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英雄志》 01 大康崇文3年7月12日夜。 火,火,四处都是熊熊烈火。 这人间最猛烈的物什四处肆虐,吞吐着炽烈的毒舌,吞噬雄伟的奉天大殿。这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为灰烬。 锦绣帷幔变成飞舞的火星,楠樟梁柱变成倒塌的焦炭,流苏氍毹变成了烈焰的帮凶。 烧吧,烧吧,把一切烧光,火带给人间光明,也涤荡一切罪恶。当苍天不能降临正义,就由烈火来做出公正的判决吧。 25岁的崇文天子孙汀静静坐在鎏金龙椅上,注视着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炼狱。 是啊,他失败了,败在了他的叔叔们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孙,是在太庙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储君,他继承大位有什么错?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苍天赋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们为什么反对他? 整整3年的靖难战争,那些愚蠢将领把祖父留给他的精兵猛将,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实力是燕王的几倍,十几倍,可是一次次的奏报总是惨败。几十万几十万大军崩溃,在祖父神武天子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几年之后他们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统帅,结果依然没有改变。更可耻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声称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背叛了他,让他一次次伤心落泪。 就算北军打到扬州,与南京城仅仅一江之隔,他依然坚信胜利属于自己,他掌握着水军左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的长江水师。 北军虽然有10万鞑汉骑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这支强大水师在手,长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稳如泰山。只要他坚守2个月,天下勤王之师赶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胜的局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亲自任命的都督佥事、长江水师统领陈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军20万之众蜂拥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临城下,他有祖父留给他的这座雄城,城中还有20万军队,足以一战。可是当燕王旌麾来到金川门外,他最信任的曹国公李继隆竟然开城投降了。北军不发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围了他的皇宫。 他的亲军金吾前卫、后卫,锦衣卫和旗手卫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即使失败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孙,他身上流着伟人的血,他宁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他不能把祖父的龙椅和大殿留给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给孙氏不孝的子孙。 就让火毁灭这人间的不公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黑烟汹涌,毒气弥漫,熏的崇文帝头昏眼花,涕泪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龙椅,炙烤着他的翼善冠,他的衮龙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严厉的目光。 祖父驾崩之前还在一次一次的叮嘱他,要提防西面的敌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着削藩了,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最终还是轻视了燕王,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泉下的神武高皇帝。 他周身火热,意识渐渐模糊,冥冥中他听到大殿外冲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脆响,士卒重伤垂死的哭号,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乱飞,撞击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叫喊:“万岁,万岁,万岁爷爷醒来!”声音熟悉又陌生,似乎是哪个监寺的内官。莫非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见自己么?难道死了还要受到申斥么? 不对,他感到伏身一个强壮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动,他能闻到人身上强烈的汗臭,四周簇拥着纷沓错杂的脚步声,有兵刃轻微的撞击声,公鸭嗓低喝:这边,这边,轻点蠢货! 一切都证明他没有死,有人在背着他!他听出来了,那公鸭嗓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他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宫中一直有内监交通燕王,自从北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多少内监跑到了燕王军中。不好!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献给叛逆。 这些该死的奴才,不!不!宁死也不能受辱!他惊的全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奋力睁开了双眼,神志又回到了头脑。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个高大魁梧的内监背着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饰是神宫监微末内宦,网巾包头没戴帽子。御马监提督太监吴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着三山帽,衣袍上血迹斑斑,满脸都是黑灰,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冲的一道一道,狼狈不堪。 不远处昏暗中,簇拥着十几个亲军指挥使司的军官,一个个顶盔掼甲,持刀握剑,杀气腾腾,甲胄战袍上都带着血,有些人明显带着伤。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侧的文楼,大殿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暖阁,西暖阁称文楼,东暖阁称武楼,这是他平时休息读书,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声,手脚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挣扎。 突然的叫喊惊动了众人,一行人停住脚步,诧异的看向这边。背着崇文帝的内宦虽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让他挣脱了。 这一下也用尽了崇文帝的力气,手足酸麻软倒了,吴亮抢上前来扶住他,公鸭嗓激动的说道:“陛下寄天下之重,岂能轻易殉社稷!”竟然有隐隐的责备,这不是奴仆厮养对天子说话的口气。 崇文帝虽然全身无力,在一腔怒火支撑下还是站了起来,他指着四周的人影大骂:“逆贼,大康何负于你们,先帝神武天子何负于你们,你们竟然勾结篡逆,逞凶弑君,天必殛之。” 吴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双腿说道:“陛下误矣,高帝洞天彻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难,暗中安排了逃脱之计。遗诏命我等危急时刻勤王救驾,他们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贞之士,怎么会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个不是当面忠贯日月,出了皇城就阴谋变节。尤其是内宦,不孝之人,还谈什么忠诚。不过此时他太累了,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出来,惊魂未定,哪里还有力气斥责臣下,他转过身颓然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欺瞒于朕。” 吴亮膝行退后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双手呈给崇文帝,大声说道:“陛下若不信臣,总认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迟疑,迈步上前拿过玉佩。这是一块无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龙子蒲牢模样,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个昆字。这块玉虽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这块玉是祖父生前的爱物,须臾不离身。 既然昆玉到了吴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还给吴亮,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即使吴亮所说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万大军,北军已经杀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战场,就算他们冲出火海,又怎能逃脱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长叹一声,说道:“就算你们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经误了天下苍生,不能再误了你们性命,你们逃命去吧。” 吴亮大声说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无。可是就算是高帝,也有多少次困厄临头,身陷绝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败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还有这千秋伟业!” 崇文帝怒喝:“大胆!”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吴亮毫不畏惧,大声说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负先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经不住长久焚烧,文楼火势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决断。 一条大汉排众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声说道:“臣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陛下若弃万民,奈高帝何?” 又一条瘦高汉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声说道:“臣锦衣卫千户刘关,请陛下速速摆驾。”呼啦啦甲胄铿锵,十几条军汉跪了一地,齐声喝道:“请陛下摆驾!” 崇文帝看着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给了多少人高官厚禄,那些人背弃了他,危难时刻不离不弃的却是这些低级军官,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无尽的疲惫压垮了他,无尽的痛苦耗尽了他的精神。 吴亮抢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万岁爷爷。”那高大内宦闷声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吴亮大声指点,众人奔到文楼的主坐上的高阶。吴亮推开沉重的黑檀龙椅,他奋力提起盖板,下面竟然是一个地洞。众人惊呼一声,谁也没想到在**雄伟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02 军汉中以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官阶最高,他大步上前,探头往下看,隐隐有石头台阶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让人胆寒。 刘礼从一个军汉手中夺过一把宣花战斧,砍下一条龙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抛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风,空气污浊有疠气,中者必死,用火把浊气烧光才能进人。 外面厮杀声渐渐沉寂下来,呼喝声却越来越盛,夹杂着一些鞑语,看来北军已经杀散了皇帝亲军,聚在外面观看燃烧的大殿。众人心中沉重,一言不发,只是用刀剑乱砍,制作火把,准备下地道逃命。 吴亮伺候崇文帝脱下衮龙袍,摘掉翼善冠,换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着崇文帝坐在石头台阶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块青帕包在崇文帝头上。崇文帝任由吴亮摆布,微合双眼,闭目养神。 火势向众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刘礼喝道:“刘关,先下去探路。”刘关默默点点头,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刘礼把手中的火把递给他,低声说道:“老二。。。小心。”刘关昂然说道:“料也无妨。” 不一刻,下面传来刘关的声音:“底下什么都没有,下来吧!”刘礼一挥手,众军汉开始鱼贯往下走。 吴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说道:“陛下,臣。。。不能伺候万岁爷爷了,陛下摆驾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睁开眼睛,诧异的问道:“你还能去哪里?” 吴亮沉声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这里。。。燕王在灰烬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闭关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凶险,臣留在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罢,吴亮披上天子龙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头上。 崇文帝挣扎着站起来,焦急的说道:“不可!我命你不可离我半步!” 吴亮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传来公鸭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万里河山。。。活着。。。活着啊。。。”眼看着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鬓发。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吴亮抢回来,口中喊叫着:“你敢抗旨么?你给朕回来!”刘礼粗壮的臂膀拦住了崇文帝,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不要让吴公公枉死。” 此时吴亮的全身已经烧成了大火球,冲天烈火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忠良杀尽崩如山,无事水边成异潭,救得蛟龙。。。真天子,可怜。。。”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惊的目瞪口呆,那在烈火中挣扎的形躯本来应该是自己,吴亮却替自己死了,这又是为什么?这个屈身为奴的家伙,这个残割身体的不孝之子,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遥。 崇文帝吓坏了,吓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惨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刘礼一挥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刘礼断后,最后一个走进地洞,小心的把顶盖安置好,尽量不露痕迹。 他知道燕王早晚会发现这个地道,早晚会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会穷追他们。吴亮的死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燕王发现这个西贝货越晚,他们逃命的可能就越大。 地道很宽敞,可容四个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极为结实。大木做梁,有立柱支撑,青砖垒砌,石板铺路,就算是发生地动也不会塌方。 高皇帝纵横天下,绝不会犯低级错误。 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片诡异的声浪。脚下的路坚硬平整,踩上去毫无窒碍,速度极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浊,低矮压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别说十几个人了,就算是推着车走也无妨。 修建这条地道之人,一定担心有车载着伤者通行。高帝不会顾及他人的性命,他顾及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嫡孙崇文帝。他连崇文帝可能带伤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坚固宽阔。 刘礼一边快步行走一边暗暗思忖,地道笔直如矢,看走向是奔东南正阳门方向。燕王大军从北、东、西三面包围了南京城,长江上更是战船云集,帆樯如山,只有东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这绝不是巧合。”龙骧卫百户林养浩放缓脚步,等着刘礼跟上来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声说道。 林养浩面白微须,看起来是个文弱的汉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显出一丝久经沙场的彪悍。 刘礼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讲?” 林养浩说道:“南京城东西皆山,北面是长江,最佳的出逃方向当然是从长江乘舟东下至海。燕王渡江而来,一定会封锁城东西两侧山地,堵住当今逃到长江岸边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开阔,利于展开兵力,此时已经大兵云集。 北军唯一的薄弱之处,就是东南正阳门、高桥门、上方门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这条地道。只要当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脱笼的鸟儿,入海的蛟龙,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刘礼叹道:“看来高帝几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从江北入南京城,所以早早修了地道,选定了死士,一切都是为了救当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为什么不谋划制止这场骨肉相残呐?” 黑暗中的林养浩摇摇头,说道:“高帝心机之深沉,岂是我等能揣测到的。” 两人又沉默了,刘礼内心里并不喜欢聪明外露的部下,这种人难以驾驭。而林养浩显然就是个聪明人,只不过现在是落难之时,自己人必须要同舟共济。他们并不是高帝选定的人,只是听从御马监提督命令而已,混乱之中莫名其妙成了崇文亲卫,谁也不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刘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估算着时辰。他是军人,知道正常行军一个时辰大约走15里,他们走的很快,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大约可以走18里。他默念着,大约过了正阳门,地势开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盏茶工夫,队伍停下了,开路的刘关喊了一声:“到头了。”刘礼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一道巨大铜锁锁住了石门。这道门分隔内外,又饥又渴的逃亡者已经奋战了一天,水米未尽,谁也不知道这道门外是什么。 肯定没有酒肉,有没有成千上万手持利刃的敌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按照刘礼的估算,这里大约是在正阳门外中和桥一带,空气中漂来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儿,不是熟悉的战马味道。刘礼喝道:“刘关,褚良,把铜锁砸开,我们出去。” 豹韬卫千户祁吕通迟疑了一下,说道:“开了门,我们就回不去了。” 刘礼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用心想想,没闻见这股味儿么?这是正阳门外大校场的驯象千户所,现在北军还到不了这里,砸开。” 祁吕通脸色有些难看,这十几个军汉都是豹韬卫和龙骧卫的军士,龙骧卫以刘礼、刘关兄弟为首,豹韬卫以祁吕通为首。刘礼是卫指挥佥事,从三品,祁吕通只是千户,正五品,以官阶论刘礼当然最高。 但是在这里,在崇文天子身边,龙骧卫只剩下5个人,而豹韬卫有12个人,祁吕通的实力比刘礼要强的多。他不求在这里发号施令,可是刘礼对他毫无尊重,做事从不和他商议,说话粗声大气,这逃亡路上该如何相处啊。 两条军汉用刀背奋力砸开铜锁,一齐猛推石门,却推不动,看来是时间太久,铁枢锈住了。刘礼招呼众人合力推动,石门终于吱呀呀向一侧打开了,猛烈的腥臊气扑面而来,这里确定是驯象千户所无疑,刘礼准确的判断几乎立刻就赢得了军心。 没有人欢呼,却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没有敌人,众人还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刘礼当先而出,刘关和祁吕通左右夹持着王惠背上的崇文帝,众军拥在他们四周。此刻他们在秦淮河西岸,内城依然有喊杀声,皇城方向火光冲天,外城方向也是乱成一团,那是逃难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诸门,到处是哭爹喊娘,间杂着牛羊的嘶鸣。 这里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草料场,他们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内,并没有脱险。抬头看,正是繁星满天,所有人都长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中依然有浓浓的腥臊气,可是活着真好啊。 03 从象房方向奔来一队高举火把的军汉,钢铁碰撞的声音说明他们甲胄在身。刘礼面沉似水,厉声喝道:“结圆阵,保护陛下!”众军毫不迟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备,把崇文帝围在中央。 那队人马跑到3丈之外,当先一人越众而出跪在尘土中,高声喊道:“万岁爷爷在哪里?臣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前来接驾!” 刘礼并不是高帝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吴亮的部下。吴亮官居御马监提督太监,掌管亲军指挥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们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从吴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计划,更不知道这位骆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计划的一环。 知道高帝计划的吴亮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计划。 刘礼回头看了看崇文帝,他静静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发,看来这位青年天子受了惊吓,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对部下低声喝令:“全体戒备,擅动者死!” “喏!”军士的回答低沉坚定。 他整了整大带,大步走到骆宏身前,厉声问道:“谁差你到这里来的?” 骆宏直起身来,看着刘礼答道:“我是先帝钦封驯象卫左千户骆宏,奉先帝遗命,一旦皇城有难,就在此勤王救驾,你是何人?” 刘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乃龙骧卫指挥佥事刘礼,你说你有先帝遗命,以何为凭?”骆统说道:“先帝遗命是口谕。”他从背后连鞘拔出一柄利剑,双手捧给刘礼,说道:“此物可为凭据么?” 刘礼接过宝剑,鲨鱼皮剑鞘,黄铜吞口,拔出一尺,月光下如一泓秋水。这是高帝为吴王时候的佩剑,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剑还给骆宏,扶起他说道:“圣驾受惊,急需休息,你立即准备酒食。还要预备10日糗粮饮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这里久留,1个时辰之后就要出城。” 骆宏看着刘礼说道:“我要见驾,我只听命当今天子。” 刘礼不耐烦的说道:“不行,圣驾现在不能视事,这里一切听我处分。” 骆宏坚定的说道:“恕难从命。” 刘礼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只能你一个人见驾。” 骆宏点点头,大步上前,刘礼伸手拦住他,骆宏会意,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刘礼,刘礼这才放开臂膀,带着骆宏走到小小的圆阵前,一挥手,军士放下兵刃,让开正面。 骆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礼参拜,口中唱道:“臣骆宏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文帝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刘礼把骆宏搀扶起来,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声说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须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也难逃燕王的罗网。” 骆宏干脆的说:“好,依你便是,还有什么吩咐?” 刘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现在大约是3更前后,时间很紧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后尽量远离南京城。还有这个骆宏,也难说可靠不可靠,虽说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难说他心思有没有变化。 他盯着骆宏的眼睛,说道:“局面危急,谁也不知道北军有没有兵临南郭。你安排我们休整以后,立即带着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桥,还有上方门。我们在这里稍事休整,1个时辰以后在上方门会合,从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军要从上方门进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号炮知会我,我会带着万岁立即向上方门出发接应你们,一起冲出南京。” 骆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应道:“喏!你们跟我来吧。” 骆宏带着刘礼一行来到驯象卫左千户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骆宏信守承诺,服从刘礼命令,带着他的亲信部下出了驯象卫,前去占领上方门,刘礼一行在千户所二堂短暂休整。 堂上,内监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进食,刘礼、刘关和祁吕通在一旁低声商议,众军汉则在堂下吃饱喝足,换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闭目养神。庭中一片昏暗,树影婆娑,众军汉默默想着心事,谁也睡不着。 祁吕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低声问道:“刘公,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刘礼简短的说道:“秣陵关。” “然后呐?” “向西,出湖广云贵,奔缅甸勃固国。” “若是遇上大队北军又该如何?” 刘礼淡淡说道:“只有拼死一战,难道束手就缚不成?” 祁吕通不说话了,默默的啃了一会儿干粮,忽然说道:“我以为,现在出城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在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劲的刘关诧异道:“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祁吕通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低声说道:“我听说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离我们不过百里,南京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溧水。他一定会北上勤王,到那时我们再与他汇合,陛下只有在万军之中才算安全。” 刘关轻笑道:“汪曾泰就是无用的腐儒,鼓动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让他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勤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传开,他的兵立即就会惊溃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岂是燕王殿下的对手,在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条。” 祁吕通把口中的干粮吐到地下,提高了声音说道:“可是我们的父母家人还在南京,我们亡命天下,他们怎么办?” 刘礼冷冷的说道:“你说该如何?” 祁吕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没有说话,烛火摇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杀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声不吭,看都不看这几个人一眼,雄壮的内宦王惠缓缓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崇文帝,大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烛台。 沉默半晌,刘礼开口说道:“我父,是故黑鞑漕运万户刘炳琪,当年黑鞑暴虐,我父第一个举义旗反鞑,割据温台,称雄浙东,随后群雄并起,遂驱鞑虏。先父生前屡负高帝,而高帝宽仁以待,不戮我刘氏一人,封衢国公,子孙袭爵,安享富贵。 先父临终时对我兄弟说,我刘氏不能忘记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孙孙须誓死以报。如今燕王作乱,天子蒙尘,正是我刘氏以死相报的时候。你让我缚当今万岁送给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为人。”刘礼手按刀柄,死死盯着祁吕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答、应。” 祁吕通站起身来,同样坚定的说道:“事关大家生死,由不得你们兄弟二人。”说罢他转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阶上大声说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军士们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祁吕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吕通朗声说道:“天家不睦,天子要削藩,燕王要靖难,天下沸腾三年,我等百姓有谁知道孰是孰非?我们与燕王殿下,与北军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搏命厮杀,死伤遍野,又是图的什么?” 众军汉一片骚然,却没有人说话,祁吕通这话说的实在是大不敬。 祁吕通继续说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从火海中抢救出来,我们对天家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可是我们对家人呐?对父母子女呐?你们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边走,从此东躲西藏,被天下追捕,亲人死于刀斧,还要背上从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亲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贵可期。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吕通所说的,所有人都想过,没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吕通当众把这些疑惑讲出来,当然会振动所有人的心,粗笨军汉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个粗壮汉子缓缓从二堂走出来,站在大门之外,他是如此雄伟,把堂上的灯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刘礼,他沉声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锦衣卫千户刘关,神宫监内宦王惠从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刘礼左右。堂下半晌无声,良久,两个龙骧卫军汉走上前来,站在他们身旁,几条大汉把二堂内的崇文帝遮挡的严严实实。 刘礼冷冷看着林养浩,林养浩躲避着刘礼的目光,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刘礼,说道:“我的寡母七十岁了,我是家门独子。。。” 祁吕通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有13个人,对方只有5个。他转过身,对刘礼说道:“刘公,你们要做忠臣,我不拦你们。我们是生死同袍,我不为难你,你们走吧,把当今留下。” 刘礼淡淡的说:“万万不能!” 祁吕通诚恳的说道:“我们空手去见燕王殿下,一样难逃一死,你就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么?” 刘礼说道:“那就跟着我杀出南京城。” 04 祁吕通知道多说无益,他拔出佩刀,对堂下众军汉喊道:“弟兄们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刘公不义,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杀了他们!” 堂下哄然一声,十几条汉子纷纷拔出兵刃冲上台阶。他们知道祁吕通说的是实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败寇,追随崇文帝已经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连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献给燕王,那样不仅无罪,还有大功。 刚才还在并肩战斗的袍泽兄弟瞬间变成了敌人,双方刀枪并举,嘶吼着,咆哮着,野兽一样互相砍杀,想尽一切办法致对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惨烈无比,此时双方都没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带伤。刘礼等人虽然人数连敌人一半都不到,却占了一样便宜,青石台阶高2尺,刘礼等5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瞬间就砍伤了两个敌人的脑袋。 刘礼等人背靠背,死死挡住了二堂大门。刘氏兄弟武艺精熟,又深通战阵,刀法又快又猛,这个不用说。让人吃惊的是,内宦王惠左手握着烛台,右手握着一条椅子腿,居然也抡的虎虎生风。他身高臂长,又居高临下,3、4个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飞溅,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呼。豹韬卫人数虽多,却过于拥挤,后面的人根本上不去,正面接敌的也就是7、8个人,刘礼等人又占了地利,一时间双方竟然杀了个难解难分。 祁吕通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毕竟这是驯象卫左千户所衙署,万一骆宏还留有人手,闻讯赶来,那可就强弱逆转了,他必须要速战速决。祁千户发一声喊,双手握着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斩了对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两个人的后背会无人保护。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挡一把短矛,见大刀劈来,避无可避,只好用烛台招架。那大刀是百炼精铁所制,刀势迅猛无比,细细的烛台如何抵挡,大刀把烛台斩为两段,刀势不止,顺着王惠的右肋划下,生生斩下了腰胯上一块肉。 王惠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祁吕通的头上,六合一统帽被踢的飞了起来,祁吕通觉得如被重锤击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这时,身旁一道黑影闪电一样扑过来,长剑当胸刺来,是林养浩! 祁吕通重心不稳,无力招架,眼睁睁看着长剑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倒下,剧痛让他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终于明白了,林养浩还是忠于刘礼,见刘礼势弱,假意改换门庭,然后趁自己不备突然发难,一举奠定胜势,这家伙好算计啊。 祁吕通当时未死,林养浩抢上一步,挥舞长剑猛向下剁,将祁吕通首级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吕通热血淋淋的首级提在手里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都住手!逆臣祁吕通已伏诛,哪个还敢逼王犯驾!” 形势突变,正在殊死搏斗的双方纷纷住手,所有人都看着林养浩手中的人头,一时不知所措。瘦高的汉子刘关大喊道:“祁吕通已死,你们也要陪着他受死么?弃械免死。”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任何一个团队都需要一个领头人。没有了这个人就是乌合之众,心思各异,无法战斗。 一个豹韬卫汉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大喊道:“缚当今天子献给燕王,这和弑君有何区别?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汉子问道:“刘公,准我等回南京么?” 刘礼一边扯下袍襟裹伤,一边沉声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犹豫把武器抛下,大声说道:“同袍相残,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韬卫军汉见大势已去,纷纷器械投降。 刘礼包扎好伤口,大声说道:“弟兄们,我说话算话,愿意随我保护万岁的,我欢迎,愿意回家过踏实日子,我也不勉强。燕王虽然凶暴,但是京营20万将士,他还能全部诛灭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们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谁知道你们护卫了当今万岁?大家放心,回家也无妨。” 一个军汉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发誓:“刘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踪,就让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众豹韬卫汉子纷纷发誓,让刘礼吃惊的是,居然有两个豹韬卫自愿留下来保护崇文帝。叫李启乾的豹韬卫汉子说道:“我伺候当今几年了,不愿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无家无业之人,这条命就卖给崇文天子吧。” 刘礼说道:“好!愿留的且在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赶回南京。” 豹韬卫汉子们站成一排,向刘礼等人拱手作别。刘礼抱拳还礼,咬破手指的汉子说道:“我等没脸向崇文爷爷辞行了,刘公就替我们向万岁叩首谢罪吧。” 刘礼豪迈的说道:“都包在刘某身上,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君一路珍重。” 豹韬卫军汉转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刘礼目送这些人离去,转过身来拍拍林养浩的肩膀,说了声:“干得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养浩临阵反水是他俩商量好的。 刘礼看了看他只剩下8个人的队伍,几乎人人带伤,王惠伤势尤其严重,再想背着崇文帝行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坚定的说道:“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马上收拾东西。刘关,你背上万岁,养浩,你照料王惠,带伤的互相搀扶些,咱们去马厩。” 驯象卫有大象,也有良马,一行人来到马厩,拉出一匹匹战马,挣扎着跳上马背,刘礼一马当先冲出左千户所。 南京城虽高大坚固,但是当年神武皇帝还是意识到了城防的弱点,就是南京城东西是山岭,南面是丘陵地带。这样一旦南京城被围,四周的制高点就都会被敌人掌握,若是敌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办?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岭也囊括在内,防区扩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点弥补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围丘陵黄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砖,并开设城门16座,俗称“土城头”。外郭号称180里,砖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马扬鞭冲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这条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挤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缓慢。好的迹象是上方门方向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骆宏没有遭遇北军,现在南郭还是安全的。一行人马保护着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门方向挪动。 刘礼一拨马头,拐上了高桥。 刘关挤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大兄,走错路了,上方桥还在东南4里。” 秦淮河穿过南京南郭,从上方桥通往上方门,从高桥通往高桥门。刘礼与骆宏约定在上方门汇合,出上方门就是通往秣陵关的大道,要按照这个计划,刘礼确实走错路了。 刘礼沉声说道:“我没走错,你脑袋才长错了。” 刘关摸不着头脑,一旁的林养浩说道:“刘公好算计,如果豹韬卫那些家伙泄露我们的行踪,也只会告诉燕王我们出上方门,奔秣陵关方向。我们现在从高桥门出城,穿过青龙山和方山之间的谷地到东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关方向追击,我们就又争取了几天时间。” 刘礼不再介意林养浩的聪明外露,刚才就是这机灵劲儿救了他们几个的性命。他沉声说道:“凡是3个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会知道。他们10几个人,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言而有信的汉子,也难免不会泄露给他们的亲友,他们的亲友又有多少亲友?我们的行藏是瞒不过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计,多拖一时是一时。” 刘关说道:“那骆宏他们岂不是。。。岂不是被我们坑害了?” 刘礼冷冷的说道:“我们是逃命,不是去游猎,自古以来,有几十上百人聚成一团能逃脱追捕的么?” 刘关摇头叹息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到上方门和骆宏汇合,天亮之后北军大举进城,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礼冷冷说道:“从骆宏接过高皇帝佩剑的那一天,他就是个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们能拖住燕王几个时辰,就不算白死。” 说着话,一行已经越过高桥,进入中和东街,通往高桥门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刘关又问道:“既然兄长不信任豹韬卫的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不如。。。”他右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比划。 刘礼冷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就不会回去,他们真以为燕王能放过他们么?” 这回林养浩也想不透了,他问道:“此话怎讲?” 刘礼说道:“如果他们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们是崇文帝身边的人,一定会用他们的家人威胁和引诱他们,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们的家人就没有性命之忧,可是如果他们回去呐?” 这次连刘关都明白了:“回去了他们就对燕王毫无用处,燕王殿下正好拿他们的人头立威,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多造杀业,良心不安。” 想到兄长和豹韬卫兄弟们分别的时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当时他还佩服兄长的胸襟开阔,刚才还杀的你死我活,转眼就殷殷惜别,其实兄长是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他没有继续问心中另一个疑惑,为什么兄长不把这些好汉留下来,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来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兄长说的很清楚,几十个人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些人还有可能误导燕王的追击方向,放他们回南京显然对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为了减小目标,就看着这些朴直的汉子送死,这不太严酷些么?兄长做错了么?当然没有,要想活下来只此一条路,可是刘关还是心中沉重。 林养浩突然问道:“刘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骆宏知道,如果我们和骆宏分开,那高帝安排的路线岂不是。。。岂不是断了?” 刘礼平静的说道:“高帝已经帮助我们太多,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世上岂有不变的计划,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规,也干不成如此伟业。” 林养浩说:“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刘礼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向东方倾斜,已经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桥门,他马鞭一指南面,沉重说道:“先出城再说。” 05 崇文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暂时是安全的。驯象卫千户所的短暂休整让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户所发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无心这些事情。吴亮的死并没有惊走他的魂魄,刚开始的震惊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从幼年时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为他延请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实现着圣人教诲,仁厚孝顺,诚笃待人,每日九思。他从来就认为,只有内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国的不二法门。 可是自从他登上帝位,却发现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国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对不上,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难道圣贤是错的么?他魔怔了一样思考着这个问题,默默印证着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记了现实。 好比眼前的事情,刘礼兄弟和其他的护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旗枪杆、刀背,凶狠的驱赶着前面的人流,为队伍开路,他们走的明显加快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妇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车辆,不顾妇人的尖叫,不顾老人和童子的哀嚎,凶神恶煞一般,这是何等严酷。 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这些可怜的难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能这么干么?刘礼这些人显然不是君子,准确的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凶暴小人。 可是这些人又是他最忠诚的护卫,最大的依靠,他们舍死忘生的保护自己。面对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对两倍的敌人,他们毫不犹豫拔刀奋战,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坚铁利兵。如此看来,他们又是天下少有的忠义之士。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小人,还是义士呐?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如果他闹不明白这些事情,即使他逃脱了燕王的追杀,又能干些什么呐?一次一次的打击让他想到,也许师傅们教给他的圣人之言是错的,并不是帝王术。可这怎么可能呢?历代贤君不都是遵从圣贤的教诲,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头上怎么就不行了呐? 他贵为九五之尊,掌握着天下的力量都无法打败燕王,这说明过去哪里是不对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逃亡者,如继续错下去,他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夺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给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错在哪里呐? 摸摸腰间,昆玉触手微凉,这是吴亮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塞在他腰间的,当时没有感觉,到了驯象卫左千户所才发现,取出来拿在手中凝视,月光下蒲牢显得狰狞可怖。 传说蒲牢居于海滨,虽然贵为龙子,却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鲵,遇到那大家伙就会发出恐惧的吼叫,声如洪钟。祖父为什么喜欢把玩这种色厉内荏的东西?那个强大不可战胜的老人在暗示着什么呐? 刘礼不关心崇文帝想什么,现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几个军汉在人流中横冲直撞,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远远的看见了外郭高桥门。坚城已破,守城的军士早就逃散了,城门大开,逃难的人流潮水一样涌过那条狭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将逃出升天的时刻,夜色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北军来啦,逃不出去啦!”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庞大的马蜂窝轰然炸开,人潮发疯一样向回涌,把刘礼等人冲的东倒西歪,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礼大喝一声:“冲出城去,拢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军汉们策马簇拥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紧紧护持在中央。刘礼拔出佩刀,疯狂的在人群中砍杀,众军汉也亮出兵刃,催动坐骑冲杀,黑暗中响起凄惨的哀嚎和怒骂。小小的队伍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逆着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坚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高桥门。月光下,城外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逃窜,根本看不到北军的旗号。刘礼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护卫们大体齐整,只有军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刘礼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慌乱,现在天还没有亮,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出现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军斥候。我们往东走,奔句容方向,遇敌则战,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镇汇合。” “喏!”众军汉哄然答应,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反倒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惶惑。 刘礼一驳马头,催***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众军汉跟在后面,刘关和王惠夹持着崇文帝,林养浩断后。 高桥门以东5里处就是方山和青龙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丘陵,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处都是乱窜的黑影,惊天的哭喊响彻旷野,刘礼等几个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倒也并不显眼。 逃命要紧,众军汉也不吝惜马力,好在胯下都是辽东良马,长力很足,眨眼间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带。忽然感觉到人流又开始向回跑,远远的看到一队火把,有北军士卒跨在马上高声断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斩!回去,都退回去!” 接着听到一片弓弦的嗡嗡声,有人惨叫起来,大队人潮向刘礼等人涌来。刘礼拔出佩刀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城中已经烧起大火,北军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几个人挡不住我们,想活命的跟我冲过去啊!” 众军汉砍倒了几个乱跑的百姓,高喊着:“想活命的跟我们走啊。。。”此时的难民早就是无头的苍蝇,在求生的欲望下乱跑乱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这时候有人领路,不自觉就跟了上来,他们裹挟着大批难民向那一队北军斥候冲过去。 黑暗中乱箭不停的射过来,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但是人潮还是越聚越多,汹涌着向那队火把卷过去。 为首的北军斥候是一个总旗,麾下50名精锐骑兵,各个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可是就算他们再能打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潮,那总旗不由得慌乱起来,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却见人潮中突然冲出一匹快马,向他猛扑过来,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来敌。 生死关头,由不得一丝一毫退缩,刘礼猛踢马腹,战马发了疯一样向那总旗冲过去。一支箭贴着他的面颊飞过,他顾不得害怕,瞬间就从总旗身边掠过,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在胸腹之间开了尺多长的大口子,肚肠流淌出来,那总旗惨叫一声落马,被疯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没了声息。 其他斥候还没反应过来,几匹战马已经冲进了他们的队伍,撞的人仰马翻。后面,成千上万的人潮已经涌过来,把这一小队人马彻底淹没了。 刘礼冲过北军斥候的战列,马速慢慢降下来,他勒住战马回头看,聚集一团的人潮迅速散开。刘关和王惠挟持着崇文帝立马在人流中,很是显眼,远处龙骧卫战士李启乾已经策马跟上来,其他人却不见了。 这次冲锋短促迅猛,如果落马绝无活命的可能,看来林养浩他们已经战殁,那50个北军斥候也被无数双脚踩踏而死,想起刚才的惊险,刘礼依然心惊肉跳。 他还刀入鞘,招呼众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环视,地道里的17个弟兄只剩下他们4个人,各个带伤,其中还有一个伤势严重的宦官。 他顾不上伤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轻的皇帝身穿蓝布曳撒,头裹青帕,策在马上像个乡下土绅。身上看不到血迹,只是依旧冷漠的神气,一言不发。 皇帝安全就好,形势危急,刘礼无心和崇文帝纠缠,转过头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你伤势如何?能骑马么?” 王惠尖声说道:“无妨。”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雄壮内宦的声音,像个女人。 刘礼看着北面黑幽幽的青龙山,远远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营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军。他镇定的对大家说道:“燕王的大军就在朝阳门外,离我们不到10里,马上天就要亮了,他们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过来,用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追击我们,我们不能休息了,要马上向淳化镇出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透露万岁的身份,只能称呼万岁孙大官人。” 李启乾说道:“人没有问题,马可受不了,淳化还有30里,不近啊。” 刘礼沉声说道:“不必顾惜马力了,跑死为止。” 众人哄然答应,打马扬鞭向东面的黑暗中疾驰而去。 06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城中大规模的抵抗和抢掠已经停止,一队队北军战士封锁了街道。街上已经清理干净,死尸搬运出城,冲洗了鲜血残肢和碎肉,断折的刀枪和废砖烂瓦也都清理了,只有皇城方向的滚滚黑烟,提醒着南京刚刚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所有南京百姓被勒令不得出门,不得喧哗,因为今天燕王殿下要入驻皇城,看来继皇帝位也就在这几天,有人惊了驾可就不好了。 大队人马簇拥着燕王的大纛和华盖,缓缓向皇城方向行进。燕王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当先而行,这是一条黑须大汉,40多岁年纪,顶盔掼甲,披着一件明黄色大氅,风尘仆仆像个老卒。 都指挥使朱能策马到燕王身侧,低声禀报:“殿下,崇文天子已经。。。已经在奉天殿**归天了。” 燕王马上一晃,哭道:“痴儿,痴儿何必如此啊。” 他侧后是一个骑着马的光头和尚,正是燕王的头号谋臣陈仁孝,身披一件黑色僧袍,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捻着佛珠。他不管燕王的表演,小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朱能问道:“确认就是崇文么?” 朱能说道:“我让4、5个御用监贴身内侍辨认过了,确认无疑。” 陈仁孝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向雄壮的战将朱能:“确认无疑?烧成黑炭了如何确认?” 朱能说道:“还剩下翼善冠上一块美玉,确认是御用之物。” 陈仁孝又问:“马皇后何在?” 朱能说道:“已经在坤宁宫用白绫自尽了。” 陈仁孝这才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吟着说道:“我听说昨夜南城跑出了不少百姓,还杀了我们一个斥候总旗?” 朱能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逃难的难民太多了,黑夜里我们的斥候阻拦不住。百姓大部分向秣陵关方向逃了,也有少部分逃向了句容。” 燕王拭了拭泪,低声喝道:“传令下去,命都督谭渊立即向秣陵关方向追击,让他直入溧水,剿灭那里的叛臣汪曾泰。。。命指挥使章辅向句容方向追击,搜捕崇文。告诉他们,谁能擒住崇文小儿,我就封他为侯!” 朱能抱拳拱手,大声应道:“喏!”拨转马头,带着几个随从狂奔而出传令。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道衍大师,你现在立即进宫,把当时崇文身边的内监、宫女、侍卫,所有人都扣押起来,逃走的也要一个一个给我抓回来,严加审讯,我要清清楚楚的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陈仁孝沉声应道:“喏!”他一招手,一队卫士跟着他直奔皇城。 燕王的旌麾从金川门入城,沿着英育坊、洪武街向南,在北门桥折而向东,直奔皇城西安门。他不从正门入皇城,以示他起兵靖难,只为社稷,无意天下。 满城文武早已得知燕王进城路线,旌麾一进濠城,就看到文武百官跪在道左接驾。天家虎争胜负已定,想明哲保身只有改换门庭。看着这些屈膝的廷臣,一时间燕王志得意满,豪情满怀。这3年他经历过多少艰难,多少绝境,他挺过来了,挺到了挥军进入皇城的一天,从此天下尽在掌握,男儿荣耀无过于此。事实证明,高皇帝错了,他选定的那个黄口小儿不足以执掌天下。 旌麾刚过新浮桥,一个绿袍小臣从跪迎接驾的群臣中冲出,张手拦住燕王马头,大声说道:“殿下先谒陵乎?先继位乎?” 燕王勒住战马,一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低头看着那小臣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倒,大声应道:“臣翰林院编修杨荣。” 燕王略一沉吟,拨转马头传令:“全军后转出城,去孝陵!” 淳化镇西5里,时当正午,初秋的骄阳依然炽烈,几条汗流浃背的汉子盘膝坐在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喝水一边啃着干粮,正是刘礼一行。 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到了淳化镇,战马都跑死,众人只能步行。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魁梧的内宦王惠更是脸色苍白,他腰胯间的伤势很重,每走一步都痛苦万分,只是他一声不吭,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哑巴。崇文帝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冷漠的像一块坚冰。 李启乾一边啃干粮,一边问道:“离句容还有30里,天黑之前怕是赶不到。” 刘礼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去句容。” 李启乾诧异道:“那我们千辛万苦跑到淳化干什么?” 刘礼说道:“以燕王殿下的精明强干,既然他知道昨晚有人冲破拦阻向东面跑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我猜追兵很可能已经在路上,往句容方向是跑不掉的。” 李启乾说:“他千难万险的打进南京,现在应该忙着继承大位早定人心,还顾得上我们么?” 刘礼冷笑道:“只要万岁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他首要的大事不是继承大宝,而是确认万岁的下落,除非万岁在他眼前,他绝不会放弃追捕。” 正说着,只见西面大道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狂奔而来。众人脸上一变,纷纷站起身来,手按刀柄。刘礼按住众人的兵刃,口中说道:“是林养浩。” 果然,来人正是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这个聪明外露的家伙终于没有死在乱军之中。他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崇文帝面前跪倒,大声道:“臣林养浩叩见吾皇万岁。” 崇文帝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挥手命他起来。 刘关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林养浩一下,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死。”李启乾也捶打着林养浩,劫后余生,迅速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众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刘礼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林养浩说道:“那时我们冲击贼阵,我不慎落马,大群乱民涌来。我钻到一匹死马之下,侥幸逃了一条性命。我算是知道了乱民踩踏的可怕,那些北军都被撞倒踩死,惨不忍睹。 等大队乱民涌过,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挣扎着爬出来,天色已经微明,四周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死人,没了主人的战马跑的到处都是,我抢了一匹马就追下来了,总算是赶上你们。” 刘关看着刘礼说道:“林百户能跑出来,也许还有别人能跑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刘礼坚定的说道:“不行,追兵就在路上,北军马快,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现在向北奔高资镇,汤山以南是大片湖沼水塘,不利于大队骑兵驰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太快不了。” 众人纷纷整理干粮兵刃,立即启程向北出发,唯一的战马留给了崇文帝,王惠伺候他上了马,忍痛牵马坠蹬。 一个时辰以后,大队骑兵通过大槐树向东前进,北军骑兵冲入大道旁的村落,搜捕一切从南京逃出来的人口,严刑逼问。 大队北军将校簇拥着一员年轻的战将,背后打着一面“章”字大旗,正是北军大将章辅。章辅是燕王部下第一大将章玉的儿子,东昌之战,章玉为救燕王冲入南军大营,力战身死。燕王甚为痛惜,特别加恩于章玉的儿子章辅,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指挥使,部下5千之众。 章辅也不负燕王的期望,为燕王打进南京立下赫赫战功,这次燕王又把搜捕崇文帝的重任交给他。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燕王给章辅一个封侯的机会。 但是章辅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崇文帝逃出南京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真逃出南京,也是往南到溧水县和汪曾泰汇合,他追击的这个方向希望渺茫。 既然燕王安排他向东追击,他就必须要尽心尽力,他明白事关重大,怎么小心在意都不为过。章家早就和燕王绑在一起了,如果燕王帝位不稳,章家别说功名富贵,全家人头落地也是指日之间的事情,燕王帝位最大的威胁就是崇文帝,他怎敢马虎。 淳化镇中,他细细审问了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头。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跪在他的面前,衣衫破烂,脸上被揍的鼻青脸肿,满是血污,那家伙哭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将军,都是实话啊。” “胡说!那么黑的夜里,你能看到有人一刀斩了我北军总旗?”章辅凶神恶煞的问道。 商贾说道:“当时北军那一哨人马打着火把,杀人的家伙离我不过5丈,如何看不清楚。” “骑马的有几人?何等模样。” “大约5、6个,都是猛恶的汉子,黑夜里看不真面目。” “他们是哪里口音?” “南京口音,这我听的清楚。” 章辅来回踱了几步,这事情确实透着几分诡异。如果是乱民,面对密集的箭雨,不可能有胆量冲上来,是有人裹挟着他们冒死冲向那队斥候,就是那几个骑马的家伙。如此的勇力,如此的刀法,不是江洋大盗,就是身经百战的军汉。 若这些家伙是大盗,趁乱抢了奇珍异宝,拼死杀出南京,倒也说的过去。可是那几个人是南京人无疑,他已经核对过几个口供了,若说高皇帝治下的京城出了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几个裹挟难民冲阵的家伙更大的可能是京营军汉,可是这些军汉为什么要拼死杀出南京呐?他们的家人都在南京,他们应该想办法保护家人才对,怎么可能不顾家人安危,冒死跑出南京呐?他们害怕燕王到了这种地步么?自己的命不要,家人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于理不合。除非他们带着使命,或者是出城搬救兵,或者是护送什么大人物逃命。他们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护送崇文帝逃命呐? 既然有这个可能,就不能放弃,他猛的站住了,大声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向句容进发。” 麾下部将大声答应:“喏!” “等等!命张榖,孙诚两百户向高资镇、龙潭方向搜寻;命王狗儿、陈铁两百户向茅山、东庐山方向搜寻。给我一寸一寸的搜,所有南京逃出来的都给我拿住,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过,跑了要犯,一律军法从事!” “喏!” 07 南京,应天府大牢,陈仁孝正在提审一个豹韬卫军士,赫然就是那个咬破手指,对天发誓绝不会透露崇文帝行踪的家伙。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披蓬头垢面,满身鲜血,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你肯定崇文帝是奔秣陵关方向?”陈仁孝淡淡的问。 豹韬卫军士无力的说道:“我亲耳听见刘礼、祁吕通他们商议的,他们就是要到溧水县。”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问:“可是驯象卫左千户所的人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看到崇文帝从上方门出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豹韬卫军士说道:“那你应该问驯象卫,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了。” 陈仁孝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军士面前,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奉天殿下面的暗道,说明你没有骗我,是刘礼骗了你,他们没有去秣陵关。不过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的家人会活着,你走的也不会孤单,你的10个豹韬卫兄弟会跟你一起上路。” 豹韬卫军士一口唾沫吐到陈仁孝脸上,陈仁孝并不着恼,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优雅的擦去脸上的污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一个连一个霉运之后,似乎运气光顾了刘礼一行:天下雨了。 从淳化镇大道往北,就是连绵的湖沼水田,所谓的道路就是田间小路。这种田埂最多能容2人错身而过,下面就是泥泞的水塘,一方方一块块看起来齐整,如果天阴下雨,人畜随时会滑进齐腰深的水里,在这种地方赶路需要很大的勇气。 刘礼等人就在冒雨赶路,他们知道追兵比他们更痛苦。 在他们身后20里处,一支2百人的骑兵分成数个小队,在水田里搜索。恶劣的天气,泥滑的田间小道,都让这些北方汉子叫苦不迭。不知道多少战马蹄铁打滑跌倒,摔断了腿,百户官张榖、孙诚不得不下令全军下马,牵马而行。 雨哗哗的下个不停,所有人畜都湿透了,身上每一寸都沾满了泥浆,简直就是一队队泥人泥马。马匹畏惧这些可怕的水塘,挣扎着不肯前行,士卒们拉着马缰,连踢带打才能勉强前进,行军比爬的还慢。雨幕遮蔽了视野,10丈外的目标就看不清楚,旗帜变成一块块湿漉漉的破布。 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见过这等水乡泽国,将士都极端不适应。 孙诚凑到张榖身边,大声说道:“老张,人和马都垮了,我们早就迷路了,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 张榖大声说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停下来避雨?你没听到章指挥使将令么,我们冒雨搜寻,不管有没有找到崇文帝,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停下来?难道不怕章指挥治我们贻误军机的罪名么?” 孙诚哑口无言,良久才反应过来,大声招呼后队:“跟上,都跟上,带伤的马匹都弃了。” 逃亡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各个带伤,烈日淫雨让他们伤口恶化,发疯一样的逃跑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好处是他们就是南京人,适应这鬼天气,熟悉水乡地理,起码能通过简单地标分辨方向,又没有马匹需要照料,他们与追击者拉的越来越远。 南京,孝陵卫指挥使衙署成了燕王孙竑的行辕,明天他就要拜谒高帝陵寝,告之靖难缘由,赢得天下人心,为下一步登基为帝打下基础。 燕王殿下一身燕居服饰,背着手静静看着檐下的雨滴,表情平静,只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谋士陈仁孝侍坐,这僧人依然是黑袍缁珠,麻鞋白袜,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神色淡然。 终于燕王说道:“如此说来,崇文小儿确实逃了,高皇帝居然在奉天殿下掘了一条暗道,好厉害啊。要是这样。。。群臣劝进,以大义相逼迫,我入不入皇城呐?” 陈仁孝目中突然精光一闪,说道:“入!当然要登基坐殿!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崇文帝下落不明,可是他弃国而走,已经失了大统,还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么?大王是高皇帝嫡子,年最长,起兵靖难,安定社稷,功盖天下,除了大王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宝?” 燕王转过身,来回踱了几步,说道:“可是崇文小儿毕竟是高皇帝钦定的储君,法统在他不在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起义兵是为了夺取亲侄儿的天下,人言可畏啊。。。我本意是做刘皇叔,这不成了曹操了么?” 陈仁孝说:“当年黄袍加身,后世有谁指摘?那是因为宋祖结束丧乱,立心为民,天下无不感悦,谁会诽谤一位圣君呐?天子的圣德是公德,不是私德,只要大康繁荣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还记得昨日的崇文帝呐。” 陈仁孝的话让燕王心中轻松了一些,心中大事计较已定,他转身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问道:“以大师看来,崇文是逃往句容了?章辅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陈仁孝手捻佛珠,说道:“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查清楚了,崇文帝确实往东逃了,章辅快马来报,也发现了一些迹象。只是天气恶劣,崇文的侍卫之首刘礼又十分狡诈,想擒住崇文没那么容易。” 燕王看着陈仁孝说道:“以你之见应该如何?” 陈仁孝说道:“章辅虽然精明过人,可是我北军将士不通地理,不熟人情,连言语都不通,在这江南卑湿之地搜捕几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臣以为,大王要早继大位,以天子大义行文郡县,画影图形海捕刘礼、刘关等人,抓到了刘礼,崇文还能往哪里跑?” 燕王沉思片刻,喃喃的说道:“刘礼。。。刘礼,莫非是故衢国公刘炳琪之子?” 陈仁孝说道:“正是此人。” 燕王说道:“我听说浙东流传着一句谶语:洋屿青,出海精。传说洋屿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海岛,有一年忽然长出了草木,全岛皆碧。刘炳琪正是那一年生人,浙人都说刘炳琪就是海精,他刘氏一直就是海上豪雄,刘礼莫不是要带着崇文放洋出海?” 陈仁孝依然淡淡的说道:“大王英明,除了海捕文书,还要力行高帝的禁海之策,片板不得下海。。。只是,大王以藩王身份,如何号令天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登大宝,才能名正言顺。” 燕王终于点点头,说道:“大师所言甚是,马上命钦天监择吉日,我要尽快登基。在此之前,我要以监国身份亲裁国政,先收拾了那些挑拨生事,离间骨肉的佞臣再说。”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号令郡县,但是总可以号令长江水师,你马上给陈瑄传令,让他封锁长江江面,有一艘民船出海,就让他提头来见。” 陈仁孝躬身施礼,说道:“臣,谨遵钧命。。。只是刘氏在京的家眷,要不要羁押起来?” 燕王冷笑道:“不必,看牢了就行,我倒要看看刘礼小儿敢不敢跟我顽抗到底。” 第二天,燕王殿下谒孝陵,祭高皇帝,随后入皇城,以监国身份登谨身殿视事。他下的第一道敕命,就是重申高帝的禁海之策,岛民一律迁到内地,民不得拥有2桅海船,沿海州县一律实行保甲法,连坐法,一人出海,全家有罪,一家有罪,全甲同罪。 第二道敕命,就是行文直隶、浙江两行省,张榜海捕刘礼、刘关、王惠、李启乾、林养浩等人,同时任命亲信大将李远为直隶应天巡抚,章辅为浙江巡抚,严督地方缉拿要犯。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道吉日,燕王在华盖殿登基为帝,改元永济,是年为永济元年。同时废除崇文年号,崇文元年改为神武32年,以此顺延。 刘礼等人带着崇文帝幸运的摆脱了追兵,逃到了高资镇,5里以外就是长江南岸,但是他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筹莫展。此时燕王监国的封江令已经下达,长江两岸的民船被搜罗一空,水师战船往来巡江,日夜不停,想从长江觅船出海是痴心妄想。 高资西面40里是应天府龙潭,东面30里是镇江府丹徒镇,从高资镇渡过长江北上,就是扬州府的仪真县。 高资镇以东3里有个小村寨,名叫流塘湾,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沿河打渔为生。刘礼一行摸到这个村寨,找了一户人家投宿,这家姓毛,家主被称为毛七公。 燕王封江令发出以后,附近的渔民都没了生计,正在家中烦闷,遇到了远客上门。刘礼只说是逃难的南京难民,毛七公见他们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确实是逃难模样,心中怜悯,忙让儿孙置下饮食热汤,腾出干净房间安顿这些南京客。 南京客出手十分阔绰,大把的银两赏下来,让一家人十分欢喜,加意的巴结奉承。小小渔村,一辈子也见不到几贯铜钱,哪见过白花花的银子,客人无非也就是要几口热饭热汤,几件粗布衣物,三文不值两钱的,哪里要的了这么多。 李启乾重新裹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躺在干燥的草垫上,熟悉的舒服感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入娘的,要是在这里歇息两日就好了,这几天像是把一年的路都跑了。” 林养浩阴郁的道:“要不是这么跑,我们现在都是死人。”他转过头看着刘礼,问道:“刘公,长江已经封江,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刘礼坚定的说道:“去吕城镇。” 08 林养浩问道:“吕城?是运河上的吕城么?” 刘礼说道:“正是,我们从大运河南段走水路到杭州,从那里寻机到黄岩县。黄岩,是我刘氏崛起之地,宗亲故吏多如牛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一旦有变,我们还可以躲到海上,燕王奈何我们不得。”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我们隐姓埋名,伺候万岁。。。呃,是孙大官人,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没有上官,没有军纪,不用见人就叩首,神仙日子啊。” 刘礼冷笑一声,说道:“我就不信燕王篡逆,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总有我们重回南京的那一天。” 林养浩忽然看着王惠,问道:“王公公,吴公公死前念的是什么歌诀?” 王惠冷冷答道:“烧饼歌。” 林养浩奇道:“什么烧饼歌?” 王惠尖细的声音说道:“宫里流传着一个传说,诚意伯王基曾为高皇帝推算大康国运,歌诀就是烧饼歌。” 李启乾问道:“这么说来,你们这些公公岂不是后知5百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 王惠依旧冷漠的说道:“当时是君前独对,谁敢偷听?就算有内官听到一鳞半爪,又有谁能参破天机?” 林养浩转过头问刘礼:“刘公,你记得吴公公那几句么?” 刘礼摇头道:“不记得。”他又一次没有说实话,他记得吴亮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在揣摩,想从这歌诀中看出点什么,却怎么也参不透。 忠良杀尽崩如山,似乎是说燕王打算在南京城大开杀戒,诛尽忠于崇文帝的大臣。那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呐?无事水边成异潭,自己带着崇文帝奔向大海,如果大海从此成为异潭,到底是凶还是吉? 转头看看崇文帝,那青年天子盘膝坐在土炕上,握着那块蒲牢昆玉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从吴亮死了以后,他就神情木讷,一言不发,望之不似人君,把刘氏兴亡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啊。 太祖高皇帝定制,每行省是由三个权力机构管理,布政使司负责民政,按察使司负责司法,都指挥使司负责军政,各管一摊,各负其责,互不统属。 新鲜出炉的燕王监国为了缉捕崇文帝,特意在南直隶和浙江设立巡抚,统一指挥地方军政、司法和民政,成为了三司事实上的长官。三司官员自然一肚子不乐意,可是燕王威震天下,很快就要登基坐殿,谁敢触他的霉头。 苏州府,知府衙署临时改为了巡抚行辕。新任应天巡抚李远是燕王亲信部将,他带着大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府衙正门,三司官员一起在阶下跪接上官。 李远跳下战马,随手把马缰抛给侍从,大步走上衙署石阶,威风凛凛的说道:“都起来吧,臬司、藩司和都司到正堂回话,其他人等都退下,在公廨等我传唤。” 随后把氅襟一甩,旁若无人的走进正门,身后幕僚随从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一队队士兵把衙署内的衙役、门子、侍卫、仆役、轿夫、厨子等等全部赶了出去,接管了衙署的防务。粗野的大兵推推搡搡,大声呵斥,不容任何人分说,闹的知府衙门鸡飞狗跳。 好在大兵们知道分寸,没有骚扰知府内宅。 三位司长官无奈跟在李远屁股后面,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目送李远走进官衙,有官员悄悄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什么东西!” 李远大步上堂,把大氅解下随手抛给侍卫,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早有部下军汉奉上清茶,李远端起茶盏就喝,毫不理会官场端茶即是送客的规矩,也不给几个官员让座,就让这些地方高官站着回话。 按照官场规矩,下属参见上宪要先递手本,再报履历。可是今天并不是正式庭参,只是普通问话,并不需要大礼参拜。老几位心里瞧不上李巡抚,大礼能拖一天算一天,也许这位糊涂巡抚忘了,也就免了一跪之辱。 藩司心中暗骂了一声粗坯,脸上却带着谄媚的笑容,说道:“李军门路途劳乏,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办公事不迟。” 李远抬眼看了一眼藩司,把茶盏放在几案上,粗声大气的说道:“歇息?我歇息,刘礼那厮会歇息么?”他重重一拍几案,大喝一声:“崇文小儿会歇息么?!入娘的,放跑了贼子,我掉脑袋之前,先斩了你们几个!” 对这样的军汉,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众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远冷哼一声,说道:“跟诸位交个底,李某就是个厮杀汉,除了为燕王殿下卖命,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你们那些什么狗屁藩库、卫所、臬司大堂我才懒得管,我来苏州只为一件事,就是抓捕废帝。 你们该怎么贪怎么贪,该怎么吃花酒怎么吃花酒,不关我老李屁事。但是误了燕王殿下的差,别怪我参你们个崇文余孽!京师已经开始锁拿崇文一党,听说有剥皮实草的,还有诛十族的倒霉蛋,你们不想跟他们作伴吧。” 三个官儿吓的浑身都抖起来,一个个双腿发软,跪在李远身前,口称不敢。 李远见这几个家伙老实听命,哼了一声,说道:“张藩司,你立即行文各府、州、县,在各个城门,各坊场河渡,各馆驿、酒楼、茶舍、各邮传驿站,都要画影图形,张榜海捕那几个要犯。无论何人,擒拿贼子以献的,赏银千两,行踪报官的,赏银5百两,藏匿不报的,族诛。” 张藩司躬身应道:“是,是,下官都记下了。” 李远抬高声音,喝道:“还不下去安排,3日之内,我要榜文张遍应天府!” 张藩司如蒙大赦,说道:“谨遵钧命,下官告退了。”转身飞奔而去。 李远看着张藩司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过脸对臬司说道:“赵臬司,你要严督各巡检司,在各个水陆码头,险关隘口,水闸钞关,盘查所有南京口音之人,一经发现,立即锁拿,羁押在臬司大牢,等我派人甄别。嗯,还有各个庵寺道观,回回庙也不能放过。” 赵臬司看着李远,慌忙说道:“好,下官这就去办,军门还有什么吩咐?” “先把这些事办好,别的我想起来再说。”李远不耐烦的说道。 赵臬司说:“那我退下了,马上安排。” 李远摆摆手,不再看他,转头对都指挥使说道:“各个卫所镇城也要一并张榜,各卫所辖堠台、火路墩、海港水澳暖铺,都要严加盘查行人船只。” 何都司不擅言辞,只有惶恐叩首,李远身子往前一探,推心置腹的说道:”何都司,你我都是军汉,功名利禄全靠功勋,和那些巧言令色,巴结上进的文臣不同,你要好自为之。” 何都司说道:“全靠军门提携。” 李远挥挥手道:“退下吧。” 打发走了应天官员,李远一拍几案,喝道:“那个混账苏州知府在哪里?我的儿郎跟着我在大雨泥巴里行军5百里,无酒无肉,连口热汤也没有,苏州府良心何在?!” 大运河南段,就是秦始皇开凿的丹徒水道,2千年来不断开凿疏浚,现在可以从杭州直通长江。这条水道是整个江南最重要的一条运输通道,每天无数货物和旅人在这条大动脉上流动,见证着大康帝国的繁荣昌盛。 吕城是大运河上的一个小镇,从高资镇出发要先经过长江南岸的丹徒镇,再沿着大运河向东南50里就是吕城。国朝初年,国势强盛,神武皇帝非常重视道路建设,水旱道路都通畅宽阔,要是正常商旅。从高资到吕城,走陆路不过3日脚程,水路只有2日可达。 只是对于逃亡者,不可能有愉快的旅行。刘礼小心谨慎,一行人专捡荒僻的山野小路,晓行夜宿,一路东行。歇脚打尖不敢在旅店驿站,有荒村破庙投宿就算交了好运。让众人担心的是,崇文帝的贴身内监王惠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实在走不动了。 这里是白鹤溪以北的一处砾石滩,北面有一片栎木林,吕城镇大约就在东面10几里处。刘礼看看天色已晚,说道:“就在这里歇歇脚,大家去溪里打些水,给王公公清理伤口,再烧些热汤。”他找了个平坦所在,脱下披风铺在地上,扶着王惠躺下。 众人垒起石头火塘,用铁盔烧了热水。李启乾给王惠清理伤口,王惠高烧已近昏厥,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围着塘火坐下歇息,密林中有夜枭凄厉的叫声,火光闪烁,映着众人疲惫的脸,如同鬼魅一般。 多日的逃亡生活,把众人折磨的形容枯槁,如同牢囚乞丐。一个个满眼都是血丝,毛发从破旧的网巾里蔓延而出,一绺一绺的垂下来,脸上胡须蓬乱,散发着恶臭,连崇文帝也不例外。 刘关喝了一口热水,对长兄说道:“我们不能这么进吕城,太显眼了,明天天亮我一个人先去镇里找船,你们在镇外运河边等着。” 刘礼神秘的一笑。说道:“傻小子,到了这里,听我措置便是。” 林养浩扭头看向刘礼问:“我也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丹徒找船,走水路到杭州可以省一半路程。” 刘礼拨了拨火拢,悠悠的说道:“刘氏并非是高帝旧臣,我们本来是海上人家,与高帝共同反鞑举义,那时候可没有君臣名分,只是高帝英明神武,先公不得不屈为臣下。 高帝始终对我刘氏存有戒心,诏拜我父为浙江行省左丞,却留京不遣,不放先公到任。先公日日惊惧,生怕高帝心生猜忌。所以,先公生前在江南各地暗中安排了人手船只,一旦发生不测,也能给刘氏留下一线血脉。” 林养浩眼睛一亮,说道:“吕城镇就有刘氏的暗桩?” 刘礼淡淡的说道:“正是。” 09 刘关听到兄长的话,忽然神色黯然,良久才说道:“我以为父亲大人待我最厚,哪知道家里的秘密竟是一无所知,他还是最看重你。” 刘礼一搡他的脑袋,笑骂道:“贼厮鸟,瞎想什么呐?那时候你还是个入娘的小屁孩子,管的住嘴巴才怪。事关全族性命,哪敢跟你透露,刘氏一族只有我和明善大兄知道这个秘密。” 林养浩说道:“是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大人么?” 刘礼说道:“正是,他是我从父刘炳汧之子,族中后辈最年长,跟随先公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是先父最信任的人。” 林养浩点头道:“高帝待你们刘氏也算仁厚了,赐给你们公爵甲弟,子孙一个个高官显爵。最终还是刘氏救了崇文天子,看来善有善报,冥冥中自有天意。” 刘关却说道:“你又骗了我们,你根本就没想去黄岩县,你一直就想带着我们到明善大兄统辖的镇海卫,从吴淞江入海。” 刘礼微笑着说道:“傻小子也知道用心了,正是,我们沿着运河到苏州,转吴淞江到镇海卫,从吴淞口出海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刘关说道:“我还是不敢信,你口中没有一句入娘的实话。” 刘礼笑容一敛,正色说道:“事关天子安危,我等性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是我们谁不幸落到燕王手里,也不至于害了其他人,你懂得么?” 李启乾忽然口中“嘘”了一声,众人停住话语,呆了片刻,李启乾说道:“好像有人,我听到脚踩在砾石上的声音。” 李启乾天生耳聪目明,在豹韬卫也一直担任尖兵斥候,这方面刘礼也最信任他。刘礼压低声音下令:“收拾东西,把火灭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要扑灭塘火,只见东面亮起了一排火把,一队人向这边快速跑过来,脚踩在砾石滩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着兵刃撞击的声音,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礼凝神数了数火把,大约有9支,自己这边能战的只有4人,还拖累着一个重伤的王惠和一个痴呆的皇帝,跑不掉,战也没有胜算。 他低喝道:“把兵刃收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那队人很快跑到近前,看服饰是官府公人,没披甲,但是挽弓持刃,个个身怀利刃。刘礼心里一沉,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一个人大步迎了上去。那队官兵站成一队,为首的汉子大步走来,厉声喝道:“奔牛口巡检司巡河,你等是何人?” 刘礼抱拳拱手,平静的说道:“我们是行脚的客商,被盗贼打劫了货物,失了关凭路引,在这里暂避一时。” 那巡检走到刘礼面前,上下打量刘礼,问道:“南京来的?” 刘礼说道:“是。” 那巡检冷笑道:“既然如此,跟我们走吧,巡抚大人有令,所有南京口音的人一律羁押。” 刘礼摸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巡检手中,低声恳求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难处,总爷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伤号,如何进得衙门。” 巡检接过银子,聚指一捏,足足有5两,手一翻,银子自然而然进入腰间。他不说话,左右环视着几个南京汉子,火光照耀下,这几个家伙蓬头垢面,脸色明暗不定,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良久,巡检终于说道:“既然是镇江府的客商,你们可以到后塘驿投宿。” 说着,他缓缓转身,向部下的几个弓手走去,看样子是放了他们一马。刘礼不动,只是死死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巡检突然转过身,大声喊道:“他们是朝廷要犯,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几个弓手扔掉火把,或持刀棍,或持铁链扑过来,一边喝道:“相好的,你们事发了!” 刘礼猛然拔出佩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忽然觉得身上一痛,原来是黑暗中射来一支利箭,正中肋下。他强忍剧痛折断箭杆,冲上去一刀砍翻了巡检,身后刘关、李启乾和林养浩早已拔刀冲了过去,与几个巡检司弓手战成一团。 黑暗中双方兵刃猛烈的碰撞,火星四溅,不时有重伤垂死的惨叫。逃犯都是曾经的皇帝亲军,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士,巡检司弓手们抓几个蟊贼还可以,碰上这些猛虎就原形毕露了,很快就被砍倒了几个。 其他弓手哪里见过这么凶悍的贼人,一个个心胆俱裂,一个声音喊的撕心裂肺:“顶不住了,快跑吧!”顿时一片狂呼乱喊,弓手转身就跑,刘礼大喊:“杀光他们!” 逃犯们当然知道放跑了这些家伙的后果,只要行踪泄露,很快就会有大队官军敢来,那还了得。几个军汉拔腿就追,黑暗中又射出两支利箭,一箭射中了林养浩大腿,林养浩闷哼一声,不顾伤势,还是一瘸一拐的追杀过来。 原来有两个弓手在后面伺机射杀拒捕逃犯,厮杀在一起的时候敌我不分,无从下手,如今同伴跑开了,正好发挥他们弓箭的威力。 两个弓手刚刚射出一箭,正要抽箭再射,就见后面涌来如山一样的大力,一下把俩人扑倒在地,铁一样的臂膀同时锁住两个人的脖颈。 原来是重伤的王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绕到了弓手身后,他没有兵刃,只有强壮的身躯。他拼尽全力扑上去,死死压住了两个巡检司捕吏,也救了同伴们的性命。 两个弓手被锁住要害,胸闷憋气,胸腔要爆炸了,四肢拼命挣扎。一个弓手勉力从腰间拔出解首刀,在王惠身上乱捅乱刺,鲜血狂喷。也不知道这个宦官哪来的血勇,闷声扼住敌人,任凭利刃刺在身上,死也不松手。 等刘礼一行杀光其余的弓手回来,眼前的一幕实在惨烈,连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动容。三个人倒在乱石滩上,两个弓手的颈骨折断,被活活扼杀,魁梧的王惠胸腹之间都是血洞,血快流尽了,奄奄一息。 刘关俯身在王惠鼻下一探,还有一丝气息,他想把王惠拖出来,可是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双臂,他勒的太紧了,双臂像铁铸在敌人身上一样。 刘礼叹了一口气,说道:“分不开就算了,想不到奴隶之辈也有如此义烈的汉子。” 崇文帝慢慢走过来,缓缓蹲在王惠身侧,静静看着垂死的内宦,他没有说话,但是谁都看得出落难皇帝眼中的悲伤。刘礼心中一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崇文帝第一次流露出人的感情,他神智是清醒的无疑,可是他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呐。 王惠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了,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昆玉。。。是高帝所赐,陛下。。。须臾不可。。。离身。”声音渐不可闻,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 崇文帝重重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边。 刘礼最先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沉声说道:“把尸体拖到林子里埋起来,把这里都入娘的清理干净,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 李启乾说道:“王惠呐?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能让他和敌人埋在一起。” 刘礼摇摇头,说道:“都是吃老孙家的饭,还谈什么敌我,一起埋了吧,地下还能做个伴。” 月光下,大运河畔一个破败的村庄,几个人悄悄的摸了进去。这是吕城镇东南2里处的一个小村落,村中都是运河的漕户,以拉纤修堤,疏浚河道为生,吃的就是运河上的饭。 刘礼摸到一户人家,轻轻叩门,院中一阵骚动,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刘礼沉声说道:“京师刘家的亲戚。” 院中一下子安静了,很快听到有人趿着鞋匆忙而来。门开了,一个老者披着粗布短褂,提着气死风灯站在门口,老者看着当先的刘礼惊叫了一声:“是少公爷。。。你受伤了。” 刘礼挣扎着叫了一声:“阿顺。。。”身子就往下倒,老者一把扶住了他魁梧的身体,冲门口几个人低声喝道:“快抬到屋里来。” 叫阿顺的老者指挥众人七手八脚把刘礼抬到草房中,一个13、4岁的孩子端来热水,在一旁伺候。阿顺俯身凝视,一支箭深深插在刘礼右腹,箭杆已经掰断,由于一直没有起出箭头,血流的不多,但是肝脏已经破碎了。 这是致命伤,没的救了。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刘礼就是带着这么重的伤势率领他们奋战,又把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才倒下,这人真是个硬汉,所有人都觉得嘴里发苦,若是自己受到这样的伤,怕是没有这股很劲。 刘关哭着拔出解首刀,就要给兄长起出箭头。阿顺伸出枯瘦的手臂拦住刘关,说道:“二哥儿,你冷静点儿,你想少公爷现在就死么?” 刘关哭道:“总要想想法子。” 那乖巧少年捧着一碗热水递过来,阿顺接过粗瓷大碗给刘礼灌了下去。刘礼悠悠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口中不时渗出带血的泡沫。刘关握住刘礼的手,低声叫了一声:“大兄。。。”又哭出来。 刘礼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塞到刘关手里,虚弱的说道:“这是咱们刘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针路薄,高帝禁海,父亲大人藏了10年,临终才传给了我,现在我传给你。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刘氏就能重新横行海上,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刘关一边落泪一边点头,他哭的说不出话了。 10 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的性命,就在你一人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刘关挣扎不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老阿顺死死把住刘关,默默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伫立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他绝不再轻信什么,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信的,但他还想不破,什么可信什么可疑。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偷,想女人了就抢,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把自己送给燕王,刘氏怕是要倒大霉。自己是刘礼手中唯一的一张牌,他只能拼死保护自己,自己活着,是刘氏宗族活命的唯一希望。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情义留在了朋友们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幅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总火长,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入娘的怎么办?”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鸟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11 天将傍晚,一队人悄悄溜出小村,看模样是行脚的商人。总兵顺带着一行人七拐八拐,走进芦苇丛中的密集河汊,不久,芦苇荡中撑出一艘浅底沙船,满载着2百石种粮,打着兵部库部司的船旗,这居然是一艘官船! 总兵顺为舵手,刘关为帆手,林养浩和李启乾为橹手,都是一身青布短打。鲶鱼仔则扮作贴身小厮,头戴边鼓帽,背着竹箧,里面是崇文帝的换洗衣物,文房四宝,官牒文凭。 崇文帝头戴乌纱帽,身披团领绿袍,乌角革带,胸前是鹌鹑补子,白袜皂靴,兵部库部司从九品官员打扮。他相貌清秀,看起来就是押船的官员,关防大印绑在手肘上,用宽大衣袖遮住,一切都是真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粮船手续齐备,文牒上盖着左军都督府和兵部大印,还有从南京到吕城一道道关卡的印鉴,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这是真文牒。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运河边的破败村落里,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官用之物。如果随便什么人就能搞到这些东西,那还谈什么设官牧民,自己的朝廷原来是这么一副模样,那把江山输给燕王一点都不冤。 这是一艘小型沙船,由于是官船,船艄部位专门有官舱,供押运官员休息起居。每日在水上飘荡让人头晕目眩,脚步虚浮,不过比起前几天的艰苦逃亡算是舒适的很了。 漕船像大运河上的其他船只一样,白日通关行舟,晚上就泊系在某个渔港渔村。南京客们不敢暴露口音,好在鲶鱼仔机灵能干,熟悉水上生活,和生人接触都是这少年出面去办。鲶鱼仔白天办理过钞关手续,晚上到村里买来酒肉,从无差池,是个合格的小厮。 无事的时候,他就到后舱帮着总兵顺摆舵,熟悉舵工手艺。崇文帝在后舱,很少听见这一老一少说什么,总兵顺除了偶尔指点鲶鱼仔操舵,几乎不聊家常。 爷孙俩不知道崇文帝的身份,但是都对他十分恭敬,这种恭敬让他感到很舒服。刘关他们的恭敬是臣对君的恭敬,和过去世界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谨慎又透着疏远。也不像总兵顺对刘关的恭敬,那是老奴对少主的关爱和期望。 这对祖孙对崇文帝的恭敬很简单,只是百姓对读书人的尊敬,这让他觉得过去所学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想大儒先生们的心血毫无价值。 日子如水而过,白天大家在繁忙的运河上辛苦操船,各负其责。晚上水手们聚在前甲板,在昏暗的船灯下饮酒赌钱,直到总兵顺低喝一声:“都散了吧,明日还要行船。”大家就和衣而眠。有时候崇文帝想,要是时光停住该多好,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要过去。 由于是官船,手续齐全,运河上的民船都要礼让,各个水关也没有严厉盘查,一切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看来官府的威严还在,有时候崇文帝自嘲的想,自己这几年干的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一日夜晚驻泊,总兵顺来到前甲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沉声说道:“晚上不能饮酒了,明天就到浒墅关,离苏州城只有20里,要加倍小心。”船上不同陆路,舵把头拥有巨大的权威,仅次于舶长,总兵顺的话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李启乾不高兴的说道:“那么多关卡都过了,还在乎一座浒墅关?连酒都不让喝,你不会是见不得我们清闲片刻吧。” 总兵顺浓眉倒竖,双眼一瞪,喝道:“大胆,这是船上,不是你豹韬卫。这里我说了算,敢不听招呼,你想绑在桅杆上吃风么?”人老虎威在,李启乾脖子一缩,不敢言语了。 呵斥了李启乾这个愣头青,总兵顺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天走的顺畅,是因为我们对付的是漕运司的小吏和漕丁,顶多加上巡检司的差役,这些人知道漕上的规矩,不会为难官船。 可是浒墅关是苏州门户,又在李远的眼皮底下,他会加派抚标营和应天都司的军士严守关口。我听说李远为人跋扈,他的军士哪管你是官船民船,一定会登船严查。孙大官虽说是官吏模样,可惜是个哑巴,如何应付登船的官兵?” 刘关忧虑的说道:“大官人不是哑巴,不过也不方便说话。” 林养浩说道:“如果我扮作兵部押运官员呐?” 刘关说道:“不行,缺一个橹手就是破绽,总不能让孙大官操持贱役。” 鲶鱼仔说道:“我可以做橹手。” 刘关在他脑袋上狠狠凿了个爆栗,笑骂道:“入娘的,你个贼厮鸟连个娘们儿都摇不动,还摇橹?”鲶鱼仔抱着脑袋呼痛,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关不笑了,他接着说:“就算船上不缺橹手,多了孙大官一个不相干之人,一样无法说通,老林出的是馊主意。” 总兵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让孙大官人装病,明日我和鲶鱼仔应付官兵,关哥儿以为如何?” 刘关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入娘的,活人逼成病人,什么世道,我去劝说孙大官人吧。” 夜半时分,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崇文悄悄脱下白色中单,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牛犊鼻短裤,光着脚走进运河。渐渐将全身都浸在微凉的水中,月光下只露出脖颈以上。既然他答应了刘关装病,索性就真病,假病未必能蒙混住盘查。 在凉水里浸了一炷香的功夫,崇文爬上船,湿淋淋的躺在后甲板上。江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凝视着天上的月亮,他渐渐睡着了。天亮时分,他果真发起了高烧,总兵顺和鲶鱼仔把他抬进官舱,老舵工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大官人也是条汉子。 运河上的水关大多是用浮桥拦河,桥上有漕丁巡视,河岸上有漕吏公廨。漕吏核对官碟文书无误,船主持官碟到公廨处用印放行。若是钞关,还要根据路程远近和船料多寡交税,完税方可放行。 浒墅关则是筑坝拦河,以铁闸为水门,绞盘牵引,十分坚固。水关可以南北两方向同时通行1艘4百料大船,这也是神武皇帝允许民间拥有的最大船只。水关两侧岸上修有木珊围栏,围栏内有系缆桩,系泊大小船只,等待验船出关的时候,可以在这里等候。 运河两岸除了公事房,还有不少茶楼酒肆,旅舍娼寮。遇到运河繁忙季节,水关两侧等待通关的船只就会排成长龙,不少船只不得不在关口过夜,这些人做的就是船工生意。 可是今天的浒墅关不同以往,两侧的商铺全部封门,关口的兵丁明显增多,一个个顶盔掼甲,戒备森严。水坝上高悬着通缉要犯的榜文,标明了罪犯的身份和赏格,坝上来回巡视的不是漕运司的漕丁,也不是巡检司的弓手,而是抚标营的军汉。 到底是老漕工,运河上的事什么没经历过,总兵顺所料一点都不差。抚标营一位把总接管了关口的防务,他的兵手持榜文一个一个的核对过关船客,漕丁负责检查货物,运河两岸的街道由巡检司负责巡逻,以防罪犯狗急跳墙,朝岸上逃窜。 刘关用竹篙撑住漕船,林养浩和李启乾凑上来,不安的看着水关方向。刘关镇静的说道:“什么画影图形,一点儿都不像,凭那个找到人才是怪事,他们抓人就是靠口音。这是官船,他们没有让船工开口的道理,一切让阿顺和鲶鱼仔去应付。” 两人默默点了点头。 关口搜查的很细,很久才会放行一条船,船只过关缓慢。一直到晌午时分,刘关一行才挨到铁门下,关口小吏带着两个标营军士下到船上,鲶鱼仔呈上关凭路引,通关文牒。小吏把文书接在手里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南京来的?” 总兵顺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委托兵部转运的军粮,自然是从南京来的。” 小吏上下打量着总兵顺,良久才说:“押船的这位曹司库在何处,怎的不见人?” 总兵顺镇静的说道:“曹司库在水上受了风寒,正在官舱养病。” 小吏说道:“带我去看。” 总兵顺使了一个眼色,鲶鱼仔说道:“那就跟我来吧。” 到了后舱,果然见一个穿着九品官员服色的人躺在舱中,烧的人事不知。乌纱帽就放在一旁,鲶鱼仔呈上关防印鉴,没有异常。小吏经验丰富,用手敲敲舱板就知道并无夹层,转到前舱,果然是一个个粮袋,也无异常。 终于,小吏走上前甲板,对两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军士说道:“这是南京来的官船,文书齐备,也没有夹带,料也无妨。” 一个矮壮军汉默默把他推到一边,从怀中取出罪犯画像,一个一个的核对,都是普通船工,和画像上的家伙没什么相似之处。良久,矮壮汉子终于说道: “李军门有令,凡是南京旅人一律羁押。不过诸位放心,既然是官船,当然不会把你们槛送大牢,只要在臬司二堂甄别即可,诸位跟我走吧。” 12 总兵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知道这是什么船?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吴淞口千户所的军粮!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兵丁,就是你们李军门也不敢私扣粮船,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军士脸色一滞,稍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也是公事在身,奉命行事,对不住诸位了,请吧。”他一张手,做出请的手势。 刘关心里一凉,暗道不好,莫非今天要坏事不成。眼角余光看到李启乾在摸怀中的解首刀,他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总兵顺抬手一指后舱,说道:“误了粮期是死罪,曹司库重病都不敢下船,你苏州府羁押我们,将来你去五军府刑狱领死么?何况曹司库病成这样,如何能到大堂问话。” 矮壮军汉手按刀柄说道:“我不知什么曹司库,我只知李军门将令。” 总兵顺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大康军律么?知道《皇康大诰》么?” 漕吏见两人争执起来,心下为难,无论是巡抚衙门还是五军都督府,都不是他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得罪的起的。他赶紧上来解劝道:“都是为朝廷办事,两位不必争执,关口就有官轿,可以抬着曹司库到臬司衙门。” 两个同声说道:“不行!” 前甲板上争辩不休,惊动了关上。守关把总一身官袍,他探出身来,粗声大气的喝问:“入娘的,老陈,怎么还在磨蹭?” 另一个抚标军汉仰起头,向守关把总高喊:“启禀大人,有一艘南京左军都督府的官船,还有一个卧病的押粮官,不肯到臬司衙门回话。” 那把总也注意到左军都督府的船旗,他摆摆手喝道:“只要南京来的船只人口一律羁押,你管他作甚?” 总兵顺冷笑道:“谁敢私扣军粮,不知死的放马过来便是。” 那把总喝道:“天大的干系,也先到臬司大堂再说,儿郎们,把船给我扣下!”一队抚标营兵大声应道:“喏!”沿着台阶跑下关闸,刀枪并举就要强行登船。 老舵工大喝一声:“登船者死!” 猛虎虽老,虎威尤在,兵士们不由得停住脚步,刘关、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一齐站在总兵顺身后,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依然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烟尘滚滚,奔来一队彪悍骑士,一个个顶盔掼甲,身披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巡街的巡检司弓手哪敢阻拦。 为首的武官身穿绿色官袍,奔到水关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吴淞口千户所的粮船!” 林养浩和李启乾见来了救兵,胸中长长出了一口气,偷眼看刘关。只见刘关面色平静,毫无惊慌之色,看来这小子早就知道有后援,根本就不担心浒墅关。自从刘礼死后,这家伙沉稳了很多,而且嘴也变得和他兄长一样严,居然一丝口风都没有露。 这队彪悍骑士奔到水关前勒住战马,堵在水坝一侧,为首的武官跳下战马,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两人同样的绿色官袍,彪补子武官服色,看不出官位高低。 守关把总大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大声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来人并不还礼,只是说道:“在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白松,你是何人?” 守关把总说道:“我是抚标营把总张四维,现任浒墅关守将。” 白松倨傲的说道:“我是正六品,你是正七品,且我是镇抚官,同品大半级,你因何不跪?” 张四维无奈,只得单膝跪地,说道:“下官张四维参见上宪。”捧着手本报履历。 白松这才说道:“起来吧,因何扣押我千户所粮船啊?” 张四维站起身,说道:“奉李军门将令,扣押一切南京来船人口,缉拿要犯。” 白松冷笑道:“笑话,抓贼抓到我千户所官船上来了。你别忘了,我是备御千户所,主海防和江防,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直属五军都督府,也就是直属燕王监国,李军门有资格扣押燕王殿下的船只和官员么?” 张四维忽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虽然有李巡抚的严令,可是羁押五军都督府的官船也太过分。且镇海卫是海防要津,朝廷倚重,若是官司打到燕王面前,燕王发怒,他李巡抚可以把罪名推到自己头上,自己往谁头上推? 张四维心里一虚,口气就没那么硬了,他缓缓说道:“我奉李军门将令,在浒墅关缉拿要犯,职责所在,岂能轻易放南京船只过关。” 白松也口气缓和下来,说道:“这是左军都督府调拨给我千户所的屯田种粮,误了秋播,我千户所几千号人吃什么?鼓噪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张把总你想一想,贼人有可能在五军都督府的粮船上么?贼人躲我千户所还来不及,怎敢到吴淞江上送死?” 张四维沉吟半晌,忽然喝道:“老陈,过来答话。” 矮壮军汉跑到张四维面前,单膝跪下道:“标下参见大人。” 张四维问道:“船上可有可疑之人?有没有夹带?” 老陈答道:“船上并无可疑之人,也并无夹带。” 白松一拍大腿,说道:“着啊,扣了粮船你也抓不到贼人,反倒误了我千户所大事,张把总,你这是何苦哇。” 张四维扭头看了看吴淞口千户所的骑士,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若是误了他们的军食,这些家伙非跟自己拼命不可,何苦得罪这些人。仔细想想此人说的也有道理,吴淞江是吴淞口千户所防区,不知道多少官军战船在江上,哪个傻贼去那里送死。 他终于说道:“也罢,我就担了这个天大的干系,总不能让吴淞千户所的兄弟挨饿。” 白松拱拱手说道:“张把总果然是爽利汉子,我所上千军户都承你的情。” 张四维说道:“都是为朝廷办差,不必客气。”他转过身,冲漕吏吩咐道:“带他们去公廨用印,开闸放行便是。” 一道铁闸分隔成两片天,一片意味着无尽的危险,命悬一线,另一片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所有人的心都嘣嘣乱跳,因为希望和绝望其实只在一线之间,而且随时会相互变化。 只有总兵顺依然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他迈着老人的步伐拾阶而上,到公事房办理过关文凭,路过白杰的时候,看都不看吴淞口千户所镇抚官一眼。船上的逃亡者看着他慢悠悠进了门,又慢悠悠走出来,时间像是停止了。 铁门终于打开了,林养浩解开了缆绳,用撑篙撑离了泊位。老舵工来到后艄,鲶鱼仔帮着他搬动舵杆,总兵顺指挥两个橹手一齐摇橹,沙船慢慢调转船头,慢慢出了水关,又慢慢走上航道,总兵顺喝令升帆,船只奔向苏州松陵口。 岸上,白松和守关把总张四维拱手作别,他带着吴淞口千户所军士就在运河东岸伴随前进,护送船只到松陵。沙船转入吴淞江,几艘朔流而上的哨船迎上来,为首的试百户稳稳站在前艄,大喊:“是兵部的粮船么?” 总兵顺喊道:“正是,来船可是吴淞口千户所?” 试百户的声音远远飘来:“正是,我奉千户胡大人将令,护送你们到所城。” 总兵顺喊道:“如此多谢了!” 战船调转船头,1条船在头前带路,2条船伴随在沙船左右,顺风顺水向下游驶去。刘关转头朝西边看,太阳已经快落山,西边彩霞满天,白松那队骑兵消失不见了。 吴淞口就是吴淞江入海口,所城就建在港口边上,港口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如同一个巨大的蚁巢。这所城比一般千户所大的多,除了千户所衙门,还有武库、粮库、所市、官学、船械所、龙王庙、大校场等等。 所城周1837丈,基广丈4,内外甃以石。凡窝铺百40,敌楼12,城堞2315,军房1987间。建有月城6,每城皆有闸楼。所城坚固无比,城头有炮位36,千斤大炮的炮口直指大海,任何来自海上的威胁都会被轰成渣渣。端的是海防要津,比内陆卫城都要高大坚固。 所城保护着背后的大片农田,秋收已过,千户所军士在修建堤坝水渠,殖土琣垄,准备即将开始的秋播,一派繁忙又恬静的农家景象。 可惜吴淞口并不是逃亡者们想象的安乐窝,没有酒没有肉,没有热水沐浴,没有干净的床榻。甚至还不如逃亡路上,因为他们连自由也没有,一到所城,他们就被关在衙署里一个荒僻跨院。几个军士严加看管,除了送水送饭的仆役见不到任何人,也没人和他们说话。 “这位兄弟,我们的人病的很重,是不是跟上官回禀一声,找个先生给看看病。”刘关跟把门的军士说,那军士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给抓点药总可以吧。”刘关声音高起来,那军士依然不吭声。刘关要往外面走,两个军士伸出刀鞘拦住他。 刘关骂道:“入娘的,爷爷也是大康千户官,和你们千户同品,你们竟敢私扣上官。” 13 院子里,林养浩和李启乾蹲在荒草里捉蟋蟀,堂上总兵顺和鲶鱼仔照料崇文帝。这次的病来势凶猛,到现在烧还没有退,什么药物也没有,只能拧了凉水手巾给他降温。 见刘关吵的厉害,林养浩头也不抬的说道:“刘大人,还是省省吧,跟憨大说话有个鸟用。” 刘关无奈骂了一句,只能扭头回到院子,林养浩拉着刘关坐在台阶上,低声说道:“我猜他们在等一个大人物,又不敢让我们在外面乱跑泄露身份,只能把我们先关在这里。” 刘关有些懊恼的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入娘的,什么事比掉脑袋的事更大,明善大兄在干什么。” 好在这样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傍晚时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家伙来到院子,冲刘关拱手说道:“学生是卫指挥司幕僚黄谦,刘大人,有人请。” 刘关扭头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说道:“就是我一个人么?” 黄谦点头道:“请的就是刘大人一人。” 刘关不再废话,整了整大带,跟着黄谦大步走出了院子。 黄谦领着刘关来到衙署后花园一处阁楼,自己悄悄退了出去。阁楼中灯火昏黄,一个汉子站在书案旁,50岁上下,穿一身灰蓝色道袍,头发半黑半白,青簪别顶,正是刘关的从兄,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终于见到了亲人,这一路若是没有这位兄长,他们也逃不到这天涯海角。刘关心里一热,抢上一步施礼道:“小弟见过大兄。” 刘明善没有回礼,盯着他问道:“礼哥儿在哪里?” 刘关神色黯然,眼中流泪,说道:“他受了致命伤,死在路上了。” 刘明善轻叫了一声:“什么?!”颓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沉默了半晌,他脸现怒色,低声叱骂:“混账,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我们不欠天家的,他们叔侄相争,凭什么要搭上刘氏子弟的性命?你们。。。”刘明善指着刘关,声音颤抖。 刘关只得如实说了从南京到吴淞口的一路经历,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只能跟着他入娘的拼命。” 良久,刘明善才一指身旁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吧。”刘关看到桌上有茶水,拿起来仰头一口喝干,放下茶盏说道:“大兄忒也的小气,这些天就没吃过几顿饱饭,你就不能给我弄点酒肉,怎地只有茶水。” 刘明善年长刘关20岁,见他这惫赖模样,气的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肉,你知道你们闯了蹋天大祸么?京中正在穷治崇文余党,你们指望的那个汪曾泰早就锁拿进京了,夷三族。还有什么练子诲,李泰,一个个身死族灭,最惨的陈洪儒被夷了十族,古今所无。京师已经杀的人头滚滚了,你这贼厮鸟就不想想我们京中的亲人么?” 刘关脸色一黯,他不怕死,可是怕连累亲人,燕王其实已经牢牢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偷看了族兄一眼,问道:“以大兄之意,只有把崇文帝送回南京,才能保全刘氏么?” 刘明善厉声喝道:“绝对不行!” 刘关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明善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把他送回去,燕王会毫不犹豫用我们刘氏一族给他陪葬,现在有我镇海卫8千水军,燕王暂时还不会动手。镇海卫,是我刘氏两代经营的保族家底,你父亲当年交到我手里,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刘关忧虑的说道:“镇海卫还是太弱小,燕王那厮若真的翻脸,或者调大兄入京,镇海卫总不能独抗天下。” 刘明善说道:“只要崇文帝到了外洋,他们逼迫过甚,我们刘氏水军随时可以拥立旧君,号召天下。他笼络我还来不及,调我进京不等于逼反我么?燕王没那么蠢。只要崇文天子还活着,京城刘氏就没有性命之忧,镇海卫也安全。” 刘关说道:“明白了,大兄恐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献出崇文就等于葬送了全族性命,把他掌握在手里倒是死中求活。所以他临死还嘱托我,绝不能离开崇文半步,这是保家的凭仗,入娘的,我还以为他真个忠肝义胆。” 刘明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摇头说道:“他所图恐怕比这个更大,焉知他不是想把崇文帝攥在手里,割据一方,重现我们刘氏的荣耀。只是。。。为这个送了性命,值得么?”老将动了手足之情,眼中流下泪来。 刘关也默默不语。 良久,刘明善拭去脸上的泪问道:“礼哥儿葬在了哪里?” 刘关说道:“埋在了常州府吕城镇,阿顺的村子里。” 刘明善说:“我们刘氏子孙,死了也不能做孤魂野鬼。我会派人把他移出来,葬在咱们老家温州黄岩,和刘氏宗族在一起,只是他的家眷怕是难出京师了。” 刘关说道:“只能有劳大兄,我是逃犯身份,无法哭临了,一切有大兄安排,我也放心。” 刘明善摇摇头,叹道:“放心?你以为到了吴淞口就万事大吉了?李远这厮外粗内细,十分精明,很是难缠,你以为这几天我为什么没来见你。” 刘关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呐。” 刘明善说道:“这几天我正在苏州城和李远打官司。。。自从燕王殿下兵临长江,我就想到你们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提前给几处暗桩做了安排,你以为总兵顺的船旗和文书是从哪里来的? 可我还是担心你们过不了浒墅关,就借着公事到了苏州城,派白松接应你们,万一不行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了。好在白松办事可靠,总算把你们送出了关,谁成想李远立即就把我召到巡抚行辕,冲我大喊大叫,我和他争吵起来。 他一气之下,把那守关的把总张四维锁拿到行辕,当着我的面鞭打,差点打死。我看不过劝说了几句,李远顺手就把他赶出标营,我只好把张四维要了过来,再行文兵部,算是调到镇海卫,所以我晚了几日才到吴淞口千户所。” 刘关说道:“这家伙为了我们刘家坏了前程,你可不能亏待人家。” 刘明善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演的苦肉计,万一他是李远那厮派到吴淞口的暗桩呐?他们戏演的太真,我可不敢信。所以我远远把他打发到崇明沙千户所去了,还是把总。那李远刚当上巡抚,就把手伸到我镇海卫来了,我可不敢担保这里没有其他的探子。你们在吴淞口呆长了,难免被他的耳目发觉,你入娘的敢放心,我怎么敢放心,我来吴淞口是轻车简从,不敢露了行藏。” 刘关悚然心惊,原来吴淞口也不是太平之地,一样危机四伏。 刘明善看兄弟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也不必太担心,毕竟镇海卫是刘氏的地头,经营了30多年,不是几个屑小之辈就能渗透的,你先吃饱喝足再说。” 他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楼下一个家将答应一声,大步走上阁楼,刘明善吩咐道:“去让厨下切一只鸡,二斤牛肉,再准备些蔬果面饼,烫一壶酒上来。”那家将领命下去准备了。不一刻,1个仆役提着一个食盒上来,把杯盘酒菜放在书案上,一言不发躬身退下。 刘明善说道:“不能给你摆酒接风,我们兄弟就在这里喝一杯吧。” 刘关大喜,抄起一支鸡腿大啃起来,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明善拿起酒壶,在两个酒盏里各倒了一杯酒,悠悠的说道:“恐怕你要过些苦日子了。” 刘关笑道:“我也是大海的子孙,大兄可不要小看人。” 刘明善叹道:“你年纪小,等有了你,我们的日子就已经好多了,你到底没经过多少风浪啊,连你兄长礼哥儿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等你到了海上就知道了。” 刘关喝了一杯酒,把酒盏放在书案上问道:“你打算把我们送到哪里?” 刘明善沉吟着说道:“这个地方要远离官府,可也不能离我的眼睛太远,缓急之间没了照应。我为你选了个地方,宁波府外海,孝顺洋以东,乱礁洋以西有一座双屿,那是再好不过的所在了。” 刘关问道:“为什么不在我们老家,在洋屿岂不是更安全。” 刘明善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放,低声斥责道:“混账,你个贼厮鸟想把我们的家乡变成战场么?私藏废帝,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就是尸山血海,你胆子太大了。” 刘关被一顿呵斥,不敢吭声了,夹起一块牛肉狠狠咀嚼着。 刘明善脸色缓和了一下,说道:“你们久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事情,其实双屿实在是逃人的好去处。” 刘关却说道:“我听说过双屿,那是一些盐枭海盗走私交易的澳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军不剿灭这些家伙。” 14 刘明善摇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在东海极东之地,有一个岛国仴国。这个仴国是蛮夷小邦,丝、丝绵、绵绸、锦绣、精瓷、棉布、漆器、铁锅、铁针、水银、甘草、川芎等等样样皆无,百姓所需都要从我大康采买。 仴国虽然物产不丰,偏生盛产金银,银子极贱。千年以来,仴人浮海而西,以白银购买我华族出产,沿海商民获利颇丰,有因与仴人海贸而巨富者。 神武皇帝开国,以农战为立国之本,不喜贾人奸猾。又担心仴人强盛,勾结华族叛逆成为我大康之患,所以强行禁绝海贸,将沿海岛民一律迁入内地,通番舶者一律处以严刑。 仴国顿时物价腾贵。湖丝1石5、6百两,丝绵1石2百两,红线1斤70两,川芎1石60两,大铁锅1口1两。1枚铁针要7分银,铁比银贵了,这就是入娘的民不聊生。如此一来,自然就会有穷凶极恶之徒,冒死泛舟来我大康贸易。” 刘关笑道:“那他们岂不是来送死,神武皇帝虽然厉行禁海,可是并没有放松海防。每年春季,我大康水师左右卫、广洋卫和横海卫水军都要巡海,一直到秋天才会回航,秋冬季沿海诸卫也会随时出海清剿海寇,哪里有他们的活路。” 刘明善说道:“你们在南京,不知道海上的实情。若仅仅是几个仴寇,自然是有来无回,就怕有内地奸民勾结。神武皇帝扼杀仴人,可是也苦了我沿海百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山多地少,渔夫又不会耕作,即使高皇帝分给渔民土地也难以过活。至于富商大贾,断了海上番舶财路,他们岂能坐吃山空。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谁不眼红仴人的银子?所以穷苦渔夫出海为寇,豪绅大户勾结官府,都在想方设法把仴人带来的船银留下。仴贼和奸民勾结起来,就结成了大股海寇,官军想抓住他们就难了。东海何其广大,岛礁海屿不计其数,如果有人通风报信,提供粮食补给,到哪里找到他们? 官兵出海进剿,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若把他们逼的狠了,他们就上岸劫掠,抢了就跑,官兵援剿不及,带兵的主官就会吃军法。官兵出海无功,还会被海盗报复丢官丢命,谁还有心气跟海盗拼命? 若是与海盗相安无事呐?反倒孝敬丰厚,海疆无事。如果有肆意侵扰之徒,不用官兵动手,海盗们自己就会把那些破坏规矩的家伙收拾了。官兵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好过些。 久而久之,在我大康东南沿海诸岛就有了几个走私澳口,当然也是海盗窝子。大者有广东的南澳,闽越交界处的梅岭,漳州的月港,柘林,最著者就是宁波外海的双屿,因为钱货巨万,被称为小苏杭,至于小的走私澳口可说无数。 这些澳口就是真正的化外之地,王法不及。我刘氏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强则坐拥州郡,逐鹿中原,弱则蛰伏海隅,海外称王。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比双屿更好的藏身之地?” 刘关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高帝禁海之后,海上并没有变成盗匪蛮荒之地,而是财山货海,天高水阔,这不是逃亡,而是大有可为之地。 刘明善感到兄弟的兴奋,用筷子指指刘关说道:“又在胡思乱想,不要忘了你身边的崇文帝,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身份,燕王会举天下之力杀向大海,你们如何抵挡?”他把筷子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你是去逃难的,藏的越深活的越长久,越有机会。” 刘关一下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他默默啃着鸡腿,良久,才瓮声瓮气的问道:“既然你不让我们占了双屿,过入娘的快活日子,那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刘明善淡淡的说道:“隐姓埋名,去做走私海商,有我在镇海卫,总能护得你们周全,你们就在双屿扎下根基,等。” 刘关不解的问道:“等什么?” 刘明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就像高帝扎根应天府,以待天下之变。燕王大军南下中州,刀山火海里杀了3年,北方空虚,漠北黑鞑又死灰复燃,他该如何应对?他兴兵谋反,以武力夺至亲之江山,难道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他其实已经内外交困,屁股底下如积薪侯燎,随时会成燎原大火,那时候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前提是我们还活着,如果你们轻举妄动,暴露了废帝的身份,那时候老天都救不了我们。” 刘关说道:“我明白了,那你什么时候见崇文帝?” 刘明善冷笑一声,说道:“我见他干什么?你记住了,过去我们是高帝的棋子,如今时移世易,崇文是我们的棋子。你真以为他还能回到那个位子上?这个天下,不是留给笨伯的,他一个黄口小儿,有资格执掌华族,号令天下英雄么?” 刘关再也没想到大兄会说出这番话,惊的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跨院,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刘关的伙伴们正在促膝而谈。 李启乾神往的说道:“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大海就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家。” 总兵顺冷冷说道:“海上风高浪涌,怪石乱礁,妖魔横行,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你这样的生瓜嫩枣儿,在海上一个月都活不过,那不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坟墓。” 李启乾心里一寒,对总兵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头,他有种说不出的敬畏。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我到底年轻力壮,经得起风浪。” 总兵顺不屑的说:“葬身鱼腹的家伙们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想活命只有同船一心,还有妈祖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做触怒神鬼的事情。船上的规矩和忌讳多如牛毛,你最好少说话,要是一不留神害了全船的人,大家会毫不犹豫把你扔下大海。” 林养浩说道:“阿顺大叔,你跟我们说说海上的规矩吧。” 总兵顺沉吟着说道:“有些话确实要先给你们交代清楚,以免将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也希望你们多活些日子。” 李启乾笑道:“入娘的,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放洋出海?反正我们的命也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许活个长命百岁,老死榻上。” 总兵顺也嘿嘿的笑起来,笑容渐渐敛去,缓缓说道:“吹螺出海,就是死中求活,第一层就是天大地大舶长最大,只要是在船上,舶长说一不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启乾说道:“若是舶主错了呐?” 总兵顺说道:“你记住,在船上舶长永远不会错,错的只是你。” 林养浩说道:“我等本来就是军人,若是光这一层,那可太容易了。” 总兵顺说道:“海上的规矩可比军律严酷的多。比如船上忌讳穿湿衣服,忌出海洗头,身流水湿是沉船之兆,海浪雨水打湿了衣服,要马上更衣。海上只许赤足,赤膊,不能赤下身,那是对妈祖娘娘不敬。 海上不许双脚荡出船舷之外,以免被海鬼拖下水。不许头枕膝盖,手捧双足,因为那是哭相不吉。不许双手托腮或者抱膝,那是发愁,抓不住肥羊的兆头。像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在海上,轻则鞭笞、绑桅杆,重则抛下海喂鱼。人活着吃鱼,死了喂鱼,这也算是入娘的天道公平。” 林养浩和李启乾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正襟危坐。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不许在海上吹口哨,那会惊动巡海夜叉招来风浪。不许拍手,那是两手空空,遇不上船财。不过也有例外,遇到奇石怪礁要鼓掌欢呼,那是取悦龙子嘲风,不然他就会兴风作浪。” 林养浩说道:“传说嘲风喜险要,喜夸赞,礁石上就有嘲风么?” 总兵顺说道:“谁入娘的知道海礁上有没有嘲风,多拜神总比不拜保险。” 林养浩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规矩么?” 总兵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们倒是不傻,肯听我一个老舵工唠叨,也许真能活的长久些。船上都有老鼠,不能放老鼠从船上跑掉,因为老鼠能掐会算,预测吉凶。若是不能把老鼠请回船中,就不能开船。 船上不允许仰面睡觉,也不许俯卧,因为那是死人相,不吉利,只能侧卧。如果有鱼虾跳上船来,不可食用,要马上送回海中,并赠米一把。因为鱼虾都是龙王子孙,跳上船来是讨食的,如果不对龙王子孙不敬,龙王岂会保行船平安。 船上的一切用具,桶、锅、碗、鱼篓等等都不能倒放,因为倒放就是翻,翻就是翻船,海上人家谁不畏惧翻船?不许把碗筷丢在海里,那是丢掉饭碗。最好不要让女人上船,如果非上船不可,也要远离船尾后舱,因为那里供着海神娘娘,不可不敬。 如果在海上张网捕鱼,网到大鱼骨、大兽骨,特别是人骨头,都必须保留下来,返航以后供奉在海边的神庙里。如果水蛇在海上,船要加快船速,超过蛇最好。因为船是木龙,蛇是水龙,如果木龙斗不过水龙,行船还能平安么? 如果网到海和尚,海鳖等等珍奇海物,要放生。如果海上遇到死尸,一定要捞起来,带到岸上供家属认领,如果无人认领,也要好好安葬,那叫捞元宝。妈祖行善救人,厌恶恶行,大海的子孙要尊奉妈祖教诲,方能得到保佑。” 李启乾大笑起来:“你们在船上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绑票害人的勾当,还有脸提什么行善救人?” 总兵顺板着脸说:“我们害的都是海神厌憎之人,如果无罪,妈祖就会保佑他,我们想害也害不了他。” 林养浩点点头,说道:“海神就是妈祖娘娘么?” 总兵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海上到处是吃人妖魔,也有救苦救难的神明,妈祖娘娘是最仁善的一位。不过我们这些人,船上供奉的是三婆神,她是妈祖娘娘的三姊,所以我们这些人被官军称为。。。阿妈贼。” 15 南京宫城,内花园西宫后殿,燕王已经登基为帝,成为了新鲜出炉的永济天子,这里就是永济的燕居之处。不太明亮的大殿内,陈仁孝正在君前独对,永济拿着应天巡抚李远的奏章若有所思。 终于,他问道:“李远奏报的那条粮船你查的怎么样了?” 陈仁孝盘膝坐在一张大椅上,说道:“我们进城的时候兵荒马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不少文牍档案都毁于兵燹,很难查证,不过我询问了签发此船的曹吏和官员,看来确有此事。” 永济帝冷冷的说道:“确有此事?南京城走了一个废帝,他的侍卫头子叫刘礼。几天以后浒墅关出现了一条粮船,正好是来自南京,镇海卫不顾我的严旨强行劫走了这条船,把这条船送到了吴淞口。而镇海卫指挥使,正好是刘礼的族兄。。。现在你跟朕说确有此事,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陈仁孝依然平静的说道:“陛下圣明烛照,屑小之辈无所遁形,只是查无实据,如之奈何。” 永济把奏章狠狠扔在龙书案上,恨恨的说道:“查无实据?刘明善竟敢藐视于朕,这也是查无实据么?”他霍的站起身来说:“他真以为他能以一卫之力抗拒朕么?我打败了崇文百万之众!” 陈仁孝忽然睁大双眼说道:“陛下息怒,天子行事要有天子的法度,不可诛无罪之人,也不可诛疑罪之人。高帝何等爱惜人命,山野村夫尚且不能冤杀,何况一卫指挥使。且刘明善虽然不足道,若是他亡命海上,拥立废帝,群凶四起,社稷危殆,陛下又该如何。” 永济怒火万丈,把龙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扫到地下,高声喊道:“朕富有四海,难道奈何不得一匹夫么?!” 陈仁孝并无惧色,他不动声色的说道:“臣反复俦思,对付刘明善要慎之又慎,不可轻举妄动。臣有一计:调虎离山。即擒了废帝,又让刘指挥使有苦难言。没有了废帝,刘明善还有何所恃,那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废帝崇文现在真正成了永济的心病,崇文不死,他的帝位又怎么能稳固。他的侄儿治国无能,逃跑却是一把好手,几次从自己手边溜走,让他心浮气躁,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发雷霆。但是陈仁孝的沉着让他冷静下来,他强压怒火,低喝一声:“讲!”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说道:“废帝逃到吴淞口,无非是要出海逃命,陛下能在陆上通缉他,就不能在海上通缉他么?” 永济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朕虽有海禁之命,可是沿海诸卫水师巡海是常例,他以镇海卫官军名义逃走,朕又到哪里去通缉他?” 陈仁孝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道:“如今海贼和仴寇横行,陛下可下诏水军左卫、水军右卫、广洋卫、横海卫组成长久水师,还有直隶、浙江沿海的镇海卫、金山卫、观海卫、海宁卫、金山卫和昌国卫,和长久水师联合秋巡东海洋面,各卫划定防区,限期清剿防区内海盗和逃犯。如此一来,他崇文帝就算到了海上,又如何能逃脱几千条水师战船在洋面上的搜捕。他不出海便罢,一出海就入了陛下彀中。” 永济帝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他畏惧搜捕,不肯脱离镇海卫船队呐?” 陈仁孝淡淡说道:“他敢藏在吴淞口,就等于在陛下眼皮底下,用不了多久李远就会把他揪出来。” 终于,永济帝点点头,说道:“此策可行。” 崇文帝虽然锦衣玉食,却并不是饱食终日的花花公子。在高帝严厉督促下,他不仅要学习圣贤典籍,还要跟朝中宿将学习骑射和兵法,25岁的他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小小的风寒本来不会迁延这么久。 只是国破家亡,又忽然置身于严酷的社会,怨气郁结,缠绵病榻。 王惠死后,鲶鱼仔成了他的贴身小厮,伺候他的起居。鲶鱼仔并不知道崇文帝的真实身份,但是他是天性聪慧的小家伙,他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贵人,所以尽心服侍,崇文帝的病慢慢好转起来。 为了提防李远的密探,崇文帝一行还是不能随意出入,只能躲在衙署西跨院。和刘关见过一面之后,刘明善也悄悄离开了吴淞口,回到镇海卫城,把他的亲信幕僚黄谦留在了吴淞所,负责和崇文帝一行联络,这也是逃亡者们唯一和外界沟通的渠道。 第一场秋雨飘落的时候,黄谦悄悄来到西跨院,刘关把他让到厢房,关上门密谈。 黄谦低声说道:“京师来了圣旨,命长江水师和直隶、浙江诸卫水师联合出洋秋巡。” 刘关眉头一挑,说道:“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那位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入娘的,我们能不能夹杂在巡海舰队里,肆机南下双屿?” 黄谦摇摇头,说道:“南京那位新天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明知道。。。你们有可能在这里,又怎么会给你们出洋的机会?刘公以为,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刘关问道:“何以见得?” 黄谦说道:“我镇海卫下辖4千户所,崇明沙所、宝山所、刘河堡中所和吴淞千户所,都是控扼长江入海口的海防要地,我卫历次出洋巡海,防区都在长江口外海白水洋。可是这一次嘛,五军都督府给我们划分的防区在苏州洋,等于是和金山卫防区对调,很反常。” 刘关立刻就明白了,他忧虑的说道:“这等于截断了我们的后路。” 黄谦说道:“正是,而且让我们直面苏州洋溗州诸岛,用心也不善。苏州洋风高浪急,暗礁密布,海况凶险,历来就是海盗渊薮。如果我们真的出兵进剿,大股海贼报复起来。。。我镇海卫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关暗中思忖,诸卫大举出洋,双屿在观海卫和昌国卫联合搜剿之下,起码暂时不是安全之地了,看来和明善大兄商议的藏身之地不可行了。 他沉吟着说道:“如果北上绿水洋和黑水洋如何?” 黄谦摆摆手说道:“那是长江水师的防区,上千艘战舰在海上巡弋,过不去的。” 刘关问道:“向东呐?我们向东海深处走。” 黄谦忧虑的说:“海宁卫和临山卫的防区在钱陈山、大衢山,正好卡住我们向东的航道。” 刘关嘿嘿笑道:“陈仁孝这厮真瞧得起我们,东面、北面都布置了大军,退回长江口的海路也封死。几千条战船,几万大军就为了抓我们几个人,入娘的,他还真下的去本钱。” 黄谦说道:“刘公之意,我们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往他们的圈套里钻,你们就藏身这里,再等时机。” 刘关坚定的说道:“不行!” 黄谦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跪在刘关面前,说道:“我本是黄岩孤儿,蒙先衢公收养,不仅供给衣食,还与族中子弟一起读书,视若亲生。先衢公逝世之后,刘公寄我如腹心,参与谋谟,兼典机要。黄某受刘氏大恩,礼哥儿已经没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冒生死奇险。” 刘关默默拉起黄谦,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意气用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黄谦只得坐下,刘关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安全躲在吴淞口,是因为镇海卫本就是我刘氏水军,层层关防,密不透风。可你们出海呐?应天巡抚李远必然趁机往吴淞口派遣细作,时间一长,消息必然走漏,那时候我们才是被瓮中捉鳖。” 黄谦一惊,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理。” 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陈仁孝算无遗策,可是他忘了我们刘家本来就是海上人家,在大海上想抓住我们可不容易。你立即派人去太仓镇海卫,跟明善大兄说,我已经有了逃脱樊笼之计,就混在镇海卫水师舰队之中出海,让他安排船只吧。” 黄谦沉吟不语,良久才抬起头,说道:“你要去哪里?” 总兵顺和林养浩、李启乾来到刘关居住的厢房,见案上摊开了刘氏家传的海道针路簿,刘关正趴在案上凝神观看。这是刘氏几代水手用性命换来的,刘礼临终交给他的宝贝。高帝禁海何等严厉,官府和民间的海船、针路、图样一律搜剿焚毁,刘家冒着死罪把这东西私藏起来,如今终于到了救命的时候。 3个伙伴走上前来,林养浩和李启乾看海图如天书,总兵顺却面露惊喜之色。刘关让他们坐下,说道:“永济帝已经下诏,诸卫联合秋巡,意图诱我们出海,在海上缉拿我们。我反复俦思,躲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出海一逞,妈祖娘娘保佑,也许我们能逃脱罗网。” 总兵顺问道:“出海以后,我们往哪里走?” 刘关招手让老头子近前来,指着海图说:“针路上看,从溗州向东,甲寅方向4日夜2更,就是芶丽国济州岛;卯甲方向6日夜6更,就是仴国平户。济州岛地瘠民贫,狗屁也没有,去那里无味的紧。我打算去仴国平户贸易,等明年春天东风起,再回航双屿。” 李启乾大大咧咧的说道:“到了海上,我们乘夜色脱离镇海卫锚地,不挂船灯,谅官兵也寻我们不到,等天亮我们早到东海深处了。。。入娘的,死也是一下活也是一下,总比在这鸟地方抓蟋蟀爽利些。” 林养浩却看着总兵顺,不说话。总兵顺凝视着海图,终于说道:“虽说这个季节出海向东算是顺风顺水,可是到济州岛千里海路,到平户更有千8百里,一路没有岛礁参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旦偏离航道,找不到陆地就是死路一条。” 李启乾笑道:“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我相信老阿顺绝不会把我们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不屑的看了李启乾一眼,说道:“你是相信你运气冲天吧,我可不那么想,怎么看你个贼厮鸟也不像运气好的人。” 刘关一拳砸在针路簿上,喝道道:“入娘的!就这么定了,一路都是死中求活,妈祖娘娘保佑渔家孩子!” 16 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在庭院中,屋瓦上,一条条水线顺着滴水檐流淌。 掌灯时分,鲶鱼仔带着刘关走进崇文帝的堂屋,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门关好。刘关跪倒叩拜,说道:“臣刘关参见万岁,臣有要事奏报。” 崇文帝披着一件轻袍,露出白色的中衣,他无力的抬抬手,示意刘关平身。 刘关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京师里有了准消息,马皇后以白绫自缢了。燕王进京以后,吴王被降封光泽王,衡王被降封怀恩王,徐王被降封璷惠王。听说。。。听说吴王和衡王被圈禁在凤阳,徐王奉生母在孝明皇帝陵园居住。那个,那个孝明皇帝也被降封为懿文太子,燕王殿下着实。。。可恶。” 徐王,衡王和徐王是崇文的三个异母弟,孝明皇帝是崇文早逝的父亲孙竣,也就是燕王的长兄。崇文帝继位以后,追封父亲为孝明皇帝,如今燕王篡位,取消了孙竣的皇帝号,重新改为和简太子。 尽管崇文知道燕王一定会对付他的几个亲兄弟,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剧烈的咳嗽起来,久久才平息下来。 刘关默默站着,等崇文帝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老将区炳文获罪,驸马区叡连坐死,江都公主降封为郡主,禁足在家中,听说生了大病。” 江都公主是崇文长姊,崇文帝幼年时期最受长姊爱护,如今竟是如此下场,崇文忍不住热泪横流,他知道,他最爱的人都完了。 刘关继续无情说道:“战乱之中,太子不知所终,怀王只有2岁,听说也被废为庶人,交由故吴王抚养,好在暂时性命无忧。” 崇文拭去脸上的泪水,依然不说话。 刘关忽然抬起头,说道:“臣是武人,粗鄙无文,不知春秋大义。可是为了。。。为了骨肉至亲,陛下也不能堕了志气,总要。。。总要救他们才好。” 崇文抬起双手,无力的捂住了脸,高处不胜寒,而从高处落下何等惨痛,各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良久,崇文帝挥挥手,示意刘关退下。 刘关却依然站在那里,倔强的说道:“臣的族人数百也在燕王殿下手中,臣知陛下痛彻骨髓,可是总要先逃出中州,才能徐图恢复之计。臣等私下计议,只有从海上冲出一条路,才能逃出燕王罗网。若是天不佑臣等,臣等与陛下同死大海就是。” 崇文帝忽然一拳捶在案上,暴怒的咆哮:“刘明善为什么不来见我?!” 刘关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闷葫芦一样的崇文帝,居然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担着天大干系救了他的人,这,这岂是帝王心术? 他不知道,他误会崇文帝了,家破人亡的崇文帝一时间只想复仇,除了刘明善这一支水军,还有哪个力量可以依靠?而刘明善显然贪生怕死,不肯为他起兵反抗朝廷。 一时激愤之下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他就后悔了。崇文立即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俯视众生的大康天子了,刘明善没有义务为他去以卵击石,依附强者才是野蛮社会的生存法则。 他懂的太晚了,其实陈瑄也好,李景隆也好,他们都有可能成为忠臣,刘明善也可能,条件是他自己是赢家,就像祖父高皇帝一样。 而他不是,在野蛮社会,没有天生的王者。他手里只有几个陪着他亡命天涯的侍卫,就是这几个人,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们甚至更愿意服从刘礼和刘关,至少刘家兄弟给了他们一个藏身之地,给了他们一条可能的出路,自己在他们眼中算什么? 刘关缓缓跪下,沉痛的说道:“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这千户所衙署之中,也难说有没有永济天子的细作。他来这里,说不定就会暴露陛下行藏,带来不忍言之祸,所以他谨言慎行,也是为了保护万岁。” 崇文沉默半晌,终于无力的挥挥手,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武三十四年7月26日,沉寂的吴淞千户所沸腾起来,镇海卫4个千户所3百余条大小战船集结到吴淞港,一排排一叠叠,帆樯如山,遮天蔽日。 码头上,一队队红衣战士顶盔掼甲,集结整队以后,在各级军官口令下鱼贯登船。一队队穿青衣的辅兵正在往船上搬运补给,粮食饮水,子药箭支,蔬果腊肉,其余像桐油、石灰、苎麻、缆绳、铁钉等等各种船用物料不计其数。 从码头上看去,最高大是一艘五桅福舡。按大康算法,这艘福舡称的上千料战船,载重5千5百石,合66万斤。这艘战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船艏设有炮床,一口口黑洞洞的炮口令人不寒而栗。船艏水线下安装着钢铁冲角,如同海上巨兽的钢牙。 向上看,三层甲板处是锚室,手臂粗的铁链垂向海水深处。船艉楼三层,四周有厚实的女儿墙和炮位,看起来坚不可摧。船舯部有四层甲板,最上层是操帆和战斗甲板,甲板上密布着固定帆蓬的侧支索。两人合抱的五根主桅高耸入云,锭泊状态帆篷全部降下,可以看到粗大的帆索如蛛网,但看不到战旗,不需要看到战旗,谁都知道,这就是镇海卫指挥使的坐舰。 拱卫这艘巍峨战舰的,是二十余条5百料福舡。不过在旗舰面前,这些二号福舡连小兄弟都算不上,只能算儿子。在港内一字排开的是4百料哨船,3百料海沧船,2百料鸟船,除了水手舵工,鸟船还可以容纳30名甲士。这些战船总有2百余艘,各种舢板艨艟穿梭在各个泊位,负责警哔,通讯,运输,侦搜等等任务。 清晨的薄雾中,6、7条汉子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来到港区,沿着栈桥匆匆走上一艘鸟船。这艘鸟船足有3百料以上,船板都是5寸陈年老料,关键部位有铁筋加固,水下有撞角,上甲板有炮位,显得威武又轻巧。 一个军官迎上来,抱拳拱手,对崇文说道:“标下吴淞千户所试百户白杰,忝为本舰舶长,听候孙大官人调遣。” 崇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登上战船,有些不知所措。 白杰转向刘关说道:“标下之父,是故衢国公帐下红头,本船奉指挥使大人将令,自舶长以下从此伺候关哥儿。” 李启乾忽然指着白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浒墅关搭救我们家伙。” 白杰说道:“吴淞千户镇抚官白松是在下胞兄。” 刘关冷冷说道:“既然如此,现在我是这条船的舶长。白杰你现在是船上阿班,掌管风帆和桅杆。黄谦,你是财长,执掌直库。阿顺,你是火长,执掌罗盘和舵舱。我还兼任本船哨长,亲领三甲战士,领一甲长,老林你是二甲长,李启乾你个贼厮鸟是三甲长。” 诸人躬身领命,一齐喝道:“喏!” 李启乾要说些什么,林养浩拉了他一把,狠狠使了个颜色,李启乾忽然想起总兵顺的话,船上舶长为大,没出口的话又咽到肚子里,只得和别人一样领命。 刘关继续吩咐:“鲶鱼仔,你伺候孙大官人上舶长舱。” 鲶鱼仔躬身领命,领着崇文走向艉楼。 刘关沉吟片刻,说道:“黄谦,你去检查直库,我要1个月的粮食饮水,还有足够的箭支子药,尤其是淡水舱的饮水,不够的马上让岸上补足。” 黄谦领命而去。 刘关转身对林养浩和李启乾说道:“老林、老李,一会儿白杰带着你们到各甲点名,检查他们的甲胄装备。拔锚启航之后,三甲轮流到露台警戒,每班4个时辰。第一班是我,然后是老林,最后是老李。” 林养浩和李启乾齐声应命:“喏!” 刘关在甲板上走了两步,说道:“白杰,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你叫两个木匠上来。” 白杰是个沉着稳重的性子,听到刘关的要求也不由得诧异,他以为没听清楚:“什么?舶长要的是木匠么?” 刘关看着白杰,说道:“你看船上的火器,船艏是一门大发熕,艉楼上有三门碗口铳,可是炮位是死的,炮口向前,若是敌从侧舷来怎么办?” 白杰说道:“鸟船从不单独对敌,都是多船作战,互相掩护侧舷。” 刘关神秘的一笑:“这次出海不同,也许我们要单船作战,所以炮位不能是死的。我要木匠上船打造四轮炮车,炮口可以随时指向任何方向,也可以下船作战。” 白杰满腹狐疑,不知道少主要把这条船带到那里去,不敢当面询问,只得拱手说道:“舶长高明,我立即去安排。” 刘关摆摆手,说道:“去吧。” 身边的人都派走了,刘关深吸了一口气,海风扑面而来,儿时熟悉的海上生活又回来了,刘关又激动又忐忑。 向四周看,爎手们正在甲板上忙碌,捆扎缆绳,检查帆索。椗手正在检查备用铁锚,上斗在高高的桅杆上向四周眺望,等待着旗舰发出的命令。扳招手正在船艏安装招垫,船在风高浪急,或者水流湍急的礁石区,仅仅靠艉舵并不能保证航向,需要有扳招手在船艏扳动头招协助调整船头方向,就像鱼的首鳍。 刘关走向船舷的护栏,透过密密麻麻刺向天空的桅杆向大海方向望去。港内波涛不兴,不知名的海鸟在舰队上空飞翔,叫的让人心碎。远处海天一线,一道彩虹悬挂在半空,东虹风,西虹雨,要起风了,正是西北风盛行的季节,马上就要奔向大海了,逃亡者的未来在何方。 -------------------------------------------第一卷完 01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这艘鸟船就是逃亡者移动的家,崇文默默的记下这条船的模样。 艉楼二层最高处,就是舶长舱,也是整条船最宽敞舒适的所在,一榻一桌一椅而已。舶长舱右侧是罗盘舱,火长就是在这里为整条船指明方向,罗盘舱后通舵舱,两个粗壮的舵工扳动舵杆操纵船只。 如果说舵舱是整条船的心脏,那么舵舱的另一侧就是这条船的灵魂,这里是供奉妈祖娘娘的神舱,神龛前香火不断。 艉楼一层是直库,一部分是武库,包括火绳24根、烟罐60个、火砖20块、火箭100枝;粗**150斤、鸟铳**40斤、药弩4张、弩箭100枝、弩药1瓶、大小铅弹160斤;钩镰4把、砍刀4把、过船钉枪8根、标枪40枝、灰罐30个。 还包括大旗1面、大篷1扇、小篷1扇、遮阳篷8扇、大橹2枝、舵2门、椗2门、竹篙20根、大索4根、小索2根、扳舵索1根;钉30斤、油30斤、麻30斤、灰2担及篾盔顶、腰刀若干。 另一部分是米舱,储存着足够50人食用一个月的糙米、油脂、腊肉,盐、蔬菜、豆豉等等。艉楼一层还有个小小的财长舱,财长就在这里起居坐卧,管理全船物资账簿和收发。 艉楼两侧有木制楼梯,将士们可以随时上艉楼露台,在这个全船最高处战斗。 船舯部是三层甲板,底舱在水线以下,堆积着沉重的压舱石。二层甲板舯部是水柜,储存宝贵的淡水,另一侧是伙房和储存帆索之处,两侧船舷有水门,可供船员从两弦外部上下。船艏艉都有锚舱,系有铁碇铁链,锚工起锚下碇都在这些部位完成。船艉两侧是橹舱,在无风的海况下,靠4只大橹,战船依然可以航行。 最上层是船员舱位,所谓睡榻,不过是尺许宽的铺位,只能侧卧。庞大些的卧进去还真有些困难,不过铺位一侧有巴掌宽的皮索,可以把人固定在榻上,不管船只多么颠簸都不会掉下来。铺位的枕头是个小木箱,木箱里面可以存放私人物品。舱位紧张,不能浪费任何一寸空间。 阿班和各甲长都有自己的独立舱位,比铺位宽大的多,但也谈不上多舒适,鸽子笼而已。而且一般情况下,这里也是船员聚赌的所在,所以总能摆下4张椅子。 这是一条小型战船,船舱中弥漫着浓重的腐烂和海腥味道,成群的老鼠奔来跑去,它们的家族一代代传下来,和水手们和谐相处,相安无事。空气最好的是上甲板,是操帆和战斗所在,虽说比下面的舱室宽敞许多,但是帆索枝枝叉叉,水手们在上面如履平地,不熟悉的几乎寸步难行。 崇文静静坐在舶长舱的书案后,狭窄逼仄的空间他想象的到,但是船上那种海腥加人体臭,再加上腐败食物混在一起的味道,却让他几乎窒息。鲶鱼仔奉上茶以后,静静的退到一边,崇文端起茶盏,发现竟是木盏,他苦笑着摇摇头,海上生活从现在开始了。 不一刻,鲶鱼仔领着总兵顺来到舱室,老家伙躬身施礼,说道:“孙大官,给妈祖娘娘上注香吧,保佑我们一路风平浪静,无灾无难。” 崇文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走向神舱,恭恭敬敬站在妈祖娘娘神主前。鲶鱼仔递过三炷香,崇文帝双手持香行礼,然后将香烛供奉在香案上。 镇海卫旗舰战鼓声起,船上的水手和甲士齐齐肃立在上甲板。崇文在艉楼舶长舱默默注视着旗舰上甲板,有力士牵过一头黑毛发亮的牤牛,另一名力士一刀刺进牤牛颈部,牤牛悲鸣着倒地,牛血喷溅而出,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顶盔掼甲,将牛血涂抹在镇海卫旗鼓上。全军为之欢呼,声震海陆,所谓祭旗衅鼓是也。 第二通鼓响,战旗缓缓升到主桅最顶端,在飒飒海风中飘扬,从几百条大小战船上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高呼,舶长刘关大喝一声:“升旗!”阿班白杰和另一名水手将本舰战旗升起。 第三通鼓响了,刘关手臂一挥:“起锚,升帆!”码头上的军汉吆喝一声,解开系泊缆,水手们立刻在甲板上忙碌起来,撩手升帆,橹手摇动大橹,火长总兵顺指挥舵工稳稳控制住舵杆,船头开始缓缓转向。数十余艘鸟船是整个舰队的前锋,在千户官指挥下,排成整齐的战列驶出港口,向长江口外驶去。 吴淞千户所的炮台发出震天动地的炮声,向大军致敬。总兵顺迎风高唱:“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打三遍,不反待如何。。。”声音沙哑,说不出的粗犷豪迈。 崇文帝默默注视着水师大军,帆桅如林,战旗如云,感到自己格外的渺小。不过他并不紧张,只是有一些微微的好奇,外面的大洋到底有什么魔力,值当的这么多男儿争先赴死。 舰队沿着海岸线向东南行驶,凛冽海风吹的他眯起眼睛,宝山所城越来越近又渐行渐远,上海县又扑面而来。午后时分过了川沙堡,傍晚在南汇嘴中后所驻泊,没有指挥使将令,任何人不得弃舟登岸,海港内的船灯一直蔓延到外海,和天上的星星联成一片。 崇文帝听着海涛阵阵,边上罗盘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是舶长刘关和火长总兵顺在昏暗的灯火下低声闲谈,窃窃私语在静谧的海天之下显得神秘莫测,似乎是从海底至暗之处传来的鱼声虾语,有种奇异的魔力。 刘关低声嘀咕:“8个卫加沿海巡检司,5万大军,2千条战船剿杀几个海寇,每年都这么大阵仗,这不是天杀的劳民伤财是什么,要是没有内迁岛民,哪儿来的这么多海贼。” 总兵顺悠悠的说:“没有海寇,焉知不会再出一个先衢公?东海上大大小小岛屿有多少?光嵊泗洋面恐怕就有上百个,大部分还有水有田,能养活多少百姓?岛民不服王化,一旦出了雄主,才真正动摇大康根基。神武天子宁可年年靖海,也要禁绝海外称王的家伙,入娘的,真是深谋远虑,我们的心智不能比。” 刘关沉默了,好久才低声说道:“我听说东海上有四样至宝,得其一就可称霸一方,得其四可王天下,禁海怕是无用。不过阿顺,到底是入娘的什么宝贝,从没听人说起过。” 总兵顺呵呵轻笑起来:“海上一直流传着这么个说法,东海有遁水盆、井鱼骨、紫螺盂、蜃葫芦,可驱神鬼。不过那都是无稽之谈,先衢公纵横东海30年,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依然不知道这四样是什么东西,想来就是海客酒后妄语,当不得真。” 刘关轻笑道:“入娘的,大海无边无沿,我倒宁可相信有这东西。” 总兵顺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要是我所料不错,在少公爷眼中,孙大官人就是一样至宝,所以少公爷豁出性命也要握在手里,关哥儿你跟我说句实话,他到底是谁?” 刘关低声说道:“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也入娘的不知道他是宝贝还是灾星。” 夜晚的海港一派寂静,只有船头的铁环随着波浪起伏发出金铁之声。这是因为龙子嘲风性好鸣,又喜险峻之所,谁也不知道礁石上有没有藏着嘲风,万一真有这家伙,船过发出金铁的声音可以安抚他,让他忘记骚扰行船。 自幼敬鬼神而远之的崇文感到好笑,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感受过大海的恐怖吧,在大海的愤怒面前,任何可笑的安抚都是必要的,谁知道哪个有用哪个无用? 天亮之后西风大起,舰队拔锚向苏州洋进发了。 苏州洋岛礁数百,神武初年属昌国县境,是个人口万余户的中县,岛民亦农亦渔。这里又是南货北上,东向仴国的海上交通要道,海贸繁盛。神武26年,神武天子下诏禁海,岛民一律内迁,废昌国县,置中中所和中左所两个千户所,属金山卫辖区,苏州洋再也不见渔舟如织的气象了。 舰队航行2日,到达中左所下锚。日落时分,西天出现一片诡异的红霞,大海不安的躁动着,镇海卫指挥使派小艇接舶长刘关到旗舰议事。 一个卫经历司经历把刘关带到一个偏舱,刘明善单独和族弟面谈,水军统帅忧虑的说:“据哨船禀报,海宁卫一个千户在陈钱山,封锁了我们东面嵊山洋,金山卫水师在南面大衢山到东块岛附近洋面巡海,西面定海县蛟门巡检司截断了横水洋,形势不妙。” 刘关大吃一惊:“永济这是要干什么?三面包围我们,要对我们动手了么?” 刘明善摇摇头:“他知道他这几条船困不住我,他不是要开战,他这是防着有船从海上逃脱,只给我们留了一条退回镇海卫的通道。” 刘关:“入娘的,跟他们拼了吧,你给我几条船,我能杀出一条血路。” 刘明善一拍书案,喝道:“混账贼厮鸟,你这是欲盖弥彰!永济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他不能确定崇文在我们手里,你跟他们硬干,不等于向他承认了么!真是拷不杀的憨大!” “入娘的,那该怎么办?”刘关有些沉不住气。 刘明善说道:“明天,我会兵分三路进入嵊泗海域,逐岛清剿岛寇。在中左所以东50里有一个小岛叫张其山,岛上有一小股海贼,以翁鼻涕和杨辣嘴为首,我会遣两百户兵力登岛,你们就混在官兵里驻防岛上,等四周防备松懈了,再寻机出海。” 刘关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明善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只能跟他们比拼耐心。这是大海,不可能时刻监视每一寸海面,总有他们懈怠的时候。大军也不可能永远在海上,船上带的给养有限,最多一个月就要撤兵。沉住气就能逃脱,如果实在走不掉,就撤回镇海卫再做道理。” 刘关说道:“日落胭脂红,无雨便是风。看傍晚的天色,明天天气有变,我还是想搏一回,向东碰碰运气。” 刘明善不耐烦的说道:“不行,你这条命是刘家的,我让你丢掉了么。” 刘关还要再说什么,刘明善摆手制止了他,说道:“就这样吧,你先回去,一切听我措置,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刘关只得答应一声,转身退下。刘明善在身后喝了一声:“等等!”刘关只得又转过身,刘明善从身上解下一对短铳,连革带一起给刘关系在身上,说道:“今日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这对鸳鸯短铳你拿着防身。这是燧石火铳,虽然有可能不发火,胜在不用火绳,搂火方便。。。以后不管多难,都要入娘的活下去,明白么?” 刘关默默点点头,刘明善摆摆手道:“滚吧。” 02 半夜时分,天果然下起了大雨,港外锚地浪涌4尺。波涛冲上甲板,又泛着泡沫散落海中,船在风浪中摇摆,挣的钢铁锚链哗哗作响。崇文帝再也忍耐不住,狂吐了半夜,天亮后舰队冒雨启航,他吐的更厉害了,头晕脑胀,浑身发软,只得趴在榻上,任由大海颠的他七荤八素。 舰队果然兵分三路,一路向西徐公岛、大乌龟岛、虎啸蛇岛方向进发,一路向东北东绿华岛、庄岛,一路向马鞍列岛前进。这片海域岛礁无数,大部分都是无水荒岛,只要是有水有植被的岛屿,官军都会乘小船冒雨抢滩,登岸搜剿。 刘关的鸟船跟随大队向东绿华岛前进,一路见人就杀,无论老弱妇孺。按照大康禁海令,这里的岛民非奸即盗,都是死罪。 仅仅一天,刘关所在的千户就杀了上百岛人,船舷两侧挂满了首级,雨水冲刷了血迹和血腥,但头骨撞在船板上铿铿作响,还是让崇文心惊肉跳。他吐的更厉害了,他算是看到了祖父禁海令之残酷,不仅折磨岛民,也折磨了他的嫡孙。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鸟船在波涛中奋勇前进,所有人都浑身湿透了。只有崇文身上还算干燥,他肠胃里水都存不住,苦胆都吐出来了。鲶鱼仔端来一碗怪异的酒,酒中海腥扑鼻,崇文怎么也喝不下去。 鲶鱼仔说:“这是疍家酒,去体寒风湿,最解晕船,大官人喝了就好了。昨天关哥儿带着人在一个岛澳剿了个疍户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鲶鱼仔目光闪闪,满脸都是恳求,崇文不忍拂了小家伙的好意,捏着鼻子喝了。 一股难言的腥辣入腹,居然真的把呕吐的感觉压住了,脑袋也清楚了些。他知道东海上的疍户,那是足不上陆的海上民族,又称白水郎,不计入民户。只是因为先帝的禁海令,就在这海隅被残酷杀死,自己喝的竟然是冤魂酿的酒。 鲶鱼仔机灵的很,看出孙大官郁闷,笑嘻嘻的说道:“你猜猜这是什么酿的?” 崇文疑惑的看着小家伙,鲶鱼仔悠悠的说:“这酒是用活的爬上灶泡制,最有味道。”他眨着眼睛解释:“爬上灶就是三刺鲎。”那满身都是毛刺的海中怪物一下涌进崇文的脑海,恶心的他一张嘴又要吐。 旁边的罗盘舱,气氛却压抑紧张,舶长刘关把财长黄谦,阿班白杰,两个甲长都招到总兵顺的舱室,所有人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水渍顺着甲板四处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刘关沉声说道: “昨日接到哨探,我们已经被天杀的海宁卫、金山卫和定海县三面包围,指挥使命我等先躲到张其山岛,待官军撤军再做计较。可是现在西边黑云大起,这是大风大浪之兆,诸卫战船必然四处寻找澳口避风,海上防卫松懈,这是入娘的天赐良机。我想现在就脱离大队,伺机冲出重围,诸君以为如何?” 总兵顺一脸惊异:“在这个天气出海,纯粹是送死。” 李启乾也吐的昏天黑地,巴不得登上张其山岛喘口气,他哀嚎着:“舶长,你饶了我吧,我这俩腿发软,都不是自己的了,哪怕在陆上歇一天也好。” 刘关不耐烦的说道:“闭上你的鸟嘴,吐两天就没事了,呆在张其山岛才是兔子进套,坐以待毙。” 白杰问:“何以见得呐?” 刘关说道:“那小岛方圆不过1里,就是一块大礁石,一旦走漏消息被大兵围住,跑都没地方跑。卫指挥使司知道我们藏在军中的人不少,谁敢保证不走漏消息。” 总兵顺忧虑的说道:“天气太险恶,若是飓母风大起,大海翻腾,出去就是九死一生。” 刘关笑道:“我宁可相信你把舵的臂膀,也不愿困在那鼻屎大的鸟地方。” 黄谦忽然说道:“我赞同舶长,一旦我们被困在张其山,刘指挥使必然倾大兵来援。那时候镇海卫只能和永济开战,我们8千人马无论如何挡不住天下之兵,那才是入娘的玉石俱焚。现在突围,就算葬身鱼腹,至少不会拖累镇海卫。”黄谦书生打扮,说话却粗鲁,和船上水手一般无二。 白杰点头道:“阿谦所言有理,到了这个地步,只有死中求活。” 林养浩脸色苍白,他吐的倒不厉害,脑子也清楚。刘关突然改变航向他一点都不奇怪,他们刘家兄弟俩真是一个娘出来的,逃亡路上哄骗和欺骗所有人,至亲也不例外,刘关学的很快。林甲长镇定的说道:“我听舶长将令,百死不悔。” 刘关喝道:“好!死生在此一举。启乾,养浩,你们检查诸舱,把活动物什用绳索扎紧,水舱盖严。阿杰,降旗,落半帆!阿顺,转舵,巽巳位,出发!” 8月初4日巳时初刻,在东海茫茫大雨之中,镇海卫一艘鸟船悄悄脱离了正常航线,向苏州洋南部海域进发。大雨遮蔽了视线,能见度极低,船队并没有发觉一艘船消失了。 西边的乌云激荡起来,如同几条黑龙翻滚碰撞,雷鸣电闪,搅做一团,大海也变成了狰狞的黑色,分不清海面还是天空。不到午时光景,天光彻底暗下来,附近的岛屿海礁已经看不见了,目力所及不过船前20丈之地。 狂暴的飓风开始肆虐,大海如同滚汤沸腾一般咆哮起来,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浪涌已在8尺以上,在苏州洋这样的近海是非常罕见的秋季风暴。 恶劣的海况也是这伙人逃生的机会,没有哪个敌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海。这些亡命徒决心和龙王赌命,他们是大海的子孙,深知龙王讲些道理,敌人比怒海狂涛更加恐怖凶恶。 小小的鸟船随着海波爬升又落下,刘关把住艉楼栏杆,撕心裂肺的冲前甲板大喊:“阿杰,落全帆,收帆篷啊!阿谦,往海里撒米,伺候好龙王爷的虾兵蟹将!”风雨中有人大声答应。 罗盘舱里,水罗盘指针乱转,不能指正方位,没有星光,没有太阳,没有海岛参照物,总兵顺面色铁青,全靠经验指挥舵工控制船行的方向,天知道他会把大家带向何方。 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船只的稳定,船必须正面迎着海浪行驶,船头正对浪头,一旦出现偏差,大浪冲击侧舷,鸟船立即就会侧翻倾覆。 船只剧烈的上下起伏,左右摇摆,船板发出瘆人的咯吱声,似乎随时可能解体。第一个浪头打过来,崇文就翻倒在甲板上,鲶鱼仔喊叫着跑过来,想把崇文搀扶起来,却踉跄着摔倒了,头狠狠撞在坚硬的椅子支撑柱上。 借着微弱的天光,崇文看见血顺着鲶鱼仔的额头流淌,身体卡在椅子和舱板的夹缝中,一动不动,没有声息。 崇文帝翻滚着,悲鸣着,向那孩子爬过去。疯狂晃动的甲板把他抛起来,又甩出去,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突出物上。他没有了呕吐感,疼痛感,不再不知所措,不再恐惧。此刻他脑袋异常清楚,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没有,平生第一次他觉得一切都很简单,就是救那孩子性命。 疯狂的翻滚中,他终于抓住了椅子支撑立柱,他换到左手,用右手去拖鲶鱼仔,卡的太死了,拖不动。 狂风暴雨中,忽然听到舱外有人大喊:“扳招手徐德落海了!快入娘的救人啊!”上甲板有人连滚带爬,不远处阿班白杰在大声咆哮:“给我找根绳索,系在我腰上,我去救人!”有声音在大声劝阻:“救不了了,这么大的浪早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 前甲板白杰愤怒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行!镇海卫绝不放弃一个兄弟!我现在就下去!”李启乾的声音:“我下去!阿杰,你来扳招,不然船行不稳,我们就全完了!”不一刻,白杰粗犷的声音:“右舷艏招卡住了,徐德卷在里面了,快下去拉他出来。。。” 舵舱里总兵顺在破口大骂:“直娘贼,船在向右倒,浪头要来了,把那个笨蛋扯出来,别管他死活了!” 嘈杂混乱的喊叫一字不差的落到崇文耳朵里,他知道船况正在危急之中,随时有可能倾覆,可他一点都不害怕,哪怕下一刻就死,他也要把鲶鱼仔揪出来。椅子被四根粗大立柱牢牢固定在甲板上,他肩背抵住舱板,右脚猛踹夹住人的那根立柱,一下又一下,太结实了,椅子纹丝不动。 摸到腰间硬邦邦的,是一把解首刀,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小东西能救人命,这一刻却给了他希望。薄薄短短的刀刃斩不断立柱,他用刀尖猛斫立柱和甲板的联结部,木屑乱飞,终于看到了粗大的铁钉,看似牢固的椅子终于动摇了。 随着总兵顺一声惨叫,又一巨浪迎面扑来,船艏略微不正,巨浪打的船只猛的横了过来,船上一片哭爹喊娘。 有人狂喊:“桅杆要倒了!”吱呀呀刺耳怪响,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轰鸣,长达5丈的一根主桅杆承受不住巨大的水压,拦腰折断,断裂的桅杆把左舷扫荡的一塌糊涂,噗通一声坠落到海里。 巨大的扭力让崇文顺着湿滑的甲板向一侧翻滚,解首刀脱手,不知道飞到哪里。他死死拉住椅子立柱,肩背扭成了奇怪的样子,他咬着牙不肯松手。 他忍着剧痛,一寸一寸又拉回到椅子,换了一只手揽住立柱,把身体固定住,背靠在舱板上大口喘气。停了片刻以后,他攒足了力气猛踹松动的那根立柱,咔嚓一声,座椅终于脱离了舱板的羁绊。他爬过去把烂木碎屑扫到一边,不顾手上被碎木扎的鲜血淋漓,把鲶鱼仔拖了出来。 剧痛之下鲶鱼仔哼了一声醒了,崇文帝低声说道:“你受伤了,估计是肋骨断了一两根,现在我给你把头上的伤口包扎一下,你别乱动。” 鲶鱼仔昏昏沉沉嗯了一声,崇文扯下一块袍襟,把孩子的头揽在怀里,扯掉网巾,沿着额头裹了几道,胡乱包好。又解下腰间大带,把自己和鲶鱼仔绑在那根唯一完好的立柱上,这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一时间全身酸痛袭来,尤其是右臂,动一下都如万箭钻心。 03 刘关挣扎着来到舯甲板,检查船只的损坏情况,断裂的桅杆砸断了侧舷的系缆桩,女儿墙被砸出了一个大缺口,左舷的水门也遭到破坏,浪涛卷着海水从破洞涌进船舱。 他暗自庆幸,如果桅杆砸向艉楼,露台上的三门碗口铳肯定要遭殃,2百斤铜疙瘩四处乱滚,弄不好会损坏罗盘舱和舵舱,那麻烦就大了。 他攀着左舷垛口来到艏甲板,李启乾在狂风暴雨中把扳招手徐德背上前甲板,徐德的脑袋卷到船艏招的夹缝里,碎成了肉饼,早就没了气。一个帆撩手一手拉着炮车铁链,对着尸体痛哭失声,那是徐德的兄弟徐义,两个甲士抱着前桅被大风吹的前仰后合,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生离死别。 徐义看到刘关挣扎过来,哭道:“舶长,左招被船上甩出去的索子绊住了,我兄长探出舱外斩断绳索,这才被大浪卷了去,我兄长救了全船人的性命。” 刘关破口大骂:“拷不杀的贼厮鸟,这个时候号的什么丧。。。入娘的,还不把死人抬舱里去!都滚到下面去,换上干衣服,一个个溺死鬼模样,作死么!”众人拉扯着徐德尸身连滚带爬下到舱里。 白杰从艏招舱里爬上来,一个甲士接替他作为扳招手。阿班冲刘关嘶声大喊道:“舱里进水太多了。。。”一股大浪冲上甲板,白杰一个趔趄滚到甲板上,刘关一把扯住他,才没撞到右舷舱板。白杰冲着刘关的鼻子大喊:“我马上找人把破洞补上,舶长,得让舱里的人舀水,船进水太多了。” 刘关喊道:“我知道了,还要找人把直库封上,那里有粮食,有**,绝对不能渗水!”白杰喊道:“你放心,**桶和粮瓮都裹了三层油布,黄谦那小子精细着呐,关哥儿。。。你小心。” 刘关说道:“无妨!我去舵舱看看!”他转过身,艰难的沿着木梯爬上艉楼,抱着栏杆走到舶长舱旁,冲里面喊:“鲶鱼仔,去神舱看看三婆神主,别让飓母惊了娘娘驾!”没有回声,他一头闯进舱房,依稀看到崇文和鲶鱼仔绑在一起,似乎受了伤。 刘关吃了一惊,大声喊道:“陛。。。孙大官!你伤在哪里了!” 崇文低声道:“无妨,鲶鱼仔伤的重些,不宜走动。”刘关见崇文声音正常,心放回肚子里,他嘱咐道:“千万不要乱动,等风暴过去就好了。” 舱中再不答话,刘关退出舶长舱,来到罗盘舱,总兵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船头的海面,一边大声指挥舵手扳动舵杆,调整着船行的方向。刘关看了看沙漏,已经是亥时时分,风暴没有减弱的迹象,似乎风力更大了。他大声问道:“阿顺,这入娘的是哪儿?” 总兵顺道:“我们在风眼里东冲西撞,哪里辨得清方向,运气不好天一亮我们一头撞到官军巡海的航线上。” 刘关在暴风雨中喊道:“刚才似乎看见有灯光一闪,如果是浪岗山的灯塔,我们现在就在黄泽洋面。昨天这里还满是金山卫的战船,现在都不见了,今夜我们就能溜出去,就怕风暴总是不停,船要散架了。” 总兵顺居然大笑起来:“不妨事,这船就是当年先衢公冲锋陷阵的坐舰,看着虽小,可称得上东海最坚固的鸟船。铁力木龙骨,船肋都有精铁加固,艌料用的都是膏血灰,那是活人膏血炼制,刀斫斧劈都破不开船板。” 刘关心里一寒:“活人膏血?” 总兵顺道:“正是!当年你父征服东番岛,屠尽打狗山番部野人。又在山下打狗港伐木造船,就用番人的血料造了这艘船,4百多人啊,就炼了这么点膏血灰。” 一排丈余高的浪头蔽海而来,总兵顺大喝一声:“尾舵癸丑位,左招酉位,右招卯位!扳舵啊!三婆娘娘,救苦救难啊!”随着主副舵一齐扳动产生舵压,船头正对波峰冲过去。 总兵顺一声怒吼,战船随即被巨浪淹没了,整个船头都被水头压下,片刻之后又顽强抬起,海水从两侧船舷奔流而出,小船冲上波峰,又沿着水坡一冲而下,直冲波谷,半个船身都扎到海水里,又奇迹般冲出海水的羁绊,继续向前飞驰。 剧烈的颠簸中,崇文居然睡着了,而且睡的十分香甜,没有梦魇的惊恐,没有半梦半醒的揪心,连眩晕呕吐也没有了。他化作木龙的一部分,似乎生来就要在大海上驰骋,与鲸鲵争雄,经受暴风雨的洗礼。 醒来时候风浪已经小了,风力正在减弱,浪涌已在4尺以下,雨也停了,只是四周弥漫着大雾,依然不辩方向。 就在他的睡梦之中,鸟船已经和大风大浪拼搏了4个时辰,船只伤痕累累。一根主桅杆折断,左舷破损,水门不翼而飞。艉楼露台被海水扫荡,一门碗口铳不知去向,船艏左招受损,两面帆蓬破裂,其中一面难以修复。水手们正手持钉锤,修补船板的破损,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军毯,连人带毯子被布带固定在榻上。受伤的鲶鱼仔被抬走,舱室也收拾过了。榻上依然起伏的厉害,但已经和缓了许多,没有了腾云驾雾随时被抛出去的担忧。 他解开束身革带,扶着舱板站起来,舱门已经修好,财长黄谦提着药箱推门进来,拱手说道:“孙大官醒了,我来给大官人看看肩伤,臣略通岐黄之术,算半个船医。” 崇文点点头,勉强伸出右臂,黄谦抢上一步,扶住崇文手臂道:“大官人坐下就好,不必紧张,这种挫扭伤是军中常见伤症,不难治。” 崇文坐在榻上,黄谦握着他的臂膀仔细检查,上下活动了一下,说道:“皮下瘀紫,活动不畅,这是伤了筋脉,以乳香、没药、皂刺化瘀,以银花、连翘消肿即可。乳香、没药产自大食,在内地算是名贵药材,海上却算不得什么稀罕物。我这里有镇海卫军中产的活血丹,治这种伤有奇效,臣先伺候大官人服了,每日三服,五日之内必见效。” 黄谦知道崇文的身份,在船上真正知道崇文身份的只有4个人,连总兵顺祖孙都不清楚。小吏见到天子难免紧张,哪怕他是落魄天子,黄谦啰啰嗦嗦,手抖竟然把丹药落到甲板上。 总算伺候崇文服了药,用布巾把右臂固定住。 黄谦忽然双膝跪地,说道:“陛下以万金之躯,冒死救一个卑贱童子,是大仁大义之主,必得神佛庇佑。臣等愿保陛下驱逐叛逆,重回南京,不敢畏死贪生。”崇文诧异的看着这个书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表起了忠心,他艰难的说道:“免礼,平身吧。” 晌午时分,雾气渐渐消散,太阳钻出云层。风力减弱,蔚蓝的大海平静下来,泛着层层微波,显出他温和壮美的一面。 小小鸟船孤独的徜徉在大海上,随波逐流,并无明确的方向。几只海豚追逐着船尾的浪花,不时跃出海面,发出欢快的鸣叫。水手们见怪不怪,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互相开着粗野的玩笑,打发着无聊的海上生活。 只有值班甲长林养浩趴在船艉楼的露台垛口上,兴致勃勃的看着这些聪明的海兽。刘关从木梯上到露台,指挥两个临时上船的镇海卫木匠打造炮车,林养浩凑过去问道:“舶长,怎么还不升帆?” 刘关斜了林养浩一眼道:“升帆?往哪个方向走,你知道我们现在哪里?” 林养浩讪笑道:“你是舶长,怎地问我。” 刘关冷冷的说道:“我是舶长,所以全船都要听我的,我说现在先把船修好,哪儿都不去。” 林养浩夸张的叉手施礼:“喏!” 刘关随口吩咐一句:“盯着这两个家伙,要是铳车造的不合适,船上还得入娘的死人。”林养浩收起笑脸,说道:“舶长放心,谁也不会拿全船人的性命说笑。” 刘关这才拍了拍林养浩的肩膀,转身从木梯走了。刘关大步走进罗盘舱,总兵顺正对着海图抱头苦思,鲶鱼仔坐在一旁哼哼唧唧,长案上放着沙漏,水罗盘,一排牵星板。刘关说道:“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难说官兵会不会追上来,桅杆帆蓬修好了我们就走。” 总兵顺道:“我们大致在黄泽洋东南海域,这里已经是东海深处,没有参照,无法确定方位。向西南,就是闽浙海岸,向东北千余里是仴国和芶丽,去哪里?” 刘关毫不犹豫的说道:“现在风声正紧,永济那厮一定防着我们跑到近海。入娘的,我们向东,先躲到海外再做道理。” 总兵顺说道:“向东就是深海了,找不到海岛参照,很容易迷航。我们船上给养不多,昨天又损失了2石糙米,在海上支撑不了多久,黄谦这小子伺候龙子龙孙倒真大方。” 刘关一拍胸口道:“刘家针路薄在手,东海任我们驰骋,怕他何来?” 04 鲶鱼仔哼哼唧唧的提着食盒走进舶长舱,把食物摆在书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一碟腌肉,一碟豆豉,还有一碗热汤,无非是贝柱蛤蚧之属,是一碗海鲜汤。在海上,这也算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鲶鱼仔把杯箸摆在崇文面前,说道:“孙大官,你怎么总是不说话?” 崇文看着鲶鱼仔,终于说道:“我脑子乱的很,不知道说什么。” 鲶鱼仔笑道:“我挨了揍心里憋屈的时候,就跳到水里,潜在水下,看着鱼鳖从你身前游过,有趣的紧。从水里上来,生一盆火,烤些青虾、扇贝、海蛏子之类的,有一壶酒就更好了,那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崇文露出一丝笑容:“哦,这倒是个好办法,哪天我也试试。” 鲶鱼仔忽然跪下来,忍着肋下的疼痛向崇文叩首,说道:“大官人,要不是你拼死救我,就没有我了,从今以后,鲶鱼仔这条命就卖给你,什么时候想要你就拿去。” 一天之内,这是第二个人向他跪拜输诚了。 崇文心里有些感动,天下人哪个不是指天发誓向他效忠,那是因为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宰,有几个是诚心的。这孩子却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因为付出血汗救了他的性命,所以这孩子以真切的感恩回报他,只有这样的忠诚才真正靠得住。 他忽然明白了,正是因为他平生第一次为他人拼。他得到了书生黄谦的跪服,而不是因为天威凛凛,君臣大义。至诚才能换来至诚,这是天下至浅白的道理,可惜帝王家永远不会懂得。他终于明白了他和祖父、燕王的区别,他从来就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什么,天下本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 豁然开朗,他觉得身心都为之一轻,似乎一腔悲愤都随着头晕呕吐的消失烟消云散。 在茫茫东海,他第一次觉得这艘小船就是他的家。这个家和南京皇城那个家完全不同,在那个家,夫妻父子都不能随便说笑,骨肉兄弟都要互相提防。天子没有朋友,只是一个大位的守护者,那个家只有数不尽的烦恼。 大海上,没有君臣,只有挽手向前,拼死求生的兄弟,这是天生的相互忠诚。 他起身扶起鲶鱼仔,平生第一次说道:“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从此以后,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我不要你的性命,我要你与我同生共死,同生死者即兄弟。” 鲶鱼仔忍着肋下的疼站起来,感觉这位孙大官忽然变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眼神坚定了,举止也从容了,他身上那股疏远冷漠的味道不见了,整个人都亲切起来,一夜之间这位贵人成了他的同类,散发出熟悉的气息。 这感觉让鲶鱼仔一时不知所措,崇文却把他拉到案前,说道:“既然是兄弟,我要你再取一副杯箸,我们同桌而食。” 鲶鱼仔讪讪的说道:“小的是什么身份,不能失了礼数。” 崇文微笑着说道:“你是不认我这个兄长么?” 鲶鱼仔露出灿烂的笑容,欢快的说道:“好,我就听孙大兄的,不过当着外人,我还是大官人的小厮。” 崇文笑道:“就是这样。” 这顿饭吃的十分香甜,过去崇文食不言,寝不语,恪守圣人教诲。现在全丢到了瓜哇国,和这小兄弟说说笑笑,实在是畅快。 崇文一边喝汤一边问:“怎么你祖父也不给你起个名字,祖孙俩靠绰号行走,总是不便。” 鲶鱼仔说道:“听祖父说,海上为盗的辱没祖宗,也怕牵连家人,所以要隐姓埋名,以绰号行走,时间久了本名就无人知晓了。” 崇文暗想,这总兵顺倒是爽利,并不隐瞒自己的贼身份。倒是自己以后要在东海游荡,早晚传到官府耳中,引来**烦,看来也要隐姓埋名为好。 他笑着问鲶鱼仔:“你说我应该起个什么绰号好呢?” 鲶鱼仔想了想,说道:“你在海上风暴那天救了我,叫滚海龙怎么样?”崇文笑而不语。 吃完了饭,正在收拾杯盘碗筷,船上忽然想起铜铃声,接着脚步橐橐,似乎水手们都涌向上甲板。崇文疑惑的看着鲶鱼仔,鲶鱼仔说道:“这是招魂铃,徐德死了,大家要为他送葬。” 狭窄的上甲板挤的满满当当,40多条好汉为同伴送行。扳招手徐德浑身裹着白布,脚踝用铁链坠着两个4斤炮子,摆放在舯甲板上。他兄弟徐荣头上裹着白巾,哭哭啼啼的侍立在一旁,两个水手搀扶着他。 总兵顺赤着脚,摇着铜铃,围着尸身边转边唱:“海上冷冷,船上来喽~” 众水手齐声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喽~” “来喽~” “海上冷冷,床上来喽~” “来喽~” 众人吃惊的看到,一直在舶长舱不露面的神秘贵人居然从舱里走了出来,鲶鱼仔陪着他加入送葬的人群中。 人群中弥漫着舱里腐臭和鱼腥味儿,海风也吹不散,崇文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哪里不适。他和这群汉子并肩而立,似乎回到了运河边那个小村庄,老水手和伙伴们为舶长送行,那时候没有涛声阵阵。现在,崇文的脉搏和他们一起跳动,呼吸着同样的海风,脚下踩着同一块船甲板,以同样的低吟表达着对死神的敬畏。 这一刻,他真正成了48阿妈贼的一员。他和他们一样,头发肮脏蓬乱,满面胡须,浑身撒发着恶臭。更重要的是他精神上也和他们并无分别,随时可以像徐德那样,为拯救这艘大家赖以活命的小船奋不顾身,魂归大海又有何惧。 不知何时,招魂的铃声渐息,总兵顺一招手,几个汉子走过来抬起徐德的尸身。总兵顺轻声念叨:“活着食鱼虾,死了喂鱼虾,天道公平,有偿有还,龙王爷爷不必见怪,善待这个劳苦之人吧。”随着若有若无的吟诵,尸身被扔下大海,激起一片水花。 刘关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右舷空地,高声说道:“弟兄们,我们已经到了东海深处,但是官兵依然可能追来,我决意向东,到海外闯荡一番。我刘氏本来就是在海上讨生活,没什么大不了,入娘的,刘某已是走投无路之人,诸君可愿与我共生死?” 水手们齐声喝道:“愿为舶长效死!” 刘关大笑,喝道:“好!现在升旗,挂满帆,航向甲寅位,启航喽!上斗上帆顶,给我盯着海面,随时通报!” 众水手:“喏!” 鸟船乘风破浪,向东北方向行驶。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妈祖娘娘保佑,一连几天天气晴好,值日的水手一边劳作,一边享受深秋的海风和阳光,互相笑骂着。 不值日的水手们聚在底舱,没日没夜的赌博,不时传出赢钱者狂热的欢呼,或者输光倒霉蛋的哀嚎。神武皇帝厉行禁赌,可是海上汉子有今天没明天,哪管那许多,镇海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船上赌博泛滥成灾。 东海的壮美难以言表,蓝天如洗,碧海无波。成群的飞鱼越出海面,在半空划出一道道银光,飞行10余丈又落到海里,激起一片水花。有时候远处巨鲸露出如山的脊背,头顶喷出数丈高的水柱,引来船上一阵阵惊叹。 每当李启乾又大喊又吹口哨,总会招来阿班白杰的一顿呵斥:“入娘的,活的不耐烦了么,惊了龙王爷降下风暴,第一个拿你祭海。” 日出太阳从东方升起,一团大火跳出海平线,似乎燃烧的天宫诞下火之婴儿。傍晚落日西沉,金黄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万点金斑跳跃,映在人的脸上闪烁不定。 鲶鱼仔成了皇帝的先生,这是刘礼以后他的第二个老师,崇文要从最基本的绳结开始学起。 鲶鱼仔用他灵巧的手挽出系帆结,崇文看一眼就学会了。可是在系缆结上崇文遇到了麻烦,这种绳结是越拽越紧,再大的风浪也拉扯不断,码头上的陈年系缆铁桩会磨出深漕。崇文系的绳结却松松垮垮,怎么也收不紧,只能一次一次拆了重结。 鲶鱼仔说道:“好的水手,结绳有神鬼之能。传说海中有神异章鱼,教人打一种捕鱼结,绳结并无交接之处,却有捆缚之力,可以自己寻物勒紧,扔到海里就能捆缚鱼鳖上来,什么样的大鱼也逃不脱捕鱼结,那才是绳结的神品。” 崇文神往的说道:“我要会捕鱼结就好了,扔到奉天殿就能缚了燕王。” 鲶鱼仔没心没肺的胡扯:“正好大兄做了天子,岂不是好。” 崇文苦笑,你小子要是知道我就是被奉天殿上那位赶下来的,不知惊成什么样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话真是不假。 鲶鱼仔从腰带取下一柄奇怪的刀具,两头开刃,刀柄在中间。这是一把旧刀,手柄满是黑色的油腻,黑铁刀身,露出刃部的一道白钢,锋利无比。鲶鱼仔操刀在手,熟练的割去绳头,递给崇文,笑着说道:“行了。” 崇文接过绳结,却盯着鲶鱼仔手中的刀具,说道:“这东西倒有趣的紧。” 05 鲶鱼仔笑道:“这就是网刀,水手人手一把,是结绳必用的家什。你看水手们爬到桅杆上修理帆篷,都是一手打绳结,一手用网刀割去绳头。补漏的时候也用得到,用刀尖把麻头塞进船缝,再用艌灰封严。再比如采珠,要用网刀敲开蚌壳。采牡蛎,得用网刀从礁石上撬下来。割海带,刮鱼鳞,海上讨生活的人一天也离不了网刀。” 崇文问道:“水手也要善使网刀了?” 鲶鱼仔忽闪着眼睛说道:“正是,好的水手能用网刀杀人,10步之内,百发百中。祖父就是用网刀的高手,他说穷苦渔人没有弓箭,遇上官兵只有死路一条,练好了网刀就不怕了。” 崇文心想,你哪知道强弓劲弩的厉害,那是百步杀人技,十步杀人技如何抵挡。他沉吟片刻,说道:“你教我用网刀,我教你射箭,可好?” 鲶鱼仔兴奋的说道:“那可是好。”他把手中的网刀递过去,说道:“我只有这把刀,送给大兄,水手岂能无网刀。” 崇文暗暗叹息,这孩子是穷苦人家,只有一把网刀,却毫不吝惜的送给了自己,天生一副慷慨心肠。他郑重的接过网刀,一模身上,除了那块昆玉,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只能解下腰间解首刀,说道:“这把刀当时救了你的命,也是跟你有缘,送给你吧。” 两人互赠佩刀,虽然都是三文不值二钱的东西,心里却更近了一层。崇文想,什么时候自己和亲兄弟也能这样无拘无束该有多好,在那冰冷的皇城中,他们只能跪拜在自己脚下,口称万岁,自己只能称他们徐王,衡王,何曾有过这样心心相印的手足之情。 船上的亡命徒们惊讶的发现,那位神秘贵人居然走出舱室,从直库中领了弓箭,领着小厮在艉楼露台上较射。 那贵人箭法甚好,曾经一箭射中过60步以外的飞鱼。海上风大,再重的箭30步以外也没什么准头,此公箭法之精湛,就是船上的老弓手也自叹不如。他们不知道,崇文臂伤还没有好利索,如果他发上全力,箭法更加惊人。 但是在鸟船的心脏部位,罗盘舱和舵舱里却一片死寂。。。他们迷失航向了。 灿烂星光下,罗盘舱一灯如豆。总兵顺左手持牵星板指向前方,板底面与海平面持平,牵星板中心有一条索带,他右手持索带贴近右眼,观测北辰星高度。牵星板从小到大有12块,最小的半寸见方,这块板的高度就是一指,最大的一块是12指。 如果下沿对准海平面,上沿与北辰星平齐,那就是北辰星高度。如果都不合适,还有一块象牙板,四角有缺口,缺口分四个等分,每等分是一角,四角等于一指。牵星板加上这块象牙板,就能准确观测星辰高度。 总兵顺测出现在北辰星高度是7指2角平水,针路薄上标注的日本平户港是牵北辰星8指3角平水,一指约合850里海程,就是说他们的位置在平户港以北3角,约640里海程。 可海图只标注从吴淞到平户航线上的方位和距离,如今偏离航线,没有参照,他无法确定东西向方位,他甚至不知道身在平户以东还是以西。 刘关盯着海图,苦思冥想之后说道:“从仴国西南,一直到德岛、奄美大岛,到琉球、宫古岛、八重山岛、东番大岛,一条南北线上有成百上千大小岛屿,如果我们穿过了南仴国列岛,为何我们一块礁石都没有看见?我以为,我们在仴国列岛以西,向东北行驶就能到平户。” 总兵顺摇头说道:“若是错了,我们就走到大洋深处,也许一个月都碰不到人,那我们就全完了。” 刘关是莽撞性子,谨慎不足。有的时候当断则断,大获全胜,运气不好就会一败涂地。不过这个时候他迟疑了,全船40多号人在深海大洋,如果找不到陆地,生生渴死、饿死,这实在太可怕,他担不起。 两人相当而坐,久久无语。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黑影出现在舱里,那人影静静的站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像鬼魅一样。 总兵顺抬起头,吃惊的说道:“孙大官,你怎么来了。” 崇文轻声说道:“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我们迷失了航向,我怎么睡得着?” 刘关郁闷的说道:“入娘的,是我把大家带到这里,如今进退两难了。” 崇文说道:“总要有些主张,这么干坐着唉声叹气不是法子。” 刘关说道:“如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不知道方向,有可能越走越远,永远到不了仴国。” 崇文没有说话,他迈步走到长案前,沉思着拿起一块牵星板,拿在掌中看了看,抬手牵了一颗亮星。正常的过洋牵星术都是板下沿指向海平面,他却举向中天,谁也不知道他测的是什么。 牵星板不合适,又换了几块,终于找到合适的。他口中念念有词,用笔在长案上记下一组字。刘关和总兵顺探头看去,长案上写着:河鼓偏5指。刘关和总兵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何意。 崇文不管二人抓耳挠腮,继续牵星观测,边牵边记。长案上又填了几组字:斗宿偏5指2角,建星偏4指3角。记下这组字之后,崇文不再观测,他缓缓坐下来,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星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良久,他眼睛转向长案,案上摆着一副木箸,他拔出腰间网刀,把木箸截为数段当做算筹,在案上摆开算起来。 昏暗的灯火下,他专注的摆弄算筹,海风吹拂着他蓬乱的须发飞扬,手上却不停。算了一阵,扔下算筹,又扯过案上的海图,食指指指点点,似乎是比划南京到平户港的航线,在平户这个地方敲了一下。终于,他抬起头说道:“我们已经过了仴国列岛,现在是在平户以东。” 总兵顺长大了口,刘关问道:“何以见得呐?” 崇文说道:“如果我记的不错,今天是白露,上下差不了一两天。现在是初更,按照《天文节气躔次全图》的歌诀,此时中天应该是河鼓星,斗宿和建星。” 看刘关和总兵顺似懂非懂的样子,崇文诵起来:“八月节是白露,天市昏成箕尾度,河鼓初更斗建悬,天纲一漏联师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你们看。”二人一起抬头,崇文一一指点他们认星。总兵顺说道:“这几颗星似乎不在中天,向西偏了。” 崇文说道:“正是如此,为什么会这样呐?那是因为星图和歌诀是在南京钦天监所做,我们离南京千里之外,当然就会有偏差。”刘关喜道:“偏差多少,我们离南京就有多远!”崇文笑道:“正是如此。” 总兵顺伸着脖子问道:“到底离南京多远呢?” 崇文说道:“日月星辰运转一周天365度,8万里。我以北辰星为基准,测出这几个星位大约向西偏离了5指左右,就是10度。我算过了,现在我们距离南京大约2千2百里,而海图上平户距离南京大约1千5百里,就是说我们在平户以东7百里,以北360里。” 刘关右手拳头狠狠击在左掌,嘿了一声,指着海图说道:“就是说我们撞了泼天大运,无意之中穿越了屋久岛到口之岛之间1百多里的水道,一块礁石没遇到也就罢了,居然一艘船也没碰到,真是入娘的邪门了。” 总兵顺若有所思的说道:“难道是三岛仴寇猖獗,这片海上船只绝迹了?”他转过头看着崇文,由衷的说道:“大官人神乎其技,我阿顺一辈子在船上,今天算是见识了大匠之能。” 崇文却说道:“这都是估算,偏差很大,我不敢说一定准。” 刘关大笑道:“大官人是天上之人,如何会不准,就是这样!阿顺,转舵坤未,航向仴国,让这海隅的蛮夷小邦看看我大康上国的手段。” 崇文一把拉住刘关,说道:“我说了,我算的未必就准,你忘了你兄长少衢公临终之言了么,遇事要谨慎再谨慎。” 刘关呆呆看着崇文,说道:“你是皇。。。那个,你怎么会错。” 崇文苦笑道:“我要是不错,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06 鸟船还是转舵向西南了。 总兵顺总是到舶长舱呱躁,请教星象术数。崇文不胜其烦,干脆泡在罗盘舱,向老家伙传授星象术数之学,耳濡目染,崇文也学到了不少航海之道,两人居然起了惺惺相惜之念。总兵顺岁数太大,识字又不多,许多高深的天文终究领悟不到。倒是鲶鱼仔聪明伶俐,闻一知二,进境飞快。 崇文叹息着说道:“要说数理象纬之道,我老师诚意伯王公才是独步天下。他老人家推算命理,无一不中,只是我自幼愚顽,没有学到多少。” 总兵顺问道:“既然王公有如此之能,为何不传授弟子,把这高深的学问留下来呐?” 崇文微微摇道头:“到了王公的境界,足以知天下兴亡,这样的学问岂能在民间流传。” 总兵顺点点头,猛的想起一事:“那你。。。哦哦。”他还是忍住没敢问,既然这学问不可能在民间流传,这位孙大官又如何能拜诚意伯王基为师,莫非此人出自皇宫大内?马上他就意识到,牵涉到皇家秘事,还是少知晓为好。 忽然听到桅杆顶端上斗瞭望手喊道:“西南有海鸟!看!” 罗盘舱里精神一振,有海鸟就说明离陆地不远了,在茫茫东海漂泊了这么久,没有人不渴望踏上坚实的土地,希望就在眼前了。 崇文、总兵顺、刘关和鲶鱼仔走出舱室,沿着木梯攀到艉楼露台。林养浩正向西南方向眺望,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一只海鸟在海天之间自由翱翔,那精灵掠海穿云,上下翻飞,轻盈灵动,让人心旷神怡。 “看,那鸟冲咱们飞过来了。”鲶鱼仔兴奋的喊叫。 果然那鸟越飞越近,在鸟船上空盘旋,刘关说道:“是一只红嘴鹬。” 众人正在议论,那鸟忽然从云层中冲下来,稳稳落在露台的垛口。众人不再说话,都看向那只红嘴鹬,鸟也静静的看着众人,似乎根本就不怕人。 崇文盯着红嘴鹬锐利灵动的眼睛,那是一对黄褐色的眼睛,瞳仁像深不可测的黑夜,显出诡异的神采。不知怎么的,崇文觉得那是一双人眼,带着深深的恶意,让他感到浑身发冷。露台上忽然静的出奇,似乎这鸟带着一股神秘的魔力,让人类没来由的紧张。 鲶鱼仔悄悄的向红嘴鹬接近,看样子想捉住它,总兵顺伸手拦住少年,说道:“别动,谁都别动,这鸟不对。” 刘关笑道:“笑话,人还能让鸟吓住不成。”他拔出腰间雁翎刀,大步上前。红嘴鹬感觉到了危险,眼珠转过来恶狠狠的瞪着刘关,颈子一缩,纵身飞起,直插云霄,瞬间没了踪影。众人看着红嘴鹬消失在天空,不由得惘然若失。 总兵顺沉声说道:“这片海不对劲,船上要格外戒备,弓要上弦,士要披甲,铳炮装填子药,天黑以后不能燃灯,各人严守战位,不得喧哗鼓噪。” 刘关问道:“哪里不对了?” 总兵顺指着远处海面说道:“你们看。”正当傍晚,落霞映满大海,西南方向的海面却泛着一层幽幽的青光。那片海不安的躁动着,不像是鱼群,倒像是水面下翻腾着虾山蟹海。老家伙沉声说道:“但愿我所料不对,不然我们麻烦就大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黑暗笼罩了东海,星光勾勒出膏血鸟船的轮廓,在平静海面无声的滑行,像一头等待噬人的幽灵。已经靠近仴国列岛,可能有明暗礁石,船速降的很慢。主帆降下,只靠副帆前进,膏血鸟船转舵正南,不敢过于接近岛链。 艉楼罗盘舱,崇文、刘关和总兵顺死死盯着星光下的海面,大气也不敢出。自从发现海面异常,总兵顺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搞得全船都紧张起来。总兵顺是50年的老出海,能让他紧张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 初更时分,月上中天,正是仲秋前后,月圆如镜,有利于观察海况。 刘关忽然说道:“我好像看见了海岸。” 崇文也死盯着海面,良久才说道:“没有,是你眼花了。” 舱里又沉默下来,鲶鱼仔背上了双插,左肩头撒袋里是一副小梢弓,右肩头箭葫芦里有20支雕翎箭。他现在人小力弱,习练弓矢不久,肋下还有伤,开不了强弓。不过他少年人心性,练了几天射,倒盼着有敌人试试身手。 忽然,鸟船猛的一震,向右侧倾斜,全船一片大哗。崇文向右就倒,他一把拉住了长案,稳住了身形,这些天的海上生活已经让他适应了船上晃晃悠悠的节奏,脚下也生了根,没那么容易摔倒了。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左舷的女儿墙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肉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刘关在艉楼上大声下令:“不要惊慌,砍他娘的!” 几个甲士呐喊着冲上去就砍,那肉鳍一下子消失了,几把雁翎刀砍在垛口上,没有伤到那肉鳍分毫。船又恢复了平稳,崇文心砰砰乱跳,大声问总兵顺:“那东西是什么?!” 总兵顺面无表情的说道:“是海和尚。” 刘关整了整佩刀,说道:“那东西就在左近,我下去看看,阿顺你扳住舵,情况不对就转舵向东,离开这里。”总兵顺沉声答道:“你放心,这里有我。” 刘关飞也似的跑到前甲板,大声喝令:“贼厮鸟,都别乱动!一甲到左舷,二甲到右舷,三甲上露台,一律持短兵,见物就砍,保护好炮位,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发炮!”刘关一阵粗声大气的喝骂,甲板上立刻安静下来,各就各位。 突然,从海底涌出一股大力,整个艉楼都高出海面,船艏扎进海里。没等众人爬起来,船艉跌落海面,船艏升起,船头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头,星光下看的清楚,光光的脑袋,高鼻子突出面颊,露出黑洞洞的鼻孔,两只食盘大小的眼睛分列左右。那怪物张开鼻下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口中发出震天的牛吼,声闻十余里海面。 巨大的声波狂飙一样横扫前甲板,4、5个甲士向后就倒。就这这时,艉楼上一支雕翎箭无声的射来,正中那怪物的高鼻子。那怪物疯狂的甩动脖颈,却依然死死抱着船艏不肯丢弃。 刘关大喝一声:“砍他!”甲士们蜂拥冲上船艏,乱刀没头没脸的砍下去,有的砍中了头脸,有的砍中了肉鳍。惊天动地的哀嚎中,那怪物终于松开了船板,仰身跌入大海。 船艏轰隆一声拍在海面,激起大片浪花,重新恢复了平衡。人们一时间有些恍惚,若不是甲板上残存的鲜血和鳞甲,似乎刚才的乱事只是一场梦。 鲶鱼仔兴奋的叫喊:“是我射中的!我射中了那大家伙!” 崇文拍拍少年的肩膀,夸赞道:“干得好!”他转头对总兵顺说:“我看见了那怪物的背甲,那是一头大海龟,恐怕有咱们的船大小。” 总兵顺皱着眉头说道:“海龟不会发声,那是海和尚。” 露台上忽然传出林养浩撕心裂肺的声音:“海上有鲨鱼!直娘贼!是虎鲨!药弩手在哪里!” 刘关趴在垛口向侧后方观看,果然,月光下露出一丛黑黝黝晃动的背鳍,正向鸟船包抄过来。他大喊着:“收刀换弓弩,乱箭射他。”话音未落,海面猛然裂开,一头两人高的虎鲨从海中一跃而出,张开血盘大口扭动着扑来,口中腥臭直喷人面,中人欲倒。 危险倏忽而至,刘关反应快如闪电,他抡起大刀就砍,刀刃从鲨鱼上颚砍到下颚,几乎把下颚砍开。危急之中刘关爆发出了全力,这一刀太猛了,刀死死卡在鲨鱼唇齿之间,碎肉碎骨扑了刘关满头满脸。鲨鱼抖成一团跌落海面,把刘关的刀也带走了。 刘关惊魂未定,船底又传来可怕的嘚嘚声,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海上最可怕的猛兽剑齿鲨。这家伙上颚有一根长长的剑齿,坚利如铁,一旦凿穿船底板就万事皆休。 他顾不上劫后余生的后怕,大喊道:“剑齿鲨在船底凿船板,快升主帆,阿顺转舵酉位,再转舵丁午,甩开他们!阿杰!快下网,拦住船底那些天杀的畜生!派人下去勘察船底,赶紧入娘的补漏啊!” 黑暗中人们轰然答应。 刘关奔上艉楼露台,这里是全船的制高点。甲长林养浩正指挥艉楼上的弩手攒射四周的虎鲨群,两侧20名弓箭手也在甲长的指挥下攒射海面,阻止鲨鱼靠近鸟船。 但是仍然有虎鲨突破箭雨靠近船舷,不时跃出海面攻击两舷的水手,海水激荡,整个船只在海上剧烈的飘摇。刘关亲眼看到有战士惨叫着被拖下海,不见了踪影,四处都是咆哮的黑影。 他取出一块火砖,引燃了扔到海面,爆燃的一刻照亮了大片海面。就在船艏右前方有一群虎鲨游弋,正伺机冲船。他指着固定碗口铳的铁链,对杀气腾腾的财长黄谦喝道:“把铁链斩断!”黄谦毫不犹豫的抡起大刀,几下斩断铁链。 刘关检查了一下装药,这铜铳重183斤,装药10两,铳内膛填满50枚碎石,碗口一枚封口铁弹重1斤。装填无误,他推转四轮炮车对准右前方海面,调整炮座下的垫板,确定炮口俯仰角,一切就绪,冲黄谦喝道:“点火!” 碗口铳一声怒号,大团橘黄色火焰喷射而出,巨大的后坐力推动铳车向后猛烈滑动,又被铁链牢牢拽住。50枚炮子和一枚压口铁弹尖啸着掠过水手头顶,带着强大的动能冲向百步外的虎鲨群,海面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一片,那群背鳍顿时七零八落,一片狼藉。船上都能感受到这次轰击的惨烈,有人似乎听到从那片海面传来人的惨呼悲号。 片刻之后,翻腾的海面恢复了平静,紧张的战士仍然呐喊着朝海面放箭。刚才的战斗太可怕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疯狂攻击船只的海兽,不是一只,是一群。刘关大喝:“都入娘的住手!没看见那些家伙跑了么?停!停!” 甲长李启乾跑过来禀报:“战死两个,伤了5个,有一个胳膊被咬掉一半,残废了。” 刘关说道:“死的先放在甲板上,收拾干净,伤的抬舱里去,让阿谦救治。不能解甲,谁知道海妖什么时候又来,大家在甲板上歇息,吃些干粮。” 李启乾叉手施礼:“喏。” 07 前甲板上阿班白杰喊了一声:“网住了一个!” 刘关奔过去,排开众人观看,月光下,网罟之中躺着一个人。赤身裸体,被海水泡的发白,双眼圆睁,只是毫无神采如死鱼眼一般,嘴唇微张,露出一颗大龅牙。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颅骨,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船上的粗汉们面面相觑,不是大鱼么,怎么是人形。 总兵顺推开人群,蹲下来查看这个死人,把耳朵掰到一边,有鳃。他缓缓站起身,心情沉重的说道:“这是东海鳘人。”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传说东海深处有一座恶石岛,这个岛上的人都有妖术,可以变幻身形,化成鱼鳖水鸟。这些鳘人不事生产,专以劫掠往来船只为生,从来就没有人能逃脱,不成想让我们碰上了,这运气也实在是好得很。”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我还是学艺不精,算的不准啊。” 总兵顺苦笑道:“无关大官人神技,据说恶石岛并非固定在一处,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没有一定方位,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谁遇上只能自认倒霉。” 白杰看着刘关问道:“这混账妖岛正卡在仴国航道上,我等又该如何?” 财长黄谦提醒道:“船上存粮不多了,淡水只够全船2日之用。” 刘关一拍船舷垛口,说道:“继续向南,我们不必招惹这些鳘人,好在这里就离仴国列岛不远,总能碰到人船。” 众人轰然答应,刘关指着那死的鳘人厌恶的说道:“把这妖人扔海里喂王八,别恶心到三婆娘娘。” 鸟船继续向南行驶,这次挂了满帆,船行如飞一般,谁都想赶紧逃离这块是非之地。也许是那门碗口铳的威力太大,吓住了鳘人,一夜居然再也没有骚扰,水手们衣不解甲,兵刃不离手,靠着船板打起了瞌睡,养精蓄锐。 天边出现一股鱼肚白,太阳要出来了,刘关看着渐渐发白的海面说道:“只要他们畏惧火器就好,入娘的,天亮了就不怕他们了。” 总兵顺却忧虑的说:“未必,鳘人难缠的紧,很少有人能逃脱他们。” 刘关狞笑起来,说道:“那是他们没碰到刘家二爷!阿谦,把船上的手铳发下去,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皮肉硬还是药子硬。” 黄谦应了一声,到艉楼一层直库开库发铳,很快船上就有2甲战士装备了火铳,其余持弓弩利刃。铳手左肋下是药包,右肋下是铁子,用搠仗装填夯实,塞上木马子防止漏气。把火绳缠在腰上,手持尾銎后的木柄,一旦甲长有命,立即引燃火绳,引燃药室里的**即可射击。这手持铳是大康独有的利器,威力巨大,射程80步,50步可破双重铁甲。缺陷就是装填太慢,准头也不足。 天光大亮了,战船乘风破浪向南前进,水手们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互相开着粗野的玩笑,并没有大战前的沉郁气氛。昨夜一战以后,水手们对鳘人的畏惧之心尽去。海妖是占了些黑夜的便宜,要是目能视物,鳘人如何是武装战士的对手,他们不来便罢,来了也是送死。 帆篷上斗瞭望手喊起来:“他们来了,这次是海鸟!” 刘关把口中的糗粮吐出,骂道:“直娘贼!赶着来送死,急着投胎么?” 他大步来到上甲板,大喝道:“小的们,妖人又来了,这回让他们吃一顿铳子。铳手要听队头指挥,五铳一伍一齐开火,没有口令不得浪射。火铳打完了弓弩手上,掩护铳手装药,轮番迭击,不得断绝,都听好了么?” 彪悍的水手们七嘴八舌喊道:“就是这样!今日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舶长舱里,崇文听到外面叫喊,知道鳘人来了。他抓起一把雁翎刀,背起大梢弓,对鲶鱼仔说道:“走,我们上露台。” 鲶鱼仔昨天一箭正中海和尚,虽然人小力弱,并没有重创海妖,但是也兴奋的一夜没合眼,一箭中的给任何人的成就感都是一样的,何况一个涉世之初的少年。他背起弓箭,跟着崇文往外跑,尖声叫喊:“这次看我捉个活的。” 跑到露台上,林养浩一甲战士已经伏在垛口之内严阵以待,引燃了火绳,随时可以射击。往海上看,西边天空黑压压飞来一片钩嘴信天翁,这些海鸟体型巨大,翅膀展开超过人的身高。海面上,同样一人多长的飞鱼不时跃出海面,追逐而来。 林养浩走到崇文身边,用几不可闻的低声说道:“陛下万金之躯,万万不可冒险,请回舱里,外面自有我等处分。” 崇文淡淡说道:“我也是水手,焉能坐视伙伴拼命不闻不问。你去吧,不用为我操心。” 眼见信天翁在船队上空盘旋鸣叫,迟迟不肯下来扑击,崇文弯弓搭箭,目光紧盯着一只信天翁,手一松,雕翎箭闪电一般腾空而起,正中那只大鸟。那鸟哀鸣一声,直直跌落海里,船上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此时此刻,崇文帝感受到了真正的荣耀,这欢呼不是来自奉天殿跪服的廷臣,而是来自这些并肩作战的同袍,这是对军中勇士由衷的敬佩,不带半分虚假。 林养浩对崇文的箭法也吃了一惊,海妖近在咫尺,没工夫劝说崇文了。他拉过黄谦说道:“你和鲶鱼仔保护大官人,万万不可有失。”黄谦举着手中一柄神机弩喊道:“放心,有它在,料也无妨。” 鸟群依然在鸟船上空盘旋,不紧不慢。正在这时,突然一条飞鱼从鸟船右舷跃起,横穿上甲板而过,从左舷上方冲入海里。飞鱼凌空飞过,海水和黏稠体液洒的人满头满脸,坚硬的腹鳍划过一个水手的铁盔,伧啷作响,惊的那水手一呆,若是再低5寸割到脖子上,必死无疑。 大群飞鱼随后蜂拥而入,在甲板上空交叉掠过,撞的武装水手东倒西歪。距离太近,水手们既不敢放箭也不敢开铳,只能抡起铳杆弓胎与飞鱼厮打,甲板上一片大乱。刘关左手短铳打倒一头飞鱼,右手拔出腰刀就砍,一边大喊:“弃铳拔刀,砍死他们!” 就在水手把弓箭火铳背在身后,拔刀砍杀飞鱼的时候,天上的鸟群再不用顾忌铳弹利箭的威胁,猛然俯冲扑下,挥舞的翅膀连成一团乌云,遮住大片海天。 乌云瞬间笼罩了甲板,海妖凶猛啄击水手的头面,坚硬利爪撕扯水手的前胸后背,竟然把甲胄扯的稀烂,伤口深及筋骨,顷刻之间就有鲜血喷溅出来,甲板上喊叫声四起。 水手们也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勇之辈,没有人被海妖的气势吓到,手中利刃也狠狠砍在海妖身上,砍的海妖哀嚎阵阵,碎肉断骨四处飞溅,大片羽毛雪片一样飞舞。人和妖裹缠在一起,陷入乱糟糟的混战,人的怒吼和海妖的尖叫混成冲天巨响,好一场人妖厮杀。 露台位置高,没有遭到飞鱼的骚扰,上面的一甲水手依然战列严整。甲长林养浩腰刀直指前甲板上空大呼:“开铳!射杀他们!”5只手持铳齐鸣,白雾瞬间弥漫四周,高速子药撕开海鸟和飞鱼的皮肉,打的海妖五脏碎裂,骨断筋折。 一枚铁子打在硬质帆蓬上,竹片破碎,竹屑向四周激射,一样杀伤半空中的海鸟。 火铳手开铳之后退下装药,弓弩手上前开弓放箭,精钢透甲锥箭簇能够将海妖射个对穿,几乎每一矢都带走一条性命。两队水手轮番射击,杀的海妖鬼哭狼嚎,死伤惨重。 崇文等三人配合默契,专射半空中的海妖。崇文射远,鲶鱼仔射近,箭不虚发,黄谦弩箭射空以后拔出腰刀,防备海妖近身扑击伤人。 鳘人虽然疯狂,但是利刃更令他们胆寒。水手们甲胄在身,长喙硬鳍和爪牙到底伤害有限,锋利的坚铁却是招招带肉,毫不留情。1千年以来,鳘人横行东海,哪条船不是闻之色变,哪里遇到过这么凶狠的反击,这些大康水手下手真狠啊。 一头雪白的信天翁一声长鸣,幸存的群鸟高飞而起,逃离甲板。飞鱼也不再穿梭冲撞,藏身到大海深处,再不敢露头。刘关却并不想放过他们,他大声喝令水手们重拾火铳劲弩,对空开火。又有信天翁被击中,坠落大海,海妖受惊,纷纷飞到高空云层里躲避。 战斗戛然而止,肉搏战只持续了一盏茶时间,战场却极为惨烈。赤身的死妖在甲板各处铺了一层,伤者翻滚着哀嚎,不是被斩的缺肢断首,就是被铳弹箭支射的全身糜烂。 水手们也大多带伤,有的眼珠子都被啄了出来,吊在面颊上十分恐怖。暗黑的血液四处流淌,粘着一堆堆碎肉残骨,随处可见断刃和箭矢, 高大的帆蓬被打的破破烂烂,甲板、垛口、女儿墙、系缆桩、压水杆上满目刀痕,锢帆侧支索被砍的七零八落,粗麻缆索绳头散的四处都是。船艏5百斤铜发熕上交叉倒卧着两个鳘人,其中一个还没有死透,发出一阵阵垂死的哀嚎。 此战水手又战死1人,重伤2人,连同昨夜一战,几乎有一甲战士死伤。死的那个头脸被海妖扑的稀烂,脖颈下的气管被利爪扯了出来。这水手十分悍勇,临死之前一刀斩下了信天翁一条腿,那妖人鲜血狂喷而死,就倒在水手身上。 刘关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的骂了一句:“腌臜孽畜果然难缠!”随后吩咐道:“妖人无论死活,都把头颅砍下,入娘的,都叉到海里去!” 甲板上,水手们三三两两开始清理战场,谁也没注意到云层中突然冲出一只巨大的钩嘴信天翁,翼展足有一丈,那大鸟闪电一般扑到露台上,两只蒲扇般的巨爪抓住鲶鱼仔的肩背颅骨,疾速飞起,贴着海面向西面疾飞而去。 六合一统小帽落在露台,梢弓翻滚着跌落大海,鲶鱼仔人在半空,被海妖死死拿住,都没来得及发出叫喊,更没有挣扎反抗,生死不知。 变故太快了,哪怕是近在咫尺也毫无反应,上甲板的水手更是目瞪口呆。黄谦抬弩就要扣动悬刀,崇文一把把弩箭拍落到甲板上,喝道:“小心伤到人!”眼看着那海妖带着鲶鱼仔越飞越远,水手们却束手无策。 刘关看着远去的海妖,懊丧的嘿了一声,把手中刀狠狠掷在甲板上。阿班白杰摇头说道:“妖人如此凶悍,那孩子怕是要完了。” 08 艉楼舱里总兵顺眼睛一花,看到一只巨大信天翁叼着鲇鱼仔掠过桅杆,老水手飞快冲到二层外廊,望着大海顿足捶胸,破口大骂,灰白胡须激烈的抖动着。一众水手纷纷上来解劝,总兵顺伤心的说道:“鲶鱼仔自幼没了爹娘,跟着我一天福没有享过,就这么落到妖贼手里,我心里不甘。” 李启乾皱着眉说道:“鲶鱼仔恐怕已经毙命。” 林养浩说道:“妖人吃了大亏,定是不甘。他们知道在海上不是我们对手,掳了那孩子,十有八九是引我们去他们老巢,埋伏下厉害手段。若真是如此,兴许鲶鱼仔还活着。”众人心中一黯,要真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白杰忽然说道:“船上的饮水只够一日之用,舶长,要赶紧找到水。”刘关明白,这位阿班是提醒他,全船存亡比一个人的生死更要紧。刘关迟疑着:“海妖的老巢里没有水么?”白杰苦笑道:“即便是有水,也不是我们轻易能拿到的,怕是要有一番好厮杀。” 总兵顺沙哑着嗓音说道:“算了吧,也是那孩子命不好。。。为了救他一个,再搭上大家条命,也实在是不值。” 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不,必须要救鲶鱼仔。”众人吃惊的回头看,崇文帝站在通往露台的木梯上,居高临下看着大家。 这是崇文第一次当众讲话,他觉得自己不是废帝孙汀,而是那个年轻的走投无路的僧人,是和34名兄弟奋勇登城的亡命徒,是迎着箭雨枪林冲向庞大敌舰的统帅,是那个无论多么艰难都舍死忘生,一往无前的大康太祖高皇帝。 他觉得祖父的血在自己身上奔流,祖父的灵魂在自己心中高呼呐喊:前进!大康! 头可断,腰,绝不向人弯曲。哪怕敌人是黑鞑天子,富有四海,自己只是一个饥饿肮脏,下一瞬就倒下的泼命汉! 他一手按着腰刀柄,一手扶着木栏杆,看着众人说道:“我听人说百年修的同船渡,这话不假。我们这些人被天下追捕,神憎鬼厌,走投无路,天下人都不要我们,我们自己还能不要自己么? 船就是我们的家,妈祖娘娘让我们聚在一起,是百年功德才修来的福报。船上的人就是我们前世的家人,现世的兄弟,我们同吃同住,并肩厮杀,齐心拼杀出一条活路。如今我们的家人被妖贼掳走了,我们能心安理得的走人么?” 水手们一阵骚动,纷纷窃窃私语。 崇文继续说道:“鲶鱼仔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他是在奋勇杀贼之时被掳的,是为了这条船,为了我们的家。我们悉心照料杀贼受伤的兄弟,难道就坐视被掳的家人遭到凌虐杀害么?如果被掳走的是我们,我相信鲶鱼仔绝不会不闻不问,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救我们。 有人说这是陷阱,不错,也许妖贼正张网等我们。可那又有何妨,大海上何处不是陷井,杀出一条血路便是,还有别的出路么?万一真闯不过,大不了魂归大海。心中无愧,死了才荣耀,活着才心安。 有人说我们没有水了,要赶紧找水,不然我们就要在大海上渴死了。那我要问,水在哪里?你知道还是谁知道?我来告诉你,水就在海妖的老巢,在恶石岛,离我们并不远。杀了他们,救出我们的兄弟,就能找到水。 有人说鲶鱼仔生死不知,为他再搭上几条性命不值得。笑话,我们的家人死了,我们不该为他报仇雪恨么,我们不该抢回他的遗骸,好生安葬么。难道我们的家人被仇人所害,我们会因为不值得就逃走么?我们会因为不值得,就任由亲人的尸身被妖贼**么。 何况他未必就死,也许他正在阴暗洞穴苦苦等着我们相救。为了救我们的家人,杀贼而死不值么,我以为值,哪怕我们全死了都值。 不管你们怎么做,我都要去恶石岛。如果你们愿意随我去,那你们就是真正的海上好汉,我把性命托付给你们。如果你们不敢,那也没有什么,我自己去龙潭虎穴闯一遭就是,大不了和鲶鱼仔死在一起。我只信一条,同生死者才是兄弟!” 崇文的话像刀子一样剜着水手们的心,一些人垂首不语,一些人满面羞惭。刘关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话说到这个地步,哪个还有脸贪生怕死,大家胯下都是长着卵子的,无非就是脑袋上一刀,有人不去恶石岛么?” 这下没有了任何犹豫,海上好汉们齐声高呼:“没有!” “我前面是一群娘们儿么,我没听见!” “没有!” 刘关大手一挥:“好!现在就转舵向西,我们这就去把那些腌臜妖人杀个干干净净!阿杰,收拾甲板,把帆蓬修好,整理甲胄武备,入娘的,很快就会有一场好厮杀!” 水手们轰然答应,心中疑虑消散,这些粗莽汉子恢复了往日的豪迈爽利,干起活来格外带劲儿。舱内的呐喊也更加雄壮,底舱里欢快的骰子声如火铳齐射一般密集。 船上的头目们却想的更多,说到底大家出生入死都是为了这位孙大官人,可是这位神秘贵人却死气活样,遮遮掩掩,总是别扭,大家拼起命来不免少些劲头。谁也不知道为何厮杀,只是不停的逃啊逃,看不到尽头。 但是慢慢的,这位孙大官人逐渐显出了不一般。他开始走出船舱眺望海天,冒死抢救仆从,精深的学问,精湛的箭术,今天又显示出巨大的勇气,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不值得这些粗直汉子誓死追随。 这个人身上的冷漠没有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引弓厮杀,一起为战死的伙伴招魂送葬,一起为全船安危出谋划策。他和其他人一样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恶臭,他彻底成了这条膏血鸟船的一部分。但是他举止中的从容高贵依然逼人,让人不敢仰视。 总兵顺似乎看到了年轻时代的衢国公刘炳琪。。。也许,也许孙大官会成为新一代东海之王?他摇摇头,不愿想下去,他老了,懒得想那些不着边际的。 露台上,崇文默默注视着甲板上水手们劳作。帆撩手叼着网刀在桅杆上灵活的跳来跳去,修补帆蓬,看着那单手结绳的绝技真是心旷神怡,用网刀割去绳头的时候,还和上斗的瞭望手说笑几句。 左舷几个水手摇摆着盘绳索,手臂飞快的上下飞舞,有人在修补渔网,另一些水手用锤凿修补着船板,最后用粗麻艌料磨平。船艏有三三两两闲得无聊的家伙啃着腌肉,悠然看着大海,不时发出粗野的的大笑。 大海真是严酷,随时夺人性命,心里带着恐惧的人怕是活不下去,眼前的这些人怕是大康最胆大包天的家伙了吧。在这些人之中,崇文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全。皇宫大内?不,不管宫外站着多少亲军侍卫,他也从来没有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安稳。 林养浩沿着木梯拾级而上,悄然来到崇文身后,躬身说道:“陛下,臣有疑虑,实在忍不住,我们杀向恶石岛,不光是为了救鲶鱼仔吧。” 崇文并不看林养浩,背着身说道:“刘礼说你聪明外露,果然不假,你什么都要问清楚么。” 林养浩说道:“臣猜测,陛下是看上恶石岛这块风水宝地了。” 崇文轻拍垛口,说道:“是啊,你说的不错,这里是天赐我们的立足之地。” 林养浩迟疑的说道:“只是。。。不知贼巢虚实,我们伤患又太多,恐怕没有胜算。” 崇文说道:“自从我们从地道中出了皇城大内,哪一天有过胜算?” 林养浩抬起头说道:“臣非畏死,只是臣以为还是应该先礼后兵为上策,不必在此纠缠。仴国物产不丰,却是一个金银之国,有对马银山,石见银山之属,是通商的好去处。且平户康商甚多,家财巨万者比比皆是,陛下身负大义,只要登高一呼,必然群相景从,神州可图也。” 崇文转过身,看着林养浩说道:“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仴国毕竟是海外异国,我们只有40多个人,实在是弱小,谁肯跟着必败之人送死。在我们羽翼不丰之前,想都不要想重回南京。记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同生死者才是兄弟。” 林养浩沉默半晌,说道:“如此,不去平户了?” 崇文道:“去,当然要去,既然是金银之国,我们为何不分一杯羹。可是货在哪里?如今海禁何等之严,康货想都不要想了。 你别忘了,这条琉球航线一样非同小可,可以从仴国一直通南蛮国,这是一条财富之路。琉球的沙金、黄茎、鹿皮,三岛的黄蜡、木棉,麻逸的玳瑁、槟榔,无拔枝的锡铅,都是财富啊。我还听说在南面海岛上有龙涎屿,盛产龙涎香,这些货物到仴国,恶石岛就是必经之路。 我们掌控了这条海路,才是真正根基。恶石岛,就是我们在这条海路上的第一根钉子,如今被海妖占据,难道不值得我们拼死夺下来么?” 林养浩终于由衷的说道:“陛下筹划的稳妥。” 崇文悠悠的说道:“世上再无崇文皇帝了,你不必这样称呼我,如今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大康水师的军人,战船上的水手。” 林养浩心说,你不当皇帝,那我们这些人提着脑袋又图什么,面上却诚恳的说道:“陛下不必灰心,当年高皇帝。。。” 崇文打断他的话:“我以过去的崇文帝为耻,以阿妈贼的身份为荣,你不必多说了。你我已经没有了君臣大义,你若再提过去的事,那我们兄弟的情分也没有了。” 林养浩还想劝说:“可是。。。” 崇文帝一抬手,又一次打断了他,锐利的目光似乎看到了林养浩心里,他缓缓说道:“你是想害死大家么?” 林养浩恍然大悟:“哦。。。臣,不,我明白了,世上再无崇文天子,也没有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豹韬卫总旗李启乾。” 崇文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果然聪明。”又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就怕世上还有个锦衣卫千户刘关啊。” 09 鸟船向西航行了2个时辰,傍晚时分,桅杆顶的上斗高呼看见了陆地,全船顿时躁动起来。有即将踏上陆地的欣喜,也有即将闯进贼巢的兴奋,贼巢自然遍地金银,也一定有酒有女人,海上的这些日子,实在是淡出鸟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刘关指着西南方向的地平线说道:“看来那道影子就是恶石岛了,大官人,我们趁夜摸上去,杀他个落花流水如何?”自从今天崇文帝第一次拿主意,刘关也不再轻易发号施令,有什么话也是询问的语气。 崇文看着海天相接处那道模糊影子,淡淡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恶石岛?” 刘关摸摸后脑,说道:“那些海妖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崇文说道:“是这个方向不假,可天这么暗,你怎么知道这个方向只有一个岛?就算真是恶石岛,你就不怕触到暗礁,不怕黑灯瞎火中了埋伏?” 刘关问道:“那又该如何?” 崇文指着动荡的海面说道:“我们在外海下锚,明天堂堂正正拜山就是,你身怀利器,何必用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 刘关一挑大指,大笑道:“大官人果然好气魄。” 南京,太平外内鸡鸣山,山上有功臣庙和鸡鸣寺,山下有小校场。鸡鸣山以东就是国子监,大康朝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内建有四夷馆,专门翻译四夷书籍,培养对外通事,也充作使臣馆驿。 秋风带来一丝寒意的时候,四夷馆主官太常寺少卿杨荣陪着一位黑衣老僧走进四夷馆。这位杨荣,就是曾经拦住永济天子马头进谏的那位翰林院编修,这次大胆的举动让他得到了永济皇帝的赏识。崇文帝倒台,正常铨叙已经不复存在,正是官场大洗牌的时刻,杨荣得到了太常寺少卿这个职位。虽然从七品官一下子擢升到正四品,但是接待外夷的差事实在算不上重用。 黑衣僧正是大康永济帝驾下第一谋臣陈仁孝,永济承绪,只是封了他一个僧录司左善政的头衔。但是他实际是最得皇帝信任之人,加上他阴鸷的性格,朝中无人不畏惧此人,背后都称他为黑衣宰相。 杨荣边走边说道:“仴国使臣来了几个月了,崇文还没有来得及见他们就退位,这些家伙倒赖着不走了,真拿他们没办法。” 陈仁孝不动声色的问道:“他们所求何事呐?” 杨荣说道:“仴人这些年一直是南北两帝并立,征伐不休,最终是北帝获胜,南帝后龟山天皇被迫退位。北帝光严天皇册封大功臣角根尊氏为征夷大将军,建立幕府,威压仴主。尊氏薨,其嫡子角根义诠即位,即是现任将军。 这次角根幕府派出使臣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告知大康仴国北帝光严天皇为正朔,另一层嘛,自然是求朝贡了。高皇帝海禁之后,仴国百物匮乏,物价腾贵,民不聊生。这位幕府将军生怕民生凋敝,幕府不稳,所以就派这两个家伙出使我大康,恳请通商。” 陈仁孝点点头,说道:“那么以杨少卿之见,我大康又该如何措置?” 杨荣说道:“禁海之策是高皇帝钦定,本就有遏制仴人之意,如今仴人困弊,自然不能为祸我朝,足见高皇帝英明,岂能因为使臣哀求几句就轻易更改。” 陈仁孝半晌没有说话,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对杨荣说道:“杨少卿,若是你以为陛下把你安置在太常寺是冷落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为人臣者,当知圣心所虑,你知道陛下最大的心病是什么?” 杨荣跟在陈仁孝侧后半步之外,既不太远,也不太近。见陈仁孝发问,杨荣摇头苦笑:“鄙陋小臣,无缘天颜,哪里知道天子之忧。” 陈仁孝听出杨荣语气中的不满,却不着恼,他继续说道:“废帝崇文下落不明,陛下寝食难安啊。到底是高皇帝一脉,就算是崇文不念亲亲之义,当今岂能不顾念骨肉之情。” 杨荣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从仴使跳到崇文了,他随口附和道:“自然是要接到南京奉养。” 陈仁孝点头道:“可难就难在,谁也不知道崇文到了哪里,焉知刘礼这贼子不是劫持崇文到了海外。果真如此,当今万岁不能让高帝子孙流落番邦,被蛮夷折辱。” 杨荣站住了,说道:“我明白了,今日大师亲自会见仴使,就有查访崇文之意。” 陈仁孝转过身看着杨荣,说道:“这就是陛下让你主持四夷馆的用意,也是送你一个立功的机缘,明白了么?我看你满面权骨,你若能解天子之忧,恐怕不足50岁就能入阁。” 杨荣诧异道:“入阁?” 陈仁孝淡淡说道:“陛下打算仿唐宋中书省和门下省,设立内阁,以能员充阁臣。” 杨荣喃喃的道:“同中书门下?那就是当朝宰相了。” 陈仁孝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正是。” 很快到了仴使下榻的院落,有小吏带着通事迎了出来,说道:“杨大人,道衍大师,仴使已经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走进中堂,只见两个仴人盘膝坐在蒲垫上,正在西侧下首等候。仴国颇有古风,习惯席地而坐,不像大康有高背木椅,四夷馆照顾仴俗,也按仴人起居坐卧布置。 正中上首同样摆着两个坐垫,看来是为客人准备的。两个使臣的身份却颇为怪异,正使是一个僧人,法名祖阿,副使是仴国丰前国博多港的商人,名叫肥宫。 见陈仁孝等登堂,两个使者深深伏在地下施礼,双手伫在地板竹席上。陈仁孝嘶声说道:“不必多礼。”和杨荣大步走到上首,盘膝坐下,通事坐到东侧下首。 仆役奉上清茶,小吏挥退下人,自己也转身退下。中堂上只剩下陈仁孝、杨荣、祖阿、肥宫加通事5人,午后的阳光洒在堂前,树影在微风中摇动,显得静谧安详。 祖阿面向上首,说道:“下国外臣,谨代鄙国幕府将军角根义诠殿下,向天朝上国大皇帝陛下致敬,祝大皇帝陛下万寿无疆。”通事翻译成汉语。 陈仁孝微微颔首,说道:“本朝万岁安好,贵国光严天皇可好?”通事迟疑了一下,人家代表的是幕府将军问安,你回的却是天皇,不合礼数啊。杨荣严厉的目光射过来,通事轻咳一声,照实翻译。 祖阿也不以为意,回了一句:“天皇陛下安好。”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漆木函,恭恭敬敬放在陈仁孝面前的小几上,打开黑涵,里面摆着一轴白绢。祖阿说道:“这是鄙国幕府将军角根义诠殿下亲笔写的国书,请转呈贵国大皇帝陛下。” 陈仁孝静静看着这卷书信,良久才说道:“对不住之至,这封书信我不能接。” 祖阿心中惊骇,面上却不露声色,他微微欠了欠身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陈仁孝淡淡说道:“若说这是国书,此书上可有光严天皇用玺?若说这是将军大人的私信。。。”陈仁孝腰板微微一挺,说道:“天子无私信。” 两个使臣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面目可憎的黑衣僧如此难缠,既然他连国书都不愿意接,今日到访又是何意?祖阿和肥宫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祖阿说道:“鄙国天皇陛下已经授予幕府全权代理国政,将军殿下关防就等于天皇陛下的敕命,外臣以为并无失礼之处。” 陈仁孝尖刻的说道:“既然将军就能代表皇帝,那还要皇帝干什么,可笑。” 肥宫向上首躬身施礼,说道:“鄙国一向都是将军秉政,邀尊天皇,体例如此,与上国确是不同,还请大师见谅。” 陈仁孝冷笑一声,说道:“那将军就可以飞扬跋扈,目无君父了?如此,与我国确是不同。我国也不愿和无父无君、纲常紊乱之邦交往,贫僧告辞了。”不待通事翻译完,陈仁孝已经站起身,拉着杨荣就向外走。 这两个仴国使者肩负重大责任,关系一国兴衰,不成想一到南京就受到冷遇。考虑到大康叔侄争国,战场上打的势倾山海,他们愣是死皮赖脸在南京呆了几个月,每天都度日如年。好容易大康朝局稳定,新天子登基,又派大人物和他们面谈,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如何不急。 仴僧祖阿不顾礼数,一把拉住陈仁孝的袍袖,急切的说道:“大师也是佛门弟子,难道就不存半分慈悲之念么。” 陈仁孝站住了,冷冷说道:“老衲自然是佛门弟子,慈悲与否不用你来指摘。” 祖阿说道:“佛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难道仴人就不是众生?佛陀悟道传法,不是为了拯救世人的苦难么?” 陈仁孝转过身看着祖阿,对这个同行说道:“此话怎讲?” 10 祖阿依然拉着陈仁孝的僧袍不撒手,他沉痛的说道:“我仴人国贫力弱,身上衣需要大康之布,身上疾需要大康之药,田间耒耜需要大康铁料,瓷器丝绵无一不购自大康。 如今天朝海禁,仴国百物匮乏,隆冬时节,穷苦百姓无衣无绵,冻毙道左者不计其数。若不幸身染杂疴,药石皆无,只能辗转哀嚎而死,亲人目不忍视。这是何等惨痛之事,身为佛门弟子,即便不能投身饲虎,割肉啖鹰,又岂能坐视不顾,那还谈什么渡己渡人。 道衍大师,天朝海禁开与不开,与幕府和王室无损分毫,苦的只是仴国众生。即便天朝憎恶我仴纲常扫地,与百姓何干,以他人之过惩无罪之人,岂不是有损天朝盛德。又不能损幕府半分,枉自结怨邻邦,又岂是智者所为。” 祖阿说的哀痛,连杨荣都有些动容。陈仁孝却心硬如铁,面色如常,他淡淡说道:“就因为仴国贫瘠,就纵容海寇杀掠芶丽,侵害我天朝海疆么?” 祖阿说道:“鄙国南北两帝并立,国家战乱多年,无力约束岛民,致使对马、壹崎、平户三岛海寇侵犯上国,其为首者正是肥前国松浦氏。贫僧并不讳言,这些歹人自然是有的,既然鄙国一统,义诠公又怎么会容忍海寇为非作歹。 幕府已经任命涩川满赖公为九州探题,严督九州诸国缉拿海盗,有一日之间斩90余人者,手段虽然残酷,用心却绝不是纵容败类。族人有罪,我代将军向上国谢罪,贫僧一身任由天朝处置,还望上国怜悯我仴众生。” 祖阿松开陈仁孝,左手扣住右手按在席上,全身前伏,以额触手。这是稽首大礼,九拜中最重的礼节,差不多是君臣之礼。祖阿一个出家人,向另一个出家人行此大礼,也算是诚到极致了。 陈仁孝微微一笑:“这就有点意思了,角根义诠大人恐怕是第一个杀岛寇的幕府将军吧。”他面上笑容一敛,重新回到座位上,看着祖阿说道: “以大师的至诚来看,我倒是愿意相信将军与我朝交好通商是真心。只是仴国战乱久矣,源氏幕府倾覆,后醍醐天皇是被迫退位,角根氏又兄弟相争,诸藩各怀鬼胎,混战数十年,人心实在是不安定,我怎么知道角根家能长久秉政?万一角根义诠将军不幸,换一个不那么晓事理的家伙掌国,岛寇复炽,我朝与你国通商岂不是养虎为患。” 祖阿说道:“当源氏幕府衰微,长崎高资凶暴,后醍醐天皇与光严法皇争位,66国大小豪族今日盟好明日又开战,鄙国真是无一寸土没有战祸,人民之苦实不忍言。而尊氏公崛起镰仓,父子兄弟终于一统仴国,武士无不为之臣妾,此公实在是天佑之人。如今鄙国已定,人心思安,即便有几个屑小跳梁,终究不能动摇室町幕府的威望。 大师,角根家开府不仅是仴人之幸事,也是天朝大康之幸事。若是鄙国遇到一个昏庸的将军,或是重新陷入战乱,不知道会有多少走投无路的百姓变成岛寇,蜂拥而来骚扰大康海疆,又不知道有多少天朝子民被祸害。 道衍大师,助义诠公就是助大康啊。开海于天朝不过是举手之劳,无损分毫,却救了千万仴人,无数康人受惠,幕府与天朝永结盟好,这是无量功德。只要两国同心,岛寇也必然走向穷途末路,不足为患,如何能变成恶虎噬人。” 陈仁孝暗暗点头,这个祖阿和尚不简单,剖析事理清楚明白,看来不拉这位角根义诠一把是不行了。他手捻着胡须,缓缓说道:“角根将军仅仅是清剿岛寇,还不足以说服我朝。自从神武初年以来,仴国就收纳天朝亡叛,其心不可测,这如何能让天子相信角根将军友好通商的诚意。” 祖阿摇头说道:“黑鞑末年,上国大乱,确有一些走投无路之人投奔仴国。30年以来,这些人大多已经在鄙国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成了我仴国良民,如何会危害天朝。 天朝海禁之后,又有一些胆大包天的大康海商冒死与鄙国贸易,鄙国从不允许他们到陆上交易。于是这些康商和三岛海寇勾结到一起,走私劫掠,为害东海,幕府也是深恶痛绝。 只是这些天朝私商聚集在平户岛,和海贼世家松浦党沆瀣一气,实在是不可小视,幕府水军孱弱,暂时还无可奈何。如果天朝开海,这些康商和松浦党就不能控制康货,更不能裹挟九州豪族,幕府才能徐徐图之。” 陈仁孝沉思半晌,缓缓说道:“仴国其情可悯啊,如果角根将军确实有和天朝交好的诚意,贫僧会试着说服天子,对仴国暂开海禁。” 祖阿和肥宫大喜过望,一齐叩拜,说道:“大师菩萨心肠,仴国上下必感大师之德。” 陈仁孝一伸手制止仴使的马屁,说道:“不过我有两个条件,如果你们不能给我满意的答复,我也不用去触天子的霉头了。” 祖阿说道:“大师但说无妨。” 陈仁孝抚着胡须说道:“第一层,我朝绝不会和三岛海贼松浦党贸易,也不允许任何人与松浦党贸易。为了保证大康的粮布铁料不落到他们手里,我朝太常寺会发给仴国幕府一定数目的堪合执照,仴船凭此堪合到我大康朝贡,当然我大康也会有丰厚的颁赐,以仴国急需的货物计偿,给价不会低于贡物。” 肥宫迟疑的问道:“这堪合能够发给多少呐?鄙国可是几百万户百姓。” 陈仁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要看仴国是不是信守承诺,刚开始自然不会很多,如果仴国确实能够达成与我朝的约定,那堪合就会逐年增加,若是幕府阳奉阴违,甚至把康货流到三岛松浦氏手里,那就没有堪合了。” 肥宫叹息道:“也只好如此了,总之先通商再说。” 陈仁孝接着说:“你见事明白。。。这第二层嘛,我要你仴国幕府把今年七月以后到平户的康人一律遣送回我朝,今后在仴港登岸的康人也要一律羁押,交还给我大康,若是有一个康人稽留不遣,我朝即视幕府违约。” 两个仴使大惊失色,祖阿颤声说道:“大师,如果幕府这么做,就等于是和松浦家开战。松浦氏不仅掌控着三岛,还有肥前国上下松浦郡,整个九州有四十八松浦。不仅如此,松浦的盟友大内氏是8国守护,一旦幕府拘捕康商,仴国又将陷入战乱,生灵涂炭啊。” 陈仁孝冷冷说道:“如果角根将军不能号令全仴,我朝凭什么相信幕府的威权。如果九州的大内氏,或者光严天皇能够帮助我朝剿灭松浦一族,我朝为什么不把堪合颁给他们。” 两个仴使垂头丧气,大康黑衣僧是在**裸的威胁。全仴共66令制国,大内氏是8国守护,是11国守护山名氏以后最强大的大名,隐隐有和幕府分庭抗礼之势,非一般的地方豪族可比,如果他们得到大康的强力支持,幕府可就真的有倾覆之忧。 可是与三岛松浦氏开战,一样可能导致幕府危殆。九州是仴国的化外之地,向来不服东国和近畿的统治者,这个地方的国人众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勾连,极为难缠。 当年室町幕府出了一个不世出的名将今川了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定了九州,至今九州豪族心怀不满者大有人在。如果幕府要拿松浦党开刀,很可能就要和半个九州的豪族反目,再加上那个庞然大物大内家,这也是幕府难以承受的。 终于,祖阿说道:“事关重大,贫僧无法给大师一个回答,还要请示幕府。” 陈仁孝摆摆手,说道:“不着急,你还可以转告角根将军,如果幕府答应我的条件,我还会说服天子,对贡舶减免赋税,太常寺还会承担仴使入贡期间的全部食宿调费,发给衣服鞋袜,免费供应使团归途一个月的海上用粮。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至于开海的合约能不能达成,就看角根将军的意愿了。言尽于此,贫僧告辞了。” 陈仁孝和杨荣站起身来,这次仴使没有阻拦,大康已经开出了价钱,他们还价都不知道如何还,哪里还有纠缠的必要。陈仁孝双手合十为礼,和杨荣转身离去,两个仴使俯身恭送,久久没有起身。 两个大康重臣走出中堂,陈仁孝抬头看了看太阳,杨荣充满敬意的说道:“今日才见到我大康声威,大师好一张铁口啊,崇文若真的远走仴国,必逃不出大师股掌。” 陈仁孝对杨荣的马屁无动于衷,他冷冷说道:“四夷馆内的番使一律不得出京,蒙古、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暹罗诸国使臣一律照此办理,如果崇文流落到他们那里,就要让他们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嘛,我朝天子会很生气。” 11 这里似乎不是传说中的恶石岛。 岛分南北,南岛是一个无人荒岛,就是一块突出海面的大礁石,四周密布暗礁险滩,鸟船派出小艇测量航道,终究还是放弃了登岛的打算。 北岛方圆20余里,地势南高北底,山上有溪水,汇成一条小河流入大海。南部巉岩叠嶂,密布阔叶林木,北面有小块的平原丘陵,似乎有开垦的田地。 北岛西北方向有一个海湾,两山怀抱,半泥半沙的滩涂上有简陋的木质栈桥,港湾里泊着几条渔船,码头破败,渔船大半朽坏,扣置在海滩,一旁晾晒的渔网破破烂烂倾斜在木杆上,似乎长时间没有出海了。 澳口深处有一个渔村,可以看到村里有一条十字街,街道两旁大部分是低矮的棚屋,屋顶覆盖着5尺厚的海草,突出山墙的海草差不多要垂到地下,像侏儒戴着一顶大的帽子。似乎也有木质小楼,远远的能看到飞檐,挂着酒旗茶幌。街上有三三两两行人,港湾却空无一人。 兴致勃勃的好汉们本来打算闯入龙潭虎穴,杀他个七进七出,眼前却是这么个死气活样的穷渔村,让人不免扫兴。 300料鸟船缓缓驶入小港,此时帆篷已经落下,全靠4个橹手划着大船行驶。白杰咒骂着跳进水里,趟着海水走上栈桥,船上抛下绳索,白杰系在缆桩上,包铁船头轻轻碰了一下栈桥,船艏铁环哐当一声,船稳稳停在泊位上。整个泊船过程出奇的顺利,连围观的岛人都没有。 百步外有赤足渔人挑着盛满土虾仔的担子,悠然走在街道上,有在屋前拢火烧饭的,有老妇人带着孩子和布贩讨价还价,一对中年夫妻正在糊窗户纸。再远处,街上行人影影绰绰,看不清面貌。 这渔村安静的诡异,甚至没人看一眼这些外来的海客。水手们全副武装聚在甲板上,跃跃欲试,崇文却说道:“还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海妖巢穴,大家不要轻举妄动,我带几个人先去看看虚实,” 刘关笑道:“还是我去,大官人把船照顾好便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阿乾耳聪目明,养浩多谋善断,你带他二人去。遇到险情就开铳报警,我立即带人去支援你。” 刘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料也无妨。” 放下跳板,刘关三人全身披挂,全副武装,沿着跳板走过栈桥,头也不回的向渔村走去,水手们目送三人走进渔村,慢慢消失在街巷深处。 村民都是海外番人,女垂髻,穿花布衫,下褶裙,与大康襦裙相似。男则黑面拳发,大部分身着肮脏的白袍,系着布带,男女老少皆跣足而行。没有人和这几个外乡人搭讪,刘关也不着急,三人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好奇的看着海外风情,不时啧啧称奇。 村子里有一股子海腥气,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衰败,街道两侧有布庄粮铺,甚至还有木匠坊,洗染铺。不少低矮草房前摆着条案,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番货。 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象牙、南珠、香木、犀角,像琅、珊瑚、玳瑁更是到处都是。海贝、木雕似乎是本地土产,让他们惊奇的是,像一些钟表、铜扣、彩花玻璃什么的是西洋之物,怎么到这里来的,恐怕就是一段血腥冒险的故事了。 除了年轻的番女,李启乾最感兴趣的是花花绿绿的东海异果,大部分听都没听说过。倒是刘关有点见识,给两个内陆汉子不停讲解,那浑身青鳞的是菠萝,黄皮硬核的是芒果,黑乎乎大枣一般的是槟榔。 李启乾指着一堆无花果模样的果子问道:“舶长,这又是什么,该如何食用?” 刘关摸摸鼻子,说道:“入娘的,谁知道这番果子是什么狗屁,就叫黑果吧。” 李启乾笑道:“明明是紫皮,理应是紫果。” 刘关怒道:“我是舶长,我说他叫黑果,自然就是就黑果,皮肉发痒么?”作势欲踢。 三人说说笑笑,有喜欢的番果就从条案上拿起来吃,扔下几个铜子儿就走,也没人跟他们还价,看来大康的铜制钱通行东海,哪里都认。 刘关的眼睛可没闲着,早把周遭地势看的清清楚楚。这渔村南边一直蔓延到山下,北面就是一方一方的稻田,港口在西面。村中小巷幽深泥泞,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静的瘆人。 渔村中的最高建筑是十字街心的神庙,没有院子,庙门就开在临街,只是门窗都上着木板,寂静无人,透出一股阴森森之气。刘关一指这神庙,说道:“鲶鱼仔会不会囚在这里。” 李启乾说道:“我闻见妇人脂粉气,似乎是个娼寮。”刘关双眼一亮道:“这倒要查探一番。” 林养浩一伸手拦住刘关,说道:“不可,这庙宇透着邪门,陷在里面可不妙。” 刘关哈哈大笑:“倒也是,那咱们就明火执仗跟他们谈谈,转了半天,嘴里淡出鸟来,叨扰他们一杯水酒如何?”他抬手一指,十字街西南角,正是村中最大一座二层酒楼。 三人大步走进酒楼,楼内还算宽敞,稀稀拉拉几桌酒客,低声说着不知道什么鸟语。他们大步走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食案坐下。 小二凑上来,刘关粗声大气的喝道:“先打三斛酒,再来。。。嗯,就是那桌上的那种饭。”他一指对面,几个客人正端着木盘大口吃米饭。这是一种海鲜拌的米饭,虾仁、蟹肉、鱿鱼和米饭拌在一起,还有几片菠萝,好不好吃不好说,煞是好看。 小二点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退下了。不一刻,小二端着三个一尺高的大木杯摆在三人面前。李启乾端起饮了一大口,这酒甜丝丝透着股子清香,他舔了舔唇齿之间的余唾,说道:“不是大康酒水,似乎是一种果酒。” 刘关笑道:“这是甘蔗酒,东海上最常见不过。”林养浩却没喝,锐利的目光四处扫洒。刘关和李启乾却万事不管,鲸吞牛饮,对这蔗酒赞不绝口。 小二端来三个木盘,正是那种海鲜饭。刘关大赞,忽然低下头,盯着一块鱿鱼肉露出疑惑的神色。好一会儿,他指着盘子让小二来看,小二莫名其妙,低下头观看。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一股大力从脑后汹涌而来,头猛往下撞,原来是刘关一把将小二的脑袋按在木盘里。 那只手像铁钳一样把小二按住,小二抵死挣脱不开,嘴里鼻孔都塞满了米饭,叫喊不出。胖掌柜口中乱骂,冲上来理论,刘关另一只手一翻,一只火铳对准胖掌柜胸口,胖掌柜一呆,不敢动了。 楼上的几个客人紧张的站起身来,林养浩踢翻木椅,拔出雁翎刀,李启乾一刀剁在食案上,厉声喝道:“谁敢上前领死!”虽然不懂他的语言,但是三个恶客凶神恶煞,哪个还敢乱动。 刘关笑道:“让我来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古怪。”他右手短铳回缩,用铳管拨开案上小二的耳朵,赫然有一道鱼鳃。刘关笑道:“在你家二爷爷面前耍花样么,说,我们的人在哪里?!” 短铳离开胖掌柜不过片刻,只见胖掌柜一声低沉的吼叫,整个人慢慢变化起来,头脸扭曲,白色衣袍崩裂,浑身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棕色短毛,竟然变成了一头一人多高的棕熊,张开大嘴人立着,怒目圆睁,涎水从白森森的利齿之间往下流淌。 棕熊作势欲扑,刘关短铳回指,对着棕熊张开的大口毫不犹豫抠动扳机,短铳轰鸣,铁子在3尺的距离上直射入口,贯穿后脑,把整个脑袋打开了花。棕熊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挣扎着向后便倒。 就在棕熊倒地的瞬间,刘关觉得左手一空,扭头一看气乐了,原来那小二倏忽之间变成了一只白兔逃脱了掌握,正一蹦一跳的往楼下逃窜。 另一边也形势大变,几个食客抖动着身形越来越小,扑在地板上变成了一头头灰狼,冲李、林二人龇牙咧嘴,目露凶光。林养浩笑道:“启乾,这几个妖人留给我,你去把楼梯封住,别让其他妖人冲上来。” 李启乾答应一声快步走到木梯出口,扒着栏杆往下看,楼下禽声兽语,怪吼连连。他推动食案,撞烂楼梯栏杆跌到楼下,又踢了几个木椅下去,木走道被乱木堵的严严实实。他生怕不保险,又推了几个木案下去,这才满意的拍拍手,转身看楼上的厮杀。 几条灰狼围着林养浩纵跃扑击。林养浩没戴兜鍪,身上却披了甲,那是一指厚的生牛皮,嵌着粗大的铁钉,刀剑都很难破开,别说狼的趾甲尖牙了。好一个林甲长,左手短刀,右手长刀,长刀势大力沉,砍的群狼不是**迸裂,就是肚肠齐断。有灰狼扑到身前,左手短刀则狠狠斩下,狼爪都砍下几只。 一头灰狼终于绕到后面,跳到林养浩背上,林养浩躬身猛甩,那狼咻咻的死抓住不放。刘关一把把这头狼从林养浩身上扯下来,提着尖声乱叫的狼狠狠掼在楼板上,力道猛恶,顿时折断了狼脖子,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了。 片刻工夫,二楼已经倒毙了一地鳘人,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 只剩下最后一头狼缩在一个角落,张口狺狺的吐着舌头,颈毛炸起,浑身抖做一团。李启乾大步走过去,一脚把这头狼踢了出来,李启乾脚下是步武卒战靴,鞋头是镶了铁的,这一脚就去了那狼半条命。刘关手铳对着这狼脑袋开了一枪,把那倒霉蛋的脑袋打碎。 至此,楼上的海妖死的一个不剩,楼下还在咄咄乱响,是海妖在清理走道,想冲上来厮杀。楼上**烟雾充斥,硫磺气味弥漫,桌翻椅倒,一片狼藉。 林养浩把重伤倒地的海妖一一砍死,李启乾则挥刀斩开一面窗户,探出身向外观看。只见街道上聚集了大群海妖,尽数幻化成狼虫虎豹之属,冲着西面澳口方向大声咆哮,却不敢冲上去扑击撕咬。 几百步以外的鸟船上,一队队大康水手正向渔村冲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启乾挥舞着雁翎刀,大笑着高喊:“杀妖贼啊!杀妖贼啊!” 刘关却搬了把木椅坐在食案边,冲林养浩埋怨道:“养浩你也真是的,都是自己兄弟,客气个什么,一斛水酒也舍不得喝,非要给哥哥留着,那哥哥就不客气了啊。”他端起尺高的木杯,在血肉横飞的杀戮场咕咚咕咚痛饮起来。 12 膏血鸟船上一直盯着渔村中的动静,渔村却平静的让人心烦意乱,到底是不是恶石岛,鲶鱼仔到底在不在岛上,总要有个准音信,不然船上只能傻等着。 终于一声沉闷的铳响传来,水手们顿时精神一震。崇文喝道:“总兵顺、白杰,领一甲守住船。我领二甲持火铳,黄谦领三甲持弓弩,随我杀进村里,杀光妖贼!”早就等的不耐烦的水手们嗷嗷乱叫,跟着崇文一列列冲下跳板,乱七八糟的奔向渔村。 这些武装水手是镇海卫最精锐的军汉,不仅善使各类长短兵器,箭法出众,各个能够操弄各类火铳火炮,而且久经战阵,配合默契,奔跑起来看似乱糟糟的,实际已经调整好了每个战位,两甲战士行进中成两横队展开,前排持铳,后排持弓弩。 这是26岁的崇文帝平生第一次亲自指挥战斗,所有学的兵法一齐涌进他的脑袋,又让他毫不留情的扔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两个字:纪律。 他运气相当好,这几天海妖让大康水手杀惨了,不自觉的就想找掩护,不敢暴露在村外的空旷海滩,一群一群麇集在渔村街道上,崇文大乐,正好发扬火力。距离街口60步,正是远程武器威力最大的射程,他喝令停止前进,前排火铳单膝跪地瞄准,后排弓弩手搭箭,严阵以待。 远远看到李启乾在楼上张牙舞爪的欢呼,看来他们三个暂时没有危险,崇文观察了一下渔村中的草屋木楼,决定给这些海妖一个惊喜。他叫过黄谦,低声吩咐:“阿谦,回船上去,让白杰带一伍甲士过来,把那两门碗口铳也推来,再带40枚火砖。”黄谦心领神会,一溜烟的向回跑。 战阵鸦雀无声,一派杀气,崇文却背弓挎箭,左手很自然的按住腰刀柄,悠然在海滩上溜达。刚开始的紧张已经完全消散,因为他已经看穿了海妖的心思,他们想埋伏在街巷里,引诱水手们冲进街道以后,再从两侧小巷中突然杀出,近身扑击撕咬。 海上两场厮杀,让这些海妖怕了水手们的强弓劲弩和火铳火炮,无论多嗜血的猛兽也扑不到身前,远距离就被射杀。只有借助村中地势掩护,才有迫近厮杀的可能,只要扑到水手身前,就能咬破他们的喉官,撕烂他们的胸腹。 不过在崇文看来,这实在是雕虫小技,对付全副武装的大康战士还差的太远,这又将是一场屠杀。 一只猞猁突然从街头冲出,飞快的上蹿下跳,又伏下前身低吼着挑衅。崇文不动声色的传令:“由他去,乱动者斩。”战阵纹丝不动。 一头庞大的犀牛从兽群中冲出,笨重的身体却跑的飞快,低着头,上颚的硬角直对着战阵正面。崇文高举左手:“一甲不动,二甲弩手放箭!” 5只弩箭在40步的距离上攒射这头犀牛,除了一支箭射穿耳朵飞的不知去向,其余四支弩箭全部钉在犀牛身上。弩是神机弩,箭是没羽箭,这弩小巧又威力巨大,射程150步。没羽箭是专门的破甲箭,大宋勇将何灌曾经用这种箭一箭射穿两名铁甲战士,何等厉害。 即便犀牛皮糙肉厚,在40步距离上也经受不住这等神器。两支箭深深没入上颈,一支箭从犀角上方正中面门,竟然射穿头骨直透入脑,最凶恶的一箭从眼睛里射入,箭尾只剩下寸余暴露在眼眶。那犀牛哀鸣都没发出一声,就四蹄软倒在地,卧在血泊中抽搐。 这一阵箭雨太过骇人,吓得那猞猁尖叫着扭头就跑,群兽胆寒,前面的吼叫着向后拥挤,后排的咆哮显得焦躁恐惧。弩手们看都不看猎物一眼,纷纷脚**背上弦,又搭上一支箭,片刻之间战阵就恢复了原样。 搬运铳车耽误了一些工夫,把这沉家伙的铁链解开,从艉楼露台上吊下来,再从直库搬取子药搭在铳车上,小心翼翼的推上跳板,后拽前推,缓缓落到栈桥上,这才能飞快的推着跑,6个人用了一盏茶工夫,才把两铳车推到阵前。 好在海妖经受**的洗礼还太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他们只顾着和水手们玩游戏,试图把他们引入街巷,这足够水手给海妖们准备一件大礼物。 铳车拖到后阵,炮手们拽出铁链,塞上大铁钉,抡起大锤钉在地上。片刻之后,铳车固定好,如同4只铁臂拉住铳车,防止后坐力使铳车滑动翻倒。铳手们飞快的装好**炮子,封口铁弹压实,火绳塞进火门。 一切准备就绪,崇文喝令战阵向左右两侧一分,黑鼓鼓的铳口正对着街头,妖兽正在拥挤嚎叫,哪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崇文大喝一声:“点火!”一声巨响,炮子冲口而出,横扫面前一切阻挡,凶残的撕碎一切骨头内脏,浓烟起处,街口再无活物,只剩下一堆断肢碎肉。 有一瞬间,战场静的能听到自己心跳,时间似乎停滞了。这一铳之威让前排海妖被一扫而空,后排海妖一个个耳中嗡嗡作响,鼻子里充斥着硝烟呛人的味道,口中发干。他们以为是天崩地裂,吓的鬃毛炸起,抖做一团,动不了,也发不出声。 浓烟中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大康!前进!”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两排战士如墙而进。向前20步,海风已经吹散了白烟,街内的海妖看到一排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他们。一阵阵急促的口令又起:“停止前进,二甲蹲下!举铳,射击!”雷鸣般的火铳射击声连成一片,分不清先后,然后就是惨叫连连。 这种火门枪的射程和精度都不够,但是街道不过2丈宽窄,挤满了惊恐的海妖,避无可避,被尖啸的铁子打的七零八落。 硝烟又一次遮蔽了战场,坚决的口令声压住一切嘈杂:“三甲弓弩手,放箭!”一阵可怕的弓弦震动声,嗡~,更惨烈的哀嚎响起。 口令:“三甲弓弩手都有,箭簇抬高1尺,射贼后队!二甲铳手,弃铳拔刀,随我杀贼啊!”火铳有携行革带,前排铳手把打空的火铳斜背在后背,拔出雁翎刀冲入渔村,钢刀利刃把已经吓傻的海妖砍倒在地,街道顿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尖叫声起,惊恐的海妖纷纷变化,一群海鸟冲天而起,逃离了钢刀铁簇的屠戮。两侧街巷中却吼声如雷,一群群猛虎从幽深的小巷中汹涌而来,直扑水手战阵侧翼。崇文大喝一声:“火砖,烧他!弓弩手随后放箭。” 火绳带着火花哧哧作响,几枚火砖凌空飞进小巷,几团大火球在虎群中爆燃,街巷狭窄,无处躲藏,眼看着大火烧到身上,老虎们乱窜乱跳,怒吼连连,好在随后利箭射来,结束了他们烈火焚身的痛苦。 海妖身上的火引燃了低矮的海草房,街巷中火头起来了,黑烟翻滚,向天空弥漫。小巷深处的兽鸣更凄惨了,不知道多少海妖在巷子深处的火海里挣扎。 街道上杀的天昏地暗,酒楼上的三个好汉聚在窗口,也看的兴高采烈。刘关借着酒意推开二人,大喝一声:“今日让弟兄们看看刘氏箭法的绝技。”从背后撒袋中取出一口弓,弯弓搭箭,双膀发力,弓弦拉到嘴角,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只海鸥。 手一松,透甲锥激射而出,好巧不巧,正好那海鸥骤然飞起,利箭倏忽从一侧翅下掠过,鸟羽纷纷,却没有射中。林、李二人哈哈大笑,刘关骂道:“入娘的,票都没有,连点击都没有,如何能射中!” 大康水军常年在海上,使用竹胎弓较多,大梢弓,小梢弓,漕梢弓,漕壩弓等等,优点是湿气侵袭不易开胶,缺点就是弓力弱。刘关膂力过人,善使120斤太平寨弓,只是海上保养不易,哪里敢轻易拿出来用,今日用的这口漕梢弓还是软了,箭速不快,射远终究还是差些。 折了颜面的刘家二爷有些恼怒,他骂骂咧咧的收弓回囊,按住窗棂一纵身跳到街上,抡起大刀就砍。林、李戏看的正入神,并没有想到参战,见刘礼不管不顾的杀下去,怕他落了单,只好跟着跳到街上,保护他的侧背。 不远处,崇文带着两甲战士杀的势如破竹,大街上到处都是乱窜的海妖。见后面又杀来三个凶神恶煞,哪里还敢恋战,让刘关砍了几个,其余的纷纷化为獾狐野兔,四散飞奔。 刘关带血的大刀一指街对面的木楼,喝道:“倒要看看有甚入娘的古怪!”自己人就在左近,眼看就杀过来了,三人胆气一壮,不再顾忌。 三个海贼刀砍脚踢,砸烂门板,气势汹汹闯进木楼。 楼内阴暗潮湿,弥漫着浓烈腥臭,不是大海的味道。借着大门外透进的阳光,可以看到这是一座神庙,供着一个人首鱼身的大神,神主高近两丈,大耳拳发,怒目圆睁,不似中土模样,倒像个天竺神祇。 神主前是长长的供案,并无香火,却摆着大鱼骨,大龟甲,脸盆大小的海贝,水桶大小的海螺之属。供案中央绑着一个女孩儿,白布堵嘴,正在无力挣扎,发出微弱的声音。这女娃看样子只有12、3岁,庙里太暗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穿着绀色交领小袖,白布袜。 刘关大刀向前一指,笑道:“启乾你真是狗鼻子,跟眼见的一样,看来妖人也有干净爽利的。” 李启乾却说道:“这女娃不大像海妖,身上没有海腥气,别乱杀人,问清楚再说。” 忽然庙中阴风阵阵,轻微的嘶嘶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危险就在左近,就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饶是三个海贼胆大包天,此时也觉得后背发凉。 刘关高声断喝:“什么人?” 13 李启乾忽然刀头指着头顶,低声说道:“看。。。大蛇!”天不怕地不怕的海贼,居然声音微微发颤。 顺着他的刀尖向头上看,阴暗中露出两点寒光,如同海上的航灯。那是一双大蛇眼,蛇头足有桌面大小,大瓮粗的蛇身盘在粗大的庙梁上,看不出长短。刘关心中一寒,那蛇头闪电一般从梁上滑下。 巨蛇弯曲着蛇身,蛇头停在刘关身前6尺之处。昏暗中可以看到头顶鳞甲闪着青绿微光,下颚白鳞一直连到蛇腹,蛇信吞吐,阴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关。刘关心惊肉跳,却纹丝不动,死死盯着蛇眼。 蛇首前探,蛇信已经吐到刘关鼻子前,刘关向后退了一步,依然盯着蛇眼,缓缓对伙伴说道:“退出去,慢慢来,不要惊动它。”林养浩和李启乾一寸一寸向后挪,渐渐退到门口的阳光下。刘关也退了几步,那大蛇似乎畏惧阳光,不再继续逼近。 刘关忽然大喝一声,跳起来抡起大刀,白光一闪,匹练一般倾泻而下,刀刃正劈中蛇首。刘关双手握刀,几乎是合身扑下,怕没有千斤之力,刀锋砍透了蛇首坚硬的鳞甲,嵌在头骨上。 剧痛的大蛇疯狂扭动蛇头,把刘关的大刀甩到不知哪里。蛇身跌落房梁,在地上剧烈翻滚,蛇尾横扫庙内一切物事。供案被抽的碎成木片,四下乱飞,高大的神主也被抽的左右摇摆,碎裂的泥块噼啪乱飞。 刘关嘶声大喝:“快跑!”三个人飞也似的转身逃到大街上,终于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后面的神庙依然在翻江倒海,整个神庙都在颤抖,铁钉一枚枚激射而出,木板解体,粗大的立柱也在大力催撼之下折断。 支撑柱一根根翻倒,房梁倒塌,终于,整个木楼在轰鸣中坍塌了,砸起漫天尘土。尘埃落下,露出巨大的神主,虽然残破,依然倔强屹立,那遭到重创的大蛇却不知去向。 总兵顺抬头默默看了那神主半晌,才嘶哑着声音说道:“这是摩伽罗鱼王的神主。” 崇文哦了一声,说道:“是梵天水神的坐骑。” 总兵顺摇头说道:“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只是听说东海鱼王就是摩伽罗。传说他爱上了那迦蛇神族的女王婆苏吉,蛇王婆苏吉求取海底灵丹苏摩,却中了剧毒,需食活人才能不死,也许你们砍伤的就是婆苏吉。” 崇文说道:“那迦蛇族是洞穴之族,畏惧阳光,光天化日之下捕人不易。这些鳘人恐怕就是婆苏吉蛇王豢养,捕捉活人供她所食,真是恶神啊,可惜刘关没有一刀要了他的命。” 李启乾忽然指着神庙废墟说道:“下面埋着人,有声息。” 崇文一挥手,几个水手跟着李启乾在废墟上挖掘,到处是碎木泥块,几个人怕兵刃伤人,只能用手刨。众人小心翼翼,生怕梁柱突然坍塌,把活人压死。好一会儿,李启乾抱出一个女娃,正是那个供品,婆苏吉还没来得及享用,就被刘关一刀砍在脑袋上。 这女娃也真是命大,婆苏吉那么折腾都没要了她的命,不过在下面埋的久了,闭过气了。一众水手嘻嘻哈哈挤过去观看,那萝莉长发散落遮住一半脸蛋,这一半脸也看得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如玉,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满面灰尘也遮不住那一抹秀色, 崇文说道:“从服饰看,这是个仴女。阿谦,把她送到船上好生救治,别让她死了,也许她知道鲶鱼仔的下落。” 黄谦答应一声,抱起那孩子就走,两个水手一前一后保护着他。 看着黄谦渐渐走远,刘关转身问崇文道:“鲶鱼仔怎么办?” 崇文苦笑道:“还能怎么办,逐屋搜寻,找到人为止。”他看了看打成一片狼藉的渔村,说道:“一伍一队,分成5队,从北往南一间房一间房的搜,见活物就杀,鸡犬不留!有猛兽抵抗的,先投火砖,烧出来再铳箭攒射。” 众水手欢天喜地的应道:“喏!” 片刻之后,整个渔村都沸腾了,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喊杀声和垂死的嚎叫混杂在一起,侥幸从搜捕者腿边逃走的小兽冲到街面,惊恐的四处乱窜。飞禽冲天而起,立即遭到火铳和弩箭的攒射,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逃出草屋也难活命,两门碗口铳,一门架在村南一片高坡上,一门被抬到了那座二层酒楼。铳手们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只要是逃到街面上,很快就会遭到霰弹暴雨般的打击。 凶名在外的恶石岛终于遭到了灭顶之灾,他们不幸招惹了更加凶悍的大康水手,走上了穷途末路。惨烈的屠村一直持续到天黑,沸腾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整个渔村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熊熊大火映红了夜空和大半个澳口。 施暴者却并不满意,因为他们的同伴依然下落不明。 夜幕降临,月从西面天空升起。膏血鸟船,崇文坐在船艏炮车上,端着木杯大口喝着蔗酒,默默听着他的海贼伙伴们扯蛋。 渔村里到处都是尸臭,水手们宁可呆在船上,彻底清理这座岛是明天的事情。上甲板和艉楼上到处都是卸了甲的水手,依然是臭烘烘的气味儿,那是硝烟、汗臭混合着血腥的战场味道。 水手们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兴高采烈的吹嘘刚才那一顿杀掠。村中的宝物滚的到处都是,随处可拾,怀中揣满了也就懒得捡了,满地的金锞子、沉香木、乳、头、香居然无人问津。 倒是蔗酒被这些精力充沛的家伙巴巴的一桶桶搬到船上,在月光下开怀畅饮,似乎比那些金银宝贝珍贵的多。有人可惜那些麋鹿野猪,杀了以后变成了人形,不然在星空之下烤鹿肉,烤野兔,喝着酒,那才称得上庆功宴。 伍长刘怀德大声说道:“以后这个岛就是我们的了,那村北的水田无论如何要分给我50亩。小时候做梦都想着家里有几亩水浇地,现在我就要有了!” 橹手王石头讥笑道:“你就这点气魄不成,这里离仴国不过数百里,多少番舶要从这里过,劫他几条就够你回大康买个庄子了,做个员外岂不是好,还想着这荒岛上的几亩地,失心疯了吧。” 帆撩手徐义喝道:“我可不回大康,神武爷爷什么都好,就是禁赌,有抽筋扒皮者,这活着有何滋味。入娘的,我就在这里,我要在咱们的岛上开一座赌馆,大大的赌馆。你们劫了船,把人都送到我的赌场,让他们把船货和银子都入娘的输光,再把他们扔海里!” 刘怀德不满的说道:“为何给你送来,我们劫走岂不是好。” 徐义笑道:“劫人船货那就是海盗,你想背个贼名去见祖宗么?输在赌场就怨不得我等了,愿赌服输,那可不是抢。” 水手们大为敬服,几个家伙强把徐义掀翻在甲板,死死按住,把整整一斛蔗酒灌进徐义肚中,聊表敬意。 崇文却高兴不起来,总兵顺精神萎靡的坐在艉楼木梯上,崇文都不敢向他那个方向看。逃亡路上,多少人为他出生入死,那是因为他的身份,如果他不是皇帝,吴亮他们还会甘心为他死么?可是总兵顺祖孙不同,他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依然一次次奋不顾身。 这是因为刘礼临终的嘱托,可是崇文还是认为,这就是情义,比性命都入娘的宝贵。尤其是鲶鱼仔,随侍左右,聪明伶俐处处合人心意不说,还天生一副豪迈侠义心肠。虽说此时的崇文已经是放弃了九五之尊,把这些海贼都看做同生共死的兄弟,可鲶鱼仔尤其不同。 如今把整个渔村都翻遍了,依然不见人影,如果不幸葬身蛇腹,那他就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他失去的亲人已经太多了。。。 他端起木杯喝了一大口蔗酒,酒杯一晃,酒水溅了他一脸。船摇摆的厉害,扯的锚链哗哗作响,似乎是涨潮了,崇文并没有在意。可是沿着木杯上沿,他忽然看到坐在木梯上的总兵顺缓缓站起身来,船灯在他凝重的眸子里跳动,崇文在老水手眼中看到了恐惧。 他把木酒杯放在炮车上,站起身,顺着总兵顺的目光向大海望去。只见澳口北面海矶背后,透出一片淡淡的红光,如果不是乌云正巧遮住了月色,人的眼睛很难发现这点异常。 喝的醉醺醺的刘关也站起身来,向北面望去,赤红的眼睛露出疑惑,又有几个水手站起身看着北方的天空。脚下海水诡异的鼓荡起来,汹涌的冲击船板,船身剧烈的晃动,水手们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如果不是四条铁锚死死拖住,船就要冲到海滩上去了。 明明没有风,又是在避风的海澳之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势。 崇文大喊一声:“不好,海底下有东西!入娘的,快拿武器,准备战斗!” 14 崇文话音未落,3丈高的潮头如同一道水墙,带着大海的可怕龙吟向海澳涌来,这绝不是晚潮,世上绝没有怎么大的潮水!3百料战船纸糊的一样蹦蹦跳跳,一条锚链终于崩断了,粗大的铁索飞蛇一样扭曲着从船头扫向艉楼。 总兵顺扯破了嗓子大喊一声:“趴下!” 训练有素的水手即使喝醉了也反应奇快,听口令行动早就成了本能,刹那间哗啦啦趴下一片。铁链呼啸而过,把贰桅拦腰打断,又缠绕在壹桅上,铁链在头顶荡了一圈又一圈,带着死亡的气息,把艉楼木梯和回廊栏杆捣的一片狼藉。 如果锚链再放长一点,必将扫荡露台,上面的十几个水手一个也活不了,好险。 崇文合身扑在铜发熕炮身上,锚链擦着头顶掠过。还没等起身,潮水山崩一样扑到甲板上,崇文死死抱住炮身,海水狠狠砸在他后背,如同被巨锤重击,全身都被海浪淹没,耳鼻中灌满海水。他脑袋一晕,差点昏厥过去,拼着最后的意志抱住炮身不肯撒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抬起头,向海外望去。模糊的视线中,更大的潮头又来了,足足有5丈之高,如同洪荒巨兽一般咆哮而来。这是海啸,如果这次波峰再次袭击膏血鸟船,全船必将解体,无人能够幸存。 水墙中隐隐透出红光,红光之间是白森森两列白山,随着潮水迎面扑来。崇文激灵打了个冷战,那是牙,海兽的牙,水墙中有大鱼张着巨口,两片红光是隐在潮水中的双眼,鱼眼!这是一条山一样巨大的鱼,正在张着巨口兴风作浪。 崇文挣扎着站起身来。全船一直在战备之中,5百斤大发熕早已装填完毕,随时可以射击,只是火炮被海水冲刷的水淋淋的,很难塞药撚点火,况且火绳也早泡烂了。幸运的是,第一波峰袭来时崇文正好伏在火门上,火门处没有水,有可能发火成功。 崇文想不了那么多,全船生死就在一念之间,他必须要做最后的努力。他斩断铁链,用尽全力推动炮车,炮口对准大鱼的巨口,扯出腰间的火摺子,拧开旋盖,猛的甩出火头。潮头更近了,似乎整个渔村都在大鱼的巨口之内。 崇文顾不得恐惧,他嘴对着火头猛吹,终于红光乍现,火上来了。他沿着炮口又看了前方一眼,进行最后的校正,大致不错。他发髻散乱,脸色铁一样泛着青光,目光像垂死的野兽,他不顾炮车后坐力可能把他压成肉饼,毅然把火摺子整个按进火门。 火星一跳,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炮口焰冲口而出,炮车猛向斜后方倒退,坚硬的包铁木撞断了崇文的臂骨和几条肋骨,崇文扭身扑倒,铁链哗哗作响,终于死死拽住了炮车。 这门船艏大发熕装填的不是霰弹,而是4斤炮子,在**强大的动能下冲口而出,直扑大鱼。一片红光应声而灭,那大鱼猛的向上冲出潮头,露出小半个鱼身。这家伙太大了,遮住了海矶,遮住了月亮,遮住了大片星光,水手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大鱼又缓缓落在海里,激起滔天巨浪。 恐怖的龙吟渐渐平息了,水墙缓缓后退,终于消失在大海深处,海面又恢复了平静。 这一炮耗尽了崇文所有的精力和体力,他扭身倒在船艏甲板,全身剧痛。良久,他才挣扎着抬起头,星空下的海波平缓,如同温柔的少妇唱着歌儿轻抚婴儿。生之欢乐让他心中畅快无法形容,他疯狂的大笑起来,笑的全身无处不痛,却又怎么也忍不住。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他上身扶起来,让他靠在炮车上,是总兵顺。老水手半蹲下看着崇文,黑暗中目光里带着一抹疯狂,他颤声说道:“摩伽罗鱼王,那是摩伽罗鱼王!大官人,你打伤了东海鱼王一只眼!” 刘关站在总兵顺身后,恨恨骂道:“直娘贼,给他那丑相好出气来了么,来杀我就是,毁掉人家的酒算什么好汉。”原来甲板上的酒桶早被波峰不知道卷到哪里。 旭日东升,和煦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宁静安详。一条海船孤零零停泊在破败的码头,水手们正敲敲打打,修补破损的船只,炊烟袅袅,食物的香味儿向四周飘散。 渔村中的大火已经熄灭,到处是黑炭冒着青烟,整个渔村不剩下几座完整建筑了,那座二层酒楼居然还奇迹般的伫立着,在空旷的废墟中十分显眼。海贼们正在清理战场,这股海贼不是一般的破衣烂衫,面有菜色。而是一个个鸳鸯胖袄,脚下铁网靴,面上虽然须发蓬乱,却一个个兴高采烈,没有寻常海贼的阴郁凶戾,也没有寻常海贼身上那股海腥加腐臭的味道。 这些家伙把烧焦的尸体一具具拖出来,扔在挖好的大坑里,连同碎木烂瓦和不知道什么破烂。至于会不会有遗落的海珠金银什么的,被一起推到大坑里埋了,没有人关心,海贼们感兴趣的是酒,是粮食和女人。 海潮退下,露出一片洁白的沙滩,一群一群青蟹在沙滩上四处乱爬,潮水冲上海滩的海虾在蹦蹦跳跳,小龟缓慢的爬向海岸线,牡蛎却牢牢钉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对海水的家园不感兴趣。 海滩中央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是青年男子,他不像其他海贼身著戎衣,而是一身青布曳撒,黑黑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浓密的须发中露出眼睛鼻子嘴,目光却青春逼人。只是他用布带束住胸背,左臂吊在胸前,显然身上有伤。 他对面坐着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小脸蛋洗的干干净净,安静的低着头,长发批垂到后背,两绺黑发从耳后梳到前胸两侧,绀色小袖虽然脏旧,却拢抚的整整齐齐,宽大腰带上没有一个褶皱。小姑娘规规矩矩跪坐在海滩上,腰板挺直。 大者是崇文,小者是仴女。 崇文指了指自己,用一支竹箸在海滩写上三个华字:大出海。然后把竹箸放在仴女面前。 仴族开化远远晚于华族,仴人礼俗文化,建筑服饰,包括文字都学自华族。康仴虽然语言不通,却是同文之国,文字互相都看得懂。 仴地是蛮夷之邦,识字的能有几人,他不知道这小丫头能不能交流,不过总要试一试。 仴女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那三个字,目光中露出奇异的光彩,似乎被这些带来文明的图形震惊了。终于,她雪白的小手缓缓拿起竹箸,在海滩上写写画画起来。崇文惊喜的看到,小姑娘确实是在写字,那两个字是:花子。 崇文轻轻念出了声:“花子。”他抬起头,有些惊喜的问道:“你叫花子?” 小姑娘听不懂,用小手把花子两字涂掉,又用竹箸写了一个仴字,把竹箸递给崇文。崇文接过竹箸,换了一块沙滩写了一个康字。小姑娘看着这个字,水晶一样的双眸中露出灿烂的笑容,她轻轻从崇文手中抽出竹箸,在沙滩写下:海武士。 崇文放声大笑,不住摇头。 两人开始用竹箸交流,刚开始面对面坐着,字在他们四周,不一刻他们站起身来写画,不断扩大书写范围。为了相互看清,字写的越来越大,当花子写了一人多大的一行字以后,崇文开始画起来,不一刻,一个大的龙头出现在沙滩上,他站起身摸着下颌的胡子看了一会儿,又在龙头下画了三道海波,花子拍着手跳起来。 崇文倒退着,刚写了滚海两个字,屁股却撞到一个人身上,回身一看,是李启乾。直起腰来,发现海滩上已经站了一圈人,正兴致勃勃的看着这场奇异的交流,大大小小的字布满海滩,只是他们的字横七竖八,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怎么连起来读。 李启乾指着那龙头说道:“大官人,这是什么?” 崇文说道:“这是咱们的船旗,名字叫滚海龙王旗。” 李启乾大指一挑,赞道:“好威风的船旗,好威风的名字,大官人了不起,武能灭鱼王,文能治船旗。” 崇文笑道:“这名字可不是我起的,是鲶鱼仔起的,花子说这名字好。” 李启乾长大了口:“花子?” 崇文一指那仴女,说道:“她就叫花子,不过我不叫孙大官人,从今以后,我叫大出海!” 昨夜崇文炮击摩伽罗鱼王,拯全船于水火,终于确立了他在海贼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海上强者为尊,过去大家尊敬崇文,但是服从嘛,未必所有人都乐意。但是当崇文表现出惊人的勇气,谁还不服,大出海实至名归,他就是这群人的滚海龙王。 刘关大笑道:“我也不叫刘关,小时候我就埋怨家父,张三爷到哪里去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二出海!”崇文笑眯眯看着他,觉得这粗汉有时候也很机灵。 李启乾傻傻问道:“那我呢?” 刘关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我看你耳聪目明,异于常人,就叫恶石犬如何?” 李启乾骂道:“贼厮鸟,李某响当当的汉子,如何做那吃屎犬。我要跟大出海学操炮,我叫大炮炥。” 林养浩说道:“我也不叫林养浩,我叫海里青。” 刘关笑道:“海螃蟹么?” 林养浩傲然说道:“当然是海里青蛟。” 崇文大声说道:“咱们赶走了海妖,这个岛就是我们的了!我们要在这里入娘的开港贸易,叫恶石岛谁还敢来?从此以后,这个岛就叫龙王岛,南岛嘛,就叫龙尾屿吧。” 海滩上众人轰然叫好,这一刻,他们真的感觉到了自己就是这个岛的主人,无尽的逃亡生活终于入娘的结束了,安生日子谁不想过。 崇文却说道:“虽然鳘人是我们杀的,岛名是我们起的,但我们还不配做这个岛的主人,因为我们的人还陷在岛上。。。现在,我们去救人。” 刘关奇道:“人在哪里?” 崇文挽住花子的小手,高声说道:“她知道!” 15 十几个不怕事大的家伙跟着崇文重新来到废墟,自然少不了二出海刘关、大炮炥李启乾和海里青林养浩三人众,总兵顺也非跟着去不可,其余刘怀德、王石头、徐义一伙也背着火铳以防意外,黄谦背着药箱混在人群中。关了这么久,谁知道鲶鱼仔什么样子,有个懂医的跟着方便救治。 花子指着神主背后叽叽呱呱说了几句什么,谁也听不懂,不过意思能猜出来。众人刀剑齐出,很快挖出一个大洞,黑森森腥臭扑鼻。崇文看了看花子,小姑娘点点头,崇文握了握腰间大刀柄,第一个走了进去。 洞口有一人方圆,能并排行走两人,方向东南。走了一盏茶工夫,洞渐渐崎岖起来,却越来越宽敞,四壁也变成了坚硬的花岗岩。山泉滴滴答答,形成一簇一簇的钟乳石,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出奇异的光彩。 看来这是走进南山腹地了,从山外面看,绝对想不到山腹竟然别有洞天。花子拉着崇文的大手小心翼翼的前进,忽然面前一空,众人走进了一个大岩洞。岩洞总有10丈方圆,还有两个洞口通向两个方向,花子带着他们走进偏东南那个洞口。 这大山腹中如同迷宫一般,若不是花子带路,就算发现洞口也绝找不到藏人的所在,真难为她小小年纪,记性却出奇的好。又拐过一个岔路口,李启乾忽然指着相反方向说道:“奇怪,看,那边有亮光。” 崇文回头观看,果然后面有微弱的亮光,似乎是山洞一个出口。他问花子:“那个方向是什么?会不会是我们走错了?”花子不知道是否听得懂,只是不停的摇头。 崇文说道:“既然龙王岛是我们的家,总不能连家里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走,我们过去看看有什么稀奇。” 崇文拉着花子转身就走,水手们举着火把给他俩让开路,让他们走在前面。亮光越来越大,忽然崇文看到亮光中有一道黑影疾速向自己飞来,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的觉得危险迫在眉睫,他大喊一声:“趴下!”水手们哗啦一声伏了一地。 黑影越来越近,是忽闪着翅膀的蝙蝠,不是一只,后面跟着一群,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崇文大喝一声:“开铳!放箭!射杀他们!” 山洞中顿时发出爆豆般的火铳射击声,巨大的轰鸣在狭窄空间回荡,震的人耳朵都要聋了。更加密集的是弓弦崩响,利箭带着尖啸在鸟群中肆虐,蝙蝠的尖叫更刺耳了,片刻之间死蝠就落了一地。侥幸逃脱了几只,从人们头顶掠过,消失在黑暗中。 众人呆了半晌,山洞里再无动静,这才纷纷站起身,火铳手手忙脚乱的装药,弓弩手则把搭上的箭支收回箭胡禄。刘关说道:“这么深的山洞子里也有这东西,海妖吧。” 林养浩说道:“不是。”他指着一地死蝠继续说道:“就是蝙蝠,这回谁想烤蝠肉吃管够。” 刘关骂道:“入娘的,这么腌臜的事你也说的出来。” 火把下,花子的小脸上沾了灰尘,崇文用手给她轻轻擦去,拉着花子站起身说道:“行了,接着走。” 山洞越来越宽大,终于,一座大岩洞出现在水手们眼前,所有人都惊呆了。眼前矗立着一座不计其数的钱货堆成的山!有绸缎布匹,杯盘碗筷,铜铁锡铅,香烛奇木,药材琉璃,也有无数的金银器物,珠宝象牙,犀角玳瑁,翡翠宝石,来自大海万国,任何角落的宝贝都像垃圾一样堆积成山。 宝山足有5丈高,大部分易腐物什已经朽坏,各种宝贝在腐烂和黑暗中散发出幽幽的光彩,众人正是寻着宝光找到这里。在宝山面前,所有人都血脉喷张,心似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总兵顺喃喃的说道:“鳘人上千年掳掠的船货,都在这里了吧。” 刘关腿一软跪在地下,狠狠抽打自己的脸,生怕这是一个梦。王石头扯烂布袍前襟,张大嘴似乎喘不过气来。李启乾慢慢向宝山走过去,终于合身扑到山上,疯狂的大喊:“我们发财了!我们发财了!我们能把整个东海买下来!” 所有人都癫狂的扑到宝山上,在金银珠玉中打滚,山头的物什哗哗往下落,把这群疯子埋了又钻出来,扑进去又埋了。所有人都在狂笑喊叫,抓起宝贝互相朝伙伴身上扔,朝四周扔,朝天上扔,毫不顾忌可能的损坏。 山洞像沸腾的火山一样爆发了。 即便是见过北俱芦洲无数珍宝的崇文,也觉得心惊肉跳,只不过他的承受力可比军中穷汉大太多了,他还保留着最大的理智。而小姑娘花子居然也没有陷入疯癫,依然乖巧的握着崇文的手,笑眯眯的看着这些疯狂的海武士。 崇文单手据铳朝天,咬着火绳点燃火门***,一声巨响,铁子打在山岩上火星四溅,回声在山洞中回荡。发疯的水手们一下呆住了,互相不知所措的看着,巨大的欣喜让他们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他们干什么来了。 崇文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中回荡:“找到宝藏是好事,可是你们保的住这些宝藏么?一旦消息泄露出去,恐怕整个北俱芦州的国王酋长,江洋大盗都会来到这里,驾着艨艟巨舰,铳弹刀枪能把南山轰平,带甲战士能把龙王岛铺满,你们有命享受这些宝物么?” 刘关看着崇文,呆呆的问道:“那可怎么办?” 崇文笑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们搂着金山睡觉,那一定没命。” 刘关又问:“那现在又该如何?” 崇文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难道发了财就不吃饭不拉屎么?好了,现在我们走,去救人。阿谦,把这些宝贝登记造册,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好用这东西保住我们的小命。” 黄谦喊道:“大出海你饶了我吧,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1百年也清理不出来啊。” 崇文喝道:“那就多找些人帮着你一起干,想活命的现在就得忙活起来。好了,大家疯也疯过了,该干正事了,我们走。” 大炮炥李启乾傻傻的问道:“往哪里走?入娘的,这宝山就是咱们的家,我可不走。” 海里青林养浩一脚踢在李启乾屁股上,骂道:“贼厮鸟,你不想学操炮了!” 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藏宝窟,强压兴奋的水手们继续寻找鲶鱼仔的囚禁之地,在阴森黑暗的山洞里钻来钻去。忽然,花子挣开崇文的手踉跄着跑起来,口中呼喊着仴语,众人怕跟丢,也只能快步跟随。 道路一拐,一座庞大如宫殿一般的洞窟出现在大家面前,屎尿味儿混合着汗臭扑面而来。十几只火把照亮前方几丈之地,只是洞窟一角,四周阴风阵阵,黑暗中有人微弱的**。 往下看,脚底是黑洞洞的深渊,隐隐听到海浪的低吼,总兵顺看着脚下说道:“恐怕通着大海,这是一个海眼。”崇文扔了一只火把下去,火光划过岩壁,半天才听到在水中浸灭的声音。微弱的火光中,似乎有黑长的活物纠缠扭动,崇文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花子举着火把已经跑的远了,崇文说道:“跟紧了,别让那孩子落单。” 海眼到岩壁之间是狭窄的山岩,形成一条可以通行的走道,水手们举着火把,小心翼翼的贴着岩壁行走。这深渊实在可怕,加上阴风阵阵,**不绝,真如地狱一般,所有人都双腿发软,心里发毛。 通道逐渐宽敞了些,众人提着的心也放回肚里。头前的花子举着火把攀上一块大石,冲着里面不住哭喊。崇文快步走过去,只见那是个两块岩石之间的缝隙,岩缝之间不足一人高,用儿臂粗的铁珊封住,铁珊是个活门,以锁头扣在下面的巨岩上。 借着火把的火光,看到岩缝之中囚着几个妇人。从服饰来看,五花八门,各国各族都有,因为恐惧,这些人肉贡品挤成一团缩在最里面的缝隙里。长期不见阳光,这些妇人面色苍白和死人一样,两只眼睛尤其显得硕大无比,又空洞无神,实在是人不人鬼不鬼。 只有一个仴装妇人握着栅栏,急切的和花子说着什么。这是一个年轻仴妇,看年龄也就17、8岁,身着破旧的织金妆花罗振袖,长期囚禁显得面黄肌瘦,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这个仴女的容貌。。。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那就是:国色。 崇文大步上前,对这几个女人说道:“不要害怕,海妖已经被我们杀光了,这个岛安全了。我们是来救你们的,马上就送你们离开这里。” 绝色仴女空洞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崇文说道:“我叫阿侬,我听得懂华语,也能说一些,谢谢你救了我的侍女阿花。这几个可怜的女人被囚禁久了,有的被羁押几年,十分虚弱,眼睛都瞎了,也走不动路,请好好照顾他们,拜托了。”说罢跪坐在起来,双手按在地上,冲崇文俯身为礼。 崇文不敢看这仴女,吩咐李启乾砸开锁头,把这些人送到外面去。 他举着火把继续向前走,这样的岩槛遍布岩壁,一个岩缝中有人把着铁珊冲他喊:“是大康来的么,我听见了华语。。。入他亲爹娘,我是杭州府徐海,救救我吧。” 崇文远远的好生安慰,说道:“稍安勿躁,你放心,很快就救你们出去。。。你见到一个叫鲶鱼仔的孩子么?” 徐海说道:“这个槛里只有我一个康人,别的石槛相隔甚远,又这么黑,实在是不知道啊。” 崇文转过身,高声说道:“大家分头救人,一个照顾一个,先送到上面酒楼里,让外面的人都入娘的下来,救人要紧。”众人哄然答应。 久久找不到鲇鱼仔,崇文焦躁起来,高声喝道:“鲶鱼仔,鲶鱼仔你在这里么?听到答应一声。”高亢的声音在岩洞里回荡。 远处黑暗中传来鲶鱼仔的声音:“是孙大兄么。。。我在这里,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崇文心中一阵狂喜,举着火把向黑暗中快步走去。 16 晚潮退了,明月高悬,夜色如水,折腾了一天,婆苏吉的食材总算都救出来了。鲶鱼仔身上没什么伤,就是在黑暗里时间长了,出来以后泪流不止,双眼暂时不能视物,崇文把他安排在船上,慢慢调理。 被救的贡品中有两个康人,一个是杭州府徐海,一个是宁波府柴德美,字明美。柴德美是个海商,在仴南五岛附近海域被鳘人所掠,囚在恶石岛地洞,船上伙伴先后被婆苏吉所食,只剩下他一个,获救的时候骨瘦如柴,十条命去了八条。 这位徐海却是一位奇人,他本是杭州虎跑寺的一名受戒僧,法名普净。一次,青楼女子王翠翘到虎跑寺上香,被徐海看见,惊为天人。从此徐海下决心破戒,出海投奔叔父徐唯学,徐唯学正是仴国平户港的康商。不过这位徐和尚比较倒霉,在东海上被鳘人所掠,吃尽了苦头。 都是华族一脉,总有几分香火情,水手们把这两个康人也安置在船上,好生照料。除此以外就是浓姬和花子主仆了,小丫头帮助水手们救出伙伴,还发现了一座宝山,理应受到更好的照顾。更何况花子十分乖巧,很受水手们喜爱,早就把她当做自己人。 总共救出了2百多人,都是在海上不幸被掳,船没人亡,沦入蛇口。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有个身高7尺的巴塔哥尼亚巨人,还有个金发碧眼的白皮,来自西洋的老海贼贝尼托-格雷厄姆。这些家伙就没那么幸运了,人太多了,除了太过虚弱的安排在村中唯一的建筑里,其他就只能露宿在海滩,好在这里气候温暖,暂时还能对付。 囚徒们十分凄惨,黑暗潮湿之中呆的太久,都带着浑身的病痛,几乎所有人都暂时性失明,时间太长的就永久性瞎了,总有十几个。更要命的是,这些人来自天涯海角,语言不通啊,谁也不知他们家在哪里,能干什么。 好在这些人虽然眼睛不好,鼻子却都灵的很。黑暗的岩缝里,只要扔进食物,这些人凭鼻子就能辨别方向,蜂拥而上争抢。到了陆地上,这些习惯还保留着,只要水手们端着食物送过来,总能引发一阵混乱厮打。 海滩一块大礁石上,崇文和总兵顺相对而坐,暂时逃离了喧闹的人群。崇文说道:“救人救到底,他们太虚弱,一场雨下来恐怕就要出人命。库里不是有行军帐么,还有遮阳棚,你找阿谦领出来,给他们挡挡风雨。” 刚刚发了一笔惊天大财,总兵顺也出奇的大方,他点头说道:“倒也是应该。。。只是我们自身难保,总不能管他们一辈子。” 崇文看着月光下乱哄哄的人群,说道:“我们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守着宝贝,像野人一样烂在荒岛。这岛终究要筹划整治一番,开港修路,筑城开矿,哪里不需要人手,总能用的上他们。” 总兵顺苦笑道:“这些家伙路都走不动,有女人,有瞎子,恐怕用不上。” 崇文笑道:“海上人家没那么脆弱,我跟你打个赌,用不了半个月,这些人就会恢复如常。” 总兵顺叹了口气,说道:“恐怕我们的粮食撑不了多久,村里的粮库也让这些混账烧了个七七八八,没剩下多少。直娘贼,这些家伙出了海就像野兽一样,不烧杀一番就吃不下饭。” 崇文说道:“这我倒不担心,海里鱼鳖成群,山里野果一年四季不断,暂时还不怕。我担心的是那个海眼。” 总兵顺说道:“我也觉得不对劲,弄不好就是那迦蛇神族的一个巢穴。” 崇文说道:“入娘的,管他是什么神佛,反正谁也别想在我们岛上白吃白喝。” 轰隆隆,一声巨响,整个南山都颤动起来。岛民惊恐万状,直直的看着山中冒出的大股尘烟,海贼们疯狂大笑,乐不可支。 崇文下令从船上搬了2百斤粗**到岩洞,在海眼四壁凿洞,然后填满**爆破,将岩壁炸塌内陷,彻底封死了海眼,什么神也休想从这里爬上来骚扰人类。这个岩洞太过邪恶,令人作呕,海贼们用大石将山腹中的洞口砌死,妖魔横行的恶石岛最后一丝痕迹消失了。 当年,崇文的祖父太祖高皇帝率领34名好汉逃离濠州,攻克了定远城,开始了征服天下的征程。崇文没那么大的野心,连南京城在他心里都有些遥远模糊了,他不认为龙王岛就是他的定远城。不过要在这里安家落户,总要把山山水水摸清楚。 黄谦居然从宝山中翻出一口西洋钟,只不过年头太久,有些损坏,发条早就停了。万幸的是,难民里面有个西洋海贼老贝尼托,这家伙在西洋船厂当过几年学徒,很些有机械巧思,居然摸索着把钟修好了,指针又开始咔咔走起来。 水手们哪儿见过这玩意儿,惊叹不已,崇文可是知道,这不是玩具,是计时工具,光能走不行,还要校正时刻。养了几天,身上疼的没那么厉害了,他带着鲶鱼仔,贝尼托,徐海,徐义,刘怀德几个踏上了勘察全岛之路。 徐海这花和尚很有语言天赋,海滩上厮混了一阵子,居然和大部分难民都能交流,仴语、琉球语、吕宋语和暹罗语、卢西塔尼亚语、波斯语都能来的几句,加上他本来就是和尚通梵语,水手们无意中得到了一个万能通事。 有了通事就可以交流,就能安排难民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强壮的进山伐木,扎筏子出海捕鱼,虚弱的采集野果,清理地坪。船上两个木匠指挥难民建造木屋,立栅为寨,大家干的红红火火,倒是有了几分兴旺迹象。 崇文之所以带着徐海,是因为和贝尼托交流方便。 虽然这个岛曾经妖魔横行,山里不太可能有野兽,但是几个人还是带了兵刃火铳,以防万一。岛不大,几个人一个多时辰就登上了南山主峰,龙王岛尽收眼底,心胸为之一畅。 鲶鱼仔兴奋的说道:“大出海给这峰起个名字吧。” 崇文略一沉吟,说道:“就叫龙首峰吧” 找了一块平坦之处,几个人把乱石灌木清理干净,徐义把一根一人多高的杉篙立在中央,天气晴好,阳光把直杆的影子投在平地上。 崇文对鲶鱼仔说道:“你看这杆影,是不是越来越短?这是因为太阳是由东向西运转,运转一周天就是12时辰,8万里。午时二刻太阳在我们正头顶,杆影最短,随后太阳偏西,影子又开始拉长。 所以影子最短的时候,就是正午,按照西洋的说法就是12点整。只要在杆影最短的时候,把时针调到12点这个时刻,这钟就准了。” 鲶鱼仔说道:“这钟可是好,比船上的沙漏准多了。” 崇文说道:“海上掌握准确的时辰太要紧,要是半个月前我有这口钟,我就能算出准确航向,我们就到不了这鬼地方了。” 鲶鱼仔笑道:“这地方也挺好,有山有水,要不是有海妖作祟,早被人抢占了,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崇文说道:“你这话说的在理,这岛是个宝岛,若不想被别人抢走,我等非要坚城大炮不可,可是城如何建,炮如何铸,那可就是大学问了。我们先要把龙王岛的山川地理摸清楚。有了这口钟,我就能把全岛各处测的分毫不差,山川险要尽在我手,什么样的贼寇也让他来得去不得。” 鲶鱼仔倒吸一口气道:“这口钟如此厉害。” 崇文说道:“你看这钟盘,有三根针,时针、分针和秒针,妙就妙在他把一日分成24时,1440分,86400秒,分毫不差,你学过日月星辰运行一周天8万里,那你就能算出一秒运行138丈。 若你想侧龙王岛东西长度,你可在最西端立杆侧影,见竿影最短时是几时几分几秒,再在最东端测出竿影最短是几时几分几秒,两地差几秒,你乘以138丈,既可得龙王岛东西距离多寡。” 鲶鱼仔沉思半晌,说道:“大出海真是厉害,这也想的出。我知道如何测南北了,我们的船南北行驶,只要我测出每分钟航行多远,南北航行用时多少,就能测出南北距离。” 崇文大笑:“正是如此!不过光是测这些还不够,还要测山高,测水深,这就要用上勾三股四玄五之术了,慢慢来,这些都会教给你。” 校正好了钟表,崇文通过徐海问贝尼托:“我听说西洋炮术通神,有没有一种炮射程极远,架在这里就可以封锁整个海港?” 贝尼托说道:“那是不可能的,距离太远了,为什么要把炮台设在这里?”他指着山下的海港说道:“大人你看,海港南北都是巨大的海矶,这是天然的炮兵阵地,从两侧高地向航道射击,正好构成交叉火力,任何船只也不可能通过封锁。而且海港南北的高地很高,根本不可能被攻占。” 崇文观察了许久,说道:“不,从正面海上当然无法攻占,但是从侧背的缓坡是可以爬上去的,这就是岸防的弱点,除非。。。” 贝尼托说道:“除非用城墙把炮台侧背保护起来。” 崇文微笑着说道:“正是。可是大炮从哪里来?我听说你在西洋船厂做过船匠,你能不能铸那种大威力的火炮。” 贝尼托摇头说道:“我没有铸过,只是看炮工铸过。” 徐义凶神恶煞的喝道:“不会铸炮要你何用,你想到海里喂王八么。” 徐海翻译的声色俱厉,老海盗大惊失色,说道:“我可以试试,不过。。。不过大威力的火炮会很贵,很贵很贵,而且铸炮成功率太低,很不划算。” 17 崇文暗想,如今我宝山在手,怕的不是贵,而是这成千上万的铜从哪里来。看来仴国之行要提前了,粮食、布匹、铜料、油脂、**这些东西是当前急需,非从仴国搞来不可,可是仴国沿海岛寇如毛,自己只有一艘船,独闯龙潭没有大炮可不行。 他心里一动,说道:“我在南京**局曾经见过一种西洋快炮,子铳事先装填好,开火之时把子铳置于母铳之内,射完换装子铳即可,射速飞快,你可能制?” 贝尼托说道:“大人说的是一种子母炮,此炮射速很快,每分钟可5-6发。只是子炮的身管太小,装药也不够,射程和威力不足,不可能覆盖整个海港。” 崇文说道:“这种炮我要用在船上,船上的武备我有些不满意。” 贝尼托说道:“用做舰炮最好不过,对付东海上的海盗很轻松。” 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现在就需要这种子母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之内给我铸出来,你就是我的伙伴,像船上的48名大康战士一样。” 贝尼托说道:“可是我并不是炮工,不一定铸的出来。” 崇文指着山下壮阔的东海说道:“那就只能请你和那伽蛇神族作伴了。” 贝尼托打了个寒战,苦着脸说道:“我一定尽力,不过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想看见那些天杀的蛇神,要是铸造不成,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崇文大笑,鲶鱼仔疑惑问道:“可是铜从哪里来?” 崇文说道:“黄谦从宝山里面已经掘出了上万贯铜制钱,还不够铸几门子母炮么?若是铸的顺利,我还想把船上的大铳融了改成子母炮呐。” 鲶鱼仔眼神发直:“拿铜钱铸大铳,我们可阔气的很啊。” 崇文说道:“大康如今钱贱铜贵,把制钱融了铸铜器的比比皆是,这不算什么。何况如果真的铸出来,此铳就是东海炮王,你的小命就能多留些日子了。” 老贝尼托说道:“你们最大的问题不是火炮,而是火枪。在我的家乡,最先进的火枪是火绳枪,火绳夹在龙头上,扣动扳机即可引燃***。这样,射击的稳定性比你们的火门枪强的多,精度高,射速快。” 崇文想了想,说道:“像阿关他们那种燧石发火的火铳,你能不能造?” 老贝尼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那机括需要强力弹簧钢片,我可造不出来,钢片弹力弱,那是发不了火的。” 崇文想了想,说道:“铳是一定要换的,关键这铳管制造太难,咱们这几个人怕是不行。” 老贝尼托说道:“我听你们的人说,你们的枪管都是包铁卷制,质量差,速度也慢,每个工匠一个月才能出一根枪管,成本太高了。” 崇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造的呢?” 老贝尼托说道:“我们西方工匠是锻造出一根铁棍,用钻头钻孔,那速度就快的多,质量还好。” 崇文沉思着说道:“船上有苏钢,钻头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人工钻孔,怕是也不容易。” 老海贼微微一笑,说道:“我注意到有一条河,从山上流到东面的海湾里,落差很大,我们可以利用这条河,制造水力锻锤和车床。如果有了这些机械设备,生产火铳,火炮甚至船只,都不是难事。”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就按你说的办!入娘的,没有坚船利炮,我们这些人早晚还是鳘人的命。你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我给你办,这件事越早办越好!” 一行人谈谈说说,从龙首峰向东,沿着龙王岛南海岸和东海岸艰难跋涉了几日。观测日月山川,记录数据,回去之后还要好生计算。 在群山之间发现了香樟木,有几人合抱大木,这可是上好的船材,崇文又动起了在龙王岛造船的心思。 通过和贝尼托的交谈,他觉得西洋夹板船也有所长,比如他的舵轮,就比康船轻便的多,视线也好。再比如他的炮甲板,炮阵列在两弦,火力也比康船猛的多,而且两侧对敌,没有帆篷遮挡视线,射界极佳。 当然西洋船没有水密舱,船型底口大上口小,适航性和安全性都不如康船。而且西洋船的软帆轻便倒是轻便,但是无法逆风航行,不像康船,逆风也可勉强行船。 为何不把福舡、广船和西洋船的长处结合起来,龙王岛隐秘,又有优良海澳,倒是试制新式海船的好地方。随后他摇了摇头,那还太遥远,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岛上没什么矿产,崇文只发现了一些石灰石、硫磺,和一条铜矿脉,不过他反复勘察之后,认为铜矿没什么开采价值,矿脉太窄,岩石又太硬,开掘成本太高,不如买铜锭划算。 整个南海岸和东南海岸礁石密布,险滩激流,不可能有来自海上的入侵。倒是岛北面大片棕榈树后就是一片白色沙滩,不可不防。南山上的山泉汇集成河流,一条从西北方向入海,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不知道是不是鳘人在这里开垦出水田,总有千余亩。 另一条河流从东海岸入海,河流不长,入海口紧邻着一个小澳口。渔村这个澳口取名西港,东海岸河口处这个澳口取名东港。西北方向入海的那条河取名清涧,东海岸入海的河流取名明涧。岛的东部一片蛮荒,密布着灌木和树林,崇文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东港。 在南山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温泉,几处泉眼冒着热气汩汩出水,让大家乐开了花。虽然他已经习惯了浑身臭烘烘,但是能在热水里泡一泡,换件干燥干净的衣服总是享受。几个人扔了几块石头在汤坑里当座椅,脱个精光大泡温泉,热腾腾的汤水中,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疼了。 崇文说道:“我听说山里的热汤对伤患极有好处,鲶鱼仔,回去以后跟木匠李二知会一声,让他带着人在这儿盖几间热汤屋,把咱们的伤号送到这里来好好泡一泡,伤好得快。” 鲶鱼仔答应一声,徐义却哭了起来,说道:“要是我兄长活到今天该有多好,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也不用被人撵狗一样追赶了。” 沉默了许久,崇文说道:“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我在南山找到了龙眼方位,煞是好风水,就在那里修一座众义祠,给死的弟兄们立神主,岁有血食,香火不绝。 有子嗣的,要想方设法接到龙王岛,继承家业,宝山也有他们一份。没有子嗣的,我们就想办法寻一个承嗣,他们为我们送了性命,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徐义哭道:“大出海大恩大德,今后绝没有哪个弟兄畏死贪生。不过我倒是觉得,岛上光修祠还算不上扎下根,还要修一座三婆神庙。咱们这一路惊涛骇浪,一直在生死关头打转,若不是三婆娘娘保佑,哪有今天的神仙日子,得敬着。” 崇文说道:“正是,连海妖都知道礼敬摩加罗鱼王,我们更不能忘了三婆娘娘恩德,回去就修三婆庙,就在鱼王庙旧址,正好把出入宝山的洞口遮掩起来。” 徐海说道:“大出海真是仁义英雄,徐海愿为龙王效死。” 崇文哈哈大笑:“我可不想让谁效死,你若觉得我们救了你过意不去,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就是,江湖路长,总有相互照应的时候。” 徐海神色一黯,说道:“我一个破戒的僧人,身无分文又无拳无勇,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崇文拂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说道:“谁说的?用不了多久,这条南蛮航线就会尽归龙王岛掌握。只要你在平户立足,奄美、琉球、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南蛮货尽归你经营,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徐海眼睛亮了起来:“大出海慷慨仁义,只是为何如此信任我,我搞不懂。” 崇文说道:“我看中的,就是你的聪明,这么快就掌握这么多夷语的人,绝对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过你不光要在平户替我们经营南货,龙王岛也有许多货物需要你采买,黄谦自然会和你商议,此事关系全岛安危,尤其不能耽误。” 徐海正色说道:“大出海且放宽心,我也是龙王岛众,滚海龙王旗到处,就是徐某死所。” 泡完了温泉,鲶鱼仔给崇文梳理一番,又修了面,新鲜出炉的龙王岛大出海不再是胡子拉碴的老海盗,而是英气勃勃的年轻海商。。。 经过详细勘察,崇文对龙王岛的山川地理了然于胸,一座坚不可摧的龙王城已经在心中酝酿成型。几天以后,一行沿着明涧回到西港。此时的西港正干的热火朝天,原来的渔村彻底变成了地坪,临港一侧扎起了木栅,一座座木屋正在木匠的指挥下成型。 18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身份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建设新的家园。 一个黑塔巨人匍匐在崇文脚下,如同一座肉山在崇文面前咆哮着。刘关哭笑不得的说道:“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家伙就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谁也听不懂这家伙说什么。” 崇文诧异的看着徐海,徐海说道:“他大概是说,他是巴塔哥尼亚人,远在东海极东之地,万里之外。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要给救命恩人为奴,终身报答,请你收下他。” 崇文一愣,不悦的说道:“我不需要奴仆。”转身就走。 巨人追上来,又跪在崇文身前,急切的说着什么。崇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巨人是个朴直愚钝的性子,实在是认死理。崇文被逼的没办法,指着神庙故址2丈高的摩加罗鱼王神主说道:“如果你能把那泥塑推到,我就收下你。” 泥塑虽然已经破败,但是依然不啻万斤,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徐海翻译过去,那巨人却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神像。 神庙废墟已经清理出来,这里将是未来的三婆娘娘庙,鱼王神主是必须要清理的。海贼们给泥塑套上粗索,正准备拉倒这大家伙,见那大傻子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嘻嘻哈哈围过来看笑话。 巨人整了整腰带,肩背扛住神像底座,先试了试发力角度,一切准备就绪。只见他怒目圆睁,双膀较力,双腿像铁柱一样斜撑在地下,一双赤足陷进地里足有寸许。即使是围观的水手们,也感觉到这惊人的力道,巨人的低吼中,肩膀抵住的部位泥块崩裂,只是神像纹丝不动。 哄然大笑声中,巨人发出惊天一声吼,这一次他爆发出了全力,神像晃动起来,虚浮的泥块从泥塑身上噼里啪啦落到地面,摔的粉碎。这下大家笑不出来了,虽然这巨人并没有推到神像,但是这力道也实在是惊人。 刘关大笑道:“行了,傻大个子,不用推了,我们服了你了。” 崇文也笑着走上前去,劝住了巨人,对徐海说道:“你跟他说,别脱力受伤,让他和大家一起,把这入娘的神像拉倒。”徐海对巨人说了几句,巨人茫然的看了崇文一样,崇文指了指已经套上绳索,准备拉拽的水手们。 巨人这才点点头,眼中露出喜色。崇文和巨人都套上了索套,崇文喊着口号,大家一齐用力,神像哄然倒塌,烟尘弥漫中碎成无数碎块,众人一片欢呼。 巨人也咧开嘴大笑起来,崇文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我不需要给我为奴的莽汉,我要的是和我一起催山蹈海的兄弟,明白么?” 徐海翻译过去,巨人一边点头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崇文听不懂,倒也能猜个大概。他转过身,笑着向水手们高喊:“这傻大个要入伙,咱们要他么?” 二出海刘关和其他水手乱糟糟的答道:“要!” “这家伙太有劲儿了!” “让他搬大炮!” 崇文大笑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合适的铠甲兵刃给你。”徐海翻译给巨人,巨人得意的笑了笑,转身向船上跑去。不一刻,提着一柄30斤大斧跑到水手们面前,这是船上斩圆木铁索的大斧,沉重锋利。 巨人抡了几下大斧,虎虎生风,随即大喝一声砍在地下,斧背没入土中,这力道也实在惊人。徐义笑道:“一斧就能把那头犀牛脑袋斩下,早有这小子,何必废那么多弩箭。” 崇文说道:“你得有个名字”他略一沉吟,说道:“我看你力大如牛,又是捡了条命,是个有福的,以后就叫你来财牛如何”他指了指巨人,反复说了几句:“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明白?” 那巨人并不是真傻,马上就懂了,跟着重复:“你,来财牛,我,大出海。。。”海贼们哄然大笑。 罗盘舱,崇文正在一块白绢上专心画图,仴女浓姬捧着一个黑漆茶盘走进舱来,茶盘里青花瓷茶盏,茶盏里是一碗香茗。 浓姬把茶放到崇文近前,探头看崇文画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城,奇怪的城。这城背靠南山,分东中西三座子城,西城墙围绕着海港,东城是一座山城,建在岛东部的半山腰,两城中间似乎是居住区,里坊街道齐备。城墙和南山分布着炮位,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往各个炮台。 崇文把笔放下,说道:“你眼睛好了?” 浓姬躬身说道:“好了,多谢关照。” 崇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说道:“鲶鱼仔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奉茶。” 浓姬说道:“多承照顾,又把舶长舱让给我主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是无以为报,伺候起居也是应该的。” 崇文强忍着把茶吐出去的念头,入娘的,咸的。低头一看,碧绿的茶汤,茶味没有多少,倒是炒糙米的香味多些,明明是一碗茶羹。原来神武皇帝提倡节俭,喝茶都是将生茶炒制之后直接冲泡,而仴国还保留着古风,把茶磨成茶粉,再加上不少调料烹制而成。崇文喝惯了康茶,仴茶已经不习惯了。 不过温香在侧,再不习惯也得忍着,多喝了几口,特别的香味慢慢习惯了,倒也不是难以入口。他哪儿知道,侬姬为了这一盏茶足足忙活了1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烹制了。 浓姬好奇的看着白绢上的图,问道:“这是南京城么?好奇怪。” 崇文笑道:“这可不是南京城,南京城比这座城可大的多,这是龙王城。” 浓姬看了一阵,说道:“龙王城?是要建在龙王岛的城么?和我们仴国的城不太一样。” 崇文问道:“哦?何处不一样呐?” 浓姬说道:“仴城大多依山而建,主楼都是大木所建,十分坚固,城主在楼上就可以瞭望四野。城内住的都是武士,商人和平民在城外的城下町。可是你的城,把海港都囊括了,里坊似乎也大多是商民,不是武士,这样花费不太大了么。” 崇文点点头,说道:“你们的城是保护领主的,大康是百姓之国,绝不会把百姓弃之城外,这些花费都是应该的。”停了一下,他说道:“龙王岛没有领主,只有兄弟。”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浓姬气色好了很多。东海的阳光下,肤如美玉,目光中闪烁着流星般的光华。她身材娇小,举止中有一股从容柔和的气质,偶尔抬起头来,黑眸专注的看着人,似乎能看到人的内心。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大康的海贼众,你是海贼大将。” 崇文一愣,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久才说道:“你看我像贼寇么?” 浓姬轻笑道:“在我们仴国,海贼可不是不善的称呼。他们是一些勇敢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贪婪让所有人都吓的发抖,即使是将军和诸国司、守护也有求于他们。。。你们不是英勇的海贼么?。” 崇文说道:“看来你对仴国海贼倒是了解的很,你是什么人,能跟我说说仴国海贼么?” 浓姬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因为我身份特殊,恕我暂时不能透露,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是海边生长,是大海的儿女,我能告诉你一些海贼底细,不过我有个请求。” 崇文心中暗忖,这女子和宫里的女人真是不同,没有半分逢迎媚气,刚刚脱了樊笼就要跟自己做交易,这绝不是无见识的愚氓之女。他正当青年,离了南京从来没有近过女色,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巧笑低语,吐气如兰,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只是浓姬容貌绝美,气度高华,让人望之不敢生亵渎之心。 崇文收摄心神,淡淡的说道:“请说便是。” 浓姬说道:“我请求大出海把我主仆送回仴国,还有岛上的6个仴人,请一并送他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家必有回报。” 崇文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救人是激于义气,从没想图你们什么。”随即调笑起来:“你们又不是肉票,就算是肉票也柴的很,实在是无味。” 浓姬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柴?” 崇文说道:“在我们大康,海上大盗绑票勒索,家中富裕能多出赎金的叫做沉香,穷苦人家就是柴。岛上有几万里外的民多郎人、宾童龙人、吉兰丹人,我们找谁去要赎金?你们愿意回家,我们是求之不得,岛上粮食不多,我们也养不起啊。” 浓姬笑了,如鲜花灿烂,她说道:“这样就好了,要说仴国的海贼众,恐怕柴德美大人比我更了解,他往来康仴多年,由他来说岂不是好,我补充就是。” 崇文点点头,说道:“也好。” 19 大康海商柴德美就在船上,身体恢复了七八成,鲶鱼仔把他请到罗盘舱,即退出舱外,和花子比比划划的扯蛋,舱中只剩下崇文、侬姬和柴德美三人。崇文请柴德美坐下,开始询问日本的海上势力。 柴德美是大康宁波府人士,已经是三世海商,专走仴国航线。此人40岁上下的样子,身材不高,海上的风吹的他面容黝黑,眼睛却很锐利。大风大浪见的多了,遇救之后很快恢复了沉着镇定的模样。见崇文发问,柴德美操着一口宁波口音的官话慢条斯理的说道: “这仴国其实是三个大岛构成,西面两个大岛勾连在一起,曰本州、曰九州,中间隔着关门海峡,东面的那个岛是四国岛,隔着濑户内海与西面的两个岛相望。” 他做了一个怀抱手势,继续说道:“就如同是两臂虚抱一个孩童,四国就是胸前孩童,两臂就是本州和九州,后背嘛,就是芶丽国,其余部分都是海水,两臂之间只有一个关门海峡相连。 在仴国的胸前和背后海域,分散着不计其数的岛屿。这些岛民十分贫苦,衣食不周,所有大多民风彪悍,善于舟揖。一旦岛上困苦乏粮,就只能出海掳掠,以挣一旦之命,仴国称这些岛民为水军,即海贼也。 这些海贼慢慢结成大股,就算是仴国的守护大名,国主将军也不敢小视。仴国内争激烈,征伐无日不休,有聪明的,就想到拉拢这些海上水军为自己所用。比如2百年前的坛浦合战,源氏就拉拢了伊予的河野水军,纪伊的熊野水军和摄津的渡边水军,最终才战胜了平氏,建立了镰仓幕府。” 浓姬小嘴角轻轻翘起,插话道:“那也是因为源氏警固众松浦水军英勇善战,逼迫平氏阿波水军主力倒戈,才有了源氏的大胜。” 柴德美微笑着说道:“原来三岛松浦氏还是源氏一族,倒是头一次听说。此战的详情,我一个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浓姬说道:“并不是所有海贼都是野蛮岛民出身,比如松浦氏,祖上就是嵯峨天皇之后裔,松浦先祖源赖光出任肥前守,这才有了松浦四十八党。黑鞑通过海对面的芶丽国攻打仴国,松浦武士才以平户、对马和壹崎三岛为根据,劫掠芶丽国以为报复。” 崇文笑道:“哦,如此说来,曲在芶丽了?” 浓姬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崇文暗想,看来这位浓姬和三岛松浦氏必有极深的渊源,不过他并不想纠缠这些细节。他看着柴德美问道:“如今这些水军都如何了?” 柴德美说道:“仴国纷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陆上的将军、守护和豪族要利用水军,水军也利用陆上势力,争夺海岛船只。这些水军也起起伏伏,成败不定,有些成了陆上强者的家臣,被称为警固众,专为主家征战的。也有的独霸一方海面,设关所收帆别钱,也有的放洋出海,或者走私或者劫掠,不一而足。 因为肥前国的松浦氏正处于仴国背部,距离芶丽国很近,颇占地利。所有仴国船只,只要出关门海峡入芶丽,或者大康,就必然经过三岛。松浦水军由此最为兴盛,可是松浦氏也只能称霸外洋,他要过关门海峡入濑户内海,就寸步难行了。 这濑户内海十分要紧,仴国多山,陆路运输不便,大宗货物只能通过濑户内海船运。尤其是仴国京都在濑户内海东端,无论是本州、四国的货物,或是芶丽、大康的货物,都要通过濑户内海运往京都,这内海自然船舶如织,财货如山了。 可是这濑户内海上的岛屿成千上万,岛寇自然也是多如牛毛,官府剿之不绝,只好任这些水军设关收银,肆意劫掠,苦的只是商民。殆至南北朝并立,66国豪族各拥一方,征战不休。无论运输军粮,调动兵力,都绕不开濑户内海,海贼众也依附陆上势力,互相吞并,终于形成了几个大股。 最有名的自然是村上水军,他最先投靠了角根尊氏,并且说服盐饱水军一齐为将军效力。如今角根家一统全仴,开衙建府,村上水军和盐饱水军自然称霸濑户内海。” 浓姬说道:“也不尽然,濑户内海很广阔,村上一家不可能独霸。安艺国以西,就是大内水军的天下,能美岛、吴岛、日高岛、浦刈岛水军都投靠了大内氏,听说屋代岛水军白井氏也成了大内义弘的家臣。” 崇文沉思着喃喃说道:“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我在大康隐隐听说过这个人,似乎是角根幕府麾下的一员大将。” 浓姬说道:“大出海远在天朝也听说过此人么?” 崇文说道:“偶尔风闻,并不知详情。” 浓姬说道:“大内家本是周访国守护,大内义弘就是现任大内家督,此人十分英勇善战,深得幕府信任。当仴国南北朝时期,南朝在九州设立镇西探题府,得到大部分九州豪族支持。角根尊氏的庶子角根直冬,也曾经依靠这些九州豪族作乱。 九州最大的豪族有三,少贰氏、大友氏和岛津氏,当年幕府支持的北朝试图拉拢这些豪族,打败南朝的镇西府,只是这些豪族是墙头草,在南北朝之间反复摇摆,致使幕府多次吃了败仗。幕府任命的九州探题金川了俊毅然请周访国大内义弘进入九州,这才彻底打败南朝镇西府,征服全部九州,那时的大内义弘只有16岁。 大内氏随后又帮助幕府打败11国守护山内氏清,幕府为了酬谢大内义弘的功绩,封他为8国守护。这8个国不仅控制着濑户内海西部,还控制着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是仴国海上贸易的咽喉要道,至此,大内家把持了九成对芶丽和大康的贸易,成为天下最富有的豪强。” 柴德美说道:“他在周访国建立山口城,松浦氏劫掠所得都在山口城交易,来自全仴的仴货也通过这里出海。我去过那里,真是繁盛,号称仴国西京,果然不假。 不过康商到山口城要向海贼众交太多的帆别钱,并不划算。康商还是喜欢在平户交易,平户是自由港,松浦家并不收税,只是和康商交易。不过濑户内海的海贼众却喜山口城,在那里和琾城的大商人交易。” 浓姬说道:“仴国最繁华的所在还是在京城左近,既是濑户内海东岸,在东岸最大的海港就是琾城。琾城的海货只能来自山口城大内氏,所以大内义弘实际上成为了琾城的主宰。为了用琾城的钱影响幕府,大内义弘常驻琾城,角根义诠将军近来多病,大内义弘想左右下一任将军的人选。” 崇文说道:“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收买了村上水军和盐抱水军,打通了海货到京城的海上航路,仴国大半的布匹、书籍、铁器、药材,甚至铜制钱都在大内家控制之下。” 浓姬说道:“正是,大内家实在是幕府将军以下第一人。” 崇文叹道:“此人真乃是仴国的吕不韦,只是不知他会不会落得吕氏的下场。” 浓姬说道:“不过要说大内家控制了整个仴国海面,也未见得。” 崇文奇道:“哦,莫非还有对其不满之人么?” 浓姬说道:“这还是要从村上水军说起。其实村上水军在上代当主村上义弘死后已经分家,他的三个儿子各据一岛,村上义显在能岛,村上显忠在来岛,村上显长在因岛,能岛一脉只是表面上的家督,三家其实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来岛的村上显忠是伊势水军河野家的女婿,河野家当主河野通直无后,想让显忠继承河野家主的位置,但是遭到家臣的反对,因此河野家内部起了纷争。 河野家臣之所以敢于反对当主,就是因为大内家暗中支持,大内义弘不希望河野和来岛村上合为一家,邻居太强了总不是好事。这让村上显忠十分记恨,如果他真的继承河野家督,来岛村上很可能会与大内水军开战。” 崇文奇道:“若是村上其余两家水军并不支持来岛,那来岛村上岂不是必败无疑?” 浓姬笑道:“大内水军可以打败来岛村上,可是想剿灭来岛实在是不能,来岛附近海域不知道多少海岛,谁知道他躲哪里?大内的商船只要通过那片海域,你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劫掠。大内要的是海路畅通,和来岛开战实在是得不偿失。” 崇文脑袋里,仴国的形势慢慢清晰起来,沉思良久,他忽然抬起头说道:“不对,你们总是说仴国的海上贸易要走关门海峡。可是既然仴国是本州、九州虚抱四国,那濑户内海必然还有东西两口通外洋,海贸为何不走这两条航线。” 柴德美说道:“这就要说到其他几支水军了。濑户内海的东出口,叫做纪伊水道,纪伊水道东岸就是纪伊国,这里有一支熊野水军,十分野蛮悍勇,无论是幕府还是大内家都无法掌控。 除此以外,如果你想通过纪伊水道,还有四国的阿波水军,如果想通过纪伊水道进入大阪湾,最终到达琾城,还要面临淡路岛水军,一点不比走濑户内海安全。” 崇文不由得叹道:“实在是遍地皆贼啊,如果从西面这个海口进入濑户内海呐?” 20 柴德美说道:“如果从南面进入仴国腹地,那你首先面对的就是九州岛最南端的岛津水军。岛津氏自古就是九州三大豪族之一,长期领有萨摩和大隅两国,大隅国控制着仴国最南端的大隅海峡,萨摩控制着仴国以东的航道。 如果你顺利进入濑户内海西端的丰后水道,你还要面对伊予的河野水军和丰后水军。走仴国东部航线本来就路远,再碰这几股海贼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很少有康商走这两条水道。”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远么?我看未必。” 柴德美惊异的看着崇文问道:“莫非大出海有新航线不成?” 崇文摆摆手,说道:“此事以后再说。”他转过头看着浓姬说道:“若说大内氏要垄断对芶丽和大康的海贸,总是离不开三岛松浦氏。” 浓姬说道:“早在南北朝时期,松浦氏和大内氏就是盟友。大内武士进入九州,就是松浦水军以海船运到肥前国上岸,从背后攻打南朝联军,一举击败了南朝名将菊池武光,攻占太宰府,征服九州。 大内氏要放洋出海,获取大康和芶国海货,松浦氏要进入濑户内海,与全仴交易,松浦氏与大内氏是天然的盟友。 只是,在仴国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一个父子兄弟都随时可能开战的国度。为了活下去,为了家门兴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仴国,每天都会发生背叛和出卖,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松浦家不会把命运寄托在大内家身上,大内氏也一样,友谊是暂时的。”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是啊,活下去,在哪里都艰难无比。” 夜幕降临,笼罩四野,星河灿烂,崇文、刘关和总兵顺在商议海路。 崇文根据柴德美和浓姬的描述,勾勒出了仴国大致的轮廓。如今他有牵星板,有精确的时钟,有直杆,他就能算出龙王岛的准确位置。再根据刘氏针路薄,他就能算出龙王岛到南京,和到平户的直线距离。 不过这不是他需要的,这条航线要跨过2千多里的茫茫大海,没有参照,没有补给,那和瞎子赶路差不多。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漳州-东番岛-八重山群岛-宫古群岛-琉球岛-奄美大岛-龙王岛这条航线,这条航线沿着一条弧形岛链航行,一路都有参照,补给方便,航行安全的多。 现在,他手里就有这么一张他自制的海图,除了南京到龙王岛的航线,其他都不精确,只有真正走一趟,才能把这张图完善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问总兵顺:“你似乎说过,虽然我们冬季逆风,但是一样可以航行到仴国?” 总兵顺说道:“不错。”他指着崇文画的粗略海图,继续说道:“在这个岛链以东,有一股海流,水黑而暖,一年四季向北流,老出海称这海流为黑潮。沿着黑潮,哪怕冬季逆风,也可顺流到仴国东海岸。” 崇文又低下头看着粗糙的海图,说道:“就是说,航行到仴国最南端大隅国海域向西,通过大隅海峡,沿着九州西海岸就可以到五岛、平户。” 总兵顺说道:“不错,前提是我们打败坊津的岛津水军,顺利通过大隅海峡。” 崇文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去平户,如果我们沿着黑潮一直向北,就可直达纪伊水道,再向西就进入濑户内海,直达琾城,和那里的仴国大财主做大生意。” 刘关大笑道:“那可热闹的紧了,按照老柴的说法,我们不仅要打败岛津水军,还要打败纪伊的熊野水军,还有濑户内海的淡路水军和阿波水军。” 崇文看着刘关:“你怕了?” 刘关直直腰板道:“妖都不怕,还怕几个蛮夷,龙王岛二出海还没砍过仴寇呐,刀痒痒的很。” 总兵顺说道:“我怕,我们那不是去打通航线,是去送死。” 崇文神秘的扫视了二人一眼,说道:“给你们看一物,你们就不怕了。” 总兵顺不以为然的说道:“无论你变出什么,我还是怕。” 崇文哈哈大笑,拖着他俩走出船舱,喝道:“鲶鱼仔,打着灯笼,头前带路。” 鲶鱼仔巴巴的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笑嘻嘻的给他们带路,几人下了跳板,踏上海滩。不远处的木栅还只是一段一段,木屋群也大多没有上顶,不过被他们救出的囚徒还是迫不及待的住了进去,有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自己造的房子自己住的舒坦,哪怕还没有顶子。 4个人穿过建筑区,向右一拐,进入南山。总兵顺一言不发,刘关越发的好奇了,问道:“到底是何物什,还藏的严严实实。” 鲶鱼仔笑道:“二出海一见就知,不在这一时半刻。” 走了总有3、4里山路,拐过一个山口,正在明涧之侧,这里有个落差10余米的瀑布。远处有灯光,有一排木屋,走近前来,原来这是一个工坊,工棚里可以看见冶炉铁砧,除了从船上取来的锤夹錾锉等工具,还摆着大大小小的铸造模具。 这就是龙王岛的第一个工坊,由贝尼托出任匠头和管事,临出海被刘关拉上船的木匠李二、秦璐为副。第一批学徒就是岛上的青壮难民,总有3、40号,这些来自山南海北的家伙贤愚不一能有几个学到手艺就不好说了。 崇文一伙到工坊的时候,老海盗贝尼托正和几个心腹啃着大龙虾,喝着大杯的蔗酒,徐海和他们兴高采烈的聊着天。见崇文等走过来,花和尚急忙迎上来,崇文问道:“怎么样,铸出来了么?” 徐海说道:“成了两门,不是明天才试炮么?怎么晚上就来了。” 崇文说道:“我等不及,就带着他们过来了,铳呐?拿出来我看看。” 老贝尼托向后面一招手,一个工匠从屋中取出一杆火铳,递给老海贼。和大康的火门枪不同,此铳有龙头,有扳机,后部是木制**,可以方便抵肩,尤其是枪管是熟铁所制,和青铜制的火门枪有所不同。 贝尼托把火绳盘在肩上,引燃绳头,夹在龙口。然后用搠杖把**铅子装进枪管,捣实,又在火门里装填***。这个药室是有盖的,和阴阳机相连,装好***以后,火门盖是关闭的,可以防止风吹走**,也可以防止沾染雨水。当扣动扳机的时候,火门盖打开,同时龙头压下,明火引燃**击发,铅子出膛。 老贝尼托试射了一枪,不仅射击方便,而且射程和精度都比火门枪要好,引起了来客的很大兴趣,纷纷上来询问。老海贼解释道:“这里用的是铅子,对枪膛的损害小,枪管可以用很长时间。而且铅子比较软,枪管的密闭性比铁子好的多,漏气不多,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要好的多。” 总兵顺问道:“若是铅子,破甲总是不如铁子。” 贝尼托笑着说道:“子弹的威力取决于出膛的速度,即使铅子比铁软,不能打破铁甲,也足以让中弹者骨断筋折,如同遭了重锤猛击一般,人哪里经受的住,放心吧,这枪绝不会比火门枪威力弱。” 二出海早抢过这杆火绳枪,自顾自的摆弄起来。崇文却问道:“这么快就有了水力车床么?” 贝尼托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这是造了一台脚踏车床,即使这样也比手工快的多,每人大约5日可以钻一只枪管。岛上这些人太笨,又语言不通,如果熟练了,可能还要快。” 一旁的二出海已经装好了子药,冲30步外的木靶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不服气的二出海继续装药,总兵顺却走过来问老贝尼托道:“这种火铳造了几杆了?我看出来了,这种铳到底是比我们的火铳要好。” 贝尼托说道:“装好的有3杆,不过我们已经造好了7枝枪管,很快就能装备一甲战士。这是第一批产品,安全最大,枪管偏厚,单兵射击还是略显沉重,以后经过改进,也许会轻一些。” 说着,贝尼托吩咐工匠从工坊又取出两杆火铳,供来客试射。 崇文又问道:“光靠这种火铳怕是不行,我们的人还是太少,我让你弄的大炮怎么样了?” 贝尼托说道:“重炮暂时是别想了,但是两人操作的大型子母铳我们搞出了两门,昨日刚刚进行了试射。” 崇文眼睛一亮,说道:“入娘的,有这好东西你怎么不拿出来。” 贝尼托笑道:“希望能给阁下一个惊喜。” 21 不一刻,老贝尼托和几个铸工推出两门青铜铳,铳长5尺,前细后粗,前口径约6寸,后面却有一个长两尺的方漕,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依然是四轮炮车,炮车上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摆了一排长尺半的青铜小铳。 崇文说道:“这是我让老贝尼托铸造的子母大铳,刚刚铸成。你们看,这长炮就是母铳,箱子里摆的是子铳,子药都已经装填好,装药1斤,炮子是1斤铁弹。 开火的时候把子铳从母炮后面这个槽子里放入母铳,炮槽上有个铜销子销紧,子铳开火射击完毕以后,再从后面槽子里退出,装入第二发子铳继续射击。如此炮速飞快,无人可当。” 刘关惊讶道:“原来这些日子你背着我们在捣这个东西。” 崇文说道:“并不是我不信任你们,我是信不过浓姬,到现在为止,你知道她真实身份么?你知道她是敌是友?至少现在,我不想她知道我们所有底细,你们也要仔细,今天看到的一个字也不许向外人透露。” 刘关点头说道:“大出海放心,事关龙王岛众生死,我知道轻重。不过嘛。。。我在京师**局见过铸炮,光泥胎晾晒就得半年,不然胎里有湿气,膛里有气泡,铳就废了,这么短时间铸出的铳怕是不行。” 崇文说道:“我让他们把泥胎烧成陶胎,打磨细密平整,可不快的多?就是不知道陶胎到底如何,所以这么晚了,还要急着来看。” 老贝尼托凑过来说道:“总共铸了5门,其他3门都废了,以后有了经验,报废就没那么多了。另外时间仓促,没有加照门和准星,准头总是差些。” 崇文点点头,说道:“船上都是老炮手,影响不大,弹种呐?” 贝尼托说道:“两种,一种就是船上的1磅实心铁弹,一种是霰弹。” 崇文点点头,说道:“试射吧,两种炮子各两发。” 贝尼托笑呵呵的冲后面挥了挥手。几个炮工快步跑到百步以外,点起一排篝火,又在60步外点起篝火,形成两排火线。原来那里布置了一排石头垒成的铳靶,预备明天试铳所用,夜晚试射视线不清,所以点火照明以示靶位。 随后炮工们把大铳推到炮位,铁链砸钉固定好。一个炮工装填一发实心弹,炮工趴在炮身上向火光处观瞄,随后退到炮车旁,示意已经做好射击准备。 几个人退到10步以外,贝尼托猛然向下一挥手,炮工点火,随后卧倒在地。一声炮响,百步以外一处石垒应声破散。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炮工已经拔出插销,不顾射击完毕的子铳依然火烫,用铁夹一扯而出。 子铳拋在地下,飞快的从弹药箱又中取出一枚子铳,一推一顺子铳就已经入膛,插销插紧。瞄准完毕,示意已经完成准备,贝尼托再次向下挥手,炮工点火。这一次是霰弹,30枚拇指大的铁子横扫60步以外的标靶,寸许厚的木板顿时被撕成碎片。 炮工装填飞快,眨眼工夫已经完成4次射击,实心铁弹和霰弹各两枚。刘关和总兵顺看的目瞪口呆,若是大炮射击能够如此之快,海上谁人能当! 刘关撒腿跑到标靶处,只见百步外的石垒被打的四分五裂,这要是打在木头船板上,那威力可想而知。60步以外寸许厚的木板被撕成碎片,铁甲盾牌无论如何挡不住,一铳下去,不死也要残废。 这家伙威力相当大,射速又如此之快,实在太可怕了,刘关傻傻的愣在靶位上。鲶鱼仔跑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这才进行了第二门炮试射,杀伤效果和第一门不相上下。 刘关向崇文喊道:“这家伙开铳像打雷一样便捷,船上还有4斤炮子,为何不铸4斤大炮,我们能横扫东海。” 崇文说道:“铸大炮何等之难,你敢保证一个月之内铸成么?何况我们的船太小,两门4斤大炮齐射非倾覆不可。”刘关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忽然手按刀柄,指着老贝尼托喝道:“兀那红毛番鬼,你敢离开龙王岛半步,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崇文哈哈大笑,对老贝尼托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伙伴了,不得不说你运气真好,你现在拥有的财富恐怕你的蛮王也比不了。”徐海翻译过去,老贝尼托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现在我拥有了水手辛巴达的神奇宝藏么?那我可以拿走我的财宝么?” 崇文认真的说道:“不错,准确的说,是我们拥有无尽的宝藏,那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你当然可以拿走你的那一部分,只是我想提醒你,如果离开我们这些人,你恐怕一天都享受不了这些财富的荣耀,等着你的只有杀身之祸。” 贝尼托呆呆的想了半天,终于颓然说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家乡太远了,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回不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只有你们这些朋友,没有你们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好吧,我入伙。但是我的国王是伟大的亨利四世,不是蛮王。” 崇文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的国王不是蛮王。。。不过你得学会我们的语言。不然的话,不管你的国王是不是蛮子,你的伙伴都会天天踢你的屁股。” 他不再理他,转过身看着总兵顺。老家伙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崇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怎么样?还害怕么?” 总兵顺喃喃说道:“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应该杀进仴皇京师大内,抢光他的金银宝贝!” 神舱里香烟缭绕,三婆娘娘目光慈祥,注视众生。舱中,崇文恭恭敬敬的上香,舱外水手们跪了一地。礼敬了三婆娘娘,崇文取出一对奇贝,此贝来自深海,像玉石一样圆润光滑,内壁雪白,外壁有青色波涛纹。 崇文轻轻向上一抛,海贝飞起,又落到地板上,两只贝壳一正一反,青白鲜明。 舱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就是阿妈贼的投珓相询。三婆娘娘怜悯海民,只要求告,无所不答。每次出航以前,水手们总要投珓相询,预测吉凶。若海贝全是正面,或是全是反面,不吉,不宜出海。只有一正一反,才是大吉,出海安全又获利。无有不中。 龙王岛上的娘娘庙还没有建成,只能在船上神舱投珓。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出海,必得三婆娘娘保佑,这些在岛上已经开始闲的蛋疼的家伙如何不激动。 崇文退出神舱,走到艉楼二层木廊,甲板上站满了龙王岛众。新入伙的柴德美、来财牛、徐海、贝尼托等也混在人群中,浓姬主仆在舶长舱,好奇的看着眼前一幕。 崇文向大家说道:“弟兄们,龙王岛众们,岛上粮食不够了,其余布匹铁料、药材纸张无一不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出海到仴国贸易,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 水手们欢声雷动。 等人声渐息,他继续说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去仴国,龙王岛是我们的家,必须有人把家给我们看好,建设好。伤势未愈的弟兄留下,贝尼托留下建设工坊,财长阿谦留下,统领岛众,兴建龙王城。 船上两门碗口铳给你们留下,火铳弓弩,炮子药矢给你们预备充足,你们要牢牢的把我们的家守住,不然我们这些人就永远流落仴国了。” 黄谦说道:“大出海放心,我等绝不会让你们失望。”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船上财长由鲶鱼仔继任,掌管直库,出海需要备的货物我已经交代给他了,阿谦你从岛上直库划拨给他。如此大家准备去吧,我们明日启航。 最后我想说一句,不管走的还是留的,同生死者即兄弟。活着,我们共同拼杀,死了我们众义祠重聚,来生接着把入娘的东海搅个天翻地覆!” 龙王岛众一齐高举右臂,齐声大呼:“同生死者,即兄弟!”每个人的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恨不得现在就上天入地,杀个痛痛快快。 鱼贯下船,开始往船上装货。鲶鱼仔拿着簿册,跟着黄谦到山洞调货,这次能够带的货物不多,主要是一些南蛮药材,香料,另外就是大批金银珠贝之属。在那堆宝山中,黄谦居然清理出几百匹尚未腐烂的木棉布,这次一并带上。 到了晚间,水手们把船上两门碗口铳卸下,安放在栅墙木楼上,相距3百步,可控制6百步左右栅墙。贝尼托则带着几个炮工把两门子母铳推到港口,水手们用铁链吊装到战船艉楼露台上,刘关大呼小叫的吆喝,生怕把他的宝贝磕了碰了。船上的火铳也全部换装火绳枪,淘汰下来的火门枪都留给了岛上工坊农庄。 罗盘舱内,崇文把他画出的龙王城图交给黄谦,街坊尺寸,炮位多寡,神庙位置,岛众居住的山城,港口,武库,粮库,壕沟,谯楼,角楼,马面,窝铺,道路,每一个细节都标注清楚,反复给他讲解,直到龙王城已经扎根到黄谦心里才罢休。 大康永济元年冬10月12日,龙王岛众拔锚启航,走向风云激荡的仴国。 ----------------------------------本卷完 01 保养一新的鸟船绕岛一周,转舵向东寻找黑潮,崭新的滚海龙王旗迎风飘扬。岸上两门碗口铳一齐轰鸣,为即将远航的伙伴送行,船上也开炮答礼,向留在岛上的伙伴致意。。 浓姬和花子主仆站在艉楼回廊上,默默向龙王岛方向眺望。 崇文站在他们身后,沉声说道:“你们最好不要靠近神舱,在大康,女人登船不太吉利。” 浓姬看着大海,轻声说:“在仴国也是一样,不过我不同,在船上你们不必拿我当女人。”她优雅的转过身,黑亮的眼睛看着崇文,继续说道:“请给我一把刀,我一样能够杀敌。” 崇文点点头,解下腰间解首刀递给浓姬,说道:“女人不适合长大兵刃,用这个吧,到了你都要拿刀上阵的地步,说明我们都死光了,拿这把刀杀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 浓姬接过解首刀,横在面前拔出一半,雪亮的刀锋映在她眸子里,崇文一瞬间感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夺人的英气。这是大康的军用刀具,出自南京太平桥西军器局,钢口很好,质量上乘。浓姬满意的点点头,利索的回刀入鞘,插在腰间帛带上,只露出一截刀柄。 她抬起头,流波扫过崇文,平静的说道:“我不会逃跑,如果力战不敌,我就用此刀刺喉自尽,我是武士,不是海贼。” 一阵海风袭来,崇文眼睛眯了一下,一时有些后悔给了她武器,尽管只是尺许长的一把短刀,一样可以结束这个美丽的生命。 南仴国海的冬季风向不定,阿班白杰熟练的操纵帆桅,以利于风向,火长总兵顺稳稳的把着舵,鸟船向东航行。大约行驶了两更海程,远远看到了黑色海流,真的逆风向朝东北方向奔流,与周围的海水激撞,形成层层叠叠的轻浪。 因为黑潮水暖,与周围海水有一定温度差,黑潮上空有轻薄雾霾。 他们终于找到了黑潮,上甲板没有欢呼,这是怕惹恼龙王兴风作浪,只是舱里传出的骰子声更加欢快了。 鸟船转舵癸丑位,进入主黑潮海流,燎手们互相喊叫着调整壹贰桅方向,两帆之间形成压力差,也可以产生逆风向前的动力,加上顺流行驶,航速居然还不慢。唯一的小烦恼,是雾霾有些遮挡视线,黑潮水域也经常下雨。 大家对这一带海域不熟悉,需要按照针路薄对照参照物确定航向是否正确,视线不好总是不美。不过这点麻烦算不了什么,这里属于远海,触礁的可能微乎其微。 到了晚上,鲶鱼仔忽然找到崇文,低声说道:“大出海,不对劲,我发现船上的金子少了。” 崇文一愣,要说船上有贼,打死他也不信,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何况那是大家的金子,宝山人人有份,天下哪有自己偷自己的道理。 他低声问道:“除了你,谁还有直库的钥匙?” 鲶鱼仔说道:“只有我一把钥匙,其他人谁都没有。” 崇文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今晚你辛苦一下,躲起来盯着直库,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鲶鱼仔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打算。” 崇文又嘱咐了一句:“此事谁都别说,没的寒了弟兄们的心。” 鲶鱼仔机灵的说道:“放心吧,我没那么傻。” 船继续向东北方向航行,一路看到不少荒岛和海礁,和刘氏针路薄对照,航向没有错误,船上的气氛越发轻松,水手们有条不紊的操船前进。 晌午时分,鲶鱼仔打着哈欠把崇文拉出罗盘舱,在回廊上低声说道:“邪门了,昨夜我暗中盯了直库一宿,眼睛都不敢眨,绝对没有人进去过,我以为不可能丢金子,天亮以后就睡了一觉。刚刚起来我去直库又点了一遍,入娘的又丢了金子,看来船上闹鬼!大出海,咱们回航吧,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恐怕海上有凶险。” 崇文想了想,心一横,说道:“入娘的,要是碰到些怪事就吓的不敢出海,那还做个球的水手。我们接着走,我就不信我们大炮在手,有哪个邪魔歪道敢挡咱们的路。” 在黑潮中航行5日,一路倒是海波不兴,只是总丢金子,让鲶鱼仔很是烦恼。虽然船上有3万两黄金,丢的200两都不到,实在是九牛一毛,可是让新鲜出炉的财长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入娘的,金子也会长腿自己跑么? 终于,帆顶上斗看到了种子岛,崇文下令转舵戊辛位,鸟船向西进入大隅海峡。 渐渐的可以看到有渔船捕鱼,三三两两,都是不能出远海的小舢板,水手们看着这些海上蚱蜢一样的小家伙,纷纷凑趣的向仴人打招呼。仴人哪里见过这等庞然大物,看见高扬的滚海龙王旗就躲的不见踪影,以为这又是哪路水军众出海做生意。 浓姬主仆一直扶着回廊栏杆向前眺望,终于,浓姬指着海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块半岛说道:“看,佐多岬。”言罢泪流满面。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本州岛的最南端,这里就是仴国了。几个月的苦难之后,浓姬终于又看到了故国的土地,自然激动万分。 鸟船绕过佐多岬那几块巨大的礁石,沿着海角转舵向西北方向航行,就见前方的薄雾中出现两条小船。这两条船不像一般渔人,不但不躲着鸟船,反倒慢慢向鸟船驶来。 这两条船干舷很低,船长总有3丈,两侧各有20只船桨,有一面竹帆,桅杆顶端有一面船旗。两艘船奋力划桨,越来越近,可以看清船旗是一个黑圆圈,圆圈里面是一个黑十字。浓姬看着来船说道:“丸十字旗,这是岛津氏的警固众,坊津水军。” 刘关笑道:“入娘的,这么快就来了么?” 崇文平静的下令:“让弟兄们披甲,弓弩上弦,养浩二甲持铳,点燃火绳,上好子药。阿乾三甲持弓弩,你去上甲板掌握住大发熕,对付这种小早船没必要乱开炮。我带一甲上露台,必要的时候用子母铳给他一下就行了,别乱杀人。” 刘关大声答应,跑到上甲板大呼小叫的准备作战。崇文背上鹿皮撒袋和箭胡禄,鲶鱼仔也背上了弓箭,来财牛背着大斧站在崇文身后。崇文一边带着人往露台上跑,一边向下面喊:“徐海!到上面来,替我翻译。” 花和尚徐海手里抓着一把雁翎刀,沿着木梯奔到露台上,也站在崇文身后。 水手们骂骂咧咧的跑出船舱,各守战位,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坊津水军也迫近到鸟船50步以外,停止划桨,拦着去路,两条小早船随着海波一起一伏的。 鸟船落下一半帆篷,降低了船速,继续向前行驶。一条小早上站起一个矮壮的车轴汉子,一身纻麻作务,乱蓬蓬的须发,手里提着一个圆木筒,放到嘴边冲鸟船一顿吼叫。 徐海压低声音,给崇文翻译:“他说他是岛津水军,让我们停船,他们要登船征收帆别米。” 崇文笑着摇摇头,说道:“你跟他说,我们是大康龙王岛水师,大海上只有大康水师征收蛮夷水脚,没有交帆别钱的道理,让他们滚一边去。” 徐海大声翻译过去,那车轴汉子一顿暴跳如雷,两艘小早船忽然树起一排大楯,把靠侧舷遮挡的严严实实。 那楯如此高大,仴人又身材矮小,隐在楯后只露出眼睛以上。这可能是小早标准作战模式,他们也不想想,鸟船艉楼比小早船舷高出一丈,居高临下,楯墙能防住什么? 车轴汉子叽哩哇啦的喊叫声传来,徐海翻译:“他说如果我们再不落帆,就乱箭把我们射成刺猬。” 上甲板早惹恼了龙王岛二出海,刘关高声喝令:“二甲壹伍!瞄准喊话那个憨大,开铳!” 五声铳响不分先后,车轴汉子前面的木楯纸片一样被撕成几片,楯阵顿时出现一个大缺口,几个海贼惨叫落水。木屑乱飞,在没有甲胄的肉林中肆虐,附近几个人被扎的嘶声惨叫,在小船上乱滚。 鸟铳何等厉害,只有30步的距离,两层铁甲都挡不住,何况是半寸不到的楯牌,一次齐射就打的岛津水军人仰马翻。那车轴汉子居然奇迹般的活着,前面有个肉盾替他挡住了铅子。有生以来他哪里见过这么凶狠的杀人利器,血喷溅的他一身一脸,吓得他呆若木鸡。 不过此人非常悍勇,尽管双腿发软,还是撕心裂肺的喊道:“放箭!” 仴弓都是单竹弓,没有弓胎,弓力很弱,极限射程不过30步,这个距离基本已经没有什么杀伤力了。加上那一轮齐射实在震撼,一声巨响,浓烟弥漫,转头已经死伤一片。大楯都挡不住,让水军众心惊肉跳,手臂发软,箭矢自然又没有力道又没有准头。除了七八支箭歪歪斜斜的钉在侧舷船板,其他都落到海里。 刘关再次喝令:“贰伍,继续打那条船,开铳!” 02 又一轮铅弹洗礼,那艘小早船上已经乱成一团,什么楯阵弓箭手,无不哭爹喊妈,斗志全无。另一艘小早船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真的悍不畏死,居然划着桨冲膏血鸟船冲过来了,楯阵后面有人抡着铁爪,看样子是要跳帮。 总兵顺哪管他们要干什么,膏血鸟船直直的冲过去,倒是真有铁爪勾住了船舷,可惜小早船哪里经得起5倍大船的冲撞,一侧船板被撞烂,船身侧翻,一众海贼滚落海中。 被鸟铳铅子粗略洗过甲板的小早船看到这种惨象,哪敢再战,转舵就跑,落海的同伴死活也不管不顾了。 崇文喝道:“阿顺,别让他们跑了,追上他们!” 膏血鸟船是大康战船,船坚蓬高,升满帆船速飞快,一盏茶工夫就追到了小早船屁股。徐海大声喝令:“降帆收桨!弃械免死!” 那艘小早又划了十几丈远,哪里摆脱的掉追兵,只好落帆投降。大炮炥李启乾划着小艇把这船上活着的绑了一串,押上鸟船。其他落海的也救了个七七八八,绑了一堆扔在甲板上。 舶长舱里,浓姬目睹了此战的全过程,张大嘴都合不上了。虽说她知道那两艘小早是找死,可是也太干脆利落了吧,尤其是那威力巨大的火铳齐射,让她心旌动摇,怪不得这大康的海武士把海妖杀的干干净净。 刘关一脚把那车轴汉子踢了出来,笑着喝问道:“你是何人?你们的贼头是谁?” 柴德美翻译过去,那车轴汉子脸吓的脸色苍白,跪地哭喊:“你们到底是大天狗还是酒吞童子,我们真不好吃啊。” 柴德美笑着对刘关说道:“他吓坏了,以为我们是吃人的海鬼。” 刘关哈哈大笑:“那就让他清醒清醒。”他拔出解首刀,走到那家伙背后,从绳索里扯出一根手指,一刀切下,车轴汉子一声惨叫,合身扑倒在甲板上。 刘关收了刀,笑嘻嘻的把那家伙提起来问道:“现在能回我的问话么?” 车轴汉子有气无力的说道:“在下小五郎,大隅海贼大将桦山资久的家臣,家主是岛津氏久。” 刘关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嘛,你们的贼窝在哪里?” 小五郎弱弱说道:“在坊津。” 刘关转过头,冲艉楼上的崇文喊道:“大出海!该当如何?” 崇文笑道:“还能如何,除恶务尽,直奔贼巢,干他娘啊!” 水手们欢声应喏。 有了小五郎这个小海贼带路,航行就顺当了许多。小五郎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些人不是海鬼,真是大康朝水军,怪不得如此厉害。他膝行到刘关面前,恳请刘关收他做家臣,刘关正想着坊津贼巢里的财帛,哪顾得上搭理他,一脚踢到一边。 驶过鹿儿岛水道,进入南九州海域,大约是1更海程,进入久志湾。好一派大澳口,南北两道海岬深入大海,岬口间距约5里,形成天然良港。 坊津城就在北侧的海岬上,所谓的城,也不过是两人高木珊为城,所谓的天守阁就是一座三层关楼,也是木制。城下町绵延到海岸线,一个粗陋的港口停着几条关船,还有二十几条小早,船上飘着岛津家的船旗。 这就是所谓的岛津水军,这几条小破船就能封锁大隅海峡?崇文实在是想不通。 小五郎指着半山腰的坊津城说道:“贼将桦山资久就在那山城里。” 膏血鸟船吃水3尺,生怕遇到暗礁,崇文下令降帆,以四支大橹缓缓划行。事实上根本没有必要,有小五郎这个带路党导航,根本不用担心触礁。 港口的几条船上有小海贼,这些家伙惊讶的看见从外海闯进来一艘大船,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只。那船小心翼翼的迫近,终于有海贼众感到了这大船的不怀好意,纷纷朝朝岸上大喊大叫,岸上有人向港口奔来,试图登船迎战。有的海贼船等不及接上船员,解开缆绳,升帆拔锚,缓缓调转船头,准备拦截那外来大船。 港口一片大乱。 就在岛津水军乱糟糟准备迎战的时候,只听一声沉闷的炮声,一枚鸡蛋大小的铁子扑面而来,看起来慢悠悠,实际快如闪电的掠过桅杆丛,落在海滩上。怦然一声,砾石滩被打的鸡飞狗跳,细碎的岩块飞起丈许高。 海贼们心中一寒,谁的脑袋有岩石坚硬? 还没等海贼船掉过头来,膏血鸟船已经迫近到百步距离,两门子母铳轮番开火。隆隆炮声中,鸡子大的铁子打碎船板,在甲板和舱内肆虐,人体骨肉沾上就碎,哪怕擦过也足以削断手臂大腿。海贼众鬼哭狼嚎,纷纷逃到上甲板,跳下大海,失去操控的船只在海湾中无助的打转。 自己的同伙被铁子狂虐,膏血鸟船上的俘虏们不忍直视,只有小五郎跳着脚狂呼乱喊,为大康水师的胜利欢呼。之所以跳起来,是因为双手被捆绑着,无法手舞之,只好足蹈之。 膏血鸟船逼近到60步距离,海贼们大部分都逃到了甲板上,看情形再决定跑路还是拼命。崇文喝令换装霰弹,随着两声炮响,近百枚细小铁子在几艘船甲板上疯狂飞溅撕咬,海贼众死伤大片,哀嚎着在船上滚来滚去,鲜血肆意在甲板上流淌。 刘关哈哈大笑道:“入娘的,我还以为仴寇多么凶戾,比海妖差远了。” 这最后的洗甲板实在恐怖,船上的海贼众不是跳到海里就是逃到岸上,无人操控的船只顺着海波四处飘散,往岸上看,到处都是胡乱晃动的背影。 随着膏血鸟船漂亮的转身,侧舷稳稳靠在跳板上,不待放下跳板,阿班白杰已经跳了下去,接过抛下的缆绳系在木桩上,鸟船随即下锚。刘关招呼着从船上跳下两甲全副武装的战士,背着鸟铳弓弩,甲胄在身,革带上系着雁翎腰刀,旁若无人的列队。 跳板放下,一个黑塔巨人扛着5尺长的青铜子母铳大步下船,2百多斤的铜疙瘩对于来财牛来说,就如举着甘蔗酒杯痛饮一般轻松。两个汉子前拖后拽,炮车沿着跳板缓缓落到地面。 崇文帝和鲶鱼仔最后走下鸟船,刘关走上前来,笑呵呵的对崇文道:“看看天要黑了,我赌一吊钱,天黑前就能把这些贼厮鸟杀光。” 崇文摆手说道:“不不,还是少杀人,这些家伙还有用。”他抬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海澳,接着说道:“应该是天黑前把桦山资久那个憨大抓住。” 坊津的海贼众怎么也想不通,在这个晴朗美好的黄昏,从哪里来了一个恐怖怪兽,背靠落日,似乎是从太阳中驶来一般。这怪物雷鸣一般咆哮着,吐出大股白烟和尖啸的铁弹铁子,把坊津众杀的七零八落,似乎是海上十万妖魔一齐登门,难道是因为敬神不虔诚么。 20多个大康水手推着炮车到了坊津城下,城中还有近2百名海军,加上他们的家眷有近千人。可惜,这些家伙早被火器的轰鸣吓破了胆,连开弓放箭的勇气都没有了。 两轮火铳齐射,把城门两侧木阙里的弓箭手打的连滚带爬,接着一声炮响轰开木制城门。没有纵火,没有刀对刀的白刃拼杀,大康水手排成两行队列,一轮火铳又一轮箭雨,把高举太刀杀过来的硬汉扫荡一空,其余的隐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再也没有勇气冲上来送死。 来财牛一马当先,冲上关楼,30斤大斧抡开,面前一切都化成碎片。崇文张弓搭箭,紧跟在来财牛身后,提防可能来自侧背的偷袭。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有关楼三层阁楼有灯光,那恐怕就是海贼大将桦山资久的所在。庭院中黑漆漆的,到处是乱喊乱跑的仴男仴女,大康水手不管不顾,只顾往关楼上冲,敢于阻挡的砍翻就是。 崇文跟着来财牛杀到关楼二层,巨人把木梯栏杆砍的稀巴烂,追逐灯光而去。崇文还在黑暗中,突然,一个15、6岁的少年呐喊着从暗藏的墙龛里冲出来,举着近三尺长的太刀猛劈,寒光一闪,崇文下意识的把大弓抡过去。 伧啷一声,大弓狠狠的抽到刀身上,不知道飞到哪里,弓背把那孩子整个右臂打断,身体斜靠在木制墙板上,缓缓委顿在地。刀锋掠过崇文右臂,连皮带甲削下一片,他觉得有液体顺着右臂向下流,受伤了。 那孩子圆睁着眼睛,忽然疯狂的大叫起来,整个脸部都因为恐惧扭曲了。一把短铳伸狠狠塞进那孩子嘴里,崇文大喊:“别开铳!” 这一声大喝救了那孩子一命,最后关头刘关没有扣动扳机,只是用硬木包铁的铳柄狠狠砸在那孩子头上,把他打昏在地。 刘关抢上前来,惊恐的喊道:“大出海,你伤在哪儿了。”崇文捂着右肩说道:“无妨,皮肉伤,赶紧冲上去,别让阿牛落了单。”其实这一下并不轻,若不是甲胄在身,非遭到重创不可,弄不好右臂就废了,这让崇文有些恼羞成怒。 崇文、王石头、刘关、徐海几个并肩冲进阁楼亮着灯光的地方,那些木框纸门早让来财牛一顿乱砍,碎的七零八落。 崇文冲到来财牛身边,黑塔巨人正呆呆看着前面一堆人不知所措。 03 阁楼中有些尴尬,一个梳着月代头的家伙双手握着一把太刀,颤巍巍的指着来财牛,脸上全是恐惧,双腿抖个不停,裤裙一片湿漉漉。他背后是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正尖叫着哭做一堆。来财牛虽然勇猛无敌,但从没杀过妇孺,眼前的一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崇文大步走上前去,大弓狠狠砸在月代头的刀背上,太刀落地,飞起一脚把月代头踢倒在地,扯着头发把这个哭喊的家伙往楼下扯。月代头矮胖的身体撞在楼梯上发出轰隆隆巨响,这家伙吓坏了,哪里还有反抗意志,只是随着大力被拖到楼下庭院中。 刘关拉着来财牛笑道:“这些婆娘你看上哪个了?”来财牛现在只能说几句简单的华语,对二出海语言的深刻含义还领会不到,一脸懵懂,刘关哈哈大笑拉着巨人下楼了。对于来财牛来说,这些仴女姿色先不说,简直小的像蚂蚁,实在不配套。 黑暗中大康水手都杀散了,遍布庭院和关楼。鲶鱼仔也和崇文跑散了,急的哇哇乱叫,点起火把四处打探。见崇文拖着一个半死的家伙来到庭中,赶忙举着火把跑过来,崇文不理他,只是大喊:“入娘的,徐海那小子呐,抓个活仴过来。” 黑暗中徐海大声答应,不一刻,扯着一个矮小的仴人来到近前。刘关、来财牛、李启乾等已经来到四周,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支火把,照亮了这一片黑暗。崇文一脚踩着月代头的脑袋,一边对徐海说道:“问问那个仴人,这家伙是不是桦山资久。” 徐海对吓的半死的仴人说了几句,那仴人紧张的说不出话,只是不住点头。 右肩伤痛难忍的崇文有些发狂,黑暗中面目更显狰狞。他脚下松开桦山资久,用大弓梢挑起他的脑袋,厉声骂道:“直娘贼!知道为何你们穷的吃糠咽菜么?因为你是个蠢家伙,你的脑袋跟狗脑袋差不多。” 徐海模仿着崇文的语气,声色俱厉的翻译过去。 崇文继续呵斥:“如果仅仅是你憨傻,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你们入娘的祖祖辈辈憨傻!人家养了母鸡,下蛋卖钱,天天都有吃喝,你们居然杀鸡吃肉!你们把海商都抢光了,再也没有人从你家门口过,你们只能勒索几个揭不开锅的渔民,你们能吃饱饭才是怪事!” 李启乾没心没肺的狂笑起来,大康水手们哄然大笑。 崇文喝道:“你想死么,你想你的女人们被送到青楼游廊么,你想你的子孙世世为奴,还是世世为盗?”他抽出大弓,狠狠给了桦山资久一下,骂道:“贼厮鸟,憨獠一个,爷爷懒得砍你,你不配。” 围着桦山资久转了几步,崇文渐渐平静下来,冲水手们喊道:“行了,别乱砍人了,去把大家都喊过来,别入娘的跑散了。” 大康水手们嘻嘻哈哈的围拢过来,20号人杀散几百有武装的仴人,还攻破了一个上千人口的“大城”,足够他们吹嘘半天了。 崇文坐在木制回廊的台阶下,海里青林养浩把桦山资久拖到崇文面前,这家伙衣衫破烂,披头散发委顿做一堆,勉强坐到崇文面前,火光下能看见脸上的淤青和绝望的眼神。 崇文不看他,用大弓梢在地上画了又画。大康水手们有坐有站,说说笑笑,不知道多少桦山家的家臣就在四周的黑暗中,水手们根本就不在意,吓破了胆又失去组织的敌人,没有任何威胁,哪怕他们人再多。 良久,崇文终于抬起头,说道:“你是入娘的哑巴么?还能说话么?”他梗着脖子喊道:“谁去看看,还有没有姓桦山的,要是还有,就把这家伙砍了,另立一个家督。要是实在没有,就让那个叫小五郎的蠢材当什么狗屁海贼大将。” 桦山资久终于抬起头,颤巍巍的问道:“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打破我的坊津城。” 崇文这才点点头,说道:“原来不是哑巴,这就要说一说了。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也别管你这狗屁城了,我不打烂也得被别人打烂。我不杀你,我就问你一句话,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趟堺港,从此兴旺发达。” 桦山资久眼睛有了一丝神采,直了直腰板,问道:“我能问问如何发达么?” 崇文说道:“我找到一条从大康到堺港的新航道,以后每年会有成百上千的商船从你这天杀的坊津通过,你可以收买水钱,也可以提供淡水蔬果,做些正经生意。当然,你也要保护他们的安全,如果你再动杀鸡取卵的心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懂了么?” 桦山资久眼睛彻底亮了,他全身伏地,激动的说道:“在下都明白了,请收我做家臣吧,我对天发誓,永远忠于大人。” 崇文笑道:“我不需要蠢材家臣,去把你的那些虾兵蟹将找出来,把这里收拾收拾,准备些酒肉热水,我的兄弟们累了,要在你这里歇息几天。” 随后几天,坊津城的海贼众们简直活在梦里一样。这些高大魁梧的大康海贼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不抢东西,不用活人试刀,不抢女人也不放火烧房子。 他们只是粗暴的闯进水茶屋小店,把所有水茶妹子都包下,其他客人全部赶走。他们冲进酒馆饭铺,一切可能有酒的地方,喝个精光。更加不像话的是,他们居然付钱!不管是嫖娼还是饮酒,总有金瓜子或者银锭扔到他们面前,大康水手简直就是海贼这行的耻辱。 眼眶子浅的番邦海贼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这不免让穷苦的粗壮**们起了心思,看向水茶屋的眼珠子都是红的。 一个14、5岁的大康少年,总是领着几个彪形大汉闯进惊恐万状的海贼家中,把他们所有大米、豆豉、鱼干和铁锅铁针抢走,随手扔下的金银足够他们另置一所宅院。不知道多少坊津海贼日夜趴着窗户向外眺望,盼望那该死的孩子赶紧来抢劫。 崇文也终于过上了文明生活,这意味着精致的烤鳗鱼、鱾鱼子鱼生和拍松的鲣鱼,温和醇厚的米酒,干净的衣服,每日可以泡在热水木桶里沉沉睡去,夜晚总有两个姿色一般,却热情如火的仴女侍寝。 仅仅2天工夫,他被海风吹的黝黑的皮肤有了光泽,因为充足的蔬菜,脸色也红润起来,黑亮的头发拢在干燥的网巾里。他还修了面,蓄起了唇髭,因为每日有青盐漱口,嘴中也没有了臭烘烘的腐败味道。 鲶鱼仔忙着补给船上的物资,徐海也跑的不见踪影,和水手们混在一起,没日没夜的喝酒嫖宿。不过关楼里没人敢动反抗的心思,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大出海身边总有一个黑黝黝的巨灵神,只要崇文一个眼神,来财牛就会把任何人撕成两半。 直到有一天,崇文觉得自己握刀的手不再有力,眼睛看庭院中的假山有些模糊,他知道不能这么下去了,自己正把龙王岛众带向死亡。 “走,到关楼给我当通译,我要跟桦山谈谈。”崇文跑到船上的时候,花子正在给浓姬梳头,浓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奔流而下,女人香扑鼻,让崇文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这几天浓姬当然不会闲着,她请坊津的女工做了小振袖和羽织,厚底草屐,雪白的足衣。花子和鲶鱼仔给她买了一大堆谁也搞不清的东西,什么木梳、金钗、妆筪、铅粉、铜镜之属,整个北俱芦洲,什么地方的女人都一样。 不过梳洗打扮后的浓姬,简直艳若桃李,加上天生高贵的举止,让人不敢直视。花子也成了小清新,笑嘻嘻的给崇文施礼。 浓姬正在仰身梳发,见崇文进舱说话,匆匆把浓发打了个髻,用青帕随意一包,跪下躬身道:“失礼了,柴大人和徐大人不在城中么?” 崇文苦笑道:“那两个贼厮鸟不知道在哪个娼家鬼混,我也找不到他们,只有劳烦你了。” 仴国并不像康女那样讳言男女之事,她大方的又施了一礼,说道:“如此请稍等一下。” 崇文退到舱外,走到艉楼回廊上,鼻孔中还是那种特别的香气。虽然这几天崇文胡天胡帝,长久以来的压抑释放一空,但是他发现浓姬总是时不时跳到他脑子里,让他心烦意乱。入娘的,再怎么也曾经富有四海,怎么为个女人神魂颠倒,他不快的把恼人的念头抛开。 不一刻,浓姬焕然一新的走出船舱,小手一抖,锅盖大的锦缎遮阳伞变戏法一样撑在头上。眉目如画,异香扑鼻,后面跟着个伶俐小侍女,款款向崇文走来,崇文觉得脑子里像炸膛了一样轰然一声,脚下有些站立不稳。 04 崇文大喇喇的坐在上首主位上,一座黑亮的肉山坐在他侧后,一位国色在东侧侍坐,这对比太强烈。桦山资久在下首跪坐等着回话,虽然崇文并没有收他为家臣,可是桦山还是拿崇文当主公对待,利刃加颈和金山当头,让他实在想不出反抗面前这个海贼大将的理由。 他把城中最高处的阁楼让给了崇文,自己一家住在客房里,庭中仆役侍女一律归崇文使唤,最年长的女儿也加入侍寝行列。城中财库武库的钥匙都交给了崇文,崇文扔到地上看都不看,他才瞧不上桦山辛苦积攒的那点大米和几枚金小判。 “那么跟我说说熊野水军。”崇文尽量不看浓姬,不过身旁那清脆的声音依然撩人。 桦山躬身施了一礼,恭恭敬敬答道:“大出海容禀,在伊势国东南角,纪伊国东北,就是志摩海岸,这里有大大小小海湾港汊无数,所以自古就海贼林立,他们被称为志摩七岛众。南北朝仴国大乱,不知道从哪里迁来一个氏族进入志摩郡波切村。 这个氏族就是九鬼氏,他们野蛮善战,又善于舟楫,不断和志摩七岛众争夺海湾良港。到了这一代当主九鬼隆良,终于彻底平定了志摩郡,又南下熊野滩,成为了纪伊国的国人众,因为熊野海贼控制了伊势湾和纪伊水道。” 崇文双手抱在胸前,左手摸着上唇的短髭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么说,这个九鬼似乎有些手段,是个聪明人。” 桦山资久说道:“此人不仅极其狡诈,而且野心勃勃,他做梦都想独霸纪伊水道,那是通往京畿地区的海上要道,所以他们不断发起对四国岛阿波水军的战争。” 崇文笑道:“虽然我喜欢有野心的家伙。。。可这算什么野心?” 桦山资久垂头说道:“对于大出海,那片海域当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仴国海贼来说,那就是巨大的势力。在我们仴国,拥有一两个田庄的地头就可以称为豪族,拥有两艘小早就可以称为水军众了。” 崇文问道:“那么熊野水军拥有多少船只呐?” 桦山资久说道:“他们大约有10余条关船,几十条小早,当年他们曾经帮助源氏在打败了平氏水军,和镰仓幕府关系紧密。到了这一代当主九鬼隆良,他很有巧思,设计了一种熊野船,船艏艉都有高大的井楼,居高临下箭如雨下,一般的关船根本抵挡不住。九鬼氏就是靠这艘船,才称霸纪伊国东部和南部海面。” 崇文微笑着说道:“所以你不敢招惹他们。。。说明你也不是傻子,可是你怎么竟敢招惹我们呐?” 桦山资久惭愧的说道:“都怪小五郎那个蠢货猪油蒙了心,竟然把主意打到大出海殿下头上。” 崇文哈哈大笑道:“你知道中华圣人有一句话么,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就是说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祸福谁也说不清。你遇到我,有可能是祸,也有可能是福,现在还不到盖棺而定的时候。” 桦山资久不能答话,只有长跪为礼。 浓姬转过脸,笑吟吟的看着崇文说道:“我知道这句话,我的华语师傅给我讲过《道德经》。在我们仴语里,意思就是命运无常。”她加重语气,重复了几遍命运这个词的日语读音:“幽魅。。。幽魅,明白么?” 崇文重复了一遍:“幽魅,我知道了,命运的意思。” 浓姬笑容一敛,说道:“资久说的不全对。” 崇文瞟了桦山资久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浓姬说道:“他未必是有意欺瞒你,乡下野武士很难清楚幕府内情。” 崇文问道:“他说的哪里不对呢?” 浓姬说道:“资久说熊野水军一直和阿波水军征战,几年前是这样,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如今阿波国已经置于幕府权臣细川氏控制之下,细川赖之成为了四国岛管领,细川氏的家臣三好氏成为阿波国守护,所以阿波水军实际上是细川水军。 九鬼氏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和细川氏开战,因为和细川氏开战就等于是和幕府开战,是谋反,那会遭到幕府无情的剿杀。” 崇文有些失神的说道:“明白了。” 浓姬继续说道:“你可能还没有全明白。从阿波国穿越鸣门海峡就进入淡路国,淡路岛是濑户内海最大的岛屿,又是大阪湾的西大门,守着全仴最富庶的近畿地区,所以自古淡路岛海贼多如牛毛,比如沼岛海贼、梶原氏海贼等等。 第二代幕府将军角根义诠殿下不喜欢淡路水军没玩没了的战争,于是派安宅氏讨平淡路岛诸水军。安宅氏很能干,他们在淡路岛上筑了八座城,成功剿灭了淡路海贼众,成立了统一的淡路水军。” 崇文奇道:“那又有什么可怕?” 浓姬说道:“原因在于阿波国守护三好元长,他命他的兄弟三好冬康过继给淡路岛水军大将安宅家作为养子,如今安宅冬康已经继承安宅家督之位。所以阿波水军和淡路水军已经是一家人,他们都是细川氏家臣。从四国东海岸到大阪湾,现在全部是细川氏的天下,大出海以为细川水军如何?” 崇文没有回答,却哈哈大笑道:“资久,如果我带着你们和细川水军开战,你敢么?” 桦山资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他颤声说道:“大出海,淡路水军有一种安宅船,庞大如同水上长城一般,我这几艘小船如何敢跟他们开战。” 崇文不再搭理资久,他沉思着问浓姬:“如此说来,大内氏的货船,实际上就在细川水军的嘴边,一旦细川氏和大内氏交恶,大内氏的海上商道立即断绝。” 浓姬冷笑道:“细川氏不会那么做,因为无论是室町大御所,还是天皇内裹,还是各大寺庙,近幾和东国的守护大名,都在日夜盼望大内家的船只把康货运到琾城。如果细川氏断绝大内家的商路,就等于得罪了全仴国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他不会那么犯傻。” 崇文摇摇头说道:“那可未必,有一种情况下,细川家是有可能和大内家开战的。” 浓姬顿时脸色苍白,良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说的不错。” 崇文忽然看着桦山资久说道:“你相信命运么?就是那个。。。幽魅。” 桦山资久说道:“我相信巨人弥五郎,保佑我桦山氏武运昌隆。” 崇文微笑起来,缓缓道:“你有两个选择,或者跟我到大阪湾,打败细川氏那些海贼。这样你可能会战死,但是我保证新航线会打通,你那个断了胳膊的儿子会继承桦山家,从此称霸大隅国。或者你不太同意跟我走,那你现在就可以在这里切腹,你儿子依然会继承家督,但是桦山家不可能享受新航线的利益。 老实说,我要是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我不知道幽魅会怎么安排。不过男人总要做决定,你给我个答复吧。” 桦山资久看了崇文一眼,又看了看笑眯眯盯着自己的浓姬,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跟大康水军走,死而无憾。” 浓姬转过头看着崇文,笑的像春花一样灿烂,她轻声说道:“我发现了,今天你尤其英俊。” 第二天,膏血鸟船率领坊津水军还能开动的船只出发了,2条关船都修理好了,2条小早被实心铁弹打的残破沉迷,还有一条基本也无法修复,所以现在坊津水军还有总计11条船,300余名海贼众出征。 崇文看了看仴船,明白了这些船只坚固性和适航性都差的原因。这些船都没有龙骨,也没有板肋,本质上和木筏子没什么区别。 不管他们造多大的船都不可能太坚固,不能远海航行,也经不住4斤铁弹轰击,如果击碎这种船的关键位置,很可能一炮就会导致全船解体。他有些佩服这些海贼众的勇气,上了这种船无异于登上移动的棺材。 召集疯狂享乐的大康水手很费了些力气,刘关不得不闯进一个个水茶屋,甚至民宅,把这些懵懵懂懂的家伙一个个踢出来,闹得城下町一顿鸡飞狗跳。 坊津水军没有换上滚海龙王旗,他们还是岛津氏家臣,依然挂着丸十字旗。不过崇文给了桦山资久一面锅盖大小的滚海龙王旗,凡是持有这种旗的船只都是龙王岛的朋友,侵犯这样的船只就等于侵犯大出海本人,是绝不会被饶恕的。 桦山资久喜滋滋的把船旗收藏好,这意味着无论他今后怎么样,都会得到那条怪兽的帮助,等于多了条性命,实在是大好事。虽然他有可能为了这面船旗送了性命,可那又何妨,他的子孙仍然可以拿着这面船旗要求龙王岛的帮助。 尽管坊津水军拼命划桨,在大康水手看来仴船依然慢的惊人,膏血鸟船必须降低船速适应整个船队。还不能脱离近海,只能沿着海岸航行,仴船经受不住远海的风浪。好处是,有桦山资久在膏血鸟船上领航,不用担心触礁,仴国近海大陆架地形破碎,对于吃水3尺以上的船只还是有些危险。 船队重新绕过佐多岬,沿着本州岛东海岸航行,顺利的通过了丰后水道,进入四国岛海域。在仴国东侧外海,基本上看不到商船,只有三三两两渔船在近海捕鱼,如果遇到商船,这些渔船瞬间就会变成海贼众,肆意掳掠。 不过龙王岛船队在仴国东海岸已经是一支大舰队了,谁敢打他们的主意。这些小股海贼感到奇怪,坊津水军倾巢而出,这是要干什么,和九鬼家开战么? 05 3日以后,船队进入纪伊水道,开始有小渔船出没在船队周围海域窥视。这些小船和土佐湾的渔船不同,似乎并不怕岛津水军,他们不远不近的跟着船队,有些跟了一会儿就消失了,有些则一直坠在后面。 如果船队派出小早驱逐,渔船就飞快的逃走,等小早回到本阵,三五成群的渔船又跟上来了,让人不胜其烦。船队越深入纪伊水道,监视的渔船就越多,像一群海上蚱蜢在船队周围跳来跳去。崇文也懒得数,也从来没想掩饰行踪,本来就准备修理纪伊水道的海贼众,没必要遮遮掩掩,他们要躲起来以后反倒麻烦。 渔船声势大了起来,有些甚至迫近到船队2百步开外,有渔人嚣张的向船队挥舞着拳头,吹口哨,粗野的谩骂,跳着脚扔石头。 船队驶过美滨村外海,这里已经是纪伊国日高郡,绕过北面那座海岬就是由良湾。远远的,看见那座海岬后面绕出一只船队,向龙王岛船队驶来。 此时正是东北风起,对面的船队正处于上风口,迎头拦住岛津船队,八幡大菩萨战旗飘扬。4艘关船,30余条小早,拱卫着中央那艘最大的熊野船,这是一个大小船混编的方圆水阵。毫无疑问,正是熊野水军,看到那艘熊野船就知道了,家督九鬼隆良就在阵中。 这个九鬼隆良显然比桦山资久能干的多,战阵有模有样,这种阵型可以根据敌船动向随时调整,可进可退。敌船多,人多,战阵更加精熟,又处于上风口,桦山资久脸色煞白。 什么样的船阵,在坚船利炮面前也是菜,崇文手里拿了个小金锞子,拋起来又接住,显得轻松悠闲。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对面那可怜的家伙轰成渣。 熊野水军严阵以待,上甲板都用一人高的木楯围成方城,楯城后满是准备厮杀的海贼。不过这种楯城和岛津水军的盾墙一样,对高大的膏血鸟船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膏血鸟船艉楼比小早干舷要高出一丈有余,比关船上甲板高出八尺,就算是熊野船艏艉的井楼也要低3-4尺。 即使不动用火器,鸟船居高临下,楯城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何况仴船实在太脆弱,根本就经不起膏血鸟船的冲撞,崇文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熊野水军的跳帮。 不过按照大康水手的装备水平,不要说跳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是跳到船上,那些拿着竹枪戴着阵笠、身无寸铁的海贼众,和全身披甲手持利刃的大康战士厮杀,实在可怜的很。也有少数几个披甲的熊野水军,佩戴锋利的仴刀,不过崇文凝神看去,那是涂黑漆的竹甲。 即使只有一条膏血鸟船,有了子母铳的崇文也有把握把熊野水军杀散。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熊野水军,他担心的是细川水军,那才是崇文的海上劲敌。细川水军太多了,如果他们用几艘庞大的安宅船纠缠住膏血鸟船,那些关船和小早有可能最终淹没龙王岛众。 所以他还是需要帮手,九鬼隆良显然比桦山资久合格的多,所以,他只能玩一出单刀赴会。他让桦山资久示意岛津水军不要动,然后命膏血鸟船驶出岛津水军本阵,向熊野水军靠拢,膏血鸟船降壹,贰帆也降半帆,缓缓前进。 膏血鸟船迫近到80步距离,熊野船上有个声音高喊:“桦山家的小儿!你率领大军到纪伊水道,希图饱掠,是欺我纪州无人么?” 崇文向徐海使了个颜色,徐海咳了一声,高声说道:“我们是大康龙王岛水师,坊津水军是我们的警固众,我们不是来抢掠你们,我们是到堺城贸易,阻拦我们就是与大康为敌!” 崇文一边听着徐海跟九鬼隆良胡扯,一边闭起一只眼,用右眼瞄着那只熊野船。距离60步,还是太远了,扭头看到来财牛站在身后,他把金锞子交到那巨人手里,指着对面那面八幡大菩萨船旗,说道:“你能砸中那面船旗么?” 来财牛呵呵笑了起来,接过金块,也瞄了一下,抡起右臂将金子狠狠掷出。 听到膏血鸟船的喊话,九鬼隆良心头剧震,这是来自天朝大康的战船!对大海对面那个伟大的华族之国,九鬼隆良和所有的仴人一样,心中又敬又畏,那是与生俱来,渗透到骨子里的一种感情。 他有些迟疑,来自幕府的传言他是知道的,要用康商换取朝贡堪合。几乎所有豪族都盯着自己境内的康人,这是取悦幕府的大好机会,可惜全仴的康人就在平户、五岛几个地方,别的地方没有啊,现在康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是八幡大菩萨保佑么。 与康人为敌,这种事情过去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得罪了天朝上国谁知道是什么后果。可是,如果自己为幕府立了功,有没有可能换一个纪伊守护,至少几个地头职务吧。。。 正在胡思乱想,他忽然觉得对面船上飞来一黄橙橙、金灿灿之物,不是箭支,也可以肯定不是焙烙火矢,不是棒火矢,也肯定不是石头。那东西显然是人力掷来的,船上康人力大无穷,居然把一个小物什掷出60步之遥! 那东西乒一声砸倒船舷上,跌落海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金子。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那艘缓缓逼来的大康战船上不断飞出金银,有些就落到甲板上,引发熊野海贼一阵争抢,大部分落到海里。可是那些女儿墙后的大康战士根本就不在乎,依然嘻嘻哈哈的向熊野海贼众扔金银,似乎是在比拼看谁扔的远,扔的准。 这是九鬼隆良一生中遇到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大康如此富有,要用金子把自己砸死么?他一个激灵意识到,这是敌军的计谋,这么多金银落到自己船上,那自己的水军众还能厮杀么?恐怕为了争抢这些金子,自己人就要打做一团了吧。 这个距离超出了仴弓射程之外,不可能用弓箭反击。他拔出腰间太刀,疯狂呐喊:“那是一艘金船!冲上去全是金子啊!大家上啊!” 果然,正在争抢金银的海贼众立刻明白过来,操船向那大康战船冲去。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无数细小的金属向熊野水军激射而来,这次不是金银,是收割生命的铁子。 那些小魔鬼带着巨大的动能,将楯城打碎,将帆蓬船板打的木屑飞扬。如果打中人体躯干,铁子在骨肉血管之间翻滚撕咬,所到之处扯的稀巴烂,暂时不死也挨不了多久。即使是打中四肢,铁锈也会在几天之后要了人命。 九鬼隆良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还气势汹汹士气高涨的熊野海贼众瞬间倒下一片,不是被洞穿身体气绝而亡,就是因为巨大的痛苦在甲板上翻滚哀嚎。他耳朵里面嗡嗡作响,整个头都是昏沉沉的,觉得一切都在梦中。 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对面的白烟中又是一道橘红色雷电,他腿一软坐倒在甲板上。等他努力抬起灌了铅一样的脑袋,甲板上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人了,对面康人嬉笑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面简直就像雷鸣一般,轰轰作响。 但是他听到了忽远忽近的仴语:“九鬼,九鬼,你还活着么。。。你有两条路,或者跟着我们,金子能把你们埋了。。。或者挡龙王岛的路,就是现在这样。。。九鬼。。。” 他听到有人用仴语喝令自己的船队:“全部落帆收桨。。。否则一律轰杀。。。乱动者斩!”又有几声轰响,天地间突然安静了,熊野船队惊恐万状的乱叫没有了,连重伤垂死的哭喊似乎也随风飘逝。 他感到有人划着小船登上了他的熊野船,刀鞘狠狠砸在自己身上,居然没有太痛的感觉。有人提起他的发髻,是仴语:“他还活着,把他带到鸟船上去。” 划桨的声音,一个巨灵提着他的腰带,沿着绳梯爬上那条喷射死亡的魔船,砰的一声把他扔到甲板上。这下他感觉到了疼,似乎全身骨头都要断了,神智却突然清醒。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蹲下来看着他,用华语跟他说着什么。 一双大手把他提起,让他坐起来,他抬头看着那天神一般的人物,喃喃说道:“是阿修罗王法驾么?我干了很多坏事,可我礼敬八幡大菩萨,你已经把我送到地狱,求你不要把我轮回到畜生道。” 有人翻译成康语,满船哄笑声让他觉得似乎不像是地狱。一盆冷水泼到他脸上,他一激灵清醒过来,自己没有死,还活着。 那声音又响起来,有人翻译成仴语:“我是大康龙王岛大出海,欢迎来到大康水师。” 06 九鬼隆良忽然明白过来了,他是遭到了火器袭击。可是火器不是陶罐灌满**往对面船上投掷么?火器不是用抱式大筒把粗大的铁矢射向敌人么?为什么有千军万马尖啸着扑过来,把自己的水军打的七零八落,难道大康的火器如此厉害么? 他抬起头,看见桦山资久正怜悯的看着自己,他已经明白了,桦山家投靠了大康这些人,正准备把自己的熊野水军连皮带肉吞下去,骨头渣都不剩。熊野水军完了,九鬼家完了,就像曾经的志摩七岛众一样,这一次,可悲的是自己。 他只能看着大康海贼大将大出海,据说是来自龙王岛,他不知道龙王岛在哪里,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必须向胜利者跪拜,等待裁决,这是仴国武士的规矩,他只是想死的有些尊严。 那大出海坐在艉楼木梯上,左右和身后站满了高大魁梧的大康武士,全身披甲,威武的不像话。一个黑塔巨人似乎就是把自己擒到船上的家伙,巨斧的锋刃从后背斜出,如同下凡的毗沙门天。 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跪了一地的九鬼家臣,岛津水军一个车轴汉子拄着太刀,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这些俘虏。他叹息一声,灭亡在这样的神祇手里,九鬼家并不冤枉。 他全身伏在甲板上,双手伫地,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隆良愚钝无礼,冒犯了大康武士的虎威,罪该万死,但还是冒昧的请求大出海殿下,让我像真正的武士一样死,请赐我切腹自尽。” 崇文侧耳听徐海翻译出来,微微点点头,冲二出海刘关笑道:“给他把刀,我倒想看看仴人怎么个切腹法。”一把刀扔到九鬼隆良面前。 他挺直腰板,把刀规规整整放在身前。这些天朝海贼实在无礼,对一个准备切腹的武士毫无敬意,居然没有纸笔伺候,好歹留一首绝命诗。不过他自己可不能失礼,九鬼隆良一板一眼的向大出海施礼道:“谢大出海殿下赐刀。” 左手抓起刀鞘,举到眼前,右手拔出一半刀身看了看,纯正的冷锻仴刀,刀身狭长,非常锋利,他很满意。缓缓拔出整刀,把刀鞘放在甲板上,略一思索,扯下一块布包住刀刃,右手握着刀身在甲板上刻画起来。 这下徐海傻眼了,他能说仴语,可不懂仴字。好在柴德美在仴多年,熟悉仴情,也懂得仴字。他在一旁给崇文翻译:“据说仴国武士切腹之前都要写绝命诗,他在甲板上刻的恐怕就是这个。” 崇文笑道:“哦,谁说仴人是蛮夷之邦,这是不挺有古风么,他写的是什么?” 柴德美一字一顿的给崇文翻译: “鲱鱼是什么 不过是鲸鲵的食物 生命是什么 不过是死里逃生。” 崇文说了一句:“倒也有趣。” 九鬼家臣已经哭声一片,九鬼隆良却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这仪式比死亡本身更有意义。写完了绝命诗,他满意的吟诵了一遍,随后横过刀身,用布轻轻擦拭,脸上满是专注爱惜的神色。 终于,他解开腰间大带,把右衽大襟拂到一边,露出腰腹之间的皮肉,刀柄向外,刀尖向内,轻轻刺在皮肤上,刀锋寒意逼人,只要一用力,腹腔立刻稀烂。 最后关头到来了,他必须万分小心,无论肚肠流淌一地,还是剧痛之下控制不住的向后仰身而倒,四仰八叉,那都是失礼的体现,死了也会被人笑话。他必须在腹部切一个十字,又不能让肠肚流出,所以身体要抱紧向前倒,始终保持跪坐姿态那才是一次真正切腹。 就在他准备右臂用力,用一个完美表现结束生命的时候,一股大力从身侧袭来,手臂一歪,刀尖在腹部划了一道浅浅伤痕,刀却飞到船舷上,碰到垛口,翻滚着跌落海面。当生死在最后关头瞬间变化的时刻,九鬼隆良也耗尽了勇气和精力,全身软倒在甲板上。 身后的九鬼家臣一片惊呼,大康水手们却疯狂大笑起来,有人吹口哨,有人狂拍垛口,实在是一场精彩好戏,这可比砍人有趣多了。 踢飞太刀的正是二出海刘礼,他笑着对崇文说道:“看不出来,他还真不怕死,大出海,饶了他吧。” 崇文笑着走上前,拉起软倒的九鬼隆良,温和的说道:“入娘的,没看出来,倒是条硬汉子,走,我们舱里去谈谈。” 龙王岛众和熊野水军的战争很快结束了,大康水手和盟友岛津水军押着熊野海贼众停靠在由良湾。岸上就是由良村,是熊野水军在纪伊水道的重要港口,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平时耕种,现在冬季农闲,正好出海做些没本钱生意,没想到遇上了龙王岛杀星。 熊野水军铩羽而归,村子也要改换门庭了,光秃秃的海滩上,村头带着一大票老弱妇孺跪了一地。不过几十条船一顿折腾,停靠在海港,却并没有人下来烧杀抢掠,也没有人传村头到船上回话。 岛津和熊野海贼们老老实实呆在船上,村头没办法,只能继续跪着。 罗盘舱,龙王岛三巨头崇文、刘关和总兵顺正在和九鬼隆良、桦山资久晤谈,鲶鱼仔和花子在一旁伺候。这次担任翻译的是浓姬,尽管崇文并不知道浓姬的来历,但是她熟知仴国内情,而且头脑犀利,由她担任翻译更合适。 崇文说道:“龙王岛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杀人的,我们也并不介意大家一同发财。但是谁要是不识好歹,挡我们的财路,那我们的火铳就要说话了。” 浓姬一字不差的翻译过去,二出海刘关嘿嘿的笑了起来。 崇文继续说道:“我们大康人民几乎家家都在种桑养蚕,家家都有织机,我们的棉田一眼看不到尽头。在大康,几千人的矿坑都不稀奇,冶铁炉日夜不息,铁锭堆积山高。可是我们的百姓依然很贫苦,操劳一年也没有什么积蓄,很多人无法养家糊口。 这是为什么呐?因为我们的出产太多了,无处鬻卖,物贱钱贵,人民如何不贫。你们仴国却样样紧缺,物贵银贱,看看你们这些海贼,都穷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偏偏你们又富有金银,为什么康仴两国不能互通有无,惠及亿万苍生。” 浓姬瞟了崇文一眼,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海贼忽然谈起这些。在这个勇敢无畏的身躯里,竟然有一颗深沉思考的菩萨心肠,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啊。 刘关骂道:“直娘贼,就是因为你们仴国这些国主豪强,海贼恶霸,寺庙和尚,为了霸占海陆康货,争来夺去,把好好的海上通道搅的屎坑一样,祸害了多少人家!” 崇文叹息道:“要说此事,高皇帝。。。也是有过的。” 刘关目瞪口呆,大出海这是怎么了,那可是你祖父,为尊者讳也不顾了? 崇文不管他胡思乱想,继续说道:“如今我找到了一条新航线,能让海船避过松浦、大内这些豪强,避过村上、盐抱水军,避过丰后水军和伊予的河野水军,避过无数的艰难险阻。可是我避不开你们,避不开幕府权臣。。。” 桦山资久讪讪的说道:“大出海殿下,在下是追随龙王岛的。” 崇文看着桦山资久说道:“所以我感谢你,也必有回报。” 九鬼隆良躬身说道:“我明白大出海殿下的意思了,殿下的新航线必然是从东仴国海进入纪伊水道,再从大阪湾进入琾城,九鬼氏正在航线上。” 崇文说道:“正是,可是你竟敢挡我的路,你说我该如何?” 九鬼隆良长跪为礼,说道:“在下不知大出海的雄心壮志,以为是岛津水军挑起战争,实在愧不可言。” 崇文不再逼迫,转过了话题,略有些讥讽的说道:“九鬼,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穷么?” 九鬼隆良说道:“我们不在商路上,自然穷苦。” 崇文说道:“你倒是个明白的,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又该如何?” 九鬼隆良沉思半晌说道:“如果九鬼家跟随大出海殿下继续向大阪湾前进,就意味着要向细川家开战了。” 崇文逼视着他,问道:“你怕了?” 九鬼隆良说道:“为了这条新航线,九鬼家绝不会贪生怕死。只是我听说,幕府已经和康国谈好了条件,只要幕府剿灭松浦水军,并且把华族一律遣送回康国,康国就会给幕府发放贸易勘合,允许幕府到康国口岸朝贡贸易。 如此不仅细川赖之,濒临大阪湾的近幾三国可能都会不利于殿下,河内国的细川家,摄津国的佐佐木家,加上和泉国的大内家,这些都是幕府大佬,也是仴国最强大的大名,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整个仴国都会颤抖,这种形势下进琾城似乎不是时机。” 浓姬大吃一惊,声音急促的问道:“消息是真的么?” 九鬼隆良说道:“消息来自京都天龙寺,应该不会假。” 侬姬扭头向崇文讲解道:“已故将军角根尊氏公封京都最大的五座禅宗寺庙为京都五山,天龙寺就是京都五山之首。天龙寺主持梦窗疏石大师是后醍醐天皇的老师,也是尊氏公的老师,他是仴国地位最尊崇的国师,如果是从天龙寺传出的消息,那绝不会是流言蜚语。” 这消息也让崇文心中剧震,这毫无疑问是针对自己来的,一时间他似乎感受到了那个黑衣僧阴冷的目光。尽管自己隐姓埋名流亡海外,叔父永济的手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如今居然伸到仴国来了。 刘关却骂道:“入娘的,贼秃心肠忒也歹毒。” 侬姬尖声说道:“梦窗大师是高僧大德。” 崇文笑道:“他不是说梦窗,他说的是另一位得道高人。” 总兵顺说道:“是啊,那是个专找麻烦的高人,都找到这里来了。” 崇文冷笑一声说道:“我们拿南京没有办法,未必拿仴国也没有办法。” 07 侬姬表情严峻的说道:“大出海殿下要小心,这意味着幕府即将垄断对康贸易,过去靠海路兴旺的势力都会遭受灭顶之灾,得到利益的将是角根家和幕府权臣,其中就包括细川家。细川水军一定会陈兵大阪湾,缉捕你们讨好康国,继续前进很危险。” 崇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啊,很危险。。。但是我不相信大内氏和松浦党会乖乖交出对康贸易权。我给他们提供康货,而且会把海上所有麻烦解决,船队源源不断把康货送到堺城交易,让那些狗屁堪合统统去见鬼,你说大内义弘是不是我理所当然的盟友?” 浓姬颤声问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幕府为了拿到勘合,就只能和大内氏开战了。” 崇文说道:“海上贸易是大内氏生存之本,如果我是大内义弘,到了如此地步也只能反抗幕府。你跟我说过,大内氏支持镰仓公方继承下一任将军,镰仓公方提前几年成为将军又有何妨?” 刘关问道:“镰仓公方又是哪个贼厮鸟?” 浓姬说道:“当初尊氏公进入京城,征伐九州和四国,镰仓是角根氏的根本重地,由尊氏公次子角根基氏殿下坐镇,统领关东八国和伊豆、甲斐,共10个令制国,称为镰仓公方,至今已经三代,现任的镰仓公方是角根满兼殿下。 而尊氏公的嫡长子,就是现任将军义诠公。幕府以将军为尊,但镰仓公方权力与将军几乎不相上下,且宗亲重将,也是有资格继承将军职位的。现任将军义诠公没有嫡子,只有侧室生的庶子义满殿下,义诠公之意在义满殿下,幕府重臣也大多支持庶出的义满,但是大内义弘支持镰仓公方。” 总兵顺笑道:“我管他谁当将军,谁跟永济合伙整治康商,我们就大炮轰他娘。谁愿意老老实实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让他们富贵临门,公侯万代,当上幕府将军。” 崇文一拍大腿,喝道:“阿顺说的就是正理!如果大内义弘不识好歹,甘愿让幕府摆布,我们就和村上氏、松浦氏或者其他什么狗屁氏合作,我还就不信仴国没有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浓姬惴惴的说道:“可是如今义诠将军还在,一旦开战,大内家必败无疑。” 崇文说道:“我去堺城,就是告诉他不会战败。” 不得不说,仴人对强者实在是恭谨的不像话。几个人用华语商量的热火朝天,两个海贼一句也听不懂,却端端正正坐在下首,一声不吭,实在是有文化守纪律的典范。 崇文对九鬼隆良说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仴国权贵对大康贸易权的争夺很快就要开始了,一方是幕府,一方是过去的海贸势力,你站在哪一边?” 九鬼隆良说道:“为了家门存亡,我只能站在赢的一边。” 崇文逼问道:“你以为谁会赢。” 九鬼隆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十年来,赢的都是幕府,无论是北条高时、长崎高资、新田义贞、菊池武光、楠木正议、高师直,还是后醍醐天皇、护良亲王、怀良亲王,所有反对角根氏的人都灭亡了。” 崇文冷冷说道:“现在我们来了,形势变了。如今的规则是,谁掌握大海谁获胜,缩在山沟里称将军,终究是长不了的。” 这句话让九鬼隆良脑中一震,如同第一次遭到霰弹轰击一样。 如果真是大出海说的这样,九鬼家只能加入来自大海的一方,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他不这样做,龙王岛就会消灭他。即使龙王岛失败了,幕府一样会消灭他,因为幕府会恐惧一切来自海上的力量,在幕府眼里,他九鬼家和龙王岛又有什么分别。 加入龙王岛呐?赢了赢得一切,输了输掉一切。他心中不由得一阵哀叹,根本就没有好的选择,只有坏和更坏,他还能怎么办。 终于,九鬼隆良说道:“我加入龙王岛,但是我需要大火铳。” 刘关和总兵顺嘿嘿笑起来,崇文却没有笑,他说道:“我没有多余的大铳给你,不过在以后合适的时机,我会给你们提供鸟铳,足够你们干掉敌人了。” 崇文伸出手,刘关拔出腰间手铳,倒转手柄递给他。崇文接过手铳,冲桅杆上的船灯开了一铳,灯应声而灭,崇文把手铳拋给刘关,对两个海贼说道:“长铳比这威力大的多。” 这已经足够九鬼隆良和桦山资久惊喜了。 桦山资久迟疑着说道:“大出海殿下,让我的次子久政侍奉殿下吧。。。即使桦山家被斩尽杀绝,也有人继承家门。” 崇文说道:“我答应了,九鬼,你呐?” 九鬼隆良说道:“我只有一个儿子,女儿阿春5岁,请大出海殿下收她做养女吧。如果熊野九鬼氏灭亡了,就给她找个好婆家,若是八幡大菩萨保佑生了儿子,无论如何要姓九鬼,在下感激不尽。” 崇文说道:“很好。”他转过头对鲶鱼仔说道:“去拿一面船旗。” 鲶鱼仔起身到神舱中取出一面滚海龙王旗,崇文郑重交给九鬼隆良,说道:“这是我龙王岛船旗,凡是有这面旗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们会豁出性命帮助他。而你也要尊重持这面旗帜的人,因为他一定是你的同道。把这面旗保存好,我们只认旗不认人,” 九鬼隆良恭敬的接过旗帜,躬身说道:“谢大出海赐旗。” 刘关笑道:“早就听说纪州的熊胆和味增汤十分美味,九鬼,难道仴国如此没有礼数,竟然让远客饿肚皮么?” 结盟已定,龙王岛在东仴国海的势力增加到58条船。崇文拿出一百贯文康钱赏赐了海贼众,命他们可以登陆进村了,自有九鬼氏的家臣安排,绝不是鬼子进村鸡飞狗跳。 仴国富有铜矿,可惜他们的冶炼铸造技术实在太差,铜钱不是软的吓人就是一掰就断,所以仴国市面上通行的货币是大康铜制钱。大康神武皇帝禁海,造成了仴国市面上铜钱紧缺,钱物两乏,仴国百姓实在是苦。 对于仴国来说,百贯钱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郡一年的税收!大笔钱财赏下来,海贼众们如何不喜。 九鬼既然被绑在了崇文的战船上,自然也要尽心伺候,不过崇文在村中没有坚持一盏茶工夫就逃了出来。泥泞小道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是弥漫在村中的臭咸鱼味道,崇文实在受不了,谁敢在茅厕里大吃大喝。 大康水手们故态复萌,三碗酒下肚,边上再坐个娇小仴女侑酒,谁还闻得到臭咸鱼味儿。熊野海贼们更是不惧,这就是家的味道,两家海贼看着仴国歌舞,拍手应和,一边吆吆喝喝拼起酒来,亲如兄弟,至于明天会不会杀个你死我活,哪里管那许多。 崇文带着来财牛和鲶鱼仔飞也似的逃离由良村,九鬼隆良只能带着厨子到船上给他炖熊掌。二出海是个饕餮客,自从离开大康,除了发霉的腌肉就是鱼虾,馋肉已经坐下病来,见那肥大熊掌如何忍得住,也跟着上了船。 加上浓姬主仆,几个人坐在上甲板,厨子在船艏用炭炉小火炖着熊掌,微风拂来,肉香扑鼻。几个仴女捧着食几,给几位贵客奉上酒肴,随后坐在客人身侧侑酒。仴食和天朝美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洁净精致,也别有风味。 一味夜光贝刺身,蘸着酱油青芥,味道鲜美不说,那贝壳在夜色中还真是五色斑斓泛着微光,二出海大呼有趣。一味章鱼烧,将章鱼肉丸烧烤后浇上不知道什么做的酱汁,实在美味。那海葡萄却有些稀奇,一串串小珠虽说没什么味道,但是一粒粒咬碎感觉奇妙。 只是仴酒有些美中不足,米酒浑浊不堪,淡而无味,远没有康酒清烈醇香。侑酒的仴女持仴扇,边上有手鼓摇铃伴奏,又歌又舞,又敲又打,颇为娱目。崇文并非粗汉,但是也欣赏不了仴人歌舞,好在这些村妇没有像大城歌伎脸上涂抹厚厚的铅粉,也没有剃了眉毛,没有用铁锈染黑牙齿,并不吓人。 熊掌煨熟入味,怕得有几个时辰,众人对着月色饮酒,一边闲谈。 崇文说道:“明日还是要派小船向北面海域哨探,若是阿波水军和淡路水军并未结成大股,我们就要立即启航,各个击破。” 九鬼隆良说道:“若是没有警报,阿波水军本队会在岛田岛、大毛岛设关所,封锁鸣门海峡。淡路水军在友岛和地岛之间设关所,拦截过往纪淡海峡的船只。我们这么大一股水军,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也许正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 崇文默默饮了一盏酒,仴国酒盏都是浅浅的黑漆木碟,与大康不同。见他酒兴不减,侑酒仴女举着陶酒壶给他斟满,崇文随手把酒盏放在食几上,缓缓说道:“照你看来,这阿波守三好元长将略如何?” 九鬼隆良说道:“元长善于谋略,军伍却并不突出,倒是他兄弟安宅冬康十分勇猛,有三艘巨大的安宅船,与殿下的这艘坐船不相上下。” 崇文暗笑,尺寸虽相似,内里却大不相同。这艘鸟船是坚固龙骨板肋支撑的真正战船,4百活人膏血制造的亡灵之舟,岂是仴人那种大木筏子可比。 忽然,他觉得坐下船甲板微微一震,酒盏中的酒撒了出来,刚把酒盏放下,轰隆隆的震感又传来。心中一警,那个恐怖的摩加罗鱼王之夜在脑中一闪,右手不由得握住了刀柄。 08 浓姬说道:“殿下不必紧张,这是地动,是极轻微的,在仴国很常见。” 崇文按刀的手缓缓松开了,问道:“仴国经常地动么?” 浓姬看着远处的大海,幽幽说道:“是啊,地动,火山,海啸冲上陆地毁掉农民的粮食,大火烧光整个城邑村落,还有无尽的战乱和瘟疫,仴人的生命如樱花一般短暂,只有佛祖普度众生,怜悯仴人的苦难。” 崇文淡淡说道:“所以你们总是急不可耐,好像明天就会死一样,这是你们最大的短处。角根尊氏那家伙之所以称霸全仴,并不是因为他天纵神武,而是因为他比其他人多一点忍耐。” 浓姬说道:“我以为,是幽魅,就是大康说的天命,角根家是摩利支天保佑的人。” 崇文冷笑道:“如果大内氏也像你这么想,明年今天就不会有大内氏了。” 刘关大嚼着烧章鱼丸子说道:“浓姬说的有些道理,神武高皇帝若没有天命在身,如何雌伏群雄,一统天下?大出海。。。你也是有天命的人。” 崇文摇头说道:“什么是天命?天命就是人心。神武天子让天下人人有衣穿,有饭吃,亿万百姓自然拥戴他执掌神州。角根氏有何德惠于百姓,我不相信仴国士庶真心爱戴他,我从来不怕沐猴而冠的家伙。” 刘关转向九鬼隆良,笑着说道:“好像我们也有了点人心,是不是,九鬼?” 九鬼隆良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如果能够惠及更多的仴人,在下相信仴国一定会迎来崭新的时代,九鬼氏愿意为未来赌上全族性命。” 崇文默默念了一句:“生命是什么,不过是死里逃生。。。九鬼,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不该留你活命,也许换一个笨蛋执掌熊野水军更靠得住。” 刘关哈哈大笑起来,浓姬也微笑了,九鬼隆良却面如土色。 众人在灿烂星光下畅谈,不知不觉都喝醉了,这仴酒看似不烈,喝多了后劲一样非同小可。几个人把仴国美食吐的到处都是,四仰八叉仰在上甲板上鼾声如雷,没人顾得上美味熊掌了。崇文不知道什么时候挣扎回了舶长舱,随后就一醉不知身外事。 崇文觉得身体在烈火中炙烤,巨柱上的蟠龙似乎在狂喷火焰,龙椅像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他的衮龙袍,他的翼善冠,他的须发睫毛都着了火,巨大的痛苦使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吼叫:活下去。。。活下去啊。。。 豁然惊醒,身上满是黏糊糊的冷汗,坐起身来,手中摸到一具光腴如玉的躯体,那气味儿太熟悉了,轻柔充满诱惑的声音传来:“你做噩梦了。” 崇文无力的躺下,从火海中平静下来。他轻声说道:“在三婆娘娘驾前,我们怎敢做这种事。” 浓姬抚摸着他的脸庞,轻轻说道:“幽魅,不是么?都是幽魅的安排。” 崇文说道:“是啊,命运。。。谁入娘的知道是福还是祸。” 浓姬手指划着崇文的胸膛,轻声说道:“管它命运是什么,谁让我是没有耐心的仴人,你是胆大包天的海贼。” 崇文环臂轻轻搂住浓姬头领,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自语:“阿浓。。阿浓啊,你到底是谁。” 浓姬却按住了他的口,崇文不再说话。 疲惫的崇文终于又进入了梦乡。这是无尽的海底世界,水温不冷不热,让他舒适又愉快。不知名的鱼从身边滑过,几乎透明的小海马一蜷一蜷的饶过他,斑斓的海胆盛开,海珊瑚微微摇摆。神秘的采珠女轻摆四肢如游鱼一般滑过来,长发飘在脑后,扭头向他露出勾人心魄的笑容。。。是浓姬。 这是大海的天堂么? 如果说崇文疯狂了,徐义就是魔怔了,崇文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天还没亮,大康水手徐义就发疯了,他冲到村里的米库,把锁匙砸掉,撕心裂肺的让村民领大米,还打伤了几个由良村海贼。他野兽一样吼叫,闹得鸡犬不宁,总兵顺带着几个人都制他不住。 崇文的天堂太短暂,他披上中衣冲出舶长舱,顾不上鲶鱼仔冲他挤眉弄眼。入娘的,村里一片骚乱,崇文还以为遭到了细川水军的突袭。 等他跳到码头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打着火把向海港涌来,群情激愤,哭喊一片。远远看见白杰拖着徐义朝海滩走来,一个仴女哭天抢地的撕扯着徐义,要把他抢回去。 崇文赤着脚,手提大刀站在海滩上,一声断喝:“都入娘的给爷爷闭嘴!徐义,你过来!” 徐义连滚带爬的扑到崇文面前,那个村中仴女死死拉着他,也跪到崇文脚下。大群村民和海贼向前涌来,似乎要抓住徐义讲些道理。来财牛把大斧往海滩上一剁,野兽一样咆哮起来,眼珠子都是红的,哪个还敢向前。 徐海说出了一句让崇文崩溃的话:“大出海,我求求你了,让我娶了这个女人吧!咱龙王岛不多这一双碗筷吧。” 崇文借着火光打量这个仴女,和他见到的所有仴女没有任何不同,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头发蓬乱,小的像个蚂蚁,半分姿色也无。徐义是发了疯了,着了魔么,这个仴女有什么魔力,让徐义这样铁铮铮的汉子发了狂。 他拉着徐义的臂膀说道:“阿义,你是我同生死的兄弟,是我的异姓骨肉,你就是要仴人将军之女,我也会给你抢来送到你手里。可是你。。。这是为何啊。” 徐义垂泪道:“大出海,这些人太可怜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世上哪有如此欺侮人的。” 崇文说道:“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谁敢欺侮你就是跟龙王岛过不去,我把他碎尸万段。” 徐义说道:“不是欺侮我,是欺侮别人,这不平我实在看不下去,我心里疼。。。” 崇文忍了又忍,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到底入娘的出了什么事。” 徐义直起身,大声说道:“我喝的烂醉,这女人的丈夫把我拉到家里,命她侍寝。折腾到半夜,这女人昏了过去,我慌了手脚,不知这女人怎么了。 她丈夫闯进来,说这是饿的,我慌忙出去找到村头,给她打了一碗鱼汤,这才救过来。这女人醒来以后不停的说,我听不懂,就把徐海找来,这才知道人间有如此之苦。” 崇文问道:“她说什么?” 徐义边哭边说道:“她说她祖祖辈辈种大米,可她这一辈子就没有吃过一口米饭,大米都被地头、守护征去了。我问她以何为食,她说就是野菜,或者是萝卜,他们的腌萝卜比拇指粗不了多少,这岂能吃饱。 或者是男人打猎捕鱼,如果没有渔获就只能饿着。昨天她男人出海的时候,她已经饿了三天了,就在昨天她丈夫出海不久,她的孩子饿死了。。。可是他男人打了败仗,什么食物也没有拿回来。她实在饿的狠了,又要陪我睡觉。。。” 崇文双目微闭,不停的摇头,世上还有如此惨事。。。 徐义继续说道:“我大声喝骂她丈夫,那海贼说村里人都是这样,村头家里也不例外。大出海,若你是我,能忍耐的住这等恶事么! 我冲出那院子,找到了米库,要开仓放粮救助村里的百姓,黑灯瞎火有几个家伙冲上来就要揍我,被我打倒几个。他们人越来越多,我们的人也赶来了,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这女人的丈夫要用弓箭射我,这女人拼着性命拦住他,你来看。。。” 徐义扯过那女人让崇文看,果然身上有箭伤,只是她男人饿久了无力,伤势轻微。 徐义眼睛都红了,他大声说道:“大出海,世上再没有为我舍命的女人了,她为我受了伤,我脑袋一热也不知道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们打发了性,把她男人打倒在地,我问他,我要娶她老婆,他从是不从,他说只要能让他老婆吃饱饭,就让我带走。 这时候总兵顺带着人来了,把我们都绑了,我不服,我就是不服!并非是我酒后滋事,是我心里难受,我难受啊。。。” 崇文哑口无言,一时竟然有些茫然。旁边早惹恼了二出海,刘关一脚把九鬼隆良踢倒在地,厉声喝骂:“直娘贼!你就这样对待你的百姓么!你给我们吃熊掌章鱼,可是你的百姓们如此之苦,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你还是人么!”一边骂一边猛踢。 头发蓬乱的浓姬大声喊道:“二出海殿下,你不要这样,你会打死他的!” 九鬼隆良满头满脸都是血,只是捂着头不停的翻滚躲闪,却一声不吭。九鬼家臣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哪个敢上前劝阻。 崇文心中一样充满了愤怒,恨不得自己也要上前踢上两脚。 浓姬扑上去死死抱住刘关的腿,大声喊道:“二出海殿下你不要胡闹了,你问问隆良一年能吃几顿大米。。。那都是给守护大人、管领大人上缴的啊。大米是武士的俸禄,全仴国哪里有农民吃上大米的,你们不能冤枉好人。” 崇文大步上前,一拳把刘关打倒在地,弯腰扶起九鬼隆良,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真的甘心你的百姓这么活着么?” 九鬼隆良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渍,说道:“我相信殿下,我相信大海会让我们远离困苦,九鬼家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出海殿下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崇文一指那仴人村妇,说道:“那么她该如何?” 九鬼隆良说道:“只要她丈夫肯签和离状,她就是你们的人了。” 崇文转过身,向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喊道:“不管你们是由良村的村民,还是坊津町的海贼,还是熊野滩的男人,还是大康的战士,你们愿意跟随滚海龙王旗,用你们的性命和幕府权贵战斗到底么!” 浓姬大声翻译着,清脆的声音蕴含着无尽的愤怒。 “のように!”雷鸣般的回答。 浓姬看着崇文,轻声说道:“在仴语中,愿意就是希望的意思。” 09 崇文知道细川水军人多势众,船大兵精,他对桦山和九鬼家的乌合之众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些穷的叮当响的家伙是典型的贼寇,欺软怕硬,心理极其脆弱。又想狠捞一票,又随时准备跑路,一旦遇上细川水军这样的硬茬子,铁定一触即溃。 新航线最后一道难关,如同一块巨石横亘在他面前,让他感觉不可逾越。尽管在别人面前他表现的信心满满,实际上他内心非常迟疑。他曾经认真考虑过由良湾,把这里变成新航线的终点有很多好处,至少可以避开大阪湾那些海陆土豪。 但是由良天生的劣势也让他望而生畏。 由良湾处于仴国东部,远离最繁华的京都和近畿地区。而且陆上交通不便,如果要进入繁华平原地带,还要翻过纪伊国的群山。而日本恰恰是一个既缺乏牛马大牲畜,也没有重型车辆的国度,对于大宗货物来说,这条路等于没有路。 堺城则不同,他距离京都很近,且一路都是通衢大道,康货可以迅速从港口流向财富之区,变成让所有人垂涎的金银。 堺城另一个优势也是由良湾不能比的。堺城是全仴唯一一个纯商人自治的商城,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势力,也不属于幕府。 这个地方位于河内国、摄津国、和泉国三个近畿令制国的交界之处,最初是由三国行商人建立的贸易集市。因为优越的地理位置,加上濒临大阪湾,是天然海港,很快发展成了商业城市,而且是自治城市,由堺城最大的商人组成十人会和众管理。 堺的钱货太多,所有仴国权贵都垂涎欲滴,却谁也无法掌控。因为谁掌控这里,就会遭到所有人的一致反对,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即使是将军或者天皇,也不敢捅这个马蜂窝,所以堺城就成了一个奇葩的存在。 当然,不能掌控堺城并不等于不能分享堺城的利益。堺城周边三国也因为庞大的钱货流通成为仴国最富庶之地,而且只要占住这里,就有了进军堺城和京都的跳板。所以,围绕堺城周边的近畿三国也在不断上演着血腥厮杀。 直到角根家建立幕府,游戏规则改变了,只有成为幕府最顶级权贵,才可能得到这三国。如今这三国的守护,无论哪一个都是赫赫有名的家族。 摄津国守护佐佐木道誉,是开创幕府的元勋,角根尊氏时代硕果仅存的耆老。和泉国守护大内义弘,仴国八国守护,是幕府之外最强大的大名。河内国守护,是幕府执政细川赖之,将军继承人角根义满的老师。而前任河内守护,正是幕府前任执政斯波义将,因为政治斗争失势,斯波家丢了执政职务,也丢了至关重要的河内国。 幕府主要通过三大机构管理66令制国。侍所,是幕府的军事机关;政所,是幕府的行政机关;问注所,是幕府的司法机关。在这三大机构之上,还有一个总管军政的首领,称为执事,是将军之下第一人,在大康,执事被称为丞相。 三大权贵互相牵制,反倒谁也吞不下堺城,崇文把康货运到堺城,不用担心任何人的抢夺。而在由良湾则不同,这里是纪伊国,在纪伊国守护大内义弘的直接掌控之下,若是把货物送到这里,会被大内义弘吞的渣都剩不下。 把由良湾变成康仴贸易基地的想法最终被崇文否定了,只有向堺城进军。 崇文忽然有了与细川水军决战的信心,自从徐义事件之后,他能感受到由良村中压抑的狂躁。海贼们的愤怒像沉寂的火山,正在酝酿震荡,一旦爆发出来将是奔腾的洪流,这士气为什么不用。 他没有多余的火铳装备这些海盗,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把这些家伙变成军纪严明的大康水师,只好用他们的性命填出一条海上通途。浓姬说的好,这些仴人活的太痛苦,所以并不畏惧死亡,如果给他们一个理由,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丢掉性命。 崇文把村里的米库买了下来,花了6贯钱,这是不合法的。这些大米不并不属于九鬼隆良,是上缴纪伊守护大内义弘的米税,不过既然已经决心和幕府开战,还给幕府家臣缴个球的税。崇文把钱给了九鬼,把米分给了家家户户,让海贼们痛痛快快吃了几天饭团。 他几乎一下子就受到了海贼们的爱戴,在由良村中,龙王岛大出海等同于神佛。 3日以后,他得到准确消息,阿波水军主力依然在鸣门海峡,一部前出在沼岛驻扎,大约有三条关船,十几条小早,这是距离淡路水军最近的阿波水军。不过沼岛距离淡路水军友岛关所依然有50里海程,按照仴国的船速,最少要2个时辰才能赶到。 此时由良湾里大小60多条海贼船已经全部修理完毕,近8百名坊津-熊野水军憋着一肚子怒火,准备和细川家拼个你死我活。西南风乍起,没什么可迟疑的了,大出海崇文下令拔锚启程,全军闹哄哄的向加太湾进发。 联军驶出由良湾,进入和歌山湾海域,沿着破碎的纪伊州西海岸向北进发。大约申时时分,船队到达纪伊河口,距离地岛关所20里,绕过加太湾就能看到地岛,继续前进天黑前可以到达关所。 不过崇文不喜欢夜战,一个是海贼众营养太差,夜盲症太多,另一方面视野不好不利于发挥膏血鸟船火力优势。 当晚船队驻泊在一个叫松江的小湾口,这让吃了几天饭团的海贼众十分不满,他们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堺城,把城里的大米搬个精光。不过短短几天崇文已经确立了威信,他的命令还是勉强执行了下去。 当晚,崇文把桦山资久和九鬼隆良叫到膏血鸟船,宣布了第二天决战的纪律。只有两条:第一,崇文坐舰在中央,九鬼在左翼地岛方向,桦山在右翼政德寺方向。第二,全军以膏血鸟船主桅滚海龙王旗定行止,龙王旗前进则左右翼前进,龙王旗后退则左右翼后退。 崇文心里有数,跟海贼讲太复杂的兵法和战术毫无意义,记不住也执行不了。只要8百号人步调一致就足够了,联军猬集一团,就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被分割包围,至于侧翼什么的顾不上了,只能看两翼海贼们谁命大。 之所以让九鬼在左翼,因为左翼面朝大海,有被包抄的可能,九鬼隆良在指挥上比桦山强点儿。而右翼是海岸线,不会被敌船迂回,相对安全的多,坊津水军崩溃的可能性就小的多。真正决定胜负之处不在两翼,而是在中央。 如果膏血鸟船首先把细川家的什么狗屁安宅船轰趴下,把细川军一分为二,再从后背绕过来轰散细川水军左右翼,那联军就赢了。如果联军两翼首先崩溃,鸟船左右舷被无数细川小船围攻跳帮,早晚支持不住,那崇文就输定了。 打发走了俩仴国海贼头子,崇文问刘关:“那对熊掌你藏哪儿了?” 刘关讪讪说道:“早吃完了。” 崇文怒道:“胡吣是吧,你身上的熊掌味道隔着舱板我都闻见了。入娘的,你属老鼠的么,偷吃东西还藏东西,手比鲶鱼仔还快。拿出来,这些天爷爷嘴里淡出鸟来了。” 刘关笑道:“这熊掌要趁热吃才好,大出海何等身分,岂能吃凉熊掌,还是我代劳吧。” 崇文喝道:“鲶鱼仔,二出海命你把熊掌给我热一热,快去。” 刘关一脸郁闷:“也是奉天殿上坐过的人,跟个穷水**肉吃,真是岂有此理。” 崇文和鲶鱼仔、来财牛嘻嘻哈哈的饱餐了一只熊掌,舒坦的打着饱嗝溜达到舶长舱。花子正伺候浓姬洗发,崇文只得到外廊暂避。 正是夕阳西垂,红霞漫天,可以看到远处的和歌山。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即使是冬季,山林依然苍翠。这本是一年两熟的沃土,可是这里的仴人活的连狗都不如,除了拼命,也确实没有别的出路。 入娘的,这帮家伙吃饱了大米,还会玩命么。真不该喂饱他们,饥饿的狗才会拼命追捕野狼。 正在胡思乱想,浓姬无声的走到他身侧,下面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默默看着纪州的群山,好一会儿,崇文才说道:“你要去哪儿?” 浓姬淡淡的说:“堺城。” 崇文说道:“不,你应该去政德寺,让来财牛送你,带上那6个仴人。” 浓姬轻轻摇头,说道:“不,我要去堺城。” 崇文说道:“在这条船上,也许你永远到不了堺城。” 浓姬嫣然一笑,轻声说道:“我在船上,你才会赢,为了让我活着。” 崇文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浓姬的小手,听着她轻微的呼吸。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紧张,浓姬温润的体温让他放松又敏锐,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的明白,明天无论成败,都绝不是决战,只是决战前的一个小小插曲。 真正的决战在堺城,那个充满了金钱和权力的角斗场,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天色越来越暗,黑暗笼罩了松江湾,这一夜注定有很多人无眠。 10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海面,联军船队拔锚启航,向地岛方向出发了。船队迫近纪淡海峡,远远看到西面的淡路岛,和北面的友岛。淡路水军设置的关所就在纪州西海岸和地岛之间,那是一条近两里的狭窄水道。 可惜等着他们的不是海上通途,而是密密麻麻的船队。中央是两条庞大的安宅船,长约6丈余,宽丈五,双桅四橹,有趣的是船上用厚木筑了一座木城,城中居然有一座仴式木屋。崇文有些诧异,这大家伙头重脚轻,经的起冲撞么? 这两条安宅船正是淡路水军的主力,只是这两条大船在阵后,在这俩大家伙阵前是30余条关船,近百条小早在两翼。 侬姬指着高高飘扬的战旗,说道:“看,伊奘诺神旗,仴国的国生大神,那就是淡路水军的战旗。敌军右翼是阿波水军,他们的战旗是二引两家徽,船似乎来的不多。” 崇文神色有些严峻:“他们现在不向我们进攻,恐怕是在等阿波国的援兵。” 刘关骂起来:“入娘的,风向忽然偏东北了,我们有些逆风。” 崇文皱着眉头说道:“吃不上风,我们会被细川家的小船缠住,我们也不能进攻。” 刘关微微有些着急:“就这么干等可不行,也许阿波国的援军就在路上,怎么办?” 崇文坚定的说道:“让总兵顺转舵辛酉,船队向西面友岛方向前进。” 刘关有些迟疑:“如此我们正对着援军可能来的方向,可能提前被两面夹击。” 崇文冷笑一声,指着对面两艘庞大的安宅船,说道:“他那两个大家伙头重脚轻,必然笨拙缓慢,他们跟不上我们。如此我们就能绕到他的右翼,集中兵力首先击溃他一侧,运气好的话,我们能赶在援兵赶到之前就杀的他们屁滚尿流。” 刘关依然有些不放心,他低声说道:“如此若是敌船发起进攻,首先接敌的就是坊津水军,就怕他们一触即溃,危机全军。” 崇文大声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命鸟船炮口一律指向右舷,随时用炮火支援右翼坊津水军。。。二出海,传令去吧。” 刘关抱拳施礼,大声应道:“喏!” 桦山资久和九鬼隆良惊讶的看到,滚海龙王旗竟然左转舵了,驶向友岛方向。敌前转舵,这是何等凶险,不过想起昨夜大出海千叮咛万嘱咐的纪律,只能跟着龙王旗一起转舵。 随着龙王岛联军转舵向西,细川水军也只得转向,与联军平行向西。不断有小早船奋力划桨,迫近联军船队,用弓箭骚扰坊津水军,坊津水军也以弓箭还击,双方在30步的距离上隔海对射,呐喊震天,却没有几个伤亡。 现在双方都是顺风,安宅船船速巨慢的弱点暴露无遗,拖慢了全军速度,慢慢落到了后面。细川水军统帅安宅冬康也不是傻子,他知道继续这样下去,细川水军就会被联军迎头拦住,遭到两面夹击,那战局就不大妙了。 细川水军8条关船脱离大队,带着30余条小早组成一支游击队。这支分队拼命划桨,终于迫近到桦山资久的坊津水军。在番头撕心裂肺的喊杀声中,细川水军从侧面冲入坊津水军船队。 坊津海贼众满腔厮杀的欲望,终于在此时释放了出来,再也没有人观察龙王旗的动向。桦山资久还没有反应过来,关船和小早的舵手已经转舵,吼叫着冲杀过去,与细川水军撞作一团。 几十艘小船拼命划着橹桨,互相凶猛的冲撞,箭如雨下,小船在波涛中奔马一样起伏,双方抱着十几斤重的焙烙火矢奋力向对方投掷。那是一种陶罐装填粗制**的大家伙,大康早已淘汰的原始火器,大康的名字叫震天雷。 这家伙太沉重,靠人力只能投几步远,不过只要落到对方甲板上破裂,陶片乱飞,依然有一定杀伤力,燃起的大火更是难以扑灭。很快就有双方船只燃烧起来,甲板上的水手不顾碎陶片割的遍体鳞伤,扑上去拼命扑打火头。 有人不顾性命跳到对方船头,很快被敌人涌上砍杀,第二个,第三个依然红着眼睛跳过去。被撞翻的船只随着海波起伏,到处破帆烂板,折断的桅杆桨橹泛着泡沫随波逐流。许多船只在大火中挣扎,已经无法挽救,等待船上海贼的只有覆亡命运。 落水的海贼们惨叫着,鲜血染红了大海,有些在海水之中互相掐着脖子载沉载浮,有些被冲撞的船只挤成肉饼。 不得不说,崇文的米饭还是发挥了作,。面对两倍还多的细川水军,没有一个坊津海贼逃跑。他们平生第一次爆发出了惊人的血性,就算是大康水师也看的心惊肉跳,这伤亡太大了,可是坊津海贼们悍不畏死的劲头儿一点不减。 细川关船撞翻了几艘小早之后,很快被更多小早缠住,飞起的铁爪像蜘蛛网一样缠住这几条关船。坊津海贼们发疯一样往上爬,在箭雨打击下,下饺子一样纷纷落海,后面的人眼睛都不眨,口中叼着短刀继续登船,双手被缆绳勒的血肉模糊也不管不顾。有的缆绳被斩断,海贼落水,依然冲着关船大声咆哮,直到被海涛彻底淹没。 甲板上早已杀的血流成河,震天的喊杀声随着海风忽远忽近,飘飘忽忽。浓烟四起,就算是海风也一时无法吹散,好一场厮杀,没有巧妙指挥和精心战术,只有你死我活的蛮勇。 突然爆发的混战让崇文措手不及,双方数十艘小船疯狂绞杀在做一团,互相用缆索勾搭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用炮火支援坊津众,天知道铳子落到谁身上。 如果崇文不顾坊津众死活,继续前进拉开距离,就能够迎头拦住细川水军队头,在敌人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之前,用炮火把敌船各个击破,熊野众随后跟进,细川水军一翼很快会被打烂。 不过那只能丢下坊津众了,即使坊津众杀散细川水军,自己也要死光了,崇文有些犹豫不决。就这这时,远处海面传来一片炸雷般的欢呼,有人拼命大喊:“坊津水军桦山氏家臣小五郎,俘获细川水军关船一条,阵斩安宅冬康家臣山文有助,斩首18级啊!” 听到车轴汉子的欢呼,崇文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大声喝令:“全军转舵甲寅位,我们直接冲击贼先头船队,就是阿波水军侧翼,把他们搅成肉泥!” 膏血鸟船的大康水军大声应诺,操帆转舵开始转变航向。刘关在上甲板大声喝令,指挥水手们团结协作,操船前进。 全船处于战争狂热之中,不过大康水军纪律严整,各人严守战位,纹丝不动。只有仴女浓姬头裹白巾,站在回廊上大声喊叫:“杀贼啊!杀贼啊!”没人觉得这呐喊可笑,大康汉子的心也被柔弱女子雌兽般的呐喊点燃了。 此时东北风正烈,联军可以吃上半帆风,虽然风向依然有些吃亏,这时候也顾不上了。随着总兵顺右转舵,滚海龙王战旗直面细川水军先头船队阿波水军冲去,早就急的哇哇大叫的熊野水军一起欢呼,转舵紧紧跟上。 联军突然不顾厮杀中的右翼,全军顺时针旋转。本来两支船队平行向同一方向行驶,联军略略靠前,如今变成了联军船艏对准了细川军最前面的阿波水军侧翼。 龙王岛联军结成一大团,突然从斜刺里冲杀过来,让阿波水军大吃一惊,就这么几条船也敢来送死么?阿波水军侍大将岩城通义也立即下令全军左转舵,以船艏对敌。 就在阿波水军调整阵型,准备迎战联军的时候,联军船队中发出一声惊天巨响,岩城通义恍惚看到在浓烈硝烟中,一枚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迎面飞来,看似慢悠悠轻飘飘,却带着无穷的动能。 那家伙怦然一声,轻松撕碎一面帆篷,继续向斜后方飞行,把一艘关船的楯城破开,落海之前又击中一艘小早,把正在转舵的那条小船船艏打的碎木乱飞,一半船艏都不见了。 这是鸟船船艏的5百斤大发熕开火了,距离180步,正是威力最大的距离,而且敌船密密麻麻,也不用担心准头问题。 这一下给岩城通义的震撼太强烈,他意识到那是一个大铁球,飞行弹道上的一切都被击碎,造成的伤亡更是让人惨不忍睹。什么东西能在这个距离上有这么巨大的威力,熊野水军这是在搞什么鬼。 还没等细川水军彻底调整好阵型,联军已经迫近到百步距离,露台上的两门子母铳在海里青林养浩指挥下开火了。大康铳手几人一组,不断调整射击角度,用一斤炮子轰击敌船。 子母铳虽然威力不如船艏大发熕,但是那铁弹像雨一样落在细川水军船阵中,关船合小早的船板不过寸许,如何能抵挡鸡蛋大的铁弹轰击,造成的伤害比大发熕更恐怖,毕竟船艏那大家伙装填太慢了。 大炮炥李启乾负责全船威力最大的那门大发熕,这让他过足了炮瘾。他催促着水手迅速清洗炮膛,装填**捣实,他大声吆喝着:“换装霰弹,看见阿波家那面战旗了么?就瞄准他,距离合适就打,把他的甲板给爷爷洗干净!” 11 鸟船是4百活人膏血所制,从他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带着邪气。此时,这条亡灵之船如同鬼魅一般,借着风势在船樯帆影之间左冲右突,仴国水军水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膏血鸟船就已经突入阿波水军阵中。 突入敌阵的膏血鸟船又化身为喷铁的猛兽,轰然一声撞开了一条关船,把船艏一侧高高掀起,侧摔到一边。巨大的冲击力让船上细川水军哭喊着东倒西歪,甲板上一片狼藉,船艏也被撕开了桌面大的破洞。 膏血鸟船只是一下巨震,若无其事的向前冲过去。主桅顶上担任上斗的正是鲶鱼仔,他奋力把一块引燃的火砖投掷到敌船上,大火瞬间燃起,飞快燃上帆篷,眼见救不得了。 总兵顺野兽一样咆哮着,指挥舵工搬动舵干,在阿波水军阵中横冲直撞。子母铳也换装霰弹,疯狂的射击,两舷的大康甲士居高临下,把一排排的铳弹箭雨挥洒到阿波海贼的头上,一枚枚火砖神出鬼没的从上斗飞出,落在敌船上就化做火魔吞噬帆蓬甲板,根本就无法挽救。 这就是虎入羊群,阿波海贼哪里见过如此恐怖的战船,下意识的转舵避让。哪里避的开,几十步的距离,大康火器闭着眼睛也能把敌船扫荡一空。 见到滚海龙王旗如此猛恶,后面的熊野水军也狂热呐喊着冲进阿波水军,肆意屠戮已经被打懵的阿波海贼。有生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痛快的海战,这让熊野海贼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了,就算受了伤也根本不知道疼,机械的用手头一切能抓起的东西,向挂着阿波船旗的倒霉蛋们招呼,喉咙早就喊破,有人把牙齿都咬碎了。 战场上一片混战,喊杀震天,船头对船头,船舷碰船舷,就如同陆地上白刃战一模一样,根本就没有指挥,比拼的就是士气和数量。因为鸟船妖魔一样的冲撞,挡者披靡,细川水军士气全无,巨大的数量优势已经无足轻重。 李启乾运气逆天,漫天帆影中他忽然看到了岩城通义的战旗,不过距离百步。正好此时他已经装填好了霰弹,不过在这个距离上,即使是大发熕散布还是太大,很难给岩城通义来一下狠的。 不断有乱箭落到鸟船上,不过大部分都是石箭簇,铁簇很少,弓力又不足,对甲胄在身的大康水手来说如同隔靴搔痒。不时有悍勇的细川水军成功跳上高大的上甲板,不过立即遭到铳弹和箭雨的攒射,很少有近战的机会。 刘关爬到桅杆上观察敌船,身上歪歪斜斜插着几支箭,二出海根本就不在乎,他才不信仴寇真有神箭手,一箭能射中他面门。眼神一瞥,他也看到了岩城通义的坐船,刘关嘶哑着喉咙大喊:“阿顺!转舵丑艮!入娘的大炮炥,把贼将给我轰成肉渣!” 岩城通义有些绝望的看着自己的船阵被撕扯的七零八落,如今只有冲上去把那条魔鬼船围住,让他难以机动,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远远的,他看到淡路水军的两艘安宅船正缓慢向自己靠拢,只要坚持到援军赶到,战局又将一变。 他挥舞着闪亮的仴刀,大声向海贼们传令,只是如此混乱的战场,哪里还有船执行他的命令,急的他不住跳脚,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突然,他看到那条魔鬼船如巨鲸摆尾,转舵向自己的坐船冲过来。 他不由得大喝一声:“不好!左舵满!”哪里还来得及,一声巨响,橘红的炮口焰中一团黑痳向自己呼啸而来,在他绝望的眸子里,那团黑痳变成了一个个狰狞的小魔鬼。这一刹那,他听到了死神的窃笑,随即头颈躯干被铁子打的都是密密麻麻的血洞,哼都没哼一声就仰面而倒。 岩城通义战死了,他的坐舰把被百余枚铁子扫荡,一枚鸡蛋大的铁弹直接把盾城打的四分五裂。大发熕可以装填3斤铁子,一枚一斤封口铁弹,近距离打击那还了得,上层甲板如同遭了飓风,所到之处全部都是拇指大小的铳眼。阿波海贼遭到了可怕的屠戮,至少20余人给岩城通义陪葬,活着的疯狂翻滚,哭嚎惊天动地。 随着这凶悍的一炮,阿波水军全军崩溃,残余船只发一声喊,飞也似的转舵四下逃窜。缓缓前来增援的安宅船也迟疑了,开始向左转舵,似乎是想躲开这艘魔鬼船,先把和坊津水军鏖战的自己人救出来。 在另一个战场,在坊津水军不要命的攻击下,淡路水军游击队损失惨重。8条关船已经沉了3条,1条被俘,3条燃起大火,小早也损失了大半。坊津水军5条关船只剩下1条,还有1条俘获的关船和4条小早船还在奋战。 淡路水军大将安宅冬康怎么也想不通,战斗都打成这样了,这些坊津海贼为什么还不逃跑。这还是海贼么,就算是角根将军的马回众也不能如此悍不畏死吧,这些海贼是中了什么邪了不成。 当他看到那条魔鬼船杀进阿波船阵的恐怖情景,他明白了,这些坊津海贼有喷火怪兽助阵,还有什么可怕,所以死战不退。冬康越接近战场,越清楚的看到那条魔鬼船的威力,他胆寒了,他不能不害怕。 这两艘安宅船是淡路水军的宝贝,是称霸大阪湾的根本,淡路水军一共只有三艘,其中有两艘在这里。一旦在这里损失掉,淡路水军在大阪湾的霸权将不复存在,恼怒的家主细川赖之对自己最仁慈的惩罚也是切腹自尽。 不,他不能和那条魔鬼船拼命,阿波水军已经完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正在和桦山资久纠缠的游击队救出来,等待阿波国方向来的援军。 安宅冬康最后时刻胆怯了,崇文扭头看了看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仍然在顽强奋战的坊津水军,决定还是救桦山资久一命。这一战膏血鸟船火力全开,虽然战果惊人,但是子药消耗太严重,有可能轰趴下对方的两艘安宅船,但是弹药消耗殆尽的后果也是他无法承受的。 随着阿波水军的溃散,视线为之一空,双方的主力舰已经在视线之内,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战,救援己方的伙伴。杀的精疲力尽的坊津水军和淡路水军游击队也开始脱离接触,向自己的本队靠拢。双方主力也不再试图发起进攻,只是相距一里距离,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各自舔舐伤口。 友岛外海的这场激战实在是谈不上友好,双方都损失惨重。细川军方面,阿波水军7条关船,30余艘小早船,千名阿波海贼不复存在,阿波水军侍大将岩城通义阵亡。淡路水军损失了8条关船,10余艘小早。.。就是说细川水军一半参战水军被打掉了。 联军方面,坊津水军损失4条关船,11条小早,桦山资久重伤落海,幸被家臣所救。熊野水军跟着鸟船痛打落水狗,只损失了1条关船,3条小早,战斗力还在。 崇文下令把桦山资久接到鸟船上,虽然黄谦不在,可是大康战船上治疗各种伤病的药物齐备,有可能救回他的性命。 这一战桦山也是拼了老命,身中4箭,头颈都有烧伤,发髻被燎去了一半,月代头变成了阴阳头。一个家伙一刀砍开了他的竹甲,在他前胸留下尺长的大伤口,如果不是那身仴甲,这一刀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崇文再也不敢轻视桦山资久这个矮冬瓜,这家伙真拼起命来也不含糊。他仔细眼看了他的伤势,没发现什么致命伤,这才放心,命把他抬到水手舱,好生救治。二出海刘关是直性人,拍着桦山的肩膀好生夸赞,没把这家伙疼死。 正在忙乱的救治伤患,统计战损,安抚军心。忽然上斗的鲶鱼仔尖声叫喊:“大出海!左舷庚申位来了船队,总有4、50条,还看不清旗号!” 刘关骂道:“贼厮鸟,不用看旗号,铁定是天杀的阿波援军,沼岛来的。”这就是废话,不可能有联军的援兵,来的只可能是敌人。 舷上飞白杰迟疑的说道:“大出海,我们久战疲惫,恐怕寡不敌众,暂时撤兵吧。” 崇文坚定的向下挥手,大声说道:“不,绝不能撤兵!一旦撤兵,必遭追击,恐怕连由良湾都立足不住,我们的人岂不是白死了。东面的淡路水军被我们打的胆寒,西面的阿波水军逆风而来,桨橹手人困马乏还能有几分战力。我们就在这里,占据中央位置,不让他们汇合,来之则战。” 刘关喝道:“就是这样!那些逃走的阿波海贼都入娘的跑到援军那里去了,他们会把战况传到来将那里,我就不信他们不怕铳炮火砖!” 阿波援军慢慢出现在众人面前,总兵顺操纵船舵,白杰不断调整帆篷,始终卡在两军汇合的航道上。阿波援军不断变幻航向,却始终不能摆摊鸟船的阻拦。 大康水手给仴国海贼又上了一堂印象深刻的航海课,庞大的船只在双帆、主舵和艏招的配合下,如何像游鱼一般灵活机动,即便吃水4尺以上,那些平底关船和小早也根本跟不上。刘关哈哈大笑,大康水手们乐不可支,仴国双方海贼众却都沉默无言。 大康上国,仅仅一条船就如此威猛,谁是敌手? 12 阿波援军挣扎了几次,终于放弃了与淡路水军汇合的努力,收桨猬集一团,默默停在一里之外,不敢靠近。崇文命九鬼隆良监视东侧的淡路水军,自己一条船盯着阿波援军,心不在焉的玩着海上追逐的游戏。 崇文所料不错,阿波水军被吓破了胆,逃到援军本阵的海贼一顿添油加醋,让仴国来将不敢直面那条魔鬼之船。 一度阿波水军向前迫近了一些,进入到大发熕射程,大炮炥嘻嘻哈哈的冲他们开了一炮。虽说是警告性的射击,但也产生了足够威慑,阿波援军立即转舵,退到了安全距离。 三股船队相距不过2里,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的旗帜,却陷入了微妙的对峙。三方不断机动,试图抢占有利的风向和海流,或者等待对方犯下愚蠢的错误,再伺机进攻。这不再是武力的较量,而是航海技术的比拼,在这场战斗中,膏血鸟船依然占尽上分。 申时末刻,从东南海面蜂拥而来一大片小渔船,却被淡路水军阻隔在战场之外。刘关哈哈大笑道:“大出海,我说民心在龙王岛一边吧,你看如何,沿海的海贼们都来支援我们了。” 浓姬摇摇头,说道:“不,他们是等着战斗完结,打捞海上漂浮的财物的。” 刘关脸色一暗,说道:“入娘的,这不就是海上秃鹫么,飘的都是破烂,能有什么财物。” 浓姬铁青着脸说道:“桅杆帆篷,绳索弓箭,死人身上的衣物,对于他们都是财物。” 刘关为之气结,低声骂道:“直娘贼,死人的衣物也扒,不嫌晦气么。” 半个时辰以后,崇文不由得心为之一沉,膏血鸟船上也一阵骚动。原来从东北方向又驶来一股船队,为首的是一艘胖大白虫子一般的安宅船,细川氏把压箱底的兵力都集中到了友岛战场。 就算是胆大包天的二出海刘关也不由得有些紧张,他低声问道:“大出海,怎么办?” 崇文看着东面细川水军的欢呼,冷冷的说道:“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有进无退,我们逼上前去,叫阵!” 刘关一呆,随即大笑道:“也好,打掉他两艘大家伙,看他还敢猖狂!” 在细川东西两股海贼众惊讶的目光中,联军毅然转舵,向淡路水军缓缓逼过去。刚刚恢复了些士气的淡路水军看着那艘魔鬼船不顾后面阿波水军的追踪,气势汹汹的向自己逼过来。淡路海贼不由得心中一凉,似乎向他们逼近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头受伤的吃人猛兽。 就算联军遭到前后夹击,自己也要首当其锋,一顿炮火倾泻下来,有几人能够活命,岩城通义战死的惨状震撼了太多人。那艘魔鬼船太可怕,细川水军能不胆战心惊,毕竟谁也不是真拿自己性命不当回事。 终于,在这场心理博弈中,安宅冬康退缩了,他没有勇气把本钱都折在这里。 冬康终于下令三艘安宅船转舵后撤,其余关船和小早继续监视联军。见三个大家伙开始撤退,崇文也下令减速,不再继续逼近。尾随的阿波水军看到淡路水军开始撤退,也停止了前进,在联军后面约一里海程处徘徊。 淡路水军交替掩护,缓缓后撤,联军也不过分逼迫,两股船队渐渐靠近纪伊国海岸。天黑之前,坠在后面的阿波水军已经不见了踪影,淡路水军也消失在了地岛关所背后。只是海上依然有鬼魅一般的船灯闪烁,那是沿海渔民在打捞所谓的财物。 这一片海域对于崇文来说十分陌生,绝对不敢夜间行船。不过有九鬼隆良领航,那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他就算闭着眼睛也绝不会撞到暗礁上。 当晚,联军驻泊在加太湾一个无人的荒凉澳口,一天的厮杀让联军十分疲惫。崇文担心细川水军夜间突袭,尤其是担心火攻,在泊地外围打下木桩,拉起铁链,足以阻挡火船冲撞,这才下令全军歇息。 海贼们累的狠了,也无力收拾船上的一片狼藉,在一片黑血碎肉之中啃着发馊的饭团,有些啃着啃着就睡着了。大康水手也累的不善,不过六个仴人没有参加战斗,充作了厨子,他们把甲板冲洗干净,然后大桶的米饭和味增汤提上来,还有一些豆豉下饭。 舶长舱里,崇文享受着浓姬烹制的仴茶,觉得全身的骨肉似乎没有那么酸痛了。舱中只有他们两个,鲶鱼仔和花子在舱外伺候,昏暗的船灯下,暧昧的味道充满了狭小船舱。 崇文舒服的叹了口气,说道:“这片海实在难缠,风向随时会变。如今我不怕淡路岛那几艘大笨船,我怕的是通过纪淡水道遭到火攻。” 浓姬看着崇文,眼中的狂热已经消失,只有如水柔情。她轻笑着说道:“不会的,细川水军撤退了,不会再阻拦你了。” 崇文诧异的问道:“这是为何?” 浓姬淡淡的说道:“因为细川赖之想明白了,他和你拼的你死我活,便宜的只有大内义弘。” 崇文何等聪明,立即反应过来,哦了一声说道:“他知道我不会抢他的大阪湾,我要进的是琾城。如今在琾城利益最大的是大内义弘,不是他细川家,他何必为他人的麻烦拼死拼活。” 迟疑了一下,他不解的问道:“他就不怕我带着大军到了琾城就不走了么?” 浓姬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带着大军根本就进不了堺港。” 崇文奇道:“这又是为何?” 浓姬微笑道:“琾城是个商贾自治城市,他们选出十人会和众管理城市,自然就有他们的法度。武装船只是不允许进港的,就算进到港口也不会有人跟你做生意。” 崇文大笑道:“他们就不怕我纵兵上岸,把他们的钱货抢个精光?” 浓姬说道:“琾城可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他们虽然没有修筑城墙,但是挖掘了宽大的壕沟。这些商贾一个个富可敌国,花大价钱养了一支浪人武士组成的雇佣军,平时缉拿盗贼,战时就是保卫琾城的力量,一般的守护豪强可打不下琾城。” 崇文笑道:“那是他们没有见识过我的大炮。” 浓姬笑的更灿烂了,柔美的声音把崇文魂都勾走了:“可是那对大出海又有什么意义呐?你不是桦山资久,你不会杀鸡取卵,对么?” 崇文一把把浓姬娇小的身体搂在怀里,恶狠狠的说道:“若是你今晚伺候的爷爷不好,我就下令把琾城抢光,再把他们那些破木头房子夷为平地。” 浓姬哈哈大笑道:“若是你满意又该如何?” 崇文按耐不住的撕扯浓姬胸前大襟,口中急促的说道:“那我就给琾城一个京都也比不了的无双繁华!” 一夜豪情万丈,抵死缠绵,春风几度,醒来的崇文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倦意。 生命之奇迹真是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和南京城那个崇文天子简直就是两个人,那是一个毫无激情和活力,也不懂生之意义的玩偶。如今的大出海,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像天上的雄鹰,海中的鯨鲵一般自由,为活下去拼死战斗,也纵情享受苍天大海赐予他的无穷快乐。 有时候他在想,他真的还想回到南京,夺回属于自己的皇城么?他无法回答。 在不远处的仴国京都,那些继承家族荣耀的仴国小权贵们,和过去的自己有什么区别?一具具行尸走肉而已,就让我大康的大炮,打碎他们的鹊巢春梦吧。 浓姬抚摸着那块蒲牢昆玉,好奇的看着那个奇异怪兽,凶恶的面目,却有一双胆怯的眼睛。她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崇文说道:“这是蒲牢,龙的儿子,他喜好巨大的声音。” 浓姬抚摸着崇文光滑的胸膛,说道:“就像你,喜欢大炮的巨响。” 崇文摇摇头,笑道:“可是蒲牢又害怕鯨鲵,一旦大鲸愤怒的吼叫,他就吓的飞快逃跑。” 浓姬幽幽的说道:“那可不像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远离庞然大物,避开那些会给你灾难的家伙。” 崇文心中一动,这是否就是祖父留给自己这块昆玉的真意?那些真正疼爱自己的人,大约总是一样的想法吧。他叹息一声说道:“这是我祖父给我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浓姬说道:“他还留给你其他的么?” 崇文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声音低沉的说道:“是啊,他留给了我太多,是整整一个世界,可惜我全都入娘的丢掉了。” 浓姬察觉到了崇文心情忽然低落,侧身撑起头脸,把秀发拂到一边,,俯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幽魅,这都是幽魅,你有一个真心疼爱你的祖父,还不知足么?” 崇文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祖父很严厉,但是对我只有慈爱,我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不过祖父再疼爱我,他的东西终究是他的。。。我的东西,我要用我自己的手拿过来。现在,我就去会会仴国的庞然大物,看看我的幽魅到底如何。” 13 一切如浓姬所料,联军顺利通过了纪州西海岸和地岛之间的狭窄水道,居然一条细川家的战船也没有发现。细川水军放弃了这个关所,全部撤到淡路岛去了,联军一矢未发,浩浩荡荡进入大阪湾。 二出海哈哈大笑,冲西面开了一炮,向细川水军小小的示威了一把。 船队绕过关口的海角,转向东北方向行驶,百里海程之外就是终点堺城,龙王岛众历经千难万苦打通的海上航线,就要成功了。 大康水手们兴高采烈,甚至舱内聚赌都放弃了。这些精力充沛的家伙聚在两侧船舷,畅想着堺城的女人和美酒,互相开着粗野的玩笑,不时爆发出哄然大笑。 果然是仴国最繁华之所,一路上村邑连着村邑,从海上可以看到无尽的稻田和整齐的道路,不时有精巧的山城掠过,规制庞大的佛寺和神宫到处都是,人烟之稠密与大康江南繁华也不相上下。 只是很少看到大牲畜,田间没有耕牛,陆上没有马车,只有人拉的小型平板车辆,大部分行商人都是背的箱笼。偶尔可以看到跨马武士,背弓挎箭,腰间插着太刀和肋差,在道路上呼喝。只是那马和大康的驴也差不了太多,若不是仴人矮小,双脚要拖到地上。 行人大多戴着宽大斗笠,面目隐在斗笠下看不清,纻麻布的深衣,腰间系着大带,赤足草履。仴人贫苦,路上基本见不到绸缎衣物,连细密厚实的棉布都很少。仴人染料也缺乏,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青灰色,女人也不例外,倒是有行脚僧人穿着土黄色僧袍,有些生气。 偶尔有贵人乘坐二人抬的小轿,与大康大轿厢在肩上不同,仴轿是吊在一根粗杠之下,轿厢小的如同鸽子笼。初时康人以为是仴人抬着什么重物,看见有人从那鸽子笼中走出来,才明白这是入娘的仴轿,引得船上那些家伙一阵疯狂笑骂。 仴女出行也都戴着大斗笠,笠下罩着轻纱幂蓠,长及腰腹,甚至到脚面。足衣下踏着木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扭动屁股,大康战士哪里见过这等风情,总是引来一阵抓心抓肺的口哨和调笑。 不过大多数仴女都是田间农妇,粗笨不堪,除了徐义这个奇葩,没人有那等口味。 仴人村落都是一堆矮小的不像话的木屋群,康人奇怪,这些仴人几乎不养家禽家畜,不要说牛马这种大牲畜,就是猪羊鹅鸭也没有,只有很少的鸡和狗。不过狗是狩猎和看门防盗用的,鸡是报时用的,仴人连鸡蛋都不吃。 因为没有那些闹哄哄,随地拉屎的家畜,所以仴人村落比大康小巧,更沉寂和干净。这让大康战士有些不适应,尼玛村里静的像鬼一样,哪里有人畜烟火气,这是家么? 崇文有些担心,问浓姬:“你们仴人不吃肉么?我的兄弟们天天鱼虾,没肉吃可不行,身上无力如何打生打死。” 浓姬说道:“仴国是神佛之国,公卿武士是不吃肉的,除了一些鱼。只有乡下农民饿的狠了,会偷猎一些麋鹿野猪,你们要补充肉食怕是不易。” 崇文默默看着岸上仴国风光,好久才说道:“既然仴人不食肉,那么公卿领主冬日的皮裘,将士的甲胄自然是极缺乏了,琾城的皮货又从何而来?” 浓姬说道:“自然是芶丽国和大康。” 崇文叹道:“熊野山中,麋麂野猪和熊罴不计其数,只是因为地岛关所阻隔,纪伊百姓吃不上大米,近幾采买皮货居然要不远几千里到芶国和大康。。。我无论如何要为熊野和坊津的海贼们讨个公道,不然对不起海底那些冤魂。” 浓姬握紧他的手,说道:“你能这么想,全仴谁也阻挡不了你的新航线,你将成为新的绵津见大神,来自大海的恩主。” 崇文低声问道:“那你愿意成为神婆么?” 浓姬没有回答,指着远处宽阔的埠头说道:“看,琾城!” 琾城并不算天然良港,没有深入海洋的海矶挡住海风。不过这里是大阪湾,除了几条狭窄水道,基本是封闭海域,不存在强劲海风,所以也算不上琾城的劣势。那些能干的商贾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用石头筑出宽大的埠头供船只停泊。 这里的气氛却与一路上宁静的乡村小城不同,嘈杂气氛扑面而来。 远远就能看到数不清的商船,帆樯遮天蔽日,几道深入大海几达一里的石埠几乎没有空闲的泊位。在无数小型仴船之中,也能看到高大的大康遮洋船。由于仴船吃水太浅,强度又不够,很难进入远洋航线,不少仴商购买了康船用于远洋贸易。 埠头上不少船只在卸货,到处是大呼小叫的海商和赤脚扎白头巾的码头搬运工人,一派繁忙兴旺的气象。人货一直连绵到岸上,那是一个庞杂的商业城市,一座座规整的坊町延伸到视线之外。除了那些低矮的木屋,也有高大的佛塔和游廊花街,和不知道什么名堂的馆所。 庞大的城市四周有两道壕沟围绕,壕沟中间有交错的通道供人货通行,通道上设置了关卡,可以随时巡查临检往来商人的货物,却并不收城门税。 码头上也不设税所,但是会和所在码头上设立了评定机构,仲裁机构,警哔机构,用于制定汇率,统一度量,调解纠纷,缉捕盗贼。所以码头上虽然繁杂,却并不混乱,把这么巨大的商业城市管理的井井有条,竟然还没有官府,连崇文也啧啧称奇。 这,就是所有康商梦想中的琾城,仴国的财富之城。 船队绕过一道石埠末端,一艘打着小旗的小艇迎上来拦住去路。 小艇上甲板站着一个身穿一纹字和服的矮壮汉子,看不清服饰上的家徽,似乎是个会和所吏员。这家伙身材不高,梳着唐轮头,站在船头向庞大的船队看了看,摆手喝道:“停船!我是会和所十人众连山琮二郎,对不起,我要登船查验方可入港。” 白杰扔下网梯,喊了一嗓子:“上来吧!” 连山听不懂,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桨手靠近鸟船,他攀折网梯灵活的攀上船头,稳稳站在上甲板上,眼睛四处打量着这艘大船。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船只。船上水手一个个须发蓬乱,目露凶光,还佩戴着兵刃,一看就不是良善海商。 高高矮矮的龙王岛众簇拥着崇文来到连山面前,崇文面貌虽凶恶,说话却温和:“贵员有何贵干啊?”柴德美担任翻译,他身上那股子商人气最重,适合与港口吏员打交道。 连山问道:“你们就是和细川水军发生战争的大康水军么?” 崇文笑道:“准确的说,我们是打退海贼袭扰的大康龙王岛海商,熊野水军和坊津水军是我们的警固众。” 连山沉吟道:“你们是几十年来第一条到琾城的康船,至少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们是如何通过濑户内海的?” 崇文说道:“大海很大,谁说进出康仴只有濑户内海一条航线?” 连山明白了,这些大康水军找到了一条新航线。他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震惊整个琾城,这意味着琾城的康货再也不会受制于山口城,不会受制于松浦氏、大内氏和濑户内海无数大小海贼,不知道会有几家欢乐几家愁,连山氏要如何在这里分一杯羹呐。良久,他才说道:“你们带来什么货物?你们全副武装,如何让我相信你们是来诚心交易的?” 旁边早恼了二出海,刘关粗声大气的喝道:“你这贼厮鸟好不晓事理,我们提着脑袋在海上奔波几千里,不是来交易,是跟你们玩耍来了不成!” 崇文拦住要发作的刘关,依然温和的说道:“我们带着几百匹木棉,2千两沙金,另外沉香木、**香、没药、玳瑁之类,确实是诚心交易。” 连山也是吃了一惊,这些东西都是仴国紧缺的物资,尤其是木棉和香料,是佛寺必须的东西,由于海运艰难,价格极贵,甚至有价无市,阖仴国的僧众都要发狂了。木棉是高僧袈裟最好布料,香料更是寺庙制香必不可少的东西。 连山摇头道:“这些似乎都是南蛮货,不是康货。” 崇文笑道:“康人就不能贩运南货不成,这算哪家道理。” 连山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是说你的新航道要通过南蛮地么?” 崇文不满的说道:“你不过一舶港吏员,我有必要告知你海上之事么?” 连山躬身施礼,说道:“失礼了,我只是好奇而已。” 崇文摆手道:“无妨,如此我等能进港了么?” 连山正色说道:“不能,会和所商法度明文规定,番舶不得持械入港,你们全副武装,怕要惊扰琾城商民。” 崇文嗤笑道:“我们赤手空拳,如何能走几千里海路,远的不说,昨天恐怕就被细川家的海贼抢光了,你这人实在是可笑。” 连山躬身说道:“对不起了,你所言有理。只是这状况实在没有先例,我不能擅自放你们进港,须会和所十人众公议定夺,你们还要在港外稍候一时。” 崇文皱着眉头说道:“如此你快去快回。” 14 大康水手可没有崇文的涵养,连山琮五郎还没下到小艇,龙王岛众就纷纷喝骂起来:“这蛮夷如此无礼,活的不耐烦了么!” 二出海刘关骂的最凶,崇文却指着岸上说道:“你看,他们并非全无防备。” 刘关看过去,果然岸上聚集了武士,总有4、5百人,按仴国的说法就是一备兵力。这些家伙可不是穷苦的海贼众,一个个身配长短仴刀,一排大楯竖在阵前,尤其是都有铁盔甲胄,真正的皮铁札甲,可不是竹木片。 刘关不吭声了,真要打堺港,岸上这些家伙虽然会给海贼们带来些伤亡,但是在炮火掩护下,联军总能杀进琾城。可是千辛万苦开了这条海路,在这里大开杀戒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只能先忍了这股鸟气,找机会狠狠揍连山一顿。 崇文对连山倒并不反感,他让鲶鱼仔把九鬼隆良请来。桦山资久伤重,满头满脸包的都是白布,暂时不能理事,崇文把车轴海贼小五郎请来,让他代表桦山家与琾城商议通商的事情。如今地岛水关已经撤了,大隅和熊野的特产没理由不运到琾城贩卖。 几个人商议一阵,会和所的小艇又划过来了,连山微笑着说道:“让大人久等了,会和所十人众一致同意你们可以进港。” 崇文笑道:“这就对了嘛,你们疑我,如何让我信任你们。” 连山说道:“不过会和所也有条件,你们只能在码头交易,不得进城。” 这可让大康水手们气炸了肺,爷爷们千辛万苦,一路都是蛮荒和海贼,好容易到了有女人有美酒的地界,却只能看不能碰,这不是作弄人么?有性急的纷纷喝骂起来,脾气暴躁的就要拔兵刃。 连山慌忙说道:“不是不能进城,只是不得携带兵刃,不得着甲,若与他人起了纠纷,要听仲裁所处分。” 崇文问九鬼隆良和小五郎道:“你们之意如何?” 两人都表示同意,山野海贼心中都有一个大城之梦,到了眼前不亲眼看看琾城的繁华怎么行,不带兵刃就不带吧,细川水军都打败了,琾城还敢捉人不成。 崇文说道:“如此我等同意你们的条件,头前引水吧。” 连山转头要下船,崇文却一把拉住他,说道:“让艇上橹手引水便是,我有一桩好生意,不知连山大人是否有意。” 连山眼睛一亮,问道:“是何生意?” 崇文说道:“如今水道已通,熊野山的麂子皮、野猪皮、熊皮,纪州的黑江涂漆器,都是冠绝仴国的好货,东边还产蜜橘和青梅。还有大隅国的龙门司烧,有秘制配方,论陶器之精美结实,绝对是仴国第一。坊津以北的萨摩国还产烧酒,非你们那些浊酒可比,又清又烈,实在让人过饮不忘。” 连山喜道:“货在哪里?有多少?” 崇文一指九鬼和小五郎,笑道:“那你只能问他们了。” 琾城的引水员确实厉害,如此紧张的泊位,愣是把30多条船都塞进了港口。崇文赏了海贼200贯文钱,足够海贼们在琾城暴爽一顿了,不过这钱可不是白给的,两家要用皮货、腌肉、烧酒、蔬果等等偿付。 两家和连山琮二郎在舱里谈生意,联军海贼众没什么鸟事,拿了赏钱,兴高采烈的跑到岸上耍去了。 过关卡的时候还是有些小纠纷,有些被搜出兵刃的海贼颇为恼怒。不过花花世界就在眼前,腰里还别着不少钱,海贼众心情大好,也犯不上跟几个浪人过意不去,威胁几句,缴了兵刃就过关了。 恶石岛上获救的几个仴人也要告辞了,崇文却没有立即放他们走,把他们带到艉楼露台处,除了鲶鱼仔和徐海在一旁伺候,其余人等都赶了下去,露台上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崇文说道:“龙王岛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共过患难的兄弟,我知道你们都是普通仴民,家中并不富裕,有些还生计艰难,龙王岛不会坐视不顾。” 他示意鲶鱼仔提过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黄金。崇文说道:“这里有一些金子,你们每人都可以分到百两,足以让你们一家衣食无忧,你们拿着吧。” 几个仴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一辈子铜钱都没有过几文,哪里见过这么多金子,一时间都傻了。鲶鱼仔提着金袋子来到他们面前,笑呵呵的把金子塞到他们各自的手里。几个仴人长跪不起,感激的抖抖索索,不知道说什么好。 崇文好言抚慰,一一把他们拉起来。然后说道:“不过我也有条件,我要你们各自在京都安家,干些能干的营生,也许将来需要你们帮一些小忙,你们能够答应么?” 一个看起来沉稳的仴人说道:“大出海殿下不要说帮忙的话,我们也是龙王岛的人,大出海殿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崇文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你是叫新田良介吧,我记得你是识字的。” 新田良介说道:“在下是个纸商,粗通文墨,就是识几个字而已。” 崇文摸出一个鹿皮信袋交给新田良介,说道:“我在京都有一位故交,多年未见了,十分想念,烦劳你替我把书信转交,不知你能否办到。” 新田良介双手接过鹿皮袋,低头看了看。那袋上写着一行华字:大康镇海卫鞍韂监制。字是认识,可他不知道这是大康军用书信袋。新田良介抬起头问道:“这书信要送到京都哪里,交给谁人,在下一定送到。” 徐海凑到他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几个字。新田良介吃了一惊,诧异的看着崇文,崇文微笑着说道:“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书信送到,我那位老友必有重谢。” 新田良介郑重的说道:“此事就交给在下吧,在下绝不辜负殿下重托。” 崇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相信你。”他向鲇鱼仔点点头,海贼少年取出几面小小的滚海龙王旗,交给新田良介等几个人。崇文又说道:“这是咱们龙王岛的船旗,以后有人会拿着同样的旗帜找你们,那一定是自己人,你们要按他说的话去做。” 新田良介说道:“大出海殿下放心。” 崇文转向其他人,说道:“你们都不识字,一切听新田良介吩咐就是,你们要尊敬他,服从他,帮助他就是帮助我。永远不要忘了,你们是龙王岛众,我们是生死兄弟。无论有什么难处,只有找到这面船旗,就一定会得到帮助,明白么?” 新田良介说道:“请大出海殿下收我们做家臣吧。”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龙王岛没有臣下,龙王岛也不允许任何人役使别人。为龙王岛效命,都必须是发自内心,我们不需要虚情假意的朋友。你们要永远记住龙王岛的誓言:同生死者,即兄弟。” 几个仴人不由得泪流满面,从此他们不再是被武士和地头踩在脚下的平民,他们背后站着强大的龙王岛,在那个地方,他们都有同样的尊严。 崇文轻声说道:“弟兄们,回家去吧,和亲人团聚,尽快到京都安家。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京都见面的。” 几个仴人涕泣而去,浓姬和花子又该如何。崇文在甲板上向新田良介等挥手告别,回头看到浓姬站在艉楼外廊,海风吹拂着她轻柔的长发,在粗蛮水手中如污中之莲,越发显出脱俗风采。如今就要分别了,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他心中不由得一痛。 正在犹豫要不要和浓姬说几句话,码头上跑来一个仴人,不住冲船上喊着什么。柴德美给崇文翻译道:“他说他是琾城花江家的牙人,花江家是琾城三世老店,本钱雄厚,信誉卓著。他说他奉家主之命知会大康货主一声,无论船上有什么海货,他们花江家都全包了,价钱好商量。” 崇文有些头疼,他对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实在是不通的很,他扭头问柴德美道:“明美,你以为如何?” 柴德美笑道:“仴人巨商没有我不知道的,从没听说过这个花江氏。如果我所料不错,我们到琾城主要不是售货,而是采买,我们要采买的货物可不是小数目,非巨商大贾不能囤积。如这花江家,备齐我们的货物也许是一月以后,我们等得,龙王岛等得么?” 崇文一想,老柴说的在理,他拍着柴德美的肩膀说道:“明美,这商事我实在是不擅长,和琾商打交道就由你出面吧。” 柴德美苦笑道:“我如何知道大出海的心意,差事办的不妥总是不好。” 崇文笑道:“办差了也比我办的强,你也是龙王岛的人,打仗杀人我不要你拼命,这商事你可不能推脱。” 柴德美也是爽快人,慨然答应道:“既然大出海信得过我,那就交给我便是。” 此时膏血鸟船泊位上不知道来了多少仴商,正在吵吵嚷嚷,激烈争执,为这船海货的归属拉拉扯扯。柴德美并不着急,只是笑眯眯的看着这些仴商,他知道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人多嘴杂,什么生意也谈不成,只有等仴人争出个眉目,才是正经谈生意的机会。 崇文正要趁机溜号,忽然被一片响动惊动了。往通城关卡那边眺望,只见不远处城关方向涌来一票僧人,总有3、40人,在一片青灰人潮中,土黄色的僧袍尤其显眼。 这些僧人可与大康和尚不同,他们白巾包头,手中握着丈许长的长柄巴形?刀,十分雄壮,拥着一个老僧,向鸟船涌来。 刘关诧异道:“入娘的,这仴僧如此凶恶,不会是来打劫的吧,让弟兄们披甲吧。” 崇文笑道:“打劫未必,抢购倒是可能,看来这趟生意着实做得。” 15 果然,那队僧人直奔膏血鸟船,来到泊位,嘈杂的仴商一下都安静下来,纷纷向那老僧躬身施礼。老僧面色平和,双掌合十,一一还礼。仴商让出一条路,一个武僧向船上喊了一句什么,柴德美给崇文翻译:“他说,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大师来访,请船主下船迎接一下。” 刘关笑骂道:“贼秃让大出海下船迎接,真是苍蝇包网巾,好大面皮。” 崇文说道:“无妨,那老和尚没有恶意,我一个水手,下去迎他一下又有何妨。”他向来财牛和柴德美一招手,两人跟着他从跳板下到码头。巨人生的黑亮猛恶,船上还不觉得,来到近前那种震撼实在难以形容,仴人一片惊呼。 那老僧却面色如常,向崇文双手合十施礼,用有些怪异的华语说道:“贫僧绝海中津,敢问大出海殿下是哪一位?” 崇文拱手还礼,说道:“在下就是龙王岛大出海,这厢有礼了。” 绝海中津客气的问道:“我听说大出海殿下的船货有不少是佛用,可否让贫僧一观。” 人家只说看看,又没说买下,崇文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转身冲柴德美使了个眼色,柴德美上船找鲶鱼仔要样货去了,崇文这才对绝海中津说道:“大师看货自是应该的,只是大师的随从太多,又持有兵刃,我的伙伴都是粗鄙之人,冲撞了大师就不美了。” 绝海中津点点头,说道:“如此贫僧一人上船就是。”转身低声对一个武僧众吩咐了一句,那武僧向后面一挥手,众僧恭敬的低头退下。崇文请老和尚先行,绝海也不客气,当先上了跳板,崇文二人跟在身后。来财牛雄壮的身躯踏在跳板上,让人担心他一脚踏实就会断掉。 崇文从侧舷上船,抬头一看,艉楼上的浓姬已经躲到舱里去了。他心中微喜,浓姬又能在这条船上多呆一阵子了,一时间竟然对绝海老和尚大有好感。 几个水手捧着货样站在舯甲板,绝海一看眼睛就亮了,抚摸着一匹木棉布说道:“这是上好的麻逸木棉,好东西啊,大出海有多少?” 崇文老老实实的答道:“230匹。” 绝海轻叹一声:“货是好货,可惜就是太少了。”眼睛一亮,看到了大块沉香,拿起来又看又闻,在枯瘦的手中摩挲,喃喃说道:“这是上好南蛮彭坑地的沉香木,比康国的还要好。正好给梦窗疏石大师打造一串佛珠,大师在四天王寺传法,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老僧是真识货的,像吉兰丹的粗降真香,遐来勿的苏木,大食的没药,三岛的黄蜡,无不一看便知来历,每一样都爱不释手。像沙金、玳瑁、象牙这些异宝,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看过样货,绝海中津躬身施礼诚恳的说道:“大出海的船货大多都是礼佛所需,或是治病的良药,又是仴国不产,海贸断绝之物。若是施主售卖给商人,寺庙必遭奸商盘剥,救人的药材也无人用得起,这岂不是阻了大出海殿下慈悲之心,恳请施主将船货售与本寺。” 崇文说道:“并非是我惜售自珍,只是我要的不是金银,不是铜钱,我要的是百姓急需的物资,粮食铁料,油盐酱醋,茶叶纸张,錫铜硫磺,这些货物寺庙如何齐备?” 绝海中津微微一笑,说道:“弊寺虽陋,想来备齐施主的货物也不算难,施主放心就是。” 崇文一伸手,鲶鱼仔把一折纸交到崇文手里,崇文递给绝海中津,说道:“这是我们要采买的货物清单,请大师一览。” 绝海中津接过来观看,这老僧精通华学,阅读华文佛经都不在话下,看这些货物清单自然全无窒碍不通之处。略一浏览,他说道:“这铜、锡、铅都不难,只是这铁料在仴国价格高昂,施主为何不在大康采买?” 崇文刚要回答,只见绝海老和尚忽然眼睛定住了,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崇文顺着绝海中津的目光看去,正是浓姬忽然站在了艉楼回廊上,扶着栏杆,正微笑看着老僧。 崇文冷冷说道:“大师虽说是出家人,可是如此直视别人的家眷,怕是不妥吧。” 绝海中津收回目光,有些疑惑的看着崇文说道:“贫僧失礼了,只是。。。浓姬殿下可是大出海家眷么?” 崇文说道:“自然是。” 浓姬已经沿着木梯袅袅婷婷的走到二人身边,花子侍立在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原来刚才是收拾行装去了。浓姬微笑着说道:“绝海大师,大出海是与你说笑,不可当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眷属。” 绝海中津这才回过神来,冲浓姬施礼道:“听说殿下坠海殒没,贫僧还为殿下念过《地藏菩萨本愿经》,不成想是个泼天误会,贫僧实在是荒唐。” 浓姬正色说道:“若没有大师虔诚诵经,我如何能够遇到贵人,重见天日。如此说来,大师也是我的恩人。。” 绝海中津双掌合十高诵佛号:“阿弥陀佛,惭愧,惭愧。” 崇文诧异的看着浓姬,问道:“莫非你认得这位大师?” 浓姬说道:“不仅认识,绝海大师还是我家门的挚友,父亲大人的佛法老师。” 绝海中津看着崇文,说道:“大出海殿下搭救素不相识之人,想来也有一颗慈悲佛心,贫僧暂且把浓姬殿下接到寺中,送还给她的家人,大出海殿下不会不允吧。” 崇文心中万分不舍,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起心肠说道:“固所愿也。” 绝海中津又一次合十施礼,说道:“四天王寺绝不会忘记殿下大恩大德,大出海殿下所需的货物,鄙寺加倍以偿,以报善人。” 崇文勉强笑道:“如此我和那些奸商还有什么区别,大师以为龙王岛是施恩图报,趁人之危之人么?” 绝海中津微微一笑,顺手取下手中一串佛珠递给崇文,说道:“既然殿下不会贪利忘义,就把此珠赠给你吧,鄙寺在琾城也算是薄有虚名,无论你们遇到什么事情,只要持此珠到鄙寺,阖寺僧众必为大出海殿下效力。” 崇文有些迟疑,浓姬接过佛珠,递给崇文道:“这是绝海大师的诚意,四天王寺是琾城首屈一指的大寺,绝海大师更是高僧大德,如果不接是十分失礼的事情,拿着吧。” 崇文这才接过佛珠,合在掌上拱手致谢。 绝海中津说道:“如此贫僧告辞了,三日之内,此据上的货物一定送到此处,施主但请放心。” 浓姬依然微笑着对崇文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这是我们的。。。幽魅。” 崇文没有说话,看着浓姬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走上跳板。小侍女花子走到崇文面前,深施一礼,很久没有抬头。崇文轻轻扶住她,小姑娘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崇文用袍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说道:“回家吧,记住,在不远的龙王岛,你还有一个家。” 共同战斗过的情义是深厚的,这些仴人纷纷离去让龙王岛众怅然若失,不过第二天大出海总算是开恩,放大康水手们进城,这些家伙心情也爽利起来。崇文嘱咐道:“你们身上没有兵刃甲胄,不可与人争执,最少要三人一队,万万不能落单,天黑之前无论如何要回到船上。” 水手们笑着应诺:“大出海放心,我们晓得轻重,大家只是寻开心,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说笑。”崇文知道这些人的德性,不与人口角斗殴是不可能的,好在没有兵刃,不会出人命,多嘱咐一句也是聊胜于无。 他摆摆手说道:“滚吧。” 船上只留下了总兵顺、鲶鱼仔、来财牛、柴德美和两个身上有伤的水手,加上桦山资久和九鬼隆良两个。桦山伤重,还不宜走动,崇文拉着九鬼隆良和柴德美聚在桦山的舱室,商议以后的事情。 崇文说道:“既然我承认你们是我的警固众,就没有不付钱的道理,赏钱我已经给了,回航的时候,我把你们的船舱都装满大米,如何?” 两个海贼头子感激涕零,九鬼隆良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帮助我们击败细川水军,打通了海路,我们的土产可以直接到堺城换来大米和布匹,从此我们衣食无忧,将来康船从我们的家门口路过,会让我们更加富裕,这已经足够抵得上我们的奋战了。” 崇文微笑着说道:“一码是一码,生意是生意,友情是友情,该是你们的我一文都不会少。至于说道友情嘛,就要另外说一说了,你们在劣势之下顽强奋战,我很敬佩你们的勇武,我喜欢你们这样的好汉子。 所以我认为你们够资格成为我的朋友。既然是我的朋友,我就要帮助你们,让你们尽快强大起来,让你们的人民尽快过上好日子,吃的饱养的壮,有更好的船只和武器,才能更好的保卫这条海路,保护将来这条航线上的商船。” 崇文向鲶鱼仔示意,鲶鱼仔取出两个黑漆漆沉甸甸的黑漆木函,放在书案上,崇文拿起一个木函推到九鬼隆良身前,说道:“这是3百两黄金,你要用它购置兵器甲胄,修理和补充船只,多打猎物,多制漆器,尽快富裕起来。” 九鬼隆良眼泪都快下来了,这汉子哽咽着说道:“大出海之恩,九鬼家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 崇文忽然诡异的一笑,说道:“你先别感恩戴德,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还要收取你的利息。我要年息5厘,分20年还清,你可同意么?” 16 九鬼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把那沉重黑函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长脚跑了一般。无论康仴,低于年息4分的贷款几乎没有,这个子钱只有5厘,而且分20年还清,几乎是白借钱,这是真心的帮助。 崇文转头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桦山资久,好一会儿,终于笑了出来,说道:“我说过你是一个蠢货,现在我还是这么想,不过我喜欢你这样不怕死的蠢货。这一战你损失了大部分船只,有很多家臣战死,你也受了伤,这都是为了入娘的新航线,作为朋友,龙王岛有责任帮助你。 这是5百两黄金,足够你添置船只,招募家臣,恢复元气了。不仅如此,你还要发展民生,让你的城池海港尽快繁盛起来。当然,这钱也是贷款,条件和九鬼家一样。 将来,九鬼会控制整个东仴国海航道,你的船队会控制南仴国海航道。从平户到琾城,是走濑户内海还是走你这条航线?这就要看你坊津水军干的怎么样。你看看你那破城,我要是康商也不敢信任你,你那几条破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如山的财货。” 桦山资久要起床行大礼,崇文按住他说道:“朋友之间没有这个必要,你若是我的家臣,我受得你的礼,也不会帮助你自立自强,你可懂得了么?” 桦山虚弱的说道:“我坊津太穷,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三个儿子。让义政认你为父,改宗大出海,不用回归家门了,让他永远侍奉你吧。” 崇文轻轻拍拍他的手,说道:“夺人钱财尚且不义,岂有夺人子嗣的道理,让他跟着我历练几年,回到桦山家必然是你的好帮手,你明白了么?” 桦山资久眼泪滚滚说不出话,只是不住点头。半个月前,对面这个奇人把自己打的死去活来,那是何等灰暗屈辱的时刻,怎么也想不到大出海竟然是一个大仁大义、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说的没有错,跟着他拼搏一回,桦山家的命运真的要改变了。 崇文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才边走边说道:“如果我的事情顺利,也许我很快就要离开仴国了,你们也很快就要回到你们的居城,分别的日子不远了。没有我,保护你们安全的就只有你们彼此,你们要互相信任,团结一致,守望相助。 不要学你们仴国那些守护和将军们,以为阴险毒辣,背信弃义,出卖盟友就是谋略。那只是鸡鸣狗盗之术,干不成大事业,即使是成为幕府将军,也不可能长久。 还记得浓姬说的话么?一切都在于人心。我们大康的智慧就是,江山在德不在险。你们帮助多少人,就能够得到多少回报,也许有出卖和背叛,但是你们得到的一定比失去的多。只有受人爱戴,才能成为人中的龙凤,泽及子孙,你们可晓得了么?” 崇文是真心希望他的这两个朋友发展壮大,他们强大,就等于扼杀了濑户内海那些乱七八糟的海贼。如果康仴商船都走九州南部和东部航线,濑户内海的财源就会枯竭,新航线就会壮大,而龙王岛才是真正掌握新航线的人。 如果真能够实现这个宏伟蓝图,带来的可不仅仅是金山银海,真正意义在于他将成为仴国幕后的掌控者,无论大康怎么抓捕自己也不可能成功。 但是崇文清楚的知道,指望熊野和坊津不现实,他们太弱小,也没有短期内成长起来的可能。他还需要更多强大的盟友,把他们绑在巨大利益上,让新航线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把那些阻挡势力全部压扁碾碎。 在大海的另一侧,黑衣僧试图用勘合贸易控制幕府,让幕府替大康铲除永济帝位的隐患。而幕府试图垄断康货贸易,从而打破权贵势力的跋扈,巩固幕府权威。 大康和幕府暂时结成盟友,这是东海最强大的力量,看似不可战胜。不过崇文知道,这种结盟太脆弱,只要摧毁勘合贸易这根链条,盟友关系就不存在了。 这个勘合贸易损害了太多的人,这些人同样强大。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倒向自己,就会首先摧毁勘合贸易,继而摧毁幕府,建立一个有利于龙王岛的仴国。也许,最终会动摇永济屁股底下的宝座,让大康真正面向大海。 这几天崇文没有下船,把自己关在舱中绘制海图,累了就想一想下一步的打算。鲶鱼仔和四天王寺的执事僧反复核对账目,仴人都是精细性子,僧人也不例外,让鲶鱼仔很费了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把熊野和坊津的船只装满。 九鬼首先告辞了,他和连山琮二郎已经谈好了合作细节,要赶紧回熊野准备货物,把贸易线建立起来。 桦山资久也坐不住了,他要赶紧到盐抱诸岛去**船只。堺港当然也是可以造船的,不过这里的船只较贵且质量也略差,全日本最好的小型船只工坊在盐抱诸岛上。虽说桦山如今不差钱,但是穷惯了的海贼首领还是要精打细算,不怕危险。 九鬼走后第二天,桦山也强忍伤痛,匆匆告辞了。 日子如水而过,除了去警哔所把斗殴滋事的几个龙王岛众赎出来,崇文就没下过船。想想刚上船时候吐的昏天黑地,现在的崇文简直就是船的一部分,几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过去的崇文都已经消失了。 不得不说,仴国的寺庙势力实在强大,他们不是守护,却是比守护更强大的力量。他们掌握着民心,掌握着不计其数的财富,还掌握着强悍的僧兵,没有任何统治者敢忽视僧人的力量。前任幕府执事斯波义将就是得罪了京都寺庙势力,被佐佐木道誉轻松搞垮。 更为奇葩的是,仴僧不但喝酒吃肉,还能娶妻生子,妻妾成群。所以僧团也成了世袭势力,子孙继承法门,继续主持寺庙,左右信徒,在大康是不可想象的。 四天王寺就是琾城最大的僧团,已有近千年历史,称得上树大根深,主持绝海中津承诺的事情,绝对能够办到。果然在三天约期,大批货物运到了码头,仴国那些矮小工人麻利的装卸货物,半天时间就完成了交割,让乐不思蜀的龙王岛众十分郁闷。 当晚,二出海怕崇文在舱里闷出病来,从堺城请了几个仴国艺伎上船,给崇文解闷。这些艺伎剃了眉毛,脸上涂了厚厚**,刘关特意找的牙齿没涂黑的,岁数不太大的,技艺如何倒不讲究,反正哪个龙王岛众也欣赏不了。 虽说只在琾城混了几天,二出海对琾城娱乐界已经是了如指掌,有一夜连睡四花魁的神迹,让龙王岛众大为佩服。二出海出马,给崇文找的自然对口味,崇文走出船舱,和弟兄们在甲板上狂呼饮酒,伴着仴女歌舞,倒也痛快。 艺伎们年龄都不大,一个男伎跪坐弹着单弦,4个女伎或敲着小鼓,或拍着小手且歌且舞,眼波流动,活泼俏皮,惹的一众水手大声哄笑,十分热闹。 刘关捅了捅来财牛,这几天巨人也没下船,如今他和鲶鱼仔已经成了崇文的哼哈二将,寸步不离的保护崇文安全。崇文没有上岸,这大家伙自然也没什么乐子,刘关心中不忍,就给来财牛准备了个惊喜。 巨人回头观看,刘关从盘膝而坐的人群中拖出一个胖大仴妇,对来财牛说道:“我与这女相扑立了个赌约,只要你摔倒她,她就陪你睡觉。”徐海嘻嘻哈哈的连比划带说。来财牛其实已经能够进行一些简单华语对话,立即点头应诺。 原来女相扑在仴国也属于女伎,在公卿贵族,守护大名之中很受欢迎。这仴妇是琾城第一人,从无对手,被刘关一顿忽悠来到船上,她哪里知道对手是个7尺巨人。 商议已定,刘关把一众伎子赶到一旁,腾出场地,把那女相扑拖到中央。来财牛站在船甲板如同天神一般,那女相扑腿都软了,这岂是人力能够扳倒。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见她除了外袍,只着一条兜裆布,两个硕大蒲团惹来一阵惊呼,崇文早已拍着膝盖笑做一堆。女相扑摆了个架势就冲上去卡住来财牛的腰腹,一声雌吼,全身发力,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哪里能撼动分毫。 龙王岛众在摩伽罗鱼王庙见识过来财牛的神力,知道那仴妇是蚍蜉撼树,不过这等有趣之事可不多见,一齐为仴妇鼓噪呐喊。 欢呼声中,来财牛单手从上到下提起女相扑发髻,一把扯离甲板,扔到人堆里。一片惋惜声中,水手们被砸翻一片,王石头大喝道:“三跤两胜,这局不算!”众好汉连声附和。 妥妥把那女相扑摔了三跤,来财牛才把那仴妇扶起来,上下打量,颇为满意。刘关拿出赌约,笑呵呵的冲那仴妇扬了扬,那仴妇早已被来财牛神威折服,如何不愿,刘关把二人拖到底舱,由着他们折腾。 不一刻,只觉得甲板底下如熊罴厮打,震动剧烈,激昂的雌声惊心动魄,龙王岛众一片欢呼。几个仴伎也捂着小口笑成一团,这酒如何饮的不欢畅。 正在纵情欢乐,船上来了一位客人,原来是四天王寺执事僧相请。那中年僧人单手合十打躬,说道:“绝海大师感念殿下恩德,请大出海饮茶。” 刘关冷冷看着执事僧说道:“有事就说,饮茶就不必了,这么晚了,进城不安全。” 执事僧说道:“琾城没有人会对四天王寺的客人不恭,二出海不必担心。” 刘关说道:“你不要多说了,除非让携带兵甲,大出海不会去的。” 执事僧为难的说道:“会和所自有法度,绝海大师也不好违背。” 崇文却说道:“琾城又不是龙潭虎穴,你们这些日子在城里不也好好的,绝海大师是个信人,不会不利于我,二出海不必担心,我去去就来。” 刘关皱着眉头说道:“那我陪你去。” 崇文笑道:“船上不能没有你,让鲶鱼仔和来财牛跟着我就行,不会有事。” 刘关下到底舱,把正在胡天胡帝的来财牛扯出来。崇文三人解下兵刃,跟着执事僧下船了,黑暗中闪出两个武僧,高举巴形?刀跟在崇文一行身后,保护他们的安全。 海里青林养浩凑到二出海刘关耳边,低声说道:“此事蹊跷,不可不防。” 二出海看着崇文一行远去的背影,微微点点头,回头看了看那几个女伎,低声说道:“把这几个仴女留下,扒下她们衣服,待会儿找几个矮小的弟兄换上她们的衣装,混过关到城里去,在四天王寺左近暗中保护。” 海里青默默点点头,下去安排去了。 17 崇文等跟着执事僧过了关卡,走进城内。一般仴城分城郭和城下町两部分,城内戒备森严,夜晚宵禁,一片死寂。城下町虽然人口众多却极贫穷,晚上不可能有什么乐子。 琾城既没有城主也没有城郭,是一个纯商业城市,也是一个享乐城市。一到晚间,到处都是发了财纵情奢靡,寻欢作乐的商贾。只有在这里,他们才不会被权贵和武士们合法杀害抢掠,也只有在琾城,他们才能真正享受钱财之乐,这是全仴任何地方都不能给予他们的。 即使月上中天,城内依然灯火辉煌。各个居酒屋、水茶屋、饭铺、游廊馆生意兴隆,宴会正酣。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做小吃汤水生意的小贩,街上行人依然不少,有恶少泼皮围着几个嘻嘻哈哈的妇人呼啸而去,也有按耐不住酒意在黑暗中呕吐的无聊汉。 游女屋大多都有长廊,浓妆艳抹的游女们站在廊上供客人挑选,黑暗街道不时窜出几个暗娼,攀住单身客招揽生意。到处莺莺燕燕,街道两侧歌舞声就没有断绝过,酒香四溢。 崇文走在琾城的街道上,脚下的街巷大多铺着细沙,并不泥泞。在蛮荒之地呆久了,一下子来到这花花世界,让崇文一时有些恍惚。 回身看看那俩哼哈二将,正东张西望,眼睛都不够使了。崇文摇摇头,却笑不出来,这几个月他从来都是刀不离身,如今肋下空荡荡的,身无寸铁,让他心里没着没落的,肩膀脊背没来由的一阵阵紧张。 在街道上东转西转,一行来到四天王寺前。好一座雄伟大寺,昏暗灯火下,青石砌的宽大台阶,丈二高的山门,粗大古朴的梁柱,气势不凡。执事僧直接把他们领进寺内,月光下树影婆娑,隐约看到供奉天王的大殿,香火不绝,一排排僧房中隐隐有灯火,传出悠然的诵经声。 几个人在庞大的寺庙中穿行,偶尔遇到夜路行僧,执事僧就会停下来互相施礼。崇文默记道路,无奈寺院太过庞大,黑暗中哪里记得那许多,只能跟着走。 终于走进一个跨院,这个跨院却与阖寺不同,灯火辉煌,有奇石竹山,除了一组庞大华丽的建筑之外,竹林中还隐隐透出有亭馆楼台一角,灯光勾勒出飞檐轮廓,显得幽深惬意。灯光暗影之中有值宿的武士,崇文看的清楚,是穿青灰色武士服,腰插双刀的武士,不是武僧。 此处不像寺庙,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院。 两个武僧护送到月亮门处,退到黑暗中,执事僧领着崇文一行沿着宽大外廊走了一阵,来到一间静室,轻轻推开木框纸糊的门,绝海中津正跪坐在一张茶案后,微笑看着崇文。 执事僧先向绝海大师施了一礼,随后将崇文让进静室,却拦住鲶鱼仔和来财牛,请他们在旁边一侧的警哔室休息。见崇文和绝海互相见礼以后东西相对而坐,执事僧轻轻关上门,也退出去了,静室中只剩下崇文和绝海两个人。 绝海中津微笑着说道:“大出海别来无恙啊,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崇文并不领情,尖刻的说道:“买卖已经完了,公平无欺,我并不想见你,是你想见我。” 绝海涵养甚好,微笑说道:“施主所言不错,是贫僧冒昧了。这是一间茶室,也是贫僧饮茶参禅之所,不过却并不归我所有,是属于一位贵人,请你饮茶的也是他。” 崇文淡淡的说道:“现在我来了,就请他出来相见吧。” 绝海单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茶室内侧通向大屋内部的木门打开了,一个中年武士大步走了进来。不过让崇文惊喜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跟随这个武士走进茶室的人,是浓姬。 那武士50岁左右年纪,须发半百,身穿三纹字武士服,家徽是天皇赐予的五七桐纹,肋下双插,上身披着锦缎羽织,敞襟没有系襻。 按照仴人的身材,此人算是高大,气宇轩昂,默默坐在崇文对面,一言不发,却顾盼自雄。不过崇文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浓姬。 浓姬身着华美的锦缎大振袖,眉目如画,光彩照人,迈着小碎步走进茶室,眼波一闪,偷偷向崇文俏皮的挤了挤右眼,坐在那武士侧后。 绝海施了一礼,说道:“新淀津的水就要滚沸了,贫僧去伺候茶事,你们谈。” 茶室最里侧一角,有个仅容一人进出的小房间,是茶师烹制仴茶之所,绝海退到那鸽子窝开始忙活起来。浓姬双手并拢按在地板,躬身以额俯在手上施大礼,起身柔声说道: “实在对不起了,妾身向大出海殿下隐瞒了身份。我就是八国守护大内义弘之女,大内浓,坐在你面前的就是我的父亲大人,左京大夫周访权介大内义弘殿下。现在由我担任通译,你们都可以信任我,相信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崇文依旧没有看大内义弘,盯着浓姬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浓姬说道:“父亲大人是一个特殊的人,他有很多敌人,我不想有人用我来要挟大内家。后来我知道了你绝不会利用我,可我也希望我们的心不要因为身份而改变,你懂么?” 崇文暗叹,自己又何尝向浓姬吐露过自己是大康废帝,没必要纠缠这些了。他这才转头看向大内义弘,大内义弘见到崇文目光闪过来,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有恩于大内家,在下无论如何都要当面致谢,今日冒昧相请,还望谅解。” 听到浓姬的翻译,崇文说道:“这是应有之义,没必要客套。”他环视四周,赞道:“不过大内大人找的这个地方倒是清静雅致,在琾城这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有这么个所在也不容易。” 大内微笑道:“这个竹林苑是大内家在琾城的别业,大内氏与四天王寺已经有三世渊源了,绝海大师又是我佛学上的师傅。所以这间茶室里都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我以为我们应该诚恳谈一谈。” 崇文知道了,这是大内义弘在琾城的巢穴,他就是在这个院落左右仴国政商两界,试图发展大内氏,影响全仴国。如果谈判不顺利,自己在这里未必安全,大内义弘不可能让崇文有机会和其他仴国强者合作。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谈什么呢?” 大内说道:“谈谈新航线。” 崇文沉吟着问道:“大内大人以为,新航线对仴国,或者说大内家,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 大内义弘说道:“我记得我幼年时候,有一次,我已故的父亲修理大夫弘世公把我叫到身边,给了我一块指甲大小的东西让我吃。那恐怕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了,至今难忘。弘世公告诉我,这东西叫糖,是从大海另一边的大康来的。 也许父亲大人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我却没有忘。长大以后我知道了,我们仴国很贫苦,大部分人都吃不饱饭,更不要说吃到糖。仴国的出路在大海,只有走向大康,走向芶丽,走向琉球,走向南蛮,仴国才能富强,大内氏才会兴旺。 所以我拼命奋战了40年,付出了无数的血泪,就是为了打通海路。我尊奉幕府,与松浦氏联姻,和濑户内海的无数海贼幕后交易,冒天下大不讳在琾城留滞。大出海问我这个问题,实在是莫名其妙,任何海上航线对于仴国,对于大内氏都是有利无害的。” 崇文笑道:“大内大人此言只对了一半,新航线避开了濑户内海那些无穷麻烦,对仴国当然是有利的,对大内家就不见得了。” 大内义弘不动声色的问道:“何以见得呐?” 崇文说道:“只有这条航线掌握在大内家手里,对大人才是有利的。如果这条航线掌握在大人的敌人手里,对大人不仅不利,还会有害。” 大内义弘继续装糊涂:“在下不明白大出海殿下的意思。” 崇文说道:“如果这条新航线掌握在幕府、细川氏或者其他什么人手里,大内家垄断琾城海货的局面就不复存在了,大人的敌人就会取代大内家在琾城的地位。他们会积累更多的金钱,更多的铁,更多的物资,支持角根义满殿下登上下一任将军宝座。 而大内大人呐,山口城来船会越来越少,贸易会逐渐萎缩,大人渐渐无力给家臣发出俸禄,实力进一步削弱。一旦大人支持的镰仓公方失势,义满殿下成为将军,恐怕大人的和泉国守护职位就要丢失,不但远离琾城,而且再也无力影响幕府,大内氏的权势会很快衰落,变成无足轻重的乡下大名。” 大内义弘犀利的目光看着崇文,缓缓说道:“大出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幕府已经下决心与大康进行勘合贸易,幕府和权臣们不可能让新航线成为勘合贸易的障碍,大出海双手奉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能接受。 也许幕府的密探已经知道了大出海的下落,正在四处张网缉拿殿下。所以殿下只能与在下合作,在下根本不用担心新航线落到他人手里。” 崇文说道:“我可以与大内大人合作,将一部分航线让给大内家。康船不会到堺港,大内氏的商船到龙王岛交易,我的仴国朋友会护送大内商船直达堺港。 只是我不明白,如今大内氏已经成了幕府的眼中钉,幕府权臣们联合起来支持勘合贸易,逼迫大内家放弃对海贸的垄断。大人保住濑户内海航线尚且不能,如何还能开拓新航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付出巨大代价,和必败的人站在一起,龙王岛当然也不会。” 18 说话间,绝海中津拉开鸽子笼的小门,说了声:“失礼了。”捧着一只古怪茶碗出来,奉到崇文面前,茶碗中有半碗绿莹莹的茶汤。绝海恭敬的说道:“请大出海殿下鉴赏。” 浓姬捂着小口惊道:“这是曜变天目碗,是绝世茶具。” 大内义弘微笑着说道:“绝海大师是全仴顶尖茶师,茶具收藏更是天下闻名,一般的人可没有这口福,也没有这眼福,看来今天我父子也要沾大出海殿下的光了。” 崇文是识货的,皇宫大内什么宝贝没见过,不过这曜变天目实在令他震惊。因为这是几百年前建窑中至高无上的存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才能得到,而且在大康烧制的手艺早已失传,没想到在这蛮夷之地居然见到了中华至宝,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他敬畏的接过茶碗,诧异的问道:“莫非仴国的高手匠人,竟能制如此异宝么?实在了不起。” 绝海微笑道:“小国愚民,哪里有天朝上国的国手。这是几百年前从中国传到仴地来的,全仴只有这一只,是鄙寺的镇寺之宝。” 崇文摇头叹道:“几百年前的珍宝保存到现在,一样了不起。” 绝海说道:“那是因为几百年来,鄙寺始终遵从佛祖教诲,信众虔诚向法,什么样的权贵皇族,都无法从鄙寺夺走这件珍宝。” 崇文暗想,这是向我炫耀实力呐,有这样的盟友,大内氏就能对抗幕府了么?那可未必。他轻轻啜了一口绿茶汤,把茶碗捧在手中,静静看着大内义弘。 绝海中津奉了一碗茶,退到鸽子窝开始准备第二碗。 大内义弘目送绝海退下这才缓缓说道:“在仴国,真正的权力不在于担任的职位,而是在于他掌握的力量。 幕府以为,我孤悬在琾城,远离周访和山口城。只要细川水军封锁大阪湾,再收买濑户内海的村上和盐抱诸水军,我的援兵就无法通过濑户内海,我身边只有2百名马回众,困守在琾城如同瓮中捉鳖一般。 可是佛祖开恩,送来了大出海殿下和新航线。一旦我们两家成为盟友,我的2万周访武士就会通过新航线5天之内赶到琾城,我的中国地区援兵和物资会源源不断而来,幕府有把握战胜我么? 所以,这条新航线对于大内家,不仅仅是一条商路这么简单。有了大出海,我的手才能真正伸到琾城,伸到京都,大出海以为这条航线对大内家有利还是有害呐?” 崇文不由得微笑起来,自己还没答应结盟,他就打起自己的主意来了,算盘打的实在精细。他举起茶碗又轻啜了一口,在唇齿之间细细品味不同的味觉,慢慢觉出了一丝熟悉,他抬头看着浓姬。 浓姬笑着说道:“不错,绝海大师也是我的华语和茶道师傅。大师自幼教导我,只要熟知和掌控每一味调料,最简单普通之物也能够烹出绝顶好茶。” 崇文点点头,说道:“浓姬说的有理,这就是孙子说的知己知己,百战不殆吧。看来天下至理,总有暗合之处。” 浓姬笑道:“大出海殿下用熊野和坊津两支小海贼,就狠狠收拾了细川氏,父亲大人就赞不绝口。他说大出海若是钻研茶道,也一定会成为国手。” 崇文看着大内义弘说道:“大内大人,你以为一个国手,会看着他的性命所寄被夷为废墟么?我相信幕府无法消灭大内家,但是你们会把堺城打烂,这同样是我不能够承受的,也绝不是龙王岛帮助你的理由。” 大内义弘微笑着说道:“我不了解大康那些名将,在仴国,决胜从来不在疆场,而是在疆场之外。血腥和阴谋,忠诚与背叛,势强和势弱,从来都是交织在一起的,杀人和毁灭,都是等而下之的手段。 在仴国的兵法里,战争不一定意味着毁灭,京都历经千年战乱,京都还是京都。堺城也有几百年了,经历的战火同样不计其数,可是堺城不但没有毁灭,而且更加强大了。不不,堺城不会毁灭,毁灭的是那些自以为掌控局面的蠢家伙。” 崇文微笑着问道:“大内大人看来自信必胜。” 大内义弘说道:“除了佛祖,人间哪有必胜之人,必然的是形势,君子只能顺势而为。” 崇文问道:“如今形势如何?” 大内义弘说道:“大内家拼搏了几十年,终于打通海路,积累了财富,立下了功勋,取得了声望,这让幕府和他的权臣们嫉妒又不满,可是他们奈何我不得,这是半年前的形势。 如今大康给了幕府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团结起来把我除掉,至少夺走我最宝贵的贸易权、港口和最具价值的封国,如此他们就可以在我的尸体上发展壮大。这就是如今的形势。” 崇文大笑道:“看起来大内大人形势不大妙。” 大内义弘依然带着从容的笑容,不紧不慢的说道:“可是形势会变。他们虽然现在一致要对付我,可是他们自己也同样矛盾重重,互相憎恨。他们联合起来只是暂时的,很快他们就会分裂,会争斗,最后兵戎相见。 那时候形势就会变得对我有利,所以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会让他们分裂,让形势有利于我,谁说我就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呐?”他转向绝海中津方向,叹息说道:“最后一碗茶,也许才是最好的。” 此时绝海中津正好烹好了一碗茶,轻轻走到三人面前,端正跪坐好,双手捧到大内义弘面前,说道:“也许最好的是这一碗。” 大内义弘哈哈大笑,接过茶碗啜了一口,摇头大赞:“这是我第五次鉴赏绝海大师的茶道,每一次都领悟不少啊。” 绝海微微一笑,说道:“让施主见笑了,贫僧去打理最后一碗,看看到底如何。”转身退下。 崇文说道:“鉴赏绝海大师的茶道实在是人生难得之佳事,冬夜绵长,大内大人何不说说幕府权臣结怨的往事,以为茶点。” 大内双手捧着茶碗放在膝上,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那都是几十年的陈年往事了,当事人也大多去世,硕果仅存的也只剩下佐佐木道誉一个。大出海殿下愿意听,我就给你们说一说,也许你们领悟的更多。真要说起来,还是要从道誉老毒蛇说起。” 崇文摇头笑道:“两代恩怨,看来积怨确实不小,所以大内大人自信满满。” 大内义弘轻啜了一口茶,说道:“尊氏公之所以枭除群雄,建立幕府,是因为有一些杰出的家臣,佐佐木道誉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我还是中国地区的年轻武士,他也还没有出家,还是佐佐木佐渡判官,是个风度翩翩,才艺无双,又智谋深沉,百战百胜的武士。 他与细川清氏、畠山基国、土岐赖康等人交好,经常一起饮酒饮茶,却与斯波高经不睦。这是为什么呐?因为幕府初立,大家都巴望着封赏,佐佐木道誉希望得到关东管领,成为关东实际的掌控者。可是当年尊氏公封斯波高经为关东管领,让道誉成为了政事所执事。 道誉不太满意,就经常在尊氏公面前进谗言,尊氏公不希望重臣之间不合,就下令道誉的女儿嫁给斯波家的儿子斯波氏赖。这样两家就成为了亲家,关系渐渐好转,可是道誉却与好友细川清氏发生了矛盾。 当时细川清氏掌管侍所,与道誉地位相当。恰巧加贺国守护病逝,佐佐木道誉希望由他的女婿,也就是斯波高经的儿子斯波氏赖成为加贺守。可是细川清氏不同意,此事只得作罢,这一下细川清氏把佐佐木和斯波两家就都得罪了。 不仅如此,细川清氏还希望把佐佐木家抢到的摄津守护一职还给旧守护赤松家,这彻底激怒了佐佐木道誉。于是他联合斯波家,诬陷细川清氏行巫蛊之事,惹得尊氏公大怒。细川清氏害怕受到惩处,只得叛逃到了南朝,从此恨佐佐木和斯波高经入骨。” 崇文叹道:“圣人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只是一颗公心何其之难,所以大道不行啊。” 大内义弘点点头,说道:“圣人说的不错,可是我仴国都是一些关东穷武士当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自然也容易为小利小怨反目,佐佐木道誉和斯波高经终于也走到了反目的一天。 清除了细川氏,斯波高经成为了幕府执事,辅佐尊氏公建立幕府,征服四方亡叛。他也成为了世子义诠公的老师,位极人臣,权倾天下。 此时细川清氏已经含恨去世,其子细川赖之继任家督,率领细川家重归角根氏。尊氏公也知道当年委屈了清氏,不仅没有责怪细川赖之,还封细川家为四国管领,执掌四国岛,细川家又与斯波家、佐佐木家地位相当了。 起初大家还算相安无事,尊氏公去世,义诠公继位,斯波高经继续担任执事。直到高经年老出家,这个执事谁来继任,又起了纷争。 佐佐木道誉希望由自己的女婿斯波氏赖继任幕府执事,可是斯波高经不喜欢这个儿子,把执事职位传给了幼子斯波义将。斯波氏赖一气之下,出家为僧了,这岂不是坑苦了佐佐木家的女儿。 这激怒了佐佐木道誉,他又与细川赖之联合起来,挑动京都僧侣与斯波高经父子过不去。义诠公无奈,只得让斯波义将去职,以细川赖之继任幕府执事职务。细川赖之趁势夺取了斯波家的河内守护职位,斯波高经忧愤而死,至此几家嫌隙更深了。” 崇文默默思忖,眼看着幕府将军角根义诠病势沉重,这几个幕府最顶级的权贵实际上是两代仇人,争斗几乎不可避免。只是勘合贸易非同小可,继任将军的人选更关系到各大家族的前途命运,这才联合起来。 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到,大内义弘如何能摆脱目前极其孤立的局面。细川氏、斯波氏和佐佐木氏一定也看清楚了眼前局势,做好了团结起来首先消灭大内义弘,自己内部再算账的主意,大内义弘已经被逼到墙角,辗转腾挪的余地实在是不多。 19 绝海中津终于终于捧着第三碗茶奉到浓姬面前,缓缓说道:“这碗茶的名字,叫做命运,请浓姬殿下品鉴一下命运的滋味。” 崇文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命运,是幽魅么?” 绝海中津微笑着说道:“施主所言不错,就是命运,命运无常,如茶中五味。至于是不是这最后一碗最好,就要看浓姬殿下悟到什么了。” 浓姬捧起茶碗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一饮而尽,微笑着说道:“妾身以为,此茶并不是最后的命运,所以这碗茶的高下并无意义。明天,才是最后的命运之茶,而且明日之茶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评判的。” 大内义弘长叹一声,说道:“是啊,明天就是最后的命运。” 大内义弘忽然直视着崇文的眼睛,说道:“明日,我将举办一个盛大茶会,邀请细川赖之大人、斯波义将大人、畠山满庆大人和佐佐木道誉大人来会,由天龙寺的梦窗疏石大师担任评判,在下郑重邀请大出海殿下旁观,请殿下一定应允,拜托了。” 崇文沉吟道:“要是我所料不错,大内大人是代表镰仓公方,向幕府重臣开出最后的条件吧。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亲眼看到谈判结果,倘若对你有利,那么镰仓公方将继任下一任将军,你就赢了,你我的结盟就顺理成章。” 大内义弘说道:“大出海殿下实在是个聪明人,这还不够说明我的诚意么?” 崇文问道:“若是谈判结果不妙呐?” 大内义弘微笑着说道:“那也许只能将小女托付给大出海殿下了,请多关照山口城我的嫡长子持世,拜托了。” 浓姬深施一礼,说道:“拜托了,请一定答应父亲大人的邀请。” 崇文却摇摇头,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疑虑,大内家放弃支持镰仓公方,转而支持角根义满殿下,也许形势会改变,为何大内殿下不去试试呐?” 大内义弘叹道:“他们这几家之所以支持义满殿下,不是因为义诠公的嘱托,而是因为义满殿下只有9岁,不可能有自己的意志。如此他们就能够掌控幕府,拿到最垂涎的封国,至少保住目前的地位,勘合贸易的利益也必然是几家共享。 而我,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即使在下向义满殿下输诚,也不会被这些重臣所容。而镰仓公方不同,他这个人十分傲慢,从来就不喜欢朝贡这种形式。哪怕得到的利益更多,他也反对勘合贸易,他宁可要走私贸易。 而大内家的一切都是走私贸易来的,我是他天然的盟友,我不可能支持一个执行勘合贸易,马上要对大内家开刀的主公。大出海殿下,这是幽魅,是形势,命运把我们所有人都卷入了这场大赌局,求饶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死中求活。” 崇文微笑道:“而我,和我的新航线也成了你获胜的筹码,那么镰仓公方能给我什么呐?” 大内义弘刀锋一样的目光射向崇文,说道:“从此大内氏和龙王岛将垄断仴国海外贸易,我将成为幕府重臣,而你将成为仴国的惠比寿财神,这还不够么,大出海殿下还要什么呐?” 崇文也看着大内义弘,说道:“对于你,我不能要求太多了,可是对你儿子则不同。我只听说过仴国有征夷大将军幕府,却没有听说过平海大将军幕府,令郎孙三郎大人下岂有意乎?”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茶室陷入一片死寂,甚至能听到灯捻轻微的爆裂声。 良久,浓姬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转过头对大内义弘说道:“大出海殿下曾经说过,从此以后规则变了,谁掌握大海谁获胜。仴国贫苦,要富强只有面向大海,早晚仴人会觉醒,如果大内家不掌握先机,仴国海必然被他人所得。” 大内义弘抱起双膀,抚摸着唇须沉思着,忽然抬起头看着崇文,迟疑的说道:“如此胸襟气魄,非常人也。。。我听说天朝大康叔侄争立,崇文天子下落不明,大出海殿下。。。” 崇文没有躲避大内义弘的眼神,也直视着他说道:“崇文天子于奉天大殿殉社稷,此事天下皆知,大内大人莫非听到什么谣言么?” 大内义弘立即清醒过来,干咳一声说道:“没有,当然没有。。对不起,我走神了。” 绝海中津见气氛忽然有些尴尬,插话道:“如此就算说定了,大出海殿下明日旁观茶会。只是明日与会之人身份敏感,大出海殿下无法直接参加。” 崇文说道:“那我又如何旁观。” 绝海中津走到前面拉开木门,指着对面二楼一个宽敞大室,说道:“那是大内大人宴客的茶室,四周有警哔室,也有暗藏的警戒龛。明日请大出海殿下委屈一下,和浓姬殿下栖身茶室对面的警戒龛,正好容纳两人,即可旁观茶会全过程,相信大出海殿下会信任浓姬殿下翻译。” 崇文笑道:“想不到我也到了偷听墙根的地步,不过为了这场好戏,值得。”想到即将和浓姬幽处一室,一时有些激动,可是他能跟浓姬说什么呐,他想不出。 绝海中津微笑道:“实在是委屈大出海殿下了,天色已晚,就请在此间下榻吧,明日也不必来回奔波。” 崇文说道:“如此我要给船上的兄弟手书一封,不然他们误会闹将起来可不得了。” 绝海中津说道:“自是应该。” 侍者奉上笔墨纸砚,浓姬亲自伺候磨墨,崇文简单的写了几句,留下一个特别的记号,这是龙王岛众约好的安全标记,就连浓姬也不知道。崇文把书信交给绝海,老和尚喊来执事僧,当着崇文的面命他送到膏血鸟船上,执事僧领命而去。 一切安排妥当,绝海说道:“如此茶会结束,大出海殿下安歇吧,贫僧告退了。” 大内义弘也说道:“在下也告退了,大出海殿下的起居由小女阿浓安排,两位随从也会安置好,殿下请放心。” 崇文也略略颔首道:“给诸位添麻烦了。” 正说着,室外忽然闹将起来,崇文听到来财牛狮吼一般的咆哮。崇文走出茶室,见外廊上来财牛和鲶鱼仔赤手空拳,正和一班大内家侍卫对峙,这些马回众手按刀柄,却并没有拔刀。 崇文喝道:“怎么回事?” 鲶鱼仔大声说道:“这么长时间不知大出海安危,我们出来看看,这些家伙竟敢阻拦我们,欺我们没有兵刃么?” 崇文笑骂道:“入娘的,我们是来做客的,能有什么危险。你们看这是谁?” 背后早闪出浓姬,鲶鱼仔笑了:“原来是浓姬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浓姬微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还担心大出海安全么?” 鲶鱼仔笑道:“如此我等就放心了。” 大内义弘斥退了侍卫,回廊拐角闪出乖巧的小侍女花子,眉花眼笑的向崇文施了一礼。浓姬对两个跟班说道:“花子会安排你们洗澡,你们身上实在是臭,把院子里的梅花都熏凋谢了。” 花子向二人施了一礼,说道:“请跟我来吧。” 崇文喝道:“还不快去,找揍么?” 二人这才跟着花子走了。崇文向大内义弘说道:“实在对不住之至,我的伙伴都是粗野性子,冲撞了贵属。” 大内义弘满面笑容的夸赞:“若不是如此猛士,如何斩杀海妖,夺取龙王岛,开创新航线,干出这么大的事业,了不起啊。。。在下告辞了,大出海殿下好好歇息吧。” 绝海中津也双掌合十告辞,和大内义弘并肩退出,两个小姓随侍在身后。 崇文和浓姬相视一笑,无限情义尽在不言中。 浓姬柔声道:“请跟我来吧。”轻轻牵着崇文的大手,沿着宽大复杂的回廊东转西转,来到一间浴室。沿途侍卫戒备森严,浓姬却全不避讳,就这么握着崇文的手缓缓前行,让崇文心怀大畅,入娘的,和尚庙里也有如此柔情蜜意。 浴室门口坐着两个乖巧的侍姬,见到二人前来,一齐躬身施礼。一个侍女轻拉开浴室的门,一股湿热扑面而来,呼吸为之一滞。另一个女侍轻柔的说着什么,浓姬也不给他翻译,微笑着说道:“今晚你就交给她们了,妾身告退了。” 20 浓姬悄然离去,崇文惘然若失。两个侍姬轻笑着把崇文拉进浴室,除了衣服,解散发髻,**裸送进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这不是普通浴桶,这是一个坐进三个人都绰绰有余的豪华巨桶。 两个女侍也去了衣物跳进到热水中,一个用皂角在崇文身上清擦,另一个用小手麻利的揉捏肌肉。两个女侍实在是娇小,在崇文身上爬来爬去,几只***不时擦着崇文的躯干,一低头就能碰到一团雪白,不由得崇文不心猿意马。 两个侍女抚摸着崇文身上一道道伤疤,不时发出轻声惊叹。崇文的肩伤还没有好利索,一个女侍拆下裹伤的白布,用清水清洗了伤口,涂抹上不知名的仴药,又用干爽的纻麻布重新包好,擦洗也小心的避开伤口。 自从离开南京,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享受,坊津城的木桶浴比这个可差的太远。入娘的,要说寻欢作乐,这些矮小仴人一点不比中华上国差,一定要在龙王岛温泉弄这么浴房,只是拐走一些仴女伺候不太容易。 崇文脑子胡思乱想,全身放松,任由两个女侍在她身上折腾。舒适的热水,有魔力的手指,雪白的肉体,诱人的体香,崇文沉浸其中,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女侍提着木桶连换了几次水,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把崇文身上的硬皴壳泡软,泥垢彻底清洗干净。出了浴桶,用干布擦净身体,披上白色棉布浴袍,系上腰间帛带,顿时神清气爽,浑身都轻了几斤,走路也轻快了些。 还没有完,两个女侍把崇文的长发梳理清爽,用发簪别好,又修了面,用剃刀把脸上乱七八糟的须发清理干净。两个女侍毫无羞涩,拍着小手,一脸惊喜的说着什么。按崇文的理解,意思是哪里还是那个满面凶悍的大海贼,明明是清秀威武的海武士。 两个女侍也披上白色浴袍,一人拉着崇文一只手,把他领到一间寝室。 一灯如豆,榻榻米上是平整柔软的锦被。二人伺候崇文进了被窝,除了浴袍,一左一右钻进来,搂住崇文肩背脖颈,七手八脚的解开了浴袍腰带,轻声说笑着什么,不知道哪只小手握住了一条火热铁棒。 崇文坐起身,说道:“我累了,不需要侍寝,出去吧。” 他拍了拍二人光溜溜的脊背,指着木门,重复了一遍。两个侍姬一脸诧异,其中一个急促的说着什么,崇文头摇的像拨浪鼓,坚决的指着门外。 两个女侍泪光盈盈,只得披上浴袍,一齐躬身施礼,万分不舍的退了出去,把寝室木门轻轻拉上。 打发走了女侍,吹熄了油灯,寝室一片黑暗寂静。仴人的寝室干净狭小,和南京寝宫宽床大被不同,却别有一番小巧舒适。全身干爽的崇文舒服的叹息一声,轰然躺下,决心睡一个奢侈的踏实觉。 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并非哪里异样,只是没有海涛声,没有前后左右颠簸起伏,没有腌肉和海腥交织的腐败气味,没有值宿上斗的吆喝,没有船板扭动发出的咯吱吱声音,让他觉得不真实。入娘的,什么时候成了贱命,太舒服反倒享受不了。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有人拉门进来了,他一座而起,低声喝问:“谁!” 伸手向外摸,没有兵刃,不过窸窸窣窣中那股气味儿再熟悉不过。睡袍无声落地,一具身体钻进被窝,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嘴唇,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别说话。” 崇文自然的搂住浓姬,没有灯光,没有窗棂,没有月光,寝室中漆黑一片,只有浓姬充满浓浓爱意的眼睛闪着火热的光芒。。。 云收雨散,翻身下马,崇文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炯炯,似乎看得见黑暗中的天棚:“我们也真是的,总是在神佛面前干这种事,在大康会遭人咒骂,不过我从来没感觉这么痛快。” 浓姬轻声说道:“神佛是见证,不是判官。” 崇文忽然说道:“你丈夫就在这里吧。” 浓姬轻叹一声,良久才说道:“他叫松浦义信,是松浦家督松浦信韦之子,继承了下松浦两个地头。他娶了我,就要成为父亲大人的家臣,如今他是大内家的马回众。不过我和他的婚姻是政治,你明白么?哪怕都在这座竹林苑中,我们也见不到几面。” 崇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道:“明白了,不过我还是要把你从他身边抢走。” 浓姬笑道:“那可能就是大内家和松浦氏联盟的完结。” 崇文认真的说道:“也许有一天,你父亲真要在我和松浦氏之间做出选择。你们仴国都是急性子,一天之内发生的背叛,可能比大康10年发生的还要多。” 浓姬侧身看着崇文,同样认真的说道:“我们仴国也是忠义之国,我们一天产生的忠臣义士,也许超过大康10年。我们是菊与刀的国度,生命短暂,祸福无常,所以各种极端的人和事都会出现。” 崇文若有所思的说道:“你的意思是,也许你父亲大内义弘有一天会出卖我。” 浓姬轻声说道:“是的。”她抓住崇文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轻声说道:“这里是仴国,我唯一能够保证的,就是我绝不会出卖你。” 这一觉崇文睡的十分香甜,不知什么时候浓姬已经不见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拉开门,一股清冷的气息袭来,天瓦蓝瓦蓝的,好一个郎朗晴空。 宽大回廊上坐着两个嘻嘻哈哈的家伙,见崇文推门出来,都站起来向崇文挤眉弄眼的施礼,显然昨夜这二位乐子也不小。鲶鱼仔过了年就15了,崇文摇头苦笑,自己大概也是这个年龄吧,挺好,总比在哪个伎馆里喝醉了稀里糊涂的强。 向两侧看,除了一个个目不斜视的值班武士,昨晚两个娇小女侍分坐木门两侧,捧着一套衣装,一齐向他施礼,目光中有些无精打采。一个女侍向崇文柔声说着什么,崇文明白,这是让自己回到寝室换衣服。 他退回寝室,两个女侍进来把门关上,除去崇文身上的浴袍,给他穿上兜裆布、马乘袴、厚棉布直垂,外面套上彩缎羽织。穿戴停当,又伺候崇文洗漱,梳理了头发,盘了一个元结一髻。除了腰间没有佩刀,就是一个年轻英武的仴国武士,两个女侍眼中直冒小星星。 一切就绪,这才引着崇文离开寝室,顺着回廊来到一间起居室。俩跟班跟在身后,对崇文这套武士服不住啧啧称奇。 要在仴国找崇文这么身材高大的武士也不容易,现做无论如何来不及,最大号的武士服还是有些紧绷绷。找到来财牛的服装更不可能,倒是鲶鱼仔的服饰最好找,可是这孩子宁可穿满是破洞的短衣小帽也不肯换上干净的仴装,嫌那袴裙太过丑陋,主人也只得随他。 来到一间宽敞起居室,浓姬正在下首坐等他,花子笑眯眯的坐在她侧后方。浓姬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武士,看年龄只有16、7岁,倒是生的粗壮,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崇文。 两个女侍退下,两个跟班也在外廊伺候。崇文没有托大坐在上首,和二人相对而坐见礼浓姬笑吟吟的问道:“大出海日安,昨夜睡的可好?”崇文好悬没乐出来,我昨夜睡的好不好你还不知。 不过他还是一脸郑重的躬身致谢,说道:“很好,有劳贤主人费心了,这位是。。。” 浓姬扭头对那少年说了一句,那少年武士欠了欠身,说道:“在下大内孙三郎教佑,承蒙看重,特意向大出海殿下当面致谢。”原来是浓姬的三弟。 那少年虽年幼,却颇有英气。崇文没有怠慢,回了一礼道:“三郎不必客气,贤士之处世也,譬如锥处囊中,乃脱颖而出。即使没有我的举荐,三郎也是大内家的千里驹。” 大内教佑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知道这个典故,毛遂自荐。” 崇文笑道:“莫非三郎读过《史记》?” 大内教佑说道:“我只读过《孟子》,是长兄刑部少辅持世大人讲过《史记》。只是不知大出海殿下如何知道在下的薄名?” 崇文说道:“我与你的亲姊同船而行,经历过很多患难,她是我的红粉知交。她跟我说过,她最爱她家的三郎,我如何不知道你呐。” 大内教佑向长姊施了一礼,有些动感情的说道:“我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你了,看来还是佛祖保佑,大内家要武运昌隆。” 浓姬怜爱的看着她最小的兄弟,轻声说道:“除了佛祖保佑,还要感谢大出海殿下相救。我要你尊敬他,保护他,以他为你的师友,哪怕将来龙王岛与大内家反目,你们二人之间也友情不改,你做得到么?” 21 大内教佑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向崇文躬身施礼道:“大出海殿下,我的长姊浓姬命在下以你为师友,一生不改,正合我意。”他拔出腰间佩刀放在身前,轻轻推到崇文面前,说道:“这是周访一文字刀,是我的随身佩刀,现在赠与大出海殿下,莫要嫌弃,武士岂可不佩刀。” 崇文想大笑出来,这小家伙着实可爱,自己身上没有兵刃,一直没着没落的。如今有刀在手,整个人的精神都不一样了,刀是阿妈贼的胆,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他左手轻轻抓起刀鞘,并没有验看刀刃,看着大内教佑说道:“在下身无长物,无物相赠。不过在我看来,今日三郎赠我的礼物,比琾城所有金银加在一起都要贵重的多,将来我也必以十倍的荣耀回报你。” 听到长姊的翻译,大内教佑惊的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不就是一把刀么,至于感激涕零成这样么。 浓姬笑着对大内教佑说道:“三郎你交了天大的好运,大出海殿下是何等样人,他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大内教佑磕磕绊绊的问浓姬:“可是。。。可是这是为什么,只是为了一把刀么?” 浓姬微笑着说道:“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大豪杰看重的东西和常人不同,他们的情义比山还重。”她转过头,笑眯眯的对崇文说道:“我也要送大出海殿下一样礼物,希望不要嫌弃。” 崇文把佩刀插在腰带上,心中最后一丝不安烟消云散,他笑着说道:“今天是何吉日,非送礼不可么,我可穷的要死,没有礼物回赠。” 浓姬笑而不答,轻轻拍手,身后的木门拉开,一个侍女捧着小食几放到崇文面前。崇文低头一看,一时间觉得满满的幸福把自己淹没了,差点落下泪来。 这是一碗面条,旁边放着一小碟酱油,一小碟腌黄豆,一小碟泡菜。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碗荞麦面条,可是自从离开大康,他就再也没有闻到过麦香。这里是仴国,是水稻之国,即找不到一粒小麦,也找不到一粒荞麦。崇文难以想象,浓姬是从哪里找到了荞麦面粉,在仴国,也许这碗荞麦面比黄金还贵。 只是为了他片刻快乐,这是什么样的情义啊。 仴厨显然并不会做面食,面条粗细不一,也只能用酱油和简单小菜干拌而成。崇文压抑着激动,缓缓把辅料倒在面里,拿起细长的木箸轻轻拌匀,然后挑起两根放在嘴里轻轻咀嚼,享受着这难得的一餐。 仴人主要是木制建筑,如果是豪强权贵的宅第,木制墙面上会暗藏警戒龛,可藏身一到两个武士。在坊津城,桦山资久之子就曾经藏身在警戒龛内偷袭崇文,若不是崇文甲胄在身,那一下非受到重创不可。 为了透气和观察外界,面部高度有格栅,崇文和浓姬坐到里面,似乎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狭小。浓姬轻轻推上门,阴暗笼罩了龛内,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格栅的几道缝隙。 几道光芒透进来,映在两人脸上,明暗相间,依稀可以看到眉眼,龛内静的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二人相视一笑,崇文轻轻握住了浓姬的手,在决定全仴未来的紧张时刻,这个角落竟充满旖旎风光。 透过木格栅望向对面的茶室,与大内义弘狭小温暖的私人茶室不同,这是举办茶会的豪华茶室,十分宽阔敞亮。木材都是金丝楠木材料,泛着独特的幽香,四壁挂着珍贵的名人字画,从崇文的角度正好看到对面一幅草书。 崇文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几百年前中原道仙白玉蟾《四言诗帖》,从那俊逸清虚的笔法看,竟似是真迹。南京乾清宫有一幅白玉蟾的《足轩铭卷》,崇文对他的书法精髓再熟悉不过,不大可能看走眼。 《四言诗帖》一旁是宋人赵昌的《竹虫图》,也不是凡品。崇文摇头暗叹,这大内义弘实在厉害,他是怎么把中华异宝弄到仴国来的,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浓姬感觉到他呼吸急促起来,轻声说道:“大内家百年通海,这都是几代人的收藏,山口城可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 崇文叹道:“看来我还是小看大内家了。” 浓姬微微一笑,说道:“看到那点茶的茶合么?那是唐物,名叫楢柴肩冲,全仴只此一具。为了这个茶具,博多港的北九州第一豪商神谷氏家破人亡,九州豪强大友氏巧取豪夺而来,最终父亲大人征服九州,把这宝贝夺到手中。在仴国,没有实力就保不住任何宝贝。” 崇文暗中点头,不再说话,继续观察茶室。茶室已经摆出了各种羹、点心、鱼鸟、水果,七八个虎皮坐垫实在是威武,每个坐垫前摆着一只小巧的黑漆描金茶几。时间还早,客人还没有到,家臣和侍女无声的忙碌着,准备接待贵客。 不一刻,大内义弘陪着一个胡子花白,身形枯瘦佝偻的老僧从内侧纸门进到茶室。那老僧满面褶皱,走路颤颤巍巍,似乎风一吹就会摔倒,看年龄总有80岁了。大内义弘扶着那老僧坐在一张虎皮坐垫上,低声说着什么,他显得很轻松,不时发出轻微的笑声。 伺候的下人一齐施礼,大内义弘摆摆手,下人们恭敬的退下了。 崇文注意到虎皮坐垫的摆放很有意思,并无主宾尊卑之分,只是随意错落放置,似乎有客人随便坐的意思,这在仴国不大常见。 崇文扭头看了看浓姬,浓姬轻声说道:“这老僧就是梦窗疏石大师,他是全仴最受尊崇的僧人,京都五山之首天龙寺主持僧。他既是角根尊氏将军的老师,也是后醍醐天皇的老师。没有梦窗疏石大师的参与,这些仴国权贵已经不可能坐到一间茶室里了,大师为保住角根幕府,在做最后的努力。” 崇文低声说道:“似乎位次有些不同寻常。” 浓姬说道:“今日的与会者都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谁肯屈居人下。这也符合梦窗大师的主张,大师以为,众生平等,无有高下,大家一同品茶论道,就要远离世俗缛节,赤诚随意就好。” 崇文微微点头:“这位梦窗大师倒是个高人,与我龙王岛众不谋而合。” 不一刻,两个贵人说说笑笑从回廊中走入视线,两人都穿着直垂,戴着折鸟小帽,手里拿着仴扇,一嘴的黑齿让崇文莫名的厌恶。 浓姬低声说道:“穿大纹直垂的是畠山满庆,四个令制国守护;穿素襖直垂的就是斯波义将,关东管领。斯波义将名义上是镰仓公方的副手,实际是幕府监视镰仓公方的眼睛,所以斯波家与镰仓公方并不和睦,他也不支持镰仓公方继将军位。” 崇文看着格栅外说道:“看来他们两家关系还不错。” 浓姬撇撇嘴,说道:“他们两个是仴国最大的花花公子,内心里他们一个比一个贪婪。畠山满庆做梦都想抢到近畿三国,斯波义将要赶走细川赖之,重新成为幕府执事,夺回河内国,为此他连母亲都会出卖,别说背叛幕府了。” 见浓姬娇美的小口中吐出如此粗俗之语,崇文有些忍俊不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龙王岛众混长了,连仴女也豪迈起来,自己似乎粗话也越来越习惯精纯。 二人从眼前一闪而过,走进茶室,与大内义弘和梦窗疏石见礼,随意坐到了虎皮坐垫上。崇文这才看清了二人,他俩都是30岁左右,年龄相当。斯波义将满脸傲慢,畠山满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回廊上走过二人的家臣,捧着黑漆描金的木筪,堆放在茶室正中。有家臣高声说话:“畠山大人奉上积奥染物十份,斯波大人奉上锦缎小袖十层。” 浓姬轻声给崇文解释:“这是他们斗茶的赌注。” 大内义弘微笑道:“既然如此,身为主人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轻轻拍了拍手,两个小姓捧着黑漆盘放到茶室中央。 一个小姓喝道:“大内家奉上沙金百两,金丝花一盆。” 斯波义将笑道:“这金丝花倒也精巧,看来大内大人今日斗茶必胜喽。” 大内义弘不动声色的说道:“客人还没有到齐,也许有人更有胜算。” 正说着,佐佐木家的小姓搀扶着一个古稀老僧走进茶室,与众人见礼后坐下。老僧微微闭上双目养神,和谁也不攀谈,似乎打起了瞌睡。这老僧身穿土黄僧袍,木棉袈裟,总有70上下,不知道怎么的,让崇文一下想起来陈仁孝。 浓姬露出嫌恶的神情,轻声说道:“佐佐木道誉,六国守护,尤其还是近畿摄津国守护,幕府的毒蛇。他背叛过所有人,最不可信,可是至今屹立不倒。”崇文关注的看着这个奇人,没有说话。 那小姓喝道:“道誉大师奉上沉香百两,麝香三副。” 崇文这才说道:“为了赢这场斗茶,即使是毒蛇也要打交道,按你的说法,也许佐佐木家是最先倒向镰仓公方的幕府权贵。” 浓姬忽然抽出了小手,有些恼怒的说道:“妾身之所以仰慕大出海殿下,是因为殿下不管多么艰难,也不会求助于卑劣和无耻,没想到你说出这种话,难道是我看错了你么?” 崇文叹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没有枭雄之姿,丢失了祖父留给我的一切。” 浓姬说道:“我宁可你像现在这样,是个一无所有的海贼。你说过,男儿赢得一切,要靠胸襟和眼光,要靠惠及更多的人,而不是靠奸诈和出卖。” 良久,崇文重新握住浓姬的手,轻声说道:“你说的不错。” 22 正说着,一个头戴侍鸟小冠,身穿织锦金襕狩衣的家伙缓缓从回廊走进茶室,见礼之后落座。此人40岁左右年纪,一脸的阴鸷,身后伺候的家臣喝道:“细川赖之大人奉上精铠一领,鲨鱼皮鎏金太刀一柄。” 浓姬轻声说道:“细川赖之,四国岛管领,还是近畿河内一国守护,幕府执事,角根义满殿下的老师。他是个贪婪又阴险的家伙,没有任何人喜欢这种人,你在友岛狠狠收拾他豢养的狗,茶室里这些人心里不知道乐成什么样子。” 崇文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喜欢你在船上大呼小叫的样子。。。杀贼啊,杀贼啊!即使不是为了大内家,你也希望细川赖之跌掉大牙,是不是?” 浓姬说道:“是。”她忽然掩着小口轻笑道:“刚刚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太肮脏了,浑身都臭烘烘的,像野兽一样粗鄙,比仴国的海贼还要凶恶,实在让我欢喜不起来。” 崇文笑道:“如今呐?” 浓姬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仴国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令人憎恶的人,在我心里,你的伙伴比他们干净百倍。” 崇文沉默了,良久才说道:“看来,你把你父亲也归到他们那一伙人里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浓姬坚定的说道:“妾身迷恋的,是大出海殿下开拓历史的豪迈,使我的生命如盛开的樱花一般灿烂。如果有一天,你也变得像他们一样蝇营狗苟,让我厌恶,我就杀了你。” 浓姬紧紧握着小拳头,显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崇文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这美丽的仴女敢爱敢恨,和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以色侍人的小脚女人不是一回事,她真可能干出可怕的事。 茶室中央堆满了贵重彩头,这让崇文忽然想起那些一辈子没吃过大米的海贼,他和这些仴国权贵没有恩怨,可是一腔憎恨还是涌上心头,和浓姬几乎没有区别。 当年的自己,和这些仴国权贵有什么区别,皇叔燕王看自己,大约就如现在自己看他们一样吧,崇文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茶室内侧纸门推开,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走进茶室,向客人双掌合十为礼,说道:“诸位都是尊贵的客人,若是不嫌冒昧的话,今日就由贫僧来担任茶头,诸君以为如何?” 梦窗疏石苍老的声音说道:“绝海大师是茶道国手,肯担任茶会茶头,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大家不嫌弃,就由老衲最后点茶。” 斯波义将一脸惊喜的说道:“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就再也无人见到梦窗大师的拉花绝迹,莫非我等今日有如此之幸么?”连打瞌睡的佐佐木道誉也睁开了昏花的双眼,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 梦窗疏石神色落寞的摇摇头,说道:“恐怕这也是老衲最后一次拉花了,自从尊氏公去世之后,老衲就不愿再与人论茶。可是为了尊氏公未尽的事业,为了天下安泰,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堺城了。” 见梦窗说的伤感,众人一时沉默了,绝海中津施了一礼,退到一角的茶房开始磨茶烹水。 细川赖之忽然说道:“我听坊间有传言,大内大人反对幕府与大康的堪合贸易,此事是真的么?”他的声音又尖细又阴冷,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大内面无表情的说道:“在下以为,堪合贸易是事关全仴的大事,有必要征求镰仓公方的意见,不然以后必起纠纷。当年尊氏公与直义公兄弟不合,引发观应扰乱,执事大人不希望事情重新上演吧。” 细川赖之冷冷说道:“既然义诠将军已经有了定议,似乎镰仓公方也应该遵从。” 大内微笑着说道:“如果幕府不尊重镰仓公方,那会出现什么事情?幕府将军可以颁布《御教令》,镰仓公方也能颁布《御内令》,我想执事大人也不希望一个幕府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命令吧。” 警戒龛中,浓姬轻声向崇文解释,一边说道:“虽说角根氏幕府以将军为尊,但是镰仓公方的地位和将军不相上下。将军直辖守护大名,而镰仓公方直辖关东八屋形;将军有2千御马回卫戍,镰仓公方则有2千奉公众卫戍;将军能颁布《御内书》,镰仓公方也可以颁布《御教书》,都是对三位以上官员发布的敕命,同样有效。” 崇文微微摇头:“这岂不是一国两主,实在算不上良策。” 浓姬说道:“也是当年尊氏公的无奈之举,为了防止兄弟相残,只能给兄弟同等的权力。” 崇文心中暗叹,祖父神武皇帝何尝不是为了制止骨肉相残,给了燕王太多权力,结果又如何?这实在不能庇佑子孙,可是崇文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茶室里,斯波义将插话道:“既然大内大人不同意堪合贸易,完全可以入京向将军当面讲明,何必与镰仓公方私下往来呐?” 大内义弘笑道:“如果在下与镰仓公方私下商谈,斯波大人又如何得知?在下和镰仓公方一片公心,从来就没有隐瞒任何人。 至于说道入京嘛,若是正常情况,在下自然要当面向将军殿下陈情。可是我听说义诠殿下接连吐血,已经不能理事,在下要向谁解释呐?向执事大人么?” 细川赖之不高兴的说道:“当然不是向在下一人,即使将军不能理事,还有幕府重臣公议,总有个协商的办法。而大内大人未经幕府允许,私下到镰仓面见公方殿下,这是要挑起幕府和镰仓不合么?大内大人难道忘了幕府前执事高师直是何等下场么?” 崇文不太了解幕府往事,侬姬轻声给他解释:“当年幕府执事高师直与尊氏公之弟直义公不和,高师直侵凌直义公,逼的直义公谋反,这就是观应扰乱。结果直义公身死,高师直族诛,细川赖之语近威胁,十分无礼。” 崇文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看着这些人的争执。 大内义弘说道:“堪合贸易,你们私下已经有了定议,将军又病重,那么我到京都还有什么意义?我可不愿意被你们羞辱。” 佐佐木道誉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如果将军殿下发布明文,命大内大人进京呐?” 大内义弘沉吟良久,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命令,在下当然只能进京,可是为了自身安全计,在下也有条件。” 佐佐木道誉逼视着大内义弘问道:“条件是什么?”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除非细川大人隐退,由畠山满庆大人接任幕府执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内义弘这是疯了么,如此孤立,竟然还要赶幕府执事下台。畠山满庆长大了嘴,斯波义将抱着肩膀揪着小胡子,佐佐木道誉嘴角露出微微的冷笑,细川赖之则满脸通红,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浓姬想了一会儿,才对崇文解释道:“看起来这不像是一时兴起,倒像是镰仓公方争取幕府重臣支持开出的条件。如果义满殿下继位,就只能是细川赖之继续担任执事,这是其余几家很难接受的,他们结怨太深,谁做执事其余几家都不会满意。如果镰仓公方继位,将由一个最弱势的家族担任执事,至少不是最糟糕的选择,也许有些人会动心。” 崇文奇道:“那细川家岂不是吃了大亏,细川赖之怎么会轻易答应?” 浓姬摇了摇头,握了握崇文的手,示意他接着看下去。 梦窗疏石忽然说道:“细川大人是义满殿下的老师,如果他隐退,就意味着义满殿下失宠,义诠公是绝不会同意的。” 大内义弘向梦窗疏石微微一躬,说道:“幕府要万世长存,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地藏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安慰细川大人,在下可以让出纪伊一国,使细川殿下的领地从四国、纪伊、到近畿的河内联成一片,这可以补偿细川大人了吧。 在下愿意为了幕府安泰放弃领地,义满殿下为何不能放弃将军职位呐?让一个9岁的孩子统治全仴,这不太残忍了么?而镰仓公方富于春秋,资望仅次于将军,难道镰仓公方没有继任将军的权利么?” 梦窗疏石微笑着说道:“大内大人果然是气魄惊人。” 23 崇文忽然明白了大内义弘这次谈判的用意,他开出条件就是拉拢和分化,目的是争取时间,哪怕为此放弃一国也在所不惜。如果这些幕府权臣贪图眼前的利益,开始考虑拥立镰仓公方的可能,那就是鱼儿上钩了,这个反对大内氏的联盟就会提前分裂。 崇文喃喃的说道:“他在向强大的敌人示弱,你父亲真是个枭雄人物。” 浓姬轻声说道:“也许他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但是我相信最后的胜利者还是你,因为你掌握了大海。父亲大人再能干,也只是仴国英雄,他还没有真正懂得大海。” 崇文微微一笑,看来浓姬比自己还有信心,我还没有掌握最重要的那些盟友啊,只有他们站在我一边,我才有最后胜利的可能。 佐佐木道誉忽然说道:“恕贫僧直言,执事大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要被迫去职呐?畠山大人又立下了什么功勋,有资格得到执事职位呐?这如何让天下武士心服?” 警戒龛里,崇文轻笑道:“你的老毒蛇在试探了,他在坐等镰仓公方开条件。” 浓姬轻声说道:“老毒蛇已经得到了六国守护,其中还包括近畿摄津国,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只是他太老了,他担心的是子孙保不住如今的地位,细川赖之不会放过佐佐木家,斯波义将也盯着他的摄津国,其实畠山满庆执政对他最有利。。。看来老毒蛇要的更多。” 大内义弘尖刻的说道:“这里是茶室,不是室町的评定室,这里只论利益,不论原因。镰仓公方认为,赤松义则大人不适合掌管侍所,倒是京极高诠大人更合适,这并非是因为京极大人更有资格,而是为了让某些老家伙死的安心。” 畠山满庆笑了出来,其他人则不动声色。 崇文不解的看着浓姬,浓姬微微一笑,说道:“幕府执掌军队的机关就是侍所,尤其是掌控着京都的卫戍,是幕府至重的职位。京极氏是佐佐木氏的庶支,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佐佐木家,就是让他不要担心仇人的报复。” 佐佐木道誉冷笑道:“你想激怒我,逼迫我退出茶会,然后把挑起战争的罪责推到我头上。不要用这种小伎俩试探我,你为何在回避勘合贸易问题,因为你一直想用走私贸易摧毁幕府,现在又想用小恩小惠搞垮我们,你办不到。” 廊下惹恼了大内的家臣,一个年轻的武士大步走来,跪坐在茶室门前高声喝道:“道誉大师的污蔑不实之词十分无礼,你必须要向主公道歉!”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崇文注意到浓姬呼吸急促起来,小手心上满是冷汗。 茶室里,大内义弘大声呵斥:“混账!退下!” 佐佐木道誉却冷冷说道:“且慢,义信大人,请问老衲哪一句话是错的。” 那青年大声说道:“想当年,先将军尊氏公为了一统九州,派遣今川了俊大人为九州探题。当时了俊公人马不过3百余骑,主公当年只有16岁,却集合了全族4千精兵,跟随了俊公东征西讨,20年间打了28场血战,替幕府讨平了九州9国,这是何等忠义。 明德之乱时,又是主公亲率2百精兵远赴京都,负伤两处不下战场,替幕府讨平谋反的山名氏清。就在去年,九州少贰氏谋反,又是主公派遣亲弟大内满弘大人赶赴战场,结果满弘大人为幕府壮烈战死! 30年来,主公对幕府、对角根氏尽忠尽节,战死了多少忠勇家臣。道誉大师所言主公要摧毁幕府,无凭无据,不是污蔑是什么。在下以为,这是对武士的侮辱,如若大师不向主公道歉,在下就与道誉大师决斗,你可以指定任意一名家臣与在下一决生死!” 佐佐木道誉手按刀柄冷笑道:“贫僧虽然年老,却从不惧上阵厮杀。” 大内义弘却厉声喝道:“义信大人,你是在藐视我么?我说了,今天是茶会,不是评功之会,更不是决斗之会。” 那青年双手伫地,长跪谢罪道:“对不起,在下失礼了。”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你的无礼是不可原谅的,你去寺外切腹吧。” 所有人都震惊了,大内义弘居然一言不合就要处死忠心的家臣!梦窗疏石说道:“大内大人,在茶会上杀人似乎不妥。” 大内义弘一摆手,说道:“大内家不允许任何丢脸行为,大师不必解劝。” 那青年家臣强压着凄凉,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在下谢主公恩典,如果能让孙三郎教佑大人为在下介错,在下将不胜感激。” 大内义弘淡淡说道:“请求允许了,退下吧。” 青年家臣又施了一礼,无声的退下了。 崇文觉得浓姬快要晕倒了,死死握着崇文的手,竟让他觉得生疼。崇文挣脱出手,搂住了侬姬柔软的身体,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浓姬流泪说道:“那是我丈夫,父亲大人杀了我丈夫,而且让他死的如此耻辱。” 这下连崇文都震惊了,脑子一下混乱起来,岳父居然因为微不足道的小过处死女婿,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手指急促的抖动着,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 倒是浓姬在短暂的失态以后迅速恢复过来,她以极大毅力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颤声说道:“父亲大人是在向幕府认输,他可以支持堪合贸易,为此不惜出卖松浦党,条件是镰仓公方成为下一任幕府将军。” 崇文脑子依然在糊涂之中,他自言自语道:“这不会是又一个缓兵之计么,如果他真打算支持勘合贸易,那他还要新航线做什么。。。大内义弘大人啊,你脑袋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茶室里,斯波义将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么说,大内大人支持勘合贸易了?” 大内义弘说道:“如果是将军殿下的《御教令》,在下只能支持,否则就是谋反。” 斯波义将皱着眉头说道:“我还是不敢相信。”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只要镰仓公方得到应有的正义,大内家死尚且不惧,一些贸易利益又算的了什么,你以为天下人都是斯波家么。镰仓公方同意限制关东将军的权力,将甲斐和伊豆两个直属国领地交给关东管领,斯波大人可满意了么?” 斯波义将依然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没有说话。畠山满庆忍耐不住,问道:“那么大内家将得到什么?” 大内义弘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大内家以为,堺城应该结束自治状态,归于幕府管辖之下,大内家不才,愿意出任堺城代。” 斯波义将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无耻。” 细川赖之冷笑着说道:“做梦!” 正在这时,绝海中津捧着小茶几从茶房中走出,躬身说了一句:“失礼了。”茶几摆在梦窗疏石面前,茶几上正是大内家的异宝楢柴肩冲茶合。 茶合上摆着一只名贵的唐代陶碗,碗中盛着磨好的绿色茶粉,掺杂着同样磨成粉状的各味调料。一只红泥执壶盛着半壶沸水,竹制茶筅放在红泥壶一旁。 梦窗疏石轻轻抚摸着楢柴肩冲,叹息道:“绝世珍宝啊,大内大人好福气。”大内义弘微微颔首,叹道:“福气也要长久才好,京都的事情,拜托了。” 梦窗疏石拿起红泥执壶往茶碗中注入了一点沸水,开始用茶筅搅拌成膏状,一边轻轻搅拌,一边说道: “此茶名为佗茶,佗之本意,在于佛心清净无垢。从露地到草庵,拂去尘土,宾主坦承相交,不必拘泥规矩、茶器、身份,来到这间茶室就是缘法,一切皆平等。大内大人有话请讲便是,不必在意茶室外的烟云,也不必揣测京都的福祸。” 大内义弘微微一笑,说道:“大师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请恕在下直言,镰仓公方显然是接掌幕府最合适的人选,他能给予诸位的,也是义满殿下给不了的。” 细川赖之尖声说道:“恕在下不能苟同,细川家不会为了家门利益辜负义诠将军恩义。” 大内义弘哈哈大笑:“那么堪合贸易呐?在下已经同意了幕府的主张,哦,应该说是诸位的主张。” 佐佐木道誉冷笑着说道:“据我说知,大内大人依然在与大康海贼交往,幕府不能相信大人的诚意,除非大内大人亲自到幕府谢罪。” 大内义弘说道:“那么镰仓公方的条件呐?” 斯波义将傲慢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大内家也是义诠将军的家臣,只有先取得幕府谅解,大内大人才有代表镰仓公方商谈的资格,请大人无论如何尽快入京。” 大内义弘转过头对梦窗疏石笑道:“看来在这间茶室里,有人并不同意大师的主张。” 此时梦窗疏石手指上下飞舞,一边加水,一边将绿色茶汤打出泡沫。在老和尚娴熟的手指控制下,雪白的泡沫汇聚又分散,渐渐在茶碗中央汇集成“天下”两个字。 绝海中津轻声惊叹:“想不到此生还能见到如此茶道,实在是三生有幸。” 与会诸公也发出一阵轻轻的惊呼。 梦窗疏石不动声色,缓缓说道:“众生皆平等,谁都有言语之权,不同意老衲再平常不过。在茶室里商谈,总比战场上用刀兵商谈的好。”老和尚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点茶,一碗仴国绝世无双的好茶就此完成。 24 梦窗疏石举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闭着眼睛慢慢回味唇齿之间的各种味道,茶室里鸦雀无声,一齐看着老和尚。 终于,梦窗疏石点点头,取出一张雪白的和纸,把自己口唇沾染的茶碗边沿轻轻擦拭干净,随后把茶碗递给大内义弘,大内义弘把茶碗接在手里,不解的看着梦窗疏石。 老和尚说道:“谁也无权强迫谁,才是平等,今日我只准备了一碗茶,大家以传饮法饮茶可好?” 畠山满庆问道:“何谓传饮法?” 梦窗疏石说道:“就如我方才一般,每人饮一口茶,做和歌一首,再传给下一人,以和歌优劣定茶道高下。如果连共饮一碗茶都做不到,那战祸就无可避免,大家何必在茶会上装模作样,浪费时间。” 大内义弘不再说话,微笑着轻啜了一口茶,从袖子取出一张白纸,把碗沿口唇沾过之处揩净,随后缓缓把茶碗递给细川赖之。茶室里一片死寂,所以人都看着细川赖之,气氛十分紧张,连空气似乎都凝滞成一团。 警戒龛中,软倒在崇文肩膀上的浓姬也紧张起来,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的盯着茶室内。所有人都明白,如果细川赖之不愿和大内义弘共饮一碗茶,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信任大内义弘,战争不可避免了。 细川赖之低头着那碗绝世好茶,如同山一般沉重,半晌没有动。终于,他抬起头,对大内义弘缓缓说道:“你的和歌。” 大内义弘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面前茶几上,有面容娇美的女侍伺候笔墨。大内义弘拿起毛笔,略一思考,一边吟哦一边在纸上写道: 冬日山愈静 草木无言自凋零 天寒人冷清 不一刻,和歌写完,大内义弘放下纸笔。细川赖之冷冷说道:“直白粗疏,不好,看来大内大人今日要输掉彩头了。” 大内义弘笑而不答,将茶碗双手奉上。细川赖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茶碗,连崇文都感觉到,茶室沉重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似乎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细川赖之也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品鉴了一番,叹息着说道:“真不希望时间流走啊,让我品到了如此茶道,又让我知道此生仅此一次,真是痛苦,幽魅啊。” 斯波义将冷笑着说道:“全仴有这种痛苦的不到10个人,细川大人的贪念实在吓死人。” 细川赖之冷笑道:“即使是佛祖,也有拯救世人的欲望,我只是一介武士,当然不能免俗。”他搽干净碗沿,拿起纸笔,刷刷在纸上写起来。不一刻,他放下纸笔,满意的点点头,吟道: 冰河飘红叶 冬来河水涨未歇 应是深山正飞雪 梦窗疏石赞道:“这句好,看到冰河的红叶,就想到山中的飞雪,细川大人心胸广大。” 崇文听着浓姬的翻译,差点笑出声来,这就算广大心胸了,若是这些蛮夷看到李太白的诗句,不知要惊成什么样子。 畠山满庆笑呵呵的接过茶碗,说道:“今日的茶会实在是百年不遇,若有名画匠将今日盛会绘制下来,我们就名垂千古了。” 斯波义将傲慢的说道:“畠山大人东拉西扯,不会还没有想好诗句吧。” 畠山满庆说道:“受细川大人启发,倒是有了几句,不太好,今日怕是要输。”他鉴赏了茶,搽干净碗沿放在茶几上,拿起纸笔写着什么,斯波义将探头观看,一边吟诵出来: 日色忽已晚 衣衫触手寒 吉野山上雪纷然 畠山满庆笑呵呵的放下纸笔,斯波义将摇头说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恐怕畠山大人才具不足,做不成幕府的执事。”畠山满庆脸色瞬间变冷,一言不发的把茶碗递给斯波义将。 斯波义将双手接住茶碗,默默品鉴了一会儿,抬头向庭中观看,竹林苑已经掌灯,月亮升起来了,他默默写下了一首和歌: 长空月光冷 庭前池中投寒影 影寒水成冰 放下纸笔,斯波义将轻声读了出来,畠山满庆讥笑道:“也是一般,怕是配不上这口好茶。” 斯波义将也摇头叹息,把茶碗递给佐佐木道誉,说道:“今日文思不丰,要超越细川大人恐怕要靠大师了。” 佐佐木道誉接过茶碗,冷冷说道:“贫僧是出家人,侍奉佛祖是贫僧的执念,早已熄了超越他人之心。”他默默饮了一口茶,将碗沿擦干净,用纸笔写了一首和歌,递给梦窗疏石。梦窗疏石接过来,苍老的声音缓缓读道: 昨日不可留 今日多烦忧 明日匆匆似水流 梦窗疏石把这张纸剳放在茶几上,桌上的和歌已经摆了一排,老和尚静静思索,品评着这些和歌的优劣。 终于,老僧说道:“道誉大师好一笔书法啊,歌中也有几分禅意,只是忧思都要溢出纸面,这些年修行下来,还是贪恋红尘啊。如此,还是细川大人和歌第一。。。今日斗茶,是细川大人赢了。” 茶室一片死寂,良久,畠山满庆说道:“在下心服口服。” 有大内氏家臣在茶室外禀报:“主公,松浦义信大人已经往生了,有绝命诗留下。” 梦窗疏石双掌合十,轻轻念起了往生咒。 大内义弘冷冷吩咐:“呈上来吧。”家臣把一折纸剳奉到大内义弘面前,然后无声的退下。大内义弘拿起纸剳,轻声念道: 此心终夜暗,迷惑不知情 是梦还非梦,人间有定评。 绝海中津轻声叹道:“义信大人悟到了自身的愚妄,却没有看透他人的内心,好在临终还算豁达。” 警戒龛内,浓姬捂住小口,生生忍住了眼泪,崇文又伸手臂把他拢到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肩背安慰她,久久无语。 佐佐木道誉盯着大内义弘,缓缓说道:“既然大内大人不反对勘合贸易,那么幕府很快就会颁布讨伐松浦党的《御教令》,九州探题涩川满赖大人将出兵上下松浦郡,讨平松浦党,将平户的康人全部解送回大康,大内大人以为如何。” 大内义弘淡淡的说道:“舍弟大内弘正会率领3百精骑,归涩川满赖大人调遣。” 细川赖之不满的说道:“幕府需要的是船。” 大内义弘缓缓说道:“大内家没有船,不过在下愿意出2千贯文替幕府募集船只。。。那么镰仓公方何时可以入京?” 细川赖之说道:“还要义诠将军定夺。” 大内义弘冷冷说道:“明白了,看来梦窗大师的苦心还是白费了。” 漫长的茶会一直持续到晚间,大内义弘代表镰仓公方总算勉强和幕府重臣达成了一些协议。大内家同意勘合贸易,放弃纪伊一国,又出卖了盟友,同意幕府讨伐松浦党。与会幕府重臣同意一致劝诫义诠将军,立镰仓公方为下一任将军继承者。 看起来大内义弘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换取了幕府暂时的谅解,镰仓公方继任下一任将军机会大增。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种协议是十分脆弱的,只要镰仓公方继位,必然废除勘合贸易,到时候大内义弘的承诺就是一纸空文。 对于幕府方有利之处在于,他们成功迫使大内家在松浦党问题上保持中立。只要幕府消灭松浦党,驱除境内的康商,大内氏走私贸易的根基就被破坏了。即便镰仓公方继位为下一任将军,也只能执行勘合贸易,没有康货来源,幕府就无法维持统治。 当然,如果幕府不能迅速消灭松浦党,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一旦角根义诠去世,镰仓公方继位,就会立即停止对松浦党和康商的战争,终止勘合贸易,重新恢复走私贸易。 双方又把赌注押在义诠将军不长的寿命上。 但是无论崇文还是浓姬都认为大内义弘赢了,因为他成功化解了迫在眉睫的不利战争,争取了时间,同时让幕府陷入与松浦党的战争泥潭里。只要义诠将军一死,这些幕府重臣要么拥立镰仓公方,要么内部爆发战争,无论哪种情况对大内家都有利。 但是这场胜利断送了松浦义信的性命,尽管浓姬和义信没什么感情,可毕竟也是她的丈夫,如此惨死,浓姬不可能不伤心。坚持到茶会结束,客人纷纷散去,浓姬也匆匆退到闺房休息。 25 绝海中津安排崇文三人在一间起居室用餐,晚餐是鲷鱼脍,精致的泡菜和纪州味增汤,暖黄的灯火下显得十分诱人。 崇文拉住老和尚,笑呵呵的说道:“绝海大师,我听说仴僧荤酒不忌,那个。。。是不是送点酒,这一天嘴里淡出鸟来了。” 绝海中津笑道:“那是自然。” 不一刻,三个侍姬端着酒盘上来,伺候酒食,绝海老和尚合十打躬退下了。一个侍姬正是伺候过崇文洗浴的,眉花眼笑的坐到这大康武士面前,殷勤的捧着酒壶倒酒。 鲶鱼仔吃的香甜,边吃边说道:“这些仴人实在古怪,主公赐死臣下居然是切腹,还是体面死法。不如我大康,好歹留个全尸。” 崇文说道:“海妖都见过了,这也算稀奇?大康也是百里不同俗,何况几千里外的海外。” 来财牛忽然口齿含糊的说道:“该。。回家。。。” 崇文饮了一盏酒,摇摇头说道:“不,现在还不能回龙王岛,我也想不到仴国的鸟人如此难缠,岛上恐怕要再苦一阵子了。” 鲶鱼仔说道:“那我们离开琾城以后去哪里?” 崇文说道:“去平户,幕府就要和那里的康人和松浦党开战了,我们不能坐视康人吃亏。” 鲶鱼仔有些不解的说道:“他们把持旧航线,正是龙王岛的麻烦,让幕府替我们除掉岂不是好。” 崇文筷子狠狠掷过去,骂道:“混账!再怎么也是大康国人,是高皇帝子民,岂能让蛮夷欺侮,龙王岛都是这等入娘的不义之徒么!”见崇文突然发作,吓的几个侍姬慌忙跪地求饶,口中鸟语不停。 崇文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兄弟争执,与尔等无关,都起来吧。”见崇文语音温和,众姬大约明白他的意思,这才纷纷坐到三人身侧,战战兢兢的继续伺候。 鲶鱼仔讪讪的说道:“莫非平户那些家伙还有用不成?” 崇文叹道:“当然有用,我们龙王岛才有几个人、几条船,就算加上桦山资久和九鬼隆良那些虾兵蟹将,也不足以撬动仴国,我们连平户的康人都不能笼络,还能指望谁人? 远的不说,就说这走私康货,我们哪里去搞到货源?那些平户康商何等厉害,无视海禁,连中华至宝《四言诗帖》都能贩运到仴国,我们为什么不与他们合作。只要他们走新航线,在龙王岛与大内氏的船队交易,龙王岛就真成了金银岛。” 鲶鱼仔说道:“明白了,如此我们不仅将垄断康货,还会垄断南蛮货,仴国的金银早晚都搬到我们龙王岛。” 崇文摇头道:“准确的说,是康人、康商将垄断康货和南蛮货,仴国的命脉就掌握在大康手里了。可是仅有这些还不够,我们要防止仴国与永济勾结起来,就还要做一笔更大的生意。” 鲶鱼仔两眼放光,急切问道:“是何生意,把琾城抢到手里么?” 崇文微笑道:“你啊你,就不能把眼光放的更大些?” 鲶鱼仔挠挠后脑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生意。不过他知道,大出海要领着他们干的一定是惊天大事,这让半年前还是小渔夫的海贼少年十分兴奋,恨不得现在就要上阵厮杀,至于杀谁,管他娘的呐。 来财牛却忽然放下了酒盏,把他身上的仴姬推到一边,警惕的说道:“不对。” 崇文向庭中看去,一切如常。 这里是一个独立庭院,竹林苑的待客之所,小巧雅致。庭中灯火阑珊,一块巨石下坐着两个大内家的警卫,正好在灯火暗影里。庭中有几颗梅树,一颗桃树,正是冬季草木凋零,不可能藏人。 越过院墙的黑影可以看到远处竹山上的亭馆,主楼飞檐下挂着灯笼,在微风中摇曳。鲶鱼仔大步走出起居室,向回廊两侧观察,两侧廊上有两个警卫,把角处各有一个。保护他们的一共6个马回众,一个个目不斜视,显然没有感觉到危险。 鲶鱼仔退回起居室,笑道:“这大笨牛以为自己是大炮炥李启乾,不要一惊一乍,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来财牛头摇像拨浪鼓,执拗的说道:“我。。听。。。脚步声,很多。” 这一下连崇文也紧张起来,来财牛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这仴国如此诡谲的政治气候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回廊。 庭中传来仴人武士大声喝问的声音,他转头向院门看去,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大声的向警卫队长说着什么。天黑看不清模样,听声音似乎是花子,警卫队长尽忠职守,挡住花子不让进门。崇文喊了一声:“花子!”大步走到月亮门前。 果然是浓姬的贴身侍女花子,小姑娘华语不过关,大声说着什么,依稀能听懂几个字,却始终联不成意思清楚的语句。见崇文不明白,小姑娘递过一把解首刀,正是船上崇文赠给浓姬防身的那把刀。 崇文接刀在手,却有些茫然,浓姬忽然把自己送给她的刀退回来是什么意思?他拿着这把刀反复检查,没有夹带,没有纸条,浓姬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他又把目光转到花子身上,小姑娘急的已经落下泪来,他终于听懂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字:跑。。。 他忽然想起了当初的事情,离开龙王岛的时候,他送了这把刀给浓姬。当时他说的是,如果到了浓姬也拿刀上阵的地步,那就是龙王岛众都死光了,拿着这把刀杀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浓姬一定是在危急情况下,不及书写,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有危险! 崇文当机立断,站在庭中大声喝道:“鲶鱼仔!来财牛!抄家伙,准备随我杀出去!” 起居室中,两个海贼二话不说,踢翻纸门,把门框拆下当做武器。鲶鱼仔提着木方实在太长,来财牛双手用力,撅下小半截,鲶鱼仔挥舞两下,长短正合适,冲来财牛伸出大拇指。 三个仴姬尖声大叫,互相搂抱着缩在角落,鲶鱼仔和来财牛看都不看那三个仴女一眼,临战激发的荷尔蒙让二人只有战斗的欲望。 庭中的大内家警卫不知所措,这些康人突然发了狂,变身拆家能手,这是要干什么。警卫队长严厉的和崇文说着什么,崇文一句也听不懂,他指着外面大喊:“入你娘的!你是瞎啊,还是聋啊,没听见外面有响动么?” 花子冲几个警卫大声喊叫,这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动,远处黑暗中隐隐传来人喊马嘶。鲶鱼仔和来财牛提着棍棒奔到崇文近前,警卫队长也明白过来了,大声喝令庭中警卫向自己靠拢,将崇文三人挡在自己身后。 崇文把解首刀别到花子腰带上,抽出短刀,让她握住刀柄,用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小手握了一下,轻声说道:“明白么?战斗。。。厮杀。。。跟着我。。。”花子重重点点头。 崇文一把把花子扯到身后,向那队长喝道:“蠢货,你想在这里迎敌么?敌人没有1千也有8百,在这里就是入娘的等死。。。想活命的,随爷爷杀将出去,如今天色暗黑,冲出四天王寺,到了城里就有活路。。。懂?” 他拔出腰间仴刀,推开几个警卫,大踏步向外走去。 警卫队长听不懂崇文的意思,但是颇为忠勇,带着其余警卫疾步上前,挡在崇文身前,崇文只得跟在队长身后。竹林苑十分豪奢,即使是苑中小路也亮着灯火,一座座石灯幢把庭院照的如同天堂一般美丽。崇文却微微叹息,这大内义弘不像个笨蛋,怎么遇到袭击竟然不知道熄灭灯火,这不等于暴露在敌人眼前么。 形势危急,崇文顾不得多想,警卫队长带着一行人大步穿过竹林苑,不时跑过尖叫的身影,却不见一个值宿武士。走到主楼面前,眼前一片黑灯瞎火,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男女,却没有人保卫,大内一家和他的马回众呐? 警卫队长找不到主公大内义弘,找不到其他家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的看着崇文不知所措。崇文只记得来时的一个西侧院门,语言不通,也无法打听还有没有其他的侧门,只得大刀一指西门方向。警卫队长慌不迭的点头称是,几个人又向西走。 冲到西门,刚一露头就有箭支飞来,崇文等只得退回院内。 往外面看,只见庞大的寺院中到处都是高举的火把,如同燃烧的丛林一般。这丛林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3百多四天王寺的僧众,大刀弓箭指向另一波人。另一边却是顶盔掼甲的幕府士卒,弓上弦刀出鞘,足有7、8百之多,却都面朝竹林苑,似乎无意攻打寺院僧兵。 院门前倒着几具男女尸体,身上插满了箭支,看服饰是大内家的下人,想出门逃命,被乱箭射死在门前。 幕府军中有人以不太熟练的华语高声喊叫:“院中的大康海贼听着,侍所司赤松义则大人奉幕府将军谕令,缉拿大康凶徒,无干人等不得乱动。所有康人听着,弃械者免死!” 来财牛奋起神力,推倒院中巨石,将之堵在门前。崇文却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百思不得其解,四天王寺有几百僧兵,大内义弘也有2百多精锐的马回众,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突然就让幕府军杀到眼前了?何况这么多带兵刃的士兵进入琾城,会和众是如何让他们进来的? 他顾不得多想,幕府军显然是冲自己来的,现在被堵在竹林苑中,只要幕府军冲进庭院,自己一行必死无疑,那块石头再沉重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如何逃脱,如何逃脱呐。。。 忽然感觉衣袖有人轻拽拉扯,回身一看,是花子。小丫头伸手一指院中,说了句什么,崇文没听懂,警卫队长却露出惊喜,向崇文大声说着什么。 崇文也听不懂,但反应极快,大刀顺着花子示意的方向一指,众人又向东南方向跑去。黑暗中呼呼走了半盏茶时分,来到竹林苑东南角。原来这里有一颗大榕树,几人合抱粗细,庞大的树冠一部分已经深处院墙之外。 崇文大喜,真是天助我也! 26 鲶鱼仔身手灵活,第一个爬上大树,将宽大腰带垂下来,把众人一一吊上大树。众人摸索着一个个跳到墙外,只是大块头来财牛遇到麻烦,挣断了布带也上不去。两个大内氏警卫楞是托着来财牛巨大的脚掌把他举到树上,再几个人拉住他的手臂慢慢顺到院墙外,着实费了些力气。 竹林苑墙外依然在四天王寺中,是一片偏僻的菜地。警卫队长头前带路,众人借着微弱的月光摸到了一个小门处,看来久已无人出入,门栓上锁着一条生锈的铁链。众人斩开锁匙,拉开门栓,推门而出,是一条黑黝黝的小巷,众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逃出了追捕。 警卫队长当先而出,向西面走了几步。忽然,对面的矮小木屋里有火光闪动,接着一个火把凌空扔到众人面前。崇文大喊:“不好!快跑!”,手上加力,提着花子就向西面狂奔。 话音未落,几支箭就将暴露在火光中的警卫队长射倒,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脖颈,他捂着脖子苦苦挣扎,就是喊不出来。众人发一声喊,一起沿着小巷向西狂奔,前面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喊,黑暗中能看到仴刀闪亮的刀锋,有人阻拦! 最先接敌的是几个大内氏警卫,月光很微弱,只有刀光一闪勉强分辨敌我。警卫们砍倒了几个敌人,背后却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追兵追上来了。来财牛大吼一声,大步上前,抡起手中大棒,把追兵的仴刀砸的七零八落。 来财牛身高臂长,街巷又狭窄,一夫当关,敌人根本冲不进来,杀散前面的追兵就有生路。崇文大喝道:“鲶鱼仔!我们向前冲!”鲶鱼仔答应一声,跟在几个警卫后面,大棒只是往左右两侧胡抡,不知道打飞了多少兵刃。 众人在暗黑之中一片混战,崇文感觉前行了10几步,花子哎呦一声摔倒,绊在一具尸体上摔倒了。黑暗中崇文大手一抓,把她当胸提起,继续向前。 就在这时,又一根火把向逃亡者投过来。借着飞行的亮光,崇文倒吸一口凉气,前前后后都是幕府军,足有1百多人,密集的队伍把狭窄小巷挤的水泄不通,崇文几个人夹在中央,这如何杀的出去! 火把正好落在崇文脚下,崇文飞起一脚把火把踢飞,不让敌人的弓箭手找到目标。火把打着璇飞到后面追兵队伍中,在橘红色的火焰中,崇文忽然发现有密集的武器飞向敌人,惨叫声四起,似乎两侧木屋顶上有人在支援自己。 崇文精神一阵,大喝一声,一脚踹开一间屋敷的大门,大声呼喝,让自己人撤到屋里来。屋中黑灯瞎火,有女人孩子的哭喊,有急促的仴语声。崇文哪管那许多,拖着花子冲到后墙,一脚踢翻一扇纸门,面前是另一条街巷,黑寂无人,没有伏兵的迹象。 崇文一喜,撤进屋里的有鲶鱼仔,来财牛,仴人武士还剩3个,其中一个重伤,被另一个拖进屋中。崇文一拍来财牛肩膀,向被踢烂的后门一指,示意他头前开路,来财牛立即会意,拖着血肉模糊的大棒从另一侧跳出木屋。 各人跟着来财牛鱼贯而出。幕府军被两侧屋顶上纵跳的黑影杀的有些慌乱,冲进木屋的追兵没有几个,崇文断后,抡刀砍翻两个最近的追兵。崇文身材高大,刀势极猛,黑暗中余敌胆怯,一时有些畏缩不前。 趁此机会,崇文脱下身上的无袖羽织,晃动火褶子点燃了扔在翻倒的纸门上,瞬间变成了火门,崇文提着往屋中扔去。 这木屋敷很快就会燃烧起来,屋中仴人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崇文暗想,如果整条街巷燃起大火就好了,幕府军会很倒霉,仴人屋主有多惨,现在谁还管他娘的。 崇文一手提着花子,一手提着一文字大刀,跟上众人沿着街巷狂奔。西面海港方向传来沉闷的火铳声,崇文暗叫不好,看来港中的膏血鸟船也遭到了围攻,若是坐船沦于敌手,那龙王岛众就真要全军覆灭了,现在必须尽快赶到海港上船。 这仍然是一条黑暗的小巷,巷口处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街。众人冲出巷口,眼前的大街依然是灯红酒绿的模样,只是见到不远处火起,街上也开始乱起来,四处是慌张奔走的行人,乱七八糟的杂物滚的满街都是。 鲶鱼仔大声问道:“大出海,往哪个方向?” 崇文左右观察,见南面一队士卒正在大街上奔跑,不停的喊叫着什么,似乎是琾城的警哔众。北面就是四天王寺西门,聚集着一队幕府武士,把街道卡断了。 正在迟疑间,只见南面向北奔来的琾城警哔众一片大乱,街巷暗影处,弓矢、手里剑、吹矢,暴雨一样射向那队浪人,惨叫声四起。崇文大喝一声:“南面有人接应,我们向南跑!” 一行人向南面冲去,后面有幕府武士追来,两侧有人往街道上抛洒撒菱,追击的幕府武士不断有人捂着双足滚倒在地。崇文等哪里顾得上后面,来财牛一马当先,大棒抡翻几个阻挡的警哔众,杀开一条血路,夺路而逃。 远处有人用华语高喊:“大出海在哪里!对面来的是大出海么!”崇文心中一定,大声喝道:“我是大出海,是石头兄弟么?” 只见乱民之中冲出几个仴人打扮的大康水手,为首的正是王石头。几个人奔到崇文等面前,不及见礼,王石头喊道:“这里地形我熟,大家跟着我往码头跑!” 崇文喊道:“就是这样,大家跟上,不可走散了!” 码头方向又传来沉闷的炮声,这是子母铳在开火,崇文心急如焚,生怕膏血鸟船有失,不住催促大家快跑。王石头在在附近转了两天了,每一条街巷都走遍了,熟悉的很。此时他带着大家专挑僻静的街巷走,众人立刻轻松了很多。 一路再也没有遇到幕府军,只是碰见零星的警哔众,见这些人手持武器跑的东倒西歪,上前来查问,被王石头等几刀砍翻,不一刻冲到城港交界的关卡。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海港,昏黄的灯光中,海上一条大船在一堆小船之中左冲右突。10几条警哔所的小艇正围着膏血鸟船交战,大海船把小艇撞的东倒西歪,铳声弓弩声不停,警哔众惨叫声不绝。 城港交界处的几个关卡已经被摧毁,看起来是挨了大发熕4斤铁弹轰击,10几个警哔众被炮火打的缺胳膊少腿,死伤一地。码头处也遭到了霰弹攻击,打死打伤数十人,余众被炮火惊吓,纷纷四散躲避。 崇文哈哈大笑道:“入娘的,二出海倒是机灵,省了我们不少手脚!”此时,膏血鸟船上子母铳开始向围攻的小船开火,几铳下去已经把小艇打的千疮百孔,不见活人,残余者落海,惨叫着载沉载浮。 崇文大喝一声:“大家跟着我,不要跑散了!”一马当先冲到码头上,沿着石埠头追赶膏血鸟船。船上刘关见乱成一团的码头上冲过来几个高矮不齐的狼狈家伙,不是大出海等人是谁,二出海哈哈大笑,拔出手铳向天鸣枪,示意船上已经注意到了。 逃亡者距离鸟船越来越近,大步跳上一条仴人商船,几个仴人水手大声喝骂着上前阻拦,被崇文砍翻几个,其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看看距离鸟船只有20丈海水,崇文一咬牙,拖着花子当先跳进冰冷的海水里,向膏血鸟船拼命游去。 别人都是好水性,就是唯一幸存的那个仴人警卫富田详二也能游泳,唯独来财牛是个旱鸭子,又是巨大体格,谁也带不动。正在不知所措,好个来财牛,发力踢断仴船一根桅杆扔到海里,抱着那根圆木向膏血鸟船飘来,船上一片欢呼。 正当冬日,海水彻骨生寒,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上许多,只能奋力向膏血鸟船游去。船上早抛下绳梯,众人湿淋淋的向上爬,被水手七手八脚拖到甲板上。黑暗中只有昏暗船灯,竟然还拖上来几个落水的警跸众,惹得二出海啧啧称奇。 水手们把这些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抖个不停的家伙拥到艉楼二层舱室,有人拿来干燥衣服换上,有人端过热汤让他们暖暖身子。 救命恩人花子已经冻的昏厥了,崇文也顾不得那许多,扯下她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丢到一边,用一件皮裘把她包裹起来,又把热汤水灌下去,这才悠悠醒转。 见龙王岛众一个不少,二出海刘关喝了一声:“小的们,升满帆,转舵庚申,我们走!这些仴人蛮夷竟敢暗算我们,阿乾!瞄准岸上那些警跸所、评定所、仲裁所,把那些狗屁木头窝都给老子轰成渣!” 大炮炥大声答应:“放心吧,一个也剩不下!” 膏血鸟船在黑暗中横冲直撞,扬帆向港外冲突而出,此时船艏大发熕已经没有射击角度,大炮炥李启乾只能指挥两门子母铳向岸上射击。 距离有些远了,岸上目标又昏暗,哪里看的清楚。李启乾只管向最大的建筑开火泄愤,管他是什么,鸡蛋大的铳子把几座大木屋满是窟窿,灯火落到纸糊的窗棂木框,借着海风着起了大火,岸上仴人如同蚂蚁一般疯狂救火。大炮炥和龙王岛众又是斥骂又是欢呼,口哨声不绝,尽管如此,也难掩龙王岛众内心的失落。他们历经磨难,跨过浩瀚大海来到这里,却只能铩羽而归,实在是赔本的买卖,谁也不可能心情愉快。 不一刻,膏血鸟船冲出堺港,驶向黑暗中的大阪湾,身后是乱成一锅粥的琾城。 ————————————————————————————本卷完 01 大海,才是水手真正的家乡。他们出生于陆地,但是他们一生中几乎所有的光芒都是在海上,大部分也会与伙伴们魂归大海。只有在风帆之下,海风在耳边呼啸,涛声在四周激荡,他们才会感到真正的安全。 龙王岛众冲进大阪湾,沿着庚申位前行大约5里,又转舵申坤位,向地岛关所方向驶去。这一带海岸太过破碎,不得不小心,即使离海岸已远,刘关依然下令半帆前进,以防触礁,黑夜里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舶长舱,二出海把无关人等都赶了出去。虽说已经离开了堺港,可是这一片海域也不能说安全,刘关命水手们检查武备,随时准备作战。 舱里只有崇文、刘关、王石头、花子、大内家幸存的马回众富田祥二、柴德美等几个人,有人坐椅子,有人坐书案。崇文和花子坐在榻上,冲出琾城实在是惊险,众人依然惊魂未定。 崇文说道:“石头,你们是怎么混到城里的,关卡没有阻拦你们么?” 王石头笑道:“这就是二出海妙计了,他扒了那些仴伎的衣物,命我们几个矮小些的换上,暗藏利刃,趁夜混进城里。也是天大的运气,关卡也没有盘问我们,不然我们一句仴语也不会说,一定露馅。” 崇文忍俊不禁,大笑道:“仴女那小衣裳居然没有让你们撑破,实在是厉害。” 王石头尴尬的说道:“别提了,多亏袖口宽大,又是敞襟,不然哪里穿的进。进了城我们就闯进裁缝铺,把掌柜的赶起来给我们做衣服,天杀的奸商要了我5两白银!” 崇文拍拍他肩膀,说道:“多亏你们打乱追兵,不然真要陷在城里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从东南角门逃出来。” 王石头诧异道:“怎么会是我们?我们6个人只有2把短刃,一柄长刀,偷袭几个落单的仴人尚可,如何能冲破几百仴军? 我们进城以后,一直在四天王寺附近转悠,暗中监视寺中动静。昨日还好,今日就来了几个仴酋,坐着那箱笼一般的狗屁轿子,寺外出现佩刀的家伙。我想可能是仴酋的卫队,并没有太在意,不成想到了晚间,这些家伙越聚越多,足有入娘的上千人,街道都封锁了,似乎是要厮杀一般。 我这才感觉不妙,想冲进山门报信,街道堵的严严实实,如何进的去。我等绕着该死的和尚庙转了几圈,各个门都有人把守,正急的不行,见东面火起,一片扰乱,我们就奔过来了。 正看到有黑衣人在袭击警哔众,我还以为是大出海预先埋伏的仴人朋友,我们趁乱杀了几个冲过来。看有人向我们这边跑,我喊了一声,才知道大出海遇袭,刚刚逃出来。” 二出海刘关说道:“昨天接到你的书信,知道你们没事,弟兄们心里还算踏实。可是今天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见城中大乱,火也起来了,弟兄们焦躁起来,要冲进城救人。 可是岸上那些警哔众实在是讨厌,我打定主意,先用炮火把岸上的家伙清理了。这些小矮子真有不怕死的,被我们轰击以后,居然不少人跳上小艇冲船。我们打了几轮火铳,看拦不住,只能拔锚升帆,先料理港里的小艇。正纠缠着,你们就杀出来了,好险。” 崇文默想了一会儿,问富田祥二道:“富田大人,那些袭击幕府军的黑衣人可是大内家马回众?” 柴德美翻译出来,富田祥二躬身施了一礼,说道:“绝对不是大内家臣,他们是阿须陀党。” 崇文问道:“什么是阿须陀党?” 富田祥二说道:“就是刺客,杀手,专门收钱为主顾杀人的恶劣僧人。” 崇文奇道:“那你的主公在哪里?” 富田祥二说道:“实在不知,在下跟大出海一般的懵懂,忽然就有幕府军杀过来,稀里糊涂厮杀了一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崇文越发觉得此事蹊跷,自己突然遇袭,大内义弘踪影皆无,又有仴人刺客相救。到底是何原因,这跟今天的茶室谈判有何关系,跟龙王岛与大内氏的联盟又有什么关系,一时间如堕迷雾中。 崇文扭头看着小侍女问道:“花子,你怎么知道幕府军要来抓我们,巴巴的赶来报信?” 花子裹在宽大皮裘里,如同小猫一般,听到柴德美翻译过来,她柔声说道:“是浓姬殿下派我来的。” 崇文心里一亮,看来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是要着落在花子身上。他给小侍女掖了掖领口,轻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一说。” 花子怯怯的说道:“浓姬殿下从茶室出来以后,满脸泪痕,我伺候她洗浴之后就睡了。刚躺下不多久,殿下忽然坐起身来说,不对。我问殿下需要什么,殿下只是呆坐着,什么话也不说,我以为义信大人往生,浓姬殿下伤心过度了。 就在这时,孙三郎教佑大人带着几个家臣闯了进来,说主公有令,所有人立刻撤出竹林苑,退往纪伊国和歌山城,什么东西也不许带,立即出发。浓姬殿下十分震惊,她对教佑大人说,还记得上午和大出海殿下说的话么,如果记得,就马上去救他们。 孙三郎教佑大人问这是为什么。浓姬殿下说,主公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出卖了大出海殿下,这会给大内家带来灭顶之灾,不管是为了大内家,还是为了与大出海殿下的友情,他都必须去救人,她这里不用管,她马上更衣出发。 教佑大人有些害怕的样子,说他不能违背主公的命令。浓姬殿下说,他当然不能违背主公命令,但是阿须陀党能。浓姬殿下拔出这把短刀,比在脖子上,说若是孙三郎教佑大人不去,她现在就割喉自杀。浓姬殿下真下的去手,刀尖刺进了皮肉,刺出了血。 教佑大人无法,只得答应了,嘱咐家臣保护浓姬殿下马上走。见教佑大人走了,浓姬殿下把这把短刀交给我,要我马上通知大出海殿下,杀出一条血路,跑的越远越好。浓姬殿下脖子淌着血,眼睛瞪的很可怕,我只能拿着刀找你们,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二出海听了个稀里糊涂,只得问道:“这入娘的大内主公是谁?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崇文全明白了,心中一声长叹,不知是何滋味。良久,他才说道:“这大内主公名叫大内义弘,是仴国的权臣,他想做仴国的西楚霸王,于是要跟我龙王岛做一笔生意,终究。。。他还是出卖了我们。” 二出海问道:“怎么又遇到了浓姬。” 崇文说道:“大内义弘就是浓姬的父亲,浓姬的名字叫大内浓。” 二出海倒吸一口凉气,骂道:“入娘的,爹坑害我们,女儿却舍命救我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儿,又怎么会有如此背信弃义的爹!” 崇文微微摇头,良久才说道:“是啊,这位大内义弘实在应该去登台演戏,他演的太像了,把我都骗了,却骗不过他亲生女儿。她很快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她父亲动作这么快。” 二出海颤声问道:“大出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文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正要跟你们商议,如此就简单说一说吧。这大内家执掌仴国8国守护,又垄断了仴国与大康、芶丽的海外贸易,财多兵强,一向被幕府视为眼中钉,偏生幕府内部不和,拿大内义弘也没有办法。 如今幕府义诠将军病重,希望立庶子角根义满为下一任将军,这位大内义弘意在义诠将军从弟镰仓公方,于是和室町方面矛盾深结。幕府重臣这次终于联合起来,准备以武力消灭大内义弘,拥立庶子角根义满,与大康实行勘合贸易。 正好我等龙王岛众到了堺港,大内义弘认为我们开拓的新航线对他有利,如果和我们结盟,他可以迅速把山口城和周访国的兵力调到近畿地区,如此幕府就无法打败他。 于是我跟他做了一笔生意,龙王岛可以帮助他从海路运兵。如果他打败了幕府,镰仓公方继位,龙王岛和大内家联手垄断整个仴国的海上贸易。康货和南蛮货运到龙王岛,大内家的船队和我们在龙王岛交易,仴国近海航线我们不参与。” 二出海皱着眉头说道:“这交易有何不妥么?大家发财的事情又因何生变呐?”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现在我才想明白,大内义弘从来就没有指望过新航线。旧航线虽然麻烦些,可是他能控制更重要的濑户内海沿岸诸国,他根本就不想放弃。 他也从来没有打算用新航线调兵,即使他把他的2万子弟兵调到近畿,依然不可能打败幕府重臣联合。如果他要通过海路调兵,也一定是通过濑户内海旧航线,细川水军的实力我们也看到了,根本不可能阻挡大内水军和村上、盐抱水军的联军,他何必用新航线?” 二出海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迷惑的说道:“既然如此,他还和我们啰嗦什么?” 崇文说道:“为了稳住我们。其实从我进入四天王寺,就已经入了他彀中,可笑我还想和他成为盟友,瓜分康仴贸易利益,实在是愚不可及。” 刘关问道:“这又是何意?” 02 崇文想了想,说道:“幕府重臣联合起来讨伐大内义弘,是认为他对别人的威胁最大,但是幕府也并非铁板一块,重臣之间一样矛盾重重,大内义弘就是要利用这个矛盾,分化瓦解他们。 大内义弘昨日与幕府重臣茶会谈判,他同意放弃走私贸易,支持勘合贸易,放弃纪伊一国,又杀了盟友松浦信韦的儿子,条件就是权贵们支持镰仓公方继位。他所有的退让,就是让幕府认为他认输服软了,这些权贵就不会认为他是最大威胁,内部矛盾必然爆发。如此义诠将军一死,重臣们要么拥立镰仓公方,要么内部分赃不均,兵戎相见,大内义弘就有机会反败为胜。” 二出海有些赞叹的说道:“这贼厮鸟好深的心计。” 崇文苦笑道:“不错,在遇袭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先示敌以弱,待幕府内部分裂内斗,他突然用新航线调集大军,闪电般打进京都,拥立镰仓公方,如此他就是仴国的曹孟德。 可是有一个问题,仅仅杀了松浦义信,并不能让幕府相信他放弃走私贸易的决心。陈仁孝这个妖僧向幕府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剿灭松浦党,另一个条件就是把仴地大康海商送到南京。康商都在平户岛,剿灭松浦党以前,幕府的手暂时伸不进去,交不出人,幕府哪里拿的到勘合。 我们龙王岛到了琾城,进入四天王寺,相信幕府的密探早已得知。他一面出卖松浦党,一面与我们暗中来往,幕府不可能相信他真的支持勘合贸易。于是这个混蛋干脆把我们也卖给幕府,让幕府给大康交差,拿到堪合,幕府才会对他彻底放心。” 二出海想了半天,还是绕不过这个弯,他不解的问道:“这贼厮鸟是要与松浦氏和所有康商反目啊,这意味着他山口城的康货来源断了,大内家垄断的走私贸易岂不是毁了。。。仴国若真的行勘合贸易,他大内家就完蛋了,他为何这么起劲?” 崇文叹了口气,说道:“幕府也一定这么想,既然他把走私贸易的根基都斩断了,就只能支持幕府的堪合贸易,这等于彻底投降了,那他就不是最大威胁。你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入娘的,现在我才明白,这厮把所有人都骗了。 他真正的想法是,只要他能控制住下一任将军,无论是勘合贸易还是走私贸易,最终都将落到大内家手里。所以此事的关窍不在于什么贸易形式,而在于他能不能够除掉现在的幕府权贵,掌握未来的幕府。为了这个目的,即使把他大内家垄断的走私贸易毁掉也在所不惜。 如果他不能掌握幕府,在如今极端孤立的形势下,大内氏的存亡都成了问题,什么贸易都是闲扯。所以他费尽心机的出卖了我们,换取幕府的分裂。。。最终他将击败所有幕府权贵,换上他中意的幕府将军。这厮实在有些手段,我所不及也。” 二出海一拍大腿,惊道:“我明白了,幕府剿灭松浦党对他也没什么坏处。将来无论是走私贸易,还是堪合贸易,松浦党都拦在康仴和芶丽的航线上。松浦那些贼厮鸟是角根义诠的绊脚石,又何尝不是未来幕府的绊脚石,早除掉早踏实,还不用大内义弘自己费什么力气。” 崇文大笑道:“正是如此,想不到蛮夷之地居然有如此人物。” 二出海骂道:“这混蛋欺骗所有人,他不是曹孟德,是入娘的司马懿!看来他的计策就要得逞了,难道我们就只能干吃这个瘪?” 崇文冷笑一声,说道:“大内义弘机关算尽太聪明,恐怕还是要误了卿卿性命,他最大的错误就是轻视了我们。他以为龙王岛只是他的筹码,他大错特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手里掌握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的眼光比他女儿浓姬差远了。” 二出海有些摸不着头脑,苦笑着说道:“我们不过就一条船,40几个人,顶多算上桦山家和九鬼家那些穷的要死的海贼,我们能有什么力量?” 崇文微笑道:“既然大内家要坑害松浦党和平户的大康海商,那些人就是我们天然的盟友,再加上我们的新航线和火铳,足以左右仴国的未来。” 二出海还是云里雾里,说道:“大出海的意思是,我们要帮着幕府消灭大内家?那不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送到南京刑部大牢里了?” 王石头忽然恨恨的说道:“这大内义弘如此奸诈,实在可恶至极。我们不如直航淡路岛,和细川水军联合起来,打掉大内水军,卡断濑户内海的海路,让这厮输个精光。然后我们拍拍屁股回到龙王岛,接着过我们的神仙日子,我烦透了这些仴国小鬼头。” 崇文摇摇头道:“不妥,父虽不义,可是子和女又如何?他们违背父命,冒死救我们,这就是恩情。大丈夫恩仇必报,让大内氏玉石俱焚,我们龙王岛成了什么人了。” 王石头看着崇文道:“那我们就忍了这口气不成?” 崇文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黑沉沉的大海,轻声说道:“看来我们龙王岛的生意,要越做越大了,好戏就要开始了。” 舱中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崇文转过身对富田详二说道:“富田大人,你的主公出卖了你们,你的伙伴都被他坑死了,如此你还能侍奉他么?” 富田详二满面纠结,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令人震惊,让这个年轻的武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他才说道:“主公实在是。。。可他毕竟是主公,武士以义勇奉公,君不君,臣不可不臣。” 崇文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喜欢你的忠勇,你放心,即便是龙王岛与大内义弘反目,我也不会扣押他忠心的家臣,明日我就放你回去。” 富田祥二向崇文躬身施礼,说道:“在下感激不尽,今日若没有大出海殿下,在下早已抛尸街头。在下以家门的荣誉发誓,此生绝不与龙王岛为敌。” 二出海笑道:“你倒是个有心的小子,不过你也救了大出海的性命,龙王岛也不会忘记。” 崇文微笑摇头道:“不不不,富田大人,你不必发此重誓。我有事拜托,你帮我做到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朋友,永不为敌。” 富田祥二诚恳的说道:“大出海殿下吩咐便是,在下无有不从。” 崇文缓缓说道:“也许今后大内家会遇到危难,我要你保护浓姬殿和孙三郎教佑大人,听从他们的一切吩咐,你能做到么?” 富田祥二再次躬身施礼,郑重说道:“只要不违背武士之道,我会用性命保护他们。” 崇文说道:“我不会看错人。”他转身拿出一面滚海龙王旗,继续说道:“这是我龙王岛船旗,你拿出此旗给浓姬殿看,她就会信任你。此物你一定要保存好,轻易不要给任何人看。将来如果有人拿着这面旗帜找你,那他一定是你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你可以绝对信任他。所有持这面旗的人都知道龙王岛的誓言:同生死者,即兄弟。” 富田祥二郑重接过这面小旗,小心的折好放在怀里,说道:“明白了,同生死者,即兄弟。” 崇文笑道:“正是如此,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鲶鱼仔会给你安排酒食舱室。” 富田祥二有些迟疑,崇文问道:“还有事么?”富田祥二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船上那些落水的警哔众只是职责所在,并非与龙王岛有怨,请大出海殿下开恩,放了他们吧。” 崇文笑道:“不放了他们,还养着这几个蠢家伙不成?明日到了由良湾,你把他们一并带走就是。” 富田祥二躬身致谢,说道:“大出海殿下果然是心胸宽广的男子汉。” 二出海笑着说道:“就你事多,还巴巴的嘱咐一句,真当我等杀人当饭吃啊,不相干的人,请我们杀我们也懒得动手。好了,下去歇着吧,夜还长着呐。”富田祥二没有再说话,躬身退下了。 二出海看着富田祥二退下,忽然笑道:“此子运气真好,将来海商要走新航线买水,这面船旗怕是2千两银子也买不下。” 崇文说道:“此旗和一般的船旗又不同,非和我们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人不能有。他们是我们龙王岛绝对信任的人,此旗是钱买不来的,代表着我们龙王岛的人心。” 二出海有些不解的问道:“这姓富田的小子有什么不同么?” 崇文说道:“他说君不君,臣不能不臣,这句话感动了我。这样的人信不过,我们还能信任谁呐,信入娘的大内义弘么?我一念之差犯下大错,所以我现在更珍视这些朴实耿直的人。” 二出海点点头,问道:“下一步我们去哪儿?” 崇文说道:“由良湾,天大的事儿也得先把阿义的婚事办了。” 王石头哈哈大笑:“那厮真是昏了头,居然敢娶那么个丑婆娘。” 崇文摇头道:“他不是昏头,怜贫憎恶,这是至情至性,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得成全他。” 柴德美忽然问道:“船上那几个仴妇怎么办?还有那胖大女相扑,要不问问来财牛?” 二出海无奈的说道:“入娘的,船上带着这些妇人,实在是晦气,弟兄们还能干活么?三婆娘娘也不喜啊。把她们撇下又不行,都是妇道人家,让她们怎么活。” 柴德美说道:“这些仴伎也不可小视,他们混迹青楼,称得上是耳聪目明,打探消息妙的狠,大出海有没有想过给他们一面船旗。” 崇文笑道:“入娘的,本来想弄到龙王岛伺候咱们温泉浴。不过明美这个主意甚好,船旗不能给,明美兄,柴氏有没有兴趣在平户开一条歌舞伎町?” 众大笑,琾城的不快烟消云散。但谁都知道,大出海绝不会这么算了,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那时候他们将带着如山的舰队,全仴都将为之震动。 崇文豪迈的说道:“歌舞伎馆自然要有歌,咱们龙王岛也要有首战歌。仴国武士什么俳句和歌,自以为高明,夜郎井蛙而已,也让他们看看华族海客决死之气。” 他喝令鲶鱼仔伺候笔墨,在颠簸的船舱中写出了几百年前一位英雄投海之前的绝命诗,从此这就是龙王岛战歌: 穷岛迷孤青兮,飓风荡颓寒。不知是海口兮,万里空波澜。蛟龙兮恃幽沉,怒气兮雄屈蟠。峥嵘扶秋阴,挂席潮如山。荧惑表南纪兮,天去何时还。云旗光惨淡兮,腰下青狼玕。谁能居甬东兮,一死谅非难。呜呼潮宗意兮,会见桑土干。 03 天明时分,鸟船缓缓驶过地岛关所,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水道两侧陆地上,原来都有房舍船坞,澳口里有水城箭塔,停泊着大小船只,到处飘扬着细川家的旗帜。友岛一战以后,细川水军放弃了这个关所,如今陆地海港空无一人,一派荒凉死寂。 崇文心中暗想,琾城之行也不能算一无是处。起码打通了纪伊水道,纪伊国、四国岛和九州东部、南部沿海的商路就此打开了,各地物产会蜂拥流到琾城,而琾城的物资也会来到仴国东部,这些荒蛮之地将兴旺起来,这怎么也不能算是坏事。 想当年,自己以帝王之尊坐在奉天大殿,以为勤政爱民,泽及天下,廷臣们也都这么说。实际呐,自己饱食天下还差不多,带给百姓的除了苛税就是战乱,说自己是天下的祸害也不为过。现在,没有人山呼万岁,肉麻吹捧,却实实在在不知道帮助了多少贫苦人家。 虽然目前还仅仅是惠及少部分仴国人民,但是假以时日这条航线必将对康仴两国,南蛮诸国,对整个东海发生巨大影响,那时候燕王和永济就算倾尽全力也不可能抓到自己,自己倒有可能和这位皇叔算算总账。 入娘的,这就是德薄和德厚的区别啊,天下没有白来的荣耀。 正在凭栏乱想,小侍女花子从后面拉他的衣袖,他回头看,花子别别扭扭的说道:“花子。要。。去。。龙王岛。” 崇文乐了,问道:“你不回去伺候浓姬殿了么?” 花子说道:“浓姬殿。。也会。。龙王岛,我们的,不是。。主公的。” 崇文搂住小丫头的肩膀,感慨的说道:“是啊,龙王岛是我们的,不是任何一个权贵的。” 花子拉住崇文的手,说道:“浓姬殿。。要。。自。。由。” 崇文精神一震,他知道浓姬和南京后宫的区别了。浓姬不管身在何方,不管什么处境,都是一颗自由奔腾的心,她实在是天生的女海盗,这恐怕就是自己迷恋她的原因吧。 后宫妃嫔?争宠献媚,毫无灿烂的灵魂,行尸走肉一般,怎么可能让他刻骨铭心。 远处有三三两两的渔船,不但没有躲避巨大的膏血鸟船,反而纷纷转舵向鸟船驶来,指着滚海龙王旗大声欢呼。仴国渔民挥舞着手臂,抛起包头的布巾,用一切手段向膏血鸟船致敬,水手们也向渔船大声喊话,双方用互相听不懂的语言交流。 只要看真诚的笑脸就够了,根本不需要语言。 这里已经是熊野水军控制的海域,这条木龙一样的康船突然出现在他们家乡,先把他们揍了个满地找牙,随后又让他们吃上了祖祖辈辈都没吃过的大米,给孩子穿上了温暖漂亮的棉布衣服,让他们划着小船就能够到天堂一样的琾城,换来老婆的木梳,种地的锄头,珍贵的茶叶。。。 对于贫苦海贼来说,这艘康船就是八幡大菩萨,他们愿意把所有的激情献给它。 巳时末刻的时候,鸟船驶入由良湾,前后左右已经围拢了不下百艘小渔船,对于荒凉的纪州南海岸,聚集这么多人是很罕见的事情。远远看到码头上也挤满了大批村民,穿着新衣服,敲着雄壮的纪州大鼓载歌载舞,抬着八幡大菩萨神主绕码头而行,俨然是欢乐的节日。 二出海刘关狠狠咽了口唾沫,瞪着眼说道:“入娘的,我们这不成了解民倒悬的义士了么,这些仴国蛮夷着实不赖。” 崇文大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大康王师,蛮夷也是人,也知道好歹。” 船只泊稳下锚,跳板放下,众水手吵吵嚷嚷走到码头。一众由良耆老迎上来,为首的正是由良地头九鬼嘉良,九鬼隆良之弟。 还没来得及和崇文叙话。村民中冲出一个美貌妇人,叫喊着冲到龙王岛众中,一下子抱住徐义放声痛哭,徐义紧紧搂着那妇人不肯撒手。 二出海嘴巴张的更大了:“我入娘的,这不是认错人了吧,黄脸村婆变成美大嫂,这这这。。叫人如何敢信。” 众水手早哄笑着涌上前,把徐义二人抄起,高高抛上天又接住,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把一众没见过世面的仴国村民们惊的目瞪口呆,这也行? 九鬼嘉良和几个耆老欢天喜地迎上来,大声说道:“大出海殿下,你们来的好啊,要是再晚几天,我们就要去堺城请你们了。兄长隆良大人的明珠阿春已经从熊野滩启程,明日就到由良村,你可是答应收养阿春为养女的啊。” 崇文含笑说道:“那是自然,他不给,我可就要找到熊野滩门上去要了。” 二人哈哈大笑,崇文指着码头上欢乐的海洋说道:“还有一件大事,我是专程给徐义兄弟提亲来了,希望嘉良大人成全这对有情人。” 九鬼嘉良说道:“她男人下村良四已经签了和离状,村里没有一个人反对,不仅如此,大出海殿下你来看。”他回过身指着村北一坐小山,山坡上已经建好了一座精巧宅院,青翠树丛中显得十分雅致,嘉良大声说道:“这是村中百姓为徐义大人建的婚房!” 崇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慨,不仅仅是因为由良村海贼们的情义,更因为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 指望廷臣的忠诚,那真是缘木求鱼,口中的东西永远是假的,靠不住的。可笑自己还憎恨别人的背叛,却从没有想过给别人一个忠诚的理由。眼前的忠诚,才是真正的忠诚,你把别人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别人才会有真挚的感恩,用人类最宝贵的忠诚回报你。 崇文拉着九鬼嘉良的一只手,高举向天空,面向人群大声说道:“我们现在就为他们举办婚礼!从此以后,龙王岛和由良村,和熊野水军真正成为一家人!” 徐海大声翻译出来,村民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崇文大笑着叫喊:“今天到场的所有人都是婚礼的客人,我们就在这里,这这片海滩上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大海见证他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也让苍天见证,龙王岛和熊野水军的情义!” 这是由良村从来没有过的盛会,注定永远留在由良村民的记忆里,祖祖辈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如此的欢乐,不仅是为了一对新人,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九鬼家早就暗中准备这场婚礼,给新娘准备的各种花嫁和服打褂,锦缎振袖,棉布白无垢,白棉帽,各种金银头饰,给新郎准备的黑纹付,织锦羽织,行灯袴等等,还有花伞、鼓乐、陈列等等。婚宴待客的美食美酒,精瓷器具,请好了神木和主祭人,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谁成想崇文一律推翻,所有男女老少全部参加。 就在海滩上清理出一块干净空地,支起成排的大锅大灶,长长的食案摆了一排又一排,村妇们现场制作酒食,即有纪州的精美小点,也有和歌山的麋鹿野兔,即有喷香的饭团鱼鲜,也有大康水师珍藏的军粮:炒面。 所有人家都拿出最好的酒食,以祝福这对最幸福的新人。对于由良村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吃饱,崇文决定让他们在食物里打滚,想吃什么吃什么,吃腻了就换着吃,吃撑的动不了为止。 大康水手是肉食动物,专门对那些野味下手,吃的十分酣畅。仴人炖肉没有南蛮香料,不过善以青梅炖肉,去肉腥臊,别有一股风味。 钱?龙王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发疯的龙王岛众银子制钱和五彩锦缎扔了一海滩,惹得孩子婆妇疯狂的争抢。 鼓乐?纪州大鼓厌了,就改成堺城艺伎,船上6个艺伎听了徐义夫妻的奇事,一个个哭的泪人一般,格外卖力。当然不是那些死气活样的文雅伎乐,都是欢快俏皮的歌舞,由良村民哪里见过这等风光,一个个涎水长流,眼珠暴出。 直到堺城的高端节目也厌了,女相扑高桥岛出现了。喝醉的海贼和龙王岛众一个个上前挑战,无不在哄笑声中被摔的四仰八叉,还是二出海刘关亲自出马,才最终解决了问题。 夫妻在神木前立誓,主祭人致辞,崇文认为不够,所有人都可以致辞。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龙王岛众粗蛮豪迈的气概感染了村民,所有人都有了强大的表演欲,非说两句不可。 崇文的致辞是:“阿义不算交了好运,生10个儿子才入娘的是好运!”一片大笑。 大炮炥李启乾的祝词是:“祝阿义大炮白天打的准,晚上打的也准!” 柴德美的祝词是:“祝阿义和阿芸那个。。。那个生意兴隆通四海!” 在徐义愤怒的咆哮下,新娘没有把眉毛拔光,没有涂抹成**脸,没有涂上臭烘烘的黑牙齿,眼前的新娘更符合正常人的标准,秀发高髻,唇红齿白,眼波如水,娇羞无限,一身华美花嫁,金银头饰。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个面黄肌瘦的小蚂蚁,几天饱饭下来竟然如此美艳。让龙王岛众大呼奇哉怪也,看来这些天对徐义的取笑都白瞎了。 疯狂的欢乐中,崇文没有忘记那个唯一倒霉的家伙,阿芸的前夫下村良四。在还没有喝醉的时候,鲶鱼仔把这海贼领到崇文面前。 04 崇文盘膝坐在海滩上,身后只有来财牛侍立,下村良四双手伫地,恭恭敬敬的向崇文行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崇文温和的对他说:“虽说今天是好日子,可是不得不说,龙王岛唯一对不住的朋友就是你。” 下村良四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言重了,在下绝无怨言。” 崇文说道:“若是你们有了子嗣,龙王岛无论如何不能夺人之母,可是你们并没有一男半女。。。总之事情已经发生了,龙王岛不能不有所补偿。”他使了个眼色,鲶鱼仔提着银袋塞到下村良四怀里。 崇文说道:“这是纹银2百两,不是为了弥补你失妻之苦,那种事情多少钱也弥补不了。这是为了让你再娶一房正室,早早生下子嗣,继承家业。” 下村良四捧着银子犹豫了半晌,又把银子推给崇文,诚恳的说道:“阿芸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心里很愧疚,如今有了真心待她的人,我也很高兴。大出海殿下是由良村的恩人,也是在下的恩人,在下心甘情愿与阿芸和离,不是卖发妻,这银子在下不能接受。” 崇文暗暗点头,此人不是全无气节之人,倒是条有分寸的汉子。他想了想,说道:“如果龙王岛拜托你一些事情,可能辛苦又危险,你能不能收下这些银两?” 下村良四抬起头,眼中闪出一丝光芒,他问道:“是什么事情?” 崇文缓缓说道:“到京都七之条,找一个叫新田良介的纸商,替我送一封书信,这银子就算是程仪吧。” 下村良四沉吟片刻,说道:“恕在下无礼,这是举手之劳,在下还是不能收这么多钱。” 崇文哈哈大笑,说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要以后京都的书信都送到由良村你这里,再由你送到平户我的手中。这都是些机密信件,只有龙王岛最信任的朋友才能接触到的秘密,你懂了么?从此以后,你就是龙王岛众,是我们的兄弟,龙王岛南山龙眼众义祠给你留着位置。” 下村良四恍然大悟,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不以在下愚钝,将如此大事相托,在下就是死,也要对得起龙王岛的信任,这银子我收!” 崇文笑道:“这就对了。”他取出一面滚海龙王旗,双手递给下村良四,继续说道: “这是我龙王岛船旗,你只要拿出这面旗,京都的朋友就会信任你。把这面旗珍藏好,轻易不要示人,以后遇到持这面旗的人,你也要信任他们。同生死者,即兄弟。你懂了么?” 下村良四恭恭敬敬的接过船旗,小心的藏在怀里,郑重说道:“我明白了,为大出海殿下效死是我的荣幸。” 崇文摇头说道:“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所有同生死者。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为龙王岛做的一切,最终会改变历史。” 下村良四不懂什么是改变历史,但他知道他在做一件大事,这让偏僻渔村的小海贼兴奋的全身发抖。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梦想就是吃一碗大米饭,如果再有一块腌萝卜,一碗味增汤就更好了。从现在开始,他将周游京都、琾城、新宫这些大城,和武士老爷打交道,而且是代表着龙王岛的无数兄弟。。。 由良村民,龙王岛众,附近闻讯赶来的熊野海贼众汇集到一起,把一场婚礼变成了一场海滩盛会。所有人都丢掉了最后一丝拘谨,沸腾的喧嚣直冲云霄,如同青灰色的浪潮冲上海滩,却不肯退下。 一直到晚潮退下,篝火升起,数百还没喝倒的男女手拉手群起而舞,谁还分得清是仴人康人,男人女人,海贼武士。 崇文盘膝坐在篝火旁,脑袋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清醒。富田祥二来到崇文面前,深施一礼,轻声说道:“在下从来没有想到,在仴国最穷苦的地方,居然还有如此欢乐,真好啊。” 徐海见富田祥二要和崇文说话,连滚带爬的跑过来给崇文翻译。这厮已经呕吐六回了,吃了一条鹿腿,四只烤兔子,村里年轻仴妇让他调笑了个遍,把中华僧的脸都丢尽了。 崇文听明白富田的意思,大笑道:“你以为这欢乐是我带给他们的?不不不,你错了。” 富田祥二不解的问道:“难道不是大出海殿下的恩情么?” 崇文笑道:“当然不是,带给他们希望的是大海。” 富田祥二还是不解,他说道:“可是他们吃的大米,穿的衣服明明都来自陆地。” 崇文说道:“是啊,来自陆地不假,可是你们拿着弓矢刀剑把他们抢了个精光,让他们在烂泥里挣扎。看,我只是帮他们把海路打通,他们就重新吃饱穿暖,你说大海的力量是不是不可思议?” 富田祥二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在下还是不懂,不过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如实禀报主公。” 崇文摇摇头,说道:“没有用的,他老了,只懂得过去,看不到未来,希望在年轻一代。。。那么你明天就要走了么?” 富田祥二说道:“是,想来主公已经撤到和歌山城了吧,各郡的国人众很快就会去拜见主公,我也要在那里与主公汇合。” 崇文指着人群中一个狂舞的村民,说道:“如果浓姬有什么书信让你交给我,你就来由良村,交给他,下村良四。” 富田祥二躬身说道:“明白了。”迟疑了一下,他忽然问道:“大出海殿下曾经说,龙王岛将左右仴国的命运,就是大海的力量么?” 崇文微笑着说道:“不错,新的时代就要来了,谁阻挡仴国走向大海,谁就必然灭亡,这是命运,幽魅,明白么?。” 富田祥二重复了一遍说道:“命运?懂了。”他看了看且歌且舞的村民,良久才继续说道:“也许主公也害怕大海的力量,在下的生命就不会长久了,真想看看大出海殿下的新时代啊。” 崇文摇摇头,说道:“不,我要你活着,活下去。我要你成为我和浓姬殿、孙三郎之间的纽带,没有你,我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大内家,你职责在身,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死,懂么? 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摸摸你身上的滚海龙王旗。龙王岛南山龙眼众义祠也给你留好了位置,如果你死在无人之处,那里的兄弟会感到孤单。” 富田祥二觉得眼中有泪,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躬身说道:“在下会记得大出海殿下的话,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灵魂归处。同生死者,即兄弟。” 远处,一个艺伎醉醺醺的跑过来,跪在崇文面前说道:“妾身是花间町的艺伎小百合,大出海殿下是要送我们回琾城么?” 崇文说道:“是,我打算拜托琾城的警哔众,明日护送你们回琾城。” 小百合口齿不清的说道:“我们不想回去,回去也是受妈妈桑的气。今日太痛快了,你们都是有趣的人,带我们走吧。” 崇文摇头冲徐海笑道:“看来明美一语中的。”想了想,转过头对小百合说道:“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大家的主意?” 小百合说道:“当然是大家的意思,我们商量好了,这才推举我向殿下请求。还有你们从海里捞上来的几个警哔众,他们也不想回堺港,除了一个有家室的窝囊家伙,都愿意跟着大出海殿下闯荡,反正他们也是没有主君的浪人,烦了琾城那个鬼地方。” 崇文说道:“如果,我们在平户开一所艺伎馆,你们愿意参与么?” 小百合一脸向往的说道:“平户?那里很多天朝上国的海商吧。” 崇文大笑道:“也可能是海盗。” 小百合拍着手笑道:“那可太刺激了,你们康人又高大又活泼,太讨人喜欢了,我们实在厌烦了仴商的猥琐嘴脸,我们就去平户!” 崇文哈哈大笑,冲篝火外的人群大喊:“明美!明美兄!还没到平户,我就给你揽了一桩好生意,你可如何谢我?” 一直到明月西垂,一对新人喝了合卺酒,入了山上新宅洞房,海滩上的喧嚣才渐渐沉寂。像上次一样,由良村民把龙王岛众拉到各自家中,好生伺候。这回村中道路已经垫上了细沙,泥泞和恶臭减轻了很多,这让龙王岛众心情更加舒畅。 崇文被请到九鬼嘉良的御馆,身边只跟着来财牛和鲶鱼仔哼哈二将,别人早就找自己的乐子去了。崇文喝的醉醺醺,稀里糊涂的脱衣服进了浴桶,两个壮硕仴妇伺候洗浴,让崇文狂吐不止,享受了竹林苑的豪华木桶浴,实在接受不了这些粗笨村姑。 好在花子怒气冲冲的冲进来,把两个仴妇赶走,谁知她要自己伺候崇文洗浴,让崇文更加叫苦不迭。好说歹说把花子哄走,崇文浑身舒坦的泡在浴桶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起来自己擦干身体,换上干爽浴袍,花子领着他到寝室,自己在外间睡了。 05 崇文睡着了,梦中还是黑沉沉的大海,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外面是狂风暴雨,膏血鸟船剧烈颠簸着。崇文和浓姬全然不顾,在舱内抵死缠绵,火热的激情在两人体内燃烧。忽然,外面传来惊恐万状的喊叫:“大康水师来啦,全船戒备,准备厮杀,跟他们拼了。。。” 崇文一跃而起,一手抓刀,一手披衣。浓姬死死抱着他,清新的发香让他心旷神怡,握刀的手都发软了。浓姬在他耳边严厉的说道:“活下去,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为我去改变历史,我喜欢你的新时代。。。” 崇文狠下心肠,把浓姬推倒在榻上,抓着刀鞘冲出船舱。狂风暴雨中,只听到鼓声如雷,喊杀震天,四面都是敌人,却看不见黑暗中的敌舰。 忽然一声巨响,左舷百步之外一丛橘黄色火光一闪,敌船重炮开火了。大康水师炮手打的太准,崇文真切感到,黑暗中死神呼啸着向自己扑过来。 啊~啊~啊啊~ 豁然睁开双眼坐起,绝望的呼喊依然在脑海中盘旋,冷汗在背后涔涔渗出,浑身难受。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体摸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小姑娘的体香让人觉得温暖又舒适,花子口唇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海武士。。梦。。可怕。” 崇文怔忪了一会儿,才拍拍花子的后背,把她放在旁边,轻声说道:“掌灯,伺候笔墨,我要写一封重要的书信。” 平静的一夜过去了,旭日东升,有人离开,有人来了,如同商人的账簿,总会有进有出。 去人走的悄无声息,来人却是大张旗鼓,因为来人正是南北牟娄郡最大的豪族,纪州东海岸和南海岸的水军大将,九鬼氏家督九鬼隆良。 有了龙王岛的贷款,如今的熊野水军实力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不仅体现在他有了更多的船只,更多的水手,也体现在每一个细小的方方面面。 比如他带来的20个贴身家臣,如今也称马回众。这些家伙身披真正的铠甲,戴着铁盔,骑着仴国最优良的木曾马,背后是黑色母衣,簇拥着九鬼隆良的红色马标,神气的活像一只只大公鸡。 九鬼嘉良在正堂陪着崇文下围棋,家臣禀报九鬼隆良到了。崇文刚刚站起身,九鬼隆良就闯进来,一定要请崇文在主位,坚持要在下首见礼,崇文也只能随他。 一顶箱笼小轿抬进后宅,自有婆子给5岁的小丫头阿春沐浴更衣。村中耆老和龙王岛众也来到嘉良宅邸,恭贺的礼物着实不少,堆在宅邸正堂,蔚为壮观。认女的仪式也十分隆重,就在嘉良宅正堂,柴德美担任司仪,兼任翻译。 按照华礼,阿春乖巧的给崇文叩首奉茶。崇文受了阿春的礼,取出一副金锁挂在阿春脖颈,柔声说道:“阿春,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龙王岛大出海之女,为父很高兴,但是你也不能忘了九鬼家的生养之恩,你可记住了么?” 阿春恭敬的答道:“是!” 这小姑娘面目清秀,一双黑眼珠清澈明亮,显出童稚的光辉,偏生又乖巧有礼。龙王岛众也很喜欢,都是由衷的夸赞祝贺。九鬼隆良见阿春招人喜爱,绝不会在龙王岛受到歧视,心中又感伤又高兴。 崇文让花子伺候笔墨,沉思片刻,在一张雪白的仴纸上写下两个字:妍春。随后看着小姑娘,说道:“为父为你起了新名字:妍春,你可知这是何意?” 小丫头躬身施礼,说道:“谢父亲大人赐名,只是不知是何意。” 崇文说道:“春,是你生父所起,以示不忘生身父母。妍,是一个康字,有慧巧之意,也有美好和煦之意。为父希望你有一颗美丽之心,也要有一双勤俭之手,这是最可贵的妇德。” 妍春再次施礼,说道:“妍春记下了,永远不忘父亲大人今日教诲。” 崇文点点头,说道:“为父也有对不住你之处,为父的身世十分坎坷,也十分危险,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家族的姓氏。不过等你长大成人,嫁人的那一天,为父一定把家门往事都告诉你,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祖宗的辉煌荣耀,也一定会为你的姓氏自豪。” 妍春说道:“即使没有姓氏,女儿也为父亲大人感到自豪。” 柴德美面色惊异的翻译出来,轰然一声,堂上所有人都惊叹不已,一个5岁的小姑娘居然能说出如此豪迈之语,实在是异数。 崇文哈哈大笑,对九鬼隆良说道:“隆良兄,真难为你教养出这样的好女儿,我一定当做掌上明珠。” 九鬼隆良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对九鬼家的恩德,实在无以为报。”拉过妍春,又嘱咐了几句,然后让小丫头坐到崇文身后伺候,吩咐就在正堂开宴。 借着昨日的酒意,今日的宴会依然十分欢畅,没有了疯狂炽烈,却多了一些和煦温暖。到了这个地步,崇文真正相信熊野水军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一支力量,纪伊水道实际已经在龙王岛掌控之下,假以时日,必然彻底压倒细川水军,进军大阪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九鬼隆良突然说道:“大出海殿下,有个事情你知道么?” 崇文问道:“什么事情?” 九鬼隆良说道:“桦山资久正在坊津招兵买马,聚集了一大批有明海、大村湾和肥后、萨摩、日向海贼,还收纳了不少九州的亡命之徒,打算乘冬季西北风起,连船数百,到康地大肆劫掠一番,以度过春荒。他派人联络我,我身侧有细川水军,哪敢离开纪州,没有答应。” 崇文把竹箸重重拍在食几上,满脸不高兴的说道:“过去我就说过他是个笨蛋,现在我还那么说,真不知他憨到什么地步,居然起了这个念头。” 九鬼隆良不解的问道:“莫非桦山家此举不妥么?” 崇文苦笑道:“岂止是不妥,他是去送死。” 九鬼隆良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他已经汇集了5、6千之众,还有几艘大关船,都是积年海贼,不说必有斩获,全身而退总是不难。” 崇文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也是个糊涂的,你以为靠你们那没有龙骨的关船就能横渡大海了?而且是平底船,基本没有什么吃水,大海上稍有风浪,不是船只解体就是倾覆。船只越高大,重心就越高,翻的更快,你相信他们有那好运气,2千里海路没有大风大浪?” 九鬼隆良皱着眉头,说道:“我们这些人从来就没有深入过远海,不知道大洋的可畏。大出海殿下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些远航康国的仴船。。。大部分都是购自大康的遮洋船。如此看来,资久大人岂不是凶多吉少?” 崇文冷笑道:“岂止是凶多吉少,是有凶无吉。仴船在近海活动,善楫橹不善风帆,他现在觉得是顺风,可是海上风向哪有一定,一日五变也是常事,一旦他遇到逆风,我看他怎么回来。何况就算他到了大康,也是给大康水师送人头,他以为大康是那些海上仴商么?” 九鬼隆良说道:“大康当然是天朝上国,可是总有不提防的时候,过去也有仴国海贼到大康劫掠,然后活着回来的。” 崇文放声大笑,忽然笑声一敛,沉声问道:“你以为我龙王岛这条鸟船如何?” 九鬼隆良一脸艳羡的说道:“大出海坐舰是神之战船。” 崇文冷冷说道:“此船在大康水师之中,是最小的远海战船,其大者千料福船,如山一般。像这种鸟船,大康沿海各卫不下上万艘,大船也有几千艘,全部配备火炮。我一艘鸟船就可以横行东仴国海,你们真的想面对成千上万的炮子齐射么? 你说仴船也有回来的,也许确实有过。但那是一艘两艘,碰到天大好运到了大康沿海,趁大康不备,劫掠了几个渔村,又侥幸逃脱了追捕,那性命纯粹是捡来的。 那大康之城不是仴城,木栅一围就是个城了。康城都是夯土包砖,城高2丈余,城基丈8。城墙上可以跑马,密布大炮,有数千斤重者,威力是我鸟船舰炮10倍。 桦山资久那个笨蛋一到近海就会被杀的一个不剩,即使有几个侥幸登陆,你以为他们能攻克大康的坚城利炮么?” 啪一声,竹箸落地,九鬼隆良已经惊的手足无措,魂飞天外,竹箸落地尚且不知。他实在不敢想象,世上有如此强大的国度,这可如何是好? 良久,九鬼隆良才回过神来,依然有些不解的问道:“可是松浦党北掠芶丽,南掠大康,成多败少,这又是为何?” 二出海刘关冷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有平户的康商襄助,你以为没有大康的遮洋船队,松浦党能到达大康海岸?若不是康人熟知海岸每一寸土,松浦党也一定会碰到大康炮口上,能活着回来?你们只看到松浦党满载而归,没有看到人家有什么样的盟友,你们有么?” 九鬼隆良脸色越发惨白,轻声说道:“大出海殿下,资久并非是对天朝上国不敬。他是听说幕府和大康联合起来,欲在堺城不利于大出海。他若是在大康肆虐一番,大康和幕府必有嫌隙,大出海殿下在仴国就自如的多。” 崇文淡淡道:“你不用替他遮掩,他要有那个心智,也不至于混成这个鸟样子。他就是希图侥幸,拿着龙王岛的贷款想干票大的,一口吃成胖子。只是他即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头脑,更没有那个。。。见识。” 九鬼隆良看着崇文,磕磕绊绊的问道:“那么。。那么大出海殿下就眼看着资久送死么?” 06 崇文摇头叹道:“若不是他手中有一面滚海龙王旗,我何必管他们死活。”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头向九鬼嘉良说道:“嘉良大人,辛苦你跑一趟坊津,就跟资久说,我不同意他骚扰康国沿海。我大约要过几天才能到坊津,让他等着我。” 九鬼嘉良躬身说道:“是,我马上就出发。” 崇文笑道:“也不必急在一时,明日出发也不迟,我还要在由良村呆几天。”他扭头对九鬼隆良说道:“你们不是打了不少熊罴麋鹿么?皮毛你们拿到堺城去卖,那些肉我都要了,炖熟腌好,有多少我要多少,龙王岛按价计偿。” 九鬼隆良说道:“大出海殿下给了我们太多,我怎么能向妍春的父亲要钱。” 崇文摆摆手,说道:“生意是生意,友情是友情,将来打着滚海龙王旗的船只成群结队到你这里,难道都白吃白喝不成?你们也养不起。咱们的规矩是,有无相助,大家发财,生死与共,哪有占你们便宜的道理。” 二出海刘关忽然说道:“隆良你不必客气,钱是一定要给的,这是你们将来的一大财路。不过嘛,新鲜蔬菜也是我们需要的,过季节了,熊野山的蜜桔不指望了。不是还有萝卜么,没有新鲜的,腌萝卜也行。” 九鬼隆良大笑道:“谁说冬天就没有新鲜的?纪州和志州不少人家可挖了地窖,储藏有蜜桔萝卜,虽说不多,价格也贵些,龙王岛需要还找不到么?” 二出海哈哈大笑,说道:“那我们就等几天,若是资久那憨大运气不好,我们到坊津之前就出发了,那就只能算他倒霉了。” 虽说不少龙王岛众想看桦山资久的笑话,不过到底是共同战斗过的朋友,资久也是为龙王岛拼过命的,实在不忍这小子死的稀里糊涂,同生死者既兄弟,这可不是虚言。 作为崇文来说,坊津水军是龙王岛控制南仴国海的重要棋子,这片大海连接着平户和堺城,若是桦山家完了,再找个代理人不免要费些手脚。 几天以后,船上补给完毕,扬帆起锚离开由良湾,向东仴国海驶去。 由良村民依依不舍,这艘康船是八幡大菩萨的恩赐。上一次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这一次则带来了欢乐。尤其是赌输了钱的海贼,不知道何时才能翻回本钱,一个个顿足捶胸。不少仴妇看着龙王岛众上了船,纷纷相拥而泣,这些大康汉子实在是比她们丈夫生猛的多。 刚刚撤下跳板,一对男女疯狂的冲出人群,向膏血鸟船狂奔而来,不是徐义夫妻是谁人?人家新婚燕尔,大家想让他们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打算下次来由良村再接他们回龙王岛。 谁知徐义在岸上呆了几天就烦了,水手热爱大海,跟狼向往荒野没什么区别。想到可能要在这鸟地方呆几个月,没有伙伴,没有箭雨,没有隆隆铳声和硝烟,没有大海的狂风暴雨,徐义要发狂了。 在船即将启航的一刻,他拉着老婆阿芸飞一样从山坡上跑下来,冲到码头上,美宅里的绸缎美食都不要了。 船已经离开码头丈许,由良村民惊讶的看到,嘻嘻哈哈的船上飞出一根缆索,帆手徐义一手抱着老婆,一手准确的接住绳索,如同大鸟一般凌空飞起,跃上船头,和粗豪的伙伴们紧紧抱在一起。 大炮炥李启乾拍着他肩膀大笑道:“这才几天不见,如何瘦成这鸟样子。” 阿班白杰没有说话,笑眯眯的一指他老婆阿芸,由良村的黄脸婆越发娇艳,脸上皮肤白里透红,黑白分明的眼中闪出奇异的光彩。大炮炥恍然大悟,水手们哄然大笑。小侍女花子跑过来,拉着害羞阿芸的手飞也似的跑到舶长舱。 得,崇文只得让出舶长舱,又混迹罗盘舱。妍春还太小,生父九鬼隆良送了一个嬷嬷,两个家臣伺候。花子担任了长姊角色,一直在舶长舱陪着妍春,教给她华仴文字语言,只是花子的华语实在太差,需要崇文时不时指点。 两个家臣就跪坐在舱门前,一左一右,目不斜视,连崇文的命令也不听,只认小主人妍春。崇文无法,只得下令把舱内床榻桌椅全部拆掉,换成仴室起居模样。分隔内外,内间是三个女人卧室,外间日常起居,晚上就是两个侍卫的卧处。 不过这也正和他意,他要和总兵顺、鲶鱼仔进一步完善仴国海图,需要测绘标注的东西太多,罗盘舱是最合适的地方。 船只驶过纪伊水道,遇到的渔船依然在向他们欢呼。进入东仴国海,膏血鸟船转舵向南,沿着四国岛海岸线行驶,傍晚时分,膏血鸟船进入土佐湾海域。 崇文走出舱室,凭栏远望海天交接处的土佐国,伫立不动如同一座雕塑。二出海刘关默默走到他身后,说道:“这些仴人竟敢侵扰我大康,你能拦住他们一次,能永远拦住他们么?神武爷爷禁海,也不是全无道理。” 崇文看着土佐国上空的落日,缓缓说道:“靠禁海终究不是办法,仴寇一伙一伙游荡在大海,哪里都能去得,再有走投无路的大康岛民带路,总有一天会真正成为天朝大患。” 二出海长叹一声,说道:“这些仴贼全都是穷极无聊的亡命徒,像老杆子被窝里的虱子一样多。靠海禁也不行,入娘的,这可如何是好。” 崇文说道:“靠幕府。”他声音不大,似乎自言自语一般,在海风中瞬间飘走了。 二出海没有听真着,追问了一句:“什么?” 崇文长吸了一口气,说道:“靠幕府。。。在仴国土地上,靠幕府就能把66国统领起来。那么为何不能建立一个平海幕府,把这无数仴国海贼凝成一体?有了幕府统一的意志,就不会任由他们东游西窜。” 二出海问道:“有了这个什么平海幕府,仴寇就不会侵扰我大康了么?” 崇文转过身,冲二出海神秘的一笑,说道:“如果让我们的朋友成为平海大将军,他们还会侵扰大康海疆么?” 刘关恍然大悟,喃喃道:“明白了。”忽然一拍栏杆,喝道:“何必让什么狗屁朋友当这个将军,你和浓姬的子嗣做这个平海将军不更方便,她可是大内家的女儿。” 崇文一愣,这他可没有想到,此事并非没有一丝可能。他摇摇头,赶走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的想法,平静的说道:“扯这些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干掉这个小姨养的角根幕府,换上个听话的家伙。” 二出海笑道:“靠平户那些康民?他们倒是有船有钱,不过想左右仴国的战事还力有不逮。” 崇文说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有了龙王岛的黄金,有了你,事情就不大一样了。” 二出海大笑道:“我只是个粗汉,为龙王岛,为大出海冲锋陷阵自是无妨,再大的事情可就办不成了。” 崇文郑重说道:“你办的成,而且此事非你不可。我们到了平户以后,我要你驾着咱们的船回到镇海卫,找你的兄长刘明善指挥使。用船上的黄金向他买5艘鸟船,铳炮给养齐备,水手齐全。 你还要再向镇海卫购买火铳2千条,铳药铅子铁弹革带配齐。有了如此武力,你以为仴国哪个将军守护能够阻挡我们?” 二出海大吃一惊,膏血鸟船跃上一个浪头,好悬没坐到甲板上,他抓住栏杆,好久才说了一句:“大出海所言不错,龙王岛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 崇文哈哈大笑,把住他的手臂,说道:“那是到了平户以后的事情,现在嘛,我得想想如何给坊津那些蠢家伙弄口饭吃,让他们做些正经买卖不比死光了强么?” 大康永济元年12月初8日,龙王岛众到达久志湾外海。远远看到码头上不知道停泊了多少仴国小船,大多肮脏破烂,可是太多了,铺满了蔚蓝的海面。船上乱糟糟的人群一直蔓延到码头,又蔓延到坊津町,远处看像是海蟹泛滥成灾,占领了人类的家园。 二出海笑道:“资久那家伙能耐不小,我看这小船得有大几百,人也不止5、6千,入娘的,半个九州的海贼都聚到这里来了。” 崇文摇头苦笑:“有个鸟用,几个深海大浪下来就让这些可怜的家伙喂了海王八。” 二出海大笑道:“或者大康水师几**炮齐射。” 二人正在说笑,一条关船驶来,打着坊津水军的船旗,船艏站着桦山资久的家臣小五郎。那车轴汉子在甲板上双手伫地施礼,抬起身大声喊道:“大出海殿下,为何不进港?主公在城中关楼备好了酒宴,恭迎大驾。” 崇文说道:“我不进城,让桦山资久来船上见我。”徐海大声翻译过去。 小五郎有些诧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和几个小海贼低声商议了几句,这才又抬起身冲膏血鸟船喊话:“若桦山家有何失礼之处,主公愿当面向大出海殿下谢罪。” 二出海喝道:“你呱躁什么,让你去叫资久来,还不快去!” 船艏大炮炥李启乾焦躁起来,点燃大发熕火绳,冲港内方向开了一炮,没上炮子。巨大的轰鸣让小五郎一缩脖颈,龙王岛众的可怕他可太清楚了,哪敢违抗,只得转舵回港。船上水手哈哈大笑起来,大炮炥吹了一声口哨,船上口哨顿时响成一片。 07 不一刻,九鬼嘉良陪着桦山资久来到船上,身后跟着他两个年长的儿子,桦山久政和桦山义政。久政就是伤了崇文,又被崇文打断手臂的嫡长子,义政就是准备给崇文做随从的少年,看样子最多也就15、6岁。小五郎在船上等着,没敢跟着上那条魔鬼之船。 桦山资久神色有些紧张,见到崇文就跪在甲板上,头触到甲板上深深施礼,不敢起身,两兄弟也跪在甲板上,大气不敢出。 崇文缓缓走到他面前,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资久,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么?” 桦山资久说道:“在下不自量力,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崇文摇摇头,说道:“你手里有一面滚海龙王旗,你应该知道:同生死者,即兄弟。今日我要告诉你,后面还有一句:背兄弟者诛。” 桦山资久头压的更低了,月代头在微微抖动。 崇文停了一下,继续说道:“龙王岛帮你打通商路,又给你贷款,是指望你善待百姓,发展船队,保护商船,维护海路。可是你呐,居然不告知龙王岛,擅自纠集亡命,要侵犯我的父母之邦,杀害我的族人,掠夺大康的财产,这是兄弟所为么?” 桦山资久说道:“在下辜负了大出海殿下之恩,实在惭愧。” 桦山义政膝行几步上前,说道:“大出海殿下,九州实在是贫苦之地,冬春乏粮。若什么也不做,2个月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饿死,父亲大人也是没有办法,恳请大出海殿下饶恕父亲大人吧。” 崇文冷笑道:“若不是知道你是无心之过,龙王岛岂能容你,你以为坊津城下的这些乌合之众,能抵挡大炮的轰击么?” 桦山资久抖的更厉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在下。。。在下不敢。” 崇文转过头,看了桦山义政一眼,问道:“义政,若你是桦山家当主,你该如何做?” 桦山义政直起身体,大声说道:“在下以为,应该遵从大出海殿下教诲,安定南仴国海,趁机把这些无法无天的海贼全部剿除。” 二出海哈哈大笑起来:“入娘的,这小家伙倒是个狠角色。” 崇文把他拉起来,微笑着说道:“如此你父亲就做到了,把他们带到大康去送死,问题是你们父子的小命也要葬送到东海的波涛里了。” 桦山义政低声说道:“嘉良大人已经跟我们讲过了,桦山家实在是不自量力,大出海殿下又救了我们一次。可是这些海贼已经来了,绝不可能就这么走掉,他们会恨死桦山家,恳请殿下再救我们一次。” 崇文没有搭理这心狠手辣的孩子,扭头对桦山资久说道:“你们都起来吧,坊津城我们就不去了,你们就在船上跟我们喝一杯,不辱没桦山家吧。” 桦山资久再拜,说道:“大出海殿下说笑了,在下岂敢。” 二出海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拉他起来,笑着说道:“起来吧,大出海已经原谅你了。不过你可要记住,以后大事一定要知会龙王岛,不然害了我们,也害了你自己。” 桦山资久父子这才起身。 崇文吩咐就在港外下锚,让鲶鱼仔安排在甲板上摆开长案,拿出酒食宴客,慢慢与桦山家和九鬼嘉良叙话。龙王岛众也跟着有酒有肉,如今船上补给充分,大吃大喝几顿也无妨。崇文等在艉楼露台,龙王岛众就在上甲板,就着酒肉取笑港里的仴国海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崇文忽然对桦山义政说道:“义政,你说把港口里这些海贼杀光,桦山家一家独大,南仴国海就平安了么?” 桦山义政躬身说道:“在下实在不知道还有别的办法。” 崇文看着他,淡淡说道:“杀了他们,还会有别人,只要世上还有贫苦,海贼就永远杀不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仴国权贵杀了多少人,66国安泰了么?靠残暴杀人,能解决小麻烦,却解决不了**烦。” 桦山义政说道:“请大出海殿下指教,靠什么解决**烦呐。” 崇文看着海上飞翔的海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指着自己的头说道:“要靠脑袋,你要先学会想,你的刀才不会最后砍在自己身上。” 桦山义政不太明白,不过现在不是发问的时候,他躬身施礼道:“在下受教了。” 崇文向鲶鱼仔低声说了句什么,鲶鱼仔下到罗盘舱,取出一个鹿皮圆筒,从筒中取出一张海图放在长案上。崇文招手让九鬼嘉良和桦山资久过来,指着海图说道: “从坊津出发,向南航行是一系列岛链,这个岛链一直延续到东番大岛,大约2千8百里海程,这就是龙王岛开辟的新航线。东番大岛向西,约5百里就到了大康漳州月港。从东番大岛继续向南,就可驶向南蛮诸国。 这条航线气候温暖湿润,许多岛屿人口众多,人民繁盛,自成一国。即使是那些荒岛,也大部分有水,土地肥沃,野果众多,野兽成群,补给不成问题。更要紧的是,这条航线岛屿密布,到处都是参照,你们不会迷失航向。 你们的船只强度和适航性都太差,也太小,不可能走太远的海路。但是在这条岛链上则可以通行,因为一旦海况不好,你们可以随时躲进那些岛屿的澳口避风,补给食水也方便。 当然,也是有危险的,因为我也没有勘察完全部航线,龙王岛以南的岛屿海况我们并不熟悉。据我们掌握的航线北部情况来看,有些岛屿间距百里,一旦遇到风暴你们可能来不及找到避风的港湾,但总比直航大康去送死好的多。” 桦山资久说道:“仴国自古就有通琉球的航线,很多海贼冬季乏粮,就航行琉球劫掠。但是哪有这么清楚的海图,这条航线就是一条鬼门关,大部分人会淹死在冰冷的海水里。原来这条航线可以直通漳州。。。殿下了不起啊,有了这张海图,新航线要比平户航线安全的多。” 崇文没有搭理他的马屁,继续说道:“这条航线比大康宁波府外海双屿到平户的航线远了7百里,但是这条航线更安全,冬季逆风依然可以通过黑潮向北航行,十分便利。 更重要的是,这条航线避开了大康最强大的沿海水师。从镇海卫向南,金山卫、海宁卫、临山卫、观海卫等,水师战船超过2千艘。燕王登基以后,海禁更严,双屿、烈屿等过去繁盛的走私港口已经无法立足。就是说,旧航线已经很难搞到大规模康货,只有南下福建漳州才是出路。” 崇文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章辅和李远,你们这两个家伙好能干啊,不过大康海疆万里,你们能处处设防么?”他命鲶鱼仔拿出另一张海图,继续说道:“这里是闽广之交的漳州、饶平一带,自古就通番舶,即使是海禁,也存在无数通番走私贩子,一样能找到大批康货。 而在航线的另一端,可以从东仴国海直航堺城,避开三岛松浦党,避开大内氏,避开濑户内海无数的海贼关所。只要你们牢牢掌握住东仴国海,这就是一条黄金商路。 仴国航线这一端,还有一条分支海路,可以从平户沿着九州南海岸直航堺城,这同样是一条黄金航线,其重要性不用我多说了吧。你桦山家交了天大的好运,恰巧就在新旧航线之间,这是老天给笨蛋的一条生路。” 龙王岛众哄然大笑起来,九鬼嘉良和桦山父子却紧紧攥着拳头,强忍着欢呼呐喊着冲动。 直到今天,大出海才真正向他们展开新航线的全貌。想象着将来这条航线商船如云的壮丽景象,那将是多么巨大的财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仴国小海贼觉得头晕目眩,狂咽唾沫。 崇文瞟了他们一眼,冷冷说道:“资久,你想接着干老本行,把这条航线上的商船抢光么?” 桦山资久擦了擦口水,低头说道:“在下不敢,一切听龙王岛吩咐便是。” 崇文说道:“还是那句话,你把这条海路抢的商旅绝迹,你们接着喝西北风去么?” 九鬼嘉良干咳了一声,说道:“我等如何做,还要大出海殿下明示。” 崇文这才点点头,说道:“我们不仅不能抢掠,还要保护他们,让所有打着滚海龙王旗的船只都安全往返,如此这条海路才能真正变成金山。 将来,我要从漳州月港到堺城修建一系列市舶局,保证百里之内有一个局。局内有局市,负责为船只提供粮食蔬果和淡水的补给,局内还要有船械所,为船只提供维护修理。当然局内还要有酒食茶楼和客栈,还要有赌场妓院,供客商短期休整。 在险恶海域,我们要有专门的船只为商船领航,在盗贼出没之处,我们还要有护航船队。简单说,我们要建立一系列海上驿站,为打着滚海龙王旗的船只排忧解难。 当然,这都是要收钱的,我们是这条航线的开拓者和保卫者,谁走这条路就要到在堺城和月港买水。买水之后,我们的市舶局就会提供一切保障,有了损失我们还会照价赔偿。没有船旗的船只嘛,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会有天杀的海上大盗光顾,船没人亡。” 九鬼嘉良狠狠一拳砸在海图上,大声问道:“买水收钱几何?” 08 崇文微笑着说道:“这是海路,市舶局不接待小船,我们赔不起。我们只售给2百料以上的大船龙王旗,每船不管是何货物,白银2千两买水,我们提供执照一副,船旗一面。 至于这些银两嘛,龙王岛不会独吞,理应按出力大小均分。除了水钱分成,各市舶局会统一采购食水补给,这都会各地付钱的,市舶局还会雇佣你们的船只人手,为海商船队服务,这也是你们的一大财源。” 桦山资久和九鬼嘉良茫然的互相对视,忽然不约而同的跳起来,紧紧抱在一起,疯了一样大喊:“我们发财了!我们发财了!!” 这些穷逼仴国水军,把所有家当加一起也不值一条商船的买水钱啊。一条船就是2千两,百条、千条又是多少钱,如果这条航线繁荣起来,创造的财富将是何等惊人。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遇上了龙王岛,难道真是天上的神灵开恩了么。 二出海刘关冷笑一声,喝道:“你们别高兴太早,世上没有那么好赚的银子。想在这条航线上讨生活,你们先得和龙王岛一样,为这条航线拼命,得流血。” 桦山资久松开九鬼嘉良,大声说道:“我们不怕死,不怕流血,二出海殿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刘关指着海图,龙王岛以南是大片空白区域,他缓缓说道:“从奄美大岛以南,一直到东番大岛,中间有一个琉球国,是大康藩属。琉球一分为三,由北向南为山北国、中山国和山南国,成为琉球三山。 此三国供奉唯谨,我大康神武皇帝各有册封,并不干涉藩政。如今我们想打通这条新航线,就必须把琉球掌控在手里,不然就是入娘的一场空。尔等不是担心春季乏粮饿死人么?那就去琉球吧,据说那里十分富庶,你们先给他们一个小小的警告也未尝不可。” 九鬼嘉良大声说道:“熊野水军断不会让桦山家孤军奋战,我马上回熊野,向兄长通报,我们立即南下。” 崇文摆手制止了他,缓缓说道:“你急什么,要打通整个新航线,还有细川家的阿波水军和淡路水军这块绊脚石。虽然他们现在就是一坨屎,可是你们还要牢牢盯着他们,等我从平户回来,就是彻底踢开他们的时候,明白么?” 九鬼嘉良略有些沮丧,垂头说道:“是,九鬼家遵命就是。” 二出海笑道:“嘉良,你也不用丧气,他们在琉球能发笔小财,但是想让三山彻底臣服听话,可不是一次冬季顺风抢掠就能办到的。三山对天朝可是恭顺的很呐,焉知燕王殿下没有传檄琉球,缉捕康商呐,大战还在后头。” 九鬼嘉良这才振奋起来,要知道为新航线出了多少力,将来就能得到多少买水分成。像抢掠琉球这种好事儿,即能挣个盆满钵满,将来还会加成,这好事儿哪里去找。不过看样子龙王岛已经准备对细川家动手了,那安宅船也让他垂涎欲滴啊。 崇文转头对桦山资久说道:“到了琉球,请你替我给三国传个话:我要琉球所有人都尊敬龙王岛。凡是打着滚海龙王旗路过的船只,琉球上至王族下至乞丐,都要向龙王旗致敬,并且满足船只一切要求。 我要在三国设置市舶局,我要这些市舶局的地位等同于三山王宫,每一个市舶局吏员都是琉球国王。任何琉球人胆敢侵犯市舶局,我就审判他们的国王,吊死他,把他们的城市夷为平地,杀掉他们的男人,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卖到最野蛮的南蛮国家。” 刘关哈哈大笑,大声说道:“兄弟不能相容,就只配被我们踩在脚下。”即使凶悍如仴国海贼,也为崇文语气中的阴森不寒而栗。大出海大仁大义不假,可要挡他的路,他也绝不容情,这些家伙哪个没让他狠狠整治过,说不怕那是假的。 崇文看向总兵顺,良久才说道:“阿顺,恐怕这次琉球之行要拜托你了,不然这些仴船恐怕一半也到不了琉球,谁让他们手里有咱们的龙王旗。你还要把海图制好,海图就是我们的未来,此事非你不可。” 总兵顺说道:“既然是大出海所命,那还有什么说的,我去就是,只是我仴语可不大行。” 崇文趴在露台围栏向下面喊道:“阿义,你仴语不错,你带一伍我们的人,再带一门子母铳,保护阿顺。你老婆阿芸也送到龙王岛安置,还有咱们船上给龙王岛采购的铜料锡铅,大米腌菜,精盐纸笔之类,也一并带回龙王岛。” 徐义大叫道:“我仴语也就是将就,谈不上好。” 白杰笑道:“那你和老婆如何说话?” 徐义大叫道:“两口子过日子还用说话?靠眼神就足够了。。。” 龙王岛众哄然大笑。 桦山资久知道终究还是龙王岛救了他。其实他早就骑虎难下,召集了这么多人,结果证明去大康劫掠纯粹是做梦,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还不把他的坊津城拆了。 如今终于有了更好的去处,即获取了财物,也跟港里这些海贼有了交代,这自找的难关算是过去了。他诚心诚意的向总兵顺躬身施礼,说道:“总兵顺大人,拜托了。” 总兵顺不耐烦的说道:“你先别假客气,你想划着小早船渡海么?指着那小东西跑几百里海路,别说我了,神仙也不行。这几天你要先做些准备,你那些海贼闲着也是白吃饭,让他们干点正经事情。” 老水手一指不远处的开闻岳,说道:“这几天你们去山里伐木,选高两丈、围一尺的木材,采伐几百根。用这些圆木把小早联结起来,每三艘小早排成一行,以三根横木联结成舟筏,上立风帆,不然你那些小早到不了屋久岛就要散架。” 桦山父子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淌,没有这大康老出海,别说大康,琉球也到不了啊。海上强者为尊,桦山资久哪敢违背总兵顺,不住点头称是。 龙王岛众有些不耐烦。若不是桦山资久这个笨蛋,现在他们应该在坊津城大吃大喝,与老相好翻江倒海,在城下町那些破烂的棚屋里愉快的赌钱。 如今那些螃蟹一般的海贼把他们的酒肉和女人都占了,事已至此,还能为这点屁事大开杀戒不成?不如早点离开这鬼地方。可是给龙王岛的船货要卸到桦山家的关船上,总兵顺也不能赤手空拳带着这些傻瓜去琉球,总要给一门子母铳和足够的**炮子。 还要往船上装一些坊津的烧酒,还有桦山资久送来的肉桂和该死的萝卜。船上没有蔬菜是很可怕的事情,时间长了就要得败血病,死的很惨。 为了赶紧逃离坊津,龙王岛众骂骂咧咧却干的很卖力,总算半夜时分把该干的活计干完了。却精疲力尽,一动也不想动。一觉睡醒,天亮时分又下起了雨,在南萨摩半岛冬天下雨不算新鲜事儿。 忍无可忍的二出海刘关还是下令启航了,留下了总兵顺和徐义几个,他们还要领着这些海螃蟹去琉球。大炮炥李启乾破口大骂,恨不得向港内开火,杀几个港内的傻瓜泄愤,最终被崇文喝住了。 膏血鸟船在蒙蒙细雨中拔锚启航,缓缓离开了乱哄哄的久志湾,饶过野间岬向西北五岛列岛驶去。从坊津城到平户港有两条路,或者沿着九州破碎的西部海岸,先到长崎,再到平户。或者直接驶向远海,经上下甑岛,五岛列岛,再到平户岛。 鸟船体大船坚,不惧远海航行,所以鸟船还是走了远海航线。至于对九州西海岸的测绘,只能下次再说了。 舶长舱,崇文抱着妍春,一句一句的教她背诵《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崇文读一句,妍春跟着念一句,花子在纸上把字写出来,不会的崇文就耐心的一次一次纠正。 崇文一点不觉得厌烦。在皇宫大内,哪里有天子教子的乐趣,教太子和怀王读书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之事。想不到在凄风苦雨的大海,在这晃晃悠悠的船舱中,居然有如此乐趣。 妍春很健康,到底是大海的女儿,丝毫没有海上眩晕不适的样子,吃的好睡得香,这让崇文很放心。那嬷嬷却总是板个脸,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让崇文很是不喜。他可不想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成这个鸟样子,好在有花子在一旁照顾,妍春总有开心的时候。 一直到跟班桦山义政进来通报,说柴德美来了,崇文才放下妍春,来到罗盘舱。如今鲶鱼仔事务越来越多,除了掌管直库,在总兵顺不在的时候,还要负责测绘海图,帮着二出海刘关掌控罗盘舱。 所以义政和来财牛成了崇文的新跟班,不过崇文不太信任义政。 这孩子心狠手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层是他还没有跟龙王岛同生死。不过崇文也不害怕把这个小辣椒放在身边,这孩子身上那股杀气让崇文喜欢。崇文不害怕杀手,也不害怕笨蛋,他从内心里害怕心口不一,从大康朝臣到大内义弘,他总觉得自己是容易上当的人。 09 鸟船一路向西仴国海深处航行,一路上将不会有复杂的地标,崇文打算和柴德美好好聊聊平户的大康海商。真正打开仴国的局面,他需要这些康商的船队,可是现在他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柴德美,即是龙王岛众,也是平户康商,崇文实在需要和他谈谈。 跟着龙王岛众打生打死,如今的柴德美身上少了些风浪中的沉稳,多了些大康水手的慷慨豪迈。这些海上亡命徒深知,性命要靠兄弟,但是要性命干嘛?自然是要及时行乐,快意恩仇,没必要天天为生死提心吊胆。 天天跟这些家伙混在一起,柴德美想不变也不可能。老柴的精明算计少了,他的财运却不期而至,龙王岛众还怕缺钱么?这让崇文有些失望,他不缺忠勇豪迈的兄弟,他缺的恰恰是精于算计的市侩,这入娘的柴德美学坏也太快了。 “跟我说说平户那些康商。”崇文喝了一口坊津烧,把酒盏递给柴德美,龙王岛的传饮法可没有那么文雅,也没有干净的纸擦干净杯沿。 柴德美喝了一大口,没有把酒盏放下,就这么拿着酒盏呆了半晌,似乎是在想从何说起。良久才说道:“说起平户,有一个人不能不提,没有他就没有平户港在仴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崇文点点头,说道:“我知道这个人,吴直。” 柴德美点点头,说道:“是啊,吴直,五峰船主,就是他开辟了宁波到平户的航线,就如同大出海开辟了漳州到堺城的航线,其中的艰辛不用我多说了吧。” 崇文叹道:“大海上,谁入娘的知道前方是什么,纯粹是三婆娘娘给的运气,每一条航线下面,都铺满了水手的累累白骨。” 柴德美倒了一杯烧酒,一口喝干,说道:“这位吴直,是直隶歙县人。此地民风好商贾,以家贫为耻,是以士束发以后多外出经商者,不发家不愿回乡。可是吴氏贫苦,吴直即没有本钱,也没有经商的经验,这可如何是好呢?” 崇文夺过酒壶酒盏,自己倒酒饮了一杯,说道:“还能怎么办,投奔双屿呗,干杀头亡命的海上生意要什么本钱。” 柴德美说道:“正是,大出海见事明白。高帝禁海,可是番人要买,康民要卖,人之所欲,就是皇帝诏命也顾不得了。宁波府富庶,百货麇集,自然要找买家,买家在哪里?当然是宁波外海双屿、烈屿这些走私澳口。 当年闽地海盗邓燎佬、李光头等人被官府追捕,亡命到了双屿、大茅等岛,恰有番人贸易,却因为禁海无法登岸。海贼们就勾结宁波富商,做起了走私生意,谁成想生意越做越大,双屿竟成了小苏杭。其实大康沿海那些走私澳口,大多类似,都是海盗开埠,泽及内地。” 崇文笑道:“那些勾结海贼的宁波富商里面,就有你柴家吧。” 柴德美说道:“是啊,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有这条财路,谁还顾得性命?高帝禁海,所有民间海船一律征收,海图针路也搜缴焚毁,所谓柴氏三代海商,到我父亲这一代其实已经绝了,柴氏也因此衰败。若想重振家业,我不去双屿还能去哪里。” 崇文又喝了一口酒,问道:“吴直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到的双屿吧?” 柴德美说道:“正是,随着双屿的日渐兴旺,大康沿海的大盗海商纷纷前来,做起了走私生意。有闽人金纸佬,歙人许栋四兄弟,吴直投奔的就是同乡许栋。 那时他识文断字,又儒雅又聪慧,这在双屿那些粗坯里可不多见。他也因此很得许氏兄弟信任,先做管库执掌财货,后又做了管哨,执掌船队。也正是这段时间,吴直南航漳泉南澳,北航直隶山东,结交了无数海上豪雄,也积累了声望。 可是这毕竟是走私杀头的买卖,岂能长久。浙江巡海道李纨下令清剿外海,几经厮杀,双屿等澳口逐渐衰败,许氏兄弟败逃,船货也大半损毁。群龙无首之时,歙人公推吴直为红头领哨,移驻烈屿,继续和官府捉迷藏,双屿就留给了漳州李光头等人。” 崇文暗叹,当初要是逃到双屿,也一样是被人追杀的结果,大海上讨饭吃就别想老死床榻。他把酒盏递给柴德美,问道:“那吴直为何又来了仴国呐?” 柴德美喝了一口酒,说道:“但凡有办法,谁会背井离乡,客居异国呐?吴直也并非不想做良民,他在浙江外海,也曾不顾性命,出力讨贼,可是得了些什么? 海盗卢七攻略杭州江头、西兴、坝堰,劫掠妇女财货,泊船马迹港。吴直攻卢七,杀千人,擒7人,救被虏妇人,获船13余艘,解送定海卫掌印指挥李寿。海盗陈思盼横行浙江外洋,驻横港,官府不能讨。吴直又进攻陈思盼,毁其大舡7艘,小船20艘,擒陈四等160人,被虏妇女20余人,解送巡海道衙署。 吴直自以为靖海有功,官府会松动海禁,允许通番互市。可是当他扣关献捷,乞通互市的时候,朝廷却暗中埋伏舟师数千,准备一举擒获他。吴直以火箭突围而去,至此官贼两方让他得罪了个遍,浙江外海已无吴直容身之地,吴直心一横,向东北方向寻找仴国。” 崇文叹道:“也是在绝境里,开拓了平户航线,此人实在是妈祖娘娘青睐之人。” 柴德美说道:“这保佑。。。也仅仅是他吴直的性命而已,其他都是血泪。曾经连船上百,部众数千,官兵围剿追杀,海上风暴,加上水手伤病,到五岛的时候只剩下船一艘,船员数十,没有货也没有钱,那时艰难可想而知。” 崇文笑道:“那仴国沿海恐怕要倒大霉了。” 柴德美说道:“若他劫掠仴国海岸,仴国从此多了一股大康水军,却没有了繁盛平户。” 崇文越来越对这个奇人感兴趣,他问道:“他又是如何做的呐?” 柴德美说道:“他跟松浦信韦说,他找到了宁波直航平户的航线,只要松浦党给他贷款,他就能让大家发财。” 崇文摇头道:“仴人又不是三岁孩子,岂能信他?” 柴德美说道:“松浦党自然不信,可是吴直养子毛海峰,舶长徐唯学自愿留在平户为质,若船不回来,任由松浦党处置。松浦信韦敬佩中华水手义气,就真的给了吴直贷款。 吴直拿着这些黄金回到大康,不仅带了满满一船康货,还带回了10余艘康船,都是殷实的大康海商。从此这条航线日益繁盛,成了黄金航线,康商和松浦党也成了牢不可破的盟友。” 崇文笑道:“牢不可破?仴国这鸟地方有牢不可破的朋友么?” 柴德美说道:“若仅仅是开通航线,引来康商贸易,还不足以称奇。吴直还对松浦氏好言相劝,让他们不要收帆别钱,不要肆意劫掠,要保护康商,建设平户。松浦信韦言听计从,20多年间,无数康商在平户开堂设店,扎根仴国,平户想不繁盛都难。这都是源于松浦党信任吴直,可以说平户港就是松浦信韦和吴直二人所建,他们早已是一体,大出海以为。。。他们还可能反目成仇么?” 崇文默默喝了一口烧酒,觉得一股火从口腔到腹腔,浑身都热起来。这位吴直实在是目光远大的雄才,可惜大康因为见识短浅,把他逼成了盗贼,还富强了邻国,为害了大康,这真是何苦啊。 如果有一天重回南京。。。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扔掉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眼前的事情是用新航线立足仴国,先保住龙王岛这些人的小命。前人既然能够做到,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可是新航线必然和旧航线发生冲突,琾城的繁荣就意味着平户的衰落,自己又该如何说服吴直和松浦党呐? 良久,他才接着问老柴:“平户的康商。。。都是吴直一党么?” 柴德美笑道:“因为五峰船主开拓了平户航线,救了无数海商,也救了无数织工蚕农,他当然威望最高。但是商人言利,也不可能各个唯五峰船主是瞻。 平户商团大体分成四伙,其一当然是歙县帮,大都是早年跟随吴直的老兄弟,吴直义子毛海峰替他打理生意,其余还有叶宗满,王汝贤、王鏊父子,徐唯学等等。” 崇文问道:“这个徐唯学是不是阿海的叔父?” 柴德美说道:“正是,我跟阿海聊过,那时候徐家家贫,阿海少孤,叔父徐唯学跟着吴直大海里挣命,实在无法养育他,只能把他送到杭州虎跑寺出家。如今,徐唯学也是平户赫赫有名的人物,家财巨万,不过我看阿海不太愿意投靠叔父。” 崇文说道:“确实如此,我跟他提过一句,让他在平户替龙王岛经营南蛮货,他也有这个心。此事以后再说,其他还有什么人呐?” 10 柴德美说道:“除了歙县帮,最大的就是饶平帮了。广东饶平自古也是海贼出没之处,神武初年就有大盗李大用横行闽广洋面,杀人劫船。其部下都是一些巨贼,沈门、林国显、田浪光等,最著者就是林国显,绰号小尾佬。 当年徐唯学落魄,曾蒙小尾佬林国显收留,就认了林国显为义父。后来徐唯学跟随吴直开拓仴国航线,在平户干出好大事业。林国显却倒了大霉,被官兵打败,又在海上遇到飓风,船队漂没,李大用死,只剩下林国显和沈门两船。 林国显和沈门商议,最后留沈门在梅岭,林国显到平户。因为他和徐唯学的父子关系,吴直也很看重林国显,有了吴直帮衬,饶平帮遂在平户立足。小尾佬林国显不简单,他的族人也很厉害,林道乾、林凤都是气魄不凡之辈,女婿吴平也是响当当的好汉。 在平户最大的康商就是歙县帮和饶平帮,另外就是漳州帮了。主要有洪迪珍、谢和、王清溪、严山佬、沈南山等人,都是吴直早年间在月港、柘林结识的海上豪雄,先后到了平户,如今也是船队数百,财货如山的平户大豪。 最不成器的,就是我宁波帮了,除了我柴氏一门,其余就属陈东、叶麻二人本钱雄厚,经营得当。我宁波富庶,不太愿意抛家舍业,亡命海上,更不要说远航仴国了。那三帮才真正是杀人不眨眼的海上巨寇,当然也是海上巨商。” 崇文想了一会儿,说道:“新航线若从东番大岛打狗港启航,距离漳州月港、柘林、饶平南澳岛都很近,这两帮有没有可能放弃旧航线,走新航线。” 柴德美抓起酒壶,倒了碗酒一饮而尽,才说道:“新航线自然是好的,大出海沿路设置市舶局、引水船、缉盗队,都是妥善方略,又可直航琾城,海商自无不满。只是五峰船主费尽心血开辟的航线客商减少,松浦党的平户港也要衰落,他二人必然不会情愿。” 崇文说道:“若换做我,也是不舍啊,只是新航线乃大势所趋,由不得我们。与其将来便宜别人,不如现在掌控在我们康人手里。” 柴德美点头道:“五峰船主何等样人,没有看不破这一层的道理。但是,大出海要取信平户诸豪,还要做到一层。” 崇文问道:“是什么呐?” 柴德美缓缓说道:“让利于人。” 崇文皱着眉头,半天没想明白,终于还是问道:“明美兄,我们都是龙王岛兄弟,我龙王岛与平户康商也是血肉相连的同族,我是绝不愿与平户起无谓的纷争。相反我还想仴地康人携起手来,掌控仴国大政,这些你都清楚,我与平户绝不是敌人,是朋友,有话你明说就是。” 柴德美说道:“若我所料不错,大出海要和平户联手参与幕府之争,一举奠定我大康海商在仴国不可动摇的地位,可是如此?” 崇文笑道:“我也从来没想过瞒大家,如今康商依靠松浦氏、大内氏这些地方豪强,实在不可靠。只有用大炮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幕府,才永远不会有勘合贸易之祸,我们大家才能在异国他乡干出大事。” 柴德美说道:“道理自然不错,可是将来平户康商帮助大出海建立新幕府,结果幕府被龙王岛把持,新航线也都是龙王岛的市舶局和朋友,若是连大康近海口岸的货源也被龙王岛掌控,如此平户那些康商还能剩些什么?他们是海盗,也是商人,为他人作嫁的事情他们不会做。” 崇文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明白了,若不是明美你今日的一番良言,我又要犯大错。” 柴德美叹道:“大出海,我友也;五峰船主,亦我友也。总是要你们携起手来,莫争意气,既富了我大康海商,也惠及我大康贫苦苍生。若是有几分余力,也救一救仴国那些贫苦海贼,由良村那一幕也实在是惨。” 崇文痛饮了一口烧酒,漫声唱起来:“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柴德美接过酒盏饮了一口继续唱道:“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馀财罢鹽铁。。。。” 歌声悠悠,似有无尽的凄苦,让鸟船上这些粗豪猛恶的汉子也不由得想起伤心的往事。 乘着凛冽的西北风,鸟船在凄风苦雨中向五岛列岛航行,途径上下甑岛。这是一片火山岩组成的列岛,从东北到西南约70里,十分荒凉,没有人烟,连海贼都对这些石头提不起半分兴趣。 鸟船饶列岛转了一圈,进行了简单的测绘,标注了海图以后,就继续向西北方向行驶,龙王岛众向这片蛮荒开了一炮,向那些怪石乱礁上可能的龙子嘲风致敬。 4天以后,他们到达了五岛列岛之中最富庶的福江岛。一条江从岛东北部注入大海,当地村民称这条江为福江,而福江入海口就被称为福江港。福江港,是大康伟大的航海家吴直最先到达的仴地,也是他常驻之所。 港口以北的仴村被称为福江町,以南的仴村被称为东滨町。在五峰船主刚刚到达仴地一贫如洗的时候,这些村民友善的向这些康人提供了食物和淡水,虽然食物对于偏僻之地的仴人十分宝贵,但他们还是慷慨的帮助了落难的康人。 五峰船主吴直发迹以后,十倍百倍的回报了这些村民,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仴人衣食无忧,在仴国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福江港背后是一块方圆50平里的平原,平原以北是连绵的山地。在福江上游,距离港口约2里处,就是吴直的庄园。 这是一个康人村落,按照仴人的标准,这是一个城,木珊城足有丈二高,有城门,有箭楼,还能看到零星的炮位。城内有大片的房舍、仓库、马厩、妈祖庙,甚至有一座村学。城外是大片的农田,还有一个干船坞,可供5百料大船维修保养。 因为使用大量木材,整日敲打锯刨不断,所以当地人称这个康村为木场町。村里除了歙县帮的账房、库丁、武装水手之外,还有吴直救下的一些康人。仴寇掳掠大康人口,只要吴直知道,总要出钱把这些人买下来,无家可归的就安置在村中耕种,人口自然越聚越多。 鸟船打着滚海龙王旗进入福江港,准备沿着福江向上游进入木场町,遭到了村中仴人的拦截。这些家伙毫不畏惧这艘大船,拎着刀枪棍棒大声喝骂,不许船只继续前进。 这下惹恼了龙王岛众,有脾气暴躁的一边叱骂一边就要准备动手,被崇文喝住:“入娘的,咱们是来拜山的,如何对主人无礼?明美,你去跟他们说。” 柴德美从船上探出头来,用仴语大声和村民说话。有仴人认出柴德美,立刻露出了笑容,知道这是自己人,纷纷让出航道,鸟船这才继续前进,有仴人飞快的向上游木场町跑,似乎是要去报信。 二出海刘关这才露出笑容,随手抛下几块银子,立刻引来渔船上的欢呼。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善意很简单,一个笑容,一个小礼物就能化解陌生和敌意。 鸟船收帆,划着橹桨缓缓逆流而行,远远的看见那个木珊围成的村落,拐过一个弯道,柴德美指着高高飘扬的旗帜,说道:“看,五峰船旗!” 11 福江下游宽阔,能通航5百料大船,木场町有一个不小的港口,足够鸟船驻泊。远远看见码头上站着几个人,崇文吩咐二出海刘关坐镇船上,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只带了桦山义政,来财牛,柴德美和徐海4个人下船。 码头上一伙人快步迎上来,为首一个老者高声喊道:“明美,你还活着么?你可吓死老夫了。” 柴德美疾走了几步,来到那人面前,抱拳行礼,激动的说道:“五峰公,惭愧,惭愧啊,柴某此次遭了大难,若不是有好朋友相救,今生再也无缘五峰公当面了。” 崇文站在几步之外,默默打量这位赫赫有名的五峰船主吴直,和奏报上那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全然不同,此人竟是个老书生模样,让崇文暗暗称奇。 这人50多岁不到60的样子,须发斑白,身穿青色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面色黝黑,只有这点能看出他是个饱经海风的老水手,面上每一道皱纹都深刻着沧桑。虽说快到花甲之年,可是此老耳不聋,背不佝,60年的风霜没有压垮他的骨头,却让他的眼睛更加锐利。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老人的眼睛,这是一双鹰隼的眼睛,黄褐色的眼珠闪动,黑瞳子如深渊一般不可测,眼锋扫过来,即使是崇文也感觉到一股凉意。 吴直举止却很从容,语言也很诚恳,纯正的徽州府吴语。 他拉着柴德美的手,说道:“你从我这里走了没有一天,风暴就来了。我心想坏了,你们的船载货太多了,太笨重,这下完了。然后就没了你的消息,当时我那个悔啊,无论如何也应该拦住你。好在吉人天相,总算活着回来了,妈祖娘娘开恩啊。” 柴德美苦笑道:“当时我看天色不对,转舵到东南,躲到了下甑岛附近一个荒岛避风。谁成想风暴过后,来了大批海妖,把我们连人带船掳到恶石岛。” 吴直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恶石岛?莫非遇到了东海鳘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柴德美说道:“我被槛在恶石岛半年之久,那真是暗无天日,求死不能,船伙都被海妖吃了,只剩下我一个。当时我万念俱灰,就在半生半死之时,我遇到了恩公大出海,杀光了海妖,救了我和其他落难之人,我又活过来了。” 他一手拉着吴直,另一只手拉住崇文,大声说道:“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恩人龙王岛的大出海,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五峰船主吴公。” 崇文笑道:“明美,你死拉着我做什么,你让我如何与五峰先生见礼。” 柴德美这才笑着松了手,崇文和吴直双双拱手为礼,吴直撇了一眼飘扬着滚海龙王旗的膏血鸟船,心中万分疑惑。口中却说道:“久仰久仰,我与明美,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30年通家之好,大出海救了明美,也是我吴某的恩人,来来来,无论如何要在庄中饮一杯薄酒。” 崇文哈哈大笑道:“自当叨扰。” 柴德美拖出花和尚徐海,说道:“五峰公,你看这是何人?” 吴直上下打量了徐海一样,眉眼依稀有些眼熟,可就是认不出来,良久才说道:“恕老夫眼拙,实在是想不起来。” 柴德美大笑道:“这就是唯学的从子,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的阿海啊。这次出洋来仴国寻亲,竟也陷在了恶石岛,多亏了大出海,不然唯学此生再也见不到阿海了。” 吴直脸上的皱纹都抽到了一起,一把把住徐海宽阔的肩头,激动的说道:“阿海,你不记得我了么?20年前,我还抱过你啊,若不是天杀的官兵背信弃义,你现在应该称我一声伯父。” 徐海豪迈的说道:“现在你也是徐某伯父,小侄拜见伯父大人。”说罢双膝跪地行大礼。 吴直坦然受了他的大礼,随后拉起他说道:“好孩子,我与你伯父是生死之交,受你一礼也算不上托大。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好生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许去,我会派人通报你伯父,他很快就会来见你。” 徐海说道:“一切听五峰伯父安排便是。” 吴直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对崇文说道:“可怜唯学刀里火里厮杀半生,积下偌大家业,也没落下一男半女,就算是家财万贯又留给谁人?唯学兄弟两个就这么一根苗,大出海,你救的不是阿海一人,你是救了徐氏列祖列宗。” 崇文大笑道:“五峰先生,你要是再说这么重的话,我可吓跑了啊。都是华族一脉,还能见死不救不成?我们是一家人啊。” 吴直也大笑起来,大声说道:“对,就是一家人,你看我这个老糊涂,光顾着在这里唠叨,走走走,咱们进庄痛饮几杯。”说着伸手肃客:“大出海,你先请。” 崇文说道:“长者为尊,五峰先生你先请。” 二人推让一番,还是并肩而行,走进木场町。一边走,吴直一边给崇文介绍,那粗壮青年是吴直的养子毛海峰,那个黑袍中年人,是吴直最信任的红头领哨叶宗满,崇文也介绍了桦山义政、来财牛二人。 异国他乡,又听到大康之音,宾主自然十分亲热,再加上柴德美和徐海这一层关系,吴直十分殷勤。可是崇文却隐隐觉得,这位五峰船主的目光总带着一丝审视,或者说疑惑,这让崇文不太舒服,这不是敌意,却也不是信任。 这个庄园总有百十户人家,加上账房、库丁、水手之类,总有千人之多,即使在大康也算是一个大庄园。吴直的宅邸在村中偏西北方向,典型的徽州庭院,白墙青瓦,青砖铺地,雕花的窗棂,青石铺就的回廊,径尺圆柱,与仴人的木制建筑截然不同,让来客倍感亲切。 黑漆大门两侧是两个汉白玉的石狮子,此时中门大开,正面是白墙花砖的罘罳墙,饶过影壁看见正堂和两侧厢房还有马厩,正堂两层,上面是个阁楼。如果登上阁楼,就能看到后面的宅院,宅院后面还有个小花园,有荷池假山长廊。 大门上有个牌匾,上书三个大字:五峰堂。字体苍遒,很有几分功力。 崇文没有直接进门,抬头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一会儿,吴直说道:“这是当年九州最大豪族少贰冬资的墨宝,那时候少贰氏执掌太宰府,何等风光。只是南北朝相争,风云变幻,冬资公终于被北朝九州探题今川了俊所杀。” 崇文说道:“五峰先生不忘故人,还是我大康忠厚之性。” 吴直微微笑道:“老夫不才,也读过几天圣贤书,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道理总是懂的。初到仴国,冬资公相助甚多,这恩德不能忘。。。往事不提也罢,大出海请。”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进正堂,这正堂也是大康陈设,束腰桌几,官帽大椅,玉石屏风,名贵书画,和仴人起居截然不同。崇文坐在大椅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宽敞舒适,不由得长叹一声:“想不到在这蛮夷之地,重现中华礼俗,实在有幸。” 吴直说道:“人老念旧,鸟老思林,不怕大出海笑话,吴某做梦都是黟山冷水,寒舍如此模样,也算是略解思乡之苦吧。” 众人分宾主坐定,桦山义政和来财牛站在崇文背后,并不坐。毛海峰下去准备酒宴,吴直和叶宗满陪着崇文、柴德美说话。 仆役奉上茶来,竟然是上等的黄山雀舌。崇文顾不上端茶送客的规矩,轻啜了一口,差点落下泪来,这是真正康茶,是吴直家乡的茶。当年在皇宫大内,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今天重拾故国滋味,心中又喜又悲,这哪里还是茶,是他心中的煌煌大康。 吴直看出他心神激荡,凝重的目光似乎也多了些温暖,他叹息一声说道:“老夫的身份,天家所不容,今生恐怕再难见故土,只有这家乡的茶了。” 崇文问道:“五峰先生家乡还有什么人么?” 吴直说道:“说起来,老夫实在是不孝之子,老父病重的时候不能侍奉汤药,离世的时候不能戴孝送终,都是拙荆操办。如今家中还有老妻和二子,多年没有音信,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如今老夫困在这异国他乡,度日如年啊。” 崇文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我听说燕王篡位登基,缉捕大康海商越发严峻,以勘合贸易逼迫幕府,欲不利于仴地康人,只怕家中亲友也要受到牵连。” 吴直说道:“博多港的朋友传来消息,康仴使节往还,勘合贸易怕不是幕府一言而决的事,平户康商也在思谋良策。” 崇文明知故问:“为何不能一言而决呐?” 12 吴直抚着白须,缓缓说道:“如今的康仴贸易,不仅牵涉是平户康商,还牵涉到松浦氏、大内氏、大友氏、少贰氏、岛津氏,九州大半国人众和寺庙神宫,大半个濑户内海的海上豪强。一旦变为勘合贸易,立即就会有战乱,幕府不会如此莽撞。” 崇文说道:“看来五峰先生还没得到确切消息,我正是从琾城而来,因缘际会,参与了大内氏与幕府重臣的谈判。如今将军角根义诠病重,幕府重臣暗中已经结成联盟,要拥立将军庶子义满,执行勘合贸易,不惜向反对者诉诸武力,与大内氏谈的就是这个。” 吴直抚须的手停顿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问道:“既然大出海亲与其会,自是知道谈判结果了?” 崇文说道:“正是,结果就是,大内义弘当堂杀了女婿松浦义信,出卖了松浦氏和平户康商,放弃走私贸易。条件是。。。以将军从子镰仓公方继任下一任将军。目前,幕府和松浦氏的战端已经箭在弦上,也许现在九州探题涩川满赖就在调兵遣将,准备进兵上下松浦郡。” “啊?!”吴直依然不动声色,叶宗满却失声惊叫道:“入娘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内老贼如此背信弃义,一矢不发就出卖了我们,向幕府输诚了。” 崇文摇头道:“我此来,就是向诸位报信,都是华族一脉,总不能看着幕府剿灭松浦党,把你们全部擒获,送到陈仁孝那妖僧的刀口之下。” 吴直锐利的眼睛看着崇文,问道:“既然大内义弘已经决心与康商决裂,又为何允许大出海与闻如此重大的谈判呐?” 崇文微笑着说道:“不瞒五峰先生,我等也是大内义弘的筹码。表面上,他虚与委蛇与我谈论新航线的合作,其实暗中已经把我出卖给了幕府。当夜幕府埋伏下重兵,准备捉拿我等,献媚永济,结果被我们杀出重围,这才来到五岛。” 叶宗满轻拍桌面,由衷的赞道:“大出海好生厉害,一下就捣破了幕府奸计。” 吴直却好奇的问道:“新航线?” 崇文说道:“正是,我们发现了一条从漳州直航琾城的航线,正要与你们商议此事。” 吴直微微叹道:“早听说琉球以北可直通仴国,可是我们这些人年老倦勤,守着平户航线混吃等死,让大出海见笑了。” 崇文默默观察了一下,吴直面色并无异常,这才说道:“新航线非我一人所有,为新航线出力的好汉都有份,这就是我对平户康商说的话。” 吴直点点头,缓缓说道:“明白了。” 此时毛海峰登堂告知,酒菜已经准备好了。吴直豪迈的挥挥手,说道:“这些事慢慢商议,今日就在寒舍一醉方休。” 这是一场家宴,吴直、叶宗满陪着崇文和柴德美是一桌,崇文坐了上首,吴直和柴德美东西对坐,叶宗满在下首相陪。毛海峰陪着桦山义政、来财牛和徐海在另一桌。菜式一模一样,酒却不同,崇文一桌是金华黄酒,来财牛一桌却是道南烧酒。 毛海峰20出头年纪,为人却精细,安排厨下给码头船上也送去了酒肉。听说大出海的女儿也在船上,特意按照席面菜式做了一份,用食盒提了送到舶长舱。 菜都是家常菜式,可是和仴人那清汤寡水不同,这是正宗徽州菜。重汤重油不说,难得的是在这仴国偏僻海域,哪里搞来的黟歙山里的山鸡、山笋,绩溪的鳝鱼、石蛙,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地皮菜,也是黄山所有,仴地所无。 见崇文面露惊异之色,叶宗满笑道:“置下这几个菜,在仴地也并非易事。只是五岛水土与徽州颇为相似,五峰公费尽心力从家乡找来菜种、鱼鳖飞禽种,放养在这福江山中。大部绝死,10几年下来,种群繁衍的也只有这几类,非贵客登门无此口福啊。” 崇文暗叫惭愧,这桌酒席怕是千金不为贵。当年在皇宫大内,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是如此艰难的一桌家常酒席也是绝无仅有。 崇文随口夸赞几句,宾主开始随意的聊起来,说些大康和仴地的民情民风,海上的奇闻异事,倒也十分相得。叶宗满殷勤的给崇文布菜劝酒,崇文吃的十分爽利,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海上的腌肉炒米,仴人的鱼生腌菜实在是吃够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直忽然放下杯箸,淡淡的问道:“听口音,大出海是南京人氏,又带些淮右口音,想来祖上与皇家有些渊源吧。” 因为孙氏崛起淮右,其部下也多是淮右英雄,所以皇宫大内和功臣世家并不是纯正南京口音,略带一些淮音。吴直老于世故,听到崇文的口音自然想的就多些,崇文随口应道:“不错,在下祖上正是淮右人氏。” 吴直点点头,又问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大出海的坐舰是是大康水师战船。莫非。。。大出海出身大康水师?” 崇文心里咯噔一下,他终于明白了吴直有些冷淡的原因。自己操着大康勋臣世家的口音,驾着大康水师的制式战船,突然出现在大康叛逆面前,又不露姓氏籍贯,实在可疑。焉知不是替朝廷办事,有意接近吴直,意欲不利于他。 忽然,崇文觉得头晕目眩,手足酸麻,几杯黄酒如何就是这等模样。他心中暗叫不好,手按住刀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下首一桌忽然一声虎啸,来财牛一把掀翻了桌子,桦山义政等已经软倒,来财牛二目圆睁,直直的立在当地。 堂下冲进几个壮汉,叶宗满站起身喝道:“不要动兵刃,不可伤人。”几个壮汉合身扑上,来财牛手足无力,挣扎不脱,终于被几人合力扳倒,如同一座山坍塌在地。 崇文再也睁不开眼睛,缓缓软倒在地。 冬日的暖阳照在桃木卧榻上,透过七丝横罗的帷帐,可以看到青铜炭炉烧着发红的木炭,没有一丝烟气。几案上一只青铜熏炉,一股浓香蛇形而出,渐渐弥漫在整个卧室中,让人连精神都充满了舒适感。 崇文知道,这是乳、头香,十分名贵,一粒就价值百金。此香来自波斯香木上的油脂,见火即燃,一粒就香飘满室,经久不散。崇文却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入娘的,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一而再的被人暗算,让他内心充满了灰暗的挫败感。 掀开熏过香的锦被坐起,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中单,没有绳索捆缚,没有镣铐禁锢,也没有疼痛感。只是胸中还有一股烦恶,口中有股怪味,赤足下到地板上走了几步,倒是再无别的异常。 这是个套间,内卧之外还有个小卧,听到他起来了,门帘一挑,进来一个金发胡女。金色的云鬟雾鬓下,是深陷的眼窝,碧绿的双眸,雪白的皮肤,尖巧的鼻梁。却一身襦裙比甲,大康装束,走动起来环佩叮当,香风四起。 这怎么也不大像拘禁的囚室,倒像是藏娇的金屋。 那胡女用略带生硬的华语说道:“大人你醒了,我来伺候大人梳洗。” 崇文一抬手打断她,说道:“你先等一等。。。你是谁?吴直在哪里?你叫他来,我有话跟他说。” 胡女柔声说道:“我是五峰堂的波斯奴洛丽丝,主人去平户了,命我伺候好五峰堂的贵宾。” 崇文眉头紧蹙,又问道:“那么。。。我的船呐?” 胡女说道:“港口那条大船走了,昨夜好一顿扰攘,还有火铳和炮声。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大船就走了,村里的人也都退了回来,一大早主人就去了平户。” 崇文有些迷惑,他绝不相信龙王岛众会抛下他逃命,刘关为何连夜就走了呐? 他回忆了一下木场町的防卫和人力,不由得苦笑,就靠船上那几个人,不可能打进村子把自己救走。不说人力上相差太多,栅墙上也是有炮位的,这些村民手中都是康式大梢弓,非仴人那单片竹弓可比,很多人身上有甲胄,木场町绝不是坊津城和由良村。 正在胡思乱想,门帘闪动,花子端着脸盆漱盅走了进来,把洛丽丝狠狠推到一边,对崇文说道:“我来伺候大出海殿下梳洗。”如今她的华语虽然略有生硬,但长进太多,日常交流基本无碍,这很有鲶鱼仔的功劳。 崇文看了看洛丽丝,她无奈的耸耸肩。 见到小侍女花子,心情忽然明亮起来,崇文哈哈大笑,在几案上略为梳洗,布巾擦干,又用盐水漱了口。花子伺候崇文穿上一领青袍,一条黑色大带,系上一幅皂条儒巾。这才笑嘻嘻的说道:“你们谁能给我弄点吃的,既然五峰先生不肯刀锯加身,总不能饿死我吧。” 洛丽丝柔声说道:“大人是贵客,主人吩咐要好生伺候,请跟我来吧。” 卧房之外是一个雅致厅堂,崇文大喇喇的坐在一张半桌旁。洛丽丝从厨下端来一个黑漆食盘,盘中有一碗米羹,几碟精致点心,红菱雪藕、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饼之属,都是康式小点。 花子拦住洛丽丝,不让她走近崇文,接过食盘,一样一样摆在崇文面前,用净水盂烫了碗筷,伺候崇文用餐。崇文也不客气,美美的用了一顿朝食,昨日没有几口菜下肚就着了道,如今要小小找补回来。 两个女人却冷着脸,互相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正打着冷战。 13 吃完了早饭,收拾了杯盘碗筷,泡上一壶清茶,崇文轻啜了一口,袍襟一掀,翘起二郎腿,笑道:“行了,你们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两个女人臭着脸各自扭向一边,一言不发,崇文笑道:“花子,你先说。” 花子嘟着小嘴,半天才扭过脸说道:“昨日,木场町送来酒菜,二出海和大家都很高兴,大家就在甲板上吃喝赌钱。我与妍春在舱里用饭,妍春吃的很香,吃完了就想到岸上走走,我就带着她下到河岸玩耍。 忽然见町里出来一伙人,前头是柴德美大人和徐海大人。我上去问大出海殿下怎么没出来,柴大人黑着脸说殿下身体不适,让我带着妍春赶紧上船,准备离开这里。我很奇怪,殿下还没有回来,怎么能走呐,难道大出海殿下和五峰堂没有谈妥么? 我带着妍春和柴大人上了船,柴大人对二出海殿下说了实情,原来那个姓吴的老家伙不信任我们,非说我们是大康天子派来的密探,是来摧毁平户的。他们已经扣留了大出海殿下,若不赶紧走,大家都有危险。 他说他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劝住吴直,不然他们连船都要扣住,那时候就要两败俱伤了。他让大家不要担心大出海殿下的安全,有他老柴在这里,绝无性命之忧,如果大家不走,误会越结越深就不好办了。” 崇文扭头对洛丽丝说道:“那么五峰先生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呐?” 洛丽丝气哼哼的说道:“我只是堂下舞奴,我怎么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崇文也不生气,耐心的问道:“那你总听到些什么吧。” 洛丽丝想了想,说道:“昨天我正在后宅给鹦鹉喂食,忽然嬷嬷进来说前堂出事了,让我快去伺候。我哪里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跟着到了这里。主人正在和那位柴掌家说话,见我们进来,一指内卧,吩咐我们把里面的人伺候好。 我和嬷嬷进来一看,见你已经被人拖到榻上,人事不知。我们两个给你除了衣袍鞋袜,盖上被子,卧中阴冷,我们又燃起了薪炭,点上熏香。 我们在卧中忙碌,就听外堂柴掌家不住埋怨主人,说主人太莽撞了,怎么也不问清楚就暗箭伤了朋友,这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平户几千康民。 主人说柴掌家太年轻年轻,哪里知道官府的手段,主人吃过太多苦头,怎么能相信大康朝臣呐?主人断定大出海不怀好意,之所以救了柴掌家和徐海,就是为了接**户康商,然后一举团灭。 用魟针麻翻你们,是担心大出海两个近侍武勇,船上水手也十分凶悍,明着动手会有死伤,不如用巧计。他猜大出海一定是朝廷重要人物,拿住了大出海,也许还能换回主人在歙县家乡的妻子和儿子。” 崇文哈哈大笑:“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五峰先生果然不做蚀本钱的生意。。。不过魟针是什么东西?” 洛丽丝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一种神秘的黄魟鱼,尾针有毒,即使鱼死了也毒性不减。老出海们就取了那鱼的毒针,用于对付他们的敌人。” 崇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明白了,你接着说。” 洛丽丝说道:“柴掌家说,大出海也许是大康勋臣之后,这船也确实是官船。可是他和船上水手相处久了,知道其中内情,是因为半年前那场南京之变,大出海和二出海他们不容于燕王,才被迫反出大康,怎么可能是官府的探子呐。 他说主人实在是误会了,这误会会害了平户所有康商。柴掌家去过琾城,知道仴国局势十分危急,大出海在席上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有和大出海联起手来才有活路,康人怎么能够自相残杀,被外敌所乘呐? 外堂沉寂了好久,主人才说道,他还是不敢相信。官府太狡诈,一次又一次欺骗他,他实在不理解官府方面的人会真心帮助平户康商。 他要到平户去,亲自派人到九州打探,如果消息属实,他愿意破家给大出海赔罪。如果事实证明大出海一伙确实是朝廷的探子,他也不会害大出海性命,他还是要用大出海换人,这也算报了大出海救人之恩。 柴掌家说,如今祸事已经闯下了,当务之急是要安抚龙王岛众。龙王岛同生死者即兄弟,都是悍不畏死的性子,如果知道你扣押了大出海,必然大打出手,那得死多少人?幕府还没打过来,难道我们康人要自相残杀么? 主人说他不怕,村里早就准备好了,何况大出海在他手里。柴掌家说现在大敌当前,康人无论如何不能内讧,他要亲自到船上去,劝说二出海暂时退出五岛,一切等主人查清楚再说。主人还是同意了,让叶领哨跟着一起去,保护柴掌家。 后来他们就退出了外堂,不知道去了哪里。嬷嬷吩咐我伺候好贵客,可是天黑以后就一直乱哄哄的,有开铳的巨响,村外一直有人在喊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的睡不着。 后半夜,毛海峰少主就带来这个小姑娘,安排在外铺歇宿。这小丫头冷的像冰一样,不许燃灯,不许在衣物上熏香,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冲我大喊大叫,像发疯的母猫,实在受不了。” 崇文呡了一口茶,说道:“这个事嘛,说来话长。我龙王岛拼着性命,救了你主人的朋友和晚辈,又诚心诚意前来五岛,搭救他出危难。他却暗算于我,这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哪怕是出于误会,龙王岛也会生气,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洛丽丝委屈的说道:“可我只是个舞奴,这些坏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对我?” 崇文点头道:“不知者不罪,的确与你无干。”他转头对花子说道:“如今我们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谁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与其气哼哼的,不如乐呵呵的,就算是死了做鬼,也是个开心鬼,是不是?” 花子还是沉着脸,终于说道:“可她要把你从浓姬殿身边抢走,她是个恶女人。” 崇文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13岁小丫头就懂这个?强吞下茶水,说道:“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生离五峰堂,哪里还有这个心思。。。那什么,老柴到了船上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二出海他们就走了?” 花子说道:“柴大人说了村里的事情,船上立刻炸了锅,水手们都去披甲拿武器。柴大人死死拦住二出海殿下,说康人不杀康人,他用全家性命担保,绝对保证大出海安全。 他还说二出海忘了大出海临别时的话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双方厮杀起来,就会坏了大出海殿下的大事,白白便宜了幕府和大内义弘等人。 当时船上群情激奋,阿班白大人大声斥责柴大人是叛贼,不配身上的滚海龙王旗。大炮炥李启乾大人冲木场町方向开了一炮,把栅墙一段打的稀烂,栅墙上也向码头开炮回击,双方互相叫骂,乱作一团。 徐海大人全身伏在炮口上,拦住不让开炮,一边大喊,你们这是要害死大出海殿下,妍春怎么办?她只有5岁,如何活下去?王石头大人发了狂,用刀背猛砍许大人,又要把徐大人从炮口拖下来,徐大人死死抱住大炮不肯松手。 就在这时,忽然海里青林养浩大喊,他们说的对,我们轻举妄动就是害死大出海,害了龙王岛的宏图伟业,无论如何不能攻打木场町。有人气愤的破口大骂,上来要和林大人厮打,被二出海喝住。 二出海殿下大声说,我们绝不能乱了方寸,大出海还在他们手上。他说他相信柴大人和徐大人,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更不是背叛龙王岛的奸贼。现在暂且让他们一回,不过龙王岛很快会回来,五峰堂不给个说法就不能算完。” 崇文点头道:“二出海关键时候到底没有犯糊涂,不彻底撕破脸,没有出人命,就有挽回的余地。” 花子不解的看着崇文,说道:“二出海殿下太软弱了,龙王岛大出海被人绑了,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浓姬殿若是知道,会很失望。” 崇文神秘的一笑,说道:“没有任何人侵犯龙王岛不受惩罚,他们回来的时候会让你大吃一惊。”顿了顿,崇文老气横秋的说道:“不过花子啊,好汉不是莽夫,懂得退让,懂得忍耐的人,才能活的长久,就像你的那位大内主公。” 花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二出海殿下连喊带骂,算是把龙王岛众都压服了。随后二出海殿下把那几个仴伎和琾城警哔众交给柴大人,让他带他们到平户,又给了那个叫小百合的女伎2千两金子,供他们在平户开伎馆,一定要开最大的。 我担心你身边无人照顾,就央求二出海殿下让我留下来,死也要死在一起。二出海殿下还是答应了,当晚我到了这里,就遇到这个妖媚女人,岂不让人气煞。” 小侍女想法幼稚,忠诚感人,崇文有些哭笑不得。他想了想,问洛丽丝道:“既然五峰先生不在这里,那么这座五峰堂谁当家呐?” 洛丽丝笑道:“当然是少主。” 崇文点点头,说道:“那你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14 “不必了,我自己送上门来了,大出海有话就说吧。”门外传来毛海峰高亢的声音。门帘一挑,一袭竹蓝袍的青年走进门来,不卑不亢的拱手为礼。 崇文微笑着说道:“五峰先生好手段,连魟针都用上了。” 毛海峰静静站在崇文面前,沉声说道:“大出海且莫讥讽,先听我一言如何?神武8年,我父擒海盗卢七,解送定海卫,指挥使李寿不仅不懋赏,反而大加申斥,若不是见我船队壮盛,竟有加害之心。 神武10年,我父擒海盗陈四。神武11年,舟山所被海寇所围,军民告急,我父亲率船队,星夜驰援,解救所城军民数千,杀贼数百。桩桩件件,诸司皆录功申报,我父不求有功,但是诬为叛逆,设计擒拿,我父被迫流落海外,这不太过了么? 身在仴地,我父不敢忘祖宗之国。神武23年,三岛九州仴寇连船数千,欲犯大康海疆,劫掠百姓。我父孤身一人,奔波于松浦郡、山口城、博多港,亲至太宰府求见少贰冬资,劝说仴国诸豪强不可与大康为敌,仴人感我父至诚,所谋遂罢。 可是大康呐?竟遣使至仴,命仴主后村上天皇遣送我父回朝,欲加戕害。可笑康使不知南朝势衰,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为害我父。 仴使祖阿、肥宫欲赴康,我父为两国苍生计,派遣船只护送,赠以川资粮秣,只盼两国交好通商,利国利民,一片赤心,谁知大康新主竟然以堪合诱使幕府,欲不利于我仴地康民。 大出海抿心自问,30年来,我父未曾倾害大康一人,却屡次被大康所欺,客居异乡,妻孥不得相见。是五峰船主负大康,还是大康负我父?若大出海是五峰船主,敢不敢轻信大康来船来人?” 毛海峰说的愤愤不平,崇文也不由得感慨说道:“此事嘛,朝廷确有不妥。可是我也是被官府追拿之人,与你父是友非敌,这帐如何算在我这个不相干之人的头上?” 毛海峰看着崇文说道:“以阁下谈吐学问,绝不是贫苦岛人出身,那么大出海姓甚名谁,籍隶何处,宗族何人,能否直言相告?” 崇文摸了摸唇上短髭,说道:“为大康至亲计,恕不能告。” 毛海峰逼问道:“公等不信我,又如何让我相信你们?” 崇文冷冷说道:“等幕府的大兵攻陷宇野厨,讨平松浦党,兵临平户港外,你们自然会信我。” 毛海峰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家父自会求证,若曲在五峰堂,在下以死谢罪,如何?言而总之,五峰堂宁可做一回小人,也绝不轻信。” 崇文笑道:“我是到平户寻好而来,我可不想盟友之间横着一具爬满蛆虻的尸首。不过我找你不是为了争辩曲直,清者自清,口舌无谓。我只想问你,我的两个随从如何了,他们可不是康人,从没有得罪过五峰堂。” 毛海峰说道:“大出海放心,五峰堂虽屈身海外,也不会诛无罪之人,他们都好好的,不会受半点委屈。” 崇文点头道:“那我能见见他们么?” 毛海峰说道:“那是自然,你们是五峰堂的客人,不是囚徒,随时可见。” 崇文左眼眉微微一扬,说道:“不是囚徒?那此处我等可随意出入了?” 毛海峰说道:“除了内宅不便,福江岛上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岛上没有海船,我劝大出海不必打冒险出海的主意,海上风高浪急,那是枉送性命。” 崇文笑道:“海上自然不会去,内宅也不会去,不过能否烦劳贤主人到内宅借宣和骨牌一副,聊渡时光。” 不得不说,赌博是联络感情的好工具,崇文拉着花子和洛丽丝只打了两天骨牌,两个女人就有化敌为友的迹象。抓一副天牌对能让两个女人高兴的睡不着觉,若是不幸抓到大杂六,丁三幺鸡齐至,输个精光,两个女人就会难过的吃不下饭。 32张骨牌,让两个女人神魂颠倒,半夜也不肯让崇文睡觉,挑灯夜战的热情把崇文折腾的****,不得不和两个随从躲到松山荒川行猎。 桦山义政和来财牛两个家伙实在太笨,怎么也学不会骨牌这种大康神技,逐渐沦为端茶倒水的角色,山中打猎自然是欢迎之至。可惜五峰堂不会给他们武器,手持木棍的行猎效率太低,一连三日一无所获,让三人无比沮丧。 只有崇文的钓鱼术让人叹为观止,缝衣针做的吊钩,福江苇荡中的草叶子为饵,就能钓上尺长的仴国鲥。 不过桦山义政无意之中露了一手刀法,惊艳了大伙儿,让无聊的日子多了一丝生机。 桦山义政脑子未必比他的月代头亲爹灵活,但是他有一样远远超越常人,他是一个刀痴。这些看似自在,实际就是囚徒的日子,能把别人逼疯。他却乐在其中,对于义政来讲,这就是心无旁骛的修炼时光。 村里人每天都会见他提着木头仴刀走到村北的树林里,然后满头大汗的回来,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漫山遍野追逐麋鹿野兔的日子里,崇文和来财牛围坐在野外,拢火烤鱼,这孩子却裸一膀在林中挥刀不止,惹得来财牛一顿讥笑。 除此以外,他很懂礼貌,很守规矩,总是默默跪坐在堂外回廊担任警戒。如果没有人问,这孩子可能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就这么沉浸在他的刀法世界里。 直到毛海峰又一次拜访,15岁的桦山义政气的呼吸急促,眼睛喷出疯狂的火。他不能忍受暗箭伤人的家伙,他提出要和卑鄙的五峰堂少主像真正的武士一样,单挑决生死。 毛海峰冷冷一笑,从家丁手中接过一张弯弓,一只云雀从半空飞过,五峰堂少主抬手一箭将云雀射落。随手把弓抛给家丁,一言不发,略带嘲讽的看着桦山义政。 桦山义政明白,这位少堂主的意思是,真要生死决斗,他一抬手就能够射杀自己,决斗毫无意义。他恼怒的发现,这就是事实,憋的无法忍受的海贼少年猛然拔刀,将院中碗口粗细的湘妃竹斩为两段,又瞬间收刀,别人只看到他手一动,却没有看清斩断竹子的过程,他的刀法太快了。 而他用的却是一柄木刀。 崇文心中一凛,若是当初埋伏在坊津城关楼里的不是他兄长,就是他本人,自己哪里有命在?多亏这孩子当时在久志山中练刀,不然龙王岛攻打坊津城众必有伤亡。 看来蛮夷之地也不可小视,既有大内义弘那样的枭雄人物,也有如此精妙的刀法。 来财牛大步走到被斩断的湘妃竹前,那刀口整齐,跟刀锋斩断毫无二致。朴实的黑塔巨人不会掩饰真实想法,他不再讥笑,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刀法。。。教我。” 义政羞愧的说道:“没有用,就算是像我一样,得异人传授居合道,8岁担任介错,至今斩首数十,每日挥刀5百斩,也只是五步杀人,如何是百步杀人技的对手。” 崇文哈哈大笑,从庄丁手中接过大弓,把一支箭插在脚下。随手抛起一枚铜制钱,铜钱飞起2丈高,崇文瞬间弯弓搭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枚铜板已经被死死钉在房梁上。 洛丽丝雪白的手捂住惊呼的小口,小侍女花子手都拍红了,连毛海峰都由衷赞叹:“大出海有辕门射戟之能,在下自愧不如。” 崇文把弓还给壮丁,对毛海峰说道:“即使你我神力无限,每人有百支雕翎,能退幕府数万之众,保住平户么?” 毛海峰默然半晌,抬头看着崇文说道:“家父来书,请大出海平户一叙。” 崇文笑道:“我若是不去呐?” 毛海峰冷冷说道:“那大出海从和歌山城来的朋友恐怕要大失所望。” 15 护送崇文北上平户的船只是五峰堂的康船,百料上下的小型遮洋船。由于冬季逆风,船只能依靠桨橹沿着海岸缓缓行驶,到晚间才走了80里,停靠在一个叫平岛的小澳口驻泊。 岛上有个几户人家的小渔村,一个个穷的像鬼一样,崇文也懒得上岸借宿,啃了几口干粮,就在舱里歇了。半夜时分又下起了雨,九州的冬天实在恼人,海洋性气候使这里经常下起又阴又冷的雨。 崇文睡不着,盘膝坐在舱中默默想着心事,花子进来给他披了件长袍,又悄悄退了出去。 浓姬派人送信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呐?幕府的敕命已经到了九州探题府无疑,可惜现任探题涩川满赖与前任今川了俊不可同日而语,他就是个花花公子,他能号令九州豪族剿灭松浦党么?如果不能,幕府会怎么办呐?浓姬要告诉自己什么呐? 舱外是涛声和细雨声,冷风透过板缝吹进舱内,崇文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梦见了乾清宫那些没完没了的奏章,和周围那些一脸阴郁的内宦、朝臣,战战兢兢的宫女。。。他实在是受够了那种死一样的压抑,至今依然在梦里折磨着他。 第二天傍晚,随着舶长一声吆喝收帆,崇文看到了平户港,仴国的生命之源。 平户和堺城地势有些类似,都坐落在一片冲击平原上,并没有高耸的巉岩作为防护,也同样没有城墙。在这片商业沃土,甚至没有维持治安的警跸众,平户康船上的武装水手可不是好惹的,敢在这里闹事不如自己直接抹脖子。 与堺城更加类似的是,这里没有统治者,也没有堺城的会和所,大小事务由四个大康商帮协商解决。由于五峰船主吴直巨大的威望,加上为人公平,很少有人反对他的意见,换句话说,吴直就是平户隐形的王者。 如果说与堺城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港口里大部分都是高大坚固的康船,平户城中大部分也都是康式建筑,华语才是平户的通行语言,街道上主要也是大康服饰。 当崇文踏上平户码头的时候,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石牌楼,牌楼上刻着四个大字:海波顺平。石柱上有一副楹联:船中渡波涛,全凭一口风帆力;海上观日月,端赖九天阿妈灵。码头北侧就能看到宏伟的妈祖庙,这是大康阿妈贼之城,走私贩子的天堂。 码头上迎接崇文的,是徐海和柴德美,见到三个客人带着一个小侍女跳下跳板,柴德美大步上前施礼,口中说道:“大出海,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崇文笑道:“我有什么委屈,在福江岛万事不愁,逍遥的很。倒是你们两个在平户,才是左右为难,度日如年啊。” 柴德美低声说道:“九州太宰府终于传来了准确消息,这下平户商帮不能不信我们了,我们进城吧,他们要向大出海请罪。” 一行上了双辕马车,直奔城中而去。马是大康辽东大马,车是大康巧匠制造的豪华马车,角铁包辕,铁钉镶轮,外罩朱漆,镶金挂银的轿厢,狐狸皮帘挡住了外面的细雨斜风。即使在大康,这样的车辆也堪称奢华,何况是贫苦的仴国。 不过崇文曾经贵为天子,天子銮驾是23匹骏马拖曳的移动宫殿,这辆车又算不上什么了。摇摇晃晃的车厢中,崇文闭着眼睛享受了片刻,忽然睁眼问道:“下村良四这家伙怎么找到你们的?” 徐海笑道:“说起来还是大出海的安排,恐怕大出海给小百合这些仴伎在平户开馆,就是为了打探和传递消息方便吧,发财只是顺手之事。” 崇文连连摆手道:“这可是明美兄的主张,我嘛,主要也是为来财牛考虑,那女相扑高桥岛倒是来财牛的良配,总不能放跑了。”堂堂天子开青楼,崇文脸皮再厚也得想想祖宗颜面。 车内哄然大笑起来。 徐海说道:“我到平户见了伯父,伯父感大出海之恩,自然要把龙王岛交代的事情办好。他就买下了平户相邻的两座3层高楼,用天桥联结起来,这才开办起了平户最大的歌舞町,取名花世界。” 崇文失口笑道:“花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青楼也有如此禅意么?” 徐海讪讪的说道:“此名是五峰船主所起,大家都觉得好,就用上了。大出海觉得不妥,另行更名便是,反正也没有正式开张。” 崇文看着他,说道:“你真当龙王岛是不能容人之辈么?既然我是来平户寻好,小小误会岂能放在心上,还要多谢五峰先生赐名。” 柴德美说道:“正是知道大出海为人,我才敢劝走二出海,没有酿出大祸。” 崇文点头说道:“此事明美处置的妥当,阿海也做的好。先不说这些,下村那家伙不会一到平户就直奔伎馆吧。” 徐海笑道:“他乡下海贼没见过世面,又揣着那许多银子,到了平户花花世界,不去最大的伎馆又去哪里。小百合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正好我在花世界督办修缮,那妈妈桑就把下村良四带到我面前。不过此人顽固的很,死也不肯交出书信,他说只能交给大出海本人。” 崇文微笑说道:“随便就出卖他人的家伙,我敢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么,如今他人在哪里?” 徐海笑道:“自然还在花世界,好酒好肉招待,歌舞伎伺候着,那家伙乐不思蜀了。” 崇文点点头,说道:“那么,太宰府方面有什么动向? 花世界是纯木楼,由一道木制天桥相连。平户中央大道叫中野大道,其东叫川内町,其西叫山中町,花世界横跨中野大道两侧,天桥从头顶横过,显得气势不凡。川内町这一侧叫做百合楼,山中町这一侧叫千嶂阁。 百合楼前下了车,门前几个大康衣冠的好汉垂手迎候,都是平户商帮的头面人物。柴德美一一介绍,脸上有刀疤的是歙县帮徐唯学,身材瘦小却目光犀利的是饶平帮小尾佬林国显,魁梧的大胡子是漳州帮洪迪珍,五峰船主吴直没有露面。 因为羁押崇文是吴直一个人的事,其他人倒不觉得尴尬,只有徐唯学见到崇文就要行大礼。救了他侄子,也是徐氏唯一的继承人,这是情;被歙县帮无端暗算,这是愧。既感恩又感愧,让老海盗有些无地自容,崇文死死拉住他,这才没拜下去。 崇文和老几位微笑见礼,众人推让崇文先行,这回崇文不再客气,大步走进百合楼。 只见楼内十分高大宽阔,一层大堂摆满了康式桌面,中央是一座大戏台。二层全部挑空,沿着四周回廊是一个个雅间。三层就是徐义梦想中的大赌场,有双陆、骨牌、叶子牌、马吊、甚至有专门的促织房和斗鸡场,供赌客挥霍。 一楼大堂已经跪了一地,为首的就是小百合,后面还有5个仴伎,4个堺城警跸众,还有从山口城买来的歌舞伎,康仴厨师,赌场打手,门子车夫账房先生,林林总总总不下百人。一座雌山跪在最后,来财牛却没有向那个方向看一眼。 崇文眼尖,注意到了人堆里的下村良四,那家伙双手伫地,头快低到地板上了,崇文却暂时顾不上问话。 小百合躬身说道:“我等迎接主公,主公辛苦了。” 崇文也懒得纠正她,扭头笑着对平户众说道:“入娘的,到了花世界,也不知道我这算是主还是客。” 徐唯学大声的说道:“花世界是龙王岛的产业,大出海当然是主人了。” 崇文大笑道:“唯学你可真会算计,如此就只能是我请客了,这花世界还没开张就要宴客,岂不是要蚀了本钱。” 洪迪珍豪迈的说道:“如今这百合楼已经修缮完了,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先开张,千嶂阁容后再说。如此主人理应宴客,我们也有微薄贺仪奉上,还能让大出海蚀本不成。” 众人哄然叫好,颇有就这么定了的架势。 崇文扭身问小百合道:“楼中有何菜式呐?” 小百合躬身一礼,笑呵呵的说道:“即有康菜,也有仴菜,请的都是两国名厨,妾身做梦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精美的佳肴,大出海你就放心吧。”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何止是精美菜肴,居然以她的名字命名如此恢弘的伎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崇文笑道:“我可受够了仴餐,嘴里淡出鸟来,你还是措置一副上好的康式席面吧。” 平户商帮各个富可敌国,贺仪自然也都是大手笔。小尾佬林国显送了一艘3百料遮洋大船,洪迪珍送了一个徽州戏班!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万里迢迢弄到平户来的。柴德美送的是一匹西域良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即使在大康也是绝世良驹。 歙县帮的贺礼却很神秘,按徐唯学的说法是要单独呈送。 16 小百合引着众人来到二层,沿着回廊走到最大的一个轩厅,面阔5间,进深2丈有余,即便是安置百人宴会也不成问题。门头高悬一块古木牌匾,上书三个大字:龙王轩。两侧门柱上刻着一副楹联:义气干霄,近指白云开觉露;威声走海,遥凭赤手挽洪流。 崇文摇头苦笑,自己当皇帝的时候都无如此声望,没想到混在海贼窝里,却被如此吹捧,实在太过。这些商人啊,一旦有求于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众人分宾主落座,小百合招呼仴女伺候热手巾净了手面,奉上清茶果品,客人们随意聊着天。崇文也不废话,直接就问道:“诸位谁能告诉我九州太宰府那边,到底入娘的如何了?” 小尾佬林国显说道:“从松浦宇野厨和太宰府都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幕府敕命已到九州探题府,看来幕府就要对松浦郡动手了,一旦松浦半岛沦陷,平户必然不保。” 崇文皱着眉头问道:“这些我也猜到了,涩川满赖探题是如何布置的呐?” 林国显命随从取来一张舆图,这是九州和附近海域的舆图,林国显指着图说道:“幕府军看来是要水陆并进,围攻上下松浦郡,其中陆上有三路,海上有两路。 东路大致要从太宰府出发,包括大内氏3百人,筑前国的秋月仲道6百人,筑后国的豪族蒲池武久8百人,还有星野家能4百人,总数2千1百人。他们沿着九州北海岸向西进攻,大约160里就到松浦党的老窝宇野厨。 南路军是佐贺的龙造寺氏,只要80里就兵临宇野厨。这一部的兵力大约1千8百人,他们对面就是松浦党的伊万里氏,据守着山间的几个险隘。” 崇文忽然问道:“这个龙造寺氏,应该是大内义弘的家臣吧。” 林国显说道:“正是。” 崇文抱着两膀想了一会儿,示意小尾佬继续。林国显指着九州西部说道:“西路军主要是肥后国的菊池家1千1百人,阿苏家1千4百人,目前他们已经集结到隈本城,随时可以沿着有明海的海岸线出发,与其余两路会攻松浦党。” 崇文冷笑道:“菊池家不是支持南朝么,我记得菊池武光就是死在今川了俊手里。如今对幕府的号令这么起劲,竟然和仇人阿苏家联起手来打松浦?” 洪迪珍笑道:“大约是想重新夺回肥后守护的座位吧。” 崇文点点头,问道:“海上两路是谁呐?” 林国显说道:“萨摩的岛津家,从九州南部向北,漫海而来,大约有2千人。丰后的大友家的2千1百人,会沿着九州东北海岸穿越马关海峡,进攻松浦党据守的海岸。” 崇文沉吟着说道:“算起来幕府军大约1万5千人。。。那么松浦信韦有多少兵力?” 林国显说道:“上松浦的波多、神田、佐志、呼子、鹤田诸家武士,下松浦的御厨、峰、今户、志佐、庄山、早岐、伊万里诸武士,加起来大约3千人。” 这时候有伙计通报酒菜已经预备好了,崇文吩咐上菜,大家心情沉重的落座。平户诸商帮首领陪着崇文一桌,徐海陪着诸首领的随从一桌,小百合领着几个妖艳仴伎侑酒,被崇文挥退了,身边只留下小侍女花子伺候。 谁都知道,战争迫在眉睫了,这是仴国的战争,也是平户商帮的生死战争。如果松浦党被剿灭了,平户也不可能独存,可是力量悬殊,凶多吉少,在这个龙王轩中,所有人都表露出了他们真实的忧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崇文问道:“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呐?” 洪迪珍把木箸放在桌面上,爽快的说道:“那还能如何,唇亡齿寒,我平户想不参战也不行了,我们包打海上两路。” 崇文皱了皱眉,说道:“即使你们打退了海上的岛津氏和大友氏,松浦党那几个兵恐怕也抵挡不住陆上的三路围攻,到时候怎么办?” 席上沉默了,平户商帮心中暗想,我们要知道怎么办,何必在你面前入娘的垂首低眉做小。大老远把你请来,多方巴结,不就是希望你看在华族一脉,指条明路么。 良久,崇文命人把下村良四请上来,把浓姬的书信双手交给崇文。崇文看了一眼蜡封无损,迟疑了一下,才扯开这封无比珍贵的书信。 信上并无机密情报,只是用娟秀书法写着一首和歌: 纵有思君意 此身不可分 我心君不见 唯愿永随君 日夕篱间望 高岭黑且荒 关山难夜越 留此亦何妨。 席面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崇文的神色。因为谁都知道,这封来自和歌山城、历经万水千山来到平户的情报,很可能决定着在座每一个人的身家性命。所有人都想看到一丝吉凶的征兆,却没有在崇文脸上发现一丝肌肉的变化。 崇文拿着这封信,感受到了浓姬的深情,也明白了浓姬要告诉他什么。如今,他对这场松浦之战已经了然于胸,困扰他多日的迷雾终于拨开了。他吩咐伺候笔墨,花子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笺,用镇纸压好,磨出一合松香墨。 崇文提笔在手,略一思索,写下了一行五言诗: 远看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 把书信封好,交给下村良四,崇文说道:“把这封书信转交和歌山城富田详二即可,你退下吧。” 小海贼躬身退下,众人看见崇文写了一首诗,大家都是海上粗人,就算柴德美也只能算粗通文墨,谁也不知这是千年前的伟大诗篇,更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吟诗作赋。他们不知道,崇文对浓姬要说的所有话,都在此诗之中。 崇文想了想,说道:“涩川满赖这个几路进兵,大家看出些什么没有?” 洪迪珍拿过舆图,用木箸在图上反复比划,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茫然的看着崇文。 崇文饮了一口酒,说道:“九州探题府的五路进兵,其实很有些奥妙。大家来看,先说东路太宰府这一路,这一路集中了筑前国、筑后国和大内氏的兵马,兵力不小。那么太宰府是在谁的治下呐?当然是大内义弘。 再说南路这一路,佐贺的龙造寺氏本来就是大内氏的家臣,他要不要进攻伊万里山,其实也全看大内义弘的意思。而西路肥后国的两支兵马,要进攻松浦郡也必须经过佐贺,龙造寺氏若有意刁难,肥后军也不可能深入。” 林国显点头道:“大出海是说,三路兵马进攻松浦郡,粮秣军资全靠大内氏?” 崇文说道:“不仅如此,可以说这些进攻的程度,取决于大内义弘的态度。再看海路,丰后国的大友氏从九州东海岸到西海岸,如果要走海路,就必须要走马关海峡,这道仴国的咽喉也在大内氏的控制之下。大内氏若不让大友家的人马通过,他就是2万兵马也到不了松浦郡。” 林国显看着舆图,说道:“那么岛津氏呐?他们从南面的海面来,可不需要大内氏。萨摩的2千多武士一旦到达松浦郡,也很不好对付。” 崇文笑道:“岛津氏也很难北上。因为岛津水军的主要船只都在桦山氏的坊津水军中,而桦山资久手中就有一面滚海龙王旗,他的儿子桦山义政正是我龙王岛兄弟。如果龙王岛不愿意桦山氏参战,幕府的命令在萨摩国就形同虚设。” 崇文一指另一桌的刀痴少年,桦山义政向大家颔首为礼。 徐唯学说道:“我明白了,这次九州讨伐松浦党,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其实取决于大内氏一门而已。如果大内氏遵从幕府,一心剿灭松浦,那么松浦党凶多吉少;如果大内氏三心二意,这次讨伐就是做做样子。” 崇文意味深长的笑:“不错。这也是涩川满赖聪明之处,他知道他指挥不动九州的国人众,幕府的敕命又不得不执行。于是他部署了一个海陆五路进兵的方略,要紧处都推到了大内义弘头上。 如果赢了,自然是九州探题之功。如果输了呐?当然是大内义弘不卖力气,幕府也怪不到他头上。入娘的,谁说这位涩川满赖傻来着?他身边必有高人指点。” 徐唯学想了想,又问道:“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大内义弘想什么呐,他可刚刚杀了松浦信韦的儿子,难道说他要下死手?” 林国显却若有所思的说道:“若是他一心要灭松浦和平户,又为何只派遣3百人马呐?” 崇文说道:“走进这座龙王轩之前,我也不知道大内义弘怎么想,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就是这封和歌山城的书信告诉我的。” 柴德美带着希望问道:“浓姬说大内氏不会全力进攻么?” 崇文说道:“浓姬当然不能明确的告诉我,她是大内义弘的女儿,也是大内氏的家臣,如果书信不幸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她岂不是危险,所以她只能写这么一封私信。 但是她的和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关山难夜越,留此亦何妨。她意思是说既然局势复杂看不清,不如什么都不做。那自然是告诉我一切尽在大内氏掌握,他不会为幕府卖力,我们不必惊慌。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大内义弘和幕府貌合神离,又怎么会自耗实力,为幕府做嫁呐?” 林国显问道:“莫非大内义弘和幕府不和么?” 崇文摇头说道:“岂止是不和,他们随时可能开战,只是迫于形势,勉强达成了一个脆弱和议。我已经跟五峰先生说过此事,奈何他不信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席上陷入了沉默,吴直这次看走了眼,多少会在平户商帮中落下埋怨,有损声望。 洪迪珍问道:“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崇文想了想,反问道:“一旦平户危急,你们能有多少敢战之士?” 洪迪珍说道:“各帮大约能凑出2千青壮,虽说人数不多,可不是仴人那些身无寸铁的足轻,个顶个都是经过风浪的好汉子。” 崇文失神的说了一句:“2千海盗,足够了。。。” 洪迪珍没听清楚,问道:“大出海说什么?” 崇文大笑起来,说道:“我是说,我们等。很快仴国就要大变,那时候才是我们大显身手之时,现在嘛,就让松浦信韦和九州探题府捉几天迷藏吧。” 众人迷惑的看着崇文,徐唯学迟疑的问道:“是。。。什么大变呐?” 崇文笑而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17 有了崇文的一番道理,海贼们虽然将信将疑,心还是宽了不少,这酒也就喝出了几分味道。一直喝到月上三竿,这才尽欢而散,崇文自然心情也不赖。虽说有些波折,与平户商帮算是正式结交,这些人的支持对于龙王岛活下去至关重要,是多少金子也买不来的。 送走了客人,小百合安排了一场奢华木桶浴为他解乏,可惜崇文怎么也感觉不到竹林苑的温婉风流,是因为这花花世界缺少一颗火热的灵魂么? 换上燕居服饰,浑身清爽的崇文走进书房。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铺满船灯的平户湾,清爽的海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咸腥味。这里,才是正常人应该生活的地方,可是崇文已经习惯了船,习惯了大海的风涛和舱室的颠簸,一时有些适应不了,尤其是人类的灯火和建筑对视线的遮挡,让他极为不适。 他离开了窗户,随手拿起一卷《石室秘传》翻看,这是一本棋经,崇文来了兴致,摆上棋盘,默默打起了棋谱。寂静的冬夜,一灯如豆,棋子在大漆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让人想起遥远大康城邑中的隐隐更梆。 花子蹑手蹑脚的走进书房,轻轻剪掉灯花,低声问道:“天色不早了,大出海还不安歇么?” 崇文放下棋经,伸了个懒腰,说道:“睡不了啊,我在等人。” 花子不解的问道:“这么晚了,谁会来呐?” 崇文叹道:“是啊,实在是个恶客,也不管别人舟车劳顿。” 花子不明白崇文说什么,索性也不再瞎猜,她轻轻拿起一件长袍披在崇文身上,这才默默退到外书房,摆弄着一副骨牌琢磨这大康神器的奥妙。 果然,半夜时分,门子通报五峰船主吴直来访。一切如崇文所料,小侍女花子却颇为吃惊,大出海料事如神,竟奇妙如斯么。 其实此事也很简单,吴直的莽撞损害了他在平户商帮中的威信,也威胁到了平户和五峰堂的安全。最好的挽回办法,就是赶紧和龙王岛大出海达成谅解。崇文今天说的话,徐唯学叔侄一定连夜回禀给吴直,他还能坐得住么? 花子领着吴直进入书房,奉上一盏清茶,然后悄悄退下了。 见花子退出,吴直站起身来,掸了掸长袍就要给崇文行大礼,崇文疾步上去拉住他,说道:“五峰先生,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折煞晚辈么?” 吴直说道:“我是老糊涂了,误会了大出海的善意,恩将仇报,万死难辞其咎啊。” 崇文把吴直按在官帽椅上,看着他说道:“遇上这仴国乱世,轻信就是覆灭的开始,也只有五峰先生这样的人,我才信得过。” 吴直默默把四仙桌上一个青布包袱打开,说道:“大出海大人大量,可是我曾经跟明美掌家说过,若我误会了大出海,我愿破家给大出海赔罪。此物之贵,我所有家产加在一起也不足万一,如今属于大出海了。” 崇文拿起这脸盆大小的黑东西,在灯下观看,此物非金非玉,非木非石,黑漆漆看似光滑,仔细看却有无数细小毛孔。这世上要说崇文眼光第一,没人敢说第二,皇宫大内,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可他竟然看不出这是什么材料,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 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吴直。 吴直微微一笑,说道:“当年海寇围攻舟山千户所,我率船队救了阖城百姓,自己也受了伤,就在城外一座破败的道观疗伤。那观主总有80岁了,却有一手好岐黄,不仅治好了我的伤,还因为我活人数千,以此物相赠。 后来我被人设计擒拿,冲出重围,寻找仴国航线,仓促之间船上哪里有粮食饮水。我们在大海上漂流了足有40余日,没有粮食倒还好,海中鱼虾无数,不会饿死人。没有淡水可要了亲命,若无此物,我们都会生生渴死在大海上。大出海说,这是不是一件宝贝呢?” 崇文摇头道:“竟看不出这是何物所制。” 吴直说道:“这是井鱼骨!” 崇文大吃一惊,嵊州港内总兵顺和刘关的阴郁对话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东海有四宝:遁水盆、紫螺盂、蜃葫芦、井鱼骨,这东西就是四宝之一。如此说来,吴直此言非虚,这确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间至宝。 他抬头看着吴直问道:“此物如何救人性命呐?” 吴直说道:“传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可化为鹏鸟直飞九万里。这鲲兽饮海水,能从头顶喷出百丈甘泉,就是因为他头骨上生了此物,可将海水化为淡水,如同一口甜水井一般,所以此物叫井鱼骨。” 他随手拿起茶盏,将茶汤倒入骨中,又泼掉盏中茶渣,把井鱼骨中的水重新又倒入茶盏中,金黄色的茶汤已经变得清澈透明。吴直把茶杯递给崇文,崇文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一股清凉甘冽直透胸腹,不由得心怀大畅。 吴直说道:“当年,我们就是靠着此物,化海水为淡水,才终于找到了仴国。有了这个东西,我们海上人家等于多了条性命,所以井鱼骨是东海四宝之一。” 崇文连连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怎么能因为小事就取五峰先生的至宝,此事再也休提,宝贝你拿回去。” 吴直说道:“你听我一句话,再推辞不迟。” 崇文无奈说道:“有话先生请讲。” 吴直抚着胡须,缓缓说道:“这井鱼骨是东海四宝之一,传说得四宝者王东海。老夫年轻的时候忽然得了此物,也就有了称霸东海的雄心,可是30多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三宝,反倒寝食不安,日夜惊心。” 崇文问道:“这又是何故呢?” 吴直说道:“既然要王东海,就要有王者的觉悟。这些年我历尽千难万险,不过打造了一个平户城,这岂是王者的气魄,茫茫东海,平户实在连一粒尘沙都算不上。垂垂老矣才明白,天命不在我,如此这井鱼骨在我手中就不是福,而是祸。 我不想,也不能挡王者之路,此物我早就想赠与强人。可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遇到一个有王者风范的海上英雄。直到遇见大出海,胸襟气度,谋略格局,都过于常人,我所不及。 龙王岛一艘船就敢灭鳘人,抗鱼王,闯仴国,开拓海路,折服仴寇,纵横堺港。我从未见过英雄如龙王岛者,若东海真的有霸者出,非大出海又能是谁人?大出海以为,这井鱼骨是不是应该在你之手呐。” 崇文看着这东海至宝,终于体会到了吴直的心情。这东西不知多少人觊觎,捏在手里不天天提心吊胆才怪,吴直忍了30多年,实在是受够了。自己一旦接过这宝贝,吴直的境遇就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岂不是捡了个烧红的煤球。 若是不接,那就太可笑了,井鱼骨都不敢要,还想什么神州大位。忐忑良久,一刹那灵光乍现,暗叫惭愧,怎么又变回了宝座上的那个崇文天子。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五峰先生误矣,差点又着了你的道。” 吴直诧异的看着崇文,说道:“老夫一片赤诚,绝无他意。” 崇文笑着说道:“我不是疑你,是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天命在德,岂在异宝?隋炀帝财货还少么,秦二世什么异宝没有,因为昏聩失德,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就算我身负四宝,那就能号令东海么?妄称天命,那只能是海上英雄的笑柄。真正的王者,必然是利东海,活百姓,万民拥戴,就算什么宝贝也没有,他也是王者。五峰先生何等精明,如何会相信这些海上野人的无稽之谈。” 崇文的一席话让吴直目瞪口呆,越想越觉得崇文的话有理,自己在平户一言九鼎,可不是靠什么宝贝,而是一颗公心。唉,这30多年提心吊胆,真是过的糊涂。。。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崇文说道:“一言惊醒梦中人,今日我算是彻底服了大出海,从此再不为虚妄谶纬所累。” 崇文笑道:“井鱼骨,是救命的良器,不是天命之兆,他应该在远航之人那里。在你手里,在我手里,藏诸窖阁,蒙尘结网,那不是荒废宝物么? 我以为,它应该在平户妈祖庙,专为开拓新航线所用。北俱芦洲何等广大,总有好汉不畏死生,为后人开拓商路。到那时我们请了妈祖娘娘,让出海的好汉携带此宝出航岂不是多了一分成算,少了一些危难?” 吴直一拍大腿,大喝一声:“好!就是这样!” 18 一件异宝奇缘,让二人嫌隙尽去,真正互相信任起来。当然,这只是有限的信任,大海人家不会真正信任没有同过生死的人。 不得不说,崇文此事处置的漂亮。若他不拿井鱼骨,吴直的不安会随他一辈子,死了都不知道留给谁;若崇文拿了此物,他一样会纠结不舍,龙王岛也会成为海上枭雄的眼中钉。如今谁也不贪,也就没有宝贝带来的烦恼。 而且放在妈祖庙,属于所有航海人,何等光明磊落。使用此物由大家公议,也断了以后血腥争夺的可能。 商议已定,吴直并无告辞的意思,他夤夜来访显然并不仅仅为了献宝,他心中的疑惑还有一层。他这种人,饱经风霜,一丝的疑问都不会放过,而且大出海似乎并无隐瞒之意。 吴直把井鱼骨用青布重新包好,委托崇文暂时保管,抚着胡须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问道: “今日大出海在龙王轩所言,我都知道了,看来大出海以为平户和松浦党并无凶险,我也以为大出海十分高明。只是今日席上,大出海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若是信得过老夫,能否。。。直言相告。” 崇文微笑道:“我所谋者,不是平户,也不是九州,是整个仴国。君子慎密而不出,我岂能把心中计较大白于大庭广众之下。” 吴直心中一震,几次交道打下来,他深知这位龙王岛大出海气魄不小,不过图谋整个仴国还是让他惊异。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的说道:“大出海果然了得,不过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话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有他人知晓。” 崇文微微笑道:“富贵人人所求,可是童子持金过于闹市,那就不是福报,而是祸胎,财会为有力者所夺,性命也多半不保。平户康商就是那个持金童子,财货太多,力却太弱,怎么可能平安久长?” 吴直点头说道:“这个道理老夫岂有不知,这些年我奔走仴国豪族权贵之间,勉强把局面维持下来,无非是花钱买安罢了。如今把我们养肥了,也终于要杀豕吃肉了,即便没有大康朝堂要挟,我想幕府也早晚会对平户下手。人为刀俎,就悬在头上,寝食不安啊。” 崇文看着吴直的眼睛,沉声问道:“如今有一个机会,让仴地康人一举摆脱被宰割的命运,五峰先生敢不敢赌一把?” 吴直也看着崇文,缓缓问道:“计将安出?” 崇文说道:“如今幕府将军角根义诠病重,即将不起,可是继任者却内争激烈。目下支持其庶子角根义满,和支持镰仓公方角根满谦的两派势成水火,眼看就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我亲身经历了幕府各方的谈判,以我观之,和是暂时的,战是一定的。细川赖之绝不可能改换门庭支持镰仓公方,大内义弘也绝不可能放弃走私贸易,所谓的谈判都是在争取时间,拉拢盟友,分化对手。 若我所料不错,现在大内义弘正在和佐佐木家、畠山家、斯波家书信往还。而细川家也正会拉拢濑户内海诸水军,意图断绝大内氏的海路。 这就是我断定大内义弘绝不会全力剿灭松浦党的原因,只要松浦党是幕府的敌人,就依然是大内氏潜在的盟友。虽然大内义弘杀了松浦义信,但是他们仍然可能联合起来与幕府作战,在举族生死面前,一个儿子算不了什么。” 吴直脸色发白,嘴唇有些发干。他再能干,终究只是一个海商,接触不到幕府高层的争斗,今天听到的这些让他眼界为之一开。他沉吟着说道:“看来义诠将军一死,大内氏就要和细川氏开战,那么以大出海看来,谁会赢呐?” 崇文说道:“在堺城四天王寺茶会之前,细川赖之通过幕府执事的身份,联合了斯波义将、佐佐木道誉和畠山满庆,已经是必胜之势。可是大内义弘非同小可,他通过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联络京都天龙寺梦窗疏石国师出面,促成了琾城四天王寺茶会。 在这次茶会上,大内义弘通过退让和诱骗,给了这些幕府权臣巨大的利益,使他们的联盟出现了裂痕。随着时间的推移,幕府权臣必然有异心者,细川家的联盟即将分裂。所以说,将来的决战,胜负难料。 如果五峰先生和平户商帮信任我,我们集中平户的几千好汉豪赌一把,也许他们谁都赢不了,最终赢的是我们。如果我们赢了,将来仴国就会出现一个由我们掌控的平海幕府,这个幕府执掌全仴水军和所有贸易口岸,与角根幕府平起平坐。 如此一来,不仅平户从此高枕无忧,而且康商行走全仴,再无任何羁绊。再往远处说,若是东海哪个不开眼的蛮夷对康商闭关不纳,我们就以平海幕府名义,发动全仴水军叩关而入,迫使他开关通商。 有平海幕府保驾护航,必有四方好汉群起开拓海路,天堑将变成通途。我大康海商也将横行大海,真正做到货通万国,有人的地方就有康商,有康货,财源如火山喷涌不竭。五峰先生岂有意乎?” 吴直心怦怦跳起来,这就是无可置疑的海上霸权,哪个海商不为之心折。他下意识的搓着手惊叹道:“大出海好大的手笔。”忽然又皱起眉头道:“先说眼前,我平海商帮只有这几个人,青壮只有2千,强敌何止千万,如何能在仴国虎争之中胜出呐?” 崇文说道:“审时度势而已,千钧衡器,一根羽毛就能压倒一边,何况是2千大康好汉。”沉吟了一下,崇文继续说道:“我已经给细川赖之和大内义弘都开出了条件,大内义弘欺骗了我,现在我正等着京都室町的消息,细川赖之若不是傻子,很快就会有回应了。” 吴直还是云里雾里,一时间他似乎隐隐摸到了崇文的想法,又瞬间飘走了,还是不明白,这让他心里没着没落的更加迷惑。他迟疑的问道:“既然大内义弘骗了你,就没有了合作的可能,莫非大出海意在细川赖之么?” 崇文摇头道:“这可不一定,敌友取决于形势,而不是恩怨。不管今后我如何做,希望五峰先生和平户诸公都要支持我,龙王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平户安危,为了所有大康海商的权益。不拧成一股绳,什么计策都无用,五峰先生可信得过我么?” 吴直说道:“今日一唔,我对大出海的为人和胆识佩服的五体投地。我想明白了,若我们不称霸东海,将来必为强人所据,那时候我们不为臣妾即无死所。就为这个,五峰堂和歙县帮就唯龙王岛马首是瞻,至于其他商帮,我也会尽力劝服,绝不会拆大出海的台。” 崇文说道:“都说五峰先生重然喏,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吴直抚着胡须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如果大出海要图谋整个仴国,光靠平户商帮可不行。其实因为高帝禁海,我大康海客可不止平户,无论是漳州帮、饶平帮还是宁波帮,都有大批掌家游荡在大康海岸。尤其是粤洋外海的五旗帮,势力一直到琼州、安南,他们是海上的王侯。若是能把这些人吸引到平户来,那将是一支大军。” 崇文沉思着说道:“把这些桀骜不驯的海贼拧成一股绳,干幕府的娘,可不是容易的事。” 吴直说道:“开辟仴国航线,养活了这些家伙,老朽在这些人中还算有几分薄面。你手中又掌握着新航线,有利还不怕他们不起早么?我们各自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只五旗帮志在南洋,而且和我们这些人多有不睦,怕是难以拉拢。” 崇文点头说道:“这种事情虽然有大利,可也是别着脑袋干的事情,总不能勉强,尽力吧。除此之外,仴国的海贼也要想办法为我所用,我能掌握的是坊津水军和熊野水军,只是他们的力量太薄弱,我在想另一股大水军。” 吴直想了想,摸不着头绪,问道:“还有谁有可能投靠我们呢?” 崇文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轻声说道:“大内水军。” 吴直这次真的吃惊了,大内家当然是强大的力量,可是龙王岛和大内家在堺城闹到这步田地,还有可能把他们拉到平户阵营么? 崇文笑道:“父子不相同,我总觉得大内家内部有可乘之机,大内义弘在遥远的堺城,想京都城想疯了。他的嫡子可近在周访国,未必和他父亲想法一致,毕竟大内家的根基还是在山口城,在中国地区。五峰先生大约与大内父子打过交道,以你看来,山口城的小大内是何等样人?” 吴直问道:“大出海说的是现在坐镇山口城的大内义弘嫡长子,刑部少辅大内持世么?” 崇文说道:“正是此子。” 吴直斟酌了一番词句,才说道:“以我观之,此子是个久经战阵的武将,却本性笃厚,不似他父亲那么难缠。”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我也是怕了野心勃勃之辈。其实就算大内义弘骗了我,我也并不憎恶此人,我最怕和憨大打交道,他们行事无迹可寻。。。比如,桦山资久。” 吴直问道:“莫非此子有用?” 崇文笑道:“也许一无所用,也许至关重要,决定成败,早晚要到山口城会会此人,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 19 平户,这个诞生在仴地的大康之花让崇文流连忘返。 不说那些名茶绸缎,精瓷纸笔,绢花钗佩,大康内地的名产在这里几乎应有尽有。崇文居然在平户街巷中吃到了姚坊门的大枣,玄武湖的湖池藕,孝陵卫的烧酒,听到亲切的南京乡音,看到华字的茶旗酒幌,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 桦山义政和来财牛更是眼睛都花了,人烟辐辏,车马喧阗的平户有太多新奇,远过于琾城,让他们对那个遥远又伟大的华族之国无限神往。 小侍女花子更是稚子心性,逛起来就没完没了,吃的走不动路不说,还买了不知道多少不知所谓的玩意儿,惹的两个壮士都叫苦不迭,两个手实在是不够捧。 唯一让崇文郁闷的是,这里奉大康正朔,就是说再也没有崇文年号了,翻过年去,平户就进入了永济二年。这等于在揭他心中最隐秘的疮疤,也时刻提醒他,危险从来没有远离自己,重回故国之路遥遥无期。大康太过伟岸,龙王岛不壮大,早晚落到永济手里。 除了浪迹平户街头,就是会见宾客。龙王岛大出海之名迅速传遍平户,前来拜望的康仴商人络绎不绝,让他不胜其扰。不过崇文不愿得罪小人,不会轻易给人吃闭门羹。有经商遇到难处的,都会帮衬几个,有即将出海远航的,也奉上丰厚程仪。 好处是,他可以随时掌握康仴两地的大事和民情,身在青楼,却熟知天下。 花世界生意兴隆,日日爆满,夜夜笙歌,很快就成了本地名胜。来自四海八荒的商人和阿妈贼一到平户,习惯性直奔花世界,好在千嶂阁及时开张迎客,缓解了客流汹涌。 正月十五上元节,花世界关门谢客,崇文专门在百合楼大宴平户商帮,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 有歙县帮的吴直、徐唯学、叶宗满、王汝贤王鏊父子;有饶平帮的林国显、吴平、林凤、林道乾、田浪光、沈门;宁波帮的柴德美、陈东、叶麻、王亚六、洪东刚、黄侃;漳州帮的洪迪珍、谢和、王清溪、沈南山。 这些各邦各澳的掌家都安置在龙王轩,随从子侄也有数百,一律安置在一层大堂。酒山肉海,又有徽州戏班在台上吹拉弹唱,实在是热闹。 神武高皇帝爱惜民力,宫中也十分节俭,平日不过蔬菜豆腐,一餐红烧肉就很难得了。正月初一不过是椒柏酒,荤素水饺,二月节也只是萝卜春饼,黍面枣糕。若是高皇帝泉下有知,见他最爱的嫡孙如此大宴宾客,不知有多么痛心疾首。 大康海商也好,海贼也好,反正有头有脸的都聚到百合楼,济济一堂,欢声笑语。更让崇文吃惊的是,许多远在大康的海盗澳长真的来到平户,奉上名帖,送来了贺仪。最著者就是南澳岛的许栋、许朝光父子,月港的严山佬,柘林的飞龙王张琏,梅岭的张维则代表九都28寨。 这次千嶂阁大会,是史上所无的阿妈贼大会,海上群豪给足了崇文面子。至于为什么,崇文当然心知肚明,新航线牵涉到的利益太大,不参与就会被排除在新航线之外,海上这口饭恐怕就吃不下去了。 阿妈贼都是粗人,聚在一起南腔北调的扯蛋,有些私怨的不免借酒使性。洪迪珍曾经帮着官军围剿过张维,仇人相见,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被徐唯学等作好作歹劝住了。谁知徐唯学当年与许栋争南澳岛,也有些私怨,言语口角起来,撸袍袖就要厮打。 所谓大会,大抵如此,始终乱哄哄的吵闹,崇文不喜欢朝堂上的沉郁和机锋,可是如此心直口快,毫无规矩的胡来也让他头疼。他暗暗摇头,几乎熄了把他们整成一支军队的念头。这些乌合之众拧成一股绳那是痴人说梦,也许妈祖娘娘能够做到,自己哪有那个能为。 一直闹了大半个时辰,才算能坐下说话,排定了坐次,同饮上元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直放下酒盏,站起身来说道:“诸位掌家且听我一言,莫要嫌老夫啰嗦。” 台下有人高喊:“你最好爽利些,酒菜要凉了。”有人哄笑起来,有人却大声呵斥。 吴直作了一个罗圈揖,轩内才渐渐安静下来,他缓缓说道:“自从老夫和几个老兄弟历尽艰难寻到仴国航线,开埠平户,已经30年了。30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小渔村,如今却成了我几万康民的安身之地,有了这花世界让我们欢聚一堂。 多少穷苦渔人冒死横渡大海,带着康货到平户交易,换来养家糊口之资。老夫不敢说这是多大功德,至少给了走投无路的人一条生机。 只要你不畏波涛凶险,就有发家致富,荣归故里的一日。一文不名又何妨,只要你肯到船上操帆揺橹,还怕不能出人头地么?当初吴某也不过是许二当家的一个账房,小尾佬也不过是李大用麾下一帆手。如今,你们哪个不是家财万贯,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飞龙王张琏大笑道:“当年你快饿死的时候,还是我救了你的命。” 吴直笑道:“是啊,若不是我们一心协力,哪里有平户如今的局面。我舍命开出了这条航线,也算报了飞龙王的救命之恩。可是我们能永远吃这一条航线么?若是有不相干的外人开出了新航线,比我们的航线更便捷安全,我们的衣食又从何而来?” 九都张维问道:“五峰船主说的是龙王岛的新航线么?” 吴直说道:“大出海是自己人,又不是贪得无厌之辈,不会夺我等生计。若是仴寇,或者南蛮发现了新航线,我等又该如何?” 轩中群豪不由得一片沉寂,康仴贸易可以说是各家的衣食所在,一旦发现新航线,大康沿海的走私商人必蜂拥而入堺城,这些人又该如何讨生活。 严山佬大喊道:“那就先说说这新航线吧,既然大出海大仁大义,不想饿死我们,总要有个章程拿出来。” 吴直干咳了一声,冷冷说道:“此事暂且不提,你以为我们的危险只是新航线么?即便没有新航线,这平户也不是我康人沃土,想永远高枕无忧那是做梦。最近朝廷和幕府就联起手来,九州探题府要先讨松浦,后吞平户,我们这些人能抗全仴之众么? 再者说,大康禁海越来越严峻,永济天子恨不得食我等之肉,饮我等之血,必欲片板不得下海不止。大康的无尽商货,我们能拿到多少?即使我们获取海外无数珍宝,天子不开海,我们又能卖给何人?货不流通,还谈什么海商。 再说句丑话,如今我们算什么?谁也别笑话谁,我们其实都是大康之罪犯,死了也要顶个贼名,无颜见祖宗,即使你们有万贯家财,又有何颜面可言?” 坐中有人痛骂起来:“入娘的,就是做个海上生意,这天天让官军撵兔子一样追杀,上辈子得做多大孽,这辈子混跑海啊。” 有人讥笑道:“你可拉倒吧,绑票杀人,你干的比谁不少,用不着在大伙面前装好人。” 那人把酒盏掷在地下砸的粉碎,怒骂道:“直娘贼!爷爷要是天生富贵人家,犯得上提着脑袋做这些腌臜勾当么!” “是好汉就敢做敢当!” 哄,轩中又陷入一片大乱,乱哄哄像村中集市,谁也别想听清别人说什么。 吵闹之中惹恼了一位英雄,只听哚的一声,一口雪亮仴刀狠狠剁在八仙餐桌上,站起一条彪形大汉,正是饶平帮领哨林凤。他大声喝道:“都入娘的住嘴!” 有人喝骂:“你算老几,爷爷杀的人比你吃的奶还多,这里也有你个腌臜泼皮大呼小叫的资格?” 林凤怒目圆睁,一言不发,拔起仴刀就砍。那家伙正骂的高兴,忽见3尺白刃呼啸而至,惊骇欲绝,向后纵跳,口中狂呼乱喊的奔逃,把一溜酒桌撞的杯盘乱飞,汁水四溅,龙王轩一片大乱。 林凤也不追砍,仴刀指着那家伙骂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脱不了的贼性,在外敌面前胆小如鼠,入娘的,对自己人比狼还狠。如今仴人兵马眼看就到松浦郡,吃饭的地界被人一锅端,爷爷看你们跟谁横去。入娘的,圣人说的小人就是你们,爷爷羞于和你们这些贼厮鸟为伍!” 他凶神恶煞的一顿斥骂,轩中倒一时安静下来,飞龙王张琏长叹一声说道:“林领哨话难听,理却是不差。”他缓缓上前,按住了林凤的刀背,说道:“你先收刀,我们也都坐下,听听五峰船主说些什么,可好?” 20 林凤恨恨的收了刀,花世界的仆役战战兢兢进了轩中,重新收拾了桌椅碗筷,换上新的菜肴烧酒,折腾了好一阵,总算又安静下来。 吴直自顾自饮了一盏酒,这才继续说道:“大家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幕府兵退了么?平户安了么?新航线该如何?我们大康海人今后又该如何活下去,请问你们哪位能指条明路? 或者说我们在这花花世界好好吃一顿大酒,明日等着大康海卫或者仴国幕府把我们一个个都拿了去,斩首示众,骨肉烂在城头上?或者我们就在这里厮杀一场,骨断筋折,把血流干,省得污别人刀斧?” 洪迪珍说道:“五峰公不必出言讥讽,有话就明说吧,我们都是些不成器的,可也不是傻子,好话歹话总是听的明白。” 吴直微微一笑,说道:“既然你们还愿意听老朽唠叨,我就再多说几句吧。我们今日借大出海宝地,聚在一起议事,平户安危,新航线如何分配,这些都是小事。” 南澳岛许朝光目光炯炯的问道:“什么事比吃饭更要紧?” 吴直缓缓说道:“当然是生死,死了吃什么也不香了。”轩中轰然大笑起来。 五峰船主却不笑,笑声渐息,他继续说道:“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如果我们想活下去,只有团结一心,结成大股商团,称霸整个东海洋面。 到那时,我们不仅安如泰山,还能平安传家,子孙绵长。不论大康还是仴国,不论是琉球还是南蛮,不论是皇帝还是官府,不但奈何我们不得,还要匍匐在我们脚下,任我们予取予求。 我们不但没有贼名,还会成为与关壮缪、岳武穆齐名的大英豪,万国传颂。所有人都以见到我等为荣,我们开拓四海的英名会被编入史册,编成歌谣,子子孙孙传诵不绝。” 吴直声音不大,略带沙哑的徽州府口音,轩内群豪听到耳中却如炸雷一般,一个个惊的目瞪口呆,以为这个老海贼失心疯了说胡话。 千百年来,大海都是走投无路者的逃亡之地,他们生而卑贱,死而无名,被所有人鄙视唾骂。永远被官兵追剿。大海就是他们的棺椁,也是他们的家园,活的一日就算赚了一天。他们自己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哪有平安传家,子孙承福的道理。 如今,一个老阿妈贼告诉他们,不是这样,大家万众一心结成商团,他们就会成为海上王侯,即使是帝王将相也要为他们折腰,哪个敢当真。 严山佬终于说道:“五峰公吓了我老家伙一跳,不会是想吞了我那几个澳口,几条破船吧。” 吴直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说道:“严山佬啊,你实在是可笑。老夫开埠平户,30年来也算薄有家资,二子老妻都在歙县家乡。如果今天就死,我都不知道我的船队货栈留给何人,我要你的船队澳口做什么呢?看着它们睡觉么?” 严山佬讪讪的道:“可是几千年来,海上都是自家人顾自家事,哪有结成大股的道理,入娘的,那不是成了海上之国么?” “谁说没有海上之国?”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众人目光聚来,一个高大汉子从容站起,只见此人鼻梁高耸,双目有神,面白短须,身如松柏一般挺直,不是龙王岛大出海又是谁。 崇文坐在主位上,一直默默看着轩中这些人折腾,心中摇摆不定。龙王岛要活下去,要壮大,必须依靠这些人,可是这些人靠得住么?一个个贪得无厌,心怀鬼胎,鼠目寸光,贼性不改,让他们携起手比登天还难。 他一个人躲在角落,吃了几盏闷酒,默默想着心事。脑海中忽然出现祖父神武皇帝。当年在祖父微时追随左右的,又哪一个不是贪得无厌,心怀鬼胎,陆仲亨,唐胜宗,费聚,甚至李善长、胡惟庸、蓝玉这些人,可是祖父就是靠着他们,成就了煌煌大康。 在祖父手里,他们成了功臣名将,若是在隋炀帝手里,必是反贼匪寇无疑。看来人本无优劣,世上没有天生的忠勇,也没有天生的人渣,看棋手如何下,才有了强手和庸手。入娘的,自己怎么又糊涂起来了,像过去的崇文一样怨天怨地怨别人。 即便眼前这些人有千般不是,也是海上豪雄,操帆使舵,波涛中悍不畏死的好手,天生的水师苗子。只要有英明的人统领,又如何不能干一番大事业,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过而已。若只是抱怨,龙王岛就永远没有朋友,没有助力,只有死路一条。 不管如何,只能说服他们,融入他们,最终收服他们,否则仴国这一关就过不去。 一念至此,他站起来,缓缓说道:“我华族自古以农战立国,可是也从来不缺海上之邦。千3百年前,张伯路就曾戴上五梁冠,千年前的孙恩、卢循为海族疍民之祖,王郢称雄闽浙,张清称王辽东,朱青和张宣开港太仓,最近的当然就是洋屿海精刘衢公炳琪了。 你们各据一屿一澳一寨,只会被豪强权贵各个击破,没有大康官军和仴国幕府,也一样有其他强敌来杀我们。就算我们苟延残喘,逃到鸟不拉屎的天涯海角,我们自己人也会争澳口,争船,争货,争女人财帛,争粮食饮水,自相残杀,同归于尽,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合则力强,分则力弱;合则生,分则死。这是千年前古人就明白的道理,他们结大伙,纵横海上,即使是天子也奈何他们不得,谁能像撵兔子一样追剿他们?” 飞龙王张琏疑惑的问道:“可是这些海贼王都哪里去了,我怎么一个都不知道。” 崇文说道:“他们都死了。” 张琏面露不屑之色,讥笑道:“大出海把他们吹上天,不一样死于非命。” 崇文冷冷说道:“他们横死,是因为他们贪恋大陆,忘了大海。他们虽然结了大伙,最终还是舍弃舟船,拿弟兄们的性命去争夺天下,纯粹是为了一己之私,以为人间的荣耀只是帝王之尊,如此岂能善终?” 张琏缓缓收起嘲讽的神色,缓缓说道:“那以大出海之见,我们结成商团,不到陆上谋取富贵,又该杀向哪里呐?” 崇文沉声说道:“当然是星辰大海。。。陆上只有残暴的君王和贫瘠的土地,只有仴国的豪族守护,大康的士绅官吏,唯独没有穷苦人的希望。我们想在那里得富贵,纯粹是痴心妄想,张伯路不能,孙恩也不能,最好的结局就是刘衢公了,保全性命,郁郁而终罢了。 真正的金银,荣耀,美色,平安,这些都在大海对面,比如这仴地的平户,就是个平安发财的好去处,你们在大康找得到么?若有一天平户不保,你们不奔向大海,寻找另一个平户,难道要杀向仴都么? 海人的王霸之业理应在海上,要土地做什么?难道我们还能舍弃舟楫,拿起锄头不成?海人的一生都应该寻找新航线、新陆地、新国度、新货物、新海域、新蛮夷,不断开拓新生意。海人的荣耀是以他的名姓命名航线岛屿,而不是屁股下的王座。 若我们人人皆以水手的身份为荣,结成商团,船行五洲,货通八荒,谁能剿灭我们! 只要有船队,我们就能催山倒海,扼杀一切国家。什么仴国幕府,大康天子,暹罗蛮酋,天竺土王,谁挡我们的财路就干他娘!所有的权贵都要向我们俯首,所有的君王都要在我们的炮口下颤抖,不比你们窝在一城一澳,抖抖索索等人屠灭来的爽利些!” 林凤一拳捶在八仙桌上,大喝一声:“说的好!爷爷早就烦了向哪个阿猫阿狗摇尾求活的日子!我愿追随龙王岛,一直走到大海尽头,替大出海铲除所有海上绊脚石。” 张琏终于点头道:“大出海之言,实在让人不能不服,我也愿结大伙。入娘的,谁要是叽叽歪歪,就是与我老张过不去。” 严山老说道:“结大伙嘛,自是无异议,可是谁来做这个王可就有的说了。大出海,你有多少船人?多少澳口?总不能就靠一条新航线,就让人心服口服吧。” 崇文大笑道:“非也非也,我可不想做张伯路、孙恩,更不想做什么东海之王。不不不,这里是大海,比陆地更广阔,海人的眼光也理应比农夫广大的多。谁也不能妄称天命,以他人为臣妾,对别人予取予求。” 柴德美说道:“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既然要结大伙,总要有个王。没有上下尊卑,如何万众一心,抗拒强敌,开拓大海呐?” 21 崇文说道:“我们海人只为自己而战,绝不为王者卖命。我们受够了官府朝廷,难道还要自己给自己置一个官府,任他欺压么,那我们和大陆上的暴君又有何不同。 所有的航线、澳口、船队、水寨、武备、仓储、金银、帮众,各帮各家都是自己的,没有王命可以任意征调,且谁也无权课税。有哪位好汉开拓了海路,征服了岛国,那也是他自己的,任何人无权攘夺。在我们这里,只有理之曲直,无有人之高下。 不过明美兄所虑也极是,哪位掌家有了财路,却力有不逮,又该如何?或有强敌侵夺杀害,要我等合力拒之,又该如何?或有争执纠纷,经久不绝,又该如何? 以我观之,这平户商帮的规矩就是好的。各商帮推举一耆老,组成公所,以有无相通,守望相助为宗,事无大小行诸公议,以立公平,以绝欺诈。 只是嘛,我们要结大伙,就不是平户商帮了,那就要起东海商团,无论夷夏,无论大小,无论贵贱,只有大家赞同,皆可入之。 如此一来,就不是我们这几个人了,若是成百上千团众,七嘴八舌,那是什么计较也别想有了。所以我以为,商团也要选出几个团老,组成团会,计议皆由团会决之,尔等以为如何?” 九都张维大喊:“那团会就不会欺瞒我等么?” 崇文冷笑道:“团老都是你自己选的,你选人品不端,心术不正的,那又怪的谁来?” 张维默想了一会儿,又喊道:“若我后悔了呐?” 崇文说道:“团老三年一改选,最多只能连任两期。后悔了,你也只能等他干3年,所以你要慎重,一错就是3年。” 众人纷纷点头,如此措置也算公平,还能有啥更好的办法?他们哪里知道,龙王岛大出海是做过皇帝的,虽然做的不怎么样,这见识又岂是瞎字不识的海贼可比。 吴直忽然说道:“平户公所除了调解纠纷,仲裁异议,还有维持平户地面清净之责。各家各澳都要出人出银,组成护商队巡夜缉盗,祭祀妈祖。既然要立东海商团,自然也要有团丁船队,这人、船、银又从何而来?” 崇文说道:“团会不能摊派银两,强征各家船队,但团会自有办法。团会掌管三个堂口,曰仲裁堂,曰柜坊堂,曰舟师堂。 仲裁堂自然是调解纠纷,仲裁异议,执行团规,自不必说。这个柜坊堂就要说一说了,团会召集会议,救助蚀本落难的团户,纠合船队出海贸易,守卫各家澳口商港,讨伐拦路的蛮夷,都需要使费,银子从何而来呐?就是需要柜坊堂。 团户自愿纳银,组建东海商团柜坊,各家按纳银多寡占相应契股,按股分红。只要是商团户,或短了本钱,或招募水手出海,或抵御外寇,夺敌澳口如此等等,所需银两都可以经团会核准,到柜坊贷款,年息不超过1分,无须抵押产业。” 有人惊呼起来,这取息算是极低了,大康也有票号银庒,也有民间借贷,利钱最低4分,还需要产业抵押,商团柜坊真是为团众着想啊。 崇文笑了笑,继续说道:“团会使费,就从柜坊利钱里面出,其余全部用来分红。说句题外话,我龙王岛已经决意纳金2万两,银30万两。至于尔等,只要你们入团,皆可纳银成为柜坊契东,团会一文不嫌少,万金不嫌多。” 轩中轰然一阵惊呼,这龙王岛有多少钱啊,若柜坊不能盈利,如何会投入巨资,龙王岛大出海也不像是傻子,必是料定有大利可图。 吴直点点头,说道:“老夫愿纳银20万两。” 崇文摆摆手,说道:“此事容后再议,总之绝不会让团众吃亏。再说说这舟师堂,团会并不掌兵,舟师堂也不是商团兵部,舟师堂只是一个协调通告之堂口。 无论哪位团户要用兵,皆可报团会评审,若团会以为并无不妥,即会通报舟师堂。舟师堂即以滚海龙王旗檄诸团户船人,组成军队出征。若短了银两,也可向柜坊借贷,到期归还本息即可。 可有一层要说在当面,诸团户来与不来,全凭自愿,团会无权强征。若团户以为得失不划算,不愿出兵,团会也无权惩处。” 徐唯学叹道:“大出海深谋远虑,如此东海商团想不称霸东海也不可能。” 林道乾大笑起来,说道:“若有哪个不开眼的不入团,恐怕也立足不住,被我们多了家产,取了性命。大出海,我饶平兄弟准备向粤海洋面上的五旗帮开战,亟需银钱船队,团会又待如何?” 崇文摇头说道:“道乾说笑了,我自是赞同你。只是起团各位掌家还未首肯,团老还未选定,柜坊、舟师皆无踪影,你问我团会如何,叫我如何作答?” 林道乾说道:“到了如此地步,还有哪个憨徒不肯入团,失心疯了么?入娘的,谁支持我灭了五旗帮,我就选他当团老!” 轰然一声,轩内又是一片大乱,七嘴八舌闹个不休。 崇文抬高声音,说道:“诸位再听我一言如何?”他并没有高喊,轩中竟然真的渐渐静了下来。因为龙王岛大出海深不可测的实力,更因为他首倡东海商团,让这些海商海贼大为佩服,无形中有了相当的威信。 崇文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些人也不真是无可救药的人渣,起码听得进人话,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什么不利,如此就有**的可能,他的信心不由得增加了几分。 他继续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大家愿意入团,就要守商团的规矩。东海商团的规矩也不多,只有三条。其一,团众之间只能买卖,不得欺诈攘夺,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可私斗,我们的刀只针对外人。” 张维瞟了一眼洪迪珍,大声说道:“若有人勾结官军,戕害团众,又该如何?” 崇文笑了笑,说道:“这就是第二条了,团众之间要精诚亲爱,不可勾结外人,陷害和出卖同党。不过你和老洪之间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没有东海商团,就算你有了冤屈,也没有团会给你做主。这条规矩只是入团之后,你若因为过去的私怨犯了团规,曲就在你。” 张维狠狠的哼了一声,在龙王轩锃亮的水曲柳地板上吐了口浓痰。 崇文不再看他,继续说道:“最后一条,既然团会是你们自己选的,你们就要尊重团会,服从团会的仲裁。若你们心里就瞧不上团会,又选他做什么?你也不必入团了。” 南澳岛主许栋说道:“大出海所言甚是。” 说的久了,崇文有些口干舌燥,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许掌家请了,既然大家不反对,那我就接着往下说。团会不征船人,不课赋税,但违背这三条团规,团会也有惩戒。也不多,还是三条,曰罚银,曰罚产,曰除团。 经仲裁堂评定,轻微过失者罚银,此银用于团会使费,修缮各澳妈祖庙,供奉香油。一般过失,又诚心悔过者罚产业,此产业归商团柜坊经营或转卖,获利则计入收益,年末契东一体分红。 犯有大过,且不知悔改者,逐出商团。其后果诸位掌家自当晓得,若哪位团众看上他的产业,向团会借贷调兵,团会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轩中一阵沉默,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凉意。若真个起了东海商团,除了大康水师,她就是东海上最强大的势力,被除团以后只有死路一条,那是谁也承担不起的。 良久,吴直干咳一声,说道:“大出海说的也算明白了,诸位掌家若无异议,愿入团者请举右拳。” 严山佬忽然说道:“且慢,龙王岛新航线又该如何分配?既然大家都是东海商团户,总不能龙王岛一家独吞吧。”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谁说我龙王岛一家独吞了?新航线如今并未开通,因为航线上还有蛮夷不服,曰奄美土酋,曰琉球三山,曰东番野人。我龙王岛力有未逮,一样要向团会借款调兵,谁参与这条航线,自然就会得到这条航线的花红。 不过嘛,为了维护这条航线繁荣,也为以后的新航线立下规矩。我们并不打算各家分据一城一澳,而是要集中经营,成立琉球通商总局,按澳口分红。 这是一个合股局,按出力多寡公平分配,谁出的力多,得到的澳口就多,谁出的力少,自然得到的澳口就少,分红当然也少。” 严山佬问道:“大出海打算如何经营呐?” 22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新航线姑且叫龙王岛航线吧,毕竟是龙王岛发现,也不算欺世盗名。龙王岛航线长3千里,我打算百里最少开一个澳口,总共大约40个。每澳口设一市舶局,为商船提供淡水饮食补给,安全保障,住宿维修。 任何船只走这条航线,都要到琾城和东番的仴国总局买水,总价3千两,获得龙王船旗一面,执照一副,船主凭旗照既可入市舶局免费补给休整。如此算来,每口每船得银百两,年过千船即是10万两,过万船即百万两。。。这是一个澳口。 除此之外,各澳长当然还可以经营其他,赌场妓院,市肆酒楼,皆是各家各澳所得,仴国总局概不参与,只负责分配买水银。 不过话我也说在明处,以坊津水军为首的九州仴寇已经结成大股,恐怕已经占了奄美大岛,正在剽掠琉球国。若是他们运气好,此时已经破了琉球三山,澳口商岛尽被他们所据。你们可就没指望了,因为不出意外,这些家伙也是要入我东海商团的。” 又是一阵喧嚣,一个澳口就有如此巨大的收益,这简直就是个摇钱树,哪个不眼红。严山佬大喝道:“笑话,我堂堂大康还能让仴寇占了便宜不成,仴局需要多少船人,其余市舶局我月港商帮全包了,保证把不服的岛夷杀光。” 南澳岛许朝光冷冷说道:“严山佬好大的胃口,也不怕崩了你那几颗老牙。” 严山佬瞪着许朝光喝道:“娃娃,你待怎的,想在虎口里夺食么?” 叶宗满喊道:“平户商帮还没有发话,谁也不能碰龙王岛航线!” 吴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一齐看他,小尾佬林国显问道:“五峰公因何发笑呐?” 老出海收了笑容,冷冷说道:“我笑他们眼眶子浅,他们为何不问问我平户航线就要荒废了,为何老夫不急不恼。” 林国显凑趣的问道:“这是为何呢?” 吴直说道:“因为我知道大海有多大,只有我豁出命去,新航线、新财路不知道有多少,一条平户航线算什么。既然大出海能发现龙王岛航线,我就不能发现向东、向南、向北的通番海路么? 有东海商团撑腰,说不定老夫真能找到须弥山,香料国,龙涎屿,那又是多少金银?为一条龙王岛航线就吵吵闹闹,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别的不说,就说这仴国就有多少澳口,多少岛屿,多少商机,只要我们能杀进仴国内陆,还怕没有金银么,我五峰堂急什么。” 柘林飞龙王张琏点头道:“听说南蛮地有无数小国,遍地财宝。可是珠江口粤洋五旗帮横在海路上,实在是可恼,道乾掌家,明日我做东,你我两家好好商议商议。” 五短身材的吴平说道:“还有我,屌你个老母,爷爷早看郑一嫂不顺眼,寡妇养相好,把郑老大的脸都丢光了。。” 崇文由衷的说道:“五峰先生心胸大,话都说在理上。大海上哪里没有财路,只要你不是光盯着自己人那点商船澳口,遍地都是金银。至于龙王岛航线嘛,没有东海商团,还谈什么打通商路,大家发财。所以,只有先起团,立规矩,才有龙王岛航线。严山佬,你入不入团?” 严山佬笑道:“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岂有不入之理。不仅入团,老夫还要纳银15万,做东海商团柜坊契东。” 崇文笑道:“严山佬果然是明事理的。” 洪迪珍却忽然问道:“起商团,漳州帮自然是无异议。只是平户现在局面不大妙,团会该如何救助才好?” 张维冷笑道:“你以为你就是漳州帮了?漳州帮为何带着官军杀我亲弟,我弟不是漳州人么?” 吴直摆手制止了他,说道:“张兄弟,也许洪掌家过去确有对不住你之处,可是如今咱们是商议起团的大事,你若总是带着意气,只能误人误己。你若实在放不下这段恩怨,不愿与洪掌家共处,不入团也无人怨你。” 张维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我不入团,正如了他洪迪珍的意,我为何不入团?我九都也向商团柜坊纳银15万!” 吴直说道:“这就对了嘛,改日到寒舍一聚,你我二人好好喝一杯。”他转过头,问崇文道:“大出海以为,这平户之事又该如何?” 崇文说道:“这可不取决于我,取决于商团。若商团以为平户无利可图,柜坊不肯借款,各家不愿出船,那恐怕平户危矣。若是商团以为仴国之利甚厚,那商团就会出钱出人,不仅保住平户,还会合力掌控仴国,把仴地的澳口商岛分个干干净净。” 吴直想了想,忽然诡异的一笑,说道:“如此还是算了,只要有龙王岛襄助,我平户商帮就足以掌控仴国,我可不愿引狼入室。” 崇文诧异的说道:“这可未必,平户商帮还是力弱了些。” 吴直说道:“我记得大出海说过,无论夷夏,信我者皆可入团,那么仴人也可以入团了?” 崇文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五峰先生在惦记松浦党。” 吴直笑了笑,不再深入这个话题。他转过头,面向大众说道:“诸位掌家还有何话说,若是再无疑问,愿入东海商团的请举右拳。” 轩中手臂如林,有人甚至举双拳,无一人不愿入团。吴直笑着说道:“好,既然大家都愿入团,那三日之后,东海商团在平户妈祖庙正式开山。我们在妈祖娘娘面前升团旗,立团规,选团老,开设三堂。从此以后,同生死者,即兄弟。” 众人齐声欢呼,似乎朝不保夕的日子从此远去了,有了商团,整个大海都是他们的,没有他们去不得的所在,没有他们做不来的生意。 连崇文都有了几分底气,这些人有船有人有银子,只是不能团结一心而已。东海商团把他们纠合到一起,龙王岛就安如泰山,永济和陈仁孝再想拿捏自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吴亮、骆宏、王惠、刘礼这些人也不算白死。 大康永济二年正月十八,平户娘娘庙热闹非凡,在妈祖娘娘驾前供了井鱼骨之后,东海商团在平户妈祖庙正式开山。 此次团户总计36,在妈祖娘娘驾前歃血为盟,以滚海龙王旗为团旗,立三条团规。 不过选举团老很有一番争吵。五峰船主吴直开创平户航线,自然要占一席。龙王岛大出海开拓新航线,又首倡东海商团,柜坊最大契东,也占了一席。宁波帮柴德美家资丰厚,有宁波一脉支持,又有随大出海开拓之功,他占一席也无异议。 饶平帮公推小尾佬林国显为团老,不过他辞以年老,推让给了柘林飞龙王张琏。漳州帮本来以洪迪珍实力最强,不过因为他和九都张维不和,威望大损,最终月港严山佬当选团老。 最终东海商团的团会由大出海、吴直、柴德美、张琏、严山佬组成。 其中吴直掌柜坊堂,称龙头掌柜;崇文掌舟师堂,称龙头领哨;张琏掌仲裁堂,称龙头判官。 36团户全部纳银东海商团柜坊,所以都是柜坊契东,总计金8万两,银175万两,钱120万贯。这股本几乎等于大康一年的岁入,团户之富有让崇文都大吃一惊。 这些家伙朝不保夕,东躲西藏,金银财宝埋的自然十分隐秘,如今总算有了个正经去处,再不用提心吊胆了,各个欢天喜地。不过股本到位总有几个月,短期内商团没钱,也做不了什么。 商团总堂暂定在平户妈祖庙,不过吴直以为这里偏居仴国一隅,不利于商团制霸全东海,还是设在龙王岛为好。只是大家都没去过,不少人心存疑虑,只能容后再议。 就在此次大会上,商团定下了两条大计:一条是成立仴国通商总局,简称仴局;一条是琉球总局,简称琉局。其中仴局契东25家,琉局契东12家,有些实力雄厚的团户两个局都入股,其中就有五大团老,还有洪迪珍、徐唯学、林国显等实力雄厚的大豪。 东海商团柜坊为仴局提供了65万两白银的贷款,年息8厘,3年还清,推举龙王岛大出海为仴局大掌柜,舟师提督。同时为琉局提供了40万两白银的贷款,年息1分,10年还清,推举柘林飞龙王张琏为龙局大掌柜,舟师提督。 至此,一个新兴的海上势力出现在东海上。 这就是崇文心中海上帝国的雏形,它包括三个必不可少的东西:团会、舟师、合股局。与大康截然不同,它诞生于海盗团伙之中,建立在平等协商基础上,目的是大家都活下去,还要活的好。合股局负责贸易和劫掠,舟师为诸局保驾护航,团会负责合理分赃。 当然,它也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帝国,它将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呐? ————————————————————本卷完 01 平户城川内町实际上是一个延伸到平户湾的半岛,妈祖庙就在半岛的心脏部位。 在妈祖庙以南是一个名叫角田屋的杂货店,主要是售卖一些俵物。妈祖庙的庙祝对角田屋很不满,俵物的海腥气甚至压过了庙里的香火,且南蛮香料到仴地何等之难,多少也压不住俵物的臭味。 庙祝几次向平户公所申诉,要赶走这个小本钱的仴商,公所也左右为难。供奉妈祖的地方腥臭扑鼻,确实是不像话,可是角田家不偷不抢,合法经营,没有理由赶走人家,这个事儿就拖延下来。 现在好办了,东海商团直接出银子把这个店买下来,价钱自然让角田家十分满意。商团又买下了附近的几所屋敷商铺,重新整修以后,这里就是东海商团的总堂。团会、仲裁堂、柜坊堂、舟师堂都设在这里,还包括柜坊金库、议事大堂、会客厅和馆驿等等。 仴局包下了花世界龙王轩,作为总账房。琉局则包下了千嶂阁的一个雅间套房,作为总账房,名叫观海榭。花世界大掌柜大出海做事相当妥当,专门开挖了银窖,日夜有人守卫,保证银子的安全。 不知不觉,永济二年的春天到了。 开山大会之后,各家各澳赶紧回去筹银子,纠集船队人手,准备干票大的。几个团老在总堂协调,花世界和总堂两边跑,忙的脚不沾地,却无人抱怨。这不是忙着劫条海船,绑个富商,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海上豪雄团结起来,做改朝换代的大生意,每个人的精神都在亢奋之中。 二月的一个阴雨天,龙局大掌柜张琏在龙王轩和崇文商议:“我柘林答应柜坊的纳银已经到了,龙王岛的金银什么时候能到?” 崇文说道:“徐海已经带着我的书信接银去了,左右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 张琏说道:“龙王岛的金银是大头,你们的到了,柜坊纳银就到了大半,柜坊的贷款也要下来了。先跟你言明,琉局不想和仴寇抢生意,我打算我们的船队从东番岛打狗港出发,经八重山、宫古岛,进入琉球山南国。我们向北,他们向南,谁占到就算是谁的。”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也算妥当,九州海贼众早晚是东海商团的人,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只是嘛,琉球以南我也没有走过,没有详细的海图给你。” 张琏说道:“当年道乾掌家到过东番大岛打狗港,杀过不少东番蛮人,大约知道石恒、宫古的海路,再往北走就不清楚了,左右不过5百里海程,不怕。” 崇文叹道:“龙王岛二出海有宁波到琉球的针路,可惜不在我手里,不然危险就小的多。你们走琉球航线,一定要做好针路,那是咱们商团的性命所在。” 张琏笑道:“都是老出海了,这些道理总是懂的,不用你嘱咐。” 两人正在商议,桦山义政进来通报,说吴直来请,总局来了客人,团会要议一议。 崇文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八成是松浦信韦到了,九州大兵围剿上下松浦,他还敢到平户,看来他是决心入团了。” 张琏微微皱了皱眉,说道:“他这是求援来了,仴人都是枭桀之性,大内义弘不就骗了你?我不怎么信得过他们。” 崇文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是惦记人家的对马岛和壹崎岛吧,听说对马岛上可有银山。” 张琏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出海,对马和壹崎是通芶丽国的门户,你不想掌握在咱们康人手里?” 崇文沉吟片刻,说道:“还是那句话,东海太大,还能都在咱们手里不成?只要仴人跟咱们一条心,接纳他们又有何妨?桦山资久领着九州海贼,正在打通奄美到琉球的航线,若他们真成了,你还和他们开战不成。咱们是商人,不是军头,能合作何必厮杀。” 张琏点点头,说道:“此话倒也有理,左右也要看看松浦信韦到底是何等样人,咱们先去会会那老仴寇再说。” 两人站起身来准备走,一旁的桦山义政却说道:“京都来了个叫新田良介的家伙,说有要事要见你。” 崇文微微一笑,看来细川赖之终于害怕了。他参加四天王寺茶会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只要幕府参加茶会,就一定会使他丢掉千载难得的优势。 现在,细川的联盟正在瓦解,他不得不再次拉拢盟友,就算是龙王岛他也不愿轻易放过。如今,崇文让纸商新田良介带给细川赖之的书信终于有了回应,细川赖之会给自己什么呢?不过既然他害怕了,自己还着什么急。 崇文淡淡说道:“让小百合安排个地方,好好招待他,等我回来再说。” 桦山义政颔首为礼,下去交代了。 不一刻,套好了马车,崇文带着桦山义政和来财牛,张琏带着两个饶平海贼掌家肖雪峰、林朝曦,分别上了马车,直奔妈祖庙而去。 到了商团总堂,吴直、严山佬和柴德美都等在议事大厅,陪着一个50余岁的仴国武士在聊天。见二人进来,吴直给他们介绍,这个老武士就是松浦信韦。 众人重新见礼,分宾主落座。崇文默默打量着此人,松浦信韦在仴人中算是高个子,穿着一纹字的武士服,可以看到柏纹家徽。此人一头灰白的总发,乱蓬蓬的胡子半黑不白,肋下双刀,一副武士不是武士,浪人不是浪人的打扮。 松浦信韦的眼睛不大,而且经常半闭着,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不过一旦睁眼,却精光四射,一点没有昏聩的样子。 仆役奉上康式清茶,松浦信韦端起茶盏认真的看了看,说道:“景德镇的青花,好东西啊,我搞到了波斯地的苏麻离青,还是烧不出来。” 严山佬笑道:“就算是月港的码头上,你手里的这一盏也算是精品了。” 松浦信韦没有喝茶,把茶盏重新放在茶几上,跟严山佬客气了几句,这才看向崇文,郑重说道:“听说大出海殿下亲眼见了犬子升天,在下感激不尽。” 崇文暗忖,我还一不留神睡了你的儿媳妇,实在是。。。惭愧。偷眼看了一眼柴德美,那家伙正襟危坐,面上一丝异样都没有,不由得对此人之沉稳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有些心虚的说道:“我只是目睹,却无力阻止,信韦大人不必谢我。” 松浦信韦摇头道:“大出海殿下让我知道了犬子死的壮烈,没有辜负他武士的身份,没有给松浦氏丢脸,在下怎能不感激。” 崇文叹息一声,说道:“其实义信大人本可以不死。” 松浦信韦说道:“有人对主公无礼,义信没有忍辱偷生,而是当堂直斥,他没有做错。” 崇文不解的问道:“如此说来,松浦先生并不怪罪大内义弘了?” 松浦信韦不动声色的说道:“家臣不合主公的心意,主公当然有权命他切腹,只是他无故杀戮忠诚耿直的家臣,无论如何不能说是道义。” 吴直干咳了一声,说道:“现在看来,大出海所料不错,大内家似乎并不真想与松浦党为敌。幕府军几路进兵缓慢,海上干脆就没有出兵。既然大内家不想斩尽杀绝,松浦氏能不能和大内氏和解?” 松浦信韦冷笑一声,说道:“那是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剿灭我们,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退到三岛,等到他们退兵,上下松浦郡就还是松浦党的。说到和解,我松浦党和大内家当然可以和解,可是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家伙,如何能与杀害我儿子的人和解。” 堂上一时陷入了沉默,此人到了这个地步还如此硬气,到底是积年老海贼,是个狠角色。 吴直干巴巴的说道:“如今幕府一定要勘合贸易,大内氏支持的镰仓公方却主张走私贸易,松浦党总不能支持细川赖之吧。” 松浦信韦微微一笑,说道:“松浦党谁也不支持,也无意参与那些大人物的纷争,不过谁要想拿捏我们,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只要有你们东海商团,他就算与大康朝廷定约勘合,也不可能有仴国贡船到达大康,细川赖之赢了又如何。” 张琏大笑起来:“你这老儿看的也算明白,没有商团首肯,幕府什么贸易也别想。”他忽然笑容一敛,盯着松浦信韦说道:“其他人也一样。” 松浦信韦不动声色的说道:“不提我松浦氏对平户商帮之恩,就凭我松浦党20条遮洋船,关船近百,4千武士,怎么也够资格入团吧。” 张琏说道:“入团不在船之多少,而在心诚不诚,不然你不尊团会,不守团规还是会被除团,何苦来哉?” 松浦信韦看着张琏说道:“松浦氏诚心入团,还准备纳1万8千枚金小判成为柜坊契东,但是在下也有条件,我要山口城。” 张琏看着崇文,笑道:“看见没有,你们仴局的麻烦来了。” 02 崇文隔着网巾挠挠头,啧了一声,才说道:“信韦大人,既然你诚心入团,就要尊重团会,服从仴国总局的调度。那些纳金也并非是买团的价钱,柜坊是一个惠及团众的大生意,将来必定获利丰厚,大家发财,所以柜坊还真不缺你这点金子。 不瞒你说,将来仴国所有重要口岸都会在仴局控制之下。但是具体给谁,还要大家协商,由仴局公平安排。我虽然是仴局掌柜,现在可不敢把山口城许给你。” 松浦信韦沉吟着说道:“那我松浦党为何要入会?” 张琏盯着老海贼,缓缓说道:“至少保证你现在的产业绝对安全,不瞒你说,团里不知道多少兄弟惦记上了老兄的三岛。” 松浦信韦小眼睛忽然睁大,厉声说道:“你是在威胁在下么?记得五峰公说过,东海商团的团宗,同生死者即兄弟。没有我松浦党与平户商帮同生共死,焉有你们今日繁华。” 张琏冷笑一声,说道:“不错,只是团宗还有一句,背兄弟者诛。不入团,就是背兄弟。” 松浦信韦缓缓眯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又睁开,转向崇文,问道:“大出海是仴局大掌柜,仴局要如何迫使幕府让出仴国口岸?我松浦党又能做什么?” 崇文说道:“若我所料不错,义诠将军活不过这个夏天。一旦他身死,角根义满和镰仓公方争立,幕府权臣之间必有一场好厮杀,松浦郡之战必然停止,所以你不用担心松浦安危。 一旦九州探题府撤兵,仴局要你陈兵马关,让大内义弘不敢从长门国、石见国、周访国和九州太宰府调集大军进驻琾城。他们要进琾城无非是两条路,或者走濑户内海,或者从马关海峡到外海,绕过九州,从新航线进琾城。 但是现在看来,濑户内海诸水军错综复杂,淡路水军和阿波水军又把大阪湾守的铁桶一般,这条路他未必走得通。再说新航线,仴局的大军要进驻堺城,无力守卫这么长的海路,所以仴局让你堵死马关海峡,把大内家的2万武士困在中国地区。” 松浦信韦有些不解,问道:“莫非仴局支持细川家么?” 崇文笑道:“当然不是,但我们也不愿让大内家赢了,赢的只能是我东海商团,你明白么?” 松浦信韦摇摇头,说道:“我很是奇怪,幕府就算再不和,也可以随时调集5万以上的兵力,就算仴局再强大,也不敢说必胜吧。” 柴德美冷冷说道:“信韦大人应该知道友岛海战,你可知为何我龙王岛一条战船,就能逼退细川水军5千之众?” 松浦信韦说道:“倒要请教,我听说龙王岛船上有一种厉害火器,棒火矢和焙烙火矢都不如,不知是真是假。” 柴德美说道:“不错,其实船上只有3门大铳,若我们带着30门,3百门大铳而来呐?就算是他有5万大军,东海商团又有何惧?” 松浦信韦沉默了,仴局这是打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最后用恐怖大铳彻底打服幕府。 这个计划的成功有一个最关键的所在,就是要隐藏实力,让幕府权贵以为平户只是一个商帮,虽然船队强大,但是只有2千多水手,并不足惧,他们才会放心的自相残杀。 但是老海贼已经知道了,东海商团可不仅仅是平户商帮,还包括南澳商帮,月港商帮,柘林商帮和梅岭商帮,大半大康海上势力已经结成商团,也许还要加上大半九州海贼,还有熊野水军,也许还有松浦党。 一旦东海商团携大批火炮而来,而幕府又不能团结一心,那就必败无疑。但是如果幕府诸方势力和解,齐心对敌,东海商团也无法各个击破。 东海商团正一步一步露出狰狞的牙齿,看来自己如果不入团,松浦党的产业必被商团瓜分无疑,甚至自己都无法走出商团总堂。仴局的计划他们已经告知大半,他们根本就不怕自己向幕府权贵们发出警告,因为他们已经打定主意,自己不入团就是死。 在利益面前,自己和吴直的那点交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松浦信韦微微一笑,可是松浦党为什么不入团呐?依靠强者,瓜分弱者,本来就是家门的生存之道。如今松浦党四面皆敌,正在与整个九州作战,不依靠东海商团又指望谁?狠狠的收拾幕府和大内氏,松浦党和东海商团志同道合。 他终于缓缓说道:“明白了,团会深谋远虑,在下佩服。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剿灭了幕府以后,仴局又该如何收场,你们统治不了仴国百姓。” 吴直笑道:“我们剿灭幕府做什么?我们是商人,图财而来。我们不要仴国的土地,更不想统治你们,我们要的是仴国的金银。 不过既然信韦大人问到了,就要跟你说清楚。我们帮助幕府安定仴国,幕府总不能没有表示,东海商团要和角根幕府订立通商条约,主要是三个内容。 首先东海商团的军费,要幕府承担,我们是商人,总不能让我仴局契东蚀本。其次,我们不太相信角根幕府,所以我们要仴国建立一个和角根幕府平等的平海幕府,掌管仴国的海贸通商事宜。 最后嘛,我们要仴国一些港口的通商权和自治权,如同琾城一般。平海幕府即便是征人征税,也要与仴局协商,不得无故加派。 至于这些港口如何分配,当然属于仴局的全体契东,若是信韦大人出的力大,得到仴国西京山口城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纳1万8千金小判就想要山口,那一定是你误会了,我东海商团分配澳口和财物,靠的是血汗功劳,纳金多寡只关系柜坊分红。” 松浦信韦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松浦党入团,还要成为仴局契东。” 吴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松浦信韦的肩膀,说道:“这就对了,今日我做东,且到寒舍叙叙旧,我可专门请的花世界徽调戏班,你一定喜欢。” 松浦信韦忽然问道:“那个。。。琉局又是如何打算的?” 张琏站起身来,勉强说道:“我还有俗事缠身,就不能相陪了。” 吴直冲着老仴寇神秘的一笑,说道:“到了寒舍再细说,放心吧,飞龙王是何等样人,绝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崇文也站起身来,说道:“我也要赶回花世界,京都来的朋友还在等着。明美兄,严山佬,你们替我好好陪陪信韦大人。” 天将傍晚,崇文和张琏回到花世界,各回账房处理公事。崇文在书房略坐片刻,命桦山义政把新田良介带进来,侍女花子奉上清茶,向纸商嫣然一笑,悄悄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崇文和新田良介二人,如今崇文的仴语进步飞快,一般的对话已经不成问题。 新田有些激动的说道:“终于又见到大出海殿下,京都的龙王岛众都十分想念。” 崇文含笑说道:“你们可都把家小安置好了?” 新田说道:“我们都在平安左京购置了宅邸,在下也在鸭川水畔开设了造纸作坊,我美浓和纸与京都纸屋院各有不同,销路可是好。大家也都过得好,都盼着龙王岛称王东海,荣耀京都呐。” 崇文点头道:“那就好,书信在哪里?” 新田良介慌忙道:“光顾了和大出海说话,差点耽误了大事。”他撩起仴袍,解开绑腿,又撸起袴裙,只见小腿上绑的正是那个大康镇海卫鹿皮信囊。腿上绑着这么个累赘跑上千五百里,也实在是不易,新田良介办事用心。 京都纸商从鹿皮囊中取出的却是两封书信,他恭恭敬敬的呈到崇文面前,崇文接过书信,封皮上却看不出是何人所寄。他把书信放在一边,看着新田良介,露出探询的目光。 新田说道:“自从离开堺城,我没回美浓国故里,安排其他人回乡安置家眷,我自己就悄悄奔了京都,将书信递到执事所。 说实话,当时我战战兢兢,生怕被值宿武士所斩。不过我说我是从龙王岛来的,此书是大出海亲笔,细川赖之执事之弟细川赖元就亲自见了我,详细问了我的来历。” 崇文轻啜了一口清茶,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你是如何说的?” 新田良介说道:“我也不是傻瓜,自然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我不会暴露龙王岛的实力,也不会暴露龙王岛的位置。我就说我是美浓国纸商,被海妖所掳,碰巧海上遇到大出海,被龙王岛水军所救,送到堺城,托我把书信送到执事所。” 崇文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很好,然后呐?”那时候细川赖之正在四天王寺,通天彻地的想抓捕自己,他恐怕不知道自己已经派人和他主动联系了。 03 新田良介笑道:“然后细川赖元果然赏了我2贯文钱,把我打发出来了。我怕他们有回书,就在京都安置好了宅院作坊,一直没有回美浓。可是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到其他的龙王岛众接了家眷,都回京都了,幕府还是没人来回书。 我就安排2个龙王岛众在我宅子里等着,我回了美浓接家眷。可是我接了家眷回来,还是没有等到细川家回书,却等来了由良村下村良四送来的大出海亲笔信,要我有京都的消息就送到平户。 本来我以为大出海只是跟幕府开了个玩笑,细川家多半把此事忘了,我就在京都踏踏实实做上了和纸生意。直到半个月前,忽然一个武士到七之条我的宅邸找到我,客气的说细川家有封书信托我转交大出海,还给了我一枚金大判。 我心中大喜,终于可以为龙王岛做些事情了,第二天就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武士,说有一个贵人有书信要带给龙王岛大出海,请立即送出。我心知我不仅被幕府执事监视了,还被其他人监视着,可我不怕。” 崇文笑道:“你因何不怕?” 新田良介诡异的一笑,说道:“只要我龙王岛强大,他们就不敢和我们撕破脸,就不会有人敢杀我。就算我死了,我也安排好了,我们的人一样会把消息源源不断送到大出海手中。” 崇文点点头,说道:“说的好。。。你们在京都就是在龙潭虎穴之中。我不敢保证你们永远安全,但是我能保证谁敢害龙王岛兄弟,我一定把他们全家斩尽杀绝,为你们殉葬,而且你们的家眷我也会照顾的好好的。” 新田良介躬身说道:“这些话大出海不必说,我们都明白,同生死者即兄弟。” 崇文说道:“以后我浪迹海上,你未必每次到平户都能见到我,如果我不在,京都书信只能交给一个人,就是花世界的妈妈桑小百合,你记住了么?” 新田良介说道:“我知道了。” 崇文示意新田退下,看着他出了书房,轻轻关上了门,这才低头核对了印鉴。他微微一笑,他知道另一封书信是谁来的了,浓姬说的不错,果然是狡猾的老毒蛇。 细川赖之的书信不出乎他的意料,主要说了三个事情。第一,是对琾城的误会表示歉意,他以为大出海只是普通仴商。第二,是他钦佩大出海的勇武,希望大出海成为细川氏的家臣,他打算给崇文一城,石高不低于万石。如此,他就是仴国人了,没有理由遣送大康。 第三件,是历数大内氏之罪恶,走私劫掠,祸乱两国,出卖友人,而且骄横跋扈,意图谋反,与全仴武家为敌,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如今来岛村上水军和四国河野水军已经倒向了细川家,大内氏必败无疑。 只要崇文带着膏血鸟船加入细川水军,不让大内家的西国军队从新航线进入大阪湾,将来义满将军会以一国守护相筹。 崇文暗暗摇了摇头,大内氏这回怕是要完蛋,他的实力被大海彻底分割成两半,又贪图琾城,会死无葬身之地,细川赖之这一手釜底抽薪实在是老辣,大内家的海上通道断绝了。 不过细川赖之还是没有看透,他以为龙王岛的价值只在于新航线,也只值一国守护,他的眼光还不如大内义弘。给他一个万石小城,就要让他出卖松浦党和平户商帮,再把新航线拱手送上?未免太天真了些。 不过嘛,他从来就没指望细川赖之,他要的就是这位幕府执事的亲笔,只要细川家有回信,他手里就又多了一个对付大内家的筹码。 随手拿起另一封信,道誉的一笔书法让他叹为观止,内容却让他陷入沉思。道誉只跟他说了一件事,镰仓公方突然罢免了关东管领斯波义将,幕府将军角根义诠急怒攻心,连续咳血,下令讨伐镰仓公方角根满谦,幕府与镰仓已经彻底撕破脸。 镰仓公方立即召集关东八屋形,派遣奉公众包围了斯波家在镰仓的宅第。斯波义将化妆成女人逃出镰仓,出走下总国古河城,目前正以幕府御内令檄调关东诸守护,准备反攻镰仓。 佐佐木道誉这是告诉崇文,义诠将军还没死,战争就已经拉开了序幕。但是老毒蛇书信中却没说关东诸国到底谁支持幕府,谁支持镰仓公方。 可是他给自己写信又是为了什么呐?崇文把书信轻轻放在书桌上,一时间惘然若失。 道誉是告诉崇文,现在关东和全仴的局势并不明朗,他并不知道谁会赢。佐佐木家也根本不是像他表现的那样,站在细川赖之和角根义满一边,他依然是墙头草,只会站在赢的一边。这一层是崇文可以想到的。 道誉显然知道龙王岛不可能支持堪合贸易,他告诉崇文这些,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佐佐木家就会支持走私贸易,这也是崇文能够想到的。 可是大内家代表镰仓公方给了他一个幕府侍所职位还不够么?他到底要什么呐?他应该跟镰仓公方谈判,跟大内义弘讨价还价才对,为什么要找自己呐?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要的是龙王岛拥有,而幕府将军给不了的东西。崇文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明白了,老毒蛇要的是他的新航线。 崇文明白了,佐佐木道誉费尽心机给他写这封信,真正想跟他说的是,无论谁做幕府将军,佐佐木家都是赢家。他并不在乎堪合贸易,还是走私贸易,他希望尘埃落定之后,佐佐木家和龙王岛大出海合作,取代大内家的海上贸易垄断地位。 老毒蛇好厉害啊,仴国不仅有一个大内义弘,还有一个佐佐木道誉,他们都知道大海才是仴国的生命。而大内义弘把大海当做筹码,佐佐木道誉却把大海当做未来,老毒蛇似乎又高了一筹。那么。。。此人是潜在合作伙伴,还是未来的威胁呐? “花子,笔墨伺候!”崇文忽然从沉思中醒来,大喝一声。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复京都二雄,剩下的嘛,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如今崇文越来越习惯木桶浴,一般都是小百合伺候,这歌伎有一双有力的手,能让崇文全身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精神上也会更加愉悦和敏锐。 花世界不差钱,除了一个对外营业的大浴房,还有一个大出海的私人浴房,整修的宽大温暖,两个巨大的青铜炭炉让室中温暖如春,上好的奇楠香让室中有一种暧昧的气息,壁灯和顶灯足有百余枝烛火,把夜晚的浴房照的亮如白昼。 崇文趴在一张软榻上,浑身只裹着一条松江布白巾,任由小百合灵巧的双手在背上游弋,一边随意的和小百合说笑聊天。 他舒服的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你,肯为我去了黑齿,我实在受不了那味道。” 小百合笑道:“主公不喜欢,那当然要去了。虽说我们是黑齿之国,可那也是公卿们喜欢的玩意儿,伎子的黑齿还是有些僭越了,去掉也好。” 崇文说道:“你们仴国的伎馆倒是新奇,教人黑齿也就罢了,这推拿按摩之术也教。” 小百合笑呵呵的说道:“伎馆嘛,教的都是伺候人的活计,不过按摩可不教。几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按摩师,跟他学的。” 崇文说道:“现在你自由了,何不把他找回来,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小百合不易察觉的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候我才16岁,哪里知道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几句好话就把心勾了去。后来才发现,那个人就是个无赖,欠了很多赌债,不知道把多少寡妇骗的倾家荡产,我怎么就这么傻。” 崇文沉默了,入娘的,我倒想心口如一,能活下去么?良久他才说道:“总是有好男人,你看上谁就跟我说,我给你做媒。但有一条,如果要嫁,必须要经过我,你掌握着龙王岛的大秘密,最好嫁咱们龙王岛自己人。” 小百合说道:“算了吧,如今的日子挺好,衣食无忧,有了花世界的契股,老了也不怕,要男人干什么。就这么侍奉主公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要说推拿按摩,我的手艺不算好的,听说平户刚刚来了个骏河的老盲人按摩师,可有名气了。” 崇文想了想,说道:“把他请到花世界来,安排人盯着他。” 小百合笑道:“我也觉得可疑,怎么会这么巧,还是杀了吧。” 崇文拍了拍身下的软枕,说道:“嗨嗨嗨,你一个女人家家的,怎么杀心这么重。” 小百合轻轻按了按崇文的裸背,笑道:“主公不要乱动嘛,我这个人脑子笨,局面一繁复我心里就乱,把个可疑的家伙放在身边太可怕,直接杀了省心。” 崇文只得又老实趴下,有气无力的说道:“不行,我要知道谁派他来的,要干什么,如何传递消息。” 小百合说道:“是,明天我就安排。不过我听到一个消息,恐怕比这个事要紧。” 崇文不动声色的问道:“是什么?” 04 小百合说道:“这几天九州的客人忽然多起来,大都是从琉球回来的海贼。他们劫掠了不少奄美大岛绸,还有皮毛和白糖霜,都拉到在平户销赃,后脚就在花世界花光输光。艺伎们却听到他们在琉球吃了好大败仗,死了很多人,都在痛骂桦山资久骗了他们。” 崇文大吃一惊,大几千海贼劫掠琉球,又有总兵顺坐镇,就算吃不下琉球,也不至于惨败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得为总兵顺和徐义他们担忧起来,他强压着心中不安,淡淡问道:“消息可靠么?” 小百合说道:“不是一个海贼这么说,他们一伙一伙的,都在议论此事。” 崇文皱起了眉头暗忖,既然九州的海贼都到平户了,为什么总兵顺和桦山资久没有送消息来?莫非.。。他们都死了。 想到这里,崇文挺身而起,大喝一声:“义政!” 桦山义政推门而入,跪地行礼。崇文说道:“我命你立刻回坊津,查问九州船队的动向,把琉球之战的详情给我打探清楚,用最快的速度回禀。” 桦山义政躬身应道:“是!”转身轻轻阖上门,匆匆离去了。 崇文站起身来,披上白布浴袍,赤足大步走了出去。小百合追出来大喊:“主公,发髻还没结好。”崇文这才意识到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只得站住了,小百合追上来,用一条白巾把发髻简单扎起。 现在他的形象实在怪异,白浴袍,白巾束发,就如同大康的披麻戴孝一般。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了,来财牛惊异的看着崇文冲出浴室,奔过天桥进入千嶂阁,黑塔巨人只得在后面跟着,震的木廊咚咚作响,如今桦山义政不在,他更要形影不离的保护崇文安全。 观海榭中,张琏正在和肖雪峰、林朝曦、罗袍、张晚、李东津等议事,都是大嗓门的广东话,一般人还真听不大懂。见崇文急匆匆赶来,张琏站起身问道:“大出海,何事惊慌啊?” 崇文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看着张琏说道:“我资助的仴寇在琉球吃了败仗,看来那琉球岛夷不是好相与的,琉局出征琉球要暂缓。” 张琏坐回椅子上,不屑的说道:“我当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你可吓死我了。” 林朝曦笑道:“仴国海贼实在太弱,他们拿不下琉球,未必我们拿不下。” 崇文皱着眉说道:“我仔细想了想,三山每国都有10余城,人口数十万。他们能乘舟楫,越千里海涛到我大康朝贡,试问这是饮血茹毛的岛夷么?我让仴人去骚扰他们,就是探探虚实,既然他们能痛击数千仴寇,就绝不可小视。” 张琏脸色慢慢郑重起来,若是兴师动众打不下琉球,再想从柜坊贷款可就难了。那这40万贷款的利钱就足以把自己压死,众契东还不把自己吃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那大出海以为应该如何?” 崇文说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一切等桦山资久和总兵顺他们回来再说。至少我们要知道他们是怎么败的,要知道琉球的地理民情,国主按司都是入娘的何人,知己知彼才能征伐。” 张琏黑着脸说道:“可是各家各澳的船队正在赶往东番岛打狗港,每一天都是调费,入娘的,琉局拖不起啊。”他一指书房外的账房。 崇文想了想,说道:“若是实在等不及,你们可以先对琉球外围的岛夷动手,讨平宫古岛酋丰见亲,八重山岛夷和奄美岛夷,在这些地方站住脚,食水补给充足,侦知琉球内情,立于不败再扣关而入。入娘的,再不济也有个退路。” 张琏阴沉着脸,良久才说道:“也只好如此了,那我这几天就赶到东番打狗港,先稳住琉局契东们。” 崇文摆手道:“不在这几天,无论如何要等我的人从坊津回来,你要亲耳听听琉球战况。不然你自己心里都没数,如何劝服琉局契东?” 张琏有些沉重的说道:“那就再等几天。。。大出海,我听花子说,龙王岛有青铜大铳,你开个价,琉局要采买,绝不还价。” 崇文苦笑道:“你这就惦记上我的大铳了?徐海还没从龙王岛回来,我知道能拉到这里几门?何况仴局要应付几万幕府军,就靠这几门大铳了,我不能要钱不要命。” 张琏脸一沉,说道:“你龙王岛也是琉局大契东,若赔了本钱,你也有损失。” 崇文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不是逼我么,统共就那么几门,总兵顺征琉球也只给了一门。我给你指条明路,五峰船主在福江岛有几门碗口铳,不然你跟他商量商量?” 张琏说道:“吴直那里我自然也要去买,你这里无论如何也要匀给我几门,我知道龙王岛不缺钱。。。我拿东西跟你换。” 崇文眼睛一亮,说道:“什么东西?” 张琏说道:“铜,我拿铜料跟你换,3千斤铜换一门铳,这总公平吧。” 崇文吸了口气,说道:“龙王岛还缺铁,万斤铜换一门碗口铳,万斤铜再加万斤铁换一门子母铳。” 张琏眉毛上扬,没好气的说道:“你可真是奸商,一门碗口铳你就要千8百贯,子母铳2千贯,你干脆把我琉局银窖抢走算了。” 崇文站起身,拍拍浴袍说道:“既然老张你嫌贵,那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张琏一把拉住崇文,泄气的说道:“好好好,算你狠,总有你求到我琉局的时候。” 崇文哈哈大笑道:“琉球遍地都是宝,这点铜铁算什么。” 大康永济二年的春天,平户港格外喧闹,四面八方的船队汇集到这里,准备一口吞掉仴国这块肥肉。操着各种语言的水手涌出码头,在街头巷尾游荡,在茶楼酒肆流连,给这座海盗之城增添了奇异的繁华。 随着商团柜坊的本金陆续到位,给仴局和琉局的贷款也开始发放。水手们腰里有了钱,自然变着花样玩耍,大家都是有今日没明天的亡命徒,留着钱也是无用,不如趁活着多找些乐子,平户各色商家几乎每日都遇到豪客,如何不欢喜。 徐海从龙王岛回航的时候遇到了春季风暴,好在洪迪珍送的是刘家河船场制造的遮洋船,坚固结实,徐海又是个机敏的,及时驶入种子岛一处澳口,总算把2万两黄金和30万两白银柜坊本金完好送到平户。 徐海一行到妈祖庙商团总堂的时候,崇文正在和几个仴局契东议事,听说徐海回来了,慌忙迎了出来。别的客人都识趣的走了,张琏赖着不走,他惦记他的大铳呐。 徐海身后还领着一个人,正是总兵顺,崇文抢上几步拉住老舵手的手臂说道:“你可吓死我了,阿义他们呐?” 总兵顺一脑门官司,大声叹道:“入娘的,实在是走了霉运,有负大出海所托,我老家伙真是没脸见你了。阿义受了点小伤,他那丑婆娘死活拉着不让来平户,我看不过,就让他留在龙王岛了。” 崇文埋怨的说道:“你这是哪里话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人没事,还怕找不回场子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见张琏走过来,总兵顺有些疑惑的看着这黑瘦的广东汉子,崇文给双方做了引见,徐海也凑了上来,几个人团团见礼,很是忙活了一阵。 徐海说道:“我去柜坊交割金银,你们先叙话。”他先跑了。 其余三个人进了会客厅,纷纷落座,仆役端来清茶。张琏迫不及待的问道:“前辈,这琉球人到底是妖是魔,竟然如此厉害么。” 崇文却说道:“你不要着急,慢慢说,越详尽越好。飞龙王是琉局大掌柜,咱们在琉局的本钱都靠他经营,你说的越清楚,将来咱们越不会吃亏。” 总兵顺呡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说道:“去年十一月你们走了以后,我看仴船狭小脆弱,不堪风浪,就没有着急南下,先加固了仴寇的船只,改装成双体或者三体的联结船,加装了桅杆帆蓬。 又把小股水军合并,任命了番头和队头,统一了旗号指令,不然这么大的船队根本无法一致行动,如此就拖到月底才启航南下。 这些家伙也是穷的狠了,过了屋久岛就开始劫掠。口之岛、十村岛、之濑岛、卧蛇岛,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让他们洗劫了个遍,谁还管什么旗鼓。真是乱糟糟一伙海匪,出海没几天就不知道走散了多少。 南仴岛民也实在穷苦的狠,大多是一些秽多或者非人部落,也就是仴国的贱民。他们必须远离良民,靠屠宰牲畜,鞣制皮毛为生,也没有铁兵,哪里是九州海贼的对手,让他们抢了不少皮货。 不过也就是这些东西了,没什么粮食,我让他们制了一些腌肉,以为海上口粮。仴人不喜肉食,只是一到春荒不知道要饿死多少,海贼们是至微至贱之人,什么吃不得。 到了龙王岛,我怕他们抢发了性,就没让他们进龙王城。在西港卸下我们在堺城采购的货物,2万斤铜、3万斤铁、大米、食盐、布料、杂货之类,又补充了一些蔬果淡水就匆匆南下了。 过了大小宝岛、横当礁,趁夜进入了奄美大岛名濑浦。 我们先沿着名濑水往上游走,进入一个蛮村,闹的鸡飞狗跳,总算歇息了半宿。天明时分,那些蠢家伙一定要深入山林。我和桦山资久商议了一下,将海贼分成两队,桦山资久带领一队在前,我在后面接应,如此缓急可恃。” 张琏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的道:“你们一点准备也没有,怕是林子里的虫豸就够你们受的,更不用说蛮人侵袭,我看你们不大妙。” 05 总兵顺说道:“飞龙王说的是,我们大约往西南走了3、40里,渐渐找不到路。我们的人有些走散了,有些被蛇虫噬咬,毒发而死,也有蛮人不时在我等四周出没,用吹筒毒箭偷袭我们。那些蛮人垂髻跣足,在密林里如猿猴一般飞掠,根本就抓不住。 一直看到一座林中大湖,我坚持让大家暂驻这里,不可继续深入。蛮人在暗,我们在明,蛮人也没有个城池地标,我们无头苍蝇一样乱哄哄的无法呼应,纯粹是往人家刀口上撞。” 崇文点头道:“那又该如何呐?” 总兵顺笑道:“这就是咱们大康水手的妙处了,我们经过一岛一澳,必然详细勘察,标注在海图上。刘氏针路簿里就有奄美大岛舆图,我还依稀记得奄美的地形。 我告诉他们蛮夷村落必然在水川附近,我们的船只沿着河津兵分几路,水陆并进,最后在内陆汇合,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行还可以退到海岸上。仴船都是平底船,走海路不行,走内河总比蛮人的独木舟、椰树皮船强。 商议已定,我们兵分4个澳口,沿着名濑水、住用水、小凑水和宇检水向内陆进发,相距最远也不过10余里。” 张琏笑道:“如此那奄美蛮酋插翅难逃。” 总兵顺说道:“说起来也实在是惊险,多亏我们没有从大湖深入。事后才知,那奄美蛮酋叫与那火,在大湖后面的林子里埋伏了2千余青壮,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 现在我们从外面的澳口四面而入,沿途村落里就只剩下老弱妇孺,被我们抢掠一空,最后把与那火率领的青壮围在大湖之畔。” 崇文问道:“你们把他们杀光了?” 总兵顺说道:“这奄美岛上产一种蚕,与我中国蚕种不同,岛夷又精于织染,所有这里产一种大岛绸,十分精美。九州海贼抢了不少大岛绸,我跟他们说,你把他们杀光了,谁还给你织染这种绸缎,你们以后又如何发财? 我说不如放了他们,好好跟他们做生意,如此每年春荒都可以到这里交易,大家还会挨饿么?仴寇听我说的有理,就公推我去和奄美蛮酋谈谈。 那些岛夷被困在大湖之畔,冲突不出,以为要被我们屠戮殆尽,很是惊恐。我就跟与那火说,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杀人的,我们可以用铁钉、仴布、仴蜡、皮毛之属,和奄美人换大岛绸,与那火绝处逢生,哪有不答应之理。 我又跟他说,我们这些外人深入山林很不便,所以我们要占据名濑澳、住用澳、小凑澳、宇检澳四个澳口,以为通商贸易之用。与那火说那些澳口可以给我们用,但是我们抢了他们的村庄,如今已经没有大岛绸了,我们就算占据澳口,也无物可换。 我说无妨,我们不会白拿他们的绸缎,走的时候我们会留下相应的东西,不会让奄美人吃亏。而且我们很快就会再来,到时候就在四个澳**易,你们也就不会这么穷苦了。” 崇文说道:“你们干的很好啊,不到一个月就开辟了3百里航线,还征服了一个奄美大岛,夺取4个澳口,比我想象的顺利。” 总兵顺摇头叹道:“可是这也助长了仴人的骄横之气,没有碰到过硬茬子,让他们以为一路就都是野蛮人,最终还是害了他们性命。大约是腊月初8,我们安定了奄美,从宇检澳出发,继续向西南航行。 等到摸清了大岛以南加计履麻、与路岛、请岛,已经是腊月底了。此时桦山家已经掌握了3万余匹大岛绸,九州各路水军手里的绸缎不计其数,一些小海贼船里都堆不下,纷纷回航仴国了,大约还有5、6千人不肯走,要继续南下。 桦山资久也不肯回航,他说他早就知道琉球富庶,这次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我们只得继续向南,年底我们在德之岛天成澳登陆,德之岛产一种剧毒之蛇,当地土人叫饭匙倩蛇,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不少人中了蛇毒而死。 不过当地盛产甘蔗,土人用土糖寮熬制糖霜,比我大康白糖不如,但也算是美味了。仴国海贼宁可被蛇咬死也不肯走,非要这些糖霜不可。不过这回他们学聪明了,不再肆意杀戮抢掠,拿手中的皮毛和仴货与土人交换,只是仴人嘴馋,自己一路吃了不少。” 张琏跌足惋惜道:“晚来一步,这天成澳就归了仴人,这可如何是好。” 总兵顺冷笑道:“他们的好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从德之岛向南就进入琉球,冲之良岛、与论岛、伊是名南北岛都是山北国领地,不过这些岛屿都很荒凉,除了偶有渔人停靠,稀少村落坊町。 好在不缺食水,仴人发了财,兴致高涨,一意要南下琉球。正月下旬,我们从伊是名岛南下,船行40里进入山北国外海,远远看到了古宇利岛,过了古宇利,再经过屋我地岛就到了山北国海岸,那里就是山北国最北的城邑羽地城。 就在我们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忽然从古宇利岛背后转出一支大舰队,虽然都是小船,但是结成大股从岛屿背后源源涌出,似乎无穷无尽一般。 我吃了一惊,马上挥旗吹号,命其余仴船向我滚海龙王旗靠拢。怕有些仴船距离过远,我还特意鸣炮示警,希望结阵而战。琉球船看来是早有准备,埋伏多时了,距离不过1里多,来势飞快,仴船还有大半没有聚拢,就被琉球人一鼓冲散了。 那琉球人十分悍勇,虽然仴船都是几条并成一条,还算宽大结实。但是被琉球人几条小船围住一条,跳上船就砍杀,很快就有仴船被掳去,船上仴人也被斩杀干净。 那仴人顺风顺水惯了,哪里见过如此凶悍的岛人,船上又满载财物,都没有斗志,一个个吓得狂呼乱喊,四散奔逃。徐义冲我大喊,跟他们拼了吧,我一看还有桦山家的3、50条船在我身边,心一横就领着这些船向琉球船队冲撞过去。 多亏那门子母大铳,我们猛烈开铳,桦山家的海贼不断开弓放箭,矢如雨下。很快我们就在琉球船队中冲出一条通道,撞翻了不少琉球船。无奈仴人无心恋战,能跑的早就跑的不见踪影,被围住的也无力挣脱,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忽然前方出现一条3百料大福船,高悬一面“尚”字船旗,周围还有几条小福舡,结伙向我们冲来。我心里奇怪,这几千里之外,怎么会有我大康衣冠文字,莫非是我大康的海上英雄么? 当时乱成一团,我也顾不得细想,那船来势猛恶,居然有我大康劲弩向我射来。我和桦山的坐船只是三条关船横结而成,哪里经得住大船冲撞。徐义几个向那“尚”字福舡开铳,先用1斤铁弹轰击,再换霰弹洗甲板。 那大福舡死伤甚重,转舵向后退。我知那船上必有大人物,只要抓住他就能转败为胜,我下令急追,可是我座下仴船如何能追上福舡,眼看着那伙人越走越远了。我追之不及,回身一看,2百余条联结船、3千余人的船队已经覆没大半,只有我身边这些船还算完整。” 崇文若有所思的说道:“你遇到的还真有可能是康人。当年琉球国中山王遣使朝贡,随后南北两山也遣使来到南京,神武皇帝感其至诚,不仅赐金银布帛,还遣闽人36姓随琉球使回国,帮助他们建造海船,教授衣冠礼法,历术耕织,化夷为夏。 这些闽人里面就有林和靖先生的后人,也有蔡君谟的后人,有名门之后教化,琉球人未必不能脱了蛮夷风俗。他们见你们一路烧杀抢掠,以为你们定是仴寇无疑,当然要以你们为敌,只是他们如何从中山国到了山北国伏击你们,让人不解。” 总兵顺摇头叹道:“大出海是责我杀戮过重么?” 崇文看着老舵手,郑重说道:“生死面前无道德,这条航线关乎龙王岛和东海商团数十契东的存亡,你没有做错。你接着说,若是你们就此回航,徐义又如何会受伤?” 总兵顺脸色稍霁,继续说道:“《尚》字大船已退,琉球人也纷纷后退了,我和桦山资久忙着收拢船只,打捞落海仴人。就在这时,忽然天色阴沉,西边压过来一团黑压压的云团,这是黑风之兆。 我一看大事不好,立即转舵驶向古宇利的澳口避风。这时候海面上到处都是落海的货物,那些仴人根本就不看我的船旗,连炮声也不顾,只是忙着四处打捞大岛绸和那些皮毛,跟着我的没有几条船。 将将驶进澳口,大风就起了,顿时海上巨浪滔天,留在外海的仴船被横扫一空,不是被大风吹翻,就是被巨浪打碎,卷入海底。我们进澳的时候,也颇受了些风,徐义就是那时候受的伤,一条崩开的锢帆侧支索打断了他一条胳膊。 我只能躲进澳口,琉球人在澳里修建了防波堤,还算安全。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九州海贼喂了海龙王,毫无办法。 奇怪的是,这风向瞬息万变,忽南忽北,忽东忽西。海浪也无踪迹可寻,巨浪从几个方向相向而涌,互相撞在一起。我老家伙大半生在海上,比这更大的风浪也见过,只是这怪事从来没遇到过。 更怪的是,大风就在我们船队四周,海浪就在船队里肆虐,周遭2里外几乎风平浪静,似乎这入娘的风浪就是冲我们来的,被雷公操纵一般,我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张琏脸色愈加阴沉,良久才说道:“此事必有蹊跷,我听说千年前振州大盗陈武振有咒海之术,可御风驱浪,莫非琉球也有此等妖人。” 06 总兵顺也脸色有些发白,颤声说道:“若是那琉球如此厉害,龙王岛航线恐怕要入娘的绕路了。” 崇文摇头道:“从宫古岛到德之岛,千里海路,没有食水补给,没有避风澳口,那就是鬼门关,不知道多少商船要葬身海底。东海商团绝不能绕开琉球国,就算是遇到咒海妖人,我们也要打通这段航线,何况也未必是实情。” 他转过头面向张琏,说道:“飞龙王,你们进占宫古、八重山诸岛以后,千万不要冒进琉球。等我把仴事料理清楚,我率其余琉局契东一体南下,兵合一处,再想办法打通三山。” 张琏说道:“大出海放心,我晓得轻重。” 崇文这才转向总兵顺,说道:“后来如何了?” 总兵顺说道:“岸上也有琉球伏兵,我们不敢上岸,在船上苦熬到天黑,这才悄悄扬帆向北,灰溜溜的逃出仴国。看看身边,只剩下20余条仴船,海路上又遇到10余条侥幸逃脱的船只,回到龙王岛的时候,只剩下8百人不到。 回来的有一半是坊津水军众,因为一直跟着滚海龙王旗,损失算小的。其余仴国海贼心中不忿,在西港码头上和桦山资久吵闹,日夜不休。惹的黄谦火起,下令城上开了几炮,这才算踏实下来。 桦山家把搞来的大岛绸、皮毛和糖霜分了一半给其他海贼,这才陆续散去。我不知道大出海的去向,就只能守在龙王岛,好在如今的龙王岛建的不错,房舍颇为舒适,东港的船厂炮厂也建起来了,有了仴国的物资,龙王岛就缺人口了。 黄谦跟我说,二出海驾着膏血鸟船回过龙王岛,说起你们在福江岛的事情,阿关要立即回镇海卫搬兵,不然大出海有危险。但是带着妍春跨越2千余里大海实在危险,就把女公子送到龙王岛,好生安置下来。 我和黄谦一商量,觉得没那么严重,误会总归是误会,早晚说的清楚。柴掌家沉稳厚道,阿海耿直烈性,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有他们在,大出海无论如何不会有危险。 就这样等到二月,阿海回到龙王岛,我们才知道大出海居然说服了那么多人,成立了东海商团,那永济伪帝再想对付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其实琉球古宇利岛之战让我有些灰心,我不怕蛮人凶悍,我怕的是那怪风怪浪,人力如何能抗。听说了大出海在平户做出如此大事,也许你有办法,这就跟着阿海来了。” 崇文苦思良久,心中还是不得其法,只得说道:“我老师诚意伯王公曾经跟我说过,万物相生相克,绝无不可克制之事,只是我一时想不到。此事先放一放,先把琉球三山的底细打探清楚再说。你在花世界好好歇歇身子骨,等我有了主意再商量。” 总兵顺说道:“也只好如此。有个事我多一句嘴,我路过坊津,桦山资久听说了东海商团的事情,想入团又怕咱们不纳,团会是怎么想的。” 崇文和张琏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张琏说道:“儿子都送给大出海了,我们还能不纳么,总要给大出海几分颜面。还有那个九鬼隆良,都是为新航线拼过命出过力的,商团不能不近人情。 还是那句话,尊团会,守团规,那就是好兄弟,我管他是仴人还是岛夷。打了败仗也无妨,只要商团觉得有利可图,柜坊就会给他贷款,舟师就会支持他船队,团里也有的是老出海领航,总能赢回来。” 崇文笑道:“张大掌柜说的再明白不过,不过既然义政回坊津了,桦山资久再笨也应该明白商团是什么了。若我所料不错,过几天他就会跟着义政到平户总堂来拜山,不过我可能见不到桦山资久了,老张,你们几个见一见他吧。” 张琏诧异的问道:“你要去哪里?” 崇文看着堂外的仴国晴空,悠悠说道:“山口城。” 张琏诧异的说道:“你已经跟大内家撕破脸,这么送上门去太危险。” 崇文坚定的说道:“咱们海上人家,干的就是杀头的营生,哪天不危险。入娘的,富贵险中求,要把仴国这盘棋下好,山口城非去不可,我意已决,老张你不必再劝了。” 堂上一时沉寂了,龙王岛大出海一身是胆,独闯龙潭也不是一次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干出左右仴国的大事业。 良久,张琏终于问道:“那个。。。那个前辈这次带来多少青铜大铳?” 说到大炮,总兵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兴奋的说道:“要说那老白皮贝尼托真是个能人,如今咱们龙王城头已经有了千斤大炮,子母铳也有了2斤半大弹,称得上是固若金汤。 这次我带回去2万斤铜料,那家伙2个月就铸出10余门子母铳,长身管重炮2门。这回要与仴人见仗,我带来1斤子母铳16门,2斤半子母铳8门,千斤大炮2门。咱们的船队有了很猛的火力,横扫仴国海面啊。 除此之外,龙王岛有了铁,老贝尼托已经制出了两批鸟铳。一种是单兵鸟铳,药4钱5厘,子6钱,射程80步;另一种是双人铳,岛上叫斑鸠角铳,药8钱,子1两2钱,射程2百步,真正是野战利器。如今岛上明涧旁已经建造了水力镗床5门,镗床制枪管,省人省力,绝无报废。这次我带来鸟铳80杆,斑鸠角铳35杆,可以把咱们手上的火门枪都换了。” 张琏大喝一声:“别急,那大铳我琉局全买了!” 崇文笑道:“你胃口倒真不小,大铳都给了你,我仴局让幕府打的丢盔弃甲,你跟奄美土人做生意去?” 张琏不满的说道:“你把仴国打平又如何,航线打不开,你船货从哪里来?” 崇文皱着眉头说道:“就算铜料足够,月产也就10几门大铳,还是人手太少,龙王岛就那么几个人,终究是不成的。” 张琏笑道:“无妨,我拿人跟你换,这总行。” 崇文摆手说道:“我龙王岛不做人口生意,我们也不要奴隶之辈,我宁可要铜铁。” 张琏说道:“铜、铁锭我都预备好了,都是上好是仴铜闽铁,随时装船启运龙王岛,就看你肯卖多少了。” 崇文想了想,说道:“你征琉球,以海战为主,需要重炮;仴局看来是以陆战为主,需要轻便速射大铳。2门千斤重炮都给你,龙王岛要是还有,就再给你2门。龙王岛还有3门碗口铳,也一并卖给琉局,2斤半子母大铳给你2门,我留下6门。 不过呐,千斤重炮和2斤半子母大铳不是一般火炮,每门你还要加我万斤铁。总共是9万斤铜,15万斤铁。你看如何?” 张琏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你是个不肯吃亏的,这铜铁我都认了,明日就启运龙王岛。只是我琉局大小60余条海船,4千好汉,只有9门大铳,要打一个百万人口之国,这火力终究是弱了。” 崇文叫道:“嗳,可不是9门,福江岛上还有5门碗口铳,这火力不弱了。我也才10几门小炮了,幕府军不比琉球兵邪乎?” 崇文的计划并不是打倒幕府,瓜分仴地,他并不想要一个贫苦的仴国。 长久以来,来自大康帝国的阴影始终压在他心头,没有人能够和南京对抗,也不会有人能够逃脱她的碾压。流连平户街头的这些日子,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土地可以把人聚拢起来,形成一个帝国,那么金钱也可以。 他要的是一个强大的东海商团,足以和大康水师对抗的东海商团,如同一个海上帝国,凝聚这个海上帝国的力量不是土地,而是金钱。贫穷的仴国只会削弱商团的利润,促使商团分裂,他不能接受。 但是武力强大的仴国将不受商团控制,那也不可接受。在他心中,未来的仴国将是一个富饶的贸易基地,为东海商团源源不断的提供利润,但绝不能成为军事强国,更不能成为一个海上强国。 阻止仴国成为强国的手段,就是不让她出现强人。 但是仴国的传统体制,又让她一定会出现占据广大土地和人口的强人。所以,仴国权贵是东海商团天然的敌人,最好的办法一举消灭他们,重新分配66令制国的政治权力。。。如果不能消灭,就只能分裂他们。 所以,山口城之行就是必须的,大内家是不可能消灭的,只能分裂。 长门国、周访国,是大内家的起家根本,是最忠诚于大内氏的领国。山口城,又是这两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它的实际控制者是大内义弘的嫡长子大内持世,正式官位是刑部少辅,从五位下。就是说他实际上掌握着大内家大半的实力,崇文怎么能不见他。 3月初,东海商团的两位团老要远行了。琉局大掌柜张琏要先到宁波外海双屿,再航行东番打狗港,与船队主力汇合,向琉球国进发。仴局大掌柜大出海,则要去山口城会见大内持世。 张琏走的意气风发,先在舟师堂领了船旗,这意味着他有了调集舟师,招募水手,开拓龙王岛航线的全权。尤其是还带着14门青铜大铳,和40万两白银,平户的琉局契东10余家汇合了30余艘海船,1千余名武装水手随行,称得上威风凛凛。 码头上欢送的人群人山人海,不仅仅是因为龙王岛航线的巨大利润,更因为这是海盗们主动进攻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国。在海贼的历史上,他们从来都是被追杀的对象,在那些荒凉险恶的海隅东躲西藏,和官兵豪强捉迷藏。现在,他们团结起来了,不再惧怕大陆上的强者。 入娘的,粗莽的水手们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痛快,就是想把胸中郁结了4千年的怒火宣泄出来。可以想象码头上的欢腾与咆哮是何等可怕,高贵而舒适的人们,我们来了!你们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崇文却走的悄无声息,送走张琏的第二天,他悄悄的离开了平户港。 07 他没有挂滚海龙王旗,挂的是五峰堂船旗,是为了通关过卡方便些。不管实际情况如何,龙王岛和大内氏毕竟已经撕破脸,挂龙王岛船旗太惹眼,他希望这次会见瞒过所有人,东海商团总堂都没有几个人知道。 现在正式归于龙王岛名下的船只,就只有洪迪珍送的一条3百料遮洋船,也是现在崇文的座船。要想穿过马关海峡进入濑户内海,必须要经过必要的改装,但是又不能彻底改成炮船,这太扎眼,难免会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出**夺。 崇文把上甲板和艉楼露台剖开,改成可以推拉的活动甲板,又修了倾斜轨道可以直通船舱。他把6门2斤半子母铳都隐在舱里,外面看跟普通大康商船没有区别,作战的时候打开上甲板,把大铳沿着轨道推出,上甲板就成了战斗甲板。 6门大铳的火力,足以横行马关内外,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开火。 真正的安全威胁是山口城内,谁也不知道大内持世想什么,万一父子俩一个德性,崇文就真危险了。徐海担心崇文安危,一定要跟着一起去,崇文也就答应了,吴直派了20多个炮手上船,以备不测。 大康永济2年3月初6,在濛濛细雨中,崇文出发了。遮洋船离开平户港,向东北外海行驶,这一片海域是松浦氏的地盘,挂着五峰堂船旗通行无阻。第二日,船行至马关海峡,开始进入大内水军的控制区,船上的人都紧张起来。 马关海峡是链接仴国本州和九州的交通要隘,本身却只是一条狭窄水道,最宽处不过1里多,长有7里,中央航道水深在2-4丈。虽然水流湍急,但没什么礁石暗流,就如同一条河道一般,只是弯道峻狭,有五峰堂老火长领航,这片海域通行无碍。 这条水道不仅链接着仴国两大陆地,还是勾连内海和外海的咽喉,因此来往船只甚多,除了东西往来的商船,南北往来的渡船,也有不少渔船。 大内水军的货船挂着大内氏桐纹家徽,一队一队驶向九州博多港,那是太宰府方向。船上满载着军资,让人意识到现在还是战争时期,就在不远处的松浦郡,九州国人众正在围剿松浦党。 行到角岛,船只拥挤起来,原来是到了大内水军的关所。这里是海峡最狭窄之处,只有不到百步水面,靠九州一侧还有一块巨大海礁,能够供3百料大船行驶的航道,只有20丈宽窄,实在是设置水关的绝佳之地。 排队过关实在无聊,崇文等冒着细雨来到艉楼木廊,欣赏两岸风景。马关这地方气候温暖湿润,两岸风景如画,让徐海赞叹不已,他指着本州海岸的下关城说道:“将来无论把仴国打成什么样,这城也必须是咱龙王岛的。” 崇文默默看着细雨中的马关海峡,良久才说道:“拿到下关城并不难,难的是保住她。当年平氏也曾经是下关城的主人,结果坛浦之战被源氏打的落花流水,全族灭亡,安德天皇就是在这里跳海。” 意气风发的徐海一下噎住了,不由得向船下海水看了一眼,惊异的说道:“这海里躺着个仴国皇上?” 崇文说道:“还有平氏全族,上到70老太,下到5岁孩童,抱石投海,你不怕你的子孙也落得如此下场么。” 徐海打了个寒战,入娘的,这么美的地方也有这等惨事。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着崇文说道:“我可不想这么死,可是又该如何?”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你想在这里永**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立下一套规矩,让仴国永远不要出现源赖朝和平清盛这样的强人,这就是我们必须去山口城的原因。” 徐海不明白,他问道:“那现在仴国这些强人怎么办?” 崇文冷冷一笑,没有说话,不过徐海从崇文目光中看到了无尽杀意。 至少现在,平户商帮并未和大内氏开战,五峰船旗还是有用。遮洋船缴了大笔帆别钱,顺利通过了角岛关所,船行1里,海面忽然开阔,面前就是濑户内海了,心情也为之一畅。 遮洋船沿着本州南部破碎的海岸向东北航行,按仴国的说法,这里是中国地区。从海上看,岸上是大片的山峦和丘陵,覆盖着茂密的森林,耕地很少。 大内氏在这里崛起,不是靠着农业实力,而是靠着海上贸易。除了山口城的东西两市肆,就是这一路的关所,为大内氏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源。 遮洋船经过千珠岛关所、松屋本关所、若山岬关所、长门本山关所、宇部岬关所,岩屋关所、草山关所,这才进入山口湾,基本2、30里海程就一个水关口,大内家勒索之甚可见一般。 山口城就坐落在山口湾内,背后是壮美的喀斯特高原地貌,佐波川从山口冲出,形成一片肥沃的冲击平原,是本州南部少见的一片沃土。 山口城并不像一般仴城建在山上,而是建在佐波川东岸的山口平原。和京都一样,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看起来和大康城邑一模一样。城墙高大坚固,城内的街坊横平竖直,正南正北。周访国府在城北,城外是连绵的城下町,一直延伸到佐波川河港。 山口城,几乎就是千年前长安城的翻版,当然规模要小的多。城内一样有东市和西市,这两个巨大市场就是整个西仴的贸易中心,链接堺城和大康、芶丽的大宗货物中继站。 天公作美,到山口城的这天雨收天晴,崇文带着徐海和来财牛漫步在山口城街头,似乎闻到了千年前大唐的气息。 不过城内仴人却没有崇文那么深沉的怀古之心,虽说山口人见过不少大康海商,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但是他们三个实在是雄壮,尤其是来财牛山一样的身板,路人无不侧目,不少孩子被吓哭了,让三人有些不大不小的尴尬。 崇文也不着急,先在东西两市闲逛了半天。他发现这里的康商很少,芶丽商人却很多,主要售卖芶丽参、芶丽布、芶丽弓、皮货、芶丽泡菜等货物,他还在这里见到了经营毛毡织毯的回商,经营各类香料的蛮商,让三人大为惊奇。 在西市饭铺用了味增汤,三人又溜达了一阵,日头已经偏西,崇文等才离开了西市,走马观花也不过转了两市三成不到。 三人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向北,走到了北城周访国府,值宿的武士拦住去路,一顿大呼小叫。崇文微微一笑,取出一串佛珠,递到那武士手上,说道:“拜托这位大人通报一声,就说堺城四天王寺的朋友来访。” 那武士接过佛珠观看,知道这东西不是凡品,面露惊异之色。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三个雄壮康人,最终目光落到了崇文的一文字佩刀上。这是大内家孙三郎佩刀,大内武士无人不知,不知道为何落到了此人手里。 不过这武士甚是沉稳,并不出口相询,只是肃手相请。 这周访国府是仿唐建筑,讲究的是格局阔大,不似一般仴人宅邸矮小精致。府门西侧有门鼓,东侧有门塾,供访客歇息等候。 那武士把崇文三人带进门塾,说道:“在下大内家臣平井岩太,请稍侯片刻,失礼了。” 崇文说道:“无妨,平井大人请便。” 平井岩太又行了一个颔首礼,才转身进府邸通报。 门塾不大,却隔绝了外面的闹市,春光从纸门照进来,并不显得阴暗。崇文盘膝坐在一个蒲垫上,左手很自然的按住刀柄,神态安然。徐海和来财牛不习惯席地而坐,负手站在他身后,呼吸却有一些急促。 不一刻,平井岩太回到门塾,说道:“少辅大人相请,请跟我来吧。” 崇文起身,大康三豪跟着大内家臣向府中走去。国府内第一进是正堂所在,庞大的庭院中种植着红松,龙爪槐,夏桔花在春光中盛开。长廊连接着建筑四周的回廊,颇为阔大,不过这里是节日祭祀,接待贵客的所在,处理日常政务是在二堂。 沿着木制长廊,几个人曲曲折折走到二堂回廊上。这里的规制比正堂略小,两侧有一排排厢房,那是国府吏员的公廨和文档所,二堂才是大内氏真正的统治中心。 几个人沿着回廊走到二堂正门,平井岩太将徐海和来财牛请到一侧的警哔室暂候,然后才领着崇文一转身,走进二堂之内。 二堂正位上坐着一个30岁左右的武士,是个粗壮的汉子,络腮胡须,梳着若众髻,身穿三纹字武士服,蜀锦羽织,肋下双插。 他侧后方跪坐着一个小姓,执着大内持世的金色马标。 另一个年轻些的武士在西侧下首侍坐,看眉眼和上首那武士有几分相似,看来这是兄弟两个。崇文猜测,年轻的这个可能是大内义弘次子,孙次郎大内持盛。上首那个络腮胡子,当然就是刑部少辅,周访权介大内持世了。 平井岩太请崇文登堂,自己转到回廊,盘膝坐在门廊警戒,从堂上已经看不到了。崇文按照仴礼,在客位盘膝而坐,躬身行礼道:“在下龙王岛大出海,与令尊大人在琾城四天王寺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又蒙少辅大人相见,幸何如之。” 08 大内持世没有看崇文,手中把玩着绝海中津的佛珠,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崇文,面无表情的说道:“想不到,一个幕府逃人竟然堂而皇之的出入周访国府,大出海殿下胆子可不小。”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我救你姊妹在先,送令尊宝山在后,为何不敢登门?莫非少辅大人会缚了我,解送幕府不成?” 大内持世冷冷说道:“大内氏是将军家臣,以私废公可不是武士之道。” 崇文奇道:“将军家臣?天知道下一任将军是哪一位,若是大内家不走运,恐怕为人臣妾也不可得。” 大内持盛手按刀柄,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在周访国府对大内氏无礼!” 崇文不动声色的解下一文字佩刀,连鞘横在面前的地板上,镇定的说道:“孙次郎大人不必动怒,你应该认得此刀的原主人,孙三郎大人赠我宝刀在前,又救我性命在后,我会对他的兄长心怀恶意么。” 大内持世把那串佛珠放在靠几上,看着崇文说道:“既然大出海殿下不是上门来羞辱我们的,那么有何贵干呐?” 崇文说道:“自然是来救你们的。” 大内持世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听到了多么可笑的事情,好久才止住笑声,说道:“大内家虽然鄙陋,可也没到需要一个商人救命的地步。” 崇文冷笑一声,说道:“我不仅是一个商人,我还是东海商团的龙头领哨,仴国通商总局的大掌柜。大内家也不仅是幕府权臣,一旦义诠将军薨,你们都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那时少辅大人又该如何?” 大内持世冷冷一笑,说道:“大内家早有安排,就不劳大出海殿下费心了,父亲大人16岁开始就是常胜将军,40年来,还没有人能够打败大内家,将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人。” 崇文说道:“大约4个多月前,在四天王寺竹林苑,我与令尊大人有过一次有趣的谈话。当时我对令尊大人的谋略十分钦佩,他用他无比的耐心赢得了时间。 那时候我和你们一样,坚信大内氏必胜。可惜,令尊大人犯了一个错误,让他一切的努力付之东流,大内氏危矣。” 大内持盛有些沉不住气,他双手伫地转向崇文,问道:“什么错误?” 崇文不紧不慢的说道:“令尊有一句话我很赞同,他说无必胜之人,必然的只是形势,君子只能顺势而为。 当时他给我详尽分说了幕府各方的形势,定下了示敌以弱的方略,用各种手段拉拢和分化幕府重臣,并且不惜出卖松浦党和我龙王岛,以换取幕府的信任,令尊大人实在是厉害。” 大内持世说道:“殿下是在责备大内家背信弃义么?” 崇文正色说道:“生死面前无道德,我并不认为令尊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可是令尊的想法错了。 他以主动认输的方式,化解了幕府的敌意,转移了幕府的视线,如此义诠将军一旦薨逝,幕府重臣之间就会先燃起战火。比如斯波家和细川家,很可能就会为了争夺河内国首先兵戎相见,佐佐木家和赤松家会为了侍所职位开战,而大内氏就可以躲在暗处坐山观虎斗,抓住时机一举夺取天下。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轻视了松浦党和龙王岛,他以为我们的力量无足轻重,出卖我们换取幕府分裂是值得的。 他没有想到,细川赖之成功的收买了来岛村上和伊予国河野两支水军,大内氏在濑户内海的航路就此断绝。义弘大人又出卖了我,所以新航线也走不成了。如今关东战事已起,请问大内氏在西国的2万大军如何进入东国呐,跨过千5百里崇山峻岭和6个敌对国么?” 大内兄弟一时间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内持世才无力的说道:“即使没有中国地区的援兵,大内氏在纪伊国和琾城依然有力量,足以一战。” 崇文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我来给你们算一算,纪伊一国忠于大内氏的豪族最多2千人,琾城有千4百警哔众,四天王寺有4百僧兵,加上法门僧兵大约有8百人,加上大内氏的2百马回众,总共4千余人,就算大内氏招募浪人,最多5千人上下。 作为一国守护,这当然是强大的力量。可是看看大内氏的对手,佐佐木氏可以召集2万军队,细川家也有2万四国战士,畠山家也有万余人,幕府还有2千直属御马回。如果斯波家得到幕府支持,他能在关东10国征集3万之众。 大内家有多少盟友?镰仓公方的奉公众和八屋形,大约有1万精兵。少辅大人以为他能对付斯波义将的围攻么?如此令尊大人将率领5千之众,独抗幕府5万大军,即便令尊操作猛如虎,大内家就能避免灭亡么?” 大内持盛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喝道:“你混蛋,不要说了!” 崇文转头看着面容扭曲的孙二郎,继续冷酷的说道:“掩耳盗铃,就能逃过灾祸么,形势如此,我不说也不会改变。 令尊大人之所以断然出卖我们,自有他的道理。他认为大内氏看起来越弱小,幕府就越不会与他为敌,幕府重臣就会自相残杀,自取灭亡。他的想法有一个大漏洞,如果他不要琾城,就躲在和歌山城听天由命,那自然是他设想的结果。 可他能放弃对堺城的野心么?一旦他重回琾城,幕府就会重新团结起来,与他为敌。但是大内家不要琾城,令尊在东国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内家三代人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夺取琾城,掌控幕府么? 还有一种对大内家有利的可能,如果令尊以弱势兵力能够守住琾城,幕府军久攻不下,也必然发生内讧,自相瓦解。这恐怕也是令尊大人现在唯一的指望,他久经战阵,深通兵法,琾城民心依附,粮草充足,也许会守到幕府军内讧的一天。可是。。。他忘了我们。” 大内持世逼视着崇文问道:“你这是何意?” 崇文淡淡的说道:“如果在幕府5万大军围攻琾城的时候,我东海商团从新航线突然出现在堺港,前后夹攻大内军,请问令尊大人还如何支撑?” 大内持世色厉内荏的说道:“大出海殿下真的以为,平户几个康商就能整垮大内氏?” 崇文淡淡的说道:“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商人,我们是东海商团。这个商团包括平户商帮,月港商帮,柘林商帮,梅岭商帮,南澳商帮,还有我龙王岛,三岛松浦党,坊津水军和熊野水军。商团是一个本金千万两白银,随时可以拿出4百万两现款的超级商团。 我们不仅富可敌国,商团还可以随时调动3百余条海船,近2万武装水手,数十门大炮。刑部大人真的以为我们只是几个商人,只能虚言恫吓么?” 连年轻气盛的大内持盛也有些气结,他咽了口唾液,问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们?幕府可是要勘合贸易,扼杀你们的啊。”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令尊大人出卖松浦党和龙王岛,实在是卑鄙,我们为何就不能报复大内家呐?”说罢,崇文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轻轻放在面前的地板上,向前一推。 大内持盛冲那小姓点点头,小姓上前拿起书信,双手奉到大内持世面前。刑部少辅接过书信,匆匆浏览,神色越来越紧张,最后连手都颤抖了。终于,他神色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手中还捏着那几张纸。 大内持盛顾不上礼仪,站起身从兄长手上拿过书信观看,正是佐佐木道誉和细川赖之的书信。片刻之后看完,青年武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有些呆滞。 崇文见两兄弟终于软了下来,决定再给他们最后一击,他微笑着说道:“细川家给了我们一城一国,佐佐木家给我们仴国贸易的垄断权,这还不够我们与大内氏为敌么?于公于私,你们给我一个不去琾城的理由?” 二堂内突然陷入一派死寂,甚至能听到两兄弟粗重的呼吸声。终于,大内持世缓缓说道:“我有一计,可破你们的诡谋,此计我知道,你不知道。” 崇文冷笑道:“你的计策你知道,我也知道,可是没有用。”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你的计策无非就是杀了我或者扣押我,商团就会偃旗息鼓。可我只是商团一团老,商团契东在意的是利润,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他们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你的计策没有用。” 大内持世终于也泄了气,他无奈的说道:“既然大出海殿下一定要灭亡大内家,为什么要到周访国府来呢,是为了亲眼看看复仇的快意?” 崇文沉着脸,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无聊,说起来,龙王岛跟大内家的恩怨也实在说不清。虽说令尊大人曾经不利于我,但是浓姬殿是我的红颜知己,孙三郎又违背父命,舍命救我,没有大内姐弟的情义,我也不能生离琾城。 我东海商团的团宗是,同生死者即兄弟,我也不知道大内氏是我的仇人还是兄弟。但是无论如何,东海商团的大炮都会出现在琾城,这不取决于我,取决于东海商团的契东们发财的欲望。。。只是炮口指向幕府还是大内家,可就不一定了。” 大内持盛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说道:“我们可给不了你们一城一国,也给不了你们全仴贸易垄断权。” 崇文笑道:“说句托大的话,东海商团即不需要贸易垄断权,也看不上仴地的一城一国。我说过,我是来救你们的,东海商团可以助大内氏,把幕府几万大军全部解决掉。。。只有一个条件。” 大内持世紧紧盯着崇文,好半天才颤声问道:“什么条件?” 崇文正色说道:“我要刑部少辅大人成为大内氏家督。” 09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可恶家伙的意思是,大内家要么分裂,要么灭亡,无论哪一个都是两兄弟无法接受的。 忽然,崇文觉得屁股下面微微一震,他身体前倾,手按在面前的一文字刀上,勉强抬起头,大内氏兄弟都大张着口,脸色比纸还要白。 就在这时,整个二堂都剧烈的摇摆起来,大片灰尘扑簌簌落下,弥漫了四周。所有人都抖动的东倒西歪,崇文坐不住,合身俯在地板上。二堂门柱正在倾斜,纸门被扭断,木地板一块隆起一块塌陷,挣断了榫卯的束缚,粗大的斗拱在巨大扭力下摇摇欲坠,房梁要倒塌了。 整个庭院都开了锅一样叫喊起来,不知道什么声波隆隆冲击着崇文的耳膜,他觉得耳朵里要炸开了,什么也听不见,视线也模糊不清。 上首的大内持世大喊一声:“是大地动!快出去,房子要塌了!”说着跳起来,大步向堂外庭院中疾奔。 剧烈的抖动中,崇文俯在地板上,根本站不起来。正在不知所措,忽然一支大手提起了他的腰带,歪歪斜斜的拖着他向前走,是大内持世顺手救了他。 他半身离地,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气。向侧后看,大内持盛正挣扎着向堂外爬,一根大柱倒下,正砸在那小姓腰上,眼见不得活了。 终于逃出二堂,来到庭中,大内持世也松了手,把崇文扔到地上。剧烈的地动忽然停止了,崇文坐起身来,和大内持世喘着粗气对视,两人死里逃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往二堂看,七八扇纸门已经破碎,支撑柱倒了几根,地板破烂,房梁也落下一柁,只是这建筑实在结实,居然没有彻底倒塌。若不是他们冲出二堂,堂上四处歪倒的大木很可能要了这些人的性命。 余震未消,到处都是乱跑的家臣仆役和侍女,崇文看见了来财牛雄壮的身躯,却没看到徐海。正在焦急,只见平井岩太跌跌撞撞的向这边跑来,一边大喊着:“少主,受伤了没有?” 大内持世大喊道:“我没伤,去看看有没有失火的地方。。。” 话音未落,又一波剧烈的震感传来,庭中顿时又倒下一片,哭喊声四起。一条巨大的地缝向庭中蔓延而来,沿途的树木、花草、道路、石灯幢、房屋和生灵纷纷向地缝里塌陷,如同狂蟒疯狂吞噬猎物。还没等反应过来,地龙已经延伸到眼前,人力根本来不及躲闪。 大内持世惨叫一声就向地龙深处跌落,崇文闪电般伸手扯住了他一幅衣袖。大内持世十分粗壮,带着崇文就向深渊滑落,崇文左手乱划,碰到一丛树根,死死拉住,暂时止住了下跌的势头。 那是一颗被震倒的红松,树木翻倒,树根裸露,可是十分虚浮,哪里能承受两个人的体重。偏生大内持世在下面拼命挣扎,加剧了树根断裂的危险。 崇文仰面大字躺在地上,右手如同拽着一座晃动的山,渐渐无力,骨节撑的皮肤露出点点惨白。他挣扎着扭过头,惊恐的看到,左手中的树根正一点一点从泥土中脱出来,一旦树根经受不住两人体重,两人都要滑落深渊。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死神的召唤,但是他不能松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宁愿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死。。。不,不是不相干,他是浓姬的兄长。 崇文意识有些模糊,他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缓慢,这么漫长。 忽然,一道阴影笼罩全身,左臂上一股大力涌来,把他和大内持世一起拖离了深渊。他觉得全身一松,软软的躺在土地上,等着剧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好一阵他才恢复了思考能力,生之欢乐涌进全身每一个毛孔,他放声大笑起来。 翻身坐起,来财牛正用一双牛眼迷惑的看着他。另一侧,大内持世软成了一滩烂泥,委顿在地,半天没有动静。 崇文笑呵呵的看着来财牛,手递给他,黑塔巨人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拉,崇文一跃而起。他走到大内持世身边,一把拉起他,浑身是土的大内家少主惊魂未定,茫然的看着崇文。 大地又是一阵剧烈颤动,众目睽睽之下,三尺宽的地缝竟然又轰隆隆重新合到一起。落入深渊的一切都被活埋了,似乎那恐怖地龙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大内持盛和一众家臣连滚带爬的围拢过来,向大内持世见礼问安,看着崇文的目光多了一丝热切。很多人看到了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在生与死面前,龙王岛大出海显出了巨大的勇气,这些家臣问自己,如果当时自己是大出海,有没有可能宁死不松手?恐怕没有几个人敢直面这个问题。 大内持世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好久才颤声说出一句话:“是你。。。救了我。” 崇文笑道:“你也救了我。” 徐海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不合时宜的说了一句:“入娘的,同生死者即兄弟。” 大内持世眼中闪过一丝神采,他急促的说道:“对,同生死者即兄弟。我要加入东海商团,你们的大炮总可以对准幕府了吧。。。拜托了。”他躬身施礼。 崇文看着大内持世,微微摇头道:“不,我不要你成为商团众,我要你成为大内家督,然后成为幕府执事。” 仴国是个地震之国,这样的大地震并不算稀奇。山口城中倒塌了不少房屋,财产损失很大,死伤也不轻。不过仴民迅速反应过来,抢救伤员和财物,扑灭火头,并没有过分的惊恐,也不需要周访国府安抚民众,这也是仴民从小都经历过的。 周访国府内部也是一样,家臣仆役有条不紊的清理着废墟,连孩子都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掌灯时分就已经清理了大部分,庭中还有几个家臣举着灯笼,正在挖掘大内持世遗落的佩刀。 府中的木匠已经修缮了一间会客室,大内兄弟就在这里宴请崇文。徐海担心船只有失,不顾天黑去河港了,平井岩太陪着来财牛在警哔室饮酒。 白天的生死救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强烈的戒备心已经不见了,互相压制的心理战也没有了必要。三个人泡了澡,换了干爽的衣物,大内持世不再高踞主位,和崇文相对而坐,持盛在下首相陪,负责侑酒。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汉,惶恐很快过去,气氛显得很轻松。 大内持世诚恳的问道:“东海商团为何不接纳我大内氏呐,莫非大出海还是信不过我么?” 崇文摇头说道:“父子不相同,信不过令尊,并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嘛。。。你只知道东海商团一半团宗,同生死者即兄弟,可你不知道后面还有一句,背兄弟者诛。 如果你将来担任幕府执事,就一定会与我东海商团谈判仴国的未来,那么你是站在幕府一边,还是商团一边呐? 若你站在商团一边,就会出卖幕府利益,那是对角根氏的不忠。若你站在幕府一边,商团就会认为你背叛了兄弟,会有无数杀手千方百计的杀你。这不是你我赤心相交的本意,我不想让我的朋友为难,你只能在两者之间选一个。” 大内持世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想到让我成为幕府执事呐?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会认为这是个天大的玩笑。”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因为我信任你。”他举起酒盏喝了一口酒,把酒盏放在餐几上,大内持盛端着酒壶亲自给他侑酒。 崇文颔首致谢,然后才说道:“我希望未来是一个开放和富饶的仴国,能够与我东海商团合作的仴国。可是我遍观仴国的权贵,都是自私贪婪,目光短浅之辈,他们是仴国的蛀虫,只能让仴国越发贫弱,这不符合商团的利益。。。仴国的权贵,就是我商团的敌人。 东海商团能够打败幕府军,甚至推翻幕府,但是商团不可能统治仴国千万户人民。 那么仴国的未来应该交到谁手里呐?我一直在为此事苦恼,也是商团和仴国总局不能下决心开战的原因,我们可以打烂仴国,却无力收拾战后的烂摊子。 可是今天我遇到了你,一个在生死关头,依然顾念他人的人,一定值得信赖。就在那一刻,我找到了未来仴国的统治者,一个愿意与东海商团合作,一个能够代领仴国走向繁荣的人。 不,你不是你父亲,也许你的才具不如他,但你有一样令尊永远也没有的东西,就是一颗仁心。我想你们的母亲一定很伟大,养育了你们和浓姬殿下,我能见见他么?” 大内持世痛苦的摇摇头,说道:“母亲大人过世已经6年了,仴国女人长寿者少。” 崇文叹息一声:“那太遗憾了。” 10 大内持盛岔开话题,问崇文道:“那么在大出海殿下心中,未来的仴国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崇文沉思片刻,说道:“浓姬曾经问过我,什么是天命,我说天命就是人心,就是德惠于万民。使民少有所教,老有所养,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我梦中的大康就是这个样子,圣人心中的大同,也是我希望的仴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如此才有余钱购买货物,我东海商团才能永远发财。” 他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如今的仴国,百姓大米都吃不上,还谈什么生意。这就是东海商团一定要改变仴国的原因,我们可不想败了性命换来的产业。” 崇文说的随意,却让两兄弟心中震动。仴国武士也是自幼读论语、孟子这些圣贤书的,但是仴人的忠孝仁义只是对家门,并不是对天下。一个武士可以毫不犹豫为家门赴死,也会毫不犹豫背叛幕府或者天皇,又或者当街任意斩杀秽多,名曰试刀。 如今崇文说到了天下人心,让二人有些耳目一新。 大内持世问道:“以殿下看来,我仴国百姓贫苦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权贵。。。古今中外,大康仴国,所有百姓贫苦的原因,都是权贵。所谓汉之豪强,晋之门阀,唐之藩镇,宋之士大夫也。 财富,天生就会向权力集中,所以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到了百姓吃不上饭的地步,国家如何可想而知。” 大内持世皱起了眉头,良久才说道:“如此说来,要改变仴国怕是不容易,我们自古就是一个豪族权贵之国,殿下心中的仴国虽好,却无法实现。” 崇文说道:“是啊,众生皆苦,好东西都不容易实现,可这不是不努力的理由。豪族为何成为豪强?那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广大土地人口,时刻怕人吞并,又想吞并别人,自然就要养兵。手中有了强兵,就要与人争竞,夺取更多的土地人口,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自古以来,仴国的豪强就是这么争来夺去,浮浮沉沉。 不知道多少家族倏忽而起,倏忽而灭,有哪个能得善终?就算是平清盛,源赖朝,也没有几十年武运。不管曾经多么荣耀,都逃不脱子孙灭绝的结果,所谓幽魅是也。 这真是何苦,错了,路走错了,就必然是这样。” 大内持世不解的问道:“那么什么是对的呢?大康上国与此有什么不同么?” 昏黄的灯火下,崇文有些微醺,跪坐长了双腿有些酸麻,他索性放浪形骸踞坐起来,朋友之间也算不上什么失礼。他松了松衽领,说道: “其实过去华族也是这样,杀来夺去,苦了黎民,权贵也一个个不得好死。大约在5百年前,大康出了一位圣君,他看透了世道人心,明白了所有人痛苦的根源,就是豪强权贵。他做的事,说的话,我跟你们学一学,也许你们能悟出些什么。” 大内持世凝眉说道:“在下洗耳恭听。” 崇文饮了一口酒,放下酒盏,想了想才说道:“那位圣君的部下,和现在的仴国豪强一样,拥有很多土地、人口和军队,君臣互相猜忌,至交好友也只能互相提防,每个人都很苦恼。你们看,像不像角根幕府诸公? 有一天,这位圣君把他的部将们请来,请他们喝酒,大家边喝边聊天。圣君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十分短暂,所谓富贵,不过是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使子孙不贫苦罢了。可是你们都手握重兵,君臣能相安么,最后大家都难得善终。 如此哪里有富贵之乐?只有富贵之苦。 圣君说你们不如释去兵权,买些肥美的土地宅邸,为子孙置下产业。再多蓄歌儿舞女,日日饮酒相欢,享受人生。我再和你们结成儿女亲家,子子孙孙,永为亲戚,那么大家还会反目成仇么? 部下一听,这话实在是有道理,就纷纷上表解除兵权,回家享乐去了。从那以后,华族之国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多兵招灾,养士招祸,中国再也没有了拥有一国一城的豪强。” 大内持盛一拍大腿,喜道:“妙啊,这位圣君了不起。” 大内持世点点头,沉思着说道:“这位圣君,就是华族宋太祖,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是在仴国,怕是没那么容易,即使是尊氏公也做不到。” 崇文沉吟良久,才说道:“归根结底,大家养兵就是为了自保,你若能够让天下人再没有攘夺侵渔,谁还会辛苦养兵?争夺土地,也是因为仴国实在贫瘠,除了土地人口,谁也想不出富贵的法子。只要你们眼睛盯着土地,就早晚出现豪强。” 大内持世问道:“难道财富不是来自土地么?” 崇文想了想,说道:“我给你举一例,大康松江府已经出现了千人、万人的织场,所谓买不尽的松江布,收不完的魏塘纱,就是如此。 1斤棉收购价不过15文,可织布1匹,售价65文,除去场地织机人工,织场主1斤棉净赚40文。一个千人织场,每日可产布8千匹,就是说每日净赚纹银320两,每年盈利近12万两!持世我问你,若你有纹银万两,是买田地还是开织场?” 大内持世目瞪口呆,磕磕巴巴的说道:“若是。。。若是万人织场,岂不是。。。岂不是年获利百万!” 崇文笑道:“那是自然,不仅如此,你想想,织场又养活了多少织工?养活了多少木作铁匠?又养活了多少大小行脚商人?如此布匹会越发便宜,人人有衣穿,而官府又能抽取多少赋税?这才是真正的德惠及万民。 不仅是织场,天生万物,哪里不是财源?矿场,船场,丝场,酒场等等等等,都是获利巨万的大财路,哪怕是修路建屋的贱业,坊场河渡的经营,哪个没有大利可图。 你只要让大家把眼睛从土地转到这些财路上,大家不再争夺土地和人口,而是用尽心机争夺金钱,仴国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财东,还有更多的徒伙,人人安居乐业,你们也不会再有坐拥土地人口的豪强权贵,幕府安如泰山。如此,可称为仴之宋太祖,这是圣君的伟业。” 大内持盛喃喃说道:“大出海殿下。。。说的。。。是真的么?人间竟有这等之国。” 他兄长叹一声,拍着膝头说道:“除了你大出海,恐怕也无人能把仴国领向大同。” 崇文却摇头说道:“仴人的事,还是要靠仴人自己,我只能把道理讲给你们,再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可是知易行难,你仴国人分几等,商贾和工匠就是贱业,武士可以随意勒索抢夺,就算是身家巨万,商人又能享受几何?谁还会去拼命创造财富,毕竟全仴只有一个琾城。 一个大出海,改变不了仴国,一个大内持世也不行,能够改变仴国的是千千万万的商贾。他们也许奸诈粗鄙,却是仴国唯一的希望,你待他们以公平,他们就会还你富庶。大宋之所以伟大,抑制豪强,鼓励工商而已,明白这一层,你就能辅佐幕府,成就伟业。” 大内持世呼吸粗重起来,他饮了一口酒,平静了一下心情才说道:“明白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哪一个正直武士不愿为未来之仴国拼尽全力。不仅仅是为了大内氏的生存和荣耀,也是为了不负平生。 我也知道改变仴国离不了商团,我们需要棉花种子,甘蔗种子,需要织机和织工,需要寻脉矿工,需要种牛种羊,需要船匠,我们需要太多的东西。没有你们,仴国什么也改变不了,还是无休止的战乱和痛苦。可是。。。你们要什么呐?”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只要一样东西,钱。我可以跟你讲交情,因为我是人,可是东海商团是一个为利润而生的怪兽。她只认钱,不讲感情;只讲交换,不讲帮助;只要结果,不讲手段。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无能为力。 我们愿意襄助大内家,愿意襄助仴国,但绝不可能是无偿的。仴局契东要为他们付出的每一两本银,每一滴血汗要求回报。这会让你们痛苦,但这也是仴国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们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要么回到过去,在自相残杀中循环,不断重复前人的命运。这样的仴国,不配成为东海商团的生意伙伴,我们会把你们一点一点吞噬干净。 要么,你们低下头颅,丢掉自尊,去忍受痛苦,去经历重生,走向富饶之路。这样的仴国,才有资格跟我东海商团一起,跨越五洲,征服四海,一直到日月尽头。” 大内持盛神往的重复了一句:“日月尽头啊。。。真想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啊。” 11 早在逃亡的路上,崇文就从刘礼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崇文信任大内持世,因为经过生死考验,在生死攸关的瞬间,两人都向对方伸出了手,但是不能告诉朋友一切,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宋太祖建立了一个富饶的大宋,却不是强大的大宋,他的子孙最终走向灭亡。 既然他看中了大内持世,就要在他脑袋里植入一些东西,让这些东西生根发芽。他希望这些东西变成瘟疫,由一个病人传遍仴国各个阶层,深入每个人的内心。 这个瘟疫就是一个念头,一个思想:仴国要成为一个弱兵的财富之国,只有如此,才能人人生存,家家兴旺。他要让仴国的权贵和豪强人人喊打,再也没有生存的土壤。没有强人的国度,才是东海商团安全的利润之源,也永远不会成为大海对面华族的威胁。 为了这个目的,崇文在灯下和大内氏诚恳的谈了整整一夜。他成功的让大内兄弟接受了他的瘟疫,从此陷入不可救药的精神疾病之中,但是这种疾病对仴国百姓没有坏处。 再没有比大内持世更合适的病源体了。 这位仴国权贵久经战阵,深知黎民之苦。而且受过很好的儒家教育,笃性仁厚正直,有一颗仰慕英雄,渴望伟业之心。 他还是仴国顶级权贵的嫡子,他将继承仴国最具有商业活力的中国地区、近畿和泉国和虎视近幾的纪伊国,这让他具备了成为幕府执事,掌握整个仴国大陆政治的资格。他还是浓姬的长兄,和龙王岛有天然的亲近感。更妙的是,他还是孙三郎的亲兄,他不可能阻挡孙三郎成为平海将军。 如此,仴国将变成两个权力实体,陆上的仴国和海上的仴国。陆上的仴国掌握着货物,海上的仴国掌握着航线,只有这两者结合起来,才可能成为东海商团的威胁。而这两个权力实体,又出自一个家族,至少一两代人不会出现互相吞并,混合为一的可能。 现在,一张大网已经编织好,到了踢开那些绊脚石的时候了。 崇文睡了一个无比舒心的大觉,自从到仴国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睡的如此安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时分,站在回廊向外看,花匠在收拾庭院,木匠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房屋,周访国府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原状,不得不让人佩服仴人的勤勉和富有经验。 一个家臣正冲木匠大吼:“换木锤,包上厚布,不知道贵客正在休息么!” 崇文咧开嘴笑起来,多么生机勃勃的世界啊。 周访国府的侍女伺候崇文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武士服,引领他到一间干净舒适的起居室用餐,大内持世正在等着他。 崇文一边和大内持世对坐而食,一边叮嘱他道:“关东之战已经箭在弦上,一旦义诠将军薨,近畿的大战也不可避免。不管是大内家和细川家因为夺位之争,还是斯波家和大内家因为和泉国,还是赤松家和佐佐木家因为摄津国,总之一定会有战乱。 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要按兵不动,东国的事情就交给我东海商团去办好了,到时候,我们还你一个太平幕府。” 大内持世问道:“我手握2万大军,足以为未来的仴国出些力气,为什么要按兵不动呐?” 崇文说道:“你在西国,远离近畿,海路又不通,你兴师动众又有何用?最要紧的是,你要保存实力,不要牵涉到幕府乱七八糟的恩怨中去,暗中养望。一旦仴国大定,所有的权贵都倒掉,你才能顺理成章的接任幕府执事。” 大内持世忧虑的说道:“若是周访国府在战争中寸功未立,如何谈得上威望。” 崇文放下竹箸,看着大内持世说道:“未来的战争,是瓜分幕府遗产的不义之战,必然会遭到史书唾弃。它带给你的不会是名望,只能是污点,我希望未来的幕府执事没有瑕疵。 我会替你把那些讨厌的绊脚石都踢走,如此你才能没有掣肘的治理仴国。可是那些权贵树大根深,不可能清除干净。如果那些残余势力要恨,就恨我们东海商团吧,岂不胜于他们恨你?那时你出面略做安抚,正好收拾人心。” 大内持世略一沉吟,说道:“明白了,殿下也是一片苦心,不过我可不会感谢你,我知道这都是有代价的。” 崇文大笑道:“正是。不过你也想一想,我东海商团仴国通商总局20多位契东,若是输掉了这场大赌局,岂不是都要倾家荡产,我们担着天大的干系,当然有资格要求回报。” 两个人都有意不提未来东海商团与幕府的通商条约,因为第一,现在幕府并未瓦解,持世也并没有当权,一切都是空谈。 另一层嘛,当然是因为这个问题太敏感,必然会有巨大的争论。如果现在谈论,很可能不欢而散,已经达成的协议也无法执行,这是双方都竭力避免的局面。 大内持世有些忧虑的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父亲大人的安全,他兵力太弱,又被隔绝在东国,实在是凶险。”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崇文的眼睛。 崇文也看着大内持世,说道:“虽说你父亲也是商团的绊脚石,但我不会让他完蛋,他完蛋了就意味着幕府赢了,对东海商团不利。商团不会因为私怨,就得罪仴国未来的统治家族。” 除了表面的原因,崇文不让周访国府参与近畿战争还有更深的道理。一旦大内持世率领这支大军在堺港登陆,他很可能失去对这支军队的控制,毕竟大内家的当主是大内义弘,不是持世。这样一来,实力强大的大内义弘将成为仴局的**烦。 崇文不愿看到这个局面,至于大内持世怎么想,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所以,大内持世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这个事情,只要求崇文保证父亲的安全,这应该就是他的底线了。崇文不可能不答应,他不可能杀死浓姬的父亲,哪怕大内义弘确实挡了东海商团的路。 饭后,两个阴谋家移步茶室,继续深谈。 崇文说道:“松浦郡的战事还是早早结束为好,幕府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也没必要敷衍了。把松浦信韦得罪太深对你们没有好处,他毕竟是仴局契东,如果他向团会提出要山口城,团会就为难了。” 大内持世微微一笑,说道:“他应该很清楚,没有我暗中相助,他松浦氏守不住上下松浦郡。不过毕竟松浦义信死了,大内家有负于他,我会送给他一个不能拒绝的礼物,也许能化解两家的恩怨了吧。” 崇文饶有兴趣的问道:“什么礼物?” 大内持世郑重说道:“涩川满赖。” 崇文哈哈大笑道:“这个礼物好,我们也讨厌九州太宰府里的那个家伙。” 他暗暗赞叹,这大内持世也有乖巧的一面。既然东海商团要解决关东管领斯波义将、四国管领细川赖之,最后一个九州探题当然也不能留着。他大内家解决了这个麻烦,总不能说是寸功未立。在仴国三管领之中,涩川满赖是最没有实力的,但也是商团绊脚石无疑。 他这一手又和好了松浦党,又讨好了东海商团,还给自己执政除去了一个麻烦,谁说大内持世是个老实头。 当晚,周访国府几乎完全恢复了大地震前的原样,大内持世下令大排酒宴款待崇文。 如今双方是盟友关系,自然一切热情周到。当然,这样的结盟是秘密的,只有大内家5位笔头家老列席宴会,盛陈歌舞,宾主尽欢。宴罢,醉醺醺的崇文又享受了一把豪华木桶浴,两个绝色仴姬侍寝。崇文抖擞精神,如常山赵子龙杀了个七进七出,好不畅快。 崇文颇有些得意,入娘的,爹欺骗了我,我就把儿子拉过来,最终赢的还是我! 醒来之后才有勇气面对现实,他还远远没有赢,只是形势对他越来越有利而已,最终的决战还没有到来,征途依然漫长。 即使他赢了仴国,他赢得了永济么?那才是真正的巨人,是他的终极对手。现在的他,还远远没有资格向南京咆哮,即使他赢了仴国,依然没有资格站在那个怪兽面前。 收拾好行装,崇文向大内持世告辞了。 双方都不愿天下人知道他们的盟友关系,大内持世不能大张旗鼓的送行,大内持盛代表兄长陪同崇文到山口港登船。 山口城还能看出地震后的景象,倒塌的房屋还没有重建起来,还能够看到断裂的桥梁,翻倒的树木。不过街道已经清理干净,通行无碍,看不到死伤者,路人都面色平静。一部分山口人已经恢复了日常生活,东西两市已经开市,武士照常上值。 街面儿上人来人往,戴着大斗笠,挑着蔬菜担子的近郊农民赶往东市方向。行路的武士相遇,互相颔首致意,妇人背着孩子匆匆而过,满面胡须的托钵僧盘膝坐在屋檐下化缘,一个游方郎中打着幡旗,摇着铃铛。更远的地方,几个非人部族乞丐坐在树下挠痒痒。 崇文和大内持盛并肩而行,来财牛在他们身后跟随。春光明媚,大家心情都不错,一路有说有笑。 大内持盛惊讶的说道:“什么,大康女人都要把脚裹小么,那又是什么样子?” 崇文猥琐的笑道:“如同菱角一般,见过么?荷塘里的菱角。。。” 12 正路过那一身土黄僧衣的托钵僧,那僧人缓缓把钵盂放在地上,却从宽大僧袍中摸出一根3寸吹管,含在口中,鼓腮而吹。吹管中飞出一枚细细吹针,正中崇文身侧的大内持盛。 崇文正在说笑,忽见大内持盛站住了,左手捂住了右肩,面露恼怒之色,目光缓缓转向那托钵僧。那老僧扔掉吹管,并不站起身,从地上抄起一根手臂粗细的竹杖,两头包铜,迅猛的向大内持盛腰部横砸过来,来势凶猛,带着劲风。 大内持盛强忍着眩晕的感觉,猛然拔刀向托钵僧横砍过去。两人几乎同时出手,那老僧没想到大内持盛中毒之下,反击依然如此之快,刀势如此之猛,禅杖出手刀锋已到眼前。他下意识的一缩头,刀锋掠过他的僧帽,削下一块头皮,鲜血飞溅而出,老僧委顿在地。 大内持盛也遭到重击,扑倒在地,多亏他反击凌厉,迫使托钵僧禅杖一沉,击在他后臀部,力道也差了许多,不然这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腰。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崇文并不慌乱,大喝一声拔出一文字仴刀,准备迎敌。 游方郎中扔掉幡旗,双手持着山字三刃短剑从后面扑上来。刚刚停住行礼的一个武士忽然拔刀,从侧面冲来。正面几个乞丐发一声喊,手中三菱手里剑飞向崇文。刺客配合默契,崇文顿时三面受敌,且每一面的袭击都凌厉异常,让他顾此失彼。 突然的变故让街上一片大乱,行人四散奔逃。卖菜的农民扔下担子,撒腿就跑。背孩子的仴女尖叫着蹲在地下,把孩子死死抱在了怀里。刚刚行完礼的另一个武士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崇文有些手忙脚乱,侧面的武士一刀砍来,他不得不挥刀挡住刀锋。而乞儿抛出的三菱手里剑已经飞到面前,他知道那是有毒的,一旦命中,有死无生。 正在绝望之间,忽听一声虎吼,一座肉山挡在他身前,4枚手里剑几乎同时钉在来财牛胸口。原来来财牛看到形势危急,推倒身后的行人暂时拦住了后面偷袭的游方郎中,自己一跃而起挡在崇文面前,生生扛住了那几枚巴掌大的暗器。 侧面的武士一刀不中,一个巨大阴影忽然遮住了日光,不由得一愣。生死之间哪容愣神,崇文大吼一声合身扑到他怀里,一文字大刀当胸而入,将那武士刺了个对穿。崇文这一扑用上了全身之力,那武士大叫着仰面朝天而倒,崇文也扑倒在他身上,滚做一堆。 突袭时机掌握的太巧妙,正是崇文全无提防之时,刺客身手敏捷,动作迅猛,要的就是一击必中。哪成想遇袭的三个人都是久经战阵,临敌经验丰富,就算是遭到突然袭击,依然有反击之力,刹那间双方多人受创倒地。 几个乞儿抛出手里剑就扑过来,手上都戴着精铁打制的手甲钩,钩锋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蓝光。好个来财牛,向前胯一大步,背后的巨斧已经抄到了手中,从右向左斜向猛砍,将一个乞儿头颅砍飞,巨斧余势未消,将另一个乞儿斜肩带背斩为两段。 鲜血碎肉冲天而起,洒满了大片街道。剩余的两个乞儿依然不顾死活的扑过来,后面的游方郎中已经刺倒行人,短剑刺向来财牛门面一样宽阔的后背。 来财牛被前后夹击,已经没有了腾挪的空间,身上的毒又堪堪发作。黑塔巨人虎吼一声,奋起余威砍倒一个,踢翻一个,背后却是一声惨叫。 原来那个愣住的武士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当街刺杀,千钧一发的时刻,这武士突然正义感爆棚,拔刀斩了背后偷袭的游方郎中。 此时崇文摆脱了纠缠站起身来,看着来财牛脚步踉跄,歪歪斜斜的倒下。被踢倒的乞儿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手中铁爪向来财牛抓下来,那刺客矮小,手臂只及巨人胸腹。崇文疾冲一步,大喝一声,一文字宝刀从上而下将那乞儿斩杀。 这一刀含恨而出,力道猛的惊人,刀刃将那乞儿的头颅砍成两半,刀身居然嵌在胸骨上。 说时迟,那时快,这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不过顷刻之间,死伤者就倒了一地。崇文踢倒乞儿,拔出一文字大刀,大口喘着粗气,警惕的向四周观察。 那武士颔首道:“在下大内家臣香取泽五郎,他们是阿须陀党,被人收买的佛门杀手,这些手里剑和吹针都有毒,你的朋友要马上救治,不然有性命之忧。” 崇文以华礼拱手道:“在下龙王岛大出海,多谢援手。” 那武士十分义气,一脚踢开旁边屋敷的院门,把大内持盛先拖进院子。崇文定了定神,见几个杀手死的不能再死,只有那托钵僧头顶受的不是致命伤,他走过去想抓个活的。抬起下巴一看,那老僧满脸铁青,舌头吐出,已经服毒自尽了,崇文摇摇头,只得作罢。 走到软倒的来财牛面前,抄起巨人双膀,哪里拖的动。刚才那几下虽然只是瞬间发生的事,可太过惊险,精神极度紧张,现在两臂腰腹还是酸软的,发不上力。香取安置好了大内持盛,奔出来帮忙,两人合力才把来财牛拖到亭院中。 房主人见刺杀就发生在门前,两个浑身是血的家伙拖着半死之人进了家中,哪敢上前啰唣,一家人躲在廊后战战兢兢的扒头观看,大气也不敢出。 香取泽五郎找到大内持盛臂上的毒针,拔出来扔在地上,年轻的武士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已经昏厥了。香取说道:“他是主公之子孙次郎殿下,大出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我马上去请医生救治。” 崇文一边拔出来财牛胸前的暗器,一边说道:“这毒猛恶的很,现找郎中怕是来不及。我有解毒的药物,你去找主人要些水来,最好再要个钵盂捣杵。” 武士香取大步走进宅邸,大呼小叫的向主人讨要一干物事。崇文则清理了来财牛的伤口,将黑腥的毒血一口口吸出来,直到流出的血液鲜红才作罢。又用清水清洗干净伤口,扯下袍襟给他裹好,止住了血。 这时候香取泽五郎找来了钵盂捣杵,崇文从怀中取出两枚黄魟针。他曾经被这东西毒翻过,五峰船主吴直后来告诉他,这东西不仅能毒人,还能解百毒,端的是好东西。崇文哪里肯放过,就向他讨要了几枚,没想到今日排上了用场。 他不知道对不对症,不过这时候管不了许多了,总不能看着他二人毒发身死。他在钵盂中捣碎魟针,和在清水里,给他二人强灌下去,然后就只能听天命了。 崇文有些疲惫的坐在宅子回廊的台阶上,香取泽五郎却十分机警,他担心会有第二波袭击,手按佩刀站在院门廊下,警惕的观察着外面的街道。 若说崇文的敌人遍及仴国,有人买凶杀人并不稀奇。可是知道自己到了山口城的人却不多,而且都是自己绝对信任之人,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发动袭击呐? 莫非是大内家的仇家,主要目标是持盛,自己和来财牛只是碰巧吃了瓜落?他微微摇头,这也太巧了,怎么正好就是自己在身边的时候行刺。。。不不,这于理不合。 那么问题还是出在平户,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呐?总堂或者花世界有人勾结幕府?他一个一个想过来,还是不信,因为自己死了没有人会得到好处。 正在胡思乱想,大内持盛醒了,面色依然惨白,无力的手扯住崇文衣袖,虚弱的说道:“不是。。。兄长。” 崇文见魟针对症,心中微微一松,他握住大内持盛的手,好言劝慰道:“我知道,他要杀我在周访国府就动手了,没必要搭上你的性命。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将养就是。” 香取泽五郎转过头,一脸迷惑的看着说话的二人,崇文笑着对这武士说道:“香取大人,你什么也没有听见,你只要知道我们是大内家的朋友就好,你没有做错。你救了我们的性命,龙王岛必有回报,那些雇凶杀人的也跑不掉。。。我们恩怨分明。” 香取泽五郎躬身说道:“大出海殿下言重了,任何一个正直的武士,都不可能眼看着有人当街行凶,在下不求回报。” 崇文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因为说话间大队武士闯进了院子,为首的正是大内持世。周访国府之主一脸惊慌,疾行几步走上前,躬身赔罪道:“好险,实在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你们伤在哪里了。” 崇文见他焦急之色不像是作伪,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他故作轻松的说道:“我们伤的不重,就是他二人中了毒,刚刚服了解药,看来没有大碍。” 香取泽五郎跪倒向少主行礼,大内持世说道:“你做的很好,没有给大内家丢脸,从现在开始,你的知行是2千石了。” 13 香取又惊又喜,慌忙谢恩。没想到一场见义勇为竟然真立了大功,还受到了少主的赏识,自己在大内家的地位又提升了不少。 平井岩太早抢上几步蹲在大内持盛身边,略微询问几句,又检查了眼睛和伤口,确认正在好转。又查看了来财牛的伤势,也没有性命之忧,这才站起身来,喝令武士把两个伤号抬到屋子里,把那一家主人赶到厨下。 山口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大内持世有些丢了颜面,他大声喝令家臣马上去查刺客的来历。虽然他知道希望渺茫,那些阿须陀党做事干脆利索,行刺失败也绝不留活口,从来没有人从他们口中得到过雇主的消息,不过该做的总要去做。 正在忙乱,徐海带着10几个武装水手也到了。这也是大内持世厚道之处,一得知发生了刺杀,立即派人通知码头崇文的同伴,至少显得光明磊落,有助于撇清了自己身上的干系。 徐海一听就急了,立刻带着人进城接应,来到刺杀现场。见大内家的武士正在清理刺杀现场,四处都是倒毙的尸体,街面上血肉碎骨飞了一地,惨不忍睹,可见厮杀之惨烈,看的徐海心惊肉跳。 进得宅邸,好在崇文没伤,身上的血都是刺客的。来财牛虽然伤重,也没有性命之忧,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他没有向大内持世见礼,只是向崇文说道:“这地方不能呆了,咱们马上登船回平户。” 大内持世说道:“来财牛中毒不轻,要慢慢调理,怕是受不了海上颠簸。” 徐海没好气的说道:“莫非还要把我们的人留在这里,给你当人质不成?” 大内持世被徐海怼了一句,有些尴尬,崇文劝道:“阿海你不必说气话,持世大人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持盛也受伤不轻。”他转过头又向大内持世说道:“龙王岛兄弟都是耿直粗鄙的性子,言语冲撞之处你别介意。” 大内持世躬身说道:“对不起了,山口城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太丢脸了,请大出海殿下和徐大人原谅。如果不是持盛奋勇受伤,我会让他切腹谢罪。” 崇文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持世大人休矣,此事再也休提,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过看来有人不太喜欢我们两家走动,最近你也要注意安全了,不要遭了小人暗算。。。尤其是身边的人。” 大内持世点点头,说道:“有劳殿下费心了,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们一个交代。如果殿下不嫌弃,来财牛大人就留在周访国府养伤吧,我们会照顾好勇士。” 崇文想了想,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来财牛躺在里间,薄薄的纸门挡不住声音,听见崇文要把他留在这里,急的拉开门说道:“大出海在危难之中,我不能离开。我中的是蛇毒,在巴塔哥尼亚,蛇毒并不致命。” 见这巨汉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崇文也不忍把他丢在山口城,他转向大内持世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他回平户吧,海上人家多经风浪,没那么脆弱,也许船上对他的伤还有好处。” 大内持世见他们一定要走,也不好强留,他向平井岩太说道:“去派人把我的八肩步辇抬过来,把来财牛大人送到船上。” 平井岩太大声应道:“是。” 在大批大内武士的暗中保护下,崇文一行顺利登上船只,拔锚启航了。崇文下令推出一门2斤半子母铳,向空中开铳,没有装炮子。这是向大内持世致敬,表示东海商团不会误会他,也是向暗处的敌人示威,任何诡计在大炮面前都是无用的挣扎。 遮洋船顺利驶出外海,海上风平浪静,一群群褐贼鸥在海面上自由飞翔。崇文站在艉楼回廊上,向远处海天相接之处眺望,眉头凝成了一个川字。 徐海余怒未消,恨恨的说道:“这入娘的大内父子实在是灾星,和他们打交道就是入娘的送死,我看团会未必信得过他。” 崇文微微摇头,说道:“没有大内持世,也许我就被埋在周访国府二堂了,他不是那样的人。阿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问题是出在平户。” 徐海吃了一惊,诧异的看着崇文道:“你是说。。。我们有内贼?可是我们的人通仴能有什么好处,幕府是要把我们一律遣送回南京的啊。” 崇文说道:“我不愿意那么想,但是不能不那么想,我琢磨着,花世界也不是铁板一块,比如那个瞎子老按摩师。” 徐海想了想,说道:“他一个老瞎子,怎么会知道你到山口的事情。”他忽然抬起头,眼中闪出一丝恐惧:“你是说。。。你是说小百合?” 崇文看着远处的大海,没有说话,脸上笼罩着阴云。 遮洋船顺利驶过本州南部海岸,穿过马关海峡,进入西仴国海。船行到马岛、六连岛海域,忽然前方海平线出现一只船队,不似一般船队呈纵队行驶,却是一条横队,就如同作战队形一般。 崇文有些紧张,下令升滚海龙王旗,将6门大铳推出,水手们也弓上弦刀出鞘,准备作战。虽说这里是松浦党的地盘,可也难说没有穷极无聊的家伙见财起意。 来船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清楚船型和旗号,是大康中型福船。徐海一把拉住崇文,压抑着激动说道:“大出海,你听,他们在唱歌。” 崇文侧耳倾听,海风送来隐隐的歌声:“穷岛迷孤青兮,飓风荡颓寒。不知是海口兮,万里空波澜。。。蛟龙兮恃幽沉,怒气兮雄屈蟠。峥嵘扶秋阴,挂席潮如山。。。”这是战歌,龙王岛战歌,正在成为东海商团的战歌! 忽然,上斗瞭望手兴奋的大叫起来:“滚海龙王旗!是咱们的船队,是康船!”崇文的手紧紧扣在回廊栏杆上,甚至能听到身边的徐海长长出了一口气,花和尚强压激动说道:“是二出海,二出海回来了!” 崇文等这支船队太久了,在大海上,仅有金银和交情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船,需要火铳和大炮,否则他就是个空头团老,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有了这支船队就不一样了,他为仴国画的路线图瞬间成为了可能,崇文尽量平静的说道:“入娘的,开炮!跟他们打个招呼!” 一炷香时间之后,一艘小艇划到遮洋船侧,二出海刘关带着鲶鱼仔,大炮炥、海里青、徐义、刘怀德等几个老人登上船头,崇文和徐海迎上来。 鲶鱼仔抢上几步拜倒:“大出海,总算又见到你了。。。”只说了一句,眼中顿时泪光盈盈。 崇文拉他起来,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南山众义祠不肯收我。入娘的,你这都快娶媳妇的人了,咋还哭鼻子。” 二出海哈哈大笑着走上前,抱拳拱手道:“大出海,我回来了,现在我们兵强马壮,你说打谁,我们就干他娘!” 崇文一拳捶在二出海胸口,笑骂道:“入娘的,这么晚才回来,狗都打不着了。” 大炮炥、海里青等人一起拥上前,和崇文、徐海手拉手拢在一起。龙王岛众如同即将厮杀的狼群一般,高声长啸,向整个仴国挑衅,我们来了,就是要干他娘!把遮洋船的新水手看的一脸懵逼,这都是入娘的什么人啊。 龙王岛众这次生离死别,很是凶险,都有些激动过头了,好一顿折腾,才聚到舶长舱,二出海刘关向崇文叙述了离开福江岛之后的详情。 膏血鸟船奔龙王岛之前的事情,崇文大体都知道了。离开龙王岛之后,二出海刘关率领老兄弟走旧航线,直航吴淞口,在口外一个无人荒岛茶山隐藏起来。阿班白杰在一个风高之夜偷偷潜入宝山所,化妆潜入所城,找到了兄长白松,又悄悄联络上了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刘明善以视察崇明沙千户所海防之名,单船来到茶山岛,和兄弟刘关见了面。并且告诉了刘关一个大消息,由于燕王南下,漠北黑鞑又有蠢动迹象,朝中有人秘密提出迁都北京,刘明善作为大康勋臣,有可能要扈从北上,拱卫辽海。 刘关也告诉兄长,龙王岛正在图谋仴国,准备干一票大买卖,把幕府权臣全干翻,把仴国控制在康商手里。刘明善让兄弟带话给大出海:要想留住镇海卫这个陆上强援,只有大股海贼袭扰吴淞,激荡大康海疆,让永济离不了他。 崇文皱了皱眉,说道:“商团现在进迫大康沿海,还是太早啊,怕是团户有怨言。” 二出海刘关说道:“大股不行,小股袭扰总是可以。老柴、吴直他们在双屿、烈屿附近还有不少同党,我龙王岛出钱就是,不用商团出面。” 崇文不置可否,仰首说道:“你接着说,后来如何了?” 二出海说道:“我说你让我们袭扰吴淞口,总不能让我们赤手空拳,我们要船要炮要人,而且我们拿金子买,不白拿镇海卫的。兄长同意卖给我们3条2百料鸟船,2条3百料海沧船,船械铳炮都备齐,附送2万斤**,2千条火铳,子药火绳携行具都入娘的配齐。 但是人他可没有,得我自己去招募,镇海卫少了船可以说是遭遇风暴,一下子少了几百水手可说不过去。如此我用8千两金子换来了船队和铳炮,然后我就开始四处招募人手,所以拖到现在才到平户,不然2个月以前就回来了。” 崇文奇道:“现在南京禁海如此严厉,你总不能明目张胆招募海贼吧。” 14 二出海笑道:“这个大出海就不知了,自古出海为盗都是杀头的生意,哪有光天化日张榜募人的,都是拖篙征夫。 薄暮时分,拖着竹篙在街道上行走,渔民听到竹篙声,就知道这是海外征夫了。愿意出海挣搏命钱的,就跟在竹篙之后,若是渔场淡季,很快就能征集大队人手。” 崇文赞道:“厉害。。。只是到了龙王岛,他们可就回不去了,岂不是害了他们家人。” 二出海说道:“大出海放心,咱们龙王岛是阿妈贼之岛,我岂有不知。到了澳口我就跟他们说清楚,愿意扎根龙王岛的才阖家上船,不愿和我们同生共死的,当然也不勉强,让他们回去就是。不过这只是水手,有些人嘛,就不能太客气了。” 崇文叹道:“咱们龙王岛确实缺人手,可总不能绑人出海吧。” 二出海大笑道:“我可没大出海想的精细,绑人出海又如何?若是仅仅招募水手,也就是几天的事情,可是我一想,咱们龙王岛太需要手艺人了。我就派人到岸上打听各种工匠,白日都摸清楚,到了天黑,我们就乘小船登岸,呼啸而入,把匠人全家绑走。” 崇文苦笑道:“入娘的,倒也干脆利索。。。足足两个月,你绑了多少人?” 二出海说道:“我们绑了几船的木匠、铁匠、篾匠、箍桶匠、纸匠、石匠、皮匠、船匠、裁缝、看病先生、织工染工、砖瓦匠、烧窑工等等等等,有用没用的全让我掳来了,还有小唱、厨子、马夫轿夫,教书先生,新来的这些混账哪知道我龙王岛要啥人,反正有手艺的就绑。” 崇文大笑,拍着大腿说道:“都要都要,入娘的,谁说咱龙王岛就不要厨子小唱了,那是咱们的家,你不想日日吃饱喝足,对着石头发呆吧。” 二出海说道:“我们绑了总有4百余人,把船塞的满满的。后来掳人掳发了性,索性我们潜到镇海卫城,把火器监制火铳的铁匠,兵杖监制甲胄的匠人一股脑都掳到了船上。” 崇文笑的前仰后合:“入娘的,你兄长不跟你翻车么?” 二出海两手一摊,说道:“他让我骚扰沿海,正和他意,他为何责备我?” 众人皆大笑。 崇文问道:“这些人现在哪里?” 二出海说道:“都送到龙王岛了,还有水手们的家眷。如今的龙王岛可不是咱们那时候的样子,阿谦操船杀人不行,领着大家干活却是一把好手。龙王城渐渐起来了,那些贼厮鸟哪里有过如此好日子,都要为大出海效死呐。” 崇文摇摇头,说道:“还是那句话,只有跟我们同生死的,才是好兄弟,现在他们还不够格。” 二出海大笑道:“所以这些家伙叫嚷着要屠了福江岛,差点坏了大出海的大事。不过这回我狠狠揍了毛海峰那小子一顿,不管他说什么都揍了再说。” 崇文责备道:“你也太莽撞了,现在都是东海商团,同生死的兄弟,你怎么能对自己人下手。” 二出海手伸到后脑挠了挠,说道:“那时谁知道东海商团,也不敢信姓毛的小儿。不过那小子说的像真的一样,我们也没有在木场町杀人,只是带着毛海峰到了平户,妈祖庙和花世界转了一大圈,才知道他说的都入娘的是真的。 不过让我们在平户城蹲着可呆不住,对大内家的人我实在不放心,我们得到山口城给他几炮。这些仴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性子,你不给他点颜色看,他们就不会乖乖听话。没想到船行到松岛、加唐岛海域,忽然遇到大地动,差点送了大家的性命。 多亏我们躲进加唐岛一个澳口,那地动引发海啸,潮头如山一般,若是在海上,我们必死无疑。等风平浪静,修好船只,已经是几天以后。弟兄们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准备一路杀过去,干翻大内家那些海上小鬼儿,刚到这里就遇见了你们。” 崇文说道:“你们来的正好,如此咱们的生意才有胜算。不过还是要先回到平户再做计较,虽说现在咱们阔了,可是光靠龙王岛也干不成大事,还是要靠商团的力量。” 二出海探询的看着崇文,问道:“生意到底要怎么做,如何动用东海商团这么多的船人。” 崇文站起身,负手看着大海另一面的仴国河山,良久才说道:“我要把仴国变成一个大聚宝盆。。。我们的聚宝盆。” 崇文带着船队回到平户城,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也没有大张旗鼓。东海商团众以为大出海只是回了趟龙王岛,没有人想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去了山口城。 下了船,徐海早陪着二出海一干人等奔了花世界,抬着伤势不轻的来财牛。这些杀才上回匆匆忙忙就走了,还没来得及找些乐子。崇文只带着鲶鱼仔奔了妈祖庙,他要马上和几个团老合计合计,看看如何利用目前的有利态势。 一回到妈祖庙,首先就看到了桦山资久父子,没办法,只能在小客厅先见了他们。桦山资久见面就向崇文行大礼,说道:“在下有负大出海厚望,实在对不起。” 崇文板起脸说道:“你害的不是我,是入娘的你自己,如今琉局张大掌柜已经从东番打狗港启航,大举登陆琉球本岛,到时候桦山家恐怕连渣渣都剩不下,如之奈何?” 桦山资久垂泪道:“我坊津水军也为龙王岛航线出过死力,这次虽然没有打进琉球,可是也征服了奄美和德之岛,3千九州海贼葬身鱼腹,琉局不能昧良心侵吞我们的血汗啊。” 崇文冷冷道:“我东海商团只认兄弟,不认外人,飞龙王要对整条航线动手,我又有什么法子。还有,你欠我的贷款,也到归还第一期本息的日子了,你不会赖账不还吧。” 桦山资久泪流不止,伤心的说道:“桦山家虽鄙陋,也不会欠债不还,南征琉球的商货刚刚在平户出手,得了白银30万两之巨,桦山家还得起钱。”他从怀中掏出一面滚海龙王旗,双手捧在崇文面前,说道:“可是大出海殿下如此相逼,对得起这面旗帜么?” 崇文看了月代头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差点喘不上气来。好久才指着桦山义政说道:“快把你父亲扶起来,几句说笑也经受不起,入娘的,半大老头子,效小儿状哭哭啼啼么?” 桦山义政搀起他父亲,收好了龙王旗,扶到椅子上坐下来,自己站在身后伺候。鲶鱼仔奉上香茗,也站在崇文身后,偷偷冲桦山义政眨了眨眼,两个少年相视一笑。 崇文好容易才止住了笑,说道:“你这个笨蛋,现在才敢到平户来见我,你可真是个傻瓜,再晚一阵子,你那狗屁奄美就真保不住了。” 桦山资久摇头叹道:“这次琉球之战,九州海贼死的太惨,出去几千,回来只有几百,一直在坊津纠缠不清,我实在脱不开身。” 崇文看了月代头一眼,懒得揭穿他的敷衍,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我这是口渴,没有逐客的意思。我就跟你说一件事,只要你加入东海商团,就不要怕打败仗。 商人只看利之大小,不看事之难易。事越难,利就越大,寻常生意我东海商团也看不上。我等干的就是别人不能为、不敢为、不屑为之事,所以我们从不以败仗为耻,我们的羞耻是畏难怕险,有钱不敢挣。” 桦山资久垂首道:“在下明白了,有东海商团的财力船力,所有顽抗早晚会被推倒。在下愿入团,纳银20万两成为柜坊契东,桦山家还要入仴局和琉局,这次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仴国和龙王岛航线拿下来。” 崇文笑着说道:“你的财力人力都不够,就不要贪多无厌了。将来琉局和仴局就以奄美大岛为界,以南属琉局,以北属仴局,如此你也能保住你的狗屁奄美和德之岛。不过既然你要入仴局,就要跟我们再闯一遭琾城了,这次我们和幕府有一笔旧账要算一算。” 桦山资久头一缩,颤声道:“幕府。。。难道商团要和幕府开战么?” 崇文看着桦山资久说道:“怎么,你怕了?你又不是没跟细川家干过,不过如此。” 桦山脸色越发苍白,舔了舔嘴唇才说道:“幕府。。。可是有数万大军,商团可有胜算?” 崇文正色道:“你若害怕,没人强迫你入团。” 桦山义政忽然手捂在嘴上干咳一声,桦山资久咬咬牙,说道:“桦山家没有信不过大出海殿下的道理,我入团,我等和幕府势不两立。” 崇文大笑道:“这就对了,只是你实力太弱,怕是难立大功。这武备嘛,还是要大大添置些,正巧龙王岛到了一批铳炮。。。” 桦山资久精神一振,说道:“此事大出海早就答应我的,无论如何要卖给我一批。” 13 香取又惊又喜,慌忙谢恩。没想到一场见义勇为竟然真立了大功,还受到了少主的赏识,自己在大内家的地位又提升了不少。 平井岩太早抢上几步蹲在大内持盛身边,略微询问几句,又检查了眼睛和伤口,确认正在好转。又查看了来财牛的伤势,也没有性命之忧,这才站起身来,喝令武士把两个伤号抬到屋子里,把那一家主人赶到厨下。 山口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大内持世有些丢了颜面,他大声喝令家臣马上去查刺客的来历。虽然他知道希望渺茫,那些阿须陀党做事干脆利索,行刺失败也绝不留活口,从来没有人从他们口中得到过雇主的消息,不过该做的总要去做。 正在忙乱,徐海带着10几个武装水手也到了。这也是大内持世厚道之处,一得知发生了刺杀,立即派人通知码头崇文的同伴,至少显得光明磊落,有助于撇清了自己身上的干系。 徐海一听就急了,立刻带着人进城接应,来到刺杀现场。见大内家的武士正在清理刺杀现场,四处都是倒毙的尸体,街面上血肉碎骨飞了一地,惨不忍睹,可见厮杀之惨烈,看的徐海心惊肉跳。 进得宅邸,好在崇文没伤,身上的血都是刺客的。来财牛虽然伤重,也没有性命之忧,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他没有向大内持世见礼,只是向崇文说道:“这地方不能呆了,咱们马上登船回平户。” 大内持世说道:“来财牛中毒不轻,要慢慢调理,怕是受不了海上颠簸。” 徐海没好气的说道:“莫非还要把我们的人留在这里,给你当人质不成?” 大内持世被徐海怼了一句,有些尴尬,崇文劝道:“阿海你不必说气话,持世大人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持盛也受伤不轻。”他转过头又向大内持世说道:“龙王岛兄弟都是耿直粗鄙的性子,言语冲撞之处你别介意。” 大内持世躬身说道:“对不起了,山口城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太丢脸了,请大出海殿下和徐大人原谅。如果不是持盛奋勇受伤,我会让他切腹谢罪。” 崇文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持世大人休矣,此事再也休提,就当没有发生过。不过看来有人不太喜欢我们两家走动,最近你也要注意安全了,不要遭了小人暗算。。。尤其是身边的人。” 大内持世点点头,说道:“有劳殿下费心了,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们一个交代。如果殿下不嫌弃,来财牛大人就留在周访国府养伤吧,我们会照顾好勇士。” 崇文想了想,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来财牛躺在里间,薄薄的纸门挡不住声音,听见崇文要把他留在这里,急的拉开门说道:“大出海在危难之中,我不能离开。我中的是蛇毒,在巴塔哥尼亚,蛇毒并不致命。” 见这巨汉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崇文也不忍把他丢在山口城,他转向大内持世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他回平户吧,海上人家多经风浪,没那么脆弱,也许船上对他的伤还有好处。” 大内持世见他们一定要走,也不好强留,他向平井岩太说道:“去派人把我的八肩步辇抬过来,把来财牛大人送到船上。” 平井岩太大声应道:“是。” 在大批大内武士的暗中保护下,崇文一行顺利登上船只,拔锚启航了。崇文下令推出一门2斤半子母铳,向空中开铳,没有装炮子。这是向大内持世致敬,表示东海商团不会误会他,也是向暗处的敌人示威,任何诡计在大炮面前都是无用的挣扎。 遮洋船顺利驶出外海,海上风平浪静,一群群褐贼鸥在海面上自由飞翔。崇文站在艉楼回廊上,向远处海天相接之处眺望,眉头凝成了一个川字。 徐海余怒未消,恨恨的说道:“这入娘的大内父子实在是灾星,和他们打交道就是入娘的送死,我看团会未必信得过他。” 崇文微微摇头,说道:“没有大内持世,也许我就被埋在周访国府二堂了,他不是那样的人。阿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问题是出在平户。” 徐海吃了一惊,诧异的看着崇文道:“你是说。。。我们有内贼?可是我们的人通仴能有什么好处,幕府是要把我们一律遣送回南京的啊。” 崇文说道:“我不愿意那么想,但是不能不那么想,我琢磨着,花世界也不是铁板一块,比如那个瞎子老按摩师。” 徐海想了想,说道:“他一个老瞎子,怎么会知道你到山口的事情。”他忽然抬起头,眼中闪出一丝恐惧:“你是说。。。你是说小百合?” 崇文看着远处的大海,没有说话,脸上笼罩着阴云。 遮洋船顺利驶过本州南部海岸,穿过马关海峡,进入西仴国海。船行到马岛、六连岛海域,忽然前方海平线出现一只船队,不似一般船队呈纵队行驶,却是一条横队,就如同作战队形一般。 崇文有些紧张,下令升滚海龙王旗,将6门大铳推出,水手们也弓上弦刀出鞘,准备作战。虽说这里是松浦党的地盘,可也难说没有穷极无聊的家伙见财起意。 来船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清楚船型和旗号,是大康中型福船。徐海一把拉住崇文,压抑着激动说道:“大出海,你听,他们在唱歌。” 崇文侧耳倾听,海风送来隐隐的歌声:“穷岛迷孤青兮,飓风荡颓寒。不知是海口兮,万里空波澜。。。蛟龙兮恃幽沉,怒气兮雄屈蟠。峥嵘扶秋阴,挂席潮如山。。。”这是战歌,龙王岛战歌,正在成为东海商团的战歌! 忽然,上斗瞭望手兴奋的大叫起来:“滚海龙王旗!是咱们的船队,是康船!”崇文的手紧紧扣在回廊栏杆上,甚至能听到身边的徐海长长出了一口气,花和尚强压激动说道:“是二出海,二出海回来了!” 崇文等这支船队太久了,在大海上,仅有金银和交情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船,需要火铳和大炮,否则他就是个空头团老,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有了这支船队就不一样了,他为仴国画的路线图瞬间成为了可能,崇文尽量平静的说道:“入娘的,开炮!跟他们打个招呼!” 一炷香时间之后,一艘小艇划到遮洋船侧,二出海刘关带着鲶鱼仔,大炮炥、海里青、徐义、刘怀德等几个老人登上船头,崇文和徐海迎上来。 鲶鱼仔抢上几步拜倒:“大出海,总算又见到你了。。。”只说了一句,眼中顿时泪光盈盈。 崇文拉他起来,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南山众义祠不肯收我。入娘的,你这都快娶媳妇的人了,咋还哭鼻子。” 二出海哈哈大笑着走上前,抱拳拱手道:“大出海,我回来了,现在我们兵强马壮,你说打谁,我们就干他娘!” 崇文一拳捶在二出海胸口,笑骂道:“入娘的,这么晚才回来,狗都打不着了。” 大炮炥、海里青等人一起拥上前,和崇文、徐海手拉手拢在一起。龙王岛众如同即将厮杀的狼群一般,高声长啸,向整个仴国挑衅,我们来了,就是要干他娘!把遮洋船的新水手看的一脸懵逼,这都是入娘的什么人啊。 龙王岛众这次生离死别,很是凶险,都有些激动过头了,好一顿折腾,才聚到舶长舱,二出海刘关向崇文叙述了离开福江岛之后的详情。 膏血鸟船奔龙王岛之前的事情,崇文大体都知道了。离开龙王岛之后,二出海刘关率领老兄弟走旧航线,直航吴淞口,在口外一个无人荒岛茶山隐藏起来。阿班白杰在一个风高之夜偷偷潜入宝山所,化妆潜入所城,找到了兄长白松,又悄悄联络上了镇海卫指挥使刘明善。 刘明善以视察崇明沙千户所海防之名,单船来到茶山岛,和兄弟刘关见了面。并且告诉了刘关一个大消息,由于燕王南下,漠北黑鞑又有蠢动迹象,朝中有人秘密提出迁都北京,刘明善作为大康勋臣,有可能要扈从北上,拱卫辽海。 刘关也告诉兄长,龙王岛正在图谋仴国,准备干一票大买卖,把幕府权臣全干翻,把仴国控制在康商手里。刘明善让兄弟带话给大出海:要想留住镇海卫这个陆上强援,只有大股海贼袭扰吴淞,激荡大康海疆,让永济离不了他。 崇文皱了皱眉,说道:“商团现在进迫大康沿海,还是太早啊,怕是团户有怨言。” 二出海刘关说道:“大股不行,小股袭扰总是可以。老柴、吴直他们在双屿、烈屿附近还有不少同党,我龙王岛出钱就是,不用商团出面。” 崇文不置可否,仰首说道:“你接着说,后来如何了?” 二出海说道:“我说你让我们袭扰吴淞口,总不能让我们赤手空拳,我们要船要炮要人,而且我们拿金子买,不白拿镇海卫的。兄长同意卖给我们3条2百料鸟船,2条3百料海沧船,船械铳炮都备齐,附送2万斤**,2千条火铳,子药火绳携行具都入娘的配齐。 但是人他可没有,得我自己去招募,镇海卫少了船可以说是遭遇风暴,一下子少了几百水手可说不过去。如此我用8千两金子换来了船队和铳炮,然后我就开始四处招募人手,所以拖到现在才到平户,不然2个月以前就回来了。” 崇文奇道:“现在南京禁海如此严厉,你总不能明目张胆招募海贼吧。” 14 二出海笑道:“这个大出海就不知了,自古出海为盗都是杀头的生意,哪有光天化日张榜募人的,都是拖篙征夫。 薄暮时分,拖着竹篙在街道上行走,渔民听到竹篙声,就知道这是海外征夫了。愿意出海挣搏命钱的,就跟在竹篙之后,若是渔场淡季,很快就能征集大队人手。” 崇文赞道:“厉害。。。只是到了龙王岛,他们可就回不去了,岂不是害了他们家人。” 二出海说道:“大出海放心,咱们龙王岛是阿妈贼之岛,我岂有不知。到了澳口我就跟他们说清楚,愿意扎根龙王岛的才阖家上船,不愿和我们同生共死的,当然也不勉强,让他们回去就是。不过这只是水手,有些人嘛,就不能太客气了。” 崇文叹道:“咱们龙王岛确实缺人手,可总不能绑人出海吧。” 二出海大笑道:“我可没大出海想的精细,绑人出海又如何?若是仅仅招募水手,也就是几天的事情,可是我一想,咱们龙王岛太需要手艺人了。我就派人到岸上打听各种工匠,白日都摸清楚,到了天黑,我们就乘小船登岸,呼啸而入,把匠人全家绑走。” 崇文苦笑道:“入娘的,倒也干脆利索。。。足足两个月,你绑了多少人?” 二出海说道:“我们绑了几船的木匠、铁匠、篾匠、箍桶匠、纸匠、石匠、皮匠、船匠、裁缝、看病先生、织工染工、砖瓦匠、烧窑工等等等等,有用没用的全让我掳来了,还有小唱、厨子、马夫轿夫,教书先生,新来的这些混账哪知道我龙王岛要啥人,反正有手艺的就绑。” 崇文大笑,拍着大腿说道:“都要都要,入娘的,谁说咱龙王岛就不要厨子小唱了,那是咱们的家,你不想日日吃饱喝足,对着石头发呆吧。” 二出海说道:“我们绑了总有4百余人,把船塞的满满的。后来掳人掳发了性,索性我们潜到镇海卫城,把火器监制火铳的铁匠,兵杖监制甲胄的匠人一股脑都掳到了船上。” 崇文笑的前仰后合:“入娘的,你兄长不跟你翻车么?” 二出海两手一摊,说道:“他让我骚扰沿海,正和他意,他为何责备我?” 众人皆大笑。 崇文问道:“这些人现在哪里?” 二出海说道:“都送到龙王岛了,还有水手们的家眷。如今的龙王岛可不是咱们那时候的样子,阿谦操船杀人不行,领着大家干活却是一把好手。龙王城渐渐起来了,那些贼厮鸟哪里有过如此好日子,都要为大出海效死呐。” 崇文摇摇头,说道:“还是那句话,只有跟我们同生死的,才是好兄弟,现在他们还不够格。” 二出海大笑道:“所以这些家伙叫嚷着要屠了福江岛,差点坏了大出海的大事。不过这回我狠狠揍了毛海峰那小子一顿,不管他说什么都揍了再说。” 崇文责备道:“你也太莽撞了,现在都是东海商团,同生死的兄弟,你怎么能对自己人下手。” 二出海手伸到后脑挠了挠,说道:“那时谁知道东海商团,也不敢信姓毛的小儿。不过那小子说的像真的一样,我们也没有在木场町杀人,只是带着毛海峰到了平户,妈祖庙和花世界转了一大圈,才知道他说的都入娘的是真的。 不过让我们在平户城蹲着可呆不住,对大内家的人我实在不放心,我们得到山口城给他几炮。这些仴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性子,你不给他点颜色看,他们就不会乖乖听话。没想到船行到松岛、加唐岛海域,忽然遇到大地动,差点送了大家的性命。 多亏我们躲进加唐岛一个澳口,那地动引发海啸,潮头如山一般,若是在海上,我们必死无疑。等风平浪静,修好船只,已经是几天以后。弟兄们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准备一路杀过去,干翻大内家那些海上小鬼儿,刚到这里就遇见了你们。” 崇文说道:“你们来的正好,如此咱们的生意才有胜算。不过还是要先回到平户再做计较,虽说现在咱们阔了,可是光靠龙王岛也干不成大事,还是要靠商团的力量。” 二出海探询的看着崇文,问道:“生意到底要怎么做,如何动用东海商团这么多的船人。” 崇文站起身,负手看着大海另一面的仴国河山,良久才说道:“我要把仴国变成一个大聚宝盆。。。我们的聚宝盆。” 崇文带着船队回到平户城,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也没有大张旗鼓。东海商团众以为大出海只是回了趟龙王岛,没有人想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去了山口城。 下了船,徐海早陪着二出海一干人等奔了花世界,抬着伤势不轻的来财牛。这些杀才上回匆匆忙忙就走了,还没来得及找些乐子。崇文只带着鲶鱼仔奔了妈祖庙,他要马上和几个团老合计合计,看看如何利用目前的有利态势。 一回到妈祖庙,首先就看到了桦山资久父子,没办法,只能在小客厅先见了他们。桦山资久见面就向崇文行大礼,说道:“在下有负大出海厚望,实在对不起。” 崇文板起脸说道:“你害的不是我,是入娘的你自己,如今琉局张大掌柜已经从东番打狗港启航,大举登陆琉球本岛,到时候桦山家恐怕连渣渣都剩不下,如之奈何?” 桦山资久垂泪道:“我坊津水军也为龙王岛航线出过死力,这次虽然没有打进琉球,可是也征服了奄美和德之岛,3千九州海贼葬身鱼腹,琉局不能昧良心侵吞我们的血汗啊。” 崇文冷冷道:“我东海商团只认兄弟,不认外人,飞龙王要对整条航线动手,我又有什么法子。还有,你欠我的贷款,也到归还第一期本息的日子了,你不会赖账不还吧。” 桦山资久泪流不止,伤心的说道:“桦山家虽鄙陋,也不会欠债不还,南征琉球的商货刚刚在平户出手,得了白银30万两之巨,桦山家还得起钱。”他从怀中掏出一面滚海龙王旗,双手捧在崇文面前,说道:“可是大出海殿下如此相逼,对得起这面旗帜么?” 崇文看了月代头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差点喘不上气来。好久才指着桦山义政说道:“快把你父亲扶起来,几句说笑也经受不起,入娘的,半大老头子,效小儿状哭哭啼啼么?” 桦山义政搀起他父亲,收好了龙王旗,扶到椅子上坐下来,自己站在身后伺候。鲶鱼仔奉上香茗,也站在崇文身后,偷偷冲桦山义政眨了眨眼,两个少年相视一笑。 崇文好容易才止住了笑,说道:“你这个笨蛋,现在才敢到平户来见我,你可真是个傻瓜,再晚一阵子,你那狗屁奄美就真保不住了。” 桦山资久摇头叹道:“这次琉球之战,九州海贼死的太惨,出去几千,回来只有几百,一直在坊津纠缠不清,我实在脱不开身。” 崇文看了月代头一眼,懒得揭穿他的敷衍,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我这是口渴,没有逐客的意思。我就跟你说一件事,只要你加入东海商团,就不要怕打败仗。 商人只看利之大小,不看事之难易。事越难,利就越大,寻常生意我东海商团也看不上。我等干的就是别人不能为、不敢为、不屑为之事,所以我们从不以败仗为耻,我们的羞耻是畏难怕险,有钱不敢挣。” 桦山资久垂首道:“在下明白了,有东海商团的财力船力,所有顽抗早晚会被推倒。在下愿入团,纳银20万两成为柜坊契东,桦山家还要入仴局和琉局,这次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仴国和龙王岛航线拿下来。” 崇文笑着说道:“你的财力人力都不够,就不要贪多无厌了。将来琉局和仴局就以奄美大岛为界,以南属琉局,以北属仴局,如此你也能保住你的狗屁奄美和德之岛。不过既然你要入仴局,就要跟我们再闯一遭琾城了,这次我们和幕府有一笔旧账要算一算。” 桦山资久头一缩,颤声道:“幕府。。。难道商团要和幕府开战么?” 崇文看着桦山资久说道:“怎么,你怕了?你又不是没跟细川家干过,不过如此。” 桦山脸色越发苍白,舔了舔嘴唇才说道:“幕府。。。可是有数万大军,商团可有胜算?” 崇文正色道:“你若害怕,没人强迫你入团。” 桦山义政忽然手捂在嘴上干咳一声,桦山资久咬咬牙,说道:“桦山家没有信不过大出海殿下的道理,我入团,我等和幕府势不两立。” 崇文大笑道:“这就对了,只是你实力太弱,怕是难立大功。这武备嘛,还是要大大添置些,正巧龙王岛到了一批铳炮。。。” 桦山资久精神一振,说道:“此事大出海早就答应我的,无论如何要卖给我一批。” 15 崇文叹道:“僧多粥少,如之奈何。。。”心里盘算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只能卖给你碗口铳一门,配铳药60斤,1斤铁弹40枚,作价千8百两。火铳50杆,每杆配***3斤,铅子斤半,每杆作价32两,火铳总价千6百两。如果算上碗口铳,是3千4百两。” 听了崇文的报价,桦山资久又喜又怨。 喜的是有这批军火到手,桦山家将成为九州最强水军,他可见过大康铳炮的威力,任你多么勇猛的战将也挡不住弹如雨下。而且这价格虽说不便宜,也算不上狮子大开口,过去他拿不出3千两,去了趟琉球发了大财,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怨的是大出海忒也小气,只肯卖这么点儿,如何济事。他嗫喏的说道:“那个。。。那个我坊津水军贫苦,好容易追随大出海挣下些家业,武备不足如何给商团出力。那个。。。再多卖2门子母铳吧,我听说你们有了2斤半大铳,1斤铳卖2门总无妨。” 崇文连连摇头道:“想都别想,都卖给你,仴局其余契东还不吃了我。你现在想的不是多买铳炮,而是如何使用,你不会操持,多少火器也是无用。 你先选些精干的充当炮手铳手,我派教习到你那里,平时教练演射,战时由教习指挥。等将来我龙王岛铳炮场产量上来,你们的铳炮手也学会了作战,再多多购置军火不迟。不过嘛,教习的工钱你可要开,按龙王岛的身价是月80两白银。” 桦山资久挣红了脸,伸出一根手指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慢待教习。。。再加1门,就一门子母铳。” 崇文头摇的像拨浪鼓:“子母铳就别想了,最多再多卖你10杆火铳,不要拉倒。” 桦山资久急道:“要!” 打发走了桦山资久,桦山义政重回崇文身边伺候,崇文脚步匆匆到了小议事厅,吴直、柴德美、严山老三个团老已经等候多时了。 崇文把山口城的事情向他们详细讲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我以为,扶持大内持世成为幕府执事对商团最为有利。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仴国,对我们敞开大门的仴国,如此我们在大康办不到的事情,在这里就能办。” 严山老问道:“什么事情呐?” 崇文说道:“比如说我们在大康,无法开办大织染场,就算我们开办起来,也会被权贵和强人吞掉。但是在仴国,我们可以和幕府签订通商条约,允许我们开办工场,开掘矿山,逼迫他们轻徭薄赋,还可以用他们便宜的材料和人工。 我们还可以收购他们的土地,有了土地,很多物料本钱就便宜许多。比如棉花,在大康收购皮棉至少15文每斤,可是如果购买仴国土地,我们自己招募仴人种植,成本就会控制在10文以下,我们会多赚多少钱? 我们还要控制他的沿海沿河澳口,如此他们的市舶税就在我们掌控之下,这在大康是不可能的事情。总之,大内持世和大内教祐掌控仴国,对我们有利。” 柴德美皱着眉头说道:“就怕我们养一头白眼狼,反噬主人的事不是不可能。” 崇文冷笑道:“掌握大炮的主人,是任何野兽也不可能反抗的,我们能把他推到台面,也能把他赶下去换人,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至少目前,他们兄弟对我们最有利。” 严山老点头道:“大出海的方略我是赞同的。。。只是这铳炮总不能就被你龙王岛一家把持,你不能让仴局好汉举着弓矢在仴国开矿办场吧。” 崇文笑道:“铳炮子药自然还是要卖的,但是现在军火实在有限,每家火炮限购一门,火铳也不能超过50,不然为了这点军火,大军起了龃龉就不好了。以后我龙王岛铳炮**坊扩大了,再逐步放开,将来咱们东海商团要人人持铳,一色炮船。 不过嘛,大家过去从没有这么多军火,也不会持铳厮杀,一切还是要从头学起,我会派人教授火器用法,工钱各家可要出的,教习每月80两。” 吴直说道:“这是自然,想来各家不会有异议。还有一事要说明白,这火器是军国利器,是商团安身立命的根本,谁也不能贪图钱财,转卖给外人,一经发现,团会要严惩。” 崇文说道:“五峰先生说的对,还有一层,既然是我商团安身立命的根本,各家是不是征集工匠,给龙王岛铳炮场添加人手啊。现在这点规模,一时半会可满足不了这么多团户。” 严山老大笑道:“你就不怕各家把你的铸炮绝技学了去,丢了龙王岛一大财源。” 崇文说道:“若是那么容易就铸出铳炮,那东西早就满东海都是了。铸造铳炮都要数十道工序,每个工匠也只会他手头的一项,真正的铸炮大匠很少。” 吴直赞道:“精明不过大出海。”他忽然话题一转,目光闪烁的问道:“我听说龙王岛在研制新式炮船,那东西卖不卖?” 崇文正色说道:“卖,为何不卖,我是商人,除了我龙王岛的弟兄,无不可卖之物。而且不限金银,没钱拿货来换也行,粮食布匹,染料蚕丝,纸张翰墨,铜料木材,什么货物都可以作价换铳换船。我看福江岛就不错,我以新式炮船一艘,换你福江岛如何?” 吴直脸色煞白,怒道:“你好没有道理,打上我家的主意了。” 崇文拍着桌面叹道:“那一手好徽菜,艳胡姬,让在下如何不惦记。” 堂上哄然大笑。 柴德美抚了抚唇须,说道:“总堂刚刚接到消息,斯波义将已经在下总古河集结了3万大军,看来关东10国还是心向幕府,镰仓公方只有1万直领,怕是要倒霉。我们商团是不是要出手帮衬一下镰仓,不能让斯波家做大。” 崇文摇头说道:“没那么简单,你以为镰仓公方只有大内义弘一个支持者?从京都朋友传来的消息看,一些势力有倒向镰仓公方的迹象,美浓的土岐诠直,山名时清在丹波,他们都被幕府收拾过,现在和镰仓往来频繁。入娘的,这些地方正处于关东与近畿之间,斯波家可不一定赢。 还有一层,比起斯波义将,镰仓公方更加麻烦,绝不能让他成为下一任幕府将军,让斯波义将替我们除去这个麻烦岂不是好。” 堂上三老倒吸一口冷气,柴德美失声说道:“吓,原来大出海并不支持镰仓公方。” 崇文冷笑道:“虽说他意在走私贸易,不会与南京合谋坑害我们,但他也是个闭关锁国的死脑壳,维护权贵的小暴君,他不会让我们在仴国大展拳脚的。 倒是10岁的角根义满,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什么勘合贸易,还不是细川赖之,佐佐木道誉那些家伙的意思,你真当是义满的主见?他身边是细川赖之,就会抓我们讨好南京;若他身边是大内持世,就是开海通商的幕府将军。” 严山佬说道:“明白了,咱们现在还是按兵不动,让他们狗咬狗。” 崇文说道:“也不能完全不动,如今从大康沿海到平户的海贼没有6千也有5千,天天吃酒斗殴,祸害平户商民,长此以往还打个屁的仗。 不如找个荒僻的岛屿,远离花花世界,好好操练铳炮战阵。现在他们这个样子,乌合之众,全无斗志,就算有火器,碰上能打的幕府军也是白给。” 严山佬沉吟着道:“大出海所言极是,整军的地方要有水有人,还不能离总堂太远,我心里有了一个好去处。” 柴德美说道:“我也有一个。” 崇文笑吟吟的看着吴直道:“我也有一个。” 吴直脸色大变:“你们是想让几千混蛋祸害我的福江岛么?万万不能,想都别想,没门!” 柴德美说道:“当然仴局是要付钱的,哪有白用人家地方的道理。海贼们也只在山里演武,不能骚扰福江下游平原村町。” 吴直骂道:“那也不行,入娘的,那是几千杀才啊!” 严山佬正色道:“五峰公这就不对了,咱们入团之时所说为何?一切都要服从公议。现在团会表决,同意仴局船队驻防福江岛的请举右拳。” 哗,毫无疑问3:1,决议通过,纵横康仴的海上大豪吴直欲哭无泪。 16 崇文带着桦山义政和鲶鱼仔两个跟班回到花世界,里面却让他傻眼了。原来二出海把所有客人全赶走,专门在千嶂阁一层款待新入伙的龙王岛水手,总有4百余人,崇文回来的时候,这些粗坯正伴着歌舞大吃大喝。 崇文从百合楼一侧进了花世界,门厅里跪着愁眉苦脸的小百合,低声下气的向他禀报,花子并排跪着,捂着小嘴不停的轻笑。 总兵顺却笑吟吟的上前拱手见礼,几天的工夫,老海贼已经从征琉球的颓丧中走出来。花世界里什么享乐没有,老家伙满面红光,像是年轻了10岁。 鲶鱼仔上前跪倒行礼,总兵顺乐呵呵的拉起他来,说不完的话。这让旁人有些吃惊,往常在舱里,祖孙俩哪有这许多话,老头子转性了不成? 崇文的心却在滴血,刚刚卖了铳炮子药,把那8千两金子挣回来,这一晚最少又损失2千两银子,一门碗口铳就没了,这二出海是真入娘的能糟钱啊。 不过事已至此,崇文还能说什么?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把这些家伙打发到福江岛去,狠狠的操练他们,不过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百合禀报完毕,将几封书信呈上,崇文淡淡的哼了一声,顺手把书信揣在怀里。 他没有和二出海他们凑热闹,带着几个人先看了看来财牛的伤势。总兵顺却借故溜走泡澡去了,最近他迷上了仴国老瞎子的按摩术,每天一按必不可少,浑身伤痛少了很多,精神健旺如同少年人一般。 小百合把龙王轩旁边的一个雅间腾出来,专门作为来财牛的修养之所,崇文进去的时候,这大家伙正在高桥岛伺候下大吃大喝。 崇文喝道:“嘿,兀那女伎,花世界请你是为了上台挣钱的,可不是为那莽汉一人。” 来财牛大声咆哮:“我付钱,我付钱啊。” 桦山义政大声说道:“你出刀太慢了,若是我在,绝不会如此凶险,你也不会受伤。” 来财牛抓起一个饭团向桦山义政扔过去,口中骂道:“贼厮鸟欺人太甚!” 桦山义政闪电般拔刀出刀,将那饭团一刀两断。众人齐声大赞道:“好刀法。”胖大仴妇高桥岛尤其高声,桦山义政得意洋洋的收刀入鞘。和龙王岛众相处久了,这个人狠话不多的刀痴也渐渐活泛起来,偶尔也会和众兄弟开开玩笑。 崇文大笑上前,坐在来财牛身侧,自己倒了一盏酒,和巨人对饮了一碗,笑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什么时候养出了小牛,我就在花世界给你办个和由良村一样的盛大婚礼。” 来财牛问道:“我听说大康。。。可以娶无数女人?” 高桥岛狠狠一拳捣在巨人身上,哪里能动摇分毫。崇文大笑而起,说道:“只要你有那本事,你娶多少我给你办多少,决不食言。” 说笑一阵,崇文才回到龙王轩,这时候龙王轩已经成了仴局总部,外套间是账房,里间被隔成了一间书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谈不上奢华,比船上却舒适太多。 此时外面已经有了几个先生管事,正在处理仴局账目,这些家伙都是徐唯学和柴德美替仴局请的。崇文在账房看了一会儿,说道:“鲶鱼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仴国通商总局总账房,这些先生都归你调遣。” 他又转头对小百合说道:“把银窖的锁匙给他,还有花世界的账册,鲇鱼仔还是花世界大掌家。” 所有人都惊呆了,小百合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没听。。。错么?主公,鲶鱼仔还是个小孩子。” 崇文一挥手,说道:“那又怎么样,入娘的,我15岁都当爹了。” 小百合无法,只得和笑眯眯的鲶鱼仔去办交接,一众账房先生互相看了一眼,一齐向鲶鱼仔长揖为礼,参见新掌家。 崇文走进书房,忽然转头对小百合说道:“事情办完了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进了书房,崇文抬头嗅了嗅,熟悉的味道,四下打量,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模样,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来小侍女没少花心思。这间书房,藏着龙王岛和仴国通商总局最大的秘密,他不在的时候,只有花子能够进来,连小百合也不行。 花子推门进来,奉上清茶,轻声说道:“大出海殿下,这次回来你有些不同。” 崇文问道:“哦?有何不同?” 花子说道:“你笑得勉强,那都是装出来的,你心里不欢喜,我看的出来。” 崇文叹道:“小孩子家不懂,大人哪有那么多欢喜啊,谁都可能经受各种痛苦。。。比如朋友的背叛。” 花子小嘴一撅,说道:“花世界的人,绝不会背叛龙王岛。” 崇文心中一动,不再答话,走到书案前开始处理信件,花子悄悄退了出去,把门轻轻阖上。 他暗中布置的情报网正在开始发挥作用,书信有京都来的,有龙王岛黄谦来的,有熊野滩来的,唯独没有他最期盼的由良村来信。 最要紧的有两条消息,近江国的京极秀满突然率领3千士兵开往镰仓。这就有点意思了,镰仓公方已经得到美浓国和丹波国的支持,如果再加上近江的京极秀满,他就有了2万军队,未必不能跟斯波义将拼个旗鼓相当。 老毒蛇啊,你不提前站队是对的,现在还远远不是分出胜负的时候。 另一条消息是,京都室町也开始集结军队,细川赖元、京极高诠、赤松义则统共1万6千人马已经听从侍所调遣,集结在京都城外。幕府的刀已经举起来了,是砍向关东镰仓呐?还是准备对和歌山城的大内家动手? 不不不,角根义诠活着的时候,大军绝不敢离开京都,他们这是防备近畿生变。只有他们确认京都绝对安全,他们才能出洞。。。这是不是意味着角根义诠已经死了,幕府重臣不敢发丧? 没有准确的消息,一切仍然是在迷雾中,这让崇文有些烦躁。 好消息是熊野滩的九鬼隆良已经南下,占领了土佐国的十市城,作为熊野水军在四国岛的一个据点,东向以制土佐湾。这里是东仴国海的交通要道,熊野水军控制这里,就意味着新航线一个潜在威胁没有了,将来这里也要建立一个市舶局。 九鬼隆良办事牢靠,让人省心的多,桦山资久这个笨家伙却让人头疼。 最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夹在黄谦书信中的一页纸,那是女儿妍春的几个字:父亲大人安好。笔体稚拙,但是词义却让他感动。山口城的生死厮杀之后,他越发珍惜亲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可是这个乖巧的女娃儿多么令人怜爱,活着真好啊。 他慢慢磨好了一合好磨,借以平息心中的纷乱,展开一张和纸,开始写信。第二封书信还没有写好,花子通报小百合在门外侯见,崇文让她进来。 小百合款款走进书房,关上门,跪倒回话。 崇文把湖笔放在笔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小百合,好一会儿才说道:“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了。” 小百合有些紧张的说道:“我下令杀了我以前的相好。。。” 崇文哀叹一声:“入娘的,你到底养了多少杀手啊?” 小百合说道:“花世界除了4个原琾城警哔众,又收留了一些破产康商,和走投无路的大康海贼,加上一些九州浪人,现在有26个。” 崇文不满的说道:“你只有26个人就敢在平户乱杀人?” 小百合低声说道:“还有4、5个小海帮仰慕龙王岛威名,要投入花世界麾下,没有经过主公许可,妾身没敢答应,不过为花世界效力总是无妨的。” 崇文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多久,就有这么多人靠着花世界吃饭,怪不到小百合不愿交账册。看来把鲶鱼仔安排在这里还是对了,这女人连老相好都不放过,总要有人限制他一下。 他往后面椅背上长靠了一会儿,抬起身问道:“说说你都入娘的干了啥?” 小百合说道:“大出海走后的第二天,一个操东国口音的浪人找到我,问我东海商团的动向,聚集这么多人在平户要干什么。我怎么会泄露龙王岛的秘密,当然不会告诉他,他拿出一只断手让我看。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我老相好的,他的手上有一块胎记,我自是认得的。 这人威胁我说,若不给他们提供消息,他的朋友就要杀了那个按摩师。我早就和那滥赌鬼一刀两断,怎么会受他威胁,可是当时客人甚多,不好当场整治这个威胁我的笨蛋。我就先好酒好菜的稳住他,把他灌醉以后拖到地窖,严刑拷打,逼问实情。” 崇文问道:“问出了什么?” 小百合说道:“他们是京都的浪人,有人雇他们来平户办事,一共4个人,其中有一个组长。只是组长很神秘,平时也不跟他们来往,有事才跟他们联络。 他们扮成东国的商人,在山中町租了一个屋敷,对外唤作三岛屋。一呆就是三个月,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事也没有,钱也花完了。他们还以为组长把他们忘了,正准备乘船回京都另寻出路,组长忽然来找他们,还带来一个欠债的烂赌鬼。 组长命另外两个人按住烂赌鬼的手臂,一刀斩下了一只手,让他拿着这只手到花世界,找我打探消息,其余二人在下处羁押那按摩师。” 崇文默默思忖,京都往平户派细作很正常,不派才不正常。可是小百合一直混迹堺城,也不是什么花魁名妓,堺城她这样的青楼女子不知道有多少,知道小百合底细的人可不多,尤其是还远在京都,盯着小百合的是谁呢? 17 崇文抬头看了看小百合,那女伎垂着头不做声,他问道:“得了口供,你怎么做的呢?” 小百合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个人只是个浪人,不会知道太多,那个组长才是关键。我就假意顾念烂赌鬼性命,答应可以和他们合作,但是我只能和组长见面谈,让他来花世界见我。他说组长不可能来,太危险,要是我真有诚意,就去三岛屋见组长。 为了抓住那个组长,我答应了,当天我就单身跟他去了三岛屋。为了怕他起疑,我没有安排花世界的人跟着,我让两个海帮小把头,陈火烧和萧鸡烂尾随。一直到山中町一处宅院,我进去的时候,我们的人也把三岛屋围了。” 崇文忽然止住了小百合,喊了一声来人,桦山义政推门而入,崇文让他把陈火烧和萧鸡烂请来,等他问话。等桦山义政出去了,崇文才示意小百合继续说。 小百合继续说道:“进了屋敷,见到那烂赌鬼被五花大绑,手也没了一只,我假意哭骂了一顿,才让他们去请组长。可是他们也找不到,只能等着组长自己上门,我发作起来假意要走,那几个家伙抵死不让我走,正在吵闹,那组长推门进来了。” 崇文问道:“此人怎生模样,有什么特征?” 小百合说道:“此人30多岁模样,虽说梳着商人的本多髻,但是一看那做派就是武士,眼睛向外鼓出来,而且白多黑少,像鱼眼一样。” 崇文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小百合继续说道:“我就问是谁派他们来的,要干什么,那武士不答,只是问我东海商团的事情。我不说实话,也难以套出他的实话,索性我也不隐瞒,全都实话实说了。那时候我就下了决心,绝不让他们生离平户,就当是对死人说的好了。” 崇文问道:“他们有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小百合犹豫了一下,低头说道:“问了,我也实说主公去了山口城,后来得知主公在山口遇刺,吓的我心惊肉跳。。。可是当时屋里的人都死了啊,就算他们知道主公的去向,也绝无可能把消息传递出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崇文皱着眉头,不能说小百合做的不对,一个女人家,为了他大出海出生入死,所作所为也并未可疑之处,就是自己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可是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他沉声问道:“你问出他们的主子是谁么?” 小百合摇摇头,说道:“那武士口风很紧,任我百般下套,他也不肯上钩。惹的我焦躁起来,一刀刺在烂赌鬼身上,那家伙叫的惊天动地,我趁他们发呆,拼命向后门跑。外面陈火烧和萧鸡烂带着人一拥而入,顿时厮打起来。 一切都太快了,我拼命大喊,留活的,不要杀那武士。可是那武士十分英勇,拔刀抵抗,还砍伤了两个我们的人,陈火烧打发了性,一刀斩断了那家伙手臂,鲜血狂喷,眼见不得活了。” 崇文叹道:“就是说,所有人当场都死了?” 小百合说道:“当时那个烂赌鬼还活着,只是吓昏了过去,我恼恨之下,下令把他砍成肉酱。。。。其他人也都检查过了,绝无活口。” 崇文逼问道:“事后呐,房间,衣物,总有能表明身份的物事,他们是谁派来的?。” 小百合说道:“我们仔细搜过了房间,衣物也都翻过了,那武士十分精细,没有露出半分破绽,无法判断他背后的主子。” 崇文沉吟不语,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就是小百合到了屋中以后这段时间。其他时间段都有旁人,唯有这段时间是她单独行动,没有人知道她和京都武士说了什么,知道她说什么的人都死了。 她斩杀烂赌鬼老相好的举动让人费解,她的解释当然讲得通,可是那不太无情了么?正常人哪怕和老相好没有了感情,也不会杀人泄愤,若说怕他走漏消息,拘禁起来就是了。所以,另一个解释同样讲得通,那就是杀人灭口。 不不不,当时屋里的人不是都死了,小百合还活着。如果小百合是哪个敌对势力的暗桩,那武士把联络方法告诉小百合,小百合就可能把消息送到该知道的人手里。 良久,他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个瞎子老按摩师怎么样了?” 小百合说道:“目前还没看出什么,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我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厮,他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崇文摇摇头,说道:“花世界浴室每日客人数十上百,盯住每一个人可不容易。” 小百合说道:“除了总兵顺,常找他按摩的有8个人,我都查过了,最近几个月来平户的有2个,都盯着呐。” 崇文说道:“继续盯着,不可放松。” 小百合躬身应道:“是。” 崇文换上一张笑脸,开始说些轻松的话题:“我让鲶鱼仔掌管花世界,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你,来这里的大多是粗鲁男人,你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的事情毕竟不方便。你还掌管着那么多细作,如何忙的开? 鲶鱼仔跟着我也快一年了,出生入死,能活到现在的人都是人精,你不要轻视他。我不在的时候,有事你要多和他商量,不要起了龃龉,耽误大事。若是他欺侮你,你也跟我说,我会收拾他。” 小百合感激涕零,说道:“主公是大仁大义之主,妾身绝不敢有怨言,也一定服从鲶鱼仔大人。” 崇文勉励了几句,让小百合退下了。 那仴伎走到门边的时候,崇文忽然在背后问道:“你再仔细想想,你们杀人的那个宅子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物什。” 小百合站住了,手搭在门把手上,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回过身说道:“就是普通的仴国屋敷,没有任何稀奇之处,我们把每一寸地板墙面都撬开了,什么也没有。” 崇文摆摆手,说道:“知道了,退下吧。” 小百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犹豫着说道:“有个事情有点奇怪,屋里有一只很漂亮的鸟,我很喜欢,想抓住那鸟带回来养,那鸟却飞走了。” 崇文心里一动,问道:“是什么样的鸟?” 小百合眼睛放光的说道:“大约有喜鹊大小,雪白的羽毛一根杂毛没有,头上有冠,钩嘴,短尾,似乎仴国没有这种鸟。主公问起来,我才忽然想到此事有些奇怪,宅子里住着三个粗鄙浪人,又没有女眷,养这个东西做什么?” 崇文口中吸了一口气,脑子飞快的转起来,这事确实透着一丝诡异。他追问了一句:“不是鸽子么?” 小百合笑道:“鸽子妾身自是认得的,世上绝无那么大的鸽子。” 崇文曾经是大康天子,什么珍禽异兽没有见过,可是他也想不起这是什么鸟。仴国物产不丰,更没有八方朝贡,这种飞禽必定十分珍稀,绝不是浪人所有,也不是一般武士所有,有这种鸟的不会是常人。 可是无缘无故,在绑票的所在养这个是何意?若是飞鸽,可以传递消息,看来不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呐?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隐隐感觉到,这白鸟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一时间,他脑海里闪现出那些遮海蔽日的信天翁,那场厮杀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良久,崇文才挥手示意小百合退下。 他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把小百合这次行动又回味了一遍,细细揣摩每一个细节。他还是不能彻底打消对小百合的怀疑,山口城的遇刺,杀死烂赌鬼的随意,似乎小百合身上都有疑点,他从来没有在信任的人身上有过这种感觉。 过了一炷香时间,桦山义政进到书房,通报陈火烧和萧鸡烂请到了,崇文用了个请字,让这两个小海帮把头进来。 两人黝黑的皮肤,眯缝着眼睛,走路摇摆,有些鸭子步。一看就是跑海的家伙,他们长年在摇晃的甲板上行走,结果到了陆地上也是那种习惯。 陈火烧一张大饼脸,萧鸡烂有些瘌痢头,这恐怕也是他们绰号的由来。 崇文客气的请他们坐下,花子上了茶,两个小海贼第一次见到龙王岛大豪,都有些局促不安,半个屁股挨在椅子上,不敢坐实,似乎随时要跪倒一般。 崇文和他们说笑几句,打消了他们的紧张,开始细细的盘问此次行动的详情。尤其是小百合进到宅子里以后的情况,他们的位置,距离宅子有多远,听到了什么。 还有就是冲进宅子抓捕的情况,小百合到底有没有大喊留活口,陈火烧说当时热血上头,宅子里杀的刀光剑影,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见。萧鸡烂精细些,说他听见小百合喊留下那武士,自己想拉住陈火烧没拉住,让这厮一刀杀了。 再有就是小百合下令斩杀烂赌鬼的详情,她说了什么,她的表情,她的手势,有没有异常。然后是搜查情况,他们搜屋的时候小百合在哪里,都说了什么。 崇文很小心,他不能让两个小海贼意识到他对小百合的怀疑,很自然的鼓励他们尽量多回忆一些细节,两个人的紧张慢慢消散,口吃也伶俐起来。最后他问道了那只白鸟,两个人都说见到了那只鸟,也确实看到了小百合追逐白鸟到了室外。 崇文终于结束了问话,最后说道:“你们做的很好,同生死者即兄弟,以后你们就算龙王岛的人了,依然是归小百合调遣。但是为了以后办事方便,你们尽量不要出现在花世界,如果办差事需要银两,找鲶鱼仔支取便是。” 18 两个小海帮从此衣食有了着落,无不感激涕零,一齐给崇文跪下行礼。崇文坦然受了他们一礼,说道:“不过我要交给你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那只白鸟。既然那畜生是人养的,就难以在野外独活,你们要帮我找到这个东西,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陈火烧说道:“那东西太漂亮,也太显眼,总有人会注意到,大出海就把此事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办的妥妥的。” 崇文这才起身,饶过书案来到他们面前,一手一个把他们扶起,说道:“自己兄弟,以后不可行此大礼了,你们但凡有什么难处都包在花世界,在平户地面,龙王岛还能办些事。” 萧鸡烂嗫喏的说道:“那个。。。大出海,我们想入团,跟着大出海做生意,这厮混了半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不瞒你们说,东海商团做的都是大生意,靠的是勋劳获利。你们无船无人,入了团也会遭人排挤,能立下什么功劳? 这平户呐,是商团在仴国的根本之地,需要有自己人照应街面。你们在这里替我办两年事,等你们积攒些家当,有了船只,有了人手,那时候入团谁还敢瞧你们不起,立功也容易些。你放心,只要你们苦熬两年,我自然会把你们后半生安排妥当。” 崇文这话说的十分漂亮,即讲明了暂时不能入团的原由,也给了他们做大生意的指望,虽说是拒绝别人,却是处处替别人打算。两个小海贼还有什么可说的,又跪倒行礼,诚恳的说道:“全仗大出海关照了。” 崇文故意板起脸,说道:“说好了,兄弟之间不可行此大礼,你们这是瞧我不起么。” 两人赶紧起身,千恩万谢的告辞了,崇文命义政送到木梯处,很是客气。 已到掌灯时分,花世界的灯火一拢拢亮起。一盏茶工夫之后,两楼一天桥就坐落在灯山之中,如同坠落凡间的神仙洞府一般,谁个不渴望到这里狂欢。 新入伙的龙王岛众已经喝的东倒西歪,鲶鱼仔把他们都弄到三楼赌馆,由着他们去滥赌,美酒女人都伺候好。用不了一晚,二出海给的赏钱又回到花世界账上,着实划算。 崇文把二出海、大炮炥李启乾、海里青林养浩、舷上飞白杰、徐海、徐义、刘怀德、王石头等几个老兄弟叫到龙王轩喝茶,又把正和仴伎鬼混的总兵顺请来,一起商议大事。 这些家伙都喝的口齿不清,崇文本不想和他们说正事,可是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家伙打发到福江岛,所以不管不顾把他们拉来交代。 大炮炥和王石头干脆睡着了,别人也是一脸酒意,只有海里青还保留着一丝清醒,总兵顺则靠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 崇文说道:“养浩,仴国已经到了开战的边缘,关东斯波家和镰仓公方的军队10日之内就会完成集结,决战有可能在武藏国和甲斐国的群山之中展开。 幕府侍所也在召集军队,万6千之众已经集结在京都外京,随时可以出征。大内氏在和歌山城也集结了4千人,他绝不会允许幕府军进入琾城,战争有可能在琾城,也有可能在东国爆发,幕府重臣之间突然反目的可能性也很大。” 海里青倒吸一口凉气,颤声说道:“这么快,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啊。”总兵顺也睁开眼,神色专注起来。 崇文盯着海里青的眼睛,说道:“所以,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我已经和几位团老商议好了,明日你就叫上二出海到舟师堂请船旗,把仴局船队都拉到福江岛去,操演铳炮阵法。 团老们都商议好了,各家选出精悍水手百人,充作铳炮手,由我龙王岛老兄弟负责训练,战时统一由你们指挥。你们此次到福江岛,就是要把这些乌合之众变成火器雄师,将来收拾仴国几万大军就靠这几千火器兵了。” 海里青为难的说道:“弟兄们操持鸟铳火炮行,教给那些海贼也不难,可是操演这铳炮阵谁也不会啊。我们这些人顶多就是个百户,二出海也不过是千户,哪有指挥火器大军的本事。” 崇文点点头,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我想了几个简单战法,可以快速成军。我说给你,你要牢牢记住,就按照这个操演。” 海里青喝了一口茶水,说道:“如此最好,大出海说,我听着。” 崇文铺好一张纸,一边画一边说:“海上行船,要以火力最猛的龙王岛炮船伍为先导,成几路纵队行船,旗舰在最左翼纵队第壹位。 作战也不可猬集成一团,那样根本无法指挥,帆樯如山,谁看得清旗号?而且火器重重叠叠,目力所及都是自己人,火力一旦不能一致对敌,我们的优势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海上与敌遭遇,旗舰要升战旗,先行转舵,后面的船队要跟着旗号一条条,一队队呈横队展开,最终形成单行横队,铳口指向敌船一侧。这样只需看着前船旗号即可,指挥简单方便,且铳炮面前都是敌船。” 海里青奇道:“如此我舰队侧面对敌,成一字长蛇,这不太薄弱了么?敌一冲即将我斩为数断,局面可不大妙。” 崇文笑道:“正是要侧舷对敌,最能发挥我火力之长。如果正面对敌,前甲板狭窄,只能列一门大铳,火铳能摆开几何?就算勉强排下几杆,火绳和**互相碰撞,多么危险。 侧舷接敌就宽阔的多,可以摆开几门大铳,鸟铳手围绕船炮左右展开,形成一个火力垒。一旦开火,就是密集弹雨连绵不绝。且单列横队,面前无自己人遮挡,最能发扬火力。 敌船距我百步,首先用实心铁弹轰击敌船,再装填霰弹。待敌进入80步,火铳手轮番开火,三段迭击,再一轮火炮霰弹轰击,然后鸟铳手再上,如此火力持续不绝,就算敌船侥幸冲到我船舷跳帮,也绝无一战之力。” 海里青一拍大腿,叫道:“妙啊!” 总兵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频频点头道:“铳炮狠打,绝不可与敌混战,那等于给了人家跳帮的机会。” “确实绝妙,至少在仴国,绝无可能有敌船突破我船队火网。”不知什么时候,二出海刘关和舷上飞白杰已经凑到跟前,刘关擦了擦嘴角的涎水,兴奋的说道。 崇文的笔继续在纸上画,一边说道:“待我船队完全展开,成一字横队,战列必然很长。这时我旗舰再次转舵,包抄敌船队一翼,同时继续轰击敌船,一直到形成一个丁字,如此我船队就是两面轰击敌船。 若此时敌船依然还没有溃败,就继续包抄敌船侧后,一边轰击敌船,一边从后面绕到另一翼,直至形成四面合围。运气好真碰上这样的傻子,此时就是我们的40余门大炮和2千杆火铳同时向心轰击,干完敌船为止。” 舷上飞白杰赞叹道:“大出海船阵精妙,如此指挥也简单,后船跟随前船动作就是,几乎不需要鼓号。” 崇文说道:“你少拍马屁,我也不是天生就懂这些,你向老贝尼托多问问西洋战法,多动动脑子,你也想的出来。 不过旗号还是需要的,作战时我船队就如一条铁链一般,牢牢锁住敌船轰打。但是一旦一艘船被攻陷,整个链条就断了,后船不知道该当如何,就会进退失据。 我设计了一套简单旗号。海上指挥,风起浪涌,也有阴天雨雾,旗号越复杂,距离越远,就越容易出错。所以,我的船旗指挥很简单,所有人都记得住。 我旗舰壹桅升一旗,这是正常海上行军。如果贰桅也升旗,就是准备作战,旗舰即将转舵,拉出战列,各船要跟随前船转舵,准备战斗。如果降下壹桅旗,只留贰桅旗,就是敌船已溃,各船解散队形,分头追击。若是两面船旗都降下,就意味着我们被打败了,各船快跑。” 二出海点头道:“明白了,后船看到前船旗号,也需立即变换船旗,指引后船行动。就如同山路行军,前后传令一般,一个接一个。这样,就算一船被攻陷,后面的船依然知道旗舰指令,不至于不知所措。” 崇文说道:“正是!此阵很简单,要的就是让仴局各舶长尽快掌握,操演熟练,不至于临阵慌乱,吃了败仗。” 二出海大笑道:“若是如此也要吃败仗,我们这些人可真不用在东海混了。海上我们大体知悉了,如果上陆作战又该如何?我们对面很可能是几万幕府军。” 崇文又扯过一张白纸,边画边说道:“先贤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再也不会错的。无论海上陆上,我们都不能学瞎子疾走,那一定会摔跤。在海上,要广撒哨船,侦知敌情。在陆上,也要派遣斥候,保护大军安全。 登陆作战,我最担忧的就是幕府军骑兵,虽说他们的马种不行,但是如果结成大股,突袭我行军队列,也一定会让我们损失惨重。但是一旦摆开堂堂之阵,他多少骑兵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的斥候一定要找到敌军位置,尤其是他的骑兵,为大军列阵赢得时间。” 不知何时,其他人酒意也去了大半,一齐围拢了过来。大炮炥正抱着茶壶大喝凉茶,刘关扭头说道:“阿乾,我看你天性机警,这哨船和探马斥候就由你来指挥。” 大炮炥不满的说道:“你说的倒轻巧,马呐?我远离大军,又没有战马,一旦与敌大股遭遇,我追不上又跑不掉,岂不是去送死。” 18 两个小海帮从此衣食有了着落,无不感激涕零,一齐给崇文跪下行礼。崇文坦然受了他们一礼,说道:“不过我要交给你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那只白鸟。既然那畜生是人养的,就难以在野外独活,你们要帮我找到这个东西,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陈火烧说道:“那东西太漂亮,也太显眼,总有人会注意到,大出海就把此事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办的妥妥的。” 崇文这才起身,饶过书案来到他们面前,一手一个把他们扶起,说道:“自己兄弟,以后不可行此大礼了,你们但凡有什么难处都包在花世界,在平户地面,龙王岛还能办些事。” 萧鸡烂嗫喏的说道:“那个。。。大出海,我们想入团,跟着大出海做生意,这厮混了半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不瞒你们说,东海商团做的都是大生意,靠的是勋劳获利。你们无船无人,入了团也会遭人排挤,能立下什么功劳? 这平户呐,是商团在仴国的根本之地,需要有自己人照应街面。你们在这里替我办两年事,等你们积攒些家当,有了船只,有了人手,那时候入团谁还敢瞧你们不起,立功也容易些。你放心,只要你们苦熬两年,我自然会把你们后半生安排妥当。” 崇文这话说的十分漂亮,即讲明了暂时不能入团的原由,也给了他们做大生意的指望,虽说是拒绝别人,却是处处替别人打算。两个小海贼还有什么可说的,又跪倒行礼,诚恳的说道:“全仗大出海关照了。” 崇文故意板起脸,说道:“说好了,兄弟之间不可行此大礼,你们这是瞧我不起么。” 两人赶紧起身,千恩万谢的告辞了,崇文命义政送到木梯处,很是客气。 已到掌灯时分,花世界的灯火一拢拢亮起。一盏茶工夫之后,两楼一天桥就坐落在灯山之中,如同坠落凡间的神仙洞府一般,谁个不渴望到这里狂欢。 新入伙的龙王岛众已经喝的东倒西歪,鲶鱼仔把他们都弄到三楼赌馆,由着他们去滥赌,美酒女人都伺候好。用不了一晚,二出海给的赏钱又回到花世界账上,着实划算。 崇文把二出海、大炮炥李启乾、海里青林养浩、舷上飞白杰、徐海、徐义、刘怀德、王石头等几个老兄弟叫到龙王轩喝茶,又把正和仴伎鬼混的总兵顺请来,一起商议大事。 这些家伙都喝的口齿不清,崇文本不想和他们说正事,可是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家伙打发到福江岛,所以不管不顾把他们拉来交代。 大炮炥和王石头干脆睡着了,别人也是一脸酒意,只有海里青还保留着一丝清醒,总兵顺则靠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 崇文说道:“养浩,仴国已经到了开战的边缘,关东斯波家和镰仓公方的军队10日之内就会完成集结,决战有可能在武藏国和甲斐国的群山之中展开。 幕府侍所也在召集军队,万6千之众已经集结在京都外京,随时可以出征。大内氏在和歌山城也集结了4千人,他绝不会允许幕府军进入琾城,战争有可能在琾城,也有可能在东国爆发,幕府重臣之间突然反目的可能性也很大。” 海里青倒吸一口凉气,颤声说道:“这么快,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啊。”总兵顺也睁开眼,神色专注起来。 崇文盯着海里青的眼睛,说道:“所以,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我已经和几位团老商议好了,明日你就叫上二出海到舟师堂请船旗,把仴局船队都拉到福江岛去,操演铳炮阵法。 团老们都商议好了,各家选出精悍水手百人,充作铳炮手,由我龙王岛老兄弟负责训练,战时统一由你们指挥。你们此次到福江岛,就是要把这些乌合之众变成火器雄师,将来收拾仴国几万大军就靠这几千火器兵了。” 海里青为难的说道:“弟兄们操持鸟铳火炮行,教给那些海贼也不难,可是操演这铳炮阵谁也不会啊。我们这些人顶多就是个百户,二出海也不过是千户,哪有指挥火器大军的本事。” 崇文点点头,说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我想了几个简单战法,可以快速成军。我说给你,你要牢牢记住,就按照这个操演。” 海里青喝了一口茶水,说道:“如此最好,大出海说,我听着。” 崇文铺好一张纸,一边画一边说:“海上行船,要以火力最猛的龙王岛炮船伍为先导,成几路纵队行船,旗舰在最左翼纵队第壹位。 作战也不可猬集成一团,那样根本无法指挥,帆樯如山,谁看得清旗号?而且火器重重叠叠,目力所及都是自己人,火力一旦不能一致对敌,我们的优势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海上与敌遭遇,旗舰要升战旗,先行转舵,后面的船队要跟着旗号一条条,一队队呈横队展开,最终形成单行横队,铳口指向敌船一侧。这样只需看着前船旗号即可,指挥简单方便,且铳炮面前都是敌船。” 海里青奇道:“如此我舰队侧面对敌,成一字长蛇,这不太薄弱了么?敌一冲即将我斩为数断,局面可不大妙。” 崇文笑道:“正是要侧舷对敌,最能发挥我火力之长。如果正面对敌,前甲板狭窄,只能列一门大铳,火铳能摆开几何?就算勉强排下几杆,火绳和**互相碰撞,多么危险。 侧舷接敌就宽阔的多,可以摆开几门大铳,鸟铳手围绕船炮左右展开,形成一个火力垒。一旦开火,就是密集弹雨连绵不绝。且单列横队,面前无自己人遮挡,最能发扬火力。 敌船距我百步,首先用实心铁弹轰击敌船,再装填霰弹。待敌进入80步,火铳手轮番开火,三段迭击,再一轮火炮霰弹轰击,然后鸟铳手再上,如此火力持续不绝,就算敌船侥幸冲到我船舷跳帮,也绝无一战之力。” 海里青一拍大腿,叫道:“妙啊!” 总兵顺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频频点头道:“铳炮狠打,绝不可与敌混战,那等于给了人家跳帮的机会。” “确实绝妙,至少在仴国,绝无可能有敌船突破我船队火网。”不知什么时候,二出海刘关和舷上飞白杰已经凑到跟前,刘关擦了擦嘴角的涎水,兴奋的说道。 崇文的笔继续在纸上画,一边说道:“待我船队完全展开,成一字横队,战列必然很长。这时我旗舰再次转舵,包抄敌船队一翼,同时继续轰击敌船,一直到形成一个丁字,如此我船队就是两面轰击敌船。 若此时敌船依然还没有溃败,就继续包抄敌船侧后,一边轰击敌船,一边从后面绕到另一翼,直至形成四面合围。运气好真碰上这样的傻子,此时就是我们的40余门大炮和2千杆火铳同时向心轰击,干完敌船为止。” 舷上飞白杰赞叹道:“大出海船阵精妙,如此指挥也简单,后船跟随前船动作就是,几乎不需要鼓号。” 崇文说道:“你少拍马屁,我也不是天生就懂这些,你向老贝尼托多问问西洋战法,多动动脑子,你也想的出来。 不过旗号还是需要的,作战时我船队就如一条铁链一般,牢牢锁住敌船轰打。但是一旦一艘船被攻陷,整个链条就断了,后船不知道该当如何,就会进退失据。 我设计了一套简单旗号。海上指挥,风起浪涌,也有阴天雨雾,旗号越复杂,距离越远,就越容易出错。所以,我的船旗指挥很简单,所有人都记得住。 我旗舰壹桅升一旗,这是正常海上行军。如果贰桅也升旗,就是准备作战,旗舰即将转舵,拉出战列,各船要跟随前船转舵,准备战斗。如果降下壹桅旗,只留贰桅旗,就是敌船已溃,各船解散队形,分头追击。若是两面船旗都降下,就意味着我们被打败了,各船快跑。” 二出海点头道:“明白了,后船看到前船旗号,也需立即变换船旗,指引后船行动。就如同山路行军,前后传令一般,一个接一个。这样,就算一船被攻陷,后面的船依然知道旗舰指令,不至于不知所措。” 崇文说道:“正是!此阵很简单,要的就是让仴局各舶长尽快掌握,操演熟练,不至于临阵慌乱,吃了败仗。” 二出海大笑道:“若是如此也要吃败仗,我们这些人可真不用在东海混了。海上我们大体知悉了,如果上陆作战又该如何?我们对面很可能是几万幕府军。” 崇文又扯过一张白纸,边画边说道:“先贤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再也不会错的。无论海上陆上,我们都不能学瞎子疾走,那一定会摔跤。在海上,要广撒哨船,侦知敌情。在陆上,也要派遣斥候,保护大军安全。 登陆作战,我最担忧的就是幕府军骑兵,虽说他们的马种不行,但是如果结成大股,突袭我行军队列,也一定会让我们损失惨重。但是一旦摆开堂堂之阵,他多少骑兵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的斥候一定要找到敌军位置,尤其是他的骑兵,为大军列阵赢得时间。” 不知何时,其他人酒意也去了大半,一齐围拢了过来。大炮炥正抱着茶壶大喝凉茶,刘关扭头说道:“阿乾,我看你天性机警,这哨船和探马斥候就由你来指挥。” 大炮炥不满的说道:“你说的倒轻巧,马呐?我远离大军,又没有战马,一旦与敌大股遭遇,我追不上又跑不掉,岂不是去送死。” 19 崇文说道:“这些日子我千方百计搞到了60余匹康马,不算太好,你先选出些弓马娴熟的好汉操练,以后咱们再想办法置办马匹。” 大炮炥还是喜欢操弄火炮,没来由摊上这么个差事,只得自认倒霉。 崇文继续说道:“陆上作战就不可侧面对敌了,一旦与敌遭遇,各家就要把火炮推到阵前,构筑炮阵,鸟铳手沿炮阵左右两侧展开,形成一个密集火力垒。各个火垒之间不可相隔太远,也不可太近,大约15-20步为好。 炮阵链不能是一道直线,两侧要折向步兵侧翼,类似一道半圆弧。商团那些乱七八糟的步兵在炮阵之后,要和炮阵保持大约20步距离,这条弧形通道是传令、增援、运送军火所用。一旦敌军冲破弹雨冲上来,步兵就从后面上去增援。” 海里青问道:“为何是个半圆?” 崇文说道:“东海商团的步兵,都是一些打家劫舍的强盗,好勇斗狠,不尊纪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种团伙打顺风仗十分英勇,但是一旦碰上硬茬子,必败无疑。 铳炮弧形列阵,就是为了保护步兵侧翼,防止被敌军包抄两侧。幕府军有不少骑兵,有可能突击我侧。如果没有铳炮掩护,我步兵一看大队骑兵从侧翼包抄过来,必有惊慌失措,乱行伍者,一旦恐慌蔓延,那就离败阵不远了。” 舷上飞白杰问道:“那火垒为何要相隔2-30步?如此铳弹岂不是有了间隙。” 二出海笑道:“哪里来的间隙,鸟铳手、火炮手只能铳口向前么?铳子飞向哪里,还不是看队头指向哪里。” 崇文点头道:“正是如此,铳炮过于密集不利于搬运弹药,操纵火炮和火铳。另外铳炮十分危险,并非没有炸膛的可能,隔着一些距离,也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全。 更要紧的是,这2、30步的间隙就是步兵冲锋的通道,一旦铳炮将敌阵击溃,或者无法阻止敌军蜂蛹而上,步兵就要通过这个通道冲上去,或追击残敌,或保护铳炮。” 林养浩忽然问道:“若是丘陵地带,没有这么宽阔的战场,又该如何?” 崇文又拿了一张纸,画出一个大概的丘陵地形,说道:“如果战场高低不平,就将铳炮列在高处,步兵环绕火炮列阵。不求一条直线,也不求战阵齐整,只要形成步兵和铳炮高低配置,可以互相掩护即可。 总之,作战的时候,一定要用猛烈火力首先轰击敌阵,大量杀伤敌军士卒,削弱其锐气。待敌兵疲将堕,行将崩溃,再步兵突击,一举击溃之。万万不可用步兵首先接敌,那是以已之短击敌之长,我们可经不起败仗。” 众人一齐点头称是。 崇文把湖笔放在笔架上,说道:“攻城,还用我多说么?以实心弹打破城门,以霰弹轰击城头,掩护步兵冲进城内,大事就定了,仴国还没有能够对付铳炮的坚城。” 徐义笑道:“也没有能够对付铳炮的军队。” 众海贼皆大笑,崇文却不笑,他冷冷说道:“那也要看你们在福江岛整训得不得法,将来临阵是不是镇定不慌乱。老实说,咱们这里没有一个徐魏公、常十万、李岐王那样的将才,战胜攻取一个是靠谋略,一个就是靠纪律,靠万众一心,靠不动如山。 福江岛整训,不是教给他们操铳操炮,会海上陆上列阵就行了。最要紧的一层,是让他们畏你们甚于畏死,绝对服从你们的号令,至少每一个铳炮队都要令行禁止。” 总兵顺叹道:“大出海所言极是,这是我们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哪怕对面是仴国蛮夷也不能小视。我们要是败了,不仅会丢掉整个仴国,还可能被商团那些唯利是图的家伙踢出去,连龙王岛都保不住,那天下之大,真没有我们半寸容身之地了。” 崇文说道:“正是。。。所以从明日开始,你们可要小心了。现在你们听我分派,阿海,阿义,阿杰,怀德,石头,你们5个担任龙王岛5条炮船的舶长。 战时,你们就是领哨和哨长,是一队船只的先导,负有指挥之责。那是因为我们龙王岛战船火力最猛,每船艏一门5百斤大发熕,舯甲板有3门一斤子母铳,艉楼1门两斤半子母铳,顶其他船只5条,你们要为身后10余条仴局战船负责,不可让他们枉死。 养浩,你担任我膏血鸟船舶长,兼任红头领哨,从此以后,你就是仴局的军师!现在你要代替我在福江岛训练船队,战时膏血鸟船就是船队旗舰。你们几个负责训练仴局60余条海船,要让他们每一个舶长和你们行动一致,战旗所向,如臂使指。” 几个家伙酒意全无,一个个躬身领命。 崇文想了想,继续说道:“二出海,你领着其余20余个老兄弟负责教授陆战。我把你们从镇海卫带回来的碗口铳都卖给了他们,我们的船都换成了子母铳,除此之外,我还卖给他们千2百杆火铳,我们的龙王岛众一律换装鸟铳和斑鸠角铳。 如此一来,每家海贼基本都有了百人左右的铳炮队,你在每个铳炮队安排一个龙王岛老兄弟,在福江岛充作教习,战时就是队头,负责指挥铳炮作战。 从明日起,二出海就是仴局总教习,养浩是副总教习,你俩负责福江岛整训,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俩调遣。阿乾,你负责训练海陆斥候队,要用最快的速度成军,战争可不等人。” 三人一齐领命,躬身施礼,神色凛然。 崇文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龙王岛生死,东海商团的存亡,就在即将到来的一战。而你们的时间却并不多,也许明天,也许10日之后,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我们就将奔赴沙场。 所以,其实明天天亮之后战争就开始了,福江岛整训也是战争。打不赢福江岛之战,仴局就还是乌合之众,那就万事皆休,我们也无须去东国送死了。 最后跟你们说的就是,简单,纪律,再简单,再纪律。简单,是为了每一个仴局弟兄,都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用最快的时间知道。纪律,是为了6千人步调一致,不出任何纰漏。做到这两层,仴国就是我们的了!” 众豪躬身应道:“谨遵大出海钧命。” 崇文喝了一口茶水,感慨的说道:“自从我们杀出南京,一直到现在,经历了多少磨难困苦,死了多少弟兄,花费的心机可以填满平户港。 如今终于到了决战前的最后一关,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后退则死,不是死于仴国权贵,就是死于同道瓜分,要不就是死于永济追捕。前进则生,打赢这一战,我们就是仴国的太上皇,拥有千万人民,亿万财富,就算永济伪帝想对付我们也没那么容易。 有仴国作为根基,有商团做后盾,浩瀚东海将任我们自由驰骋,这还不值得我们拼死一战么?若哪位兄弟此次不幸殒没战阵,咱们就在龙王岛南山龙眼众义祠再会,不管死活,我们都将成为新一代海国英雄。” 停了一下,崇文环视他的伙伴们,说道:“现在,你们该如何?” “干他娘!”龙王轩里一片暴喝,海贼们豪气冲天。 ——————————本卷完 01 第二天,平户妈祖庙热闹非凡。在妈祖娘娘见证下,东海商团又一件大事发生了,仴国通商总局舟师编成,即将出发福江岛整训,平户商民的烦恼快要结束了。 崇文代表东海商团舟师堂授旗,二出海刘关代表仴局接旗。除了4尺旗舰指挥旗,另有146套船旗,代表着舟师大小战船116条,3百石粮船7条,2百石粮船11条,巡海快船18条。 百多位舶长、教习、领哨、队头跪了满满一地,代表着7千余舟师将士,留在平户的4位团老代表东海商团总堂,亲眼见证了崇文在妈祖神主前投珓相询,结果大吉,遂登船启航。 几位团老和没有登船启航的契东一直送到港口,这次出征比龙头判官张琏那次更壮观,全城康仴商户几乎都拥到街道两侧送行,有些摆了香案,为舟师旗开得胜祈祷。 虽说这些家伙在平户折腾的不轻,把大家烦得要死,可谁都知道,仴局舟师是为平户出征,若是败了,平户也就完了。更何况平户城大多数商人都在仴局有契股,舟师的每一条船都倾注了他们的血汗,每一面帆蓬都带着他们的发财梦。 旗舰升旗的那一刻,平户港万众欢腾,沸腾的喧嚣从港口一直蔓延到城内。从来没有一支如此庞大的船队从平户出征,这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城市,代表着无坚不摧的力量,震撼着每一个平户人的心。 这支大舰队的统帅崇文却暗暗发愁,那些补给船只上大部分空空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满。7千余人啊,每日耗粮百余石,载粮5万斤的粮船只够吃3、4天,那就是个吞粮食的无底洞,他从哪里筹措这么多粮食啊。 龙头掌柜吴直派出的购粮船已经到了山口城,博多城,甚至远航芶丽国釜山浦,能拉回来多少却谁也心里无数。 另外就是**,仴国根本就没有这东西,他现在的全部**只有从镇海卫走私来的2万斤,还给了琉局4千斤,一旦消耗完毕,就意味着商团战斗力削减大半。龙王岛**场产量受限于人手,日产不到40斤,对于大军来说实在杯水车薪。 崇文算过,一旦40余门大小火炮,2千5百杆火铳火力全开,每日至少消耗3千斤**。除去训练用药,仴局的储备也就将将打两场战役,幕府毕竟树大根深,谁敢保证两三下就把它打趴下,头疼啊。 船队乱哄哄离开了平户港,此时的仴局舟师还远远谈不上训练有素,勉强跟着旗舰船旗行船就算不错。崇文看着帆樯的森林越来越远,不自觉的微微叹息一声,旁边仴局契东、饶平大盗吴平却轻轻扯了扯崇文衣袖。 他回过头,五短身材的吴平低声问道:“我听说局里正在为侦搜船队发愁?” 崇文说道:“是啊,仴人的关船和小早在近海船速飞快。我们的巡海快船坚固过之,可是船速不及,一旦遇上大队仴国水军,恐难全身而退。” 吴平诡异的一笑,低声说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看合不合你心意。” 崇文精神一振,嘴上却说道:“那你入娘的不早说,你是想趁人之危,勒索仴局么?” 吴平脸色一沉,急道:“你可别血口喷人,我也是仴局契东,哪有自己勒索自己的道理,真是岂有此理,你不要就算了。”负气扭身要走。 崇文一把拉住他袍袖,笑道:“你怎么跟仴寇一般急性子,一言不合就要翻车,一句玩笑也受不得。还不快走,你把宝贝藏在哪儿了?” 吴平这才转嗔为喜,拉着崇文悄悄挤出了送行人群,桦山义政紧紧跟在后面。 平户是一座海港,船械生意是一桩大生意,一向是饶平帮包揽。平户的船械所在平户湾靠南一侧,位于一条小河的入海口,小河名古江津。跨过川上小桥,崇文主从跟吴平来到船械场,有船工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干船坞,船坞里有一艘新船,不过蒙着厚厚船布,看不清模样。 吴平说道:“我们做海上生意的,随时会遭官兵追捕,非疾快飞舟不能逃命,所以我每到一处,必藏一条快船以为后路。此船在海上行驶如飞,本是我逃命的秘密,为了仴局舟师,我把身家性命都献出来了,你还取笑我。” 崇文深施一礼,抱着拳半真半假的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的吴大掌家,看在妈祖娘娘份上,多多包涵则个。” 吴平这才有了笑意,他大步走到船台上,和船工分据船舷两边,把船布缓缓卷起,一艘细长怪异的快船出现在崇文面前。吴平大声说道:“看,鲎脚桡!” 崇文眼前一亮,这船太漂亮了。长有5丈,宽却只有6尺,长宽比达到8:1。艇艏高昂,外形流畅,干舷很低,吃水只有1尺,一看就是飞快的船型。这是一艘帆桨船,两侧各有35只短桨,桅杆在舯部靠后,是一面纵帆。 密密麻麻的船桨果然如鲎脚一般,一面纵帆如同爬上灶探出的那根长刺。 崇文不由得走到艇前,爱惜的抚摸着船体的红松木,目光中是满满的惊喜。为追求大长宽比,鲎脚桡太过狭小,没有作战的空间,但是作为侦察船再妙不过,把船速发挥到了极致。 那船工说道:“此艇妙就秒在纵帆行船,逆风也航行飞快。顺风时候大约与仴国关船相当,但是50只短桨划水,多快的关船也追不上,用来逃命再好不过。” 崇文暗想,不错,侦搜最要紧的就是逃命,这船正好是自己所需。面上却摇摇头,说道:“此艇虽好,可惜只有一条,怕不济事。” 吴平笑道:“谁说只有一条?听说了舟师的难处,我早早就备齐了船料,祭神开建,现下已经建成4条,正在晾晒船漆,大约再有10日就可下水,到时可要请大出海点睛。” 崇文爽快的说道:“你开个价吧,仴局全要了。” 吴平正色说道:“我不要钱,我要子母铳,5条船换5门铳。” 崇文惊道:“你疯了,我这火力还不足呐,别说5门了,1门多余的也没有啊。” 吴平说道:“你6条炮船,6门大发熕,22门子母铳,其中还有6门2斤半大铳,火力何等之猛,怎么就不能让出5门给我。” 崇文无奈的说道:“龙王岛的炮船是领哨,是全队战力的核心,即有指挥之责,也有火力支援之责,我还愁火力不够呐,你还要生生要走5门,你这是要了我亲命了。” 吴平说道:“我的遮洋船如果有5门大铳,也可以成为领哨,龙王岛能立大功,我也能。” 崇文焦躁的说道:“你到底要什么,非要炮船不可。” 吴平淡淡的说道:“我要博多港。” 崇文顿时泄了气了,无奈的骂道:“看来你这混蛋打小吃饭不长个子,都入娘的长心计了!那是九州的太宰府!” 吴平嘿嘿笑道:“如何?” 崇文只得说道:“那些铳炮是我龙王岛的私产,可不是仴局的公物,如此就只能是我龙王岛私人买你的鲎脚桡了。。。3门1斤铳如何?” 激烈的讨价还价开始了。。。那吴平奸似鬼,比大内持世难缠10倍。偏生崇文又是个不善口舌争利的性子,生生让吴平讹走了1门2斤半,3门1斤子母铳,心疼的崇文如同利刃剜心一般。好容易逃离了船械所,谁知龙王轩才是真正的战场。 回到花世界,只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而已。 崇文发愁的只是粮食,一支军队吃喝拉撒,行军训练,作战乘船,一物不备也不行。尤其是舟师从无到有,成军飞快,毫无储备,所有物资只能现行采买,引发了整个西仴国的物价飞涨,苦的只能是仴局新任总账房鲶鱼仔。 龙王轩里,鲶鱼仔正舌战群商,双方唾沫飞溅,为了三钱两文争的面红耳赤。 “1两8钱?!你失心疯了吧。宁波府白棉布不过65文,双屿价钱不到2百文,最好的斜纹布在平户也从未超过7钱银,你这一涨就是几番,你怎么不去抢。”鲶鱼仔满脸通红,气的直捶桌面。 布商带着哭腔说道:“仴局采买的太狠了,别说平户,山口、博多,连着芶丽都一天一个价,我也没有办法。这都是连夜从其他港口调的货,这不都是为了仴局舟师么,没有什么利钱,真的是赔本赚吆喝。” 鲶鱼仔嗤笑道:“7千余弟兄,2万匹三梭布,3千匹斜纹布,2千3百匹兼丝布,好像你赔得起似的。” 布商沉下脸来,冷冷说道:“不瞒总账房说,整个西仴国除了我家,再也无人凑的出如此之巨的布料,仴局若是太苛刻,这生意不做也罢。” 鲶鱼仔哈哈大笑道:“仴局还真不吃这套,大不了爷爷不买了,弟兄们还光腚打仗不成。?等舟师一离开肥前国,布价大跌,赔你个倾家荡产!” 布商气为之一滞,只得又拉下脸哀求:“我的小爷爷,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仴局,这些日子忙的脚打后腚,走遍了半个仴国凑这些货,仴局做生意得凭良心啊。” 鲶鱼仔冷笑道:“你拉倒吧,刚过完年,大康水手开始往平户涌来的时候,你就悄悄四处备货,你的船就没在澳里呆过一个整天,当花世界的眼线是瞎子么?那时候物价不高,你料定了我们出征要大采买,想狠狠的发仴局一笔。 你也不想想,舟师弟兄们是为谁拼命?舟师败了,你能在平户稳当吃饭?何况你也是仴局契东,自己身上的肉也要剜一块下来,你可真是属贪吃蛇的,自己的尾巴也要吃。” 那布商被揭了老底,满面通红的说道:“你也不必出言讥讽,这是做生意,愿买愿卖的事。要不你出个总价,我觉得合适就卖了。”说罢拢起袖子,要跟鲶鱼仔讲价钱。 鲶鱼仔笑道:“既然你这么说,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1万5千两。” 布商一跺脚,说道:“2万3千两,我卖了,就当给舟师个人情。” 02 鲶鱼仔笑嘻嘻的说道:“可以,不过我有条件,你要给我缝制成衣。万5千套戎衣,万五千双快靴,8百口军帐,十日之内我要现货。” 布商失声道:“你疯了么,全城的裁缝也做不出这许多。” 鲶鱼仔说道:“那就发动全城的小媳妇,大姑娘,老娘们儿一起做,弟兄们是为所有平户商民拼命,他们不该出力么?何况仴局也不白使唤人,另给万两针线钱。” 布商默默盘算,这小贼奸似鬼,熟稔行情,发仴局一笔大财是别想了,不过这个价钱还不算太糟糕。他终于点头道:“唉,仴局也算是不厚道的很了。。。我答应了,不过本钱都押在货上了,你要先付我针线钱。” 鲶鱼仔指了一个账房先生,说道:“张五,去跟那混蛋立契,十日之内交不出我说的数目,让他以产业相抵。” 好容易打发走了布商,一个等的不耐烦的革商站起身来。鲶鱼仔冲他摆摆手,说道:“你是山口城来的回回革商吧,你把百合楼外跪着的那个关东秽多头请进来,我和他直接讲。” 旁边站起一个仴人油酱商,有些焦急的说道:“那是污秽之人,岂能和良民共处一室。” 鲶鱼仔把茶盏重重蹲在几案上,沉下脸说道:“在东海商团看来,世上只有卑劣之人,无污秽之人,当街扫洒、屠宰饲鹰也不是贱业。人家不偷不抢,辛苦操持营生养家,碍着谁来?你们嫌弃秽多,我东海商团不嫌弃。” 他转过头,又对那个皮革商说道:“你放心,仴局不会让你白跑一趟,该给你的水脚钱分文不少。” 原来仴国也是等级森严之国,有士、农、町人、秽多、非人几等,秽多和非人都属于贱民。生而武士,一生武士,若是生而贱民,自然一生贱民了。 仴国是神佛之国,不食牲畜血肉,可铠甲马具总需要皮料,这就是秽多的营生。到后来草履雪驮、灯芯、竹篾这些东西的编织,寺庙和街道的扫洒,处理死人和垃圾,也慢慢成了秽多贱民的生业。 在仴人看来,这些秽多不算人,不可与良民混居,只能于河汊沼泽偏僻之处聚居。人过其村落都会掩面而行,以避秽气,秽多与人交谈,也要掩面而语,以免污秽沾染到别人身上,一不留神走到街道上,也可能被武士试刀斩杀。 鲶鱼仔却不管那一套,大出海杀人,但从不因为身份歧视人,身为大出海贴身跟班又怎么会两样。他此言一出,龙王轩里的仴商都站起身来,纷纷鞠躬为礼,说道:“对不起了,我等都是良民,不敢与秽多共居一室,若总账房一定要与秽多面谈,我等只得告退了。” 鲶鱼仔一时有些心慌,为仴局舟师提供补给离不开这些仴商,把他们得罪了就等于差事办砸了,如何向大出海交代。 正巧崇文推门而进,见到这等情景,大声说道:“鲶鱼仔所言不错,他说的话就是我要说的,入娘的,我一定要请那秽多头进来谈生意,而且我要亲自跟他谈。如果因为这个,生意就做不成了,那我就不做了。如果因为拿秽多当人,这花世界就开不成了,那我就入娘的关张了事。” 正在立契的布商赶紧上来解劝,说道:“大出海何必如此,为了一个秽多闹的大家颜面不好看,值当的什么。” 崇文刚被吴平敲了一笔,正带着一肚子气,没好气的说道:“他们这些仴商不过是町人,你只是个布商,很高贵么?没的瞧不起人!人家蔑视我们这些商贾和海贼,我们心中是何等屈辱,我们再欺侮更卑贱的人,那岂不是欺软怕硬的小人。 入娘的,我们跟幕府开兵见仗,不计生死,不仅是要开海通商,更要紧的是公平。没有公平就没有买卖,身份高的肆意欺凌身份低的,那还做什么狗屁生意,大家都去抢好了,那不是东海商团,是入娘的阿鼻地狱。 爷爷跨越万里波涛,带着货物来贸易,碍着谁来?入娘的,凭什么这限制那征课,这里不让去,那里不让来,这个抢那个抓,百余里海路6个关所,还做狗屁的生意! 我们要公平,也要给人公平,只要是正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没有轻贱任何人的道理,公平、公平、还是入娘的公平!幕府轻贱我们,我们就干他娘,打到它平等待我,签约通商为止。你们轻贱秽多,那东海商团也不敢和你们做生意,请吧。”崇文看着那些仴商,手一指大门。 几个仴商互相看了一眼,有人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宁可不做仴局的生意,也不受海贼的鸟气。有些人却一脸纠结,一个仴国车商躬身说道:“并非我等对大出海无礼,只是。。。我等实在。。。实在不能与秽多共语。” 崇文冷笑道:“既然不能,我还能逼你不成,慢走,不送。”那车商只得又鞠了一躬,匆匆离去了。 崇文转向桦山义政,问道:“你也不愿与秽多共处一室么?” 桦山义政慌忙说道:“哪有。。。自然是大出海说什么就是什么。” 崇文大笑道:“那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那秽多头,我在书房见他。”赶走了几个仴商,接待了一个贱民,胡乱发了一顿脾气,不知为什么,崇文心情忽然好起来,大步走进书房。 不一刻,桦山义政领着一个汉子走进书房。崇文命花子上茶,然后闪目观看,那汉子身量不高,却很粗壮,一身纻麻作务仴袍,跣足,脸上蒙着一块肮脏白布。 崇文客气的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那秽多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瓮声瓮气的回道:“卑下民不敢称尊大,小人矢野弹左卫门,是故源氏幕府执事北条家签委的秽多头,掌管关东180秽多吏目,到下民已经是第三代弹左卫门。” 崇文点头说道:“既然是秽多,行船多有不便,你是如何从关东来到这里。” 弹左卫门依然低头回道:“下民从江户沼田庄出发,不能穿城过邑,不能走大路,只得翻山越岭,走偏僻小径。风餐露宿,只有遇到秽多村才能乞讨,走了一个月才到长门国黑井村,那也是秽多村落。。。我是搭乘那位康商的皮货船,才到的平户城。” 崇文上前要把秽多头扶起,弹左卫门向后膝行几步,惶恐的说道:“下民是卑贱污秽之人,不可触碰贵人身体。” 这话让崇文顿时火起,大骂道:“贼厮鸟,别人轻你贱你,你也轻贱自己不成。你自己都瞧自己不起,还有谁拿你当人,你给爷爷站起来!” 弹左卫门哪里敢站着说话,不住膝行后退,口称不敢。崇文更怒,伧啷一声拔出腰间一文字宝刀,瞪着那贱民喝道:“要么站起来,坐在椅子上,要么死!” 崇文满面狰狞,杀气腾腾,刀锋寒光闪闪,秽多头全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口中哆哆嗦嗦的咕哝着:“下民。。。下。。。民不敢。” 崇文心中的怒火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热血怦然上冲,脑袋里嗡的一声,额头青筋突突的跳个不停,掌中刀不由得就举了起来。人活的畜生不如,还不如大康的太监,太监尚以不孝为耻,这些贱坯竟然自甘下贱。 花子端着茶盘走进书房,见到崇文凶神恶煞的要杀人,抓起茶碗连汤带水的扔过去,一边大喊:“大出海殿下,冷静些!一文字宝刀岂能沾染奴隶之血。”回手把门关死,隔绝内外。 茶水溅了崇文一头一脸,一丝温润让他沸腾的血脉渐渐平静下来,眼中的狂暴也渐渐消失,理智重新回到他心中。我在干什么。。。怒而杀人么,世上不平何止千万,杀几个可怜虫又济得什么事。 再看弹左卫门,已经委顿在地,软成了一滩泥。 崇文冷哼一声,收刀入鞘,宁可死都不肯活的像个人,也真不配污我刀斧。 花子怒容满面,冲那秽多戟指大骂:“贱徒!别人拿你当人,你非要自己当畜。为了你,大出海殿下宁可得罪天下仴商,7千好汉和幕府以死相拼,只是为各色人等公平交易。哪成想你如此下贱,实在是不值,不值!我呸!” 崇文负手而立,冷冷说道:“你滚吧,不管你千辛万苦到我这里要什么,我都不答应。我龙王岛铁铮铮的汉子,不杀奴隶之辈,也不答应奴隶任何事。” 弹左卫门终于抖抖索索的坐起身来,颤抖着说道:“下民。。。不求任何事,只是听说平户有个东海商团。。。肯和我们。。。公平做生意,不。。。作践我们,所以我走了千2百里路,欲。。。欲奉献军资皮货,不取分文。” 崇文不耐烦的说道:“不必,我们不抢贫苦百姓,要抢也去抢豪强权贵。跟你说过了,我们只和人做生意,不要畜的东西,你走吧。” 也不知道那秽多头哪来的勇气,忽然膝行两步,大声说道:“关东秽多众愿奉上胴丸甲680领,革带8千条,只求大出海打到关东,执掌镰仓!” 崇文冷冷说道:“我东海商团为人而战,绝不为狗流血,我们也不要你的东西,走!” 花子尖声叫道:“还不快走!” 弹左卫门坐起身来,急促的说道:“我关东数万秽多众,祖祖辈辈活在苦海,已经1千年了。大出海殿下给了我们希望,又无情的抛弃我们,生又有何益,下民不愿再受这无穷之苦。”他从腰中拔出一把短刀,飞快的抽刀出鞘,向自己颈项就刺。 切腹是武士的权力,秽多要自尽只能和女人一样刺颈。 03 小侍女花子惊的尖叫起来,弹左卫门刀势一滞,怎么也切不下去。原来电光火石之间,崇文猛扑过去,一把握住了刀刃,他握的是那么紧,利刃怎么也刺不到脖颈上。鲜血顺着崇文的手掌流到手腕上,又流到手臂,洇湿了袍袖,滴到地板上。 花子大急,忽然房门大开,桦山义政怒吼着冲进房来。刀痴的手铁钳一样攥住弹左卫门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掰开崇文握住刀刃的右手,待崇文五指彻底松开,义政左手一拧,短刀落地,义政抬脚把刀踢到一边,手一松,秽多头合身扑到地上。 桦山义政站起身来,花子早已扑上来,扯下一角袍襟给崇文裹伤,一边哭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为这种人负这么重的伤,值得么。” 崇文一手攥着伤手的腕子,笑道:“这点小伤算的什么,入娘的,山口城毫发无伤,没想到在自己地盘上还挨了一下。” 桦山义政不解的看着崇文,问道:“大出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文笑道:“谁入娘的知道,这家伙一言不合就要寻死,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在我书房里,人家花子女儿家家的,怎生收拾一地血污。” 桦山义政看了看弹左卫门,又问道:“那这家伙怎么办,扔到街上去?” 崇文说道:“索性好人做到底,那什么。。你把这家伙拖到百合楼里,让小百合给他找个地方安置一下,让他洗个澡,吃顿饱饭,别让他死了,等我问话。” 桦山义政颔首行礼道:“是!” 花子已经把崇文的伤口裹好,血止住了。崇文站起身来,不停的抱怨道:“入娘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是奸似鬼就是贱如猪。这一天天的,一件顺心的事没有。。。花子,去收拾浴袍,入娘的,不去泡个澡是不行了,看看那个老瞎子方便不,我得放松放松。” 崇文的私人浴室,他舒服的泡在大木桶里,一个仴姬在一旁伺候。崇文不让她擦洗,只是负责侑酒,他发现泡在浴桶里饮酒才是人生最大享受,比坐奉天大殿舒服百倍,只是他右手有伤,左手持酒盏略为有些别扭。 老瞎子跪坐在帘外,崇文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听说骏河是个好地方,盛产真桑瓜和松茸,鲇鱼也很鲜美。” “是啊,这全赖今川泰范大人守护有方,骏河国没有战乱,自然国泰民安。”老瞎子声音沙哑,又掺杂了丝丝尖锐,让崇文想起了当年内宦吴亮的公鸭嗓。 崇文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坊津烧,说道:“今川了俊公只用了2百骑就征服了整个九州,实在是仴国不世出的名将,我很钦佩他,他的子孙想必也继承了勇武家风。” 老瞎子不带感情的答道:“泰范公是仁厚之君,善待领民,谨遵幕府,从未与邻国启衅。” 崇文似乎要睡着了,微闭双眼,好一会儿才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今川泰范遵从幕府,却不愿遵从镰仓公方么?” 老瞎子继续干巴巴的说道:“在下一个下人,藩政是不懂的,不过我听说尊氏公当年有敕命,关东骏河国和伊豆国并非镰仓公方直领,除非镰仓方面的御教令,泰范大人似乎不必遵从镰仓公方。” 崇文又问道:“日莲宗那些僧侣呐?与守护和睦么?” 老瞎子说道:“泰范公一心向法,早年就是在建长寺出家,因为兄长今川氏家不幸去世,这才被迫还俗继承家门。既然是日莲宗弟子,自然与佛门和睦。” 崇文微微一笑,说道:“今川本是角根一族的远江分支,听说远江今川氏与关东管领斯波氏不和,难道。。。今川泰范大人不会受影响么?” 老瞎子还是面无表情的答道:“在下不知。” 崇文也不着恼,他走出木桶,仴姬给他擦干净身体,裹上一块雪白浴巾。崇文走到一张软垫上,面朝下趴下来,老瞎子膝行上前,手很自然的搭在崇文的肩背肌肉上。仴姬收拾了杯盘酒果,退出了浴室,浴室中只剩下2个人。 这是一双枯瘦有力的手,在崇文的肌肉筋结上熟练的按、捏、揉、拿、推、度、揪、压、搓、控,崇文觉得全身都在热、痛、酸、爽、麻之中,各种奇怪感觉汇成一股暖流,在后背间游走,这实在是奇妙,很难用语言形容的一种舒爽,不愧是高明按摩师。 崇文闭着眼睛,触觉却非常敏锐,他能感觉到老瞎子的紧张。老家伙的呼吸和脉搏渐渐急促起来,手法也越来越凝重,不似开始时的流畅,一下一下,在崇文的肌肉筋骨之间传递着沉重的心绪。 崇文并不睁眼,缓缓说道:“你有些紧张。” 老瞎子更加嘶哑的说道:“大出海殿下也有些紧张,肌肉放松才好。” 崇文能感觉到老瞎子渐渐平静下来,他也长出了一口气,说道:“那就说说话吧。” 老瞎子应道:“是。” 崇文还是不睁眼,悠然的说道:“有这么一件奇事。。。一个老者大约60岁,是个盲人,看起来体弱多病。这位瞽瞍却不寻常,他独自一人,跨越高山大海,走了千里道路来到平户,你说奇也不奇?” 老者没有说话,良久才说道:“我也说一个故事,全当解闷。。。大出海殿下可以翻过身来了。” 崇文配合的翻过身,睁开眼,面前是老瞎子空洞的眼睛,看不出精神状态。 老瞎子手上不停,开口说道:“传说长尾山中有一座山谷,被称为弃母谷。为何呢?因为这里太过贫苦,为了节省粮食,自古就有一个风俗,人一旦过60岁,子女就要把老人背到弃母谷遗弃,任其自生自灭。” 崇文又闭上眼睛,想着这等惨事,呼吸也急促起来。终于不忍的说道:“真是入娘的禽兽不如,官府就不管不问么?” 老瞎子说道:“自然是管的,若民不忍遗弃父母,私自藏匿,一旦被查到,就要斩首示众。” 崇文叹道:“明白了,什么自古习俗,无非是官府的手段,世上居然有如此残暴的官吏。” 老瞎子继续说道:“一个老瞎子60岁了,可他的儿子不忍把他送到弃母谷,就在自家地板下掘了一个地洞,将老父藏了起来,每日送来食水。儿媳妇却害怕牵连家人,就把这个秘密报了官,官府就把这一家人都抓起来,带到城主的府邸,准备择日斩首。 老者很是后悔,因为自己畏死贪生,害了儿子,也害了孙子,这下要全家斩首了。几天以后,一些武士把老瞎子带出槛室,老瞎子以为要被送去斩首,心中很是害怕。谁知那些武士老爷并没有杀人,只是带着老瞎子走了很远的路,三天以后才到了一个大城。 武士老爷把老瞎子带到一间浴室,让老瞎子给一位贵人按摩。按摩的时候。。。那位贵人跟老瞎子做了一个交易,若老瞎子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全家就能活命。虽说老瞎子很害怕,可是他不能不答应,反正老瞎子也是该死之人,这样至少家人会活着。” 崇文笑道:“那位城主大约让瞽瞍办一件事情,让他千方百计接近一个康人,一旦那个康人上了瞽瞍的按摩榻,就用瞽叟那双有力的手拧断那个人的脖子。” 老瞎子说道:“可是当那异族人真的躺在老瞎子面前,老瞎子却双手发软,十分无力。” 崇文淡淡说道:“那是因为人越老越怕死,从无老者有勇气和人同归于尽。一个从未杀过人的老按摩师,杀人以前会有太多的想象,眼睛越看不见,精神就越紧张,心中的恐惧就越多,最终自己吓住自己。” 老瞎子沉默了,手指重新恢复了沉稳有力,似乎有了听天由命的觉悟。 浴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良久,老瞎子才叹息道:“大出海真是一双利目,洞彻人心,因为怕死,不惜害了儿孙性命的老家伙,怎么会有杀人的勇气。只是既然大出海早就识破了老瞎子,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呐?” 崇文心放回肚子里,轻松的说道:“我想看看谁和这位瞽叟联络,我在张网捕捉他的同伙,不过看来你那位贵人很小心,确实没有同伙,即使有同伙我也不耐烦了。 最后一个疑问,这位贵人是谁呢?我猜瞽叟并不知道这位贵人是谁,也无法说清他的模样,不过我已经知道了,瞽叟实际上已经告诉了我。有机会的话瞽叟告诉那位贵人,我和他一定会再见面的,祝他好运。” 老瞎子的手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继续在肌肉上游走,终于问道:“那么,大出海殿下不打算杀我?” 崇文微笑道:“你的主子是个自以为聪明的笨蛋,你杀不了我的,他也杀不了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杀你,我可不想让总兵顺的埋怨,他唠叨起来能把人折磨疯。” 04 充满杀机的一场按摩终于结束了。崇文站起身来,呼吸顺畅,耳聪目明,全身飘飘的走路都觉得轻。怪不得总兵顺离不了这老瞎子,按摩一次感觉年轻几岁,多来这么几回,老舵手留个种也不是不可能。 崇文随手披上浴袍,系上布带,大步走到浴室门前。老瞎子跪坐在地,整个前身几乎都俯在地板上,大礼相送。崇文忽然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看着老瞎子问道:“你听说过一种白色的大鸟么?钩嘴,有冠,短尾。” 老瞎子沙哑的嗓音说道:“小人是瞎子。” 崇文哈哈大笑道:“入娘的,我几乎忘了。”拉开门扬长而去。 花子伺候崇文换上一件湖绸轻袍,主从回到书房,不知不觉花世界已经掌灯,桦山义政跪坐门廊阴影里,躬身行礼。 花子问道:“殿下要不要用膳。” 崇文喝道:“当然要吃饭,入娘的,吃了一肚子干果,还没吃饱。” 花子转身要去吩咐厨下,崇文又说道:“让鲶鱼仔送仴国舆图来,骏河国的。” 花子应道:“是。” 不一刻,几样精致小菜摆上餐桌,崇文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舆图,带着油的竹箸在图上比划。老瞎子说他从长尾山走了3天,到了一个大城。三天脚程大约百里,那么这个大城就应该是骏河国昭津城,也就是骏河守护今川泰范的居城。 不,幕后主使不是今川泰范,崇文微微摇了摇头,因为一个老瞎子3天走不了百里,最多也就70里。距离长尾山70里的一座大城,只有昭津城以西的骏府城。 骏府是骏河最大最富庶之城,但这个城不属于骏河守护,而是属于幕府关东管领。那么老瞎子背后的人也就昭然若揭了,入娘的斯波义将,你以为瞎子就泄露不了你的身份么?小样,跟爷爷斗,你还嫩的很呢。 崇文孩子一样得意的笑起来。 钱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能左右所有人的意志,让成千上万的人同心做一件事。比如现在的平户城,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大把银子撒下去,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仴局舟师疯狂劳作,上至七旬老人,下到10岁童子。 既然一个城可以如此,那么十个百个城也能如此。 崇文经历过不能与人言的人伦大变,海上共生死的时光让他越发明白,导致他巨大痛苦的东西就是皇权,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可能不憎恨皇权,比起皇命,他更相信金钱,他渴望暗中缔造一个金钱帝国,一个不同于大康的商业海国,一个没有皇权的国度。 不过这个国可不比大康仴国,在南京,他一睁眼就有户部银库,在他的海国,每天一睁眼就有入娘的7千多张嘴等着吃饭,他觉得快被逼疯了。没有皇权和官府,只有自己辛劳,忙的脚跟打后腚,就是为了填满那些粮船,真入娘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当然,也有让人欢喜的事情,比如龙王岛和南仴、平户的贸易就这么自然而然展开了。崇文并没有插手什么,但是谁都知道龙王岛有钱,商人的鼻子比狗都灵,天生就知道钱在哪里。 如今的龙王岛不用偷偷摸摸,有东海商团的强大舟师为后盾,还有谁敢打龙王岛的主意不成,放心大胆开门做生意就是,崇文这几个月的瞎折腾不算白忙活。 除了钱,龙王岛真没有什么出产,不过这就够了,早期的物资困难已经不复存在。黄谦花大价钱采购了两条3百料遮洋船,其中一艘就首航平户,带来了2千斤**和11门子母铳,其中1斤铳4门,2斤半子母铳7门。这是龙王岛第一批次的中型子母铳,发射2斤半实弹或者霰弹,用药3斤4两,平射320步,最大射程达到2千步,让仴局海贼羡慕的直流涎水,可惜这等重器,龙王岛是绝不肯轻易卖人的。 除此之外,还有单兵鸟铳86杆,双人斑鸠角铳38杆,这种重型火铳有一个活动的人字形支架,作为射击时的支撑。发射铅子1两2钱,用药8钱,射程2百步,百步破甲,实在是野战利器。 崇文手头略微宽裕,换下来的老旧的军火开始武装仴局海贼。最大的好处落到吴平手里,他的坐船装备了4门速射子母铳,其中还有1门2斤半大铳,足以成为领哨船。 仴局舟师刚到福江岛,九鬼嘉良就跑到平户,要求入团。九鬼家是在友岛之战中出过死力的,团会没理由拒绝,只是九鬼家现在穷,没钱给柜坊纳金。崇文哪能看着老朋友吃亏,私人借给九鬼家白银15万两,条件和第一次借款一样宽松,九鬼家顺理成章成了商团柜坊契东。 不仅如此,崇文还大力加强熊野水军的火力,卖给他碗口铳3门,1斤子母铳5门,惹的海贼们个个眼红,大吵大嚷。并非崇文偏向妍春的亲爹,而是熊野水军在仴局舟师的最前沿,掌控着地岛关所,一旦这个咽喉要道被细川家夺了去,将来不免又要费一番手脚。 龙王岛还送来了40副铠甲和千2百条革带携行具,甲是奄美大岛的野猪皮甲,40顶西洋式铸铁头盔,那是老贝尼托的杰作。仴国太缺皮料,那些秽多鞣制的皮革大多被豪强权贵掌控,有钱也买不到,龙王岛皮匠太少,这些甲胄只是聊胜于无。 没有甲胄,在近战中可要吃大亏,这让崇文又想起了那个秽多头弹左卫门。这些天忙的一团糟,也没顾上搭理那家伙。崇文并不想白要那家伙的东西,大海给了水手不羁的心,天生厌恶奴隶之辈。只是他好奇,一个光身来平户的秽多头哪里弄到那么多皮料,变出来么? “花子,去厨下弄些酒肉,义政,带那秽多来,我问他几句话。”崇文左手握着伤手,花子给他换了药。他右手的伤不轻,刀锋伤及筋脉和掌骨,若没有良医说不定就残废了。 一位大康老海贼给了他一个方子,配制出了接骨生肌的神药。乌贼是强大的海上生物,断肢之后还可再生,用煅金乌鰂骨磨成粉,加五倍子、煅珍珠、煅甘石、煅龙骨、制乳香、制没药等药材,配成了红伤圣药,名曰海螵蛸,因此崇文的伤好的很快。 考虑到军中刀伤甚多,这药也就制成成药,进入了舟师粮船。。。当然,这药不便宜,皇帝是不可能给他的士兵使用的,但是东海商团必须如此。 因为商团士兵都是各掌家澳长的私兵,战时才集结成军,一旦阵亡必然遭到这些契东勒索,那将是巨额抚恤金,有可能把仴局的利润吞掉,这点医药钱也算不得什么了。东海商团可能是北俱芦洲最怕死的军队,因为实在是赔不起。 这些日子崇文右手不便,越发显得小侍女花子要紧,处理文牍舆图,拾取百物,甚至吃喝拉撒也离不了这乖巧的小丫头。不知不觉之中,这孩子又长大了一岁,显出女娃儿模样。有时候崇文也会暗中发愁,花子将来的婆家也是个麻烦事,嫁到不相干的人家去那还了得。 不一刻,桦山义政领着弹左卫门进了一间静室。仴式布置,各人面前一个食几,跪坐而食,不是崇文好这一口,而是为了避免同桌而食的尴尬,这秽多头要是抵死不从,崇文也没有了杀心。 不过小百合何等手段,老相好都让她砍成肉酱,整治一个秽多自然不在话下。几天功夫,那秽多头就学会了听话,什么禁忌都没有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面巾也摘了,胡子也修整了,本多髻干爽利索,身上也洗的干干净净,一身仴袍,脚也穿上了足衣,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仴商。 弹左卫门在下首,桦山义政对坐相陪,崇文在主座,花子负责侑酒。 义政冷着脸一指对面的座位,弹左卫门乖乖坐下,躬身行礼。崇文也冷着脸说道:“吃吧。”木箸一指食几。 那秽多头木偶人一样拿起木箸,开始吃饭。崇文却并不吃,左手端起酒盏饮了一口,酒盏放在食几上,花子端着酒壶给他斟满。崇文对秽多头又说了一句:“喝吧。” 弹左卫门弯腰施礼,双手捧起酒盏饮了一口。 崇文说道:“我来问你,你说要捐献甲680领,革带8千条,可是真?” 弹左卫门转向崇文,头伏在地板上答道:“正是。” 崇文继续冷冷问道:“那么你的甲胄革带从何而来。” 弹左卫门继续伏在地上应道:“下民来平户的途中,途径秽多聚落20余个。虽说关西和中国地区的秽多并不归我管辖,可是我一路向秽多吏目述说东海商团,他们都很惊奇,愿意和我一起支持东海商团。 我们很贫苦,除了皮料和草履也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所以就凑出了这些皮料,略表心意。现在,整个关西和中国地区的秽多都在搬运货物,女人和孩子也在道路上背送,集中到长门国黑井村,希望通过皮货商人献给东海商团。。。若大出海殿下不接受,下民只能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崇文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希望,是多么巨大的力量,竟然让这么多贱民长途跋涉,肩扛手提,把他们的血汗献给商团。怪不得弹左卫门自尽的决心那么大,如果遭到商团拒绝,意味着成千上万人的希望破灭,确实活不下去。 崇文默默饮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05 弹左卫门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说道:“下民是卑贱之人,大康武士老爷试刀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请求大出海殿下,无论如何要接受秽多众的捐献。” 崇文摇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我们华族上古圣人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什么意思呐,就是说天之道刚健强劲,每个人都应该遵从这个道理,刚毅坚卓,发愤图强,永不停息,这才是人。那些逆来顺受,自甘下贱之辈,本就不合天道,不配称作人。 世上的脸面、权力、财富都很珍贵,哪有坐等他人施舍的道理?我们华族讲究的就是气节,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只有你自己像人一样有骨气,自强不息,别人才会尊你敬你,相信你,愿意平等待你。你也才能像人一样,担负起人应负的责任。 可是你呐,别人轻你贱你,你自己也蔑视自己,谁敢把后背交给你这样的人。你们把你们的血汗给我,是指望我给你们做人的权力,老实说我给不了,所以我也不能拿你的东西,我要杀你,也如同杀鸡一样,你懂得了么?” 弹左卫门依然伏在地上不做声,肩背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在哭泣,强忍着不敢出声。 崇文不看他,继续说道:“要想活的像人,幕府给不了你们,东海商团也给不了,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就算商团打赢了幕府之战,给了你们公平,那也是纸上的,只要你们一身软骨头,别人就永远蔑视你们。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一个道理,从无别人施舍的高贵,所有的权利都是自己性命换来的。如果你们不想做贱民,想像人一样活着,只有一个办法,拿起刀枪,把那些蔑视你们、践踏你们、欺侮你们的人杀个干净,自然就不是贱民了。 你们与其把你们的血汗献给东海商团,不如加入我们,和幕府在疆场上一决生死。那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他们也没有四目两口,一刀砍下一样骨断筋折,血溅4尺。如果不幸被敌人所杀,那也没什么,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你们一样活着。” 说完了,崇文再不看弹左卫门,端起酒盏痛饮了一口坊津烧,花子用木箸夹起一块松茸鹿肉要塞到崇文口中。他用伤手按下木箸,左手拔出网刀,用刀尖叉起一口肉,放在口中大嚼,一时间无比畅快。 桦山义政大喝一声:“痛快!”学着崇文拔出肋差,叉起一块肉就吃,干了一盏酒。这少年不善言辞,只是觉得大出海的话说的畅快淋漓,说出了他的心声。。。他不能不模仿大出海,从吃饭穿衣到走路,他正在经历一个少年人都有过的感情:崇拜。 花子笑眯眯的向崇文说道:“大出海殿下,告诉你一个秘密,鲶鱼仔最喜食鹿肉,经常半夜摸到厨下偷吃,厨下也不敢呵斥,你要好好管管他。” 崇文笑道:“这算什么罪过,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鹿肉热性,吃了有好处。倒是你,也在长身体,也要多吃肉才行。” 花子嫌弃的捂着嘴,说道:“实在吃不下那些肉,太可怕了,杀生吃肉,一地血污,那是残害生灵,佛祖会怪罪的。” 崇文叹道:“你们仴女体弱,很少活过40岁的,就是因为不食肉,茹素者自然体弱。另外就是你们那铅**有毒,那是做铳子杀人的东西,如何能往脸上涂抹。我身边的人绝不允许用那东西,你也不许,听到没有?” 花子委屈的说道:“没有**,如何出门见人。” 崇文说道:“那**才吓死人,走路**都扑簌簌往下掉,很好看么?” 桦山义政也说道:“公卿女人才**黑齿,武家姬还是不敷**为好。” 花子冲桦山义政喝道:“闭嘴,你就是个大傻瓜,除了杀人你什么也不懂。” 那秽多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崇文主从三人说笑吵闹,视弹左卫门为无物。 好一阵子,花子眼睛忽然睁大了,死死盯着前面。崇文扭头一看,只见弹左卫门居然缓缓直起腰身坐了起来,双手伫地转向食几,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用袍袖擦干唇上酒渍,缓缓说道:“那么,秽多众也可以入东海商团么?” 崇文冷冷说道:“只要是人,心诚,愿遵守团宗团规,都可以入团,奴隶之辈就算了。” 弹左卫门说道:“我知道团宗,同生死者即兄弟,秽多众也是商团兄弟么?” 崇文说道:“不,只有跟我们去砍了幕府,才是兄弟。” 弹左卫门说道:“可是我们无钱纳金。” 崇文说道:“你的甲胄革带,就是银子。何况纳金不是入会的条件,只是商团柜坊的契股本钱,不做柜坊契东,不参与柜坊分红而已,一样是商团众。入娘的,不管是不是柜坊契东,只要你战场上立了功,一样分给你澳口商港,当然还有战利品。 不过嘛,商团的弟兄可不是好相与的,你若不敢与他们相争,立了功也可能被人排挤。商团里没有孬种,所有的公平,都要靠你自己去拼争,但绝不许欺诈,也不许动刀兵。” 弹左卫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大出海殿下之言,惊醒了十万梦中秽多。今天在这里,我敢说我能代表关东、关西所有秽多众说话,我们要入团,我们愿为东海商团赴汤蹈火,全部战死也绝无怨言。” 崇文大笑道:“东海商团可不需要任何人效死,我们只为自己,不为他人,东海商团没有谦让,只有合规矩的争夺。如果你不懂这些,你们就依然不会有公平。。。好了,现在你能和我们同席而食了么?” 弹左卫门双手举起酒盏,面向崇文说道:“大出海殿下救我性命,我并不感激,因为我本就不想活。可是大出海殿下苦口婆心的教导,如同全仴十万秽多的再生父母,我若再自轻自贱,就是十恶不赦。大出海殿下若拿我当人,请与我同饮一盏。” 崇文举起酒盏,看着花子和桦山义政,笑吟吟的说道:“你们呢?” 二人也举起酒盏,崇文大笑道:“好,今日我等共饮一盏,往日所有等于昨日死,从今往后等于明日生。我们齐心杀敌,干掉那些靠身份吃人的家伙,烧了他们的宅子,抢光他们的金子和女人,干他娘!” 四个人暴喝一声:“干他娘!”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心中再无羁绊,众人觉得无比畅快,一齐大笑起来。 放下酒盏,弹左卫门也再无拘束,敞开说话:“世人轻贱我们,但是我们在全仴有10万之众,就是在黑井村,也聚集了至少8百青壮,加上老弱妇孺足有3千余人,我们的女人也一样能上阵杀敌。” 崇文连连摆手,说道:“不必,幕府虽然人多势众,军队是我们十倍,但他们四分五裂,绝不是我们对手,无需女人上阵。我会派船去黑井村,送你们的青壮去福江岛整训,单独编成一哨。 不过嘛。。。商团舟师也都是海上盗贼,凶蛮自不必说,少不了要欺侮你们,你们又该如何?” 弹左卫门坚定说道:“我们据理力争,反抗到底!” 崇文大赞道:“这就对了,还是那句话,脸面是自己争的,不是谁赏赐的。不过他们也是你们的同道,战场上的兄弟,不可动刀动枪,戕害兄弟的结果就是除团,你们会被商团众吞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弹左卫门点头道:“在下知晓了。。。不过我们不仅能在战场杀敌,我们的人遍及全仴各个角落,我们是全仴消息最灵通的人,我们可以为商团打探消息,这算不算立功?” 崇文笑道:“当然是功,若是要紧消息,还是大功,战后分利不下于斩将擎旗。总之,一切为了打赢,打输了就万事皆休,契东们都会赔的倾家荡产,你们也一样。” 花子撇撇小嘴,不屑的说道:“我才不信你,你们都是贱民,住在远离城邑的的荒野,哪里知道什么消息。” 弹左卫门见惯了轻贱,并不以为意,他不动声色的说道:“其实城中也是有秽多的,还为数不少,只是大家不太注意,比如负责街道、寺庙、神宫、领主御馆扫洒的秽多众,所以知道很多的秘密。 每个城主和守护的鹰犬,也是秽多在饲养,鹰奴和犬奴有时候是最接近权贵的人,即使我们不想听,很多话也会钻进我们的耳朵,没人会提防秽多。” 崇文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他沉吟着问道:“既然你们为权贵饲养飞禽,那么你有没有见过一种鸟,白色,喜鹊大小,有冠,钩嘴,短尾,非常漂亮。” 弹左卫门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种鸟我没有见过,但是我听说过,这是金刚鹦鹉,来自天竺国,全仴只有一只。” 花子惊讶的捂起小嘴不说话了,崇文却兴奋起来,不自觉的探身问道:“那你知道这鸟有什么特别之处?” 弹左卫门说道:“这金刚鹦鹉能学人言,比八哥还灵气,且此鸟认主人,十分珍稀,全仴只有一只。” 崇文逼问道:“此鸟属于何人?” 弹左卫门说道:“是一位叫跋陀的天竺僧。” 崇文问道:“此僧在哪里?” 弹左卫门说道:“在越后国春日山城,是畠山氏的家僧。。。也是他的谋士。” 06 崇文长出了一口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无意之中解开了三岛屋事件的所有谜团,。 就在这一刻,一切真相大白。真正的细作头目是天竺僧跋陀,派遣三岛屋浪人和武士来的就是畠山满庆,此人是个花花公子,好搜罗奇珍,因此有了此僧和此鸟。 跋陀到了平户,为了掌控三岛屋内的动向,又不暴露自己,他将金刚鹦鹉养在三岛屋之中。此鸟能够学舌,还能够自己飞到跋陀身边,如此跋陀不用出面,就能够知道三岛屋里的秘密,安全的紧。 虽然三岛屋中的人都死了,但小百合的话通过这只鸟传到天竺僧那里。跋陀知道了崇文身在山口,觉察到不妙,立刻收买山口城的阿须陀党进行刺杀。他希望东海商团和大内氏的联盟自动瓦解,而畠山氏,将在大内持盛和崇文的尸体上得到和泉国。 入娘的,春日山城的小混蛋机关算尽,若不是碰巧遇到弹左卫门,这个迷将很难解开。 平户是一个商城,大康风俗倒是更多些,水手们崇拜的是妈祖娘娘,整个平户只有一座佛教寺庙,就是山中町的妙法寺,距离三岛屋不过几个街道,就在花世界眼皮底下。 崇文立即吩咐小百合,监视妙法寺所有僧众,尤其是那个天竺僧。 小百合问道:“要抓人么?” 崇文说道:“不,暂时先留他几天,一旦他到港口要跑,立即抓捕。。。我要那只鸟,我想听听金刚鹦鹉说什么。” 小百合躬身应道:“是。”这一刻,她的脸白的像纸一样。 吴直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把粮船装满了。回到平户的时候,他甚至用大康马船带回了80多匹马,芶丽国济州岛良马!这让他在团会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接待,疯狂的总堂管事们不停的向他身上扔铜制钱,在以后的岁月里,还有很多商团英雄享受过如此荣耀。 济州岛,是芶丽国最大的马场,可惜此地出产的良马从来不属于芶丽,过去是属于黑鞑,现在则属于大康。也不知道吴直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在芶丽和大康太仆寺官员眼皮底下弄出了这么多好马,这是真正冲锋陷阵的战马。 可惜吴直的荣耀只持续了一炷香工夫,就被崇文激怒了。 老海盗气的胡子都颤抖起来,骂道:“入娘的,你脑袋里装的都是屎不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事,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你居然要把肮脏的秽多弄到团里!” 崇文擦了一把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不动声色的说道:“没办法,我们得赢,输了我们全完蛋,我们需要人手。” 吴直怒气更盛,歇斯底里的喊道:“胡扯!你要把我们全害死了,完了!入娘的全完了!我比你还蠢,我怎么就信了一个傻子。” 崇文大笑道:“放心吧,完不了。” 吴直揪了一会儿胡子,才慢慢冷静下来,强压怒火说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会把团里的仴人都吓跑,整个仴国的商贾都会逃离平户。你别忘了,我们还在人家仴人的地面上!你这是要把商团拆散架,我们真的要完了,我绝不同意你这么胡来。” 严山佬沉着脸说道:“我也不同意。” 柴德美却皱着眉头说道:“大出海,你这么干总有理由吧,我不相信你真疯了。” 崇文摆摆手,笑着说道:“咱们坐下说话行不行啊,五峰先生这么大岁数了,如何一进门就要吃人一样,坐下说,坐下说。” 柴德美一撩袍襟,先坐下了,严山佬和吴直也气哼哼的坐下。 崇文喊道:“也无人给口茶喝么?”仆役这才奉上茶来。崇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团会嘛,就是让人说话的地方,你们肯听我说话,就比南京那个皇帝老儿强。入娘的,那混账都不容我说话,也不肯容你们说话,憋屈不?” 吴直没好气的说道:“你扯到哪里去了。” 崇文这才放下茶盏,缓缓说道:“你们说商团收留秽多,就会得罪所有仴人,引发分裂,我不信。什么是东海商团,是为钱英勇战斗的兄弟帮,道德文章、个人感情在我们这里一文不值。我们会因为厌恶谁就不要钱么?也许你们信,但我不信。” 几个团老听着崇文冰冷无情的话,忽然觉得冷森森的,似乎过去一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正在崩塌,一个新的、狰狞的、张着血盆大口的世界正在向他们展开。 柴德美手无意识的搭在茶盏盖上,喃喃的说道:“大出海这话实在是。。。大实话,洪迪珍和张维杀弟之仇,如今也一起坐到了东海商团这条船上,想想也可怕。” 崇文淡淡说道:“把我们团结起来的,是钱,是白花花的银子。把我们拆散的,也只能是钱,赔钱就散伙。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什么歧视、仇恨、良善、感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商团从来就没有土壤,如果有必要,我们拉着妖魔入团又有何妨。”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那些不在团的仴商也不是傻子,他们依附我们不是因为秽多,而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很简单,打赢了幕府,有秽多他们也会倒向我们。打输了,没有秽多他们就支持我们么?关键还是在战场,而秽多众就是我们打胜仗的关键。” 盗贼和商人都喜欢简单直接,崇文也喜欢这种方式,甚至让一座老贼都觉得异样。大海真是奇妙,见惯了她的辽阔和凶暴,人就懒得遮遮掩掩,对于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生灵来说,斯文和客气实在是奢侈,没有人喜欢婆婆妈妈和没完没了。 吴直鼓着眼睛说道:“这些秽多能给商团什么?他那点皮甲我们在芶丽也能得到。指望他们打仗杀人?那是痴人说梦,第一个脑袋砍下来,血喷到他们身上,他们就会四散奔逃。 他们能给我们的太少,可是让我们失去的实在太多了。就算不是所有仴人都离我们而去,总会失去一些仴人支持,你能让大内持世和秽多同堂议事么?如果你需要他们,你可以给他钱,给他东西,可是你让他们入团得不偿失,划不来,划不来啊。” 崇文说道:“我却以为划得来。我们这点舟师要侵入千万人口之国,敌人众多,你要想以弱破强,最要紧的就是消息灵通。而秽多不下10万之众,遍及仴国每一个角落,他们能给我们提供最需要的情报,让我们对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是我决心把他们拉入团的真正缘由。他们手里掌握着我们最缺乏的东西,没有这东西我们很难以弱胜强。” 三个团老齐声问道:“什么?” 崇文坚定的说道:“牛!” 严山佬不解的看着崇文,轻声问道:“牛?吃肉么?” 崇文皱着眉头说道:“当然不是,我们需要牛拉车。你们熟悉海上劫掠,却很少深入内陆,更没有过几千人大规模登陆。过去你们劫个村落,就足以吃饱喝足好几天,你们不知道对于大军来说,军资输送多么要紧。 此次进攻仴国腹心地区,可不是抢几个沿海城镇。我们要在堺港登陆,长驱直入京都,再向关东镰仓进军,陆上是1千多里的大进军,如何运输粮秣? 一支军队,断粮一天就军心不稳,第二天就人心惶惶,断粮三天必然崩溃,都不用打。几千人的大军,靠抢掠仴国那些鸟不拉屎的村町维持?还有一层,我们以寡敌众,最重要的军资就是火器,2万斤**,数十门火炮,又如何运输? 你们想想,大军吃喝拉撒,锣鼓帐篷,无数辎重,靠商团士卒肩挑背扛前进?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要有牛马拖曳的重型车辆。 可是仴国缺乏大牲畜,少量马匹在武士手里,我们别惦记了。那么只有牛,全仴只有秽多手里有牛,可那是人家的生计,没有了牛,秽多吃什么喝什么,那是钱买不来的。现在好了,他们入团,献出320头牛,什么难题都没有了。。。没有这些牛,我们走不了万水千山。” 这些团老们傻眼了,他们谁也没有统帅千军万马的经验,一切都是想当然。可是崇文是做过天子的,他曾经为几十万大军措置过粮秣,他当然知道没有补给就没有作战的道理。 柴德美磕磕绊绊的问道:“那。。。那仴人几万大军又是如何行军打仗?” 崇文说道:“仴人?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十几二十里就一个村町,征粮征夫十分方便。他们随军还有大量奉公众和足轻,行军的时候运送辎重,作战的时候先当敌锋,目的就是保证武士老爷吃饱喝足,发动关键一击。 在东海商团,这是不可能的,入娘的,我们只有7千人,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持戈战士,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充当夫役。 不过嘛,别看幕府军有那么多有利的条件,其实他们持续行军作战的能力也很有限,他们根本不可能完成千里大进军,前出2百里就是他们的极限。如果我们有了大牲畜,有了重型车辆,长久战力反倒会成为我们的优势,也是我们获胜的砝码。 你们知道秽多有多要紧了么?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轻视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在有些人眼里,秽多不值一提,但是对于我们东海商团,他们却极其重要。”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崇文深谋远虑,他要秽多入团确实有充足的理由。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付出接纳秽多众的代价。 吴直还是摇头道:“我可以去芶丽国搞到这些牛。” 崇文叹息道:“我也知道,只要我们有钱,总能搞到大牲口,可是我们没时间了。” 严山佬奇道:“这是为何?” 崇文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书案上,往几位团老面前一推,沉声说道:“因为我们出征在即。” 07 吴直拿起书信,上面用娟秀字迹写着一首和歌: 女郎花满眼 处处是离愁 行过南山上 萦思独立愁 此去云深处 云山几万重 思君千里隔 暗暗心相从。 这是一个女人写给情郎的书信,每一个字都看得懂,却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几个团老传阅一遍,也不明白这跟出征在即有什么关系,都茫然的看着崇文。 崇文拿回书信,小心的揣在怀中,缓缓说道:“浓姬殿这是告诉我,她要出发到琾城了,盼着我在琾城和她相会。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大内义弘已经得到了准确消息,角根义诠已经死了,如果他不抢先占据琾城,必为他人所据。” 严山佬有些忐忑的问道:“就是说,近畿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崇文说道:“正是,只要大内义弘进入琾城,京都的幕府军必然和他开战。不仅如此,斯波义将也率领3万关东大军从下总国古河城出发,向镰仓开进了。” 柴德美问道:“镰仓公方要怎么办?” 崇文两手一摊,说道:“我怎么知道,角根满谦已经有了山名时清,土岐诠直和京极秀满三守护支持,镰仓方面也有了2万大军,说不定他脑抽了想要出城击败斯波义将。” 严山佬叹息道:“时间太紧了,我们还没有做好完全准备。” 崇文坚定的说道:“战机稍纵即逝,仴局容不得扯皮。我提出现在就秽多入团表决,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只能请辞仴局大掌柜和舟师提督,你们另请高明吧。” 吴直傻了眼,指着崇文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么?” 崇文说道:“那就支持我,我是为了仴局26契东,7千将士的存亡。或者说,如果你们不支持我,我承担不起攻打仴国的重任。” 终于,柴德美高举右拳说道:“我同意。” 严山佬也举起右拳:“我同意。” 吴直长叹一声,说道:“我只能同意,但愿将来我不会为这次举手后悔。” 崇文大笑道:“既然你们把商团开山第一战交给我,就要相信我,若是处处掣肘,神仙也打不赢。” 吴直叹道:“大家如此信任你,支持你,若打了败仗,你可如何交代呦。” 崇文心中暗笑,爷爷打的败仗骇人听闻,说出来吓死你们,我把祖父留给我的精兵猛将几十万几十万的葬送了,仴国这点小场面算什么,你们这点七嘴八舌还真压不垮我。 他收起笑脸,缓缓说道:“我明日就要离开平户,先去黑井村,后到福江岛。最多10日,舟师就会东下,后援补给就要多多仰仗诸位了。 我会在萨摩国的坊津城,土佐湾的十市城,和久志湾的由良村建三个补给站,修建仓库,囤积战备物资,一站一站向前输送,保证军需。东西不怕多,就怕少啊,拜托了。” 崇文站起身,向几位团老作了一个罗圈揖,以示郑重。几个团老纷纷还礼,谁都神色凝重,商团存亡,寄托在崇文一人身上,团老们想说几句鼓励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大康永济二年初夏,平户港又一支船队启航了,这支船队规模没那么大,只有40余条。出航前,崇文还是到商团舟师堂请了船旗,几条3百料遮洋船和5条鲎脚桡高高飘扬着滚海龙王旗,其余没有挂船旗。船队大部分是仴局临时雇佣的辎重船,并不属于仴局舟师,其中就有改装的小型马船,负责运送仴局的牛马。 秽多众在黑井村囤积的物资不少,甲胄革带,更重要的是3百多头牛和8百余青壮,这也榨干了平户港最后的运力。 这次出征场面没那么热烈,大多数平户商民都在为舟师赶制军资,连花世界的伎子厨子都在赶制军粮,缝制衣帐,制造车辆和武器,街面上基本没有闲人。 不过这只限于俗人,方外之人不在此列,战争影响不到妙法寺的晨钟暮鼓。初夏的平户,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往日喧嚣的街道很安静,只有隐在树丛中的蝉,没完没了的对歌联唱。 一个全身佝偻的老僧负笈而行,老僧看起来年龄很大了,齐肩宽的竹笈压弯了他的腰,他右手拄着一根佛面竹禅杖,颤巍巍的行走着。老僧是那么衰弱,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来,大斗笠遮住了阳光,也遮蔽了面目,看不到模样。 他缓缓向东行走,也许是天气太热,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家缝制各种香袋的裁缝铺,半截蓝布帘上写着木更屋三个字。如今已经没有人手缝制漂亮的随身锦袋,全铺东伙都在为东海商团赶制粗麻粮袋。 老僧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高宣了一声佛号,颤巍巍的说道:“阿弥陀佛,主人在家么?” 不一刻,一个肥胖仴妇挑帘而出,见门口站着一个老和尚,赶紧躬身行礼道:“大师走远路辛苦了,需要什么货物请店里看。” 老僧躬身说道:“贫僧不买货物,只是讨勺水喝,可以么?” 那胖妇人满脸堆笑的说道:“当然可以,快请进来歇歇脚,天气太热了。” 老僧躬身致谢,跟在仴妇身后走进木更屋。不远处街道的尽头闪出几个戴边鼓帽的家伙,一身短打,仆役打扮,为首的是一个麻子脸,正是花世界打手陈火烧。他一努嘴,2个喽啰无声的跑到另一条街道,监视着木更屋的后门。 果然,一盏茶工夫,一顶小仴轿停到木更屋后门。后院门悄悄打开,出来一个婀娜仴妇,头戴大斗笠,面上蒙着仴女远行常见的幕篱,怀中抱着一口黑漆小箱,那女子上了仴轿,轿夫起轿向东而行。 两个喽啰远远尾随,仴轿不紧不慢的越过山中町本道,继续向东,越过龟岛桥,逐渐接近海岸大道。通过善积道的时候,仴轿停了一下,轿帘一挑,仴妇袅袅婷婷的走下轿厢,走进一个路边茅厕。 两个喽啰不错眼珠的盯着,不一刻那仴妇从茅厕中走出,重新上了仴轿继续前行,两个喽啰只能继续跟着,逐渐消失在街巷深处。 一盏茶工夫后,茅厕中走出一个行脚仴商。同样戴着斗笠,背着竹箧笥,脸上蒙着一块防尘布。他向街道左右观察了片刻,又手搭凉棚看了看日头,似乎是在估计时辰,然后把箧笥往肩上顺了顺,向东面港口方向走去。 这里距离港口已经不远了,那行脚商脚步轻快,不久拐上了海岸大道,折而向北。绕过一座高阜,壮观的平户港出现在他眼前,长长的木栈道,防波堤,石亭,门楼,和一望无际的仓库区。 港内却显得有些冷清,码头上的船只连平时的一成也没有,少量装卸工背着沉重的粮袋走上跳板,消失在船舱内。一辆接一辆两轮双辕大车满载营帐戎衣,铠甲子药,被推到船上,停在上甲板,包好油布,用铁链固定紧,粗大的车轮下用木楔打眼。 不少身穿黑衣,佩戴五花八门武器的家伙在大声吆喝指挥,显然是商团舟师士卒。也有在平户卸货的海船,仴局账房和商团管事穿着灰袍,头戴六合一统小帽,正来回奔忙着清点物资。 行脚商站在入港大道边上,默默注视着港口,良久,轻声念诵:“船中渡波涛,全凭一口风帆力;海上观日月,端赖九天阿妈灵。”摇摇头,说了一句:“荒唐。” 又四处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行脚商坚定的沿着入港主道走进码头。穿过库区,行脚商踏上木栈桥,此时他和码头上兜售杂货的商贩没什么区别。行脚商走向一条小沧船,船上有水手冲他吆喝了一句:“兀那仴人,腿脚麻利些,就等你了。” 行脚商应了一句:“这就来了。”紧赶几步,来到小沧船前,就在他即将踏上跳板的那一刻,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回过身,看到一个瘌痢头汉子正笑吟吟的看着他,刹那间他觉得心沉到了深渊,他认出了这个人,花世界的打手头目萧鸡烂。 萧鸡烂没有说话,向一旁指了指,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几个边鼓帽拥着一顶小小仴轿快步走来,很快走到他面前落轿。轿帘一挑,走出一个仴装美妇,笑吟吟的走到行脚商面前躬身施礼,柔声说道:“失礼了,妾身小百合,跋陀大师好手段,差点从我眼皮底下溜走。” 行脚商松开面巾,摘下大斗笠扔在地下,赫然是个面黑拳发的天竺僧。跋陀不紧不慢的把箧笥从肩膀卸下,镇定的说道:“终究还是逃不脱花世界的手掌,了不起。” 小百合依然笑着说道:“大师是佛门高僧,不会学俗人寻短见吧。”几个边鼓帽已经把跋陀围了起来,只要一有异动就会被控制起来。 跋陀神色如常,他镇定的打开箧笥,手伸到里层,伸出来的时候前臂上站着一只雪白的鸟,跋陀爱惜的轻抚着金刚鹦鹉羽毛,说道:“贫僧自然不会寻死,我想大出海殿下对这只鸟的兴趣,比对我一个老和尚的兴趣要大吧。” 小百合笑的更加娇媚了,她温柔的说道:“还有我,没有女人会不爱这么漂亮的生灵。” 跋陀长叹说道:“可惜了,从此仴国再无此金刚。” 小百合忽然脸色大变,手指跋陀大喊道:“抓住那臭和尚,保护那鸟。”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几个边鼓帽扑上去扭住他的时候,天竺僧已经拧断了金刚鹦鹉的脖子,血染在雪白的羽毛上,红白分明,触目惊心。所有人都脸色发白,这意味着无数畠山家的秘密再也无人知晓了。 08 崇文带着大批物资和人员进入福江岛的时候,正在整训的舟师爆发出了一浪接着一浪的欢呼,从海上一直蔓延到陆地。 除了仴局舟师统帅崇文,这次到福江岛的还有林道乾、林凤、谢和、沈门、叶宗满、许朝光、王鏊、陈东、叶麻、王清溪、沈南山、弹左卫门等13位仴局契东,仴局总账房鲶鱼仔,仴局领航火首总兵顺等人,所有人都预感到,整训即将结束,战争就要开始了。 8百多名关西秽多众几乎没有杀人武器,大部分手持一柄宰牛刀,一时半会儿崇文也给他们找不来像样的武器。仴局舟师什么都管,唯独不管武器,海上人家谁没有趁手的家伙,不需要,这入娘的一下8百多宰牛汉,仴局有天大本事也没办法短时间提供这么多武器。 仴局舟师不需要步兵排着严整队列,长短配合,列阵而战,那太奢侈,也没必要,不可能短时间训练出一支严整步兵。仴局只需要步兵们跟着队旗,喊叫着一拥而上,杀死那些被火铳打的七零八落的敌人,统一的制式武器并不重要。 崇文左思右想,只能让这些秽多充任辎重粮船水手,陆战也主要是使牛推车的辎重兵,掘壕修路的工程兵,汲水采薪的火头军。 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让他们参加一线战斗,杀人不是杀牛,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他实在怕这些家伙崩溃影响军心,冲乱阵脚。而对于来自大康的海上盗匪,他倒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他们绑票劫掠,无恶不作,谁手上没几条人命。 这些仴国秽多已经换上一身黑色戎衣,黑巾包头,平生第一次穿上了薄底快靴。看上去虽然齐整,目光却躲躲闪闪,当由海到陆怒潮一样的欢呼传来的时候,这些可怜虫浑身都抖动起来,惹来大康海贼一阵阵狂笑。 因为和岛主吴直的协议,舟师不得骚扰平原村町,崇文没有在福江港泊船,而是泊在岛西部的一个澳口。这是一个荒澳,但足以避风,所以就成了仴局舟师临时锚地。海上是如林帆樯,陆地上是山连山,通过一个垭口有一块小盆地,这里就是舟师的营帐和大校场。 崇文一身黑布戎装,骑着柴德美送的高头大马雪花骢,威风凛凛。身后是30余铁骑,大约是来财牛、桦山义政、总兵顺、鲶鱼仔和舟师账房管事,仴局契东诸人。不过这些马匹并不属于这些人,很快就会交给大炮炥李启乾的斥候队。 不过崇文要利用职权了,他要扣下十余匹好马,建立了自己的亲兵队,也充当传令塘马,来财牛和桦山义政正准备在全军搜罗人手。 总教习二出海刘关,红头领哨海里青林养浩,斥候队首大炮炥李启乾,带着一众舶长、队头、领哨、教习一起迎出营地,崇文威风凛凛穿过营帐丛林,走进中军大帐,高坐帅椅,诸将一齐参拜。 崇文大致询问了整训情况,二出海刘关差点哭出来:“大出海,这些家伙实在太笨了,且天南海北,言语不通,这才20余日,如今就是勉强认得旗号,会听口令操炮操铳,如此而已,什么列阵变阵,那是想也不要想了。” 崇文骂道:“入娘的,你脑子里有屎么,还列阵变阵!别说这些贼寇,就是良民20余日也练不出来!爷爷一直跟你们说简单,简单,简单!你们怎么就入娘的记不住?! 听着,仴局步兵就4个口令!集合,就是各队集合在自家队旗之后;解散,就是结束队列,各自回营;前进,就是从炮阵间隙冲出,杀光敌人;撤退,就是回到炮阵后。就4个口令,8个字,也听不懂么?” 二出海双挑大指:“大出海英明。” 崇文又问:“那什么。。。水师阵法练的如何了?” 海里青林养浩慌忙答道:“各领哨、舶长都能认旗了,只是。。。如果只包抄敌军一翼,船队展开太慢。如今我们正在演练两翼包抄,如此展开快一倍,敌军欲加难以应对。” 崇文骂道:“混账,如此好方略为何不早说,你这是入娘的邀功希宠,良心忒也坏了。” 海里青莫名其妙:“大出海,你这可是太冤枉人了,我等也是演练之中才发觉,这才有了两翼包抄的想法,如何算是邀功。” 崇文冷哼一声,眼睛转向大炮炥李启乾:“阿乾,你是不是心里埋怨我,不让你指挥铳炮队?” 大炮炥目光闪烁道:“哪里的事。。。大出海不能胡乱冤枉好人。” 崇文问道:“你的斥候队练的怎么样了?” 大炮炥说道:“入娘的,会操船的不会骑射,会骑射的不会操船,我只能分成水陆两队,就等着大出海这批甲胄了。” 崇文骂道:“蠢货,水上侦搜队要什么甲胄,你们是去哨探敌情的,不是去厮杀的,给你们配足了火砖,到时候烧他娘就是!陆上斥候嘛,算上这次我带来的,你只有130多匹马,就给你140套甲好了。” 大炮炥毫不废话,立即说道:“还有。。。那5条鲎脚桡。” 崇文说道:“你算盘打的倒是精,船可以给你,不过一会儿义政和来财牛会到你斥候队去挑人,我需要勇武善骑射的亲兵,战时充当传令塘马。” 大炮炥哭丧着脸说道:“我统共就80多个骑兵啊。” 崇文冷冷说道:“有60个就够了,你的马比仴马壮,你的船比仴船快,若还是丢了小命,只能说你上辈子作孽太多。” 大帐内一阵哄笑,崇文又转向吴平,说道:“你那条炮船也是领哨船了,你就是一队战船的领哨,海上行船要服从火首领航,战时要服从旗舰将旗。” 吴平大声说道:“我是仴局契东。” 崇文死盯着吴平喝道:“我还是入娘的舟师提督呐,服也不服?” 在崇文严厉的逼视下,吴平只得说道:“还能如何,下回我要当大掌柜,让你去领火头军,专门清扫营里的屎尿。” 崇文不理他的抱怨,又看向秽多头,说道:“弹左卫门,你那些秽多以后就是辎重船水手,你要绝对保证军资的安全,少了一匹布我只能军法治你的罪,哪怕你是仴局契东。 海上行船和作战的时候,你们在主阵后方2里处;陆上行军,你们在大队人马之后,押运粮草;扎营的时候,你们要负责樵采炊事;作战的时候,你们在后阵保护军资,懂了么?” 弹左卫门躬身说道:“谨遵钧命,只是那些老水手怕是不会服从我。” 崇文骂道:“白痴,我任命你为辎重队首,你就有权处罚任何人,你的刀是吃素的么?入娘的,连几个海贼都压服不了,你个贱坯凭什么当仴局契东,凭什么分红?” 弹左卫门低声说道:“在下明白了。” 乱发了一顿脾气,崇文扫视了帐中诸契东一眼,说道:“吃仴局的饭,就要听仴局的令,既然你们入娘的选我做仴局大掌柜,就要服从我。在军中,你们不是仴局契东,你们只是你们那队士卒的队首,我才是提督,只有我说的话算数,你们的话等于放屁。 舟师不是总堂议事厅,只有将令,没有协商。忘了你们的掌家吧,还有你们的亲爹,在军中,天大地大我最大!如果谁不这么想,我就会把你绑在炮口上,轰的四分五裂,肠子和屎飞出5丈远。。。你们入娘的听明白了么!” 阴森森的声音在大帐里回荡,帐中鸦雀无声,崇文忽然怒喝一声:“听明白了么!你们这些蠢货!” 帐中低声应道:“明白了。” “我没听见,你们这些没有卵子的臭娘们儿!” “明白了!” “我没听见!” “明白了!”帐中齐喝震的人耳朵嗡嗡响。 崇文狰狞的脸慢慢恢复正常,他缓缓说道:“我学了一句入娘的仴语,幽魅,你们懂么?命运。你们这些人渣的命运是什么?我告诉你们吧,你们的命运就是冲进仴国腹心,杀光他们的权贵,抢光他们的金银,掠走他们的女人! 可是你们的蠢笨实在让我不耐烦了,你们吃了仴局契东无数银子,可是你们的兵还是一群笨鸟呆瓜,还是只会四处乱蹿的海贼!入娘的,你们想领着这些笨蛋到仴国去送死么?还不如在仴局契东吃了我以前,我先把你们吃干抹净! 现在,我对你们发布第一道将令: 我给你们5天时间,我只要舟师这些笨蛋学会一件事情,就是每一个队首要时刻跟随我的将旗,就像你们追逐女人的白屁股,同时掌握好各自的队旗,让你们的士卒时刻紧跟着它。如果我的传令兵拿着滚海龙王旗给你们传令,那么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5天以后,我要进行一次阅兵,演练以海攻陆的战法。如果你们做到了,就跟着我去杀仴人,如果你们做不到,我就收了你们的队旗,把你们绑在石头上扔到海里。。。都入娘的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 “我没听见!” “明白了!” “解散,都入娘的滚蛋吧!” 09 傍晚时分,崇文的传令兵四出,又传下了一道将令。军中非大胜不得饮酒,不得赌博,不得私斗,不得狎妓。戌时二刻全营熄灯,除留明暗哨位以外全部歇宿,不得走动,不得大声喧哗。各队首两个时辰一次巡哨,违纪者斩。 每日卯时二刻击鼓,各队列队出早操,火头军汲水采薪早炊;辰时初刻击鼓朝食,各队首参见统领听训,随后大操;午时二刻击鼓停操,午食;未时二刻击鼓,出大操;酉时二刻击鼓停操,晡食。 营中规矩就此立下,每日三食两操遂成定制。 崇文在中军大帐前立表九根,命桦山义政掌中军鼓,来财牛执掌刑罚,违令者既缚于表斩之,无鞭笞灌耳之刑。第一日,斩18人,第二日,斩12人,第三日斩37人,大帐前血流成河。从此全军整肃,号令严明,无人不畏舟师军法,大出海所到之处,士皆股溧。 五日以后,崇文大阅舟师,先演练水军战阵。契东洪迪珍之弟乱船伍,洪迪珍哀求无果,崇文喝令来财牛于阵前斩之,引来洪迪珍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哭骂。 午后操演陆军,各铳炮队停止射击,各队高举滚海龙王旗发起攻击,队首饶平帮沈门、南澳帮许朝光,行动迟缓,落在最后,有罪。因为他们是商团契东,不能斩首,崇文喝令亲卫将二人缚于中表,命来财牛斩去二人各一指,以示惩戒。 军营之内的气氛完全转变了,整训前期是欢乐大本营,大家聚在一起饮酒赌博,无忧无虑。可是天杀的龙王岛大出海到了军营,这里简直成了血淋淋的地狱,这混蛋动辄杀人,谁还能愉快玩耍,军营里弥漫着恐惧和愤怒,如同一座压抑的火山。 当晚,福江岛少岛主毛海峰到军前谢罪,裸着上身缚了根荆条,跪在中军大帐前。地上铺了新土,那是因为杀人太多,血流成河,不用黄土垫道根本无法行人。 毛海峰面如土色,崇文却很客气,请他进账。毛海峰见崇文即行大礼,口中说道:“小人无知,无端猜忌,得罪大出海,请大出海看在滚海龙王旗份上,原宥则个。” 崇文亲自走下,把他搀扶起来,解开荆条扔在一边,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在平户城,这些误会已经和你父解开了,用不着如此。”说着亲自给他披上衣袍。 毛海峰说道:“大丈夫一眼出口,驷马难追,我说过若是冤枉了大出海,我给大出海谢罪,岂能言而无信。” 崇文硬请他坐下,这才坐回主位,宾主叙话,相谈甚欢。 二出海刘关笑道:“既然是谢罪,岂有空手而来的道理。” 毛海峰说道:“当然不会,大出海即将远征东国,身边无人服侍怎么行,我将波斯舞姬洛丽丝送与大出海,人就在帐前,大出海不可让佳人久侯。” 崇文脸立刻沉了下来,缓缓说道:“我制的军法,军中不可狎妓,你竟敢送我女人,当来财牛的大斧是吃素的不成?” 毛海峰面色一变,拱手说道:“在下并非军中人,车虽在营中,人却没有露面。。” 崇文面沉似铁,冷冷说道:“小子,入我营就要守吾法。昔司马斩庄贾,魏绛戮杨干,何分军民。” 毛海峰大声说道:“你这人好无心肝,我好心成全你们,你却狼心狗肺要害我。” 崇文喝道:“来财牛,把他拖出去,斩。” 二出海刘关慌忙起身劝道:“大出海慢来,念其无知初犯,不知者不罪,饶过他一回吧。”帐中总兵顺,大炮炥,海里青,鲶鱼仔等也一齐求情。 崇文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斩其二指,以为后来者戒。在我仴局舟师,过虽小必惩,功虽微必赏。” 来财牛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卫冲上去,将毛海峰拖出账外。毛海峰破口大骂:“好你个奸诈贼子,你这是公报私仇,爷爷绝不会忘这断指之恨!” 桦山义政大声喊道:“你小子也有今天。” 海里青却叹道:“我们这是把商团契东得罪遍了,将来无论输赢我们都会倒大霉。” 崇文说道:“无纪律即无军伍,谁也不可能几天之内让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军队,只能效孔子救火之计,得罪人也顾不得了。” 二出海笑道:“圣人是仁义之人,哪有你这么胡乱杀人的。” 崇文正色说道:“昔鲁国失火,波及都城,鲁哀公号召国人救火,可是国人都去追逐野兽去了。鲁哀公束手无策,问计于孔子,你们以为应该如何?” 军师海里青沉吟一会儿,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能发库藏募民救火。” 崇文笑道:“所以说你是中人之智,不是圣贤。孔子说,火灾紧急,哪里来得及赏赐救火者,且国库哪里够赏赐这么多人?不能以赏,只能以罚。请下令,不救火者,比降北投敌之罪;追逐野兽者,比偷盗禁中之罪。令未下遍,而火已救。” 二出海点头道:“明白了,既然恩赏不能数日成军,就只能刑杀。” 崇文说道:“正是,我们最没有的,就是时间。现在琾城已经开战,我们明日辰时誓师出征,看看我们拼凑的这支军队到底是什么斤两吧,还顾得上得罪人?现在,就看看妈祖娘娘的旨意吧。” 说着,崇文从怀中取出一对海贝,带着一众亲信海贼走出大帐,来到旗舰膏血鸟船神舱。上了三炷香之后,投珓相询,结果海贝一正一反,大吉。 至此,出征已定。 大康永济二年5月初8日,东海商团仴国通商总局舟师在福江岛西澳登船,踏上了征服仴国的征程。 没有祭旗衅鼓,什么仪式也没有,只有一面面旌旗,一队队士卒,一车车辎重秩序严整的登船。真的没有喧哗,没有混乱,黑色的人潮随着各自队旗行动,如同一窝秩序井然的黑蚁,奔向大海上如林的帆樯。 整个福江岛西澳就像一个巨大蚁巢,涌动、秩序、肃杀。 滚滚人流中,一队黑衣骑士奔出两山之间的垭口,激起大团烟尘。这队骑士纵马驰上一处高阜,默默看着脚下的黑色洪流,一丈八尺滚海龙王旗高高飘扬。 所有士卒都知道,这就是舟师统帅所在,却再也无人有心情向他欢呼,没有人愿意向魔鬼欢呼。。。也没有人愿意惹怒魔鬼。 大炮炥兴高采烈的说道:“看,大军。” 鲶鱼仔轻声说道:“真壮观啊。” 二出海刘关说道:“真没有想到,一个月的整训,这些乌合之众就有些像军队了。自从我们反出南京,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就有了一支大军,大出海英明啊。” 崇文却说道:“你少拍马屁,大康铁骑一个冲锋就能把这些家伙杀个落花流水,他们还差的太远。”顿了顿,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收拾幕府那些鸟人大约是够了吧。” 鲶鱼仔郁闷的说道:“这出征也太冷清了,要不大出海说两句吧。” 崇文骂道:“入娘的,实在没心情扯蛋。”他一催胯下雪花骢,战马向前踏了几步,突然又拨转马头,拔出雪亮佩刀,高高举起,大喊一声:“前进!大康!”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诡异的岛屿,面前是无数洪水猛兽,嘶吼声如怒涛滚滚而来。弟兄们阵列严整,胸中火焰在熊熊燃烧,手中的弓矢铳子喷射着死亡的铁流。 2百条海船,50门大铳,2千杆鸟铳,近8千水手的船队,在大康也就是一卫兵力,但是在仴国,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支海上力量。 出港以后调整队型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膏血鸟船滚海龙王旗高高飘扬,位于船阵最左队第一位,是舰队的旗舰。横向展开依次是火力最强的炮船,也是诸队领哨,分别是王石头、徐海、徐义、刘怀德、吴平、舷上飞白杰。 以诸炮船为首,舟师战船分为7哨纵队跟随前进,每哨大约20余条战船,形成浩荡的海上矩阵。这个矩阵宽约百丈,长约2里,全部由2百至3百料遮洋船或者广船组成。 一旦进入作战状态,这些战船将迅速向左右展开,形成一条长近10里的单列横队,向所有敌人喷射密集的铁弹和铅子。 在本阵之前10里左右,海平线之外是大炮炥李启乾率领的5条鲎脚桡,本阵之后是18条大小辎重船,由数条巡海快船担任保护。 所谓巡海快船,是60料左右的小型马船,本是运马所用,因其船速飞快,所以也担任警跸通讯等作用。崇文用它们保护粮船,主要是因为马船速度飞快,但是太小,在主力会战中不会有什么作用,与偷袭的敌船周旋倒是发挥其灵活机动的优势。 一条快船有一名舶长,14名水手。为了增强巡海快船战斗力,崇文给每船配了一伍鸟铳手,3名投掷手,配备斑鸠角铳2杆,火砖24枚。如此这小船战斗力也相当可观了,足以应付一般的仴国关船进攻。 除此之外,另一部分巡海快船分散在本阵左右,伴随本阵前进,一旦两侧遇袭,这些马船就会起到预警和掩护船队转向的作用。如果膏血鸟船升起战旗,舰队展开进攻队形,两翼的巡海快船就会后撤到战列之后,加入到保护辎重的船队中。 10 崇文把18条巡海快船交给了秽多众,除去舶长、甲长和火长由有经验的老海贼担任,其他都是贱民,契东弹左卫门担任哨官。 让贱民担任侧翼警戒和后卫,崇文也算是大胆的很了,舟师中不是没有人表示过忧虑,不过崇文还是愿意赌一把,一个是无人可用,另一个原因就是弹左卫门出了个主意,让崇文对此人刮目相看。 船队4百余头大牲口是个麻烦,跋涉千里海路,颠簸摇摆,对于大牲口而言是个巨大折磨,很可能造成生病和死亡。 弹左卫门非常了解牲畜习性,他建言一方面要修建专门的马厩牛栏,另一个就是饮大量的酒,让牛马处于酒醉状态,如此走海路就安全的多,下船以后休整几天就好。作为船队后卫,照顾这些大牲口也是很重要的职责,既然弹左卫门有经验,为什么不用他。 除此之外,就是鲶鱼仔了,他是仴局总账房,自然要有管理辎重之责。崇文用他担任后卫副哨官,让鲶鱼仔老大不高兴,堂堂大康好汉,岂能为仴国贱民之下,让崇文一顿咆哮,才老实上任。 如今南仴国海这条航线已经很熟悉了,仴国夏季盛行西南风,舰队略有些逆风。崇文也有意演练海上队列,不断变换船旗,舰队速度缓慢。距离下甑岛不过270里海程,3日才到,平均每天不到百里,称得上龟速爬行了。 外表看来崇文很平静,但他内心一直焦虑不安,海上得不到堺城一点消息,崇文很担心浓姬的安全。大内义弘最多能凑出6千士兵,幕府军兵力将在1万6千以上,虽说堺城有防御之利,但是兵力劣势太大了。如果在他赶到堺城以前就城破,玉石俱焚,他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的。 现实的麻烦依然是月代头桦山资久找来的。 这家伙惦记主家岛津氏的鹿儿岛大港已经发了疯,如今他手里有火铳有火炮,信心爆棚,这次仴国攻略非要立个大功不可。不经崇文允许,他又擅自招募了3千多九州海贼和浪人,组成一个庞大船队,准备跟随舟师出征。 虽说在南九州桦山氏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上次琉球攻略死的人太多了,但是毕竟没死的人还是发了财,这让不少穷极无聊的家伙存着侥幸的念头,居然又让他拉起了一支庞大队伍,让崇文左右为难。 膏血鸟船上,崇文一脚把桦山资久踢翻,戟指痛骂:“白痴,白痴!当初我怎么就没让人把你吊死在桅杆上,你入娘的除了添麻烦就是添麻烦,天生的贱骨头,糠脑袋! 你以为是去南边哪个荒岛抢几个野人么,你是去和仴国最厉害的军队拼命!你弄了这么多废物,除了吃光我的军粮,还能干什么!第一阵箭雨就会让你们鸟兽散,跺一跺脚这些蠢货就会冲乱我的铳炮垒,你也不用你的狗脑子想想,偷鸡摸狗的家伙永远上不了战阵,永远!” 桦山资久跪伏在甲板上,任打任骂,一声不吭。 崇文气往上撞,冲桦山义政怒喝一声:“义政,立即砍了你这废物爹!” 桦山义政跪在崇文脚下,低声说道:“父亲大人手握滚海龙王旗,他是东海商团众,仴局契东。若斩了父亲大人,大出海就犯了团规,也违背了团宗。。。同生死者即兄弟。” 崇文一口气没上来,跌坐在座椅上,指着桦山义政,半天才嘣出一句:“一对蠢父子。。。” 桦山资久这才跪坐起来,低声说道:“我们虽然没用,可是我们可以为大军搬运粮草弹药,汲水樵采。” 崇文冷冷说道:“我有秽多众,比你们守纪律,能吃苦。” 桦山资久说道:“我们可以为大军前锋,哨探军情。” 崇文冷笑道:“我有斥候队,比你们精悍的多,数十人能做到的事情,要养几千人?” 桦山资久大声说道:“我们自带粮草。” 崇文嗤笑一声道:“他们会把你坊津城的树皮都啃光,你养的起3千人?” 鲶鱼仔忽然说道:“我们总是需要人手的,大出海为了保住后援不绝,不是要在坊津、十市和由良建立三个补给大寨么?这些人可以修建码头货场,也可以承担守卫之责。” 崇文长叹一声,指着桦山资久说道:“你说说你,那么大个人,还不如一个屁孩子懂得多。你以为战阵就是一群人拿个铁片子互砍么?打仗打的是粮草,是子药,是铜,是铁! 你这些人,我不能让他们上阵,那是让他们去送死,也入娘的害了别人。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这些人仴局也只能雇了,每人月银一两二钱,再加三钱盐菜银。 你安排他们在坊津、日向国的门川、土佐国十市和纪伊国由良村,给仴局修建仓库码头,为我仴局囤积战备物资。这个事情做的好,我就当你立了一功,如果仴局赢了,我就想办法给你鹿儿岛。做不好,我只能斩你一臂,以谢仴局契东了。” 桦山资久感激涕零的深施一礼,大声应道:“是!” 崇文撇了一眼鲶鱼仔,说道:“修建军资大寨的砖木石料,你来负责筹措。安排几个得力的账房,把这几个地方给我盯紧了,1个月之内,我要这些码头库房完工,保证军需畅通。” 鲶鱼仔躬身应道:“喏。”似乎颇为欣喜,他现在要负责建立沿途军需补给寨,至少暂时不用跟着船队听那秽多使唤。桦山资久这个月代头嘛,早就被龙王岛众吓破了胆,想来也不难摆布,这活计听起来不赖。 崇文挥挥手,疲惫的说道:“资久你退下吧,鲶鱼仔,你和他商议一下,若耽误了仴局的大事,仔细我打烂你的屁股。” 鲶鱼仔笑呵呵的说道:“大出海你就放心吧。”一把扯起月代头,欢天喜地的跑了,还扭头冲桦山义政挤了挤眼睛。 崇文看了桦山义政一眼,那孩子还跪着呐。崇文忽然问道:“在你们仴国,有没有家督主动退位,让给儿子的。” 桦山义政心里一跳,嗫喏的说道:“这种事在仴国很常见。” 崇文眼睛一亮,又问道:“那岂不是一门两主,老家督又该如何自处?” 桦山义政说道:“一般这种情况老家督会出家为僧。” 崇文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说道:“这样啊,倒也是个两全之策。” 桦山义政深施一礼,说道:“父亲大人虽然确有不到之处,但是他对龙王岛和殿下的忠诚是无可置疑的,请大出海殿下相信他。” 崇文一脚踢过去,笑骂道:“入娘的,你个小鬼儿瞎琢磨什么呐,我在想别的事。” 五月下旬,舰队饶过佐多岬,开始进入东仴国海,也进入了顺风状态,来自亚洲大陆强劲的西南风,驱使庞大舰队向北航行,船速快了一倍不止。仅仅3日,舰队就进入四国岛土佐湾,前锋大炮炥派人禀报,熊野水军大将九鬼隆良亲自迎到海上。 对九鬼隆良这个人,崇文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这个仴国海贼很少惹麻烦,而且有些事不用崇文嘱咐,他似乎就知道应该怎么办。有时候崇文觉得此人聪明的让他不舒服,你是爷爷肚子里的蛔虫么?反倒是桦山资久,打打骂骂,却知道他干不成太出格的事情。 当然不是不信任九鬼隆良,他不可能不信任妍春的亲爹,只是隐隐有点莫名的戒心,也许对过于聪明的人,人类都会有这种莫名的不安。 九鬼隆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由良村的细作下村良四。他们带来的消息让崇文心里一紧,入娘的,这么快就要开战了么? “义政,击鼓,命各领哨和队首到旗舰议事。”崇文吩咐道。 沉重的战鼓声响起,在沉寂蔚蓝的海面传出很远。这是召唤的鼓声,也预示着战争不远了,整个舰队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战鼓声声,似乎捶到了每个舟师海贼心里。 膏血鸟船舶长舱,崇文沉声对两个仴人说道:“我们已经在海上走了20余日,得不到东国任何消息。你们说的话,是舟师第一次得到真实战况,他们也要听一听。” 九鬼隆良神色凝重的说道:“明白了,我会把所知和盘托出。” 不一刻,诸领哨和队首乘小艇来到膏血鸟船,近30个人挤在上甲板。崇文领着二出海刘关,海里青林养浩,大炮炥李启乾,领航火首总兵顺,熊野水军大将九鬼隆良,由良村细作下村良四走下艉楼,就在上甲板与诸将议事,近侍首领来财牛和桦山义政侍立在他身后。 人员到齐,崇文也不废话,朗声说道:“幕府水军联军现在离我们只有450里,2日海程,他们现在就在伊岛等着我们。” 哄然一声,如同一镬水瞬间沸腾,这些在福江岛快憋出毛病的家伙都兴奋起来。 徐义喊道:“入娘的,刚把刀磨快就来了肥猪,这是妈祖娘娘保佑!” 徐唯学喝道:“待俺们赶上前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林凤大喊:“入娘的,爷爷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崇文大喝一声:“闭嘴!”积威之下,蛙鸣立止,不少人眼角撇了一眼来财牛的大斧,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顿时熄了吹口哨起哄的念头。 11 大出海崇文环视这些凶戾海寇一眼,沉声说道:“敌情不明,敌主我客,你们想往人家笼子里钻么?入娘的,真是一群贼厮鸟。消息是仴局契东九鬼隆良带来的,先让他说说,你们都老实听着。” 诸将三三两两应诺,陈东凶神恶煞的喝道:“兀那仴人,有屁快放。” 九鬼隆良躬身行礼,说道:“在下平户入团以后,团会详述了打败幕府的大计,在下深以为然。因为熊野水军最靠近细川水军,龙头领哨和龙头掌柜吴公与在下反复商议,定下了不断哨探细川水军,和南下土佐湾的大计。 回到熊野滩,我就派遣一些船只占领了故地岛关所,在岸上重筑了营垒,我熊野水军哨船三五成群,不断出没淡路岛和阿波国诸关所锚地左近,他们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下。 随后我南下土佐湾,打退了一些零星海贼,占据了十市,以为将来舟师进出纪伊水道的大寨。到了十市以后,我就不断修筑码头栈道,整修道路。其间只和丰后水军打了一仗,大友氏畏我铳炮犀利,渐渐也无力骚扰十市,我以为他们是攻打松浦党去了,后来才发现不是。 我安定了十市方面,亲自来到地岛,因为这里是联接阿波水军和淡路水军的咽喉要路,掌控住这里,他们两路汇合就要绕路北面的明石海峡,至少要多走6百里海路。” 二出海笑道:“那你可要被南北两面攻打了。” 九鬼隆良说道:“我不担心阿波水军,上次他们遭到我们重创,侍大将岩城通义战死,已经被我们打破了胆,一时恢复不了元气。我担心的是淡路水军,安宅冬康上次受创不重,还有与我们一战之力。 我不断派人派船哨探淡路水军的动向,终于发现了一丝异样,他们在和盐抱水军来往,港内的泊船越来越多,而且与河内国往来也越来越多。 这说明幕府执事细川赖之正在收买濑户内海诸水军,欲不利于我东海商团。我知道他们早晚会拔除地岛关所这根钉子,就将手中的几门大铳全部调到地岛,准备和他们好好打一仗。” 大炮炥李启乾问道:“你怎么想到在纪淡海峡开战?那里太狭窄了,他的安宅船岂不是横冲直撞?不如在由良村外海开战,那里海域开阔,你们可以灵活操船。” 九鬼隆良说道:“我就是诱使他的大船与我在狭窄海域作战,暗伏大铳,猛打他安宅船水线,若打沉他一两条大船,他们自然退去。” 海里青林养浩大笑道:“你可真是奸似鬼,不留神还真就着了你的道。” 九鬼隆良摇头叹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在外面打探,到底得不到实情。等细川水军从琾城方向涌来,迫近地岛关所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来了千余条船只,海面上一望无际,像乌云遮住太阳。。。这不是细川水军,这是幕府纠集的仴国水军联军!” 哄然一声,舟师诸将发出一阵惊呼,千条船!仅仅是漫海而来,那阵势也让人胆战心惊。 林道乾脸色发白,喃喃低语:“入娘的,细川老狗如何有这么多船。” 九鬼隆良说道:“我们看到的旗号有淡路水军,阿波水军,盐抱水军,来岛村上,因岛村上,河野水军,丰后大友氏水军,还有备中的真锅水军这些旗号,没想到。。。八成濑户内海水军都投靠了幕府。” 崇文笑呵呵的说道:“还杀细川那混蛋一个片甲不留么?” 洪迪珍阴阳怪气的说道:“入娘的,兴师动众来了,再灰溜溜滚蛋,看某些人脸面往哪里搁。” 许朝光冷冷说道:“我看某些人耀武扬威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就我们这几个鸟人,还想征服大国,可笑。” 崇文也不理那些风言风语,示意九鬼隆良继续说,仴寇头目面色凝重的说道:“幕府水军如此阵仗,自然是不能战了,我只能连夜烧营而走,弃了地岛关所,退往由良村。连夜传令纪伊国南部沿海村落,让他们退往内陆大山中,把粮食全部带走,不给细川家留一粒米。 我率领熊野水军众撤到伊岛,继续盯着幕府水军,这里是纪伊水道的东大门,我想看看这些家伙要干什么。几日以后,幕府水军继续逼过来,声势浩大,遮海蔽日,我无奈只得又退到十市。 这些日子幕府水军还在伊岛,四处搜罗粮食,并没有南下迹象,看样子是准备在那里等着仴局主力。不过在小战斗之中,我也抓了他们几个俘虏,得知这支水军大将是细川赖之的兄弟,猛将细川赖丰。” 海里青说道:“看样子他们粮食并不丰裕,幕府水军至少有3万之众,琾城在大内义弘手中,纪州南部他们也抢不到多少粮食。如果只靠四国岛和近畿河内国供给这么多军粮,他们怕是撑不了多久。” 吴平说道:“军师的意思是,学司马懿屯五丈原,跟那些贼厮鸟干耗着?” 海里青一摊手,说道:“还能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可没有胜算。” 崇文摆摆手,说道:“都闭嘴。下村良四,说说琾城的情况。” 下村良四说道:“大约一个月前,我给平户送信以后回到由良村,就听到四处哄传,说幕府将军角根义诠公病逝,庶子角根义满殿下要在京都室町继位。也有说关东镰仓公方反对义满殿下,起兵反抗幕府,关东管领斯波义将大人正在讨伐镰仓公方。 这都是那些到琾城做生意的家伙带回来的消息,村子里都觉得乱世要来了,人心惶惶的。好在这些日子与琾城通了商路,各家各户都在囤积粮食,我想,大出海一定会做些什么,正是我效死力的时候。 但是那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京都或者堺城的书信传递到我手上。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心中十分焦急,没有准确的消息,大出海必然为难。” 崇文说道:“不错,这些日子我一直等着东国的消息。” 下村良四继续说道:“一直到几天前,大内家臣富田详二大人从堺城来到由良村,向我讲述了堺城战况。因为堺城已经被三面包围,海路也不通,他是冒死冲出重围,很可能落到幕府手里,所以他不能带书信出来,只能向我口述,由我再向大出海转述。 他说早在上个月初,他的主公大内义弘就得到了京都的准确消息。就在幕府颁布御教令,讨伐镰仓公方的第二天,角根义诠将军吐血不止,当天就病逝了。幕府重臣秘不发丧,暗中调集兵力,准备一举拥立角根义满殿下继将军位。 大内义弘认为,他必须要立即进军堺城,与幕府开战。他考虑的是两个方面,第一,如果他不立即表示出反对义满殿下的态度,天下守护就会认为义满众望所归,义满殿下就会立即继位。只有立即与幕府开战,诸国守护才会继续观望,不会马上向义满效忠。 第二个原因,是关东战局不妙,镰仓公方年少轻躁,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主动离开镰仓,与斯波义将大人决战,这让大内义弘大发雷霆。他认为镰仓军很危险,如果他再不从西面出击,京都方面的幕府军将出兵关东,那时候镰仓公方必败无疑,局势就不可收拾了。 如果大内军出击堺城,京都方面的幕府军就只能在西面开战,镰仓公方不会被东西夹击。如果能在琾城痛击京都来的幕府军,斯波义将也不能全力攻打镰仓公方,也许还要分兵援助堺城方面。这样,镰仓公方就不会一战而败,不可收拾。 只要镰仓公方在关东坚持住,等大内家在西国的援兵赶到,就首先击溃堺城的幕府军,占领京都,软禁角根义满殿下。再向关东出击,那时候斯波义将大人就是笼中之鼠。” 二出海叹道:“这老混蛋恐怕想不到,他他儿子大内持世永远也不会来了。” 下村良四说道:“当时和歌山城的大内军可不知道,谁都信心满满的出征,为了抢在幕府军之前占领堺城,大内军两日急行军130里赶到了堺港。 他们受到了堺城会和所和商民的欢迎,堺城警跸众和四天王寺8百僧兵也加入大内军,加上临时招募的浪人,此时大内义弘麾下已经有了6千人。大内义弘一面派人召唤周访国府的援兵,一面抢修防御工事。 富田大人说这个城防部署十分要紧,他在土地上画了个大致的图,详细向我叙说了一番。我这几天做梦都在想着琾城的城防图,须臾不敢忘。” 崇文向诸将说道:“这个图,良四已经给我画出来了,我大致跟你们说一说。”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甲板上,佩刀连鞘压在图上,以免被强劲海风吹走。诸将围拢过来,一齐低头观看,那纸上画着七扭八歪的一个琾城城防图。 崇文指着图说道:“大内军大约布置了三层防线。第一层就是外围两道长壕,和14个通城关卡,主要由他招募的浪人据守,加上2百名石见国人众,350名丰前国人众,共1千2百人。” 大炮炥笑道:“这家伙不会用兵,长壕那么长,靠1千多人如何守得住?” 崇文喝道:“闭嘴,你才是蠢货,大内义弘百战老将,你才打过几仗?” 大炮炥长吁一声,不再发声了。 12 崇文指着图继续说道:“他的第二道防线,在长壕之后的坊町街道,依大道筑成街垒,和原建筑形成一个整体,就如同一道城墙一般,大内义弘的3千纪伊国人众就据守在这条长垒之后。”他环视着众人问道:“你们看出了什么名堂?” 除了龙王岛众是正儿八经大康水师,其他都是海贼出身,屠个村落,劫个山寨不在话下,哪个懂得大城攻防,看图都头皮发麻。 海里青林养浩说道:“明白了,大内义弘认为第一道防线根本就挡不住千军万马冲击,他要的就是利用长壕大量杀伤敌军。 一旦长壕不敌,就立即撤到长垒之后,依托高大建筑继续杀敌。待敌久攻不下,兵疲士沮,他忽然开垒反击,把敌人重新逐进长壕之间。两道长壕的通道是错开的,这样,敌人只能拥挤在两道长壕之间,会被弓箭杀的极惨。” 林凤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这贼厮鸟忒也狠毒。” 领哨王石头笑道:“若是他有我们的火砖火铳,这一下就能让幕府军吃大亏。只是仴弓到底杀伤不够,还是能逃出一些人,不过多来这么几回,细川老狗攻城的劲头就没那么大了。” 崇文看着大炮炥说道:“大内老家伙是笨蛋?还是你是笨蛋?” 甲板上一阵哄笑,李启乾却满不在乎的说道:“任他大内义弘奸似鬼,在我们的鸟铳火炮面前也是渣,我可没那脑袋跟他斗心机。” 二出海刘关说道:“这倒是句明白话。。。下面的我来说吧。”他指着图继续说道:“大内老家伙一点儿工夫也不耽误,进城以后就在各条街道筑垒,长垒之后是无数街垒。 这老混蛋把整个琾城变成了一个街垒之城,由琾城警哔众,8百僧兵,还有他的2百马回众据守。。。这就是第三道防线,全城都是防线。” 漳州帮的谢和轻声说道:“这混蛋是属蚂蚁的不成,这也想的出来。” 沈南山说道:“要是逐屋逐垒的争夺厮打,就是5万人,一时半刻也打不下琾城。可是这么死拼有什么意义呢?他兵力太弱,早晚城池要陷落,多几个人陪葬罢了。” 崇文说道:“哪有那么简单,时间,他在争取时间。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打退幕府军,那是不可能的,他要的就是战到援兵到达之时,那时候他就赢了。” 总兵顺忽然叹道:“这混蛋老奸巨猾,若不是世上有大出海,也许他真就赢了。细川氏就算联合几个濑户海贼,未必能挡住西国来援的2万大内军。。。山口城之行,居然让大内持世按兵不动,不援亲爹,一张利口胜过几万雄兵。” 二出海说道:“还真是如此,因为佐佐木家,畠山家都不会出死力打,其实他们现在还在观望,只要大内持世援兵一到,幕府军必有反水的墙头草。”他转向下村良四,说道:“下面呢?琾城打的怎么样了?” 下村良四说道:“富田大人说,幕府军兵临城下之时,琾城已经做好了迎战准备。幕府军包括细川赖元、京极高诠、赤松义则和畠山满庆共万6千人,幕府御马回2千人,还有六波罗探题府2千余人,兵力达到2万人。 但是幕府军的进攻三心二意,在长壕和长垒折损了一些兵马以后,攻势就渐渐弱了,城内则士气高涨,谁都相信胜利在望。 相持了近一个月,忽然海上来报,有一支无边无沿的大船队逼近堺港,怕没有几万人。刚开始城中还以为是西国的援军到了,群情振奋。后来才发现,船队挂的是角根幕府旗帜,这下四天王寺炸开了锅。 大内义弘当机立断,把港内的船只装上石头,沉在海里封锁港口,又铁索横海,让大船无法进港,又安排人手在港口设防。细川水军在港外下锚,派平底小船进港,被码头上箭雨射退。幕府水军无机可乘,一日忽然拔锚而去,不知去向。” 二出海大笑道:“他是得了平户的消息,知道我们快到了,先收拾九鬼隆良去了。” 下村良四说道:“二出海大人自然是不错的,城中可不知道东海商团来了,只知道援军无望,士气立刻崩溃。城外的幕府军也知道了庞大幕府水军来援,胜利在望,开始猛攻琾城。 大内军的石见武士首先反水,第一道防线很快失守。接着长垒也被突破了几处,大内义弘率领马回众亲自上阵,阵斩畠山满庆之弟畠山满家,幕府军的攻势才顿挫,两军对峙于长垒左近,城防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坏消息又传来了。镰仓公方和斯波义将在武藏国高安寺合战,镰仓公方战败,退回镰仓。斯波大人紧追不舍,镰仓公方只得弃城而走,带少数随从躲到了相模国的深山里,斯波大人一面分兵搜捕镰仓公方,一面亲率2万大军赶来琾城。 此时城中军心已乱,逃亡投敌者甚多,大内孙三郎教佑大人也受了伤。浓姬殿见形势危急,派富田大人冲出重围,到由良村找到小人,向大出海殿下求救。浓姬殿下相信大出海一定会来,一定会出现在琾城。 富田大人趁夜冲出重围,受了很重的伤,一支箭射穿了面颊,口里的牙全烂掉了,一只手被斩断,身上的伤不计其数。可是他记得大人的话,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要把消息通报给大出海殿下,这才挣扎到了由良村。” 崇文急切的问道:“他死了么?” 下村良四说道:“富田大人跟我述说了琾城战况,就昏死过去。地头九鬼嘉良大人延请了名医救治,我出海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中,发着高烧,看样子。。。怕是挺不过去。” 崇文点点头,沉重的说道:“我知道了,他是我龙王岛兄弟,他只能死在龙王岛。” 下村良四躬身行礼,说道:“嘉良大人敬佩他是条硬汉,必会精心照料,大出海放心。” 崇文挥去心中一抹伤感,镇定的说道:“你接着说。” 下村良四说道:“我把富田祥二大人托付给了嘉良大人,正准备船只出发,隆良主公带着船队就到了。说细川水军很快就到,让全村立刻退到山里,除了粮食什么都不要带了,还派人通知了沿海其他村落。我就跟着隆良主公来到了十市,这是前天的事情。” 由良村的细作说完了,甲板上却没了七嘴八舌,陷入一片沉寂。入娘的,谁也想不到,他们在福江,在海上的这一个月,仴国发生了惊天大变,足以让这个国家改朝换代。 那么,仴局的机会在哪里?幕府现在胜势已定,投靠幕府么?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勘合贸易就把这些家伙送回大康,集体斩首了。镰仓公方?已经基本完蛋了,无可挽救。 沉寂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的酣畅淋漓,似乎遇到了天大好事,只是在这种气氛下太违和了。众人一齐扭头观看,正是龙头领哨、仴局大掌柜大出海。 洪迪珍有些愠怒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笑的出来。” 崇文大笑道:“我为何不笑,一切尽在我算中,我们来的不早也不晚,正是时候。” 漳州帮王青溪问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该站在哪一边?” 崇文冷笑一声,说道:“我们谁的一边也不站,我们就是东海商团,我们就要让两边打的精疲力尽,然后把他们一锅端掉。如果我不冒死进入山口城,劝住大内持世,此时大内义弘已经赢了,京都在他掌控之下,我们才是毫无机会。” 大炮炥李启乾笨头笨脑的问道:“那是为何?我们把京都轰成渣就是。” 崇文骂道:“蠢货,你以为京都是入娘的坊津么?那是如杭州府一般的青砖坚城,数十万人口,随时可以动员10万青壮。若大内义弘据守在城内,以幕府名义号令诸国勤王,我们的大炮打不破城墙,后路又被勤王之兵断绝,你吃**去么?” 大炮炥一脸茫然,入娘的,世上居然还有大炮解决不了的麻烦,这让他不可理解。 海里青林养浩说道:“大出海的意思是,如今不用我们动手,大内氏就被打光了,幕府军也损失惨重。大内家和镰仓公方已经输了,幕府军也没赢,正是对仴局最有利的局面,只要我们打败精疲力尽的幕府军,仴国就是我们的了。” 崇文坚定的说道:“正是如此!更妙的是,还来了斯波义将一支疲敝之兵,正好让我们在野战中全部收拾,倘若让斯波义将守在镰仓,我们还要费些手脚。入娘的,兵法说攻城为下,不到万不得已和万全把握,我们绝不轻易进攻坚城。 还有最要紧的一层,如果幕府已立,仴国有主,我们就是黑鞑一般的侵犯者。即使我们战场上打赢了,仴人也不会心服口服,他们会排斥我们,反抗我们,我们终究立足不住。 可是如今幕府二主争立,把国家打的一团糟,百姓深受战乱之苦。我们来打败群凶,拥立正统,又归政于幕府,这是平乱不是侵犯。我们是幕府的安定者,百姓的拯救者,仴局要定约通商,谁敢不服?如此我们才能真正扎根仴国。” 林凤说道:“入娘的,谁说我们一定要依附一方,我看大出海的方略最得我心。” 南澳许朝光说道:“你们想的倒美,伊岛还有千条仴船等着我们呐,3万仴国水军,能把我们这几千人埋了。” 13 崇文冷冷说道:“他人再多,能有我的**铳子多不成?我就不信仴人的脑袋是铁做的,铳子打不烂。仴船没有龙骨,没有板肋,经得起我大康海船冲撞?” 洪迪珍说道:“我们船太少,战船不到2百,若被他们小船围住跳帮,一拥而上,我们终究还是寡不敌众,我可不想把我的船,我的人折在这里。” 总兵顺骂道:“入娘的,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前怕狼后怕虎,亏你胯下还长着一对卵子!如今,肉就在口边,哪有不食的道理。就是死也要吞下去,不吃,退回平户还是个饿死,这得多蠢的人还想着退兵。” 九鬼隆良说道:“谁说战船不到2百?我熊野水军虽然孱弱,可是也有关船18,熊野井船3艘,小早船36,水手2千人,我愿和幕府以死相拼。” 吴平也说道:“退兵也要打过再退,让人杀死好过让人吓死,我的炮船一铳不发就逃跑,我不甘心。” 徐唯学模棱两可的说道:“仴贼势大,不可轻敌。” 漳州帮谢和说道:“既然战与不战意见不一,那还是在妈祖娘娘驾前投珓相询为是。” 崇文终于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我是你们选的东海商团团老,舟师堂龙头领哨,我还是仴局大掌柜,舟师提督,若事事投珓,还要我干什么? 是战是退只有我说了算,除非你们现在罢免我,另选贤能。这里有16位仴局契东,只要有六成契东让我滚蛋,我立刻让贤,有人要表决么?” 歙县帮王汝贤之子王鏊喊道:“入娘的,你都把我们带到这里了,还怎么换人?” 崇文逼视着洪迪珍,喝道:“你呐?” 洪迪珍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说道:“我现在真想向妈祖娘娘求一副后悔药,怎么把身家性命赌到了王八蛋身上,入娘的,听天由命吧,你说如何就如何。” 崇文大喝一声:“好!那就战,杀光伊岛那些小妈养的仴国白痴,退后者斩。” 甲板上鸦雀无声,崇文怒喝道:“都入娘的聋了么!” 人群中有了稀稀落落的声音:“喏。” “我没听见!”崇文大声咆哮。 “喏!” “你们是臭娘们儿么,没吃饱么?”声嘶力竭的叫喊。 “喏!”似乎整条鸟船都在轰鸣,气壮山河。 崇文环视了诸将一眼,继续说道:“明日我们五更造饭,天明拔锚启航,航向就是纪伊水道的伊岛。大炮炥,你率鲎脚桡前锋在我主阵前10里,展开横队,每船相隔1里。搜寻幕府船队位置。一旦发现敌情,立即禀报。” 大炮炥李启乾躬身施礼,大声道:“喏!” 崇文铁青着脸继续说道:“我主阵在前锋之后跟随前进。隆良,你的熊野水军和我辎重船担任后卫,距离我主阵不能超过2里。” 诸将一齐躬身应道:“喏!” 崇文坚定的说道:“如果在海上遭遇敌船,我们就按操演的战法展开。敌船势大,而我们的火力不均衡,敌船有可能冲破我们的火力链。一旦有船被敌船围攻,他这一哨要立即救援,熊野水军也要立即上前支援。 他后面诸哨要保持战队,饶过缠斗的船只,继续跟随旗舰机动,包抄敌船队侧翼。 陷入缠斗的也不可乱战。熊野水军从后面冲进敌船阵,与敌近战厮杀,救出被围攻的船只。而主阵救援的这一哨,万万不能陷入与敌船的缠斗,要不断游动,用铳炮轰击敌船后队,不让他们涌上来靠近战场,掩护熊野水军白刃杀敌。” 诸将一齐点头。 崇文扭头看着九鬼隆良说道:“救人也要讲战法,把你的火铳手集中在熊野船的高井上,先来一轮齐射,再往敌船上冲。 一旦我军登上敌船,火铳手在井楼上5人一伍,专门瞄准敌将,伺机狙杀。你的子母铳,万万不要向混战的船上乱打,那会误伤我们自己人,你要打敌后援,让敌人越打越少。 如果敌船迫近,就用霰弹杀伤甲板。若敌船不敢靠近,就用铁弹打他水线,敌船没有龙骨,一旦侧舷破损,就很容易沉船。” 九鬼隆良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崇文环视了一眼众将,说道:“除了我龙王岛水师,仴局舟师甲胄不足千副,现在就下发。隆良,你们是仴局近战的主要力量,我给你3百副胴丸甲。这是弹左卫门捐赠给仴局的甲胄,仴局不要你的银子,希望熊野水军这些甲士不要辜负仴国10万秽多。” 九鬼隆良沉声说道:“我部下2千人,谁都有必死的觉悟。” 崇文喝道:“好!其余大约还有6百余副甲胄,只能均分给其余25契东。我们的甲胄不多,你们一定要配给最勇武的战士,一旦发生近战,甲士才是作战的核心。” 许朝光不满的说道:“仴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凭什么给他们那么多甲胄。” 崇文冷笑道:“那你来负责近战,把你的铳炮给隆良,甲胄给你如何?” 许朝光一脸惊异道:“那。。。如何使得。。。” 崇文不再理他,面向诸将森然说道:“最后叮嘱你们一句,战场不是儿戏,胜负取决于上下一心。全军必须绝对服从旗舰战旗,各船也必须绝对服从领哨,始终盯着你前面的那面船旗,按照旗语行动,也要及时变换船旗,指引后船。 我不管你是哪个掌家还是哪个澳长,不服从领哨的旗语,就是和仴国总局过不去,各领哨有权阵前斩之。。。听明白没有。” 诸将应道:“喏。” 崇文终于长出一口气,说道:“只有同生死者,才是兄弟,这次大战就是验证。我要说的完了,你们回去吧,把我的话传给每一个舶长,每一个士卒。” 第二天,仴局舟师按崇文部署拔锚启航了。大军离开十市,缓缓驶离土佐湾,转舵东北方向,沿着四国东海岸航行。 正是强劲的西南风,浪涌2尺,行船的好天气,大船队乘风破浪,漫海而来,帆影遮蔽了海面。有时候远远的能看到零星的仴国渔船,在海平线逡巡一阵就飞快逃走了,刚开始大炮炥还捉了几个仴人问问,都是无知村民,什么也不懂,后来也懒得抓了。 船速很快,申时时分就已经行驶2百里,风向却忽然紊乱起来,西面也出现了不详的鱼鳞云。这预示着晴好天气即将结束,大风大雨就要来了,船队气氛沉重起来。 这里是土佐国东海岸,有一个叫牟歧的村落,村子被熊野水军劫掠过,很破败,也看不到人烟。外海是一连串海礁荒岛,最大的一个名字叫大岛,距离海岸大约15里。大岛南部海域有一串荒凉岛礁,当地人称之为大津岛、小津岛,这片海域明暗礁石密布,海面上有不少小漩涡,形成大片湍流,十分诡异凶险。 大岛上有一个澳口,口阔百丈,适合船队泊船。在总兵顺和九鬼隆良领航下,舰队绕过暗礁区,进入大岛澳,下锚泊船造饭,先停驻在此。崇文可不想在大风大雨中与幕府舰队遭遇,这种鬼天气,仴军的弓弦固然松弛,对他的铳炮影响更大。 船队完成了泊船,安排船只负责警戒,把九鬼隆良叫到舶长舱。因为隆良熟悉这一带海情,所以崇文让他在罗盘舱辅佐总兵顺,为整个舰队领航 舶长舱里,几个海贼首领正在议事,崇文皱着眉头问九鬼隆良道:“这里距离伊岛还有多远?” 九鬼隆良说道:“大约有70里海路。” 崇文又问道:“若是明日大风大雨,幕府水军有没有可能主动南下求战?” 九鬼隆良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的水手,一般风雨天是出不了海的,仴船太脆弱。可是据我所知,敌军水军大将细川赖丰这个人喜欢弄险,他打仗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若明日浪涌不过5尺,他们就有可能冒雨而来。” 崇文摇头道:“他风向不利。” 九鬼隆良说道:“比起康船,仴船对风的依赖没有那么大,我们更善于使用揖橹。当然,这种天气出海,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崇文点点头,转向桦山义政,说道:“你去派人传令各哨,让他们夜间不可燃灯,巡海快船在外围保持警戒。让他们小心**,不要沾雨潮湿。各船要立即准备油布,在各炮位搭棚,遮挡雨水,炮位上要有人值哨,2个时辰一换。” 桦山义政躬身应道:“喏。”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雷声响起,海面也躁动起来,风雨就要来了。 海里青林养浩忧虑的说道:“若是连雨不停,我们又该如何?堺城怕是支持不了多久。若幕府军已经占领了堺,我们很难强攻坚城,我们必须在堺城陷落以前到达那里。” 崇文心情沉重的说道:“我相信。。。妈祖娘娘不会那么对待我们。” 总兵顺看着船舱外的风雨,阴郁的说道:“我不担心他们在风雨中与我决战,我担心他们趁风雨南下,占领海岸上的牟歧村。这样他进攻的时候是顺风,防守的时候可以依托澳口。更要紧的是,牟歧村有一条辺川,可以随时补充饮水,他就能和我们相持下去。” 二出海刘关看着崇文,问道:“可是细川赖丰为什么要在风雨中南下,这不太冒险么?” 崇文久久没有说话,在船舱中来回踱着步,尽管船只在波涛中颠簸,但是崇文走在甲板上与陆地无异。众人目光都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出声打断他。 舱外的风雨越来越大,连前甲板都看不太清,铁锚链和船艏环剧烈碰撞,发出金铁交鸣。来财牛进舱点燃了船灯,挂在立柱上,灯火在众人的眸子中跳跃,显得十分凝重。 崇文终于说道:“我这一生,有过太多的失败,我熟悉失败前的那种味道。这味道就在我四周,在船舱里,在这个荒澳口,在船队中,让我很是不安。” 14 二出海刘关笑道:“你是太紧张了,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崇文说道:“不,每次失败前,都有某种蛛丝马迹,透出不详的征兆。在十市那个晚上,我接到了平户传来的消息,小百合捉住了畠山满庆的细作,就是那个天竺僧跋陀。 可是那只鹦鹉死了,就是说我永远无法知道那天在三岛屋发生了什么。入娘的,这个消息就带着危险的味道,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二出海惊异的看着崇文,失声惊道:“你怀疑小百合?” 崇文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虽然事情都很合理,但是巧合太多了,这很不详。” 大炮炥李启乾满不在乎的说道:“一个仴伎,能把我们怎么样?” 海里青林养浩说道:“可不敢小看任何人。” 崇文沉声说道:“我心里一直有个最大的担忧。就是我仴局舟师真正的优势,其实在于我们的犀利铳炮,我不想让我们的敌人太早知道这个事情。 因为火器有很大短处,比如在这个天气下作战,大风会吹走火门里的引燃药,大雨会让**发潮报废,一旦仴人知道了我们的底细,他们不可能不加利用。 幕府知道我们的船队,我们的兵力,这都不可怕,也瞒不住,平户城不知道多少幕府细作,抓的完么?但是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火器的短处,就有可能利用风雨天气求战。” 总兵顺颤声说道:“大出海是担心幕府水军已经得知了我们的实情,冒雨南下?” 崇文默默点点头,说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海里青林养浩说道:“大出海也不必过于忧虑,即便幕府知道我们的火器厉害,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们的战法,福江不是平户,不可能有细作渗透进来,小心一些,我们还是有优势。如果他们真的要来,我们就提前给他们挖个坑,打他们个狠的。” 总兵顺说道:“你个小鬼头有什么主意?” 海里青说道:“现在我们这样泊船,大船在两侧,小船在前封住澳口,辎重船在最深处,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用火攻,但是这样的大雨,火攻的危险不存在,所以没必要如此谨慎。 天亮以后,我们把船队主力沿海岸三面布置,一侧船舷面朝港内,将铳炮都布置到面朝海澳的这一侧,留出进港航道。同时我们派遣快船搜寻敌船动向,若细川赖丰真的冒风雨南下,就把他们引到港内,用铳炮三面轰打,入娘的,一战打残他。” 总兵顺点点头,说道:“倒是个好主意,若敌船不上钩,直接占领牟崎村,乘西方向东冲击我们呢?” 海里青说道:“那我们就和他们决战,从北向南列阵,如果他们出港拼命,我们就把他们压到津岛、小津岛和出羽岛之间的乱流和暗礁之间,让大海替我们干掉他们。他们都是濑户内海水军,从来没有来过外海,对这一带海况不熟悉。” 一声雷鸣忽然在船队上空炸响,震的人心旌动摇,闪电撕开黑暗天际,照亮了大岛的群山和澳口内驻泊的舟师船队,像沉默的兽群,忍受着狂风暴雨,静静怀念着遥远的美味。大雨倾盆而下,打的船板噼啪作响。 等连串雷声过后,崇文才说道:“还有一种可能,细川赖丰知道琾城支持不了几天了,他在伊岛按兵不动,堵住纪伊水道让我们不得西进,耗到琾城陷落即可。只要这风雨不停,我们就无力北上决战,时间对我们不利。” 来财牛忽然说道:“在我的家乡巴塔哥尼亚,没有这样的大船,只有独木舟。如果我们在海上遇到了恶劣天气,就用粗大皮索将多条独木舟链接起来,能抵抗大风大浪。” 舱中众人眼前一亮,大炮炥一拳擂到来财牛胸口,欢喜的喊道:“混账大笨牛,有这等好主意为何不早说?” 来财牛纹丝不动,食指在大炮炥脑门上狠狠来了个爆栗还击,一边说道:“我也是刚刚想到的。”大炮炥抱着脑门大声呼痛,舱里一片大笑。 狂风暴雨中,东仴国海这个荒凉海澳,海贼舰队核心人物商议了大半夜,考虑到了各种情况,这才各自散去歇息。 崇文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将才,临战前的忐忑压的他喘不过气。天气不好,海况不好,敌情不明,舟师内部矛盾重重,他并没有绝对威望,靠刑杀和利益勉强把各帮拢在一起。而形势严峻,时间不允许他做万全准备,也许战争中从来就没有万全之计。 一切都是不利因素,他却没有退路,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 在剧烈摇摆的船舱中,听着海上的风雨,他怎么也睡不着。浓姬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他能想象浓姬绝望的心,她在如何焦急的期盼着龙王岛救兵,他的心也不由得一阵刺痛。 昨天以前,他对左右仴国的命运充满信心,似乎肥肉已经在口边,吞下去就是了。但是不断变化的局势让他看不清楚,他清醒的意识到,虽然他费尽心机等到了最有利态势,也终于拼凑出一支强大的海上力量,但是他仍然可能输掉这场命运之战。 这让他胆战心惊,他不怕死,他怕又一次把无数人推进深渊。他曾经让无数人家破人亡,那只是奏报上的数字而已,可是现在不同,当身临战场他才知道,这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每天都会遇到,也许叫不上名字,却不可避免的有了感情。 想到他们会一片片尖叫着葬身海底,他就恐惧的全身战栗,难以克制。 他承认,他害怕了,事到临头他害怕了。一个阴暗的念头总是突然跳进他的心中,撤兵吧,撤兵吧,躲到龙王岛上去,什么千古红颜,什么仴国霸业,什么海上帝国,都不如这些性命要紧,也不如自己的性命要紧。 半夜时分,他披衣而起,借着船灯的微光走进神舱。黑暗中传来桦山义政警觉的声音:“是大出海殿下么?”崇文重重嗯了一声。 神舱中的香火从来没有断过,崇文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的给三婆娘娘上了香。然后盘膝坐下,借着舱外船灯的微光,默默注视着神主暗影。 船灯摇摆,微弱的光影有时候在三婆神面上闪过,有时候又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崇文的手伸向怀中,缓缓握住了那对海贝,却怎么也不敢拿出来投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甚至能感到自己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的恐惧。 一道闪电划破雨夜的黑幕,刹那间照亮了神主的面容。崇文忽然觉得三婆娘娘与往日有些不同,她似乎活了,带着一丝微笑。闪电一闪而过,神主重新陷入黑暗,崇文的心却明亮起来,入娘的,这不是吉兆什么是吉兆! 就在这时,风雨中一声巨响,打断了他所有的忧虑,也破灭了他所有退缩的念头。 那是炮声,随后就是大片嘈杂的喊叫。 这是遇袭了,崇文一跃而起,大步跑出舱外,一边大喊:“义政!立即派人去查问!把所有亲兵派出去,传令各哨不得乱动,各船不得起锚,不得燃灯,谨守战位,自相冲撞者斩!” 黑暗中有人大声答应:“是!” 崇文冲出神舱,沿着艉楼回廊奔上露台,向澳口方向眺望。膏血鸟船已经炸窝一样乱起来,水手们奔出船舱,跑上甲板,惊恐的喊叫着,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反应最快的是来财牛,他提着大斧迅速跑上露台,站在崇文身后。二出海刘关,红头领哨海里青,九鬼隆良,也跟着跑上来,一齐向黑暗中眺望。 总兵顺站在艉楼回廊,向上甲板大声喝骂:“都入娘的闭嘴,死了娘老子哭丧么!都入娘的披甲,准备**铳子,各守战位,准备厮杀。” 黑暗中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澳口方向乱成一团,巨木撞击,金铁交鸣,夹杂着鸟铳火炮的轰响,呐喊声在风雨中翻过来又卷过去。在膏血鸟船两侧,在对面,在整个澳口深处的黑暗里,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恐慌笼罩着整个船队。 大风吹的所有人衣袂翻飞,大雨打的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战斗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突然爆发了。前方在混战,所有人都不明敌情,这也正是崇文最害怕的局面。他的舟师成军不久,需要井然有序的发挥火力优势,最怕没有秩序的乱战,很容易崩溃。 可是崇文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可能有针对性的部署。 战争真是诡异的事物,它绝不会按任何一方的设想,有条不紊的展开。它总是笼罩在迷雾中,总有出人意料的变故,所有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却要求统帅必须立即做出正确决定,不然就是败亡。 崇文面色铁青,他用最大毅力克制着内心的慌乱和无助。他知道,他的任何软弱都会让膏血鸟船大乱,膏血鸟船的混乱,会造成全军的混乱,那就是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他强迫沸腾的大脑安静下来,开始回忆舟师泊船的位置。 15 这是一个天然深水良港,没有危险的明暗礁石,中央航道水深大约有8-9尺,宽约30丈,供泊船进出。船队各哨驻泊在中央航道两侧,船艏一律朝向中央航道,旗舰膏血鸟船在最内位置,右舷是船队主阵列,左舷是熊野水军保护的辎重船队,也是港口最深处。 澳口处是大炮炥的侦搜船队,他的后面,是弹左卫门的18条巡海快船。这两哨快船挡住外敌入港的航道,现在一定正在与夜袭的敌人混战。 最大的危险就是,敌船突破大炮炥和弹左卫门两哨,直冲进舟师船阵深处。熊野水军在黑暗中,不辩敌我,必然大乱,敌人有可能毁掉仴局最宝贵的辎重。 船队主力在两侧,黑暗中看不到敌船动向,既不敢移动船只加入战场,也不敢胡乱开铳开炮,那会误伤自己人。只能等着敌人跳上船来厮杀,实在是被动挨打。 派出去打探战况的亲兵还没有回来,在一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崇文以最坚定的语气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养浩,你去前甲板指挥船艏大发熕,装霰弹,向东北甲寅位开火!” 狗头军师想都不想,大声应道:“喏!”噔噔噔奔下艉楼,消失在黑暗的雨幕中。不远处开始有人大声喝令,铁链铿锵,沉重车轮碾压在前甲板,咯吱吱作响,炮手们调整射击角度,有人在紧张的装药装弹。 因为崇文的布置,所有铳炮上方都有雨蓬,即使狂风暴雨也不影响射击。而射击的方向,正是中央航道,大发熕的弹道上不可能有舟师船只,如果有,那一定是突破前哨的敌船。当然也可能是大炮炥或者弹左卫门两哨向后退却,那只能算他们倒霉,临阵退缩,本来就是死罪。 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着炮口焰观察一下战场,也给整个船队指引方向。 不一刻,大发熕轰然巨响,整个船只都抖动起来,4斤压口铁弹和数十枚铁子冲口而出,呼啸着扑向黑暗的风雨中。 崇文的的运气简直逆天,三婆娘娘眷顾之下,铳子至少大半掠过几条船只,惨叫声从风雨中传来,夹杂着仴语哭喊痛骂。 炮口焰一闪既没,不过这一瞬间就足够了,崇文已经看清楚,那是2条关船,还有几条小早船。他甚至看到了波涛中蜈蚣腿一样拼命划动的长桨,和甲板盾墙上露出的一张张惨白的脸,铳子把盾墙和墙后面的仴人撕的粉碎。 战况危急!显然一部分幕府水军已经冲破了薄弱的前锋两哨,若不是崇文及时开炮,仴军就会冲进辎重船队,毁掉舟师赖以生存的根基。 即便仴人不知百步之外就是舟师辎重,只要他们冲上航道两侧的舟师船队,也有可能夺取仴局船只,在船阵中横冲直撞,黑暗中舟师敌我不分,那也是非常可怕的局面。 崇文的一炮,挽救了舟师。 局面突然间明瞭了,崇文大声喝令:“所有子母铳和斑鸠角铳,都入娘的到右舷!瞄准航道方向,开火!让他们吃一顿铁雨再说!” 如今龙王岛的战船都换装了子母铳,射速飞快,斑鸠角铳的齐射也异常犀利,可以轻易撕开仴船盾墙。位于中央航道处的仴船可倒了血霉,这一顿铁子大餐成了单方面的屠戮,更重要的是,膏血鸟船的猛烈射击,橘黄色的火焰让突入港内的仴船彻底暴露,也为舟师其他战船指示了目标。 对面的徐海哨首先开火,2斤半子母铳霰弹在仴船中肆虐,其余各哨也开始向中央航道轰击。仴人的哭喊由鼎盛到衰微,越来越微弱,终于被无边的风雨声湮没了。 正在这时,被派去传令的跟班桦山义政冲上膏血鸟船,黑暗中湿的像只落汤鸡一般,手中还提着一个半死的仴国海贼。 他大步冲上露台,把那仴寇扔到崇文面前,喘着粗气说道:“殿下将令已经传到每一条战船,来敌是阿波水军,有20余条关船和一些小早。我捉了个俘虏,殿下若要问敌情,问他吧。” 崇文没有搭理脚下的仴人,大声问桦山义政:“前方战况如何?” 桦山义政说道:“敌船来袭之时,大炮炥哨猝不及防,死伤甚重。弹左卫门立即拔锚支援,将中央航道层层堵死,本来稳定了局面。但是王鏊掌家擅自拔锚启航,胡乱开铳炮,将敌我都打伤不少,还撞伤了吴平哨两条船,前锋两哨一片大乱,被冲进20余条敌船。” 二出海冷冷说道:“冲进来的都成了死人。” 崇文镇定下达了第二道命令:“义政,你传我将令,命舷上飞白杰一哨拔锚启航,支援前锋两哨。不可鸣枪鸣炮,不得使用弓弩,将士一律持白刃近战厮杀。” 桦山义政躬身应道:“喏!”转身大踏步走向黑暗中。 崇文转身喝了一声:“来财牛!” “在!” “我命你立即将王鏊逮拿到此处,命王鏊之弟王鋆为舶长,就地下锚。” “喏!”巨人也转身下去了。 二出海刘关提起那仴人观看,是个五短身材的家伙,发髻散乱,满头满脸都是血,双目紧闭,看来被揍的不轻。二出海左右开弓,连扇了这仴寇几个耳光,那家伙才悠悠醒转。 二出海拔出网刀,一刀斩断那家伙几根手指,杀猪般的惨叫声想起,二出海厉声喝道:“兀那蛮子,好生回答爷爷问话,一句不实,要你狗命。” 海里青林养浩嘿嘿笑起来,二出海一般不说仴语,说起来其实并不差。 那仴人只是阿波水军的小角色,被眼前这凶神一般高大的汉子一喝,魂都吓飞了七停,只是不住的点头。二出海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来了多少船,多少人?” 仴人战战兢兢的答道:“我们是阿波水军,这里有70余条船,大约2千人。” “细川赖丰那个白痴在哪里?” “在日和佐浦,离这里20余里。” 崇文吃了一惊,细川赖丰果然没有在伊岛守株待兔,而是主动南下,已经杀到眼前了,风雨中自己竟然不知。 细川赖丰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因为此时是西南风,如果他伊岛附近海域作战,双方都能吃上半帆风,他的兵力优势就有发挥。如果他南下迎战仴局舟师,将处于逆风状态,作战十分不利,他为什么这么做? 崇文踏上一步问道:“你们什么时候从伊岛启航的?为什么到了这里?” 仴人说道:“我们是昨日从伊岛出发,今日到了日和佐浦驻泊。细川赖丰大人命我阿波水军为前锋,抢先占领牟歧村,若东海商团从牟歧北上,就从后面用火船袭击舟师的辎重船。若东海商团进攻牟歧,就让我们守住那里,等待援兵。” 二出海骂道道:“入娘的,那贼厮鸟不是让你们送死么,你们怎地又到了这里。” 那仴人说道:“到了后半晌天气突变,我们迷失了航向,天色黑下来,我们稀里糊涂的就撞到了这里,然后就遇到了你们的埋伏。” 二出海气乐了:“谁入娘的想埋伏你们,是你们撞到爷爷炮口上了。” 海里青林养浩说道:“你们要是再往南,就掉到津岛暗流里了,那才有你们好看。” 仴人俘虏说道:“我们也知道这片海域危险,怕走到津岛,隐约看到这里有个影子,本来是想到这里避风的,谁知道你们这里有这么多船。” 总兵顺忽然问道:“幕府水军里面,除了你们还有谁熟悉这片海域?” 那仴贼说道:“他们都是在濑户内海上讨生活,不太熟悉这里,也正是因为我们熟悉东仴国海,所以摊上这么个倒霉的差事。” 崇文扭头看了总兵顺一眼,迟疑的问道:“阿顺,你的意思是。。。” 总兵顺说道:“既然幕府水军不熟悉这片海,就是他们的短处,我们为什么不利用呐?” 崇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道:“你的意思是,把他们诱到大小津岛的湍流里?可是他们虽然不熟悉这里,但也是老海贼,他们不瞎,不会自己往湍流里钻,” 总兵顺说道:“他们当然不会自己往死路上走,可我们可以把他们赶到死路里。” 崇文现在也是老出海了,他立即就明白了总兵顺的意思。从大岛的位置如果向北进攻,是顺风方向,但是背靠险恶海域,大军几乎没有后退的余地,这是不利之处。但是如果能够迫使幕府水军背靠大小津岛作战,那么他们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就在这一刻,对幕府水军的战法他已经了然于胸,崇文恐惧之心尽去,自信重新回到了他身上,那个勇往直前的龙王岛大出海又回来了。 崇文指着那小仴贼,说道:“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把这小蛮子扔海里,让他自生自灭吧。” 二出海刘关哈哈笑着把那家伙提起来,扔到海里,那俘虏恐惧的哇哇大叫,却无可奈何的跌落下去,轰然一声,海水四溅,那倒霉蛋在海水里载浮载沉,很快飘到了黑暗里。 16 往澳口方向看,喊杀声已经渐渐弱下来,突入澳口深处的数百仴贼也无声无息了,千疮百孔的仴船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即使是有零星的幸存者,也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了。 冲击前锋两哨的阿波水军遭到了顽强抵抗,尤其是弹左卫门率领的秽多众,甲胄齐全,斗志昂扬,给了仴军极大的杀伤。虽然他们手中只有一把宰牛刀,但是在拥挤的甲板上,锋利的短兵却威力巨大,2尺多的仴刀太长了,根本就挥舞不开。 随着舷上飞白杰率领的一哨遮洋船近千人投入战场,阿波水军再也支持不住,纷纷转舵退出战团,向外海逃去。那些跳帮到舟师船上的勇猛家伙,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舷上飞白杰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他下令本哨全部燃起船灯,追击逃敌,火铳立即向敌船开火。这是违背大掌柜命令的,以大出海军法之严酷,即使他打了胜仗,也可能遭到严厉的处罚。 膏血鸟船上,崇文看着远处船灯亮起,大雨滂沱之中,一队船只向黑暗的外海疾驶而去。伴随着光明的是铳炮轰鸣,黑暗中的敌船哭爹喊娘,溃不成军。 崇文哈哈大笑,在狂风暴雨中大声诵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海里青林养浩大声说道:“哪里的大雪,这鸟地方就没见过雪,是大雨满铳炮。” 崇文大笑道:“对!说的好!是入娘的大雨满铳炮!” 正在这时,来财牛押着歇斯底里的王鏊登上膏血鸟船,崇文等沿着木梯走下艉楼,来到上甲板。来财牛用斧子柄狠抽王鏊的腿,王鏊不得不单膝跪在崇文面前。 王鏊破口大骂:“贼球根子!直娘贼!你竟然让一个蛮夷抓我,还打伤我的人!我是入娘的商团户!我是仴局契东!你这是以奴欺主,团规团宗都是入娘的狗屁不成!” 崇文扭头看了来财牛一眼,巨人冷冷说道:“这混蛋抗命不尊,竟敢指使手下拒捕,让我撩翻了几个,我是愣把他揪来的。” 崇文心中暗叹,来财牛何等勇武,就算是不动兵刃,也足以让人骨断筋折,王鏊的手下可有苦头吃了。 他目光转向王鏊,忽然一脚踢过去,王鏊猝不及防仰天就倒,在湿滑的上甲板上滑出老远,撞到桅杆根部才停下来。崇文赶上前去,抬足没头没脸的猛踢,口中一边喝骂: “入你娘的!你还知道团规!你还知道团宗!团规让你向自己人开火么?团宗让你敌我不辩乱打一气么!你个直娘贼,你杀了多少仴局将士,还敢跟我狡辩,还敢拒捕!我要是你老爹王汝贤,现在就砍了你个小妈养的混蛋!” 大雨滂沱,甲板湿滑,王鏊也在风雨中大声对骂,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崇文一脚一脚踢在那青年身上,王鏊终于不再试图站起来,软在地下,口中依然骂声不停: “贱奴!杀千刀的泼男女!当初你哄骗我们上你的贼船,让我们出钱出人出船,现在用不着我们了,你个腌臜贼子就千方百计的整治我们,谋取我们的船队,夺你那仴国小娘皮!爷爷不服,爷爷就是不服!死也不服!” 听王鏊提到浓姬,崇文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脑,狂风暴雨都浇不灭他的冲天怒火,他仓啷一声拔出一文字仴刀,向下就砍。他现在只想砍死眼前这个无耻的混蛋,什么后果也不管不顾了。 王鏊骂声不绝,忽觉眼角余光一闪,一道白光匹炼一般冲破雨幕,迅疾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冷厉的危险倏忽而至,王鏊心中大骇,猛然意识到崇文动了杀心,活命的欲望让他拼命向一侧翻滚,接着就是一阵巨疼传来,他一边凄惨的嚎叫,一边挣扎着向前爬。 崇文斩下王鏊一截小腿,正要补上一刀结果他的狗命,手臂却被一股大力扯住,掌中刀再也挥不去。 是来财牛。 这个看起来木讷敦厚的巨人其实一点都不傻,他知道现在斩杀王鏊将是塌天大祸,仴国通商总局会人心离散,就此解体,大好局面将不复存在。来财牛知道崇文是发狂了,这个英伟的人偶尔会处于发狂的状态,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崇文毁掉一切。 第一下没拦住,王鏊断了一条腿,来财牛像狮子一样咆哮起来,一把握住崇文的手臂,大声吼出了一句:“不要这样!浓姬还在琾城!” 崇文如遭雷击,狂热的脑袋和刀势同时一滞,来财牛趁势夺去他的长刀,随手扔到一边。大雨浇的崇文满脸满身,他发狂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入娘的,难道我已经心力交瘁到如此地步么,上个月一怒要杀弹左卫门,手上的伤势未愈,今日又要杀歙县帮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如果这么做了,那么舟师永远也到不了堺城,浓姬将和她的家族一起毁灭,没有东海商团这个巢臼,龙王岛也难以在东海生存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控制不住狂躁。是因为每天挣扎图存却一团糟的局面,是因为一次次在死亡边缘游走让人身心俱疲,还是因为内心终究没有摆脱败亡的恐惧。 要不是来财牛冒死相救,自己将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那才是一切全完了,也许已经犯下了。。。 二出海冲吓傻的人喝道:“还入娘的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救人!” 王鏊已经昏死过去,膝下断腿处裸露着骨肉,在微弱的灯光下触目惊心,暗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又瞬间被大雨冲走。一只脚连着尺许长一截小腿横在不远处,眼看着接不上,即使这年轻人活下来,也终身残废了。 九鬼隆良和海里青快步冲上来,扯下一块袍襟给他裹伤,先把血止住。总兵顺喝令一群惊呆的水手抬起王鏊,下到舱里,海里青林养浩安排了一个伶俐水手好生照料。 总兵顺把崇文劝到舶长舱,长叹一声说道:“你实在太累了,这样下去还没开战你就累垮了,无论如何要睡一会儿,外面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崇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摇摇头说道:“千钧之力压在身上,气都透不过来,哪里睡得着。” 老水手把崇文按在梯子上,让他坐下,这才说道:“我活了60多年,从未见过尽善尽美之事,你想要万无一失,那纯粹就是自寻烦恼,最后压垮你自己。 当年先衢公先失温州,再失庆元,亡命海上,又在盘屿被康将朱亮祖所败。所有人都彷徨不可终日,衢公却只说了一句: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降,有什么大不了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衢公也没有失态,降了神武天子,天也没塌下来。 天下事何止万端,人力有时而穷,应对无非就那么几般。选定一个主意干下去就是,成败生死,管他老娘的,该三婆娘娘管的事,我们想管也管不了。” 崇文点点头,说道:“老成之言啊,孔子说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个意思。” 总兵顺笑道:“我哪里懂圣人之言,不过道理总是没错。舟师海贼和仴人拼命,图的就是个利字,只要打了胜仗,赚了大钱,什么都不是事儿。 王鏊那小子临阵慌乱,危害了大家,伤了那么多自己人,不处置那还了得。你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洪迪珍的兄弟又怎么样,不一样杀了。” 总兵顺的开解还真起了作用,崇文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这才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总兵顺取出干爽衣物,两人换下湿透的衣服丢到一边,看着崇文躺下了,这才悄悄退出舶长舱。 崇文几乎一沾床榻就睡着了,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时分。天色依然阴沉沉的,大风肆虐难以出海,雨势却小了。崇文翻身而起,只听得外面嘈嘈杂杂,腹中却咕咕叫起来。 他喝了一声:“吵死了,都入娘的在外面瞎嚷嚷什么。” 自从有了妍春,舶长舱就分隔内外了,义政和来财牛一般在外套听用。听到崇文呼喝,桦山义政推门而进,颔首施礼,说道:“那些仴局契东一大早就来了,吵着要杀王鏊,那混蛋昨晚打死的人比仴人杀的还多。” 崇文阴着脸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披衣结束,一边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去厨下给我弄点吃的。” 桦山义政躬身应道:“是!”年轻的海贼转身出去了。 崇文走到固定死的水桶旁,打了一勺水喝了一口,剩下的水浇洒在布巾上,胡乱擦了一把。船上的淡水很宝贵,水手们是没有洗脸水的,舶长领哨才有自己的水桶。 他长出了一口气,精神抖擞的走出舶长舱。只见外廊和上甲板都挤满了人,一个个像刚从汤里捞出来的,浑身滴滴塔塔的淌水,却都是仴局契东,舟师哨长一个不见。二出海刘关,总兵顺和海里青林养浩正堵在回廊上,好说歹说的规劝。 17 一见崇文走出舶长舱,这些家伙纷纷嚷起来:“大掌柜,我们的弟兄死的太冤,你得给我们做主啊。” 崇文喝道:“瞎吵吵什么,你们一个个撒溺鬼模样,嫌命长么。入娘的,我擂鼓聚将了么?大早上不去指挥安葬兄弟,修补船只,排干积水,聚在我这里干什么,混吃白食么?” 王青溪凑上来喊道:“船队的事情我们已经安置停当,可是姓王的打死打伤我40多个弟兄,不给个说法,我如何跟他们父兄交代?” 谢和大喊:“那混蛋在我们船队里横冲直撞,我3条船让他撞坏2条,20多人落水,至今下落不明,让他们家赔钱,一人1万两!” 崇文喊道:“混账!都入娘的去换件干净衣裳,这是三婆娘娘驾前,你们要造反么!” 林凤大叫道:“弟兄们鼓噪起来了,我们可怎么办。” 崇文喝道:“来财牛!把他们赶到底舱换衣服,然后到罗盘舱答话。” 来财牛大声应道:“喏!” 巨人一挥手,10几个崇文近卫手按刀柄围上来,推推搡搡把这些海贼头目往底舱赶,仴局契东们骂骂咧咧的还想顽抗,来财牛大眼一瞪,立即无人吭声了。 崇文大步走进罗盘舱,总兵顺和海里青林养浩跟着走进舱室,二出海刘关站在艉楼回廊上,大眼珠子瞪着甲板,以防诸契东不顾一切闹事。 桦山义政端来一碗海鲜粥,一大块腌鹿肉,这就是崇文的朝食,这也是仴局大掌柜的特权,水手就只有腌肉和水了。 他一边吃一边问道:“义政,你们把王鏊弄到哪儿去了,别让那些契东打死。” 桦山义政说道:“昨晚就抬到后面辎重船上去了,有人照顾,死不了。” 崇文还担心伤了王鏊会让契东们兔死狐悲,集体跟他闹乱。谁成想王鏊干的太过分,激起了民愤,如此事情就好办了,入娘的,总兵顺说的对,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崇文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道:“哨长们怎么一个都不见?” 桦山义政说道:“昨天王鏊一顿乱打,伤了我们不下2百人,各哨或多或少都有死伤。群情激愤,二出海担心军心不稳,让诸哨长坐镇军中,以防不测。” 崇文点点头,二出海处置妥当,现在是考虑如何安抚这帮人,鼓动他们继续北上的时候了。他抬头问海里青林养浩道:“你是入娘的军师,说说昨夜战况,我们损失多少,杀贼多少?” 海里青站起来,说道:“昨夜大风雨,阿波水军迷航,误入我舟师锚地。首先与我舟师外围警戒船遭遇,大炮炥指挥5条鲎脚桡几乎没有武备,仅有的火砖也无法在夜雨中发挥威力,只得一边后撤,一边大呼向船阵通报敌袭。 弹左卫门立即上前,封锁澳口,与来敌陷入混战。秽多众甲胄齐全,在近战中十分英勇,敌船本来无机可乘。可是刘怀德哨王鏊忽然拔锚而起,在船阵中胡乱冲撞,乱发铳炮,打伤了很多自己人。弹左卫门哨一片大乱,抵挡不住敌船冲突,一些敌船冲入澳中。 此时大出海军令已下,刘怀德领哨亲至王鏊坐船,这才制止了他,就地下锚。这时膏血鸟船开始发炮,船阵也看清楚敌情,铳炮如雨,将突入澳中的敌船消灭,计大小船只20余条,兵卒7百余人。 敌船胆寒,舷上飞白杰哨奉命拔锚支援澳口,敌船退却。 白领哨燃灯追击,在风雨中深入外海,击沉撞沉敌船20余条。另有10余条敌船慌不择路,黑暗中误入大小津岛海域,船没人亡。其余大约有7、8条船逃入牟歧村,白领哨不知浦内海况,不敢深入,现在砂美浜一带监视残敌。 此役大小敌船大约70余条,2千阿波水军,基本全军覆灭,残部在牟歧苟延残喘。 我军伤亡最大的弹左卫门哨,马船沉了2条,将士死伤2百余人,其中40多人是被王鏊铳炮所伤。其余各哨被冲撞落海,或被铳弹所伤者也有170余人。我军伤亡4百余,一半死于王鏊之手。” 二出海刘关跌足骂道:“入娘的,一战让我们死伤如此之惨,要赔多少抚恤银子,这回要蚀本了,昨晚真应该砍了那个贼搓鸟!” 海里青摇头说道:“不行,真死在我们手里,契东兔死狐悲,就此散伙回家也说不定。” 崇文啃光了腌肉,喝下最后一口米粥,把杯盘往旁边一推,平静的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义政,擂鼓聚将。” 桦山义政颔首应道:“是!” 不一刻,膏血鸟船战鼓如雷,震的整个艉楼都抖动起来。崇文在一众亲信簇拥下,大步走出罗盘舱,来到艉楼回廊上。 二出海刘关问道:“下面该如何?” 崇文看了看渐小的雨势,又看了看北面飘扬的船旗,说道:“还能如何,南风强劲,细川那个笨蛋又在我们北面,现在不打又待何时。” 二出海刘关大笑道:“正和我意。”他转头向上甲板铳蓬下的来财牛喊道:“大笨牛,派人给大炮炥传令,命他立即出海,向北面日和佐浦方向哨探。另外把那些契东放出来吧,让他们到露台听训!” 崇文不再说话,大步走上露台。 艉楼露台大约8丈见方,列有鼓台和两门2斤半青铜子母铳,没有桅杆遮挡,是全船最宽敞之处。此时已经搭起了油布遮雨蓬,不会淋雨,船上湿漉漉的是落水覆船之兆,大不吉之事。 不一刻,徐海、吴平、王石头、九鬼嘉良、刘怀德、弹左卫门、徐义7哨长也到了,加上仴局22契东,和崇文、二出海、总兵顺、海里青,共33人,33条黑衣好汉。 此时舷上飞白杰在砂美浜监视牟歧村的阿波水军残部,大炮炥的侦搜队正在哨探细川水军动向,这33人就代表着仴局,和近万康仴海贼。他们为瓜分仴国的海岸而来,因为巨大的利益联合到一起,又因为各种矛盾互相厌恶,难以团结一心。 崇文明白了,仅仅靠压服,靠不足一个月的整训,难以让一群海盗齐心协力。他们因为利益结合起来,也会因为危难而逃散,仴局不能把今后的命运建立在这支沙子军队上。 仅仅靠团宗和团规是不够的,他要在他们心中树立一种共同的东西,只有共同的信念才能万众一心,催山蹈海,也只有这样仴局舟师才有灵魂,才真正成为一支军队。 雨渐渐变成了细雨,天依然阴沉沉的,风吹的这些戎衣汉子襟带飞扬,每个人却面目阴沉,须发蓬乱,眼神阴郁又凶戾。 他们是海贼,无法无天的海上劫掠者,为一袋米就会暴起杀人的恶汉。他们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一群人,从不为王者的暴怒而黯哑,4千年来,他们也从未停止歇斯底里的呐喊。。。只有他们,有可能改变这个充满饥饿和追捕的世界。 崇文站在鼓台上,沉声说道:“弟兄们,昨天我们打了成军以来的第一仗。狂风暴雨,又是黑夜之中,我们遇到突然袭击。但是你们应对得宜,将士们英勇又沉着,几乎全歼了2千多阿波水军,我们赢了。 这说明我们仴局舟师是强大的,我们能够战胜任何艰难险阻,也能够战胜任何敌人,我们必然打败仴国幕府,掌控他们的海岸,你们的家业会越来越大。 但是,我们也死伤了4百余人,那是因为我们中间有人胆小如鼠。遇到敌人他就怕了,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不顾他人生死,伤了我们很多弟兄。” 王青溪破口大骂:“你入娘的把那贼厮鸟藏哪儿了?把他交出来!” 崇文说道:“他是东海商团户,不管他干了什么,我们都无权要了他性命,那是戕害同道,违背团规。 这世上谁都会做错事,你们想想,如果我们中的谁无意中做错了什么,被同道肆意处置,不问是非,不得申辩,这入娘的公平么?我们建立东海商团,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个人,发达每一个人,不是为了蒙受他人冤屈。所以,那小子要交给团会仲裁堂秉公处置。” 林凤喊道:“因为他是团户就能胡作非为么?我不甘心。” 崇文淡淡说道:“谁说他不受惩罚,昨夜。。。我已经斩了王鏊一条腿。” 哄然一声,露台上一片惊呼,声音中有欣慰,有惊异,有畏惧,有茫然。 崇文说道:“团规不是扯蛋,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遵守的,不然就没有东海商团。我会把王鏊送到十市养伤,伤大好了会送到平户总堂,团会和仲裁堂会做出公正的处罚。无非就是三条,或罚银,或罚产,或除团,团会一定给你们个交代,弟兄们不会白死。” 那些死了水手的契东们这才不吭声了,选了该死的团会,就只能相信他们,他们在妈祖娘娘前发过誓。不过不少人打定了主意,3年以后绝不选大出海做团老。 崇文抬高声音,说道:“有罪的不仅是王鏊舶长,身为一哨之长,不能约束部下,乱了船伍,刘怀德领哨也有罪。” 这下32条汉子真的惊呆了,刘怀德可是他龙王岛自己人,大掌柜最信任的亲信,执掌一哨。况且在黑暗中受到突袭,领哨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掌握每一条船,出现意外怎么也不能说是领哨的责任。 18 林凤上前一步说道:“大出海,事发突然,实在是怪不得怀德兄弟。” 崇文逼视着林凤,说道:“那要怪罪谁呐?怪敌人?还是怪我?” 吴平低声说道:“自然是怪王鏊那个小混蛋。” 崇文冷冷说道:“我给了你们这些领哨发号施令的权力,领军作战的权力,整训诸船的权力,处罚舶长以下所有水手的权力。领哨就是一哨之长,他部下每一条船的胜利,都是他的荣耀;每一条船的错误,他当然也要承担罪责。 为何别的哨没有出现王鏊?因为在整训之中,所有领哨都反复叮嘱舶长们,在驻泊的时候没有命令不得起锚,而怀德做的不够,所以他的一哨出了王鏊。怀德真的无罪么?我想断了腿的王鏊也不会心服口服,那些冤死的仴局兄弟也不会瞑目。” 他转向刘怀德,厉声问道:“你服气么!” 刘怀德昂首说道:“服气。” 崇文来财牛一挥手,喝道:“把刘怀德领哨押下去,斩去二指,立即执行!” 巨人有些迟疑,都是龙王岛生死兄弟,何忍向自己人下手。在崇文严厉的逼视下,只得命人将刘怀德押到上甲板,当众行刑。 刘怀德甚是硬气,断指的时候一声不吭,来财牛给他裹好伤,刘怀德自己回到露台,继续听训。崇文却看都不看,对桦山义政说道:“义政,派人给舷上飞传令,命他立即消灭牟歧之敌,正午时分回到大岛,与我主阵汇合。” 桦山义政颔首应诺,下去传令去了。 崇文继续说道:“昨夜的战事就算过去了,现在,我们就要北上去揍细川赖丰那小子了。” 沈南山有些担心的说道:“雨还没停,风势也太大,出海太危险。” 崇文冷冷说道:“仴人能划着他们的小船,在大风雨中突袭我们,我们就不能在风雨中航行么?若我们还不如那些仴国水军,凭什么成为仴国的主宰?现在风向对我们最有利,浪涌也不过5尺,对我舟师并无影响,幕府军的小早却难以承受,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徐海说道:“大出海说的对,你下命令吧,你说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 崇文逼视着其他人,林凤说道:“我愿服从调遣。” 吴平、谢和等人也表示服从将令,洪迪珍、许朝光、王鋆、沈门等人与崇文有旧怨,平日也多意见不合,但是形势如此,也只得服从多数。 崇文这才说道:“敌船队就在我们北面20里之外,我们西洋时间11点饱餐战饭,正午时分拔锚启航,航向日和佐浦。 若敌船不敢出浦,我们就在浦外拉出一字战列,用铳炮轰打,待敌船混乱崩溃,弹左卫门哨和九鬼隆良哨冲进去厮杀。 若敌船敢于出港迎战,我们就攻打他们,不过不是我们在福江岛演练的横队战法。这次我们要呈两路纵队进攻,趁顺风冲击敌船阵。 左路,以我为首,后面依次是徐海哨、王石头哨、徐义哨。右路,由二出海坐镇指挥,依次是刘怀德哨、吴平哨、白杰哨。 我们从两翼冲进敌阵,直接插向敌阵后队,不可纠缠恋战,用铳炮向两舷之敌轰击。冲透敌阵之后,左右两队在敌船阵之后转舵汇合,形成一条横线战列,轰击敌船,压迫敌船大队向南部海域逃窜,一直把他们赶到大小津岛的湍流里,剩下的,就让大海来解决吧。 九鬼隆良,弹左卫门,你们两哨保护辎重船,在我本队右翼,是为右路游击队。你们伴随我本队前进,但不必冲击敌船阵,你们要绕到敌船左翼,阻止敌船逃向外海。你们的火力最弱,所以不会让你们冲进敌阵,但你们不能畏惧跳帮近战,必须把他们堵在我铳炮打击范围。” 九鬼隆良和弹左卫门躬身领命:“是!” 崇文看向其他舟师将领,喝道:“都入娘的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 “我没听见!” “明白了!!” 崇文点点头,说道:“如此就好,最后我再多说几句。”他抬头看着船队上面阴沉沉的天空,面沉如铁,目光凝重,诸将屏住呼吸,静静等着崇文说话。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被裹挟着参与了一场大赌局。不管他们情愿还是不情愿,面前这个人的决定,将影响所有人的命运,胜则掌握仴国最富饶之地,败则赔个精光,柜坊的利息将压垮所有人。 良久,崇文才说道:“你们都自称康人,但其实你们不是。千里之外的大康,是生养我们之地,有我们的亲人,是祖宗坟茔所在。可那只是一块土地,不值得我们日思夜念,也不值得我们出生入死。 大康是什么?无论闽人越人,陕人晋人,回回蒙古,为什么我们都自称康人?我告诉你们,神武高皇帝百战艰辛创立大康,是为了人人安居乐业,人间再无疾苦和绝望,所以那么多人追随他,景仰他,冲锋陷阵,不避死生。 大康是一个愿望,是一个梦想,是一个大同之国!正是因为神武高皇帝心怀天下苍生,怜悯人民的苦难,所以有了大康。我们自称康人,可是我们可有神武爷爷本分勇气和仁心? 如今我们亡命海上,朝不保夕,我不求你们为贫苦之人拼命,你们不是神武高皇帝,我也不是。可是至少我们要为自己的命运团结奋战,用我们的血换来我们的公平和公正。神武爷爷没有了,人间再无人白给我们什么,那我们就自己去拿! 做生意谋生,是每个人的权力,谁也不能夺走,不管是大康天子还是入娘的仴国将军,谁不让我们踏实讨生活,我们就干他娘,这就是我们的公平。入娘的,现在阻挡我们的混蛋就在20里外,你们有胆量杀光他们么?” “有!”这次的怒吼有了雄壮之气。 “我们应该怎么办?” “干他娘!”野兽的咆哮压住了风雨,响彻荒澳。 崇文大喊:“今天,我们要掀翻仴国,将来我们还要掀翻大康,掀翻东海,掀翻整个北俱芦洲!入娘的,你们害怕么?!” “不怕!”歇斯底里的狂呼直冲云霄。 舷上飞白杰从来没让崇文失望过,这次也不例外,他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迫降了牟歧澳内的敌人。因为他抓了一个砂美浜的老渔夫领航,牟歧澳再无阻挡他进攻的明礁暗流,只用一贯钱就解决了问题。 崇文看了一眼西洋钟,时间已到12点,他下令升起行军旗,全军随之升旗,膏血鸟船第一个拔锚驶向中央航道,缓缓驶出澳口。各哨各船依次列队出港,在海上结成船阵,主阵是6列装备铳炮的战船,一支游击队在主阵东侧大约5里之外。 大军乘风破浪,向日和佐浦前进。 行船3里,后队刚刚离开大岛澳,一条鲎脚桡前来通报,前锋已经与细川水军小早船遭遇。敌人用弓箭和焙烙火矢攻击鲎脚桡,鲎脚桡还以火砖,互有伤亡。敌船大队已经出港,逆风南下,欲与仴局舟师决战,大炮炥正继续探查敌情。 二出海刘关喝了一声:“来的好!” 崇文面无表情的说道:“贰桅升战旗,准备作战。” 片刻之间,整个船队如林的桅杆上都升起了滚海龙王旗,在强劲南风中烈烈飘扬。 舟师炮手迅速把大铳炮车推到两舷,火铳手分列两舷,各船财长开仓分发子药,铳炮手开始装填,点燃火绳。弓弩手上弦,检查箭簇,他们的战位在鸟铳手之后,他们的任务并非杀伤敌军船只,而是用密集箭雨阻止敌军跳帮。 刀矛手开始披甲,擦拭兵刃,他们的职责是,待敌人冲破铁网和箭雨攀上船头,用凶猛的近战把敌人赶下海去。帆撩手们背着整筐的火砖攀上桅杆上斗,在敌船迫近的时候,密集的火砖会落到敌船上,但是他们的位置最突出,几乎毫无掩护,这也是最危险的位置。 整个舟师9千余海贼迅速做好战斗准备,严阵以待。 舟师火力最猛的是膏血鸟船和刘怀德领哨船,担任着开路先锋的重任,像尖刀的两个利刃,两条尖刀火力分布向前为主。除了船艏的大发熕,露台两门2斤半子母铳指向前方,准备轰击拦阻之敌,上甲板各有两门1斤子母铳指向左右两舷。 一切就绪,二出海向崇文抱拳说道:“如此,我就去怀德那里了。” 崇文说道:“去吧,对怀德说,他永远是我同生死的兄弟,将来南山龙眼众义祠见。” 二出海刘关点点头,转头向总兵顺叮嘱道:“全军进攻路线,全在你把舵的一双手,阿顺,拜托了,千万别把大家带到死路上。” 总兵顺抱拳拱手,说道:“不光是我老头子,二出海那一路,就全靠你了。” 二出海刘关不再罗嗦,大笑着转身走下艉楼,攀着右舷跳进一条小艇,乘风破浪向远处驶去,渐渐消失在远方。 细雨渐渐停了,各哨各船掀开遮雨蓬,露出黑洞洞的炮口。视野豁然开朗,远处海面上,一群海鸟在低沉的阴云中上下翻飞,自由翱翔。 膏血鸟船的水手们目送着他们爱戴的首领二出海渐渐远去,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不由得心中一颤,舟师独抗全仴水军,敌船声势浩大,谁也不知这是不是今生最后一面。 19 船队乘着强劲的南风继续前进,距离日和佐浦大约8里,仴局海贼看到了幕府水军巨大的船阵。在船阵前方,无数细小船只正在相互追逐游斗,一些船只在燃烧,浓烟在大海上弥漫。 几条鲎脚桡在向仴局舟师飞速驶来,后面数十条小早船死死追赶。鲎脚桡纵帆优良的逆风性能发挥了作用,船速飞快,小早根本追不上。 崇文目测幕府水军主阵宽约5里,厚约2里,是一个10里见方的横向矩阵,密密麻麻像个大蜂巢。这个巨大的矩阵右翼距离海岸大约7、8里,左翼是外海,逆风漫海而来,无数长桨奋力划动,如同千条大小蜈蚣在海上蠕动。 幕府水军船阵正面有10余条庞大又缓慢的安宅船,有包铁船城,看起来十分坚固。露台上的单桅船帆很小,主要动力是两舷密密麻麻的船桨,而且船体脆弱,经不起冲撞。 仴局舟师船阵则是一个纵向矩阵,正面只有7条船,相邻两船间距30步,正面总宽度只有2百余步,且间距过远,显得十分单薄。按照正常海战,这种列阵十分愚蠢,正面一冲就散,两翼也会被迂回包抄。 但是崇文认为,犀利的铳炮会把单薄的船阵变成锋利的刀刃,将敌阵斩为数段。 仴局矩阵第一横队全部是各哨领哨,都装备4-5门青铜大铳,其中船艏是一门5百斤大发熕,每船还有至少30杆斑鸠角铳,火力最猛。此时小早船追击大炮炥,已经迫近到矩阵3、40步距离。 侦搜哨4条鲎脚桡先后回到仴局舟师阵中,崇文一挥手,膏血鸟船上战鼓声隆隆响起,舟师炮船铳炮齐发,声震大海,浓烈的白烟瞬间遮蔽了大片海面。 小早船立即遭到了钢铁暴雨的洗礼,尤其是4斤铁弹,将小早船舷和甲板打碎,盾墙如同纸片一样被撕的稀烂,有些炮子直接打进桨手舱,把仴国桨手打的四分五裂。 距离太近了,大风很**散浓烟,舟师炮手眼见仴人被打成肉泥,一个个也吓的心惊肉跳。这些炮手大部分都是二出海在大康沿海招募的凶悍渔民,经过福江岛整训,他们学会了操铳操炮,但是铁子把人打烂的惨状却是头一次看到,把他们自己也吓着了。 一轮炮火把幕府水军前锋打的七零八落,其余的小早船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连舟师炮手都吓坏的猛烈炮火,这些仴国海贼更是心胆俱裂,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对翅膀,只想逃离这些恐怖的铁雨。 大炮炥李启乾爬上膏血鸟船,向崇文大声禀报:“敌船全队出港接战,没有在日和佐浦留一条船。我看到了淡路水军、盐饱水军、来岛村上、因岛村上、细川水军、河野水军、真锅水军、大友水军、下津井水军、気仙沼水军。 除了被我们歼灭的阿波水军,还有10家水军旗号,大小船只千1百条,其中安宅船12条,关船4百余条,水手近3万人。敌阵大船在前,小船在后,安宅船在中央,前阵都是关船,两翼和后方由小早船担任警戒。 提醒大出海,他们的安宅船甲板上的船城包铁皮,十分坚固,虽说难以抵挡铁弹,但看样子能够挡住斑鸠角铳子。” 海里青林养浩大笑道:“入娘的,那又如何,他没有机会和我们正面交手,只会被我们兜着屁股打,再结实的装甲也无用处。不过这个细川赖丰比安宅冬康强,他没有缩在后面,这是要正面跟咱们硬干啊。” 崇文却皱着眉头说道:“也许是因为他得到了情报,他的小船抵挡不住我舟师铳炮。他是想用装甲大船顶住我们正面,用快速关船包抄我们两翼,从我侧舷跳帮。他以为我们的弱点在船舷,却不知道我们的大铳都有炮车,两舷开火才是我们的正常战法。” 海里青笑道:“那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从来就没想面对面和他们硬扛,我们要把他们斩为数段,今日就给这些蛮夷开开洋荤。” 崇文大笑道:“正是!义政,击鼓,击鼓,阿顺,准备转舵,大戏就要开始了!阿乾,不要在这里停留,带着你的人去和东路游击队汇合,把你的战马保护好!” “喏!” 旗舰二通战鼓声起,由弹左卫门、桦山资久和辎重船队组成的舟师游击队转舵向东,驶向外海,试图避开幕府水军左翼的冲击。因为幕府水军逆风作战,船速不快,游击队向甲寅位的机动很快会避开敌阵,这会给敌人一部舟师偏师逃跑的假象。 三通鼓响,舟师主阵开始降速,只有左右翼两哨船队加速向前,斜向冲击幕府水军主阵两翼。其余各哨战旗飘扬,跟着这两哨的队尾,逐渐形成斜斜两路纵队,如同秋天的雁群在高空飞翔。 这是一个八字型的队列,一旦顺风冲入幕府水军,将把庞大的幕府船阵分割为三部分。当然,幕府水军也会从三面包围舟师薄薄的一条战线,如果不冲破这个罗网,仴局舟师将成为被蛛网缠住的昆虫,动弹不得。 崇文相信膏血鸟船的强大,相信顺风进攻的优势,相信火首总兵顺的经验,他相信三婆娘娘会保佑他杀开一条血路。 一切取决于速度,为了速度,崇文决心不惜牺牲一切。 崇文的战前鼓动十分成功,舟师海贼忽然觉得,自己干的不仅是几个澳口的买卖,而是神武天子一样的伟大事业。这入娘的太振奋人心了,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 海里青林养浩指着敌阵说道:“细川赖丰想用密集船阵压迫我们,搞的他那些大安宅船根本无法转弯调头,按照大出海的方略冲透他们的船阵,我舟师必胜!” 崇文站在艉楼露台上,头也不回的说道:“义政,立即派人给各哨传令,敌众我寡,成败在于我师成功穿越敌阵,绝不可恋战。若有我们的船被敌人围住,其余船只不得救援,后队要饶过战斗,继续前进。冲破敌阵,冲到敌后,就是对友军最大的支援。” 桦山义政颔首应道:“是!” 细川水军也缓缓压过来,距离敌船2百步,膏血鸟船大发熕首先开火。一枚4斤铁弹击破一条敌船的帆蓬,擦着后面一条关船斜斜落入大海中,将船艏上翘的衍木削断,系在衍木上的帆索扯碎了一块帆蓬,几个水手哇哇惨叫着被带落到海里。 林养浩站在露台冲上甲板破口大骂:“如此密集的船阵还打不中,一群腌臜打脊的泼才,眼盲心瞎不成,入娘的重新装填,听我口令瞄准了再打!” 他跑到露台两门2斤半子母铳之后,亲自校正了射击角度,大声喝令开火。 距离160步,一枚铁弹命中一艘关船桨手舱,横穿整个舱室,斜斜从船舷另一侧水线穿出,打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破洞,海水汹涌而入。桨手死伤10余个,血肉横飞,重伤垂死的桨手在舱室里悲惨的呼号翻滚,如同人间地狱一般。这艘船立即失速,在逆风中挣扎。 另一枚2斤半铁弹打碎了一片楯城,铁弹在木墙后的仴人中肆虐,碎木四处乱飞,伴着碎肉断骨冲天而起,仴人的惨叫连百步之外的膏血鸟船都听的牙酸头麻。 膏血鸟船像在海面上飞行一般,总兵顺在罗盘舱大声咆哮,根本不躲避可能的碰撞,海里青大声喝令换装霰弹,准备下一轮射击。 距离敌船60步,从膏血鸟船两面帆蓬侧面,可以看到被创敌船主桅。崇文从背后摘弓在手,搭上一支雕翎箭,开弓放箭,一箭正中主桅上的船旗,村上水军丸字上文字船旗应声而落。 膏血鸟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仴局舟师士气大震。 崇文大声吼道:“弟兄们,马上就要撞上敌船了,你们害怕么?” “不怕!”声若惊雷。 崇文大笑喊道:“好!握紧了,仴人已经吓破胆了,我们这就去干他娘!千军万马,在我们面前就是土鸡瓦犬,哈哈哈哈,今日你们就是入娘的地狱判官,杀进去吧,专拿对面那些战战兢兢的小鬼儿,来吧,偷鸡摸狗的家伙们,哈哈哈哈。。。” 疯狂的喊叫在膏血鸟船上空回荡,让第一次参加大战的大康渔夫们镇定下来。那呼喊有无穷的力量,它来自大洋深处,从狂风暴雨和怪石乱礁之中孕育,带着席卷一切的魔力。 对面被创仴船死伤过半,船身破损,大量进水,向一侧倾斜,帆蓬垮塌大半。舵手已经吓破了胆,只想逃离对面疯狂冲来的膏血鸟船,猛扳舵杆,船艏向一侧猛烈转向,撞到另一条关船上。 目睹这一幕的仴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20 怦然一声巨响,膏血鸟船包铁船头狠狠撞到这条关船船尾,八尺包铁撞角把船舵撕成碎片,巨大冲击使这条关船猛然打了半个圈,和右舷的另一条仴船发生剧烈碰撞,船舷和盾墙破裂,轰然有声。 一些幕府水军被震的冲天而起,另一些在倾斜的甲板上惨叫着翻滚,不知道多少仴人落海。被猛烈冲撞的关船尾部解体,海水汹涌而入,沉没已经不可避免,它右舷的那条船受了池鱼之秧,船体破损,死伤惨重。 膏血鸟船从两条关船之间斜斜冲撞而过,船艏直接撞开了一条关船,右舷船艉狠狠的别在另一条关船船艏,巨大的挤压让那条关船的船艏高扬倾斜,船艉没入海水中,几乎人立起来。 随后,这条船遭到了膏血鸟船后面谢和船的猛烈炮击,水线被打的稀巴烂,堪堪沉没之际,又遭到舟师后续一次又一次撞击,直到在仴人的惨呼中解体。 仴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猛的战法,这些天杀的大康船喷着炽烈铁雨直接撞上来,硬生生在万军之中挤出一道缝隙,这是要以命换命么? 崇文当然不会以命换命,他知道关船的的弱点就是坚固性太差,被重创的只能是仴船。而且细川赖丰为了保持压迫,把船阵排的过于密集,根本没有转身的空间,遭到撞击之后会引发连锁破坏,自相碰撞,谁也躲不开。 膏血鸟船第一个强行冲入敌阵,猛烈的碰撞让船艏和一侧船舷出现破损,船只整体并无大碍。这条船的板缝艌料是数百亡灵的膏血制成,坚硬如铁,龙骨和板肋都经过铁件紧固,惊涛骇浪都扛得住,这样的冲撞不会有大的损坏。 只是震动太过强烈,即使有准备也经受不住,甲板上的水手被震的东倒西歪,很是乱了一阵子,危险的火绳明火撞在**桶上,好悬没引起大爆炸。 膏血鸟船挺过最危险的这一关,杀向幕府水军纵深,后面的仴局船只一条接一条,从这个缺口蜂拥而入,让安宅船上的细川赖丰目瞪口呆。 不是说东海商团铳炮犀利么?怎么直接冲撞而入,天下哪有这般不讲理的海战。 仴局舟师从左右两路破口而入,船上的火炮火铳不住向两侧敌船开火,杀的幕府水军一片鬼哭狼嚎,很长时间没有反击之力。 崇文一抬头,对面依然是如林的帆樯,第二道敌船队就在前方50步。双方相向而行,敌我快速接近,膏血鸟船刚刚经历一次猛烈撞击,马上就会发生第二次。海里青林养浩大声咆哮:“船艏和艉楼的大炮,瞄准正面那条小蚂蚁,开火!” 三声巨响,又一轮炮火覆盖了对面那条倒霉的关船,百多枚拇指大小的铁子把那仴船打的千疮百孔,楯城后死伤遍地,几乎没有了操船的水手,船只不受控制的打横在海面上。只有零星箭支落到膏血鸟船上,这是膏血鸟船遭到的第一次攻击,软弱无力,没有伤亡。 海里青紧紧握住露台栏杆,大声哀嚎:“入娘的,换装实心铁弹!” 原来这一轮炮击打的极准,大都落到对面那条鸟船上,密集霰弹大量杀伤甲板上的敌人,却无法对船体结构造成重大破坏。 这是东海上首次以冲撞和火器为主的战法,海里青也并无经验,下意识的认为火器使用还是先一轮实心弹,再一轮霰弹,却忽略了破坏敌船体才会使后面的冲撞更有力。 好在总兵顺经验丰富,扳动舵杆,对准敌船侧舷舯部狠狠撞过去,敌船上甲板水手几乎被霰弹洗了一空,处于打横状态,船艏艉卡在两条仴船中间。 一片大乱之中,膏血鸟船如同一把利斧,包铁船艏狠狠劈进敌船舯部,船艏撞杆已经探出船体另一侧,几乎将这条船一刀两断。此时,被斩断的关船卡在左右两船中间,而膏血鸟船又楔在船舯部,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山”字型。 膏血鸟船如同一条口衔大鱼的巨鲨,一时摆脱不得,立刻失去了船速。这对于整个左路纵队来说是致命的,一旦船队不能冲破这队敌船,成百上千的敌人就会四面围拢过来跳帮,舟师将陷入灭顶之灾。 最简单的摆脱办法是后退,只要膏血鸟船船艏退出来,大量海水涌入,巨大的压力立刻就会把敌船分裂成两半。可是膏血鸟船不能后退,他后面紧跟着谢和船,距离太近,后退就会撞到自己人。 崇文暗叫不好,他大声喝令:“所有铳炮,都给我瞄准左右两舷的敌船,压住他们的弓矢!阿顺,转舵戊辛位,再转舵壬子位,再转舵甲寅位!” 位于“山”字两边的敌船向膏血鸟船疯狂倾泻着箭雨,偶尔有儿臂粗的大箭射来,把两舷女儿墙打的碎木飞溅。这是**发射的抱式大筒,可以将儿臂粗的大箭发射2、30步之遥,虽然射程不大,威力可不小。 膏血鸟船上立即出现了伤亡,有人捂着伤口在甲板上痛苦翻滚,鲜血喷溅在甲板上。 仴局左右两舷的铳炮手用1斤铁弹和火铳集火还击,打的两舷敌船一片鬼哭狼嚎,飞来的箭支越来越稀疏。 海里青大喊道:“甲板上的人,把受伤的兄弟抬到下面舱室裹伤。露台上的两门子母铳,炮口指向两舷,打那两个小妈养的,打烂为止!” 露台上的两伍炮手冒着箭雨推动炮车,不时有人受创倒地。终于,黑洞洞的炮口向下斜斜指向两条敌船,海里青挥舞雁翎刀,喝令开火,数枚铁弹以巨大的动能撕开敌船上甲板,在舱室内部疯狂跳动,将弹道上的一切撕成碎片。 子母铳炮手飞快的换装子铳,接着就是第二轮,第三轮炮击。20步距离上,居高临下的轰击是可怕的,把两条关船船体打的全是可怕大窟窿,仴国水军无处躲藏,活命与否全靠运气,哪里顾得上还击。 他们的希望在友军。此时已经有幕府水军反应过来,纷纷转舵寻找缝隙,向舟师薄薄的战线围裹而来,一边向舟师放箭,一边准备绳索跳帮。舟师则用犀利的铳弹还击,一边破口大骂,大声抱怨龙头领哨行动迟缓,舟师即将陷入困境, 与此同时,总兵顺猛扳舵杆,3百石膏血鸟船像被创挣扎的大海怪,疯狂的左右摆首。那条被夹在中间的敌船早就奄奄一息,此时如同一条死鱼随着膏血鸟船的船艏剧烈摆动,凶猛的撞击着左右两条仴船。 相邻的两条关船十分倒霉,上甲板被膏血鸟船炮火打的一片狼藉,侧舷船板被友军撞烂脱落,两条仴船惨不忍睹。 在膏血鸟船疯狂的折腾下,仴船船体脆弱的毛病暴露无遗。 那条横着的死鱼从舯部猛然断裂,船艏部分被膏血鸟船和一条关船夹在中间,瞬间崩碎,破碎的船板和人体四处乱飞,变成一片片残渣被大海吞噬。船艉部分被挤压到友船上,巨大压力把两团已经不知所谓的东西推到一边。 膏血鸟船如同脱离樊笼的野兽,冲出敌船罗网,进入宽阔海域。左路纵队一声欢呼,迅速跟上,一边向两舷不住开火,阻止敌船大队围拢。 此时,幕府水军头两排船阵已经被冲破,纵深之中一片大乱。所有仴船都不知所措,舶长纷纷下着乱七八糟,自相矛盾的命令,无数关船、小早四处乱划,撞做一堆。 幕府船阵太密集了,根本没有机动的空间,细川赖丰想用密集阵压迫崇文,却被崇文杀进来,自食恶果。船太多,船阵太庞大,此时已经没有了调整的可能。 崇文冲出第二道敌阵,惊魂未定。第三道船阵依然密密麻麻,只是距离第二道船阵稍远,约有百步左右,这就有了机动的空间。 这一带的船队首领是侍大将村上显忠,一见仴局舟师不管不顾冲进已方纵深,立即下令麾下数十关船一齐向破口方向围拢,试图堵住舟师去路,再跳上敌船近战厮杀。 海里青林养浩指着密密麻麻围拢过来的敌船,大声说道:“大出海,我等虽冲破了两层敌船,但船只受创不轻,撞角折断,船艏受损,正面冲撞难以突出。仴船阵已乱,四处都有空隙,我等还是避开敌船正面为好。” 崇文大喊道:“躲不开的,你看,仴船从东西两面围拢过来,只要冲开一面,就到处都是空隙。阿顺!转舵艮丑位,那个方向敌人最薄弱。” 总兵顺大喊道:“喏!我要穿过两条敌船,让蛮人看看我们大康的操船技艺!” 崇文向东北方向眺望,敌船呈弧形密集而来,两船之间最多不过丈许距离,从两船之间穿过,相信难不倒大康最优秀的舵手。 他哈哈大笑,大声喊道:“所有炮位,瞄准两舷之敌,上斗的火砖,准备好给他们下一场火雨!”膏血鸟船突破前两道拦阻都是正面撞击,敌我纠缠在一起,如果敌船燃起大火,也许会燎到自己,投掷手只是用铁链把自己绑在上斗上,却不敢投掷火砖。 现在则不同,如果擦舷而过,正好给敌人一记。 21 龙王岛海贼立即做好准备,膏血鸟船转舵艮丑位,此时膏血鸟船和敌船都可吃上半帆风,一个要走一个要拦,拼的就是操船技艺。 膏血鸟船铳弹如雨,将对面敌船打的鬼哭狼嚎,躲在楯城后面不敢露头。老火首指挥舵工扳动舵杆和船艏招,不断调整船艏方向,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两船之间冲过,包铁船舷把两条关船一侧长桨一根根别断,一枚枚火砖也落到敌船上甲板上。 也有勇敢的村上水军把焙烙火矢扔到膏血鸟船甲板上,陶罐碎裂,火头在上甲板飞溅,最内侧的刀矛手们嚎叫着扑上去,拼命扑打着明火。 相对于落到膏血鸟船上的零星火矢,落到仴船上的火砖如同雨点一般,火头四起,难以扑灭。加上铳炮交加,暴雨一样的铳弹在关船甲板上肆虐,露头就死,谁敢救火,只能看着火势在船帆,在船艏,在楯城,在各处蔓延起来,很快变成一条火船。 膏血鸟船一冲而过,留下一片哇哇惨叫。 后面一哨又一哨舟师船队,跟随膏血鸟船冲突而入,船队一边向两弦敌船猛烈开火,一边把燃烧起来的敌船撞到一边。那两条火船被一条又一条舟师大船冲撞,又和其他关船撞在一起,帆蓬在大火中轰然落下,引燃了自家船只。 不一刻,至少七八条村上水军的关船燃烧起来,浓烟弥漫在海面上,让细川水军士气大沮,仴局舟师中一片欢呼。 仴船实在是太多了,冲过第三道船阵,前面依然是无尽的敌船帆蓬,一眼望不到尽头。由于村上水军脱离了原来战位,一旦被冲出来,就有了大片空旷水域。 仴船阵列太庞大,帆樯如一道道巨幕,村上显忠看不到具体战况,混乱的战场也不容他深思,只是下意识的凭本能发布命令。但这个命令并不高明,这给了仴局舟师机动的空间,为幕府水军计,当务之急其实是兜头拦住去路,就像崇文冲击第二道船阵遇到的麻烦一样。 崇文回头观看,他这一哨已经大部分突入船阵,目前还没有被困住的船只。他担心的是身后吴平哨,吴平在诸领哨中火力最弱,只有4门大铳,且没有船艏重炮,虽说自己已经给他开出一条路,但是敌船很快就会有对策。 透过重重帆影,他看到有仴船从左右冲上来,不顾猛烈炮火打的他们死伤惨重,实在是悍不畏死。有些距离已经很近了,不知道多少绳索在勾搭仴局船队,一旦被敌船跳帮成功,那必然是越来越多,源源不断,直到把这条船彻底淹没。 海面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喊杀声,呐喊声,铳炮声,垂死的叫喊,愤怒的咒骂,船只猛烈碰撞的巨响,金铁交鸣,战旗烈烈,汇成了巨大的战争乐曲。火头四起,硝烟弥漫,遮住了海面,遮蔽了阳光,根本看不到右路纵队的进展,更不要说外海的那路游击队。 到此地步,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可能,越早冲出敌阵,胜利的希望就越大。崇文把心一横,多想还有何用,先冲杀出去再说。他大声咆哮,指挥膏血鸟船喷射着铁与火,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势不可挡。 所有人都发狂了,炮手,铳手,弓弩手,投掷手,不停的把致命火力倾泻到敌人头上。来自敌人的箭矢,棒火矢,焙烙火矢,抱式大筒也不停的落在膏血鸟船上,不时有粗索铁钩搭住膏血鸟船,不是被膏血鸟船扯断,就是被船上伸出的利刃斩断。 双方红着眼睛,在数步距离上疯狂对射,毫不以生死为念。有仴人不管不顾的从桅杆跳到膏血鸟船甲板上,只是人数太少,很快被船上披甲刀矛手斩成一片血肉。 崇文身上中了几箭,只是甲胄在身,箭簇入肉不深,并无大碍,激战之中也觉不到疼痛。他大声咆哮着,根本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别人更加听不清,此时已经谈不上什么指挥,只有奋勇向前。 整个左路纵队近80条船,3千多将士都看着他的战旗,那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突然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崇文向后就倒,一枚棒火矢擦着他的面部飞过,粗大的箭簇划破了他的面颊,若是再偏一分,崇文将被射穿头颅,必死无疑。 原来是桦山义政救了他,在这狂热的战场上,也许只有这海贼少年保持着冷静的心,镇定的观察战场。十年求道生涯,让他比别人多了一分心无旁骛,也因此救了崇文一命。 崇文顾不得后怕,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手挽强弓,居高临下,一箭射翻了对面那个手持抱式大筒的家伙,复仇的快感让他更加亢奋,手举大弓振臂狂呼。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忽然一开,如林的帆樯不见了,阴郁的海天一下子跳出来。膏血鸟船已经冲出了重重船阵,前面都是一些没有桅杆的小早船,虽然更加密集,但只是一个庞大蚁巢而已,一壶开水就浇灭。 崇文面目狰狞的大笑道:“哈哈哈哈。。。阿顺,该你了,碾死这些臭虫吧!” 此时的风力比上午略弱,风向西南,总兵顺操船就碾压过去,把那些长桨小船撞的东倒西歪,七荤八醋。一枚枚火砖从两个上斗落到密密麻麻的小早上,大火在海面上蔓延开来,一个个着火的仴人跳进大海求生。 海里青林养浩指挥炮手换装霰弹,铁子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小早船上空肆虐,这是铁与火的阿鼻地狱。仴国水手疯狂的转舵划桨,希望躲开这头喷火巨兽,可惜船阵太密集了,不知多少小早船互相撞击倾覆,长长的木浆别在一起,如同互相撕咬的虫子。 崇文长出了一口气,这些小早是挡不住舟师大军的,他已经差不多冲破敌阵,剩下的就是从后面轰击那些调不过头来的幕府水军了。 回头观看,海面上已经被大火和浓烟笼罩,黑烟是燃烧的帆蓬船体,白烟是火炮鸟铳射击产生。根本就看不到船阵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只有大片开了锅一般的沸腾,在东面的船阵里,同样是杀声震天,金鼓大作。 目光所及,只有膏血鸟船在孤军奋战,后面居然没有一条仴局舟师跟上来。崇文心里一沉,他不敢想象,他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而他的那些猪队友居然还是陷在敌阵里,难道他的大军真的完了么,这可是7千海上好汉啊。。。 在敌船阵中所向无敌的膏血鸟船,如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以寡敌众,死伤累累,却是如此结果。 来财牛低声吼道:“大出海,我们要杀回去。” 海里青林养浩挥舞着大刀大声叫喊:“不行!我们要转舵向东,和右路纵队汇合。” 来财牛沉声说道:“若是二出海也没有杀出重围呐。” 桦山义政忽然大声说道:“大出海殿下,你快看!”他手指向沸腾的战场。 这是崇文一生中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情景,无边无际的敌阵之中,烈焰飞腾,浓烟滚滚,一条神灵之船从千军万马中托的跳出,带着满身丛林一般的箭矢,如同负伤的猛虎跃出山林。 海里青林养浩振臂高呼:“入娘的,是谢和那个贼厮鸟!” 接着,沸腾的船阵之中又冲出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船,滚海龙王战旗高高在飘扬,虽然歪歪扭扭,伤痕累累,有些还带着不大不小的火头,却依然是一列作战纵队,依然在猛烈射击。。。大军还在,舟师还活着,仴局没有死! 崇文血往上涌,满面狰狞的振臂高呼:“三婆娘娘开恩啦,弟兄们,杀啊!” 膏血鸟船从沉寂之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万胜!万胜!商团万胜!” 谢和船上传来清晰的呼喊:“同生死者即兄弟,商团万胜!” 风从南面呼啸而来,送来更远处船阵中隐隐的声音:“商团万胜。。。” 22 仴局舟师左路纵队在小早船阵中左冲右突,不知道轰碎撞翻了多少小船,零星的箭矢对于庞大的大康战船就是隔靴搔痒,基本构不成威胁。 这种小早船是最贫苦的仴国海贼,不可能装备焙烙火矢和抱式大筒,他们是海上秃鹫,靠捡拾猛兽剩下的残羹剩饭为生,现在却遭到了狠角色无情碾压,只因为他们挡住了去路。 膏血鸟船开始落半帆降速,呈之字形航行,等待后续舟师战船冲出重围。 细川赖丰的笨拙船阵使仴国水军只能向前,形成与仴局舟师对冲,他们无法避开海贼大船的冲撞,只能迎着炮火硬扛。好处是仴国海贼们被绑在了一起,除了最边缘的零星船只,其余水军也没有逃跑的可能。 当有仴船被惨烈撞散,沉没,他相邻的船只也被铳炮打的遍体鳞伤,谁也无处躲避,只能迎上去,幻想冲破枪林弹雨跳上敌船,用手中的刀矛解决问题,而他身边的友军能给他们的支援基本没有。 于是他们会遭到海贼战列一次又一次猛烈撞击,很少有幸免。 除非他们运气极好,遇到了一条火力很弱的海贼船,这种船没有装备大炮,只有火铳,这种火门枪射速很慢,一次齐射之后,跳帮的机会就来了。 当大批仴国水军涌上一条海贼战船,后面的海贼船不会停下来参战。海贼们给同伴最大的支援,是用铳炮轰击相邻仴船,暂时阻止更多仴人涌上跳帮,随后一条又一条饶过惨烈的白刃战场。 如果这条被跳帮成功的海贼船运气好,后续友军的炮火猛烈,他们就有可能杀散敌人,蹒跚的跟上舟师战列。如果前半生罪孽太多,不受三婆娘娘眷顾,后续友军的炮火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幕府水军跳帮,那就只有覆灭的命运。 崇文不可能看到后队的战况,他不知道他损失了多少船只,多少兵力。后面子母铳、碗口铳、斑鸠角铳、鸟铳依然在猛烈轰鸣,间隔有大发熕的猛烈咆哮,他知道他还没有损失火力最强的领哨船,这让他狂跳的心没有喷出胸腔。 当他冲出幕府水军后阵大约2里之处,视线清晰起来,虽然天依然阴沉沉的,但已经远离战火硝烟。正是顺风时,崇文下令向东面转舵,试图寻找和接应右路纵队。 他感觉到了,在浓烟笼罩的大海上,幕府水军后阵在痛苦的翻腾呼号,那一定是右路纵队正在突破敌主阵。可是向后面看,他的左路纵队已经短了很多,不知道多少舟师战船陷在敌阵里,再也出不来了。 膏血鸟船沿着卯甲位飞速前进,泛着泡沫的海浪在翻涌,卷着破烂的船板桅杆,折断的帆桨,旗帜绳索和无数不知所谓的破烂,不时有载沉载浮的落水仴人在大声哭号,大片大片的红渍在海面上飘荡,又随着波涛散去。 龙王岛水手没有好奇心辨认这些东西,更无人有心情捞元宝,他们只想和右路二出海汇合,锁定最终的胜局。 终于,崇文看到了飘扬的滚海龙王战旗。大约在他东南方向1里处,正在向甲寅方位转舵,在海面上划出弧形的白色航迹。在那条遮洋船之后,是一条又一条破损的舟师战船,那是冲出敌阵的右路纵队,正在按照战前部署横向展开。 接着,膏血鸟船听到了隆隆战鼓声,那是二出海在向左路友军致意,表示一切正常,可以开始调整阵列了。 就在这时,从战火硝烟弥漫的幕府船阵中,传出了若隐若无的歌声:穷岛迷孤青兮,飓风荡颓寒。。。。谁能居甬东兮,一死谅非难。。。呜呼潮宗意兮,会见桑土干。。。 崇文心如刀割,这是龙王岛战歌。 军阵中的舟师战船,一定有龙王岛铳炮教习,把这首战歌传给了同船弟兄。在被困援绝,生还无望的绝境中,幸存的兄弟在用此歌向舟师,也是向人世做最后的告别。 敌阵无边无沿,无论如何难以救援了,只能眼看着他们被围攻战死。 右路纵队的鼓声停了,膏血鸟船有人漫声唱起:穷岛迷孤青兮,飓风荡颓寒。。。渐渐的,船上的水手都唱起来,没有悲伤,只有压抑的愤怒。膏血鸟船后面的船上也有人唱起来,不远处,右路纵队也传来愤怒的战歌。 崇文没有下令击鼓,也没有说话,挥手命膏血鸟船转舵掉头。 他担心他一旦开口说话,就会克制不住发狂。他以为他对这支军队已经足够冷酷了,其实不是,他是这支海贼大军的创立者,也是这些海贼的一部分,当同袍战死的时候,就如同的他的肢体被斩断,他怎么可能不动感情。 同生死者,即兄弟。。。从这一天开始,仴局舟师才真正算一支军队,而不是一个大股的海上强盗。在茫茫东海,海盗团伙无数,幕府水军也不例外,称得上军队的,只有崇文麾下的这支商团舟师。昨天,他们有了为公平而战的信念,今天他们又多了同生死的情义。 不需要他说什么了,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应该干什么,那就是立即调头转向,用最快的速度拉出战列,用侧舷的炮火轰击敌阵。如果足够快,也许能救出几个幸存的弟兄。 此时也是海贼最脆弱的时候,因为舟师正在调整战列,每条船都没有清晰的战位。二出海率领右路纵队驶向外海方向,大出海率领左路纵队驶向海岸,最终会形成一条一字战列,这条战列有两个龙头,扯动整个舟师来回机动。 可惜幕府水军早就乱成一团,没有指挥,没有方向,没有组织,没有秩序,谁也不知道应该干什么,知道也干不了,只能看着仴局舟师从容调整,然后从他们屁股后面缓缓逼上来。 由于是逆风行驶,完成展开之后,两条龙头战船要分别为全军领航,在幕府水军后方来回拉锯,不断用侧舷火力轰击敌船,迫使幕府水军不能调头,只能向前。 这不是一道薄薄的战列线,这是不停喷射铁与火的海上巨龙。是发怒的龙,因为创痛而发出恐怖的龙吟,这吟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雄壮,直到7千人的怒吼撼天闹海,怒气如狂风席卷整个幕府军战阵。 谁能居甬东兮,一死谅非难。呜呼潮宗意兮,会见桑土干。 这是龙王岛战歌,也是仴国通商总局的战歌,将来也会成为整个东海商团的战歌。带着血泪,带着绝望,带着死亡,勾魂摄魄,比犀利的钢铁还令人胆寒。 午后寅时末刻,海贼终于完成了展开,一条铳炮长龙从后面紧紧缠绕幕府船阵,两个龙头在庞大船阵左右翼,幕府军实际上已经处于三面包围之中。 这条长龙迫近幕府水军,从后向前,把庞大的船阵向南挤压。这个过程会很漫长,直到把几万仴人赶进大小津岛的湍流之中才算完,这10几里海路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幕府水军虽然截住了20余条舟师战船,攻杀了数百海贼,但是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当海贼舟师在他们背后完成战术动作以后,他们已经必败无疑了。 幕府军最强的安宅大船在船阵中央,他们本来是要冲击仴局海贼正面,谁知舟师解散队形,变成东西两路纵队扑上来,突破幕府水军薄弱的两翼,出密集船阵之后。 等安宅船冲过去,面前已经空无一船,只有无尽的海水。细川赖丰一记重拳打了个空,却因为船阵过于密集,无法转身迎敌,被仴局海贼狠狠爆菊。 贼主力已经到了幕府军后方,开始侧舷列炮,轰击船阵后队。后面的小早船无处可逃,只能拼命向前挤,试图逃过夺命铁子和火砖的打击,这迫使前阵也只能向前涌。 幕府军最强的战力被自己人三面挤压,船和船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成了夹心馅饼,没有一丝一毫的机动空间。 幕府水军极端不利,细川赖丰面临着两难选择。 他或者下令解散船阵,大家在海面上散开。如此幕府水军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被仴局舟师铳炮轰打,没有围攻机会,没有跳帮机会,更没有以多打少的近战机会。 或者他下令继续向前,脱离屁股后面的敌人,再想办法调头对敌。 细川赖丰选择了后者,他认为现在双方同向行驶,都处于逆风状态。而仴船以船桨为主,在逆风状态下要比康船快,他有可能摆脱屁股后面的敌人。 可惜正是他这个决定,把仴国历史上最庞大的一支水军送上了不归路。他不熟悉这一带海域,他不知道,他前进的方向正是东仴国海最险恶的湍流和暗礁区,一片船只坟场。 细川赖丰随后下达的命令,让他的后阵彻底崩溃。他命后面7百余条小早船,1万余水军立即转向,冲击后面的敌军战列,为前阵4百余条大船脱离舟师争取时间。 这个命令根本无法执行,那些后阵小早船不是幕府的炮灰,那是诸水军吃饭的本钱,哪能轻易折损。 大家跟着幕府军,根本目的是结伙打劫,听说这些康商有的是钱财,谁知这些康人如此猛恶,那损失已经让诸水军跳脚了。什么?赖丰大将让我们的船迎着铁与火的暴雨去送死?!那混蛋疯了么?! 幕府水军军心开始动摇,不少水军首领开始观察战场,寻找逃跑的出路。可惜此时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幕府水军被从后面被三面包围了,除了正前方,无路可逃。 幕府军最好的机会,其实是在舟师两路突击的时候,船阵左翼转舵向东,追击外海方向的舟师游击队。那是舟师最弱的一环,船只小,火力弱,还有笨重的辎重船拖累,一旦发生近战,幕府军兵力的优势就会发挥作用。 一旦幕府军船阵散开,船阵内部也有了机动空间,利于幕府军围困仴局舟师。可惜细川赖丰始终希望用密集阵对付舟师,他认为那支游击队就是崇文的诡计,目的是诱使他分散兵力,他不愿意上当。 所以战场出现了奇怪的现象,舟师两路突击方向上打的昏天黑地,其他仴船只能看着。而外海的游击队,也只有零星战斗,基本全程观战。 直到二出海的右路纵队饶过幕府军左翼,将游击队挡在身后,幕府军已经彻底丧失了机会。此时舟师火力全开,打的幕府水军外围不断向内收缩,本来就拥挤的空间更加拥挤了。 仴局舟师战列沿着一条弧线来回扯动,不紧不慢的压迫着幕府水军,像是经验丰富的牧羊犬,把不听话的羊赶进大群即可,羊群自己会找到羊圈,最后被困在那里动弹不得。 23 战至下午卯时,丰后大友水军、来岛村上和河野水军、下津井水军落帆收桨投降。战场转移到大岛至牟歧海域,这片海面只有8里宽,十分狭小。海贼放开牟歧和大岛两个澳口,允许幕府水军两翼一部分船只躲到这两个澳口,自己变成瓮中之鳖。 幕府水军后阵的小早船已经在拉锯中被绞杀干净,其余不是投降就是寻找缝隙逃走了,关船也损失百余条。 细川赖丰已经不存战胜的念头,只想趁着夜幕逃出战场,如果能够把残余的近3百条关船带回大阪湾,就还有封锁纪淡海峡,把海贼拦在大阪湾以外的可能。 幕府军已经突入琾城,只要东海商团的援兵到不了堺,相信大内义弘也坚持不了几天。那时镰仓公方大势已去,东海商团登陆近畿也就没了意义,只能不战自退。 可惜,那只是他的幻想。 经此一战,除了淡路水军和细川水军,所有幕府盟军都被打寒了心。 这些海贼虽少,可太能打了,哪家水军也经不起这种损失,何况就算拼光了也打不赢,何苦。除了细川赖丰,所有水军众都明白了,他们面对的是新型战争形式,远远超越了仴国水军的见识。 当乌云散去,一抹残阳在四国群山中落下的时候,仴局舟师落帆下锚了,因为幕府军残部都被赶进了危险海域,正在变幻的海水中挣扎。 汹涌的海流激荡,形成一个个诡异的漩涡,让人想到海上妖魔的居所。即使是安宅船这样的大船也难以控制,不断有船只撞在明暗礁石上,被狂暴的浪涛卷入海底深渊。 崇文看着那些垂死挣扎的生灵,面无表情的下令:“义政,传令下去,命徐海哨封锁大岛澳,白杰哨封锁牟歧澳。让他们在港外下锚,防备敌船冲突即可,不必在黑夜冒险进攻。明日寅时,驱赶投降的幕府水军开路,消灭澳口里的残敌,不必等我将令。” 桦山义政躬身应道:“是!” 崇文沉吟片刻,继续下令:“命其余4哨展开于大岛和牟歧之间,船间隔10丈就地下锚,监视大小津岛之敌。全军点燃船灯,遇有敌船趁夜冲突就打,投降的让他们在我军百步之外落帆下锚,不收桨就打,天明派人去接收。” “是!” 桦山义政转身要走,崇文却叫住他,继续下令:“命二出海带着刘怀德出海,搜寻大炮炥、弹左卫门和九鬼隆良的去向,找到他们以后,连夜占领日和佐浦。天亮以后,命大炮炥哨探浦生田岬到伊岛方向敌情,二出海主力在日和佐浦等待和我汇合。” “是!只是。。。怀德大人伤重,怕是指挥不了全船。” 崇文双手扶在露台女儿墙上,一时间感到无尽的疲惫和伤感。好一会儿,他才强打精神继续说道:“命捞蚬陈代理舶长。。。另外再安排一条船,连夜去十市给鲶鱼仔传令,命他带着坊津水军火速赶到这里与我汇合。” “是!可是幕府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要俘虏做什么?”海贼少年一脸的恼怒,丝毫没有同是仴人的觉悟。 大出海说,只要勇于追求公平公正,都是康人,他桦山义政同样是康人。在他年轻的心中,还是以善恶区分敌我,仴国也从来没有不杀俘虏的传统,幕府的走狗就是善人的仇敌,都入娘的该杀。 崇文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是商人,不是屠夫,杀降不祥啊。两军相争,各为其主,有罪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背后那些吃人的家伙。”停了一下,他瞪起眼睛大喝一声:“入娘的,要杀就杀大人物,杀放下武器的可怜虫算什么好汉!”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大海,看不到四周的岛屿和海岸,看不到天空中的星辰月光,只有一道船灯组成的光链,一直延伸到无尽的远方。 沸腾的喧嚣沉寂下来,偶尔传来零星的铳炮声,带着醒目的炮口焰。那是仴局舟师在拦截逃窜的敌船,在更远的南部海域,绝望的哭喊顺着南风传来,那是成千上万仴人正在魔鬼海域垂死挣扎。 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下,逃生的可能基本等于无。 惊心动魄的厮杀耗尽了水手们的激情,没有人为这场史诗般的大胜欢呼。仴局水手们聚集在上甲板,默默啃着腌肉,就着凉水,甚至懒得看黑暗中的敌人一眼,有些人握着水囊就睡着了,只有熟悉的桨声传来,他们才会突然睁开眼睛。 有时候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粗鲁的喝问声,接着就是一顿铳炮轰鸣,水手们最多扭头向那个方向冷漠的看一眼,随后继续对付手里的食物。 每个人的心中都觉得异样,似乎过去那些快乐劫掠的日子远去了,有些不舍,又有些茫然。入娘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一场前所未见的大胜之后,怎么心里沉甸甸的。 膏血鸟船,海风掠过露台,崇文的亲兵们围坐在一起祭五脏庙。崇文**着上身,老舵手总兵顺在给他裹伤,仴弓并不强劲,他身上是龙王岛制造的甲胄,锻铁头盔,野猪皮身甲,箭簇入肉不过半寸。 沉默同样弥漫在这里。 上了海螵蛸,裹好了伤处,有亲兵拿过一身黑色戎衣给他披上。船上的火头军端着腌肉清水放在鼓台一角,两人就势坐下吃饭。 良久,崇文放下水囊,郁闷的说道:“入娘的,好不容易打了大胜仗,如何就欢喜不起来。” 老水手淡淡的说道:“每场大战之后都是这样,不奇怪。” 崇文问道:“这又是为何?” 总兵顺一边啃着肉一边说道:“还能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海底下不知有多少冤魂,能让你安生?入娘的,当年我跟随先衢公在昆山打败李国华,杀了他们几万人,战场上整夜都鬼哭狼嚎,几天都吃不得睡不着。” 崇文奇道:“那你们不害怕么?” 总兵顺呵呵笑起来:“入娘的,活人尚且不惧,还怕死鬼不成。” 崇文点点头,说道:“是啊,活人才可怕,只有活人拿着刀枪来杀我们。。。我是担心弟兄们这个样子,如何到堺城和幕府军厮杀。” 总兵顺说道:“无妨,天亮了就好了,有太阳就有希望,神鬼不侵。” 正闲聊着,只听有人吆喝,一阵扰乱之后,海里青林养浩带着桦山义政爬上露台,两人一屁股坐到崇文对面。海贼军师说道:“各船各哨我都巡视了,正好现在向你回禀。” 崇文说道:“不忙一时,你们边吃边说。” 海里青一边大嚼一边说道:“我们今天差不多把幕府水军一网打尽了,打沉了3百余条大小仴船,投降的也有4百多条,我把他们集中到砂美浜附近,大小首领都关押在船上。 被困在大岛澳、牟歧澳和大小津岛海面的大概还有3百条船,都是关船和安宅船,逃走的不及十一,大出海了不起啊,这是大胜仗。” 崇文却皱着眉头问道:“我们损失多少?” 海里青说道:“游击队那边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主力各哨沉了28条海船,死伤千7百余人。其中宁波帮王亚六、洪东刚阵亡,漳州帮沈南山阵亡,王清溪重伤,歙县帮徐唯学重伤,饶平帮沈门重伤。 我们龙王岛死了7个老兄弟,都是各家铳炮队头,徐义哨长伤了一只眼,王石头哨长腹部挨了一刀,肠子都出来了,刘怀德哨长被仴刀斩断了一只手,其余轻伤无算。” 总兵顺低声骂了一句:“入娘的,非宰了细川赖丰不可。” 崇文问道:“龙王岛兄弟的尸身在哪里?” 海里青叹道:“被困在仴人阵里的船,大部分都起火沉没了,尸骨无存。只有两条船获救,活着的只有10几个,死的都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人,找不出来了。实在没办法,我把他们的衣物兵刃整理出来,能回龙王岛南山龙眼的,就这些东西了。”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伤感,不想说话,默默啃着腌肉。 良久,海里青说道:“大战之后,将士疲敝,舟师士气不高,这几天怕是难以进军堺城。” 崇文沉声说道:“我们拼了老命,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是为了杀这些幕府水军,他们只不过挡了我们的道而已。我们是要杀进仴国京都,掠走幕府的金银,建立一个我们的仴国。 如今纪伊水道和大阪湾已经向我们敞开了大门,大内义弘还在堺城顽强抵抗,不乘胜而进,更待何时。咱们的那些契东朋友不是傻子,农人浇水锄草,辛苦经年,到了收割稻谷的时候,有谁会嫌疲累?” 海里青说道:“我有些担心,我们伤亡太大,实际兵力已经不到5千。堺城外可有至少1万5千幕府军,斯波义将率领的2万关东军也许已经和堺城幕府军会师,如此他们兵力就可能有3万多人,我们胜算不大。” 崇文不赞同,他激烈的说道:“谁说我们兵不到5千,弹左卫门的一哨秽多,九鬼隆良的2千熊野水军都是吃素的不成?坊津水军加上九州海贼,至少也有4千之众。如今我们有了这么多俘虏,就没必要让南九州那些家伙当苦力了。” 海里青面色狐疑的说道:“仴人?我总觉得那些家伙靠不住,要是第一阵箭雨就跑的没影子,那还不如不用他们。” 崇文摇头说道:“咱们跟熊野水军交过手,他们不英勇么?友岛之战,坊津水军跟咱们并肩作战,决死之心不比咱们龙王岛差。昨夜弹左卫门那些秽多,他们是平生第一次临阵而战,但称得上勇猛顽强,比王汝贤家那些孬种强得多。 仴人不是不能战,只是他们看不到希望,装备又差,所以战意不盛。可是他们看到了我们火器的威力,也亲眼看着我们消灭幕府3万多水军,我们已经胜利在望,再不拼命,他们连骨头渣子都捞不上,我倒是觉得他们军心可用。” 海里青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果大出海信任那些仴人,我们兵力就不算弱。既然如此,何必把大军虚耗在这里,堺城其实已经城破,一刻耽搁不得,侬姬。。。” 崇文双眼忽然有了神采,他大声说道:“你说的极是,我怎么一时没有想到。天明我就带着吴平哨、徐海哨和徐义哨拔锚启航,和二出海他们汇合,直奔堺城。你带着其余船队接应坊津水军赶到这里,消灭幕府水军残部之后,立即赶往堺城与我汇合。” 海里青说道:“阿义和石头都伤重,何人接任为好?” 崇文说道:“何大眼顶替石头,朱难驮顶替阿义。”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桦山资久到了以后,让他把我们的1千多伤号都送到十市,还有俘虏和战利品。” 海里青应道:“喏!” 崇文不再说话,看着黑沉沉的夜,心中默念,侬姬,千万活着,等着我。 ——————————————————第六卷完 01 大康永济二年6月初5日,和泉国西海岸驶来一支庞大的船队,乘着强劲的西南风,船队横过纪伊水道,穿过和歌山湾,从过去淡路水军的地岛关所进入大阪湾,又沿着和泉国西海岸继续前进,在一片名叫岸和田的海滩停了下来。 这是一片土黄色的沙滩,岸上是广阔的平原,舒缓的丘陵之间有星星点点湖泊。一条沿海大道从大阪湾门户大山峠蜿蜒而来,经过岸和田村西,通向北面的淀川河。 这里是仴国最富饶的的近畿地区,到处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干净小巧的村町,曾经让龙王岛好汉们叹为观止。只是不远处的堺城战乱也波及到了这里,为逃避大军征粮征夫,大部分村民都逃亡了,岸和田村显得死气沉沉。 海贼大军在距离海岸百步之外下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锚地。平底的小早船和鲎脚桡载着黑衣战士划桨而来,小心翼翼的登上海滩,越过沿海大道,占领了岸和田村,把村中剩下不多的老弱妇孺赶到村东的几个庭院,腾出了村町大部分房屋。 村中仴人惊讶的看到,海面上船只如山如云,一条条,一队队,简直就是一个海上的城市。 从那些大海船不断向外吞吐黑衣战士和车辆物资,无穷无尽,他们一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辆牛马,这么多物资 这些黑衣战士十分奇怪,有操着华语的外国人,有纪州的海贼,有目光阴郁的西国秽多,甚至还有一个黝黑的南蛮巨人,全部是黑色布衣,黑巾包头。这是仴国军队不多见的,除了真正的武士,贵族大名无钱给大量足轻提供戎衣,只能靠背旗家徽区分敌我。 有人注意到,如林的桅杆上飘扬着龙旗,可怖的龙头下有三道海波纹。数不清的旗帜登上小艇,最终蔓延到整个村落,又从村中向南北蔓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沿海营地。 村中房屋不是住人的,而是存放数不清的粮食、草料、布匹、**、油脂、牛马、羊群、车辆等等等等。村外围是一座座整齐的营帐,营地通道之间有排水沟,排水渠最终联结到营地外围的主壕,那壕沟宽2丈,深丈许,将整个营地围起来,形成防御工事。 黑衣战士在壕沟后面修建了20余个瞭望楼,高丈余,楼上列有1斤子母铳,望楼下是炮车,列放着2斤半大铳。 营地建设昼夜不停,这里将是仴国总局近畿攻略的前进基地,他们将从这里出发,向京都进军,第一个猎物,就是北面30里外堺城外的幕府军。 傍晚时分,一队甲胄之士把8面巨大的牛皮战鼓抬到中军大帐前,随后隆隆的鼓声响彻整个岸和田营地,这是舟师统帅龙王岛大出海在擂鼓聚将。 片刻时分,诸哨长,各家掌家,各铳炮队头来到中军大帐,参见仴局大掌柜。 此时的崇文不是那个白面小胡子的高大青年了,南仴国的烈日让他面色黝黑,强劲海风让他眼睛习惯性的眯着,满脸蓬乱大胡子,浑身散发着恶臭。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和所有海贼一样,散发着阴郁和凶恶的光芒。 诸将参拜完毕,崇文问道:“阿乾,堺城战况如何?” 大炮炥回道:“堺港已经封闭,根本进不去,从海上看到堺城外围燃起了大火,城中还有喊杀声。昨夜我趁黑从浜寺石津河口上岸,抓了个舌头,他说昨日幕府军发起了一波猛攻,幕府军人手一支左义长,点燃以后投在木屋上。。。那玩意儿,就是类似我大康爆竹似的东西。 大火点燃了城防壕内的井楼和矢仓,幕府军趁势突破了第二道防线,冲入内城街垒。大内义弘亲自率军反击,阵斩畠山满庆之弟畠山满家,幕府军攻势稍缓。不过此时大内军已经被压缩到四天王寺附近,方圆不足半里之地,兵将死的死降的降,大内义弘身边已经不足千人。 左右不过是这两天,大内义弘必然完蛋。幕府军几次派人劝降,大内义弘却硬气的很,他说他平生最仰慕我华族英雄楚项羽,既然无颜见周访父老,死在堺城也是武士的荣耀。” 崇文呵呵笑道:“项王可没有他那么奸诈。”顿了一下,他又问:“斯波义将带的关东军在哪里?” 大炮炥说道:“关东军3天前从京都出发,昨天到了高槻城。” 二出海眉头一皱,说道:“高槻?两天走了还不到50里,他入娘的磨蹭什么呐?” 崇文看着二出海说道:“谁说灭了大内家,仴国的战事就算完了?他们将来分赃不均也许还要兵戎相见。斯波义将那厮是想让细川赖之们再消耗一些,战后他才能捞的更多,看来这次他对和泉国势在必得,畠山满庆可不答应。” 二出海大笑道:“明白了,不过我们来了,他的春秋大梦也该醒醒了。” 崇文却摇头道:“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他又扭头问李启乾:“马匹状况如何?” 大炮炥李启乾苦着脸说道:“死了6匹马,其他的也不精神,膘掉的厉害,这几天怕不能大役。” 崇文说道:“等不得了,明日卯时初刻你向堺城出发,哨探敌情。” 大炮炥叉手施礼,应道:“喏!” 崇文环视诸将,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疲惫,亟需休整。可是形势不等人,一旦堺城陷落,幕府军据壕而守,我们想一战灭了幕府军就难了。背后关东军再上来,我们两面受敌,兴许就要打个大败仗,先前的奋战全入娘的完蛋。 我最多能给你们休息半日,明日午时初刻造饭,正午出征。兵贵神速,先解堺城之围再说,有了堺城这个根本之地,与岸和田大营形成掎角之势,和关东军决战才有底气。” 吴平说道:“牛也有损失,一头头萎靡不振,铳炮子药怕是不好运送。” 崇文说道:“你看这条沿海大道,修得十分平整结实,车辆通行无碍,我们人手也足够,就算用人也足以拖曳炮车。这里是一马平川,幕府军无险可守,他们才有**烦。” 洪迪珍问道:“那谁来据守岸和田?” 崇文说道:“九鬼隆良,大军明日出征,你据守这里。把船上的物资全部卸下来,储存到仓里,防御工事要加固完善。你还要接应海里青和坊津水军众,他们到了这里,你就把防务移交给鲶鱼仔和桦山资久,你和海里青到堺城与我汇合。” 九鬼隆良迟疑着说道:“大掌柜殿下,自从出十市以来,熊野水军2千之众寸功未立,心中十分不安。这次如果再躲在后面,那是武士之耻,在下请求为此战先锋,先当幕府御大将细川赖元。” 崇文摆摆手,说道:“不不不,只要细川赖元不是傻子,他就不会在堺城与我决战。这里地形、士气都对他不利,如果我所料不错,一旦发现我们到达,他就会撤堺城之兵,与高槻城的斯波义将汇合。那才是决战时刻,放心吧,有熊野水军大显身手的时候。” 九鬼隆良颔首施礼,说道:“决战之时,请大掌柜一定不要忘了我们,拜托了。” 崇文点点头,转向诸将,说道:“弟兄们,为了打开仴国的大门,我们死伤了很多弟兄,契东王亚六死了,洪东刚死了,沈南山也死了,我龙王岛的兄弟也死伤惨重。” 许朝光冷冷说道:“那是你瞎指挥,哪有冲到蛮夷船阵里的道理,我们应该远远用铳炮轰打他们,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二出海刘关不满的说道:“没有大出海,你还是南澳岛上绑票杀人的小蟊贼,东躲西藏的海老鼠,还扯啥指挥,笑死个人了。” 许朝光高声说道:“就算是绑票劫掠,我也从来没死伤过这么多弟兄。” 林凤说道:“你还是省省吧,军中哪有那许多子药供你挥霍,听海里青兄弟说,昨日一战就消耗了4千斤**。再者说,如果正面交战,幕府水军恐怕大半都会逃离战场,在地岛关所等着我们,那地方你也看到了,那么窄的水域你能杀过去?” 吴平说道:“大出海,不要听那厮罗唣,你有话就说便是。” 崇文摆摆手,说道:“我没下令之前,什么话都可以说,咱们海上人家,不必学那些肚子里长牙的家伙。可是我下令之后,就只能按我说的去做。等仗打完了,我干的怎么样自有公论,若大家嫌我干的不好,我也不会贪恋这个大掌柜的虚名。” 洪迪珍说道:“现在我们进抵仴国腹心了,在岸和田站住了脚,你说该当如何?” 崇文说道:“幕府军杀了我们很多人,我们都想在这里烧杀抢掠,狠狠报复仴人。可是我要说,不行!死伤的弟兄自然要有补偿,我们会让幕府付出代价,但不能肆意淫掠,祸害无辜。这是军令,不是和你们商量。” 谢和皱着眉头说道:“这又是为何?弟兄们都憋着一肚子火。” 崇文说道:“很简单,这里将来都是你们自己的地盘,世上有抢掠自家的道理么?你们把这里变成一片焦土,人民逃亡,将来分给你们一片荒滩野澳,那你们拼了老命杀到这里又图个什么?” 徐唯学点头说道:“大出海所言极是。” 崇文继续说道:“过去你们是盗匪,天高皇帝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二出海说的不错,你们只是小蟊贼,抢的都是商贾百姓,你们哪个发了传家大财,光宗耀祖了?如今,我们要抢的是仴国最大的权贵财主,靠烧杀抢掠,如何办得到?” 海里青林养浩问道:“那又靠什么洗劫他们?” 崇文说道:“靠条约。” , 02 许朝光不屑的问道:“条约又是个什么鬼?” 崇文说道:“譬如两家买卖,就算有中人作保,也要白纸黑字,立契为凭。条约,就是这个契,只不过卖主和买主都大些,是我们和幕府。我们要多少银子澳口,何必自己动手去抢去占,打服了他们,让他拱手送给我们岂不是好? 这就是军队和盗匪的区别。如今你们是军队,就要有军队的样子,抢那些穷苦仴人,你能落下什么?弟兄们抢发了性,哪里还有纪律可言,做不到令行禁止,还打个鸟仗,最后你们是害人害己。所以,到了近畿,我下的第一条军令就是:严禁抢掠,严禁纵火,严禁欺侮妇女。” 洪迪珍瞪着崇文说道:“入娘的,我们是海盗,海盗打仗杀人居然还要吃自己,这是哪家道理。” 崇文看着大帐外火红的夕阳,缓缓说道:“是啊,哪有自己吃自己的道理。我们很快就不会吃自己了,算总账的时候就快到了。”停了一下,他转向弹左卫门,说道:“矢野,给你附近的秽多朋友传个信,就说我们需要牛马,尤其是马,我们出高价买。” 第二天上午,崇文端坐中军大帐,不断接到大炮炥派人送来的情报,渐渐对敌情了然于胸。幕府军从北、东、南三面把堺城包围,西面是被沉船封死的堺港,大内义弘阻止了3万幕府水军登陆,但是也断绝了从海上逃命的可能。 堺城在住之江以南,两道长壕和住之江组成了城市外围防御。 这个仴国最大的商城总共有18个町,长壕外有5个,其中4个成为了幕府军的营地。 堺城南的寺地町驻扎着佐佐木家的京极高诠部,城北海山町驻扎着赤松义则部和六波罗探题军,东北方向绫之町驻扎着畠山满家部,细川赖元和幕府御马回众驻扎在宿屋町。 不过此时幕府军大部分已经突入城内,争先恐后抢掠商户,在长壕外营地留守的只有少量老弱病残。如果仴局发动突袭,从背后一举端掉这些营地,幕府军必然大溃。 不过细川赖元提前一天得到了幕府水军大败的消息,猛攻堺城一波没有完全得手之后,第二天就回撤兵力,准备对付即将到来的海贼大军。 细川赖元代表幕府执事所,命丢了大将的畠山军和没受什么损失的2千御马回据守长壕,阻止大内军可能的反扑。幕府军主力集结于堺城南滨海大道左近,大约在寺地町到南宗寺之间,总兵力9千人。 大内军在劣势下十分顽强,鏖战了近2个月,幕府军死伤已经有4千余人,将士十分疲敝,士气实在是不高。细川赖元自然是清楚的,可是到手的肥肉就这么丢了,心中也万分不舍,如今堺城援兵已经到了眼前,是战是走,他心中游移不定。 幕府军侦骑不断南下,哨探仴局舟师动向,与大炮炥所部探马遭遇。 海贼战马背高比幕府军的木曾马高出近一尺,马上又是大康能骑善射的好汉,那是仴人从没见过的杀人技。几回合交锋下来,幕府军吃了大亏,被大炮炥所部射杀了30余人,还抓了几个俘虏。 大批幕府骑兵追上来的时候,大炮炥60多人已经跑的不见踪影,仴马哪里追的上,只有跳着脚大骂。 在和泉国广阔的原野,大炮炥所部和幕府军斥候不停的兜圈子,幕府军打不过追不上,始终无法迫近岸和田大营,对敌情一无所知,大炮炥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战场遮蔽。幕府军兵力是他的十倍,却因为天生的劣势奈何不得舟师骑兵,那些小个子武士不由得气沮。 崇文却不断接到大炮炥传来的消息,敌军部署已经了如指掌。他不怕幕府军在平原旷野和他作战,仴人村町都是木板屋敷,挡不住舟师的铳炮。他怕的是幕府军以长壕为依托,迫使舟师和幕府军在壕沟内外争夺,他可没那么多炮灰和幕府军拼消耗。 不过既然细川赖元陈兵寺地町一带,试图拦住滨海大道,那就好办了。看来那家伙还不懂如何应对火器,崇文放下心来,按原计划让舟师安心休整,饱餐战饭,吃饱喝足再狠狠收拾幕府军。 弹左卫门跪在中军大帐,强烈要求率领他的8百秽多为大军前锋。崇文不太愿意派他打头阵,秽多众没有火铳,稀少长兵刃,也没有弓箭手,只适合贴身近战。一旦被敌骑兵包围,那不是送死么?不过弹左卫门求战之心甚烈,崇文没有办法,只得点头应允了。 崇文喝道:“蚁阿愚、阿宝尾,你二人带着两门子母大铳;梁十二、梁十三,你二人带着两队斑鸠角铳铳手。你们4个和弹左卫门一起为大军先锋,听大炮炥统一指挥,向寺地町方向搜索前进,遇敌则战,我亲率2哨舟师主力在你们后方5里接应。” 诸将一齐躬身应诺,这是龙王岛自己的火器队头,调动起来自然毫无窒碍。 在舟师这支队伍里,真正支持崇文、相信崇文的反倒是这些仴人,坊津水军、熊野水军和这些仴国秽多。那些大康契东一个个桀骜不驯,给崇文添了不少麻烦,当然也让他收拾了不少。长此以往,矛盾只会越来越深,他在仴局的地位真要动摇了。 他倒是愿意扶持这些仴人立下战功,这是压制大康各帮的最好手段。随着仴人战功越来越多,他们毫无发言权的局面将会改善,这些支持者越有发言权,崇文的地位就越稳固。 大岛澳夜战让崇文看到了秽多众军心可用,他不想轻易失去这支力量。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派出了强大的龙王岛铳炮队,相信有大炮炥李启乾的指挥,这次前哨战不会让他失望。 6月初6午时,大军向堺城方向开拔。30里通衢大道,如果是正常行军,大约是一天脚程,但是这支海贼大军几乎没有老弱,除了大炮和子药,也几乎不用携带辎重,军中又有大批车辆和大牲口,行军速度自然快的多。 这就是岸和田这个前进基地的妙处,舟师可以轻装前进。 从巳时开始,北面的喊杀声就没有停过。接近午时时分,舟师官兵隐隐听到了火铳齐射的轰鸣,夹杂着2斤半大铳的巨响,如同远处的滚雷暴雨。不过对于三天前那场大海战,这种火力实在是小儿科,海贼们面不改色,该吃吃,该喝喝。 崇文却没闲着,除了听取前方战报,他还在调兵遣将,准备给细川赖元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惊喜。整个上午,他都在筹划如何夺取堺城外围长壕,他担心幕府军守在长壕后面,再和东面的斯波义将给他来个里应外合。 正午时分,大军准时出发,徐海哨在前,崇文的中军在中央,吴平哨殿后。崇文骑在神骏的雪花骢上,身后簇拥着10余名亲卫骑士,都是彪悍勇武的军中豪杰,一旁是8头牛拉的庞大鼓车,和丈八滚海龙王旗。 从平户出征时,一哨人马总有千人上下。大岛海战仴局死伤惨重,崇文亲领的一哨也只剩下8百余人,3哨人马只有2千余人,30里外寺地町的幕府军足有9千人。 不过崇文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他手里有上千杆火铳,2斤半大铳8门,1斤子母铳14门,碗口铳11门,万斤**和无数铁弹铳子,胜过千军万马。 旌旗招展,烟尘大起,一队队黑衣海贼,一辆辆牛拖炮车,如黑龙一般滚滚向前。道路左边,是蔚蓝的大海,右边是和泉国无尽的原野。正当盛夏,本是稻田茂盛,蝉声炽烈的季节,大军过处,却是一片死静,连鸟雀都不见,只有杂沓的脚步和隆隆车轮声。 因为崇文的严令,没人向道路两侧的村町看一眼,不到1个时辰,仴局海贼就渡过了泉大津上的石桥。地上出现了幕府军的死人死马,有些是被角弓射杀,有些则被炮子打的四分五裂,马肠子流了一地,战地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道。 崇文早就得到了战报,为了阻挡幕府军骑兵前进,大炮炥李启乾曾经据守这座小桥,随后弹左卫门和蚁阿愚等人赶到,铳炮弹如雨下,将幕府军骑兵轰散。 崇文面无表情的下令:“义政,传令阿海,命他加速前进。” 桦山义政大声应道:“喏!”海贼少年一挥手,一个传令塘马沿着大道飞奔而去。 崇文的贴身近卫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汉,哪会服从一个15岁的仴国屁孩子。不过桦山义政随便露了一手刀法,就慑服了群雄,军中强者为尊,诸从此对桦山义政俯首帖耳。 至于来财牛,只要看看他那大斧就够了,多凶悍的海贼在他面前也得老老实实伸出手指。那是海上猛虎,军中勇士称第一,就是二出海、海里青、大炮炥三人众也不得不敬佩来财牛的勇力。 敌军的尸体就是大军的指示标,不过沿途也出现了海贼伤兵,有秽多众,也有2个大炮炥麾下探马。这让舟师意识到,即使拥有炮火优势,还是会出现伤亡,这是战争,没有不付出代价的胜利。 03 崇文仔细查看了海贼伤号,大部分是箭伤,也有刀伤和竹枪所伤。在大炮炥指挥秽多众发起进攻的时候,也有少数仴国骑兵出现在海贼战阵侧翼,他们下马结成小阵,然后向海贼放箭,这种骚扰不能阻止舟师进攻,却可以给舟师造成伤亡。 这些伤兵都得到了很好的救治,箭头已经起出,敷了伤药裹好。让这些秽多感激涕零,这在仴国军中是不可能的,战场上受了伤只能听天由命。崇文仔细询问了幕府军的战法,又好生安慰了几句,命牛车把他们送到岸和田大营好生休养。 崇文本钱不多,没有多余的兵供他挥霍,每一个伤兵都宝贵。 兵过高石村,崇文远远看到了一大片高丘,林木掩映。这是仴国仁德天皇和履中天皇的陵寝,已经1千多年了,看到这里,堺城就不远了。前方铳炮声大作,喊杀震天,大炮炥的斥候来报,一大股幕府军据守在浜寺石津桥上,舟师前锋正在攻打。 崇文喝道:“限令大炮炥一盏茶时间占领此桥,掩护大军前进,否则军法从事。” 他意识到,大战就在眼前了,浜寺石津这条小河距离寺地町只有5里,是幕府军最后一道屏障,也许幕府军主力就在石津北等着他。崇文一伸手,来财牛把那口西洋钟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表盘,现在时间是下午16点15分。 崇文带着一干随从纵马跃上桥头的时候,徐海和吴平两个哨长正在桥上等他。他顾不上搭理二人,手遮阳光向北面望去,烟尘滚滚中敌军大阵若隐若现,大约就在2里之外。密密麻麻看不清旗号,总有7、8千人,人喊马嘶,似乎在调整阵列。 在幕府军阵前方,舟师前锋正在与一部幕府军厮杀,因为大道东侧是大片水田,不利于骑兵驰骋,双方骑兵都在大道西侧狗斗。龙王岛铳炮队从阵前一直绵延到水田一侧,两门大铳不断向水田方向轰击,阻止幕府军前锋从右翼迂回。 火铳手则集火射击前方的敌人,梁氏兄弟指挥斑鸠角铳两轮射击之后,数百名秽多众就会挥舞着宰牛刀不顾死活的冲上去,把幕府军前锋赶回去,掩护火铳手装填子药。一旦幕府军稍却,火铳手就会冲上前,再来两轮齐射,交替前进,步步碾压敌军。 幕府军并不支援前方的鏖战,崇文也不急于挥师向前,双方主力都在列阵,前哨只是掩护己方列阵展开,贸然出击只会打乱自己的阵脚,给敌人可乘之机。 崇文观察了一会儿战场,又看了看这条小河,浜寺石津大约10余丈宽,水流不快,他扭头问徐海:“这河津能徒涉么?” 徐海说道:“我试过了,最深处水深及胸,可以徒涉。” 崇文沉吟片刻,说道:“命所有炮车、鼓车、辎重车辆从桥上过河,其余步骑徒涉而过,在大炮炥左右展开。他的位置就是我中军哨位置,吴平在左翼,阿海在右翼。就按我们演练的战法列阵,铳炮手在前,刀矛手在后。 沈胡子,你率领我龙王岛3百火铳手首先过河,驱散纠缠阿乾的那些家伙,掩护我大炮构筑阵位。过河的时候,双手高举火铳,把**包、铅子包、火绳等等以革带搭在肩颈,不可浸湿。 你们看清楚了,仴人这是要迫我们背水而战,此战我舟师没有退路。作战之时首先炮兵轰击,待敌退出我大铳火力之外,听我中军鼓声再行出击。 第一通鼓火铳手向前,结成大股,由沈胡子统一指挥,火铳阵排成三列,迫近敌50步轮番迭击。第二通鼓步兵出击,第三通鼓全线出击,炮兵跟随前进。各炮队首自行选择合适阵位,掩护全军杀敌。全军以我旗鼓定行止,不得有误。” “喏!”诸将抱拳行礼,各自指挥人马开始过河。 崇文纵马跃下石津桥,抵进观察敌军阵势。细川赖元和六波罗探题军在中央,京极高诠在左翼,赤松义则在右翼。仴人的阵势很奇怪,他们把带甲的骑兵武士摆在战阵前方,似乎细川赖之知道海贼兵力不足,不怕被包抄两翼,不需要把骑兵摆在两侧。 他暗暗思量,这恐怕也是细川赖元想出的对付火器的办法,就是集中骑兵快速冲击。细川家得到的情报还是不够详尽,他知道舟师铳炮很多,却不知道子母铳射速极快。一旦形成霰弹齐射,阵前百步之内就是一道铁幕,多快的骑兵也不可能冲破火网。 兵力少也有兵力少的好处,就是动作要快的多,虽然海贼后赶到战场,但是几乎和幕府军同时完成了阵列。 沈胡子所部3百龙王岛铳手首先过河,一顿铳雨赶走了幕府军前锋,和大炮炥所部汇合。随后在各哨长、队长和甲长喝令之下,2千多黑衣战士迅速过河。一门门碗口铳、1斤子母铳,2斤半子母铳迅速向左右展开,炮口向前。 海贼的炮车分成两部分,由牛马拖曳,前半部分是两轮炮车,后半部分是两轮弹药车,中间以活扣相连,拔出中间的铁插销即拆成两部分。这样还有个好处,就是中间是活扣,可以灵活转向,如果是死的四轮车辆,是无法转向的。 炮手们手脚麻利的卸下牛套,推着大铳越过桥梁,推到两军阵前,拆分炮车,在平地下铁链,用大铁钉固定在地下,炮口指向敌阵,炮垒即构筑好。弹药车就在身后20步开外,弹药手把一箱箱子铳搬到大铳两侧,装填手松开插销装填子铳,射击准备就完成了。 一队队火铳手上好子药,引燃了火绳,夹在龙头上,就在炮阵左右保护,随时准备射杀靠近炮垒的敌人。后面一队队一哨哨刀矛手也涉水上岸,手持兵刃,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铳炮手之后,逐渐形成一个大阵。 往对面看,幕府军右翼在石津神宫,右翼在念弘寺,横跨滨海大道两侧,绵延大约3、4里,大队骑兵一直蔓延到海岸,主阵背后就是寺地町。 远远的能看到幕府中军阵,大约在细川军之后,一大堆太刀持小姓、大马印持、小马印持、旗差、祈祷僧、药师、马回众、金掘众、小普请众、奉公众、各种奉行和军吏簇拥着旗下一个牛头盔战将,黑色羽饰遮住阳光,即使水手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看不清面目。 但崇文知道,那就是细川赖之的兄弟,细川赖丰之兄细川赖元,这支军队名义上的大将。 幕府军的指挥工具和舟师有些区别,战鼓是海贼进攻的信号,幕府军则是吹法螺贝。不过崇文更相信传令兵,战场杀声震天,烟尘弥漫,仅仅靠旗鼓难以掌控大军进退。 舟师阵列比幕府军短的多,也并无要点可依托,显得十分薄弱。背后又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一座小桥如同羊肠小道,短时间难以供大军通过,背水作战显然不利。 不过崇文相信他的大炮,他不认为细川赖元会在这里跟他死拼。一旦遭受重大伤亡,幕府军就会向东撤退,向斯波义将靠拢。崇文也并不想把主攻放在右翼,切断幕府军的退路只会让敌人做困兽之斗,徒增伤亡。 现在,还不是决战的时候,他要震慑幕府,促使那些三心二意的家伙分裂。但他也不想暴露全部实力,他要的是把斯波义将和眼前这伙人一锅端,真正的战场在北面,在高槻城外。 大约西洋时刻17点钟,两军前锋纷纷撤退,烟尘渐渐消散,露出两个大阵的真面目,距离3百步,旌旗招展,战马嘶鸣。 两军1万多名战士杀气腾腾,呼吸急促的注视着对面的敌人。 随着细川赖元折扇向前一指,低沉的法螺贝声起,幕府军首先发动了进攻。8百多骑兵挥舞铁矛仴刀催马向前,马群由小步而快步,由快步而大步,由大步而狂奔起来。马蹄疾如狂风暴雨,这些勇猛的武士展开宽大正面,呐喊着,山呼海啸一般冲杀过来。 在这势不可挡的力量面前,那一根根纤细的炮管是那么脆弱无力,似乎正在瑟瑟发抖。 可惜那不是娇弱的花枝,那是冰冷的青铜,青铜里面是即将爆燃的**,和坚硬冷酷的钢铁。在各哨长队头喝令下,舟师2斤半大炮首先开火,大炮轰鸣,2斤半铁弹呼啸出膛,浓重白烟瞬间弥漫了战场,战斗突然爆发了。 这是雄壮敏捷的战马,和金属机械的对抗。 幕府军的骑兵冲锋队形过于密集,8枚拳头大小的铁弹以眼见的速度在幕府骑兵群中肆虐,打碎了马头,洞穿了胸腹,扯掉了臂膀大腿,削断了马腿。破碎的甲片血肉四处乱飞,狂热的呐喊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惊恐的咒骂。 幕府军骑阵鲜血四处狂喷,夹杂着恐怖的断骨碎肉,迸溅到快速移动的人马身上。巨大的轰鸣和刺鼻硝烟,恐怖的钢铁袭击,让仴人的战马受惊炸了窝,四处乱窜,互相冲撞摔倒,第一轮打击就把仴骑冲锋队形打的一片大乱。 随后,1斤子母铳,声音沉闷的碗口铳全部咆哮起来,幕府军骑阵被打的四分五裂,千疮百孔。被炮子直接命中当场阵亡算是幸运儿,不知道多少人落马被踏成肉酱,那才是惨不忍睹,冲锋道路到处是一滩滩不知所谓的红色东西,蠕动着,有的还发出微弱的声息。 炮手飞快的装填子铳,仅仅三四轮打击就让仴骑死伤不计其数。一地的死人死马阻挡了幸存者前进的脚步,仴马惊恐的乱蹦乱跳,终于有骑兵迫近到舟师炮垒6、70步距离。与其说是仴骑的主动进攻,不如说是那些可怜的家伙控制不住马匹,被带到这片死亡地带。 看着战场上哭喊着四处乱蹿的仴骑,舟师炮手们忍不住狂笑起来,这实在是恐怖又滑稽的场景,这不是战争,这是一场屠杀。 更大的灾难终于降临了。 04 随着传令兵高举大旗在舟师炮阵之后飞驰而过,大声发布换装霰弹的命令,30余门青铜火炮换装霰弹,炮手们调整着射击角度,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6、70步外乱窜乱蹦的仴骑。 各队头口令声起,各炮逐次开火,如同飓风狂沙扫过旷野,钢铁弹雨瞬间淹没了阵前那一群群跳动的身影,接着就是第二轮、第三轮霰弹急袭。 于是悲剧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至少2、3百仴骑向东西两侧落荒而逃,其余数百人马全部倒下了,疯狂冲锋的仴骑只剩下稀稀落落几十人马。他们依然义无反顾的向舟师大阵冲来,炮手们可以看到仴国武士狰狞的面孔,和绝望的眼神。他们依然高举着武器,依然在呐喊,只是那更像死神最后的召唤。 随着各哨传令兵高举大旗,在海贼火铳阵后纵马高呼,传达中军将令,至少5百杆大小火铳对准了对面最后的骑士。爆豆般的排枪响过之后,排山倒海一般的骑兵阵列消失了,不见了,重伤垂死的幕府武士和马匹在泥土中挣扎着、哀鸣着,却再没有站起来的生灵。 海风吹着温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也让人意识到,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火器对冷兵器冷酷无情的屠戮,使完整的尸首都不多见,海贼面前的开阔地,是无边无际的血肉坟场。 这下海贼们笑不出来了,他们自己都想不到,他们手中的武器是如此可怕,一时间都有些愣神。对面的幕府军更是一片死寂,似乎盛夏的酷暑都消散了,那是近万人心中的凛凛寒意,几乎遮住了烈日。 忽然,舟师中军大将旗鼓下,传出虎吼一般的咆哮:“商团万胜!仴国总局万胜!” 那是巨人来财牛如山的激情! 整个海贼阵列爆发出海啸一般的欢呼,天地为之震动:“万胜!万胜!”滚滚声浪从中军蔓延到两翼,从前阵到后阵,从炮垒到火铳阵列,从铳阵到步兵阵列,从南澳海盗到仴国秽多,沸腾的浪潮回荡在广阔的和泉国原野。 这一刻,每一个海贼都真的相信了,他们掌握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海贼的一顿大炮,让对面幕府军阵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火器的轰鸣,惊天动地,人力无法抵抗。当他们得到幕府水军覆灭的消息,还认为是细川赖丰犯下了愚蠢错误,海贼只有这么少的人,怎么可能战胜幕府军的汪洋大海。 但是仴局舟师第一次炮击就让他们明白了,暴露在毫无遮挡的钢铁暴雨中就是送死,血肉之躯不可能抵挡金属风暴,多么迅猛精妙的刀法也不是一枚呼啸而来的铁子的对手。 这仗不能打了,没有哪个幕府军武士愿意打必败的战斗,更不要说哪个将领都心怀鬼胎,互相憎恨,可能比恨对面的海贼更甚。 海啸般的欢呼渐渐消散,战场忽然陷入了奇怪的沉寂,如同两个决斗的武士,互相对视,却无人出刀。幕府军没有胆量发起下一轮进攻,海贼也并不急于前进。 崇文策马在大旗下,默默欣赏着他策划许久的这幕大戏,不由得有些出神。他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大康,无尽的原野,铺天盖地的骑兵纵横驰骋,炮火不停吞吐着死亡的火焰,只是遭到屠戮的不是面前的这些仴人,而是他千辛万苦组建的商团军队。。。 恍惚中,北面的天空上出现一位天神般的战将,胯下宝马良驹,精铁山文铠,外罩杏黄袍,正在大声咆哮,指挥若定。。。今生,自己真的能战胜这个人么? 血腥味儿,硝烟味儿,风中的海腥味道,稻田味道,牲畜味道,汗臭熏的他想呕吐,人喊马嘶和排枪排炮的轰鸣,震的他头昏沉沉的,几乎让他忘了今夕何夕。 “大出海,是不是擂鼓命火铳手出击!”耳边传来大炮炥李启乾似远似近的声音。 好一阵,崇文才回到现实,视线清晰起来,声音清晰起来,不合时宜的幻觉消失了。他转过头,看到了一道道狂热的目光,蕴含着对他的无比信任,近三千热血男儿正等着他的命令。他看得出来,这些家伙准备跟随他杀到天涯海角,世界尽头。 他却冷冷的说道:“不,再等等。” 大炮炥焦急的喊道:“仴贼已经胆寒,现在不进攻,更待何时?” 崇文扭头看着大炮炥,这家伙一身征尘,骑在一匹黄骠马上,正急的转圈,战马盘旋,蹄铁踏在土地上,践踏的尘土飞扬。 崇文逼视着他,厉声喝道:“你敢违我将令么?滚一边去!” 大炮炥一带马缰,战马高昂着脖子,咴咴哀鸣着倒退回阵中。 正在这时,幕府军法螺贝又响起,一队队穿着五花八门,背旗飘扬的家伙被驱赶到阵前。 这些人总有3千之众,白巾缠额,跣足无甲。前几排手持竹枪,后排手持短兵,两侧有少量带甲弓箭手,为这些炮灰提供远程火力支援。这是幕府军足轻队,按一备一备勉强排成队列,在他们后方,有手持仴刀的武士督阵,有畏缩不前的,当场斩杀。 崇文冷冷一笑,细川赖元这是要撤退,让足轻掩护他的精锐武士退到寺地町。这家伙害怕了,不过寺地町也不是他的庇护所,倒可能是幕府军自己的捕鼠笼子。 崇文喝道:“义政,传令左翼吴平哨出击,中军哨沈胡子率3百火铳手提供掩护,闻我中军鼓声而进,鼓止即开火。没有第二通鼓,中军和右翼徐海哨坚守不动。” “是!”桦山义政一挥手,一个塘马飞奔而出传令。 幕府军足轻大将率领3千最低级战士发起了决死进攻,掩护大军撤退。一备一备幕府军缓步向前,脚步纷乱,阵列犬牙交错,谁也不愿首先承受那恐怖炮火的打击。 不过他们惊喜的发现,对面喷着铁雨的大铳却没有发出恐怖的巨响,黑衣海贼从后阵来到炮垒阵前,似乎准备和幕府军阵战。 相对于3千人的足轻大队,8百人的吴平哨显得少的可怜,队列也并不严整,对面中央方阵也出来一小股商团兵,人数更少。已经有了送死觉悟的幕府足轻忽然唤起了生的希望,和人厮杀总比撞到铁网里幸运的多,一时间,足轻队竟然声势大振。 进攻的足轻队加快了脚步,幕府军大阵却悄然转身,缓缓后撤。因为回顾即斩,这些足轻没有回头的权力,只能拼死向前。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已经被大军抛弃,他们前进的越快,离主力就越远,死的也就越快。 舟师中军战鼓缓缓响起,沉重,有力,一下一下,如同擂在每个人心头。舟师左翼随着鼓声出击了,鸟铳手在前,刀矛手后继,炮手起出大铁钉,推着炮车伴随前进。 战鼓声始终不急不徐,海贼随着鼓声整队而前,除了沙沙脚步和金属碰撞声,是一片寂静,没有呐喊,没有冲天杀气。对面的幕府军脚步却越来越坚定,双方的甲胄之士都很少,如果是冷兵器拼杀,必定是伤亡惨重的局面。 幕府军足轻大将却明白,海贼火器厉害,远距离交战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必须尽快冲到敌军阵中,近战厮杀。他高举仴刀,向前一指,诸番头、目付、奉行诸兵吏同时呐喊起来,带头冲向仴局舟师。 沉重的鼓声戛然而止。 前排2百鸟铳手单膝跪下,黑洞洞的铳口一律向前,如黑色的森林。距离80步,哪怕是最狂热的幕府足轻也感到背心发凉,钢铁的打击就要来了,他们疯狂嘶喊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死神吓跑,让他们卑贱的小命多活一刻。 幕府军弓箭手停止前进,脚踩弓稍拼命向舟师射箭,试图骚扰舟师的齐射。可惜这个距离太远了,不可能对舟师造成任何伤害。随着吴平哨长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无数铳子疾风暴雨一般横扫幕府军冲锋队列。 不知道多少仴人一头跌倒,被打的骨断筋折,足轻大将歇斯底里的喊叫着,鼓舞士卒奋勇向前,他知道只有杀到敌军阵中才有活命的希望。 片刻之后,第二轮齐射又来了,距离更近,铳子的威力更为强大,尖啸的铅弹撕碎足轻们的皮肉,打断他们的骨头内脏。一时不死的足轻们痛苦的在泥土中翻滚哭号,让同伴胆战心惊,狂热的头脑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让他们突然意识到现实的冰冷。 迷茫间,第三轮齐射又来了,这一次倒下的比发射的铳子还要多。许多足轻腿一软,不自觉的瘫倒在地,纯粹是吓尿了,毕竟不久前,他们还是哪个村町的农民,不知道厮杀为何物,对战争的残酷毫无认识。 软倒的足轻听着铳子尖啸者从头顶掠过,庆幸捡了一条小命。不过这些人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正当他们浑身颤抖的时候,手持大刀长槊的黑衣海贼嘶吼着冲上来了,不问青红皂白,挺槊就刺,抡刀就砍。 这些本就是大康沿海杀人越货的贼寇,哪个人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杀戮战场激发了他们的凶戾之气,一个个如同嗜血的野兽一般。 冲在最前面的左哨将士大部分是饶平帮的好汉,林凤、林道乾兄弟带着数十甲士冲在最前面,咒骂着不知所云的粤语,砍人如同割草一般,杀的血光迸溅,人头乱滚。被三轮火铳打的魂飞魄散的足轻们,这次见到了真的大岳丸恶鬼,手足都酸麻了。 左哨一个冲锋就把足轻2个备打的四散奔逃,仴人狂呼乱喊,四野乱窜,把后面几个备也冲的立足不住,陷入一片大乱。即使有个别勇者,并不想放弃抵抗,但是身被乱军裹挟,哪里还能如自己的意行事。 忽觉眼前一空,海贼潮水一般退了下去,5人一伍推着几门大炮出现在视线之中,黑洞洞的炮口直指乱哄哄的幕府军。随着吴平哨长一声令下,数炮齐鸣,恐怖的霰弹瞬间把足轻阵彻底打崩溃了。 丧胆的幕府军拼命奔逃,几轮霰弹轰击之后,吴平挥军从后面追杀,杀的这些炮灰哭爹喊娘,尸横遍野,武器背旗扔的满地都是。 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他们被细川赖元耍了,他们现在是孤军一支,幕府军主力已经撤到了寺地町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救援他们。 05 亲卫首领桦山义政策马上前,来到崇文战马一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低声问道:“殿下,赖元那个贼子跑了。。。为什么要放跑他们?为什么不击二通鼓?为什么不全力攻打他们?我心中疑惑,实在憋不住,哪怕殿下处罚我也认了。” 崇文却没有发火,他默默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寺地町,良久才说道:“义政,你是个好剑手,可你忘了,你本是渔夫之家。钓鱼,就要用鱼饵,他们就是我的鱼饵。我在他们之中埋着致命的鱼钩,我要钓更大的鱼,怎么能把饵料毁掉呐?” 桦山义政一脸茫然,嗫喏着说道:“我还是不懂。” 崇文没有看桦山义政,声音低沉的说道:“是啊,你还不懂,年轻真好啊,还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决胜岂止是在疆场。。。你看。” 崇文马鞭一指北面,堺城就在那里,在静静等着他们。地平线之外住江方向,突然铳炮之声大作,海风送来隐隐的喊杀声,显然那里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 为了防止细川赖元退到长壕顽抗,崇文在正面牵制住幕府军主力,又早早派二出海带领朱难驮哨从海路北上住江,由住江口朔流而上,在距离海口上游7里的一个渡口大和川登陆。这里,正是长壕和住江结合部,也是长壕尽头。 朱难驮哨,也就是故徐义哨,是战斗力比较强的一哨,现在兵力近9百人。此时留守长壕的是畠山家的残兵败将,和号称将军亲军的2千御马回,总兵力大约4千人。 幕府军看起来兵强马壮,可惜分散在长壕内外。两道长壕加在一起有30里长,仅交通城卡就有14个,加上一些关键街町的防御,每个据点的守卫都很薄弱。他们主要是用来监视大内军残部,保护寺地町侧背,根本没想到侧面突然出现强大的敌人。 二出海指挥朱难驮哨从大和川突入,沿着长壕内侧向南进攻,连续攻克七道町、北道町、高须神社、神明町、妙国寺等大批幕府军据点。城内四天王寺听到隆隆的枪炮声,大内教祐虽然带伤,还是亲率大内军残部开始向外反扑,策应二出海的行动。 幕府军整个长壕防线都动摇了。那些据点中的守军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四面都是喊杀声,铳炮爆豆一般响个不停,长壕守军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该向哪个方向冲杀,也不知道向哪里逃跑。 有些家伙很快就结束了迷茫状态,因为大批黑衣海贼从北面汹涌而来,迅速包围了他们驻守的井楼、关卡或者街垒,在弓箭射程之外从容布置炮垒。在火红的夕阳下,青铜铳管闪耀着不详的光芒,炮垒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刀枪丛林,一面面狰狞的滚海龙王旗,让人想到吃人的妖魔。 如果有见过抱式大筒的军吏,就会意识到那是一种火器,可以在超远距离射杀他们,躲在据点中就是坐以待毙。 他们大声驱赶着部下冲出据点,试图阻止海贼布置炮垒。这些幕府军很勇敢,结果却很悲催,他们遭到了凶猛排铳射击,把他们打的哭爹喊娘,根本不可能迫近炮垒,只能远远听到那些可恶海贼肆无忌惮的笑骂。 迟钝些的龟缩在据点,随后就被一轮又一轮铁弹覆盖了,那些薄薄的木板堡垒根本挡不住火炮急袭,很快就崩裂坍塌。飞溅的碎木造成更加可怕的二次杀伤,幕府军士卒哭喊着,咒骂着,祈求着援兵。 没有援兵,没有救星,在据点被夷为平地之前,那些嗜血的妖魔就会冲上来,戈甲森森,像黑色的潮水,最终淹没了他们。 海贼一个一个扫荡幕府军据点,不费吹灰之力,整个堺城外围都充斥着幕府军士卒绝望的哀嚎。可怕的屠戮一直持续到黑暗逐渐笼罩四野,战争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黑暗中无尽的绝望哭号。 戌时二刻,西洋时间8点,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黑衣军团停止了进攻。海贼仅用了一个下午,就击溃了1万4千多幕府军,这些人昨天还几乎夺取了全仴最富饶的城市,今天就遭受了重大挫败,命运跟幕府诸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幽魅啊幽魅。 幕府军一战伤亡逃散5千余人,丧失了三分之一兵力,被两面压迫在寺地町到花田口之间的狭窄区域,长不到3里。而且士气低落,哭泣和咒骂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全军几乎丧失了再战的勇气。 二出海一哨人马在妙法寺以北,大内军残部占领了内城要点住吉桥,随时可以突击宿院的幕府军。幕府军的头部在寺地町,仴局主力在寺地町逼城下寨,监视着町内的敌人。 如今的幕府军就是一条死蛇,被人揪住尾,按住头,动弹不得,而且随时会被人狠踢暴露的腹部。昨天以前,幕府军三面包围着琾城1个多月,可是到了今天晚间,被三面包围的变成了他们自己。 幕府军只有向东撤退一条出路,那是广阔的原野,以仴局这点可怜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封闭。但这种溃逃很难有组织,一旦遭到追击,不知道有几个人能逃到50里外的高槻城。虽说还是两军对峙状态,但是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幕府军已经回天无力,必败无疑。 而海贼付出的代价极其轻微,只有不到2百人的伤亡,和2千斤**。 可是崇文却非常清楚,他的胜利有侥幸之嫌。他对仴国局势了如指掌,而幕府对东海商团却所知甚少,靠几个细作的零星情报,不可能知己知彼。仴人根本就不懂如何应对火器战争,在开第一炮之前,幕府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斗。 但只要幕府军不是真正的傻子,总会有才智之士想到应对炮火的办法,再靠出其不意取得胜利就难了。而他的弹药储备最多再支持一场大战,如果输掉下一次战斗,他就输掉了这场战争。他比谁都清楚,仅靠火器,还不足以赢得整个仴国,他必须要利用别的武器。 将来的决战会更加凶险,可是今晚他不想思考这些。他的心在呼唤另一颗火热的灵魂,一遍又一遍,你还活着么?你还活着么?你还活着么? 大阪湾海滨的夏夜,海风带来了清凉,驱散了白日的酷暑,本是最令人舒爽的时刻,萤火虫飞舞,夏蛩欢快的鸣叫,空气中弥漫着稻香。 可是在这里,在这血肉战场,只有战火硝烟。无边的营火联接到天边的星辰。夜幕下的大地,是沉默而又恐怖的世界,活人和亡灵共舞的世界。 海贼的寺地町营地防卫并不严密,没有挖掘防御壕沟,没有栅城保护,甚至没有拒马刀车,只是把各种车辆联成车城作为营地屏障。没有哪个幕府军头目会试图夜袭这样的营地,他们知道车城后面是多么恐怖的东西,白天他们已经受够了。 此时仴局胜势已定,也许今晚幕府军就会撤退,崇文也并不打算追击残敌。现在,他只想让他沸腾的心平静下来,他在大帐前来回踱步,有时抬头看看大海,有时看看黑暗中的堺城。 终于,崇文缓缓说道:“阿牛,你还记得我们冲出堺城的那个晚上么?” 来财牛说道:“当然记得,那时候有鲶鱼仔,还有富田详二,花子他们。那几个为保护我们而死的大内家侍卫,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崇文说道:“是啊,可是你忘记了一个更要紧的人物,浓姬。如果不是她拼死救我们,我们不可能生离堺城,可如今她被困在城里,生死不知,我们又该如何?” 沉默了许久,来财牛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是你不能去,我去。东海商团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 崇文依然看着远方的繁星和营火,沉声说道:“阿牛,义政。。。如果我说我累了,我厌烦了眼前这些小暴君和倒霉蛋,厌烦了东海商团和它那些吵吵嚷嚷的契东,厌烦了没完没了的杀人放火,尔虞我诈,肮脏愚顽。。。你们相信么?” 桦山义政瞪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把我们领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给我们这些人一个公平么?” 崇文摇摇头,说道:“是啊,天下人很苦,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还有我的伙伴,跟我同生共死的家伙们。。。我希望你们活着,有个大院子,有个胖老婆,一大群孩子,一群鸡鸭,一圈牛羊。 如果有个庄子,或者一个该死的织布作坊就更好了。我所求不过如此,就是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入娘的,我能怎么办?只能领着你们来这里杀人放火,杀的血流成河,天昏地惨,人伦丧尽有如禽兽。 什么天下大同,什么海贼们的公道。。。那只是个梦,忘了吧。我是被逼的,你们也是被逼的,我们都入娘的是被逼到了这里,死中求活而已。 今天运气在我们一边,明天呐?后天呐?将来呐?只有妈祖娘娘知道,可她老人家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们。投珓?那只是我们自己安慰自己,商王问卜,其实吉凶在天。 所以刚才我在想,如果明天我就战死,现在我应该入娘的干点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件事值得我去做,比明天目送那些仴人的屁股更值得去做。她把一切都给了我,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死。。。如果有可能,那就给她一个惊喜吧。” 两个小伙伴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场大胜的缔造者为什么说出这么丧气的话。他们的主子有智有勇,气吞山海,撼天动地。也会忐忑不安,焦躁起来喜怒无常,蛮横无礼,大发雷霆,让左近吃尽苦头。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嘻嘻哈哈,和弟兄们大呼饮酒,像是他们的兄长。 他有各种面孔,但是他从来不消沉。越是看起来毫无出路,大出海就越自信,以他的沉着冷静鼓舞他人,让人觉得他每时每刻都藏着底牌,胜利水到渠成。 可是在这个夜晚,大出海和每个普通人一样,软弱迷茫,胡言乱语。这让两个小伙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大出海。 06 崇文一边在桦山义政的伺候下披挂甲胄,一边对大炮炥说道:“我马上要进堺城,营地归你指挥。明日不管寺地町发生什么,谨守营垒即可,不得主动开垒求战,敌退也不得追击。。。除非有我的口谕。” 大炮炥李启乾嘴张的能塞进拳头,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疯了不成,胜利在望,你却黑灯瞎火深入不测之地。城外还有近万幕府士卒,你哪里进得去城!” 崇文一边系上大带,一边说道:“你从海上进住江的时候,看见一条仴船么?” 大炮炥挠挠头,说道:“那倒是没有,都入娘的沉在海里了。。。可是这个时候你不在军中,军心动摇怎么办。” 崇文笑道:“动摇个屁,天亮了,那些小矮子就要想办法逃跑了。明日中军赐酒,允许营中大饮大赌一日,他们连亲娘都忘了是谁,还军心动摇呐。” 大炮炥大声说道:“那你也不能去,你要有个意外,那些契东非吃了我不可。” 崇文背上太平寨弓和撒袋,冷冷说道:“我要做什么,还要你来教我么?滚一边去。”他一把推开大炮炥,大步走出军帐。大帐外,崇文的亲卫们已经结束停当,昏暗的营火下看得出来,脸上全是入娘的喜色。 这些家伙都是弓马娴熟,目高于顶之辈,白天一场大战基本全是在看戏,心里像有小猫抓一样技痒难耐。跟着大出海夜袭内城,岂不是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哪个不欢喜。 大炮炥跑出中军大帐,追着屁股大喊:“入娘的大笨牛,桦老二!大出海有个三成两短,我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黑暗中传来桦山义政欢快的声音:“放心吧,都交给我们了,狗鼻子!” 一行10余好汉趁着夜色离开仴局大营,一路向西。那是大海的方向,海岸一块礁石上有一个灯塔,被称为大滨灯台,战乱无人管理,现在看不到火光。 灯台下有一片半砾石滩涂,海滩上扣着两条小艇,这是二出海派来与寺地町大营联络的交通艇,正好让崇文拿来做潜入堺城的工具。 月色朦胧,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大海的涛声。虽说离敌军越来越远,但是这一带有不少被打散的幕府军散兵游勇,也可能遇到仴人的伏路军,一行人必须小心。他们没有打火把,摸黑前进,桦山义政当先开路,来财牛殿后,几个亲卫把崇文保护在中间。 一行人小心谨慎,迎着高悬的上弦月躬身前进。 小径北侧是一片滨海密林,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一座林间木屋,像是个小小鸟居。没有灯火,里面隐隐传出**和哭泣,屋中有人。战乱中的荒野,不太可能藏着良民,更大的可能是溃散的幕府军士卒,慌不择路躲到了海边绝地。 桦山义政挥手止住队伍前进,独自一人悄无声息的摸上去,他趴窗观察了一阵,扭身向崇文微微点了点头,右手握住了刀柄。其余几个亲卫也紧张起来,悄悄从背后撒袋中取出棱叶箭,崇文摇摇头,向前挥了挥手,示意不要理他们,继续前进。 一行人回到小径,继续悄悄向前走,大约走了一里地折而向北。道路右侧有一个水塘,映着荡漾破碎的月光,桦山义政敏锐的注意到,水塘边有隐约晃动的黑影。 他毫不犹豫的拔刀向前,一些亲卫搭上箭,随时开弓射杀敌人。几个人弯腰散开,悄悄的围了上去,忽然犬声大吠,几条野狗蹿起来狂奔而去,消失在密林方向。紧张的亲卫们长吁了一口气,有人低声骂了出来,入娘的野狗吃人吃出狗胆,都不惧活人了。 崇文大步走上前去,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见水塘边倒卧着几具尸体,血肉模糊,肠子被野狗拖出老远。一个武士披着当世具足甲,首级不见了,似乎是在这里切腹自尽。他的几个家臣陪着殉葬,有一个给这位武士介错以后,取走了首级,以免落于敌手。 浓姬说的对,仴国背叛太多,但是忠义之士同样不少。 他低声骂了一句:“入娘的,哪里都是死人,须仔细打扫战场,不然这鬼天气非起大疫不可。”顿了一下,他挥挥手说道:“我们走吧。” 又走了一炷香工夫,众人趟过一条小溪,摸到大滨灯台之下。一行紧靠岩壁,隐在岩石的阴影中,义政独自一人来到砾石滩,他脚步轻灵如同狸猫一般,即使踩在砾石上也没有发生声响,渐渐靠近了两条倒扣的小艇。 他向四周观察了半晌,确认安全,才挥手招呼同伴上来。后面的家伙就没必要小心翼翼了,大家哗啦啦拖着小艇入海,抄起船桨向北面划去。 晚潮已退,海上风平浪静,夜风习习。离开充满泥泞和尸臭的杀戮战场,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这一带海域不可能有敌船,大家都很放松,低声谈笑着。 借着微弱的月光,2条轻舟沿着和泉国舒缓的西海岸悄悄行驶,短桨有节奏的破开海面,船行甚速。不到半个时辰就行驶了6里海程,这些夜行者靠上海堤,翻身爬了上去,曾经繁盛的港口出现在面前。 朦胧月光下,港内没有船只,只有稀稀落落的桅杆露出水面,说明海底铺满了沉船。一道道铁链锁住了海面,海船没有可能进入港内。如果敌船趁涨潮登上那几道狭窄的石埠头,将拥挤在一起,被堺城守军乱箭射杀,或者被挤落大海。 大内义弘做的很彻底,即使幕府水军坐拥3万之众,也不敢在这里强行登陆。不过一小队人马则不同了,10几个人不可能撼动城防,也不会有人防备。 尤其是现在,堺城守军来了强援,把幕府军打的龟缩城外,大内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宿院幕府军,准备明天一早打他们个稀里哗啦,谁会在意屁股后面的一小队人马呐? 来财牛指着不远处的海岸,低声说道:“看,灯火,有人防守,就是被我们摧毁的那个入城关卡,看来他们又修复了。” 崇文笑道:“还能退回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义政,拿着滚海龙王旗去和他们接洽,就说我们是东海商团使者,来和他们商谈明日合战。” “是!”桦山义政转身一溜烟跑向远处的港区,一行人簇拥着崇文在后面缓步跟随,保持着一箭距离。 远处传来厉声喝问,桦山义政高举滚海龙王旗,大声答话。来财牛大步向前,用雄壮的身躯挡住崇文,也拦住一众亲卫的脚步。黑暗中双方对答几句,桦山义政迎着火光快步走过去,来财牛依然把大家挡在一箭之地以外,静静等着交涉结果。 不一刻,桦山义政跑了回来,向崇文说道:“殿下,他们说要向四天王寺禀报,让我们在这里等候。” 一个亲卫粗鲁的骂起来:“入娘的,好大的架子,我们跑了千余里海路来救他们,他们竟敢无礼,真是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子。” 桦山义政严厉的喝道:“闭上你的鸟嘴,战时谨慎些没有错,老实在这里侯着。” 崇文说道:“不错,等等死不了人。” 他在石埠头上来回踱步,10几个亲卫却不敢大意,手按在刀柄上,警惕的盯着远处晃动的人影。来财牛凑过来,低声说道:“我不太信任大内义弘,那老家伙太狡诈,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桦山义政不以为然的说道:“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来财牛目光闪闪,沉声说道:“不太对劲,这里离四天王寺不过隔了两个街町,如果他感念商团恩德,应该立即出迎,早就应该到了,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有回话。” 桦山义政也瞪着来财牛,说道:“你想说什么?” 来财牛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要我说,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桦山义政说道:“你怕了?” 来财牛怒道:“怕你个鸟,仴人何等狠毒,大出海已经几次遇袭,还要在这里遇险不成。” 桦山义政也怒了,抬高声音说道:“我也是仴人,你也不信我么!” 崇文喝道:“吵吵吵,吵个鸟!”他手一指城内方向,说道:“有人来了。”黑暗中一队火把蜿蜒而来,似乎是奔城关而来。 果然,不一刻有大内军汉跑过来喊话,让他们可以过去了,桦山义政和来财牛把崇文挡在身后,众人大步来到城关前。只见一队僧兵簇拥着一个老僧,一围火光下看的真着,正是四天王寺主持僧绝海中津,土黄僧袍,木棉袈裟,只是面颊清瘦,眼窝深陷,显得十分憔悴。 老和尚远远看见来财牛雄壮的身躯,以为他就是商团使,单手合十行礼,用流利的华语说道:“原来是来财牛大人,贫僧这厢有礼了。” 崇文从后面的暗影中转出来,拱手道:“绝海大师别来无恙,还认得在下么?” 绝海中津吃了一惊,半天才说道:“大出海殿下亲来内城,一定是有要事相商,此处不是讲话所在,我们城里详谈,请。” 崇文一伸手,说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