁慈,渴望和平,今日不知道怎么了……” 无期眼中亮光一闪,道:“你是说大王先前确实有谈和的打算?” 见凤迦异深深地点了点头,他抿嘴一笑,心想:“看来此事并非没有转机嘛!” 快到驿馆门口时,凤迦异又道:“方才有消息传来,吐蕃的使者到了,就住在你们隔壁,晚上若没有什么紧要之事最好不要乱走。” 无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唐与南诏素来交好,只因奸臣张虔的缘故,才有了误会,但大唐与吐蕃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两国停停和和打了几十年,积怨已深,凤迦异也是在为他们的安全着想。 至于吐蕃突然造访的原因,纵使凤迦异不说无期也能猜到,如今大唐和南诏的战争一触即发,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吐蕃这时前来拉拢阁逻凤,最合适不过了。 第34章 风口浪尖,谁主沉浮 天纵和无期一样,素爱干净,此时正在内室洗漱。 “砰砰砰”燕无期轻声叩门道:“天纵你快出来!” “干嘛?”颜天纵极不情愿地打开了房门。 “你听!隔壁吐蕃使者那屋有动静。” 听燕无期说完,天纵凝神静气侧耳聆听,只听得楼道里有窸窣脚步响动,似乎正要下楼。“这么晚了,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天纵小声问到。 无期抿嘴偷笑:“深更半夜悄悄出门,非奸即盗,咱们跟上去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这等有趣的事情颜天纵自然喜欢,连忙穿上衣服和无期一起尾随跟了过去。 “既是吐蕃的使者,保不齐有武功高手在列,你我远远盯着就行,别让他们听出脚步声。”燕无期到底是小心谨慎之人。 跟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无期二人赫然发现,竟是去往南诏王宫的方向。只见吐蕃使者那边一共四人,皆翻墙进了王宫,颜天纵越发来了兴趣,对方如此行事,干得肯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 只见众人七拐八拐的来到了蒙崇义的房间,无期心里嘀咕:“竟然是他?” 随后食指竖在嘴边,冲颜天纵比划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天纵当即会意,蒙崇义是个高手,门外的呼吸之声肯定可以听到,当即屏住鼻息,蹑步上了二楼。 南诏的房屋多用竹子搭建,不像大唐的砖瓦房那样密封严实,透过缝隙隐约看见屋内共有六人,南诏这边两人并排而坐,其中一个是蒙崇义,另一人竟是阁逻凤的王兄——阁武恩!吐蕃使者那边有三人面窗而坐,还有一人背对着窗户,无期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总感觉,这人似乎在哪见过,背影很是熟悉。 “吐蕃来的使者不先去见大王,偷偷跑来这里作甚?”这让燕无期十分不解,但他有预感,这六人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商量。 背对着窗户那人始终站着,不断地向两方说着什么,他说的是南诏话,燕无期听不懂,但看他这鼓舌摇唇的样子,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在游说南诏和吐蕃,要么就是在拉拢这两方。 突然,蒙崇义冷不丁地站了起来,冲说话这人一顿咆哮,似乎是在指责他。 那人也不生气,一边鞠躬赔罪一边宽慰蒙崇义。 可惜的是,这人始终背对燕无期而站,看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 只见蒙崇义怒气稍消,刚刚坐下,阁武恩又站了起来,情绪十分激动,冲着自己叔叔大声嚷嚷,看不清样貌这人又紧忙安抚阁武恩。 燕无期暗自分析:“这人似乎有求于蒙崇义,才如此卑躬屈膝,阁武恩对自己叔叔原本倒是毕恭毕敬,突然发难,似乎是蒙崇义说了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好难啊!”无期挠头苦笑。 他实在理不清楚众人的关系,紧拧着眉头,心中哀叹:“语言不通太误事了!以后一定要多学两门他国语言。” 燕无期轻轻拍了天纵一下,这一拍不要紧,晚宴时颜天纵贪酒,多喝了两杯,被他这么冷不丁地一拍,突然打了一个酒嗝。 “有人!”蒙崇义惊呼一声。 “不好!”无期深知他武功高强,拉起颜天纵果断地从二楼跳了下去,待蒙崇义追出房门时,两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当中,一路狂奔返回了驿馆。 “呼!这也太刺激了吧!”颜天纵掐腰喘气道。 “刺激什么!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出来,还差点被抓个现行。”无期白了他一眼,“早些睡吧,免得让他们看出端倪。” 为君者,心深似海 翌日清晨,凤迦异例行来到阁逻凤这里向他请安,只见阁逻凤穿着随意,似乎刚刚起床,正在漱口。 “王儿来了。”阁逻凤头也没抬,他知道进来的人是自己儿子。“你再去驿馆请你那两位小友过来,父王要与他们共用早膳。” “嗯?”凤迦异怀疑自己听错了。 阁罗凤此话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毕竟昨天晚宴弄得那么尴尬。 他小声询问道:“父王昨晚不是还…..怎么又想起请燕无期他们吃饭了?” 阁逻凤放下手中汗巾,正色道:“王儿你记住,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即便真有表情流露,也要半真半假,不可轻易让他人琢磨明白。” “您的意思是...昨晚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众人听的?”在父王面前凤异迦始终有些拘谨,不像和无期他们在一起时那般豪爽。 阁罗凤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您对燕无期二人也并非那么反感是吗?” 阁逻凤道:“反感?当然不会!于私而言,他们救了你的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于公而言,这两人虽然并非唐国的钦使,但以一剑宗的威望来说,也差不多了,他国来使,父王自然要以礼相待。” 凤迦异还是有些不解,又问:“那您昨日为何还如此激动?” 阁逻凤哈哈一笑,随后语重心长道:“这便是你要学习的功课,唐人向来狡诈反复,对谈和一事我若表现的太过积极,难免会长他人志气,他们便越发猖狂了,再者,如若和谈不成,战乱又起,我如此卑躬屈膝,也会寒了众将士的心。” 凤迦异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不禁感叹父王处事之周全,自己不及他万一。 阁逻凤突然靠近了儿子,小声道:“还有一人,昨夜宴席上我的那番话也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谁?” “你二爷爷!” 这又是为何?凤迦异皱着眉头,猜不出父王用意何在。 阁逻凤叹了口气道:“如今你已成年,有些不愿提及之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说着便拉他坐了下来,又道:“自打你爷爷去世,为父接掌王位至今已有四五年了,这几年下我每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我是你爷爷的养子,按理来说他的王位本该传于你叔叔,但阁武恩乖张暴戾,难成大事!我们虎国多年征战,百姓早已疲乏,你爷爷认为此时应当修生养息,不可再大动干戈,再三考量之后便把大位传给了为父。” 此事虽然隐秘,知道缘由的人甚少,但凤迦异毕竟是南诏的王子,也曾略有听闻。 阁逻凤又道:“不瞒你说,父王上任之初曾想铲除阁武恩,以绝后患,毕竟当时拥护他的人不在少数。” 凤迦异打小长在宫中,权力争夺之事早已司空见惯,对于兄弟相杀并没有太过惊讶,于是小声问道:“那父王为何还留他存活到如今?” 阁逻凤叹了口气道:“哎!这正是我方才想要告诉你的,你叔叔并非我最担心之人,他毕竟是个莽夫,真正让我忌惮的是你二爷爷!” “这点孩儿知道,二爷爷雄才大略,武功好,威望也高,有不少百姓把他当活佛看待呢。”每当提起蒙崇义,凤迦异总是一脸敬佩。 阁逻凤点了点头道:“你二爷爷向来厌恶家人自相残杀,当年我尚未来得及动手,便被他制止了。说来也是惭愧,以你二爷爷的影响力,他若哪天看我这国王当得不称职,拉我下马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阁逻凤所说的这些,凤迦异并不诧异,他相信二爷爷是有这能力的,“父王还是没说明白,为何故意要把伐唐的决心说给我二爷爷听?” “傻孩子!”阁逻凤慈祥一笑,“方才你也说了,你二爷爷素有雄才伟略,他这样的英雄又怎会甘心偏安西南一隅呢?挥师北上,取唐国而代之,才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孩儿懂了!爷爷想打仗,父王却想止戈修养,于是他便有了另立新君的想法!”凤迦异说完这话,头上直冒冷汗。 “难怪二爷爷最近和我叔叔如此亲近!父王为了稳住他,这才刻意表露自己伐唐的决心,对吗?” 阁逻凤对这个儿子一直颇为宠爱,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独子,更是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既聪慧又仁义。 凤迦异沉思了片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又道:“昨日孩儿遇刺一事会不会和我二爷爷有关系呢?” “不会!”阁逻凤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爷爷最厌恶家人内斗,而且他向来光明磊落,何至于耍如此卑劣的手段。” “那…会不会是我叔叔?” 阁逻凤皱着眉头道:“不太好说,这行事风格倒很像他,但…他若真的依附于你爷爷,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胡来,你爷爷不会饶了他的。” 若换做平时,阁武恩自然忌惮蒙崇义的权威,可如今不一样了,阁武恩有了新的盟友,又布置了一个惊天阴谋,狗急跳墙之下他自然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 阁罗凤拍了拍儿子肩膀,笑道:“好啦!先不说了,你速去驿馆叫你的朋友们过来吧。” 第35章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不大一会儿,燕无期和天纵随凤迦异到了国王的寝宫。 吃饭之时阁逻凤又把刚才说给自己儿子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但关于蒙崇义和阁武恩的事情却没有提,家丑不便外扬,何况是王权争斗之事,自然没必要让无期这样的外人知道。 “昨日之事还请两位少侠不要见怪,本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我两国素来交好,本王打心眼里还是愿意和唐王讲和的。”此处没有外人,阁罗凤也不再遮掩,直接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为君者,心深如海,燕无期自小长在纪本初身边,这点道理他很清楚。 他非但不恼,反而敬佩阁逻凤有一说一,磊落干脆的性格。 颜天纵也是大喜,兴奋道:“如此甚好!我们宗主已经在和圣人商榷,相信很快便有结果出来,你我两国重修秦晋之好,指日可待!” 过了一会儿,燕无期放下碗筷,又道:“在下有一事还想问个明白,只是我毕竟年幼,不知深浅,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再得罪了大王。” 众人也停下碗筷,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 “哦?少侠有话只管说。”阁罗凤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燕无期冷静道:“昨日晚宴上大王可以‘言不由衷’,在下又怎知大王今日所言是否依然‘言不由衷’呢?倘若您嘴上说着讲和,使我朝放松了警惕,内里却暗度陈仓,积极备战,那我唐朝大军岂不要栽跟头了?” 凤迦异差点噎住自己,心想:“坏了坏了!燕兄弟这下一定惹恼父王了!” 阁逻凤脸色阴晴不定,心里暗怒:“我一片赤诚,好生招待,区区一个毛头小子竟敢如此中伤质疑我!” 他刚要发作,又一想,这娃娃说得倒也在理,我提防唐军背信弃义,人家怀疑我反复无常,也是合理,只是这话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口中说出,也确实匪夷所思。 阁逻凤到底是天下雄主,顿时哈哈大笑:“少侠果然真君子!你这话虽然听得呛耳,却也是大实话,比那些表面阿谀奉承,内里各怀鬼胎之人要强上百倍!” 无期谦逊一笑,冲他微微点了下头,却并未说话。 阁逻凤想了想,朗声大笑道:“那我今日便拿出诚意给唐朝的朋友看一看。” “大王此话怎讲?”无期问道。 “昨日吐蕃使者来访,他们此行目的本王早已猜到,多半是为了游说我南诏,联合吐蕃一起抗击唐军。”说完这话,阁逻凤定睛看向无期,欲观察他作何反应,燕无期神色淡然,并没有任何表示。 阁逻凤讨了个无趣,尴尬一笑,又道:“两位少侠可以换了服装,扮作侍卫藏于内室,待吐蕃使者进来以后,本王亲口拒绝他,以示我南诏和唐之心。” 无期躬身拜道:“大王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三名吐蕃使者在仆人的带领下也进了阁逻凤的寝宫,陪同而来的还有蒙崇义。 那三人伏地跪拜,甚是隆重,其中一位白须老者用南诏话说道:“小人札克玛,奉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命前来拜见南诏大王,愿大王千秋万载,国运昌盛。” 吐蕃人称呼王为“赞普”,札克玛口中的赤松德赞是吐蕃新登基的赞普。 藏在内室的燕无期见吐蕃使者只有三人,唯独不见昨晚背对窗户那人,心中起疑,总觉得不安。 “既是他国来使,不可行此大礼,你们起来吧。”待吐蕃使者起身之后,阁逻凤又问:“吐蕃赞普派你来我虎国有何赐教?” 那使者右手贴于胸前,鞠躬道:“今年夏月,我主赤松德赞应天受命,面南称尊,继位以后秉承先王遗志,愿与四邻和睦共处,为表心意,特命小人前来送上拜礼。” 说罢,接过另一名年轻使者递来的文书,大声念到:“赤松德赞赠送南诏大王牦牛一千头,青稞五千斗,荞麦五千斗……” 待他念完,阁逻凤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若能和贵国共创和平,自然再好不过,吐蕃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和但无功不受禄,东西你带回去,并告诉赤松德赞,本王一定是他最友善的邻居!” 阁逻凤这话是用唐朝官话说的,殿中之人都听得懂,却不明白堂堂南诏国王会见他国使者为何要说汉话。 “多谢大王!”札克玛也操着蹩脚的汉话答到。 “倘若没有其他事情,使者可以先去馆驿歇息,稍后本王会宴请诸位。”阁逻凤依然在用汉话与众人交流。 “……”札克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切阁逻凤都看在眼里,笑道:“你我两国既是唇齿之友,使者有话但说无妨。” 札克玛微微一笑,道:“我主得知大王与唐国开战在即,唐军向来恃强凌弱,屡次欺侮南诏子民,我家赞普愿出兵两万助大王讨贼,两万勇士任由大王调遣。” 听见此话蒙崇义心中大喜,吐蕃若只是出兵相助,他也不至于如此兴奋,关键在于札克玛最后那句“任由南诏调遣”。 等于是吐蕃白白送了自己两万人马! 不光蒙崇义兴奋,阁逻凤也动心了。 他收起懒惰神态,朗声大笑:“赤松赞普太客气啦!但天下没有赔本的买卖,只是不知赞普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呢?” 殿中情况对大唐越发不利,藏于内室的无期二人越听越急,却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札克玛道:“两万人马的军需辎重均由我主承担,日后所获战利品也都归于大王,只求大王可以立一道纸质盟书,证明你我盟约有据可依。” 未等阁逻凤答应,蒙崇义便放声大笑,抢先一步用南诏话答道:“我虎国向来重信,百姓之间借个钉耙尚要有字据为证,你我两国结盟,自然要有盟书!” 札克玛昨夜已经见过蒙崇义,知道他是偏向自己这边的,冲他一笑,再次鞠躬道:“若真能如此,我主赤松德赞愿与南诏大王结为兄弟,赐号‘赞普钟’,并封贵国王子为‘都知兵马大将’。” “慢着!”阁逻凤大喝一声。“你刚才说什么?赐封?你的意思是要我虎国依附于你吐蕃?” 见他脸色不善,札克玛急道:“不不不,大王不要误会,大王与我家赞普是兄弟之盟,并不存在谁依附于谁。” “那册封一事又从何而来!”阁逻凤得理不饶人,像他这样有作为的君王最反感的便是依附于别人。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和老虎商量,要剥下它的皮,又怎能成功呢? “……”札克玛一时语塞。 蒙崇义连忙打圆场道:“大王不要多心,札克玛使者只是一时口误,吐蕃诚意拳拳,大王是知道的。” “两国通使岂是儿戏,又怎能口误!”阁罗凤板着脸说到,“本王曾经立誓,永不叛唐,去年因小人作祟才和唐国有了嫌隙,如今唐王派出的谈和使者已经在路上了,既如此,本王不便再与他国结盟!” 札克玛大呼一声:“大王!......” “不过嘛…我与你吐蕃虽非盟友,但仍旧会是最友善的邻居。”阁罗凤并不想和吐蕃闹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如此说到。 蒙崇义咬牙切齿,厉声道:“还请大王三思!” 话未说完便被阁逻凤制止道:“我意已决!叔父无需再劝!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吐蕃使者悻悻地离开了,待他们走后,蒙崇义并未立即出门,他恶狠狠地瞪了阁逻凤一眼,抱怨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阁罗凤直面蒙崇义,毫无惧色道:“我也没答应让叔父偷偷去会见吐蕃人!” “你!......”蒙崇义被气得一时语塞,暗哼一声,扭头走了。 藏于内室的燕无期暗暗高兴,心想:“这南诏国王还真是个厉害角色!竟然知道蒙崇义夜里私自约见吐蕃使者的事情。” 第36章 奸贼献计,公主和亲 阁武恩始终未得宣召,便一直在门外候着。 见札克玛和蒙崇义一起走了出来,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阁罗凤同意结盟了吗?” 两人直冲冲地向前走,谁都没有理他。 吃了瘪的吐蕃使者心中闷闷不忿,一边走一边向蒙崇义抱怨:“刚才殿中情势和先生昨晚说的可不一样啊!” 此时蒙崇义亦是脸色阴沉,心中十分不悦,昨天晚宴上阁逻凤明明当着众多心腹大臣说过势必要与唐朝周旋到底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卦? 但此时木已成舟,他也懒得再多解释什么,只是急匆匆地往外走。 “南诏王如此戏耍我等,先生难道就不说些什么吗?”札克玛快步追了上去,见蒙崇义仍旧没有说话,喋喋不休道:“先生是看我主赤松赞普刚刚登基,便认为我们好欺负是吗?” 蒙崇义突然停了脚步,冷冷地望着札克玛,眼中杀机骤显,恶狠狠道:“事情发展倒这步田地,我也很意外,何况又不是我拒绝了你们的盟约,你冲我聒噪什么!” 他走出两步后又急停下来,回身道:“还有,上次你和那唐国年轻人诓骗我去长安的事情还没了结呢,你若再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休怪老夫不顾情面!” 札克玛见他又提这事,瞬间就慌了神,苦着脸道:“先生您先息怒,昨天夜里不是已经和您解释清楚了吗?逼宫刺杀唐王一事我们谋划了许久,当时您也认为此计可行,这才去的,至于为何被人告密,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蒙崇义咬牙切齿道:“事先你们可没告诉我,有臧锋那样的绝顶高手坐镇于长安!” 札克玛惶恐解释道:“正是因为有人告密,唐王这才通知了一剑宗的人,您所说的那黑衣高手他之前并不在长安。” “我想起来了!”一直没说话的阁武恩惊呼一声,突然醒悟了过来,“昨天不是来了两个一剑宗的弟子吗?阁罗凤突然改了主意一定和他们有关!” 蒙崇义略做沉思,认为他所说不无道理。 札克玛阴沉道:“还请先生出手杀了这两人,如此一来你我两国才有联手的可能。” “混账!”蒙崇义怒骂了一声,“莫说他们救了我的孙儿,有恩于虎国。就算素不相识,我又岂能降尊杀两个小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是是是,小人鲁莽,先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小人太过浅薄了。” 原本是札克玛因为结盟被拒而忿忿不平,没想到说着说着,竟接二连三地惹恼了蒙崇义,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他换了口气,谄媚道:“如今已是这副局面,若小人现在返回吐蕃,赞普一定不会饶恕我的,还请先生教我应该如何挽回,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永生不忘。” 蒙崇义向来吃软不吃硬,见札克玛这幅模样,便收了怒气,道:“我那侄儿向来倔强,他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再等等吧。” 阁武恩眼珠一转,一脸狡猾模样,冷笑道:“我倒是有个办法。”随即在蒙崇义耳边不停地说着悄悄话。 蒙崇义听后,立时哈哈大笑道:“好主意!” “请先生教我!”札克玛再次鞠躬道。 “贵国赞普初登大位,听说尚未婚配,我有一孙女,今年十四岁,美丽大方率真活泼,民间称她为‘百花公主’,堪配你家赞普。” 听他如此一说,札克玛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若果真能如此,定是我吐蕃千年修来的善缘!”顿了顿,又道:“只是…大王连结盟都不肯,又怎会轻易把女儿嫁给我主呢?” 阁武恩接过话茬,补充道:“这是两码事,两国结盟涉及层面众多,阁逻凤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可若抛开国事,只谈婚嫁,多半无碍。” “好好好!小人准备再次觐见大王,等下还请两位在旁边多多撮合。” 札克玛说完这话饶有深意地看了阁武恩一眼,两人阴险一笑,大有狼狈为奸的意思。 就这样,蒙崇义和札克玛尚未走出宫门,又折返回来,再次到了阁逻凤的寝宫。 札克玛直接开口把联姻的想法说了出来。 阁武恩猜的果然不错,南诏王对此事并不反感,但也没有立刻答应,他是个好脸面的人,古往今来一般都是弱国嫁女,与强国和亲,汉武帝就是因为受不了如此屈辱,才下令北击匈奴的。 阁罗凤正低头思忖之际,札克玛恭敬道:“百十年前,唐王曾将‘文成’、‘金城’两位公主嫁于我国,两位公主在逻些地位极高,颇受我朝百姓尊重,大王若肯同意百花公主下嫁我主,小人保证,所受的礼遇绝不会低于唐朝公主。” 文成公主入藏的事情阁逻凤自然知晓,也成就了当时的一段佳话。 他脑筋飞转,心想:“唐朝何等强盛,国土面积胜我千百倍,依然两次将公主嫁于吐蕃,如今我与吐蕃联姻,自然也算不得丢人。” 于是心里有了定意,爽朗一笑道:“使者说得极为在理,只是我南诏历来崇尚自由婚配,本王就这么一个女儿,也不想强迫她,使者可以先回驿馆休息,本王这就叫女儿过来,将此事说于她听,她若不反对,便这么定下了!” 吐蕃三人离开以后,阁逻凤见蒙崇义仍站在殿内,便说:“叔父也先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和女儿交待。” 蒙崇义还在为他之前出尔反尔的事情不悦,冷冷道:“还请大王好自为之。”转身也出了大殿。 藏在内室的颜天纵小声嘀咕:“他们说什么呢?一个个的这么开心。” 不大一会儿,无期二人也被阁逻凤撵了出去,在路上正巧碰上了即将联姻吐蕃,自己却毫不知情的宁佳儿。 “两位燕兄弟!”宁佳儿嘻嘻一笑,主动挥手向他们打招呼,她汉话学的不多,一直以为无期和天纵是一个姓氏。 “公主。”燕无期和天纵也低头问安。 “昨天就和你们说了,不要叫公主,你们是我阿兄的朋友,叫我宁佳儿就行。”她刚说完话便走了,“回头我再去看你们,父王叫我呢!” “哎,天纵,你看这位公主像不像齐家那姑娘?”燕无期看着宁佳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璐瑶?不像不像!二泡子那疯丫头怎么能和公主相比呢。”颜天纵和齐璐瑶也真是冤家,互掐起来毫不相让。 待宁佳儿见了阁逻凤,便把和亲一事说给了她。 南诏王心想,女儿自小便大方懂礼,远嫁吐蕃兴许一时半会儿不太能接受,毕竟是个丫头,但劝说一番也总会同意,谁知竟和自己所猜大相径庭。 “我不嫁!”宁佳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留一点余地。 “女儿你先冷静,听父王把话说完。”阁逻凤哭笑不得,女儿的反应实在太出乎意料。 “我不冷静,也不听你讲。”公主斩钉截铁地说到。 凤迦异也上来劝她,可刚要说话,便被宁佳儿制止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哥哥,道:“怎么?难道阿兄也要逼我吗?”凤迦异柔声道:“小妹你不肯嫁赤松德赞,总要说个理由吧?”宁佳儿道:“我都没有见过那人,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性格怎样人品如何,这些我都不知道,为何要嫁他!” 阁逻凤道:“赤松德赞少年继位,先后平定了三次叛乱,如今国内太平,众将归心,是一位有颇有谋略的赞普。” “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多了,难道我都要嫁给他们吗?”宁佳儿身上满是南诏姑娘敢爱敢恨的样子,率真坦荡。 阁逻凤和凤迦异父子俩一时被这丫头堵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阁逻凤叹口气道:“父王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盼你天天围在我身边还来不及呢,又怎舍得让你远嫁他国。” 宁佳儿问道:“那何故这会儿竟如此强逼女儿呢?” 阁逻凤苦口婆心道:“你终究是个姑娘,早晚都要嫁人,但凡对方有一点不济,父王也不委屈你,可现在给你说亲的是赤松德赞,吐蕃的新赞普,这少年文治武功样样出色,怎么就成了强逼你呢?” “我们虎国寻常百姓都能自由婚配,我是父王的女儿,却不能自己做主吗?并非女儿不嫁人,倘若遇见心仪的人我自然会嫁。”宁佳儿依旧不松口。 “妹子可曾遇见心仪的少年郎了?”凤迦异询问到。 “还没……” 凤迦异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你看这样可好,让父王修书一封请那赤松德赞来我南诏,妹子你见上一见,你若喜欢,那皆大欢喜,你若看不上眼,我和父王绝不再过问此事。” “胡闹!”阁逻凤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赤松德赞贵为一国之君,先不说他肯不肯来,即便来了,到时女儿若看不上他,让人家白跑一趟,以后两国还如何相处?”这话虽然听着粗糙,但却也是这么回事。 凤迦异也没了主意,来回踱步。 “子民都说百花公主大方懂礼,全是谬赞!你是虎国的女儿,为何就不能为虎国的前途考虑呢?如今天下硝烟四起,能有吐蕃这样的姻亲你知道是何等有利的一件事情吗?”见好言相劝行不通,阁逻凤又用起了激将法。不成想宁佳儿和她母亲一样刚烈,是个可以为了名誉而不顾性命的姑娘,当时便惹恼了她,公主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若虎国已经败落到需要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来维持,还有何前途可言!” “你!…….”阁逻凤脸色铁青,怒目相向,正要伸手打她。公主的眼泪吧嗒吧嗒就流了出来,呜咽道:“你们也只能欺负我这没了娘的孩子。” 宁佳儿本就俊俏的面孔在悲伤之下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阁逻凤不过一时气急败坏,见女儿这副模样,哪还舍得动粗,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事先放一放,你且去吧,你若遇见了钟意的人,父王绝不再干涉。”并非父亲不疼爱女儿,只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法去爱。 第37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凤迦异和宁佳儿离开阁逻凤的寝宫时,燕无期二人尚未走远,出门不大一会儿四人又碰上了。 天纵便挥手向他们兄妹打招呼,两人似乎都在想事,心不在焉地随口应和了一声便走了。 “什么情况?刚才不还兴高采烈的吗?”颜天纵小声嘟囔,宁佳儿没走几步又返回原处,上下打量着颜天纵。 她突然有了主意,一脸狡黠之相,咯咯直笑。 颜天纵挠了挠头,甚是恐慌道:“我说公主,您能别这样看着我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燕兄弟可曾婚配?” 宁佳儿“燕”“颜”不分,她指的是颜天纵。 这一问可不得了,天纵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杵在了原地,哪有大姑娘家一张口便问别人是否婚配的? 燕无期“噗嗤”一声差点笑出声来,紧忙憋住,又凑近了天纵,用手捂住嘴巴,打趣道:“八成是这公主看上你了,要招你作驸马呢!” “去去去!”颜天纵没好气地推开了他。 宁佳儿娇喝一声:“只是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你如此扭捏作甚!”颜天纵干咳一声,如实答道:“回公主,在下尚未娶亲,也没有婚约在身。” 宁佳儿双手一拍,道:“那便好了!” “得,果然是看上我师弟了。”无期心里笑开了花。 “那你可愿意作我的丈夫?”百花公主直截了当地问到。 “什么!” “什么?” 凤迦异和颜天纵均是大吃一惊,凤迦异是惊叹妹妹竟如此果决,颜天纵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只有燕无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三人,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你未娶我未嫁,有什么问题吗?还是你觉得我区区一个蛮夷女子配不上你?”宁佳儿轻描淡写道,只见她双眸泛水,粉面丹唇,自有说不出的可爱之色。 “不不不,你贵为一国公主,又是如此天仙般的容貌,只是….”颜天纵又挠了挠头。 “只是什么?”宁佳儿向来快人快语。 “只是…这也太…太随意了吧?”颜天纵如此莽撞之人,居然也有说别人随意的时候,这倒是头一回。 “况且…”他自言自语却没有出声。 “哎呀!我还以为你是个爽快人呢,怎么也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真的要你做我丈夫。”宁佳儿随后便把吐蕃联姻,阁逻凤逼婚一事说给了他们二人。 “哦!原来是这样!”无期心中了然,公主既不愿意委身没见过面的吐蕃赞普,也不想让父亲为难,再伤了两国和气,便想出这么一个蹩脚的主意,纵使吐蕃使者再愿意,也总不能强逼一个已经有了婚约的人吧? “我觉得这事可行!”燕无期笃定道。 “不行!”颜天纵果断地回绝了。 “为何?”宁佳儿也是一脸诧异,“只是演戏而已,待吐蕃使者离开以后,你依旧是你,我仍然是我,有何不可?” 天纵又露出了少有的正经姿态,朗声道:“我只喜欢我师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真成亲的也好,假结婚也罢,我心里只有师姐一人,再无其他女子。” 燕无期仍不死心,劝说道:“师傅向来教导我们要以侠义为先,急人之所急,你若答应了公主,便也算是行侠仗义了。” “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颜天纵有些急了。 突然话锋一转,他斜眼看向无期,道:“反正只是逢场作戏,这不还有你吗?非逮着我一人不放干嘛!” 听他说完宁佳儿随即也看向了无期,在这之前她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宁佳儿心里认为像燕无期这样的性格和人品,一定很受唐朝姑娘的喜欢,说不定已经有了相好的,为避免尴尬就没问他。 实事却并非这样,燕无期性情孤僻,除白蔷薇之外,一剑宗的其余女弟子对他并没有太多想法,反倒是颜天纵不拘小节的性格更受欢迎。 这下轮到燕无期不知所措了,他比颜天纵还要木讷,一时语无伦次,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想过…哎呀,我才多大…公主你又….” 他一回神,见宁佳儿噘着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顿时便心软了,沉吟了半天,低着头,唯唯诺诺道:“那,让我考虑考虑吧。” 无期声音小到可能自己都没听清在说些什么,不知怎的,宁佳儿却听明白了,顿时便喜笑颜开,咯咯娇笑:“那便这么说定了,大后天的火把节上我会向父王和虎民们宣布。”说完后,径自离开了,边走边向后挥手道:“走啦!燕兄弟放心,我不让你为难,能骗过他们就行!” 看着宁佳儿离去的背影,颜天纵就问凤迦异:“你们南诏人都喜欢这么背对着着人家说话吗?” “啊?什么?”凤迦异一时还没缓过神来。 颜天纵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叹气道:“唉,算啦,凤大哥还是给我们先说说火把节吧,这是个什么节日?” 凤迦异王子道:“火把节原是我们王族纪念白洁夫人的日子,近些年来百姓纷纷效仿,也有了这一习俗,要说南诏最重要的节日,不一定是火把节,但最热闹的一定是火把节。” “白洁夫人又是谁?”颜天纵对这等热闹之事总是很有兴趣。 “这个嘛…”凤迦异吞吞吐吐不愿意说。“哎呀!我说凤大哥,你这话说一半,让人好生不爽,这白洁夫人到底是谁嘛?”凤迦异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苦笑道:“白洁夫人算是半个王族之人,按辈分我应该叫她一声奶奶。” “半个王族之人?此话怎讲?”已经冷静下来的燕无期问到。 “因为白洁夫人并非我祖父的原配。”凤迦异的祖父正是南诏上一任诏主,皮罗阁,“甚至都算不上是爷爷的小妾,因为他们并未成婚。” “难不成白洁夫人是你爷爷抢来的?”天纵拿他打趣道,燕无期干咳两声,提醒他说话注意措辞。 天纵憨憨一笑,道:“嘿嘿,凤大哥别和小弟一般见识,你请继续说。” “事实和颜兄弟所言相差不多,白洁夫人原是邓赕诏诏主的妻子,我祖父年轻时素有一统六诏的雄心,但又不愿大动干戈,便以祭祖的名义请来了其余五位诏主,为逼他们就范,将五位诏主软禁在了蒙舍川,邓赕诏诏主宁死也不肯投靠,无奈之下祖父只能杀了他以证声威,待他妻子前来领取尸身时,我祖父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欲要娶她,白洁夫人假装答应,声称要返回邓赕诏劝服众人,祖父也同意了,谁知她一回故土便立刻招兵买马又杀向了蒙舍川,最后为我祖父所败,兵败之后白洁夫人跳入护城河溺水而亡,祖父为她的忠贞英勇所感动,下令厚葬白洁夫人,并让王族子弟每年冬月二十五前去祭祀,后来慢慢发展成了火把节。” 权力争斗向来没有谁对谁错,无期只能替白洁夫人感到惋惜,皮罗阁统一六诏的手段虽不光彩,却也造就了云南长达数百年的和平安定,孰是孰非自有后世评判。 “无期你到底怎么想的,答不答应百花公主啊?”两人在回驿馆的路上颜天纵不停地絮叨。 “嘘!”燕无期示意他小声说话,随后又指了指吐蕃使者的房间,以防隔墙有耳。 待进了房门,燕无期便往内室去冲茶,折腾了一上午两人也都口渴了,此时外面只剩天纵一人,他正开窗之时,身后房梁上悠忽落下一个黑色身影,那人一个跃步便蹿到了天纵背后,右手迅敏如闪电,锁住了他的咽喉,颜天纵惊慌失措“啊”了一声,就这样被拿住了。 内室里的燕无期听见喊声,下意识地拔出宝剑往这边赶来。 “鬼方?”燕无期认出了那黑影,竟是猃狁门下金牌四杀手之一。 威门的弟子都没有名字,他们以上古神兽或曾经出现过的蛮夷民族为代号,门主猃狁亲自调教出了四个徒弟,分别是鬼方、犬戎、柔然、肃慎,鬼方因为常在宗府候命,无期对他还算熟悉,其他三人倒是见得不多。 那黑影点了点头,松开了颜天纵。 “你来就来嘛,搞这一出干嘛?”天纵揉了揉被他掐红的脖子,抱怨地说着。心里却在想:“这家伙也真是厉害,他潜藏在屋内,我竟没有听出一点动静。” 鬼方没有搭理天纵,冷冰冰地说道:“宗主让我来保护你们。” “宗主和圣人谈得怎样?两国是否可以罢战谈和了?”无期急切地问他。 鬼方面无表情道:“皇帝同意休战,一剑宗作为钦使,已经在路上了。” “太好了!都谁来了?有我师父吗?”颜天纵拍手叫好,安耐不住激动的神情。 “有!”鬼方只说了一个字。 天纵追问道:“还有谁?宗主和秦师伯呢?” 鬼方没再理他,径自坐下,开始闭目养神了。 听到师父要来,无期心里也很高兴,什么蒙崇义,什么吐蕃使者,在师傅面前,谁也不敢放肆,自己也不用再如此畏首畏尾了。 “哎,对了,你会说南诏话吗?”无期问他。 见他点头,无期更开心了,这些天因为言语不通可坏了不少事呢,随后又道:“师傅他们到来之前,你先不要暴露行踪。”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鬼方的面貌太好辨认,他五官倒是不丑,奈何右脸上偏偏长了一大片红癣,纵使遮上面纱,额头眉心那里还有一条自上而下一寸长的刀疤,像是又开了一只眼睛。 鬼方仍旧点了点头,并未睁眼,无期这次的担心倒是多余了,鬼方既然能在大白天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太和城的驿馆内,还一招制服了颜天纵,在藏匿身形方面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第38章 你情我愿,有何不可 转眼又过了两日,倒也相安无事,这天一早宁佳儿送来两套南诏国极为华丽的特色服装,说是晚上参加节日要穿的,临走还不忘拿无期打趣,娇俏道:“燕兄弟你可要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别让我在虎民面前丢脸喔。”说得燕无期是又羞又臊。 傍晚时分,无期透过窗户见太和城内男女老幼都穿着鲜艳的服饰,手里举着火把,鱼贯而出,往同一个方向赶去。 “下来吧燕兄弟,随我参加盛会去!”凤迦异站在街上,朝着立在窗前的燕无期喊道。 待他们下楼之后,随行的侍卫首领艾可寻递过来两把尚未点着的火把。 “你们这火把节都有何习俗呀?我们提前学着点,别再坏了规矩。”无期边走边问。 凤迦异笑道:“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再有一些摔跤,赛马之类的小活动,两位兄弟如有兴趣也可以凑凑热闹,只是最后散去时将手中火把扔向天穹火堆便可。” “何为天穹火堆?”无期又问。 “哈哈!你去了便知。” 燕无期二人又随凤迦异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来到城东靠近洱海的一处宽阔河滩上。 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民众,都在忙碌地搭建木台,每个木台都是四四方方的,约有半人高,上面又有一个三角形的柴堆,还有民众手里拎着陶罐,往柴堆上泼一些火油之类的易燃物品。 几十个长宽各一丈的木台围在一起,拼成了一个大圆环,里里外外共有三层,圆环最中央是一个两层楼高的巨大木台,上面搭了一个圆弧,像一座木桥似的,这应该就是凤迦异口中的“天穹火堆”了。 又过了两三盏茶的时间,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沉闷古老的号声,一个健壮的汉子铆足了劲,口中高喝:“牟~~嘿~~!” 这人气息浑厚,又刻意拉长了嗓门,声音传得极远,直至抵达苍山,有了回音。 河滩上的民众顿时便兴奋开了,齐声大喊:“牟~嘿~” “牟嘿”在南诏话里是“点火”的意思。 守在木台旁边的壮汉听见口令以后,同时举起火把点燃了上面的柴堆,一时火光冲天,映红了天际,照得夜空竟比白天还亮。 “这,便是火把节了!” 周围的百姓们都在欢快地唱跳,鼓乐震天,凤迦异不得不提高嗓门,冲着燕无期大声喊到。 “哈哈哈哈!有趣!”颜天纵向来喜欢热闹,又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大笑两声朝人群中疾走而去,凤迦异也拉着无期跟了过去,只是尚未到圆圈中心就被一名素不相识的南诏少女给拦住了。 艾可寻刚要斥责这位少女,凤迦异紧忙拦住了他,扯着嗓子喊道:“不碍事!大家在一起才高兴嘛!”随即又和百姓混在了一起。 “请王子和我们一起跳舞吧!”那少女收了收裙摆,躬身笑道。 “好!”王子爽快地应和了一声,当即扭动腰身,抖擞肩膀,跳起了当地的风俗舞蹈,凤迦异容貌俊美,身高七尺有余,跳起舞来是顾盼生辉。 “燕兄弟!来啊!”他热情地招呼着正在举目张望,寻找自己师弟的燕无期。 无期经不住身边南诏阿婆的拉拢,也加入了人群,依样画葫芦地跟着跳了起来,他虽然不擅跳舞,但四肢协调,柔韧性极好,倒也学得有模有样。 “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远处有人在兴奋地叫嚷,喊声一传十,十传百,众人主动停下了脚步,纷纷让出一条通道,让阁逻凤众人进了内圈。 他们一家子都很受百姓的尊敬。 落座之后阁逻凤褪去毡皮大衣,向百姓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儿继续热闹,他刚要坐下,有一南诏斥候疾跑而来,口中不断吆喝着:“边界有急事回禀大王!边界有急事回禀大王!” 待那斥候离近了又高喊道:“吐蕃赞普赤松德赞,送百花公主五千小勃律国奴隶作为姻亲定礼!” 吐蕃使者札克玛另有深意地看了那斥候一眼,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 “五千奴隶!这么多?”底下的民众小声议论道。 “这吐蕃赞普真是大方,看来是铁了心要娶我们的百花公主了。” “就是!听说前些天还送了大王许多的牛羊和粮食呢。” 不得不说札克玛这一招用得真是漂亮,在今天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日子里,如此光明正大地掷下豪礼前来联姻,莫说阁逻凤不好张口拒绝,就连南诏国的普通民众也偏向了吐蕃这边,都认为这是一门极好的婚事。 阁逻凤脸色阴晴不定,原本是喜事一桩,可一想到宁佳儿那死倔的脾气,又是高兴又是犯难,他叫来斥候,低声问道:“吐蕃送来的奴隶现在到了何处?” 斥候答道:“已经过了边境,正要横渡澜沧江,预计明日可抵达剑羌。” 阁逻凤正为女儿的事情发愁,也没多考虑,便随口应和了一声,吩咐斥候下去了。 此时凤迦异二人也来到了阁逻凤的身边,无期小声问他:“你父王刚才说了些什么?” 凤迦异又把斥候刚才传报的消息以及南诏王的问话原原本本地用汉话说了一遍。 燕无期自言自语道:“已经过了边境?要渡江?”他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却又想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儿,一时陷入了恍惚。 就在这时,宁佳儿向前迈了一步,脆声说道:“我已有了心仪之人,也和他在欢喜天大圣面前立了誓约,绝不会再嫁别人!” 她口中的“欢喜天大圣”指的乃是藏传佛教里的欢喜佛,专嗣男女情爱之事。 此话一出犹如惊天霹雳,阁逻凤、吐蕃使者、蒙崇义均是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台下的南诏民众也不再小声议论,像炸了锅似的,吵嚷开来。 过了一会儿阁逻凤才缓过劲来,厉声呵斥宁佳儿:“百姓面前休得信口雌黄,还不快退回去!” “我绝非说笑!”宁佳儿横眉冷对,样子十分坚定。 “百花公主看上的是谁?怎么不见他出来?” “谁有这么好的福气,竟被公主看中了。” 眼见民众乱成了一锅粥,众说纷纭,蒙崇义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南诏的虎民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见是蒙先生有话要说,瞬间便安静了,蒙崇义又道:“我孙女是虎神的后人,自然不会诓骗大家,既然她说有了婆家,那便是有了,只是之前从未听她说过,我这当爷爷的也甚是好奇,那位少年郎若在现场,不妨站出来好让大伙儿给你们道声恭喜呀!” 随后转身面向宁佳儿,似乎在等她的答复,宁佳儿却把目光瞥向了燕无期。 “叫你呢。”凤迦异用手肘碰了碰他。 “啊?谁叫我?”燕无期正在走神想事,对方说得又是南诏话,他也听不懂,便没有在意。 凤迦异朝妹妹一努嘴,道:“小妹已经公布了,说你是她的情人,等你回话呢。” 燕无期再一抬头正好碰上宁佳儿殷切的眼神,心想:“逃是逃不过了,干脆陪她把戏演完吧。” 当即提身一跃,从众人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到了看台中央。 他向后一甩裙摆,甚是飒爽,又横剑抱拳,朗声道:“在下燕无期,是唐朝人,与百花公主两情相悦便擅自做主订了婚约,还望各位父老成全!” 语毕,又看向宁佳儿,冲她浅浅一笑。 宁佳儿也笑的很甜,偷偷地冲无期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心想:“这燕兄弟挺上道的嘛!”随后便把他刚才的话又用南诏方言翻译了一遍。 “竟然是他?”蒙崇义心里狐疑。 这样想的不光他一人,阁逻凤也深感诧异,他刚要问清缘由,只听得身边传来一身暴喝: “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札克玛怒气冲冲地瞪着燕无期,操着不太熟练地汉话,恶狠狠地说道:“公主喜欢谁那是她的自由,我们都不会反对,但唯独你不行!” 燕无期饶有兴趣地看着已经失去理智的札克玛,笑问:“为何偏偏不能是我?” 札克玛用南诏方言说倒:“众人皆知百花公主的生母是因汉人而死,王后泉下有知又怎肯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唐国的人?” 颜天纵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见众人脸色不善,料定不是什么好话,喝道:“你这老不死的!师兄和百花公主你情我愿,南诏大王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外人吵吵什么!” “唐国的小杂种你找死!” 盛怒之下的札克玛也顾不了许多,冲着同来的吐蕃使者使了个眼神,那壮汉身高六尺有余,雄赳赳地大跨两步,伸手便要揍颜天纵,天纵嗤之一笑,也摆好了架势。 如此一来,阁逻凤更加犯难了,一边是想要联姻的吐蕃使者,一边是前来谈和的唐朝客人,若真打出了好歹,哪边也交待不过去,他连忙起身制止,喊了一声:“住手!” 札克玛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倨傲道:“听闻贵国的火把节上有摔跤的比赛项目,我手下这不成器的士兵有意为大伙儿助兴,还请南诏大王允许。” 待他说完,燕无期冷哼一声,心想:“此人哪是什么不成器的士兵,明明是个千夫长!” 吐蕃是个奴隶制王朝,国家等级森严,在服饰上亦有体现,官吏所佩戴的胸章有明文规定,共分十二级,一等瑟瑟,二等金,三等金包银,四等银,五等铜……无期看见他胸前那金银辉映的小盒子,心里便有了定数,此乃千夫长的身份象征。 但事态已然发展至此,若这会儿胆怯了,自己颜面无存是小,令大唐蒙羞是大,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无期向天纵嘱托道:“千万小心。” 颜天纵嘿嘿一笑,点了点头,道:“瞧好吧!” 第39章 少年侠客,初露锋芒 吐蕃人皆是摔跤好手,那千夫长脚一蹬地,急速蹿了过来,“嗵嗵嗵”木头搭建的看台被震得直作响,这人下肢力量可谓极强,将至天纵身边时微微下腰,以左肩靠住他的心窝,猛然伸出胳膊,要用肘窝去揽天纵脖颈。 颜天纵知他力大,也不硬抗,原地使出一个后空翻,置空时还不忘朝他下巴踹上一脚,那人倒也机敏,侧头躲过了天纵这刁钻的一脚,颜天纵虽已避开了千夫长的“夹脖绊”,但他有意卖弄身手,并没有立刻停下,接连又向后翻了好几个筋斗,听见台上台下一片叫好,颜天纵颇为满意,洋洋自得地冲那千夫长招了招手,示意再来。 “咚咚咚”千夫长再次奔来,这回却要抱他下肢,颜天纵只有十四岁,身体尚未完全长开,所学武艺也是轻盈一派,那千夫长一连好几次都扑了空,颜天纵趁其弯腰,轻轻一跃从头顶翻了过去,刚一落地就是一个高抬腿,猛得踹在了千夫长的脊椎上,那人一连好几个趔趄也没稳住,还是脸朝下栽在了地上,一时鼻青脸肿。 也亏他身板硬实,若换做常人被颜天纵这么一踹,骨架必定折了。千夫长回过身来,叽里呱啦破口大骂,札克玛吼道:“你这根本不是摔跤!小孩子捉迷藏罢了!” 颜天纵蔑笑道:“小孩子的把戏你都胜不过,没羞没臊!”整个看台上只有这千夫长知道刚才那一脚力道之大,哪是什么小孩子捉迷藏,有一脚踹断别人脊椎的小孩子吗? 吐蕃的千夫长吐了一口血痰,脱下羔皮做的单臂青袍,以袖为带,系在了腰间,他舒展了一下下筋骨再次攻来,只是出招却换汤却不换药,这次想拿腋下来勒天纵腰身,颜天纵打小便混迹于寅门众将士身边,对摔跤再熟悉不过,无外乎抱、摔、揽、绊四个要诀,那千夫长刚一起势,天纵便已猜到他下一步意欲如何,总不让他缠住就是。 那千夫长接连几次都扑了个空,稍不留神就让天纵捡了漏子,反而被打了三拳五脚,虽不致命却也弄得很是狼狈。千夫长心中恼怒,也不再一味地使用摔跤技法,抬起桅杆粗细的大腿朝天纵胸脯踹来,“雕虫小技!”颜天纵冷哼一声,双掌重叠,以四两拨千斤技巧把攻势引向了别处,快接触到千夫长的脚面时,突发变故——那人穿着一双鞋尖朝上的藏靴,就在抬脚的同时,鞋尖冷不丁的冒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亏得颜天纵眼疾手快,紧忙分开了五指,那三寸长的暗器从他指缝擦过,当真是凶险无比,饶是如此,天纵的中指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卑鄙!”颜天纵朝地上啐了一口。 “父王,他耍诈!他无耻!”宁佳儿也在替天纵打抱不平,气得直跺脚,阁逻凤却没有任何表示。 颜天纵之前并未打算下狠手,毕竟是在别国地界,但他绝非什么善男信女,你耍阴谋,我自然也不会再讲什么仁义道德,突然逮住机会,见那人左腿尚未收回,下肢门户大开,他凝气聚力,瞅准了关节要害,一脚蹬在对方膝盖上,只听“嘎嘣”一声,膑骨碎裂,那人当即便单膝跪在了地上,双手攥着伤处,呻吟不止。 颜天纵趁他无力,压住他的肩膀,翻身跳到了身后,双手扯住千夫长那条未受伤的右腿,一招分筋错骨手捏碎了他的脚踝。 那千夫长痛得是龇牙咧嘴,双腿都已被废,再也站不起来了。 “小小年纪戾气如此之重,岂能留你!”蒙崇义拍案而起。 “叔父住手!”阁逻凤急忙拦他,“主动要比武的是吐蕃使者,暗箭伤人的还是他们,叔父安坐,莫要拉偏架。”他刚说完话,人群中又飞出一人,正是另一位吐蕃使者,这人戴着一顶黄色藏帽,一手拿着金刚杵,另一手行佛礼,字正腔圆道:“尊者倒像是学过武艺之人,小僧也曾在五台山跟着虚空大师学过几年拳脚,不请自来,想领教高招。”这藏和尚到底是受过大唐文化的熏陶,不像方才千夫长那样无礼。 “好说好说。”颜天纵双手抱拳,一脸笑意,随后冲人群说到:“无期,把剑给我!” 燕无期见他右手仍在渗血,恐怕拿不了兵刃,何况此次争斗可以说是因自己而起,没必要再让天纵拼命,也提身飞到场中,拍了拍他肩膀,道:“你且休息一会儿,看我斗这和尚。” “这和尚气息浑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小心!”天纵小声提醒他,无期点了点头,待他离场之后,便问那和尚:“在下还有个问题想请教大师。” 和尚见他诚恳,便再次行佛礼,道:“小尊者请问。” 燕无期道:“贵国此次出访南诏,一行共有几人?”和尚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却也诚实,答道:“共有三人,小尊者何故如此发问?” 燕无期不想再多说什么,便打哈哈敷衍,道:“没事,随便问问”他心想:“果然只有三人,札克玛一个,方才被天纵打伤的千夫长是一个,再有一个便是这大和尚,可那天晚上我明明看见有四个穿吐蕃衣服的人,为何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多想下去也是无用,于是收了心神,冲大和尚道:“大师请吧。” 那藏僧师承五台山,武功讲究稳扎稳打,大踏步挥杵而来,无期打算牛刀小试尝尝他的力道,便举剑硬吃了他一招,“当”得一声脆响,兵器相撞,嘣出阵阵火花,两人皆被震得后退了几步,只是无期手中黑剑仍在不停地嗡嗡作响,常用兵器之人一看便知这是一把好剑,材质极为特殊,可以有效的卸力减震。 和尚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柄长剑,问道:“小尊者手中宝剑可有名字?”无期答道:“剑名‘玲珑心’。” 和尚心想:“中原江湖上的神兵利器一共就那么几把,怎么从未听过此名?”遂又问:“用得是何材质?又是何人打铸?” 他如此好奇也不无道理,降魔杵是钝器,剑乃锐器,若正面相抗,长剑自然不敌降魔杵,除非用剑之人像臧锋那样,内力极为深厚,但眼前这少年如此年轻,料想内力也深不到哪去,那定是材质上占了优势。 燕无期并未隐瞒,一一回复道:“铸剑者乃是号称‘剑宗之盾’的秦克己大侠,至于材质嘛,我也不知。” 那藏僧还未说话,蒙崇义便起身问道:“方才你说是秦克己所铸?他是你什么人?” 无期正色道:“是我师伯。” 蒙崇义又道:“那臧锋是你何人?” 颜天纵瞥了他一眼,傲然道:“好说了!‘剑宗之刃’便是我们师傅,我们师傅就是‘剑宗之刃’。” 听他说完,蒙崇义大为骇然,本以为两个小家伙只是一剑宗的普通弟子,不成想竟是臧锋的传人,冷哼一声道:“回去了告诉你们师傅,让他不要懒惰懈怠,早晚有一天我会去中原找他一较高下。”像蒙崇义这样地位的人,对权力争夺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兴趣,武功天下第一才是他想要的,而打败臧锋便是最好的证明。他又哪里知道,武学一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入世的绝顶高手绝非少数,且各个都有开山裂地之能。 大和尚再持佛礼道:“都说唐国‘百炼钢’的技艺冠绝天下,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小僧佩服了!” 无期一笑:“那,咱们继续?”见和尚点头,一声“看招!”尚未说完,便携雷霆之势一剑刺来,身上灌满了风,长袍猎猎作响。 和尚挥杵相撩,弹开了他的长剑,无期也不收手,拟空画圆,再次砍来,与之同时左手使出了“遮天手”的第六式——“彗星袭月”,看似是出拳相击,实则不然,有如彗星扫过,实击为虚,晃敌为实。 藏僧刚接住无期的第一招,第二招接踵而至,也到了眼前,和尚不知是虚招,虽避了过去,却也极为匆忙,乱了阵脚,这不算完,燕无期竟然冷不丁地撒开了手中的宝剑,空出来的右手才是实招,倏忽一掌,狠狠地拍中了那和尚的胸口,他只觉得气血翻涌,说不上来的难受,燕无期收掌拾剑,捡起了快要落地的“玲珑心”。 大和尚赶忙调理气血,只觉得小腿传来一阵疼痛,原来燕无期接住宝剑时正俯身在他腿根,随手又给了他一剑,划在了小腿上,无期剑掌并用,一眨眼的工夫连出四招,最后这一剑没了力气,威力倒也不大,只是划了他一道口子。 颜天纵起身叫好,心里却在想:“你这臭小子,平日和我切磋时竟然藏拙!自己却偷偷摸摸地把这剑掌并用的功夫练得如此出彩。” 一剑宗的剑法讲究出手迅敏,招式多变,燕无期的一套连击打出了门派武功的精髓。 那和尚用了三五息的时间便调理好了自己的气血,并非他多么厉害,还是因为无期的内力不足,杀伤力有限。和尚的脏腑已经无碍,腿伤却很棘手,虽不致命,却影响行动。 却说这人倒也粗中有细,略一思忖,便换了打法,竟使出五台山一套名为“步步生莲”的阴柔步法。 佛家认为莲花的花死而根不死,来年又复生,不断轮回,这套步法每踩七步为一轮,因为落脚点总在一处,另一条腿纵然有伤也是无妨,而且七步为一轮,对手想要全部避开十分不易,除非一封封七步。 燕无期从未见过这种身法,一时吃了不少亏,越吃亏他便越急,越急反而越打不好,几十回合下来里里外外被那藏僧打中了七八杵,浑身皆是淤青,好在他从小练体,骨骼倒也坚韧,才不至于丧命。 颜天纵看得着急,大喊:“用‘移形换影’克他呀!” 无期如梦初醒,移形换影步法他虽然练得不甚熟练,指着它出其不意地攻击敌人可能暂时还做不到,若只是逃命闪躲,绝对可以!当即凝神运气,施展口诀,一瞬间便跳出了三五步远,再一动身,离那和尚已是两丈开外。 此时场中画面格外诡异,一个像是喝醉了,迈着跌跌撞撞的碎步,追着一个看不清身形的影子来回转悠,又过了七八弹指的时间,两人都跳下了看台,还在你追我赶。 和尚也追累了,于是站在原地等他现身喘气,无期刚一定身,那和尚便用手中降魔杵大力地挑起一段少说有三五十斤正在燃烧的木头砸向了他,燕无期顿时大惊,他身后全是观战的南诏百姓,他若再用移形换影避开,这大木头便落在了人群中,难免会烧伤一两个,于是便不再逃避,死死盯着那木头,打算试一试能否用长剑将它斩断。 待那着火的木头将至,无期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挥剑砍去,“咦?”剑刃只是轻轻碰到了它,那实疙瘩便一分成了两段,无期大喜,随手又挥出两剑,大木头便碎成了块,空中火花四溅,他便趁和尚眼花缭乱之际,贴身沿着河滩,从火花下面滑翔而过,直奔而去,待和尚再反应过来,宝剑玲珑心已经贴在了他的脖颈上,却没有杀他。 那藏僧把降魔杵扔在地上,双手合十道:“小僧输了。” 燕无期冷哼一声,也没说话,又跳回了看台。 大和尚不光输了武艺,更丢了武德,竟为了一己输赢视百姓生命于不顾。 第40章 六族信物,龙虎玉佩 过了好一会儿,观战的众人才反应过来,一时掌声雷动,叫好声、呐喊声响成了一片,又过一会儿,台下百姓齐呼:“和萨那!”“和萨那!” 南诏人向来尚武,“和萨那”是他们对勇士的最高称呼。 此时的无期又回到了看台上,南诏王捋着胡须,豪迈大笑,对他愈加的欣赏。 阁罗凤原本就有和唐之心,他虽然不知道臧锋是谁,但提起此人时,从蒙崇义钦佩的眼神中可以判断出来,一定是个大人物,燕无期是他的徒弟,想必身份也低不到哪去,如此一来和唐之事就更加稳妥了。 但阁罗凤眼中似乎只有政事,好像把刚才女儿嫁人的事给忘了。 燕无期见时机成熟,面向阁逻凤朗声道:“在下得到师门密信,我朝圣人已经同意罢兵,钦命我几位叔伯为谈和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阁逻凤十分开心,哈哈大笑道:“我南诏与你大唐向来情同手足,如今冰释前嫌,实乃我国一大幸事!”说完这话,他用力地拍拍了无期肩膀,又道:“小英雄身手了得,堪配‘和萨那’之称!你手中那把长剑是何神兵?可否拿近了,让本王瞧上一眼?” 无期恭敬地把宝剑递了过去,阁逻凤抽出来端详了半天,剑鞘虽不甚华丽,剑身却锋芒毕露,只是轻轻弹了一下,便嗡嗡作响。他心中感叹:“这绝非一般材质所造,若唐朝将士人人都配有此剑,南诏断不可与之争雄。”想到此处,不禁一酸,其实他想的太多了,普天之下又怎会有那么多的神兵利器,秦克己对无期视如己出,才给了他这样的宝剑。 阁逻凤也欣赏罢了,正欲插回剑鞘之时,目光被剑穗底部的那半块水苍玉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惊讶了半天,问道:“这玉佩你从哪儿得来的?余下的半块呢?” 无期见他面色突然凝重,料想这玉佩定然关系重大,便如实答道:“是我一个朋友送的。” “他叫什么?”阁逻凤急速地问到。 无期向来机警,在没摸清楚对方意图之前,从不多说话,当即打哈哈道:“就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 阁逻凤见他不肯说,倒也没强求,又问:“可有余下的半块?”燕无期便把天纵的“相思骨”递了过去,剑端同样缀着半块龙形玉佩。 “是了!是了!”阁逻凤神色怪异,自顾自地说到。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这确实是我南诏舍龙阁众位族长的信物!你必须要告诉我它的来历!” 燕无期有些恼了,心想:“我敬重你是凤大哥和百花公主的父亲,也不想伤了两国和气,才如此客气,我非你国民,你这蛮王又怎能命令我!” 坐在旁边的蒙崇义听他们谈起了“舍龙阁”,一时也来了兴趣,刚一回眸便看到了这块龙虎玉佩,他是舍龙阁的领头人,位列于众族长之上,对这玉佩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蒙崇义蛮横地将宝剑从阁逻凤手中一把夺了过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十分肯定地说道:“这不是舍龙阁的信物!” 他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拥有同样图案的完整水苍玉,放在上面对比了一下,并拿给阁逻凤看,只见齐瑾瑜送给他们哥儿俩的玉佩合在一起要比蒙崇义的这块大上一圈,而且是不规则的圆形,有些边边角角,蒙崇义那块则是完美的圆形。 “这…叔父,这是为何?”阁逻凤也很纳闷。 蒙崇义又端详了半天,见这玉的材质确实为水苍玉,便更加好奇了,水苍玉是蓝田玉的玉芯,坚硬程度远超黄岗岩和大理石,天底下能破开它的兵刃屈指可数,这玉佩怎会被劈成了两半呢? 随后便对阁逻凤道:“确实非我族内信物,一来形状不合,二来舍龙阁信物共有六块,其余五块分别在各位族长手中保管,我每月都有查看,并未见丢失或损坏。” 说罢,又将宝剑还给了无期,还不忘冷嘲热讽一句:“想必是哪个无聊的家伙刻意仿造的,真是笑话,我舍龙阁的信物传承了上百年,岂是轻易能模仿出来的?” 见是一场误会,阁逻凤释怀大笑:“既然并非我虎国的信物,这玉的来源本王也无权再过问,两位少侠既能得到此物,也是与我虎国有缘,好生保管就是。” 宁佳儿见父王心情大好,便趁机小声问他:“那我就不用嫁到吐蕃了是吗?” 阁逻凤道:“这些琐碎小事先放一放,以后再谈。”他又看向札克玛,却并未追究他刚才对自己无礼一事,笑道:“联姻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议,使者你看可好?” 眼见事已至此,札克玛也说出来什么,赔笑道:“全凭大王做主。” 阁逻凤一拍桌子,说道:“还有一事差点忘了。”他冲着阁武恩道:“吐蕃赞普既已把奴隶送来了,无论接受与否,我们总不能慢待了他们,你带人去迎接一下吧。” 阁武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奸诈,应和一声后,起身离开了。 他刚动身,燕无期顿时恍然大悟,方才一直困惑自己的事情终于想通了!于是拉上凤迦异便走,急匆匆道:“凤大哥请随我来!小弟有急事告知。” 两人沿着河岸走出去好远,直到四周再无一人,颜天纵和宁佳儿见他们神色匆忙,也快步跟了过来。 凤迦异喘了口气,道:“燕兄弟有话可以直说,我信得过你。” 燕无期问他:“之前细作传来消息,说吐蕃送来的奴隶已经过了边境,对吗?” 凤迦异点头称是,又补充到:“明日便可抵达剑羌。” “请问凤大哥,剑羌据此有多远?” 凤迦异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实答道:“约有四百里。” 燕无期双手一拍:“那便是了!吐蕃送奴隶一事必定有诈!逻些距离剑羌约有两千里,札克玛三天前才提出要娶百花公主,就算他当时便飞鸽传书给吐蕃赞普,一支五千人的奴隶队伍又如何能在三天内集结完毕并奔赴上千里呢?” 凤迦异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不太敢相信,猜测道:“也许札克玛在来南诏之前便有了联姻的想法呢?于是便带了五千的奴隶作聘礼也说不定,如此一来,燕兄弟方才所说之事就完全有可能发生了。” 无期心想:“凤大哥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总觉得事有不妥,内心无法平静,于是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是五千之众,足可以改变一座城池的得失,凤大哥不得不防啊,而且还有一事…..” 宁佳儿见他吞吐难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不光阿兄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但讲无妨。” 燕无期一咬牙,便把那天夜里撞见吐蕃使者私会蒙崇义和阁武恩一事说给了他们,以前不说并非他害怕蒙崇义等人报复,只因无凭无据,无端中伤凤迦异的爷爷和叔叔,非君子所为,如今事情紧急也顾不了许多。 “此事我师弟可以作证!”无期随即看向了颜天纵,他亦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信你!”凤迦异双眼有神,一言一字铿锵有力。 他所相信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曾救过自己的唐朝少年,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先是城外无端遇刺,后又从父王那里听说了他们三人之间的权力制衡,更加坚定了阁武恩有篡逆之心。 于是告别众人,想要立刻赶往剑羌,却探查那五千人的真假,颜天纵本欲陪他一同前去,却被无期给拉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他二人有伤在身,不方便再长途奔波。 凤迦异大方一笑,表示理解:“两位兄弟你们好生休养,我只是探查,并不与人动武,尽管放心。” 燕无期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凤大哥,你们总提到的舍龙阁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迦异在想如何能简单明了的解释给他,略一沉思,道:“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和一剑宗一样的门派,人数虽不多,却都是南诏的顶尖高手,与一剑宗不同的是,你们是纯粹的江湖组织,舍龙阁却直接听命于王族,领头人是历代的大族长,其余五族每族派一人作为长老,负责监察以及参谋,以前舍龙阁弟子全从南诏子民中选拔并授其武艺,自打爷爷当了领头人之后便放宽了条件,从中原找了许多江湖中人作幕僚。” 无期心中对舍龙阁有了大致的了解,又问:“舍龙阁的弟子和幕僚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呢?” 凤迦异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只听令于各位族长和我父王。” “那,舍龙阁在哪呢?”无期壮着胆子问,他生怕凤大哥嫌他话多,再恼他,凤迦异远不像他想的那样小气,只是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反问到:“你说的是舍龙阁的堂会在哪吧?” “对对对!堂会!在哪呢?”无期嘿嘿一乐。 凤迦异道:“太和城往南两百里有个地方,叫‘蒙舍川’,那是我族的发源之地,城内有一处塔林,舍龙阁的堂会就设在那里。” 待凤迦异兄妹走远之后,颜天纵狡黠一乐,问无期:“你莫不是想去舍龙阁闯一闯?” 燕无期点了点头,道:“齐师兄参不透这块玉佩有何奥秘,南诏王又如此看重,它定非寻常之物,既然是舍龙阁的信物,那里说不定会有答案。” “好!那咱就去趟舍龙阁,看看南诏的顶尖高手长什么模样,对哦,在什么地方来着?”天纵挠头道。 “蒙舍川!” “对对对!往南二百里,蒙舍川。” 无期又道:“先去驿馆带上鬼方,省得再因言语不通而吃亏。” 第41章 天南海北,同出一源 三人驾马走了整整一天,于傍晚时分到了蒙舍川,这一路走来终于得以一览苍山全貌,也是一大幸事。 无期口中不禁赞叹道:“颠积雪,山腰白云,天巧神功各显其技。” 除此之外却也有令人失望之事,他们本以为凤迦异口中的“蒙舍诏发源地”会是一座大城,即便比不上太和城,料想也差不到哪去,可看着眼前这个竹栅栏围起来的村落,实在难以把它和城池扯上关系。 到底是一座弃城,守卫甚是松懈,只是偶尔会遇见一两个身穿藤甲的南诏士兵懒懒散散地转悠,三人毫不费力地进了“城内”。 这里竟没有一条完整的街道,稀稀拉拉的民房胡乱搭建,路上也满是牲畜的粪便。 颜天纵看着眼前排队走过的一群大鹅,苦笑道:“这…这里会有南诏国最厉害的门派驻扎?” 无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把目光转向了鬼方,鬼方还是那副冷峻的神情,一言不发。 又过了半刻钟的时间,三人走到了村尾,终于见到了凤迦异所说的那片塔林,塔林外面有一道佛墙阻拦,既不高,也无人看守,轻轻松松便翻了进去。 南诏与大唐虽都信佛,教义却有本质的区别,南诏所信的佛教乃是由天竺以及尼波罗传入,可归为大乘佛教,佛塔的建筑风格与唐朝也大不相同。 唐朝的佛塔多为褐色,砖木构建,有棱有角,重檐攒尖,最出名的莫过于长安城内的大雁塔。 这里佛塔却是白色,无棱无角,像是一个大圆瓶子,一圈一圈向上收缩,又像是慈安寺里那胖和尚圆滚滚的肚子。 这一切都让无期他们感到十分的新奇。 佛教乃是南诏的国教,正可谓:“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壮,手不释佛珠。”这片塔林竟占了整个村子的一多半,林林总总立着几十座白塔和经幢。佛塔有高有矮,有宽有窄,不尽相同。 无期他们朝着中央最高的那座白塔径直而去,三人身法轻盈,急速穿行,路上虽遇见了三两个正在扫地的南诏僧人,倒也没被他们发现,随后停在了这座五层佛塔的跟前,如此硕大的建筑,在南诏并不多见,只见塔前立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几个南诏字,鬼方既然能说南诏话,自然也懂南诏文,他看了看这石头,冲两人点了点头。 无期知道他们来对了地方,于是屏住呼吸向前大跨两步,将耳朵贴在窗户上听里面动静,却没有任何声响。 “没人。”无期扭头冲身后说到。 天纵和鬼方便跟了上了,伸手去推门,但没推开,应该是从里面上了锁。 三人饶塔转了一圈,在左侧另外看见一道小门,外面也被一条大铁链紧紧地拴着,依然进不去。 “上二楼!”颜天纵说完这话,也不等无期和鬼方答应,径自跳上了二楼。二楼无门,只有几扇石窗,他挨个推了推,也都被锁死了。 天纵心中臭骂:“鸟不拉屎的地方何必锁得跟大内皇宫似的!” 不大一会儿,便动起了歪心思,他心想:“无期那把‘玲珑心’昨天出尽了风头,两把宝剑都是秦师伯给的,我这个想必也差不到哪去。”想着想着,便拔出宝剑,冲它说道:“剑啊剑!到你露脸的时候了,可要争气呀!” 语毕,抬手就是一剑。 “呲啦”一声!大理石镂空雕刻的窗棂竟被他一剑划出来一条大口子! 便是用斧子凿,三五下也未必能凿成这样,再看天纵手中的“相思骨”——依旧闪闪放光,毫无卷刃迹象。 颜天纵心中狂喜,铸剑世家出身的他,也惊叹这把神兵的威力,更被秦克己那惊天泣鬼的铸剑技巧所折服。 他洋洋自得看着身后的燕无期,反手又是一剑,这下窗棂彻底裂了,他运足内力,用掌一拍,石窗便碎得满地都是。 三人依次顺着窗户翻了进去,里面有几座长明灯,倒也能勉强看见东西,只见弧形的墙壁上用颜料画了一副“龙争虎斗图”——虎在上,龙在下,图中的老虎似乎占了上风,利爪死死地按着身下的虬龙,仰天嘶啸。 “和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天纵惊讶道。 无期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环视一圈,屋内物品倒也不多,只有一座佛像,几个蒲垫,再就是三两张桌椅,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靠墙而立的置物架上。 这架子被分成了九格,大小均等,每个格子上都放了一些拳头大小的异兽头像,有放三个兽头的,也有放五个的,还有放八个的,并没有什么规律。 燕无期猜想这可能是南诏的什么规矩,但总觉得置物架摆放地有些突兀,于是凑近了,轻轻碰了一下上面的兽首,竟然没有晃动,又仔细瞧了瞧,原来这兽首底部有一根锥子,是嵌在隔板上的,可以拔出来插进去,却无法直接移动。 又见每层的隔板上都有九个凹槽,想必是用来镶嵌这些兽首的。 颜天纵小声嘀咕:“既有九个洞洞,为何不放满九个兽头呢?” 这也正是无期好奇的地方。 天纵揶揄道:“莫非舍龙阁的人都是穷鬼,买不起九九八十一个兽头?” 燕无期白了他一眼,这么离谱的想法亏他说得出口,只是嘴里仍在念叨:“九层隔板……九个凹槽……不放满九个兽头……九个……” “九宫格!”无期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喊到,随即便问天纵:“二师伯教我们的纵横图你可还记得?” “纵横图?” “对!纵横图里的九宫算术口诀你可会背?” 颜天纵得意道:“五五图和百子图,我可能一时记不全了,若只是九宫图,自然记得滚瓜烂熟。”说罢,张口便背:“戴九履一,左三右七……” 燕无期突然打断了他,笑道:“你一句一句的背。” 随后便抽出几个兽首,把九宫格最上层中央的九个洞洞都补满了,最下层中央那里只留了一个兽首,这便是“戴九履一”了。 又从第二层最左侧的格板上抽掉几个兽头,只留下三个,又把第二层最右侧的格板补够七个,这是“左三右七”了。 “你继续背。”无期吩咐天纵。 颜天纵是个机灵鬼,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有用,又背道:“六八为足,五在正中。” 无期按着口诀从新排列了九宫格内的兽头,正中央的那层格板上刚放入五个兽头,便听见一阵齿轮撕咬的声音,不大一会,眼前的墙壁缓缓地打开了。 后面竟是一个密室! “行啊!真有你的!”天纵重重地拍了一下无期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进了密室。 “等等!”无期话未说完,颜天纵一只脚已经踩了进去。 燕无期叹了口气,向前小迈一步,给他拽了出来。 “奶奶的!你拉我干嘛!”天纵极不情愿地说到。 燕无期又给了他一个白眼,道:“这机关如此复杂,里面的东西一定非常紧要,你这么贸然进去小心丢了性命。而且,这兽头上全是尘土,已经很久没人进去了,里面空气不流通,你若窒息昏过去了,我可不抬你。” 颜天纵甩了甩手,大大咧咧道:“哪有那么严重,方才你也进去了,可有感到空气稀薄?” 无期心里纳闷:“是啊!方才我也进去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这不合常理呀!” “你呀!就是太过谨慎了!”天纵一边说着话,再次点亮火折子进了密室。 这地方不大,也就两丈见方,颜天纵瞪大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密室,失望道:“辛辛苦苦破了机关,就为这个?锁这么严实,我当有什么宝贝呢。” 无期也很诧异,感觉像是被人戏耍了一样,但还是不愿放弃,心想:“兴许还会再有什么机关暗道呢。”于是抱着侥幸的心里沿着墙壁逐一摸索。 “嗯?有字!”还真让他给摸着了! 燕无期擦掉墙上的尘土,又用嘴吹了吹,果然有几十行字刻在上面,竟然还是汉字! 南疆蛮荒之地居然能看见汉字,他越发来了兴趣,这些字写得并不好看,既不娟秀也不工整,但却让人觉得很…很舒服。 不对!再仔细一看,这字并非刻在密室的墙壁上,而是刻在了一块大石壁上,有人将整块石壁削了下来,然后搬到了这里。 “某与公输兄游历至此……”颜天纵将火折子凑近了石壁,隐约能看清文字内容,小声读着。随后又抱怨道:“这‘某’指的是谁呀?他也不写清楚,让人读得好生费力。” “看看末尾有没有署名。”无期边说边动手擦拭最后一行文字上的灰尘。 天纵借着微光,磕磕绊绊地读到:“戊子年三月…陆..陆元一留字。” “祖师爷?”无期惊呼! “什么?”向来面无表情的鬼方也是满脸惊骇之色,当即躬身下跪,磕头如捣蒜。 “是…是…是元一祖师写的….”颜天纵支支吾吾道,随即拉着燕无期一起跪了下去。 一剑宗所持礼节与当世不同,很少行跪拜礼,奈何陆元一声望太高,在众弟子眼中简直就是神话一般的人物。 既是祖师留字,三人行过拜礼之后又反复擦了几遍,读起来也顺畅多了。 颜天纵拽着无期的衣角,指着上满的一小段,悄声道:“无期,师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段?” 天纵照着上面读到:“公输兄虽非今世之人,对当下实事却能明察秋毫,认定蒙舍诏日后必大有作为,又因其民风淳朴,便有意助他腾飞,遂令某传授粗简功法三篇于其子民,以强身健体。” 燕无期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师祖口中的公输先生喜欢蒙舍诏子民淳朴的品性,便让师祖传了三篇功法给他们。” 无期的回答并不是他想问的,便有些急躁了:“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师祖说‘公输兄非今世之人……’‘非今世之人’是为何意?” 他这么一问,把燕无期也问住了。 颜天纵胆战心惊道:“莫非……公输先生是鬼魂转世?” “少来!你真是民间故事听多了,别没事自己吓唬自己!”燕无期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又道:“师祖并非纯正的中原血统,有可能这公输先生也是个外邦人,如此一来,说他并非今世之人,倒也讲得通。” 颜天纵点头称是,信了他的话,于是继续诵读陆元一留下的字迹,直到读完。 内容也不太复杂,大意如下:蒙舍诏是哀牢人建立的,一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小地方,哀牢人并不会武功的,常被猛兽和周边蛮族侵扰,陆元一和公输游历至此,见他们可怜,便简单教了一些内功和几种制造守城器械的方法,好使他们得以自保。 “我说蒙崇义武功怎么如此厉害,原来是祖师爷传给他们的!”颜天纵悻悻地说。 无期却不以为然,道:“也不全是如此,师祖说了,只是传了几套简单的内功,这都过去将近一百年了,南诏人不断研究深挖,自创了许多高深莫测的武功也不无可能。” 天纵冷哼一声,又道:“即便如此,他们的武功底子也总归是来自于我们一剑宗。” 无期心想:“这块石板既然被藏得如此隐秘,舍龙阁的人一定很在乎它,说不定祖师爷所传的那几套功法也在这里。” 当下便和天纵、鬼方一起在墙壁上寻找,可摸了半天依然空空如也,只有陆元一留下的这几句话。 “哎!本以为可以学上两招祖师爷的神功,罢了罢了。”颜天纵吊儿郎当地说到。 就在这时,一楼侧门那里传来了铁链被拖动的声音。 “有人来了!”鬼方难得说了一句话,也只是短短四个字。 三人蹑步走到楼梯口,想看看来者是谁。 第42章 东窗事发,阴谋败露 “这不是凤大哥的那个护卫首领嘛?叫什么来着?”天纵顺着楼梯缝隙看清了下面那人的容貌,小声说到。 “艾可寻。”无期说话声音也很小。 颜天纵点头称是:“对对对!就是他!另外一个人倒没见过。” “先别作声,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有鬼方这个翻译在,也就不用担心听不懂南诏话了。 “两天后就要召开族长大会了,你父亲到底支持哪一边?”艾可寻问另外那名南诏青年。 两人也不多寒暄,直奔主题而来。 每月的最后一天是掌管舍龙阁的六位族长例行碰面的日子,一般都由大族长蒙崇义主持,其余时间各人处理各族的事情,并不相聚,正因如此,舍龙阁平日里总是冷冷清清的。 与艾可寻同来的这名青年是施浪族族长的儿子,名叫获鹿。 当年皮罗阁一统六诏之后并未对其他五诏赶尽杀绝,只是撤其国号,改为族氏,后来为了团结各族,便任其族长为舍龙阁长老。 每当有重要决策之时,五族中至少要有三位族长同意,才可立案。 叫做获鹿的南诏青年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艾可寻见他不说话,十分着急,“如今邓赕族和浪穹族已明确表示要支持我们,只要你施浪族一点头,阁武恩主人便可立即称王,挥师北上推翻唐国,到那时,你族便是大大的功臣,主人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他刚说完,鬼方便小声地翻译了出来。 “什么!” 燕无期惊呼一声:“艾可寻竟然是阁武恩的仆人!原来他潜伏在凤大哥手下,是为了推翻南诏王!” 随即联想到凤迦异在城外林中被刺杀一事,一定是阁武恩干的,有了艾可寻这个卧底,他自然能轻易地找到刺杀时机。 自己最信任的护卫首领竟然一心要害死自己,想到此处,燕无期是冷汗直流,深为凤大哥的安危而担忧。 获鹿忍了半天,犹豫道:“即便我父亲支持你们,大族长会同意阁武恩当王吗?他若不同意,纵有三族支持,你们也成不了事。” 艾可寻哈哈哈大笑:“这你不要担心,你只需劝说你父亲同意便可,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 “那不行!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关乎我施浪族上万人的身家性命,你若不说清楚,我断不做此等蠢事。”获鹿回答地十分干脆。 艾可寻想了想,一咬牙一跺脚,道:“行吧,告诉你也无妨,阁武恩主人已经和吐蕃赞普达成了协议,吐蕃会出兵三千帮助我们出其不意地攻打阁逻凤,那三千吐蕃兵混在奴隶队伍中,马上就要进入太和城了,蒙先生本来就有意与吐蕃结盟,如此一来他就更不会反对我家主人。” 获鹿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是不行!你我皆知蒙先生最反感家人内斗了……” 他话未说完,便被艾可寻制止道:“蒙崇义那老东西能同意最好,若他真的不识抬举,那就连他一起做掉!” “要杀蒙先生?”获鹿一时冷汗直流。 艾可寻冷笑一声,阴狠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还如此愚昧腐朽,你与你继母那点破事,小心我全抖搂出来!” “别别别!我答应你就是!”获鹿经不住他的恐吓,被吓傻了,又磕磕巴巴地问道:“如果……如果我父亲不听我的怎办?” 艾可寻看不上他这窝囊模样,满脸鄙夷道:“杀了便是!这样一来,你便是施浪族的下一任族长,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那婊子厮守在一起了。” 故事至此,楼上三人也听明白了,无期心想:“也是天意如此,让我识破了如此天大的阴谋!定要将你们带回太和城交于凤大哥处置!” 于是带头冲了下去,要捉拿这二人。 艾可寻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二楼竟然有人藏着,眼见事情败露,立刻就要逃跑,正欲夺门而出之时,颜天纵从天而降,拦住了去路。 “小贼!吃你爷爷一剑!” 颜天纵当即便和艾可寻斗在了一起,这人到底是凤迦异的护卫首领,武功也是不弱,两人打了二三十合,他竟毫无败相。 燕无期不想再多生事端,赶紧拿了他才好,正欲拔剑加入打斗。 只听得“哐当”一声! 佛塔的正门被大力地推开了,一阵疾风吹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无边的夜色,却看不见有人,正纳闷之时,又是一阵风响,蒙崇义冷不丁地站在了他们眼前,身形之快就连鬼方这样的威门高手也没看清。 “蒙先生救我!这三个汉人擅闯舍龙阁被我发现了,还要杀我!”艾可寻大声呼救。 好一招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 蒙崇义也没多想,使出虎贲爪,一招“梨庭扫穴”长驱而入,直奔颜天纵脖颈。 并非蒙崇义不分青红皂白,换做是谁看见这样的场景,也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国民。 见他来势凶猛,天纵连忙举手护头,蒙崇义手腕一横,虎爪攥住了他的手腕,颜天纵被钳得生疼,却也挣脱不开。 由于手臂刚好挡住了眼睛,颜天纵看不清方向,另一只手持剑胡砍乱斩,却没能伤到蒙崇义分毫,慌乱之中这一只手反而也被他扣住了,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两手尽都动弹不得。 无期大喝一声,提剑来助天纵,蒙崇义双手缚着天纵的手腕,腾不出空来,便抬腿与他相搏。 燕无期从未见过腿上功夫这么好的人,高抬腿时竟然可以踹到自己眉梢,上身却纹丝不动,又能一脚踢出去三招,分别奔上中下三路而来。最可怕的是他这腿法十分精妙,有时携千钧之力带着风声横冲直撞;有时灵巧似蛇,曲折蜿蜒。 斗了好大一会儿,燕无期始终无法突破他的封锁,根本近不了身。 突然!一道黑影陡然袭来。 蒙崇义惊呼:“好快的速度!” 苦战之中的燕无期根本无暇顾及那黑影,但他知道一定是鬼方出手了,旁人谁都没有这样的身法。 蒙崇义以一敌二也不慌神,向左横移一步,躲过了鬼方的攻势,与此同时,急速松开了颜天纵的手腕,同一瞬间双手交叉,又急速反扣住了他的脉门,一气呵成。 颜天纵尚未反应过来,就又被攥住了,蒙崇义双手向外一翻,便把他胳膊拽脱臼了。 “啊!”疼痛感一时传遍了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颜天纵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随后又被蒙崇义的双拳砸中了心口,身体像沙包一样,坠了出去。 燕无期见天纵受伤,一时乱了心神,蒙崇义抓住机会,又是一个高腿横扫,直接踢中了他的脸颊,无期只觉得左脸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又红又肿,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紫青色。 无期也顾不上疼痛,急忙退出战圈去看天纵伤势。 此时只剩鬼方一人在鏖战蒙崇义。 却说鬼方刚才被闪开的那一刹那,他凭着扎实的下盘功夫,倒也收住了脚步,借势一个低位回旋,向蒙崇义下盘扫去。 此时的蒙崇义先打伤了天纵,又击退了无期,身边再无阻碍,当下聚精会神,一心迎战鬼方。 他微微一跳,躲过了鬼方的扫堂腿,居高临下向鬼方的膝盖踹了过去,鬼方眼疾手快,拿捏好角度,单手撑地,改下盘横扫为向上斜踢,不仅避过了蒙崇义的凌空一脚,还直逼他骶骨而来,实在是刁钻狠辣! 那边的燕无期也来到了天纵身旁,略一检查,只是脱臼而已,并无其他大碍,当即顺势一扭,把他胳膊又掰了回来。 “没事吧?”无期问到。 颜天纵被打中了胸腔,一时气短,缓了一会儿,咳嗽道:“没事!他留了一手,没用全力,不然我骨头早就断了。” 蒙崇义见鬼方出手阴毒,心中咒骂:“我有意饶你们性命,你这厮却屡番下死手!” 当即也不再藏拙,使出虎贲爪里的“擒拿三叠”,一时连出三爪,自下而上猛攻鬼方右腿“丰隆”、“膝眼”、“血海”三处穴道。 此招一出,鬼方右腿有如抽筋一样,立时动弹不得了。 鬼方身经百战,自知他下一步必出致命一击,当即手腕一抖,不知从哪翻出一把短小的峨眉刺,寒光一闪,划破了蒙崇义尚未收回的虎爪。蒙崇义接连后退两步,一看胳膊,竟黑了一大片。 “有毒!”他惊呼一声,怒上心头,定要将这北方鞑子杀之而后快! 相比于真刀真枪的肉搏,威门的弟子更擅长暗杀偷袭,在兵刃上藏毒倒也无可厚非。 艾可寻见众人斗在了一起,便想着趁机开溜,刚一拔腿就被燕无期发现了, “你去追他!这里我和鬼方来挡!”无期冲天纵大喊,此时颜天纵手臂已无大碍,猛得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待他走后燕无期温柔一笑,心想:“瞧这阵势,我们三人今天横竖都要命丧于此,我若直接让他逃跑,他定然不肯,倒不如用这方法哄他出去,能溜一个算一个!” 随即又提剑攻了过去,蒙崇义正在用内力逼毒,分神之下倒也让无期逐渐占了上风。 蒙崇义内力深厚,世所罕见,不大一会儿就把毒素全部逼出了体外,场中局势立刻又发生了变化,燕无期一连几次都险些丧命。 鬼方就那么厉害了,他始终冲不开穴道,又见无期被逼得吃紧,只好一瘸一拐地也加入了战圈。 蒙崇义又是以一敌二,且游刃有余,越打越勇,无期扶着鬼方边战边退,上了二楼,躲在了那间密室之中。 密室里晦暗无光,蒙崇义看不清里面动静,担心他们偷袭使诈,便冲里面大喊:“唐朝的小贼,你给我滚出来!” 密室里却毫无动静,蒙崇义又喊:“你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我饶你不死!” 见他还不回话,蒙崇义恨得牙痒痒,突然双手结印,“蹭蹭蹭”指尖发出数道剑气,直奔密室而去,自然是南诏舍龙阁的独门绝学——四无量指。 鬼方行动不便,肩膀上硬生生挨了一道剑气,被逼在了角落里,又一道剑气带着尖锐的哨声,冲他头颅而来,他避无可避,合上双眼准备等死,说时迟那时快,燕无期一个箭步蹿了过来,举剑横档,舍命护在了他身前。 也是巧了,那剑气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无期的剑面上,玲珑心又是嗡嗡作响,把蒙崇义的力道卸掉了一多半,饶是如此,两人还是被这股内力震得飞了出去,像是落地的风筝,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 “咚!”无期摔得极重,竟把墙壁砸出一个大窟窿! 这密室里面竟然还有一座暗室! 第43章 奇技淫巧,不足为道 蒙崇义听见声响,料定他二人是被剑气打中了,哈哈一笑,迈步进了密室。 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是舍龙阁的领头人,这间密室也来过数次,却从不知道密室里竟然还藏着一间暗室,只见有灰尘和白烟从那狗洞大小的窟窿里冒出来。 他不愿曲身钻这窟窿,又对里面的东西极为好奇,便冲里面大喊:“这是我族圣地,你快出来,我保证绝不再为难你。” 燕无期咳了一大口鲜血,没有搭理蒙崇义,他笑着对鬼方说道:“我就说嘛,外面那间密室空气并不浑浊,一定是有通道相连。”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思琢磨这些,现在藏身的这间暗室十分促狭,仅能容下三五个人,用不了多久蒙崇义还是会打进来的。 鬼方单手按着肩膀上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的往外渗,他看着十分虚弱,无力地问道:“刚才你为何要救我?” “你是我同门长辈啊,自然要救。”燕无期深不以为然,又道:“若刚才是我身处险境,你会救我吗?” 鬼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人这样掏心窝子的交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低沉道:“威门弟子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无期一时无语,冲他翻了个白眼。 外面的蒙崇义等得不耐烦了,又嚷嚷道:“速速从我族圣地滚出来!你若还不出来,就再吃我三道剑气!” “你聒噪什么!”无期有些烦了。 “左一个你族圣地,右一个你族圣地,南诏的所有武功都是我祖师爷传的,这地方也是我祖师爷建的,嚷嚷什么。”他并不知道这地方是谁建的,纯粹是拿祖师爷吓唬蒙崇义而已。 蒙崇义也当真被这十四岁的少年给唬住了,问道:“你祖师爷是谁?” 无期没好气道:“外面不是写着呢嘛!自己没长眼啊?” “你是说武佛陆元一?陆元一是你什么人?” 无期不禁觉得好笑,心想:“还武佛……我师祖从不信佛,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知道你们这些蛮人称他为‘武佛’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当即嘲笑蒙崇义:“亏你还是南诏第一高手,难道不知道元一祖师是一剑宗的创始者吗?” “什么!”蒙崇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诏崇敬的武佛竟然是一剑宗的开山祖师! “你这娃娃休得胡说!”蒙崇义喝道。 说完这话,他顿时想起了上次在长安城,自己和一剑宗的臧锋交手的情景,总感觉他的内力似曾相识,不成想竟和南诏武功同出一源。 燕无期又是冷笑一声:“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阁武恩马上就要造反了你知道吗?你也被他算计了,知道吗?” 蒙崇义虽然武功睥睨天下,但无期是真心瞧不上他,中原的那些高手,像自己师傅或秦克己等人皆是手眼通天,这厮却只顾闭门造车,连陆元一是谁都不知道。 “一派胡言!”蒙崇义嘴上虽然强硬,心里却有了波澜,他那侄子是什么品行,他再清楚不过了。 随后无期便把方才从艾可寻和获鹿那里偷听来的话告诉了他,“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抓艾可寻,问个明白。” 正说话之际,一楼传来天纵的喊声:“无期!”“无期,你在哪呢?” 燕无期哈哈一笑,猜想一定是颜天纵捉住了艾可寻,便冲蒙崇义喊道:“我师弟来了,刚才我说的话你可以和他对证。” 果不其然,蒙崇义一扭头,见颜天纵押着艾可寻和获鹿上了二楼。 在蒙崇义的拷问之下,艾可寻战战兢兢地将方才所说之事托盘而出。 “你这个畜生!”盛怒之下的蒙崇义抬起手来,想要一拳打死他,“蒙先生饶命!蒙先生饶命啊!”艾可寻抱着他的大腿,哭爹喊娘道:“您不是向来支持我主人的吗?与吐蕃联合,您也是同意的啊!” 他说的什么无期天纵也听不明白,但看这架势,也大概猜得出来。 蒙崇义怒目而视,阴狠道:“是…是,你说的都对!但我有让你们篡位吗?我有让你们谋划怎么杀死我吗?” 说罢,砰地一掌,拍在了艾可寻的天灵盖上,艾可寻当场毙命。 颜天纵凑近了蒙崇义,嬉皮笑脸道:“既已如此,还请蒙先生放我们一马,让我们走吧。” 见误会解除,无期搀着鬼方从里面钻了出来,来到蒙崇义身边,不卑不亢道:“先生既知道我们并非歹人,还请高抬贵手,解了我这位朋友腿上的穴道,再帮他止血吧。” 蒙崇义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他刚要出手为鬼方解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叫一声“不妙!” “老夫还有要事处理,这穴道你凭本事自己解吧!”说完这话便急匆匆地下楼走了 “这…这…”颜天纵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又指着获鹿,问道:“这小子怎么办?” 燕无期看了一眼鬼方的伤势,叹气道:“等一会儿押他回太和城就是,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给鬼方止血。” “行!那我们怎么办?”每到需要拿主意的时候,颜天纵向来都听无期的。 无期吩咐道:“南诏盛产‘金不换’,你去采几株回来,再抓一条白眉蛇,把捣碎的‘金不换’和蛇血一并涂在伤口就行了。” “我这就去!”颜天纵嘿嘿一笑,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 天纵挠了挠头:“啥是‘金不换’呀?” 无期一拍脑门,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大哥,以后六师伯讲医药时,你能不能别睡觉了?‘金不换’就是‘三七’,就是金疮药!” 不大一会工夫,天纵就带着这两样东西回来了,又照无期说得那样,把三七揉碎,和了蛇血涂在了鬼方的伤口上,也就两炷香的时间,鬼方的伤口便不再往外渗血了,又歇了一会儿,众人打算起行回太和城。 “等等!”颜天纵突然止住脚步,笑道:“这暗室藏得如此隐秘,我们若不搜查一番岂不可惜了?” 无期一拍脑门,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方才被蒙崇义追杀的何其狼狈,一时也没顾上这些,至于蒙崇义,原本也是想进来看看的,半路听说了阁武恩要造反的事情,急匆匆地走了,也就没再留意这间暗室。 于是无期点了获鹿的穴道,让鬼方在外面守着,自己和颜天纵带着火折子又钻进了那狗洞大小的窟窿。 “无期你看!”颜天纵眼神好使,一进去便发现了方才燕无期跌进来的地方不远处竟有一个小桌子,之前室内无光,所以才没看到。 两人又走近了一步,只见小桌子上放着两个木盒,布满了灰尘,也不知这东西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这么久了既不腐烂也无破损。 颜天纵猴急道:“快打开看看!” 无期拂去了灰尘,但见木盒质地坚硬,样式古朴,左侧木盒用榫卯结构上了锁,一剑宗丑门弟子中不乏能工巧匠,这样的结构他也见过不少,当下便认真地研究了起来。 这榫口设得甚是巧妙,既不像燕尾榫也不像抱肩榫,就在无期琢磨如何破解之时,颜天纵随口说到:“如此复杂的结构,设计者一定是个极出色的木匠。” 燕无期突然停了下来,盯着他道:“刚才你说什么?” “我说,那设计者一定是个极出色的木匠!”天纵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木匠?公输兄…姓公输…”燕无期口中喃喃自语。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随即放声大笑:“我知道了!祖师爷口中所说的那位‘公输兄’一定是鲁班的后人!这木盒十有八九也是他造的。” 突然,咯吱一声,这榫卯竟被无期破解开了,但见盒内放着一卷羊皮,卷轴上写着八个蝇头小楷——“奇技淫巧,不足为道。” 燕无期小心翼翼地拆开卷轴,上面画了许多图案,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八牛弩”、“神威天”、“傀儡兽”…… 两人大致扫了一遍,内心久久无法平复,嘴巴张得能囫囵塞进去一个鸡蛋。 “无期…这…这是所谓的‘奇技淫巧’?”颜天纵结结巴巴地说到。 燕无期也是满脸呆滞,像丢了魂儿一样,支支吾吾:“不…不知道。” 都说一剑宗的丑门是天下匠人的翘楚,真是贻笑大方,和创作这些神机傀儡的高人相比,犹如点星比之皓月。 颜天纵狡黠一笑,随手便将这羊皮卷揣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无期突然一愣。 “嘿嘿,带回去给宗主呀!” 燕无期哭笑不得,说道:“合适吗?此处毕竟是南诏的地盘。”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反正也都是咱们祖师爷留下的。”天纵打哈哈道,“先不管这些了,看看另一个盒子吧。” 两人拿起右侧那四四方方的盒子,瞅了半天也没见开口在哪。 “这儿呢!底下呢!”颜天纵还真是鸡贼。 只见方盒底下有一个圆形的凹印,若不把盒子端起来,还真发现不了呢。 天纵看了半天,苦恼道:“这也不像是钥匙孔呀!难道有什么机关?” 燕无期盯着这凹印看了又看,揣测良久,突然兴奋道:“把你剑上那半块玉佩拿来。” 天纵向来佩服他的机敏,也没多想就摘了下来,无期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放入了那凹槽中,所有纹路竟一一对应,严丝合缝! 盒里的内衬宛如机关一样,徐徐升了出来,还托着一卷古朴的手札。 第44章 鲜衣怒马,义气少年 两人深知这手札绝非凡物,惴惴不安地打开了绳结,迎面四个金色篆书大字:“七魄神功”。 “七魄神功?听着好生耳熟。”天纵小声嘀咕。 无期脑筋转得快,神色庄重道:“我们一剑宗的无上内功心法叫做‘七曜神功’,古人称日为‘曜’,称月为‘魄’。这功法既然唤做‘七魄’,定与师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天纵怀疑道:“那何为从未听师叔伯们提起过这本秘籍?” 燕无期摇了摇头,他们毕竟太年轻,哪知道这些,一时也想不明白,又道:“先别管这些了,带回去给师傅瞧瞧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颜天纵贼眉鼠眼道:“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学秘籍,要不…咱们先看看?” “不可!” 无期厉声呵斥:“方才那神机傀儡卷轴是你我无意中打开的,即便看了,宗主也说不出什么,可这《七魄神功》却不行,你我明知它和宗府有关,私自偷看总归不好。” 天纵嘿嘿一笑,把这手札也揣进了怀里,其实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一剑宗门规甚严,偷学武功更是大忌,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小命不保,他虽顽皮却知道好歹。 三人绑着获鹿返回太和城后便直冲王宫而来,说巧也巧,在阁逻凤宫殿的门口正好碰上了宁佳儿。 无期打过招呼后就问她:“公主今天可曾见过蒙先生?” “啊?”宁佳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哦!你说二爷爷啊?今天是各族长例行会面的日子,昨日便听说他往蒙舍川去了,未曾见他回来。” 无期心里纳闷:“没有回来?那他昨夜急匆匆地能去哪呢?兴许是找阁武恩算账去了…”当即笑道:“我们有急事要见大王,他在宫内吗?” 宁佳儿神色还是有些不自然,一无往日的爽朗,还有些扭捏,她低头说道:“这就不知了,我也正要去找父王,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走。” 自打在火把节上当众宣布恋情以后,再见无期时总觉得怪怪的,她毕竟是个女儿家,两人虽并非真正相恋,却也难免害臊。宁佳尔一路上总是红着脸,低头跟在他们身后。 几人顺利见到了阁逻凤,待无期把事情原委说明以后,南诏王竟出奇地冷静,这倒十分出乎他们意料。 阁逻凤毕竟是雄主,他何尝不知阁武恩始终包藏祸心,也何尝不想将其杀之而后快,只是迫于各方压力无从下手,如今阁武恩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在阁罗凤的内心深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惊喜的。 燕无期上前一步说到:“前天夜里凤大哥独自前往剑羌探查虚实去了,阁武恩篡逆一事早已谋划良久,凤大哥如今的处境肯定凶险无比,还请大王立刻发兵救援。” “小英雄说得不错!”自打火把节过后,阁逻凤对无期的好感倍增,如今他又揭穿了阁武恩的阴谋,自然对他更加器重。 “本王将钦点三千勇士交于小英雄,我最信任的千夫长也一并交给你,请你务必把我儿子平安地带回来。” 无期双手抱拳:“在下愿意前去驰援凤王子。” “我也去!” “我也去!” 宁佳儿和颜天纵异口同声地说到,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阁逻凤本想拒绝的,女儿是堂堂的百花公主,这等上阵杀敌之事岂能儿戏,但转念一想,女儿既已认定眼前这少年郎为夫婿,多给他们一些相处的时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燕无期的武艺才智他也见过,护女儿平安还是可以的。 阁逻凤虽同意了,无期却有话要说,他小声对颜天纵道:“鬼方伤势未愈,需要人守着,在太和城还安全一些。” 孰轻孰重天纵分得清楚,也小声嘱咐无期注意安全,自己在这儿等他回来。 由于事情紧急,谁也没多耽搁,南诏王亲自将女儿和燕无期送出了城,临行前拉着他的手,就连称呼也换了,说到:“燕郎并非我国子民,此行无须杀敌求胜,你只要能将我儿平安带回,本王就大大地承你的人情了,待你凯旋归来,我亲自为你们主持婚礼。” 听见此话宁佳儿一时又羞又臊,慌乱之中竟和无期四目相对,眼神撞在了一起,不禁心绪动容,小鹿直撞。 “我…我…哎!这都哪跟哪呀!”燕无期纵有百口也说不清了。 无期本想直接挑明,告诉南诏王他和百花公主只是在演戏,但想到此处人多眼杂,若这时摊牌,对百花公主的声誉定然不利,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上马之后,无期又冲阁逻凤抱拳道:“还请大王立即捉拿阁武恩归罪,以绝后患。” 阁逻凤挥了挥手,道:“燕郎勿忧,一切都在本王掌控之中。” 却说另一头,众人尚未出城之前,阁逻凤就已派了侍卫前去捉拿阁武恩和吐蕃使者,待卫兵赶到,无论是驿馆还是阁武恩的宫殿,早已人去楼空,不见了踪影,阁逻凤听到这消息时虽然愤怒,却也并不慌乱,他已大致猜到了阁武恩的去处。 姚州城,大唐和西南各族往来的要站,原本归属大唐,是云南太守的驻地,一年前南诏和大唐第一次兵戎相见,阁逻凤为报妻仇,率军攻占了姚州,此后一年内两国常有再次征战的迹象,为防止唐军反扑,阁逻凤在此处屯兵两万,且尽是南诏精锐。 阁武恩虽已窜逃,但绝没打消谋逆之心,若能先发制人控制姚城,他和阁罗凤的博弈,谁胜谁败尚未可知,因此阁逻凤料定了他必会前去姚城。 送无期和宁佳儿出发后,阁罗凤也立即带着军队东进奔赴姚城了。 宁佳儿和无期他们疾行了两天,算是深入剑羌腹地了,都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太和城附近还是鸟语花香,这里却飘起了雪花,川藏地区人烟稀少,剑羌也并非城池,顶多就是一座隘口,离此还有三十余里时无期吩咐众人停下扎营,剑羌情况不明,他不敢贸然前进,就先派出了斥候前去查探。 一个时辰以后斥候返回了营地,这时天也完全黑了。 “王子领着两百名剑羌守军在城寨里据守,他们大多数都负了伤,吐蕃人白天攻了几次均未奏效,现已将整个城寨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一名斥候报告说。 “贼兵现在还有多少人?”阁逻凤派来的那名千夫长问到。 “少说也有四千多人。” 无期深感诧异道:“确定还有四千多人?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无期又道:“不对啊!艾可寻明明说只有三千吐蕃士兵,其余的全是妇孺奴隶,人数为何不减反增了呢?” 那探子回复道:“其中有将近一半士兵穿的是我们的衣服。” 听他如此一说,那千夫长操着蹩脚的汉话骂道:“他奶奶的!这帮软骨头,竟然背叛大王,当了阁武恩的走狗!” 千夫长名叫孟胜,是个急脾气的大胡子。 宁佳儿担忧兄长安危,急不可耐道:“别等了,咱们立刻冲过去救我阿兄吧。”见公主已经发话,孟胜便立刻就要整军冲锋,他刚一起身,就被无期喝住了。 “将军且慢!贼军势众,又是以逸待劳,我们不能与之硬拼,照你这么打,即使胜了也是惨胜,没必要白白浪费这许多将士的性命。” 孟胜久经沙场,知道无期说得在理,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跺脚叹气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王子被困吗?” 无期微微一笑:“我只是让你再等一等,并没说不去救凤大哥。” 那人不知何故,直眉楞眼看着无期,嚷嚷道:“难不成还能再等来援军?” “将军勿躁,你只需吩咐下去,除了守夜之人其余将士安心休息,凌晨五更随我前去破敌,此外每人准备干树枝一捆,马蹄布一卷。” 看着眼前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孟胜恨也不是,骂也不是,于是扭头看向宁佳儿,在等她拿主意。 宁佳儿笃定道:“照燕兄弟说的去办,我相信他!”孟胜嘴里嘟囔着南诏方言:“这会儿不打,非要半夜起来,搞什么!”他虽不情愿,但还是下去布置了。 寅初,五更天,大雾。 这个时间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包围剑羌的吐蕃兵营里鼾声四起,就连守夜的人都打起了盹。 三千南诏士兵都已翘首待命,少年燕无期勒着缰绳站在队前,吩咐道:“所有马尾都捆上干柴,然后点着!” “马蹄呢?现在裹吗?”孟胜问他。 “不裹!” 待众人准备就绪,燕无期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噜嘿!” “嗷呜!” 南诏勇士嘴里喊着当地的冲锋口号,带着奔雷之势,乌压压地跟了上来,此处是一条宽阔的峡谷,回音极大,马蹄声、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慌乱起身的吐蕃士兵见外面雾色朦胧,既看不清敌人有多少,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只有漫天的火光夹杂着各样的冲杀嘶吼声音,一时草木皆兵,自己人竟互相厮杀开来,余下不多的人也四散逃跑了。 燕无期不费一兵一卒解了剑羌之围! 第45章 秋水星河,皆为过客 等到天色微亮,南诏士兵已经杀到了城寨下方,孟胜哈哈大笑跑来,刚见无期就给了他一个熊抱。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想不到燕兄弟小小年纪竟是打仗的行家!”亏得无期筋骨结实,被他这么一抱,若换做旁人早就喘不上气了。 宁佳儿身份高贵,自然不会跟随大部队撒野,她不紧不慢地也到了城下,看这位燕兄弟是越发的顺眼,只见他面如秋水,目若星河,处处透着中原大家子弟的风采。 宁佳儿又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会起雾的?” 无期依旧是那副恬淡模样,笑道:“此处是高原地区,昼夜温差极大,周围沟壑纵横,湿气不宜散开,遇到低温自然会起雾,每日寅初气温最低,也是雾气最大的时候。” 此等气象知识他很小的时候就已学会了,可那时的南诏尚未完全开化,众人只听得云里雾里。 千夫长也问:“贼兵已经散了,咱们追不追?” “自然要追!但不是现在,一个时辰以后你再领人去追。” “这又是为何?”孟胜是真的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年。 燕无期道:“我们中原有句俗语叫做‘冬天起雾飞满天,大雪大雨追后面’。将军放心,不出片刻指定下雪,到时路面泥泞,他们跑不远的!” “好!好!”孟胜频频点头。 “别忘了裹上马蹄布!”燕无期一边陪着宁佳儿进寨,一边回头说到。 没过多久两人便见到了伤痕累累的凤迦异,宁佳儿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一把扑进了哥哥怀里,任她再怎么活泼爽朗,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而已。 “好啦好啦,我这不没事吗。”凤迦异安慰妹妹,又以中原江湖礼仪,冲无期抱拳道:“幸亏燕兄弟提醒的及时,我才得以发现藏匿在奴隶队伍中的吐蕃贼子,也才保下了这座城寨!” 无期也依样回礼,道:“如今凤大哥平安无事,该是回太和城向大王报喜了。”凤迦异摇摇头道:“咱们不回太和城了,昨天我便接到了父王的飞鸽传书,一则说了你们来救援的事情,二则告诉我,他已领军北上前往姚州了,咱们去姚州与他汇合便可。” 三人打点完行装正欲起行之时,孟胜又大大咧咧地跑了回来,嘴里喊道:“燕兄弟真是神了!竟连雨雪都能控制,吐蕃贼子现在全都在泥潭里陷着呢!哈哈哈哈!” 燕无期双手一摊,懒得再多做解释。 剑羌之危虽已解除,但真正的叛乱还没平息,凤迦异三人又马不停蹄地往北而去。 姚州城到底是西南要塞,城高墙深,远非南诏国力所能筑建,此时硝烟弥漫,城门紧紧地锁着。 凤迦异见城垛上依旧插着父王的军旗,却无人开门,便用南诏话冲城楼大喊:“我是凤迦异王子!速速开门!” “王子稍等,我这就去通报大王!”一名小兵回应到。 见姚州城仍在父王手中,顿时便松了口气,三人下马往吊桥这里走来,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阁逻凤出现在了城楼上,蒙崇义也赫然在旁,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数十名弓箭手,竟然都把箭矢对准了凤迦异。 “这…父王这是何意?”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就在同一瞬间,城楼上又出现了两人,燕无期看到这一幕顿时怒火中烧,立时有了杀人的举动。 他看得真真切切,颜天纵和鬼方竟被五花大绑地押在了城楼上。 “阁逻凤!你这混蛋想干什么!”暴怒之下的燕无期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 “不许骂我父王!”宁佳儿反倒来气了,红了眼的燕无期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们这些狡诈的唐朝鞑子!口口声声骗我说唐王想要谈和,我看到的却是十万唐军正在奔袭的路上!”阁逻凤冲着城下粗声大吼。 他如此一说,燕无期反而冷静了下来,鬼方亲口告诉自己,说秦师伯他们作为钦差要来谈和,师门断不会欺哄自己,怎么又变成这副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强使自己静定下来,冲楼上高声喊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见南诏没人回话,又道:“你别伤我师弟!我愿意自缚双手,孤身入城彻查此事。” 这时,颜天纵扯着嗓子大喊:“无期别理这反复小人!你速回华山,让师傅来救我!” “无耻唐人!本王再不会信你的鬼话了!”阁逻凤不依不饶。 燕无期冷笑一声:“我与你的儿女相距不过一步之遥,轻而易举便能杀死他们,你别逼我鱼死网破!” 他只是恐吓南诏王而已,并非真的要杀凤迦异兄妹。 话刚说完,蒙崇义“蹭”地一下从身边小兵手中夺过一张弓,拉满弦,瞄准了无期,无期斜眼看他,满是蔑视,冷冷道:“你可以试试,看你的弓快,还是我的剑快。” 宁佳儿突然抽出马鞭,向无期挥来。 “住手!”凤迦异将她手中长鞭一把夺了过去,训斥道:“他是燕兄弟!你要干什么!” 宁佳儿顿时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她实在不懂,为何虎国的恩人、自己的心上人转眼间就变了成仇家。 此时唯有凤迦异显得沉稳,他一言一字道:“我愿为燕兄弟担保,他若有罪,孩儿一并受罚!还请父王不要为难他们,准许我等查明真相!” 燕无期听得感动,喃喃道:“凤大哥…”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罢了罢了......”随后解下佩剑交给了凤迦异,大义凌然地上了吊桥,向城门走去。 姚州城的大门也吱吱呀呀地为他打开了。 且说当日在舍龙阁,蒙崇义听说了阁武恩欲要谋反叛乱的事情以后,并未着急返回太和城,而是星夜兼程赶到了姚州。 阁武恩以及吐蕃使者果真在煽动城内的守军,他有邓赕、浪穹两族支持,行事自然方便,姚州城险些落入他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蒙崇义及时赶到了,他身为大族长,威望比之国王也毫不逊色,待他一声令下,众人立即拿下了阁武恩,邓赕、浪穹两位族长也是看他的面子才选择支持阁武恩的,如今大族长既已发话,邓赕、浪穹两族自然乖乖听命。 至于吐蕃那边,蒙崇义向来有意与他们结盟,共抗唐军,吐蕃串通阁武恩暗中夺权一事,他虽然恼怒,却没多计较,直接放札克玛三人回国了,若真深究起来,他自己也难辞其咎,毕竟当日阁武恩私会吐蕃使者之时,他也在场。 自此,阁逻凤这才得以顺利地进入姚州城,可他入城没多久便收到了北方探马的消息——唐朝皇帝任云南太守李宓为征南总招讨使,领兵十万,兵分两路奔姚州而来,李宓亲率东路军七万余人现已抵达曲靖。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帝假意答应两国谈和,又不断地放出假消息,表示将派一剑宗为钦差出使南诏,背地里却命杨国忠大肆囤积钱粮,到处抓丁充军。 大战一触即发! 阁逻凤如此相信唐朝,绝非只因燕无期的三言两语。在长安和成都,阁逻凤有自己的谍报组织,个把月以来,密探也多次传来消息,说唐朝人人期盼和平,丝毫没有征战的迹象,这才坚定了阁逻凤的和唐之心,自然也放松了警惕之心,李宓这才得以前驱直入。 得此消息,阁逻凤勃然大怒,又有他叔叔蒙崇义在旁鼓吹,于是也不再念什么往日恩情,一声令下,五族的长老合力抓了颜天纵。 言归正传,再说回燕无期。 他为了救天纵,也为了自证清白,便解下佩剑,孤身一人进了姚州城。 “你这小鞑子倒也颇有几分胆色。”阁逻凤直面燕无期,如此说到。 燕无期冷眼看着他,不禁觉得好笑,几日前还“燕郎”长“燕郎”短的,现在竟改口变成了“小鞑子”。 对北方人的这种蔑称,无期实在厌恶,于是出言呵斥:“亏你还是堂堂一国之主,张口‘小鞑子’闭口‘小鞑子’,我若见你就喊‘蛮子’你可愿意?” 阁逻凤脸色铁青,怒喝一声:“绑了!” 就这样,无期天纵哥俩又再次相聚了,只不过是在姚州城的地牢里。 “你真是蠢!让你去搬救兵,你不去也就算了,那你倒是撒腿跑啊,竟蠢到把自己白白搭了进来。”颜天纵一脸不满,冲他直摇头。 “嘘!别吵!”无期懒得听他絮叨。 “干嘛!” “我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师傅明明说了要来南诏谈和的。”说完这话,无期狐疑地看向了鬼方。 鬼方话虽不多,却并非蠢人,他知道无期在怀疑什么,笃定道:“出使南诏确实是宗主亲口告知,我只负责传达而已。” 无期并非怀疑鬼方,一来呢,一剑宗门规严厉,谎报军机等同于背叛师门,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回来接受家法的,对威门弟子就更苛刻了,因为他们都是当做死侍来培养的,所以鬼方不敢,也不会谎报军机。二来呢,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无期相信鬼方的为人,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只是无期实在想不明白,宗主那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让李隆基给骗了呢? 无期说道:“若宗主果真亲口说了要来谈和,那定是皇帝欺骗了他,好利用我们来迷惑南诏王。” 颜天纵接过话茬,冷哼一声:“十有八九又是杨国忠在捣鬼!”话锋一转,又垂头丧气道:“如今被困在这牢笼之中,即便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可又能怎样呢?” 无期抿嘴一笑:“一剑宗是天下武林的领袖,宗主又素来重视名誉,皇帝如此欺哄他,是在肆意践踏宗府的尊严,宗主断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是说宗主会来救我们?”颜天纵两眼放光。 无期深深地点了点头,又安慰他:“即便宗主碍于皇权,不好直接发作,秦伯伯和师傅也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如此一说,天纵确实安心了不少。 转眼已是夜晚,三人正闭目养神之际,牢房的门被人打开了,两名南诏士兵端着餐盒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还有一人,身材纤细,穿着黑衣。 无期抬头一看,竟然是宁佳儿! “公主?”天纵惊呼一声。 “不要多说!快换上侍卫的衣服,跟我走。”宁佳儿说话之际还不忘回头观望两眼。 “你这是在劫狱!若让你父王知道了,他不会轻饶你的。”燕无期不是不想脱身,只是如此行事,他总觉得心有不安。 宁佳儿道:“我是南诏的公主,又有军功在身,即便被父王发现,他也断不会将我处死。” “还是不行!”无期眼神十分坚定,“如果我们就这样跑了,你父王就更认定是我们欺骗了他,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哪也不去。” 宁佳儿气得直跺脚:“我知道你一心要证明清白,可如今被困在牢里,你拿什么证明?你们若能逃出去,此事就还有转机,如果一味待在这里,说不准我二爷爷什么时候会突然杀了你们!” 无期知道她说的不无根据,蒙崇义对他们向来没有好脸色,若真一时激动,痛下杀手也不无可能,于是不再多说,立即换上侍卫的服装,跟着宁佳儿走了。 众人刚一出门,黑暗角落里就闪身跳出一人,正是凤迦异,方才他一直在此处把风。 凤迦异小声道:“我送燕兄弟出城就行,小妹你赶紧回去,省的露出破绽。” 燕无期看着眼圈泛红的宁佳儿,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公主…我…” “好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再回来了!”宁佳儿转过脸去,强忍住泪水,迫使自己不再看他。 至此,秋水星河,皆为过客。 任凭宁佳儿再怎么喜欢燕无期,依她的性格,在民族大义面前,也绝不退步。 第46章 神仙打架,形意梅花 夜色中,无期几人神色匆匆,低着头往前走。 “唐朝小贼!哪里走!”蒙崇义一声怒喝,率队拦在了众人面前。 “爷爷…”凤迦异低着头,不敢看他。 “混账东西!我早料到你会去救这几个唐朝鞑子,若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能这么轻易的混入牢房?”蒙崇义说完便伸出虎爪,摆好了动手的架势。 “呸!老东西!”颜天纵倨傲地看着他,毫不怯懦。 “慢着!”燕无期伸手制止,他面色冷静,沉着道:“请蒙先生容我最后辩白几句,我若真是间谍,又何必三番五次救你孙儿,又何必把阁武恩谋反之事告诉你呢?” 蒙崇义冷哼一声:“也正因如此,我才没计较你们擅闯我族圣地之事,废话少说,今天非宰了你们!看招!” 他果真有了杀心,每每出招,总有猛虎下山之势,烈爪频频叠出。 无期深知与他功力相差甚远,即便加上鬼方和天纵也非他敌手,当即施展移形换影之术,迅速逃离了原地,丝毫不敢与他硬磕。蒙崇义也不追赶,身形一变朝天纵而来,只是速度又快了几分,大有让他避无可避的势头。 颜天纵被他气势所摄,刚刚反应过来,蒙崇义的擒拿手已然逼到了眼前,天纵毫无退路,再一晃,就被他锁住了喉咙。 蒙崇义正要用力,只听得燕无期急声大喊:“亏你还是一代宗师!竟自降身份欺负我们晚生后辈!” 蒙崇义到底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浓眉轻挑,自负地笑了一声,随即放开颜天纵,转身问无期:“那依你之意,如何才不算欺负你们呢?” 见他上当,无期心中窃喜,朗声道:“蒙先生身怀几十年的内力,晚辈自然不敌,但若只拼招式而不用内力,我一剑宗的武功未必会输给你舍龙阁。” 蒙崇义向来自视甚高,见这小娃娃竟敢挑战自己,不禁放声狂笑:“那你定规矩吧,怎么个比试方法?” 燕无期取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在地上画了个两丈见方的圆圈,冲蒙崇义道:“就请先生随我入圈内比武,你我只拼招式,不用内力,出了圆圈便算输了。” “好!就依你!”蒙崇义凌空而起,轻飘飘地落进了圈内。 “先生且慢!” “你又要怎样!”蒙崇义有些不耐烦了。 无期微微一笑:“既是比武,定有输赢,你我也应当立个赌注才好。” “可以!你若胜了,我便放了你们三人;你若败了,小命就由我处置!” 燕无期持剑抱拳:“一言为定!” 自打那天在蒙舍川燕无期胜了他三拳两脚之后,便始终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他招数一般,不过是内力深厚罢了。无期这次可是看走了眼,那天之所以能硬接蒙崇义的攻击,是因为他先前中了鬼方峨眉刺上的毒,一边逼毒一边分心应战,这才让无期捡了漏。 百八十年前,陆元一不过传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内功,至于“虎贲爪”、“四无量指”这等精妙绝伦的武功都是南诏族人自己悟出来的,蒙崇义早已将其练至大成,招式自然不弱,七湮十伤剑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招,但无期不过学了半年,略通皮毛而已。 果不其然,两人在毫无内力的情况下也就拆了二三十招,强弱立见高下,蒙崇义出手极快,宛若长了三头六臂,看得燕无期是眼花缭乱,恍惚之际,蒙崇义连续两个寸拳将他打出了圈外。 蒙崇义也不留手,趁他尚未落地,右手蓄力,一道剑气自指尖发出,直冲无期额头而来。 “砰!” 四无量指的剑气撞在了空中飞来的一块石子上。 燕无期刚要跌倒,脚尖尚未着地,只觉得后背一股暖流传入,浑身经脉大张,无穷无尽的真气疯狂地涌入丹田,又急速散到身体各处,他双掌泛红,借着身后这股力道,直杀蒙崇义而来。 蒙崇义刚才只打出去一道剑气,体内真气仍然浑厚,只是无期来得太突兀,他尚未做足准备。 四掌相对!观战的众人只觉得一股热浪迎面袭来,蒙崇义周围的石砖尽数碎成了齑粉,他双腿一软,跌出了圈外,并非是他内力不济,只因这一掌接的有些仓促,再者他实在没想到眼前这娃娃竟还藏着如此深厚的内力。 “臧锋!”蒙崇义看见了在无期背后为他灌输内力的人,竟是半年前在长安城和自己大打出手的老对头。 “师傅!”颜天纵大喊一声,激动得就要哭出来了。 无期也眼中含泪,他自然知道是谁在背后为他灌输了真气,这股刚猛力道再熟悉不过了。 “哈哈哈!二师伯用石子救你,你就不谢了?”远处屋顶轻飘飘地落下两道身影,一人身穿靛青长袍,瘦长身材,姿态俊逸,另一人身穿黑色宗师袍,面目刚毅,一身正气。 “二师伯!” “秦伯伯!” 无期再也没忍住,离家数月的颠簸、屡番被蒙崇义追杀时的无助、遭受南诏人误解时的失望,在此刻一起爆发了,眼泪不听使唤地吧嗒吧嗒往下流。 “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牙齿掉了也要自己咽肚里。” “嗯嗯!我听秦伯伯的,我不哭!”无期抽泣两声,露出一副极为难看地笑容。 穿青衣的是朱莫岐,扔石子救无期的也是他。 穿黑衣的是秦克己。 燕无期回过身来,和天纵齐齐跪下,抱拳恭声喊道:“师傅!” 臧锋向来话少,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少有的笑意。无期起身,看向蒙崇义,自豪道:“你输了!” “哼!笑话!先出圈的明明是你!” 无期双手一摊:“我是出圈了,但并未落地,师傅接住我了。”他收起懒散姿态,一脸正气盯着蒙崇义,又道:“倒是蒙先生你,我尚未落地,你便用内力使出了四无量指,这已经违反了刚才定下的规矩,随后又被我打出了圈外,还说你没输?” “你!……”蒙崇义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狡猾的小贼!你可以走了!” “晚辈谢过蒙先生,咱们就此告辞!”无期冲二师伯一努嘴,示意撤退,朱莫岐深知此处凶险,也不想逞强逗留,便拉了秦克己要走。 “慢着!”蒙崇义伸手拦住一剑宗众人。 “怎么?堂堂舍龙阁领头人竟要出尔反尔?”无期冷冷看着他。 蒙崇义道:“我只说你可以走了,至于你的那些师叔伯,他们擅闯我国重镇,图谋不轨,我岂能放他们离去!” 天纵心中窝火:“呸!你这蛮子还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臧锋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随后冲身边两位师兄说到:“半年前邢縡府上,和我过招那个神秘人就是他!二哥三哥准备如何处理?” “既是涉及我朝谋反一案,自然要抓回长安。”朱莫岐捋着胡须,轻描淡写道。 蒙崇义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大怒:“欺我太甚!欺我太甚!我乃堂堂南诏国大族长,此刻又在我国疆土之上,几个鞑子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独臂臧锋站的笔直,凛然道:“二哥且看我如何捉拿这厮!” 蒙崇义也是磊落,大喝一声:“来得好!” 当世两大绝顶高手生死之战,一触即发! 臧锋气运周身,整个人都笼罩在光晕之下,他不断提气,那光也越来越亮,又过片刻,已如太阳一般耀眼,这是《七曜神功》练至大成才能拥有的气势。 只见一道炫目的虹光似闪电一般朝蒙崇义冲了过去,臧锋身形舒展,以肘相击,就在他出手那一瞬间蒙崇义也在不断调动真气,上身肌肉愈加膨胀,衣服也越来越鼓,待臧锋临近,蒙崇义胸口已是水桶般粗细,臧锋一肘磕了过去,像是打在了铜墙铁壁之上。 此时蒙崇义突然呼出一口气,散了胸前聚集的真气,臧锋却发现手肘像是黏在了他的胸口上,任凭自己如何用力,就是抽不出来。 蒙崇义可不是散了真气,而是把阳刚内力换成了阴柔寸劲,这一刚一柔气息的转换就把臧锋手肘吸住了,准确来说臧锋的力道像是陷进了棉花堆里,这才有了被吸住的错觉。 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学天才,阴阳两股内力居然运用地如此熟练! 蒙崇义趁他无法抽身,虎贲爪猛然而至,说时迟那时快,臧锋大喝一声:“艳阳七曜!”——只见他身体瞬间暗淡了下来,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了右臂,整条手臂如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对方的胸口上,剧痛下的蒙崇义连忙收了内劲,臧锋终得以抽出手臂,三五个潇洒转身,灵巧地躲过了对方的烈爪。 宛如上次一样,蒙崇义又吃了他这纯阳内力的亏。 双方谁也不停,稍稍分离又厮打在一起,两人武功都以刚猛见长,也顾不上使什么巧劲,只是一味硬拼。 “砰!”“砰!”“砰!” 满院都是两人拳脚相撞的声响,待他们打到激烈之处,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众人看呆了,也听傻了。几个侍卫瞪着无神的双眼,说到:“神…神仙打架无非也就这样了吧?” 朱莫岐依旧捋着胡须,啧啧称奇道:“真是想不到区区南陲小国,竟有这样的绝顶高手。” “都这时候了二师伯怎还这般神清气闲!”常人看不清臧锋的速度,颜天纵是他徒弟,自然瞧得明白,眼见师傅被四无量指逼得近不了身,落在了下风,心中满是忧虑。 朱莫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傻侄儿!你师傅的名号是什么?” “剑宗之刃啊。”天纵一头雾水,不知师伯问这干嘛。 “那他的刃呢?”朱莫岐挑了挑眉毛,又问他。 “哦~哦!我明白了!师傅到现在都没拔剑呢!”天纵兴奋地一蹦老高。 就在此刻,一阵寒光闪过,臧锋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抽出了银闪闪的“铸心剑”。场上局势立刻又发生了变化,四无量指发出的气劲再也压制不住臧锋,倒是他的剑气源源不断地击出,打得蒙崇义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五族长老见势头不对,各自抽出兵刃要来助阵。 “以多欺少可不像话,我来会会诸位!”秦克己单手拎剑,拦在五人面前,另一只手摆出“请”的手势,眼中满是光彩。 “当”“当”“当”一阵兵器乱撞,秦克己以一敌五,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到底是号称“剑宗之盾”的人,他攻击虽不是最强,但防守绝对称雄天下,任凭五位长老使出了浑身解数,就是破不了他的“浑天罡气”。 又过了一刻钟,蒙崇义和臧锋那边的旷世之战还在继续,蒙崇义虽然不敌,但一时半会也败不下来,秦克己这边抓住机会还能偶尔反击,现已将施浪族的长老刺伤,逼出了圈外,其余四人败阵也是早晚的事。 “布阵!”浪穹族那位大吼一声。 五位长老迅速分五角站立,结出一个大阵,此阵名为“形意梅花阵”,乃是舍龙阁上任领头人所创,那时六诏刚刚一统,舍龙阁领头人集众家之长,花费数年创出这么一个可攻可守的大阵,自是威力无比。 这大阵又结合了中原的八卦图,只是略有精简,八个方位改成了五个方位,离为首,震、兑为臂,艮、乾为足。 攻离位则震、兑两位相助。 攻兑位则离、乾两位相助。 攻乾位则兑、艮两位相助。 攻艮位则乾、震两位相助。 攻震味则艮、离两位相助。 无论秦克己向哪边出手,总有两人夹击,一时叫苦不迭。 第47章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秦克己纵横江湖三十多年,遇见的大风大浪数不胜数,他知道如此乱打一气,莫说破阵,自己早晚得因内力耗尽而死,心想:“若要破此阵,非得抓住一人猛攻不可。”于是便盯上了方才受伤的那位。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南诏五位长老布下的大阵既然叫做“形意梅花阵”,自然形意结合,虚实相生,这五人一直在小碎步移动,不断地变幻方位,却还总是保持五角梅花的阵型。 “三弟莫慌!我来助你!” 朱莫岐虽看不透中间有何猫腻,但见三弟满是焦急之色,料想此阵定然凶险,也抽出宝剑跳进了阵内。 当真是神仙阵容! 剑宗七子极富盛名,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是威震江湖的人物,如今南诏众高手竟能逼得他们三人齐上,看来日后武林中又要多出一份奇谈了。 “二哥来得好!你缠住离、震、兑三个方位,我去破乾、艮二人。” 朱莫岐武艺在七子中处于中下流,但他剑走轻灵,忽快忽慢,破阵杀敌或许有些难为他,但若只是缠住对方,绝对不在话下,凭着‘移形换影’步法,在如此狭小的包围圈内他依然可以左右腾挪,翩翩起舞。 这下可把无期二人看呆了,他们只知道‘移形换影’以快出名,讲究迅敏换位,到了二师伯这里竟然像是在跳舞一样,如此轻盈婉转,殊不知这套步法还可以这么用。 有了朱莫岐的牵制,任凭五位长老怎么换位,始终只有两人能直面秦克己,他可不像老二这般含蓄,手中长剑犹如翻江猛龙,大开大合,攸忽一招“剑荡八方”一时连中两人,那两人腹部都被划出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捂着伤口跌跌撞撞栽倒在地。 毕竟是在他人地盘,秦克己不想多生事端,也就没下狠手,否则那两人肠子非流出来不可。 五位长老中有三人受伤,大阵已破,其他两人也没有再斗下去的欲望了,纷纷收了兵器。 “人还没死,快带他们下去医治吧!”秦克己插回长剑,负手而立。 再看臧锋那边,两人打了这么久,他也摸出了蒙崇义的底细,论爆发力,他技高一筹,若论持久内力,臧锋可能还略微不敌对方,虽然暂时占了上风,若不速战速决,让蒙崇义再拖上一两个时辰,输赢还真不好说,于是将《七曜神功》的纯阳内力全部灌输于剑尖,祭出了《七湮十伤剑》中最顶层的一招——“点芒”。 只见一道肉眼可见的气劲似流星一般迸发而出,蒙崇义也急速结出手印,将内力集中在无名指上,化四道剑气为一道,威力骤然大增,迎着那流星打去——“砰!”得一声,两股最精纯的内力撞在了一起,只是那流星的势头更足一些,破了蒙崇义的剑指,还在向前逼近,力道虽然小了很多,还是硬生生地撞在了他胸口之上,蒙崇义口中鲜血像涌泉一样,喷洒而出,原本黝黑的脸颊此时也变得苍白可怕。 “族长!” “二爷爷!” 南诏众人急忙过去扶住他。 就在这时,一阵窸窣跑动的声音传来——阁逻凤领着上百名南诏士兵把众人团团围住了,这其中有一半是弓箭手,飞箭流矢历来被武林中人所忌惮,面对如此多的弓弩,臧锋三人兴许能逃脱,可无期三人伤的伤,累的累,断乎逃不出去。 “好啊!你这唐朝小贼竟然还有同党!”阁逻凤气得是吹胡子瞪眼。 朱莫岐凑近了无期,小声问他这是何人。 无期道:“回师伯,他就是南诏王阁逻凤,就是他一口咬定我和天纵是皇帝派来的奸细。” 朱莫岐了然点头,既然逃不掉,此等谈判之事自然要由他来做,只见他理了理衣冠,右手贴于左胸,以南诏的方式向阁逻凤行拜礼,道:“在下一剑宗朱莫岐,见过南诏大王。” 二师伯精通百科,南诏国的礼节他自然知道。 阁逻凤冷哼一声,没有理他,倒是凤迦异凑近了父亲,小声回禀:“一剑宗除了宗主纪本初,便属此人说话说话最有分量。”阁逻凤这才正眼瞧了瞧他。 朱莫岐微微一笑,又是一拜:“方才听我侄儿说,大王一口咬定我们是奸细,可有证据?” “两个小贼多次告诉我,说唐朝皇帝要派使者来谈和,可本王等来的却是李宓的十万大军,此乃本王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大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故意撒谎。”朱莫岐说话很有技巧,他并未直接否定阁逻凤,“李宓带着十万大军来攻打贵国,这也不假。” “那你还为何还如此惺惺作态!”要不是看在他言语恭敬的份上,阁逻凤定然直接动手了。 朱莫岐道:“大王且听在下把话说完,我这两个侄儿向您传递的消息确实是出自我们一剑宗,我朝皇帝也确实亲口承诺要派我师兄三人前来谈判,谁知却临时变了卦,我家宗主对此也十分恼怒,皇帝如此出尔反尔,分明是陷我一剑宗于不义。” 听朱莫岐如此一说,阁逻凤怒气稍消,他到底不是个莽夫,眼睛一转,心生一计,勉强挤出笑容道:“本王也猜到了,是你们皇帝耍的阴招,并非各位之罪。” “大王英明!”朱莫岐仍旧笑意盈盈。 “哎!”阁逻凤装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本王都替你们宗主感到不值,堂堂一剑宗领头人竟被如此玩弄,各位侠客若肯弃暗投明,本王保证定以贵宾待之。” “大王抬举了……”朱莫岐话没说完,秦克己突然干咳一声,打断了他,他自然知道老三是何意,又是一笑,话锋突转:“大王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等虽然不齿朝廷的作为,但毕竟是唐朝子民,不能为朝廷分忧已是不忠,若再投靠大王,与数万唐朝将士为敌,更是不义,在下恕难从命。” 朱莫岐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朝廷的事与我们无关,一剑宗不会为其效力,但也不打算与朝廷为敌。 阁逻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还请众位在此处休息数日,待本王退了敌兵再与各位相聚,来人呐,送众位侠士入内院休息。” “大王是想软禁我们?”朱莫岐还是很温柔。 “侠士莫要紧张,本王并没有如此打算。” 朱莫岐脸色一板,中气十足道:“我们几人不愿多生事端,不然刚才那几个老家伙早已命丧黄泉了,大王莫要欺人太甚!” 他朝臧锋一努嘴,老七立刻会意,大伙儿只觉得一阵风吹,再一眨眼,臧锋的长剑已经架在了阁逻凤的脖子上。 “在下只说最后一遍,一剑宗向来崇尚和平,不想得罪朝廷,也不想与大王为敌,还请见好就收!”朱莫岐浑身上下透着傲气,这才是真正上位者所拥有的气势。 “师傅刚才那是什么招数?”天纵用手挡住嘴巴,小声问无期。 “可能也是移形换影吧。” 天纵瞪大了眼睛,说道:“天呐!真是长见识了!呸呸呸,以后我再也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会使这门步法了。” 无论是朱莫岐翩翩起舞的步法,还是臧锋鬼魅般的身影,总之,彻底刷新了两个少年对轻功的定义。 阁逻凤虽然慌神,但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露怯,于是强装镇定冲朱莫岐大喊:“我可以放几位离去,但若大侠不将破敌之策指教给我,那便同归于尽好了!”都这份上了,南诏王竟还在讨价还价。 朱莫岐朗声大笑:“哈哈哈哈,阁逻凤呀阁逻凤,都这时候了,你认为自己还有谈条件的本钱吗?” “那你动手吧!”阁逻凤刚说完这话,南诏士兵通通拉紧了弓弦。 “......”双方一时剑拔弩张,火并一触即发。 “也罢也罢,老七放下剑吧。”朱莫岐向前两步,凑到阁罗凤跟前,耳语道:“我还是只说一遍,你记住了。” 阁逻凤连连点头。 “李宓共有两路大军,北路军虽少,却都是边疆精锐,你只能坚守不可出击,东路军虽有七万之众,但都是临时抓来的农夫,战力极低,只需漂漂亮亮打赢一场,东路军不战自溃,不过要提防一点,东路军中有大量万象么的高手随同。” 南诏王也小声问他:“你所说的万象门武艺如何?” 朱莫岐看了一眼老七,道:“其中有一人,武艺不在我这位师弟之下。”他指的是余桃。 臧锋的武艺阁逻凤算是领教过了,听说有人比他还强,咕咚咽了一口吐沫,心虚地向朱莫岐行礼道:“先生恩情,阁逻凤铭记在心,请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朱莫岐抱拳回礼。 宁佳儿虽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看着无期毅然决然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可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剑宗众人出了姚州城,悠哉悠哉地往回走,如今大家都平安无事,心里自然畅快,你一言我一嘴的闲聊着。 任你攻城略地,打打杀杀,那是当权者的游戏,我一剑宗该做的都做了,也算对得起祖训“止戈”二字,两国争霸并非我区区一个江湖门派所能左右,自己不做历史的罪人就好。 秦克己骑在马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觉得阁逻凤是在虚张声势。” 朱莫岐淡然道:“我知道。” “那二哥为何还将破敌之策告诉他?” “说句不中听的话,打心眼里我是愿意南诏获胜的,大明宫里的那位,穷兵黩武日渐昏庸,这次若征服了南诏,依他那好大喜功的性子,指不定以后还要打多少仗呢。” 秦克己觉得二哥言之有理,驻马叹息:“只是苦了天下这些黎民百姓了。” 又迅速跟了上去,问朱莫岐:“那二哥觉得阁逻凤能赢吗?” “我看够呛,汪正为了谄媚朝廷,一口气派出上百名精英弟子,这百八十人足顶得上数万大军。” 众人边走边聊,一路向东,打算先过昆州,再到曲靖,然后由曲靖进入黔中道,向北返回华山。 第48章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昆州便是拓东城的前身,但此时还未被阁逻凤大肆修建,只是一座边塞小城。 “这昆州城内南诏人和唐人各占一半,两族互相嫁娶,生活倒也和睦,在此处经常会发生这样的趣事——孩子外婆是南诏人,教娃儿说南诏话,奶奶却是汉人,教娃儿说中原话。” 朱莫岐滔滔不绝地向大伙儿讲述这里的趣事,“此处还有一座滇池,据说景色很是不错,咱们进城之后可以去看看。” 话未说完,天纵“咦?”了一声,他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哪来的这么大烟味?不会是昆州城哪里着火了吧?” “你这猴崽子,昆州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即便真是城里着火,那烟也飘不了这么远。” 天纵不死心,催马疾行,骑到一座土坡上,视野豁然开朗,这一看不打紧,吓得差点从马上坠下来,只见前方黑烟漫天,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昆州城,整座小城都处在了火海当中。 见此情形,一剑宗几人哪还有什么闲情雅致,一个个的奋起前行,想赶快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距昆州城还有三里,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传来,朱莫岐几人常年行走江湖,知道那是腐尸的味道,只是难以想象,究竟死了多少人,尸臭味竟能传如此之远。 距昆州城还有一里,道路两旁的水田像是乱葬岗一样,遍满了死尸,数也数不过来,所有的尸体都被削去了头颅,而且……都穿着老百姓的服装。 秦克己恨得牙痒痒,见此情形他已猜到这里发生了何事,唐朝自打府兵制改为募兵制以后,查验士兵军功的唯一凭证就是他们手中的人头,因此每逢打了胜仗,唐朝士兵都会把敌人的首级割下。 有些心术不正的士兵为了邀功,甚至会把死去的同胞也一并枭首。 但从未出现过靠屠杀百姓来邀功的事情!昆州是一座小城,无险可守,阁逻凤便没有在此处屯兵,那些尸体全是城内的老弱妇孺…… “咱们进城!找这群狗~娘养的!”秦克己一马当先,向城门赶去。 “二师伯,那是什么?”无期指着城门口的两垛“高台”问到。 “哪?”朱莫岐急着进城,并未留意。 “那!”燕无期用手给他指了指。 “京观!”向来沉稳的二师伯也慌了神,无期离他很近,只见朱莫岐眼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甚至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这群禽兽!竟然拿百姓筑京观!”这句话是朱莫岐一个字一个字的崩出来的。 京观是战争胜利者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但此处的京观却是用人头搭起来的!原来唐朝士兵把城中百姓枭首以后并非为了邀功,纯粹只是恐吓南诏。 人心竟能恶到如此地步,竟然还自诩为天朝上国! 城门并无守卫,一剑宗几人各自怀着怒气进了城,只见城内破败不堪,街上的血水被马蹄踩过以后变得更加泥泞,到处都是喊叫呻吟声。 刚走出两步,突然一个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跌跌撞撞的栽到了无期的马蹄前,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哪里见过这等淫~艳场景,又羞又臊,急忙捂眼。 倒是秦克己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扯掉自己的长袍,要给她披上。 “啊!”那姑娘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奈何没穿鞋袜,刚一起身又栽倒在泥泞中。 “孩子别怕!我们是好人,是好人!”那女子挣扎个不停,秦克己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衣服给她裹上,女子眼中毫无生机,像是受伤的小兽,惊恐地望着秦克己。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不会伤害你。”秦克己虎目通红,言辞恳切。 “哇!”那女子抱着秦克己脚踝,嚎啕大哭,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上气不接下气,哀求到:“郎君救我!郎君救我!” 竟然还是个汉人! 大伙儿原本以为是唐军攻入城内以后肆意欺凌南诏子民,这等事情虽然不齿,但于战争中也偶有发生,不成想竟是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秦克己直棱着眼,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愤愤然道:“这哪是什么士兵,分别就是土匪!” 朱莫岐一边扶起那姑娘,一边咒骂:“土匪?呸!土匪也是爹妈生养的,这些人简直就是畜生。” 正说着话呢,隔壁一间倒塌的民房内走出三五个坦胸露怀的唐朝士兵,领头那个操着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骂骂咧咧地嚷道:“小娘们儿哪去了?” “小娘们儿呢!?” 只见他脸上有三道血印,像是刚被人挠的,身后几个人也随声附和:“若是让老子抓到你,活扒了你的皮。” 方才那姑娘吓得直往秦克己身后缩,这一幕恰恰让那脸上挂彩的匪兵看见了,他淫笑一声,冲这边走了过来。 “哟!小娘们儿在这儿呢!”说着便要伸手去拽她。 “啊!”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领头那名匪兵的的右臂让人齐刷刷地斩掉了,露着森森白骨,他手下那些人什么也没看清,一剑宗几人还是原来的站姿。 那匪兵痛得满地打滚,喊声越来越大。 “聒噪!”臧锋话刚说完,那人便动弹不得了,只见他眉心处有个小红点,呲呲往外喷血,依然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个手下像是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尚未跑出两步,“咚咚咚”三人一齐栽在了地上,死了......每个人的眉心处都有一个小红点。 臧锋留了一个活口,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拉到朱莫岐马前,狠狠地扔了过去。 仅剩的那个匪兵不停地磕头,见他们都穿着唐装,以为是自己上司,惊惶哀求:“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朱莫岐微微一笑,问他:“你是哪里人?”他虽然在笑,但在无期眼里,竟是如此诡异。 那士兵已经吓破了胆子,惶恐道:“小人是......河北钜鹿郡人氏。” “呦呵,无期,还是你的同乡呢。”朱莫岐依旧笑意吟吟,看着无期,拿他打趣。 无期苦笑道:“师伯休要取笑我了。” 跪在泥泞中的民兵,听见了“同乡”二字,紧忙爬到无期马前,冲他谄媚道:“对...对...是同乡!同乡!” 无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厉声道:“你是谁的麾下?校尉是谁?将军又是谁?”燕无期自小便离了家,说得是秦陕官话,完全没有了河北口音。 看着眼前这个十多岁,骑着高头大马,一脸严相的同乡少年,那民兵丝毫不敢放肆,指着最先被臧锋斩断手臂的那人,老实交待到:“他是我们的伍长,领军校尉叫李元春,再往上的长官我就不认识了。” “亏你还是个军人,自己将军是谁竟然都不知道!”颜天纵实在瞧不上这种脓包,一马鞭挥了过去,“打死你这个糊涂蛋!” 颜天纵并未用力,但那人已是惊弓之鸟,嗷嗷大喊:“小人...小人并非军人,只是种地的农民,是被当地县令强征过来的!” “好啦天纵,住手吧。”无期又问那人:“是谁让你们屠城的?” “是领军校尉李元春的命令。” “他现在在哪?” “就在城内的府衙。” 无期看向朱、秦二人,在等他们拿主意。 “冤有头债有主,找那李元春去吧。”朱莫岐说了这话,自顾驾马往前走了。 “那这人怎么处理?”见二师伯走了,天纵便问秦克己。 “交给无期处置吧,毕竟是他同乡。” 待众人走远之后,原地只剩下了燕无期和那名民兵,无期冷着脸说道:“天理公道,自有循环,你杀了无辜妇孺,也当为此付出代价。” 那人哼哼唧唧道:“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干这事的,再说,我们不是同乡吗?” “正因为是同乡,我才不杀你!” 听到不杀自己,那人长舒一口气,壮着胆子站了起来,无期却在口中喃喃自语:“你尚有家眷需要赡养,不能断你四肢......” 那人刚刚起身,只见眼前寒光闪动,先是觉得耳根一凉,再觉得左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最后传来的才是无边的疼痛。“啊!啊!啊!”那人一时不知该捂哪里。 燕无期的剑太快了,刷刷刷,同时挥出三剑,精准地切掉了那人的两只耳朵,最后一剑斩在了他的左眼上。 “这个教训够让你长记性了!”无期松开缰绳,策马而去。 昆州城府衙,说是府衙,不过是个略大一点的民宅而已,那时的昆州还不叫昆明,阁罗凤尚未大肆修筑,只是个边塞小城。 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子坐于主堂之上,正在饮酒,他身形过于瘦弱,撑不起来那宽大厚重的明光铠,显得松松垮垮,十分滑稽。 主堂之下,歪歪扭扭的坐着一群身穿唐朝军服的兵痞,或衣衫不整,或披头散发,或醉态惺忪,有长相不堪入目的歪瓜裂枣之徒,还有穷面刻字的盗贼匪类。 一群乌合之众,毫无军纪可言。 其中一名醉酒的匪兵嚼了两下嘴里的肉糜,呸得一口,吐了出来,咒骂道:“他奶奶的!到底是蛮子!这是给人吃的东西?” 在他身旁有一名身穿南诏服饰的女子,手里托着酒壶,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女子脸上尽是淤青。那匪兵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粗鲁地揪起女子的长发,粗吼道:“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女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不住的掉泪。 见她这副模样,那匪兵愈加的猖狂,一拳打在了女子的腹部,随后再次揪起她的头发,拖到角落里又是一阵毒打。主堂之上,身穿明光铠的尖嘴猴腮男子,随手抄起一个叫不出名的南方水果,用力朝那南诏女子丢了过去,嘴里念念有词:“臭娘儿们!臭娘儿们!” 紧接着他又晃了晃酒坛子——竟然没酒了。 “哐当”一声,空酒坛子被摔了出去,他厉声呵斥身后的另外一名女子:“去给老子拿酒!” 那女子站在原地没动。 “你聋了?”瘦高个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女子依然一动不动,横着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还敢瞪老子!”瘦高个抬手又是一巴掌。 女子还是不动,只是有鲜血从嘴角流出——因为过于愤恨,她竟然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原先坚定的眼神被满目的凶光取代,她恨不得把这人挖心掏肺,食其肉,寝其皮。 穿明光铠那人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色厉内荏,瞬间就被这女子吃人的眼神给吓住了,他不知所措地吩咐下面的人:“去...去把她儿子带过来。” 不大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的匪兵抱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回来了,穿明光铠甲的瘦高个指着小婴儿,恐吓道:“去给老子拿酒,不然我掐死他!” 女子口中发出了几声类似于野兽的低吼,冷不丁的朝他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胡乱撕咬,硬生生地扯掉了一大块带皮的肉,堂下几个还算清醒的匪兵紧忙上来,拉开了两人。 “老子劈了你!”发了疯的瘦高个拔出腰刀,正要动手。 “这里谁叫李元春。” 门口传来一句铿锵有力的声音,匪兵首领放下腰刀,眯着眼朝门口望去,只见共有六人,各骑一马停在了门外。 “我就是!你们是......”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一把明晃晃的宝剑飞驰而来,把李元春穿了个通透,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角落里正在殴打南诏女子的匪兵,跌跌撞撞地走来,指着秦克己众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说道:“你们几个摊上事了!竟敢杀了总招讨使的侄子。” 他口中的总招讨使说得是李宓。 “哦?是吗?”朱莫岐说话总是很柔和。 “你们几个等死吧!”那匪兵说完这话,就要出门去告状。 “你出不去的。”朱莫岐还是面带微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那人刚要回头,胸口被人猛得踹了一脚,整个人不可思议地飞出去三丈远,落地后抽搐了两下,死了! 被秦克己一脚踹死了...... 就在这时,距离臧锋最近的无期只觉得耳畔有疾风吹过,鬓角的发绺都被扬了起来。 三五个眨眼的时间,臧锋又回到了众人身边,大堂中央多了七八具身穿唐朝军服的尸体。 秦克己迈着阔步朝李元春的尸体走去,他要把钉在墙上的罡正剑拔下来,待走至那南诏女子身边时,秦克己问她:“你的孩子?” 女子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护着襁褓里的婴儿。 秦克己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和三五粒碎银子,递给她,说道:“好好活着!” 待秦克己拔了剑,刚走出没几步,那女子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一剑宗秦克己。” 第49章 剑宗倒戈,为义而战 秦克己一行人出了昆州城府衙。 众人各有心事,脸上的表情都不好看,原本打算去滇池游玩的心劲早已烟消云散,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骑着马在破败的街道上缓慢前行。 秦克己和天纵性子直,脾气也大,两人都黑着脸,虽说已经杀了李元春等人,却并不解恨。 朱莫岐眯着眼,自顾自地摇头哀叹,他比秦克己和颜天纵想得更长远,从表面上看,如今的天下仍是大唐盛世,但他知道,这个风雨飘摇的庞然大物已经溃烂到骨子里了。 李元春的所作所为并非个例,历史的车轮告诉后人:每当一个王朝即将终结之时,乱世之下,人心不古。 燕无期和他们想的都不一样,他很纠结,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学武的意义何在,即便有朝一日成了师傅那样的绝顶高手,可...那又怎样,能救普天下的所有人吗?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当权者不仁不义,为何我不能推翻他?乾坤既已颠倒,我重铸寰宇,又有何不可! ......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干净,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秦克己率先开口了。 臧锋冷冷地说道:“那就全部杀了。” “算了!”朱莫岐说话声音很小,他叹了口气,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我皆非天道,由他们吧。” “天道?南诏这些老弱妇孺被杀之时,天道又在哪?” 秦克己刚说完这话,正有一队巡逻的唐朝士兵从眼前走过,他驾马急冲,手中罡正剑舞得虎虎生风,片刻间,这几个士兵尽都伏诛,魂归他处。 “老三!”朱莫岐略有生气,虽然他也恨恶这些匪兵,却没丧失理性,这些人毕竟都是唐朝的士兵,自己若做得太出格,传出去难免会影响一剑宗的声誉。 朱莫岐刚要训斥,一抬眼,正对上了秦克己那坚定果敢的眼神,他深知自己师弟的性情,摆了摆手道:“随便给他们个教训吧,切勿再徒增杀孽了。” 就这样,自昆州府衙至城门,途中所遇到的匪兵,都被切掉了两只耳朵...... 秦克己一行六人刚刚出城,尚未走出多远,又有一队穿着唐朝军服的骑兵向昆州开拔而来,和李元春那伙匪兵不同的是,这些人个个高大挺拔,军姿昂扬,清一色的锃亮明光甲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闪,虽然只有数十人,却四溢散发着拔树撼山的力量与威严。 领头的是个略微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他的打扮与众人不同,既不披甲,也不戴盔,头上束着一顶银色镂花双鹤玉冠,身穿方口圆领窄袖袍衫,胸前用金线绣着一只硕大的貔貅,腕口束着一副黑色革带。 常跑江湖的人都知道,这是万象门寅门弟子的服装。 当年陆元一仙逝以后,大弟子贾百烈脱离一剑宗,自创门户,名号万象门。建制和一剑宗相同,也分子、丑、寅、卯、威、显,共计六门,各门职能也是一样。 一剑宗的寅门负责为朝廷训练武官,但门下弟子很少直接从军,万象门就不一样了,寅门的弟子多数都在军中有任职。 走在队前的这人名叫宋飞,万象门寅门弟子中的俊才,此次南征任行军判官,如今奉了左武卫大将军何屡光的命令,从曲靖出发,前来接掌已被唐军攻克的昆州城。 距离昆州还有三里,秦克己等人来时所见的凄惨情景,宋飞自然也发现了。他是个聪明人,立时便猜到城内发生了什么,当即大喝一声,催促身后骑兵快马奔袭。 刚一进城,只见三五成群的士兵或躺在地上哀哼呻吟,或嚎啕痛哭,所有人都没了双耳。 宋飞不知何故,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恰巧碰上了最先被无期砍掉耳朵的那名民兵,被燕无期那么一吓,这人像丢了魂似的,行尸走肉你一般地杵在那里,仅剩的一只眼,空洞洞地望着宋飞。 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宋飞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勒着缰绳,战马口鼻里的热气喷了他一脸。宋飞咬着牙,问他:“李元春在哪?” “啊?”因为耳朵被削掉了,他没听清宋飞在说什么。 宋飞强忍着怒气,又提高了嗓门,喊道:“领军校尉李元春在哪?!” 民兵这次听清楚了,用手指了指前面,宋飞呵责道:“你去前面带路。” 那人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刚要动身,又被宋飞叫住了,他指着满地的唐军死尸,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还有你们这耳朵怎么回事,谁干的?” “不......不知道。” “对方来了多少人?”宋飞又问。 “六个。” “什么!”宋飞脸色铁青,嘶吼道:“你们有两千人在此驻扎,竟然让区区六个人杀成了这副德行?” 他是行军判官,自然知道昆州城内的青壮男子都被阁罗凤征调到了姚州,因此才派了李元春这样的杂牌部队前来收复,原本以为可能是李元春屠城以后遭到了附近白彝族军队的报复,可谁知道对方竟然只有区区六个人。 宋飞一边催促带路这人,嘴里一边咒骂:“你们这些蠢货!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攻心为上!攻心为上!你们可倒好,竟敢把一座城的百姓给屠杀了!” 身后一名骑黑马的武官大大咧咧地说道:“俺觉得李校尉做得没错,经他这么一搞,附近的蛮子肯定都被吓住了,这不正是宋判官所说的‘攻心为上’嘛!” “他蠢你也蠢吗?”宋飞满脸的鄙夷,“我是让你们收拢人心,收拢人心懂吗?昆州是白彝族的地盘,他们既不听从阁罗凤,也不归属我大唐,要想渡过洱海,必须要有白彝族的支持,你这个蠢货!” 身后那武官被他臭骂一通,也不敢还嘴,悻悻地挠了挠头。 正说话之际,宋飞领人进了府衙大院,之前被囚禁在此处的南诏妇人也都四散逃走,藏起来了,大厅里只剩下了包括李元春在内的十多具尸体。 宋飞随便翻了一具尸体,只见这人脖颈处有一道细长的三寸剑口,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伤痕。宋飞暗道一声:“好快的剑!” 当即命人把所有的尸体都查验了一遍,除了李元春是被秦克己钉死的,还有那个让秦克己一脚踹死的,余下的人皆是臧锋的快剑所杀。 宋飞心中嘀咕:“看这些人的样子,断气之时应该都是站姿,喉咙被割破以后,人虽然死了,却并未立即扑倒,直到血流干了,双腿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这才倒在了地上。” 偌大天下,出剑如此之快又有几人呢...... 此事太过蹊跷,他已认定绝非白彝族所为,便打定了主意,要立即返回曲靖上报消息。 此刻曲靖城内的一家民宅,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正在写信,这人容貌极其俊美,眉宇间处处透着英气,一袭白衣,似雪似月。 “瑾瑜师弟!”宋飞一阵小跑,匆忙进了屋内。 “宋师哥?你不是早上才去的昆州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飞要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万剑门此次随军出行的领队——齐瑾瑜。 按理来说,如有军机战报,宋飞应该向东路军的指挥使何屡光反映,但昆州城里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绝非蛮族所为,这等特殊情况自然就得万剑门来处理了。齐瑾瑜虽然比他入门晚,但却是掌门人汪正的嫡传弟子,又是此次的领队,找他商量再合适不过。 待宋飞把情况说明以后,齐瑾瑜眉头紧锁,沉思了片刻,莞尔一笑:“小弟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了,宋师哥勿忧,忙你的就是。” “可是......” “师兄不必多说,你还信不过我吗?” “那....好吧。”在齐瑾瑜面前,宋飞完全没有了在昆州城内训这个骂那个的嚣张气焰,眼前这个长相秀气的师弟虽然总是和和气气的,却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整个人都像深渊寒潭似的,看不穿也猜不透。 再说另一边,一剑宗几人出城向东走了二三十里路。 “我不回华山了。”秦克己冷不丁地说到。 “什么?” “我想好了,帮南诏人打赢这场仗,先不回华山了。” “胡闹!”朱莫岐难得一次板了脸。“这可是卖国投敌的罪名!” 秦克己冷哼一声,道:“我当初既然敢拗着大师兄,让无期和天纵来南诏谈和,如今自然也敢背这所谓的卖国投敌罪名!” 朱莫岐苦口婆心地劝道:“这是两回事,又怎能相提并论呢?你让无期他们来南诏谈和,那时两国尚未开战,可现在木已成舟,你我一介江湖草莽,左右不了战争局势的。” 秦克己郑重地说道:“我不懂什么局势不局势,只知道师傅还在世之时,常教导我们为义而战,为天下而战。夏桀无道,商汤伐之,天下九州一呼百应;商纣无道,武王伐之,黎民百姓箪食壶浆。” “......”一向能言善辩的的朱莫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朱莫岐还是不想这么草率,又劝他:“我知道师弟你为了大义,可以赴汤蹈火,但也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你身后还系着一剑宗上万人的身家性命呢,如此倒戈相向,一旦皇帝追查下来,我等都有连带责任。” 秦克己傲然道:“大不了我脱了这身衣服,只以我秦克己一人的身份前去驰援南诏!” “秦伯伯,我跟你去!”无期朗声说道。 “那我也去!”颜天纵立即附和。 鬼方看了一眼无期和天纵,说道:“宗主让我保护你们,你们去哪,我也去哪。” 臧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无期肩膀,也站在了秦克己这一侧。 眼见事已至此,朱莫岐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朱某多少年都没有这么轻狂过了,今天也随你们放肆一回吧!” 众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秦克己驾马高喝:“好!那咱们折回姚州城,为义而战!” 第50章 吐蕃驸马,心狠手辣 从昆州到姚州,大约有四百里,秦克己一行人着急赶路,马匹跑得飞快,不到两天的时间又再次来到了姚州城外。 经过先前的一番较量,阁罗凤见识到了朱莫岐等人的本事,后又从凤迦异那里听说了剑宗七子的盛名,对他们愈加的钦佩。如今听说他们倒戈来投,阁罗凤大喜过望,他深知这些江湖异士对一场战争胜败的重要性,和大唐的第一次征战,南诏国之所以能赢,舍龙阁的幕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阁罗凤当即便吩咐儿子前去迎接,凤迦异尚未走出房门又被他叫了回来,阁罗凤大笑道:“一剑宗的侠士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义气来投,父王也自当仿效孟尝、春申二君礼贤下士,我亲自去接!” 凤迦异使劲地点了点头。 燕无期前来相助,阁罗凤父子俩自然开心,相比于他们,还有一人更加的兴奋,宁佳儿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心心念念的“燕兄弟”了,谁成想竟然这么快就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而且,他不再是自己的敌人了...... 宁佳儿双颊泛红,自顾自的坐在那里傻笑。 “公主......”正在为她梳头的侍女轻轻叫了一声,她却浑然不知。 “公主!”侍女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 “啊?怎么了?”宁佳儿刚刚回过神来。 “您今天穿什么衣裳?我去拿过来为您换上。” 宁佳儿心不在焉地随口吩咐道:“就还穿昨日那件吧。” 不大一会儿工夫,侍女捧着一套华贵的衣裳又进了内室。 “怎么是男装呀?”宁佳儿眉头紧蹙,埋怨道。 “您昨天穿得就是这一身呀。” 宁佳儿爽朗好动,向来喜欢穿男装,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位百花公主骨子里却是个极其温柔和顺的人。她淡淡地“哦”了一声,心中小鹿乱撞,低头沉思:“燕兄弟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钟意的还是唐朝本土的姑娘,看不上我这蛮族女子......” 当即冲那侍女羞缅一笑,吩咐道:“你去把我的唐装拿来吧。” 却说阁罗凤于城门外迎了秦克己等人之后,便立即要设宴为他们接风,朱莫岐劝阻道:“大王美意在下心领了,我等此次前来乃是秘密相助,不可太过招摇,一切从简吧。” 阁罗凤脸色阴晴不定,心想:“既来投我,自当竭尽全力,秘密相助又算怎么回事?” 察言观色向来是朱莫岐的拿手好戏,阁罗凤的心思被他看了个通透,他取出腰间的折扇,一边把玩一边说道:“我们师兄弟既然决定了要帮你,自当全力以赴,你若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只管张口,我们暗中给你解决掉就是。” “哈哈哈,朱先生太客气了。” 自己的心思如此轻易的被人看穿了,阁罗凤只好哈哈大笑,草草掩饰了过去。“宴席不设了,饭总要吃吧?还请各位侠士随我到内殿一叙,就你我几人,绝不声张。” 待众人坐定,凤迦异立在他父王身后,小声耳语道:“要不要我去请二爷爷过来?” “糊涂!”阁罗凤轻声低喝。“你二爷爷与这几人势同水火,若此时让他过来,弄不好要出事的。” 蒙崇义的权威就像巨石一样,始终压在阁罗凤的心底,使他颇为忌惮。 “可是......燕兄弟他们已经来了,总不能一直瞒着二爷爷吧?他始终要知道的。” 阁罗凤凑近了凤迦异,说道:“父王知道该怎么处理,等吃过饭,我亲自去找你爷爷,委婉地说给他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阁罗凤突然停下了碗筷,半开玩笑的冲一剑宗众人说道:“朱先生先前说了,肯为我们解决棘手的事情,我虎国上下都是实诚人,本王可就当真了啊。” 朱莫岐微微一笑,在等他的下文。 “如今的确有一件难办的事情,始终困扰着我,还请先生为我谋划。” “大王但说无妨。” “如今六诏归心,河蛮臣服,就连山地的乌蛮一族也被本王征服了。”阁罗凤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又道:“现如今,偌大的云南几乎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但还有两块难啃的骨头,实在是......” 不等他话说完,朱莫岐张口便问:“楚彝和白彝是吗?” 阁罗凤惊讶道:“先生真乃神人也!不错!让我头疼的正是楚彝和白彝两族,他们夹在我和唐国之间,既不属我,也不归唐,如今这节骨眼上,若能把他们两族拿下,大事可成矣!” 朱莫岐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立即就有了主意,四字方针脱口而出——“远攻近交!” 他担心阁罗凤不明白他的意思,又简单补充道:“楚彝在远,打;白彝在近,拉拢。” “嗯?”阁罗凤满脸差异,说道:“本王也曾读过你们中原的《战国策》,秦昭王为破六国合纵之策,采用了范睢的‘远交近攻’战略方案,最终统一了天下,朱先生为何反其道而行,让我‘远攻近交’呢?” 朱莫岐哈哈大笑,说道:“当年秦国虎视天下,是征服者;现如今大王扼守西南,是防御者,所用的战略自然也要反之而行,这是其一。楚彝暗弱,容易战胜,这里又是唐军粮草辎重的必经之地,若能拿下此处,就等于是扼住了唐军的咽喉;白彝彪悍,不能硬打,若能拉拢他们,让其为大王看守门户,则洱海无忧,太和城无忧!这是其二。昆州城前不久遭到了唐军的屠戮,城内有不少白彝族的人,他们和唐军仇深似海,大王此刻前去拉拢,再合适不过了。” ...... 场中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阁罗凤等人才慢慢消化了朱莫岐刚才说所的战略方案。 “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又如大旱逢甘霖,阁罗凤受教了!”。 南诏王起身向朱莫岐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心里一阵后怕,心想:“庆幸此人不是我的敌人,纵使虎国再有十倍的兵力,也要被他一人吃的干净!” 阁罗凤缓了缓,又恢复了庄重神情,冲凤迦异道:“朱先生的话你也听明白了,拉拢白彝族一事非同小可,你亲自去跑一趟吧!” “是!孩儿这就启程。” “我和凤大哥一起去!” 无期一直觉得欠了凤迦异的恩情,前几日,凤大哥先是舍命为他担保,后又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牢里放走,这一切无期都记得呢。 颜天纵嘻嘻一笑,也站了起来:“这种事情又怎能少得了我呢!我也去!” 阁罗凤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有你们二位少侠相助,必然马到成功!” 话分两头,今日来姚州城的不光秦克己他们,还有吐蕃国的札克玛,他半日前就到了城外。 阁武恩被抓住以后,南诏王把他关进了姚州的大牢,札克玛虽然与之同谋,却并未受到牵连,他毕竟是吐蕃的使者,如今大唐窥伺在侧,就已经够阁罗凤头疼的了,万万不想再招惹吐蕃这个强敌了。 札克玛被驱逐出境以后并未急着返回逻些,因为他接到了吐蕃驸马的命令,让他在边境等候,两日前,札克玛再次接到了驸马的飞鸽传书,命他立即返回姚州。 札克玛到了姚州城下,见城门守卫森严,实在难以蒙混进去,便在城外找了一处民宅,静静等待驸马的到来。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个败在无期手下的藏僧,至于那耍阴招的千夫长,他的双腿被颜天纵废了,走不了路也骑不了马,就留在了两国边境。 “咚咚咚”有人轻声口叩门。 “谁?”札克玛下意识的问到,他的南诏话说得很流利。 “是我!”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人说得是藏语。 札克玛心中一慌:“这不是驸马的声音!”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门外那人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又用藏语说了一段暗语,札克玛这下彻底相信了来者就是驸马,急忙前去开门。 “啊!”札克玛惊叫一声,三魂七魄被吓走了一半,只见眼前这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头上戴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孔。札克玛当即便要关门,那黑衣人抵住门扇,喝道:“是我!” 札克玛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一看,确实是驸马的身形。 “您这嗓音......?”札克玛小心翼翼的问道。 “掩人耳目!”那驸马冷哼一声,进了屋。 札克玛对自家的这位驸马爷原本就十分畏惧,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心思缜密,工于心计,在他手下办事常常如临寒渊,如今他竟然连嗓音都可以随意改变,一想到这里,札克玛便浑身打颤。 待这位驸马爷坐定以后,札克玛立即端来了茶水,奉到他面前。 “坐吧。”驸马操着沙哑的声音,吩咐道。 “是...是...” “你们两个都辛苦了,先敬你们。”驸马端起茶杯,向札克玛和大和尚这边举了举。 “都是小人应该做的。”札克玛诚惶诚恐地说到,随后小泯了一口茶水。 “我好端端的计划让你们给办砸了。”驸马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 札克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虚道:“都是那两个小鬼......还有,阁武恩也实在不争气。” “还敢狡辩!”驸马厉声喝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那驸马又道:“罢了罢了,如今我再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札克玛急忙起身,点头哈腰道:“驸马请吩咐,小人一定全力去办!” “我需要借你们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札克玛问他。 “你们的脑袋。” “啊?”不光札克玛吓了一跳,那大和尚也是大吃一惊,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顿时便有一股蓝烟飘了起来。 “茶里有......毒。”札克玛刚说完最后一个“毒”字便气绝身亡了,大和尚抽搐了两下,也死了。 可能他们到了都没想明白驸马什么时候下的毒,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自己。 那驸马利落地抽出宝剑,只见银光一闪,札克玛和那藏僧的头颅瞬间就被切下来了。 驸马自言自语道:“在我们中原,有个词叫做‘弃车保帅’,现如今只有用你们的头颅才能让蒙崇义相信我是清白的。” 第51章 连哄带骗,巧舌如簧 蒙面的吐蕃驸马随手扯了一块桌布,把札克玛和那藏僧的人头包了进去,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随后拎着两个“包裹”出门了。 他轻功极好,守卫森严的姚州城在他眼中像是农家小院似的,趁着夜色,轻轻松松地翻过了城墙,直奔蒙崇义的住所而来。 此刻的蒙崇义正盘膝坐在床上,调理内息。 几天之前,臧锋以一招“点芒”大破蒙崇义,从表面上看,蒙崇义并没受到什么致命的外伤,但他体内的真气已被打乱,奇经八脉时而闭塞时而大张,毫无规律可循,丹田险些崩塌,五脏六腑就更别提了,里面的气血如翻江倒海一般,无法自控。 相比于这要命的内伤,蒙崇义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更为严重,他是堂堂南诏国第一高手,却一连两次败在了臧锋的剑下,又岂能甘心? “噗!”胡思乱想的蒙崇义再也无法稳定心神,又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脸色煞白,毫无血色,随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外功招式我丝毫不弱于臧锋,他能赢我,不过是占了内功的优势......” 蒙崇义说得一点都没错,他的虎贲爪、四无量指,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神功,败就败在了没有一套完善的内功修炼法门。天底下任何的外功招式都可以凭着高超的悟性而自创出来,唯独这内功,没有一个不是经过好几代人锤炼,用上百年的心血熬出来。 话又说了回来,包括蒙崇义在内的历任舍龙阁领头人,都算得上绝顶聪明的武学天才,想当初,南诏建国之前,陆元一不过是教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呼吸吐纳方法,蒙崇义愣是凭着这套粗简的内功,跻身于天下武学宗师的行列。 臧锋就不一样了,他是柴晚风最偏爱的小徒弟,打小就开始修炼七曜神功,那可是天下无双的神功秘籍,一剑宗压箱底的宝贝。 饶是如此,臧锋自己都承认,若只论内力的深度,他未必强得过蒙崇义。 ———————————————————————————————— 这时,房门被叩响了。 “谁?”蒙崇义问道。 “故人”门外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蒙崇义不认识这声音,但他向来艺高人胆大,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丝毫不怯地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是你!”蒙崇义惊呼一声。 “先生认得我?”蒙面的驸马感到十分诧异。 “哼!每个人的吐纳气息都是独特的,我自然能认出你来!”蒙崇义说这话时底气很足。 “......”吐蕃驸马的脸上尽是慌乱,但都被面罩给遮住了,“天下果真有这样的奇人!竟然能根据气息判断一个人的身份。” 吐蕃驸马恭维道:“先生的神通真是让在下开眼了。” “哼!” 不知怎的,自打这驸马进来以后,蒙崇义一直黑着脸。“你竟然还有脸来找我!上次诓骗我去长安,这次又串通阁武恩谋逆害我,咱们新旧两账一起算吧!” 蒙崇义并非恐吓,他是真要动手了。 可是刚一运功,只觉得腹中又有气血涌动,直往上翻,蒙崇义急忙强压住这乱窜的真气,鲜血虽没有喷薄而出,可嘴角还是渗出了一些。 这一切都被吐蕃的驸马瞧在眼里,进门时见蒙崇义脸色惨白,他就起了疑心,这下更断定了蒙崇义刚刚受过重伤。 “哈哈!蒙先生现在要杀我,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他这话里满是讥诮的味道。 “你......” “先生保重身体吧,等您功力恢复了再杀我也不迟,我今天来是要向先生解释清楚,您误会我了,我只想促成南诏和吐蕃的联盟,至于阁武恩造反一事我的确不知,暗害您的事情我就更不会参与了。” 蒙崇义仍旧一脸怒相,说道:“札克玛也参与了此事,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他是你的亲信,不是你指使的还能是谁!?” 驸马急忙辩解:“先生可真是冤枉我了!那天夜里在您府上短暂相聚之后我便立即返回成都了,是札克玛这狗奴才背着我私通阁武恩,要谋害您呀!”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先生,您看这个!” 说罢,便将札克玛二人的头颅从包裹里解了出来。 蒙崇义心中一惊,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狗奴才明着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竟敢背叛我,于是我便把他杀了,也好证明我的清白。” 蒙崇义脸色略有好转,又问:“藏在奴隶队伍中的三千吐蕃兵丁又是怎么回事?你敢说不是你的手笔?” 那驸马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是赤松德赞的姐夫,但他对我这个汉人始终都有防备,不是什么军机秘密都告诉我的,那三千人确实与我无关。” “你进来吧。”蒙崇义冷冷地说了一声。 两人说了这么半天,一直都在门口站着。 面罩之下的吐蕃驸马偷偷冷笑一声,蒙崇义又一次的被他蒙骗过去了...... “你这次找我,不只是为了证明清白吧?”蒙崇义给他递了一杯茶水,口吻也客气了很多。 那人哈哈一笑:“先生猜得不错,的确还有一件大事要和您商量,如今南诏和唐朝既已兵戎相见,双方孰强孰弱,相信您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上一次两国交战,唐朝只是派出了剑南道的守军,南诏虽说胜了,却也是惨胜,这次唐朝可是倾全国之力前来征讨,南诏毕竟是边陲小国,打不起也耗不起。这点道理蒙崇义还是知道的。 “你想怎样?”蒙崇义问他。 “李隆基对云南势在必得,先生若没有盟友相助......” “够了!”吐蕃驸马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蒙崇义又道:“唐军是狼,吐蕃是豺,一丘之貉而已! 自从知道了札克玛串通阁武恩要杀自己之后,蒙崇义对联盟吐蕃一事不像以前那么执着了。 “先生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要把个人恩怨和两国大业混为一谈,不管赤松德赞怎么对你,那是先生个人的事情,结为同盟却是两个国家的事情,而且,你们南诏现在也确实需要吐蕃这个外援。” 蒙崇义一时没有说话,他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话已至此,还请先生自己斟酌,无论你南诏何时向吐蕃求助,我们都会伸以援手。 他这话说得至真至诚,蒙崇义心里再次动容了,但并未立即答复他。 那驸马心里清楚,一味的催促反而不好,也就不再谈这事了,他转开话题,问道:“蒙先生武艺冠绝天下,又有谁能把您伤成这样呢?” “臧锋!”蒙崇义倒也干脆,直截了当地回答到。 “什么!”吐蕃驸马的反应很强烈,又急忙问道:“臧锋什么时候来的?” “五天前,还把那两个小鬼也救走了。” 吐蕃驸马思绪万千,他心中冷笑:“原来是你们干的......这下有好戏了。” ———————————————————————————————— 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吐蕃驸马当即便要起身离开。 “等等!”蒙崇义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我且问你一件事情。” “哦?”那驸马也来了兴致,“先生请说。” “你可曾见过这东西?”蒙崇义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了舍龙阁的信物——那块龙虎玉佩。 “!!!” 吐蕃驸马心中大骇,脸色阴晴不定。 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问道:“这是何物?” 蒙崇义也没想瞒他,说道:“这是我舍龙阁的信物。” “先生为何突然想起问我这事了?” “咳!前些日子在那两个唐朝小鬼身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玉佩,当时并未在意,后来从他们口中听说了我们南诏的‘武佛’就是一剑宗的祖师爷,这才对他们身上的玉佩产生了好奇,可奈何他们已经被救走了。” 吐蕃的这位驸马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端倪。 他哈哈一笑:“既然是舍龙阁的信物,说不定那里会有线索,在下斗胆,想请先生带我去一趟舍龙阁。” 蒙崇义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既然你不认得此物,那就算了,舍龙阁是我族重地,岂能随便进出!” 那驸马嘿嘿一笑,讨好道:“在下经常和一剑宗打交道,先生若带我去了,说不定还能帮您分析分析呢。” 蒙崇义摇了摇头,再次拒绝了他。 “那这样!先生一直苦于没有上好的内功修炼方法,您若带我去一趟舍龙阁,我便从我门中找两本秘籍赠于先生,您看可好?” “当真?” “当真!” “那好!明日我便带你过去。”蒙崇义和这吐蕃驸马接触的次数不少,大概知道他的性子,即便现在不带他过去,保不齐哪一天他自己也要偷偷地溜进去,与其那样,倒不如送他个顺水人情,反正舍龙阁也不是什么秘密场所,自己还赚了两本秘籍,何乐不为! “明日......”那驸马沉吟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在下不能在姚州逗留太久,咱们现在就启程可好?” “也好!”蒙崇义答应的到也爽快。 按舍龙阁的规矩,每月的最后一天是领头人和其他五位族长例行会面的日子,但经阁武恩这么一闹,五位族长风风火火地被蒙崇义召集到了姚州,上个月的例会也就没有如期召开。 所以,舍龙阁还保持着燕无期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蒙崇义和吐蕃驸马在佛塔底层查找了半天,没有看到任何线索,于是迈步上了二楼,轻轻打开机关,进了密室,依然什么也没发现。 最后,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被无期砸开的那个小洞上,互相看了一眼,钻进去了...... 蒙崇义也是第一次进这间暗室,正借着微光四处打量之时,吐蕃驸马紧跟着也钻了进来,他一下子就发现了桌上的两个木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住手!”蒙崇义也发现了木盒。 吐蕃驸马哪管这些,抢先一步夺了过来。 “放下!”蒙崇义大喝。 “先生不要紧张,在下看完之后立刻还给先生。”驸马抱着两个盒子就要往外走。 蒙崇义恨得牙痒痒,立即便要杀他,可刚一运功,气息又紊乱了。 “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吐蕃驸马放声狂笑,随后又道:“先生别急,在下说话算数,看完之后一定完璧归赵。” 蒙崇义冷笑一声:“你真的以为我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吗?” 吐蕃驸马暗道一声不妙,当即便要离开。 只听蒙崇义吹了两声口哨,不大一会儿,楼梯那里就传来了窸窣跑动的声音——未受伤的三位长老带着十几名舍龙阁的幕僚迅速地围住了吐蕃驸马。 从太和城到蒙舍川,他们一直悄悄地跟着蒙崇义,负责暗中保护。 这次轮到蒙崇义哈哈大笑了,他自负道:“和你相处久了,不多留一手怎么能行?” 戴着头罩的吐蕃驸马心里暗暗咒骂:“老东西学聪明了!”随后苦笑一声,把盒子丢给了蒙崇义。 蒙崇义端详了半天,不知该如何破解这榫卯结构,驸马在一旁揶揄道:“要不我来试试?” 蒙崇义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盒子又递了过去。 驸马笑道:“这榫卯结构我确实能开,但不白白帮你,里面的物件须得让我看上两眼。” “好!就依你!”众人包围之下,蒙崇义也不怕他跑了。 吐蕃驸马比燕无期更懂榫卯结构,仅用了三五个呼吸的时间就把盒子打开了。 “空的!” 蒙崇义惊呼一声。 吐蕃驸马大喝:“一剑宗那两个小家伙干得好事!” 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 蒙崇义又道:“先别说没用的,看看另一个盒子吧。” 驸马拿起另外一个盒子,也发现了凹印,他脑筋飞速旋转,随后冷笑一声:“别费力了!这也是空的。” 蒙崇义不死心,夺过盒子晃了晃——果然,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响动。 “这个凹印就是机关,至于钥匙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块龙虎玉佩!”吐蕃驸马推理分析的能力,无人可及。 “两个小贼!”蒙崇义目露凶光,他使劲握了握拳头,关节劈啪作响。 “我答应蒙先生的秘籍也不用给了。”驸马冷不丁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盒子里的物件比我答应先生的秘籍要珍贵千倍百倍!”吐蕃驸马说这话倒也有凭有据,他猜想,两个盒子十有八九是陆元一留下的,陆元一是何等人物,又藏得如此隐秘,定然不是俗物! 那驸马又道:“我若没猜错,盒子里面放得应该就是一剑宗的镇宗之宝——《七曜神功》!” 这话纯属是他瞎编的。 “七曜神功!”蒙崇义惊呼一声,两眼放光。 “一剑宗的几个家伙应该还在昆州附近,先生现在带人去追,兴许还能赶得上!” 第52章 牛头山上,哑巴洞主 字数爆表的一章。 带大家领略一下1300多年前,云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的风俗,求收藏,求关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无期和天纵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凤迦异的房间,三人相视一笑,满脸的狡黠,随后又像做贼似的,偷偷地摸到了马棚里。 凤迦异小心翼翼地捋着马背上的鬃毛,冲马儿说道:“玉花骢,这会儿你可千万不能出声。” 待他们出了城门,如释重负一般,深深地吐了口气。 颜天纵啃了一口手里的饭团,说道:“我说凤大哥,咱们这么瞒着公主合适吗?” 昨天夜里,宁佳儿听说了他们要去白彝族谈判的事情,死活都要跟着,即便凤迦异把其间的利害关系都向她陈明了,她还是不听,任凭谁劝都不管用,就差摔盘子砸碗了。 无奈之下,三人只能出此下策,悄悄地溜出城了。 “此去凶险,成败未知,让小妹留在城里也是为她着想,她会明白的。” 颜天纵点了点头,凤迦异的话他也认同,又问道:“咱们先去哪里?直接去找他们的族长吗?” 凤迦异挠了挠头,尴尬一笑:“其实......我不知道白彝族的那位族长住在哪里。” “什么?” “什么!” 无期和天纵均是一惊。 “我说凤大哥,这会儿可没工夫说笑。”颜天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我的确不知道白彝族的老巢在哪。” “那还去个屁啊!走走走!回城睡觉。”颜天纵嚷嚷着就要掉头 凤迦异急忙拦他:“兄弟你别急啊,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知道。” 天纵嘿嘿一乐:“我逗你玩呢,那咱们就赶紧去找知情的人啊!” 燕无期说道:“凤大哥说的话我不太明白,还请详细的给我们讲讲这白彝族吧。” 那时的南诏国虽然尚未完全开化,但因为常和唐朝交际,耳濡目染,自然也受唐朝文化的影响,上到军队建制,下至民风民俗,都在不断的汉化。 但白彝族就不一样了,他们身处云南腹地,世代居住在他们口中的“坝子”上,与世隔绝消息闭塞,因此,还保留着最原始的风俗传统。 边境那些不太友善的汉人常以“蛮子”称呼阁罗凤他们,但相比于白彝族,阁罗凤的南诏国先进得太多了,根本算不上“蛮族”。 最起码南诏国有民宅,有村落,甚至还会筑城,文武百官的建制也比较完善;再看白彝族,他们至今仍居住在大大小小的溶洞内,既不播种也不耕耘,商业集市就更不存了,生存手段还是以采野果和狩猎为主。 昆州虽然是在白彝族的地盘里,但他们并不习惯在城内生活,只有一小部分的老弱妇孺会在那里居住。 之前无期还在纳闷,昆州就算再小,可毕竟是一座城池,怎么就让李元春那种杂牌匪兵给攻下了呢?听凤迦异这么一说,他彻底明白了。 无期又问:“凤大哥是想抓个‘舌头’问路吗?” 凤迦异哈哈一笑:“怎么会!我们这次来是为了拉拢他们,‘抓舌头’这事有失礼仪,再说,白彝族各洞之间向来团结,贸然地找人问路,他们未必会说。” 颜天纵皱着眉头,说道:“那还真有些棘手了!” 无期却不这么想,他知道凤迦异向来沉稳,如今他又笑得这么坦然,一定是早就有了对策。 果不其然,只听凤迦异说道:“在白彝族的边缘地带,靠近姚州方向有个‘牛头山’,山中有白彝族的两个分支,其中一个生活在‘绿萝洞’里,她们的洞主名叫‘花姑’,是我多年好友,咱们先去找她。” 天纵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说道:“凤大哥有熟人干嘛不早说,害我白担心一场。” “之前你也没问我呀!” 无期又有了好奇,问道:“不是说白彝族不归你父亲管吗?怎么又有了好朋友呢?” “哈哈!燕兄弟小家子气了!普天之下皆是朋友,五湖四海尽是兄弟,何必在乎什么种族国界!你和我虽非一国,但依然是过命的兄弟,不对吗?” 燕无期只知道凤大哥爱交朋友,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的胸襟见地,和他相比,自己真是小家子气了。 凤迦异又一次地挠了挠头,羞涩地说道:“而且,这个绿萝洞主名叫和我......” “和你怎样?” 无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凤王子苦笑一声:“哎!你们到了便知!” 坝子地区沟壑纵横,溪涧众多,好在三人骑得都是云南本地培育出来的“滇马”,这马跑得虽然不是很快,但擅长爬山,耐力也极好。 不过半日,他们三人便到了牛头山的山脚下,只见眼前云雾缭绕,扑朔朦胧,随处可见的参天古树,绿得发亮,润得沁人心脾。 相比于那些常有文人墨客来访的中原仙山,这里是那么的原始,也格外的纯净。 三人穿梭在树林中,一直向上骑行,凤迦异时不时地停下来四处观望,好寻找之前上山时的参照物。 可这座大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自山脚至此,他们走了快一下午了。 “凤大哥你行不行了?”天纵很是无聊,一边挥剑砍身边的荆棘,一边抱怨。 “我这不正找路呢嘛。” “找路?你不是来过吗?” “别提了,之前每次来都是他们在山下迎我,这么贸然地摸索,我也是第一次......” “啊?”颜天纵一拍脑门,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等!”燕无期忽然停住了脚步,“你们看,这树枝不是天纵刚才随手砍下的吗?”他语调中有些慌张。 天纵跳下马来,凑近瞧了瞧。 果然! “天呐!我们迷路了......” “先别慌。” 凤迦异依旧泰然自若,他从马鞍一侧取出一个犀牛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咱们就在原处等待,兴许我那朋友能听见这号声。” 赶了一天的路,三人肚子也都饿了,于是席地而坐啃起了干粮,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燕无期猛得站了起来,说道:“有人来了!” “二十人左右,走得很快。”天纵也听见了脚步声。 “哪呢?我怎么看不见?”凤迦异没学过内功,听力目力都比不上他俩。 话刚说完,只听得附近灌木丛中有“沙沙”响动的声音—— 一群身穿兽皮衣服,拿着简制长矛的“野人”冷不丁地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领头的是个女人,穿着十分暴露,只见她脸上涂着各样花里胡哨的符文,用南诏话大声问道:“你们是谁?” “我是凤迦异,你们主人的朋友。” “阿巴阿巴阿巴。” 这女人旁边的一个精瘦男子张嘴冲她“说”了半天。 “哑巴洞的人!”凤迦异吓得冷汗直流。 他们不是绿萝洞的人,而是牛头山上的另一个部落,一个以蛇虫鼠蚁为食的蛮族! 那女人吼道:“我们大王从来不认识住在竹笼里的人,更不认识穿裙子的人。”他们管南诏人叫“住在竹笼里的人”,管汉人叫“穿裙子的人”。 凤迦异到底是一国的王子,他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厉声呵斥领头的那女人:“是兀突大王请我来的!你敢拦我?小心她扒了你的皮!” “阿巴阿巴阿巴。” 那精瘦男子又“说”了几句。 领头的女人前后想了想,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长矛,说道:“你们跟我走吧。” “哼!你们对我如此无理,我不去了!”凤迦异说完这话,调转马头就要往回走,无期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见凤大哥如此,也就跟着照做了。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忽然!所有穿兽皮的人都摘下了木弓,搭上鱼骨箭,对准了凤王子。 “要么跟我去见兀突大王,要么现在就杀了你们。”领头的那女人阴狠地说道。 “要不要动手?他们快不过我的剑。”颜天纵又岂是善茬,他在征求凤大哥的意见。 “我们来是为了拉拢他们而来,先别动手。”凤迦异说完这话,又扭头冲向那女子,说道:“我这就去见兀突大王,你带路吧!” 女人豪横地走到燕无期身边,用兽骨磨成的匕首在他裙摆上划了两刀,粗鲁地割下了三块布条,示意他们蒙上眼睛。 他们三人也都照办了。 “坏了坏了!竟然稀里糊涂地跑到了哑巴洞的地盘。”凤迦异用中原话小声地说到,他刚才不过是强装镇定而已,哑巴洞不比绿萝洞,这是个极其野蛮的部落,吃人的事情也常有发生。 “哑巴洞?”天纵想起了刚才那个精瘦男子,低声问道:“难不成这个部落的人都是哑巴?” “嗯,他们一多半的人都不会说话。” 燕无期知道,哑巴是不会遗传的,这么多人不会说话,其中一定有缘由,于是悄悄地问凤大哥:“他们生来就不会说话吗?” “不是!他们小时候是会说话的,不知怎么回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嗓子反而逐渐退化了,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说话含糊不清的,也有一点话都说不出来的,像领头那女人说话如此清晰的并不多见。” 听他这么一说,无期愈发的好奇了。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没过一会儿,感觉有一道雨帘浇在了头顶上,空气一下子就变得潮湿了很多,偶尔还有水珠从上面落下,“吧嗒”一声,溅在了石头上。 “一座掩藏在瀑布之下的溶洞?”燕无期心里暗暗思忖。 就在这时,三人眼上的布条被拿掉了,无期环视一圈——果真是个大溶洞。洞内到处都有积水,水上零零散散的垫着几块石头,好方便过人,曲曲折折的溶洞常年被地下河浸润,又冲出了三五条隧道,隧道尽头又有洞府与之相连,可谓丝丝入扣环环相套。 无期心想:“这溶洞像迷宫似的,一时半会儿是跑不出去的,等下若真的打起来,也只能下死手了。” 三人的正前方突兀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点着一堆篝火,正有七八个人围着石头,在烤什么东西。 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慢慢地站了起来,洞内昏暗幽闭,看不清是男是女。 “我认识你?”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无期心里纳闷,这地方也真是奇怪,怎么领头的都是女人? 凤迦异没有回答。 那女人踩着石头,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这时无期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是个牙齿向外暴起,长相略丑的女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人,一个五大三粗,脑袋又长又扁的男人,看着就不怎么聪明。 待他们离近了,无期赫然发现,两人手中都拿着一条已经烤熟的长蛇,滋滋有味地吮吸着。 吃蛇肉! 即便真吃蛇肉,哪有这么吃的?既不扒皮,也不破肚,直接囫囵个就给烤了! 都已经这时候了,再编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凤迦异向那女人鞠躬道:“南诏王子凤迦异见过兀突大王。” “怎么?你这是带兵来攻打我了吗?”兀突女王戏谑地说道。 “我是来请兀突大王帮忙的。” “真是可笑,你我两不相干,我为什么要帮你?” 兀突女王刚说完这话,身后那糙汉子立刻就拔出了刀,竟然还是一把铁器,看样子,他在族中也是个有地位的人, “阿巴阿巴!” 女王挥手打断了他,扭过头来,扯着嗓子“阿巴阿巴”地吼着,男子立刻像是温顺的小狗一般,蹲在了地上,舔她的脚跟。 颜天纵暗暗发笑:“这都能交流?” 兀突女王又吩咐那男子:“剁他们每人一条胳膊,然后给阁罗凤送回去。” “什么!”凤迦异大吃一惊,立即想要拔刀自卫,可奈何双手被缚住了,一时慌得不知所措,额头上浸满了豆大的汗珠。 “兄弟快跑!”凤迦异急忙大喊。 燕无期一个跟头从他头顶上翻过,越过兀突女王,直接落在了那糙汉子身边,这人仍然蹲在地上,还没起身就被无期锁住了喉咙。 早在进入溶洞之前燕无期就暗暗地挣脱了绳索。 无期一手掐着他的喉咙,另一手也没闲着,“嘎嘣”一声轻轻松松地卸掉了他的胳膊。 篝火附近的男男女女拔出粗制滥造的兵刃,纷纷向这边赶来,但道路狭窄,每次只能一人通行,脚下的石头又常年被暗河浸润,异常光滑,他们赶过来的速度并不快。 “把‘清心碧玉散’给我!”无期冲天纵大喊。 清心碧玉散是苏简仪调制的解毒圣药,以牛黄、麝香为主,辅以石斛、冰片、鸡内金等清凉药物,再用无根露水熬制而成,可解天下百毒,即便遇到了稀奇古怪的重毒,虽不能解除,却也能稀释缓解。 “哦~哦~”颜天纵很早之前也挣脱了绳索,急忙往袖口里摸,随手掏出一个白瓷瓶,朝无期扔了过去。 无期猛得掐了一下那人脸颊,趁他张嘴,把白瓷瓶里的东西往里倒了一些。 “你给他吃了什么!”兀突女王歇斯底里地大吼。 “救他性命的东西。” 无期又冲凤迦异说道:“凤大哥帮我翻译。” “蛇虫鼠蚁这些东西微微带有毒性,偶尔吃一两次不要紧,常年以此为食就会出问题,你们的声带破损就是拜它所赐,还有......”无期指了指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又道:“他们长得如此畸形,也是虫毒的副作用。” 那个时代虽然没有“细菌”和“微生物”这样的名词,但高明的中医都知道,人体内是有一些肉眼看不见的“活物”存在的。 兀突女王冷静了片刻,喝道:“我怎么知道你这小贼说得是真是假!” “我们三人就在这里,若这人身体不见好转,任你处置就是。” 凤迦异心虚地看着无期,偷偷问道:“行不行?” 无期双手一摊,一脸无所谓道:“我也是半猜半蒙的,行不通的话就打出去呗。” “......” 就在这时,刚才被无期强喂了清心碧玉散的那名糙汉子,只觉得小腹蠕动,慌慌张张地找地方解手去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像是虚脱了一样,步履蹒跚地回来了,但脸色全是喜色:“我...好舒服...凉凉的。” 他竟让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口齿还有些不太流利。 “凤王子救了我们一族,从今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兀突女王兴奋地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传来了霹雳咣当打斗的声音,大伙儿正回头观望之时,又有一阵极其甜美的女声传了过来。 “凤哥哥在哪?老妖婆快把我凤哥哥交出来!” 一身绿色苇叶编织而成的衣服,一顶鲜花攒成的头带,一双竹木凉鞋,袒露的臂膀比羊脂玉还要白嫩。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漂亮女子赫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颜天纵张大了嘴吧,磕磕巴巴道:“她...她是仙女吧。” 第53章 母系氏族,不落夫家 “花姑!怎么是你?”凤迦异目光炯炯,眼里满是欢喜。 “我听见了你的号角,就顺着声音来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花姑说完这话又向凤迦异靠近了两步,将他手上的绳索解开之后,冷不丁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把脸贴在了上面。 “凤哥哥这么久都不来看花姑,还以为你把我忘在这深山老林里了呢。”花姑面目含春,娇俏可人,既有异域少女的率真,又有中原闺秀的柔情,加上她这一身打扮,真可谓是出水芙蓉,天然无暇。 好一个色冠天下,美艳不可胜收,纵使九天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看这两人亲昵的样子,就算无期年纪再小,也看懂了里面的眉目。 颜天纵干咳了一声。 凤迦异尴尬一笑,从花姑怀里抽出了胳膊,借故问道:“那你后来怎么找到我的?” “我抓住了哑巴洞里一个下山采果子的人,是她告诉我的,然后我就带人打进来了,果不其然,凤哥哥还真让老妖婆给抓了!” “你这偷男人的臭丫头,看我不杀了你!”兀突女王话音刚落,提起手中那把非刀非枪的长杆武器,恶狠狠地冲花姑刺了过来。 花姑身形轻盈,悠忽转了两个圈圈,成功地躲了过去。“哼!我只偷凤哥哥一人,又没偷你男人,你急什么!” 兀突女王完全不理这茬,又要提枪再刺。 “住手!”凤迦异大喝一声。 兀突女王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抡圆了武器朝花姑砍来,凤迦异横身挡在了花姑面前,一把攥住了那长杆武器。 他到底是个男子,手上的力道也不是兀突能比的,兀突憋足了劲,前后晃了晃,还是没能夺回武器。 “哇!凤哥哥真厉害,快揍这老妖婆!”花姑从凤迦异身后探出个脑袋,拍手叫好,还不忘冲兀突女王做个鬼脸,嘲笑她一番。 “兀突!你刚刚才说过,以后什么事情都听我的,难道这么快就不算数了吗?”凤迦异横眉冷对,王者风范尽显无疑。 “......” “我是凤王子的人,你的话我自然要听......”兀突女王低头说道,随后便松开了手。 “呸!老妖婆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你也配做凤哥哥的人?” “臭丫头,我撕烂你!” 两人当即又要开打。 他们全程说得都是南诏话,无期和天纵像个傻子似的,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场闹剧。 “还请凤大哥给我们翻译一下吧,实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对对对!是该给你介绍一下的。”凤迦异现在巴不得能找个别的话题,好把这两个斗嘴的冤家分开。当即便叫到:“花姑快过来!” “这是我的两个小兄弟,燕无期和颜天纵,都是从唐国来的。” “你们好呀!”花姑爽朗地向他们打了声招呼。 “这是花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绿萝洞洞主。” 无期心里诧异:“怎么又是个女洞主?” “哼!”花姑白了凤迦异一眼,嗔道:“你应该说我是你以前的情人!” “......” “......”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惊得大眼瞪小眼,倒不是因为他俩的关系,而是没想到花姑竟然这么直率,这样的话怎能随随便便地说出来! 凤迦异到底是王族后裔,不像花姑这样长在深山里的人,顿时又羞又臊,双脸绯红地说道:“花姑......我都成家了,你怎么还......” “我知道呀,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并没娶妻啊!” 无期他们听得是云里雾里,越加的不明白了,看这两人郎情妾意的样子,怎么就没走到一起呢?凤大哥反倒是娶了现在的妻子。 凤迦异端庄了姿态,说道:“好啦好啦!等下到了你的绿萝洞咱们再慢慢聊,先说眼下的正事吧。” “燕兄弟既然有能医治他们的解药,凤大哥想厚着脸皮向你多讨要一些。” 无期想也没想,又把“清心碧玉散”从怀里掏了出来,正要递给凤迦异的时候,颜天纵突然拉住了他,随后冲众人嘿嘿一笑,拽着无期往旁边走了,两人不断地小声嘀咕着什么...... 燕无期哈哈一笑,使劲地摸了摸颜天纵的脑袋,称赞道:“妙极妙极!你这小脑瓜怎么长得?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天纵向来喜欢听别人恭维的话,只见他摇头晃脑,十分得意。 论聪明才智,天纵从小就比不过无期,但若说到机灵狡猾,无期丝毫不如天纵。 颜天纵回到众人身边,唉声叹气道:“哑巴洞里需要服解药的可能有上千人,我们兄弟俩只有这一小瓶,不够分呐。” 无期接过话茬:“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这‘清心碧玉散’是我六师伯炼制的,我现在休书一封让他再送些过来,也是可以的。” 一剑宗的两个鬼灵精一唱一和的演上了。 “那就快给你师伯写信吧!”凤迦异并没想太多。 “凤大哥你有所不知,这药丸所用的材料都极其珍贵,莫说上千粒,单单这一小瓶就得白银几千两!” “天纵休要胡说!可不止几千两,单是里面用到的麝香就超过这个数了,要我说呀,这一小瓶最少要一万两白银。” 两人还真是演戏的行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一瓶“清心碧玉散”确实是珍贵无比。 兀突女王听得懂汉语,她立刻就皱了眉头,一小瓶就要上万两白银,那一千粒要多少钱?哑巴洞的人不会写字,也不会算数,这巨额款项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们的认知。 “这......”兀突女王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把目光转向了凤迦异,“凤王子,你看这事......” “燕兄弟只管给你门中的长辈写信,等回到了姚州城,大哥分文不少的付给你。” “好嘞!有凤大哥这句话在,我即刻让师伯送药过来。” 兀突女王激动地像个孩子,只见她提起手中的武器,在自己掌心划出一道血口,然后摆出了击掌的姿势—— “血约!”花姑和凤迦异均呼一声! 血约,白彝族带有宗教性质的礼节,立了血约之后就表示这个氏族里所有人的性命以及灵魂,永远的归给了契主,纵使白彝族的大族长也没有权力强迫某一个分支和自己互立血约。 凤迦异当即取出腰刀也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 双掌相击!从此以后,哑巴洞一千四百八十二条性命就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了,他们的生杀大权握在了凤迦异手中。 这从头到尾都是颜天纵的鬼点子,他料准了凤迦异会自掏腰包为哑巴洞付账,故意把“清心碧玉散”说得极为珍贵,一副价值连城的样子,好让凤大哥收买人心。 一剑宗是天下武林的首脑,他们节俭归他们节俭,但宗府并不缺钱,无期和天纵又岂会收凤迦异的钱。 “我尚有话要对兀突讲,还请两位兄弟和花姑你们先到洞外稍候。” 燕无期知道凤迦异要部署作战任务,识趣地拉着天纵走开了。 花姑也乖巧地回答道:“那,凤哥哥你快一点,我在外面等你。” 出了洞口的瀑布,无期三人找了块大石头,随地坐了下来。 “呼!”花姑深深地吸了口气,“老妖婆的洞里臭气熏天,太难受了!” 颜天纵嘿嘿一乐:“姐姐那里一定是洞天福地了!” 花姑笑的十分开心,宛若盛开的海棠花。“你这唐朝小鬼头的嘴巴可真甜。” 颜天纵又是嘻嘻一笑:“我都十四岁了,可不是什么小鬼头。” “十四岁?我可比你大好多呢!” 花姑今年二十有二,但无论是娇俏的长相,还是甜腻的举动,都不像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 他又凑了过去,谄媚道:“姐姐和凤大哥看着极为般配,而且听你的意思,姐姐比嫂子还先认识凤大哥,怎么就没成亲呢?” 颜天纵的举止略显轻浮,并非是有什么歹意,在他心里永远只有师姐一人,他这么巴结花姑,纯粹是一个懵懂少年对漂亮女性的“倾慕情怀”。而且天纵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又全是哥哥,所以对“漂亮的姐姐”有着格外的好感。 初见蔷薇之时,天纵像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喊她“姐姐”,也是这个缘故。 花姑甜笑一声,回答道:“在我们白彝族有个词叫做‘不落夫家’。” 无期和天纵均是摇头,从未听过。 “我们白彝族至今仍保留着最原始的习俗,都是女子担任首领,族内的年轻姑娘可以自由地选择伴侣,但生了孩子以后一定要归给‘姆妈’,‘姆妈’就是你们口中的外婆,而她本人也不能住在夫家,还是要生活在娘家的。” “母系氏族!”燕无期心中惊叹。他曾在古书上读到过,在三皇五帝之前,中原有好些个部落都是以母为尊,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啊?那丈夫怎么办?” “丈夫可以选择留在自己原来的氏族里,也可以生活在妻子家。” 天纵小声嘀咕:“那不是上门女婿,吃干饭的吗?” 花姑纠正道:“不对!男子无论在哪,都要参加狩猎,还要负责保卫洞里的老人和孩子。” “哦~这和我们中原倒还有些相似。”天纵羞涩一笑,又问道:“在我们中原,一个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姐姐若真喜欢凤大哥,也是可以嫁给他的嘛。” “呸!”花姑啐了他一口,“我们绿萝洞可不像哑巴洞那样胡搞乱搞,族里大多数人都只会选择一个固定的伴侣。” “对偶婚!” 无期看过的那本古书上也有记载,母系部落里的男女双方虽没有正式的婚约,但也不会随随便便的再选择其他伴侣,相比于“群婚”算是一种相对稳定的夫妻关系。 “而且,凤哥哥他们家中向来也有从一而终的传统......”说到这里,花姑脸上满是崇敬,又有无限的娇羞。 无期已经听明白了,凤大哥是阁罗凤的独子,自然就是下一任的南诏王,作为储君,他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要被抱到外婆家收养,即便他同意了,蒙崇义和阁罗凤也不会允许的。 而且他和花姑都是忠贞之人,一个不会多娶,一个不想共夫,所以才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燕无期心中思绪万千,对凤大哥和花姑的敬意又多了一重。 花姑明明知道凤大哥不会娶她,却始终心怀希冀地等待着,时时刻刻都在想他,却不越雷池半步。 只为他守身如玉,忠贞专一。 哪怕青灯古卷,美人迟暮, 哪怕孑然一人,老翅寒暑。 凤大哥明明很想与她长相厮守,但为了王族大业,默默地选择了割舍,明明可以说服花姑,二女共事一夫,但不肯违背自己洞房花烛之时,对妻子许下的诺言。 于是默默地扛下了所有的无奈和遗憾。 既已辜负,不如相忘江湖, 还君明珠,休提相思之苦。 第54章 湖心小筑,蛇蝎美人 “你们三个在聊什么呢?”阁罗凤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洞里出来了,他看起来十分高兴。 “凤哥哥!”花姑亲昵地叫了一声。 燕无期随口应和道:“倒也没说什么,花姑简单地和我们讲了一些这里的习俗。”他收起心绪,又问:“看凤大哥如此高兴,哑巴洞的人都安排好了是吗?” 凤迦异哈哈一笑:“不错!我已让兀突带着她的族人在山下葫芦口把守,此处是唐朝东路军的必经之地,若敢来犯,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燕无期不无担心地说到:“哑巴洞能打仗的也就千人左右,即便占有地形优势,唐军若以人海战术轮番攻打,恐怕也难以持久呀。” “燕兄弟说得不错,因此我并未让他们死守,一看势头不对,随时撤回山上就行,只要能把唐军拖疲乏就算赢了,而且......”凤迦异停顿了一下,眉开眼笑道:“兀突女王还有个表亲,也是白彝族的一个部落首领,离这里不算太远,兀突说有她十足的把握能劝说这个表亲,一起为我把守葫芦口。” “是山下汲沦溪的另一个老妖婆吧?”花姑白了他一眼,话里带着轻蔑的味道。 “花姑!”凤迦异刚想斥责,让她注意说话语气,一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就心软了,“她们现在都为我南诏效力,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要和睦共处才是。” “哼!凤哥哥偏心,一个个小小的葫芦口而已,我也可以守住的。” 凤迦异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又是感激,又是亏欠,他心想:“我凤迦异何德何能,竟有如此红颜知己,关键时刻肯不顾一起地助我。”当即又说道:“花姑先别急,你们绿萝洞的造箭工艺是白彝族里拔尖的,到时少不了要麻烦你呢。” 花姑甜甜一笑:“这还差不多。” “妙啊!妙啊!不到一天的时间,咱们就拉拢了三支白彝族部落,照这样下去,完全没有必要去找什么大族长啊。”颜天纵骑在马上,得意地说到。 “你这小滑头净胡说!我们白彝族有四万多人,遍布三十六洞七十二溪,等凤哥哥全部谈妥以后,仗也该打完了,所以还是必须要去见大族长的。” 天纵急忙催促:“那还等什么,花姐姐快带我们去见这位大族长吧!” “现在不行,非得到了望月那天不可。” 古人称每月初一为“朔”,月中为“望”,最后一天为“晦”。 无期听得好奇,他向来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于是问道:“为何非得等到月十五才能去呢?” 凤王子和颜天纵也急于想知道答案。 “大族长住在滇池的湖心岛上,那里每月十五都会大雾弥漫,只有这时候咱们才能进去。” 听她如此一说,无期愈加茫然,“乘船下海都找风和日丽的时候,哪有人偏偏要等到起雾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湖中岛屿星罗棋布,暗礁林立,这么冷不丁地过去,根本就找不到大族长的住所,这只是其一;为了不被外人打搅,大族长在湖中各处安排了许多哨兵,皆是武功高强的奇人异士,胆敢擅闯之人一律就地处决,这是其二;最可怕的还在后面,据说滇池的水底有两头怪兽,专吃乱闯湖心岛的人!” “怪兽?假的吧?世上哪有什么怪兽!”颜天纵一脸的不信。 无期的心智要比天纵成熟,他关心的是花姑之前提到的哨兵。“既有许多武林高手为大族长卖命,那她自己也会武功喽?” 花姑自豪地说道:“大族长岂止是会武功!民间都说,整个云南也只有凤哥哥的二爷爷能勉强压他一头。” “蒙崇义?!”天纵惊呼一声。 自从上次在舍龙阁和他交手之后,天纵心里一直都有阴影,于是摇头叫苦:“这下难办了......又多了一个和师傅同级别的高手......” 无期问道:“可花姐姐你还是没说明白,为何每月十五就能进岛呢?” “大族长虽然不想被外人打扰,但毕竟掌管着整个氏族,因此她立下了规矩,每月十五会撤除守卫,派人在岸边等待,负责接引来访的各部落首领,因为那一天总有大雾,入岛的人下次再来还是找不到路。” 无期心里暗叹:“好高明的手段!” “按你们楚彝族的规矩,大族长也是个女的吧?她叫什么?”颜天纵急于想知道这个神秘高手的一切信息。 “大族长也是女的,她叫秋凝水。” 颜天纵嘿嘿一乐:“秋凝水?听这名字倒像是个温柔的人呢,她脾气好吗?” “这个......”花姑犹豫了一下,“不太好说,反正对我们族人是很和善的,但凤哥哥却经常说她很凶。” 凤迦异急忙插话:“我从未见过这位大族长,都是听我二爷爷说的。” “既然是蒙崇义说的,那一定是反话!”颜天纵对蒙崇义实在厌恶地很,他嘻嘻一笑,又问:“这个秋凝水她漂亮吗?是像仙女姐姐这样的,还是像兀突女王那样的?” “她和我母亲年龄差不多,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 “啊?这么大年龄了呀!无趣!”颜天纵随口嘟囔了一嘴。 “好啦,咱们言归正传,今天是腊月初九,离望月还有几天呢,要不就先到花姑那里打扰两天,然后再出发,两位兄弟觉得行吗?”凤迦异看向无期,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不打扰,不打扰。”花姑笑靥如花,爽快地应承下来了,她巴不得能和凤迦异多相处几日呢。 燕无期和天纵一切客随主便,去哪都无所谓。 “好!那咱们就先去绿萝洞。” “我到前面领路。”花姑眉眼如画,异常地兴奋。 ———————————————————— 绿萝洞在牛头山的另一侧,和哑巴洞离得并不远。 花姑果然没有夸大其词,绿萝洞无论是结构布局,还是栖息环境都远非哑巴洞所能比及,这里既不阴森也不晦暗,洞里虽然也有流水,但因为通风良好,并不觉得潮湿,反而很凉爽,时不时还有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传来。 四周的山壁上长满了各样的藤萝枝蔓,石床石椅一样俱全,洞里的角角落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闪着耀目的七彩光芒。 这哪是野蛮人的部落!说是仙人隐居之处也毫不为过。 “哇!”颜天纵左看看右瞧瞧,口中发出阵阵赞叹的声音。 “花姐姐,那闪光的是什么东西?”无期问道。 “水晶云母一类的石头吧。”花姑轻描淡写地答道。 颜天纵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什么!这么多的宝石!那仙女姐姐岂不是很有钱?” “嘿嘿,我们族人自给自足,饿了可以吃山羚肉,渴了有自己酿的果酒,冷了可以用苇条编衣服,要钱有什么用?” 颜天纵哈哈一笑,臭屁地恭维花姑:“姐姐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呢。” “你这小鬼头!”花姑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就在这时,只听“咕呱”“咕呱”传来了两声蛙叫的声音,“啪嗒”—— 一个小东西落在了花姑肩膀上,她轻轻地摸了摸,柔声道:“小石头,我不在家,你又调皮是吗?” 众人又听见了一声蛙叫,却看不见有任何东西。 “在仙女姐姐肩膀上呢!”颜天纵大喊一声。无期循声望去,只见花姑肩膀上安静地趴着一只纯绿色的小青蛙,和她的衣服融为了一体。 “嘘~小点声,它可害羞了,你别吓跑它。”花姑摸了摸小青蛙,又道:“这是我驯养的赤眸毒蛙,它叫小石头。” “啊?有毒呀?”颜天纵听到毒蛙二字,急忙后撤两步。 花姑拉住他,说道:“你别怕,小石头特别通人性,它从不攻击我的朋友们。” 无期小时候常在河边抓青蛙,倒不像天纵那么害怕,他凑近瞧了瞧,十分不解地问道:“花姐姐,这小蛙通体碧绿,为什么要叫‘赤眸毒蛙’呢?” “你看这里。”花姑指了指小青蛙鼓包的眼皮,“当它们遇见威胁,准备放毒时,这里就会变成血色,所以就叫赤眸。” 听她如此一说,天纵也就不再怕了,伸出手来试探性地摸了摸,小青蛙也只是“咕呱”叫了一声,似乎很是受用。 “还真是个可人的小东西!” 花姑自豪道:“小石头不光会施毒,还能长途奔波,水路并行,一天能跑好几百里呢!” 无期听得瞠目结舌,暗叹普天之下真是无奇不有。 “你们稍坐,我去打一壶果酒来。” ————————————————————————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绿萝洞里神仙一般的生活转眼间便结束了。 腊月十四,清晨,众人起行前往滇池渡口。 腊月十五,傍晚,无期一行人准时抵达岸边,湖中大雾朦胧。 他们身边三丈开外有一座灯塔,花姑上去点燃了篝火,冲身边的凤迦异说道:“凤哥哥等着就是,大族长一会儿就派人来接我们了。” 果然,过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只见雾色中有忽明忽暗的光亮传来,似是星芒闪烁,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两人作渔夫打扮,各自撑着一艘小船,摇曳而至,先前那亮光就是绑在船头的火把发出的。 船夫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南诏话。 花姑也以南诏话回答。 “这是他们的暗语。”凤迦异凑近了无期,解释给他们听。 说罢,船夫便靠了岸,招呼他们上船。 花姑小声叮嘱颜天纵:“你们两个千万别说话!几天前,唐军攻破了昆州城,杀了我们许多的族人,大族长正在气头上呢。” 这事他们知道,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使劲地点了点头。 众人越走雾色越浓,反正也辨不清方向,既来之则安之,凤迦异他们忙里偷闲地打起了盹,倒是花姑异常兴奋地和那两个船夫聊着琐碎的家长里短。 “嗯?船停了......”无期心里默默地记着行船时间,好估算岸边到这里的路程。 众人上了岸,跟着其中一个渔夫沿小路向岛屿深处走去,夜里看东西本来就模糊,此处雾气又重,实在估摸不出来这岛屿的大小。 只知道小路两旁有许多巨石,隐约能看清在乱石之中,林林总总的分布着一些用皮毡搭建而成的三角矮帐篷。 白彝族没有什么夜间活动,随日落而息,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下了,帐篷里偶尔会有鼾声传出。 再往前走,只见有亭台楼阁林立,凤迦异心里暗惊:“这里的建筑风格怎么和王宫如此相像?” 花姑没去过太和城,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领路的渔夫在一座硕大的三层竹楼前停下了脚步,冲花姑说道:“族长在里面呢,花洞主自己进去就是。” 花姑向那人道了一声感谢,带着凤迦异轻车熟路地朝其中一间大殿而来,走廊里虽有身穿藤甲的白彝族士兵在站岗,却没人搜身盘查,其中的缘由无期也能想到,秋凝水那么厉害的武功,自然也不怕别人暗害她。 花姑推门而入。 正前方高位上坐着一个身穿南诏锦袍,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也就三十岁的样子,只是...显得有些轻浮了,她香肩半露,衣领拉得很低,下身裙摆开衩也很高,一双玉腿纤纤楚楚,竟然还光着脚丫...... 花姑低着头向那人请安。 凤迦异心里又是一惊:“她就是秋凝水?花姑说她已经四十岁了,可怎么看着岁数和我差不多大呢?” 同样的想法也出现在了无期和天纵的脑海里,这两人也都学花姑那样,弓腰低头。 无期用余光偷偷向四周瞥去,几座灯幢罩着粉红色的笼纱,发出了暧昧的光亮,竹墙上挂着几幅美人图,画中人物也都穿着暴露,姿态不雅。 忽然,上方传来了浓郁的幽香,但并非绿萝洞里那种沁人心脾的花香,似乎是一种异国的香料,总之很奇怪。 秦伯伯打小就告诉过无期“突遇暗香,小心提防”。 师傅给的《盖天决》里有一种专门教人保持心神的法门,无期按着功法所记,运内力于指尖,在神庭穴和太阳穴上偷偷点了两下,顿时觉得有两股暖流自丹田流出,疯狂地涌入这两处穴道,头脑虽然胀痛得厉害,但心神却异常清醒。 只是......他第一次使用,力度有些大了,燥热感自上而下地传遍了全身。 待花姑和秋凝水交谈了几句之后,把目光看向了凤迦异。 凤王子抬起头,直面秋凝水,说道:“不错!我就是南诏国的王子凤迦异。” 秋凝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丁地笑了一声,笑得很不自然。“你父亲可是阁罗凤?母亲是浪穹族的人,人称祝宁夫人,对吗?” 凤迦异心里纳闷,父亲是南诏的国王,她知道叫什么,也在情理之中,但为何还知道自己母亲的姓名呢? 凤迦异躬身回答:“大族长说得都对。” 秋凝水又是冷笑一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颜天纵、凤迦异、花姑像是喝醉了一样,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燕无期用盖天决护住了心神,却也装作他们的样子,故意栽在了地上。 “哼!我这‘醉生梦死’的迷药,滋味怎么样呀?”秋凝水说得竟然是汉话!她突然站了起来,本来穿得就不严实,这么一起身,衣裳又向下滑落了一些,整个肩膀都露在了外面。 “神智虽然很清醒,想动却动不了,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我说得可对?”秋凝水扭着水蛇般的腰身,走到了众人跟前。 她狠狠地踹了凤迦异一脚:“祝宁那个贱人的儿子!竟然自己跑到我这里来送死......哈哈哈哈,真是老天开眼,你们蒙氏一族统统该死!” 三十年前,凤迦异的爷爷皮逻阁统一六诏有功,唐玄宗赐名为“蒙归义”,他的弟弟炎阁被赐名为“蒙崇义”。 “蒙姓”是唐朝人对他们的称呼,本族的人仍喜欢叫他们原名。 她的一番话凤迦异听得清清楚楚,想起来反抗却动弹不得。 秋凝水蹲在地上,冲花姑说道:“还有你这狐媚子,真是胆大妄为,竟敢私自带着蒙舍诏和唐国的人来我这里,要不是开在你那死去的母亲面子上,我现在就杀了你。” 无期心中诧异:“我和天纵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穿得也是南诏人的衣服,她如何认出我们是中原人的?” 秋凝水拍了拍手掌,门外立刻进来了两名守卫。 “把蒙舍诏的小杂种扔到厨房,洗刷干净以后腌制起来,留着给我的宠物吃,至于这狐媚子,让阿二把她送回渡口。” 秋凝水吩咐完以后,笑吟吟地看向了无期和天纵,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脸颊,又道:“这两个唐国的小白脸嘛......抬到我房间,老娘好好让他们醉生梦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