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 凤雏轻鸣初归巢(一) 上京郊外的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进。赶车的青衣小仆风尘仆仆,看得出是远道而来。遥遥望见上京城楼,他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转而朝着马车朗声叫道:“小姐。咱们终于到上京了!” “就你聒噪,小姐方才合了一会眼,便被你吵醒……”说话间,一只素手撩起车帘,探出粉衣女子明媚的脸庞来。但见她黑发挽做双环垂髻,鬓边有一朵恹恹卷了边的淡紫野花,眼如杏,颊如桃,端的是活泼伶俐。 青衣小仆似是有些委屈,看向女子,争辩道:“你就晓得凶我,我不也是为小姐高兴?这一路担惊受怕可还少?多亏了菩萨保佑,咱们才能安然无恙地抵达上京。小姐也真是,颜冰少爷都说了要护送咱们,为何推辞?” 只见女子伸手在青衣小仆的脑袋上敲了一计便道:“子桐你这脑袋里装的可都是浆糊?颜冰少爷要是来上京,岂不勾起他的伤心事?” 子桐缩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便噤声不语。 “桃音,你莫再说他了……这一路,只怕他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了……” 马车内传出女子的声音,清越婉转,仿若莺啼。然而从车帘后露出的面容,却是一冠发蓝衫的俊秀公子。 桃音侧头打量着,随即掩口笑道:“小姐这身打扮还真是清秀,若是不当心被上京那些闺秀们瞧见,岂不要踏破了白府的门槛?” 但见男装妆扮的女子用手中折扇轻轻敲在桃音的双丫髻上,美目微嗔:“贫嘴!”旋即便展开了笑容,肤若凝脂的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尽显女儿家的娇媚。 然而片刻后,女子的笑意便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薄薄的愁绪:“桃音、子桐……”她轻声道:“上京白府可不比江南允光的姑母家,凡事要多多留心,管好你们这叽叽喳喳的嘴,免得徒惹了是非。寄人篱下,总得看几分脸色,切不敢如在姑母家一般没有规矩……” 桃音闻听,撅起嘴,红润的唇越发衬得发髻那朵紫花的颓败:“小姐这话却不对了,上京白府,明明就是小姐的家,怎能说寄人篱下?” 女子微微抬头,视线落在愈来愈近的城墙上,青石垒砌的城墙坚固宏伟,遥遥便见城门“上京”二字愈发清晰,她叹了一口气,放下车帘,复又坐回马车内,但听得车内传出一声低喃:“自出生后就不曾涉足之地,何谈为家?” 普宁街。白府门前。 朱红府门大开,两侧摆满了娇艳欲滴的红艳海棠,府前打扫的干净整洁,青衣小仆和翠衣丫鬟垂首分立两侧,毕恭毕敬的迎候。 正中有一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罩纱紫裙上是勾金的攒花底纹,但见她眉黛弯弯,肤色白皙,朱唇娇艳欲滴,云髻上的玉珠珍花簪垂落流苏至鬓边,愈发显得容颜娇丽。只是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美目中却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她盈盈立在府门前,左顾右盼,身侧有一翠衣丫鬟小心翼翼地持了团扇不停扇动,轻风吹得女子鬓角青丝与流苏徐徐飘动。 此时,从府门中缓缓走出一翩翩公子,墨绿长衫用赭石腰带紧束,外罩一件金边勾绣的月白纱衫,玉簪冠发,剑眉星目,饱满的嘴唇勾起一抹弧线,将一丝浅浅的笑意隐在唇边。 女子见他行出,皱眉嗔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见人影!这妹妹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绿衫公子微微一笑,示意身侧的丫鬟将团扇扇动的更用力了些,便对着女子说道:“怎么说也是姐妹初见,你可断不能失了礼数……” 女子冷笑一声,言语尖刻:“我看哥哥你倒是高兴得很!千盼万想,总算迎来了你这“嫡亲”的妹妹,只是不知道,和她那狐媚的娘亲长得有几分相像呢!”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 “屿璃!给我住口!”绿衫公子的唇角清浅的笑意在一瞬间便消失殆尽,薄怒置于脸上:“日后休得再提起这话!” 屿璃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似是不敢违逆哥哥,却只对着一侧摇着团扇的丫鬟厉声喝道:“你倒是没吃饱吗?这般无力?还是存心偷懒了来?!” 翠衣丫鬟闻听,急急跪了下来讨饶:“青昙不敢……请小姐恕罪!” “行了行了,起来吧!”屿璃厌烦的挥挥手。青昙自幼跟着她,是她使唤惯了的丫头,心思细致又十分乖觉,她虽挑剔,却也不拿青昙出气。此时这般烦躁,无非是因为这个即将到来的二小姐。 白府二小姐屿筝,小她一岁,可偏偏是大夫人江素问嫡出的女儿。只是不知为何,屿筝从小便被寄养在江南允光的姑母家,她不曾见过这位妹妹。 至于大夫人江素问,屿璃是极其厌恶的,即便是在她过世三年之后,这种厌恶也丝毫不减。在屿璃的记忆里,这位端庄淑仪的大夫人,平素除了每日礼数的相见,其余的时间都在佛堂礼佛。每每见到她的时候,她柔和的眉眼总会淡淡含笑,轻轻的说一句:“屿璃又长高了!”抑或是“屿璃愈**亮了……” 屿璃不喜欢这样的江素问,不喜欢她以母亲一般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喜欢她以母亲的方式问候或是夸奖。屿璃清楚地记得,江素问过世的那年冬天,自入冬起,但凡经过佛堂,总能听见江素问沉坠的厉咳声,屿璃从娘亲那里得知,江素问已是病入膏肓,虚耗时日。 之后每日礼见,她虽依旧温柔浅笑着看向自己,脸颊却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就连往常那令人生厌的笑颜,也变得苍白不堪。 入冬后初雪的那日,屿璃犹记得院中的腊梅开的正艳,梅瓣嫣红,花瓣附着落雪,十分明艳。屿璃在房中捂着手炉,挑起轩窗看窗外的雪景,却瞧见青兰搀扶着江素问远远走来。 落雪微薄,院中的青石有些滑腻,江素问被病痛折磨瘦削的身体单薄裹在墨狐大氅中,仿佛疾风一过,便能将她带倒一般。许久不曾施过粉黛的脸颊,在冬阳飞雪中,宛如冰晶一般苍白剔透。虽然是白府的大夫人,她的发髻上却没有任何珠钗妆饰,只挽了云髻。屿璃怔怔地看着她近乎艰难的挪步,却是这样坚持着,跨入了自己的房中。 “屿璃见过夫人……”屿璃起身行礼,却见江素问轻咳着示意青兰将她扶起。落座后,江素问从青兰手中接过一件新衣,那是件桃色夹袄,玉花盘扣,银丝簪花,夹袄里填了厚实的新棉,领口和袖口以及衣摆处,皆缝上了上等的白狐皮毛,看上去讨喜又暖和。 “这是……咳咳……开春时缝制的一件夹袄。年后伊始,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想着早些给你,却还是拖到了初雪之后。”江素问淡淡地说着,语中却难掩关切之情:“好在入冬不是太冷,还来得及。你快穿着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说着便将手中的夹袄递了过来。 屿璃怔怔看着江素问手中的夹袄,那是她喜欢的样式,亦是她喜欢的颜色和花纹。这样精细的针脚,不用说定是江素问亲手缝制,连缀在袖口衣摆的风毛也是上等的雪狐毛。 江素问深知她的喜好,即便是连娘亲都不曾在意的小小细节,她也都放在心上。玉花盘扣,是屿璃最喜欢的样式。而娘亲叮嘱绣莊缝制的新衣,却总是用她最生厌的蝴蝶扣。 “屿璃小姐……”看见夫人捧着夹袄的纤瘦双手已微微有些颤抖,青兰不免在旁轻声提醒。 屿璃回过神,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生生婉拒:“多谢夫人,只是娘亲早已送来三件夹袄,屿璃怕是要辜负夫人一番美意,用不上了……不如先收着,来年再穿……”侧头示意青昙接过夹袄,却看到江素问的脸上浮起一丝失落,她接连厉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平定气息,这才看向屿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厉咳,江素问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双眼却盈盈有泪:“我有个女儿,比屿璃你小一岁,其实,你幼时是见过她的,怕是早已忘了……” 那是屿璃第一次知道屿筝的存在……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 白屿筝,仿佛是白府中最隐蔽最深沉的秘密。 这些年来,她的存在被瞒得严严实实。虽然江素问口口声声说屿璃幼时曾见过这位所谓的妹妹,然而屿璃却没有丝毫印象。 “那么她……”屿璃试探着问道,看着江素问那般心痛难掩的神色,她私心猜测难道这位不曾谋面的妹妹已经夭折?即便再不喜欢江素问,此刻屿璃的心中也不免对眼前这温柔的女人有了一丝同情。 然而江素问只是苦笑着道:“出生之后,她便一直被寄养在你江南允光的姑母家……” 屿璃松了一口气,但旋即一丝怒意在心中升腾。她勾起嘴角,冷笑道:“所以呢?夫人不能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便抢了哥哥去吗?” “小姐!”青昙在一侧慌忙阻止,虽然今日听到大夫人突然提起白府中从不曾存在的二小姐已让她颇为吃惊,却不曾想屿璃小姐竟连带着说出另一桩深为忌讳的事来。 屿璃小姐的娘亲紫仪夫人是老爷的宠妾,自青昙入府以来,便知道这位二夫人虽为侧室,却掌管着白府的家权。大夫人江素问虽温柔貌美,却似乎并不得老爷欢心。她也曾听府中老仆们嚼起舌根,说当年老爷与夫人是如何的鹣鲽情深,可是不知为何,自夫人诞下二小姐后,老爷便对大夫人变得十分冷淡。那之后,夫人也似变了性子一般,整日参禅礼佛,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青昙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起过这位二小姐,然而老仆们却一脸讳忌莫深的样子。平日颇帮衬着她的张嬷嬷则厉声低喝:“今日你不当心听到了这些,便权作从未听到过。更不可张扬出去,若是嚼舌根子的事传到老爷耳中,你我都是要没命的!” “这么严重?”青昙不免缩了缩肩膀:“那二小姐是夭折了吗?” 张嬷嬷伸手在她肩臂重重一拍:“你这死丫头,都说了别再问,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 青昙吃痛,揉着肩膀,却隐隐明白了什么。其实二夫人膝下并不是只有屿璃小姐一人,还有一个儿子唤作白屿沁,是白府唯一的男丁。只是这屿沁少爷自幼被养在大夫人那里,这件事成了二夫人不可碰触的伤处,但凡提起这件事,她必是要歇斯底里,还会惹得老爷不高兴,久而久之,屿沁少爷与二夫人之间的关系,便也成了触不得的隐晦。 只是今日小姐这般怒气冲冲的提起,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不知会盛怒成何般模样。 江素问似乎没料到屿璃会用这般质问的语气对她说话,然而只是微微一怔,她敛去眼中泪光,柔声道:“我从未想过抢走屿沁,终归,他是你娘亲的孩子,是你的亲哥哥……” “可夫人已经抢了不是吗?在这白府之外,有谁知道他是我的亲哥哥?有谁知道他是我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才得来的孩子?夫人的孩子不在身边,难道也要让我娘受同样的苦楚吗?”屿璃厉声喝道,江素问在她句句激问中急声厉咳。 一侧的青兰急急上前替夫人顺气,一边皱着眉沉声说道:“夫人尚在病中,却还一心记挂着小姐,小姐怎能这样对她?” 屿璃冷哧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丫鬟来教训我?!夫人是记挂我?还是将我当做那寄养在允光的女儿一般了?抢走哥哥还不够,非要让我娘成了孤家寡人才肯罢休吗?” “你……”青兰方要争辩,却被江素问伸出手按住:“罢了,青兰,扶我回去……” “是……夫人……”青兰忍着怒气,小心翼翼搀扶着江素问离开。打开房门的瞬间,北风席卷着雪花冲入屋内,炉中的炭火在风中跳了几跳,屿璃感到一丝寒意侵入心骨。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一些…… 屿璃怔怔看着搁在身侧的夹袄,突然拿起,一把丢在了炭火上。瞬间,白色风毛被火蛇舔舐,桃色的锦缎在火中逐渐被灼烧成黑色,升腾的烟雾有些眯眼。然而火却烧的愈发旺了些…… “只有这样才暖……不是吗?”屿璃轻声说着,像是对着青昙,又像是自言自语。 凤雏轻鸣初归巢(四) 江素问的死来得突然,三更天的时候,尚在睡意朦胧中的屿璃听到东边的清幽院中传来青兰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屿璃在迷蒙中醒来,听到院中的积雪折了梅枝,沉坠落地。江素问终是没能熬过第一场初雪,那夜,纷纷扬扬的大雪连漫整个天地苍穹,白茫茫的一片。 整个白府中都是一片静默的素白,仿佛是在为江素问送行一般。屿璃没有眼泪,倒是哥哥屿沁一夜之间便憔悴了不少,虽不曾在她面前流泪,但红肿的双眼却无声告诉众人,大夫人江素问的死,带给他的,是痛彻心扉的伤痛。 然而屿沁越是如此,屿璃便愈发恨这个已经离世的女人。她在世时,虽不受老爷宠爱,却一生坐稳了白府大夫人这位置。将年幼的哥哥从灼華院带走,自此,成了她的儿子。 屿璃和娘亲不是不恨,然而江素问一味的躲避着,吃素礼佛,从不相争,任由娘亲和她兀自挣扎着愈积愈深的恨意中艰难呼吸。 如今她走了,一如往常那般静谧安详地睡在那里。再不会说上一句:“屿璃又长高了。”也不会再递上有着玉花盘扣的新衣。再也不会有人抢走哥哥,再也不会了,这样真好…… 站在素缟遍布的灵堂之内,屿璃只想着:这样真的很好…… “屿璃……你怎么了?”屿沁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你怎么哭了?”略一停顿屿沁又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重了些……” 屿璃伸手摸了摸脸颊,拭去泪水道:“不关哥哥的事,是风迷了眼睛……” 话语刚落,普宁街那端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少爷!来了!来了!”随身小仆青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脸笑意的叫道。白屿沁唇角露出一丝浅笑,颔首望向疾驰而来的马车。 但见车上青衣小仆“吁”的一声喝停马儿,便利落的跳下车,转身掀起车帘,先跳下一个粉衣丫鬟,随即一个冠发蓝衫的翩翩公子便从车里走了出来。方一落地,便浅笑着看向府门前的众人。 一瞬间,屿沁和屿璃都呆在了那里。眼前的人虽是一副公子扮相,然而梨涡浅笑,盈盈美目,肤如凝脂,分明是个女子所扮。那张清秀美丽的容颜,竟是与大夫人江素问有七分相像。只是眉眼间较之大夫人多出了几分年轻之色,灵巧之气。 白屿筝一下马车,便见白府门前盈盈而立的两人。略一打量,便猜到这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的绿衫公子与紫纱女子便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兄长屿沁和姐姐屿璃了。于是整了整衣衫,上前施了一礼道:“屿筝见过哥哥,见过姐姐……” 许是见二人怔怔盯着自己,便略有些羞涩的说道:“路途遥远,多有不便,如此装扮能免去不少麻烦,只是让哥哥和姐姐见笑了……” 白屿沁先回过神,轻咳一声,脸上浮现一个温柔的笑意:“难为你们主仆三人赶了这么远的路,父亲一直很担心。快些进来吧……” 被眼前这位兄长华彩的笑意所惊怔,屿筝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便随着哥哥走入府内。也不知是不是路途遥远,心生恍惚,屿筝总觉得从见面伊始就一言不发的姐姐屿璃,视线充满了敌意和愤怒,就那样怔怔地盯着自己…… 踏入朱红府门的那一瞬,屿筝抬头看向金字牌匾。上书着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白府”二字。 出生十五年来,不曾涉足,甚至连娘亲离世也不能回来吊唁的这个所谓的“家”,到底还有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屿筝并不知道…… 进入府中,但见院阁林立,青砖翠瓦,桥曲流水,繁花盛开。虽是上京,却也有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氤氲之色。 “小姐,白府可真大……”桃音倚在身边低声说道,却见行在前面的屿沁转过身道:“屿筝,你先随青槐到别院更衣,我与屿璃前去正堂禀报父亲大人,你更衣之后便可前往正堂拜见父亲……” 屿筝微微一笑:“多谢哥哥……” 跟着屿沁的随身小仆青槐行了片刻,屿筝主仆三人在一处别院前站定,青石雕花的门阁上书着“清幽阁”三个字,屿筝见此处静幽轻谧,脸上浮起一丝浅笑。 凤雏轻鸣初归巢(五) “允光姑奶奶的信里嘱咐了,说二小姐要住在大夫人的院子里。这不,老爷一早就让小的们收拾整齐,就等着二小姐来呢!”青槐站在一侧,笑吟吟地朝着屿筝说道。 桃音看向他,轻笑一声道:“小姐,你瞧他真会说话,子桐和他这么一比,脑袋里的浆糊真就把那张嘴给糊住了……” 屿筝不可置否的柔柔一笑,便道:“此处之前便唤作‘清幽阁’吗?” 青槐微微欠身应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夫人住在此处时,唤作‘清幽院’,此番做了二小姐的住处,咱们少爷觉得颇有不妥,所以才改为了这‘清幽阁’……” 屿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兄长平添了几分好感:“让哥哥费心了……” “二小姐,您别站着,咱去里面瞧瞧啊!”青槐说着,便要将屿筝让进院中。却见院中款款走来一青衣丫鬟,约莫三十几岁的模样,薄施粉黛,眉眼含笑,面上一派柔和之气,只见她走到屿筝身边,微微一怔,便俯下身去:“青兰见过二小姐……” 屿筝有些疑惑,转而看向青槐到:“这是……?” 未等青槐回话,那自称青兰的丫鬟便仰头看着屿筝:“奴婢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本唤作羽兰,后因跟着夫人入府,便做府中贴身奴仆的“青”字,唤作青兰……” 屿筝听姑母说起过娘亲的这个陪嫁丫鬟,当下便急急将她扶起,柔声道:“原来是青兰姑姑,快请起……” “二小姐切莫这样唤奴婢,奴婢承受不起……”青兰低语,双眼却不住地打量着这位二小姐。想当年,她离开的时候尚在襁褓,如今已出脱得如此标致,是个大姑娘了。更何况,眉眼之间,与夫人当年颇为相似。一想到夫人,青兰动容,眼眶不免又湿润了些许:“若是夫人还在……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屿筝闻听,神色亦是黯然下来。这里是娘亲的居所,然而物是人非,清幽依旧,亲人已不在…… 青槐机灵,见二小姐这般感伤,便忙道:“二小姐还是快些去更衣吧,老爷和二夫人还在正堂等你呢……” “是是是……”青兰应道:“时日还多,也不在这一时,小姐快随我入内更衣吧……” 屿筝踏进清幽阁,但见青石小路的两旁皆种满了盈盈而立的湘妃竹,此时正值入夏,看样子昨儿正下过一场雨,那青翠舒展的竹叶上水滴盈盈,碧绿如滴。 “夫人最喜欢湘妃竹,所以老爷命人在清幽阁里都种满了……”青兰见屿筝一路流连翠绿的湘妃竹,急忙说道。 娥皇女英,洒撒九嶷,才有了这湘妃竹。屿筝瞥过这一片盈盈翠绿,不知道娘亲为何会爱上这般凄婉的翠竹。 再往前行,便见青石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一片碧池水莲后,清幽雅致的屋子便出现在面前。池中的芙蕖茎直花洁,池水深幽沉静,水面上一座九曲长桥连贯碧池。屿筝缓缓走过曲桥,便道:“好香……” 却听得青兰笑道:“二小姐好灵的鼻子……”随手朝着屋子东西两侧指了指道:“这清幽阁四周都种了许多花,一至入夏,便次第盛开,非至荼靡,便不失香……” 屿筝略一打量,果然见四周种满了玉兰、桃花、海棠、丁香。桃花已经开败,结出一些小小的果实悬在枝头,重瓣艳丽的海棠则怒放正盛,迎来次花期的玉兰已打出了花苞,玉丁香的香气更是馥郁浓厚,扑面而来。而最让屿筝在意的,却是夹杂与这些花树其中的金黄色照月莲,柔条袅娜,新枝旁出,娇俏得紧…… 青兰卷起竹帘,屿筝便踏入屋内。她环顾四周,但见屋中归置典雅宁致,许是娘亲过世之后,没有改变过。欣然一笑,便由桃音侍候着换了衣裳,朝着正堂行去…… 凤雏轻鸣初归巢(六) 屿筝垂首行入屋中,略略用余光打量一番,但见左侧落座的正是哥哥屿沁,在其下座的是姐姐屿璃。而正中高堂之座,紫色袍衫上绣着孔雀纹案、束金玉带,伴有十三銙装饰的是父亲白毅枫。适时,他已任正三品礼部尚书。 坐在他身侧一袭藕色华服襦裙,挽着高花髻的美艳女子则是二夫人紫仪了。只见她鬓边簪着一朵灼灼盛开的粉紫牡丹,另一侧的玉簪珠花则显得温润高贵。 相较之下,屿筝的妆扮倒是一番小家碧玉的模样。烟波绿的罗裙着身,又让桃音挽了寻常发髻,将散发垂落身后,只在顶上悬了一串圆润细珠的额饰垂落下来,衬得双眸盈盈如波,愈发肤脂凝白。 款款上前,施了一礼,轻道一声:“屿筝见过父亲,见过二夫人……” “瞧瞧这孩子,真是懂礼数……”二夫人急忙说道,声音柔媚酥软:“快起身……快起身……” 屿筝唇角嫣然一笑:“多谢二夫人……”随即,便垂首立在原地,温婉得体。 二夫人紫仪的声音继而传来:“别唤什么二夫人了,生疏得很,若你愿意,唤我二娘便是……” 略一沉吟,屿筝便侧身拂礼:“是,二娘……” 紫仪妩媚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便道:“快些抬起头,让你父亲瞧瞧吧,多年不见,你已然出脱的这般水灵……” 屿筝闻听,略略抬头,看向才从宫中抵家的父亲。身形略瘦,细长胡髯垂于颔下,唇角紧抿,带着些许刚正之意,想必从这口中,大抵是不会说出什么谄媚之言,这唇角定也不会露出讨好之笑。再往上看去,是挺直的鼻梁。而当屿筝将视线落定与父亲的双眸时,心中却微微一颤。 父亲那双狭长的眼眸,在看到自己的一瞬,有了一丝震惊。屿筝分辨的出,即便父亲已经在极力掩饰,但那双眸之后被隐藏的情绪,却强烈如地动一般,屿筝猜测得到,此时父亲的心中必是汹涌不定,只因她亦如此。 十五年,这个赋予了自己骨血的人,这个对自己而言最亲密却也是最陌生的人,如今,就在面前…… 可是,他那般刻意掩饰的震惊和从眸中不自知流露出的疼惜,为什么仅仅在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在屿筝疑惑不解时,却听见父亲开口说话,声音显得疲累而沙哑:“这一路可还好?” 明明该是一句关切的话语,为何从父亲的口中说出却是这般生疏和拘礼,仿佛只是在客套的询问一个不相关的人。屿筝的心微微有些酸涩,然而只一瞬,便却又觉得释然,是啊!若父亲真的在意自己,又怎会将自己丢掷在允光不管不顾过了这些年。也算是自己修来的福气,姑母待自己视如己出,甚至比对待她自己的儿子颜冰还要好几分。刚刚抵达上京,屿筝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想家……想念在允光的家…… “一路安好,多谢父亲挂念……”屿筝亦是克尽礼仪的应道。 “坐吧……”白毅枫摆摆手,示意屿筝落座。 屿筝放落定在右侧座椅上,便听得二夫人道:“想当年,这孩子离府的时候,还不满周岁,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生的又标致,和素问姐姐也有七八分相像呢……” 紫仪自顾自地说道,屿筝却看得真切,二夫人一提到娘亲的名字,父亲的脸色便突然沉了下来。 “屿筝啊……”二夫人亲昵地唤她,屿筝含笑迎上二夫人的目光,便听得她道:“这清幽院自你母亲离世之后,便不曾有人居住。空置了这些时日,怕是有些不接地气,屋中难免冷澈,这几日便让下人们点了艾香好好熏熏,也好防着夏天蚊虫甚多……” “多谢二娘关怀……”屿筝起身谢过。 见她提到娘亲,纵然父亲脸色已有不悦,可有件事屿筝却不得不问,于是沉了一口气,缓缓开口:“父亲,娘亲离世时,身为女儿却不能为她尽孝,此番回府,屿筝想在娘的牌位前供上一炷香,聊表不孝之女的心意……” 屿筝话语刚落,却听见方端起茶盏的二夫人,“咣当”一声便撂了手中的茶盖…… 凤雏轻鸣初归巢(七) 脆响之后,从二夫人紫仪手中滑落的茶盖落在地上碎成几瓣。一侧侍候与青兰年纪相仿的丫鬟急急上前,将碎瓷捡拾干净。一时间,正堂一片沉寂,静谧无比。 屿筝不知为何祭奠娘亲的话语出口,竟然会让正堂气氛变得如此诡异,只下意识地朝着对面的哥哥屿沁看去,却见哥哥温柔带笑的眉眼此时已暗镌沉光,不动声色地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在提醒她切莫继续说下去。屿筝微微一笑,示意哥哥。却听得父亲轻咳一声,颇带了些愠怒道:“车马劳顿,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是……”听到父亲这般语气,屿筝也不敢再继续言说,只起身行礼后,便随着青槐回到了清幽阁。 青兰见屿筝归来之后神色有异,便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屿筝在贵妃榻上坐定,轻叹了一口气道:“青兰姑姑,你可知道我娘亲的牌位供在何处……?”屿筝还未说完,青兰便急急上前,伸手掩住了她的唇:“二小姐!这话可不敢再说……” “为何?”屿筝心中一凛。 青兰神色一变,慌忙抽回手,撇开视线低声说道:“自从夫人过世之后,老爷十分心伤,所以咱们府里都不敢在老爷面前提起夫人的……” “当真如此?”屿筝沉声问道。 “青兰不敢欺瞒二小姐……”青兰说着,递上一杯热茶:“二小姐奔波了这些日子,定是累坏了,先喝口热茶。老爷吩咐下来,二小姐可以在清幽阁用晚饭,就不必过去请安了……” 屿筝端着茶盏的手僵在空中,今日的晚饭,应是她入白府后的第一次阖家晚宴,然而父亲却说不必去。想起方才父亲只看了自己一眼,震惊的神色闪过之后,便再未将视线落定在自己身上,屿筝突然感到一阵恶寒袭来,她将茶盏搁在桐木雕花桌上,定定看向青兰道:“青兰姑姑,你是跟着娘亲陪嫁来白府的。若屿筝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定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二小姐说的是……”青兰柔柔一笑:“奴婢定是知无不言……” 屿筝起身,执了青兰的双手,青兰似是不太习惯,下意识地惊了一下,随即便问道:“二小姐,您这是……” “青兰姑姑……”屿筝声音低沉:“白府宗祠可有供我娘亲的牌位?” “二小姐……”青兰一怔,随即慌忙跪了下来:“二小姐赎罪,唯独这件事青兰不能说……” 屿筝凄然一笑,便扶起青兰:“还有什么不能说,想也想得出,白府早没有娘亲的一席之地了……我虽不知缘由,但此后我不会再问。只求青兰姑姑能寻一处安静之地,能让我烧些纸钱给娘亲,算是尽了我这不孝女儿的一点孝心罢了……” 青兰起身,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仅仅只有十五岁的女子。许是自幼便不曾在父母膝下承欢,她的心智和眼力却是比同龄女子胜出许多。 “二小姐明白就好,只是大夫人离去的时候十分安详,不曾有苦楚之色……”青兰安慰屿筝。 “嗯……那我便安心些了……”屿筝点点头:“青兰姑姑,我累了,想歇会,让桃音来候着就行……” “是……”青兰说着,便退了出去。 屿筝缓缓走到床榻前,见床上铺着淡粉的锦缎云被。而床榻木阁上,放置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沉香炉,屿筝上前缓缓打开炉盖,低眉嗅去,便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即便空置了三年,这香炉因久用而沉积其中的清淡香气却持久不散。屿筝缓缓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妇人,一袭黛青襦裙,袅袅朝着她行来,那清淡的香气便从妇人的身上飘散出来。屿筝在这一片清淡的香气中,浅浅睡去…… 晚饭时,几道菜满满当当布满了桌子。有什锦苏盘、熘鲜蘑、焖虾、醋鱼、清炒时蔬,还有一盅清爽可口的丝瓜汤,另有一盘雪白软糯的莲蓉盏。看得出,今日的菜肴是精心准备过的。 青兰、桃音和子桐侍候在身侧,屿筝怔怔看着整整一桌的菜,却觉得黄昏的清幽阁无比空荡…… 凤雏轻鸣初归巢(八) 黄昏沉坠的夕阳余晖透过卷帘洒落在屋内,傍晚的凉风习习,拂去了白日的浮躁与炎热。屿筝纤纤素手举着银箸,却怔怔望着红木桌前地面上那一大片的余晖帘影。 “小姐,这都快半个时辰了,你一点东西也没吃,菜都要凉了……”桃音说着,盛了一碗丝瓜汤递了过来:“若是觉得没胃口,喝点汤消消暑也是好的……” 桃音语中满是疼惜,在允光府中,若是半日听不到小姐的笑声,那准是她又跟着颜冰少爷偷偷溜出去玩了。但凡有小姐在的地方,她那银铃般的浅笑便不会消减。桃音最喜欢看着小姐笑,小姐一笑,唇角的两个浅浅梨涡便显露出来,看上去俏皮又可爱。仿佛只要看着她笑,自己的心也会没有缘由的开心起来。 可今儿,给老爷和二夫人请安回来后,小姐的脸色便十分难看,非但不见半分笑意,竟还有一丝愁绪隐隐浮现在她的眸中。桃音不明白,明明是回到了家中,为何小姐却失了笑意。 桃音的话将屿筝的思绪拉回,她恍惚收回视线,接过瓷碗,便道:“你们都坐下,一起用吧……” “二小姐,这使不得……”青兰急急阻拦,却听得一侧的子桐冷不丁出声道:“青兰姑姑,也没什么使不得,咱们小姐在允光的时候,哪顿饭不是热热闹闹。可你看看现在,这么大的清幽阁,满满一桌子菜,却只有小姐一个人用。哪能吃得香?桃音!陪小姐吃饭……” 话语一落,子桐便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下位,他佯装不经意的看向屿筝小姐,便见她唇角微微露出一丝浅笑,于是心中舒了一口气,可算是见到小姐的愁容略有消散了。 桃音眼中有泪,却执了青兰的手一并落座,朗声玩笑道:“子桐,说你自己贪吃便是,却偏要顶了小姐之名,还没吃到什锦苏盘,怎得你这嘴这般油滑?” “这哪算得油滑,待会儿若是吃完了这整整一桌菜,才叫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油嘴滑舌’呢!”子桐也应和这桃音的玩笑,方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青兰怔怔看着三人半晌,也在屿筝的催促下拿起了筷子。 主仆四人正气氛融洽的相谈,却见竹帘一挑,一个欣长的身影便迈入屋中,见到屋中这场景,前来的屿沁语带温柔的笑道:“怕你初来不习惯,原想着来陪你一块儿用晚饭,却不曾想你这里如此热闹……” 青兰、桃音、子桐见状慌忙起身行礼,退到了一侧。屿筝起身,盈盈朝着屿沁笑道:“哥哥可用过晚饭了?” “不曾……”屿沁朝她一笑。 屿筝急忙吩咐道:“桃音,还不快去备碗筷来……” “是……”桃音慌忙重新备上一副碗筷。 复又落座,屿筝这才细细打量起屿沁。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袭月白罩纱和墨绿长衫,只着了一袭靛青的衫袍。发髻被发带束起,中间嵌着一块墨玉。这样装扮的屿沁,看上去书卷气极浓。 “你盯着我瞧什么?”屿沁打趣她。看着屿沁毫不生分的真切笑意,屿筝只觉得心中暖意甚浓:“不知哥哥是否见过姑母家的颜冰哥哥?” 屿沁低眉浅思片刻:“唔……也不过七八岁时见过一面,倒是不知他如今是哪般模样了……” 屿筝盈盈一笑道:“你们很像……” “哦?”屿沁眉头微微一挑,似是很有兴致:“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哪里像?” 屿筝夹起一块鱼放在他碗中,轻笑道:“笑起来很像,待我很好……”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见见这位颜冰弟弟了。多谢他悉心照拂了我们妹妹这些年……”屿沁自然而然的说道,却不察屿筝眼中已微微湿润。 见屿筝愣神,屿沁微微敛了笑意道:“我知道你初来上京,很多事并不习惯。但是莫怕,府里都是你至亲之人,时间久了,自然会变得亲近……” “多谢哥哥……”屿筝应道。 “今儿你且好好休息,明日我便带你四处走走……”屿沁言道。 还没等屿筝应答,却听得一侧的桃音欣喜拽着屿筝的衣袖朗声叫道:“太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出去玩,我以为至少要在府里憋个十天八天的,早听说上京有好多好吃的!小姐!这回咱们可要大饱口福了!” 见桃音这般模样,屋子里的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一时间轻笑脆语卷风而起,飘出了清幽阁外,却不知一个身形矗立在清幽阁前,盛怒战栗…… 凤雏轻鸣初归巢(九) 次日,屿沁让青槐套了一架马车,便带着屿筝和桃音往衢云山去。一路景色郁郁葱葱,间或盛开着栀子、芍药、合欢等花朵,路旁的红色蜀葵亦是开的灼然,屿筝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觉衢云山风景如画,让人神怡。 只见屿沁打马靠了过来,他今日穿着一件暗云纹的月白长衫,外是一件深蓝罩纱,罩纱衫的衣摆上用银线勾绣出几支挺竹。这样的屿沁不同昨日那般浓浓的书卷气,倒是显得英气硬朗。他的脸上含着一贯的温柔笑意:“你才抵上京,若是初夏里来,这衢云山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开的正艳,才真真儿好看。” “哥哥很喜欢杜鹃?”屿筝亦是含笑问道。 “嗯……”屿沁垂首浅笑,屿筝一愣,心中却也有些了然,这种表情她在颜冰哥哥的脸上看到过,每每一说起雪儿姐姐,颜冰哥哥的脸上浮现的亦是这般隐隐有些羞怯却幸福的神情。想到他们,屿筝不由得又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侧的桃音歪着头半晌后,便拽着屿筝的袖纱道:“小姐,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屿筝屏息聆听,便听见山中翠鸟的鸣叫声中隐隐有钟声响起,声声沉穆,让听到这钟声的人,心境迅速沉和下来。 “这是……”屿筝疑惑。 “不远处便是寒空寺……”屿沁沉声应道,说话间马车已行至寒空寺前,屿筝由桃音和青槐搀扶着走下马车,便见屿沁已利落翻身下马,寺门前方有几个灰袍小沙弥拿着大扫帚在清扫,而屿沁径直朝着寺门前身着袈裟的和尚行了过去,他双手合十,极为恭敬的唤了一声:“悬慈方丈……” 但见那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悬慈亦合手行了一礼道:“今日是初七,老衲知白公子定会前来,故而在此等候。” 桃音凑到屿筝身边低语:“小姐,你瞧那和尚,眉眼皆笑,倒是与弥勒佛爷无二般。” 屿筝侧头,轻声说道:“佛门清净之地,你这张嘴啊!可要多多管束才是。” “是,小姐!”桃音应了一声,便敛了笑意,神色中带上了十二分的恭敬。便搀扶着屿筝缓缓走上前去。 那悬慈方丈将目光落定在屿筝身上,微微一怔,便持手礼道:“阿弥陀佛!想必这位便是江施主的千金吧……” 听到悬慈方丈竟说起娘亲,屿筝的心中不由一颤,随即看向屿沁,见他一脸温和笑意,恍然明白了为何原本说要带自己游赏的兄长会突然将她带到寒空寺中。一时间,感激之情涌上心头,翻卷片刻之后,却化作一句清浅的:“多谢哥哥……” 屿沁轻笑,只对着悬慈方丈道:“烦请方丈……” “几位施主随老衲前来……”悬慈说着便转身引着四人朝后山行去。屿筝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微微定神,便疾步跟随上去,便听见悬慈方丈沉声说道:“江施主慈悲心怀,在世时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正所谓:为济有情生死流,令得涅盘安隐处。对江施主而言,潜心礼佛早登极乐,免入六道轮回之苦。望请施主勿念勿伤……” 屿筝知道这话是悬慈方丈说与自己听,不由得双手合十,微微欠了一礼道:“多谢方丈……” 寒空寺后山郁葱,青灰石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时有灰袍小沙弥拾阶而下,见到方丈时便持手行礼,眉眼温和,神情沉寂。间或听到寺中沉穆的钟声,嗅到空中清淡飘散的檀香及香火气息,屿筝只觉心中一片澄明…… 不多时,台阶穷尽处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平缓草地,虽已没了石阶,但草地上已被人踏出一条窄平的小路来,看得出,时常有人来到此处。再往前行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屿筝便见翠色掩映中,一块石碑安静伫立,上书——显妣白氏江素问之灵。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 悬慈方丈将屿沁四人领至墓前,便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后,转而离去。屿筝怔怔看着那块石碑和石碑后矗立的坟包,一想到里面躺着的是自己最亲的人,泪水便忍不住潸然而下。 她不曾被娘亲疼爱过,甚至连娘亲是何般模样也不得知。娘亲是这世上与自己最亲,却也是离自己最远的人。她给了自己的骨血,然而却陌生至极。只是无论如何,自己这条命是她所赋予的,可自己非但不能承欢于她的膝下,聊尽孝道,甚至初见,便已是阴阳永隔。一想到此,屿筝便痛心的不能自已。 “屿筝……”屿沁皱着眉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妹妹,心中也是千般苦涩。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可是他知道,安静躺在这里的那个人,一定也非常希望见屿筝一面。 “我不曾见过她……可她毕竟是我的娘亲……”屿筝抽泣着,桃音则在一旁轻声安慰着她:“小姐,你哭的这样伤心,若是夫人泉下有知,肯定也会心疼的......” 青槐默不作声地从肩上取下包袱打开,将里面归置的香烛纸钱一一摆放,看上去却是熟稔至极。屿筝响起方才在寺庙前听到悬慈方丈所说的话,便拭去泪水,朝着屿沁行了一礼:“多谢哥哥……” 屿沁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这是我该做的,只是屿筝,你要知道,夫人将你送往允光,想必定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她待我与屿璃皆视如己出,恨不能倾尽所有,更何况是你……” “我自是不知当年娘亲的苦楚,可是……”屿筝深吸了一口气,带了怒意道:“白府当真容不得娘亲半分?竟不让她入白氏祖坟!只孤零零在此!何等凄凉?!” 屿筝心痛难忍,不由得依靠在桃音怀中哭泣。初回白府,她已感受到了父亲的冰冷生疏,不曾想,原本一心埋怨着的娘亲,竟是这般凄凉无依。也许诚如兄长所言,当年她被送往允光,娘亲当真是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见她这般,屿沁也很是不忍,只得低声道:“夫人在世时,潜心礼佛,埋身此处,亦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其入白府宗祠祖坟,她宁愿在这里聆听佛音,求得安和……” 屿沁长叹一口气,却见青槐持了已经点燃的香烛递了过来,亦是小心翼翼地回道:“大夫人虽在此处,可咱们少爷每月初七便会来祭奠。若真说大夫人孤苦凄凉,也并非如此。咱们少爷自七岁时迁入清幽院,一直对大夫人十分恭顺。母慈子孝,当真是佳话一桩。更何况,夫人待屿璃小姐当真是掏心掏肺,就连二夫人也难免自叹不如。以前奴才不晓得,只一味觉得夫人心善,又疼惜咱们少爷小姐。可今日才知,夫人是怀着对二小姐的亏欠和思念之情,将不能亲手予以二小姐的疼爱,都给了咱们少爷和屿璃小姐…….” 青槐这番话说的熨帖,屿筝却只觉心肠如绞。虽不知娘亲到底是何般模样,却也在屿沁、青兰寥寥数语和青槐这番话中,隐隐勾勒出慈母之容。加之父亲待自己那般冷淡,却也能想到当初娘亲必是有苦难言…… 跪在娘亲坟前,不由得恸哭一番,又进了香烛,拜愿祭奠,这才被桃音搀扶着起身,转而朝着来时的路上折回。 屿沁看着这主仆二人双眼哭的如桃般红肿,心中暗自叹息,却也不再发一言,只回头看着那孤零零的墓碑暗自念道:“我将她带来了,此番也算还了你心中夙愿了吧……” 折回寒山寺中,屿沁带着青槐去向悬慈方丈致谢,顺便送去了这月的香火钱,而屿筝则带着桃音前往大殿,拜佛请愿。 殿中佛像**肃穆,眉宇慈悲,眼观天下,普度众生。屿筝焚香,跪在蒲团上心中默默祈愿。方进完香,便见大殿处两个身着枣红色衣衫的丫鬟搀着一位体面的妇人款款入内。那两个丫鬟臂上挎着竹篮,里面是一些香火供品。而被搀扶着的那位妇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凤目长眉,着一身花青锦罗裙,云髻上是一支珠玉步摇和一支挽花金钗,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只是形容间略有病容,眼观脚下,移步且难。 只听见右侧的丫鬟颇有些担忧的说道:“夫人的病方才见好,便又出来着风,这可怎么吃得消?” 却听见那夫人轻咳几声,斥责道:“佛门圣地,休得胡言!”行至屿筝身前方一抬头,那夫人怔怔盯着屿筝半晌,竟渐渐露出一丝恐惧之色来……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一) 屿筝见她神色有异,颇有些关怀的询问道:“这位夫人,您怎么了?”却不料面前的人竟急急退后几步,若不是被丫鬟搀扶着,许是要被门槛绊倒。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屿筝,言语中尽是惊恐之音:“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夫人!夫人!”两个丫鬟急急唤她,却见夫人原本病容苍白的脸此时已是煞白一片。 屿筝和桃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与屿沁的声音响起:“方夫人……” 随即,屿沁大步迈入,拦在屿筝身前,朝着那两个丫鬟吩咐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扶着你家夫人去偏院的禅房休息?”随即他又对青槐道:“寺外应当有随行候着,快去知会一声……”青槐应过,匆匆跑了出去 不多时,屿筝便立在寺院门前,看着方府的人七手八脚的将夫人扶上马车,绝尘而去。而自始至终,方夫人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只双眼死死盯着屿筝,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马车离去,屿筝才将方才一幕告知屿沁,却听得屿沁叹了一口气道:“这位方夫人,是京中云麾将军方箜铭的正妻,去年冬雪后,便听得这位方夫人得了癔症,但凡见了素色罗裙的女子,都觉得是来向她索命之人,看了许多大夫,做了许多法事也不见好,方将军只得将她禁足于府中,不知为何,今日竟到了寒空寺中。” 屿筝听得兄长这般说,便低头看向自己的襦裙。这身靛青素花的锦帛襦裙是晨时青兰姑姑拿来的衣裳,原说屿筝的衣裳多是明丽清淡的颜色,只是去游山唯恐污了,所以特意将府里准备的新衣拿来出来。花色素净,颜色净沉,最适合出行。屿筝着身试了试,倒也合体。青兰姑姑笑道:“允光的姑夫人早早就捎来了二小姐的衣寸,都是照着二小姐的身量做的,怎会不合身?” 谁曾想,竟在寒光寺与这位方夫人不期而遇,闹出这么一番误会来。屿筝略一思量,只道:“既是癔症,又医了许久也不见好,请愿礼佛却是好的,求得是心安。只是方才见她,总觉她并非问愧之人……” 屿沁只看向路尽头隐约可见的马车,轻叹了一口气道:“若能一眼看透人心,这世上必也少了诸多烦恼……” 今日出行,是为祭奠亡母,屿筝再无心继续赏玩,只乘了马车折回白府。一路上,她不时地从桃音撩起的车帘中打量着兄长屿沁,见他轮廓刚毅,却又笑容温柔,忽然想起娘亲在白府度过的这些年,因得膝下有兄长,也许过的并不心酸。思至此,又对眼前这位兄长更添出几分亲近来。 之后的数日,屿筝便待在清幽阁内,不曾外出。在青兰姑姑的话语中,她也渐渐对白府有了一些了解。父亲白毅枫为人刚正不阿,兢兢业业,文采斐然,当今圣上似有意着他入宫,辅引皇子。娘亲江素问本是朝中太医江元冬之女,江家三代单传,人丁稀薄。江太医和夫人江余氏离世又早,至娘亲江素问一代,也只留了这么一棵独苗。 说到这里,青兰姑姑也不免哀叹:“当年夫人嫁到白府之前,江府的老爷和夫人都已相继过世。幸而当年白老太爷念及两家交情,又加之咱们老爷和夫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故而白老太爷多多照拂,江府的日子也不算难过。后来夫人嫁入白府,本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却又早逝……” 青兰叹了一口气又道:“如今的二夫人虽不是官宦人家的出身,却很得老爷欢心。二夫人进白府晚,却生育的早,入府半年便有了身孕,先是屿沁少爷出生,次年入冬又怀了屿璃小姐。老爷高兴地不得了,命人辟了灼華院,大肆修整了一番,让二夫人住了进去。这些年,除了名分之外,二夫人也不比夫人差到哪儿去……” 屿筝静静听着,冷不丁地问道:“屿璃姐姐长我几岁?” 青兰略一琢磨,便道:“说起来,二小姐和屿璃小姐还真差不了太多,奴婢记得二夫人入冬怀了屿璃小姐,想必初春的时候,奴婢就发现夫人开始害喜了……奴婢记得,就是在二夫人迁入灼華院的合家晚宴上……”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二) 青兰将手中绣了一半的绣帕搁下,接着说道:“合家晚宴的时候,夫人说身子有些不适,便先离了席,奴婢搀扶着夫人回到清幽院时,夫人便呕得厉害,奴婢原本要回禀老爷,请大夫来瞧瞧,可夫人说是吃坏了东西,不爽利,不允许奴婢回禀。这耽搁了几日,却越瞧着不对,大夫一瞧,才知夫人有了身孕……” 屿筝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晃,一阵浅风拂过面颊:“知道娘亲有了我,父亲他……可高兴?” 青兰一怔,不料屿筝有此一问,只做了笑脸道:“高兴!高兴!府中一下要添两个孩子,老爷怎能不高兴?” 屿筝勾起唇角,淡然一笑,不再作语。二夫人怀了屿璃,父亲便辟了灼嬅院给她,而娘亲有孕,却要坐在为二夫人道喜的合家晚宴上,又该是何种心境。 青兰见屿筝不再言语,便拿了帕子复又绣起来。不多时,桃音脚步轻快的挑起竹帘走了进来,人还未站定,声音已清脆响起:“小姐,今儿晚饭还需备着屿沁少爷的碗筷吗?” 屿筝朝她看去,但见她穿了一袭青衫罗裙,双丫髻上簪着一小朵嫰黄的照月莲,越发显得俏皮可爱。屿筝微微一笑道:“自然要备着。” 兄长屿沁供职于京中的礼卿书院,自屿筝来到白府,不论有多忙碌,他总会来清幽阁和屿筝一同用晚饭,让她不至觉得孤单。屿筝唇角逸散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吩咐青兰道:“青兰姑姑,如今越发暑热了,晚饭时备些消暑的汤饮来,哥哥在书院忙了一天,想必是累坏了……” “是,二小姐,奴婢这就去……”青兰应着,搁下手中的帕子,方要出门,却和青槐撞了个满怀:“你怎么这般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青兰姑姑莫要见怪,是少爷急着吩咐我来,生怕耽搁了事。”说着青槐便入得屋内,请礼道:“少爷要小的来告诉二小姐一声,今儿晚饭就不在清幽阁用了……”屿筝手中的团扇微微一滞,便笑道:“我知道了……” 青槐何等机灵,见屿筝这般模样,急急打了自己一嘴巴,并不用力,只是吸引了屿筝的注意:“瞧小的这不会说话的嘴,少爷说了,今儿晚饭二小姐也不用在清幽阁用了。老爷吩咐了合家晚宴,就在凝芳厅。二小姐紧着更衣,且前去吧……”屿筝一愣,便道:“你去回哥哥,且说我知道了,我随后就到……” “是……”青槐应着,便退了出去。 屿筝这才吩咐桃音:“梳妆更衣……” 对屿筝而言,这是入府多日来,第一次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意义非常。她挑了一件红赤的团花牡丹裙,裙边用琉璃色的云纹勾绣。让桃音挽了云髻,又在鬓边簪了一小朵绛紫的绢花。云髻上零碎坠了几颗珠子。在铜镜中略一打量,青丝垂肩,明眸皓齿,端的是静雅大方。梳妆停当,便由青兰和桃音跟随着,朝凝芳厅而去。 凝芳厅,是白府的正堂偏厅。合家晚宴所处之地。凝芳厅外是十多盆开败的山茶,如今只剩绿叶,翠莹如滴。厅中则摆放着兰花、栀子,幽洁的香气淡淡袭来,沁人心脾。正中的红木雕花桌上,已由忙碌着的丫鬟们摆上了各式菜品。 屿沁、屿璃一前一后而至,屿筝微微一笑,屿沁自是回应一笑。可屿璃却冷冷看了她一眼,便撇过头去。她穿着若竹水云襦裙,又簪了珠花,十分明艳动人。只是神情冷淡,不由得让屿筝心中一凉。 片刻后,二夫人紫仪搀扶着老爷白毅枫缓缓入内。二人都是绛朱色的衣衫,白毅枫清决、紫仪妩媚,看上去十分合配。 众人落座,白毅枫轻咳一声,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下,便道:“这些日子,你住着可还习惯?”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三) “一切安好,有劳父亲挂心……”屿筝轻声应道。 白毅枫这才搁下茶盏,看向她。这是自屿筝入府以来,他第二次与这个女儿照面。但见她端庄得体,笑容清浅。 不知不觉,白毅枫的眼前便浮现出江素问那张温柔明媚的笑脸来,她用轻柔的声音,一遍遍唤着自己的名字:“毅枫……毅枫……” 动情于素问,她也是这般如花的年纪。别家的闺秀不是金绡玉翠,便是姹紫嫣红,唯有她,一袭素色裙衫,款款落座在江府后花园中,没有盛开的花朵萦绕,只有那一片翠竹掩映中,她纤纤素手轻轻拨弄着那些晾晒干的药草,在见到他的一瞬,微微抬头,随即行礼轻笑:“毅枫公子,许久不见……” 她从不唤他的姓,只轻声低语地唤他:“毅枫公子……”他好奇,然而素问只是浅笑着说道:“怕是你早已忘了,儿时,有个女孩儿随着父亲拜访,总会追在你身后,要和你一起爬树……” 白毅枫的眼前隐约浮现着一个挽着双团髻,穿着粉袄的小女孩,小脸抹得脏兮兮,仰头看着树杈上的他,泪眼蒙蒙,一副不服输的表情:“毅枫哥哥,我一定会爬上来的!到时候我就把你从树杈上踹下去!” 原来是她,原来竟是那个可爱的小尾巴。不过五年的时间未见,她竟变得如此柔美谦和。只一瞬,当儿时的可爱倔强与此时的沉和美丽揉在一起的时候,白毅枫的心,就那么轻易地被触动了。 五年分别的时间,已让他们有太多太多的话要互相倾诉。江府的花园中,抑或是白府的廊檐下,总能看到二人相谈的身影。他与她咏诗颂词,她与他辨识草药。 是他陪她度过丧失亲人最痛苦最煎熬的日子,为她渐渐抚平心中的伤痕。喜结连理,共礼天地,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一夜的洞房花烛,白毅枫觉得此生都已经圆满了。她唤他毅枫,他要她为自己绵延子嗣。不是没有过两情缱绻的时候,如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她那般情真意切地倚在另一个男子的肩头,唤着:流之。 流之,亦如她唤自己毅枫。那般甜蜜,那般温存。惊怒涌上心头,他被迫看到自己沉溺的幸福后那残酷的真相。 猝不及防被打碎的缱绻爱意,刹那都化作熊熊烈火。掌风席卷而下,在她的脸上印下深深的指印,然而素问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休了我吧……” 恨意切齿,他只道:“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将她软禁,寸步不离。然而她却心如死水,不再有一丝涟漪。于是他娶了紫仪,异常宠爱,只为了羞辱素问,他要告诉她,她能放下和舍弃的一切,他也从不放在眼中。然而一袭素罗的她只悄然躲避在佛堂,每日潜心诵经。 很快,紫仪有了身孕,她却真心欢喜,除却礼佛,便每日绣了小孩的鞋袜,一针一线,仿佛在为自己的孩子纳衣。直到他那日酒醉闯入清幽院,亲口将流之的死讯告诉她,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莫名死于乱箭之下,惨烈至极。 他终于在她沉寂了许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悲戚。然而他却忍不住怒火升腾。她的喜悲早应无状,为何却因流之的死重回她的脸上?不顾她的哭泣,不顾她的挣扎,在那样阴霾冷冽的夜,他终是强要了她。 只是,没有曾经的圆满,有的,只是将两人之间仅存的平静都全部击碎。他看见素问眼中的恨意。 从来没有过的恨意,就那样轻易地出现在她的眼中,转而化作泪滴落入锦被。嫣红的锦被被泪水浸出红褐色斑纹,一如她爱极的湘妃竹…… 屿筝的出世,他不是不高兴的。可当紫仪无意间说起,流之生前与素问的一次相见时,连心里仅存的一丝希冀也被击碎。当多年深植于心中的爱意顷刻间都化作了恨,他知道他虽下不了狠手,却再也无法面对那个襁褓中,稚嫩而娇小的生命……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四) “老爷,吃菜……”二夫人紫仪见白毅枫盯着屿筝出神,便殷勤地夹了菜放入白毅枫的盘中。白毅枫恍惚着收回视线便道:“都动筷吧……” 虽说是合家晚宴,屿筝却吃得索然,不似在允光。允光姑母家永远是和乐而热闹的,合家宴席谈笑风生,一顿饭自是吃得欢喜。可此刻的白府家宴,每个人除了低着头,专注于面前的饭食之外,再无其他。空旷的凝芳厅中除了碗箸交碰的轻响声,便再无声响,即便是进食,也安静异常 屿筝只觉得胸口憋闷,不由得放下手中筷,却听得二夫人紫仪轻声道:“怎么?是不是不合胃口?” “不,很好……”屿筝慌忙说道。 白毅枫随即也搁下碗筷,对着众人说道:“月下皇上要去庆山祭天……” “这往年祭天不都在凌云殿吗?怎得要去庆山呢?”紫仪疑惑道。 白毅枫叹了一口气道:“初春伊始,便少有雨水。至入夏以来,多地均报大旱。司天台奏禀,双虹之象乃大旱之兆。更何况四月初四,出现了日月并出的不祥之象,有道:日月并照,其下必有煞君、灭邦之灾。化解之法,便是真龙入天,正气制邪。皇上已下旨,召集尚工局司织的女红们,连夜赶制“紫云元龙”的绣旗祭天。” 紫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听得白毅枫又道:“明儿一早,我便要前往庆山,祭台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打点。家中一切,就交付于你了……” “老爷放心……”紫仪妩媚一笑,又夹了一块嫩白无刺的鱼肉搁置在白毅枫眼前的瓷碗中。 一顿合家晚宴吃得屿筝十分煎熬,从始至终,父亲只问她一句:“你住着可还习惯?”便再无他语。好不容易等到晚宴散席,她与屿沁、屿璃一并起身送父亲与二夫人离开,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屿沁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见你吃了少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屿筝轻轻摇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只怕是入夏后有些暑热,所以没什么胃口……” 屿沁皱着眉,略带疼惜的说道:“让青兰熬些消暑的汤饮来喝,你初到上京,恐怕还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 “说起消暑的汤饮,我让青兰姑姑备了些冰糖银耳,不如哥哥移步清幽阁去用一些……”屿筝含笑说道,随即看向一侧的屿璃道:“屿璃姐姐也一同前去吧……” 从方才开始,屿筝便察觉到姐姐屿璃的视线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自己。偶尔移开,也是避免看的太久被察觉而已。与屿璃的初见似乎并不融洽,恰巧有了这个机会,屿筝倒想着能与屿璃姐姐更亲近些。 谁知屿璃看着二人半晌,唇边竟渐渐浮起一丝冷峭讥讽的笑意,只道一声:“不必了……”便款款离开了凝芳厅,厅外的青昙急急迎了上来,搀扶着屿璃离开。 屿筝怔怔看着屿璃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酸涩。她们之间,到底是生疏的。 “别太放在心上,她就是这般清冷的性子。”屿沁轻声安慰她。屿筝报以一笑,便听得屿沁道:“走吧……去你那里坐坐。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入夏后的清幽阁,因得种了许多植株,再加之屋前那一池盈盈碧荷,在这样逐渐热起来的天气里,倒也显得凉爽许多。 屿沁和屿筝落座于池边石桌旁,身侧树枝上,一簇一簇的淡紫丁香开的正盛,沉沉坠在枝上,暗香沁心。桌上是青兰熬制好又冰过的冰糖银耳,吃在口中,糯爽清甜,十分解暑。屿沁舀起一勺放入口中,便赞道:“阖府也独独是这处的冰糖银耳最好,青兰的手艺丝毫未减……” “少爷谬赞了……”青兰柔然一笑,可随即神色中又带上些许怅然:“夫人爱吃这冰糖银耳,可见,二小姐随了夫人……” 屿筝觉得心中憋闷,便转了话头道:“哥哥方才说有事要告诉我,不知是……?”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五) 屿沁搁下手中的小碗,修长的手指在碗边轻轻摩挲:“你知我供职于礼卿书院,前些日子,我被调至修书使安代云安大人手下当差。今日安大人对我说起,皇上很是重视奉元殿编纂藏书之事,故而安大人有意着了我与其他几人收集一些流落于民间的异本……”“哥哥的意思是……要离府几日?”屿筝一怔,纤纤素手停在碗边。 偌大的白府,也只有眼前这个男子平生亲切,让她感到温暖,如今哥哥也要离府数日,她倒不知该如何打发时日,光是独自进食的清冷,便已让她觉得心中微凉…… 屿沁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不知屿筝心中所想。屿筝懂事乖巧,善于察言观色,却也更敏感脆弱,倔强不露。 “少则两三月,多则一年余……”屿沁话一出口,但见昏黄夕阳中,屿筝的神色深沉了些许,然而她很快柔柔一笑:“此番怕是辛苦,哥哥要多注意身体,自个儿的身骨重要,如若不然,也会辜负了圣命……” “我知道。只是这番父亲和我都有数余月不在府中,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不如就遣了青槐来清幽阁侍候着,他还算机灵,若是有事也能周全……”屿沁轻声说着自己的打算。 然而屿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哥哥此去辛劳,至少也要有个得心应手的人在身边跟着。青槐一贯跟着哥哥,做事又周全。有他在,我也能放心些。哥哥不必太挂心我,清幽阁还有青兰姑姑,若有什么,我问她便是……” 屿沁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屿筝微微一笑。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二人的脸上,屿筝第一次察觉,唇角弧度,屿沁和她都像极了父亲,温柔中不失清毅。 次日,父亲和哥哥先后离了白府。屿筝站在府门前,看着哥哥屿沁与青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时候,顿觉身后的府院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大宅。 “小姐……”桃音安慰她:“老爷和屿沁少爷会很快回来的……” “但愿吧……”屿筝轻道。 屿筝方在桃音的搀扶下回到清幽阁,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丫鬟款款行进屋内。她虽与府中丫鬟衣着无异,然而发髻上的绞花银钗却昭示着她异于他人的身份。屿筝见过她两次,初见父亲时,因提及娘亲牌位之事,二夫人失手打了茶盏,当时屋内皆静,唯有她静默上前,迅速地将碎瓷收拾干净,退到一侧。还有一次,便是昨儿合家晚宴的时候,凝芳厅中侍候的近身丫鬟,只有她一人。 匆匆两面,屿筝并未对她留心,却也知她颇为得势。然而此时看着青兰姑姑亦是带着些恭敬地唤她:“青芍姑娘。”屿筝不得不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来。 较之府中的丫鬟,青芍的身形显得单薄了些。面容白皙,但颧骨高耸。双唇微薄,散出一丝凉薄之意。她生的并不美,可唯独一双沉如静水的狭长眼眸,溢出一丝洞若观火的冷清,倒让人觉得她是有不凡过往之人。 但见青芍入内,颇随意地抚了一礼,便道:“奴婢青芍,前来礼见二小姐。”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像是冬日里寒风扯着窗纸发出的嚓嚓声,听上去,总让人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屿筝道:“你是二娘身边的贴身丫鬟吧……” 不料青芍抬起头,略带倨傲的应道:“奴婢是府中的掌事丫鬟……”屿筝一愣,许是没有料到青芍这般傲慢无礼,可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却也有些了然。二夫人紫仪掌管着白府内务家权,打点府中上下,必要有个得力之人。眼前的青芍便是她的臂膀,少不了为她分担众多繁杂事务,居位而傲,也是自然。 桃音一边缓缓摇动手中的团扇,一边盯着青芍打量,便听得一侧的青兰道:“不知青芍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六) 青芍并不理会她,只朝着屿筝道:“二夫人说此番老爷和少爷都不在府中,怕下人们照顾不周,劳请二小姐每日晨时前去灼嬅院请安,如此也好及时关怀二小姐……” 屿筝微微抬手,示意晃动着团扇的桃音。见桃音收起团扇搁在身前,屿筝才盈盈一笑道:“请安本就是屿筝应该做的,反倒劳烦二娘费心关怀。只是初到府中这几日,不能随意离开清幽阁,没能尽到礼数,是屿筝的错。烦请告诉二娘,明日开始,我便前去灼嬅院请安。” 闻听此语,青芍微微欠身抚了一礼道:“奴婢这就去回禀二夫人……”说着便退了出去。 见她离开,桃音置气,一把将手中团扇掷在了地上:“掌事丫鬟怎么了?难道就能对咱们小姐不敬吗?”子桐正端了冰盆进来,冷不防桃音手中飞出的团扇“啪”的一下落在脚边,突生惊吓,他忍不住“哎呦”一声,差点翻了手中冰盆。 略一定神,便听见桃音愤愤不平,忙搁下手中冰盆道:“这是怎的了?” 青兰俯身捡起桃音掷出的团扇,轻轻抚了抚扇面上沾染的灰尘,便道:“这青芍本名芍药,是二夫人入府之后买进来的。奴婢记得她那时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看谁都是一副怯怯的神情。那般小的年纪,便侍候在二夫人身边,原以为是做不好的,谁知青芍气性高,也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小小人儿竟是比入府几年的丫头都处事周详。” 将手中的团扇搁在桌上,青兰又道:“后来奴婢才知道,二夫人买下芍药,也算救她于水火之中。这如同再造的恩情,怕是怎么忠心也不为过了……十三岁那年,芍药改了名字,便正式留在二夫人房中侍候。她聪慧,又心无旁骛,只一心为二夫人分忧。不得不说,这府中零大碎小的嬷嬷丫头们、小厮散丁们,青芍倒真能镇得几分。让她做掌事丫鬟,说到底,也是老爷的意思……” 说到这儿,青兰看向桃音道:“以后这话断不可说了,你当青芍拿什么服了府里一众嬷嬷丫鬟?她磨人的法子,你怕是没有见过。若是哪日被她捉了错处,平日里这些子话,都会变成鞭子落在你身上的……” 听到这里,屿筝才缓缓开口道:“桃音,你可都听见了。入府前,我便苦口婆心,你却总是不以为然。如今是借着青兰姑姑来告诉你,你若聪明,便该知道隐忍收敛。一味的赌气使性子能得什么好?难不成你要一意孤行,日后将那些磨人的法子一一在身上应了,才算懂事了吗?” 桃音咬着唇,安静听着小姐这番话,心中才恍然明了。上京的白府到底不是江南允光家中,自己这般怕是迟早要给小姐惹出祸端。可思及至此,连自己都要过的这般小心翼翼,何况是小姐。小姐入府后的处境,她不是不知道,眼下唯一心疼小姐的人也离了府,自己若还一味置气,要是哪天真被人揪了错处,岂不是让小姐陷入困境中。 心下澄明,桃音跪在屿筝脚边,哽咽道:“小姐,桃音知道错了。”屿筝舒了一口气,急忙将她扶起,轻轻拭去了桃音脸上的泪珠:“你放心,在咱们这屋中,还跟在允光一样。可莫哭了吧!都成了一只花脸猫……” 桃音破涕为笑,子桐在一旁亦是说道:“小姐放心,子桐以后做事也会谨慎,必不会让小姐为咱们担心的!” “这样就好……”青兰在一旁颇带羡慕地看着这主仆三人,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若夫人还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七) 灼嬅院。是除了正堂所在的曙天院之外,白府最大的一处别院。一如它的名字,二夫人紫仪喜红啄紫,灼嬅院中凡是眼见的繁花,必是十分浓烈的颜色。在这院里,很难寻到一丝清雅淡爽,满目浓紫丹赤,仿佛永远都那么热热闹闹…… 踏入灼嬅院,仿佛身处一座花园之中。满丛蔓生,扑鼻洌香,间或夹杂着几只黄鹂清脆的啼叫。日出清辉,落在屋檐砖瓦上,仿佛粼水波澜,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来。 屿筝拿出锦帕拭去脸颊上渗出的密密汗珠,上京入夏后的太阳,一日毒过一日,气候又不比允光那般湿润,她到底是很不习惯的。抬脚迈入怡香厅的一瞬,屿筝眼前一黑,微微有了一丝眩晕之感。 “小姐,你没事吧?”一旁搀扶的桃音十分担忧的低声说道。屿筝微微一合眼,缓缓摇了摇头。复又睁开时,便觉得晕眩的感觉退去许多。 走进怡香厅,屿璃很早便来了,此时一袭绯衣襦裙的她正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轻轻晃动着手中的团扇。见屿筝进来,方才与娘亲相谈而浮现在脸上的笑意,倏忽便消失不见。 屿筝见状,急急上前,抚了一礼道:“屿筝给二娘请安,给姐姐请安……”身后的桃音也跟着抚了礼,便听得二夫人缓缓说道:“快起来,坐吧……” “是……”屿筝款款落座。 “你这身衣裳倒是素雅……”屿筝放一落座,便听见二夫人紫仪赞道。 屿筝今日穿着一件月白叶纹,水蓝滚边的襦裙,发髻一侧簪了朵玉兰样的珠花,又在颈间系了一块蝴蝶玉佩,绛紫流苏轻垂,也算是身上唯一一抹浓烈之色了。 二夫人含笑看向她:“我记得你娘亲也一贯喜欢这样清浅的颜色……” 此时,坐在一侧的屿璃突然开口道:“屿筝是夫人的女儿,自然是和夫人一样……” 屿筝看向她,昨儿的合家晚宴,二人匆匆一语并不愉快。屿筝隐隐觉得,自入府以来,但凡与屿璃照面,她总是有一股怒气,对自己也是一副冷冰冰,从不搭理的模样。此时她主动搭话,倒是让屿筝有些意外。 屿璃晃动着手中的团扇,看向二夫人轻笑道:“我尚记得父亲说过,明丽羞花,方为灼嬅。可见父亲还是喜欢明丽之色更多一些……” 听到这话,屿筝的视线落定在二夫人的身上。一身重花纹的彩锦襦裙,又在臂上搭了银丝绘花的薄纱罗,高福髻上三缕细珠缠绕,鬓髻上一支通翠玉雕的花叶形钗,拇指大小的精致银梳簪了一朵重瓣粉紫牡丹。眉黛纤长,眼眸娇媚,加之额间那枚精致花钿,比年轻女子多出几分韵味,比妇人又多出几分妩媚灵动。岁月似乎并不曾在她的脸上驻留,难怪父亲会这般宠爱二夫人。 但见二夫人轻轻抬手,用手中锦帕掩了笑意道:“陈年往事,又何必说出来招人笑话……” 屿筝看着她眉眼之间细碎的笑纹,却能深深体会到父亲与她之间的恩爱情意。灼嬅,灼嬅。原来在父亲的心中,二夫人紫仪就是这样不能抹去的浓烈。即便连自己眼见,都难免有一丝酸涩和羡嫉,未可知这些年来,娘亲又是如何度过在白府的岁月…… 然而唇角浅笑,吐露出的却是一句:“怎会招人笑话,父亲以灼嬅二字为此院之名,可见父亲与二娘情意绵长……” 紫仪微微敛起笑意道:“你娘亲若是在,想必老爷会更开心吧……” 一霎间,三人都沉默了。怡香厅中静谧无比,倒是厅外笼里的黄鹂啼叫的愈发响亮。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八) “罢了……便不去想些伤心伤神的事。你初到府中,若是有什么不习惯,尽管跟二娘说。我见你那里缺些人手,所以让青芍挑了几个手脚勤快的粗使丫头和嬷嬷,要是他们有不尽心的地方,你便告诉青芍……”紫仪柔柔吩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多谢二娘……”屿筝起身谢过。 紫仪懒懒将身子靠后了些又道:“着你来怡香厅也并非为请安……” 屿筝落座,缓缓应道:“二娘费心,如此照拂屿筝……” “这话便生疏了不是?”紫仪嗔道:“你娘亲在世时,待屿沁屿璃都很好,如今,我待你亦如待自己的孩子。只要有二娘在的一天,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屿筝心中一暖,一时喉头哽咽,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紫仪继续说道:“今日也并非尽为打点清幽阁……” 不解二夫人之意,屿筝颇带疑惑地看向紫仪,但见紫仪道:“你来府中也有些日子了。记得你出府时尚在襁褓,周岁不满。如今回府,当真是喜事一桩。只是老爷朝中事务繁忙,倒是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紫仪顿了一顿,看向屿筝:“入府之后,你可曾去过祠堂?” 屿筝心中一颤:“不曾……” “那便是了……”紫仪叹了一口气:“你回来,怎么能不入宗祠进香呢?明日起,若无事就不必来请安了,让青芍带你去宗祠。等到此番老爷回来,也好进香入族谱才是……” 手中的锦帕被屿筝团绞在一起,片刻之后,她才缓缓松开手应道:“是……” “时辰也不早了,筝儿你也回去歇着吧……”紫仪微微一笑,便朝着屿璃伸出手道:“璃儿,我有些累了,扶我进去吧……” 屿筝起身,看着屿璃搀扶着紫仪进了内堂。这才恍惚转过身,朝着怡香厅外行去。只是脸色苍白,额上的冷汗不停地滴落下来。 侯在厅外的桃音急急迎上来,搀扶她:“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小姐!” 然而屿筝没有作声,只缓缓摇摇头,无力地倚在桃音身上,踉踉跄跄地朝着灼嬅院外行去。 宗祠!族谱!原来白府非但没有娘亲半分容身之地,连她竟也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她白屿筝十五年来,在白府没有丝毫存在的痕迹。 到底是为什么?她这般不被认可,甚至连族谱都不能入。如果她白屿筝真的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又为何行了家中“屿”字排辈的名字? 她是白府的嫡女啊!这荣光与侮辱同时袭来,几乎击得她快要垮掉…… “桃音……”屿筝困顿的开口:“不回清幽阁……”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桃音啊!出了什么事?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桃音焦急,却也有些手足无措,她从不曾见过小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然而屿筝并不答她,只低声道:“我想坐下来歇一歇……” 桃音焦灼地抬头看去,四处寻找着能落座的地方。灼嬅院外是一处假山池塘,日头毒辣。桃音瞧见假山下面有一处石凳,被青翠的长柳掩映着,看上去十分荫凉。于是抬手指向那处道:“小姐!那边凉快些!我这就扶你过去……” 短短几步的路程,屿筝却觉得走的十分艰难,她脚下虚浮,心中绞痛。直到重重落座的一瞬,她才恍然有了一丝知觉。桃音用手帕替她拭去冷汗,又撑开帕子不停地扇着风:“小姐莫不是中了暑热?” 屿筝缓缓摇摇头,便道:“我不知道,只是乏得很。桃音,我走不动了,你回清幽阁叫子桐来,扶我回去……” “小姐你自个儿在这……”桃音似是有些不放心,可凭她一人,也没法将小姐搀扶回去。 “不碍事……快去快回……”屿筝低声吩咐,只觉得浑身冷汗涔涔,难受的厉害。桃音略一愣,便咬着唇快步朝着清幽阁跑去。 夏蝉在树干毫不休憩的鸣叫着,搅动屿筝脑中混乱一片。她倚坐在翠柳后的石凳上,怔怔望着一潭幽绿的池水,心如刀绞。神智混沌间,她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低低响起…… 凤雏轻鸣初归巢(十九) 白府这处假山园景归置的十分用心,环池而建,洞曲玲珑。山下凿了不少石洞小路,蜿蜒串联,四通八达。许是有人躲在假山后的隐蔽处说话,却不曾察觉另一个石洞后的碧池边,屿筝正在休憩。 “听说你要去清幽院伺候了?”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听得出是个年纪不大的丫头。 “嗯,是啊……”另一个声音沉沉回道,语气中却是极不情愿。 方听得这么两句,屿筝便知道,这其中一人怕是方才二夫人所说,要派去清幽阁的粗使丫头。青芍果然得力,才转眼的时间,便都吩咐了下来。 “怎么不高兴?”第一个声音再度响起:“听闻大夫人待人很好,想来这二小姐也差不到哪去……” “唉!”被派到清幽阁的丫头叹气道:“光是不受气又有什么好?”那声音又低了低:“自咱们入府,你可曾听过什么二小姐?如今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位小姐,又道常年养在允光,想想便知道是多不受老爷待见了……” 只听先前的丫头急急打断她道:“那可都是主子们的事,咱们呀!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便是了。再说了,就算老爷不待见这二小姐,也不防着二小姐对你好呀……” “要么怎么说你是榆木脑袋呢?我可听说,这二小姐……”要去清幽阁的丫头顿了一顿,片刻后压了更低的声音道:“根本就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 另一个丫头听到这话急了眼,重重跺了跺脚道:“你是打哪儿听来这些混账话!快莫说了!要是被青芍姐姐听到,可就糟了!” “你倒是以为我在这里扯什么瞎话吗?这些子话也不是无缘无故就传出来……我听说啊……”那丫头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屿筝只觉得眼前幽绿的池水打着转,湛蓝的天空和强烈的阳光也一并旋动了起来。那丫头后来说了什么,她已是听不清楚,只是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这里。脚下一软,竟扑通一声滑进了碧池中。 水花溅起的声响惊动假山后的两个丫鬟,她们顾不得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作鸟兽散纷纷逃离。 唤了子桐前来的桃音,远远看见小姐起身,身形在池边晃了一晃便跌入了水中,一声惊惧的尖叫划破了白府的宁静:“小姐……!” 屿筝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二夫人紫仪匆匆赶到清幽阁,看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屿筝,忍不住地抹泪:“这可怎么是好,老爷离京不过一日,筝儿就成了这般模样……” 被请进府的郑大夫皱着眉,在二夫人紫仪的抽泣中把完了脉,这才起身回道:“二小姐这是燥热侵肺,五内郁结,略有些中了暑热,想必又受到什么惊吓,加之落入水中,被凉水浸了身子,以至于高热不退,昏迷不醒。老夫拟张方子,且先煎药服下,高热一退,小姐就会醒过来的……” “郑大夫,有劳了……”紫仪轻声道:“青芍,去送送郑大夫……” 郑大夫欠身一礼:“二夫人客气了……” 青芍上前:“这边请……” 郑大夫将拟好的药方递给一旁候着的青兰,又道:“煎好之后立刻给二小姐服下,一个时辰后便会热退。只是如若有反复现象,必要前来知会老夫,切记切记……”青兰接过药方,连声道谢后,便匆匆跟着郑大夫去抓药了。 桃音在冷水中浸了方巾,一遍遍替换着给屿筝散热。眼中焦灼与疼惜之色尽显。 二夫人紫仪坐在床榻边,怔怔看着屿筝,却听得青芍上前道:“二夫人,您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屿筝小姐这边有什么动静,奴婢会向您禀告的……” 紫仪叹了一口气道:“也好,我待在这儿反而碍事……”随即她看向桃音道:“照顾好你家小姐,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断不饶你……” 桃音跪在地上急声应道:“奴婢定当尽心尽力……” “嗯……”二夫人应着,便在青芍地搀扶下离开了清幽阁。桃音用冰凉的方巾轻轻擦拭着屿筝的脸颊,却忍不住心疼的落泪。 却说回到灼嬅院的紫仪,方一落座,便接过青芍递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后,唇角绽出一丝冷毒的笑意……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 紫仪搁下手中的茶盏,用锦帕轻拭嫣红朱唇,冷冷说道:“那两个丫头呢?” “已寻了错处打发出府了。对府里只说是周护二小姐不利,才使得二小姐落水……”青芍面无表情,低眉顺目的应道。 “嗯……”紫仪应着,尾调悠长,似是还在等青芍继续说下去。 青芍微微欠身:“入府之前便是没爹没娘的孤儿,自是不会有人再寻……” 紫仪轻笑:“这件事你办的利落,不过这白屿筝未免也太不争气,只窥见了冰山一角,便已吓得如此魂不守舍,竟会失足跌落水中,到底是我高估了她。不过也好,反倒省去不少麻烦……” “不过是个小丫头,夫人不必费心,一切交给奴婢便是……”青芍略显嘶哑的声音沉沉响起,更显诡异。 “屿璃那边……”紫仪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道:“如何了……” 青芍揭开香炉盖,将一勺浅水沉香的香粉添置在炉中:“大小姐对屿沁少爷日日去清幽阁一事很是介怀,近日里也并不开怀……” 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欲让空气中弥散的浅香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江素问不让我过的安生便罢了,现在连这个丫头也敢让我的璃儿如此难过。我若不让她明白,恐怕来日便要踩到我的头上去了!” 青芍点头应道:“夫人说的是……也该让白屿筝知道,嫡女又如何?她不过是苟合的野种罢了!夫人若让她活,她便能在府中苟延残喘;夫人若不让她活,莫说白府,这上京也不会有她一分一毫的立足之地!” “不急……”紫仪抬起手,薄纱之下,肤若凝脂。她轻轻抚摸着小指上鲜红的蔻丹,专注欣赏着手指,冷冷说道:“至少也要从她身上讨些回来,方能平我心头之恨。若是就让她这么轻易死了,岂不便宜了她……” 清幽阁中。 桃音焦灼地跪在床榻边,轻声急道:“怎么药喝下去这么久也不见效……”青兰在一旁低声安慰道:“别太着急,这药喝下去也不过半个时辰,咱们再等等看……” “都怪我……”桃音抬手抹泪,轻声抽泣道:“明明知道小姐身子不适,怎么能让她独自在池边……” 青兰轻轻拍打着桃音的背脊:“别哭了,此事并非是你的错……”正说着,便见子桐又端了些洁净的冰块入内,轻声道:“桃音,哭顶什么用?快给小姐敷敷吧,指不定很快就会退热了……” 桃音抹泪,一边将冰块包在方巾中替小姐轻轻擦拭着额头,一边低声唤道:“小姐,你醒醒啊!” 屿筝在冷寒与灼热的交替中,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初春的允光,第一场春雨来的迷蒙。她撑着伞缓缓踱步在青石桥边,烟雨朦胧,四周静谧,无人迹可寻。却见青石桥上盈盈伫立着一双人。 一个身形挺拔蓝衫的男子撑着伞,凝视着面前的青罗女子。因为眼前拉扯出的雾般雨帘让她看不清楚桥上二人的模样,但她却清楚的知道,那是颜冰哥哥和雪儿姐姐。弥漫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悲伤,就如这细碎的春雨一般,渐渐打湿了她的衣衫。 手中伞不知何时掉落,雨水从她的额发上一滴一滴坠落下来。浑身的衣衫已被浸透,宛如泡在溪水中一般瘆凉。花面绣鞋一步步踏上石桥,朝着两人行去。却察觉二人的模样在越行越近的时候,反而变得越来越模糊。 屿筝站在男子身后,却听得男子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素问,她到底是谁的孩子?” 父亲?!屿筝惊讶轻唤。 却听得见男子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她到底是谁的孩子?!” 在浑身的战栗与惊惧中醒来,却迎上桃音的满是泪痕却欣喜不已的脸:“小姐!你醒了!”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一) 青兰和子桐见屿筝醒来,亦是欣喜不已,连声道:“菩萨保佑……”屿筝恍惚记得自己在假山旁听到的那一袭话,于是低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小姐!”桃音丢开手中的毛巾便伏在屿筝身上嚎啕大哭,任凭青兰怎么拽她也不起身。 青兰只叹了口气道:“二小姐遣了桃音回来,子桐跟着去了没多久,便见二小姐被府里的家丁给抬回来了,说是失足掉进了假山旁的池塘里……” 听着青兰的话,屿筝隐约忆起在起身的一瞬感觉到的那一阵眩晕,看样子是自己滑落在池中了。然而屿筝的心里却隐隐浮出一个念头:为何不就那样死在碧池之中呢…… 那看似府中丫鬟闲来无事嚼舌根惹出的闲话,却不得不让屿筝在意。为何府中没有娘亲的牌位,为何娘亲死后不能入白家祖坟,又为何自己身为白府嫡女却连族谱都无记载,反而被养在允光,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或许根本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桃音还伏在屿筝的膝上哭个不停,可自己心中酸涩难解的困惑又该向谁诉说?若说之前,屿筝尚抱着一丝残存的幻想,以为父亲到底是想念她,才会让她回到白府。而今看来,不过是选秀将至,朝中有令,文武百官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子,皆不得瞒报,必报为备选秀女。而她,如今也已十五了…… “二小姐,喝药……”青兰接过子桐递来的药碗,疼惜的唤道。屿筝回过神,轻轻抚摸着桃音的发髻,无力轻道:“莫哭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 桃音抬起头,双眼已是哭得红肿:“小姐若有什么闪失,桃音也不要活了……” “傻丫头!”屿筝唇角扯起一丝苍白的微笑。是啊,在这府中,也只有桃音子桐始终陪伴着她,能与她相依为命了。 神情木然地服下青兰手中的汤药,已是近黄昏,天边仍有一抹余亮,桃音点了近窗的一盏烛灯,那昏黄微跳的烛火在淡彩桃花的窗纸上落下暗影,悠悠摆动,仿佛那窗纸上的桃花亦在风中轻晃,像是要有一场粉色花瓣雨纷扬落下一般。屿筝靠在锦缎绣枕上,望着窗纸上的桃花发怔。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桃音轻声问道。 “我困了……”屿筝轻喃。桃音将她的身子扶平,又盖了薄丝被在她身上。屿筝缓缓闭上眼,呼吸渐稳,许久之后,仿佛梦呓一般轻道:“桃音……我很想念允光啊……” “小姐,你说什么?”桃音没有听清,俯下身子凑了过去,却觉屿筝气息沉和,仿佛已经睡熟,然而一滴清泪却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没入乌黑的鬓发中。 子夜时分,窗下守夜的子桐突然被桃音急促的声音唤醒:“子桐!快!快去请郑大夫来!” 子桐本还睡意惺忪,听到这话,登时清醒,急声道:“怎么了?可是小姐不好了?” 桃音急得跺脚:“小姐这会子烫的跟火炉一般……” 子桐闻听,急急朝着清幽阁外跑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匆匆跑至府门前,却被入夜守门的家丁拦住了。子桐急声哀求:“两位大哥!二小姐病的厉害,要请郑大夫来看看,烦请开开门!” 守门的两个家丁相互一望,便抱臂横拦在门前:“咱们府里有规矩,入夜之后出府,须得拿了出府的腰牌来......” “腰牌……”子桐焦灼:“没有腰牌……我去去就回,就请两位大哥通融一下!” 家丁魁梧的身躯拦在门前:“没有腰牌,便出不得府。何况咱们看你眼生的很,谁知道这半夜三更溜出府去所为何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咱们可担待不起!” 子桐心焦,顾不得跟他们废话,硬了头皮便冲了上去。无奈身材瘦小的他根本不是守门家丁的对手,眨眼间,便被家丁提了衣领狠狠摔了出去。 重重跌坐在地上的子桐,尚来不及起身,便听得那家丁说道:“与其在这跟咱们耗了功夫,还不如快去青芍姑娘那里求来腰牌,咱们自然放你出府……” 子桐一听,急急爬起来,折返而回……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二) 青兰淘换了数次方巾,然而方巾刚一搭在屿筝额上,片刻便热透了。桃音在屋外焦灼地来回徘徊,却见刚走没多久的子桐跌跌撞撞地又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大夫呢?”桃音上前揪住子桐的衣襟连声问道。 子桐气喘嘘嘘急声道:“守门的家丁说,若是没有腰牌,入夜便出不了府门……” “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那快去找腰牌啊!”桃音急道。 子桐拽了她急急跑进屋内,便对着青兰道:“青兰姑姑,眼下出不了府,听守门的家丁说,腰牌在青芍姑娘那……” 青兰的手微微一滞,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般,片刻后,她起身道:“桃音,你照顾好二小姐,我这便去青芍姑娘那儿……” 挑灯从清幽阁前往灼嬅院,黑暗中,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青兰的脑海浮现着的是江素问离世的那个冬夜。初雪沉坠,江素问挣扎着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羽兰,你若真有悔意,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日,我的筝儿能回到这里,你一定,一定要拼尽全力地去保护她……” 只是青兰没有想到,二小姐不过刚刚回府,这一切竟来的如此之快。 片刻后,青兰行至灼嬅院,便被守夜的小仆拦在门外。她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静地说道:“我有急事要见青芍姑娘……” 小仆应着,便去内院通报。不一会,青芍款款行来。月色下,她的脸颊显得愈发白皙瘦削,眼神尖利,神态慵懒。见她走出,青兰急急上前行了一礼:“青芍姑娘,烦请禀告二夫人,小姐这会子热的厉害,还得请大夫来瞧瞧。可清幽阁里没有出府的腰牌……” “二夫人受惊,头痛得厉害,喝了药后便睡了……”青芍冷冷打断她。 青兰知道,此时若是没有二夫人的应允,她们休想踏出白府一步,于是她咬了咬唇,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青芍姑娘禀告二夫人,屿筝小姐病得厉害……若因此惊扰了二夫人,青兰愿承担一切罪责……” 见她这般,青芍微微颔首,片刻之后缓缓说道:“你在这儿候着,我这便去禀告……” 青芍转身,在青石路上渐渐行远。一阵夜风吹过,青兰手边灯笼中蜡烛瞬间熄灭,只余留一丝浅淡的灼烧气味缓缓逸散开来。青兰跪在灼嬅院前并未起身,只抬头看向雕花石门上龙飞凤舞的“灼嬅院”三个大字,内心却如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一般。 曾经她犯下的罪责,一遍遍拷问着她的心。江素问的身子为何一日不如一日,恐怕这府中,只有她青兰最最清楚。 往事般般,忆之如刀,钝重剜心。 是啊,名医圣手江元冬的女儿,自幼承继父亲医术,怎会分不出药中之物。江素问逝去的那夜,青兰跪在床榻前,脚边是碎掉的瓷碗,她看着江素问,已是泣不成声:“小姐,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喝下去?” “羽兰……我再唤你一声羽兰……很多事,都有难以言说的苦衷。你因流之的死而恨我,我不怪你。你可知,到头来,其实是你……成全了我……”江素问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青兰怔怔看着她陪伴了这么多年的女子,终了却是无怨无恨,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而且错的离谱。这么多年的岁月,亲如姐妹般的相处,浮上心头的清浅笑容,她却觉得整个人都被撕扯开来:“小姐!”凄切地哀嚎划破白府上空,没有人知道,那一声中包含着她多少的忏悔…… 夜幕突然传来闷雷声声,青芍去了许久却不见回来。青兰直挺挺地跪在灼嬅院前,她暗暗发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护屿筝周全。 桃音等了许久,不见青兰返回,小姐的高热却愈发厉害,于是唤了子桐道:“快去地窖再取些冰块来……”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三) 子桐急急去偏院索要冰块,却见管着地窖钥匙的肥硕男子,不耐烦地打着呵欠道:“清幽阁怎的没日没夜地来拿冰块?” “二小姐热的厉害,烦请通融通融……”子桐强压着心中怒气,陪着笑脸道。 男子冷哼一声,挪动着身体朝着地窖行去:“若不是青芍姑娘早有交待,怎能让你一次次索了冰块去?你这一趟一趟的来寻,不如把地窖的冰都搬去清幽阁,那便凉快了!”他说的是气话,偏子桐听在了心里。 “哎!我说!”男子打着呵欠,将锁丢给子桐:“取了冰别忘带上锁!” “是是是!”子桐应着,在地窖里随便扒拉了几块散冰放在盆中,便匆匆出了地窖,落锁时,他刻意没有锁死,只将钥匙递给男子,便匆匆折回清幽阁。 “青兰姑姑还没回来?”子桐一入屋内,便急声问道。 桃音焦灼地摇摇头,随即低声厉喝道:“子桐!你拿的这点冰都化了,怎么用?” 然而子桐却靠近,轻声道:“方才去取冰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看样子,这大夫一时半会也请不来。地窖里摆了很多冰块,凉爽得很,咱们把小姐抬到地窖去,岂不能让小姐退热更快些?” “这法子可行吗?”桃音有些犹豫:“地窖寒凉,会不会伤了小姐的身子。” “不会不会,将几床锦被抱过去,只要小姐的热略略退去,咱们出来便是……”子桐说着,便打开柜子扯出几床厚实的锦被。 桃音还在犹豫,却听得子桐喝道:“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小姐有个好歹?”子桐话语一落,桃音一跺脚,便用被子裹了屿筝,让子桐背着,她则抱着锦被一并朝着地窖行去。 偏院静谧,方才的肥硕男子屋中漆黑,看样子已经睡熟。桃音打开锁,子桐便背着屿筝进了地窖。将带来的锦被放在一处干燥的地方,子桐小心翼翼地将屿筝放下。桃音这才环顾地窖,却见入口处燃着烛火,也不算漆黑阴冷。反而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感到凉爽。她伸手搭上屿筝的额头,喜道:“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烫了……” 随即桃音看向子桐道:“我在这儿守着小姐,你快些回清幽阁去候着,若是青兰姑姑得了腰牌,便请大夫来……” “好……”子桐点点头:“一会儿我就来背小姐回去……”说着,子桐便朝着地窖口行去,伸手推门,他“咦”了一声,随即心便猛地一沉,而后剧烈地拍打着门板:“开门!快开门!” “怎么了?”桃音急声问道。 子桐回过头,脸色苍白的说道:“窖门从外边落锁了……” “怎么会这样?!”桃音急急起身,也扑到了窖门边,用力拍打着,并高声叫道:“开门!快开门!二小姐在地窖里!”然而门板外静谧一片,许久之后,一声闷雷隆隆袭过,听不真切。 桃音与子桐叫喊了半天,嗓子都已嘶哑,却还是不见有人来应。二人急急折回屿筝身边,此时的屿筝,高热已退去了些许。冰块在夜里逸散出的寒凉转而侵袭而来,桃音急忙用锦被将屿筝裹紧,生怕小姐被凉气侵体。 子桐坚持不懈地拍打着门板并高声叫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无力地滑落在门旁,抱着屿筝的桃音,怔怔看着门板半晌,突然喃喃说道:“咱们这是着了道了……” “你说什么?!”子桐疑惑。 桃音定定看着他,仿佛是坚定了心中所想,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人想要小姐的命!” 却说跪在灼嬅院前的青兰,听着闷雷声声,心中却焦灼不已。她不知道这样耽搁下去,小姐的病会不会愈发严重。 她只觉双腿发麻,略一思定,顾不得其他,便高声叫道:“二夫人!青兰求见二夫人!” 天雷滚滚,夹杂在闪电划破夜空。一场倾盆大雨瞬时兜头而下,夏日的暴雨肆虐张狂,青兰的衣衫很快湿透,发髻湿散,贴在脸颊,她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厉声高叫,却不见有人来应,于是挣扎着起身,便朝着灼嬅院里冲去……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四) 方一跨过石坎,侯在内院的家丁便冲上前来,将青兰架住。大雨中青兰拼命挣扎,一边高声叫喊着:“二夫人!” 家丁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半夜三更,你乱嚎个什么劲?二夫人若是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担待不起!你还是消停些吧!” 说着便拽着青兰往院外走去,青兰“呜呜”地厉叫挣扎,声音却被淹没在倾盆大雨中。就在她感到绝望的那一刻,却听见青芍的声音冷冷响起:“住手!” 家丁们松开青兰,她脚下踉跄,摔倒在地,飞溅起的泥泞落满她的脸颊。青芍撑着伞,缓缓走到她身前,声音比席卷而下的瓢泼大雨更为冰冷:“二夫人被你吵醒了,这腰牌,拿去吧……” 青兰在雨中抬头,只见青芍的手指上悬挂着的丝线垂落,一块小巧的木质腰牌在空中缓缓打着转。青兰抹去眼睫上雨水,朝着木牌伸出手去。却见青芍的手徒然向后抽去,随后身子缓缓俯下,盯着青兰道:“当初二夫人允你留在白府,你可是盼着二小姐回来的这一天呢?” 指甲嵌入泥泞中,青兰俯下身子,低声道:“青兰不敢……” “你知道便好……”青芍应道:“这府宅之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然清楚得很,在二小姐跟前,你自己衡量……” “青兰……知道……”话音落定,腰牌“啪”地一声掉落在泥泞中,青兰匍匐着,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无论如何,要留在白府,要保护屿筝小姐,这是……她唯一能够赎罪的方式…… 青兰揣着木牌,淋着大雨折回清幽阁,还未入的屋内,便急声叫道:“子桐,快!快去请大夫来……” 然而屋内空空如也,床榻上锦被堆卷,只有一盆化开了的残冰空置在床边。小姐、桃音和子桐却统统不见了踪影。 “二小姐!桃音!子桐!”青兰找遍了整个清幽阁却也不见三人踪迹,一阵恶寒浮上心头,她不管不顾地冲回灼嬅院,这一次,却是真正惊动了二夫人。 “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紫仪身着绉纱的贴身小衣,青芍上前为她披上了丝缎披风。 青兰湿漉漉地跪在怡香厅中,泣声道:“奴婢不知……”然而她的心里却焦灼不已,即便二夫人再厌恶屿筝小姐,想来也不会做到如此明显的地步,三人凭空消失不见,老爷回来又如何交代。 紫仪细眉一挑,看向青芍:“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找?!” 这一夜,白府灯火通明。直到天边鱼肚泛白的时候,大雨渐息,偏远的人才听到地窖中传来的微弱呼救。 屿筝被抬出地窖的时候,已经烧退,然而还是昏迷不醒。桃音和子桐把锦被都裹在了屿筝身上,又因桃音紧紧抱着屿筝,生怕她被凉气侵体,被人搀扶着走出地窖的桃音已是满脸煞白。 郑大夫过府替屿筝把脉,片刻后便连连叹息:“糊涂啊糊涂!以冰退热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二小姐在冰窖待得太久,反而凉气侵体,伤了身子,又是女儿家,只怕日后难免落下病根……” “可有法子调理?”紫仪问道。 郑大夫起身,便道:“老夫只能尽力。只是这番还需等二小姐醒来,看看可还有什么不适,好一并医治……” “有劳了……”紫仪轻叹。 “二夫人客气了……”郑大夫起身,便去拟写药方。 紫仪美目一竖,怒气盛盛地看向跪在面前的桃音和子桐:“你们是怎么伺候二小姐的?!若二小姐有什么闪失,你们有几条命担当?虽说你们是二小姐从允光带来的,不能守白府的规矩倒也罢了,可连怎么伺候主子也不懂么?” 子桐慌忙道:“二夫人……地窖……” 还未说完,桃音却在身后不被察觉的狠狠掐了他一把。 “说……”紫仪懒懒地接过青芍递过的茶,厉声道。 子桐略一沉吟,便道:“小的知错……” 紫仪冷哼一声,将手中茶盏递给青芍又道:“青芍,这白府的规矩也该让他们学着些,好让他们知道,怎么做好份内之事……”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五) 青兰不敢再求情,桃音和子桐被带到偏院,每人背上结结实实挨了十鞭,这才满背血痕,一步一口凉气地回到清幽阁。 二夫人早已回了灼華院,趁着屋中无人,青兰低声安慰二人道:“我这里有些药粉,用了之后便不会这么疼了。”说着将两个纸包递给桃音和子桐,又问道:“只是你们为何会被锁在地窖中?” 桃音简短的说了一说,然而青兰神色沉郁,却也沉默着不发一语。看到青兰如此,桃音心中的念头便愈发坚定了,白府中,有谁正似乎威胁着小姐的生命。那么之前的落水,又或许,并非是一个意外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桃音不禁一身冷汗。背上被鞭子抽出的伤口被汗水一浸,更是火辣辣的疼。青兰帮她和子桐上过药,便一并侯在屿筝床榻前等着小姐醒来。 看到桃音与子桐脸色苍白,青兰有些心疼的劝慰道:“身上有伤,都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守着小姐便是……” 然而桃音和子桐却拼命地摇头,小姐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都要后悔莫及。 煎好的药服下去不过半个时辰,屿筝便悠悠转醒。郑大夫慌忙上前把脉,片刻之后,微微面露喜色:“如此看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些日子要悉心调理,以免落下病根……” “多谢大夫!”桃音和子桐连连致谢,却扯动背上的伤口,疼的不能自已。 看到二人神色有异,屿筝微微张口,却察觉自己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嘶哑的“呀呀”之声。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青兰上前,急急问道。 屿筝眼中有泪,双颊通红,她拼命地想发出声音,然而却只有嘶哑之声。 “小姐!”桃音和子桐也纷纷上前,却被郑大夫拦挡在一旁:“莫急莫急!让老夫来看看!” 诊治了片刻之后,郑大夫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却终是松了一口气道:“不碍事,只是凉气侵体,休养些日子便能重新开口说话了。但是切记,万不可再碰寒凉之食……” 之后的几日,屿筝卧床养病。二夫人也来探望过一回,之后便差青芍来过几次,询问了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又在清幽阁加了几个粗使丫头。青兰、桃音便能腾出手来,安心侍候着屿筝。 因得屿筝不能开口说话,亦是见不得风。虽至盛夏,却在脖颈处护了细纱罗。数日后的傍晚,屿筝觉得自己身子好了些,便起身在屋中来回走动了一番,而后落座于贵妃榻上。 喉咙虽好了些,却还是嘶哑,于是唤了桃音拿来笔墨,在纸上轻然落笔,询问桃音和子桐的伤势可好了些。那日醒来之后,屿筝才知道,桃音和子桐被二夫人责罚一事。 桃音轻笑着安慰屿筝:“小姐莫担心,青兰姑姑已经帮我们上过药,没事了……” 然而一侧的青兰却听得心酸,子桐便也罢了,可桃音一个女儿家,细皮嫩肉,白皙的皮肤上生生落下几道丑陋的疤痕,加上伤口着实疼得厉害,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泪。可此刻,却是盈盈笑着安慰屿筝。屿筝轻叹了一口气,执了桃音的手,轻柔安抚。 片刻之后,屿筝似是想起什么,又提笔在纸上落字,青兰侧头看去,却是屿筝问她:清幽阁可有新的粗使丫头了? 青兰急忙应道:“是来了几个粗使丫头,二小姐这一病,清幽阁着实有很多用人的地方……” 屿筝点点头,又写:明儿都带进来让我瞧瞧。 青兰应道:“是……” 屿筝微微一笑,便将写满字的纸放在灯烛上,缓缓点燃……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六) 晨起,屿筝让桃音替她简单梳妆后便略带病容的坐在贵妃榻上。青兰领着五个粗使丫头入得屋内,便纷纷向屿筝见礼。 屿筝缓缓点头,桃音便道:“都起来吧……” 五个粗使丫头起身站定,都垂首等候吩咐,便听得青兰道:“二小姐病的这几日,你们辛苦了。都报上名来,让二小姐认认吧……” 只见五个丫头依次报上名来:“奴婢容儿、奴婢玲儿、奴婢安雁、奴婢冬云、奴婢巧心……见过二小姐……” 屿筝面露笑意,微微点头,视线在她们脸上缓缓掠过,片刻之后,她看向桃音,桃音从锦袋里拿出一些碎银子给她们:“这是二小姐赏你们的,希望你们日后也能这般尽心尽力……” 五个丫头接过碎银,面露喜色,纷纷跪地行礼:“多谢二小姐,奴婢们定当尽心尽力!” 屿筝的身子朝榻上靠去,桃音便道:“都去忙吧,二小姐要歇息了……” 看着五个丫头离开屋子,屿筝的心却有些发冷。这五个人中,并没有那日在假山旁听到的那个声音。原本该被指到清幽阁侍奉的粗使丫头去了哪里? 见屿筝用手抵着额头十分疲惫的模样,青兰关切地问道:“二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 屿筝摇摇头,在纸上写道:快到初七了吧…… 青兰应道:“是啊!二小姐这一病,恍恍惚惚便也大半个月过去了。”青兰看着落于纸上的字,疑惑道:“初七?难道二小姐是打算去寒空寺?”见屿筝点点头,青兰又道:“也难怪。二小姐入府以来,便和屿沁少爷亲近。此番屿沁少爷远离上京,自是不能去寒空寺祈愿。只是二小姐你的身子……不打紧吗?” 屿筝一时有些失神,看青兰这般模样,难道竟是不知寒空寺的后山便是娘亲的坟吗?但随即她亦是决定暂且瞒下来,看看再说。于是执笔写道:“若是能去祈愿,我这病许能好得更快些……” 青兰沉吟片刻,便道:“奴婢去请禀二夫人……” 屿筝点头,待青兰出了清幽阁,她又写下一句话叮嘱桃音和子桐:寒空寺有娘亲墓冢一事暂且不要说出来,看样子,青兰姑姑恐怕也并不知道。 桃音和子桐面面相觑,带着疑惑地朝着屿筝点点头。 初七这日,屿筝如愿坐在马车里朝着衢云山行去。也不过短短一月的时间,心境却是大有不同。如若说当日与哥哥同行,是心怀开畅游赏风景,那么此刻,却如被寒冰包裹,冷彻心扉。就连山中灼然盛开的花,看上去也变得那么刺眼。 看着屿筝倚在窗旁,掀起车帘朝外看去,神色忧郁。桃音隐隐有些担心,自从上次小姐落水之后醒来,她便始终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小姐,你在看什么?”桃音问道,却见屿筝缓缓摇摇头。 片刻后,桃音又道:“奇怪,这声音并不是寒空寺中的钟声啊……” 屿筝侧耳倾听,便听见山林中隐隐传来乐音,只是声音沉钝而曲折,让人心生苍凉。闻听那声音越发清晰,她轻轻拍了拍桃音,便听得桃音叫道:“子桐!让马车停下来!” 子桐喝停马儿,屿筝款款走下,循着乐音的方向而去。越是靠近,她便听得越是清晰,那是用筚篥吹奏的一首曲子,哀婉悲凄,却又隐隐有一种辽阔之息暗含其中,屿筝不由得对吹奏之人生出几分好奇来。 桃音上前搀扶着屿筝,替她拢了拢系在脖颈上的轻纱罗,皱着眉道:“这是什么曲儿,怎的这般奇怪,哑哑之声,听得人怪不舒服……” 屿筝缓缓开口,多日休憩她已能出声,只是声音还是有些嘶哑低沉:“这是筚篥吹奏的曲……” “筚篥?”桃音疑惑。 “去看看……”屿筝示意青兰和子桐在原地等待,便循着声响行了过去。 但见不远处的一片林中,有几处树木稀疏的空地,遥遥看去,屿筝便望见一个欣长的身影倚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望着天空,轻轻吹响着手中的筚篥……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七) 一袭玄色长衫的男子,身形挺拔地倚在树干上。修长手指握着的桃木筚篥,已被摩挲的十分光泽,看得出他必是常常用来吹奏。 屿筝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鞋底踩到碎石,发出“喀拉”一声轻响。然而那男子却突然停下了吹奏,迅速侧头朝她看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屿筝不由得心中一惊。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那双眼眸是不同于常人的深黄色,就像是黄昏遥遥沉坠的夕阳,泛着柔和而闪耀的光芒。在看到屿筝的瞬间,眼眸中的警觉渐渐幻化出一片祥和,转而又十分温柔。 看上去,那男子不过二十多岁,眉骨高耸、眼窝微陷,鼻梁挺直,加之那一双深沉的眼眸,即便冠纱束发、玄色长衫,却也一眼便知并非中原人士。只见他将筚篥握在手中,看向屿筝,片刻后,微微示意,礼节性地轻点了点头。屿筝脸上含了一丝歉意的微笑,盈盈还了一礼。 不知何时,他的身侧出现了两个蓝衫男子,面色冷漠,腰间却都佩着长剑。桃音见状,轻轻扯了扯屿筝的袖纱,低声道:“小姐……我瞧着他们不像是好人,咱们还是快走吧……” 屿筝看那两个蓝衫男子身材魁梧,面露凶相,不由得也有些害怕,于是点点头,便要转身离去。而就在这个当口,却听见“铮”一声轻响,剑气划破半空,从一侧直袭那男子。但见那两个蓝衫男子拔剑相护,袭来的长剑登时被打落在地,然而有几个黑衣人却出现在树杈上。 “啊!”桃音尖叫一声,便拽了屿筝急急逃离,转身却见另外几个黑衣人手持长剑正步步朝着他们紧逼而来。桃音护在屿筝身前,只得步步朝后退去。不一会,二人便与方才的男子被几个黑衣人团团包围在树林中的空地上。 “小姐……”桃音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已吓得浑身发抖。屿筝亦是害怕,却低声安抚着桃音:“别怕!” 但见那男子上前,将她二人周护在身后。身侧的两个蓝衫男子应时而出,瞬间便与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虽势力悬殊,然而那两个蓝衫男子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见他们飞身而起,身若蛟龙,长剑在手中挽出密集剑花。那几个黑衣人一时竟也无法近身。 两个蓝衫男子配合默契,剑花飞散,兵器相交,铮鸣有声,杀气腾腾。四周的树木在几人的缠斗中,被飞身而起的蓝衫男子踩踏,树叶纷纷飘落,宛如漫天叶雨。 不消片刻,已有几个黑衣人被刺伤。男子周护着屿筝和桃音小心翼翼地朝后退去。屿筝在惊慌失措中,慌乱地打量着那些黑衣人,突然间,将视线停留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上。 尽管这些黑衣人都蒙了面,可那个人的身手和剑式,却隐隐有熟悉之感。其他几个黑衣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动作渐渐缓慢下来。唯独那人,与两个蓝衫男子的打斗中,竟看出一丝游刃有余。 屿筝只觉得自己指尖发凉,手掌上满是湿腻腻的冷汗。正当愣神片刻,却听见身前的男子侧头低语:“快走!”声音低沉,吐字清晰,竟与中原人并无二般。 桃音转身,见其中一个蓝衫男子已抢出一个缺口来,于是她拽着屿筝便朝着那处跑去,然而匆匆奔逃中,屿筝脚下一个踉跄,竟然重重摔倒在地。身后的男子见状,慌忙要将她拽起,却见两个蓝衫男子虽拦下的众多黑衣人,然而其中一人却越过二人,持剑朝着他们袭来。 见此情形,男子忽然将手撑在地上,将屿筝护在怀中。然而就在那黑衣男子持剑朝着男子后心刺去的一瞬,屿筝突然从男子的臂弯中窜出,双手张开,半跪在地,直直拦在了黑衣男子的面前。 “小姐!”桃音厉喝一声。玄衣男子亦是惊慌回头。那黑衣男子仿佛没有料到屿筝会突然冲出来保护那玄衣男子,微微一怔,手下的剑势略一停顿,便被赶来的蓝衫男子飞起一脚,直直踹了出去。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八) 黑衣男子被一脚重重踹在胸口,急急退出几步之后,喘息着站定,便定定看着几人。 “小姐!你没事吧!没事吧!”桃音手忙脚乱地跑到屿筝身前,混乱地抚摸着屿筝的衣衫,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两个蓝衫男子持剑站定,看着对面的一行黑衣人,瓮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话音刚落,那玄衣男子竟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领头的黑衣人见状,突然将手搁在唇边打了一个唿哨。但见那些黑衣人,纷纷跃上枝干,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林中。 片刻之后,其中一个蓝衫男子才缓缓扶起玄衣男子道:“公子,您没事吧……”那玄衣男子剧烈地咳了片刻,才缓缓摆摆手。略略平定了气息,他面色苍白地走到屿筝身前,恭敬行了一礼道:“在下拓跋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许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屿筝整个人已经被吓得呆滞。拓跋阑见她这般模样,不禁担忧地唤道:“姑娘!姑娘!” 很久之后,屿筝才猛地回过神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拓跋阑急忙上前将她搀起。 屿筝这才回过神,浑身颤抖地看向拓跋阑,但见他虽生的俊美,眼神深邃,然而却十分瘦削,脸色苍白,似是重病之人。方才,他也只是寻机而逃,看得出并不会武功。可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为何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他?然而屿筝已经顾不得去细想,她的心思都在方才那黑衣人的身上…… 见屿筝安然无事,拓跋阑勉强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屿筝深吸了一口气,略带颤抖的回应,声音却嘶哑至极:“乐……乐曲……” 拓跋阑微微一愣,随即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着的桃木筚篥:“姑娘是说,因听到在下吹奏筚篥,故而寻了过来?” 屿筝点点头。 拓跋阑微微失神,随即叹道:“我游历此处,一时思及故乡,才吹奏了这曲大漠谣,不曾想竟引得姑娘差点为我丧命,实在惭愧……” 桃音脸色苍白地搀扶着屿筝,满怀敌意地看向拓跋阑,随即对着屿筝道:“小姐……咱们快走吧……” 屿筝点点头,便与桃音踉跄着迈开步伐。却见拓跋阑侧身拦在二人面前,定定看向屿筝道:“姑娘为何要舍命相救?” “不想公子……为救我而丧命……”屿筝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便与桃音朝着林外行去。 拓跋阑站在原地,看着屿筝缓缓离去的柔弱背影,突然低喃道:“丧命……是说这条谁也不稀罕的贱命吗?” 说罢,拓跋阑竟又体力不支地剧咳起来。“公子!”蓝衫男子上前搀扶着他,随即道:“那女子来历不明,当真要放她回去吗?会不会和方才那些人是一伙的?” 拓跋阑急促呼吸着,摇摇头,只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蓝衫男子皱着眉头,缓缓摇摇头道:“不知。公子,咱们速速回去吧,这件事,有必要让主子知道……”拓跋阑微微点头,便被蓝衫男子搀扶着匆匆离开了树林。 片刻之后,方才经历过一场死斗的林中安静了下来。只有隐没在泥土中的斑斑血迹和满地落叶在无声诉说着这里曾有过一次高手的较量。不一会儿,一根粗壮的枝杈上突然出现一个黑衣身影。在朝着拓跋阑消失的方向凝视了片刻之后,转而朝着白屿筝消失的方向怔怔遥望了许久…… 屿筝和桃音互相搀扶着回到马车旁,青兰、子桐急急迎上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屿筝暗中捏了捏桃音的手,只缓缓摇头道:“没事……” 桃音心领神会,只强作镇定地说道:“小姐被林中跑过的兔子惊到了,咱们快些去寒空寺吧……”子桐颇带着疑惑地将屿筝搀扶上马车,便驱着马车朝寒空寺行去。 青兰亦是满腹疑问,可看到屿筝上车后便闭目养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沉默着替她拨去了裙摆沾染的草屑。 屿筝闭上眼,然而那黑衣蒙面人的双眼却不停在脑海中闪过。清亮坚定的双眸,独特利落的剑势,是她自幼看过许多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那是……颜冰哥哥…… 凤雏轻鸣初归巢(二十九) 城郊一处荒无人烟的残破小屋内,几个黑衣人纷纷垂首而立,一个锦衣的中年男子在他们面前缓缓踱步。但听“嗖”一声轻响,他右腕滑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搁在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脖颈上。 沉郁的声音在破败的小屋内缓缓响起:“说说吧……为何下手时犹豫了?你可知道这会让我怀疑你的忠心?” “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黑衣男子蒙面黑纱上的一双眼沉静如水,丝毫无惊。即便知道只要中年男子手腕轻轻一动,他的喉管中便会有温热的血喷溅而出。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然后不为人知地被毁尸灭迹。 中年男子将手中薄如蝉翼的匕首贴近他的喉管,片刻后突然低声冷笑起来:“身手的确不错……”话语落定,那匕首“嗖”地一下没入他的袖中,不见了踪影。 “大人……”黑衣男子微微有些讶异,许是没料到眼前的中年男子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中年男子摆摆手,但见其他几个黑衣男子迅速隐没了身影,小屋内只剩下方才被架置了匕首的黑衣男子。 “你无须讶异,此番也并非一定要取拓跋阑的性命……”中年男子缓缓开口:“我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自然……见识了你的身手,相信以后你不会让我失望……” 黑衣男子抱拳行礼:“属下定当惟命是从!” “好!哈哈哈哈……”中年男子沉郁的冷笑在小屋中不停地回响。 片刻之后,小屋内只剩下黑衣男子一人,灼烈的阳光穿过残破的瓦片落在他的脸上,细密的灰尘在空中翻飞跳跃,然后攀上他的眼睫。映出光线的眼中,竟有了一丝清澈。他缓缓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一张年轻的脸,朝气蓬勃,硬朗犹如风雕刀刻。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两支蝴蝶发簪,放在布满硬茧的手掌中轻轻摩挲了片刻,便仰起头,让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眼角隐隐泛着泪光。 “筝儿妹妹,不曾想这么快,我们便相见了。也许你已经……认出我了吧……” 寒光寺前,屿筝走下马车的时候,心情已略有平定。虽脸色还显苍白,却也不再颤抖。然而她却察觉到,从方才开始,青兰姑姑反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不出所料,悬慈方丈照例在寺前相侯,只是在见到屿筝一行人的时候,面上微微闪过一丝讶异。 屿筝迎上前,盈盈施了一礼:“有劳方丈……” 却见悬慈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转而持掌看向青兰道:“青施主有些日子不曾来了……” “是……方丈……”青兰双手合十,低声应道。 悬慈方丈又道:“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极乐,亦能地狱……” 青兰低眉垂首,诚心回应:“谢方丈提点……” 悬慈方丈微微点头,只见他转身从一个灰衣小沙弥的手中接过竹篮便道:“随老衲来吧……” 循着青苔石阶而上,青兰的心愈发跳的厉害,她不由得靠近屿筝,低声道:“二小姐是何时知道……” “伊始……”屿筝低哑着声音回道:“哥哥带我出游的那天……” 青兰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一级一级而上的石阶。不消片刻,几人便行至江素问的墓冢前。 悬慈方丈将竹篮递给桃音便道:“这里是白公子临行前备下的,他告知老衲,说此后每月初七,便会由二小姐来此地祭奠……”说罢,悬慈方丈朝着江素问的墓碑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桃音和子桐将篮中的香火纸钱一一取出,青兰怔怔看着江素问的墓碑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小姐!羽兰来看你了……” 屿筝缓缓在青兰身边跪下,接过桃音递来的三炷香,定定看着娘亲的墓冢,声音嘶哑的轻声说道:“青兰姑姑,我娘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白府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 青兰抽泣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道:“二小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屿筝将手中的香置在一个小巧的香炉中,便吩咐桃音和子桐走的稍远了些,继而看向青兰道:“青兰姑姑,你可知当日我为何落水?” “奴婢不知……”青兰一怔,心里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屿筝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白府嫡女白屿筝,自幼养在允光,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 青兰急急抬手掩了屿筝的嘴,泪眼惊惧地说道:“这些个混账话二小姐是打哪儿听到的?府里的老妈子们嚼舌根,她们是瞧着二小姐从小养在允光,故而不敬,可二小姐万不能将这些话当真!” 屿筝见青兰依旧有意隐瞒,于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珍珠耳坠递到青兰面前。 青兰不知所以,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不是二小姐的耳坠……” 屿筝点头:“自然不是我的……这是南海产的水滴珠,圆润光泽,看这样式,虽很精巧,但又有小女儿家的别致,二夫人断断是不会佩戴的。阖府上下,大抵只有屿璃姐姐的妆盒中能挑出这么一对来,不……恐怕屿璃姐姐的妆盒里,也不过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只耳坠……” 多日不曾开口说过这么多的话,屿筝的声音听上去干涩喑哑。青兰的眉头却皱的愈发厉害。 “二小姐的意思是……”青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迎上了屿筝的视线。 屿筝神色沉郁,她定定看向青兰的双眸,仿佛要看穿到她的心里:“这只耳坠,是桃音在地窖门边捡到的……那夜我高热昏睡,桃音和子桐将我挪到地窖,可是地窖的门却在外面被落了锁……” 青兰一怔,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不会的……” 将耳坠收回到袖纱中,屿筝轻声道:“我不想探究到底是不是屿璃姐姐所为,可是青兰姑姑,我只想让你当着娘亲的面告诉我,白府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何娘亲与我竟落到这般地步?” 青兰看向墓碑,只觉得江素问三个字如同黑沉的石块,缓缓膨胀身形,然后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胸口,压得她喘不上气来。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道:“一切要从一个人说起……” “谁?”屿筝急道。 “太医院当年最年轻的太医,亦是江老爷的爱徒——殷流之……”青兰从墓碑上撇开视线,望向苍弥青翠的远方山麓,仿佛坠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他年纪轻轻便已进入太医院,修习于老爷之侧,意气风发、心怀凌云之志。上京的闺秀们虽不曾见过这位殷太医,却也听过不少传闻。他虽习医,却诗书棋画样样皆通。上京之中,若说风采华然,恐怕没有几人能与殷太医相较……” 从青兰的寥寥几句的描述中,屿筝却也能揣测得出,这位殷太医必也是位面如冠玉,修如青松的风流人物。 只听得青兰继续说道:“当年说亲的媒婆踏破了殷府的门槛,可是殷太医却一一婉拒。因为他早已心有所慕,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倚在府中的红木雕花的长廊里,遥遥望向后花园。每每此时,他原本神采飞扬的脸上,总是有一抹淡淡的哀伤,眉头轻皱,沉默不语……你也该知道,那花园里是谈笑风生的一对佳人……” 听到这里,屿筝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用再多说,她也能想象得出,当年江府姹紫嫣红的园中,父亲和娘亲浅笑相谈,并不曾察觉远处的雕花长廊里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却在看到他们的一刻显出一丝颓废之色。 即便得到上京众多女子的倾慕,他的脸上却难以真心绽出一丝笑靥。因为他想要的,他希望捧在手中的,却从来都不属于他。从一开始,便不属于他。所以他只能遥遥相望,或者在不经意被察觉时含糊地笑着,用一贯倜傥的笑容掩盖心意。 而那个男子亦不会知道,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女子亦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就那样悄然地窥探着他,将他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为他的欢喜而浅笑,为他的皱眉而心疼…… 世间情爱多是如此,众人只见缭绕眼中花,却总是忘却身后清浅尘。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一) 青兰,一生的错,大抵便是在那样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见了殷流之的心伤,又将这心伤深深地根植于心中。此后,铸成的大错,也足以让她懊悔一生。 青兰叹了一口气,似乎从往事中抽离。有那么一瞬,屿筝觉得,在回忆殷太医的时候,青兰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容光,让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动人。 “后来老爷和夫人成亲,本是缱绻情深。可不知老爷打哪儿听到的闲话,说殷太医执意不娶,是倾慕于夫人。”青兰叹道。 屿筝微微捏紧拳头,冷声道:“他倾慕于娘亲那是他的事,与娘亲又有何干?” 青兰略带哀伤地看向屿筝,低声道:“可偏偏有一次,老爷看到……看到夫人与殷太医相拥在一起……” 屿筝惊诧,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便用双手捂住了嘴:“如此说,娘亲她真的……” “不不不!二小姐你千万别误会!”青兰急忙辩解:“即便再倾慕夫人,殷太医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是不知为何,那日偏巧被老爷看到那么一幕……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老爷和夫人争执不断,甚至闹到了休妻的地步……” 屿筝能够想象,深爱着娘亲的父亲在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有多震撼和心痛。可是如果确如青兰所说,娘亲与殷太医是发乎情止乎礼,又为何会在白府之内,被父亲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后来不知为何,老爷却也不再提休妻之事,但是却逐渐冷落了夫人,直到流之离世……”青兰的声音如同哀婉的叹息,渐渐消失了尾音。 “什么?”屿筝惊讶:“你说殷太医他死了?” “是,极其惨烈。在入宫后回府的路上,死于乱箭之下……”青兰哽咽。 屿筝思索片刻道:“怎么会这样……” 青兰继而望向墓碑:“听说是山贼潜入上京作乱,殷太医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那尸首,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安好之处。明明是那般风华正茂的一个人,竟就……” 说到这里,青兰已是哽咽着不能再继续,即便她再想刻意隐瞒,时隔多年,谈及流之的死,她依然心痛到不能自已。 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青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殷太医的死,老爷和夫人之间似是有所缓和,后来便有了二小姐……”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会被送到允光?”屿筝问道。 青兰咬住下唇,思虑了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二小姐出生的时候,老爷很是开心。只是一日,二夫人忽然在老爷跟前提起殷太医离世的前几日,曾请夫人过府一叙……” “过府一叙?所为何事?”屿筝急忙问道。 青兰摇摇头:“奴婢不知。虽然当日奴婢一同前往,可夫人不允奴婢靠近……” 屿筝惊慌:“就只有娘亲和殷太医二人?” “不,还有两三人,只是奴婢瞧着眼生,并不识得……”青兰回应:“后来这件事奴婢也向老爷说起过,可是夫人只字不提,老爷便也不信奴婢所言……” 屿筝错愕,从青兰的话中,她听得出娘亲似是有什么事刻意隐瞒着父亲。可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竟然娘亲宁愿被误会,也要牢牢保守秘密? “这之后,二小姐出生,老爷便要将你送到允光去。夫人起初是不答应的,可允光的姑夫人来过之后,夫人便也应允了。”青兰抹去眼中的泪,脸上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二小姐出脱得这般端庄淑丽,可见这些年,姑夫人是真真儿疼爱二小姐……” “那娘亲她……”屿筝继续问道。 青兰看向屿筝,郑重说道:“自二小姐被送去允光,夫人整日郁郁寡欢,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三年前便也离世了……” 一行清泪滑落屿筝脸颊,她凄然一笑:“所以,仅凭二娘一句话,父亲就猜忌娘亲,否决了我?娘亲就落得这般凄惨的结局?”她转而看向墓碑,想象着娘亲逝去时的凄凉场景,想到自己不能尽孝于娘亲膝下,悲凉一语:“如若娘亲与殷太医当真是清清白白,那么娘亲她,爱了一生,到底是错付了……”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二) 青兰上前,紧紧执了屿筝的双手,缓缓说道:“小姐,他们的确是清白的。可是这府中,却有人以此为由来兴风作浪……” 屿筝一怔:“你是说二娘?” 青兰不置可否,只继续说道:“虽说老爷迎二夫人入府后便格外宠爱,家中事务也渐渐由二夫人掌管。可是有两件事,却是钉在二夫人心头不能拔除的刺。一是她原以为老爷会休了夫人,那么她便能名正言顺稳坐白府大夫人的位子。可休掉夫人的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这其二,便是屿沁少爷了……” “哥哥?”屿筝惊讶道。 “不错,屿沁少爷是被老爷强行从灼嬅院带入清幽院的。老爷曾明示府内众人,自屿沁少爷入清幽院,便是夫人的嫡子。想来老爷是出于对少爷日后的考虑,可如此一来,却也让二夫人恨极了夫人,觉得是夫人抢走了屿沁少爷……”青兰叹了一口气:“加之老爷与夫人之间原本有了嫌隙。这枕边风一吹,夫人的处境一日难过一日……” 听到这里,屿筝恍然明白了。难怪二夫人看上去似是关怀,却刻意让自己知道族谱一事。那么假山后那两个丫头,说不定也是二夫人故意安排的,所以事后,清幽阁并没有那个所谓被指来侍奉的粗使丫头。 一瞬间,屿筝恍然觉得,白府像是一个巨大而隐秘的漆黑洞穴。有太多太多不可探寻的隐秘在其中,她隐隐觉得,仿佛有什么,不似青兰说的那么简单。而她犹如孤身立于这洞穴边缘,感受到从洞穴底部猎猎卷席的寒风,一不留心,就会被席卷而下,粉身碎骨…… “二小姐,此番回府,你可知前路凶险。青兰区区一个奴婢,即便极力周护,却也力不从心,地窖之事,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如若至此,青兰真怕二小姐会有什么闪失……”说着青兰重重跪在了屿筝身前:“二小姐,奴婢今日敢冒着大不敬说出这些,是希望日后二小姐在府中定要事事留心,只有二小姐安好,夫人她……九泉之下,才能心安呐!” 屿筝落泪,温柔搀扶起青兰道:“青兰姑姑,委屈你了……”屿筝知道,即便青兰不说,她也能想象得到,娘亲逝去的三年中,青兰是如何委曲求全地撑了过来。没有主子可以依靠,独守着清幽院,不知道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折磨。 青兰望着屿筝,仿佛看到多年前尚且年轻的江素问,她盈盈而笑的脸庞和屿筝的脸渐渐重叠在一起,泪水终是模糊了青兰的双眼,所有的委屈、歉疚、懊悔一并涌上心头,只化作一句哽咽:“二小姐……” 从寒空寺回府的路上,屿筝的心思格外沉重。不过是去拜祭。却接连有这么多的事发生,当这些沉重地让她不能喘息的秘密一并兜头砸来的时候,屿筝真的懵了。片刻之后,她沉声道:“来上京也有些日子了,今日回去修一封家书,捎去允光,我很是想念姑母……” “是……”青兰低声应道。 屿筝却轻轻合上眼睛,林中一事,她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小。此时,整个人像是虚脱一般,无力地倚在马车内,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那张蒙着黑布的脸,那双眼睛,的的确确是她所熟悉的。而林中吹奏筚篥的拓跋阑到底是何人?她不知道那黑衣人刺向拓跋阑的时候,自己为何下意识地要挡了上去,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颜冰哥哥,便不能让他的手沾上鲜血,他的剑不该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许多的疑问盘旋于她的脑中,加之白府之事,屿筝只觉得胸口都要炸裂。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马车摇摇晃晃地颠簸中,屿筝渐渐有些昏沉。忽而听见车外子桐急急喝停马儿,桃音撩开车帘,声音继而响起:“怎么了?” “没事……”子桐应道:“有一辆马车差点撞过来而已……” 屿筝悄然挑起车帘朝外看去,但见有一辆蓝蓬马车正在交错而过,而马车内的人也撩起车帘向外看。那是一个略有些肥硕的中年男子,狭长细眯的双眼在瞥见屿筝的一瞬,微微一怔,随即漾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三) 屿筝被那人不怀好意地眼神看的颇不舒服,便匆匆放下车帘,马车由子桐驱赶着,继续朝前行去。 然而交错而过的那辆蓝蓬马车内,却响起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厉风……”只见车旁一匹高头大马上的持剑男子贴近马车,低声应道:“大人……” “去打听清楚,刚才那辆马车上的女子是哪家府上的……”车内的中年男子用懒洋洋的声音吩咐道。 “是……”厉风应着,调转马头,朝着屿筝一行的方向疾驰而去。不消片刻,厉风策马折回,在街角马车休憩处喝停了马儿,行了过去,低声请示:“大人,探出来了,是普宁街白府……” “哦?”车内的中年男子颇有意味地一叹,旋即挑起车帘,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眼中带着十分玩味的笑意:“没想到白毅枫的府上,竟会有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仅是一瞥,便如此动人,若是能将这女子献于皇上,到底是他白毅枫的福,还是祸呢……”男子沉沉笑着,放下了车帘。 却说屿筝回到府中,便行至灼華院,这也是病愈之后第一次请安。座上盈盈带笑的二夫人紫仪,那一抹嫣然笑意此时就像是吐着信子的蜿蜒长蛇,将屿筝的脖颈紧紧勒住,让她窒息。 “身子可好些了?”紫仪摆手,示意屿筝落座。 屿筝嘶哑着嗓子轻声应道:“好了许多,多谢二娘关怀……” “嗯……”紫仪应着,随即摇动着手中的团扇缓缓说道:“既然好些了,那明儿伊始,便去宗祠吧……” “是……”屿筝应诺,视线仿似不经意地瞥过紫仪手中的团扇,青纱扇面上绘着春水一波的交颈鸳鸯,看的屿筝心凉。 “今儿方府送来了拜会帖……”紫仪又道。 屿筝有些疑惑,她不明白二夫人为何要与她说起这些。 见她一脸迷茫的模样,紫仪团扇掩面,微微皱眉道:“听闻你初来上京,屿沁与你同去寒空寺时,被方夫人惊到了……” 屿筝略一回想,便忆起寺中那位穿着花青锦罗裙的妇人,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满脸惊恐的模样。随即屿筝点点头:“确有此事……只是略有些突兀罢了,不曾被惊吓到……” 紫仪倚在座中,轻声道:“方将军执意要登门赔礼,五日之后,便要来府中。你初到上京,这府中的拜会可不似允光那般随意无序,断不可失了礼数……” “是……”屿筝垂目。不是听不出二夫人话中带刺,二夫人字里行间无一不在提点着屿筝,她要明明白白的告诉屿筝,在她眼中,屿筝不过是个身处允光,缺少教养的女子。屿筝的归来,不会是白府的荣耀,不会是老爷的欢欣,只会是给白府蒙羞之人,是府中想要隐匿,不愿再揭开的隐秘伤疤…… 次日清晨,屿筝在青兰的陪伴下,朝着宗祠行去。方一踏入院中,便见青芍在祠堂外站定,看到屿筝,便款款上前,面无表情地浅施一礼:“见过二小姐……” “不必多礼……”屿筝轻道。 只见青芍礼毕起身,轻轻拍了拍手掌,便有一个丫鬟抱了青垫蒲团缓缓走了过来,放在屿筝面前。 青兰见状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烦请二小姐跪在宗祠前聆听白府家训,待老爷回府,即可入堂上香……”青芍冷冷答道,眉眼之中是与她年龄毫不相衬的冷漠和决断之色。 “你……”青兰欲上前争辩,却被屿筝抬手拦下,屿筝轻轻撩起裙摆,缓缓跪定在青垫蒲团上,这才抬头看向一侧的青芍,微微一笑:“可以开始了……” 另有一个丫鬟垂首上前,手中捧着的木盘上,放着一摞书卷,只见青芍上前,拿过最上面的一本,沉声道:“奴婢奉命为二小姐宣念家训,这些都是二小姐要知道的……” 屿筝微微抬头,看向那一摞略有些灰尘痕迹的书卷,唇角溢出一丝清冷的笑意……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四) 聆听白府家训,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书卷上堆积的灰尘还未打理干净,便摆在了她的面前。不消说,《诫子》、《女诫》、《家诫》定是统统在册。但凡与家训教诫有关的,必然都寻了出来。 训示是假,罚跪是真。 屿筝心里明白,二夫人是将对娘亲的怨恨全都发泄到了自己身上。也罢,既然无可逃避,那便承受。她从一开始,便没有奢求过,这个陌生到极致的府院能带来任何一丝的安慰。 青芍站在一片树荫下,捧着书卷一字一句缓缓念读,略有些沉哑的声音在宗祠前回荡着。烈日从头顶暴晒下来,不消片刻,屿筝便觉得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湿腻腻地贴在皮肤上。 夏蝉的鸣叫声声嘈杂,不厌其烦。青芍身处的那片树荫,随着时辰的推移,在阳光下缓缓变动着位置。 宗祠所处的院落,肃穆雅致,除却翠柏青松,没有移种任何花蔓。汗珠顺着脸颊两侧滑落至下颌,一滴滴掉落在蒲团前的青石板上。屿筝只觉得双腿发麻,疼痛的感觉也逐渐变得模糊。 青兰跪在一侧,不停地用手中的锦帕替她拭去汗水。终是忍不住开口求情:“二小姐大病初愈,身子还弱。已经跪了这么久,怕是吃不消啊……” 始终站在荫凉下的青芍合起书卷,低哑说道:“二小姐请起吧……” 青兰扶着屿筝缓缓起身,屿筝双膝打软,整个人都靠在青兰怀中。但听得青芍缓缓说道:“明日奴婢在此恭候二小姐……”说着,便抚了一礼。 屿筝在青兰的搀扶下,缓缓回到了清幽阁。桃音心疼地往屿筝膝上抹了药膏,忿忿说道:“这明摆着是变着法子的折磨小姐,小姐为何要这般忍气吞声?”屿筝轻轻揉着发麻的双膝,叹道:“不然又如何?” “小姐,咱们回允光去吧……”桃音抹泪。 “允光……”屿筝叹息着,看向窗外,风轻轻抚起她的鬓发。若还在允光,此时又在做些什么呢? 她定是倚在廊下的软榻上,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廊檐下那只雀鸟喳喳鸣叫。姑母温柔浅笑着坐在一旁,一边绣花,一边看着她昏昏欲睡的困倦模样。然后遣了桃音将一纱锦缎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无论那只雀鸟有多吵闹,在允光的时间,总是安和平静的。而现在,屿筝却知道,再也不能回到允光去了。一如她再也无法抽离白府的漩涡,回到允光那般的安和中。而今,她要想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青兰姑姑……我要捎去允光的书信……”屿筝皱眉。 “二小姐放心,已经托人带去了……”青兰应道。 屿筝看着屋外一池盈盈而立的芙蕖,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那个人不是颜冰哥哥才好…… 之后接连几日,屿筝都跪在宗祠前聆听“家训”。直到方将军前来拜会的那日。 屿筝着了一袭湖蓝镶边的玉纱罗裙,将两侧发丝挽起细辫做团花状,各自簪了珐琅珠花一串,长发垂散、端庄娴雅、落落大方。多日不见的屿璃则一袭浅碧底色的牡丹錾花裙,鬓上一朵玉花簪衬得她眼波流转,娇媚万千。 “屿璃姐姐……”屿筝含笑见礼,温柔得体。虽然这几日都暴晒在烈日下,但之前被湿冷之气侵入而嘶哑的喉咙,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屿璃瞥过一眼,团扇掩面,冷声道:“听说你这几日都在宗祠前修习家训,怎么?是想着早一日进香入谱吗?”听到这话,屿筝暗暗咬牙,面上却不动声色。屿璃轻嗤一声,便往正堂行去。 不多时,方箜铭与方夫人抵府。礼数周尽之后,众人落座。屿筝暗中打量着这位方将军,但见他体格健硕,肤色黝黑,浓眉密胡,即便是安静坐在那里,也见骁勇之气。端起茶盏的手掌粗粝厚实,虎口处有明显的硬茧,看得出即便不出征,这位将军也定是剑不离手,日日习练。 再看向方夫人,虽依旧面有苍白之色,可较之那日在寒空寺中的慌张无措,倒是平和了许多。想来这些日子的休养,她的身子已大有改善……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五) 方箜铭搁下茶盏,瞬间将视线迎向屿筝,微微含笑:“想必你就是屿筝吧……”屿筝起身相应:“屿筝见过方将军、方夫人……” 只见方夫人缓缓开口,笑容牵强:“前些日子在寒空寺吓到你了吧……” 屿筝落座,柔柔一笑:“方夫人言重了。” 看见屿筝的笑容,方夫人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厌弃之意,很快便消失不见。 寒暄片刻后,二夫人紫仪邀方将军与夫人前往湖心亭纳凉。众人便往湖心亭 前去,屿筝因得这几日长跪于宗祠前,膝盖青肿,走起路来颇有些费力。只由桃音搀扶着款款行在最后。 转过廊桥,便见盈盈碧水上一座精致的凉亭,亭内石桌上摆放了瓜果清茶。微风吹过湖面,掠起丝丝涟漪,再吹进凉亭的时候,便携带着湖水的清透而变得微凉,让人觉得心舒神怡。 众人落座之后,浅笑相谈,多是方将军说起边塞风景与风趣轶事。这对于不曾见过边塞风光和异域民风的几人颇有吸引力。一时间,屿璃和屿筝竟也是听得痴了。 就在屿筝接过桃音递来的团扇时,她细心地察觉到方夫人脸色苍白,紧紧攥着手中的锦帕,似是有些不适。想必是身子还虚,暑热难忍,于是遣了桃音将一盏冰镇糖碗端了过去。 方夫人侧头,迎上屿筝的视线,微微浅笑示意。片刻后,她看向二夫人紫仪轻声笑道:“这几年,身子大不如从前,就连这般天气已是觉得酷热难耐,真不知入伏以后该怎么熬过去……” 方箜铭虽是武将,却也有着柔情一面。听到夫人这般说,他立刻皱起眉头,神色焦灼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见夫君这般紧张自己,方夫人在众人面前不免露出一丝娇羞之情,只缓缓摇摇头道:“不碍事,只是觉得心口闷得慌……” 闻听此言,二夫人紫仪便道:“筝儿的清幽阁栽种了许多翠竹花株,又有一池碧荷,倒是十分凉爽,方夫人若不介意,不如移步清幽阁暂作歇息可好?” “如此甚好……”方夫人应道。 “筝儿……”二夫人紫仪轻唤一声。随即屿筝起身,盈盈含笑:“就让屿筝为夫人带路吧……” 方夫人由丫鬟搀扶着,随着屿筝朝清幽阁行去。方一入院,便见两侧翠竹盈盈,前方碧水幽池,芙蕖茎直花洁,方夫人不免赞叹:“这清幽阁确如二夫人所说——清凉适宜。” “娘亲喜欢,故而在院中多栽种花草,一至入夏便十分凉爽……”屿筝行在一侧,浅笑应道。 适时二人行至碧池曲桥上,方夫人身形微微一顿,停下脚步看向屿筝道:“白夫人过世也有三余年了吧……” “是……”屿筝眼眶微微泛红,随后转头朝着桃音吩咐道:“让青兰姑姑备些消暑的汤饮来……”桃音应着,便先朝着屋内行去。 方夫人叹了一口气转身,手中的锦帕却飘落在地。跟在身后的丫鬟刚蹲下身去捡,屿筝便觉得后膝猛地一软,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朝前倒去。双手下意识地扶在方夫人的身上,然而,一声厉叫之后,方夫人整个人便跌入花池中。 “救命啊!快来人!夫人落水了!”丫鬟跪在曲桥上,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屿筝半跪在桥栏边,骨节发白的手紧紧抓住桥栏,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屿筝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见“扑通”一声,青兰已经跳入水中,奋力游至方夫人身边,和闻声赶来的家丁一起将方夫人救上了岸。 好在方夫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呛了水。整个人湿淋淋地伏在曲桥上剧烈地咳嗽喘息。轻纱罗裙湿作一团,发髻因为挣扎而散落,珠钗也似乎沉入了池中。方夫人显得狼狈不堪。赶来的方将军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拨开众人,将方夫人揽在怀中,柔声道:“佩蓉,你没事吧?” 方夫人在剧烈地咳喘中抬起头来,凄凄哀哀地看向方箜铭。一侧的丫鬟上前颤声道:“屿筝小姐,你为何要害我家夫人?” 屿筝发怔,听到这话急急申辩:“我没有……是……” 还未等她说完,那贴身丫鬟“扑通”一声跪在紫仪面前,哀道:“请二夫人为我家夫人做主!奴婢亲眼看见,屿筝小姐推了我家夫人一把……”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六) 方夫人闻听丫鬟这般说,急喘着气,轻声道:“碧儿,休得胡言……” 碧儿跪着转身低泣道:“奴婢不敢妄言,可是跟着夫人这么多年,夫人对奴婢的好,奴婢谨记心中。即便今日夫人责罚奴婢,奴婢也要将实情说出来!” 二夫人紫仪看向屿筝,厉声喝道:“筝儿!到底怎么回事?” 屿筝起身站定,依旧能感觉到后膝传来麻痛的感觉,她垂首应道:“方才膝盖打软,跌了一跤,不当心冲撞了方夫人,才使得夫人落水……”说着,便朝着方箜铭施了一礼,沉声道:“将军,一切都是屿筝的错,是屿筝周护不全,惊吓了夫人,向将军和夫人赔罪了……” 方箜铭皱着眉头,打量着屿筝片刻,又将视线转而落在丫鬟碧儿的身上。片刻后,他摆手道:“不妨事!不过是一场意外,你无须自责……”说着便搀扶着夫人起身,对紫仪说道:“不曾想有这场意外,佩蓉身子弱,需立刻回府看诊,今日多谢二夫人款待,告辞了……” 紫仪显得十分歉疚,只连声道:“方将军客气了……”便遣了青芍,吩咐她带着郑大夫随方将军回府,为夫人看诊。 送走了方箜铭,紫仪看着脸色苍白的屿筝和浑身湿漉漉的青兰,美目微挑,沉沉道:“换身衣裳便来灼嬅院吧,我有话要问……” 却说方箜铭将夫人搀扶入轿,回到府中。待看了大夫,又喝下一碗驱寒的汤饮后,看着床榻上闭目休憩的妻子,才沉声道:“她不过是个孩子……” 方夫人双目紧闭,仿佛熟睡一般,对方箜铭的话充耳不闻。方箜铭无奈叹了一口气道:“佩蓉,你真要做到如此吗?” 床榻上的女子猛然睁眼,看向方箜铭,眼中是一片冷鸷之色:“不过小小惩戒,已是便宜了她!” “你这又是何苦?”方箜铭的脸上一片痛惜:“佩蓉,你恨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方夫人缓缓闭上眼睛,泪水落入发鬓。 白府清幽阁。 青兰换了衣裳,站在屿筝面前。屿筝遣了桃音去拿驱寒的汤饮,这才看着青兰微微发紫的唇,担忧的说道:“虽是盛夏,可池水寒凉,又在曲桥上穿着湿漉漉的衣裳那么久,怕是有些寒气侵体了,不如找大夫来瞧瞧吧……” 只见青兰缓缓摇了摇头:“不碍事!可是二小姐……当真是意外吗?” 屿筝一怔,随即看向青兰道:“青兰姑姑,为何这么问……” 青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方夫人闺名佩蓉,本姓殷……” “殷……”屿筝轻喃,随即恍然:“她是殷太医的……” 青兰看向屿筝道:“姐姐……” 听青兰道出方夫人与殷流之是姐弟,她忽然有些明白今日的事情,也许发生的并非那么巧合。于是撩起裙罗,抚向后膝。青兰定睛一看,但见屿筝白皙的后膝上有一块小小的淤青。 仔细看了半晌,青兰才道:“像是被用力一击才会留下的淤青……” 屿筝放下裙摆,沉声道:“与方夫人行至曲桥上,她与我说起娘亲。我只觉得膝后一痛,腿便打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倒去。虽然的确是碰到了方夫人,可力度并不大……除非……” “她是有意落水……”青兰压低声音道:“可这后膝的伤……”青兰略一沉吟,又问道:“当时方夫人的贴身丫鬟……” 屿筝应道:“方夫人不慎掉落了锦帕,那唤作碧儿的丫鬟正蹲下身去捡……”说到这里,屿筝一愣,随即苦笑道:“原来不是个普通的丫鬟呢……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我着了道……” 青兰哀叹:“殷太医的死,让方夫人很是心伤。只是不知为何,她一口咬定是夫人害死了她的弟弟,这病也病了,魔怔也魔怔了。没想到,竟然又迁怒到二小姐的身上来……” 听到青兰说起殷流之,屿筝恍然忆起当日青兰曾失口唤殷太医为“流之”,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 “二小姐?”见屿筝皱眉,青兰急忙唤道:“二小姐在想什么?” 屿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轻声说道:“我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娘亲欠下的债,那么我除了偿还,别无他法……”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七) 青兰听到屿筝的话,急忙道:“平日里与方将军府上亦没有多少往来,二小姐只要避免与方府的人有接触,定也没有什么大事……方夫人因为殷太医的死心生魔障,时日久了,自然会过去的……” 对于青兰这番避重就轻的话,屿筝心中自是疑惑不解。但也并未表明,只看着青兰饮下驱寒的汤饮,便朝着灼華院行去。 一入院内,便见二夫人紫仪端坐在树荫下的方椅上,身侧的圆凳上落座的是屿璃,几个丫鬟恭敬地站在两侧,青芍则执了木盒站在二夫人身旁。见院内气氛诡异,屿筝不由得加快了步法,上前请安:“二娘……” 二夫人紫仪并未应答,只拿起一侧小桌上的核桃酥点轻轻咬了下去。见状,屿筝也不敢起身,只悄然抬眼朝着屿璃看去。但见屿璃娇媚的脸上稍显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来,屿筝便知今日二夫人怕是要借此事来撕破脸了。 果不其然,二夫人将咬了一小口的核桃酥放在白瓷盘中,抿嘴回味了片刻,再转而将视线落定在屿筝身上时,已是冷沉:“筝儿,你可知错?” 屿筝垂首:“屿筝知错。” 紫仪叹道:“我知你是无心,你与方夫人不过一面之缘,何来害她一说?只是你可知,那丫鬟言之凿凿,流言传出府去,定会坐实……” 说罢,紫仪叹了口气道:“起身吧……” 屿筝这才双腿发酸的起身,却不料紫仪看向青兰道:“青兰,二小姐回府不久,这府里的很多事并不知晓,你身为入府多年的近身丫鬟,不能尽到一个做奴才的本分,你可知罪?” 青兰听到二夫人震怒的话语,急急跪倒在地:“奴婢知罪!请二夫人责罚!” 屿筝闻听心中一惊,忙辩解道:“二娘,此事与青兰无关,是屿筝大意……” “不不不!”青兰急声说道:“是奴婢的错,不关二小姐的事……” 此时,坐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屿璃忽而冷笑一声道:“瞧瞧她们……我这妹妹来上京也不过一两月,不想如此主仆情深,到底是夫人的陪嫁丫鬟……” 青兰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一紧,狠狠攥住了衣襟。屿筝却听得愈发心凉,原来这次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青兰…… 但听得紫仪轻咳一声说道:“既然知罪……青芍!”紫仪话音刚落,但见站在二夫人身侧的青芍将手中的木盒打开,取出一根柔软而坚韧的藤条来。但见那藤条上倒刺密布,若是抽一鞭下去,定是皮开肉绽。 “二娘!”屿筝急忙唤道,却见紫仪抬手冷冷封住她的话:“你若求情,落在她身上的藤鞭便会多十下……” 屿筝不敢再言,只见青芍挥动着藤鞭一下下落在青兰的背上,第二鞭刚起,便已见衣衫上渗出血迹。青兰紧咬着唇不敢做声,她知道,一声**会换来青芍更重的一鞭,冷汗从她的脸颊滑落,紧咬的唇齿间也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屿筝不忍再看,只强忍着眼泪,撇过头去,却不曾察觉屿璃看着她,唇角出现一丝冷笑。 待青兰被粗使丫头们扶回清幽阁的时候,已是面色苍白,冷汗淋漓。见屿筝满脸是泪,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安抚道:“二小姐,奴婢没事的……” 桃音看着青兰的伤触目惊心,于是取了药膏递给屿筝道:“小姐,这是上次青兰姑姑拿来的药膏,对鞭伤有奇效……” 屿筝接过药膏,又吩咐桃音拿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青兰身上已经和血肉粘连的衣裳剪开除下。 “二小姐,这怎么使得?”青兰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屿筝轻轻按住,屿筝没有说话,只细心地帮青兰清理了伤口,又敷了药膏,这才吩咐冬云和容儿两个粗使丫鬟好好照顾青兰,这才扶着桃音的手回到了屋中。 落座之后,屿筝便怔怔发呆,桃音有些担心,上前轻唤:“小姐……那药膏十分好用,青兰姑姑定会没事的……” 屿筝微红的眼睛看向桃音,轻声道:“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八) 桃音不料屿筝突然一问,略一怔便笑道:“伤口已经好了呢,小姐无需担心……” 屿筝不再说话,只执了桃音的手轻柔摩挲。她不是不知道,那样带有尖锐倒刺的藤鞭,最后留下的会是怎样的疤痕。 许久之后,她才低声叹道:“桃音,也许我错了……” “小姐……”桃音轻唤。 屿筝抬头看向桃音,轻声道:“我以为只要隐忍,便能在这府中安静度日。却不知自己竟错的这样离谱……” “小姐……”桃音跪在屿筝身前,伏在她的膝上,抽泣起来:“我们回允光去吧……” 屿筝怔怔望向窗外湛蓝无云的碧空,却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放下心中所有的疑惑,脱离待选秀女的身份,再一次回到允光,回到那个唯一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府中的时日在青兰受了罚之后变得愈发难熬,二夫人命屿筝在清幽阁禁足,每日遣青芍来诵读家训,以示小惩。几个粗使丫头亦不许再照顾青兰,青兰的伤刚刚结痂,便要与桃音一并料理近身之事。 屿筝见状,一些小事能免则免,抑或是亲力亲为。每日禁在清幽阁中,无事翻翻书卷,做做女红,倒也勉强打发时间。 数日后突然被唤至正堂,倒是出乎屿筝的意料。 屿筝迈入正堂的时候,但见座上一个略显肥硕,面容光洁的中年男子正在喝茶,见屿筝入内,他搁下茶盏的时候,神色微微一怔,一双狐狸般奸猾的眼睛将屿筝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溢出一丝笑意道:“原来这就是白大人养在允光的千金,果然标致……” 男子毫不掩饰打量的眼神,仿佛在挑选珠玉那般尖锐直接,看的屿筝浑身发寒。于是微微侧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却听得二夫人在一侧说道:“还不快见过袁大人……” 屿筝行礼:“见过袁大人……” 只见二夫人紫仪将锦帕搁在嫣红的唇边,轻笑道:“这孩子自幼养在允光,没见过什么世面,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不打紧。这才瞧出几分璞玉之美啊……宫里自是不缺天姿之色,倒是少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清美……”袁大人笑着,朗声道。 看着袁大人猥琐的笑意,屿筝忽然忆起当日从寒空寺回府时,遇到的那辆马车,车上坐着的,似乎正是这位袁大人…… 但见袁大人看向紫仪,缓缓笑道:“明日便是皇上启程之时,庆山祭天归来,袁某可要向白大人道喜了……” 屿筝落座,不知二人所说是为何事,只满腹疑问地看向二夫人,却见她神色一凛,妩媚笑意僵在唇边,轻道一声:“大人可瞧得清楚?的确是筝儿没错吗?” 袁大人又将视线落在屿筝身上,打量片刻后,轻道:“许是没错的,匆匆一面,只记得美目顾盼间,动人心魄……只是……这脸颊仿佛不似之前那般圆润了……” 见二人谈话竟围绕在自己身上,屿筝不由得心惊异常。这袁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如此无所顾忌地打量和评头论足,然而屿筝却也不得不感叹,这位袁大人的眼睛实在太过刁钻。较之数日前,她的确因为府中发生的事和青兰姑姑的伤势而清减不少。 然而一声娇嗔牵引了袁大人的视线:“都说袁大人的鹰眼是上京独一无二的,屿璃却不这么觉得……” 屿筝抬头看去,便见屿璃出现在厅堂前。重瓣的淡粉牡丹簪于鬓间,轻柔的粉纱裙罗上绣着莺雀花枝,加之粉腮娇唇,眉间花钿盈盈,眼波流转间十分妩媚动人。皓齿明眸,轻然一笑,便似春风袭面,让人心生欢喜。 袁大人微微一怔,随即看向紫仪道:“这位是……” 未等紫仪应答,屿璃上前,柔柔施了一礼,弱柳扶风,娇矜柔媚:“屿璃见过袁大人……” 凤雏轻鸣初归巢(三十九) 看得出,屿璃是刻意妆扮而来。这般明艳的模样,倒的确让屿筝失了几分颜色。见到袁大人眉开眼笑,紫仪轻咳一声,佯装薄怒道:“璃儿,怎可这般无礼?”说罢,又看向袁大人:“这是妾身的女儿,唤作屿璃……” “娘亲说的是,是璃儿失礼了,还请袁大人见谅……”屿璃轻笑。 袁大人摆摆手,示意屿璃落座,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只挑眉看向屿璃道:“你方才所说,是为何意?” 只见屿璃掩唇轻笑:“袁大人数日前所见,当真是筝儿妹妹吗?我这位妹妹,生性胆小,不曾踏出府门半步……” 屿筝心中虽是诧异,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却不想袁大人略带疑惑地向她看来,他自是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犹如捕获猎物一般,他从不会让任何一个绝美的女子从自己的手中逃脱。 片刻之后,袁大人轻叹了一口气:“难道真是错看了?!”语气中难掩深疑,但片刻便朗笑道:“也罢!不过白大人的千金当真是上京绝双,无人可及。”话语落定,袁大人的视线便停留在屿璃的身上不再离开。 但见紫仪轻咳一声,一侧的青芍便拿着一个精致的木匣上前。紫仪的纤纤素手落在木匣上,将它轻轻推至袁大人身前,柔媚一笑:“那便有劳袁大人了……” 袁大人拿过木匣,掂量了一番,随手递给站在身后的佩剑男子,便朗笑着起身离去。二夫人紫仪携屿璃、屿筝施礼相送。屿筝却察觉到跟在袁大人身后的那个男子,在经过身侧的时候,视线冷冷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目光仿佛要将她一眼看穿。 送走袁大人,二夫人紫仪与屿璃仿佛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而屿筝则好奇地问道:“这位袁大人是……” 屿璃撇去一眼,倚在座中懒声说道:“你自是不会识得袁霏阳大人,可这花鸟使,你不会不知吧?” 花鸟使,屿筝自然是知道的。 供此职之人,奉天子之命,为“花鸟使”四出,采选天下美色女子,召入深宫。被花鸟使选中的女子,无关门楣高低、身份尊卑,只要有美色才华,便会被皇上宠幸。纵然听上去风光无比,亦不失为跃枝成凤之径,然而有诗却云:“十中有一得更衣,永配深宫作宫婢。”可见花鸟使选入宫中的女子大多凄凉。此番对袁霏阳虽有欺瞒,但屿筝还是庆幸可以避过此事。 待屿筝离开正堂,紫仪脸上的笑意尽散,她上前紧紧抓住屿璃的手腕,冷声喝道:“璃儿!你疯了吗?!你可知道今日一事意味着什么?!若是当真被那老狐狸盯上送入宫中,岂不要为奴为婢?!” 屿璃朝着娘亲莞尔一笑,轻声说道:“娘,我自然知道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我就是要让那老狐狸盯上……” 紫仪微微一怔,惊讶不已:“你说什么?” 屿璃执了紫仪的手道:“以爹爹的官品,白府的家世,再加之娘给予我的美貌,难道以此径入宫,我便只能为奴为婢?” “璃儿,你的意思是?”紫仪疑惑。 望向屋外开的正艳的花朵,屿璃沉了脸色,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一定要踩在屿筝的头上……” 却说袁霏阳出了白府府门欲登轿离去,一向沉默寡言的厉风却拦在了他的身前。 “怎么?”袁霏阳挑眉看向眼前这个清瘦的佩剑男子,他眉眼沉冷,武艺高强。 为官使的这些年,如若不是厉风跟在身边,很多事并不能顺理成章的解决,那么他袁霏阳在皇上面前,亦不会如此得宠。厉风,本身就是一把剑,只要将他掌控在自己手中,便可以挥动的异常锋利。 厉风手捧着方才的木匣,垂目沉声说道:“大人明鉴,属下不会看错,那女子必定是白屿筝没错……” 袁霏阳侧身入轿,接过厉风手中的木匣打开,但见珠圆玉润,金银铺陈,他随手拿起一块成色上乘的玉佩把玩,沉沉一笑,眼中尽是奸猾之色:“厉风,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厉风不解。 袁霏阳挑眉冷然一笑:“既然白屿璃这么想入宫,我何不成全了她?与其献给皇上一个冷冰冰的木头美人,何不索性献上一个能讨皇上欢心的人。白屿璃非池中之物,日后她爬得越高……”袁霏阳缓缓将手握做拳状:“我所能依附和掌控的,势必会越多……起轿,入宫……” 凤雏轻鸣初归巢(四十) 方才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霎时间乌云密布,天色黯沉,远方不时传来闷雷阵阵。 玉慈宫中。 一袭蓝锦金凤绣纹宫服的宣慈太后轻抿下一口清茶,将茶盏缓缓搁置在了桌上。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朝着坐在一侧的人瞥去。 “怎么?”宣慈太后开口,语气十分沉稳。 坐在一侧的女子着一身錾花琉璃宫裙。但见她发髻上金玉的凤凰步摇轻轻晃动,昭示着她母仪天下的身份。 “臣妾担心,皇上若是知道这事......”皇后明落兰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太后轻轻抚弄着小指的护甲,不慌不忙的说道:“哀家心中有数。”说着,又看向明落兰:“为了皇上,断不能让这孩子出生。你若知道哀家的良苦用心,也该尽自己一份力,此番皇上祭天归来,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臣妾知道。”明落兰起身,向太后行了一礼。 随后,便听得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但愿此事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太后话音落定,一道明亮的闪电劈开漫天黑云,屋外厉声风云大作。一场暴烈的大雨仿佛正待肆虐。不一会,一个瘦小的太监入殿,在殿门前向太后的贴身宫女云竹低语几句,云竹便匆匆进入殿内,在太后耳侧轻语:“袁公公求见太后……” 倚在软榻上,太后缓缓拨动着手中墨玉佛珠,懒懒说道:“哀家乏了……”云竹低应一声:“是……”便悄然退出了殿外。 与此同时,锦香殿内。 “淑妃恃宠而骄,祸乱后宫。今赐白绫三尺,自缢于锦香殿......”太监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锦香殿中回荡着,跪在大厅正中的柔弱身影微微一怔,便瘫软了下去。 “放开我!放开我!”柔弱的身影在太监用力的拉扯下挣扎着。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锦香殿中传开:“淑妃,您这是抗旨不遵。听奴才一句劝,好生上路,别再挣扎了,临了,让这副身子满是伤痕又有什么好处?”说罢,他朝着压制着淑妃的两个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太监便强摁住淑妃,并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捏住了她的粉腮。 趁着淑妃被迫张口的瞬间,一侧宣旨的太监急忙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小瓶,拔开玉塞,对准淑妃的嘴便灌了下去。 “咳咳咳......!”淑妃顿时被呛得剧咳起来,两个太监见状便松开了她,急急退到了一边。 “荣......瑄......”淑妃挣扎着仰起头,看向宣旨的太监。 荣瑄见状,微微低垂下头朝后退了几步:“淑妃娘娘,您别怪奴才心狠,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要怪您就只能怪自己不该身处这宫闱之中,更不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万千宠爱......”淑妃突然冷笑起来,随着她断断续续的笑声,一丝鲜红的血迹已从她的唇角渗透出来:“好个万千宠爱......” 看着淑妃声音渐渐低去,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之后,荣瑄上前将她翻转过来,手指轻搭在鼻翼下试探了片刻,眼神一沉,低声说道:“还不快点收拾干净......” 曌清七年,皇上破例册封淳贵嫔为淑妃。仪式之华盛浩大,除皇后之外,后宫无人可及。然而众人却并没有从淑妃冷傲孤绝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 短短两年之后,锦香殿中,淑妃香消玉殒,却死的这样狼狈不堪,毫无尊严。 作为淳儿而存活的那些年,她始终,也不过只是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雀鸟。从一个金丝笼进入到一个更大的金丝笼中,然后折断了翅膀,丢掉了性命。 曌清王朝的史册上,不会记载曾有过这样一位命殒深宫的淑妃娘娘。甚至是家族被修订的族谱上,也不会再有她的存在...... 心意骤改入宫闱(一) “啪”一声脆响,太后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碎瓷四散。坐在身侧的皇后明落兰亦是一脸苍白。 “你说什么…?”明落兰起身问道,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淑妃娘娘……薨……”跪在地上的太监战战兢兢的应道。 屋外雷声大作,她只听得太监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回响:“适才听得锦香殿来报……淑妃娘娘……自缢……” “太后不好了!”这时,另一个太监匆匆闯入玉慈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说道:“僢轩殿绮贵嫔小产了……” “传太医!还不赶快传太医!”太后厉声喝道。 原本应是夕阳潋滟的傍晚,顷刻间已是黑云密布。暗沉的天色中,一道闪电凄厉地划过天空,劈开天幕,瞬间照亮黑魆魆的宫闱。大雨应声而落,冲刷在赭红色的宫墙上,仿似要滴下血来…… 白府。 屿筝倚在门边,看天空乌云沉坠,一片黑沉之色。豆大的雨点打落在地上噼啪作响。屋前碧池中的芙蕖开的正好,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落花瓣,残破掉落在圆盘般莹润的叶片上。 地面上满是被狂风骤雨打落的树叶和花瓣,就连桃音最喜欢的照月莲也只残存些许花蕊,凋败不堪。 “啪啪啪……”不远处,子桐踩着雨水匆匆奔来,远远看见屿筝便兴高采烈地大声嚷道:“小姐!小姐!允光的姑夫人来信了……” 子桐急急奔到檐下,伸手抹去满脸的雨水,又将双手在未尽湿透的衣衫上抹了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贴身的信封。 屿筝接过略有些潮意的信封,欣喜地打开急急读了下去,可片刻之后,脸上的神色却转而变得沉郁,眉头也紧紧皱在了一起。 “小姐,怎么了?”子桐抹去眼睫上的雨水,担忧地问道。 屿筝回神,柔柔一笑,只道:“没事,姑母很好,也很惦念你和桃音,怕你们惹是生非……” 话音刚落,桃音挑起竹帘走了出来,伸手递给子桐一块手帕,娇声道:“小姐又在数落咱们了……” 屿筝笑着,又看向子桐道:“快去换件衣裳吧,可莫着了寒……”子桐应着,便退了下去。 桃音这才敛了笑意,沉声道:“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屿筝将手中的信笺收起,沉声道:“颜冰哥哥来上京了……” “颜冰少爷吗?”桃音话语中不由多了几丝欣喜:“这是好事呀!可小姐怎么愁眉不展的?” 屿筝四下打量一番,除却倾盆大雨,便只有她与桃音二人立于廊檐下,于是她压低了声音,靠近桃音道:“你可记得初七那日,咱们在衢云山林中遇到的事……” “小姐,快莫说了吧!真真儿吓死人了,差一点就没命了呢!”桃音对当日林中一遇心有余悸:“小姐竟然替那素昧谋面的公子挡剑,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让奴婢怎么跟姑夫人交代啊?” “那持剑的黑衣男子,我总觉得,很像颜冰哥哥……”屿筝低语。 “这不可能!”桃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颜冰少爷怎会那般心狠手辣,夺人性命?绝对不会是他……” 屿筝伸出手,任由廊檐上飞落的雨水落在手心:“我也希望不是他…… “小姐!”桃音轻唤一声,轻轻拽回屿筝的手,用帕子抹去她掌心的水滴:“一定是你太想念颜冰少爷才会错看,姑夫人不是说颜冰少爷已经来上京了么?说不定过几日便会登门,咱们就能见到他了呢!” 会么……屿筝轻喃着,心中却愈发沉重。姑母的信中告知,颜冰哥哥在她离开允光之后,便也以护送为名匆匆追赶。这一路,虽未见过颜冰哥哥,可细细想来,主仆三人从允光至上京的路未免也太顺利了些。 如果是颜冰哥哥暗中护送自己抵达上京,那么他为何不愿现身?想到这里,屿筝不免浑身发寒,如果那林中的杀手真如桃音所说那般心狠手辣,又岂会因为自己区区一介女流,便会刻意手下留情?杀手的心,怎会如此柔软? 那个人,定是颜冰哥哥无疑……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 卷了书信,屿筝看见青兰略带倦容的从廊下走来。这几日,她的伤势愈合的缓慢,背上留下了蜈蚣一般细长狰狞的疤痕。屿筝每日执意要亲自上药,青兰拗不过她,只得应允。 然而每每涂抹药膏的时候,屿筝的心中除了心疼青兰,更是心疼桃音。桃音自幼跟着她在允光长大,姑母待她亦是不薄。屿筝与她相差无几,说起来是主仆情分,可也似姐妹一般相伴。这些年来,并不曾让桃音受过丝毫的委屈,更不用提皮肉之苦了。一个女儿家,背上留着这样丑陋的伤痕,却总是笑脸相迎,绝口不提,屿筝知道,为了自己,桃音和子桐亦在暗暗尽着心力,不让她担忧。 “青兰姑姑,怎么不歇着?”屿筝迎上去,轻声说道。 青兰低咳了几声,背上的伤口被撕扯地疼痛:“方才听冬云说,二小姐见到袁大人了?” 桃音闻听,气得跺脚:“这多嘴的丫头,定又和容儿她们在嚼舌根了!” 屿筝微微一笑,回应青兰:“见过了。” “可是为二小姐而来?”青兰眉头紧皱,神情焦灼。 屿筝略一思量便道:“许是吧……不过看样子,他对屿璃姐姐似乎更在意些……” “那便好!那便好!”青兰松了一口气,复又连声叹道:“被袁大人带入宫的女子,没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即便是得到皇上的宠幸,也不过是夕颜一盛,有今日无明朝啊……” 屿筝坐在廊下,久久沉默不语。青兰姑姑口中有朝无夕的时日,迟早也会落在自己头上,即便不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宫,采选一事,她定也逃脱不了…… “小姐,这袁大人到底什么来头?”桃音疑惑。 却听得一个声音朗然响起:“还能是什么来头,作恶多端的太监罢了!” 这一声来的犀利而直接,廊下的三人不由得一同循声看去。雨落尽头,湘妃竹下,一袭青衫,撑伞而立,面色疲惫,笑容却清浅,不是屿沁又是谁? “哥哥!”屿筝惊喜,顾不得还在泼落的大雨,提起裙裾便匆匆跑进了雨中。屿沁微微含笑,便见屿筝像个孩子般的扑了过来,撞掉了他手中的伞,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不肯起身。 屿沁轻柔环住她,感觉到屿筝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于是打趣地笑道:“又不是孩子,怎么还兴哭起鼻子了?” 桃音急匆匆上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伞,遮在二人头顶道:“小姐,雨势这么大,可别让屿沁少爷着凉,快进屋去吧……” 屿筝透过哥哥微微潮湿的衣衫,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忽然觉得,如果要说白府中有什么依恋,那便是这个唯一能给她庇护的人,她的哥哥——屿沁。 悄然抬手抹去夺眶而出的委屈泪水,屿筝浅笑着抬头看向屿沁,轻声道:“哥哥惯会取笑我,我哪里哭了?” 屿沁笑着,与她一起进屋落座。接过青兰递来的方巾,略微擦了擦身上的水渍,便看向屿筝道:“这些时日,可好?” 屿筝微微一顿,却反问道:“哥哥不是说要去数月之久,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书院有些事需要处理,安大人急招我回京……”屿沁接过桃音端来的热茶,轻轻抿下一口,转而笑道:“虽只一月有余,竟似别府年余,归来之时,心急如焚……母亲那里,你可去了?” 屿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哥哥口中的母亲并非二娘,而是自己的娘亲。她点点头道:“去过了,哥哥打点好了一切,屿筝感激不尽……” “你若说这话,便和我见外了不是?”屿沁微皱眉头,佯装有怒,惹得屿筝掩唇浅笑。 片刻后,屿沁又道:“袁霏阳是怎么回事?” 忆起二娘和屿璃对袁大人毕恭毕敬的神情,又想到方才屿沁冷声叱道:“还能什么来头,不过是个作恶多端的太监罢了。”屿筝的心中一凛,随即应道:“祭奠归来之时,差点与一辆马车相撞,我挑起车帘朝外看,不曾想那车里正是袁大人……”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 “袁大人?”屿沁冷笑,神采丰毅的脸上出现一丝不屑:“一个近身太监,攻于献媚,靠着强虏良家女子才爬到今日的位子,也当得起一句大人?他可将你看得清楚?” 屿筝略一思量,便应道:“想来当日看得并不真切,只是府中一见,倒是对屿璃姐姐印象颇深……” 听到这话,屿沁微微皱眉,但随即松了一口气:“量他也不敢妄动白府的人……” “听哥哥的意思是……”屿筝问道:“但凡被他选中的女子,不论是否愿意,都会被送入宫中吗?” “你可曾见到他的贴身随从?”屿沁道。 屿筝想起那日拥有犀利眼神的清瘦男子,缓缓点点头:“确有此人……” “此人唤作厉风,跟随袁霏阳之前,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屿沁语中波澜无惊,一侧桃音却吓得捂住了口。 屿沁长叹一声:“可想而知,那些不愿入宫的民间女子,即便是许了人家,有了婚配,若是被花鸟使看中,又无力抗衡,终是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竟然如此残忍!”屿筝惊叹:“难道就允他这般无法无天了吗?” 屿沁看向她,缓缓摇头轻叹:“屿筝,此话乃大不敬,日后万不敢妄言。袁霏阳奉的是天子之命,有谁能违?朝廷众臣,但凡家中有女,无不极力周护,只望采选之时,得皇上登御,继而得宠。这在宫中的日子,才算是有了指望……” 屋外大雨渐息,炎夏中传来一丝丝清浅的凉意,屿沁看向屿筝,沉声说道:“眼看采选日子将近,你有什么打算?” 屿筝轻轻摇摇头:“一入宫门深似海,屿筝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淡欢喜……” “我也猜到是这样……”屿沁叹了一口气:“你这与世无争的性子,倒是像极了母亲……” 屿筝抬头看向他,这些年来,眼前的男子代替自己,始终伴随在娘亲的身边,直到她离世。娘亲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屿筝不曾有过半分半毫的记忆,但却永远的留存在哥哥的脑海中。 “娘亲她……”屿筝颇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是怎样的人?” 屿沁一怔,随即温柔一笑:“你跟她,很像……”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屿筝,采选之事,我会帮你打点的……” “多谢哥哥,只是……”屿筝谢绝:“哥哥你不愿逢源于官场之内,又何必为了我搅入这滩浑水中。书院的事情已经够让你操心的了,不必再为屿筝费神。” “可……”屿沁面露难色。 “哥哥……”屿筝打断他:“采选一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奉承皇命。若不入选,去尚宫六局便是最好,熬过时日,放出宫来,我便回江南去,此生不会再回上京……” 屿沁看着比自己年幼的女子,眉间话语中却是不可想象的成熟和悲落,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屿筝,你自是有你的打算,但不论如何,我是你的兄长,是你的依靠。若你愿意,日后哥哥替你寻一户好人家,让你能有个好归宿……” 屿筝不好再推辞,只轻声应道:“多谢哥哥……” 一时间,二人沉默不语,只听见屋外雨声淅沥,渐渐淡去声响。片刻之后屿沁起身:“这雨也停了,我先回碧桐院去……” 话语落定,屿筝起身,看着哥哥行至清幽阁的院门前,青槐才背着包袱迎了上来,主仆二人这才离开。屿筝的心中升起一团暖意,哥哥踏入白府,便直奔清幽阁看望自己,这让屿筝很是感动。 缓缓踱至门边,却见立在门外的伞已缓缓聚出一小股水渍,在青石板上蜿蜒流出。 “呀!少爷的伞……”桃音说着,便拿了起来,意欲追了上去,却被屿筝伸手拦下:“桃音,把伞给我,我送到哥哥那里……” 心意骤改入宫闱(四) 从桃音的手中接过湿漉漉的伞,屿筝缓步朝着碧桐院行去。从树叶上落下的水滴,轻然掉落在地面的水洼中,缓缓漾出一小片涟漪。屿沁所居的碧桐院并无花朵盛开,只有树木挺立,在大雨之后变得更加葱郁。 然而细心的屿筝却察觉到,树木苍陇中,有一处掩映着不易察觉的杜鹃花株,此时早已过了花期,只剩繁盛绿叶入眼沁心。 屿筝捧着伞朝着书房行去,却远远瞧见打开的轩窗后,哥哥屿沁似乎已经换下了湿衣,侧身负手而立,但神色却带着几分盛怒。屿筝不明所以,却因屋中传来的声音而停下了脚步。那是屿璃的声音:“哥哥走的这些日子,可知娘有多挂心?可你呢?竟然一回府便去了清幽阁?我倒想知道,屿筝那丫头有什么好?竟然能让哥哥对自己的娘和亲妹妹弃之不顾,却将一个野种时时放在心上!” 听到屿璃这般刺耳的话语,屿筝不免身形一晃,但见屿沁缓缓朝前行了几步,轩窗后的身影便倏忽不见。可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声却从书房内传了出来,屿沁的声音沉沉响起,不似平日的温柔,显得十分沉冷:“屿璃,她也是你的妹妹,我不准你再这样说她……” 屿筝十分震惊,她从不知道,一向对自己温柔浅笑的哥哥竟也有这般盛怒沉冷的时候。尽管对哥哥出手打了屿璃感到惊讶,但却也因他维护着自己感动不已。 片刻之后,书房内传来屿璃带着哭腔的声音:“你打我,你竟然为了她打我。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仿佛只是一瞬间,屿璃失态的声音便收敛了起来,她的话语中带着凉薄,带着冷嗤:“江素问再疼惜你,你也不会是她的儿子。你的身上注定流着和我一样的血脉,娘的名分一日不正,你便不是,也永远不会是白府的嫡子!” 听到这话,屿筝急急藏身于树后,不出所料,屿璃从书房冲出,重重地摔上屋门,便捂着一侧脸颊,急匆匆地离开了碧桐院。屿筝看的清楚,尽管她眼中隐隐含泪,然而神色中却是气怒和愤恨更多…… 屿筝从树后走出,望着碧桐院的院门发怔。却听见身后传来哑哑之声,回过神转头看去,却见书房廊檐下的鸟笼里,一只乌黑油亮的八哥正瞪着溜圆的小眼睛,左右扭着脑袋。 被八哥机敏的模样吸引,屿筝不由得朝着廊檐下行去,伸出手去逗弄它,却听那八哥学舌:“夫人来了!夫人来了!” 屿筝大惊,还未回过神,方才紧闭的书房门“嘭”的一声打开,屿沁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屿筝看向他,却察觉到他脸上的欣喜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在见到自己的一瞬,募然收敛。 “屿筝……”他开口轻唤,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失态。只是敛了神色道:“你怎么来了?” 屿筝微微一笑,抬手道:“哥哥将伞落在了我那里,所以送来……”说罢她将伞立在屋门前,又指了指笼中那只八哥:“不曾想它倒叫了起来……娘亲她……许是常来这里吧……” “是啊……”屿沁抬头看向那只八哥,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屿筝怔怔地看着他,一袭月白长衫,冠发风仪,身形挺拔,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戚,让屿筝的心中五味陈杂。娘亲一定很疼爱屿沁哥哥,若不然,他又怎会这般神伤。只叹息,自己没有这样的命,能承欢母亲膝下。 片刻之后,屿沁缓缓开口道:“幼时我顽皮,并不能专注于书卷,母亲便常来书房伴读。起初我十分不情愿,可渐渐发现,只要她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便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倦怠……” 屿筝期许着哥哥能多说一些关于娘亲的事,却不料青槐急急入内道:“少爷,安大人派人来,要您回书院一趟……” 心意骤改入宫闱(五) 屿沁遣青槐送屿筝回了清幽阁,便驰马朝着礼卿书院赶去。 清韵堂中,安代云神色忧虑地倚在座中。他年近不惑,颔下长髯一缕,双眼闪烁着睿智和清诀。此时浓眉紧皱,不停地捋着胡髯,显出平日不曾出现的几分焦虑来。 “大人……”屿沁匆匆入内,行了一礼:“不知大人这般匆忙招我回京,所谓何事?” 见到白屿沁的到来,安代云的神色略有所缓和,然而神色依旧沉重,他示意屿沁起身,又缓缓踱步到屋前,关闭房门,这才转身看向屿沁,低声道:“且放下此事,另有一件要事先告知于你,方才宫里传来消息,淑妃娘娘,薨逝……” “什么?!”白屿沁十分惊讶,但随即,他眉眼一沉,眼中竟显几分锐利之色:“看来他们终是沉不住气了……” 安代云点点头,随即低声道:“太后还压着,消息不曾放出来。可眼下皇上祭天归来,怕是瞒不住了。宫里的说法则是淑妃身染恶疾,苦痛难忍,故而自缢身亡……” “到底是什么法子?”白屿沁问道。 安代云握拳,用手背轻轻敲击着木桌:“连夜入殓焚烧,前去的太监们次日便被下令斩杀,声称怕宫中恶疾蔓延……一切都清理的太快,陆祢来不及一一查清……” 屿沁皱眉:“如此一来,岂不是无迹可寻?” 安代云缓缓摇摇头,又轻捋胡髯:“也不尽然……陆祢潜入锦香殿,发现殿中弥散的香气十分怪异,应是毒物无疑……” “哦?”屿沁应道:“如此说来,淑妃娘娘的薨逝当真是……” “这毒物想必你并不陌生……”安代云突然打断屿沁,见屿沁神色略有疑惑,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蚀骨之香……” 屿沁震惊,脚下虚浮,口中喃喃道:“蚀骨之香……这与当年在江府查出的……” “不错……”安代云点头:“当年从江府查出蚀骨之香,虽不曾坐实先皇驾崩与蚀骨之香有必然联系,可太后还是下令暗中赐死江太医并不得外传。我始终不相信,那样狠辣的毒物是元冬兄所制,可是当年苦于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枉死。如今宫中竟重现蚀骨之香,许是事隔十多年后,有人觉得当年牵扯先皇之事的人尸骨已寒,无人察觉,这才胆大妄为,故伎重演……” “也幸亏是陆祢,若非是他,恐怕不会有人察觉到淑妃娘娘的死是蚀骨之香所致……”屿沁叹道:“也许这一次,能替江大人洗去冤屈……” 安代云又道:“屿沁,若淑妃娘娘薨逝确有蹊跷,说明有人已经在伺机而动。我们不得不提前做出防备,也许要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 出乎安代云的预料,淑妃娘娘薨逝的消息一直秘而不发。直至月下皇上祭天归来。 玉慈宫中。 祭天归来的楚珩沐,匆匆来向太后请安。 一袭明黄龙袍的年轻君主,金冠束发,眉眼犀利,容颜冷峻,神色中有不可触碰的威严和尊贵之气。在听到宣慈太后的一句哀叹后,他“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温热的茶水顿时四下溢溅,浸湿了明黄的龙纹登靴:“朕可是听错了?”离宫不过一月时日,归来之后听到的,却是淑妃薨逝的消息。 宣慈太后带着悲痛的表情,低声道:“可惜了这孩子,福薄命浅,熬不过苦痛,就这么去了......”说罢,太后拿起帕子轻拭眼角的泪痕:“皇上出宫后,淑妃所染的恶疾日益严重,太医们实在束手无策。且若不及时入殓,恶疾便会在宫中蔓延。哀家不能置宫中众多性命于不顾,若皇上真要怪罪,哀家亦是无话可说......” 但见皇上猛然起身,身形微晃,不由地退去几步。一侧候着的太监谨德急急上前将他搀扶,神情悲痛地唤道:“皇上……” “怎么可能……”皇上低喃一声,随即怒吼道:“这不可能!” 心意骤改入宫闱(六) 太后垂下眼帘,难过拭泪:“哀家知道皇上心痛,可皇上也要为天下黎民保重龙体啊……” 眼前这个一向冷酷强硬的君主,此时眼神虚晃,脸颊竟然滑落一行清泪,随即便颓唐地朝着玉慈宫外行去。 “谨德!派人跟着皇上!若是有什么差池,哀家要了你的脑袋!”太后急急吩咐,说着便急声厉咳起来。一侧的云竹急忙上前替太后顺气,随即递过汤药,轻声道:“太后,该用药了……” “嗯......”太后应了一声,略显疲惫地靠在软榻上,即便淑妃不能留,她却也未曾想过这么早便要了她的性命,偏偏在处置绮贵嫔腹中胎的节骨眼上,淑妃自缢。 其实不必如此,也不过再多些时日,便会一点点地被蚀骨之香折磨殆尽。淑妃的死会顺理成章的变成病逝,可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到头来竟还是做了一根刺,狠狠扎在她的眼中,让她恨之入骨。她知道,淑妃的死,让一切变得更加棘手,随之而来的,未尝不是又一次的血腥厮杀…… 太后缓缓闭上眼,夕阳从窗阁中渗透进来,洒落在她的脸上。暖光氤氲中,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云鬓中却已生华发,微闭的眼睑轻轻颤动,便听得一声轻叹在空旷的玉慈宫中打个了转,飘散在空气中。 锦香殿前,楚珩沐风驰电掣般急急行来。身后跟随的太监们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而至。 楚珩沐在锦香殿门前站定,两侧的太监们将殿门缓缓开启,却没有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没有淡淡的眼眸,没有冷若冰霜的脸颊,什么都没有,就只剩空荡荡的大殿和近乎飘散的一缕幽香。 他迈开步伐,踉跄着走近,身后的奴才们却齐齐跪倒在地:“皇上,万万不可啊!” 这时,身侧的谨德亦是上前拦阻:“皇上,不能进去啊......要是感染了恶疾可如何是好?奴才斗胆,求皇上回去吧......”说着,便跪在了楚珩沐的脚边。 “谨德......”楚珩沐缓缓开口。 跪在脚边的太监急声应道:“奴才在......” “让他们滚!朕想一个人静一静......”楚珩沐说着,便大步跨入锦香殿然后重重合上了殿门。 谨德知道,皇上心意已决,那便无法改变。只得起身,转而朝着身后的众人吩咐道:“没听到吗?还不快快退下......” “德公公......”跪在地上的众人都瑟瑟发抖:“皇上若是伤到了龙体,奴才们要被杀头的啊......” 这时,便听得锦香殿中传来一阵嘈杂乱响,听得出是皇上在怒砸锦香殿。谨德叹了一口气,随即对众人道:“再不退下,皇上动了怒,杂家可保不了你们!”闻听谨德之言,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便慌慌张张起身退下。 “唉!”谨德哀叹着,便朝着锦香殿中走去。一片碎瓷玉片中,楚珩沐呆呆地坐在地上,手上已是斑斑伤痕,缓缓渗透出血珠。 “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啊......”谨德跪在楚珩沐身前:“锦香殿不宜久留,皇上,回去吧......奴才这就传太医......” “为什么......她就这样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是朕的错......”一声压抑已久的哀号,终于从这个年轻君主的喉中冲出。 谨德没有说话,只是垂首安静跪在那里。这个从不轻易表露情绪的君主,此时却像是个孩子般的失声痛哭。夜色渐渐低沉,殿外风声唳唳,仿佛在一同应和着他的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珩沐停止了哽咽,从臂弯中缓缓抬起深埋的头,一双眼在昏暗中熠熠生辉,却不带一丝哀痛。 心意骤改入宫闱(七) “她当真是走了一步好棋......”楚珩沐冷漠的声音传来,与先前的悲恸欲绝判若两人:“选这颗最高明的棋子。最后伤到的会是谁呢......?”楚珩沐的唇角勾起一丝笑,那笑意混杂着掌控全盘的自信,在夜色中弥散。 谨德搀扶起楚珩沐,低声回道:“此时宫里应该听到了消息......皇上回去吧,入夜寒凉,切莫伤了龙体。还有一件事,奴才斗胆禀告……” “说……”楚珩沐沉声应道。 谨德神色哀恸,低沉声音:“绮贵嫔小产了……” 楚珩沐捏着衣衫的手兀自收紧,掌中的鲜血沾染在明黄的龙袍上,神情中显出真切地哀痛之色来:“好个毒妇,竟连朕的骨肉也不放过!” “皇上息怒……”谨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替皇上包扎了伤口:“皇上是否要移驾僢轩殿?” 片刻之后,楚珩沐紧握的拳缓缓松开,他沉声道:“还不是时候……谨德……” “奴才在……” “宣太医……”楚珩沐冷冷说道。 “奴才遵旨……” 子夜时分,玉慈宫中烛火通明。太后轻抵额头,倚在软榻上闭目休憩。烛火微微熄跳,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云髻上的玉钗珠垂轻晃,暗镌润光。 “太后……”云竹上前,低声轻唤。云竹自入宫便侍奉在太后身侧,亲眼看着太后置身于宫里腥风血雨的争斗中,从贵人一步步登上皇贵妃之位,之后先皇后薨逝,先皇驾崩,新帝继位,继而被尊为太后。她很清楚,这个看上去强势,甚至还在积蓄力量,准备奋力一搏的女人,此时也已是筋疲力尽。没有谁,能在经历一场场不见刀剑的心力厮杀后,尚能全身而退。即便是太后,也不会例外…… 但见太后略显疲惫地睁开眼,轻声问道:“如何了?” 云竹将薄柔的锦被覆在太后膝上,应道:“皇上宣了陈太医、苏太医、李太医入宫觐见,想必是询问淑妃娘娘的病情,之后……”云竹略一停顿又道:“皇上盛怒之下,砍了陈太医的脑袋,苏太医和李太医则发配到永沙……” “还有呢?”太后继续问道。 云竹将宫灯灯纱移开,小心翼翼地减去一截烛芯,只见光线一跳,亮了些许,又继续回道:“淑妃娘娘以皇贵妃仪制下葬,谥号淳怡皇贵妃……” “这个哀家早就料到……绮贵嫔那里呢?”太后转动着手中的墨玉佛珠。 云竹退到太后身侧,垂首道:“绮贵嫔小产的事,皇上似乎还不知道……”话音刚落,却听见宫外传来一声急报:“求见太后!”云竹皱眉,便前去查看。片刻后急急折回,连声道:“太后,不好了,皇上知道绮贵嫔小产的消息,加之淑妃娘娘薨逝,这会子心气郁结,昏过去了,太医们正在飞霜殿……” 太后从软榻上起身,厉声道:“哀家去看看!” 飞霜殿内,明黄垂帐。皇上楚珩沐脸色苍白的躺在龙榻上,冷汗从他的额上密密渗出。太医跪在一侧,悉心把脉。皇后明落兰则神色焦灼地拿着锦帕轻轻拭去皇上额上的汗珠。 见太后入殿,众人跪拜行礼:“太后万安……” 云竹搀扶着太后行至龙榻边坐下,皇后明落兰恭顺侯在一侧。太后抽出锦帕,轻轻拭在皇上额头,低声问道:“皇上如何了?” 太医之首简昱上前回道:“禀太后,皇上乃悲怒攻心,郁气难平,臣等已拟好了方子,服下药后,必无大碍……” 闻听此言,太后才微微舒出一口气道:“都去殿外候着吧……” 待众人退下,太后这才看向明落兰,低声道:“皇后……” “臣妾在……”明落兰柔声应道。 “淑妃和绮贵嫔的事,想必让皇上很是痛心,要多劝劝皇上才是,你守在这儿,哀家才能放心……”太后语重心长的说道。 明落兰眼神微微一动,随即轻声道:“臣妾定当尽心竭力,请母后安心……” 心意骤改入宫闱(八) 皇上祭天归来,白毅枫亦回到府中。彼时屿筝正坐在清幽阁碧池旁的石凳上,绣着一方锦帕,锦帕上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栩栩如生。 青兰坐在一侧啧啧称叹:“这蝴蝶花样的锦帕,奴婢见得也多,却不曾见过二小姐这种样式,倒真像蝴蝶落在帕子上,轻轻一动便要飞走似的……” 屿筝轻然一笑:“青兰姑姑谬赞了,我这绣艺若真比较起来,倒是天壤之别……” “不曾想,姑夫人竟有这般好手艺,看样子,二小姐是得了真传……”青兰眯起眼睛,笑意吟吟。 然而屿筝却缓缓摇摇头,搁下手中的锦帕,看向池中次第败落的芙蕖,神色略显悲伤地说道:“这绣艺倒并非是姑母传授于我,在允光时,邻家有一女子,我唤她雪儿姐姐,美得仿若谪仙,又有一双巧手,这蝴蝶纹样,是她所创,亦是她最爱的……” 青兰只顾低头专注于手中的绣样,没有察觉到屿筝的情绪变化,只顺口接道:“不知哪家公子有这般天大的福气,迎娶了她?”半晌不见屿筝搭话,青兰抬起头,却见屿筝怔怔望着芙蕖,神情哀伤。她心中一动,轻声唤道:“二小姐……” 屿筝回过头,看向青兰,唇角轻抿,带着一丝伤感,却也没有回应。只见子桐急匆匆地跑入,急声道:“小姐,小姐,老爷回府了……” 桃音和青兰匆匆替屿筝梳妆更衣,便径直朝着凝芳厅而去。但见白毅枫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地倚在凝芳厅上座。二夫人紫仪则递过茶盏,又从青芍手中接过团扇,缓缓摇动着。 “老爷,这些日子辛苦了……”紫仪声音柔媚,玉手纤纤,轻轻搭在白毅枫的肩上,白毅枫缓缓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柔说道:“这些事,你不必亲自做……我有话要问你……” 紫仪将手中的团扇递给青芍,款款落座在白毅枫身侧,便听得白毅枫道:“方箜铭来过府里?” “是……”紫仪轻声应道:“筝儿随沁儿去寒空寺时,许是被方夫人吓到了,方将军是来过府赔礼,并无他事……说到筝儿……”紫仪叹了一口气,将手覆在白毅枫的手上,柔柔叹道:“老爷当真不让她入族谱吗?想想也是个可怜见的孩子……” 白毅枫却猛地抽回手,轻咳一声道:“此事不必再说……” 行至凝芳厅前的屿筝,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仿佛被弃置于数九寒天中,浑身冰凉。紫仪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屿筝身影的一瞬,唇角溢出一丝冷寒的笑意…… “二小姐……”青芍一声轻唤,紫仪猛然抬头看向屿筝:“筝儿,什么时候来的?” 看到屿筝站在凝芳厅前,白毅枫手下一晃,碰倒了桌上的茶盏,茶水倾泻而下,洒落在地,茶盏骨碌碌滚到一侧,在落地摔碎之前,被青芍挡了下来。 屿筝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恙地上前,淑仪行了一礼:“屿筝见过父亲,见过二娘……” “嗯……”白毅枫轻应了一声,便撇过视线,不再看她。屿筝沉默落座,一时间凝芳厅中寂静无声。 片刻后,屿沁、屿璃相继而来。同样沉默而压抑的阖家晚宴,屿筝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落定在父亲的身上。祭天事宜繁琐而郑重,短短数日,父亲的神色便疲惫了不少。自入府以来,长时间与父亲相处也不过是两次阖家晚宴。 屿筝仔细地端详着父亲,试图从他的眉眼之间找到一丝自己与之相似的地方。偶尔的,父亲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匆匆一瞥,却也总是被灼烧一般,又急急避开了去…… 心意骤改入宫闱(九) 晚宴之后,白毅枫便起身匆匆离去,看着父亲逃避离去的身影。屿筝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重重压着,喘不上气来。她转而看向屿沁道:“我想出去走走……” 屿沁一怔,但随即也只是缓缓点头道:“我陪着你……” 一侧的屿璃见状,冷叱一声:“若这么不喜欢待在府里,回允光去便是……”说罢,不等屿沁发作,便扶着丫鬟青昙的手款款离去。屿筝察觉到,她一侧的脸颊仍有一丝微微的红肿,看样子,哥哥的这一掌并未手下留情。屿筝知道,哥哥越是疼爱自己,姐姐屿璃的恨意也会更甚。 转身看着凝芳厅中人走茶凉的杯盘狼藉,屿筝恍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知道若是多待在这里片刻,自己一定会窒息。 除却初七那日去衢云山外,屿筝便没有离开过府中。她不知道,原来傍晚的上京也能这般热闹,行人往来如织,街边酒栈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屿沁陪着她在护城河边走了许久,才柔声道:“可觉得好些了?” 屿筝停下脚步,看向屿沁,却见屿沁疼惜地看着她:“方才晚宴,你看着父亲,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看着哥哥微微皱眉,眼中满是疼惜,屿筝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没事……”尾音落定,远处天边传来一阵隆隆的闷雷。屿沁抬头,轻声道:“要落雨了,我们回去吧……” 随着屿沁朝着府邸行去,屿筝才恍然觉察到,近日里阴雨绵绵,已是过了盛夏的节气,渐已入秋。阴云后的残阳,做着最后的挣扎,将一抹余晖洒落在府邸的屋檐上。屋檐下的铜铃左右摇摆,叮当作响,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屿沁大步迈入府中,却不察屿筝在府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着白府的牌匾,忽然觉得这个宅院仿若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任由她在里面窒息、腐烂……迈上台阶的绣鞋微一迟疑,竟转身提了裙裾,匆匆离开。待屿沁回过神,追出府门,行人穿梭中,却不见了屿筝的身影,一场细雨无声落下…… 一处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袭鹅黄裙衫的女孩低垂着头匆匆跑过。脚上的绣鞋已经湿透,随着她略显踉跄的步伐,带起一串串细碎的水花。女孩鬓角一朵淡粉的蔷薇恹恹卷了花瓣,不多时,便从乌黑如瀑的长发上掉下来,遗落在泥泞之中。 披着蓑衣抑或是撑伞而行的人们纷纷看向这个在雨中奔跑的女孩,随后又急忙避闪到一侧。但见她纤细的手抵在唇边,试图压制从喉咙中传出的哽咽。一双星眸熠熠,却泪水盈盈。粉腮上满是水痕,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及腰的长发已经湿透,和鹅黄色的裙衫一并紧紧贴着身体,愈发衬托出纤细的腰肢。 这道明丽的鹅黄,在上京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冲撞着,渐行渐远…… 屿筝不知道自己在大雨中跑了多久,眼前朦胧一片,她只是强忍着泪水,任由自己的脚步朝前行进,直到在街角狠狠撞在一个路人的身上,然后跌坐在地。 被撞的路人向后退了几步便仰面栽倒,“啪嚓”一声脆响,一个精致的小酒坛摔碎在屿筝身边。屿筝抹去眼中的泪水,忍痛抬眼看去,便见那人躺在雨中一动不动。 屿筝手脚并用的狼狈起身,走近了些,却见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年轻公子,身上的白锦绣边长袍已满是泥污,青玉色的腰封系着一块上好的墨玉纹佩。泥泞飞溅在他微醺的脸上,微闭的双眼在雨水中轻轻颤动,发冠已经散开,几缕长发湿漉漉地覆盖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勾起弧度的唇角露出的并非酣醉的淋漓,而是无尽的苦涩。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 屿筝一怔,便呆立在原地。这男子紧锁的眉头,失魄的醉意,让她的心瞬间惊跳了一下:“公子……” “公子!公子!”街角传来一阵急唤,但见两个青衣小仆撑着伞急急奔来。见到男子跌倒在地,赶忙上前搀扶。 屿筝见状,连声致歉。“唔……”男子一动,缓缓睁开了眼。屿筝淬不及防对上了那双迷蒙的眸子,那双深不见底却满是柔情的醉眸,此刻隐隐有泪。男子看向她,然后缓缓伸出手:“你来了……” “公子,你醉了……我们回去吧……”小仆拽回男子的手,朝着屿筝欠身一礼,便搀扶着醉醺醺的男子缓缓消失在雨幕中。 只剩屿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突然其来的冲撞,让屿筝清醒了几分。她不免扯起唇角,微微苦笑,是啊!逃……可是又能逃到哪里? 凭借一路的模糊记忆,屿筝毫不容易寻回了普宁街。屿沁已差了府中的人四处去寻,不免惊动了父亲和二夫人。屿筝穿着一袭湿漉漉又泥泞不堪的衣衫站在凝芳厅正中,毫不畏怯地迎上父亲的目光。 “我以为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呢,现在摆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是给谁看?”屿璃穿着粉缎襦裙,一双桃花美目看向站在门口的屿筝,眼神中满是鄙夷与不屑。 “璃儿!”紫仪厉声喝止女儿。 白毅枫盯着屿筝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堂堂白府二小姐,成何体统?!” 二小姐,屿筝暗自心伤,父亲何时将自己当做真正的女儿对待?迎着父亲的视线良久,屿筝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开口却话语一转,只从袖纱中取出一个湿透的香囊,沉声道:“香囊丢了,我去寻回来……” 紫仪啧啧叹息:“丢便丢了罢,你身子这样弱,要是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不过一个香囊而已,改日让青芍寻几个拿去清幽阁,挑你喜欢去用便是……” 不料,座中的白毅枫却猛然起身,急急走到屿筝身边,从她手中拿过香囊,沉声道:“这是……” 紫仪见他这般失神的模样,心中一沉,便知不妙,果不其然便听到屿筝缓缓说道:“是娘亲留下的东西,女儿想留作念想……” 白毅枫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精致的香囊,虽然被雨水浸泡,又沾染了泥泞,香囊彩线的颜色已模糊不清。然而香囊上那个娟秀的“枫”字,却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他怎会认不出,这是素问亲手绣给他的第一个香囊。自素问送他之后,便始终不离身的佩戴着。可是那个阴鸷的夜晚,他亲口告诉她殷流之的死,在她满是愤恨的目光中强要了她,然后将贴身佩戴了多年的香囊,狠狠丢掷在脚下,踩得七零八落。他一直以为,这个香囊是被丢弃了的,却不曾想过素问会将它一针一线的重新修补后留在身边…… 屿筝看向父亲,看着他拿着香囊的手微微颤抖,她的心忽然就温软。无论父亲和娘亲之前经历过什么,是真实也好,是误会也罢。此刻,她却清楚地在父亲的神情和微颤的双手中读懂,这个男人,始终,一直,深爱着她的母亲。 是,她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即便被父亲厌弃,被二娘和姐姐折磨,也要留在白府的理由。 如果多年前,隔阂了父亲与娘亲的是误会,那么她便去寻觅解开。如果当真是娘亲辜负了父亲,那么就由她,替娘亲,偿还欠下的这份债。 “屿筝,你到底去哪儿了?”屿沁愠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而却变成了关切:“怎么也不知避避雨,浑身都湿透了?”屿筝回头,便见入得屋内的男子,一边拂去飞落在衣衫上的雨水,一边朝自己走来。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一) “哥哥......”屿筝轻声唤道:“方才香囊丢了,我一时心急,折返去寻,来不及知会哥哥一声,让你担心了……” 屿沁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我同你去寻亦可,也免了这般担心……” “下次不会了……”屿筝低声道。 屿沁佯装薄怒,轻轻敲了敲屿筝的头道:“还敢有下次!”看着屿沁这般宠溺的模样,一侧的屿璃暗暗切齿,想起屿沁甩在自己脸上那个响亮的耳光,她不由得抬起手抚摸着脸颊,对屿筝的憎恶又多出了几分。 紫仪掠过屿璃的脸颊,轻咳了一声便道:“都只顾着担心了,这筝儿的衣衫还湿透着。来人!都愣在那干嘛?!还不快去给二小姐更衣?” “是......”一侧侍候的粗使丫鬟这才上前,欲图搀扶着屿筝回屋。 屿筝轻轻一退,缓缓说道:“谢谢二娘关心,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二娘了,让桃音来做就可......” “也对,也对。”紫仪轻笑道:“这丫头机灵又勤快,跟了你这么多年,想必还是用她更顺手些......” 屿沁皱了皱眉头,便对着丫鬟吩咐道:“吩咐厨房熬些姜汤,送到二小姐房中......” 屿筝感激地看了哥哥一眼,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不由得心中一暖。只因为哥哥这关切的举动和温柔的一笑,屿筝便觉得身上的湿寒也消退了些许。 白毅枫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不知为何,竟微微湿了眼眶。他暗自平复了一下情绪,便将手中的香囊递给屿筝,郑重说道:“既是念想,好好收着才是……” “是……”屿筝从白毅枫的手中接过香囊,细心地察觉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父亲的眼神,似乎不像先前那般冷漠和躲闪,开始有了一丝丝的暖意,这便足够了…… 淑妃娘娘薨逝的消息,来得突然。父亲回府后的第五日,皇上下令举国服丧三日。素衣淡食,街道门庭萧瑟,整个上京似乎都被笼罩在深深的悲切中。 青兰和桃音采了府中飘香的金桂,放在簸箩中,仔细挑拣。金桂甜香,用来做桂花糕再好不过。 屿筝坐在一旁,执了诗书集子来读。衣衫素雅,不施粉黛,乌黑的云髻上亦没有丝毫妆点。然而只要坐在那里,映着身后残留荷叶的碧池,就像是一幅画,婉约清美。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屿筝纤纤素手微微一颤,便抬头看向青兰道:“这位淑妃娘娘……” 知屿筝自幼在允光,对宫中之事亦无太多了解。青兰会意,只轻声道:“说起这位淑妃娘娘,不……应说淳仪皇贵妃,恐怕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了。曌清五年入宫,便是贵人,听闻皇上屡屡破例册封,直至淑妃,当真是宠冠六宫……” “曌清五年……”屿筝低喃:“未知淳仪皇贵妃为贵人时的封号是?” 青兰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又道:“传言淳仪皇贵妃出身不高,但却艳若天人,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宫,皇上赐封号“淳”……” “啪”地一声,屿筝手中的诗书集子掉落在地,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 “二小姐,你怎么了?”青兰急声道。 桃音也急忙放下手中的金桂:“小姐,你没事吧?”可随即,桃音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淳贵人……莫不是……”桃音惊讶之中,慌忙捂住了口。 青兰见她们主仆二人这般模样,忙道:“难道淳仪皇贵妃与二小姐颇有渊源?” 屿筝苍白着脸,急急喘息了片刻,才稳了稳心神道:“许是记错了,那位姐姐虽然入宫,却无丝毫家世可言,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位至淑妃……” 三人正说着话,却见冬云和容儿又拿了新采的金桂前来。屿筝噤声,看向她们,怕被听去些什么,然而二人神色无异,只将金桂分入桃音和青兰的竹箩中又转身离去。 入夜,桃音整理好了床榻,便朝着坐在南窗下软榻的屿筝看去。轩窗轻启,屋外是几支青翠挺拔的绿竹。屿筝倚在榻上,望向窗外,一动不动。 “小姐,在想什么呢?”桃音走上前去,将一件披风轻轻覆在屿筝肩上,立秋之后,夜渐寒凉。 屿筝轻轻握住桃音意欲离去的手,低声道:“桃音,你察觉到了吧……” 桃音的手微微一怔,随即轻声安慰她:“小姐莫胡思乱想,雪汐姑娘入宫虽有些时日,可即便别人不知,小姐你也该明白雪汐姑娘心中想些什么。她怎么可能成了淑妃娘娘……更不会……”桃音刻意避开了那个不详的字眼。 屿筝轻叹一声,从袖中扯出一方锦帕,锦帕上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栩栩如生:“我也希望不是她……可是雪儿姐姐入宫时,的确被封为贵人……”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二) 桃音将南窗轻轻合拢,看向屿筝道:“云家离开允光的时候,雪汐姑娘还不曾入宫。这些年来,也是音讯全无,后来也不过是零碎传来的消息,许是传岔了也说不定呢?小姐别多想了,夜已深,还是早些歇息吧……” 粉缎裙纱上,屿筝一双纤纤素手不停地搅动着手中的锦帕,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双眸熠熠,看向桃音道:“桃音,我想尽快入宫……” “小姐……”桃音轻叹:“就算你再心急,这采选一事,也要到了年后才有眉目,哪能说入宫便入宫呢……” 看到烛火下,屿筝眼神灼灼,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模样,桃音低低惊叫一声:“小姐,你该不会是要……” “如果确如袁霏阳所说,那么不久,便能在白府再次见到他……”屿筝缓缓说道,心中却是十分矛盾。她不愿入宫,可要想知道淳仪皇贵妃到底是不是雪儿姐姐,最快也最可靠的路径,便是从袁霏阳入手——以花鸟使之途入宫。可那意味着什么,屿筝的心中再清楚不过。 桃音闻听急急摆手:“小姐你是糊涂了吧……屿沁少爷说了,那可不是什么入宫的好法子……” “可眼下,还有别的法子吗?桃音,我害怕,我怕会是雪儿姐姐……”屿筝低吟着,然而心中更多的惊惧她并未说出。她怕薨逝的淳仪皇贵妃便是雪汐,更怕的是,若这一切是真的,悄然来到上京的颜冰哥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桃音方要回应,却听见院中依稀传来青兰一声低喝:“谁在那儿!”屋内二人皆惊,桃音急急冲到房门前,撩起竹帘看去,便见夜色下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跑出了清幽阁,青兰亦是追了过去。片刻之后,青兰气喘吁吁地回到清幽阁,朝着桃音缓缓摇了摇头。 屋中,屿筝皱眉,听得青兰说道:“方才奴婢拿了香炉过来,却见廊下有个黑影鬼鬼祟祟,不曾想竟有谁这般放肆,明目张胆地在这里听壁角。奴婢追了出去,却发现那人对府中格局极为熟悉,在假山那绕了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可瞧清楚是谁了?”屿筝沉声道。 青兰缓缓摇头:“瞧得并不真切,只看到一袭裙罗,想必是府里的丫鬟无疑……” 桃音略一细想,接过话道:“那身形倒瞧着有几分像冬云……” “冬云?”屿筝微微一惊,想起白日里冬云送来金桂的时候,她们正说起淳仪皇贵妃。 青兰闻听桃音之言,沉默不语,径直出屋朝着偏房行去。轻叩屋门,不等屋中有人应话,青兰推门而入,但见巧心、安雁已经睡下,容儿穿着贴身小衣正在整理床榻,见青兰入内,巧心、安雁急急起身,与容儿一并迎上前道:“这么晚,青兰姑姑怎么来了?可是二小姐有什么吩咐?” 青兰摇摇头,只扫过床榻,沉声问道:“玲儿和冬云呢?” 容儿看向二人空荡荡的床榻,柔声应道:“说是去小解了,冬云胆小,入夜出屋都要玲儿陪着……” 正说着,便见玲儿低头推门而入,一边摩擦着肩臂一边道:“才刚入秋,怎的风就这般凉……”一抬头,看到青兰站在屋中,玲儿的神情一怔,面色一白,急声道:“青兰姑姑……这么晚…...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青兰对玲儿的慌张佯装不知,只道:“怎么不见冬云?” “冬云她……去小解了……就回来……青兰姑姑可有什么吩咐?”玲儿应道。 青兰看着玲儿半晌,忽而笑道:“无事,入秋之后愈显寒凉,二小姐命我来看看还需几床锦被,一并报知青芍姑娘。不早了,都歇着吧……” “是……”几人应道,送青兰离开。 回到屋中,桃音忙问:“青兰姑姑,如何?” “冬云的确不在屋中……”青兰应道:“可我去的时候,玲儿也不在……” 屿筝点点头道:“切莫声张,是不是那几个丫头所为也未尝可知,不能仅仅因为瞧着有几分相像,抑或是她们恰巧不在屋中,便凿定了此事,且先看看再说……” “是……”青兰和桃音同声应道。 屿筝看向熄跳的烛火,只觉夜愈发漫长…… 子夜时分,灼嬅院前一个黑影闪过。 假山旁。 “你可听得仔细?”青芍薄唇轻启,脸上一片冷鸷。 “其他的话,奴婢听得稀里糊涂。可二小姐的的确确说了要尽快入宫的话,还提到了袁大人……”跪在地上的女子垂首应道。 青芍缓缓上前,寒凉的目光紧紧盯着女子道:“你继续回清幽阁盯着,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知道该怎么办……”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三) 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子一颤,声音中含了几分恐惧与胆怯,低声应道:“是……” 片刻后,女子抬头,看着青芍持着灯笼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二夫人的屋中燃亮烛灯。紫仪绉纱青衫,倚在榻中,慵懒睡意更甚几分。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光洁白皙的手臂,冷魅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小看了她白屿筝。竟想着与璃儿一争高下,她当真以为我会这么轻易给她这个机会吗……?” “可是夫人,即便白屿筝被袁大人选中又如何?屿璃小姐倒可以此为机,若是以采选的秀女身份入宫,必会得到圣上宠眷,又何必这般委屈自己?”青芍沉声说道。 紫仪冷冷一笑,指尖鲜艳的蔻丹小心翼翼跳动烛芯,转了话题道:“青芍,老爷有几日不曾来灼嬅院了?” 青芍一顿,便道:“阖家晚宴之后……淳仪皇贵妃的丧期也已过了三日了……” “七日……整整七日,老爷不曾踏入灼嬅院半步了……”紫仪媚然的脸上浮起一丝悲戚:“不过是一个香囊……” “夫人……”青芍低唤一声。 随即,紫仪脸上的悲戚消失殆尽,转而笼上一层阴鸷:“的确是个有心计的丫头,只不过是一个旧物,就能让老爷心意有了转寰的余地,这丫头……留不得……” “啪”一声轻响,紫仪长长的指甲因为用力握紧而齐根折断…… 入秋之后的时日,走的迅疾。屿筝虽依旧没能入宗祠、进族谱,但父亲开始常常唤她前去,询问起她在允光的日子,浅笑轻答间能看到父亲不易察觉的歉疚和疼惜一闪而过。屿筝知道,他们彼此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相处,去相融。然而,命运并不厚待她,采选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了。 府里来了教引嬷嬷,屿筝每日与姐姐一起熟悉宫里的规矩,虽是用心备选,可她却清楚地知道,袁霏阳再次出现在白府的时候,才是她真正需要把握的时机…… 这日清晨,屿筝刚刚起身,二夫人便带着青芍破天荒地出现在了清幽阁。 “二娘……”屿筝照旧规矩行了一礼。 “筝儿,眼看着选秀之日将近,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二娘说,虽然老爷不过问这些事,可二娘绝不会让你和璃儿输了阵势……”紫仪笑的眉眼弯弯,屿筝却看得不寒而栗。 “二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屿筝道。见她开口,紫仪忙道:“有件事,二娘要拜托你……” “二娘这么说,倒是折煞了屿筝。”屿筝起身,青兰将茶盏恭敬放在紫仪手旁,便退到了一侧。 二夫人盯着屿筝素净的面容看了半晌,才娇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采选之日将近,这府里里里外外,全指着我一人,事务繁杂,整日脱不开身。可又要去玉阳街的玲珑绸缎庄挑选你和璃儿入宫衣衫的布料,下人们的眼光,我实在不放心。便想着你去玲珑绸缎庄走一趟……” “屿筝知道了……”屿筝应道。 “唉!”紫仪拿出帕子轻拭了几下眼眶:“璃儿这些日子染了风寒,也不知何时才能好起来……” 听到这话,屿筝微微一愣,随即道:“既然姐姐身子不适,那便不易再着风,我先替姐姐挑选,顺便从玲珑绸缎庄取些散碎布样,若是姐姐不满意,挑了再去更换便可……” 屿筝话音刚落,便见紫仪的脸上洋溢出笑容:“我就知道,这点小事,定是难不倒你。交给你去办,我也就放心了……让青芍陪着你一块去……” “不必了,二娘还需人手,让青兰和桃音随我去便可……”屿筝应道。 “也好……”紫仪不再客套,只吩咐青芍将事宜跟青兰一一交妥。 直到出现在玉阳街上,桃音还在回味着二夫人那虚伪十足的笑意:“小姐你听听,‘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二娘说,二娘决不会让你们输了阵势的……’”桃音绘声绘色的学着二夫人,随即轻嗤一声道:“说起来,来上京这些时日,绫罗绸缎,珠钗玉链,但凡屿璃小姐有的,独独只一份。可小姐呢?” “好了,桃音,别再抱怨了……”屿筝缓缓向前走着。 “小姐!”桃音不满地拦在屿筝面前:“她们摆明了是拿你当丫头使唤,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呢?!”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四) 青兰在一侧沉默不语,只看向屿筝。 但见屿筝一双沉静如水的双眸静静地望着桃音:“就算生气又如何?什么都不会改变……” “小姐……”桃音瞬间收敛,眼中浮上一层迷蒙的泪水。 屿筝权当作没有看到桃音悲戚的神色,只将视线转而落在别处,桃音见她久久不动,便也忍不住转头看去…… 顺着屿筝的视线,桃音微微一愣后,便露出一笑:“小姐,是蝴蝶簪呢……”屿筝轻轻点点头:“没想到,在上京也会看到……”说着,便迟疑着挪动脚步朝小摊走去。 怔怔地看着散落在各式珠钗中的蝴蝶簪许久,屿筝的眼前浮现出颜冰哥哥那满是笑意的双眸,原本用来握剑习武的宽大手掌正笨拙的捏着两个蝴蝶簪在屿筝的眼前晃动:“一个给雪儿,一个给小筝……”而屿筝眼巴巴地看着宛似振翅欲飞的美丽蝴蝶,嘟着嘴撒娇道:“不能都给我吗?”颜冰佯装气怒,将手一收:“怎么可以两个都要?雪儿都已经让你先挑了。” “哼!颜冰哥哥真小气,你不给我,我就自己去找雪儿姐姐要,她最疼我,肯定会把蝴蝶簪都给我的!”屿筝小脸憋得通红。 颜冰无可奈何地笑笑,又带着满眼的温柔侧头看向一侧盈盈含笑、款款走来的娇柔人儿…… 往事疏忽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被触痛。屿筝纤细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毫不华美的蝴蝶簪,却意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手指。 急急收回手,屿筝侧头看去,便愣在了那里。视线相对的那双眸子,依旧满是温柔,却少了当日几分迷醉与颓唐。屿筝的心毫无由来的再次抽跳了一下,却见落定在自己身上的眸子瞬间收回了柔意,带上了几分陌生和不悦,随即便迅速移开。 屿筝被那双眼眸的柔意震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细细打量起身侧的人儿来。今日他穿着一身上好丝缎的薄蓝长衫,发冠整齐地束箍着,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体如翠竹一般侧身而立。细长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那蝴蝶簪,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正握着一件稀世珍宝。 只是片刻,屿筝终于知道那满眼的温柔到底为何而来。不为别的,只为手中这支平凡无奇的蝴蝶簪。想必,他心仪的女子也该是喜欢这物什的。 屿筝看向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和轻轻抿起的双唇,神情带着十二分的认真和欢喜,唇角勾起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告诉别人,他已在想象将蝴蝶簪交付出去的场景。 和大雨那天摔倒在一片泥泞中的样子完全不同,眼前的男子分明是玉树临风,自成天然。可是,他似乎丝毫不记得当日大雨中的冲撞,只将那蝴蝶簪细细抚摩了片刻,便依依不舍地搁置下来,径直走过了屿筝的身边,连视线都不曾做过片刻停留。 瞬间的失落忽然涌上心头,屿筝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许什么。她转头,看着闹市中渐行渐远地那一抹蓝,心中却是无限怅然。直到桃音拽着她的衣角,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小姐,那公子生的很是好看……”桃音打趣着说道,原本以为屿筝会羞红了脸,“责骂”她两句,却不想屿筝只是看向卖主,柔柔一笑:“这蝴蝶簪……我要了……” 至玲珑绸缎庄,屿筝挑了几匹华而不俗的衣料,她知道这些衣料穿在屿璃的身上,必会衬托的屿璃娇艳美丽。屿璃总是喜欢华美的物什,这样的衣衫,能让她看上去愈发光彩夺目。 绸缎庄的伙计脸上都笑开了褶儿,直夸屿筝生的一双慧眼,选的都是顶顶上好的布料。一侧的桃音丢一个白眼道:“这价格自然也是‘顶顶上好’的……” 待青兰付银子的空当,屿筝从袖中拿出那支蝴蝶簪轻轻抚看,选好的布料搁在身侧,一片玉润花黛的色彩中,衬托出屿筝的神情却格外的素净清雅。 “这布料虽是上乘,却不衬姑娘。要在下说,倒是这布料应为上选……”随着一声略带轻佻却也不失诚恳的建议,屿筝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桃花含笑的脸,那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带着几分风情,生生让屿筝觉得那双眼生错了地方。 眼前的公子一袭墨色长衫,金线滚边的上乘衣料柔垂飘逸。只是那长衫上,银色丝线勾勒出的是一片锦簇繁花。这男子硬是将墨色清冷穿出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来。虽是招摇的紧,可屿筝不得不承认,配上那一双桃花凤目,却是极妙的。 但见男子手中环着一匹碧色绸缎,亦是用银丝走线,绣上了细碎花瓣。迎上屿筝的眼神,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在下顾锦玉。不才这绸缎庄正是在下的营生。”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五) “原来是顾公子……”屿筝还以一礼,便听得顾锦玉继续说道:“虽说这些布料皆是上京难得一见的上品,可依在下看,姑娘你气质清雅、宛若幽兰,实在不适合那些个姹紫嫣红的色儿。只有这碧玉锦方是上好之选……” 看着顾锦玉自卖自夸的得意神情,屿筝微微一笑,有意瞒了身份婉拒:“顾公子想必是误会了,我是来为我家小姐挑选布料的……”见青兰与桃音也嘱咐了布匹该送往何处,屿筝随即欠身道:“告辞……” 说着,便与桃音离开了。顾锦玉看着二人翩然而去,拂袖负手,开口问道:“哪位府上?” 一侧的伙计急忙上前应道:“回少爷,是普宁街白大人府上……” 顾锦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倒不知白府大小姐的脾气好到会让这么一个标致的美人儿留在府中……” 离开玲珑绸缎庄,桃音还在念叨个不停,似乎对那顾公子颇有微词:“看那顾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竟毫不顾忌地盯着小姐看……”突然桃音顿了一顿:“咦?那不是屿沁少爷吗?” 屿筝顺着桃音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哥哥屿沁皱着眉头,似是思忖着什么,踱步进入了清风茶楼。 这个时辰,哥哥分明应该在礼卿书院,怎么会出现在清风茶楼?屿筝心中疑惑,转而看向青兰道:“青兰姑姑,你先回府,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还在玲珑绸缎庄挑选布料,怕是要耽搁片刻……” 话语落定,屿筝便拽着桃音进了茶楼,二人在屿沁落座的身后,寻了一处偏僻的位置。白屿沁选的雅座正巧有屏风遮挡,这样屿筝既不容易被察觉,又可以听到雅座中说话的声音。 片刻之后,便见一中年男子带着小仆款款而来,男子眉头深锁,似是一脸不悦。待他转过屏风,屿筝便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李大人,在下拜托您的事……” 屿筝来上京的时日虽显浅短,却也对哥哥为人多少有些了解。身为白府长公子,又生的一副不驯的桀骜骨性,屿筝还从听过哥哥用如此语气恳求他人。这不由得让她对哥哥所求之事多了几分好奇。 随后屿筝听到李大人瓮声道:“白公子,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白大人早有吩咐,恕我爱莫能助……”说罢竟然是匆匆起身告辞。 到底是什么事竟会让哥哥如此烦忧,更何况听上去是在爹不允许的情况下刻意为之,屿筝想的糊涂,听得屿沁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只好拽着桃音悄然离开。 茶楼中的情形,让屿筝很是摸不着头脑,回府的路上便是蹙着眉暗自思量,冷不丁却是撞倒了一名老妇。屿筝连声致歉,却见那老妇似是疼的无法起身,只好与桃音搀了老妇自往医馆行去。 可就在穿过一处略显僻静的小巷时,屿筝突然觉得眼前一黑,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在后颈钻心的疼痛中惊醒,屿筝察觉到自己眼睛被蒙得严严实实,口中亦是被碎布塞住。她何曾经历过这等事情,惊惶无措中只得挣扎着,发出低沉的呜咽。 突然她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踝,像是被毒蛇缠绕那般滑腻又让人心生恐惧,屿筝只觉胸中翻涌,用力蹬踏着双脚,试图摆脱那只让人恶心的手。可是握住她脚踝的手只是微微一用力,屿筝也不知为何,只觉得浑身无力,便难以挣扎。 随即,一个尖细的声音缓缓响起:“死丫头,力道倒不小……”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屿筝不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听得那声音继续说道:“不过这细皮嫩肉,又肤若凝脂,当真是得了宝贝啊!” 听到这话,屿筝大骇。想拼命挣扎,无奈浑身软绵绵,一点气力也无。紧接着,蒙住双眼的布带被解开,当光亮瞬间闯入眼中的时候,屿筝微微眯眼,适应了片刻,随即便被嫣红柳绿灼了眼。 面前的妇人粉脂浓重,香气沉郁,珠钗满头,罗裙款款,酥胸半露。那装扮看的屿筝都红了脸颊,然而她也很快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红绡帐暖的屋中,床榻上悬挂着琉璃珠子,锦被姹紫嫣红。雕花木桌上摆着香炉、茶具和酒盅。那妇人浓妆艳抹,红唇嫣然,冷媚笑着凑近屿筝,屿筝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香粉气息直冲入鼻,熏得她几乎快要昏过去。 但见那妇人抬手捏住屿筝尖细的下颔,将她的脸抬起,仔细端详片刻,脸上便溢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意:“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呢……”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六) 妇人笑意媚然,看得屿筝浑身冷寒。拼命撇过头去,却惊觉妇人身后的雕花红木椅上,一袭紫衣的妩媚女子正神情萧索地盯着她。那女子与屿筝年纪相仿,身上的紫衣与那妇人一般,滑落香肩,裸露出脖颈下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她看似慵懒的倚在座中,媚若无骨,视线却是屿筝不曾见过的尖利。 盯着屿筝半晌,她忽而绽出一丝笑意:“柳妈妈,这丫头怕是要费些子气力了……” 妇人直起身子,看向紫衣女子:“在我柳如意手里,还没见过不乖乖就范的丫头!既然到了馨香楼,就该识趣些,才能少受些皮肉之苦……”说罢,柳如意转而一把掐在了屿筝的纤瘦的肩臂上:“若不然就凭这副小身板,怕是熬不过去……” 但见那紫衣女子跷起腿,紫纱从腿上滑落一侧,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一双绣鞋精致纤巧,裹在她玲珑玉骨的足上,愈发显得撩人。她端起桌上的茶盏,饶有兴致地看向屿筝,便娇笑道:“那玉荛可要瞧瞧,妈妈怎么让这丫头乖乖就范……” 柳如意妖媚一笑,眼角散出细细的碎纹,但见她轻轻合掌,拍了几下,屋门便“吱呀”打开,走进来两个壮硕且面向凶暴的大汉,站在屿筝面前。 屿筝本能地察觉到即将要遭遇的屈辱,她惊恐地向后挪动着身体,却见柳如意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入了馨香楼,就别想着做什么贞洁烈女了,就凭你这张小脸,日后定会在上京大红大紫,倒时候,那些达官贵人匍匐在你的裙罗下,才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总好过你去给人家做小妾不成,反被卖到这里来不是?” 柳如意的话让屿筝心中一阵恶寒,什么小妾?她不知道柳如意到底在说什么,然而脑海中电光火石闪现二夫人紫仪那满是笑意的脸,屿筝却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股更为强大的寒意瞬间侵袭。 是了,眼看采选之日将近,二娘早该备好了秀服,怎会如今才急着缝制。一切不过是借口,为的是将她骗出府来,好趁机下手。想起当日在廊下听壁角的那个丫鬟,屿筝才知二娘防着她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然而一切已经无暇再去细想,只见柳如意朝后退了几步,冷冷吩咐:“给我扒了!” “唔唔唔!”屿筝拼命地摇头挣扎,然而那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将她压制,用力一扯,屿筝裙襦的领口“刺啦”一声便被撕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屿筝狠狠用脚踢蹬着,却见那两个大汉淫笑着的凶煞脸庞越逼越近。 眼泪混杂着汗水从屿筝脸颊滑落,就在那两个大汉将手伸向她裸露出的脖颈时,突然一声厉喝响起:“住手!” 那两个大汉微微一怔,停下手朝身后看去,但见馨香楼的头牌花玉荛从座中起身,美目怒竖,厉声喝止。许是对她的制止有些疑惑,两个大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柳如意。 只见柳如意轻一挑眉,略显不悦,然而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我就说嘛!你这小祖宗平日里心气高着呢,从来不肯看妈妈我如何**姑娘们,怎得今日里会平白得了兴致,说罢,为何要他们停手?难不成是怕这丫头入了馨香楼,抢了你的风头不成?” 屿筝瞪大了双眼看向花玉荛,却见她轻然一笑:“柳妈妈说笑了,区区一个黄毛丫头,玉荛我还未将她搁在眼里。玉荛也是为了妈妈着想……” “哦?”柳如意抬起手,纤纤指尖滑过云鬓,通常她如此的时候,便是有些不耐烦了。 然而花玉荛也不惊怯,只道一句:“难道妈妈看不出?这丫头性子烈着呢,只怕到时候留得尸首一具,岂不要得不偿失?” “那你的意思是?”柳如意看向花玉荛。虽说花玉荛是她的摇钱树,可近日里来,这花玉荛似隐隐有压制之势,这让柳如意很是不悦,说到底,花玉荛也是她一手**出来的,怎能容她踩到自己头上。 花玉荛媚笑着靠近柳如意,俯在她鬓边轻声道:“妈妈不如交给玉荛,我可有的是法子让她心甘情愿……” 柳如意颇带疑惑地看向花玉荛,却见她笑的妩媚。二人心照不宣,却暗暗用眼神刀锋相见。不曾想就在这时,屿筝忽然挣扎着起身,转而朝着身后的雕花红柱狠狠撞去,但听得“咚”一声闷响,殷红的血从屿筝的额头汩汩流出,她身子一软,便顺着红柱滑落在地。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七)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柳如意顿时抬高了声音朝着两个大汉厉声喝道:“连个丫头也看不住!都是些吃白饭的蠢货!” 花玉荛急急上前,不动声色地探查片刻,才转身看向柳如意道:“也不知死没死,玉荛说了,这丫头性子烈着呢……” 话还未说完,屋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馨香楼中,唯独这间屋子,柳如意不允许他人私闯,她正欲厉声发作,待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时,柳如意神色大变,她强作镇定地吩咐两个大汉,将屿筝抬去花玉荛的屋中,这才与花玉荛一并跪倒在地,浑身竟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爷……怎得有空来楼中了?”柳如意强挤出一丝笑意,锦帕捏在手中,已被汗水浸湿。 站在门前的男子并不做声,只大步走入屋内,倚在软榻上,沉声道:“玉荛……”花玉荛朝着柳如意瞥去一眼,隐隐带笑,随即起身奉上一杯清茶。 男子接过茶盏轻抿几下,鬓发拂过盏盖,随即他冷哼一声道:“这些日子,我不曾来,你倒是越发长进了,尽然做起了‘拍花子’的勾当,可是嫌这馨香楼中待得太过舒服?” 听到男子的语气,柳如意急忙双手向前,匍匐在地,连声求饶:“奴家知道错了,求爷饶过奴家这一回吧……奴家这就让人打点了那丫头,绝不会给爷招惹一丝一毫的麻烦……” “哦?打点?”男子语带疑惑:“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打点法?” 柳如意不敢起身,更不敢抬头,只看着绒毯,小心翼翼地应道:“那丫头本是要到大户人家去做小妾,可那家的正主儿哪里是好惹的,这不让人迷晕了送到馨香楼里来。奴家也是看着她貌美如花,一时财迷心窍,才……才……奴家这就遣人将她送出上京……” “当啷”一声脆响,男子掷了手中的茶盏,神色沉冷地看向柳如意:“今日之事,我若听到丝毫的风声,当心你的脑袋……” 话语落定,男子起身吩咐道:“玉荛,随我去看看……” “是……”花玉荛看向柳如意,唇角莞尔一笑,便随着男子离开了屋中。柳如意这才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冷汗淋漓地瘫坐在地…… 花玉荛的屋中,男子挑起床榻上的紫纱帘曼,看向昏睡的女子。花玉荛将女子额上伤口的血污清洗干净,又将药粉轻轻涂抹在伤口上,随即用白纱包裹,看上去极是熟练。 许是察觉到男子立于身后,花玉荛低声道:“不碍事,本就中了**,没有多少气力,只怕受到的惊吓更多……”随即花玉荛转身看向男子,但见男子微微皱眉,神色中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关切,花玉荛的心不免微微一动,轻声问道:“爷……认得她?” “一面之缘……”男子沉声回应,随即上前伸手将屿筝揽在怀中。 花玉荛急急上前拦阻:“爷,你这是做什么?” 男子看向怀中屿筝略显苍白的脸颊,轻声应道:“若非你及时送信,今日怕是要铸成大错。柳如意的话并不可信,还需多盯着她。”男子将视线落定在屿筝的额上:“至于她……我要带她离开这儿,今日之事,日后我不想听到任何传言……” 花玉荛摁在男子臂弯上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收回,垂首应道:“玉荛知道了……” 说罢,男子将屿筝横抱在怀中。但见花玉荛将搁在妆台上的梅瓶轻轻一转,雕花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一个暗道在墙上出现,男子抱着屿筝,大步走入了暗道之中…… 屿筝在一片浅粉中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女子仿佛相识的脸让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女子的手腕,低声轻唤:“桃音……” 随即,一个娇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子,姑娘醒了呢!”屿筝的眼前,瞬间被花团锦簇的纹样填满。待她清醒,定睛看去,便看到镶边锦缎袍上繁花锦簇,加之一双堪比女子之美的桃花凤目,不是顾锦玉又是谁。 “顾公子……?”屿筝疑惑地唤道,馨香楼中的陈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屿筝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衫,却见衣裳齐整地穿在身上,正是一件碧玉锦缎的裙罗。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八) 见屿筝一脸防备的模样,顾锦玉这才浅笑道:“在下已遣了丫鬟替你更衣,不必担心……” “这是……”屿筝打量屋中,清雅整洁,并不似烟花之地。顾锦玉勾起嘴角一笑:“在下寒舍……姑娘亲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屿筝略一打量,楠木床榻,雕花桌椅,屋内陈设不俗,必不是顾锦玉口中的“寒舍”。于是她又道:“我方才明明……” 但听得顾锦玉厉咳一声,打断她:“还好姑娘安然无事,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向白大人交代……” “你……”屿筝对顾锦玉一语言明白府,很是诧异。 见屿筝神色紧张,顾锦玉微微一笑道:“姑娘告知绸缎庄的伙计,将布料送往普宁街白府。在下思量,这谪仙般的姑娘礼数周尽却又气质不俗,定不会是府中使唤丫鬟,思来想去,想必当是前些日子才抵达上京的屿筝小姐吧……” 顾锦玉一张舌绽莲花的嘴,眉眼带笑变着法地夸赞着屿筝,却见她还是一脸怀疑的神色,只得做泄气状,诚实应道:“在下与姑娘的家兄屿沁,交情匪浅......” 直到搬出白屿沁,顾锦玉才看到那张警惕的脸微微有所缓和。 一侧的粉衣丫鬟看到自家公子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掩嘴一笑,便悄然退了出去。顾锦玉这才收敛了神色道:“屿筝小姐为何会在馨香楼中?” 屿筝将在街角被人迷晕,醒时已在馨香楼中的事略略道来,又道:“顾公子又是如何带我离开那里的?” 顾锦玉桃花美目轻轻眯起,朝着屿筝凑近了几分,轻声道:“本去寻些乐子,不曾想阴差阳错,倒唱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看着顾锦玉轻佻的神态,又加之二人独处一室的尴尬,屿筝登时羞红了脸,急急撇过头去,可随后她又下意识拽住顾锦玉的衣角道:“桃音!桃音呢!” 顾锦玉眉眼含笑,轻声安抚:“桃音还未醒来,但亦安然无恙,屿筝小姐大可安心,我已派人去过府上,想必屿沁兄很快就会到府……只是……” 屿筝看向顾锦玉,便听他说道:“只是堂堂白府小姐被带入馨香楼中,若是传了出去,会有损小姐的名声……” 眼前晃过二娘那张媚艳极致的脸,屿筝沉声道:“多谢顾公子,屿筝知道该怎么做……” 顾锦玉定定看向眼前的女子,方在愣神间,听到屋外有人轻唤:“少爷……”顾锦玉起身:“先在这里好好歇着,屿沁兄到府,我自会派人来传。” 说罢,顾锦玉便离开了屋子,径直朝着前厅行去。不出他所料,白屿沁怒气冲冲,负手立于前厅,看到顾锦玉进来,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疏离,朗声道:“到底何事?我无暇与你耗在这里……” 只见顾锦玉不紧不慢地踱到雕花木椅旁,款款落座,这才抚着衣衫浅笑道:“怎么?这自幼养在允光的妹妹倒比亲妹妹更让你挂心?说到底,是为何呢?” 顾锦玉话中有话,白屿沁怒火中烧,可随即却也明白了什么:“你见到屿筝了?她在哪儿?!” 顾锦玉不置可否,却见白屿沁的眼中突然浮上一层寒意,他看向顾锦玉,冷冷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顾锦玉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依旧用玩世不恭的语调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在清风茶楼喝了一会儿茶,以白兄和我的关系,屿筝怎么也算我半个妹妹,怎么?连喝茶都要被你责难吗?” “顾锦玉!”白屿沁冷喝一声。 听到他连名带姓的唤出,顾锦玉知道白屿沁是真的动了怒,这才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说道:“是在‘那里’发现她的……” 顾锦玉口中的‘那里’,白屿沁自然是知道的。上京之内,知道馨香楼主子是谁的,除了那楼中的柳如意和花玉荛,便也只有白屿沁了。这个消息自然让白屿沁大吃一惊。 “怎么会?!”白屿沁惊讶中亦是带着难以克制的愤怒。 顾锦玉搁下茶盏,正色道:“我在玲珑绸缎庄和屿筝小姐打了个照面,知道她是白府的人,所以猜测应该是你这位久未谋面的妹妹。可谁知两个时辰后,我去‘那里’,却意外碰到了她。起初我以为是楼里的人胆大包天,干起了这拍花子的勾当。可仔细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出手,恐怕早有预谋……” “你是说……”白屿沁微微一怔。 顾锦玉朝后靠去:“怕是得罪了谁,才被有意卖入楼中的吧……” “得罪?”白屿沁冷嗤一声:“屿筝来上京不过短短时日,谈得上什么……”说到这儿,他猛然收声。不错,屿筝自小远离上京,即便是有人盯上了白府,也不会认出屿筝,找她下手。而几乎足不出户的屿筝,居然会被人有意卖入青楼之中,那么这个人也只会是…… 心意骤改入宫闱(十九) 顾锦玉微微一笑:“看来白兄已有了眉目。” 白屿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如此说来,屿筝是你救出?”顾锦玉笑道:“想必屿筝小姐也不会将身陷楼中一事说出去,毕竟是烟花之地……”说着,顾锦玉道:“屿筝在我屋中休息,略有些小伤,你自可带她回府。至于此事,我定会彻查。若有什么消息,自会知会白兄……” 白屿沁行至门边,听到顾锦玉这话后,便转身看向他冷冷说道:“你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白府……” 顾锦玉勾起嘴角笑道:“谁知道呢?或许白兄还有要在下帮忙的时候……” 屿沁带着屿筝和桃音离府后,顾锦玉回到屋中,仰面躺在床榻上。屿筝的脸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床榻下有什么东西十分硌手,探入一摸,便寻出一支蝴蝶发簪。拿到眼前细细打量,想到是白屿筝遗落的,于是浅笑着,收入袖中。 闭目假寐片刻,顾锦玉忽而起身,折返馨香楼。还没来得及细细询问今日之事。便见柳如意入内急声道:“爷,云公子来了……就在玉轩……” “哦?”顾锦玉疑惑:“他怎么会来?有多久了?” 柳如意道:“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一直让玉荛唱曲听……” “知道了……我这就去……”顾锦玉搁下袖中的蝴蝶簪,又换上一件白缎锦衣,手持折扇,一副风流潇洒的纨绔公子模样,转而从正门入得馨香楼来。 “顾公子!你可是好久没来了……”一入楼,嫣红柳绿的姑娘们便纷纷围了上来。这个上京内风流潇洒,年轻多金,又极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几乎俘获了整个上京烟花女子的心。任谁,都期盼着与他共度春宵。可馨香楼中,顾公子却成了头牌花玉荛的座上宾。 “哎呦,顾公子。”柳如意佯装惊诧,推开一众姑娘:“您今儿怎么有空来?” 顾锦玉微微一笑:“玉荛姑娘呢……?” “真不巧……玉荛今儿有客……”柳如意拦阻。 “哦?那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哪位贵客……”顾锦玉还未说完,便听得一个声音从二楼花栏旁响起:“顾公子,我家公子等你多时了……” 顾锦玉抬头看去,怔了一怔,便随着小仆进入了玉轩。一入屋内,一股浅淡的沉香便吸入鼻翼。琴声泠泠,若有似无的撩拨着听琴之人。屋内陈设别致清雅,而花锦屏风后传来男子的轻笑:“难怪顾公子流连忘返,馨香楼头牌花玉荛的琴技当真是名不虚传……” 绕过屏风,顾锦玉便看到一袭蓝衣的男子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兀自欣赏着。而花玉荛一身紫衣,流苏垂落、低眉浅奏、万千风情。在曲罢抬眸的瞬间,看到顾锦玉那春风拂面的笑,花玉荛勾起嘴角,媚然一笑,娇声唤道:“顾公子……” 软榻上的男子猛地睁眼,看向顾锦玉,原本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浮上一层浅淡的笑意:“我就知道,只要在这儿等着。就一定能等到顾大公子……” 花玉荛拂袖起身,盈盈笑道:“奴家这就为两位公子备好酒来……”说罢,便带着丫头离开屋子。 顾锦玉这才缓缓在花玉荛方才抚琴的位置落座,抬起手轻轻拨动一根琴弦,和着那嗡嗡作响的尾音,看向蓝衣男子道:“三王爷何时回京的?不去皇宫复命,却到了这馨香楼醉生梦死,难道就不怕皇上怪罪……” 眼前这化名“云公子”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三弟——楚珩溪。从边城抵京不过数日,却已和屿筝有过两面之缘。 但见楚珩溪依旧斜靠在软榻上,懒懒说道:“归京人马尚有两月才抵,我不过是先行了一步。想在进宫前,与你把酒言欢。可你倒好,你可知我在馨香楼中等了几日?” 顾锦玉闻听此言,急忙摆手道:“三王爷莫拿顾某当借口……”说到这儿,顾锦玉竟是收敛了随心惬意的神色,沉声道:“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愿面对吗?” 楚珩溪苦笑一声,闭上眼叹道:“也不是很久,不过三年光景……” 仿佛是什么极为痛苦的回忆,楚珩溪用手抵住额头,喃喃低声:“如今她已是高高在上,想当初她入宫时,我尚以为她离我越来越近。谁承想,却是越行越远……”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 顾锦玉看着眼前人突然陷入苦痛的神色中,略一转念便道:“要我说,三王爷缺的是红袖添香……且说放着花玉荛这样的美人儿在身边,每日看看,心绪也定会顺畅些许……” 听到顾锦玉又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楚珩溪亦是迅速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仿佛那苦痛仅是稍纵即逝。可顾锦玉知道,那是根刺,楚珩溪不过是顺着它,纵它滋生滋长,连入心肺。只要不逆拨,便可佯装安然无事。 “如此说来,你倒是何时让花玉荛红袖添香?”楚珩溪笑道:“我可知道,上京之内,你待在花玉荛这里的时间可属最久……” 顾锦玉一脸春风的听着,却冷不丁正色道:“顾某愿许的红袖添香,另有他人……” 看惯了顾锦玉的放荡不羁,却见他兀自正经起来,楚珩溪不由得一怔,片刻后便笑道:“我倒是好奇,是哪家的千金,能俘了顾大公子的心,想必是个厉害角色……” 顾锦玉不置可否的笑笑,便见花玉荛推门而入,身后的丫头持了酒菜。楚珩溪和顾锦玉一直对饮到月上中天,才各自依着软榻沉沉睡去。花玉荛点了一壶浅淡的沉香,便倚在杯盘狼藉的红木花雕桌旁,静静端详着顾锦玉安静的睡脸。 清浅只是一瞬,宁祥亦不过片刻…… 即便自己陪在顾锦玉身边数年如一日,却也敌不过那女子给他的惊鸿一瞥。顾锦玉的心,不是谁能轻易得到,也不由时间来掌控衡量,花玉荛低低叹了一口气,将烛灯吹熄,悄然退出了屋子…… 屿筝随着哥哥乘马车往白府行去,桃音在半途醒来,又惊又喜之下,也不忘认真听了屿沁的叮嘱,对今日之事绝口不提。三人折返白府,却见二夫人紫仪在正堂厉声喝斥青兰:“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不见?”而坐在一侧的白毅枫虽有焦灼之色,却还是低声安抚紫仪:“屿沁已去寻了,再等等消息吧……” 说罢,白毅枫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屿沁见状,看向屿筝,但见屿筝盈盈上前,面带浅笑:“不知青兰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二娘生气……” 抬头看到屿筝的一瞬,紫仪的脸色微微一沉,但却仍显舒缓之色。屿筝佯装不察。白毅枫上前,皱着眉头看向屿筝翁声道:“你这是去了哪儿?还有,这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说罢,白毅枫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屿筝的伤口,仿佛生怕弄疼了她,只厉声询问屿沁:“可瞧过大夫了?” “瞧过了……”屿沁沉声应道:“并无大碍……” 紫仪见状,款款上前,携着锦帕的手在屿筝额上轻然一落,便转身斥责桃音:“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伤成这个样子,你是怎么侍候二小姐的?!” 桃音见状,立刻要跪下请罪,却见屿筝不动声色地拦在身前,看向紫仪道:“不关桃音的事,是屿筝不慎跌倒,才成了这般模样,二娘切莫怪罪她……” 紫仪看着站在面前的屿筝,脸色虽显苍白,却隐隐带笑,那琢磨不透的笑意,让紫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江素问,那个女子总是一副了然于心却不屑于计较的模样,紫仪最恨的,便是她这样的笑…… 见紫仪镇定地迎上自己的视线,屿筝莞尔,又看向白毅枫道:“去玲珑绸缎庄挑选衣料的时候,恰巧遇到了顾公子,听闻他与哥哥很是要好,不免在回程的路上多说了几句,耽搁了时辰。让父亲担心了……” 听到屿筝说起挑选衣料,白毅枫看向紫仪道:“如此说来,璃儿的衣裳要尽快添置,秀服怕是用不上了……”说罢,白毅枫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屿筝:“屿璃过几日便要入宫……” 屿筝这才恍然明白,紫仪那舒缓之色从何而来。虽然自己没有如她预期一般,折在了青楼,可到底是错过了与袁霏阳照面的时机,屿璃顺理成章地要先入宫了……尽管她并未希冀荣宠,可一想到淳仪皇贵妃的薨逝和下落不明的颜冰哥哥,屿筝的心难免有些焦躁。 屿璃入宫的那天,恰逢秋雨绵绵。一辆蓝顶宝穗的马车停在白府前,屿璃穿着一身嫣红的裙罗,鬓上珠翠如繁花开绽,给萧瑟的秋意平添了几抹春色。白毅枫神情冷肃,紫仪难舍垂泪。屿沁则带着几分不舍又带着几分疑惑看向这个亲妹妹。而屿璃的脸上始终带着娇俏的笑意,仿若是秋风中怒放的花,明艳动人。 厉风带着十多个护卫,护送着马车缓缓驶离白府。屿筝清楚地看到,厉风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如刀刃一般锋利,虽然仅是一瞥,却已让她不寒而栗。这个清瘦如刀的男子,手中握着长剑,安静地行在马车一侧,在细雨迷蒙中,带着屿璃越行越远…… 而此时,玉慈宫中。 袁霏阳匍匐行了一礼,半晌却不见太后吩咐他起身,他只得静静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一) 许久之后,才听得太后轻咳了一声,懒懒说道:“起吧……” “谢太后……”袁霏阳起身,恭敬垂首而立。 云竹在一侧,递上刚刚沏好的姜茶。此番入秋不似往年,竟是清冷异常,太后的身子在这样阴沉湿冷的天气里,显得格外虚弱畏寒。 太后接过姜茶,轻抿一口,便皱起了眉头:“入宫的女子……” “回太后……”袁霏阳躬身:“是白毅枫白大人府上——白屿璃……” “哦?”太后眉黛轻挑,显出几分疑惑的神色来:“他倒舍得……既然能被你瞧中,想必也是姿色出众,只是淳仪贵妃去了没几日,绮贵嫔又小产,皇上的病也方瞧见些好,只怕……” “奴才斗胆……”袁霏阳沉声道:“太后难道不觉得,此乃天赐良机?” 太后从榻中微微挺直身子,又道:“你倒是说说,何以是天赐良机?” 袁霏阳微微抬头,缓缓说道:“这白屿璃并非奴才所选,奴才当日瞧中的,是白大人的小女儿,唤作屿筝。这白屿筝自幼养在允光,前些日子才抵上京。却碰巧被奴才瞧见。不曾想入白府,却见到了白屿璃,此番能入宫,她倒也颇费了些心机……” “能冒着杀头之罪顶替自家姊妹,看来这丫头倒真有几分魄力……”太后冷冷说道,唇角逸散的笑意让人心惊:“哀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既费力寻到如此好的棋子,哀家若不用,岂不可惜……” 黄昏日落,月上柳梢。南熏殿里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间或有轻微的声响传出,楚珩沐端坐龙椅之中,皱着眉头翻阅着奏折。喜忧参半的神情让一侧侍候的太监谨德亦不敢妄动。 自昌周来犯,已五年有余。泰安大将军曹厉驻守边关多年,全力抗敌。虽未能尽数击退昌周来犯强兵,却也不失重城要池,边塞战事逐渐呈现拉锯之势。然而自三年前,三弟楚珩溪自请北上随军,虽不曾封将掌权,近年却屡建奇功。曹厉奏折数次提及,三王爷以昼扬兵、夜袭营,敌来守、敌去追的战术,屡屡得胜。加之其对战场地势勘察的极为熟悉,围攻出其不意,竟让昌周强兵几次栽在了自己的领土之上。 如今昌周大显败兵之势,除留守驻军之外,曹厉与楚珩溪则班师回朝,立下如此大功,必然要论功行赏。然而楚珩沐的心中却隐有不安。 他虽是先皇后的嫡子,却在母后薨逝后由宣慈太后,也就是当年的庄皇贵妃抚养。楚珩溪是宣慈太后的独子,当年楚珩沐继位之时,宣慈太后亦有蛊惑楚珩溪篡位之意。若非楚珩溪执意不为,董太师又在朝堂一力周旋,加之曹厉坐拥重兵,恐怕江山便要易主。 可如今,曹厉的奏折却让楚珩沐很是担忧。生死拼,得军心,楚珩溪在军将中已然竖起了高旗,曹厉对其敬赞之意毫不遮掩。如果此时,曹厉生了异心,朝堂形势恐有大变。然而,这并不是楚珩沐最担心的,他所忧虑的,是此番楚珩溪回宫,若是得知了淑妃的死,又会如何? 多年前,他处心积虑寻来,用以钳制楚珩溪的棋子,就这样大意所失。兵权还未全然掌控于手中,朝中亦是不乏暗中支持楚珩溪的党众重臣。这盘棋,到底有几分胜算,楚珩沐亦是失了把握。 他搁下奏折,长长叹出一口气,揉了揉眉间,便听得谨德的声音响起:“皇上,夜深了……” “什么时辰了?”楚珩沐抿下一口淡茶。 谨德上前,小心翼翼地收了折子,轻声道:“子时三刻了,皇后娘娘宫里的人还在外面候着呢……今儿是十五……” “就说朕在南熏殿歇下了……”楚珩沐困倦地应道。 谨德应了声:“遵旨……”便行到殿外回了话。折返回殿,正要侍候着皇上去内殿歇息,却听得皇上吩咐道:“去僢轩殿……” 略一迟疑,谨德道:“皇上,这个时辰,绮贵嫔怕是已经歇下了……” “朕知道……”楚珩沐应道,金冠束发,风仪天成的君主,此刻的神色却显得疲累异常。淑妃死后,要作出一副心随芳魂而去的失意模样,自然是顾不得绮贵嫔。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得知孩子没有的时候,钻心的痛是如何侵袭着他。 僢轩殿,绮贵嫔并未安寝,自没了孩子之后,她夜不能寐,整日以泪洗面。长发铺洒在红缎软锦中,她将纤细的身子蜷缩起来,低泣不止。 忽而身后一沉,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环住了她,声音沉沉在耳畔响起:“你这般哭个不停,伤了身子又该如何?” 绮贵嫔紧紧抱住环过来的手臂,仿佛溺水之人寻到救命的稻草:“皇上……”楚珩沐轻吻着绮贵嫔的发,在她的低泣中眸显杀气,总有一日,这一切的痛,他都要讨要回来……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二) 清宁宫。皇后明落兰垂散了长发,着了一身红锦金绣边的裙襦,站在雕花架下逗弄着一只昏昏欲睡的雪白鹦鹉。 “娘娘……”福海入殿,垂首跪在明落兰身后:“皇上在南熏殿歇下了……”听到“皇上“二字,那只打着盹的鹦鹉忽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尖声学语:“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明落兰的金箔护甲捋过鹦鹉的羽毛,眉眼专注,片刻后,她才缓缓收回手,倚回贵妃榻,让宫婢芙沅取下护甲,懒懒应道:“本宫知道了……” “娘娘,时辰不早了,奴婢侍候您安寝吧……”芙沅在一侧低眉顺目。 福海胆颤心悸,正欲退下,却听得皇后又道:“慢着……”福海垂手而立,便听得皇后吩咐:“将这只扁毛畜生放在沸水里滚了……”福海抬头看去,但见雕花架上,脚扣金环的鹦鹉还在不知疲倦地学语:“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入秋之后的太液池,色彩明丽更添几分。夏日里不过是叶翠花红,浓淡相宜,而此时,绿叶中夹杂着几点绯红,几抹明黄,让整个太液池被掩映在一片五彩斑斓中,湛蓝天空和洁白云朵落在水面的倒影,随着深秋的轻风,与涟漪一并荡漾开去…… 早朝之后楚珩沐换了一身龙绣常服缓缓踱步在岸边,谨德跟在一侧,低声道:“皇后娘娘在清宁宫备了午膳……”见楚珩沐没有回应,谨德便不敢再言,只缓步前行。 秋风送来一阵哀婉琴曲,引得楚珩沐驻足。遥见莲花瓦的八角花厅中,有一女子素衣清浅,纤指弄琴,袖如流云,曲度人心。 “谁在那儿?”楚珩沐问道。 谨德略一打量,便道:“回皇上,是此番跟着袁大人入宫的女子,许是在这习着规矩,等候见驾呢……” 楚珩沐瞥去一眼,依稀看得出女子容颜俏丽,随即拂袖道:“去清宁宫……”谨德沉声一呼:“摆驾清宁宫……”宫扇簇拥,楚珩沐转而朝着清宁宫行去,身后的琴声泠泠,不曾有丝毫慌乱和波动,仿佛始终未曾察觉到他的存在一般。倒是琴声清浅哀伤,让楚珩沐的心随着琴音思绪飘散……楚珩沐就那样走着,不知不觉那琴声渐渐远去,直至轻不可闻…… 入夜的白府静谧无比,屿筝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眠。青兰听到了响动,起身掀起帘幔:“二小姐,睡不着吗?”见青兰也醒着,屿筝索性起身:“青兰姑姑,屿璃姐姐入宫有几日了,可曾有什么消息传到府中?” 青兰略一细想,应道:“还不曾……” 屿筝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时候入宫,未知是福是祸……”话音刚落,屋门被轻然推开,桃音掌灯,裹挟着一阵夜风入的屋内,却见主仆二人都未安睡。 “小姐怎的还醒着?”桃音说着走上前来,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而看向青兰:“青兰姑姑去歇着吧,后半夜我守着小姐便是……” 青兰略显困顿的打了个呵欠,便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半晌,屿筝看着桃音偎在床榻边无精打采的模样,才低笑着说道:“这几日,子桐待在碧桐院,没人与你斗嘴,你到越发没什么精神了……” 桃音撇撇嘴道:“子桐不在,耳根子不知要清净几许,谁会想他?” 屿筝凑近桃音,浅笑着打趣她:“我几时说过你想他的话?”登时,桃音的脸像三月桃花,粉扑扑的一片:“小姐你又笑我……”许是觉得娇羞尴尬,桃音敛了笑意,转了话头,正色道:“方才我去探过了,冬云果真不在屋内……” “没被察觉吧?”屿筝问道。 桃音缓缓摇摇头,又道:“小姐打算怎么办?” 屿筝没有说话,只示意桃音熄了烛灯。夜色中,她的眼眸灼灼。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终是要相抗,她与桃音身陷烟花之地,若不是顾锦玉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再过许多时日,想起来也总是后怕…… 次日入夜,一个身影悄然溜出清幽阁,朝着东南方向行去,还没走几步,便有一个灯笼忽然亮起,青兰、桃音拦住去路,冷冷看向溜出清幽阁的丫头:“冬云……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话语落定,暗影处的屿筝款款上前。 那身影一见屿筝,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小……姐……”桃音见状,急急上前低声喝道:“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青兰见状,忙上前阻拦桃音:“莫惊了府里的人……”然而屿筝微微皱眉,瞧着东南方看了片刻,便冷冷收回视线。 “二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二小姐饶命!”冬云跪在地上,匍匐着磕起头来,连声哀求。 屿筝望向冬云身后的树影处,那里一片暗沉,却隐隐有异样的动静…… 屿筝眸子动了动,随即朝着树影处轻声唤道:“子桐……”但见树影一晃,一个身形怯怯挪出,不是子桐又是谁。这一次,轮到青兰和桃音大吃一惊。 屿筝佯装不经意朝着桃音看去,但见昏黄光影中,桃音一脸惊诧,唇角微微颤抖,又下意识用力咬住。 而此时府中假山一侧,青芍借着月色,将手中一个纸包递给眼前的女子:“将这些东西,放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青芍姐姐,放过奴婢吧……二小姐已经有所察觉,若是被她知道……”那个声音急急说道,似是想极力挣脱。 青芍看着眼前的丫头,细眉一挑:“怎么?你怕了?你不是说二小姐盯上了冬云,看来你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聪明,也更会自保,这点东西,不过归置归置,不会有多难吧……” 但见女子身形一颤,小心翼翼地说道:“青芍姐姐,这是……这是最后一次……” “自然……”青芍冷笑着:“快些回去吧,如果此时被发现,我也无力保你……”话语落定,她看着女子捧着纸包匆匆折回清幽阁的战兢模样,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这白府中便再也不会有什么二小姐了…… 清幽阁中,屿筝神色忧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桐和冬云,也察觉到一侧的桃音浑身轻颤。 “说罢,什么时候的事?”屿筝思忖许久,还是开口。 冬云不敢抬头,小脸涨得通红,只恨不能寻了条缝,钻进去才好。倒是子桐,深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屿筝的视线:“回小姐的话,就是去碧桐院之后……” “糊涂!”青兰在一侧低声喝道:“子桐不知也就罢了,可是冬云你呢?入府也有些年岁了,府里什么规矩,难道你不清楚。且先撇过府里规矩不说,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听着青兰的训斥,冬云亦不做声,只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落。 “青兰姑姑,不干她的事!况且,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并没有做出什么让小姐丢脸的事来!”子桐突然侧过身子,拦在冬云面前,急声分辨。 青兰一愣,许是没料到子桐竟是如此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屿筝见状,不免也有些气怒:“子桐!” 子桐抬起头,挺直了背脊:“小姐,纵然有错,也是子桐的错,请小姐不要责罚冬云。我喜欢她,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说话,就只是坐在一起看看月亮说说话而已……” 听到子桐这么说,冬云抬起头,泪眼蒙蒙地看向挡在身前的子桐。并不是多么宽厚的肩膀,可是仿佛只要这样拦在身前,就能挡下所有的风雨和责难。 屿筝看到,桃音因为子桐的话,脸色愈发苍白,她只是将手掩于袖下,紧紧握着拳,似乎这般就能抑制住心中的情与怒。见此情形,屿筝打断子桐:“子桐,现在是追究谁错谁对的时候吗?冬云这几日入夜皆有大半时间不在屋中,你当真以为没人察觉?”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三) 子桐和冬云一并抬头看向屿筝,却见屿筝长叹一口气,看向冬云道:“白府有什么规矩,我不清楚,可你当该十分晓得。你与子桐如此,身为掌事丫鬟,青芍当真会不知?” 屿筝浅浅一句话,便击垮了冬云,这府中何种情形,她并非毫不知晓,即便是平日里丫鬟们互相嚼嚼舌根,也能知道二小姐有多不招待见。而自己和子桐这般顺利的见面,怎会无人知晓,怕是青芍早已将她视作清幽阁的一份子,便等着一日,将她和子桐一并惩办了,如果二小姐为他们求情,难免又会生出事端。 “二小姐……”冬云匍匐在地,顿时泪流:“奴婢知道错了……” 子桐还未明白其中缘由,只一并伏下身子道:“小姐责罚子桐便是,不要怪罪冬云……” “都起来吧……”屿筝忽然开口:“今日之事,不得再提。”屿筝话语一落,子桐和冬云皆是一惊。 “至于你们,日后勿再照面,能避则避,以免落了口实。”屿筝叹息:“子桐,你该知道,我是为你们好……” 遣了子桐悄然回到碧桐院,又待冬云退下。屿筝这才执了桃音的手,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桃音神色变了几变,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亏得这事察觉得早,若不然要是被青芍知道回禀了二夫人,子桐被赶出白府也说不定……” 见桃音刻意岔开了话题,屿筝便不再多做言语,只道一声:“不早了,歇着吧……” 吹熄烛灯后许久,屿筝便听到帘幔外,桃音压抑的低泣轻声响起…… 却说冬云回到屋内,巧心见她双眼红肿,脸颊两侧皆有指印,急声问道:“冬云,半夜三更的,你去了哪里?还有这脸是怎么了?难道是二小姐打你了?” 听到巧心的话,玲儿、容儿、安雁都围了过来,然而任凭她们询问,冬云也只是哭,并不应话。 四人见问不出所以,便只好安慰了冬云一番,各自睡去。夜半时分,玲儿轻轻推了推身侧的冬云:“云儿,你睡了吗?” “没……”冬云轻声应道。 听到其他三人睡的平稳,玲儿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浅浅说道:“是被二小姐发现了吗……” “玲儿,别再说了……”冬云用被子捂住头,转身睡去。之后四人发现,冬云自那夜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每天只知闷头做事,再无多语。 日子看上去过的平稳无惊,屿筝去碧桐院,请求哥哥将子桐留在身边,好让他能学些东西,哥哥知她疼惜子桐,欣然应允。 清幽阁中,玲儿往香炉里添了些新香,看到冬云拿了洗净的衣物进来,便凑到冬云身前低声道:“听说子桐待在碧桐院不回来了,你可知道?” 冬云不言语,只打开雕花柜,将衣衫一件件摆放整齐。看到冬云这模样,玲儿也不由得带了几分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冷叱一声,搁下香炉,离开了屋子。 怔怔呆立了片刻,冬云抹去泪水,便开始打理床铺,然后离开了屋子。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潜入了屋中又很快离开……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屿筝在凉亭行了一整套宫仪后,教引嬷嬷满脸含笑地朝坐在亭中的白毅枫回禀:“二小姐本就淑仪端庄,又生的这般聪慧。这宫里的规矩学起来,当真是不费气力。这要是入了宫,定会得到皇上宠爱,白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见白毅枫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屿筝含笑看向嬷嬷道:“是嬷嬷教引得好,屿筝就此谢过……”教引嬷嬷绽开笑颜,欠身退下。 白毅枫示意屿筝落座,半晌之后,轻叹一口气道:“年后便要入宫,宫里不比府中,更不比允光,凡是你要多加留意,谨慎周详。为父只希望你能周全自己,过得平安。” 屿筝看向父亲,见他虽不显风霜之色,两鬓却已显斑白。她与父亲之间,也许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可这番话,却已是父亲的心意了…… “屿璃是你的姐姐,入宫之后,你们姐妹之间要多多照应、互相扶持……”白毅枫忽而开口。 皇上旨意昨日临府,姐姐屿璃着封为良媛,赐居离太液池最近的琴月轩。 想到屿璃冷冰冰的眼神和被关在地窖的事,屿筝不知道父亲所说的照应,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但还是沉沉应了一声:“是……” 年关将至,泰安大将军得胜归朝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一片喜庆。父亲愈发显得忙碌,倒是哥哥屿沁清闲了不少。书院无事,他时常留在府中陪屿筝聊天下棋。 屿筝并不习惯上京冬季的寒冷,屋中燃着两个炭炉,还是觉得瑟瑟发抖。桃音似乎也是这样,入冬之后便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即便严寒难忍,可看到清幽阁中冬梅次第盛开,红的浓烈。屿筝心中不免略有舒缓,加之昨夜一场初雪落下,那梅瓣间星星点点洁白落雪,映衬的红梅愈发潋滟。间或有清浅的香味袭来,让人沉醉。 屋外的雪扑簌簌地落下,让天地间银装素裹。若是在允光的脾性,屿筝早就尖叫着扑进这难得一见的雪景中,可来上京大半年的时日,屿筝却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着了一件绛紫银线绣花的小袄,捂着手炉,盈盈立于打开的轩窗边,看着雪花无声地飘落。 片刻之后,一只手从身后伸过,轻轻合上了轩窗。 “落雪有什么好看?”屿沁的声音柔柔响起。 “我在看冬梅,极美。”屿筝转身笑答:“我倒是忘了。哥哥喜欢的是杜鹃。”屿沁笑笑:“也不尽然,我亦爱梅,只是有人喜欢杜鹃。” “哥哥的心上人吗?”屿筝打趣他:“说起来,哥哥不成亲,可是在等那女子?未知是哪家女子竟让哥哥这般神魂颠倒?” 屿沁不置可否,只浅笑着低下头。见他穿着一件素锦棉长袄,领口的墨狐风毛上落上了不少雪花。屿筝伸出手轻轻拂去哥哥肩上的落雪,低声道:“哥哥是从书院走回来的吗?这样大的雪,青槐也不知撑把伞,衣裳都湿透了……” 许久不见哥哥应话,屿筝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目光灼热地看着自己。屿筝一愣,她不知道哥哥为何会出现这般神情,这样的神情分明像是注视着自己深爱的女子那般,热烈又让人深陷…… 屿筝刚要开口唤他,却见哥哥抬起手,整洁而修长的手指,便落在了她的手上,用力地包裹在掌中。 “哥哥……”屿筝喃喃,便听见门边传来几声轻咳。一瞬间,屿沁像是回过神来,急急敛了神色,松开了手,眼神闪躲过屿筝的视线,不知该落向何处,可就看向屋门的时候,屿沁整张脸从惊慌中抽离,突然黑沉了下来:“你怎么在这?” 屿筝也回头看向门边,原以为是青兰,却看见顾锦玉一袭黑色大氅,抱了双手在身前,斜倚在门边,眸色深沉地看着二人。 “顾公子……”屿筝一声轻唤,她见到的顾锦玉总是纨绔不羁的模样,一双桃花美目总是盈盈含笑,抑或带着几分轻佻。可今日这样的眼神,却让屿筝觉得陌生,一瞬间,仿佛倚在门边的那个几乎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看到屿筝转过身,顾锦玉气息瞬息万变,脸上复又是那样轻佻魅惑的笑意:“我如何来不得?”说罢,他抬手取下大氅,内里一件墨色衫缝了上好的雪白风毛,那衣裳的绣纹依旧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 “你来做什么?”屿沁下意识退开几步,带着几分厌恶看向顾锦玉。然而顾锦玉却视而不见,笑意未淡:“我给屿筝妹妹送来几匹上好的锦缎做为新年之礼……” 还未等他说完,屿沁便擦身而过,只留下淡淡一句:“随我来碧桐院。”便径直走了出去。 顾锦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对屿筝抛去风流洒脱的一笑,转而朝着碧桐院行去。 书房内,屿沁走到桌边,忽而执起一个砚台,摔碎在顾锦玉的脚边。顾锦玉神色淡然的看着碎裂的墨砚,声音冰冷到没有温度:“怎么?撞破你的秘密就让你这般恼怒?” “够了!”屿沁厉声喝止,如果说恼怒,不如说惊惧更多。他怕顾锦玉再说下去,会将那个费心隐藏了多年的秘密一语戳穿。仿佛将他置于烈日白光下,无所遁形。 “白屿沁!”顾锦玉突然厉喝一声,瞬息间,他的气势骤变,而这声厉喝也恰恰说明,他的确是动怒了:“你迷恋那个人时已是伦理纲常所不容,可如今,你竟要陷入这样的魔障中去吗?屿筝她……是你的亲妹妹!” 顾锦玉话语刚落,白屿沁身形如风,忽然一拳重重击在顾锦玉的脸上。顾锦玉连退几步,才勉强站定,伸手抹去唇角的血迹,他冷笑着看向白屿沁:“看样子,当真是恼了!” 屿沁紧紧握住拳头,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屿筝,不劳你费心!” 顾锦玉微微皱起眉头,眼眸中满是遗憾与无奈:“卿生你未生,你生卿已老。屿沁兄,顾某独独有此一语。你与顾某相交多年,竟觉得顾某是如此计较所谓伦常之人吗?顾某只是觉得遗憾,如果生能同时,又或者不必在此处相遇,你与她未尝不能成就一段佳话……”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四) “够了……”屿沁动容:“斯人已逝,何必多言……” 火炭通红,白屿沁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这烈火灼烤。这么多年,始终得不到丝毫解脱。即便顾锦玉今日说出心中所想,然而这份情,却的的确确为世人所不容。他竟然,深爱着夫人江素问…… 彼时白屿沁被父亲从灼嬅院带入清幽院的时候,也哭过闹过,对着夫人踢咬拳打,一个孩子能任性的法子,他近乎都用遍了。然而夫人素问,永远都是一脸笑意,温柔相待。 时日久了,屿沁便也能懂得夫人的好。甚至越发喜欢与她相处的时日,在屿沁看来,夫人大抵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如果不是十七岁那年,被顾锦玉无意撞破那件事,白屿沁也许始终以为,自己对江素问的情感仅仅是孩子对母亲的仰慕之情。 那日他在书房落笔绘下江素问的一张小像,一颦一笑间煞是动人。原本带着几分欣喜要拿给夫人看,却在看到自己笔下惟妙惟肖的女子面容时,心中悸动。片刻后,他着了魔般地拿起宣纸,轻轻靠近唇边,小心翼翼地印上一个温柔的吻。 “素问……”他低喃一句,可随即像是被雷劈醒一般,急急挪开宣纸。这是在做什么?!他惊惶无措,即便他与素问并无血缘之系,可她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他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事! 神思恍惚间,他猛然抬头,却见顾锦玉站在书房门边,用极为惊诧的神情看向他…… 即便顾锦玉对此事守口如瓶,但他却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被夫人知道些什么,整个人日渐消瘦下来。而夫人亦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时常关切他是不是生了病。越是这样,屿沁便越想逃离。他心中的情,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起来,一如夫人最喜欢的杜鹃花,浓烈灼心。 父亲的冷淡日盛,他亦是见到夫人暗自垂泪。可每每面对他的时候,依旧是温柔慈爱的笑意。屿沁以为,自己可以这样隐藏一切,陪伴着夫人直至她老去,却不曾想过,一缕芳魂最终也不能留于眼中,只能放在心底…… 屿筝的出现,无疑让屿沁感到震惊。她与素问实在太过相像,举手投足间,自成风韵。有许多次,屿沁恍然将她误认作素问。他失态过,可隐藏的极好。他只希望,能好好保护和疼爱她,他在素问的坟前起过誓。 屿沁知道,屿筝的平安喜乐是素问唯一的心愿…… 从往事中抽身,屿沁像是退去一层皮,他瘫坐在椅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华彩。看到顾锦玉唇边刺眼的血痕,他丢去一方锦帕:“此时过府,所谓何事?我不会信你送来年礼的那套鬼话……” 顾锦玉伸手一揽,但见那方锦帕轻轻柔柔便飘落于他的掌中,这深藏不露的内力,恐怕也只有白屿沁最是清楚。擦去唇角血迹,顾锦玉轻吸了几口凉气便道:“若我说,此番我是为提亲而来,你可信?” 白屿沁猛然起身,顾不得撞翻桌上的笔架:“什么?” 顾锦玉款款落座,风流潇洒,唇边勾起邪魅一笑:“顾某对屿筝小姐一见倾心……” “屿筝是待选的秀女,你不会不知!”屿沁冷冷打断顾锦玉。 顾锦玉神色中几许无谓:“难道你要让她待在宫里?”随即顾锦玉神色一沉:“如果屿筝入宫,她要面对的是什么,你比我更加清楚。有件事你该知道,三王爷回京了……” “什么?”屿沁一惊:“那淳怡皇贵妃的事……” “瞧情形,多半和屿筝一样,只知淳怡皇贵妃薨逝,却不知这位淳怡皇贵妃到底是谁……”顾锦玉压低了声音:“这几日,泰安大将军曹厉归京,三王爷要一并入宫面圣,你觉得此事还能瞒得住吗?” “你是怕三王爷他……”白屿沁低低回应,却藏略了后半句。 顾锦玉捡起桌上滚落的一支毛笔,兀自把玩:“别的顾某不敢说,可唯独淳怡皇贵妃的事,那可是三王爷的死穴……屿筝此时入宫,一旦被皇上选中,迎接她的只怕不是什么荣华富贵,或许是——杀!身!之!祸!” 重重地四个字,随着顾锦玉手中笔杆的断裂,一并砸在白屿沁的耳中嗡嗡作响:“惟忠如你,竟也会说出这般忤逆之语……” 顾锦玉脸色一沉,低语道:“顾某只是就事论事,更何况此事本无绝对,即便是皇上,也未尝知道此局胜算几分……” “那你呢?”白屿沁意味深长地看向顾锦玉:“你与三王爷,也算得上知己相交,难道就不怕皇上疑心于你?”顾锦玉不再多言,只垂下眼帘,清逸的眸中不由浮上一丝黯然。 就在此时,二人忽然听到屋外青槐的声音响起:“少爷,您快去清幽阁瞧瞧吧,二小姐那里乱作一团了!”屋内二人相顾,急急起身朝着清幽阁行去。 方一入院,便见青芍搀扶着二夫人紫仪立于院中。紫仪披着厚实的大氅,锦帕掩面,以极为惊恐的神情看着院内念念有词的道士。而屿筝则与青兰、桃音立于廊下,神色沉冷。阁内几个粗使丫头侯在一侧,垂目不语。 “这是做什么?”屿沁见状,便要上前,却被紫仪伸手拦下:“切勿打扰道长做法……” “做什么法?”屿沁脸上愠色渐显:“竟闹到清幽阁来?” 青芍见状,急忙上前应道:“屿沁少爷有所不知,宫里传来消息,璃良媛自入冬之后就卧病在床,皇上的恩宠也淡了几分,二夫人怎能不着急?不能入宫探望璃良媛,只能遥遥祈愿,望璃良媛早日痊愈。可这位道长说,府中有妖孽祸乱,方才这妖孽从灼嬅院一路逃到了清幽阁中,故而才会至此……” 屿沁不语,看向顾锦玉,却见他亦是一副神色了然。于是转头看向那道士,他倒要看看,能捉出什么妖孽来! 但见那道士一手挥舞着桃木剑,一手执着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之后,手中桃木剑“唰”的一下,直指屿筝。屿筝沉静,双眸泠泠望向那道士,反是一侧拖着病体的桃音,横拦在屿筝面前,厉声道:“你指着我家小姐做什么?” 桃木剑折手收回,道士行了一礼道:“此妖孽就在小姐屋内,附着于枕下一物中,若不尽除,怕是会伤了小姐玉体……” “一派胡言!”一侧青兰厉声喝道:“小姐枕下不曾放置他物,何来妖孽附着一说?” 青芍见状,只朝着一侧的五个粗使丫头厉声道:“给我搜!”粗使丫头们见状,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但听得二夫人轻声道:“为了二小姐着想,都去看看,若无事自是最好……” 听到二夫人发话,巧心等人起身,便欲朝着屋内行去,却听得屿沁厉喝一声:“慢着!”紫仪看向屿沁,神情冷然:“怎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妹妹殁于宫中?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况且,若真有妖物作祟,势必会伤到筝儿。如此,你还要阻拦?” 屿沁正要开口,却听得屿筝的声音轻柔响起:“二娘所言极是,若真有妖物作祟,自是留不得的……”说罢,她看向巧心等人:“你们进去瞧瞧吧……” 顾锦玉看着站在廊下的屿筝,忽然觉得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她的神情清冷,眼神酌定,与当日在顾府醒来时的惊惶无措判若两人。 巧心等人入内,不一会便脸色苍白地匆匆行出。只见冬云手中捧着一个白布所制的射偶人,急急上前,跪在了二夫人紫仪面前:“禀二夫人,奴婢从枕下寻到此物……” 桃音脸色苍白地看着二夫人紫仪接过射偶人,顿时间清幽阁的气氛萧杀异常。 “屿筝……这是怎么回事?”紫仪语带盛怒:“府里怎会出现厌胜之术?” 屿筝款款上前,神情清冷地应道:“二娘,屿筝不知。这物什从未见过,未知怎会出现在我的枕下……” 青芍接过紫仪手中的射偶人,端详片刻,便指着人偶身后缝合的一条线道:“奴婢听说,此术将所咒之人的生辰八字搁置于人偶内,每日以银针刺于人偶身上,便可使此人体弱病垂,久而久之,或许丧命也未尝可知……” “好毒辣的手段……”紫仪暗叹。 一阵秋风袭过,院中树上枯黄的枝叶片片飘落。屿沁上前一步,踩碎一片枯叶,冷冷沉声道:“够了!屿筝不会做这样的事!把射偶给我!”说着便要伸手去夺青芍手中的人偶,却见青芍猛然朝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恕奴婢不能从命,此事关乎璃良媛的安危,还请少爷体恤二夫人爱女之切……” 话音刚落,青芍便用力扯开人偶,但见一张纸片随着棉絮纷扬落地。站在一侧的道士见状,用桃木剑钉与残破的人偶之上,口中絮叨默念片刻,便将那人偶挑在剑上,沉声道:“贫道在此,尔等妖孽还不速速退去!”说罢,便将那人偶挑于火烛之上,但见那人偶一沾染火苗竟顷刻成灰。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五) 青芍弯腰,从地上捡起纸片,却被屿沁抢先一步夺在手中。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纸片,屿沁的脸顿时煞白。 见屿沁神色异样,顾锦玉也不免凑上去要看个清楚。却见紫仪一把夺过纸片握在掌中,厉声喝道:“到底璃儿做了什么?要让你这般怨恨她?” 桃音焦灼地看向屿筝,急声道:“小姐,你快说啊!那不是咱们的东西……”青芍上前,瘦削的脸上阴沉一片,薄唇轻启:“人证物证俱在,怎容得你抵赖?” 屿筝依旧立于廊下,神色无惊,只任由紫仪厉喝,秋风拂起她的靛青罗裙,裙上绣着的玉兰亭亭玉立,含苞待放。亦如此刻的她,那般沉静…… 顾锦玉看着白屿筝,突然觉得对她有些琢磨不透,分明是一触即发的情势,她倒沉静如水,丝毫无惊。 “青芍!家法伺候!”紫仪怒不可遏:“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竟能让她对自己的亲姐姐下如此狠手!” 青芍方要上前,却听见一侧的屿沁厉喝一声:“给我住手!”院中的人无一不被屿沁这声厉喝吓倒。 屿沁缓缓踱步至紫仪身前,从她的手中接过纸片,徐徐在紫仪面前展开:“厌胜之术?到底是谁要害谁?!” 紫仪朝着纸片上定睛看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随即朝着青芍投去一抹冷厉的目光。青芍微微抬头,便惊讶地察觉到,那人偶内的纸片上并非是屿璃小姐的生辰八字,上面写着的,赫然是屿筝的生辰八字。 “妖物作祟?怨恨而行?”屿沁将纸片丢掷在青芍脸上:“你倒是说说,谁会在射偶人里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青芍垂首,不敢妄言。一侧的紫仪神色几变,屿沁虽是对着青芍怒喝,可句句都像是戳在她的心上。这个她含辛茹苦、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到底从何时起,便不再称自己一声娘亲。他的眼里只有江素问那个名义上的母亲,而如今,他如此周护着屿筝,紫仪只觉一阵心寒…… 见此情形,青兰缓缓上前,拜倒在地轻声道:“请二夫人明鉴,屿筝小姐前些日子丢了一支发簪,发簪是允光姑夫人送给屿筝小姐的生辰礼,十分贵重。发簪丢失之后,小姐很是心急,于是问了院里几个丫头,怕是有人心生怨愤。如今二夫人为璃良媛作法祈福,却在清幽阁看到了这等阴毒之物,而这厌胜之物里又恰巧是屿筝小姐的生辰,若非青芍姑娘查验,岂不既伤了璃良媛又嫁祸了屿筝小姐。此人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求二夫人做主……” 一席语罢,青兰郑重地行了一礼。紫仪唇角微微抽了一下,便沉声吩咐道:“青芍,命人给我搜!若是寻出了发簪,必定严惩不贷!” “是……”青芍应道,便吩咐了几个家丁和丫鬟在清幽阁里搜寻起来。片刻之后,一方锦帕由家丁捧着呈在了紫仪面前。 青芍上前,将锦帕挑开,便看见一支珠润玉翠的发簪,精雕细琢成玉兰模样,紧紧落在锦帕中央。 “这是小姐的发簪!”桃音叫道。 屿沁上前,将发簪握在手中,又挑起锦帕,看着跪在院中的丫鬟道:“谁的?”半晌不见有人出来回应,屿沁又道:“非要家法伺候才肯说吗?” 垂首的几个丫鬟皆不敢轻语,青芍犀利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来回探视,唯恐生出意外来。半晌之后,玲儿忽然怯怯抬起头,看向屿沁道:“奴婢瞧着这帕子像是容儿的……” 跪在冬云身侧的容儿浑身一颤,随即抬头叫道:“奴婢冤枉!玲儿血口喷人!这帕子奴婢从未见过……” 青芍的神色沉了几沉,细长眉眼显得越发清冷。她看向青兰,却见青兰眼中灼热,毫不犹豫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此时,冬云也上前回禀:“奴婢也曾见容儿姐姐用过这锦帕,将秋日里余下的金桂都包了起来……” 顾锦玉接过屿沁手中的锦帕,轻轻一嗅,面上带出几丝轻佻笑意,仿佛花楼里醉酒的公子一般,兀然沉醉:“这金桂的香气浓郁,倒是胜过香粉百倍……搁置了许久,却也弥香……” 屿沁神色一凛,他知顾锦玉久经烟花之地,芙蓉丛中过,暖香帐中眠,嗅觉是何等敏锐。 “二夫人,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偷走屿筝小姐的玉簪!”容儿跪着向前,伸手扯住紫仪的裙摆。 紫仪居高临下地看着容儿,缓缓叹了口气,便见青芍上前,狠狠踢开容儿的手:“府里可曾有过你这般手脚不干净的丫头,竟敢执了二夫人的裙角来求饶……” “青芍姐姐!”容儿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奴婢是被冤枉的!青芍姐姐!”说罢,她急急叩着头:“求二夫人明鉴,求二夫人做主,奴婢当真是被冤枉的……” 见她哭得凄惨,额上很快被磕破,渗出丝丝血迹,屿筝这才从廊下挪步,缓缓上前,朝着紫仪施了一礼:“二娘,看容儿这般模样,许是一时鬼迷心窍。既然发簪没丢,不如就饶她这次吧……” 紫仪看着屿筝,随即轻巧挪开了步子,只看向青芍道:“照府里的规矩惩办……”说罢,她看向道长又道:“道长,如何?” 那老道愣了半晌,才施礼应道:“妖孽已除……”说罢,递给紫仪几道黄符:“将此符悬于府中各院,定保阖府平安……” 青芍接过黄符,将其中一道递到青兰手中,暗中投去愤恨一眼,却见青兰唇角隐隐含笑。 随即,青芍搀扶着紫仪离开清幽阁。而容儿则双眼无神,瘫坐在地。她知道既然二夫人说了照府里的规矩惩办,那只有一条路——必死无疑。 “二小姐!”半晌之后,她忽然起身,朝着屿筝身前奔去,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左右拖住,容不得她分辨半句,便将她迅速拖离了清幽阁。 顾锦玉在一侧,颇有些玩味地看完这一幕,凑到白屿沁身侧低语一句:“托白兄的福,顾某看了一场好戏……”言罢,他看向屿筝,又低声道:“怕是你我,都小看了她…….” 白屿沁侧头看向顾锦玉,却见他唇角溢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然而这笑意却让白屿沁的心头一沉,显而易见,娘亲紫仪搬出如此一出处心积虑的戏码,着意了要嫁祸屿筝。谁料屿筝竟一箭双雕,非但让此番嫁祸不成,竟还借娘亲之手除掉了隐患。屿筝她……当真是如此有心计的女子吗? 不……不会……白屿沁很快否定自己心中所想,他所了解的屿筝绝不会出手伤人。可今日的行事,却让他有些琢磨不透了。 正当愣神间,便听得屿筝急急厉咳了几声。顾锦玉忙道:“屿筝小姐莫不是着了风寒?快些回屋去吧……” 就在他试图走近屿筝的时候,白屿沁则不动神色地拦在了他的身前,一脸警惕地模样。顾锦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你这兄长,未免太过护雏,岂知羽丰终有离巢时……” “那也是日后的事……”白屿沁冷冷回道。顾锦玉笑着转身,却动了动鼻翼,嗅到一股若有似无地清香从屿筝身上飘散而出。 “小姐近日可是用了香薰之物?”顾锦玉忍不住心中疑惑,轻声问道。屿筝一愣,面如桃花,轻然点头,却见顾锦玉脸上浮起一丝轻佻的笑意:“很香……” 白屿沁眼中射出一道冷光,不由分说地便拽着顾锦玉朝清幽阁外行去。 “哥哥……”屿筝轻唤,见屿沁转身,她踌躇地说道:“请哥哥替容儿求情……”屿沁侧头,略略沉思片刻,便应道:“我知道了……” 见屿沁与顾锦玉出了清幽阁,屿筝安抚桃音今日之事不过是虚惊一场,又遣了粗使丫头们离开。这才落座于房中,神情沉钝地看向青兰道:“青兰姑姑,何须至此?” 青兰将手炉裹在锦兜中,递到屿筝手上,轻声应道:“二小姐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屿筝将手炉搁在桌上,暖意霎时从掌中撤离,清冷渐袭:“今日之事,原本在找到那射偶人时就该不了了之,青兰姑姑倒是告诉我,发簪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屿筝话语中已隐隐带有怒气,青兰却神色无恙,她只是将热茶缓缓倾注入杯,沉声说道:“那夜冬云往东南方向行去,小姐便知听了壁角的丫头并非是她。东南方向只有一处别院,那是屿沁少爷的碧桐院。小姐既早察觉他二人互生情愫,夜半相会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屿筝微微一惊,对于察觉到子桐和冬云之间的变化也是偶然,子桐时常搭手帮冬云做事,看冬云的眼神也有些异样,总是脉脉含笑。可照顾着桃音,屿筝并未言说过此事,却不知青兰竟也一并看在眼中。 见屿筝默不作声,青兰搁下手中的壶,继续说道:“所以二小姐命冬云暗中观察,看看到底是谁在暗中行事。果不其然,冬云看到了那射偶人,故而二小姐换掉了射偶人中的生辰八字,二小姐知道,若这射偶人落在二夫人手上,看到里面是二小姐的生辰八字,此事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最后,只怕权且当做没发生过一般……” 青兰顿了顿,迎上屿筝的视线:“二小姐可知?你虽无害人之心,却难防他人有杀你之意!”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六) 屿筝的手不免一颤,将袖纱拢紧了些,此时的青兰仿佛变得十分陌生。原本慈爱温柔的眼中是一片冷冷的寒光:“二小姐聪慧,此事的确是奴婢所为。是奴婢拿了二小姐的发簪交给冬云,让她取了容儿的锦帕包置,放在屋中。容儿平日里仗着青芍,在丫头们中间行事嚣张跋扈,亦是惹了许多怨言。二小姐莫瞧着府里的丫鬟们年纪尚轻,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个个精明。今日玲儿为何进言,难道二小姐相信她能肯定那方锦帕的确是容儿的?不过是冬云在耳边提点一二罢了……” “青兰姑姑,你为何要如此?你不会不知,容儿若是落在青芍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即便保下一条命,怕从此也成了半个废人……”屿筝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从来不觉得看上去温顺不言的青兰竟会如此心狠。 但见青兰缓缓退后几步,撩起青纱裙摆,端端正正跪在屿筝身前:“容儿身为奴婢,竟敢加害于主子,这般下场实属咎由自取。在她应下这门差的同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二小姐要知道,如今屿璃小姐贵为良媛,又得皇上宠爱。诅咒璃良媛,视同谋反,倘若容儿得逞,二小姐的下场不会比此刻的容儿好到哪里去......” 青兰眼中一片清澈,直视着屿筝,没有一丝后悔之意:“二小姐自入府之后,已是身陷囹圄,奴婢只想告诉二小姐,日后入了宫,定是要比府中凶险重重。二小姐这副软心肠,只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对要加害自己的人手下留情,无疑是在帮她们将手中的利刃磨得越发光亮。” 这番话,青兰说得倾自肺腑。屿筝亦是十分震惊,她尚且以为,只要自己深藏不语,青兰便也不会尽然皆知,却原来自己所遭遇的凶险,她都了然于心。 “奴婢所做的,不过是尽自己所能来保护二小姐。二小姐若是觉得奴婢心狠,责罚奴婢,奴婢绝无怨言……”青兰说罢,神色沉静地看着屿筝,等待她做出定夺。 屿筝心中虽有不忍,可青兰这话确实丝毫无差。如果不借此机会将容儿除去,不仅牵连到自己,只怕冬云和子桐的事也一并事发。冬云能应了青兰做出此事,亦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搏了…… 长长叹息一声,屿筝起身上前,将青兰搀扶起来,只见青兰眼眶微微湿润,低低唤了一声:“二小姐……” “青兰姑姑,我知你的苦心。是屿筝让你为难了……”屿筝轻言。 青兰缓缓摇了摇头,哽咽道:“二小姐莫要这么说……” 屋外落雪扑簌,冰砌玉雕般的世间清净无暇。“啪嗒”一声脆响,一枝绽开红梅的细枝被积雪压断,青兰的心微微颤抖,一切都像极了,像极了江素问过世的那一个冬季,这样的严冬每至,她心中的懊悔就多增一分。而此刻,幸好有二小姐在,能让她弥补多年前铸下的大错。可二小姐性子温软,又只怕前路凶险异常,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却说顾锦玉被强拽回碧桐院,落座时看到白屿沁的脸冷的像数九寒天,心知他是因自己方才轻薄的模样而盛怒,随即起身,神色郑重地说道:“顾某并非对屿筝小姐不敬,只是方才那一缕幽香飘来,倒让顾某有些诧异……” 见顾锦玉敛了一贯的纨绔之色,白屿沁便知他所言不虚,下意识眉头紧蹙,急声问道:“有何不妥?” 顾锦玉闭上眼,仿佛屿筝那一抹幽香还在鼻翼萦绕,他回味片刻便道:“虽是香粉之气,可总觉得多出些什么……”思忖了片刻,顾锦玉忽然睁开眼,桃花目中两道寒光:“浓郁的花香掩盖了药粉之气……” “药粉?!”屿沁大惊,继而心中升腾一丝寒意,安代云安大人的声音在脑中回响:“陆祢潜入锦香殿,发现殿中弥散的香气十分怪异,应是毒物无疑……这毒物想必你并不陌生,是蚀骨之香……” “屿沁兄?”见他陷入沉思,顾锦玉轻声唤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白屿沁回过神,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道:“方才清幽阁中这么一闹,我倒是忘了问你,此番你来,究竟是为何事?” 顾锦玉将墨色长袍撩起落座,才看向白屿沁:“是为了你求李大人的那件事……” 白屿沁一愣,随即收紧了拳头:“顾锦玉,是不是白某的事你都要横插一脚才甘心?” “非也……”顾锦玉温文有礼地浅笑:“只是关乎顾某的终身大事,自然无法袖手旁观……” 见白屿沁神色愈发沉冷,顾锦玉才正色:“也不知你到底想些什么?竟求李大人从秀女册中将屿筝的名字抹去!即便屿筝来上京时日尚浅,可你当真以为就能漫天过海?若是此事被皇上得知,那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白屿沁,你未免太过乱了阵脚……” “我能如何?”白屿沁的脸上竟显出从未见过的无奈之色:“眼下的情势一触即发。我怎么可能将她送到水深火热中去,我……我不能……” “又或者……有其他的法子……”顾锦玉看向他,胸有成竹。 顾锦玉在碧桐院待到傍晚,才匆匆离府。 屿沁折回清幽阁,见屿筝神色凝重,绢纱灯下,她的侧影像极了夫人,微微皱眉,似有千般愁绪凝结于心。而空气中清浅逸散的香气,却让屿沁无端心慌了起来。 “哥哥……”屿筝回过神,看到哥哥迈过门槛,却踟躇着没有走进。一时间想起白日哥哥那番异样的眼光和举动,屿筝不由得微微红了脸。 屿沁温柔一笑,似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只用了一贯宠溺的语气道:“顾锦玉送来的新礼,你可喜欢?” 暖光中,屿筝轻然一笑:“有劳哥哥替我谢过顾公子……” “屿筝……”白屿沁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开口:“若是将你许给顾锦玉,你可愿意?” 屿筝替哥哥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水滴溅在茶盏边缘落在红木雕花桌上,但片刻后,她柔柔一笑,轻语道:“哥哥说笑了……采选将至,皇命在身,屿筝身不由己……” 接过茶盏,屿沁苦涩一笑,眉间风华淡去几许,霎时间,屿筝才察觉到,原来一直对自己温柔相待,笑意盈盈的兄长,竟也会有这般孤寂悲戚的神色。 “是……是我糊涂了……”屿沁淡然一笑。 屿筝轻轻摇摇头:“关心则乱……只是即便不因采选,屿筝也不愿嫁给顾公子……” “为何?”屿沁疑惑:“难道是觉得他生性轻薄?其实顾锦玉他……” “哥哥误会了……”屿筝打断屿沁:“屿筝并无挑剔之意,只是顾公子看上去虽洒脱随意,可总觉得他的内里隐藏着什么,让人害怕。藏息如剑,他断断非寻常之人……馨香楼一事,他虽是轻描淡写,可屿筝知道,若要从花楼里救出两个女子,定不是件容易的事。回府的几日,屿筝常想,或许那馨香楼和玲珑绸缎庄一样……”说到这儿,屿筝看向哥哥,眼中清澈如水,却目光沉定:“顾公子他,想必才是真正的主子吧……” 屿沁虽笑着摇头,口中连连声称:“那你当真是高看了他……”心中却暗暗吃惊,屿筝的敏锐和聪慧似乎已超出他的预料,只是屿筝这般入宫,当真能如顾锦玉所说的那样,全身而退吗? 见屿沁否认,屿筝倒也不再追问,只道:“这么晚哥哥来此,是为何事?”屿沁轻击雕花木桌:“瞧我,倒是忘了正经事。白日里顾锦玉说阁里的熏香极妙,要我索了些去,放在玲珑绸缎庄内……” 眼前浮现起一贯将衣衫穿的热热闹闹的顾锦玉,屿筝才恍然察觉出,这个风流倜傥的顾公子,倒并非只空有一身好皮囊。随即唤来玲儿,让她去寻些香料。将阁内香料递给屿沁,屿筝才道:“这些香料也是府里领来的,清幽阁也只剩了这些,顾公子若还需要,不如哥哥问问青芍,看看是从何处购来……” “好,这个我去知会他……只怕他索要香料是假,借机看你才是真……”屿沁难得打趣屿筝,只惹得她脸上绯红一片。 自清幽阁行出,屿沁跨上青槐早已备好的马,直奔安代云安大人府上。入夜来访,安代云虽有疑惑,但隐隐猜到必有要事。只引了屿沁在暗格书房内相商,屿沁从袖中取出包好香粉置于桌上,神色忧虑地看向安代云:“这是卑职偶然得到的香粉,心有所疑,故而想请大人捎给陆祢一验……” “何处所得?”安代云知此事事关重大,白屿沁入夜带着香粉前来,神色凝重,无疑是在怀疑此香便是有关先帝驾崩的蚀骨之香,而此番淳怡皇贵妃薨逝,亦是此香所致。如果白屿沁带来的香粉的确是蚀骨之香,那么此事便不仅仅限于宫墙之内,这亦让安代云冷汗淋漓。 白屿沁神色一凛:“请大人恕卑职暂不能相告,陆祢验后,卑职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夜色渐渐深沉,白屿沁走出安府,抬头望向一片雪茫茫长路的尽头,只希望一切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七) 当夜,传来了容儿殒命的消息。 家法施到一半,容儿便疼痛难忍、一命呜呼。青芍命人用草席卷了容儿便送往城外的乱葬岗。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屿筝手中茶盏里的热水扑洒而出,烫伤了手指。 青兰不做言语,只拿出烫伤膏小心翼翼地替屿筝涂抹伤处。 “若要活下去,便要搭上另一条无辜的性命吗?”屿筝语中满是怨怼,即便青兰说的都对,她亦是无法认同。容儿还小,说到底不过是被人指使,屿筝到底于心难忍。 青兰轻轻吹了几口气在屿筝伤处,将药膏缓缓涂抹均匀,才仰头看向屿筝:“二小姐要明白,若想活,有时候要牺牲的,甚至会是更多人的性命,也许会是桃音,也许会是奴婢。而宫里的路,只会比眼下更为艰辛。这是路,更是命!避无可避!” 这话重重击在屿筝的心上,一瞬间,屿筝感觉心中有什么在轰然倒塌。而她的心,就像冬日里被落雪渐渐覆盖结冰的池水,异常地冰冷…… 青兰的话,在不过短短三日后,便随着冬云投水殒命被证实,假山旁的那一潭幽深的池水,入冬落雪后,已经结起了薄薄一层冰面。听闻冬云在雪停的傍晚,映着多日难见的夕照余晖,站在结冰的水面上朝着池中心走去,冰面薄脆,脚下忽然裂开,冬云整个人便那样沉了下去。待打捞上来的时候,已是浑身青紫,没了呼吸。 子桐跪在岸边哀声痛哭,抱着冬云的尸首不肯松开。最后还是在屿沁的劝说下,在城郊寻了一处地方,安葬了冬云。那之后,子桐便像是魔障了一般,总会坐在岸边发怔。 瞧着屿筝担心,屿沁便遣了青槐时时关照着子桐,免得再生出事端来。 眼见年关将至,府中却连殒两命。二夫人紫仪觉得晦气,又叫道士来做了几场法才算了事。 屿筝知道,虽然父亲并无多言,可他的神色却冷沉了许多。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便彻底摧毁,即便是将至的新年,也未能将府中压抑的气氛淡去些许。 岁末这日,阖府一片暖红,映着多日来绵绵不绝的落雪,别有一番精致。清幽阁内火炉融融,桃音的病也渐渐痊愈,陪着屿筝坐在暖阁里,剪起了窗花。青兰带着阁里的丫头们往凝芳厅去了,阖府众人都在为了晚宴而忙碌着。 见桃音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屿筝的手指轻动,灵巧地剪着窗花,口中却做无意闲聊的说道:“昨儿我去了碧桐院,给哥哥送去了年下亲手缝制的新衣。我瞧着子桐也穿了一件,看那式样和针脚,倒有几分你的手艺。” 桃音一怔,手中的细剪不免碰到了指尖,她兀自收回手去,悄然抹去渗出的一粒血珠,便轻叹了一声道:“那天夜里看到的时候,心里不是不恨的……” 屿筝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桃音,这是桃音第一次说起此事。以往不是避开,便是转了话头。屿筝即便是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也不知从何启齿。可如今桃音自己说起,不免让她动容。 风寒初愈的桃音,仿佛转了性子。屿筝尚且记得初来上京的那日,她一袭粉衣,在路边看到不知名的淡紫野花,便要子桐采了来,簪在双丫髻上。杏眼粉颊,着实活泼伶俐,娇嗔顾盼中,就像是一朵初绽的照月莲,柔嫩又富有生机,她总会挽起手指,敲着子桐的脑袋,佯作一副十分凶利的模样:“子桐,你这脑袋里装着的可都是浆糊?” 她古灵精怪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而今,面色苍白,一脸沉静坐在自己面前的桃音,却像是失了心一般的淡然。再说起冬云的时候,非但没有嫉恨,竟多了几分羡慕:“我恨过她,厌恶过她,可我也羡慕她,更知道为何子桐会那样疼她……小姐……”说到这儿,桃音的眼中满是泪水:“她为了子桐才会反抗,可又觉得对不起容儿,明明是那般柔弱的模样,却是这样烈的性子。只怕她早都想好了一切,可是,她竟不想想,如此丢下子桐一人又该如何?子桐每日失心疯一般地坐在池边,若非少爷顾念,迟早是要惹祸上身的啊……” “桃音……”屿筝只觉得喉中苦涩,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其实你是在怪我吧……” “桃音不敢……”细眉紧皱,桃音撇过了视线。 屿筝搁下手中的物什,看向眼前的炉火,轻声道:“是我不该,不该让冬云去盯着她们,若非如此,冬云也不会察觉到容儿便是那个听壁角的丫头,也不会因此丧了性命……” “小姐……”桃音突然跪在屿筝脚边,伏在她的膝上:“小姐为何要来上京……如果一直留在允光,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小姐不会接二连三地身陷险境。也不会被逼至此。桃音真的怕,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屿筝轻轻抚摸着桃音的发髻,没有言语。桃音怕,可她又何尝不怕?只是眼下哪里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她除了往前,没有别的法子了…… 阖府晚宴后,父亲去了灼嬅院陪着二娘守岁。哥哥屿沁则带了青槐、子桐到清幽阁陪着屿筝。青兰将瓜子、蜜果、甜茶摆满了桌子,便听得屋外炮竹声声,一片热闹景象。 青槐早早觉得困顿,窝在暖阁打着盹儿。子桐则安静地站在一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桃音在子桐身边轻语几句,二人便离开了屋子。 屿筝递给哥哥一碗暖热的甜茶,轻声道:“以前在允光,姑母一家总是在一起守岁,倒也比府中热闹许多……不过能和哥哥一起守岁,虽不比允光热闹,却很开心……” 听到屿筝的话,屿沁唇角露出一丝浅笑,却听到屿筝继续说道:“只怕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再有了……” 屿沁方方露出的一丝笑意,瞬间掩去,沉默片刻,他只看向屿筝道:“我会时常去拜祭母亲,你不必挂念。只是在宫中务必周全自己,若有什么难事,便想法子知会我,我定会尽力帮你……” “多谢哥哥……”屿筝说罢,不免厉咳了几声。 青兰见状急忙上前为屿筝裹上一件轻裘,屿沁想起那日从清幽阁拿走的香粉,不免心中一沉,问道:“难道是着了风寒?可请大夫过府瞧过?” “未曾……”青兰应道:“二小姐说不碍事,不让请大夫来瞧。只是奴婢也觉得奇怪,这几日总有半个时辰咳得厉害,可一过去,便好端端跟没事人一般……” 屿沁合掌为拳,压制着心中的烦躁,只叮嘱屿筝道:“虽是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若是明后两日还这般,定要让大夫来瞧瞧……” “嗯……”屿筝应着,转而看向窝在木阁旁打盹儿的青槐笑道:“瞧他,还未守岁,便已困成这般模样……”随即又吩咐青兰道:“待青槐去歇着吧,新年守岁,也不必拘礼了……” 青兰笑着,上前轻轻揪起青槐的耳朵,见他惊醒,便引着他往偏院去休息。 屋中暖融,白日里剪好的窗花贴在窗纸上,覆盖了原本绘在上面的淡彩桃花,屿筝盯着窗纸看了许久,落雪将窗纸映的格外透亮,屋外的炮竹声渐渐淡去,又渐渐恢复到往日里寂静无声的冬夜。 “我原以为,娘亲是喜欢桃花的……”灯火下,她的眼眸深沉,让屿沁心中一惊。 尾音渐渐淡去,屿筝从榻旁拿出一个妆匣,只见黄花梨木的妆匣上雕着一支艳彩杜鹃。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屿筝看他道:“这个妆匣,哥哥可识得……?” 屿沁猛然看向屿筝,似是想从她的神色中察觉些什么。这个妆匣他怎会不知,这是夫人江素问最喜欢的物件,妆匣是父亲亲手做的,艳彩杜鹃亦是父亲一手雕琢,又一遍遍细致地涂上了颜色。 屿筝拿出这个,到底知道了什么? 见屿沁许久不答话,屿筝只接着说道:“哥哥喜欢杜鹃,我总以为是哪家闺秀让哥哥倾心,却不知,原来这是娘亲最爱的花……哥哥的碧桐院独独也只种下了杜鹃花株……” 屿筝心思细腻至此,大大出乎屿沁的意料。一时间他竟觉得掌中冷汗津津,心神不安。 “屿筝……”屿沁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不知如何开口,他不知道屿筝到底猜出了几分,又或者是在试探他。 但见屿筝纤纤素手在妆匣上轻轻一拨,锁扣开启,妆匣内搁置着的,是几支杜鹃花样的发簪,还有一方绣了杜鹃花的锦帕。 “哥哥定是奇怪,这些物什怎会在我这里。其实这些都是父亲悉心收起来的,前些日子,父亲将这些一一交付于我。”屿筝潸然泪下:“我怨过父亲,怨他将我自幼送到允光,怨他冷落娘亲,怨他让娘亲孤苦而终,更怨他不认我这个女儿……” “屿筝……”屿沁只觉得十分心疼,他的妹妹背负了太多本不该背负的东西,而这些,在她的心里已烙下深深的印记。 屿筝抬手拭去泪水:“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娘亲的身边,一直有哥哥的陪伴,屿筝不能尽到的孝心,哥哥一一都替屿筝补足,娘亲有生之年,有哥哥承欢膝下,屿筝感激不尽……”说罢,屿筝起身,盈盈一拜。 屿沁急急起身,拦住了她:“傻丫头,说这些做什么?”屿沁抬手,怜惜地拭去屿筝的泪痕:“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哥哥啊,是你的至亲之人……”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漫天大雪,廊下一个欣长的身影孤寂而立……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八) 站在屋外的白毅枫,略显疲惫和沧桑的脸上滑落清泪两行。本欲挑起屋帘的手悬在空中许久,终是作罢。欣长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映下,折身离去。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足印,片刻之后,便被新的落雪覆盖…… 屋内,屿筝合上妆匣,将它递到屿沁手中。屿沁有些诧异:“屿筝,你这是……”说着便要将妆匣推回去,却被屿筝轻轻拦住:“屿筝有这个香囊便已足够,哥哥陪伴娘亲这些年,想必这些旧物,哥哥比我更需要,也更该收着……这是娘亲留下唯一的念想了……” 屿沁接过妆匣,轻轻抚摸,心中翻涌出无限感慨。他心知屿筝说的没错,他更需要这些东西来睹物思人。因为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能、也不该拥有…… 却说桃音提着灯笼,带着子桐一路往假山方向行去,越靠近碧池,子桐便显得越发心神不宁,虽夜深光暗,桃音却也在不经意地回眸中看到子桐眼中星点泪滴。 “桃音……”迫近池边,子桐终是停下了脚步:“你为何带我来这儿?” 夜色中,桃音转身,略显苍白的脸在风中摇摆的灯笼烛火中显得格外诡异:“你不是日日都在此处吗?怎得现在怕了?” “桃……桃音……”子桐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几分恐惧。 但见桃音上前,伸手拽了他的袖摆道:“你若想陪着冬云,尽管从这里跳下去便是。在你死之前,我定不会唤人来救你……” 子桐看着近乎陌生且有些诡异的桃音,慌忙向后退去。 “怎么?怕了?”桃音勾起唇角溢出一丝冷笑,片刻后忽然厉了神色:“既然不想死,就该好好活着。何必每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难道冬云会希望你以这副模样过每一日吗?” 子桐垂首不语,但见桃音从袖纱中取出一个木簪丢掷到子桐怀中,簪尾是云纹模样,虽略显粗糙,却打磨的十分光滑。 “这是冬云留下来的,物归原主……”桃音淡淡撇下这句话,便转身朝着清幽阁而去。 子桐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发簪,那是他做给冬云的,虽然简单,却是他的一份心意。许久之后,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桃音沉声说道:“桃音……谢谢你……” 夜风将他的话语轻轻送到桃音身边,桃音身形微微一颤,脚步却毫不停息地朝前迈去。 这一瞬,他们越行越远。原来,褪去青涩而稚嫩的壳,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正月初七,当众人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屿筝却是一身素服跪在娘亲江素问的坟冢前。因得是入宫前最后一次来拜祭,她的神色显得格外沉重。青兰和桃音侯在一侧,亦是红了眼眶。 在寒空寺前拜别悬慈方丈,但见他双手合十,沉声道:“苦海无边,看破红尘,方登彼岸......” 屿筝唇角一动,飘散一句:“红尘不灭,彼岸何寻?”悬慈方丈微微一愣,看向屿筝一双清澈却也充满迷茫的眼眸,唱诵佛号,目送她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寒空寺归来,屿沁让青槐驾车回府,自己则打马往礼卿书院行去,清韵堂中,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让他不免暗暗吃了一惊。但见来者黑色云纹锦衫,墨冠束发,银丝黑纱遮去半边容颜,只留一双深邃的双眸。见屿沁入内,男子微微点头示意,屿沁则抱拳施了一礼。 此人正是陆祢,是行走御前的侍卫。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搁置在安代云的桌上。随即收回手,习惯性地落在身侧的刀柄上。 陆祢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悠远:“这香粉并非是蚀骨之香……”白屿沁听到这话,暗自舒出一口气,原是自己多心了。 许是察觉到白屿沁神情细微的变化,陆祢轻轻皱了皱眉接着说道:“虽不是蚀骨之香,却也不容小觑。里面搁置了紫荆和夹竹桃,不知以何种方法调配得十分巧妙。若焚烧过久,只怕先是引起厉咳,接着便会有昏昏欲睡之感,加之严冬冷寒,必以风寒之症渐显。如以此症入药调理,只会愈发严重,乃至丢了性命……” 听完陆祢的话,屿沁只觉得背脊发寒。安代云见他神色有异,随即开口道:“屿沁,此事陆祢已查明,你可告知老夫,这香粉从何而来?到底有什么隐秘在其中?” 屿沁深吸一口气,看向安代云道:“是卑职过虑,既然此事与蚀骨之香并无关联,还望大人勿再追问……” 见白屿沁显出几分罕见的为难神色。安代云缓缓捋了捋长髯,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老夫便不再问了……” “谢大人……”白屿沁谢过安代云,转而看向陆祢道:“不知此香可有法子解?” 陆祢双眸一凛,从黑锦腰封中取出一个瓷瓶道:“若非持久用此香,以龙脑香清毒即可……” 将瓷瓶递给白屿沁,陆祢眸色又深敛几许:“三王爷月中入宫,只怕宫中生变……” 安代云和白屿沁相视,半晌后,沉沉点了点头。而屿沁神色沉郁:月中十五,那是采选的日子…… 自衢云山拜祭娘亲归来,屿筝除了每日厉咳,觉得身子愈发困顿起来。雪停初晴,她觉得精神好了些许,便倚在榻上,唤桃音打开轩窗。 桃音迟疑:“小姐,这样冷的天,开着窗定会染了风寒。还有几日便要入宫了,若是身子不适,又该如何是好?” 屿筝只觉得昏沉,胸口似是憋着一口气,吐纳不畅:“透透气便好,胸口闷得慌……” 桃音方挑起轩窗,窗棂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屿筝便瞧见哥哥屿沁缓缓行来。冬日暖阳落在他的身上,风仪正盛宛如出尘谪仙。然而屿沁脚下一怔,仰头看向一簇盛放的冬梅。嫣红梅瓣上落雪渐渐融化,晶莹点点,屿沁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柔拂去花瓣上的融雪,眉头轻皱。 屿筝细细打量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哥哥喜梅,却爱杜鹃。他虽极少提起娘亲,可每每谈起,眼中一片光华。屿筝想起那日在碧桐院,当架上的八哥叫着“夫人来了”,哥哥破门而出那一瞬的神情毫不装假。只是欣喜之后的悲落,遮掩的泪眼迷蒙,都清楚地告诉屿筝,哥哥对娘亲感情之深,超出她的想象。 直到顾锦玉前来的那日,哥哥握着自己的手,用失态痴迷的眼看着自己的时候,屿筝忽然明白了什么。巨大的震惊将她裹挟,仿佛浑身浸入寒冰之中。她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青兰姑姑……”屿筝轻声唤着为自己披上轻裘的人:“我与娘亲有几分相像?” 青兰的手一滞,低声回应:“小姐和夫人有七八分相像……”短短一句话,便足以让屿筝心惊。 如果说哥哥对娘亲异样的感情吓到了屿筝,不如说她因自己的心中所想而更为惊异。 妆匣虽属意留给哥哥,可不得不说,屿筝到底是带了几分试探。只是连自己也惊讶的是,她并不对哥哥觉得厌恶,也并不觉得哥哥违背伦常,十恶不赦。她只觉得,看到妆匣的哥哥,眼神是如此的落寞。一如此时,他立于雪中,微微仰头看向一树嫣红的冬梅,却显得异常孤寂。 他执意孤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将这份不堪天日的感情埋在心底,每一天又该是如何焦灼的度过。哥哥的爱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他遇到的人,并非是他的良人…… “这样冷的天,怎么开着轩窗?”屿沁的声音沉沉响起,轻柔的责备中关怀尽显。屿筝回过神来,才察觉哥哥不知何时已行到了廊下,隔着轩窗看向自己。 屿筝柔柔一笑,随即应道:“不过心口闷得慌,透透气而已……”屿沁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转而进到屋内,见炭火燃的和暖,便也不多做言语,只命青兰合了轩窗,朝着桌上的香炉看了片刻便道:“香料可有再用?” “自哥哥叮嘱之后,便不再用了。”屿筝应道:“想必真是不适合这般的香气,不用此香后,倒也不再咳嗽了……” “那便好……”屿沁点头:“可还觉得困乏?” “较之前几日,精神尚可……”屿筝回应。 屿沁点点头道:“月中十五,只怕我不能送你入宫了……书院里……” “不碍事……”屿筝微微一笑:“只是哥哥要多保重身体,还有……照顾好父亲……” “我会的……”屿沁郑重应道。 灼華院中,紫仪将一个茶盏重重丢掷在青芍脚下,刺耳的碎裂声中,青芍神色无惊,只款款朝后退去几步,将散落在地上的碎瓷一一捡起。 “采选之日近在眼前,清幽阁那边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安排给那丫头的事,到底有几分把握?”紫仪气怒,捏着锦帕的手竟也气的微微颤抖。 青芍起身,手中捧着碎瓷,但见掌中被划出一道血痕,斑斑血迹落在洁净的碎瓷之上,十分显眼。然而青芍的眉头却不皱丝毫,只沉声应道:“照理说,容儿那丫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这么久也不见丝毫异样,着实让人疑惑。可现下容儿已经死了,也无法探究到底是什么缘由……”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入宫去和璃儿争宠么?”紫仪重重掌击在桌上。 青芍跪在紫仪面前,一双眼阴冷至极:“夫人放心,奴婢断不会让她活着入宫……”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九) 月中十五。屿筝在凝芳厅拜别父亲和二娘。 淡粉云纹妆花锦的裙襦,衬着臂上天香娟的薄纱罗暗花隐隐,云鬓上两支玉簪,一支粉玉蝴蝶,打磨雕琢的薄如蝉翼,轻然一动,便似几欲飞离。一支海棠珠花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远远瞧去,仿佛蝶栖花间,煞是温婉。加之小巧耳垂上一对上等的水滴状翠玉坠子,愈发衬得她肤脂白皙。 白毅枫怔怔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儿,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素问盈盈浅笑,一时间忍不住湿了眼眶。 紫仪含笑,款款上前,从自己腕上褪下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欲戴在屿筝手上,见她略有推辞,紫仪轻叹道:“这是二娘的一点心意。宫深似海,以后二娘只盼着你和璃儿互相照顾,同享荣宠。只是别忘了,家中还有爹娘挂念……” “屿筝谢过二娘……”礼数周全地应过一句,屿筝便望向父亲,她希望父亲能说些什么,然而她只是看到父亲眼中的泪光流转,片刻之后只沉沉说了句:“走吧……切莫误了时辰……” 屿筝清泪滑落,盈盈一拜:“父亲珍重……” 看着马车消失在普宁街的尽头,白毅枫只觉得自己的心,彻底空了…… 马车缓缓向前,屿筝已难忍心中酸涩,落下泪来。青兰一边替她拭去泪水,一边安抚道:“二小姐,眼看就到宫门了。可不能是这般模样……” 屿筝任由青兰拭去泪水,才侧身掀起车帘。上京的冬日严寒至极,雪后晴暖,那光亦是白的耀眼。 “青兰姑姑……”屿筝搁下车帘,缓缓开口:“我已托付了哥哥,待我入宫,你与桃音、子桐便一并回允光去……” “小姐!”“二小姐!”青兰和桃音二人急声唤道,对屿筝做出的决定觉得不可思议。 青兰先回过神来,稳了稳情绪道:“二小姐若是得了恩宠,桃音入宫侍奉再好不过。深宫之内,步步皆险,是该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侧……至于奴婢……”青兰神色一沉:“夫人在哪,青兰就在哪儿。无论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奴婢绝无一丝怨言……” “只是府中……”屿筝有些担忧,她知道厌胜一事必定已让二娘心怀怨恨,自己入宫算是躲开了去,可是二娘必然会迁怒于青兰和桃音。因得如此,她才求了哥哥,入宫之后妥贴安置青兰和桃音。 “二小姐别担心了,奴婢会没事的。这些年,不也都是如此过来的吗?”青兰盈盈而笑,多年的苦涩辛酸只化作这个安慰的笑意。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在赎罪…… 桃音挽了屿筝的手,神情羞赧:“小姐可是在气桃音?桃音是想回允光去,因为只有在那里,小姐才会常常笑。可是如果小姐不回去,桃音又怎么放心的下小姐,有小姐在的地方,才是桃音的家……” 仿佛是一道雷击,青兰整个人都觉得难以呼吸,眼前的一幕带着时光的厚重重现,竟是这般的熟悉。 “羽兰哪儿也不去,小姐在哪,羽兰的家就在哪儿!”随嫁之前也说过这般笃定的话,青兰还记得素问小姐的脸上那温柔的笑容。可最后,竟也是自己亲手断送了那笑容。 察觉到青兰面色苍白,屿筝急忙问道:“青兰姑姑,不舒服吗?”青兰敛了敛神情,掩饰道:“只是觉得马车有些颠簸罢了……”话音刚落,青兰忽而一惊,普宁街往玄武门去的路,平整开阔,怎会有如此颠簸之感。 心觉不妙,青兰急急上前撩起车帘,却觉得额上猛烈一痛,便仰身栽入马车中。 “青兰姑姑!”屿筝和桃音上前去扶,便见青兰额上一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 车外有谁沉声大喝一声:“驾!”马车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出。剧烈地颠簸使得屿筝和桃音在马车中被晃得东倒西歪,连稳住身子的机会也没有。 “小姐!小姐!”桃音尖叫着,试图上前抓住屿筝。而屿筝则脸色苍白,心如鼓擂。她清晰地意识到,二娘不仅不希望她入宫,甚至不希望她活着…… 屿筝和桃音连声求救,却不见马车有丝毫停顿。青兰昏了过去,屿筝颤抖着用锦帕捂住青兰额上的伤口,却依旧止不住血。 忽而车外沉声喝停马儿,马儿一声悠长的嘶鸣之后,缓缓停了下来。屿筝和桃音护着青兰下意识朝马车最里面的方向躲去。但见车帘被掀起。方才低垂着头赶车的人,此时已用黑纱遮面,从袖拢中拔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躬身进入车内,朝着二人缓缓行来。 “来人啊!救命啊!”桃音急得大声叫喊,嗓子已然嘶哑,却听不到四周有任何动静。 屿筝冷汗淋漓,试图让自己镇定地迎向那人的视线,但见那人细长沉郁的眉眼中杀意尽显。 即便隐藏的十分巧妙,屿筝却依旧觉得那双眼熟悉至极,就在那人挥起匕首朝她刺来的时候,桃音尖叫一声拦在了屿筝身前,而屿筝则厉声喝道:“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 果不其然,那人微微一怔,动作便稍缓了些许。就在这时,车外响起一个沉郁的声音:“谁在那儿!” 桃音听到声响,顾不得其他。只全力周护了屿筝,并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只听凌空一声厉响,一尾箭羽“咄”地一声钉在马车上。 眼前的蒙面人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眼中精光一转,顾不得其他,只挥舞着手中的匕首朝着屿筝刺来,而方才被击昏过去的青兰,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就在那人持着匕首扑向屿筝的一瞬,她竟一跃而起,拦腰抱着那蒙面人推出了马车。 蒙面人手中的匕首没入青兰的肩胛,试图逃出青兰的束缚。然而青兰却强咬着牙关,不肯放手,生生与那人一并摔落马车。 重重跌落,青兰支持不住,不由得松开了手。但见那蒙面人一跃而起,便朝着密林中逃去。 另一支白羽箭破空袭去,随即有一匹马疾驰而过。但见密林中的身形顿了一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屿筝和桃音惊魂未定地从车上走下,便急急奔至青兰面前,见青兰背脊已被血迹浸透,二人顿时泣不成声。 “没事吧……”一个身影淡然在头顶响起。 屿筝抬头方要求助,却在看清马背上男子的脸时,愣在了那里。 马上的男子一身锦蓝骑装,英气勃勃。臂上挽着一弯弓弩,悬挂在马儿侧身的箭筒中还插着十多支白羽箭。 男子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当日大雨中的颓唐之色和端详蝴蝶簪时的温润如玉尽皆不同。此时他勒住缰绳,居高临下,显示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迫人气势来。 楚珩溪骑在来回踱步的马背上,微微皱着眉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在她抬头定眸的片刻,愣了一愣。片刻后将视线落在了女子发髻的粉玉蝴蝶簪上。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先前追进密林中的高头大马折返,马背上亦是一年轻男子,随即他看向屿筝面前的男子道:“小的无能,叫那人跑了。不过林中有零星血迹,白羽箭定是命中无疑……” 楚珩溪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片刻,便淡淡说道:“不必追了,去看看那女子的伤势如何……” 年轻男子身手利落地跳下马,蹲下身去查看了青兰的伤势,随即应道:“额上似是被刀柄重重击过,不过不碍事。背上的伤口恐怕有些麻烦,若失血过多,怕有性命之忧……” 听到那男子说青兰恐有性命之忧,屿筝顾不得其他,只朝着马背上的男子哀求道:“求公子救救她……” 楚珩溪微微皱眉,只看向男子道:“今儿可是月中十五?” “是十五……”年轻男子应道。 屿筝见他在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却依旧用波澜无惊的神情说着无关轻重的话,顿时失望至极,于是不再哀求,只上前用尽气力试图搀扶起青兰。血迹落在她的裙罗上,宛如梅瓣初绽。 见她这般行事,楚珩溪随即翻身下马,沉声道:“阿江,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是……”唤作阿江的年轻男子上前,急急搀扶起青兰往马车行去。 见阿江将受伤的女子搀扶上马车,楚珩溪大步上前,侧身跨在马车前,执起了缰绳。 “三……公子!”阿江急急上前阻拦:“这怎么使得,还是小的来吧!!” 楚珩溪微微颔首,看着自己的坐骑示意阿江:“将追风带回去,我随后就到!”说罢,厉喝一声,便催动马车。 马车如疾风一般驶入城内,直到这时,屿筝才微微回过些神来。方才那蒙面人虽是精心妆扮过,可她却不会认错,阖府中,独独青芍,拥有那般冷的让人窒息的眼眸。二娘竟吩咐青芍扮作家仆,将马车驱至郊外,明显是要索了她们主仆三人的性命。若非此时驾车的公子突然出现,也许此刻的林中便是三具尸首了…… 躺在膝上的青兰微微**,屿筝回神看向她,但见青兰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额上冷汗淋淋,屿筝心痛如绞:“青兰姑姑,再忍忍,很快就到医馆了……” 驾车的公子技艺娴熟,不消片刻,便将马儿喝停在一处医馆前。见馆内医者将青兰架入屋内,屿筝便也要跟随而入,却见驾车的公子身形一晃,拦在她的身前。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屿筝匆匆道谢后便要进入医馆,却听得男子沉声道:“延误采选可是大罪……”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 屿筝听到男子的话,兀自一怔:“公子怎会……?” 楚珩溪看向屿筝,但见她眼如惊鹿,仿佛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逃离出来。这样的表情让他的心微微一疼,想起了另一个女子,也是如她这般,惊鹿般让人心疼的眼神。 “年后月中十五,是采选的日子。依你的年纪妆扮,想必是待选的秀女。虽不知发生的一切是为何由,可眼下要在宫门闭合前赶到才是……”楚珩溪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沉定温柔,即便他很明了,宫门后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可若是误了采选,必会被问罪无疑。 屿筝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然而青兰的伤势却难以叫她放心:“可是……” “姑娘若信得过,我自会派人来,以确保她安然无恙……”楚珩溪安慰屿筝道。听闻此言,屿筝唤过桃音低声道:“待青兰医了伤,你便去书院寻了哥哥来。切记,定要先寻了哥哥来,方可回府……” 桃音虽一脸惊慌,却也沉声应道:“小姐放心,桃音记下了。”随即桃音向楚珩溪行了一礼:“我家小姐就拜托公子了……” 屿筝深吸了一口气,便钻入车内。楚珩溪甩动手中缰绳,厉喝一声,马儿便朝着玄武门飞驰而去。 玄武门前,马车已寥寥无几。暮色渐沉,侯在宫门前的太监嬷嬷们掌起了宫灯。遥见路上已再无马车行来,一个声音尖利响起:“时辰到!闭!” 朱红宫门在暮色中传来厚重的声响,那缓缓闭合的宫门似乎要将宫内外完全隔离开来。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厉喝,一辆马车急急飞驰而来。领头太监孙洪急声喝停,被太监们推搡着的厚重宫门“吱呀”一声停下。孙洪借着宫灯的光线,微微眯起眼看向驶来的马车。 楚珩溪在离宫门不远处喝停马车,转而跳下,掀起车帘,看向车内女子:“还好赶上了……” 然而屿筝只是坐在车内一动不动。 “怎么?”楚珩溪有些疑惑。却见车内的女子惊慌失措地看向他,低声道:“裙上都是血迹……” 楚珩溪发懵,他一心只想着不要误了时辰,却忽略了方才去搀扶那被刺伤的女子时,她的裙上早已满是血迹。如今这般进宫,倒是比误了时辰更为违逆! “如何是好?”屿筝从掀起的车帘向外看去,但见静谧的宫门前,宫灯盈盈,侯在那里的太监嬷嬷们无一不好奇地看向这最后一辆马车。 楚珩溪极力思索着,却听到身后尖细的声音响起:“这都什么时辰了……依杂家看,是不想入宫了吧……” 车内屿筝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子,楚珩溪却迅速地放下车帘。缓缓转身,迎向身后的来者。 孙洪冷嗤:“宫门都闭了,回吧!报一报是哪家府上,杂家权且当做没当选,划了册上的名字,不必引阅了……” 说罢,孙洪便侧身立在车前,搭在腕上的手轻轻敲击,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片刻之后,不见来者有所动静,他有些愠怒:“杂家倒要看看是哪家府上,这般不懂规矩!” 屿筝在车内,屏息倾听,手中的帕子被绞做一团。生怕下一刻,被车外的公公掀了帘子,察觉异样,那便是闯下了滔天大祸! 孙洪朝着赶车的男子步步逼近,在看清了赶车男子的相貌后,孙洪大惊失色,眼见便要双膝一软跪下去,口中已唤出声来:“奴才……” 话未出口,楚珩溪一脚拦在孙洪膝下,阻止他跪在身前。孙洪大惊,抬头看向三王爷,却见三王爷手指搭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孙洪心领神会,直起身子,轻声道:“宫门就要闭了……” 楚珩溪上前,俯在孙洪耳侧低语几句,孙洪连连点头,随即朝着不远处侯着的嬷嬷们奔去,很快,手中便捧着一件披风匆匆折返。 将手中披风递给三王爷楚珩溪,孙洪便远远退开了去,遣散一众嬷嬷,只留下其中一个和余下几个闭合宫门的太监。 楚珩溪掀起车帘,将手中披风递给屿筝道:“披上这个,夜色沉暗,许是能遮蔽一些。好在守城门的公公倒有几分相识,你尽管随他入宫,其余的,他会替你打点……” 屿筝急忙接过披风,匆匆系上,便走下车来,深深抚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楚珩溪一愣,接着口中溢出一句:“云溪……” “云公子,今日大恩,他日必定相报……”屿筝说罢,不敢再多做耽搁,只跟在孙洪身后朝着玄武门行去。 夜色中,楚珩溪在宫门外看着余下的几个太监嬷嬷鱼贯而入。那女子纤瘦的身影在宫灯映照下渐渐远去,轻裘在冷寒的夜风中徐徐飘动,倏忽穿过朱红宫门的缝隙便消失不见。 在吱呀作响中,宫门缓缓闭合。 楚珩溪站在原地,始终怔怔注视着那厚重的宫门。也不过数年前,他多么希望在宫门闭合的那一瞬,能带着那女子策马奔驰、远走高飞。而今日,他却亲手将另一个妙龄女子送入宫闱。 造化弄人,楚珩溪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一日,自己要亲手将一个女子送入他此生无法挣脱的桎梏中去。 “王爷!王爷!”阿江的疾呼传来,但见马儿行至身侧,阿江从马上一跃而下:“小的猜到王爷在这,王爷速速入宫吧……宫宴已开了半晌,人也去府里催了几回了……” 楚珩溪接过阿江递来的缰绳,沉声道:“那受伤的女子可安排妥当了?” “回王爷……”阿江应道:“奴才在旁候了不多时,便见到礼卿书院的白屿沁匆匆赶来……” “哦?如此说来,那女子是白毅枫府上的……”楚珩溪翻身上马,顾不得多想,策马朝着朱雀门行去。 却说屿筝跟随孙洪入宫,遥遥见众多女子在夜色中排成两队,悄然向前行去。而一个略显年长的嬷嬷则迎上前来,沉声道:“随我来吧……” 屿筝看向孙洪,但见孙洪点点头道:“你先随林姑姑去换了衣衫,再往云秀宫去,此事切莫声张,若不然杂家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多谢孙公公……”屿筝应道,便随着林凛朝永巷行去。 在永巷一处僻静的宫殿前站定,林凛左右打量一番,才引着屿筝入内。这处偏殿静谧异常,亦无灯火明亮,借着月光,屿筝察觉到殿院内,枯草茂盛,已有半人多高。 气氛阴森而诡异,屿筝渐渐有些害怕。本还在殿前踟蹰不前,却被林凛强拽进了殿中。她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便见林凛打了火折子,点燃了一盏宫灯。 屿筝方才看清了殿内的模样,殿外虽显荒凉,可殿内却归置得当。即便有些不沾人气的清冷,却打扫的一尘不染。 “这是……”屿筝不免有些好奇。却见林姑姑在内殿寻了片刻后,便捧着一件襦裙朝着她款款行来。 待借着火光看清屿筝裙罗上的血迹,林凛不免也大吃一惊,随即低声吩咐道:“快把身上的衣裳换下了,若是被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屿筝接过林姑姑手中的裙罗,但见那是一件湖蓝色的织金锦襦裙,裙上绣着一株静然盛放的并蒂莲,看上去十分端庄淑仪。 “这……”见废殿中竟会有衣裳,屿筝不免心下起疑。却见林姑姑凄然一笑:“这是五年前,我采选时穿的衣裳。样式虽有些老旧,做工倒也精致。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你且将就将就……” 屿筝这才察觉到,眼前这位林姑姑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脸上却颇有沧桑之色。许是当年被撂了牌子,故而成了女官,虽不知她品阶如何,却隐约认定这废殿中的旧主与她颇有渊源。 来不及细想,屿筝急急换下身上的裙罗,正欲寻了藏处,却被林凛夺下:“这衣裳哪还留得?必是要烧了才是,交给我吧,我先带你去云秀宫……” 说罢,林凛吹熄了殿内宫灯,便引着屿筝往云秀宫行去…… 云秀宫内,入宫采选的女子已被分了各院各屋歇息。入宫的第一夜,便是要在云秀宫内度过。 林凛引着屿筝方入云秀宫,便见太监孙洪上前,略略打量了屿筝一番后,神色明显缓和了下来。随即指着东南方的阁屋,沉声道:“就在那屋吧……寅时三刻,便要梳洗好候着,可记下了?” 屿筝应下,便款款往东南方的阁屋行去。 推门而入,但见屋内已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着了碧色云纹暗花云锦袖裙,云髻上簪着翠玉玛瑙的梅花簪,眼眸圆润明亮,神态间几分俏皮伶俐之色,见屿筝入内,急急起身,上前见礼道:“我是穆心越,十五啦,我爹爹是京兆府少尹——穆遥。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许是不太适应女子这般熟稔的模样,屿筝下意识退了一步,轻然见礼:“白屿筝……” “屿筝……屿筝……”但见穆心越歪着脑袋轻念了几遍,随即绽开如花笑靥:“这名字真好听,筝姐姐许是很会弹琴吧……” 屿筝面上一红,只低声一道:“略懂一二……” 穆心越毫不在意屿筝的羞怯,只自顾自地执了手将她引至另一个落座的女子身前。 屿筝见那女子自方才伊始便坐在椅中不曾动过,此时细细打量,便见女子黛色菱锦的裙罗上是墨藤暗纹,鬓上也不过是两支精巧的莲花玉簪。这样的妆扮看上去有些老沉,可不知为何,衬着女子的眉眼和棱角略显分明的脸庞,竟是在妩媚中多了几分英气。 如此与众不同的气质,倒让屿筝对面前的女子生出几分好奇来。 继而穆心越的声音清冽响起:“这是云麾将军方箜铭的女儿,唤作方筠,筠姐姐长我一岁,只是不知你们二人谁更年长一些?” 方箜铭!屿筝刚要展露的笑意,因为这个名字而猛然收了回去……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一) 屿筝尚且清楚地记得方夫人在白府与丫鬟一并嫁祸自己的一幕,方夫人始终认为弟弟殷流之的死与娘亲脱不了干系,故而积怨已深。 如今在宫中遇到这位方筠小姐,看到她英气逼人的眉眼和眸中的冷光,屿筝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然而就在她迟疑之间,却见方筠莞尔一笑,面上多了几丝妩媚:“想必你就是璃良媛的妹妹,屿筝吧……” 屿筝一怔,却不曾想方筠原与屿璃姐姐是有些交情的。可这么一来,她心里的担忧未免又多了几分。 见屿筝轻轻应了一声,方筠笑意更浓:“咱们姐妹,不必拘礼,唤我一声筠姐姐便好……” 一侧的穆心越丝毫没有察觉到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只十分欢喜地执了二人的手道:“我打小便希望有个姐姐,没想到一下子就多了两个姐姐,真是太好了……” 穆心越伶俐快语倒也让屿筝和方筠各自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三人落座,浅谈笑语,倒也投缘。 却说林凛离开云秀宫,趁着夜色一路往太液池方向行去。琴月轩中,弦声泠泠,在林凛入内的时候,戛然而止。 “如何了……”屿璃起身,由青昙搀扶着,缓缓落座于榻上,接过青昙递来的手炉,懒懒问道。 林凛行了一礼,沉声道:“回璃良媛的话,筝姑娘已经入宫了……” “嗯……”屿璃应了一声,当日屿筝踏进白府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会有今日,作为嫡女的屿筝,定是要入宫采选的。 而她白屿璃却只能自折身段,以花鸟使之途入宫,才能在白屿筝到来之前,先得到皇上的宠爱。天随人愿,她的确也做到了。前些日子进宫的蜀锦,除却送到玉慈宫中的以外,剩下的几匹皇上都赏给了她。 即便她依旧是良媛,可屿璃知道,进位分那是迟早的事。在这宫里,只有皇上的宠爱才是真真切切。 皇上的宠爱在,那就能拥有一切,皇上的宠爱若不在,便是死,也无葬身之地…… 林凛看到璃良媛若有所思的模样,继而说道:“璃良媛吩咐的事已无差错,只是……筝姑娘入宫的时候,衣裳上沾满了血迹,倒让奴婢省去不少事……” “血迹?”屿璃起身,面带惊讶地看向林凛,随即心念一动,复又缓缓倚回榻上:“也罢……既是省去了力气,想必这差事你定是办的滴水不漏。倒也不枉费本主千辛万苦寻来那裙襦才是……” 林凛见状,十分识趣地应道:“奴婢定不负璃良媛重托……” “嗯……下去吧……”屿璃神色中高高在上,眼眸却紧紧盯着林凛,不肯放过她丝毫的情绪变化。然而林凛神色依旧恭敬,正欲退下,又听得璃良媛轻声说道:“依林姑姑的在宫里的资历,何必屈居于本主一个小小的良媛之下,如此这般,岂不委屈了你?” 但见林凛盈盈跪倒在地,连声道:“璃良媛折杀奴婢了……良媛恩宠不倦,是有福之人,怎会久居琴月轩中?奴婢只盼望着良媛宠冠六宫之时,能受娘娘提携……更何况,璃良媛说过要为奴婢一洗当年之恨,奴婢甘为牛马,供良媛驱使……” “林姑姑果真识时务,你自是放心,本主定会守约……”屿璃的眸在烛火中闪耀着野心勃勃的光彩…… 待林凛离去,屿璃命青昙推开东北方的轩窗,从这处轩窗看出去,遥遥便见麟德殿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主子……”青昙看向灯火掩映的麟德殿:“听闻三王爷征战归来,皇上在麟德殿设了宴,只怕今夜是不会来了……” “我叫你备的东西可都妥帖了?”屿璃并不理会青昙的劝说,只淡淡问道。 青昙垂首:“主子放心,都备下了……” “那便好……”屿璃轻应,唇边兀自飞散笑意,柔妩而娇媚…… 麟德殿中,正北而座的皇上楚珩沐略带索然地看着眼前踏歌轻舞的粉衣宫女们。身侧落座的皇后明落兰则一袭绛红鸾鸟朝凤绣服,望仙髻上紫金凤冠垂落金丝流苏,缀着圆润明珠轻晃,显得十分高贵端庄。 左侧座中赤红孔雀云缎裙,梳着流云髻,簪了翡翠梅英簪的女子正是前些日子才失了腹中胎儿的绮贵嫔,衣着虽是艳丽,可她的神色却因淡淡的悲伤多了几分冷清。 “三王爷到……”太监高喝一声,便见一袭锦蓝宫服的楚珩溪大步入内,恭敬施了一礼:“臣弟来迟,请皇兄赎罪……” 楚珩沐因得这位三弟的到来,方才打起了些精神,开然一笑:“起来吧,今日家宴,何须拘礼?” “给皇嫂请安……”楚珩溪起身又朝着明落兰盈盈一礼,明落兰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笑。 不知为何,当楚珩溪移开目光的时候,明落兰的眉头轻皱,竟露出一丝悲凉之色来。只是那神色转瞬即逝,不留丝毫踪迹。 待楚珩溪落座,便见皇兄端起酒樽,朗声道:“昌周之战,三弟功不可没,这杯酒,朕敬你……” “皇兄言重了……”楚珩溪急急起身:“身为臣子,定当为皇兄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何况,这一切都是曹厉将军和众将士的功劳,臣弟受之有愧……” “好!”楚珩沐心怀舒畅,饮下一杯醇酿:“此次昌周大败,朕深感欣慰,已决意封你为忠亲王,朕惟愿三弟记得今日之语……” 此话一出,楚珩溪的神色变了几变,却还是沉着笑应:“臣弟必当谨遵今日之誓!” 绮贵嫔端起酒樽,以袖遮面,悄然瞥见皇后明落兰用嫣红的宽大袖摆,遮蔽了方才因瞬间失态而洒落的酒渍…… 欢宴畅饮,觥筹交错,直至月上中天。 楚珩沐略有些摇晃着起身,走上前去握了楚珩溪的手道:“三弟,随朕走走……” “皇上……夜凉风寒,还是早些歇着吧。”皇后明落兰上前劝阻道。 楚珩沐摆摆手,颇带了几分醉意道:“朕有话要和三弟说,你们谁都不许跟着……” 见皇上醉的厉害,绮贵嫔也一并上前劝说:“皇上……”还未出口,便已被楚珩沐打断:“三弟回京,朕高兴……” 楚珩溪见此情形,只搀扶了楚珩沐道:“皇嫂放心,臣弟会照顾好皇兄的……”说着便搀扶着楚珩沐向殿外行去。 “谨德……”皇后急声唤道:“好生照顾皇上!” “遵旨……”谨德应着,又唤了几个太监一并跟了去。 几个宫女在前掌了宫灯,将前路照亮。楚珩沐在夜风中缓缓朝前行去,朝着一侧的男子道:“母后那里你可去过了?” 楚珩溪微微垂首:“回皇兄,还不曾……” 楚珩沐朗然一笑道:“可朕却听闻,你到上京有几日了,总是去城郊打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楚珩溪恭敬应道:“许是在山野中待久了,回京之后,便去了城郊,不曾及时入宫向皇兄复命,还望皇兄恕罪……” “是在山野中待惯了?还是不想来见朕?”楚珩沐虽是几分玩笑,然而语气却清冷,有一瞬,楚珩溪甚至以为皇上的醉酒之态都是假的。然而,看着他脚步踉跄地拽着自己朝前行去,楚珩溪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随即应道:“皇兄此话让臣弟惶恐……” “哈哈哈哈”静谧的太液池旁,飘散出楚珩沐爽朗的笑声:“罢了罢了!朕不逗你了,你是什么脾性,朕最最清楚。只是三年不见,太后很是念你,明晨一早,便去玉慈宫请安吧……” “臣弟遵旨……”楚珩溪应着,便又随着皇上朝前行去。 然而一阵泠泠琴声随着夜风传来,不由得让二人驻足。 “嗯?这么晚了,是谁在奏琴?”楚珩溪颇有些疑惑。却见跟在身后的谨德上前,低声应道:“前面不远,是璃良媛所居的琴月轩……” “璃良媛?”楚珩溪只觉得陌生至极,随即,轻轻一笑:“看来皇兄又得佳人……” “佳人……”楚珩沐喃喃低语,随即说道:“唔……的确是佳人。璃良媛这琴技,即便是朕的淳仪皇贵妃也是及不得的……” 听到皇兄突然说起薨逝的淳仪皇贵妃,楚珩溪不由心中一惊。他虽还不知这位淳仪皇贵妃到底是谁,可却也听闻自她薨逝之后,皇兄亦是病了许久。 传闻都道皇上用情至深,却不料这位皇贵妃福薄命浅,终是无福消受皇上的宠爱恩泽。可这样的“用情至深”的传言落在楚珩溪耳中,却无疑让他心惊。 他只希望不会是那个女子,不,一定不会…… “淳仪皇贵妃她……”思虑了许久,楚珩溪还是忍不住开口,却被皇上打断,拽着他径直往琴月轩行去:“随朕去看看……” 琴月轩是一处楼阁,依太液池而建,楼阁上一处木台延伸而出。屿璃命太监们扫去了木台上的积雪,又将火炉移至木台上。自己则着了一袭黛青常服,又裹了披风,端坐于木台上,临水抚琴。 青昙奉命折下的冬梅放置在细长梅瓶中,摆满了木台一角。那梅瓣都是用小剪细细挑过,将坠未坠,一阵夜风拂过,梅瓣便飞离枝杈,衬着零星雪粒,纷纷扬扬地落下…… 皇上与楚珩溪循声而来的时候,便见琴月轩木台上的女子,发丝轻舞,鬓边一朵淡黄色绢花,衬着黛青色的常服,仿佛是闺中碧玉,琴诉淡愁。嫣红的梅瓣和雪粒纷纷扬从木台飘落,惹得人忍不住伸手去捕捉那些幽香四溢的梅瓣。 楚珩溪在这样惊艳的美景中,只觉得整个人都痴了。是她……这熟悉的场景,这般淡然温雅的模样,只会是她……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二) 皇上带着几分微醺的笑意看向楚珩溪道:“三弟,今日不必出宫,就歇在玉水阁吧……朕还有很多话要说与你……” “臣弟遵旨……”楚珩溪躬身应道,随即便看着皇兄在谨德的搀扶下缓缓登上琴月轩。 琴声戛然而止,那女子起身,盈盈一拜:“臣妾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在此,扰了皇上清静,臣妾请罪……” 这声音,不是她……站在原地的楚珩溪微微仰头,在一瞬间感到失望深沉袭来。随即,他不免又勾起唇角苦笑。 “何罪之有……?”楼台上,皇上轻笑着示意她起身,将她揽在怀中,步步踱进琴月轩。片刻之后,谨德匆匆行出,朝着楚珩溪施了一礼道:“王爷,皇上许是要在琴月轩歇着了……皇上吩咐奴才引王爷往玉水阁去……” “不必了……”楚珩溪拒绝道:“皇兄醉了,你侯在身边更好些。本王自己去玉水阁便是……” “这……”谨德面露难色,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恕奴才斗胆,皇上这也是借酒消愁,自淳仪皇贵妃薨逝,皇上这心里就没好受过……” 听到谨德说起淳仪皇贵妃,楚珩溪不禁问道:“这位淳仪皇贵妃未知是哪位娘娘,怎得不曾听闻?” 谨德垂首,脸上一片哀泣之色:“是淑妃娘娘……” “谁?!”楚珩溪只觉得心中被重重一击,脚步踉跄着朝后退去。谨德急急上前搀扶住他:“王爷您没事吧……” 勉强让自己站定,楚珩溪反手抓住谨德的胳膊道:“你方才说是谁?” 谨德吃痛,却还是强忍着应道:“回王爷,是淑妃娘娘……”谨德还未说完,便见王爷已快步走向琴月轩,登上几步台阶后怔在了那里。 “王爷?王爷?”谨德试探性地唤了几声,半晌之后,便见怔在原地的身影缓缓折返。 “本王也有些醉了……”楚珩溪轻声道。 谨德见状,急急唤道:“来人啊!扶王爷回玉水阁歇息……” 看着两个太监搀扶着王爷缓缓走远,谨德才朝着琴月轩附近的几处暗影丛生的树丛中行去。树影中寒光一闪而过,随即传来一声声长剑入鞘的轻微声响。正是陆祢带着一众侍卫伏于此处。 “陆侍卫……”谨德看着被银丝黑纱遮去半边面容的年轻男子,轻声道:“皇上有命,不得疏忽。” 陆祢冷熠的双眸在夜色中闪现,低声应道:“请皇上安心……” 谨德点头,缓缓退回琴月轩。他知道此刻的玉水阁必定也是重兵暗中把守,王爷若稍有异动,顷刻间就会被拿下。 琴月轩中,屿璃跪在皇上身前,面上一片惊惧:“皇上,臣妾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见皇上郁怀许久,必是思念皇贵妃,臣妾自知不能解皇上相思之苦,却不免倾慕皇贵妃风仪。皇上多日前曾与臣妾说起初初见到皇贵妃时的场景,也是这般数九寒天,红梅落雪,佳人抚琴……”说着,屿璃脸上滑下泪痕,愈发显得楚楚动人:“臣妾私心想着当日场景,就斗胆效仿一番。只想着……只想着感怀当日皇上与皇贵妃相遇的场景,惊鸿一瞥,各自倾心……” 说到这里,屿璃郑重地叩首:“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一侧侍候的青昙也急急叩了首,手心却是冷汗涔涔。主子这一举也未免太冒险,如若触怒了皇上,那主子便会失宠。可如若以此能博得皇上恩宠,以皇上对皇贵妃的至爱深情,即便是个替身,也是有享不尽的荣宠在其中。青昙记得主子说过:“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希望我是谁……” 屿璃不敢轻易抬头,短短片刻却变得十分缓慢而悠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屿璃只见到眼前那双明黄纹龙登靴轻然一动,随即传来皇上温柔的低喃:“后宫之中,唯有璃儿深知朕心……” 听到皇上这句话,屿璃心中大喜。看来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费心从林凛那里探出许多淳仪皇贵妃的事,倒也尽数派上了用场。 她猜测,此番雪夜飘梅抚琴,虽无八九分像,必然也会有三五分神似。而恰恰是这三五分神似,既让皇上思及淳仪皇贵妃,又确保即使触怒皇上,皇上也无法佐证处置她。因为一开始,她便明确说出,自己的确是在效仿淳仪皇贵妃。只因倾慕佳人之美,只因艳羡双宿双飞之情。 不曾想,这一博,当真是满盘皆赢。 楚珩沐不动声色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女子,该如何说她?她并不是后宫中最柔美娇艳的人,但的确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心计女子。自己不过是一语带过,与那女子的初遇。没想到,璃良媛会如此之快,给了他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惊的是这女子城府之深,心机之重。喜的是她竟然挑了这样一个好时候,恰偏偏被三弟看见。楚珩沐清楚地看到,那一瞬,三弟的眼中流光溢彩,犹似当年。他定是以为又再一次看见了淳儿,看见了那个让他朝思暮想而不得,甚至为之起了忤逆之心的女子。 既知他迟早要反,楚珩沐更愿意将这盘棋伊始便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眼前这女子,即便有着自己的打算,即便有着宠冠六宫的野心,却也实实在在是一个极妙的棋子。 想到这里,楚珩沐微微一笑,伸手搀扶起跪在面前的璃良媛,柔声说道:“璃儿让朕想起了淳仪皇贵妃入宫时的模样,也是你这般小家碧玉的羞涩和拘谨。仿佛还是昨日……” “皇上……”屿璃上前,温软如玉。 青昙见状,搁下帐幔,悄然退去。红绡帐暖,鸳鸯缱绻。寒夜却还漫漫……帝王之爱,凉薄如赏花。这宫里的繁花几多,残逝一朵,必有花株盛开的更加娇艳。从来都不缺热闹…… 玉水阁中,楚珩溪仰面躺在锦被上,用拳头抵在唇齿间,压抑着难以控制,似是要一触即发的恸哭。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旧时的记忆。 “母后,儿臣只要她做儿臣的王妃,只有她,也只会有她一人……” “溪儿,她的出身并不显赫,你若是当真喜欢,纳为侧妃便是了。也不算亏待了她……” …… “听闻几日前以花鸟使之途入宫的女子,被皇兄封了贵人?臣弟倒是好奇,能让皇兄破例册封的女子,到底如何……” 初初见她,是南游之时。姹紫嫣红中,她青罗浅笑,美的宛如一幅画。即便是匆匆一遇,楚珩溪却在心里认定,这辈子,要娶的女子,会是她,也只会是她…… 然而,还未及与皇兄提及此事。他却那样突然地在宫中看到她。细雪飘落,她倚在梅林中,神色孤寂地拂动琴弦。而那时,她的身份是——淳贵人,是皇上最宠爱的人。 楚珩溪不是不恨,他亦是第一次起了谋反之心。即便曾经母后如何劝说这皇位本该是他的,楚珩溪也不曾生出一丝忤逆之心。可偏偏那一次,他却后悔不已。如果掌权在手的那个人是他,那么一切或许会不一样…… 即便心中有千般愤怨,他到底还是强忍了下来。期许她有了皇兄的宠爱,能过的顺心如意也好。却不知竟会芳华早逝! 深夜的玉水阁,成了楚珩溪独自哀悼祭奠之地。困兽般难以怒吼的哀恸,和着唇齿间的血液与泪水一并吞咽在了心中…… 而这夜难眠的并非只有王爷一人,太液池边的琴月轩、顺贞门入的云秀宫,有多少人在这样的夜里各怀心事,难以安歇…… 寅时,一夜未眠的屿筝唤醒了穆心越与方筠。寅时三刻,三人梳妆完毕,静然侯在云秀宫中。昨夜入宫的女子们都在院中站的齐整,等待初选的到来。可屿筝万万没有想到,仅仅片刻之后,她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屿筝身后的两个女子低声轻语,渐渐便连做一片。屿筝听得仔细,无非是在议论自己的衣着老旧而寒酸。 昨日褪下了二娘临走时所赠的两只翡翠镯子,眼下只有发髻上两支珠翠方能看出些身份来。然而前来应选的女子,却偏偏只挑了不好言说。浅声低语,好不热闹。更有甚者,朗声道了一句:“我瞧着,她那些银子怕都只是用来置办那发上的两支玉簪了。难不成,以为那两支簪子就能讨了皇上的欢心去?” 站在屿筝身侧的穆心越显然有些气不过,回身正欲反驳,却被屿筝拦下:“妹妹不必理会,若是让管事嬷嬷们瞧见了,只怕会对妹妹不利……” “可是……”穆心越仍旧为屿筝感到委屈,却见屿筝柔柔一笑,轻轻摇头,示意她,自己并不在意。 屿筝这厢拦了穆心越,却不察另一侧的方筠翩然转身,只瞧着那女子说道:“姐姐此言差矣……你又怎知屿筝妹妹鬓上发簪是如何而来,许是璃良媛相赠也未尝不可……” “璃良媛……?”众女窃窃私语,这璃良媛,她们多少有所耳闻。以花鸟使之途入宫的女子,却颇得皇上恩宠。 但见方筠转身,看向屿筝,淡淡一笑:“妹妹与璃良媛姐妹情深,想必日后定会扶摇直上……” 屿筝看向方筠,但见她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可屿筝看着那浅淡的笑意,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方筠一席话,看似无意。实则却让屿筝锋芒毕露,一瞬间,方才还在议论她寒酸的女子们皆不敢轻易妄言。如果眼前这女子真如方筠所说,是璃良媛的妹妹,那么她们又怎敢在初入宫廷之时便显得如此造次。 “在云秀宫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略显丰满的嬷嬷走进云秀宫,大声道:“都随我来……”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三) 一众秀女皆噤了声,垂首站好,便随着那嬷嬷出了云秀宫,往东南方向行去。 积雪未消,绣鞋踏上去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屿筝微微抬头,望着长长宫墙尽头那一方黑沉的天色,心中却不由得浮现出云公子的脸庞。 初见他时,那般潦倒迷茫,醉卧雨中。再次见他,他执了蝴蝶簪,神情专注而温柔。而昨日见他,又是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三次偶遇,竟然看到的是这般不同的他,屿筝不由得在心中暗想,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如此风仪俊秀。 又是哪家的女子,能让他露出那般温柔的神情来。 如果哥哥将亲事许给云公子这样的人,自己还会像拒绝顾锦玉那般斩钉截铁吗? 脚下一滑,屿筝身子一晃,急急回过神来。顿时觉得脸颊灼烧不已,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如今已身处宫闱之中,竟还想着别的男子。 看着身侧太监徐徐向前,掌在手中的宫灯映出一张张恭顺垂目的面容,屿筝心渐澄明,入了宫,便该断了所有念想,只因这宫中的一切都只属于一个人…… 一想到此,屿筝的心中只觉得无比凄凉。与一心想着入宫得宠的女子不同,屿筝想要的,不过是两人相守的平淡日子。然而帝王之爱,向来凉薄。 如若可能,她宁愿去尚宫六局做一名女官,到了时日,放出宫去,平淡老去此生。宫巷漫长,屿筝只希望它永远没有尽头…… 但片刻之后,她们便停在一处宫苑前。嬷嬷挪动着丰硕的身躯,挥舞着手道:“都站齐整了。” 随后便打开手中的名册朗声念道:“太原府尹姚迁之女——姚新柔、登州刺史尉迎海之女——尉香盈…….”。 屿筝察觉到嬷嬷每宣五人便微微一顿,随即唤了侯在殿前的太监,将她们一一引入。 而屿筝恰巧与穆心越、方筠一道,另外两个女子,一位则是尚书左丞夏青之女——夏玉瑶,还有一位便是方才对屿筝出言不逊的女子,她是羽林将军江庭的小妹——江婉宸。 屿筝与方筠四人随着太监入殿,便见殿中被纱罗隔开,成了一片片的狭小空间,待屿筝几人上前,便有宫女挑了纱罗让她们入内。 内里站着的是五个神情严肃的嬷嬷,都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看到纱罗垂下,正中一人面无表情的沉声道:“褪衣!” 穆心越闻听此言,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衣领,那嬷嬷瞧见,只淡淡说道:“出了这儿,便是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离小主近了一步,要么离掖庭宫近了几分。孰轻孰重,各自衡量便是。” 嬷嬷话语一落,但见轻纱飘动,江婉宸已先褪下了薄纱罗,神情倨傲,不屑地朝穆心越撇去一眼。 片刻之后,五人褪的已只剩下一件轻薄的贴身小衣,殿内虽燃火炉,却抵不住冷寒之气的侵袭,几个女子不免都打了个冷颤,却听得正中嬷嬷沉声道:“衣裳尽褪。” 待屿筝与其他几个女子神情羞赧的褪去最后一件贴身小衣,方才那嬷嬷便走上前来查看,捏捏身上的肤肉,亦或用手中的尺子丈量着每个女子的身长及手臂和腿部长短,另有嬷嬷执笔一一记下。 与江婉宸那带着几分期许和得意的神色不同,屿筝只是将身子微微蜷缩起来,希望这一切尽早结束。 两个时辰后,待众人再一次立于殿前,已是分立两侧。屿筝所立一侧是要继续待选的女子们,而另一侧,或因身段不佳,或因肤暗沉、有疤痕胎记而被嬷嬷一一从册上划了名字, 这些女子会被交与掖庭,受习规程。日后或入尚宫为女官,或分至各宫随侍。总而言之,这宫里的荣华富贵已几乎是她们难以企及之物。 屿筝微微侧首,望向她们,却见她们无一不带着羡慕的神情看过来。 世间之物,总是如此,弃之如敝的又何尝不是他人企及而不可得。对那些女子而言如是,对屿筝而言,亦如是…… 从宫门出,一众女子向西北方向的云秀宫折返,而另一众女子却在忐忑和不安中往掖庭而去…… 天色微亮,宫墙后的那一片天,才刚刚泛出鱼肚白。这宫里的白昼方才伊始…… 琴月轩中,屿璃低眉浅笑,侍奉皇上更衣完毕,盈盈一拜:“臣妾恭送皇上……”见皇上唇角带着一丝浅笑离去,屿璃这才被青昙搀扶着起身。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青昙知道,主子进位分那是指日可待。 却不料,屿璃眉头微微一皱道:“放出话去,就说本主身染风寒,卧床不起……” “主子,这是为何?”青昙很是疑惑,明明是主子趁胜追击的好时候,怎得却要偃旗息鼓,如此一来,岂不又要让皇上的恩宠淡去几分。 屿璃坐在镜前细细描眉:“自本主入宫之后,恩宠不断,锋芒毕露。你当这宫里没有半点风声?阖宫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在本主这里,都等着寻了本主的错处,能得一击而溃。偏偏皇上将琴月轩赐于本主,居太液池一隅,倒也远离各宫娘娘的殿苑。她们要下手岂是那么容易?可即便如此,本主却也不能掉以轻心。适逢皇上采选,又会有不少新人站在风口浪尖……”屿璃浅笑着,放下黛粉,镜中人远山眉黛,双眸莹然:“本主自然是要看一出好戏,可莫忘了,待选的女子中还有我那惹人怜爱的妹妹呢……” “主子英明……”青昙跪在屿璃身边,然而片刻后,脸上浮现一丝怀疑地神色:“只是那林姑姑寻来的衣裳当真会引起皇上的注意?若是二小姐因此得了恩宠,岂不是……” 屿璃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得了恩宠?许不知是何等的灾祸才对……”顺着轩窗朝外瞧去,太液池边积雪点点,苍柏郁翠。远处宫殿的琉璃瓦上雪融之后,闪烁着光泽,却依旧冰冷…… 云秀宫中,屿筝坐在桌边发怔。冷不丁,穆心越在她身后伸出手来,揽了她的脖颈道:“筝姐姐,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我唤了你好几声,也不见你应我……” 屿筝回过头,嫣然一笑:“没什么……” “可是筝姐姐,我瞧着你方才开始就不高兴,是在担心吗?”穆心越皱起眉头,她的脸上不多见这般心忧的神色,如此看来,她的心中也不尽然松怅…… 话音刚落,便见屋门被推开,三个太监捧着木盒鱼贯而入。方筠、屿筝、穆心越刚站起身,林姑姑便走了进来。 “林姑姑……这是?”穆心越问道。 林凛含笑,看着屋中三位女子,轻声道:“此次待选女子需各绣一方锦帕,明日入合阖殿比试音律时,一并交予尚宫王司衣选评……” “明日?”穆心越咋舌,若是论比琴棋书画,她倒也不输人。可偏偏这女红,因初学之时,总是刺到手指,久而久之便也生怯。对于穆心越而言,女红一事倒的确让她露怯。 林凛忙着去告知其他待选女子,自是没有多留。太监们将手中的木盒搁在桌上便纷纷退下。屿筝这才执了盒中的素帕细细打量。 素帕是常见的布帛,五寸见方。因得布帛有些粗糙,丝线绣下去,不免还会留下空隙。要在这样的素帕上绣出惹眼的花样来,着实有些费力。更何况,林姑姑说明日入合阖殿时,便要执了此帕,更是难上加难。 想到这儿,屿筝不免也轻叹一口气。穆心越见此情形,只一并叹了气道:“连筝姐姐都没了辙,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朝着一侧的方筠撇去一眼,却见她已执了花绷子箍了素帕。 “筠姐姐……你说这帕子绣什么才好?”穆心越问道。 方筠拿起帕子细细打量,随即说道:“既然林姑姑说明日就要交了帕子,定不能一味贪图样式出众。这出挑的样子说到底还是越繁复越能瞧出绣艺来……若是选了繁复的纹样,明日之内定是绣不出的……唯有规量了适当的大小,在花色和针法上力求完美,以这素帕来说,花草云蝶的样式应是上上之选……” 屿筝打量着方筠不由暗自赞叹,从方筠独特的气韵来看,生为云麾将军的女儿,必定不似其他女儿家一般,整日困在闺阁之中。也许正因如此,方筠的身上才有着一般女子所没有的洒脱英气。 可不曾想,她对于女红竟也颇为钟爱,方才一番话足以瞧出,平日里倒也在此下了不少功夫。 见方筠已从盒中分挑了丝线后,准备在绷好的素帕上起样,穆心越将自己的那方素帕绞在手中,长叹一声:“看样子,明儿采选之后,我也要去掖庭了……” 屿筝急忙安抚她道:“莫要灰心,不是还要比试音律吗?也不尽然会因了这帕子就从册上除了你的名字……” 穆心越撇嘴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执了花绷子思考着要绣的花样。 云秀宫中静谧异常,待选的女子们都暗暗在这方素帕上费起了心思…… 而此时,云竹立于玉慈宫前,朝着前来请安的皇后明落兰行了一礼。芙沅搀扶着皇后入内,便见太后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臣妾参见母后……”皇后盈盈行礼。 “起来吧……”太后懒应一声,没有睁开眼。 皇后落座,从芙沅手中接过食盒道:“听云竹说,母后这几日夜里不能安睡,臣妾特意熬了参汤,为母后保养身子……”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四) 太后缓缓睁开眼道:“难为你一片孝心……若是溪儿有你一半孝顺,哀家就心满意足了……”太后搁下手中墨玉佛珠,轻咳了几声:“听说他早几日就抵了上京,可到今日,哀家连他的面都没能见上一见!” 明落兰听到太后这般言说,心知她是为了王爷而心忧,于是浅笑:“母后明鉴,王爷虽是前些时日便抵上京,可路途劳顿、加之边关寒苦,若是来见母后,母后看到王爷风尘仆仆的模样,可不又要心疼了?故而王爷才会在府中休养几日,为得就是让母后看到精气十足的孩儿。这也是王爷一片孝心呐……” 说着明落兰打开食盒、端出参汤,悉心吹去烫热,小心翼翼地服侍太后喝下一口,才道:“昨儿皇上已宣了王爷入宫,只是夜宴酒醉,未曾叨扰母后,皇上便留王爷歇在了玉水阁,今儿定会前来给母后请安……” “你啊……”太**着佛珠,指尖轻点明落兰的手背:“阖宫就属你最会哄哀家欢心……” 明落兰低眉浅笑:“臣妾只说实语……太后不嫌弃臣妾愚钝罢了。” 太后饮下一碗参汤,明落兰急忙拿了锦帕替她擦拭唇角,又接过云竹暖好的手炉递了过去,便见太后带着赞赏的笑意道:“还是你服侍哀家最为周到……” 可随即太后又皱起了眉头:“绮贵嫔有些日子没来给哀家请安了,哀家都有些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母后……”明落兰轻然唤道:“绮贵嫔小产后便伤了身子,连侍寝的牌子也都撤了下来,许是还要休养一阵子,万望母后不要责怪……” “嗯……”太后懒懒应道,神色中浮起一丝哀伤:“说到底,也是哀家的孙儿,每每想起,这心里总是……唉!”太后叹气,一侧的云竹上前,替她轻轻抚顺胸口。便听得太后转了话头道:“昨儿是十五,皇上可是歇在清宁宫了?” 话一出口,太后便察觉皇后的神色一沉,于是又道:“怎么?” 明落兰还未开口,便听得一侧的芙沅应道:“太后有所不知,皇上新宠的璃良媛昨儿夜里在琴月轩演了一出飞梅琴曲的戏码,皇上便歇在琴月轩了。” “哦?”太后诧异:“竟有此事?难道他不知道这宫中的规矩?” “怎会不知?”芙沅又道:“这些时日,皇上除了在飞霜殿,十有八九都是歇在璃良媛那里。即便咱们娘娘没有怨言,可各宫的主子们却是怨声载道……” “芙沅!”皇后厉声喝止:“太后面前岂容你造次?!” 芙沅见皇后动怒,急急跪了下来,却听得太后拦阻道:“你训斥她做什么?哀家老了,这身子骨不中用了,可皇后你呢?后宫中一个小小的良媛也能压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了不成?” 闻听此言,明落兰急急起身,跪在太后面前:“是臣妾无能,让母后担心了……只是璃良媛入宫不久,皇上瞧着新鲜,多有恩宠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太后怒斥:“好个情理之中!竟是连一丝规矩也不守了吗?你们当真以为哀家眼花耳聋,这宫里的情形是瞧不见也听不见吗?嘉妃、蓉嫔在哀家这里没少诉苦!哀家倒要看看,这个璃良媛是何般模样,竟迷得皇帝神魂颠倒,惹得后宫不得安宁!云竹,去琴月轩招璃良媛来,哀家倒是要见她一见……” “是……”云竹应着,便出了玉慈宫,往琴月轩去了。 半晌之后,云竹回到玉慈宫中奏禀:“太后,璃良媛身染风寒,卧病在床,不能前来见驾。” “风寒?”太后有些怀疑:“不是昨儿还侍寝了?那皇上呢?这个时辰应是下了早朝了……” “听闻是昨夜染了风寒,晨时起身便觉得身子不爽利了。皇上已去过了琴月轩,可太医们担心皇上会染了风寒,不让皇上入琴月轩。故而皇上并未见到璃良媛,这一病只怕要数日才能见好……”云竹沉声应道。 听到云竹如此说,明落兰便接声应道:“既然如此,母后不如就将璃良媛的事交予臣妾吧……她这一病,后宫当会消停几日,臣妾定会将宫中流言平息,亦会让璃良媛有所收敛……” 太后看向明落兰,片刻后缓缓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哀家就将此事交予你。你要记住,身为皇后,必要能镇住六宫方能得后宫安和……哀家已经老了,你不能什么事都指望着哀家替你打点……” “是……臣妾谨记母后教诲。”明落兰垂首应道,神色十分恭顺。金凤步摇垂落的流苏在她鬓边轻轻摇晃,额间垂落的明珠圆润却十分冰凉…… “哀家累了……想歇着了……”太后起身,由云竹搀扶着朝内室行去。 “臣妾告退……”明落兰与芙沅一并见礼,退出了玉慈宫…… 见皇后离去,太后竟又折返回来,端坐于榻上。执了明黄的帕子轻咳几声。云竹替她轻轻抚背顺气:“太后这咳疾,一至冬日便发作的厉害,奴婢觉着还是让太医过来瞧瞧才是……” “罢了……”太后轻轻摆手:“十几年前落下的病根,哀家还指望着能医好不成?就按太医方子煎了药便可……” “是……”云竹应着,跪在榻前,为太后轻轻捶打着小腿。 太后微微闭上眼,享受着身体片刻的舒展,忽而冷笑一声道:“飞梅琴曲,这璃良媛唱的是哪一出?” “太后有所不知……”云竹一边轻敲,一边应道:“淳仪皇贵妃在世时,亦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宫,皇上初见淳仪皇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淳仪皇贵妃在梅园中弹奏了一曲蝶恋花。听闻当日梅花尽数飘落,美人倚花间,落雪轻舞,当真是美的不可方物……后来的事,太后便也知晓,皇上自那时起便独宠淳仪皇贵妃一人……” 说到这里,云竹微微一顿,随即道:“不得不说,这璃良媛的确用心,只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染了风寒,当真是天不遂愿……” 听到云竹的话,太后冷笑一声:“那你便是低估了她,哀家敢说,璃良媛绝无丝毫差池,她如此这般,不过是避开了风头去。皇帝昨夜见了那出戏码,定是对她恩宠有加,可你也听到了,璃良媛自入宫之后,风头太甚,阖宫不满。如若这样下去,迟早是要惹祸上身,而今,采选将至,她自是挑了这个时机,让各宫嫔妃的心思都转到新入宫的秀女身上去……” 太后看向云竹,冷冷一笑:“袁霏阳送到哀家身边的这颗棋子,势必不会让哀家失望……”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太监朗声道:“王爷到……” 太后一惊,随即大喜:“是溪儿!是溪儿来了!”说着便急急从榻上起身,双手抚上鬓发:“云竹!快!快看看哀家的发髻有没有乱?” 云竹笑着,轻轻捋顺太后的裙裾,低声道:“不曾有乱,太后安心且是……”云竹话语刚落,便见三王爷楚珩溪大步走进玉慈宫,来到太后面前,跪拜见礼:“儿臣参见母后……” “溪儿!”太后急急上前,搀扶起楚珩溪道:“真是哀家的溪儿回来了!快!快让母后看看!” 太后满眼含泪,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孩子。较之三年前离宫时,楚珩溪愈发高大挺拔,脸上有了风雕刀刻的刚毅,眉目间更与先帝当年的风采近了几分。只是他的双眼红肿,显出几分困顿,不免让太后的心中微微一痛。 戴着金箔嵌珠护甲的手轻轻抚上儿子的脸颊,太后的眼泪亦是控制不住地滑落:“瘦了……”随即,太后脸上又绽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也结实了……” 楚珩溪感觉到护甲落在脸颊上所带来的微凉触感,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和几欲撇过头的冲动,看着眼前的人,轻声应道:“母后,是儿臣回来了……” 太后的手轻轻一颤,离开了楚珩溪的脸颊。云竹适时上前,劝慰道:“太后,王爷回来是该高兴的事,您怎么哭了呢?” “是!是高兴的事!哀家为何要哭?”说着,太后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执了楚珩溪的手一并坐下:“溪儿,这三年苦了你了……” 楚珩溪缓缓摇头,沉声道:“拜母后所赐,儿臣这些年虽是风餐露宿,却也长了不少见识。宫外天地辽阔,儿臣只觉心中自由舒畅!” 太后猛然松开了楚珩溪的手,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敛去:“你这是再怪哀家?” “儿臣不敢……”楚珩溪一字一顿:“可母后答应过儿臣,要护她周全!”说到这儿,楚珩溪的双目泛红,强忍着心中的悲戚与怒意。 “你……知道了?”太后微微一顿。 楚珩溪凄然一笑,脸上的神采淡去几分:“难道母后以为,皇兄赐了谥号,仓促下葬,儿臣便不知道是她了吗?” “溪儿!你听母后说……”太后急急辩解:“那孩子在你走后不久便染了恶疾,皇上虽命太医悉心诊疗,可她的病总不见好。至皇帝祭天之日,她的病竟是愈发重了。正因此,皇上将每年的祈福祭典特意从凌云殿移至庆山,为的就是替那孩子祈福,望她能早日病愈……可谁料,那孩子她……苦痛难忍,竟是……竟是在锦香殿……自缢了……” “自缢……?!”楚珩溪的唇角抽动,轻轻应道。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五) 云竹上前,奉上一杯热茶:“王爷,确如太后所说,淳仪皇贵妃是身染恶疾,疼痛难忍,自缢而亡的……” “怎么会这样!为何会这样!”楚珩溪喃喃道:“不会……她不会的…….” 看到自己的骨肉这般痛苦的模样,宣慈太后的心如刀绞:“溪儿……” 楚珩溪恍然想起初见那女子时的模样,一片花丛中,她的笑声如银铃般飞散。那样美的笑容,她如何忍心亲手断送…… 犹记得与皇兄在梅园见到她的那日,落雪纷飞,花瓣轻坠,她似谪仙飘落凡尘,美的不可方物,却也远得难以企及。一曲蝶恋花道尽心中相思,楚珩溪却清楚的知道,那首曲,不是为皇兄,更不是为他…… “溪儿……”太后伸手想要将楚珩溪揽在怀中。 “别碰我!”楚珩溪一声厉喝,顾不得太后眼中惊诧的目光,他只是缓缓摇摇头道:“请母后别用沾满血的双手再触碰儿臣……儿臣……担待不起……” “溪儿……”太后的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楚珩溪起身,凝视着这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人。只淡淡道了句:“儿臣告退……”便踉跄着离开了玉慈宫。 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颓然瘫在了榻边…… 云秀宫中。穆心越执了手中的花绷子,只见那素帕上只草草起了一个花样,也看不尽然。将花绷子藏于身后,她翩然凑到方筠身侧道:“筠姐姐,你起了什么花样?” 随即,穆心越不由惊声赞叹:“好美的莲花!” 但见方筠手指轻舞中,一朵淡雅的莲花出落于帕上。花瓣是薄红梅的色调,因着素帕纹理过粗,又用红赤的丝线勾边。让花瓣看上去圆润饱满。纭裥绣针法娴熟巧妙,素帕平整中已颇见花瓣几分出尘之色。 方筠见穆心越在身侧啧啧称赞,侧头轻然一笑道:“你若还在这里偷懒,到时交不出绣帕,那可真是要去掖庭了!” 穆心越俏皮地轻吐舌尖,便坐椅中细心挑选起绣线来。 方筠趁时朝着白屿筝看去,但见花绷子上,是一株茂盛而葱郁的碧草。 心下不解,又看向屿筝,却见她神色专注,方筠只得又将视线落于自己手中的素帕。 屿筝心中十分清楚,这素帕的绣样并不出彩,然而帕上绣着的露珠草,却是她和颜冰哥哥自幼喜欢的植物,花朵清淡素雅,草梗柔软却韧性十足,又有解毒之良效。只是屿筝常常寻了来,将叶片去除,与颜冰哥哥斗草。儿时简单的游戏,带来的却是深刻而快乐的回忆。 想到这儿,屿筝不免停下手中的绣花针,怔怔望着露珠草,心中暗自思量,颜冰哥哥到底在何处。 次日伊始,待选女子立于合阖殿前,将手中的锈帕一一置于木盒中。 屿筝瞧见有不少女子贪图出彩选了龙纹花样,然而时间紧迫,大多都是赶制而出,难免不够精致。 但锈帕中有一方芷兰雅静的帕子绣的十分出彩,兰花静雅,默然而立,傲骨清幽。这不由得让屿筝好奇起锈帕的主人来。 而穆心越搁在盒中的锈帕是一支怒放的寒梅,绣艺虽不算精致,但精巧之处在于,梅瓣花蕊中,巧妙的留白,又以银丝勾勒,仿若雪落梅瓣,十分生动。不免让人赞叹绣主蕙质兰心。 至于方筠的锈帕,无疑是引来最多惊讶和低声称赞的,莲花静谧盛开,仿佛散发出淡淡的佛光之泽,若是没有一颗沉静的心,定是绣不出这般神采。 较之她们二人的锈帕,屿筝的则要逊色许多,可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那一株碧草青叶上竟然逗留着一只蝴蝶,似要落于叶片,又似要振翅飞离…… 太监端着木盒中的绣帕走上前去,便见合阖殿前站着一位锦蓝宫服的女子,裙襦上是团花纹样,正是此番负责择选绣帕的王司衣。 只见她从笼袖中伸出手来,轻轻翻动着盒中的素帕,不时地抬头看向一众待选女子。屿筝察觉到王司衣拿起芷兰雅静那方绣帕的时候,很是满意地轻然点头。 很快,一些绣帕便被王司衣挑拣出来。然而片刻后,一直微微含笑的王司衣神情忽而一变,待选的女子们都察觉到这一异变,不由得心生畏怯。 忽然,王司衣对着太监低语几句,便端着木盒进到了合阖殿内。这一举动,无疑让待选女子们不安起来。 站在屿筝身侧的穆心越见此情形,不由得低声轻语问道:“筝姐姐,这是怎么了?” 屿筝轻轻摇摇头,示意不知。也暗示穆心越勿要轻举妄动。只是屿筝却不察觉,站在最前面的方筠微微侧头,用余光向她瞥来。因为站在最前面,方筠瞧得真切,让王司衣神色大变,也没有挑起的素帕,正是屿筝的碧草眷蝶…… 王司衣捧着木盒急急入殿,惊扰了殿内正在相谈的尚宫吕千琴和尚仪阮秋。看到王司衣惊慌失措地走上前来,阮尚仪略有薄怒:“王司衣,这宫里的规矩你是越发不知守了……” “尚宫大人,尚仪大人,奴婢有要事相禀!”王司衣神色慌张,跪下去的时候身形不稳,差点翻了手中木盒。 阮尚仪见状,怒气有所收敛。王司衣跟了她多年,不是这般鲁莽仓促的性子,她这般模样,只怕确有要事。于是阮尚仪朝着吕尚宫轻轻点点头,便开口问道:“是何要事?” 但见王司衣从盒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上前去,沉声道:“请二位大人看看这方绣帕……” 吕尚宫心下生疑,接过绣帕,细细打量起来,片刻后便微微一笑:“这绣样倒也稀奇,瞧过不少蝶舞穿花的绣样。倒不曾见过将碧草与蝴蝶绣在一起。不过这绣工倒也出彩,只是这样式不免有取宠之疑…… 说罢,吕尚宫的脸上微微显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将手中绣帕递给阮尚仪,又道:“这样的女子若是入宫,少不得宫里又是一番风起云涌……太后已经吩咐下来,务必要端庄贤良,要我说,这女子即便是去了掖庭,也要多加看管才是!” 阮尚仪接过吕尚宫手中的绣帕,也附和道:“吕尚宫所言极是……这样的女子……” 说到这里,阮尚仪猛然收声,急急铺展了绣帕细细打量。见她神色有变,吕尚宫不免也心下起疑,凑上前去:“怎么?可是看出什么端倪?” 只听得阮尚仪颤声唤道:“王司衣……” 跪在身前的王司衣这才上前来,沉声道:“大人也瞧出眉目了?” 但见阮尚仪点点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尚宫不明所以,故而插话:“到底何事,竟引得你二人如此惊慌?” 阮尚仪捏了那方素帕,手指亦是微微有些颤抖:“吕尚宫有所不知,这方锦帕的绣艺倒是与……”阮尚仪神情犹豫,似是在衡量着要不要说出来。 “倒是与何?”吕尚宫不免焦灼。 但见阮尚仪深深吸一了一口气道:“倒是与薨逝的淳仪皇贵妃如出一辙!” 听到阮尚仪如此说,吕尚宫不免也大吃一惊。淳仪皇贵妃生前并非采选入宫,故而她不曾清楚见过淳仪皇贵妃的绣艺。但却听闻皇上独宠淳仪皇贵妃后,身上佩戴饰物,几乎尽数出自淳仪皇贵妃之手。虽是遥遥可见,也能看出绣艺的独特与精致。 而淳仪皇贵妃生前,常召阮尚仪入锦香殿,故而阮尚仪对淳仪皇贵妃的绣艺自是十分熟悉,既然她说如出一辙,那必定不会有错。 “这事可需禀告太后?”吕尚宫轻声问道:“若是这女子留在宫中,让皇上思及伤心之处,继而动了怒可如何是好?” 阮尚仪轻轻按住吕尚宫的手道:“不必惊慌,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这绣艺如出一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璃良媛落雪飞梅抚琴一事,吕尚宫难道没有耳闻?” “确有耳闻!听闻皇上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愈发宠爱璃良媛了……”吕尚宫轻声应道。 阮尚仪点点头:“皇上的心思,并非你我能猜透的,不如静观其变……” 吕尚宫沉默,以示默许。王司衣见状,心中澄明,便将绣帕收入盒中,转而朝着合阖殿外行去。 殿外已是十分焦灼的女子们,看到王司衣出得殿来,心中焦灼与不安又是增了几分。 不料,王司衣却神情无恙,只是淡淡将余下的几方绣帕分拣出来。如此一来,也只剩了二十位待选女子能入得合阖殿去。 方筠仿佛早已料到能入选,神色无异。倒是穆心越松了一口气,转而朝着屿筝露出一丝俏皮的笑意。可是屿筝,神情中却是无奈更多。 那方绣帕,并没有用心去绣。只是想起颜冰哥哥和雪儿姐姐,不免绣上了露珠草和蝴蝶。可是较之入选的绣帕,那的确算不得上品。屿筝本以为此番定是能随着其他女子往掖庭而去。却反而步步踏上了合阖殿的台阶…… 白烈的日光落在合阖殿的琉璃瓦上,映得一片明亮。殿前所见之处的积雪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屿筝一步步地踏上合阖殿的台阶,她知道,合阖殿之后,便是引阅。到时想脱身,便是难上加难。 她,白屿筝,不愿伴于君王之侧。不愿去和雪儿姐姐分得恩宠,更不愿与屿璃照面,尔虞我诈。她只想在尚宫六局,熬到出宫,寻回颜冰哥哥,然后回到允光,守在姑母身边,终此一生…… 如果真要如此,那只有……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六) 合阖殿门开启,待选女子们款款入内。殿内座中两位紫衣宫服的女子,发髻上梅箅金缕,彰显着二人正五品女官的身份。 吕尚宫和阮尚仪视线交错,很快挪开。由王司衣为众人引述二人官品,才见二人款款起身,由吕尚宫开口道:“此番是引阅前的最后筛选,本尚宫只望你们能郑重对待。侍奉皇上,必是内外兼修的贤淑女子。日后本尚宫见到你们中的诸位,也要屈膝,恭敬唤上一声主子。故而望请诸位,务必用心才是……” 说罢,吕尚宫轻轻击掌,便见几名宫女挑起殿内左侧帷幔,一些常见的乐器置于帷幔之后。 “请诸位各自挑选……”吕尚宫朗声说道。 但见前方几个女子急急上前,为了挑选中意的乐器暗中你推我搡。阮尚仪微微颔首,示意身侧的王司衣。王司衣将几个女子的身牌不动声色地挑选出来,搁在了一旁。 屿筝缓缓挪动着脚步,她知道如若要逃脱引阅,为今之计,便是今日刻意落选,故而她一边款款向前行去,一边暗中思量着有何法子。 脚步轻移中,屿筝不免朝着吕尚宫身侧一个与王司衣一般,同样穿着锦蓝官服的女子看去。但见她眉目沉和,有一种娴静之美。屿筝猜想,这女子只怕是负责合阖殿采选的司乐。 想要在司乐面前,不露痕迹的有所纰漏,到底如何才能不被察觉? 屿筝磨蹭着踱步至帷幔之后,看到方筠选了一支长萧,而穆心越则落座于桐木琴前。屿筝擅长的乐器自然是筝,可犹豫片刻之后,她却朝着一支木笛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站在身侧的女子,不知从哪里抓过一样物什,一把塞进了屿筝手中。她的动作迅速而隐蔽,根本没有他人察觉。 屿筝一愣,看向那女子,却见那女子正是从伊始便敌视自己的羽林将军江庭的小妹——江婉宸,此时她的脸上尽显幸灾乐祸的笑意。一瞬间,屿筝便明了,她是刻意陷害自己。只是她却不知,如此一来,反倒是帮了自己一把。 思及至此,屿筝唇边溢出一丝浅笑,看向江婉宸,却见江婉宸微微一愣。脸上浮起一丝不明所以的神情来。 待众女子回到殿前站定,方才被屿筝注视的那女子款款上前,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清越美妙,仿佛本身就是让人闻之惬意的乐曲一般:“司乐元磬恭请诸位……” 尚书左丞夏青之女——夏玉瑶以琵琶奏一曲《绿腰》博得司乐元磬毫不吝啬的击掌。穆心越以琴奏一曲《关雎》让屿筝惊讶,伶俐俏皮如她,竟也有这般沉静细腻之时。而方筠则以长萧一曲《漠上孤烟》让众女子领略了此生不曾见过,也许永不能见的大漠之色。 想到大漠,屿筝的心中忽而闪过一个身影,一首悲凉的大漠谣不由得在耳边回响。衢云山林中的那男子到底是何许人物?此时,他是否已经回到了他思念的故乡呢? 屿筝在方筠的曲中任由思绪飞扬,忍不住摩挲着手中的乐器。然而很快,她便心中一惊,急急垂首看去,才察觉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支筚篥。 如若是之前,屿筝断不会识得这乐器,可此时,不免心中一惊。然而随即又有些释然,宫廷中,有这样的乐器并不出乎意料。 江婉宸只怕也是瞧着这物什眼生,才会塞给了她。若不然,是随处可见的笛与萧又有何难? 想到这儿,屿筝不免朝着江婉宸看去,无奈轻笑,当真是苦了她费心,又要寻得自己所奏的乐器,还要心思细腻,敏捷地寻出这支筚篥来。 方筠一曲作罢,便是江婉宸以筝奏一曲《春江月夜》。尾音收尽,她翩然落指。转身之后,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略带挑衅地看向屿筝,那模样便是只等着她出丑了。 但见屿筝款款上前,微微闭眼,回响着当日听到那男子所吹奏的筚篥之曲,即便是此刻想来,仍能感受到他深切地思乡之情。 屿筝虽不知他的故乡到底在何方,却能对那真切的思念之情感同身受。允光,便是这样的存在…… 略略思定,屿筝将筚篥放在唇边,轻轻吹响。那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曲子,她也不过是凭着记忆一点点的呈现出来。故而断断续续。虽没有看向司乐元磬,可屿筝也能猜想到她眉头紧皱的模样。 身后已传来众女子吃吃地浅笑声,屿筝知道,江婉宸此刻定是一片得意之色。 那呜哑的琴曲听得人烦躁不安,吕尚宫顾不得礼制,重重一击桌面,喝停屿筝:“如此呜哑之曲,难道就不怕丢了尚书大人的颜面?” 屿筝垂下首,亦是不做言语,只待王司衣将自己的身牌挑拣出来,搁在一边。不料司乐元磬却上前应道:“尚宫大人明鉴,此乐器是奴婢一时疏忽,不慎混入其中。况且奴婢方才看到,白秀女恭礼谦让,迫不得已选了这筚篥,竟也能奏出半曲,实属不易,可见其曲艺之精妙,望请尚宫大人明察……” 只见吕尚宫面上神色变了几变,厉声道:“阮尚仪,元司乐是你尚仪局的人,本尚宫自是不便训斥,可出了这样的差错,又该如何?” 阮尚仪面上难堪,只沉声道:“元司乐竟会出如此纰漏,采选之后,你自是去掖庭领罚吧……” 元磬神色无惊,只盈盈跪倒在地,恭敬应道:“是……奴婢领命……” 合阖殿采选之后,只有六个女子被送往掖庭,她们离开时,是司乐元磬在前领路,自然,她是去掖庭领罚的。 屿筝无可奈何地又回到了云秀宫中,看着穆心越几分好奇中又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兴奋,屿筝不免轻叹她的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子。 倒是一旁始终未曾开口的方筠忽然道:“我瞧着筝妹妹的模样,倒有几分不情愿……”屿筝莞尔:“筠姐姐说笑了,怎会不情愿呢?” “不是便好。”方筠浅笑:“我倒是想着与妹妹能有个机会一决高下才是……” 方筠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连一贯笑意盈盈的穆心越也不免沉了脸道:“筠姐姐这是何意?咱们不是说好了?荣辱与共,共同进退。这一决高下的话又算怎么回事?” 见穆心越动了怒,屿筝不免出面安慰到:“筠姐姐不过是开个玩笑,瞧你,还当真了……”说着,便抬手轻轻捏了捏穆心越的脸颊:“妹妹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可别愁眉苦脸了,若是皇上瞧见,不中意了可如何是好?” 穆心越的脸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羞笑着与屿筝打闹:“筝姐姐你笑我,看我怎么罚你!” 屿筝笑着躲开了去,连连求饶:“心越,好妹妹,饶了我这回吧……”虽是与穆心越笑闹,屿筝的心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知道方筠的话字字认真…… ?????傍晚时分,林凛带人送来了晚膳,并嘱咐众人好生歇息,明日便是引阅,定要妆扮得体,不得误了时辰。 林姑姑走后,屿筝心中有些焦灼,明日便是引阅,眼下是没了法子,难道命定如此吗? 心中烦乱,屿筝自是没了食欲,连晚膳也不瞧一眼,却听得穆心越唤道:“筝姐姐,快来吃点东西吧!” 见屿筝没动静,穆心越自是捧了食物凑上前来:“筝姐姐,好歹吃点吧,这玫瑰云膏可好吃了呢!” 屿筝摆摆手:“我不能……”忽而她又问道:“你说玫瑰云膏?” “是啊!”见屿筝神色一振,穆心越笑着,随即将淡粉色的玫瑰云膏递到屿筝唇边:“筝姐姐最喜欢这个吧?我也喜欢呢!吃点吧!” 屿筝看着穆心越片刻,便轻启朱唇,吃下了玫瑰云膏…… ???次日伊始,林凛侯在云秀宫前,便见宫女匆匆跑出:“林姑姑!不好了!” 林凛见状,微微皱眉:“何事如此惊慌?” 那宫女上前急声道:“待选秀女白屿筝……” 听到这话,林凛心中一紧:“如何?”那宫女怯声应道:“姑姑还是去看看吧……” 林凛急急推开宫女,冲进屋内,但见穆心越神色焦急的迎上前:“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林凛问询着走上前去,却在看到暖阁内转过脸颊的白屿筝时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会这样!” 只见白屿筝粉雕玉琢般的脸上已是密密麻麻一片红疹,她神色悲戚地看向林凛。 林凛大惊,上前仔细查看了一番,便急声大唤:“太医!快传太医!” 身后跟随的宫女方要出殿,却被前来的孙公公一把拦下:“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云秀宫中磨蹭?太后、皇上已往紫宸殿去了!” 然而在看到白屿筝的脸时,孙公公也不免惊叫:“哎呦呦!这可如何是好?这不是要了杂家的命嘛!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成了这般模样?” 看着白屿筝那一张艳若桃花的脸上已满是让人生惧的红疹,孙公公的手起也不是,落也不是,只急得直拍腿面。他掌事采选这些年来,何曾见过这般突然的状况。眼见着就要往紫宸殿引阅了,偏偏一张娇艳的脸就毁成了这般模样。 “你倒是跟杂家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啊!”孙公公急道。 屿筝一脸委屈地看向孙公公和林凛,轻声道:“也不知为何,今晨起身,便见脸成了这般模样……”说着,屿筝便掩面,不愿再见人。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玫瑰这种东西她是碰也碰不得的。幼时在允光,因饮了玫瑰茶,脸上起满红疹不说,还差点搭上一条性命。后来请大夫诊治,好不容易才痊愈。姑母知道后,十分小心,日后府中也不曾再见过与这花相关的任何事物。 玫瑰云膏,她不过咬牙一试,却着实逃过了引阅这关……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七) 孙公公见屿筝的脸一时半会也难以复原,于是吩咐林凛先带着其他秀女往紫宸殿去。 “可……”林凛看着白屿筝欲言又止,然而迎上孙公公严厉的视线,林凛只得沉默,便带着众女子出了云秀宫往紫宸殿去了。 孙公公看着屿筝半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天命如此,杂家就是想帮你,也是力不从心了……” 屿筝微微侧头,从袖笼上方露出一双灵动的眼,低声道:“公公的意思是……” “唉!”孙公公惋惜:“杂家瞧着你是难见圣容了……眼下这模样,杂家也只能……只能从册上将你除名。”孙公公顿了一顿,随即唤道:“小顺子!” 但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太监急急入内,孙公公看向他道:“带她去掖庭吧,记得先带去郁司药那里瞧瞧,若是有方子寻了最好,而后一并交予掖庭芳姑姑吧……” “是……”小顺子应道。 随即,孙公公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搭,连声叹道:“可惜可惜!”便也匆匆往紫宸殿赶去。 秀女离去的云秀宫显得有些冷清,屿筝长长舒了一口气,便起身看向小顺子道:“有劳公公带路……” 小顺子看着眼前微微露出笑意的女子,她的脸上虽是起了红疹,不知为何,却似乎分毫不影响她的美,这样的笑,小顺子在宫中是不曾见过的,一时间不由得失了神。 待屿筝轻声唤他,他才恍惚地垂下头,转过身急急走了出去。屿筝紧随其后,在踏出云秀宫的时候,终是如释重负。 她朝着众女子离去的方向看去,心中默默祈祷着,惟愿穆心越能得圣宠,因为她的确是一个心地良善、值得去爱,却也需要去保护的女子。 永巷的路空寂,走了许久,才能见到一两个宫女垂首匆匆行过。估摸眼前的小顺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子瘦弱,神情中又显得十分小心翼翼。看着他,屿筝便也能料想,掖庭的日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轻松。可至少,她的心,是自由的…… 行了许久之后,小顺子在一处宫墙前微微停步,转过身看向屿筝,不知为何,他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羞怯,他抬手指向身后,只垂着头,小声道:“到……到了……你先在这候着,我这就去禀……哎呦!” 小顺子话还未说完,便觉得手指被谁紧紧握住,使劲那么一扭,只忍不住叫唤起来。随即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小顺子,你又在这偷懒了,当心被你师傅知道,好生训你!” 屿筝循声看去,便见一身着粉色宫娥装的女子和一个身着锦蓝宫服的女子站在小顺子身后,那粉衣小宫娥正扭了小顺子的手指笑的前仰后合。 “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怎么敢偷懒,这是师傅吩咐的事!”小顺子朝着那小宫娥求饶道。 但听锦蓝宫服的女子轻咳一声道:“梓檀……”女子柔柔一声,那唤作梓檀的小宫娥急急收回了手,恭敬应道:“是,许司膳……” 屿筝见这位女子与王司衣、元司乐同是尚宫六局的女官,故而轻轻拂礼。 “这是……”许菱看到小顺子身后朝自己拂礼的女子,很是疑惑。 “回许司膳……是往掖庭去的宫女,师傅吩咐先带去郁司药那里瞧瞧,再往芳姑姑处……”小顺子应道。 梓檀好奇地朝着屿筝张望,待她看清屿筝那张脸,不禁惊叫一声:“呀!你的脸!” 许菱早已看到那女子脸上的红疹,可是被梓檀这样一叫,她还是有些心惊,眼前这女子容颜清丽柔美,却被毁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好起来。这搁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是难以忍受的事,偏偏这女子似乎并不十分难过。即便是方才梓檀失礼的惊叫,她也只回应了浅显一笑。 想到这里,许菱不免对眼前的女子多出几分好感来。随即应道:“郁司药在房中,恐怕你们还要侯上半个时辰……”说罢,便带着梓檀款款离去。 “多谢许司膳……”小顺子连声道谢,这郁司药的脾性很难琢磨,虽生的很美,脾气却是尚宫六局出了名的火爆。她在房中配药的时候,若是被打扰,来者定是免不了吃点皮肉之苦。小顺子很是感激许司膳的善意相告,看着许司膳和梓檀离去,他揉着手指,和屿筝一道侯在宫外。 许菱一步步地朝前行去,身侧的梓檀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无非形容方才那女子容颜可怖。然而许菱的心却起了波澜。 其实她本可以全然抽身事外,可是却忍不住好奇,能让顾锦玉想尽办法,不惜屈尊相求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采选前,许菱收到从宫外传来的密函,密函上只有短短几字:采选。玫瑰云膏。拜谢! 许菱知道这密函的主人是谁,却也因密函最尾那两字“拜谢”而感到讶异。 采选之前的晚膳,许菱要亲力亲为。而这密函无疑在告诉她,那一顿晚膳中需要玫瑰云膏的出现。 许菱虽隐隐猜到此事与采选绣女有关,可区区一个玫瑰云膏又有何用?更何况,一向清傲如风的顾锦玉,竟会用了拜谢二字,可知所托之事郑重。 即便带着满心疑惑,许菱却还是照做了。将莲蓉糕唤作玫瑰云膏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事。然而当许菱看到屿筝的那一瞬,她却什么都明白了。 玫瑰云膏,对他人而言,只是精致养颜的点心而已。可对这女子而言,却是毒药。 只是许菱不知道,为何顾锦玉宁愿冒着毁了那女子容貌的风险,也要帮她逃过引阅。以那女子的姿色,明明可以受到恩宠,又为何自甘藏身掖庭? 藏身掖庭……想到这里,许菱忽而恍然大悟。那女子何需藏身掖庭,因为顾锦玉一开始的想法,便是要让那女子出宫! “原来如此……”许菱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想不到纵使洒脱不羁如他,也会有为一个女子费心屈身的一日。 “许司膳,您说什么?”梓檀轻声问道。 “无事……”许司膳轻然应着,便步履坚定地朝前行去。 片刻之后,见屿筝的身形有些摇晃,小顺子不免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屿筝脸色苍白地微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她原以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是心跳骤然加快,浑身冷汗淋漓,无不在清楚告诉她:到底是她过于冒险了。 许是看到身侧的女子难受的紧,小顺子只低声说道:“你且先忍忍!”便有些焦急地进入尚宫局,然而郁司药的屋门紧闭,他不敢贸然上前。尚宫局内宫娥来回穿梭,都低头忙于手中诸事,并无人搭理他。 小顺子焦急地挠着头,却看到前些日子才跟在郁司药身边不久的宫女遥羽行过。也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道:“遥羽姐姐,郁司药还有多久才出来?” 但见遥羽神色清冷地看向他,随即冷冷吐出二字:“不知……”继而又道:“郁司药的事情,我从不多嘴过问……” 说罢,遥羽便准备去忙手中的事,却被小顺子一把拽了袖笼道:“遥羽姐姐,你快随我出去看看吧,我瞧着她情形不对啊!” “她?”遥羽皱眉,不明所以。 小顺子却也不多话,不由分说便拽着遥羽往尚宫局外行去。遥羽只兀自挣扎,却听得小顺子大叫一声:“你没事吧!”便松开她,匆匆跑向前去。 但见宫墙边,一个穿着湖蓝色的织金锦襦裙的女子早已晕厥在地。遥羽见状亦是大吃一惊,急急上前与小顺子一并搀扶起那女子入内。 “郁司药!”遥羽已顾不得其他,急声唤道。很快,郁司药的屋门“嘭”的一声打开,郁司药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遥羽。我说了不准打扰我!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话音刚落,郁司药便见遥羽和小顺子搀扶着一个女子站在屋前,一众宫娥围在三人周侧,悄然低语。 郁司药皱皱眉,脸上的怒气散去些许,逐渐缓和下来的面容看得出几分美艳。但见她上前毫不客气地抬起屿筝低垂的头,略一打量,便啧啧道:“这张脸还怎么见人!”说罢转而便走向屋内,见遥羽和小顺子还怔在原地,她又厉声道:“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扶她进来!” 小顺子虽是被郁司药的厉喝吓了一跳,可心中却很是欢喜,郁司药开口,那这女子便会相安无事。于是他和遥羽,七手八脚地将屿筝搀扶到郁司药屋内。 “小顺子,你去外边候着……”郁司药毫不客气。 “是……是……”小顺子应着,便退了出去。 遥羽这才回过神,细细打量着睡在榻上的女子,随即轻声道:“郁司药……这是……” 郁司药捏着屿筝下颌左右查看一番,便冷冷一笑,继而吩咐遥羽:“去将我桌上的汤药端来……” 遥羽转身便去拿桌上的汤药,还未近前,便已是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她不由得伸手捏住鼻翼,将那汤碗端的离自己远了几分:“郁司药,这是什么汤药?” 郁司药并未应她,只接过瓷碗,捏开屿筝的下颌,便强灌了进去…… “郁司药!”遥羽大惊,这桌上的汤药必定不是为这女子煎熬,郁司药竟瞧也不瞧地便将汤药灌了进去。 看到遥羽大惊失色,郁司药只看向她,冷冷说道:“这是废药!”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八) “废……废药……”遥羽不解。 还未等郁司药开口,便见方才昏厥的女子急急从榻上翻身,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连同方才的汤药一并都吐了出来,污迹溅到了郁司药的裙裾上,然而她只是缓缓起身,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看着榻上女子口中的污秽将身上那袭织金锦襦裙的领口都弄脏。 屿筝方才只觉得烈日照的她头晕目眩,小顺子刚入尚宫局不多时,她便神志不清地昏厥过去。然而郁司药这一碗苦浓却满是异味的药,竟激得她瞬时惊醒,呕吐不止。 待她喘息着,躺回榻上,便觉得神智清明许多,连那种剧烈的心跳和眩晕之感,也逐渐缓和下来。 一张美艳却冰冷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上方,屿筝看到那女子眼眸冷清,朱唇轻启,冷冷撇下一句:“既然入了掖庭,便没有什么体面可言。命如草芥,方能在宫里捱得长久……” 屿筝视线迷蒙,低哑着说出一句:“多谢……” 郁司药见状,吩咐遥羽:“替她换了衣裳,然后让小顺子把这里打扫干净,就带她去芳姑姑那里吧……当真晦气!” 屿筝不知为何这女子要说自己晦气,只是觉得有些委屈,当日后她知道因为自己,郁司药毁掉了多么珍贵的一碗药时,她却也觉得郁司药只说了晦气二字,已很是留情。 半晌之后,看着小顺子搀扶着屿筝踉跄行出。郁司药转而从柜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珐琅盒与一块丝绢递给遥羽道:“把这个交给方才那女子,告诉芳姑姑一声,就说她近日不能见风……请芳姑姑多加照拂……” “是……”遥羽应着,但却忍不住心中疑惑道:“她当真无事?” 郁司药转过身去,拨弄着桌上瓶瓶罐罐和一些零碎草药,沉声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吃坏了东西而已,见她如此之快的转醒,想必食下的东西不是很多,腹内都清空,再用药外敷,没多久就会痊愈……” 看着郁司药忙碌的背影,遥羽没再多话。只欲执了药盒和丝绢离去,却听郁司药又道:“等等,还是我去吧……” 接过遥羽手中的东西,郁司药朝着掖庭宫的百艺阁行去…… 却说屿筝与小顺子一并踏入百艺阁的时候,一众女子正在百艺阁前依次行着宫礼,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执了木条在众人间穿梭。时不时地将女子的手臂抬起,抑或是将肩膀下压。 但见那女子一袭靛青素花宫服,一边教习,一边朗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在宫外修习的规矩,可那都是主子们才守的礼制。而百艺阁中,只有女官和宫娥,没有主子。纵使你们有千百个不情愿,也该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芳姑姑!”待那女子话语落定,小顺子上前恭敬唤道。只见那女子转身,柳眉凤眼,略显不悦地看向小顺子,但很快便将视线落在了屿筝的身上。 今日是引阅,而这个时辰,紫宸殿正是皇上、太后亲阅秀女之时,为何小顺子会引了女子往百艺阁来。芳碧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屿筝,但随即便了然,那女子的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疹。 然而让芳碧有些在意的事,女子身着的并非是秀服,而是一袭新进宫娥的粉衣。 小顺子许是从芳姑姑的神情中猜到些许,便将先去了郁司药那里的事略略道来。 片刻后,芳碧执了木条走向屿筝,微微颔首便道:“别的话也没什么,只一句,既然入了掖庭,牢记自己在宫里的身份便是。你们自是不用去做那些低贱的活,可也要从最基本的学起,日后为女官,或至几品,那便是要看你们自个儿的造化了……” 屿筝盈盈一礼,略有些无力地应道:“多谢芳姑姑提点……” “嗯……”芳碧微微一应。只道:“去寻一处站着,一并修习宫规吧……” 见屿筝寻了一处角落站定,小顺子这才朝芳碧道:“师傅吩咐的事,可算是办妥了,芳姑姑,小的先行告退……”说罢,小顺子便匆匆离开百艺阁,去向孙公公复命了。 只是芳碧没想到,屿筝的到来,却让百艺阁前乱作一片。众女子见屿筝满面红疹,纷纷逃离屿筝身侧,说什么也不肯与屿筝站在一起。 芳碧见状,斥责了几声,却惹得众女子一片怨言。 “芳姑姑,不是我们不守规矩,可您瞧瞧她那张脸,若是被染上了可如何是好?!” “对啊对啊!芳姑姑,那些红疹瞧着多可怕,万一是什么恶疾,要是在宫里蔓延开来,又当如何?” 屿筝站在原地,又不能言明脸上红疹到底是何缘由。一时竟也语噎。 正当众女子七嘴八舌地议论之时,便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芳姑姑怎得容她们在这儿胡言乱语?”芳碧转身,便见郁司药款款行来。 这郁司药掌管着方药卜筮,又颇精通些医术。宫女们若是生了病,难免会求到郁司药处,故而她虽是七品女官,可芳姑姑还是敬她几分,于是上前赔笑道:“郁司药你怎么来了?” 郁心冷着一张脸,打量着众女子片刻后便道:“我不过是恰巧路过,便听得不少人唧唧喳喳,一时好奇,便进来瞧瞧。” 说着郁心便朝着众女子行去,继而抬手指向屿筝道:“你们瞧着她这脸,可是难看的紧?若我告诉你们,这些红疹几日便可见好,又该如何?” 听到郁心这话,大多数的女子面面相觑,一时不做言语。却也听得有几人急声道。 “谁晓得她那脸上是什么?若是不见好,又该如何?” “她一人丑也便罢了,要是连累的大家都成了这样,可怎么办?” 郁心闻声,视线淡淡瞥过几个说话的女子,随即转身看向芳碧道:“既然如此,那……人我便带走了……免得在这给芳姑姑添了麻烦……” “可……”芳碧有些迟疑,毕竟是落选的秀女,去留问题也不是她说了算。 郁心见状,只淡淡又道:“尚宫大人那边我自会去说……”见芳碧还有所犹豫,郁心眼角轻挑:“还是说,苏姑姑要让我为了这点小事去求着太后才是?” 芳碧忙道:“那倒不必……既然她的脸也不见好,留在百艺阁中也乱了众人心绪,郁司药自管带她去医。至于去留一事,想必尚宫大人自有定夺……” 郁心见她搬出吕尚宫来压制自己,旋即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就依芳姑姑所言……”说罢,她转身朝着百艺阁外行去,走了两三步,察觉并未有人跟上来,她转身看向屿筝,厉声道:“你还杵在那做什么?!” 屿筝见状,急急走上前去,随着郁司药又折回了尚宫局。 遥羽见郁司药去了百艺阁没多久,折返的时候,竟又将那女子带了回来,不免吃了一惊。 然而郁司药只沉着一张脸将手中物什递给遥羽,又吩咐她:“我这里不养吃白食的人,有什么活,尽管吩咐她去做便是……待脸上的红疹痊愈,你不必来知会我,且自行送走这瘟神便是……” 遥羽瞧着郁司药这话说的有些重,便朝着跟在郁司药身后的女子看去,片刻后,才低低应了一声道:“是……” 待郁司药重重关上屋门,遥羽这才看向屿筝道:“日后你便与我住在一起,我叫遥羽,你呢?” 屿筝微微一迟疑,便应道:“屿筝……” “不知入宫前是哪家府上的千金?”遥羽又道。 屿筝一怔,脑海闪过哥哥和父亲的脸,可很快却也闪过二娘那怨毒的神情和姐姐屿璃不屑的神色。 见屿筝不做声,遥羽自知多言,只道:“罢了。”便将手中的药盒和丝帕递给屿筝:“郁司药说,每日涂了这盒中的药,以丝帕遮面,勿要见风,再过几日,脸上的红疹便会退去的……” 屿筝接过,看向郁司药紧闭的屋门,忽而觉得也许她并不是看上去那般冷淡…… 琴月轩中。 屿璃倚在榻上,执了小勺,将白玉碗中的汤药轻轻舀起,又缓缓倒下。闭门装病的日子虽有些难熬,可她的心却因今日的引阅而更加焦灼。 她入宫后便急于寻找一个熟悉宫内诸事的亲信,而恰巧林凛便出现了。 那日在御花园,她初次与蓉嫔相遇,见礼之后,得知她便是新入宫又得圣宠的璃良媛,蓉嫔自是沉不住气地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却不料被皇上瞧见,又因此事斥责了蓉嫔几句。 蓉嫔不畅快,迁怒于身边的宫婢林凛,寻了错处,命人将宫婢林凛暴打一顿之后,欲送往掖庭暴室。 屿璃知道,这林凛原是在宜兴阁侍奉福贵人。福贵人不慎落水溺亡后,林凛便到了蓉嫔宫中。 蓉嫔与福贵人同时入宫,却是宫里皆知的脾性不合。福贵人的死,多多少少有些流言蜚语牵涉到蓉嫔。林凛到了她眼皮子下,哪有一天好日子过,动辄打骂,拿她出气便是。 听闻蓉嫔要将她送往暴室,屿璃便不动声色地在皇上跟前随意提了几句,无非是说林凛本是福贵人处侍奉的人,蓉嫔如此行事,未免叫宫里嫔妃看了笑话,对蓉嫔而言,也是徒增非议。 皇上知道后,免了林凛去暴室受罪。恰巧采选即至,便叫她去芳碧那里做事。林凛也识时务,当日便前来拜谢屿璃。 故而才有了林凛刻意寻了机会,在采选入宫那日,至玄武门当差一事。 一切并非偶然,而那件湖蓝色、绣着并蒂莲的织金锦襦裙,也是一早便备下的…… 心意骤改入宫闱(三十九) 湖蓝色并蒂莲的织金锦襦裙是仿着淳仪皇贵妃入宫时的衣着赶制的。屿璃知道,若是白屿筝着了这身织金锦襦裙出现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会是何等情形。 皇上虽希望能在宫里寻到些许淳仪皇贵妃的身影,可屿璃清楚,皇上要的是“像”,而非“是”。只能有人像她,却不准有人妄想成为她。更何况,太后对这位淳仪皇贵妃似是很不喜欢,对于皇上三番五次破例册封,阖宫都知道太后动了多大的怒。若是在引阅时,又恰巧出现这样一个女子,太后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屿璃不免冷然一笑:“白屿筝啊白屿筝!纵使你千般美貌,万般娇艳,端庄淑仪,又能如何?” “主子!”青昙神色慌张地急急入内。 “慌什么?”屿璃冷斥一声:“即便是太后动怒,也不必如此惊慌……” 青昙上前,看向屿璃,尽力压低声音道:“主子,二小姐没有出现在紫宸殿的一众秀女里……” “胡言乱语!”屿璃斥责:“名册上分明有她的名字……” “具体什么情形,奴婢尚不得知,林姑姑也只是趁着空隙匆匆知会了奴婢一声,只说二小姐往掖庭去了……”青昙应道。 “掖庭?”屿璃疑惑:“不曾引阅便去了掖庭?” “似是如此……”青昙点点头。 屿璃皱眉,手中的汤勺当啷一声落在白玉碗中。这是什么情形?屿筝为何会径直去了掖庭?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主子,无论如何,这可是好事呀!”青昙冷笑:“虽然没能立刻除了她,可入了掖庭,连半分威胁便都没了。掖庭中,最高不过位至尚宫。可说到底,主子就是主子,她终究只能是个奴才……” 青昙面露喜色,似是已将屿筝踩在脚下。屿璃却抬起手,轻轻揉着双眉紧蹙之处。此事颇为蹊跷,她自是想一心弄个明白。眼下却也只能等林凛来,将一切问个明白。 心有疑虑,屿璃不免觉得焦灼不安。而此刻焦急的等待着引阅结果的却并非只她一人,宫闱之外,兄长屿沁,同样心急如焚。 上京顾府。 顾锦玉悠闲自得地坐在院中石椅上,端详着手中的茶盏,上好的白瓷茶盏洁胜初雪,光润似玉,君山银针氤氲出清浅的醇香卷着热气从茶盏中缓缓升腾。 白屿沁皱着眉,不安地在院中徘徊。看到顾锦玉享受地品咽了一口清茶,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顾锦玉挑眉,在晕散开来的热气中轻笑一声:“你有几成把握,我便有几成把握……” “顾锦玉!”白屿沁厉声一喝。 但见顾锦玉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正色道:“我所说并无虚言。若如你所知,屿筝当真是碰不得那花,那此事十成十不会出岔,被引阅的秀女中,定不会有屿筝!可是屿沁兄,我却不得不提醒你,毕竟此事你也是偶然听屿筝的贴身小婢说起,而今是何种情形,你我并不得知。如若屿筝的容貌因此……” “我定会想方设法替她医好,更何况,屿筝不会有事!”白屿沁斩钉截铁地打断顾锦玉,似是在喝止他,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顾锦玉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无论怎样,只要屿筝安然出宫,我必会登府提亲……” 白屿沁定定看向顾锦玉,试图从他神色中找到一丝玩笑的意味,然而他所看到的,却是顾锦玉郑重而内敛的神情,那真挚的眼眸让他一凛,不由得脱口问道:“顾锦玉,你当真……” 随即,白屿沁厉色道:“原来你早有打算!在我去求李大人之前,你早就着手准备了是吗?即便我什么都不说,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将屿筝弄出宫来!顾锦玉!你当真是疯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要夺走的是谁的女人?!” 顾锦玉魅然一笑,神采飞扬:“我不知……我只知,此时屿沁兄与我是同谋罢了!” 白屿沁似是还想说什么,却见顾锦玉抬手制止道:“屿筝的事暂且搁在一旁,听闻皇上此番要封赏三王爷与曹厉?” “嗯。采选之后,便要酌办此事。不过三王爷的封号,皇上好像早有定夺……”白屿沁微微皱眉。 “哦?”顾锦玉有些好奇:“对在外征战了三年之久的手足,我倒想知道皇上到底用了什么封号来褒奖他!” 白屿沁走到石椅前落座,手指轻沾茶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写下。顾锦玉怔怔看着那字半晌,唇角溢出一丝冷笑:“这封号,倒是一个极响亮的耳光,即便不落在三王爷的脸上,势必也会落在太后的心上……” 顾锦玉话语刚落,便见小仆初安匆匆入内,在他身侧耳语几句,顾锦玉随即起身吩咐道:“初安,送白公子回府……” 说罢,便也不与白屿沁客套,径直转身欲行离去。 “锦玉……”白屿沁突然唤住他。顾锦玉脚步微微一顿,自他撞破白屿沁迷恋白府夫人江素问这一秘密后,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岌岌可危,只似是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牵连着,才不致断裂。 而今这一声年少时才有的称呼,不由让顾锦玉感慨万分,他转身看向白屿沁道:“你自是放心,我会竭尽全力,护屿筝周全……” 然而出乎意料地,白屿沁缓缓摇了摇头,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若是将王爷引为知己,势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多谢……”顾锦玉微微侧头,可随即又自嘲的笑笑:“你我之间,就不必我言谢了吧……”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顾锦玉出了府,便径直往馨香楼去。 白屿沁的直觉一如既往的敏锐,他此番的确是去见三王爷。 只是顾锦玉不曾料到,三王爷在馨香楼不过待了半个时辰,便已喝的酩酊大醉。 见顾锦玉出现在馨香楼前,柳如意像是见了救星一般急急迎上来,见四下无人便低语道:“爷快去瞧瞧吧!那云公子再喝下去,将馨香楼的酒尽数喝光且不提,许是要生出事端来!” 顾锦玉闻听,三步并做两步,急急登上楼,往花玉荛屋中行去。方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顾锦玉皱了皱眉头,便绕过花屏,但见楚珩溪斜倚在榻上,桌上、身侧皆是散落的空酒坛。 而楚珩溪则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正往口中灌酒,见顾锦玉入内,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迷离:“怎么不见玉荛姑娘?难道是顾兄金屋藏娇?唤她出来弹奏一曲吧……”说着,楚珩溪抬手抵在胸口:“我这里闷得慌……” 顾锦玉缓缓上前,将他身侧的空酒坛拎起,搁在桌上,沉声道:“玉荛被赎身了……” 听闻此言,楚珩溪挣扎着起身,看向顾锦玉:“那便去你府上……” 顾锦玉神色淡然的落座,云淡风轻的道一句:“顾某说过,欲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另有他人……赎走玉荛的并非是顾某,而是一个江南富贾……” 楚珩溪冷冷一笑,抓过桌上酒坛仰头又灌下一口烈酒:“罢了!总是不能遂愿。我见你眉宇之中并无悲伤之色,可见是当真不喜欢她……” 顾锦玉见楚珩溪醉得厉害,长叹一口气道:“王爷从不如此,不知所谓何事?” 楚珩溪手指紧紧扣住酒坛边缘,骨节发白,许久之后,才悲戚渐显:“她……去了……我本以为这样遥遥注视着她,便已知足。可谁知上苍不悯!不悯啊!” 楚珩溪抓起手中的酒坛便掷了出去,一阵厉响之后,酒坛碎裂,纯酿散落一地,浓郁地酒香在阁中蔓延开来…… “三王爷是说……”顾锦玉佯装不知其中玄妙,只做惊讶状:“难道淳仪皇贵妃便是王爷口中的……” 楚珩溪缓缓低垂下头:“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可若不说出来,我只怕自己会被逼疯!什么忠君明志!什么大逆不道!我只知晓,这一回,便是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说着,楚珩溪便似孩童一般低低抽泣起来。 顾锦玉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王爷,初次在馨香楼前见他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彼时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爷,因听闻馨香楼才貌双全的花玉荛故而前来。三王爷楚珩溪从不是恪守陈规旧礼之人,二人一见如故,把酒言欢,竟至月白。成了盛传馨香楼的一大奇闻。 从那之后,但凡是馨香楼的常客,便知这馨香楼的头牌花玉荛有两位座上宾,一位是上京风流倜傥的顾锦玉顾公子,一位则是行事神秘却气宇轩昂的云公子。二人从不在馨香楼留宿,只会让花玉荛抚琴助兴,把酒相谈。上京中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来,试图与二人结交,却每每无功而返。 而如今,顾锦玉看着座中男子,颓唐之色尽显,失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更失了叱咤疆场的风云本色,他不仅暗自感叹,爱慕一个人,到底该有多深刻,才会这般失了自己…… 淳仪皇贵妃的死,对三王爷而言,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他无处言说,只得在馨香楼等着顾锦玉的到来。他视他为知己,却不知道,从他出现在馨香楼的那一刻起,顾锦玉便早已知晓他的身份…… 看着酒醉的三王爷渐渐入睡,顾锦玉缓缓走到轩窗前,推开窗朝着暮色深沉的天际看去,一轮明月在轻薄的云彩后时隐时现。此时白屿沁的话在耳边回响:“陆祢传话,三王爷入宫赴宴之时,虽不见有所异动。但在太液池时,却的确因听到淳儿的死讯方寸大乱,差点闯入琴月轩……故而要你在上京严密监视三王爷的一举一动。皇上封赏之后,意欲在西北封地赐于王爷。若是他安然离京,便也罢了。可若是宫中有人因淳儿的死撺掇王爷挑起事端,只怕情形会难以控制……” 一阵夜风吹过,顾锦玉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凉,他深知此时情势紧迫,而眼前浮现的,却是玲珑绸缎庄内,姹紫嫣红中,那一抹淡然而清浅之色。短短一刻,便映在心上,难以消磨…… “屿筝……”顾锦玉难以自持地轻唤一声,随即握拳重重砸在了窗棂上,身处宫闱之外,他深知宫内步步皆惊,到底如何才能护的她安然无恙,在变动出现之前尽快离宫呢……顾锦玉陷入沉思之中,而一个新的黎明在他的愁绪中悄然到来…… 心意骤改入宫闱(四十) 清晨浅淡的阳光落在红色宫墙上,宫娥匆匆行过的身形在宫墙上投下一抹抹浅淡的暗影。 紫宸殿引阅之后,被赐了花的仅五人而已。许是顾虑到淳仪皇贵妃薨逝不久,皇上还未从悲戚中抽身。太后对此番少之又少的殿选引阅倒也未做多言,选了几个识大体的女子另赐为从八品选待,只待日后皇上从心结走出,再适时充盈后宫。 而从掖庭选出往各轩阁侍候的宫娥们依次离去,屿筝则在院中,以丝绢遮面,接过遥羽递来的药草,仔细分拣晾晒。 遥羽见她做事利落,却没有过多言语,亦不显娇气,不由得露出一丝浅笑,转而进入郁司药屋中忙碌起来。 正当屿筝仔细将药草分拣之时,却不料兜头又倒下一堆未曾清理的药草。屿筝看着那些没有分拣的药草胡乱散落在面前,抬头看向面前拿着萝篦的女子:“你这是做什么?” 但见那粉衣宫娥双手抱于身前,居高临下地看向屿筝道:“没什么,你不是正在分拣药草吗?正好,连这些一并做了便是!” 屿筝定定看向那女子,掩在丝绢后的唇齿轻轻一咬,便垂下眼帘,伸手继续分拣起来。 院中的几个宫娥见此情形,不由得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半晌之后,那女子突然伸手,将屿筝分拣开来的药草全部打翻在地。屿筝忽地起身,看向那女子道:“你到底要怎样?” 但见那女子轻轻一笑,没有丝毫歉意:“不小心滑了手,这可怎么办呢?你细心分拣出来,我却这么不当心……” “你分明就是故意!”屿筝有些气怒。 看到二人之间似是一触即发,不远处的几个宫娥上前劝阻道:“宜春姐姐,算了吧……要是闹起来,惊动了郁司药就糟了……” “是啊……宜春姐姐……你不知道吗?她……她好像是璃良媛的妹妹……咱们惹不起的……” 宜春柳眉一竖,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我就是看不惯她这般作威作福之人!既然入了掖庭,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我才不管她是哪位娘娘的姊妹!” “宜春姐姐……快别说了!被人听去传到璃良媛的耳中就不好了!”几个宫娥纷纷上前试图掩住宜春的嘴。 屿筝冷艳看着宜春在眼前斥骂,心中却冷然,宜春说的没错,璃良媛的妹妹……那又如何? 莫说宜春此刻是故意给自己难堪,即便是当众甩了自己耳光,屿筝也相信,此事若是真的被屿璃姐姐知道,她定会暗自叫好。 在白府的时候,她们便像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屿璃对她,除了恨意,再无其他。而在这深宫之中,屿筝不向与屿璃扯上分毫关系。一个是琴月轩的主子,一个是掖庭的宫女。各置其位,两不相干才是屿筝最想要的结果。 想到这儿,屿筝微微侧身,不再理会宜春,只将桌上归置齐整,便欲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药草。却不防宜春甩开劝说的几个宫娥,伸出手一把扯下了屿筝脸上的丝绢,厉声道:“就这张脸,还有什么好遮?你真当自己是宫里的主子了,这般造作是给谁看!” 屿筝脸上涂了郁司药给的药膏,被宜春扯去丝绢,那红疹一见风,便微微刺痛起来。屿筝气怒,伸手道:“把丝绢还我……” “哎呦,瞧瞧,这是给谁发号施令呢?也不去镜子里照照,还妄想着养好这张脸再去殿前引阅吗?也不怕吓到了皇上!”宜春并不留情,继续叫道。 看着宜春这般模样,屿筝心下也明白了几许。她与宜春并无过节,眼下宜春这般无理取闹,明显是刻意要与自己挑起事端。屿筝不想再引人注目,更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只转身朝着屋中走去,却被宜春一把扯住:“这药草都没捡起来,就想着偷懒呢?!” 屿筝正欲开口,却听得身后响起郁司药沉冷的声音:“还不给我放手!” 见郁司药出现,原本还打算看一出好戏的众宫娥随即纷纷散去,各司其职了。只余宜春站在原地,颇带些气怒地看向郁司药。 “怎么回事?”郁司药开口询问。 宜春见了一礼,便撇嘴道:“回郁司药,奴婢方才见她分拣药草出了岔子,便好心上前劝说,谁知她不但不领情,反而将药草尽数掷在了地上,便要离去,奴婢正拽了她,与她理论!” “你……!”屿筝气结,没想到宜春竟是恶人先语,非但将自己撇了个干净,还将罪责都推到了她的头上。 “当真如此……?”郁司药环顾四周,看向方才的众宫娥,却见她们都瞥过头去,一副唯唯诺诺地模样。 屿筝见状,便知这些宫娥平日里定是被宜春压制,此时也无人敢开口替她说话。 但见郁司药上前,看了屿筝半晌便道:“既是如此,罚你一人今日将院中药草尽数分拣,若是做不好,就别吃饭了……” 屿筝见宜春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意,只低头轻声应道:“是……” 说罢,郁司药看向宜春道:“她虽有错,可这丝绢也不是你该动的……”话语未落,便见宜春急急将手中的丝绢扔在了桌上。 看到屿筝拿过丝绢,覆面系好,郁司药才转而进到屋内。 见郁司药离去,几个宫娥便停下手中的活,和宜春一并纷纷离开了院子。屿筝独自面对着院中成堆的药草,兀自叹息。 挽起袖笼,屿筝开始闷头分拣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得耳边响起一声轻唤:“筝姐姐!” 屿筝循声看去,便见穆心越带着一个贴身宫婢站在宫门前。只微微一愣,屿筝急急起身上前,盈盈一礼:“奴婢见过小主……” “筝姐姐!你这是做什么!”穆心越对屿筝的行为很是气怒,急急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却见屿筝盈盈一笑道:“恭喜小主……” “筝姐姐!你当真要与我这般生分吗?”穆心越的脸色沉了下来。 屿筝慌忙摇摇头道:“不是奴婢与小主生分,只是宫闱之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小主,身份有别,奴婢也不希望给小主带来麻烦……” 只见穆心越脸色释然,四下一瞧道:“此处并无外人,筝姐姐你还是像之前那般唤我,若不是突然出了岔子,筝姐姐也不会……也不会到掖庭来……” 看到穆心越眼眶微微泛红,屿筝心中一暖,随即让了她入院落座,才道:“人各有命,切莫为我徒增伤感……” 穆心越落座,便将殿中引阅之事简略到来,又言明封赏之事。尚书左丞之女夏玉瑶品姿出众,被封为六品贵人,赐居静雅堂;方筠被封为良媛,赐居僢轩殿的倾云轩。江婉宸和她封为七品顺常,居梓涵殿的绿绮阁、宜雨阁,而尉香盈只封了庶七品的美人,居逸和轩。 但见穆心越十分心疼地看向屿筝道:“若是筝姐姐在,定也与夏贵人不相上下……” “好了……这话且不敢再说了,如今我已入掖庭,我知你挂心于我,可这地方还是别再来的好,以免落了口实……这宫里,一步一惊心,你要好好周全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屿筝宽慰穆心越,难为她还一心惦念着自己。 但见穆心越拭去了眼角的泪,轻声道:“筝姐姐,你再忍忍……等我得了皇上恩宠,就将你从这里救出去……” “说什么救不救,你只需顾全自己,勿要让我担心便是。”屿筝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别再这里多停留,快回去吧……” 目送着穆心越依依不舍地消失在永巷尽头,屿筝轻叹了一口气,却听得郁司药的声音响起。急急折回院中,看到郁司药冷着一张脸,屿筝便上前站定。本以为要受到郁司药的责罚,斥责她又在偷懒。却听得郁司药道:“随我来……” 但见郁司药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朝尚宫局外行去。屿筝不敢多做耽搁,只垂首跟了上去…… 屿筝不曾在宫中走动,此时虽是跟在郁司药身后,心中却也不免有些忐忑。见到迎面而来的宫娥朝自己投来好奇的目光,屿筝便将头垂得更低。片刻后,她轻声询问郁司药:“这丝绢……是不是该取下来……” 不料郁司药却答非所问地说道:“方才在院中的那位,可是新晋的小主?” 屿筝脚下微微一怔,原来郁司药对穆心越的到来早已察觉,随即急声应道:“是……”但很快又补了一句:“小主不会再来了……” “嗯……”郁司药沉沉一应:“你知道便好……”向前行了没多久,郁司药继而又道:“你也该知道,宜春今日是刻意与你作对。不论此前你与那位小主是何般的情谊,你且记得,日后你们之间的亲近,只会给彼此招来祸端……” 屿筝望着郁司药款款行在眼前的身影,心知这女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无时无刻不在帮衬着自己,提点着自己。 “多谢郁司药……”轻风将屿筝的一声言谢送到郁司药耳边。 却听得郁司药沉了声道:“你莫谢我,只是不想被你这瘟神连累罢了……” 而今听到郁司药这般唤她,却也让屿筝的唇角不由得绽出一丝笑意,这一笑,又让她对郁司药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故而紧了几步跟上前,轻声问道:“郁司药,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只管闭嘴,乖乖跟着便是……”郁司药沉声训斥。 屿筝不再多言,只跟着郁司药一并往前行去。但见郁司药绕过御花园,朝着远离太极宫的一处僻静之地行去。许久之后,便遥遥望见一座阁楼掩映在松柏之间。 待行至阁楼前,屿筝抬头,但见牌匾上书——雅韵楼。 “郁司药,这是什么地方?”屿筝不免好奇。 话语刚落,就见两个侍卫从阁楼中行出。屿筝略一打量,便见他们都佩着腰刀,看到郁司药前来,便走上前来,打开郁司药手中的食盒查看一番。 屿筝嗅到一股浓郁的药味从盒中蔓延而出。 又有其中一人拿起小勺,将食盒中汤药品尝一口,便微微点头道:“进去吧……” 郁司药回头示意屿筝上前,便款款踏入了雅韵楼中。 步步皆惊迷雾显(一) 清韵楼色泽明丽,不似其他宫殿那般单一的红墙琉璃,在这样萧瑟的冬季,反而成了宫里难得一见的亮色。 然而屿筝一进入清韵楼,便觉得与先前所看到的明丽之感有着天壤之别。 清韵楼中,凡是能透进光线的轩窗都被厚厚的帷幔遮蔽着。昏暗的楼阁内,宫绢纱灯影影绰绰,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熏得屿筝几欲窒息。 借着光线略略打量,屿筝只觉得清韵楼中的布置别具一格,脚下是绵软的皮毛制成的毯子,屋中没有座椅,只有低矮的雕花木几摆放在那儿。博古架上陈列着的并非是精细的瓷器及珠玉赏玩,而是布满木阁的书卷。只有几幅与大雁有关的字画悬挂在壁上作为装饰。 这样的布置,在宫中着实显得有些清冷。正当屿筝疑惑之时,便听见一阵沉坠的厉咳声从屏风后传来,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屿筝不免一惊,她不知道郁司药带她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而屏风后的男子又是何人? 见郁司药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搁置在桌上,随即便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她并非宫娥装扮,而是穿着一身赤丹红窄袖荷叶裙,腰上束着锦玉垂穗的宝带,珠链轻垂,末梢系着玉铃,步履轻移便发出阵阵轻响。 屿筝惊讶,朝着女子面上看去,但见发髻上一串红玉珠饰垂落额前,映衬出那女子高耸的眉骨和略有些深邃的双眸,细长眉黛,尾梢嵌着一朵小小的银箔花钿。 那女子见到郁司药,便快步上前,将右手抚于左肩,见过一礼:“郁司药……” 郁司药轻轻点点头,便问道:“这几日情况如何?” 只见女子摇摇头道:“还是不见好,至冬日雪后,倒愈显沉重之势……” 女子还未说完,便听得屏风后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灵儿,是郁司药来了吗?” 屿筝敏锐捕捉到这声音,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心中一颤。急急抬起头,试图朝着屏风后看去,她急切的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然而当屏风后的人出现的那一刻,屿筝不免还是觉得窒息。在衢云山林中见到他的时候,他倚在树干上轻轻吹奏着筚篥,神情寥落,露出难以言说的寂寞神色。被那些黑衣人追杀的时候,即便不会丝毫武功,也要试图将自己周护。 尽管那时候,屿筝便察觉到他的身骨看上去有些虚弱,像是久病之人。可再一次看见拓跋阑,屿筝的心中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拓跋阑着了一袭锦衫,厉咳着从屏风后缓缓行出。明明是风华正茂的男子,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消瘦的只余一副身架苦撑。原本深邃的双眸早已失了当日华彩,犹如灯尽油枯般,看不出半点光华。 灵儿见拓跋阑起身,急急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大氅,随即搀扶着他,缓慢地走到一处铺着白狐皮毛的软榻上落座。仅仅几步,便已让拓拔阑不堪重负,坐在榻上重重喘息起来。 看着他,屿筝心中浮现众多疑虑:拓拔阑到底是何等人物,初次见他,他便被黑衣人追杀,而此番竟是在深宫之中遇见他,更何况他已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如果当初在衢云山林中追杀拓跋阑的人的确是颜冰哥哥无疑,那么颜冰哥哥此时难道也在宫中?! 诸多疑惑绞在屿筝心头,她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却忘了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拓跋阑…… 许是察觉到有人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厉咳之后,拓拔阑抬头迎上了屿筝的视线。 只见站在郁司药身后的宫娥,轻纱覆面,殿内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能将她的模样瞧得真切,只依稀分辨出露在轻纱外的肌肤上有零星可见的红疹。 拓拔阑带着几分疑惑看向那女子,却见她在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后,不自然地撇过头去。拓拔阑的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随即说道:“郁司药从不带外人来清韵楼……” 郁司药回头看了看屿筝,浅笑应道:“若是放着她在司药处,不知要平白惹出多少祸端来……” 拓拔阑的笑容逐渐在面上氤氲开来:“能让郁司药上心的人,定不简单……” 直到这时,屿筝这才从拓跋阑的脸上瞧出初见他时的一丝俊朗。 郁司药见她发怔,忙低声道:“还不见过拓跋王子……” 王子!!!屿筝心中暗惊。原以为拓拔阑不过是来上京做买卖而已,不曾想身份竟是如此尊贵。 拓跋……屿筝在心中默念了几番,便恍然大悟,曾听颜冰哥哥说起,云胡有位二王子,七岁时作为质子送入上京宫中,难道说的便是眼前这位拓跋阑吗? 屿筝想的出神,倒是忘了见礼,郁司药脸色一沉,方要开口,却听得拓跋阑道:“不必了,郁司药也知道,清韵楼中不兴这些礼节……” 说罢,拓跋阑轻声唤道:“灵儿……”,一侧的灵儿上前,从郁司药带来的食盒中取出药碗,递到拓跋阑眼前。 拓跋阑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未轻皱一下。 见他饮下汤药,郁司药微微一笑,接过药碗,便带着屿筝告退。 转身离开清韵楼的时候,屿筝不由自主地朝着拓跋阑撇去一眼,却瞧见他倚在软榻中,也正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 屿筝看着那双眼眸,心中不免一惊。随即转头匆匆离去…… 出了清韵楼,屿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只低声问道:“郁司药,想必这位便是云胡送来的质子吧……” “不错……”郁司药低低应了一声。 屿筝本以为郁司药不会再说什么,却不料她继续说道:“拓跋王子自幼体弱多病,身为质子入宫后,背井离乡,心中郁结又难以纾解,身骨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还能熬多久……” 说到这儿,郁司药难得一见的轻声叹了一口气。口中的气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升腾,迷蒙了双眼。 随着郁司药折返,屿筝的心情难免有些沉重。虽与拓跋阑也不过一面之缘,可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病痛之下近乎残逝,屿筝很是难过…… 恭顺地紧随在郁司药身后,屿筝垂首暗自思量,却不察一双沉冷的眸正随着她缓慢移动着视线…… 楚珩沐站在隐蔽之处,看着郁司药带着一个宫娥匆匆行过,但见那宫娥丝绢覆面,步履零乱地朝前走去。 谨德看到皇上视线落定的方向,便轻声问询:“皇上,可需传郁司药见驾?” 楚珩沐微微抬手,淡淡说道:“不必……” 继而,楚珩沐款款行出几步,朝着不远处的清韵楼看去:“拓跋阑这几日如何?” “回皇上……还是老样子。似乎病的愈发严重了……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谨德躬身回道。 楚珩沐唇角孤冷一笑,随即说道:“前些日子,拓跋阑奏请,希望死后将他的尸首送回云胡安葬,谨德,你说朕准是不准?” “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想必皇上早有定夺……”谨德神色恭顺。 楚珩沐没有再开口,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若拓跋阑当真熬不过去,牵制云胡的这颗棋一旦丧失,内忧外患一并袭来,他又怎能有招架之力。 思及至此,楚珩沐吩咐谨德:“传付轩来见朕……” 紫宸殿中,楚珩沐坐在椅中,将拓跋阑的奏请折子在手中翻来覆去。半柱香的功夫后,殿外响起通传:“禁军都尉付轩见驾……” 楚珩沐将折子“啪”地一声掷在桌上,便见一锦服的中年男子匆匆入内,目光如炬,健步如飞。干净利落地行了一礼,男子道:“臣付轩参见皇上……” “免礼……”楚珩沐懒懒应道。 “谢皇上……”付轩起身站定,眉头紧锁:“皇上这般急着召见微臣,可是宫中有所异动?” 楚珩沐将身子靠了靠,随即道:“朕召你来,是为了寒空寺一事……”手指轻轻敲击在奏折上,楚珩沐沉声道:“拓跋阑请了一道折子给朕,意在恳求朕,在他死后,将尸首运回云胡安葬……” 说着,楚珩沐手指重重一扣:“朕想知道,你曾说起的替拓跋阑挡下一剑的女子,会不会是拓跋律成派来的人?” 付轩沉声应道:“衢云山中,微臣派了几个高手前去试探,为了不让拓跋阑起疑心,可说是招招夺命。只是……那女子竟舍身周护,加之奉皇上之命跟随在拓跋阑身边的侍卫亦是尽责,微臣才不得不收手……虽事出突然,可微臣断定,那女子毫无身手,若是拓跋律成派来的人,许是当时就能将拓跋阑救走……” 楚珩沐将手指扣在椅背上,陷入沉思。当日衢云山一事,付轩命人刻意伪装成云胡高手,而拓跋阑回宫后,似是也十分肯定前来刺杀的人,便是十多年来时时刻刻想索了他性命的兄长——拓拔雄。 拓跋阑是拓跋律成最宠爱的小儿子,也正因为此,父皇当年才会要求让拓跋阑作为质子入京。拓跋阑无疑成了牵制拓跋律成最好的棋子,却也成了大王子拓拔雄不得不费尽心机除掉的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拓拔雄而言,这个身为质子的兄弟,只会让父汗被牵制,只会影响到他承继汗位……故而这十几年来,拓拔雄处心积虑地想除掉这个弟弟。如果他死在上京,无疑为云胡宣战给出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借口。一箭双雕,既除了汗位之患,又挑起新的战争。 楚珩沐知道,父皇驾崩,他这个新帝继位,对于云胡而言,本该是难得的好时机。可拓跋律成正是顾忌着这个小儿子的性命,加之云麾将军方箜铭多年征战驻守,也着实起到了敲打之效,拓跋律成这才眼睁睁地看着他楚珩沐坐稳了江山。可随着拓跋律成的年迈,拓跋雄这只蛰伏了许久的猛虎,终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见皇上陷入沉思中,付轩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微臣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那女子是往寒空寺前去进香祈福的,况且,她是白毅枫白大人的女儿,唤作白屿筝,此番也在采选入宫的女子之中……”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 听到付轩的话,楚珩沐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可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沉声问道:“白屿筝……她与璃良媛……” “回皇上,与璃良媛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付轩应道:“这白屿筝是白大人的正室江素问之女,只是自幼便养在允光,也是年前盛夏的时候进京,为的便是此番采选之事……” “江素问……?”楚珩沐显然对这个名字更有几分兴趣。 见皇上已有所察觉,付轩随即应道:“皇上英明,这江素问不是别人,正是江元冬江太医的独女……江府败落之后,白大人依婚约迎娶江素问过门,二人夫妻情深,可不知为何,偏偏这大夫人的女儿白屿筝却自幼被送往允光……而二夫人之女则在白大人膝下承欢,便是如今皇上赐居琴月轩的璃良媛了……” 听到这里,楚珩沐朗声唤道:“谨德!” 但见谨德匆匆入内,躬身道:“奴才在……” “去查查秀女中有个叫白屿筝的女子,现在掖庭何处……”楚珩沐沉声说道,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璃良媛颇有心计的眼神。 楚珩沐虽对殿选并未上心,却也清楚地记得,殿选的秀女中并没有白屿筝,他倒是有些好奇,璃良媛的这同父异母的姐妹又会是何般模样。双双入宫,一个是新宠,一个却沦落掖庭。 “奴才遵旨……”谨德应着便急急退下。 见谨德退下,付轩继而开口道:“近日微臣派了几人暗中保护皇上,以防意外发生。这几人混在宫禁侍卫中并不起眼,只在刀柄上嵌刻六瓣梅花为饰,以做区分。皇上若有要事,亦可交予他们去办……” “嗯……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楚珩沐淡淡吩咐,看着付轩退下,他的视线不由得又落定在拓跋阑的奏折上,他不知道,若是放拓跋阑回到云胡,会不会是为虎添翼。不……不能放他回去,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半盏茶的功夫,谨德回到紫宸殿中。 “皇上……您要奴才查的人已经找到了……礼部尚书白毅枫之女白屿筝,入初选和艺选之后,便往掖庭去了……”谨德缓缓说道。 楚珩沐轻轻皱眉:“如此说来,便是未入殿选名册……” “并非如此……”谨德又应:“奴才打听到殿选当日,她出了红疹,不能见驾,故而从殿选册子上除了名,发往掖庭。如今是郁司药在医治。”说到这里,谨德似是想到什么一般,急急说道:“想必早些时候,皇上在清韵楼附近瞧见的那蒙了轻纱宫女便是了……” 楚珩沐应了一声,显然他对跟在郁司药身后的宫女也印象颇深。 “皇上,可需奴才派人……”谨德请示。 “不必……”楚珩沐应道:“摆驾琴月轩,朕去璃良媛那瞧瞧……” 而此时的琴月轩中,屿璃正倚在暖阁中听林凛将当日殿选的事一一道来。殿选当日,林凛也是趁着空当儿知会了青昙一声,那日之后,她便脱不开身前往琴月轩,如今匆匆赶来,自是将屿筝为何没能前去殿选引阅说了个明明白白。 屿璃倚在榻上,嵌花暖锦铺展在腿上,煨了手炉且听得林凛缓缓道来。这些时日,因病着不必侍寝,屿璃倒也自在,不施脂粉,头发也垂散在肩头,没有挽髻或是做丝毫的装饰,倒是这样的妆扮,看出几分天生丽质的美来。 细长指甲挑了一缕青丝,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听林凛说起新晋的五位小主,屿璃的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听闻皇上昨儿已翻了新晋的夏贵人的牌子,只怕这时候的嘉妃、蓉嫔正卯足了劲,想着如何打压新宠。反倒顾不上她这个明摆着要久病失宠之人。 “眼下筝姑娘在郁司药身边当差,说是当差,其实不过是郁司药瞧不得她那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要给她医治罢了。之后还是要经尚宫大人之手,或留在掖庭为女官,或分至各宫各殿随侍……璃主子若是想,奴婢可想些法子叫她来琴月轩侍候着……”林凛一脸讨好的笑容。 但见屿璃轻然一笑,笑容中已带了几分不屑:“本主要她来琴月轩做什么?若真如你所说,那张晦气的脸岂不要惊吓了圣驾?若因她而失了恩宠,当真是得不偿失……” 说到这儿,一旁的青昙冷笑一声:“主子安心便是,奴婢早已知会了尚宫局的宫女,想必她在那儿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安生……” 屿璃轻轻抬起手,水葱似的指甲修剪的齐整,她瞧着那指甲上红艳的蔻丹,神情随意地吩咐林凛:“本主瞧着嘉妃的梓涵殿、蓉嫔的玲珑阁都是些好去处,到时候你自己衡量便是……” 林凛心领神会,嘉妃、蓉嫔本就视璃良媛为眼中钉,若是白屿筝去了梓涵殿和玲珑阁,哪还有好日子可过,定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正当三人心照不宣地绽出笑意,却听得琴月轩外响起通传:“皇上驾到!” 屿璃一惊,忙道:“这个时辰,皇上怎么会到琴月轩来?” 林凛眼见已是避无可避,只让青昙搀扶着璃良媛往榻上睡去,自己则匆匆上前,跪在门边见驾。 少许,便见明黄登靴踏入屋中。林凛轻唤:“奴婢给皇上请安……” 一个微臣声音在头顶响起:“璃良媛可见好了?”随即那声音便有些疑惑:“你是侍候璃良媛的宫婢?” “回皇上!奴婢是奉薛太医之命前来给璃良媛送药膳的……”林凛伏在地上轻声应道。 谨德见状,略一打量,便道:“皇上,这好像是福贵人宫里的……” 林凛闻听,忙道:“奴婢先前正是在宜兴宫服侍福贵人……福贵人殁了后,便去了梓涵殿服侍嘉妃娘娘,因出了差错,惹得娘娘生气。幸而承蒙皇上恩典,才让奴婢得以在掖庭当差……” 楚珩沐听到匍匐在脚边的奴婢这么一说,恍然想起来似是有这么一回事,故而又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见林凛抬头,眼帘低垂,楚珩沐随即道:“说起来,璃良媛也算你半个再生主子,若非她在朕的面前求情,恐怕今日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奴婢谢皇上恩典,谢璃良媛再生之恩……”林凛连声应道。 楚珩沐微微一笑,便欲往内室行去,可没几步,他脚步一顿,转而又对着林凛道:“既然如此,日后你就在琴月轩侍候璃贵人吧,也算你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就不必再回掖庭去了……” “谢皇上恩典,奴婢定当尽心尽力侍奉主子!”林凛欣喜异常。 皇上短短一句话,便让她出了掖庭,非但如此,璃良媛也进了位份。她的期许果真没有落空。 楚珩沐来到内室,看到屿璃此时面色苍白地睡在榻上。青昙方要见礼,却被楚珩沐轻声制止,但见楚珩沐大步走到榻边,款款落座,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然而看着璃贵人,他却不免在想,身在掖庭的白屿筝与眼前的女子又有几分相像?如若是相似的脾性,她定不会任由自己折在掖庭。 想到这儿,楚珩沐不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伸手抚上璃贵人的鬓发,便见璃贵人缓缓睁开了眼,再看到他的一刻,露出几分欣喜的神色,接着便要挣扎着起身:“皇上……您怎么来了?” 楚珩沐露出一丝温柔的浅笑,将她缓缓摁回榻上,示意她不必起身见礼:“你病了些许时日,朕来瞧瞧……” 但见屿璃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娇羞的笑意,随即娇嗔斥责青昙:“皇上来了怎的也不通传一声,这般失礼见驾,只恐污了圣眼……” “你莫怪她……”楚珩沐轻笑:“朕却瞧着你这病容之中别有一番清美……” “得皇上垂怜,臣妾死而无憾……”屿璃轻咬下唇,低喃落泪。 楚珩沐伸手拂去她脸颊的泪水,笑着说道:“璃儿可是在怪朕?这些时日因得新晋的秀女而冷落了你?” “臣妾不敢……”屿璃轻言:“臣妾只是气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不能好生侍奉皇上……” “时日还多,怕什么?”楚珩沐说着,轻轻握住了屿璃的手。又朝着一侧候着的谨德道:“传朕的旨意,晋璃良媛为贵人,琴月轩的宫女太监,一并赏两月俸禄。” “遵旨……”谨德应着,随即上前道:“奴才恭喜璃贵人,贺喜璃贵人……” 一侧的青昙亦是喜出望外,急急跪下来道:“奴婢谢皇上恩典,奴婢贺喜主子……” 当璃良媛晋封的消息传到掖庭时,屿筝正坐在院中分拣药草。宫娥们唧唧喳喳地议论声传入耳中,尤其是宜春,仿佛是刻意说给她听一般,提高嗓音道:“要不怎么说同生不同命呢?一个是得了皇上恩宠的贵人,一个却还要在掖庭辛苦分拣药草。有些人啊,天生就是贱命……” “宜春姐姐……少说两句吧……被璃贵人知道,受罚的可是你……”一侧的宫娥好心为屿筝解围。 不料宜春侧身冷哼道:“你们当真以为璃贵人在乎她?若真是那样,怎么任由她在这儿自生自灭?” 众宫娥被宜春说的哑口无言,有人幸灾乐祸,却也有人十分同情地看着屿筝。就在这时,宫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厉呼声:“我瞧得真真的,是她!是她回来了!她是回来索命的!她是回来索命的!”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 一众宫娥听到这声音,纷纷变了神色,朝着尚宫局门外涌去。在这深宫之中的年岁让她们深切的知道,这样凄厉的叫喊,定是有人要被带去掖庭暴室了。 屿筝心神不宁,也一并起身走到宫外看去,但见两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拖着一个粉衣宫娥在从永巷行来,二人试图捂住宫娥的嘴,却一次次被她疯狂地用力挣脱。 只见那宫娥发髻散落,衣衫上满是雪水化开后沾染的泥泞。一只脚上的绣鞋棉袜也不知遗落在何处,只**着脚在冰雪中被拖拽着向前。在挣扎地过程中,她不停地仰起头高叫着:“她来索命了!淑妃娘娘来索命了!!” “快快快!快把她的嘴给捂了!”两个太监急急叫着,上前捂住那宫娥的嘴。 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淑妃娘娘”来,众宫娥难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说的是淳仪皇贵妃吧……”有人小声说道。 屿筝闻听,心中一惊。面上似还专注地看着被拖拽的宫娥,实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宫娥们嚼舌根。 “不过淑妃娘娘薨逝的时候,只说了恶疾暴毙,可却不知是何恶疾……” “听闻淑妃娘娘的死状极是可怖,全身溃烂,疼痛难忍而死……像淑妃娘娘那样的美人儿,就算不疼死,也要被自己吓死了……” “嘘……别说了别说了!倒像是你亲眼见过似的……听着多吓人啊!” 众宫娥的低语,屿筝一丝不漏的收入耳中。她的心如擂鼓,看着眼前要被拖往暴室的女子,更是觉得浑身发寒。 “哎呦!”正当太监们拖着那宫娥经过尚宫局门前时,那宫娥竟张口咬住了捂在脸上的手,太监吃痛,大叫一声,便甩了那宫娥一耳光。 只见那女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便吃吃笑着,看向围观的一众宫娥,她神情中满是恐慌,唇角却溢出笑意,这让那张隐在乱发后的脸显得十分诡异。她压低了声音,朝前爬行了几步,便朝着围观的宫娥道:“我告诉你们,淑妃娘娘的魂魄回来了……就在锦香殿……我瞧得真真儿的……她来索命了!害死她的人,一个也别想逃走!” 说着那宫娥指向自己的心口道:“先来找我索命……”继而她又指向那群女子:“然后是你!你!还有你!还有你们!”她的手臂在半空中划过,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们所有人!一个也别想逃走!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放过你们的……” 众人被那女子疯癫的神情所惊吓,皆下意识地朝后退去,继而窃窃私语道:“她疯了……她疯了……” “好像是蓉嫔宫里的人,难道淑妃娘娘的薨逝与蓉嫔有关联?”有宫娥大胆猜测。 随即有人厉声喝止:“你不要命了!在这儿信口开河!” 虽然声小言微,屿筝却很清楚,深宫之中的秘密和真相往往就辗转于宫娥的舌尖之上。 看着那疯癫的宫娥被两个太监重重扇了几个耳光后,便用丝帕堵了口朝着暴室拖去。**的脚趾划在石子路上,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 “瞧这情形,只怕蓉主子有些日子可受了……自个儿宫里出了疯子,还叫嚣了一路。眼下阖宫且都会知晓了,也不知皇上会不会怪罪下来……” “谁知道呢,只怕过不了几日,冷宫中就会填上一两位‘新主’了……” 听着宫娥们像是捕捉到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兴奋急切却也小心谨慎地议论着,屿筝只觉得身处之地,人心凉薄。 尚宫局的女子们,见到主子的时候,个个儿都是毕恭毕敬,可传于舌尖的流言,却是哪个主子得势了,哪个主子又失宠了。若是有主子入了冷宫,嘲讽践踏自是少不了,哪还管昔日荣宠之时,自个儿又是如何匍匐于脚下,诚惶诚恐。 深宫,不过是女子各各算计,只顾周全自身的地方。 屿筝无心再去听那些流言,只暗中记下一个名字:锦香殿…… 夕阳渐沉,暮色下,司药处的院中,只有屿筝一人还在分拣着药草。直到暮色渐沉,将院内留下的药草都归置完毕,屿筝这才揉着酸痛的腰,直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在司药处,她与遥羽同住一室。虽是同住,其实也不过是在遥羽住的那屋中多支起一个床板而已。冬夜寒凉,屿筝也从没遭受过这样的罪,故而这几日关节总是隐隐作痛。 回屋的时候,遥羽已经睡下。屿筝倒头睡在硬实的床板上,辗转难眠…… “怎么?睡不着?”遥羽的声音忽然在漆黑的屋中响起。 屿筝被吓了一跳,可随即静下心来,轻声道:“白日里看到了那个被拖去暴室的宫女……” 但听得遥羽翻了翻身,呢喃道:“若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你就会习惯……难不保我们之中,就有下一个被送往暴室的人,小心谨慎,仔细行事,总是没错的……” “可那锦香殿当真闹鬼吗?”屿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惊颤不已:“我打小就怕这些……” “什么闹鬼不闹鬼的……”黑暗中,遥羽的声音似乎清醒了几分:“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自是怕冤魂前来索命。因果报应,自作自受罢了……” “但我还是怕……”屿筝小声说道。 遥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好怕的,锦香殿离这远着呢……就算真的闹鬼,也不会叫你瞧见的……睡吧……” 见从遥羽口中探不出锦香殿的方位,只知道锦香殿离尚宫局尚有一段路程。屿筝却也不敢多问,唯恐遥羽生疑。只得裹紧了棉被,在寒凉的夜里努力让自己睡去…… 次日清晨,屿筝刚刚起身,便被郁司药唤道屋中,屿筝见郁司药脸色苍白,不免关切道:“郁司药这是怎么了?” 郁司药厉咳几声便道:“许是昨儿染了风寒,这一起身便只觉得头晕目眩……”说着郁司药无力地指了指桌上的食盒:“昨儿的清韵楼,你可还记得?” 屿筝略一回想,便应道:“记得……” “将这食盒送到清韵楼去,务必看着拓跋王子将汤药饮下后,再行折返。可记住了?”郁司药吩咐道。 “是……”屿筝低低应着,原本想推脱此事,毕竟屿筝不想再与拓跋阑有所瓜葛,可一想到若是独自前去,许是有机会探到锦香殿的所在之处,屿筝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见屿筝恭顺应下,郁司药从腰上取下一个铭牌递给她:“若是在清韵楼被侍卫阻拦,你自是将这个拿给他们看便是……” 接过郁司药手中的铭牌,又听得郁司药再三叮嘱要亲眼看着拓跋王子将汤药饮下,屿筝这才款款行出了司药处。 刚一出司药处,屿筝便脚步匆匆地朝前行去。她低垂着头,以免覆在面上的轻纱太过引人注目。 可是走出了永巷,屿筝却有些迷茫了。她入宫不过短短几日,所知道的地方除了清韵楼也只有云秀宫了。眼下又该往何处去寻锦香殿呢? 正当踟蹰之时,却听得行过两个执着扫帚的宫娥低声抱怨:“淳仪皇贵妃都薨逝这么些日子了,怎得锦香殿还要日日清扫……” “你难道不知道皇上时不时便要去锦香殿凭吊吗?” “如此说来,咱们要是去了锦香殿,保不准还能有幸见到圣颜……” “想什么美事呢?你还指望着能一步登天?让皇上封你个扫帚美人吗?” 二人打趣着便朝前行去,仿佛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屿筝。屿筝见状,便悄然跟了上去。 锦香殿虽在御花园附近,却显得有些隐秘。穿过御花园尽头的红柱长廊,才再一片葱郁的松柏后隐约看见锦香殿的宫门。 见那两个宫娥在宫门前推推搡搡了一阵,显然是对这几日锦香殿闹鬼之说颇有忌惮。片刻之后,二人才硬着头皮,推开殿门,小心翼翼地探入。 屿筝不敢再上前去,只暗中记下了大致来路,便匆匆折返。所幸这一路人迹稀少,倒也不曾碰到其他人。屿筝顺利地在御花园附近找到通往清韵楼的路,便径直前去…… 确如郁司药所言,守在清韵楼的侍卫许是见到屿筝有些面生,又覆着轻纱,自是不让她入内。见屿筝拿出铭牌,侍卫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便示意屿筝打开食盒。照例尝了汤药,便让屿筝进入了清韵楼。 屿筝方踏入楼内,便听得一阵沉沉的曲调传来。那是她所熟悉的,拓跋阑曾在衢云山林中吹奏过的大漠谣。只是比起当时而言,那曲子越发显得悲伤沉重。而因得拓跋阑身骨渐虚,曲子亦是断断续续。 片刻之后,屿筝便听得曲声中断,传来拓跋阑急剧的厉咳……随即一阵铃铛声响起。 “郁司……”灵儿的话语堵在喉中,显然对前来之人并非是郁司药而感到诧异:“怎么是你……” 屿筝微微垂首应道:“郁司药染了风寒,起不了身,故命奴婢前来……”当着灵儿的面说出奴婢二字,对屿筝而言,着实有些艰难。可她知道,这是身在掖庭,必须迈出的一步。此后,不论过往,她只会也只能有一个身份——奴婢。 灵儿似是有些怀疑,只双手抱于身前,打量着屿筝:“你的脸上为何蒙了轻纱?取下来……” 拓跋阑虽为质子,可说到底也是云胡的王子。而灵儿是他的贴身侍婢,自然也高出其他宫婢一等,对屿筝说话毫不客气,疑惑尽显。 屿筝垂下头,低声应道:“奴婢面上生了红疹,不能见风,还请灵儿姐姐见谅……” 正当二人说话间,拓跋阑的声音便已响起:“灵儿……让她进来吧。好歹是郁司药的人,怎可这般毫无礼数地将人拦阻在外……” 灵儿颇有些不情愿地退到一旁,屿筝垂首入内。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矮桌,将手中的食盒打开,端出药碗。因得方才跟着两个宫娥去了一趟锦香殿,食盒中的汤药已微微有些见凉。屿筝正要将手中汤药递给灵儿,却见她站在方才的地方竟然没有挪动半步。 屿筝下意识地看向拓跋阑,却见他倚在白狐榻中,沉声道:“把汤药拿过来吧……” 心中一凛,屿筝缓缓挪动着脚步。虽是低着头,她却也能察觉到,拓跋阑的视线正定定落在自己身上,不肯移开分毫…… 步步皆惊迷雾显(四) 屿筝绷紧了神经,缓慢地挪动到拓跋阑身前,但见拓跋阑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放到唇边,将汤药尽数饮下。只是这整个过程漫长而静谧,清韵楼中安静异常,只有拓跋阑吞咽汤药传来的“咕咚”声。而他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屿筝…… 喝下汤药,拓跋阑苍白的脸上才逐渐显露出一丝血色,他伸手将药碗递来,就在屿筝要接过药碗之时,拓跋阑手指一松,药碗竟从他手中跌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皮毛毯,药碗并未打碎,屿筝急急蹲下身去捡,却觉得耳侧有风袭来,余光瞥见拓跋阑的手已朝着面纱而来。屿筝下意识地撇头躲去,却察觉到那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的手肘上。 “是我不当心,你不必如此惊慌……”拓跋阑的声音沉沉响起,与此同时,搭在手肘上的手掌微微用力,意欲扶她起身。 屿筝的身子急急朝后退去,跪倒在地,诚惶诚恐:“是奴婢的错……” 拓拔阑的手因为屿筝的抽离而悬在半空,片刻之后,他才低咳一声道:“不碍事,起来吧……总不能一直跪在那儿……” 屿筝起身,不敢再看拓拔阑的眼睛,只捧着药碗,轻道一声:“奴婢告退。”便拿起食盒匆匆离开了清韵楼。 灵儿依旧抱了双臂,神情不悦的看着屿筝行远,才折回屋中,将薄被覆于拓拔阑身上,用轻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阑,你就这么放她走了,也不看看那轻纱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张脸?”灵儿语气随意,称呼又极为亲密,竟丝毫不合贴身婢女的身份。 然而拓跋阑竟也像是习以为常,只云淡风轻的说道:“你可还记得衢云山我被追杀一事?” “那是自然……”灵儿应道。拓跋阑双目一凛:“我总觉得当日救我的那女子与刺客仿佛相识。若我没有错认,也许能从郁司药身边的这个宫女身上,知道些什么……”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她轻易离开?”灵儿不解。 拓拔阑低咳了许久,才喘息到:“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只见他双眸凛冽,褪去了平日里的病容,多了几分砺刃之光。 却说屿筝胆战心惊的出了清韵楼,便匆匆折回司药处。她并不是怕被拓跋阑认出,只是她很清楚,在这宫中,若是跟拓跋阑扯上关系,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衢云山中的那些刺客个个出手狠辣,屿筝并不想卷入其中。而让她害怕的是,如果刺杀拓跋阑的是颜冰哥哥无疑,那么颜冰哥哥一定有不能言说的理由。她更不能置身其中,成了阻碍…… 屿筝心思烦乱的回到司药处去向郁司药复命,却招来郁司药劈头盖脸一通痛骂,屿筝只得辩驳是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清韵楼,故而耽搁了一会儿。可郁司药哪是轻易息事的性子,直数落的自己心里顺畅才停了口,沉着声音问道:“是亲眼瞧见他都喝下了?” 想到拓跋阑深沉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的的模样,屿筝不免面上一热,低声道:“是。” “嗯……”郁司药淡淡赢了一声便道:“去做事吧……” 屿筝退出了郁司药屋中,行事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既是寻出了锦香殿所在,不免暗自思量着入夜去探上一探…… 子夜时分,听到遥羽呼吸渐沉,屿筝蹑手蹑脚起身。片刻之后,一个黑影避开执守,潜出尚宫局,径直朝着锦香殿行去。 宫巷寂静黑暗,屿筝心中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恐惧之感,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幻化成了鬼魅,在她的周围飘荡。月色清冷,更添几分诡秘。 她从未行过夜路,此时已是冷汗淋漓。害怕这静谧而诡异的夜,却也更怕突然有人影出现,因为一旦被察觉,那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屿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行去。然而当她小心翼翼躲过沿途几队巡守侍卫,站在前锦香殿的时候,却犹豫了。 白日里那宫娥疯癫的模样还在眼前浮现,她一遍遍高声叫喊:“是她回来索命了。”难道这锦香殿真的闹鬼? 扶在宫门上的手忍不住颤抖,屿筝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一个温柔美丽的笑容,咬咬牙,便用力去推没有落锁的偏门。暗夜里,宫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便缓缓开启,屿筝闪身而入,随即小心翼翼闭合了宫门。 如那些宫娥们所言,自淳怡皇贵妃薨逝后,锦香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被分派到各宫或回到掖庭,殿中并无人当值,然而宫门却不落锁。据说皇上偶尔会在思念淳怡皇贵妃时便踱步到锦香殿独坐上一两个时辰,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扰。这也是为何屿筝碰见的宫娥每天都要清扫锦香殿的缘故。 推开殿门,屿筝从袖中取出藏下的火折点燃,便踏入殿中。借着昏暗的光线,屿筝看到锦香殿归置的十分典雅,即便是皇贵妃薨逝后,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 环顾锦香殿,屿筝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能向宫娥们打听,可潜入锦香殿又该如何知道,皇贵妃就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呢? 屿筝下意识地往妆台方向行去,却听见大殿的门出现一声诡异的响动。屿筝大惊,惊恐和失措一并袭来,不知如何是好。匆匆熄灭火摺,情急之下,拉开身后的木柜,便躲了进去。 身下一片绵软,隐隐传来一阵浅香,屿筝伸手探去,便抚摸到一片丝滑,恍然便明白,自己躲进了衣柜中。容不得屿筝细细衡量,缝隙中便隐隐传来一片模糊的亮光,屿筝知道有人入得殿内,点燃了火折。她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静谧狭小的空间里传来她急促的心跳。隔着雕花木门,她听到沉缓的脚步声响起,一点点朝着她逼近。 绷紧了身子,她心里的恐惧已经升腾到极致。殿内是谁?是皇上?还是有人看到她进入锦香殿?亦或者是宫娥们口中相传的厉鬼。冷汗顺着她的鬓角缓缓滑下,滴落在手背上,那一瞬的触感都让她心惊。 屿筝紧紧闭上了眼,她生怕下一刻柜门打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骇人的鬼面。 如今她只能在心中默默那昏暗的光线和脚步声快点消失。片刻之后,就在屿筝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外面的脚步声逐渐离去,随即缝隙中的光线也黯淡下来,屿筝似乎听到殿门闭合的声音,才终是小心翼翼地呼出了一口气。 在柜中等待了片刻,确定殿中已没了声响。屿筝才轻轻推开柜门,小心滑出。 就在她转身闭合柜门的时候,脖颈处忽然一亮,一柄寒光熠熠地长剑搁在她的颈上,身后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转过身来……” 屿筝的手颤抖不已,心下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必然是死定了。她僵硬着身体,缓缓转过身。屋外清亮的月光透窗而入,在殿内映出一片浅淡的轮廓。 低垂着头,先是看到一双墨色的登靴,再往上瞧去,是一袭黑衣,那男子一手搁在剑身,一手用剑抵住她白皙的脖颈微微用力,仿佛下一刻便要让她命丧黄泉。 不是皇上……屿筝暗道,随即心一横,猛然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眼前的男子竟是以黑布蒙面。 刺客!屿筝的心中立刻浮现出二字。深宫之内,怎会有蒙面的侍卫,只是屿筝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刺客竟会胆大到此等程度,敢在深夜潜入已逝皇贵妃的锦香殿…… 清浅月光中,屿筝大着胆子看向眼前人,厉眉明目,清浅月色下,他的眸子闪动着奇异的光华。 仅仅片刻,那人忽然折手撤回了剑,就在那一瞬,屿筝急急抓住那人的手腕,以轻不可闻地声音试探地唤出一句:“颜冰……哥哥……” 屿筝察觉到那人被握住的手腕微微一颤,继而更加肯定地唤道:“颜冰哥哥!”但见那人看向自己,眸色中的冷光闪了几闪之后,终于化作一片如月色般的温柔,黑布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小筝……” 点燃了火摺,屿筝感慨万分地看着眼前的人取下覆在面上的黑布,颜冰哥哥那张刚毅而熟悉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 “颜冰哥哥!”屿筝低唤,声音中已满是哽咽。 颜冰借着火光打量了屿筝片刻,只见她穿着一袭宫服,脸上隐隐布满了红疹:“小筝!这是怎么回事?你竟被撂了牌子,入了掖庭?!好端端的一张脸,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尽管颜冰已经可以压制了声音,屿筝还是听出了他的关切之情,于是急忙安慰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因为误食了玫瑰云膏,起了些红疹罢了……在殿选之前,被划出了名册……” “你明明知道不能碰那……”颜冰焦灼,可随即他恍然大悟:“小筝,你是故意……” 屿筝淡淡一笑:“我不过是想安静待在掖庭,熬到出宫便是……”似乎不想多谈及自己,屿筝只敛了笑意道:“倒是颜冰哥哥你,为何会在宫中?又为何在这个时辰出现在锦香殿?” 话语一落,屿筝便听到颜冰的指骨被捏得咯咯作响。见颜冰神色沉敛,屿筝的心中隐隐出现一丝不祥之感。 只见颜冰将剑收入剑鞘,屿筝注意到那剑鞘与平日看到的侍卫佩剑一样,略有不同的,是剑鞘握柄处雕着一朵小小的六瓣梅花,若不仔细去看,也不会被轻易察觉。 “颜冰哥哥难道是宫里的侍卫?”屿筝疑惑:“那为何要蒙面潜入锦香殿中……” 颜冰看向屿筝,双眸一闪,沉声道:“那小筝你又为何会在锦香殿中……?” “我……”屿筝犹豫,她不想将自己的猜测轻易说出,只怕会惹得颜冰哥哥伤心。 不料,颜冰怅然一笑:“若不是因为知道雪儿便是淳仪皇贵妃,你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出现在锦香殿中……” 步步皆惊迷雾显(五) 尽管早已有了准备,可当猜测变成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屿筝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双膝一软,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不会的……她不会就这样……”屿筝低喃着,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白日里宫娥们的议论闪过脑海,屿筝的心中浮起清晰的切齿恨意来。 看到屿筝的泪无声滑落,强忍住悲痛的颜冰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雪儿并非出生于官宦人家,在允光时,母家经营着丝绸生意。可自从花鸟使出现在允光之后,一切都变了。雪儿一家匆匆搬离允光,后来竟杳无音讯。 颜冰费了不少气力才得知,雪儿以花鸟使之途入宫。可之后,她的家人竟也是音讯全无。 当年此事本就蹊跷,颜冰虽不轻易表露,但暗中却发誓要将一切弄个清楚明白。后来他查出,雪儿爹娘不愿将她送入宫闱,便称雪儿已许配人家,意欲完婚。不料竟招来杀身之祸。 雪儿父母双亡,而她亦被带到了上京。颜冰此番暗中抵达上京,便是想混入宫内,探出雪儿的消息。谁料,得到的竟是雪儿的死讯…… 突如其来的打击,像是被谁重重一拳击在心上,颜冰悲痛不已,可同时他也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雪儿入宫之后便更名为淳佳,皇上封其为淳贵人,而后竟是数次破例晋封,位至淑妃。 他不明白雪儿为何要更换姓名,况且是一次次被破例晋封,难道皇上当真如此宠爱雪儿。即便如此,雪儿就能放下灭门之恨,真心真意地去侍奉皇上吗?这一切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疑问,盘旋在颜冰心中。 之后雪儿作为淑妃恶疾薨逝时,皇上正在庆山祭天。宫中竟等不及皇上归京,便匆匆将淑妃尸身入殓焚烧。颜冰总觉得雪儿的死有些蹊跷,故而才在深夜入殿探查,看看能不能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见屿筝瘫坐在地上,一遍遍低喃着,颜冰也不免红了眼眶。片刻之后,他沉声道:“我总觉得雪儿的死很是奇怪,一切都显得太过仓促。如果她真的是枉死,这仇我必然要报!” “蓉嫔!”屿筝咬牙切齿地说道。 “小筝,你说什么?!”颜冰急切地看向她。 屿筝抬起头,擦了擦眼泪,沉声道:“昨儿有个失心疯的宫女从尚宫局外被拖往掖庭暴室,我听那些宫娥们说,是蓉嫔宫里的人,她口口声声叫喊着淑妃娘娘的魂魄来索命了!” “你怀疑是蓉嫔下的手?”颜冰沉声道。 屿筝摇摇头:“我还不能确定,宫里女子争宠向来常见,手段又狠辣,若是有人嫁祸蓉嫔抑或是蓉嫔不过是一枚棋子又当如何?这其中有什么隐秘,还需弄个清楚明白!” 说到这儿,屿筝看向颜冰道:“颜冰哥哥,你这般冒入宫中未免也太过危险,若是被人察觉,自身难保。我既身在掖庭,能得到消息的地方总归是多一些,不如就交此事交予我可好?” “小筝,我不想你卷入此事之中!”颜冰神色沉郁,他万没有料到在锦香殿中出现的人会是屿筝。 屿筝凄惨一笑,看向颜冰:“颜冰哥哥,你当真以为我能置身事外。从我踏入锦香殿的那一刻,便没有回头的理由了!” 颜冰叹了一口气,转而望向窗外浮华月色,低语道:“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小筝,以后不要再来锦香殿,若是寻到什么线索,我定会想法知会你。至于你那边,不论知道了什么,也不可贸然行事,明白了吗?” “嗯……”屿筝点点头,便见颜冰吹熄了火褶低声道:“趁着侍卫还没来锦香殿附近,快点回掖庭去,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说罢,颜冰便朝着殿门行去。却不料被屿筝紧紧拽住了袖角,黑暗中,屿筝的声音轻不可闻:“颜冰哥哥,衢云山的刺客……是你吧……” 颜冰身形一顿,沉默片刻之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我没想过杀他,但那的确是当时唯一能入宫的法子。只是差点伤到了你……从你拦在他身前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你认出我了……” 屿筝轻叹一声,只低声道:“我只知道,我所熟悉的颜冰哥哥,他的剑断不会斩杀任何一个无辜的性命……” 颜冰紧紧握住剑鞘,随即缓缓松开,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殿门:“小筝,快走!我会暗中看着你安然回到掖庭。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屿筝轻轻应了一声,便匆匆行出。打开锦香殿的宫门,趁着夜色深沉,往司药处折返而去。这一路她走的安定异常,因为她知道,黑暗中,有一双清亮的眸在注视着她,保护着她,始终不曾离开…… 回到屋中的时候,屿筝正看到遥羽起身点燃了桌上的烛灯。见她入内,遥羽冷着一张脸道:“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屿筝心神一晃,随即淡淡应道:“睡不着,所以去院里走走……” 但见烛灯下,遥羽的神情晦谟难辨,片刻后,竟逐渐在唇角溢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我竟不知你忽然胆大到这等地步……” 屿筝知道遥羽指的是昨儿夜里说起宫中闹鬼一事,眼下她已知道,必定是颜冰哥哥潜入锦香殿中所为,若非如此,蓉嫔的宫女也不会这么快便招架不住。 正想着该如何寻个理由糊弄过去,却见遥羽吹熄了烛灯,沉声道:“既然无事就早些睡吧,郁司药吩咐下来,日后去清韵楼送药一事便交予你了……” 本因遥羽不打算追究而松了一口气的屿筝,继而又提心吊胆,清韵楼……一想到拓跋阑,她便不由自主地生出退却之心。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拓跋阑的视线让人害怕。仿佛隐藏着什么说不出的东西,一旦陷入,就难以抽身…… 然而害怕归害怕,次日清晨,屿筝却也不得不提着食盒再往清韵楼行去,食盒中的汤药滚烫,浓郁的药味从缝隙中飘出,窜入屿筝鼻中,直让她心中隐隐作呕。这般苦涩难闻的汤药,拓跋阑饮下的时候竟是一丝表情也无,想必是日日饮用,早已习以为常。 一想到拓跋阑病怏怏的模样,屿筝的心里又不免生出一丝同情。明明出身贵胄,贵为云胡的二王子,却自幼被作为质子送入宫中。其中辛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吧…… 就在屿筝胡思乱想着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却见几个宫娥簇拥着一个身披紫轻裘的女子款款而来,但见轻裘下一袭绛紫刻丝软缎石榴裙,朝天髻上金海棠珠花步摇光彩夺目,零星花形玉钿压在鬓发上,更显几分娇媚。唇红齿白,美目顾盼间,风韵天成,又有几分娇媚在其中,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从女子妆扮看去,屿筝只知她位分不低,却不知是哪宫的主子,略略犹疑间,便听得女子身侧的宫娥厉声叫道:“是哪个宫的宫女,怎得见了蓉嫔娘娘也不上前请安?” 蓉嫔!屿筝没有料到,这么快便与蓉嫔打了照面。 但见那女子在簇拥下,凤目轻撇,懒洋洋地朝她看来,脸上已带了几分不屑与鄙夷。 屿筝虽不能肯定雪儿姐姐的死与她有关,可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屿筝也难免不疑心。 急急上前,拂礼请安:“奴婢给蓉嫔娘娘请安……” 蓉嫔没有应声,只对着身侧的宫女说道:“本嫔多日不来御花园,原想着是冬日里萧瑟些,却不知原来能瞧见这般姹紫嫣红的景儿。怪不得皇上一得空,便要来御花园走走,原来是有些贱婢,故弄玄虚……一个璃良媛倒也罢了……好歹也算是个主子,现在竟连一个掖庭的宫女也这般大胆妄为,本嫔瞧着这宫里是一点规矩都没了……” 屿筝知道蓉嫔句句针对她,然而一听到姐姐屿璃的名字,屿筝不免一惊,断不能在此处被蓉嫔察觉,听她这语气,只怕对屿璃多有不满,若是知道了自己与屿璃的关系,只怕尽数要将气出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屿筝心一狠,便恭顺应道:“蓉嫔娘娘恕罪,奴婢的脸起了红疹……” 蓉嫔美目一横,这才居高临下地看向屿筝道:“谁许你插嘴了?来人!给我掌嘴!” 蓉嫔身侧的宫女应了一声,便走上前来,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屿筝覆着薄纱的脸上,屿筝被扇的撇过头去,顿时觉得口中一股腥咸之味袭来。 “你这张脸不是见不得人吗?本嫔就再添几分颜色给你。既然喜欢覆了薄纱,做出一副狐媚样子来勾引皇上,那就别再摘下来!”蓉嫔气怒不已。 屿筝算是听得明白,想必皇上这几日总是来御花园,蓉嫔得了消息,故而前来,大抵是想着能“恰巧”遇见皇上。却不曾想在御花园看到自己刚好经过。因得薄纱覆面,蓉嫔自然以为她是故弄玄虚,魅惑皇上,所以才会不分青红皂白,便让宫女掌掴。 思及至此,屿筝急忙说道:“蓉嫔娘娘明鉴,奴婢从未见过皇上!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话语未落,又一个耳光扇在脸上,直打得屿筝头脑发昏。掌掴的宫女手下毫不留情,只左右开合,直扇得屿筝唇角溢出鲜血,在薄纱上映出点点血迹…… 蓉嫔唇角溢出一丝解气的笑意。许是见屿筝唇角的血浸染了薄纱,掌掴的宫女便停了手看向蓉嫔,却听得蓉嫔厉喝一声:“停下来做什么?给我打!竟敢顶嘴!打到她知错为止!” 掌掴的宫女揉了揉发麻的手掌,扬起手臂,鼓足了劲便要落下去,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屿筝耳边传来一阵轻盈的铃铛声响,抬头看去,灵儿正握了那掌掴宫女的手腕,随即狠狠甩开。这才面带笑意地转身,将手放在身前,朝着蓉嫔行了一礼道:“灵儿见过蓉嫔娘娘……” 蓉嫔冷哼一声,似是对灵儿的插手不满,但碍于她的身份,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撇撇嘴道:“本嫔在教训奴才,好像还轮不到拓跋王子的人来横插一手吧……” 步步皆惊迷雾显(六) 灵儿轻轻一笑,恭顺应道:“蓉嫔娘娘所言极是,既是教训奴才,奴婢自是不该冲撞了娘娘的好兴致……可不巧的是,跪在娘娘面前的,正是司药处派来给拓跋王子送药的宫女。若是耽搁了进药,皇上怪罪下来,反而对娘娘不好……” 说着灵儿上前又抚了一礼道:“娘娘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宫女惹得皇上动怒呢?” 言罢,灵儿折身走到屿筝身侧,突然伸手扯去屿筝抚在面上的薄纱,也不管屿筝惊讶的神情,便用力捏着她的下颌抬起道:“娘娘瞧瞧这张脸,若不是覆了轻纱,倒是要冲撞了诸宫的主子们了……” 蓉嫔佯作不经意地撇去一眼,随即便用锦帕掩住了口鼻,一脸厌弃的神色。但见屿筝的脸颊布满红疹,加之方才的掌掴,更显得红肿骇人,唇角溢出的血迹让她看上去狼狈不堪…… “啧……”蓉嫔嫌恶地叹了一声,觉得确如灵儿所言,眼前这张脸根本无分毫美貌可言,只会让看到的人,徒生厌弃。 “罢了,既是要去清韵楼的宫女,本嫔就饶她这次……”蓉嫔转过身去。 灵儿见状,盈盈一礼:“多谢蓉嫔娘娘……” 随即她不经意地轻轻踹了屿筝一下,屿筝恍然,施了一礼道:“谢娘娘恩典……” 看着蓉嫔施施然地离去,屿筝藏在袖纱下的手掌都已被紧攥的拳头刻出几道血痕。她强忍着浑身震颤的怒意,缓缓起身,随着灵儿朝清韵楼行去…… 行至楼前,守在清韵楼的侍卫照例尝过了汤药,便有些疑惑地盯着屿筝的脸看去。屿筝复又将轻纱覆在了面上,只是薄纱上血迹斑斑,让人心惊。 灵儿在身后推搡了屿筝一把便道:“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药都要凉了……” 屿筝踉踉跄跄迈入清韵楼内,便见拓跋阑早已倚在狐皮软榻上闭目养神。她悄然走到矮桌前,将药碗从食盒中取出,便转过身来,准备递给拓跋阑服下。 却不知拓跋阑何时从软榻上起身,屿筝转身的时候,差点撞了个满怀,汤药在碗中急促晃动,但见拓跋阑轻轻稳住药碗,低沉着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屿筝不敢抬头,却也因为拓跋阑站的太过靠近而无法跪下行礼。只嗅到一股浅淡的药香从拓跋阑的轻裘上缓缓逸散而出。 “奴婢……”屿筝垂首,不愿让他看到薄纱上的血迹。 然而头顶上那个低沉的声音似乎打算要追究到底,只执意道:“我在问你,脸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血迹?” 屿筝低声应道:“奴婢不小心跌了一跤,摔破了脸……” 片刻沉默后,屿筝只觉得窜入鼻翼的药香淡去了些许,拓跋阑接过药碗,缓缓朝后退了几步。 屿筝暗自舒出一口气,便微微抬头,瞧着拓跋阑将碗中汤药一饮而下,然后将药碗递给她。屿筝垂首接过,置入食盒中,方要离开,却听得拓跋阑沉声道:“等等……” 停下脚步,不知所以,只得抚了一礼道:“不知王子还有何吩咐……” 只见拓跋阑将搁置在狐皮软榻旁的一个雕花木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白瓷药瓶,便缓缓走到屿筝身前,伸手抚上了屿筝的面纱。 屿筝大惊,急急用一只手摁住面纱,匆忙说道:“奴婢摔得很重……” 拓跋阑深邃的注视着她片刻,却丝毫没有将手移开的意思:“我知道……所以需要上药……” 屿筝有些慌张,急声道:“奴婢自己来就好……” 拓跋阑忽然将身子往前一倾,微微弯下腰,注视着屿筝的双眸。屿筝被拓跋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倒,整个身子僵硬着,亦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只见他眸中清光浅浅掠过,忽然有了一丝笑意:“你……怕什么?” “奴婢没怕什么……”屿筝沉声应道。 然而拓跋阑既然又凑近了几分,屿筝只觉得那双眼近在咫尺,近得让她连呼吸都有些停滞。 “你是怕被我瞧见这狼狈的模样?还是怕被我认出,你就是衢云山救了我一命的人?”拓跋阑眉眼含笑,脸上病容似是在一瞬间变得浅淡,而浮现出一片淡淡的华光来。 屿筝无疑被他的话语惊到,美目微睁,手下微微一顿,拓跋阑便趁机将那层薄纱拽了下来。 随即,拓跋阑却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女子的面上布满细小的红疹,可这并不让他吃惊,许是已经被郁司药医治过,红疹的颜色比初见她时淡去了许多。反而是两侧脸颊红肿起来的指印和唇角残留的血迹,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是谁将你打成这般模样?” 屿筝不做声,只将脸撇到一侧。见她是铁了心不愿说出,拓跋阑叹了一口气,便打开了手中的药瓶。片刻,屿筝只觉得脸颊微凉,惊吓中微微侧头,却不料被拓跋阑用力捏住了肩膀。 “别动……”只见拓跋阑小心翼翼地将药瓶中的粉末倒在手指上,便往屿筝红肿的脸颊上涂去。 屿筝何曾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动作,急急便要朝着一侧躲避,却被拓跋阑一手捏住胳膊,挣脱不得。 “你倒是想乖乖上了药,还是让我唤了灵儿进来,将你摁住?”拓跋阑说的云淡风轻,神情专注地看向屿筝脸上的伤处。 屿筝断不想被灵儿瞧见这样尴尬的一幕,只僵着身子,任由拓跋阑涂抹着药粉。 看到她平静下来,拓跋阑唇角溢出一丝清浅的笑,沉声说道:“这药对消肿有奇效,你当真以为我会信你,不小心跌成这般模样?许是后宫里哪位娘娘拿你出气了吧……” 屿筝仍旧默不作声,尴尬之中,她将视线落定在狐皮软榻上。只听得拓跋阑继续说道:“为何怕被我认出?” 终是要问个清楚,屿筝收回视线看向拓跋阑。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虽是云胡王子,可言语之间平易近人,说话的语气中,仿佛当屿筝是一个极为熟悉的朋友一般。这让屿筝身处宫闱的谨慎卑微在一瞬间都荡然无存,浮现在眼前的,便是那日衢云山他吹奏着筚篥和将自己护在身下的模样。 想到这儿,屿筝才缓缓开口:“原来,你是云胡的王子……” 说话间,拓跋阑已为屿筝上完了药,将药瓶塞到她的手中,才浅笑着说道:“当日隐瞒身份,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会怪我吧……” 见屿筝并不做声,拓跋阑又道:“当日为何救我?分明是毫不相识的人,难道你就不怕?” 拓跋阑的话,无疑让屿筝想起了颜冰,他到底是奉谁的命前去刺杀?为何刺杀拓跋阑便能有入宫的机会?这一切都是迷,屿筝根本猜不透,但她也必然不会让拓跋阑有所察觉,于是浅笑着应道:“当日我便说过,不想王子因救我而丧命……倒是王子为何这般轻易地认出了我?” 注视着屿筝的笑容片刻,拓跋阑觉得自己微微有些恍神:“你是这些年来唯一救我的人……我不会忘记你的眼睛,方才那模样,和当日衢云山林中一般,就像云胡草原上受到惊吓,匆匆逃离的小羊……” 屿筝看着拓跋阑的脸上浮起一丝苍白的笑意,不免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东宫最偏僻之处的清韵楼,这个自幼便成了质子的王子,又是怎样熬过深宫这些年岁。单薄病疾的身骨,深切沉重的思乡之情,无疑不在一点点击垮着这个柔弱的人。背弃、杀戮、恐惧只怕夜夜伴随着他,难以成眠……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话音刚落,拓跋阑又是低咳几声。 “屿筝……白屿筝……”屿筝看向他,轻声应道。 但见拓跋阑捂着胸口,朝后退去几步,缓缓落座在狐皮软榻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道:“屿筝……我记得了……日后你会代替郁司药来清韵楼?” “许是这样……”屿筝沉声道。 拓跋阑的脸上忽然绽出孩子一般清澈的笑:“至少能多个人陪我说话。十多年来,只出过两次宫。平日里,除了灵儿,也没有别人了。你能来,我很高兴……”说罢,拓跋阑便厉声咳了起来。 那清澈如孩童的笑容,不免让屿筝有些失神。忽而听到一阵铃铛的轻响,屿筝急急撇开视线,便见灵儿匆匆入内,沉声道:“王子……不能再多说话了……” 说着便轻轻抚上了拓跋阑的背脊替他顺气,屿筝见状忙道:“郁司药还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先行告退……” 拓跋阑喘息着,勉强露出一笑,只道:“能在宫里遇见你,太好了……”看着屿筝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清韵楼,拓跋阑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随即神色变得沉郁而冷鸷。 “阑……如何?”灵儿俯在拓跋阑身侧,低声问道。 低咳着喘息几声后,拓跋阑皱起眉头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确如她所说,只是徒生恻隐之心,才会奋不顾身。而另一种可能……”拓跋阑叹了一口气,神色颇为凝重:“她和那些人受同一个人指使……” 灵儿一惊:“如果和那些刺客是同一个人指使,难道拓跋雄……” 话语未落,灵儿却见拓跋阑微微一笑,难以琢磨。这笑容,不由得让她收住了声…… 却说屿筝匆匆折返,路过御花园的时候,不免有些心惊。就在她加快了步伐绕过御花园的时候,却听到一侧传来压抑着的疾呼声:“王爷!去不得!去不得啊!皇上时不时便要去锦香殿,若是撞在了一起,那可得了?!” 屿筝脚步一顿,正要循声探个究竟,却发现两个身影已绕过御花园径直朝着自己行来。原本打算避开的屿筝,却在看到来者的面容时僵在了原地。 “云公子……”下意识地,口中已轻唤出声…… 步步皆惊迷雾显(七) 听到这声轻唤,楚珩溪停下了脚步,看向眼前的宫娥。沾染了血迹的薄纱覆于脸上,一双灵动的眼满是惊讶。看到她的模样,楚珩溪略一回想,便怔在了原地。 是她!竟是她在此!入宫时明明娇艳如花,眼前这蒙了血纱的狼狈模样,又该作何解释? 一侧的阿江看向屿筝,片刻之后,便惊讶叫道:“你不是林中那个……”说到这儿,阿江急急敛声,宫闱之中,耳目遍布,随意说出的一句话不知何时就会被听了去,成了把柄。 看到阿江,屿筝急忙上前,拽了阿江的衣袖道:“青兰呢?青兰姑姑如何了?” 这些时日,青兰的伤始终是屿筝最挂牵的事,可在深宫中,她得不到一丝消息,只能暗自焦虑。不曾想在这里遇到了阿江,自然是急于问个清楚明白。 阿江被屿筝焦灼的模样吓到,只结结巴巴应道:“不……不碍事……一早就有人从医馆接走她了……还有……还有那个贴身丫鬟……也……也一并回去了……”阿江说完,便急急从屿筝手里抽了衣袖,躲到了楚珩溪身后,脸上一片红晕径直蔓延到了脖颈。 “那就好,那就好……”听到阿江这样说,屿筝才松了一口气,心知定是哥哥去了医馆,如此一来,她便安心不少,只欠身道:“多些王爷出手相助” 楚珩溪看着眼前的女子或急促或释然,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身处境的尴尬,他不免忍不住开口问道:“入宫那日,分明是交代过孙公公,为何你会是这般模样……” 屿筝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脸上的伤,亦回过神,明晰眼前男子的身份,她只得微微垂首道:“奴婢多谢王爷照拂,只是命定如此,分毫不由人……” “命定如此……”楚珩溪反复低喃着这句话,心中一片怅然。若如她所说,难道淳佳也是命定如此吗?望向锦香殿的方向,楚珩溪只觉得眼眶发烫。 缓缓收回视线,看向屿筝,楚珩溪轻声落下一语:“本王当日送你入宫,绝非想到会是这般模样……” 屿筝静静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眼中泛出的愁绪,一如上京街道醉酒时的迷蒙模样。屿筝只觉得自己的心因为他紧蹙的眉头而微微疼痛起来,她很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只成了一句浅淡的:“奴婢知道……” 楚珩溪看着她,半晌不做言语,片刻后,只低声对阿江道:“回去吧……” 阿江应着,便点头向屿筝示意,随即跟着王爷转身离开。 目送着楚珩溪脚步钝重的离去,屿筝的心中仿佛落着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拓跋阑也罢,眼前的王爷也罢,到底还有多少谎言,等着她一一撞破?又到底还有多少意料之外的事,缓缓朝着她逼近。 屿筝叹了一口气,便缓缓朝前行去。可没走多远,她忽然吃惊转身,王爷!锦香殿!还有上京街上的蝴蝶钗!回响起方才阿江拦阻的话语,屿筝不免心中惊颤:难道雪儿姐姐和王爷之间…… 她不敢再想,握着食盒提手的指骨渐渐发白。脚步仓促地朝着司药处行去…… 耽搁许久才回到司药处,屿筝自知躲不过郁司药的责骂。于是顾不得院中宫娥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便径直到郁司药处请罪。 郁司药正在屋内誊写药方,见屿筝入内,只轻然瞥了一眼,便道:“人还没回到司药处,可这在御花园被蓉嫔娘娘赏了一顿耳光的事却先传回来了……” 屿筝默不作声,只等着郁司药的训斥。不料,郁司药搁下手中的笔,轻声道:“怎么?难道没什么想说的?” 见屿筝依旧沉默,郁司药款款起身,走向她,伸手取下覆在她脸上的轻纱,便察觉到留在脸颊上的药痕,然而她却不动声色地轻叹:“肿的厉害,看来那宫女下手不轻……” 郁司药转身从屉匣中取出一个药膏递给屿筝:“你倒是个明白人,在这宫里,置身何位,便该知所行之事。既为宫婢,所受的委屈便算不得委屈……” 屿筝欠身:“谢郁司药教诲……” “这药好生用了……”郁司药嘱咐她,便离开了屋子。 “是……”屿筝应着,暗自庆幸没有被郁司药责骂,却不知此时的紫宸殿中,却已有人将她与王爷偶遇一事告诉了皇上。 楚珩沐冷笑着将手中的折子掷于案上,不过适才在朝上封了楚珩溪为忠亲王,又赐了封地。可也没有命他一时半刻便离开上京,不曾想他竟这般难舍难弃,心急如焚。连避人耳目都抛在脑后,只一心往锦香殿去。楚珩溪当真是丝毫不掩饰对淳佳的爱慕之情。 楚珩沐重重一拳击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一侧的谨德急忙上前收拾了茶盏,低声道:“皇上息怒……” “息怒……”楚珩沐倒还真不知该如何息怒。三弟边塞归来,朝中为他请功的折子接连不断。而楚珩沐更加相信,今日之后的奏折定会有增无减。 一如今日在朝堂上众臣的奏禀:昌周虽显安定,云胡拓跋雄却蠢蠢而动,若是此时让三王爷动身前往封地,只怕若是到了用人之际,反而延误了时机。 楚珩沐知道,此时多地的藩王亦是有所动作,他们大多受先帝亲封,或多或少能与太后扯上关系。楚珩溪已然离京三年,太后又怎会让他再一次远离上京 想到这里,楚珩沐不由皱紧了眉头。谨德奉上一盏新沏好的茶,便听得皇上沉声问道:“三王爷在御花园遇到了白屿筝,继而便折返玉水阁……” “回皇上,的确如此……”谨德躬身应道。 楚珩沐靠在椅上,兀自猜测,璃良媛晋封贵人,倒是比初入宫时,消减了不少风头。反而是这个身在掖庭的女子,倒是与楚珩溪颇有渊源的模样。 接过谨德奉上的热茶,饮下一口,楚珩沐便听得殿外来报。 “皇上……”谨德去而折返:“太后请皇上移驾玉慈宫。” 楚珩沐冷冷一笑,太后听到亲儿受封的消息,终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缓缓起身,吩咐谨德:“摆驾玉慈宫……” 玉慈宫里,太后方饮下参茶,便听得云竹入禀:“太后,皇上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年轻的君主一袭明黄龙纹常服,大步行入宫中。 “哀家如今想见皇上一面,非得遣人去紫宸殿请驾才成……”太后看到皇上,便浅笑着将茶盏递给云竹,沉声道。 楚珩沐落座,看向太后:“母后可是在怪朕这些日子不来玉慈宫请安?只是近日朝事繁忙,实在得不出空来,还请母后见谅。” “罢了……既然皇上忙于朝政,也不必常来玉慈宫中……”太后懒懒应道,她知道,即便不繁忙,能见到皇上出现在玉慈宫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眼前的君王与她丝毫无母子情分可言。这样的话,不过是说出来,欺人自欺。 “哀家听闻皇上封了溪儿为忠亲王?又赐了北苑封地……”太后看似不经意的询问道。 楚珩沐淡淡一笑:“三弟此番征战有功,朕自是不能亏待了他……” 太后应道:“大可不必,身为臣弟,不过是为自己的皇兄分忧……” 楚珩沐笑笑,摆弄着腰间悬垂的香囊:“话虽如此,可朕却不能不封赏……倒是三弟受封后,若是去了北苑,便不能时常伴随母后身侧。只怕母后会感到孤单……”楚珩沐说着,看向太后,但见太后脸上一片云淡风轻,于是浅笑道:“不过朕瞧着三弟也到了年纪,总该有位王妃相伴。若不然到了北苑,孤身一人,朕难免挂怀……” 太后淡淡一笑:“皇上所言极是,溪儿这年纪总是该有个王妃在身边,不如皇上赐一门婚事,也了去哀家一桩心事。” “这是自然,朕自会为三弟寻一位贤淑王妃,请母后安心。”楚珩沐应道。 太后含笑点头,就在这时,云竹却入内禀报:“太后,郁司药求见……” “宣……”太后轻应。 郁司药垂首入内,在见到皇上的时候,微微一怔,但随即便上前拂礼道:“奴婢参见皇上,参见太后……” “起吧……”楚珩沐沉声道,见郁司药垂首站定,他在唇角含了一丝浅笑道:“朕瞧着太后气色好了许多,可见送到玉慈宫中药补汤食,你与许司膳尽心尽力,各赏白玉药膳器皿一对……” “谢皇上恩典……”郁司药急急叩谢。 见郁司药起身后,太后便道:“恰好皇上也在,你便一并说说清韵楼的事吧……” “是……”郁司药沉声应道:“回太后的话,拓跋王子的病情这几日略显沉重之势,太医院开出的方子都下了猛药……” “皇上,你倒是听听……”太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太医院那些个奴才,在哀家面前只会唯唯诺诺,还不及郁司药一个女子的魄力。哀家想听一句实话,倒是只能寻到司药处,太医院这些个奴才,难不成都是朝廷俸禄白白养活了?” “母后莫要动怒……”楚珩沐安慰道:“只怕是那些奴才怕母后太过劳心,故而不敢如实相告,拓跋阑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前些日子倒是请了奏折说死后要葬回云胡……” “那皇上怎么看?”太后直起身子,疑惑道:“难不成要准了他?若是一具尸首回了云胡,拓跋律成怎会善罢甘休?” 步步皆惊迷雾显(八) 楚珩沐撇了郁司药一眼,见郁司药与云竹颇有眼色的退到殿外静侯,这才看向太后道:“母后所言极是,拓跋律成极宠爱拓拔阑……若是只有尸首归了云胡,与云胡一战只怕在所难免。朕这几日也正因此事头疼,不知母后有何法子……” 太后将身子靠向软榻,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似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哀家一个妇道人家,怎会懂得这些?当年先帝也是瞧出拓跋律成的宠爱之意,知他意欲将汗位传于拓跋阑,才想方设法将拓拔阑做为质子,留在宫中。对拓跋律成而言,十多年的父子分离,最后却只得到爱子尸首一具,这些年积压在心头的恨意必会一触即发……哀家只是想,总归不能让拓跋阑死在上京……” “母后的意思是……”楚珩沐微微皱了皱眉头:“放拓跋阑回云胡?可朕只怕是纵虎归山……” 太后淡淡一笑,便道:“哀家的话终归都是些妇人之见,皇上听听也便罢了……” 楚珩沐缓缓摇摇头道:“朕倒觉得,母后言之有理。虽有后顾之忧,可眼下却也是个法子……” 太后神色一缓,又道:“即便是有后顾之忧,只要有云麾将军在,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方箜铭……”楚珩沐低吟,继而笑道:“若是由他镇守与云胡相接的边陲,朕倒的确放心。” 口中说着这话,楚珩沐的心中却不由冷笑。他本以为太后会寻了借口阻止楚珩溪离京,却不想竟意欲借拓跋阑一事,将方箜铭遣出上京,这一招釜底抽薪,做的是不动声色。 即便他楚珩沐执意要三弟前往封地,可京中少了方箜铭镇守,只怕太后会将自己的势力安插进来。 楚珩沐不露声色的浅笑着,只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但见太后扶了扶鬓上一支雕工独特精细的墨玉凤簪,浅笑吟吟:“此番殿选,方箜铭的小女儿方筠封了良媛,皇上瞧着如何?” 殿选之后,除了夏贵人,楚珩沐还不曾临幸过其他几个新晋的嫔妃,这几日不是歇在僢轩殿,便是歇在琴月轩。冷不丁被太后这么一问,他只得浅笑回应:“朕瞧着不错……” “哀家也觉得那孩子不错……既然与绮贵嫔同在僢轩殿,皇上得空的时候多去瞧瞧,至于琴月轩那边,还是缓缓为妙……”太后说道琴月轩的时候,语气中明显带了一丝不悦:“即便皇上再喜欢璃贵人,也不能冷落了皇后。哀家知道,自璃贵人入宫,皇上月中十五去清宁宫的惯例也改了。” 太后持了墨玉念珠,在手中缓缓转动着:“皇上明知她是绵软的性子,原本就镇不住这诸宫嫔妃,若还一味娇纵诸妃,又让皇后如何自处?” 看向楚珩沐,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哀家知道,落兰的性子并非此位上选,可当年先帝若没有将落兰赐封为太子妃,得不到明相的支持,皇上又该多了诸多顾虑……如今她既贵为皇后,皇上总该要让她坐稳了这位置,只有后宫安定,皇上在前朝才能安心啊……” 楚珩沐听到太后这番话,心知她是在说当年立储之事,父皇属意传位与自己,但朝中亦有不少人推拥三弟,如此一来,父皇亦是担忧,故而在立储之时,择选了丞相明熙的爱女明落兰为太子妃。争取到了明相的支持,朝中形势也渐显倒戈…… 这件事只怕是太后哽在喉中的刺,楚珩沐不知道,她此时这般偏帮着皇后意欲为何?按理来说,明落兰失宠,他必会失了皇后母家的势力,对于太后和三弟而言,反倒是件该庆幸的事才对。 捉摸不透眼前这个经过了大半生宫廷腥风血雨的女人,楚珩沐只得应道:“母后说的是……”随即他朝着暖阁外撇过一眼道:“既是说到这儿,朕便去清宁宫看看皇后……” 说着,楚珩沐便要起身,却听得太后沉咳了一声道:“皇上,有件事憋在哀家心里许久,原本哀家不打算问出口,可这心里实在闷得慌,若是不弄个清楚明白,哀家这把老身骨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楚珩沐不知道太后想说什么,只得先应道:“母后言重了,正是身体康健之时,又何必说这些晦气的话……” 但见太后将手中正在滑过的一颗墨玉佛珠紧紧捏住,沉声道:“皇上宠爱淳仪皇贵妃,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因为知道,她是溪儿所爱!”一瞬间,太后疲缓的眼神忽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楚珩沐,捕捉着他脸上可能出现一丝一毫的轻微变化。 楚珩沐显然没有料到太后会如此直白的问出,自然大吃一惊,然而面上云淡风轻,只做了微微愁绪便道:“母后是何时得知?罢了……淳佳已逝,朕亦不愿去追究其中缘由,只能说,淳佳入宫时,朕并不知她是三弟所爱……” 太后微微沉吟,她自然也没猜想道楚珩沐会应的如此干脆:“那哀家还想问皇帝一句……如若当年皇上知道此事,会不会替溪儿想一想?” 楚珩沐起身,挺拔的身姿屹立在玉慈宫中宛如松柏,一股强劲的皇者傲气从他的身上缓缓散发出来,脸上浮起一丝霸道的笑意:“朕有两件事,从不妥协,一是这天下,一是朕喜欢的女人……不知这答案,母后可满意?” 太后看着楚珩沐显出冷酷霸道的神情来,才恍然意识到,他早已不是那个怯懦地躲在殿门旁的孩子,站在眼前的,是这天下的霸主君王,尽管曾被她轻视,尽管曾被她忽略,可他的确有着杀伐果决的一面,这一点,是溪儿怎么也比不了的。任自己在宫廷苦苦争斗求存,柔肠百炼成钢,偏偏这唯一的骨肉,却是一副软心肠。 思及至此,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唤道:“云竹……” 殿外久候的云竹匆匆入内,躬身应道:“太后……” “哀家累了,让郁司药回去吧……”太后说着,重重倚在了软榻上。 “是……”云竹应着,便退了出去。 楚珩沐见状,便道:“母后好生歇着,朕去清宁宫瞧瞧……” “嗯……”太后应着,缓缓闭上了眼,随即听到殿外传来谨德的声音:“摆驾清宁宫……” 殿外的声响逐渐淡去,静谧的玉慈宫中,只有太后独自倚在软榻上闭目歇息,殿中的炉火燃的正旺,暖意在殿中缓缓逸散。 片刻之后,太后缓缓睁开眼,沉声道:“出来吧……” 但见殿内花屏一动,楚珩溪侧身从偏殿行出,脸色阴沉:“是母后让皇兄来玉慈宫的?” 太后并不应他,反而问道:“你都听到了?” “那又如何?”楚珩溪沉声道,与楚珩沐颇为相似的眉眼中浮起了一丝厌恶之情。 这宫中,自幼看惯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甚至是亲人间的倾轧猜忌,都让楚珩溪感到厌恶。甚至是眼前这个赋予了他骨血生命的人,楚珩溪都唯恐避之不及,恨不能远远逃离。 他感激皇兄,即便“忠亲王”的封号和遥离上京的北苑都在明晰地告诉他,皇兄希望他安分守己,最好远离上京。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激皇兄,无论皇兄初衷为何,对他而言,这是逃离自幼厌恶之地的最好方法。 如若说曾经因为淳佳,还残存着一丝回到上京的期盼,那么如此,连这一丝丝的希冀,也随着淳佳的离世一并烟消云散。 看着神色沉郁的楚珩溪,太后缓缓起身:“你听到了,皇上从一开始便知道你钟意淳佳,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从你身边夺了去……” 楚珩溪冷笑一声:“母后到底想说什么?” 太后从软榻上起身,缓缓朝着楚珩溪逼近:“溪儿?难道你不恨?” “母后是让我恨皇兄吗?”楚珩溪神情怅然:“淳儿从不知我心中所想,自入宫后,她便深得皇兄宠爱,即便是不幸染了恶疾,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兄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侧,甚至为了她去庆山祈福。这一生,我不能给淳儿的,皇兄都给了她,她亦觉得幸福满足。试问母后,我又为何要恨皇兄?” 太后看向自己的亲骨肉,唇边竟溢出一丝沉冷的笑意:“离京三年,母后倒从不知,你的消息这般灵通……既然淳儿的情形你都知晓,那母后问你,你当真以为淳儿死于恶疾?” 此话一出,楚珩溪的脸上大变:“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珩溪的反应自然在太后的意料中,她神色中带了几分哀恸:“母后到现在仍是后悔不已,没有家世又如何?明明是我的溪儿所爱之人,母后当日为何要阻拦你……如果不是母后,此刻,也定是有儿孙承欢膝下。更不会让他夺了你心爱之人,又将你随军离京,经历一场场生死搏杀!” 说到这里,太后眼中滑落泪水:“母后答应过你,要周护她安然。防了嘉妃、蓉嫔那样烈性子的妃嫔,可母后却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皇上!” 太后摇摇头,亦是泣不成声:“不!不是防不住皇上!而是母后压根没有想到会是他!亲手了结那孩子性命的人竟会是他!那个独宠一宫的皇上,是他亲手杀了你的淳佳啊!溪儿!母后好悔!母后对不起你!我的溪儿!” “不……不会……皇兄不会这么做,他明明那么爱淳儿,他不会……他不会!”楚珩溪难以置信,下意识地朝后退去…… 太后上前,紧紧拽住楚珩溪的衣袖:“如果真的是这样,溪儿,你又当如何?!” 步步皆惊迷雾显(九) 楚珩溪一时心神恍惚,目光摇曳不定。然而也不过是短短片刻,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眼神逐渐安定:“我不会再相信母后,我知母后心中所想,可是……我断不会对皇位有任何念头!” 话音一落,楚珩溪拂去太后紧拽着衣袖的手,便要离开。 “溪儿!”太后厉喝一声,缓缓转过身,看着已走到殿门前站定的儿子,随即淡淡说道:“母后会证明给你看,你所爱的一切,都是被他亲手断送。到了那个时候,再由你来决定,到底该如何做……” 楚珩溪的身影微微一顿,便大步离开了玉慈宫。 太后只觉得浑身的气力被一并抽去,瘫软了下来…… 却说皇上离开玉慈宫后,径直往清宁宫去。皇后明落兰正在午睡,却听得芙沅来报,急急起身,正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便见皇上已大步迈入殿中。 “臣妾参见皇上……”明落兰急忙起身行礼,却见楚珩沐大步上前将她扶起。 “朕说了,皇后无须多礼……”楚珩沐淡淡一笑,看向眼前的女子,青丝垂肩,略显倦容,一双眼似是云烟氤氲,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虽说明落兰是父皇为他挑选的,可楚珩沐也并非对她毫无感情可言。眼前女子这低眉氤氲的眼神,也足以让他挂怀。 “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明落兰看向皇上,神情中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而偏偏是这样的神情,让楚珩沐的心微微一动,伸手轻轻抚上皇后垂落的青丝,语气眷带温柔:“朕有些日子没来了……” “臣妾知道,皇上是政事繁忙……”明落兰轻然应道,温婉淑仪。 执了明落兰的手,楚珩沐落座于榻上,注视着眼前薄施粉黛的女子。与其他明艳美丽的嫔妃不同,皇后明落兰亦如她的名字,静默地在这清宁宫盛开,散发着持久而不易飘散的清香,让人忘之不能。 许是楚珩沐的目光显得灼热,明落兰颇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她虽贵为皇后,可皇上留宿清宁宫的日子却也屈指可数。这样的深情的注视更是少有,这让明落兰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可是偏偏是这样一副娇羞的模样,却让楚珩沐心中微微升腾的情动淡去了些许。太后的话忽而浮现在耳边。明落兰这样的脾性,莫说担不起皇后的位置,即便是明相女儿这身份,对她而言,似乎也是一种负担。 楚珩沐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波动微微平定,这才觉得殿内缺少了些什么。看向殿中空荡的花架,他柔声道:“前些日子朕送你的鹦哥怎么不在了?” 明落兰一听,神情惊慌,急急起身道:“皇上恕罪,臣妾愚钝,那鹦哥吃多了食,故而……” 看着明落兰小心翼翼的神情,楚珩沐有些索然,他不知道皇后在怕什么,仿佛只要他每次近身,皇后便总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实在是一丝魄力也无,这也是楚珩沐为何不愿来清宁宫最重要的原因。 “罢了……”楚珩沐开口,语中已带了些许淡然:“不过是一只鹦哥而已,死就死了吧!何必这般惊恐,朕又不会责备你……你若喜欢,朕让珍兽苑再送来一只便是……” “多谢皇上……”明落兰应道:“只是臣妾怕是又会如此,还是不必了……” 楚珩沐微微一怔,便道:“也好,免得惹你伤心……” 感觉到握在手中的玉骨冰肌微微生凉,楚珩沐只觉得心中的暖意也渐渐淡去,缓缓松开了明落兰的手:“朕还有些折子要瞧,先回紫宸殿去了……” 明落兰起身拂礼:“臣妾恭送皇上……” 看着明落兰跪在身侧的温顺模样,楚珩沐心中一凉,便大步离开了清宁宫。 直到皇上离去,芙沅才上前搀扶起皇后道:“娘娘这是何苦,皇上难得来一次清宁宫,娘娘却是这般冷淡,只怕日后,皇上也不肯来了……” 明落兰缓缓起身,在榻上坐定,波光氤氲的双眸已是一片冷然之色:“皇上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只要皇上还需要本宫,本宫自会坐稳了这位子。何必要卷入这宫中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中?不如做个庸人,乐得清闲自在。更何况,本宫绝不会为一个不爱的男人费尽心机,即便他是皇上……” 芙沅在心中暗自叹息,看着皇后的面上,冷淡的神色愈胜。 清宁宫,在这个冬日里,比其他各宫更为冷寒。而比清宁宫更冷寒的,却是人心…… 却说皇上离开的清宁宫,并未折回紫宸殿,而是朝着奉元殿行去。 奉元殿内的藏书馆,谨德缓缓推开殿门,看着皇上踱步迈入,又轻轻将殿门闭合。 藏书馆中并无火炉,即便是披着大氅,楚珩沐也感到彻骨的寒意缓缓袭来。笃定的步伐在藏书馆的木阁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片刻之后,书架后闪身走出一人。疾步上前,跪在了楚珩沐的身前:“奴婢参见皇上。” 出现在楚珩沐眼前的,赫然是方才离开玉慈宫的郁司药。 楚珩沐见她行礼,只淡淡应了一句:“起吧……” 郁司药缓缓起身,神色一如往常冷清,只是眸中却多出几分砺刃之光:“太后已经起了疑心……” 楚珩沐冷冷一笑:“朕知道,否则今日你也不会出现在玉慈宫中。” “回皇上,奴婢已遣了他人送药至清韵楼,想必这样,太后心中的疑虑多少会有些缓和……”郁司药沉声应道。 拓跋阑的身骨为何会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没有人比楚珩沐更清楚。原本为了医治寒疾的药,逐渐而缓慢地成为了毒药,拓跋阑才会有了今日这般病怏怏的身骨。这其中的玄妙自是依靠着郁司药,可楚珩沐也清楚,拓跋阑不是榆木脑袋,每日喝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药还是毒,他心中清楚得很。可身为质子,困在宫中,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派去的人可牢靠?”楚珩沐微微皱眉,如今的形势,容不得有一丝差错。 郁司药垂首应道:“一时半刻应当不会察觉出什么,只待太后这边松动些,奴婢再前往清韵楼……” “嗯……”楚珩沐淡淡应道:“拓跋阑还能撑多久?” 郁司药略一思量,便道:“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想必不会再久了……” “朕知道了……”楚珩沐的声音在藏书馆中沉沉落定…… 冬日暖阳落在庞大屹立的殿群上,宫墙映出一片红暖,而楚珩沐的心却格外沉重,一场前所未有的搏杀正在缓缓拉开帷幕,楚珩沐知道,这场战役,只能也必须成为赢家…… 几日后,屿筝已经逐渐适应起在司药处的日子,即便宜春偶尔刁难她,倒也能应付过去。脸上的红疹退去不少,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屿筝便褪去了面纱。 只是每日去清韵楼送药时,不免要被拓跋阑强行涂了药膏,虽是有些尴尬难受,可脸上的淤青却也消散的极快。 这日,屿筝方踏入清韵楼,便听得拓跋阑颇有兴致地吹奏着筚篥,许是身子见好,拓跋阑吹奏的一曲略能听出些许欢快之音,屿筝的唇角不免浮起一丝笑意。 “往常你只是吹奏大漠谣,怎得今日换了曲子?”几日相处下来,屿筝和他倒更像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也许是因为拓跋阑的平易近人,也许是因为曾经在衢云山中的生死相依,总之他们之间,显得亲近而随意。 拓跋阑收起手中的筚篥,从狐皮软榻上起身,苍白的脸上略有些缓和,因得屿筝的到来而绽出一丝笑意:“这是我们云胡的曲子,吹奏给心爱的女子听。在云胡,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却又不敢表达自己的心意,便用筚篥吹奏这支曲子……” 屿筝端出药碗递给拓跋阑,疑惑地问道:“你又如何知道,那女子听得明白?” “自然知道……”拓跋阑应道:“若是那女子也真心喜欢你,就会和着筚篥唱出一曲……” 拓跋阑并没有接过药碗,而是将筚篥又放在唇边轻轻吹奏。他的视线落定在屿筝的面上,闪动着不可捉摸的情绪。 屿筝的脸颊微微一红,只尽力让自己沉浸在这支乐曲中,然而一阵铃铛声响起,突然传来一阵动人的歌声。 灵儿不知何时进入屋中,用屿筝听不懂的语言轻轻应和着那曲调。尽管屿筝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依稀感觉到无论是乐曲还是歌声,都有浓的化不开的爱意在其中。 仿佛有一片广袤的草原出现在眼前,拓跋阑倚在马儿身边,吹奏着筚篥。他的视线追随着远处那嫣红动人的身影。灵儿则在一片铃铛轻响中,和着歌轻盈走来。视线相对中,满是缱绻爱意…… 听着曲子和歌声,屿筝不免动容,眼中渐渐浮起一片氤氲的水汽。 许是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拓跋阑突然停住。沉郁的筚篥声一消失,屋中只剩下灵儿的歌声还在回响,继而疑惑地止息。 “你……为何要哭?”拓跋阑看向屿筝,心中不免一动。眼前的女子,泪眼轻含,有一种平日难见的娇弱,让人徒生心疼。 屿筝摇摇头,抬手抹去泪痕:“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曲子,这歌声,让我觉得悲伤……” 拓跋阑微微一怔,握着筚篥的手不免用力了几分。然而他只是接过屿筝手中的药碗,清浅一笑:“这曲子怎会悲伤……” 看着拓跋阑喝下汤药,又难免厉咳了几声,屿筝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这药也喝了不是一日两日,怎得一点也不见好?” 拓跋阑看向屿筝,颇显疑惑地问道:“你难道不知,我喝下的是什么?”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 当屿筝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清韵楼时,耳边回响着的,是灵儿无可奈何的声音:“起先也以为送来的是照着太医院拟好的方子熬出的汤药,喝下去后,寒疾倒是有所缓解。可过了些时日,又渐现沉重之势。到那时才察觉到,一旦停了药,便会呼吸停滞……” 屿筝微微颤抖,原来她每日送往清韵楼,眼睁睁看拓跋阑喝下的竟是这样的东西。 一计缓慢而持久的毒药,一点点地将拓跋阑的身子拖垮。让他即便日后回到云胡,也成了废人一个,再也无法有所异动。 望向宫闱上空那一片湛清深蓝的天色,屿筝第一次察觉到,皇上竟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心狠手辣…… 神情倦厌地回到司药处,屿筝径直往郁司药屋中行去。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书卷杂乱地堆放在桌上。 屿筝搁下手中的东西,将凌乱的药皿等物规制起来,就在这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便朝着药笺阁寻去。 既然拓跋阑的药是郁司药负责送去,那么药笺阁里必定有誊抄好的药方,只要寻到那个,或许能帮到拓跋阑一些,至少不必继续遭受这种苦痛。 思及至此,屿筝折身悄然闭合了屋门,便从药笺阁里翻找起来。冷汗密密,屿筝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很多药笺被郁司药悉心誊抄收藏,可屿筝却分辨不出,到底哪一张才是属于拓跋阑的。 屿筝有些丧气,就在她将药笺小心翼翼放回阁中的时候,指尖忽然触到一片绵软,药笺下竟然还有什么隐藏着的东西!屿筝用指尖挑起牧歌上覆盖的一层木板,竟看到木板下的暗格中,放着厚厚的一沓药笺。 伸手取出,细细查看,屿筝只觉得惊讶不已。这些并非是郁司药誊抄的药方,而是太医亲手看出的药方,屿筝不明白,原本应该备在太医院的药方,为何会出现在司药处?更让她惊讶的是,每一张药方的落款都是同一个名字——江元冬! 江元冬!屿筝的手微微颤抖,未曾谋面的亲人,名字出现在这些药方上,又被藏在如此隐秘之处,着实让屿筝感到不解与害怕。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院中一阵嘈杂之声,于是慌忙将药笺放入暗格,合上木板,将一切归置齐整,便听得郁司药推门而入。 屿筝慌忙转身,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神色无异。然而低头沉思的郁司药显然吃了一惊,颇有不悦地看向屿筝:“你怎么还在屋中?清韵楼的药可送去了?” “送去了……”屿筝稳了稳心神应道:“不知郁司药还有何吩咐?” “暂且没了,你去院里和遥羽她们一并将新送来的药草拣选晾晒吧……”郁司药的神情中略显疲惫。 “是……”屿筝低声应道,便离开了屋子。 郁司药听到屋门缓缓闭合,便急忙往药笺阁看去,探查了片刻,郁司药的脸上浮现一丝阴沉…… 子夜,月亮从轻柔的云中缓缓穿梭着。趁着侍卫交接的空当,屿筝又一次潜入锦香殿。 殿中空旷静谧,屿筝站在窗前,借着月光驱赶着心中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这般冒险前来到底能不能等到颜冰哥哥,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片刻之后,但听得殿门吱呀一声开启。“小筝,是你吗?” 颜冰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屿筝从藏身之处现身,看到颜冰便迎了上去。眼前的颜冰没有穿夜行衣,而是侍卫装扮,在看见屿筝的时候,语气中不免带了责备:“不是告诉你,别再出现在锦香殿,你怎么……” 屿筝自顾自地打断他:“颜冰哥哥,你先听我说!我在司药处发现了一些药方,是被藏匿起的方子,而署名无一例外写着江元冬!我曾听娘亲的陪嫁丫鬟青兰姑姑说起,当年江府几乎是一夜败落,或者与这些被藏匿的方子有什么关联?” 听到这话,颜冰也不免微微皱眉,屿筝带来的消息的确让人惊讶,为何江太医的方子会被藏匿于司药处?难道与当年江太医的突然离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知道了,此事我会留心,小筝,这里不宜久留,你还是快点回去吧!”颜冰话语刚落,却听见殿外响起一片杂乱的厉喝声:“去锦香殿看看!” 糟了!颜冰大惊,随即拽了屿筝匆匆往内殿行去,从内殿跑出,将屿筝藏匿在殿中一处茂密的树丛中,低声道:“躲在这儿!别出声!” 说着,颜冰便要往外殿行去,却被屿筝拽了胳膊急声道:“三王爷!似与雪儿姐姐相识!” 颜冰微微一怔,匆匆点点头,身形便隐匿在一片黑暗中。 屿筝蜷缩在树丛里,入夜的冷寒侵入心骨,让她浑身打颤。咬紧牙关,忍住不发出一丝声响。便听得锦香殿内愈发吵闹起来,烛火映在殿中,从轩窗内投射出来,一个沉郁的男声忽而响起:“方才瞧见那黑影入了锦香殿,给我搜!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是!”整齐的应和声在殿内响起。让屿筝不由心慌起来。到底是她被察觉,还是颜冰哥哥被察觉?一旦被宫内的侍卫抓到,私闯锦香殿的罪名,足以让他们掉了脑袋! 屿筝抬头四下看去,但见离花丛不远处便是锦香殿的偏门。她正思量着能否从偏门离开锦香殿,却听得殿内一阵嘈杂之声响起:“来人!刺客逃出了锦香殿!往太液池那边去了!”随即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拔剑声。 殿中的火光闪了几闪后,便逐渐归于平静。屿筝知道,必定是颜冰抽身,引了侍卫往太液池而去。顾不得担心颜冰安危,屿筝急急从树丛间起身,便欲起身离去。然而刚刚踏入内殿,却有人突然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惊讶之中,屿筝慌乱挣扎,却听到耳边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嘘!别乱动……” 这声音!分明是遥羽!屿筝停止了挣扎,只任由遥羽拖拽着她藏匿在屏风后。片刻,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悄然潜入。而躲在屏风后的屿筝在看到点着火摺的人之后,忽然瞪大了眼睛。 只见郁司药持了火摺,悄然踱入殿内。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十分沉冷和诡异。屿筝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却被遥羽紧紧钳制。 郁司药在殿中仔细环顾片刻,便朝着屏风缓缓行来。眼见着火光越来越近,屿筝焦灼地看向遥羽,用眼神询问她如何是好。却见遥羽轻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沉住气。 就在郁司药靠近屏风的时候,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一团白影从屏风上方一跃而下,直扑郁司药。 郁司药被殿中突然出现的猫吓到,沉沉惊呼一声后,手中的火摺掉落在地,“噗”地一下熄灭。殿内顿时又陷入一片黑暗,不一会儿,屿筝便听到郁司药匆匆离开锦香殿…… “快走!”遥羽沉沉一语,不再多话,只拽着屿筝离开锦香殿,在一处假山旁七绕八拐后,便往司药处行去。 悄然潜回屋中,遥羽二话不说就将屿筝往床榻上一推,又替她盖好锦被,自己也翻身入榻。一切刚打点完毕,便听得屋门被轻轻叩响。 “遥羽姐姐,你睡了吗?”一个宫娥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遥羽佯装被惊醒,带着几分迷糊地应道:“宣儿,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什么!”宣儿在屋外应道:“白天郁司药吩咐我告诉遥羽姐姐,明儿要去药苑采药,我一时糊涂忘记了,这才忙着过来知会一声……” “知道了……”遥羽缓缓应道。 “对了……”宣儿又道:“屿筝姐姐也要一并去的……” 屿筝闻听,也在窗边的榻上迷糊应道:“是……” 屋外宣儿微微一顿,便道:“那我回去了,打扰二位姐姐歇息了……” 屿筝侧耳倾听,直到窗外的响声渐渐远去。只余下一片安宁之后,她这才起身。遥羽已点了一盏烛灯,屋内一片昏暗的火光。 “我……”屿筝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并不想告诉遥羽自己为何会在锦香殿,却也好奇为何遥羽会出现在那里。 只见遥羽看了屿筝一眼后,便低声道:“你前脚离开司药处,郁司药后脚便跟了出去,锦香殿的那些侍卫,是她引去的……” 屿筝十分吃惊地看向遥羽,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锦香殿的那只猫定不会是巧合:“可是遥羽姐姐,你为何……?” 话至一半,屿筝收了声,只听得遥羽轻声道:“郁司药怕猫,幸而早有防备,若不然,今夜你便要横尸锦香殿中。我问你,你为何三番五次潜入锦香殿?” 听到遥羽的话,屿筝大吃一惊,原本以为不露声色,却原来遥羽一直都知道。即便如此,屿筝还是推脱:“多谢遥羽姐姐救命之恩,可我也有难言的苦衷,希望遥羽姐姐能体谅……” “难言的苦衷?”遥羽沉声:“是因为自幼便似亲姐姐一般的人死的离奇,故而心有不甘吗?” 见遥羽一语道破其中缘由,屿筝心中一凛,目光变得沉冷而疏离:“你到底是何人?” “何人?”遥羽淡淡一笑,忽然起身落座于椅上,搭起一条腿,神情傲然地看向屿筝。 一瞬间,屿筝忽而觉得眼前的遥羽散发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妖媚气息,而这气息越看竟越发熟悉,逐渐和一袭紫衣女子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心下澄明,屿筝惊讶地掩住了唇:“竟然是你!”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一) 遥羽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多了几分妩媚。这样的神情一显,屿筝则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眼前的遥羽不是别人,竟然是她在上京馨香楼中所见到的女子——花玉荛!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屿筝十分吃惊。 被绑入馨香楼见到花玉荛时,她浓妆艳抹,举手投足间风韵自成,娇媚至极。一颦一笑中便能倾倒众生。而眼前的遥羽妆扮清雅,只是这深宫中毫不起眼的小小宫娥。气韵上的天壤之别,竟拿捏的如此到位,屿筝隐隐觉得,她是花玉荛也好,是遥羽也好,必定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看到屿筝惊诧的模样,遥羽的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得意之色:“我为何不能在此?亦或是你觉得,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怎有资格置身于宫廷之中……” “你分明知道,我并非此意……”屿筝神情中带了几分认真。可随即脑海中闪过一张桃花春风般纨绔笑意的脸,她微微讶异:“难道是顾公子……” 遥羽收敛了神情,带着几分玩味打量屿筝:“本以为爷看走了眼,原来到底是有几分聪慧的……” 提到顾锦玉,屿筝的神情不免松懈了下来:“一早便料到,顾公子与馨香楼的关联并不简单,只是未曾想到,玉荛姑娘也听命于他……” 屿筝知道,自己能那般轻易离了馨香楼,必定是与顾锦玉有关。而眼下花玉荛的突然出现,更让她坚信,入宫后的一切都被人暗中打点妥当。如此说来,殿选前日的玫瑰云膏想必也不是巧合……. 如果一切是哥哥托付了顾锦玉,好让她在宫中的日子不必那么难熬。可让花玉荛以宫女遥羽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 许是察觉到屿筝的疑惑,遥羽轻声道:“下月便是宫赦,你该知道我隐了身份在这里,到底为何……” 屿筝知道,每至采选之后,便会有大批的宫女入掖庭。为了彰显皇恩浩荡,会将原本在掖庭的一部分宫女特赦出宫,称之为宫赦。在掖庭的宫娥们,但凡没有女官位分,又到了年纪的,无不期盼着宫赦。只要能顺利出宫,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加之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俸例银子,尚且还能寻一户普通人家,踏踏实实过完下半辈子。 若是放在之前,知道自己能入了宫赦名册,屿筝定会很开心。可是如今,有太多事,她想要去弄个清楚明白。雪儿姐姐的死也好,药笺阁中被藏起的药方也好,她都想一一弄清。即便是将这些全然忽略,宫里还有颜冰的存在。她不知道颜冰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查出了雪儿姐姐真正的死因,颜冰哥哥又会不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看到屿筝脸上毫无喜色,遥羽微微皱眉,敛去气息,仿佛又回到司药处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娥:“怎么?看你这般模样,倒似不愿出宫?” 不曾想,屿筝竟点点头道:“既然玉荛姑娘能入宫,想必定是有法子告诉顾公子,请他代为转告兄长,我暂时不会出宫……” 遥羽神情一冷,淡淡说道:“入宫前,爷吩咐过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送出宫去,这件事由不得你!还有……”遥羽顿了顿,十分认真的说道:“郁司药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已经对你起了疑心,日后处事更要小心翼翼。即便你有千百个理由不愿出宫,可我要提醒你,这并非是你一人之事。身后牵连着谁,你还是想想清楚……” 说罢,遥羽俯身,轻轻吹熄了烛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屿筝呆呆坐在床榻上,忽而觉得黑暗中,一切的隐秘化作蛛丝,一点一点将她缠裹起来,让人窒息。 如果出宫,便无法弄清这一切,更不能确保颜冰哥哥会在宫中做出什么。可若是不出宫,莫说是身份神秘的顾锦玉,只怕连兄长也会被牵连到,又或者连爹爹都难逃一劫…… 一夜辗转难眠,清晨,屿筝带着些许困顿和遥羽一并往药苑行去,却意外在药苑遇到了许司膳。 “奴婢见过许司膳……”遥羽和屿筝双双行礼。 许司膳回头看向二人,视线落定在屿筝脸上时便微微一笑道:“看来这脸上的红疹都已褪去了,郁司药果然妙手回春。如此看来,端的是位标致的美人儿……” “许司膳抬举奴婢了……”屿筝垂首应道。 屿筝话音刚落,却听得一个声音冷冷响起:“贱婢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众人循声看去,皆急急拂礼:“奴婢给蓉嫔娘娘请安……”但见蓉嫔扶了丫鬟的手款款行来。 许司膳看到她,急忙道:“药苑杂乱,蓉嫔娘娘怎么移步到了此处?” 蓉嫔见上前说话的是许司膳,神情略略有些缓和道:“太后这几日身子不适,本嫔想亲手熬制药膳,听闻许司膳恰在此处,所以来瞧瞧……” 许司膳闻听这话,神态恭敬的应道:“娘娘当真是六宫孝仪的典范,若是用了蓉嫔娘娘亲手熬制的药膳,太后的身子定会康健许多……” “六宫孝仪的典范?”蓉嫔冷嗤一声:“这话若是传到其他娘娘嫔妃的耳中又该如何?许司膳可是瞧着皇后娘娘正愁抓不住本嫔的把柄,才故意落下这口实?” 蓉嫔话语未落,许司膳便急急跪倒在地:“蓉嫔娘娘喜怒,奴婢并非此意……” 许司膳一边说着,心中边升起一丝不祥之感。她侍候各宫嫔妃也有些年岁了。各宫娘娘是什么脾性,没有十成,也摸出了七八成。蓉嫔性子乖张,又极为挑剔,到底是难侍候些。可后宫嫔妃之中,独独她最爱听些奉承话。 如果搁在以往,这话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可唯独今日,蓉嫔却显出了十分不屑。看着她冷冰冰的美艳容貌,许司膳的心里有些不安。白屿筝在御花园被掌掴的事,她也有所听闻。看着身侧的屿筝,许司膳免不得怀疑,蓉嫔今日是伺机而来。 不出所料,蓉嫔并未让她起身,只是看向一侧的屿筝,冷冷道:“怎的本嫔在哪?你这贱婢就要出现在哪?是故意不然本嫔心里舒坦吗?” 许司膳见状,急急说道:“这是新入宫的宫女,不懂规矩,若是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不懂规矩?”蓉嫔走到许司膳身侧:“既然如此,明儿本嫔就回了皇上,吕尚宫这位子不做也罢,掖庭中出来的宫婢一点规矩都不懂,要吕尚宫又有何用?” “娘娘息怒,奴婢知罪!”许司膳急忙哀求,她知道今日说什么也躲不过了,蓉嫔摆明了要生事,那说什么都是错。再多说一句,只怕蓉嫔的怒气就更甚一分。 “祈月……”蓉嫔懒懒唤着身边的宫婢:“既然不懂规矩,就带她回玲珑阁,正巧本嫔闲来无事,就好好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蓉嫔身侧的宫婢上前,屿筝微微抬头,便看清她正是当日在御花园掌掴她的宫女。心知今日一劫,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故而静默地起身,跟在祈月身后往玲珑阁行去。 眼见着蓉嫔离开药苑,遥羽看向许司膳急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蓉嫔带回玲珑阁,不死也得废了!” 许司膳略一沉吟便道:“你先跟去玲珑阁瞧着,我这便去寻阮尚仪……” 说罢,许司膳和遥羽也匆匆离开了药苑。 却说屿筝跟着蓉嫔回到玲珑阁,一入殿内,膝后便被祈月踹了一脚,双腿一软,屿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缓缓抬头,屿筝看向蓉嫔,不知她今日又要寻了什么法子来折磨自己。 但见蓉嫔接过祈月递来的手炉,倚在榻上,左右打量了屿筝一番,便道:“本嫔听说你是璃贵人的妹妹?” “回娘娘的话,是……”屿筝神情不卑不亢,一想到蓉嫔极有可能是害死雪儿姐姐的人,她便觉得胸内怒火翻涌,恨不能从地上起身,将眼前的人撕扯个粉碎。 “既是璃贵人的妹妹,又是采选入宫,怎得去了掖庭?”蓉嫔缓缓问道,语气倒不似之前那般冷厉:“哦……本嫔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你这张脸还不能入眼……” 说着,蓉嫔搁下手炉,俯下身来,用温热的指尖捏起屿筝的下巴,微微抬起:“如今一瞧,倒还真有几分姿色……” 屿筝不知蓉嫔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微微垂目,任由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颊。 片刻之后,蓉嫔缓缓开口道:“说起来,璃贵人也颇受皇上宠爱,怎得将自己的妹妹置于掖庭,不闻不问?难道自顾着自己荣华富贵,便不管妹妹的死活了吗?也罢,谁叫本嫔是个软心肠呢?不如就赐你一物可好?” 听到蓉嫔这话,屿筝恍然大悟。原来蓉嫔是想借着自己与屿璃丝毫不和睦的姐妹关系,将自己当做一枚棋子,将上屿璃一军。 一个争宠的嫔妃再加上一个被抛弃的妹妹,若是二人联手,这出戏怎么也够唱上一阵子。 然而屿筝并无心与屿璃有所瓜葛,却也知若是不应了蓉嫔,今日只怕连着玲珑阁也踏不出去。 正在犹疑踟蹰,却见一个宫娥匆匆入内,向蓉嫔禀报:“主子,璃贵人求见……” 蓉嫔闻听,脸色微微一变,眸中带了几分寒光看向屿筝:“看来本嫔想错了,璃贵人的消息来的很快……” 说罢,蓉嫔看向宫娥道:“去告诉璃贵人,就说本嫔身子不适,歇着了……” 然而宫娥退出去没多久,玲珑阁外便响起屿璃的声音:“蓉嫔娘娘,臣妾求见蓉嫔娘娘!”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二) 蓉嫔冷沉着脸看向屿筝,勾起嘴角淡淡一笑:“本嫔倒是小瞧了你们姐妹之间的情谊。方才将你带入玲珑阁,璃贵人这便寻了过来,可见你这姐姐,还是在意你几分……” 屿筝听到蓉嫔这般说,暗自叫苦不迭。屿璃怎会有那般的好性子?来玲珑阁救她?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这般好事。 “臣妾求见蓉嫔娘娘,求娘娘高抬贵手!”白屿璃不遗余力地在玲珑阁外大肆叫喊,任谁听上去也是不顾自己性命的模样。 可屿筝却清楚地知道,白屿璃在玲珑阁外这样一闹,蓉嫔想收买她的念头自然会打消。非但如此,只要看看此时蓉嫔越来越冷沉的脸色,屿筝只觉得今日,是必定走不出玲珑阁了。 到底有什么恨如此深切?竟让这位有着相同血脉的姐姐,对自己痛下杀手! 殿外屿璃的声音越来越大,祈月看着主子娘娘的脸愈发阴沉,忙道:“奴婢这就让璃贵人回去……” “不必!”蓉嫔微微抬手,抚上鬓边一朵海棠点翠的珠花:“就让她在殿外闹吧!看她能闹出什么结果来!” 话语落定,蓉嫔将鬓上那朵海棠点翠的珠花取下,屿筝便见发簪尖端打磨的异常锋利,心中不免一寒。 蓉嫔把玩着手中的珠花,淡淡说道:“既然璃贵人都闹到了玲珑阁,本嫔若是就这样忍着,岂不让人笑话……”说着,蓉嫔给祈月递去一个眼神,祈月便走到屿筝身后,忽而伸出胳膊勒住了屿筝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屿筝的脸颊。 屿筝惊恐地朝后退去,无奈祈月力气颇大,几乎箍得她动弹不得。 蓉嫔握了珠翠缓缓靠近屿筝:“这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心里都清楚明白。可是怎么办呢?本嫔若是求个心安,除了死人,也只有哑巴了……” 蓉嫔话语刚落,祈月便用力捏开了屿筝的嘴。眼见着蓉嫔手中的珠钗尖端径直朝着口中伸来,殿外忽而响起一声传报:“皇上驾到!” 声音刚一落定,厚重的帘子便被掀了起来。祈月急急松开了屿筝,匍匐在地:“奴婢恭迎皇上……” 蓉嫔略略收敛了讶异的神情,将珠翠胡乱簪于鬓发间,便起身迎驾:“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楚珩沐迈入玲珑阁,轻轻揉搓着双手应道:“起身吧……这几日实在寒凉得很,朕记得你怕冷,吩咐他们把新铸好的铜炉送过来……” 听到皇上的话,蓉嫔的脸上浮起一丝娇媚的笑意:“多谢皇上关怀……” 楚珩沐方一落座,祈月便递上热茶。楚珩沐接过茶盏,这才看向垂首跪在地上的宫女道:“这是……” 蓉嫔娇笑着,挡住了皇上的视线道:“不过是宫里不懂事的奴才……”说着,蓉嫔微微侧头道:“还不退下?” 屿筝行了一礼,刚要退下,却听得座中明黄龙袍的男子沉声道:“慢着!抬起头来,朕瞧瞧!” 蓉嫔的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娇嗔:“皇上,臣妾前几日新学了一支曲,弹给皇上听可好?” 不料,皇上只是撇撇手,示意蓉嫔退到一侧。蓉嫔极不情愿地侧身而立,便听得皇上又加重了几分语气道:“抬头来让朕瞧瞧!” 屿筝跪在地上,心中一片烦乱,明黄登纹龙靴近在眼前。沉沉的声音中透露出几分威严。然而一想到拓跋阑每日饮下的毒药,屿筝便对眼前的男子生出几分畏惧之心。她不敢想象雪儿姐姐这些年是如何在宫中求存,枕边人竟是这般狠辣冷酷,又该有多少敬畏与恐惧? 缓慢地抬起头,屿筝低垂着眼帘,视线只落定在那双靴上。长久地静默,屿筝却能感觉到皇上锐利地视线扫过她的脸颊。 “看着朕……”皇上忽而开口。 屿筝心中一惊,慌忙应道:“奴婢不敢……” 皇上却也不再强求,只看向蓉嫔道:“璃贵人在殿外闹成那般模样,便是为了她吧……” “皇上……”蓉嫔娇声道:“皇上好容易来一趟,难道还要为璃妹妹责备臣妾不成?不过是司药处的宫女,臣妾瞧着她眼生又不懂规矩,带回玲珑阁来问问话而已。谁知璃妹妹也不知为了什么便在玲珑阁外大吵大闹……” 说到这儿,蓉嫔佯装拭泪:“璃妹妹深得皇上宠爱,臣妾也不好说什么,瞧着她那凶巴巴的样子,臣妾也是有苦难言,谁知皇上还要责怪臣妾……幸而皇上来了,若不然,臣妾这心里该有多怕……” 屿筝垂首,冷冷听着蓉嫔娇嗔。方才还冷厉无比的人此刻竟在皇上面前做出一副胆小乖觉的模样,不得不让屿筝暗叹。 听蓉嫔这么一说,皇上的语气似是有所缓和:“好歹你的位分也在她之上,即便朕再宠她,在玲珑阁闹成这般模样未免也太过分了些。谨德……” 皇上轻唤,谨德匆匆上前,躬身一礼:“皇上……” “让璃贵人回琴月轩去,禁足三日……”皇上冷冷吩咐。 谨德偷偷瞧了了蓉嫔一眼,但见蓉嫔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便沉声应道:“遵旨……” “还有……”皇上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屿筝:“带她下去吧。朕难得和蓉嫔说说话,不想被扰了兴致!” 蓉嫔显然有些不悦,可既然皇上开了口,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朗声道:“还不退下……” 屿筝急急起身,便跟在谨德身后退出了玲珑阁。可她的脚步不免有些迟疑,虽说撞上了皇上,但多少算是有惊无险,想必皇上也不会在意什么。可若是此时出了玲珑阁,倒不免要与屿璃打个照面。 就在她犹豫之间,却见身前的谨德转身吩咐道:“你先在这候着,等杂家跟璃贵人宣了皇上的口谕,还有事要知会你……” “是……”屿筝应着,不免松了一口气,眼见谨德出了玲珑阁,片刻之后,玲珑阁外便传来屿璃颇有些不情愿的谢恩声。 谨德折返后,屿筝的心神已有所缓和,只见谨德打量了她片刻便道:“随杂家来吧……”屿筝只得沉默着走上前去。 “既是在司药处,想必是在郁司药手下做事?”谨德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 屿筝沉声应道:“是……” 谨德微微侧头,看了屿筝一眼道:“听闻采选后,有个宫女未入掖庭,便在郁司药手下当差,便是你了吧……可还习惯?” “回公公的话,一切安好……”屿筝沉声应道。 谨德轻轻应了一声:“杂家瞧着你话不多,人也沉稳。这规矩嘛!也还不错。正巧皇上吩咐下来有处偏殿要清扫,就暂且交给你去办。打理齐整了再回司药处去,至于郁司药那里,杂家自是派人去知会……” “是……”屿筝应着,便随着谨德来到一处安静的偏殿。谨德停下了脚步,朝着偏殿扬了扬头,便道:“进去吧!好生清扫着,别让杂家觉得看错了人……” 屿筝拂礼,见谨德缓缓行去。便转身朝着偏殿内走去。偏殿前尚且堆积着未化的落雪,只从正中粗粗扫出一条行走的小径来。也不知殿中是否长久无人居住,只觉得看上去萧瑟寒凉。 缓缓踏上台阶,往殿内行去,屿筝只觉得一阵冷风窜入衣衫。殿内有些昏暗,略略适应了光线后,款款行入。所见陈设简单却金贵,金丝楠木的桌椅大气稳重,帷幔陈列也都是内敛清淡的颜色,倒不似哪位娘娘的行宫。 正当屿筝疑惑,却听得殿内传来一阵空旷的声音,像是什么瓷器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动过去。随即响起一个沉郁的声音:“阿江!拿酒来……” 阿江!屿筝心中一惊,循声走上前去,却见殿内东南侧的轩窗软榻上,王爷楚珩溪醉的一塌糊涂。怀中抱了酒坛,一只手从软榻垂落在地上,手边还有几个翻倒的空酒坛散落在地上。方才滚动的那个空坛子,一路晃到了屿筝的脚边才停了下来。 “王爷?”屿筝轻唤一声,急急走上前去。 半晌之后,榻上的人才缓缓睁开了眼。微醉的双眸让屿筝不由得想起那日雨中的相遇,一样是这般让人心疼的眼神和憔悴的容颜。而林中挽着弓弩,意气风发的男子仿佛荡然无存,余留下的只是这借酒也难以抹去的惆怅。 “王爷……”屿筝又低唤一声,她只觉得心中微微作痛,没来由对眼前的男子感到心疼。 楚珩溪醉眼迷蒙中看向出现在眼前的人,仿佛是淳佳对着她盈盈而笑。心中的悲痛和思念一并涌上心头,他忽而伸手将她拽入怀中,低喃一句:“淳儿……” 屿筝手忙脚乱地要从楚珩溪的怀中挣扎着起身,却无奈被他拥的更紧。醇郁的酒香从他的衣襟和唇齿间蔓延开来,屿筝面红耳赤,拼命推搡着楚珩溪,却听得他在耳边沉沉低叹:“只需要一小会儿!淳儿,我知道这是梦,就让这梦多延续片刻……醒来之后,你我还是要阴阳相隔……” 听到楚珩溪略带压抑的低泣,屿筝忽而放弃了挣扎。安静俯在楚珩溪的胸口,听到他十分明晰的心跳,略带灼热的气息扑在耳边,屿筝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一片片地碎裂开来。而王爷除了一遍遍念着淳儿,只下意识地将屿筝拥的更紧。 屿筝跪在榻边,微微在楚珩溪的怀中仰起头,打量着他。依旧是那样如玉的面容,可屿筝知道,王爷心心念念的,不是别人,正是香消玉殒的淳仪皇贵妃,她最亲近的雪儿姐姐…… 一行清泪滑落脸颊,屿筝无法猜透王爷与雪儿姐姐之间发生过什么。可此刻,她却不禁在心中轻问:雪儿姐姐,我该如何替他拭去眼泪?又该如何抚平他的悲伤?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三) 片刻之后,楚珩溪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屿筝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抽离,看着倚在软榻上已然沉睡,却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眉的王爷,心微微抽痛。 取过搭在软榻上的大氅轻轻盖在王爷的身上,屿筝这才舒出一口气,缓缓起身,转身的刹那,便看到阿江面红耳赤地站在身后,一副惊诧异常的模样。 也顾不得去细细探究阿江到底有没有看到方才的一幕,屿筝只是定了定心神轻声道:“谨德公公吩咐我来……” “哦!哦!”阿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看向屿筝道:“王……王爷他醉了……皇……皇上说玉水阁自王爷离京后便显得寥落了许多,这几日宣了王爷在宫中常住,想必谨德公公才叫你来玉水阁打点……” “嗯……”屿筝淡淡应着,随即说道:“那你照顾好王爷……我小心清扫,不弄出响声便是……” 阿江慌忙点点头,看着屿筝款款走过身边的时候,他忽而又开口道:“其实那日在御花园看见你后,王爷一直很后悔,将你送到了玄武门。他总说若是晚一步,也许这命数会有不同……” 屿筝顿了顿脚步,转而看向醉卧榻上的男子,浅浅一笑道:“若是命数,早一步或是晚一步,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许是屿筝的幻觉,她惊察到榻上的王爷微微动了一动,随即又归于平静。也不再管阿江如何侍候王爷,屿筝自是打点起玉水阁来。 殿前的落雪需要清扫,屋中内务府送来的兰花亦需要照料,一如阿江所言,玉水阁三年无人居住,显得凉薄清冷。 拖着沉重的扫帚,屿筝缓缓清扫着殿前的落雪。在司药处的时日虽不长,每日做的事比起掖庭的其他宫女而言也轻松许多。即便是这样,她水葱般的纤纤玉指上,不免还是起了茧,落下了伤口。 正当屿筝气喘吁吁的将殿前的积雪清扫干净,打理出行径的时候,却见一个时辰前才离开的谨德又一路小跑着折回。 搁下手中的扫帚,屿筝上前盈盈一礼:“公公这般匆忙,可是有什么忘了吩咐奴婢?” 但见谨德抹了抹额上的细密汗珠,连声道:“使不得了!使不得了!都怪奴才糊涂,竟一点没瞧出皇上的意思来,小主还是紧着些走吧!得去郁司药那打点了东西才是……” 屿筝被谨德这番连珠炮说的晕晕乎乎,有些疑惑的问道:“德公公这是说什么呢? “哎呀!”谨德急得直拍腿面:“小主可是糊涂人呢!奴才能说什么?皇上啊!瞧上小主了!这不从玲珑阁出来,就封了小主为常在,一会儿就要去司药处宣皇上旨意了,奴才赶忙先来知会一声……” 之后谨德似乎还在急急说着什么,可屿筝却一个字也听不进了,脑海里只回想着一句话:“皇上啊!瞧上小主了……” 神情恍惚地跟着谨德回到了司药处,便见小顺子一早便在侯着了,谨德急忙上前整了整衣衫,清了清嗓,朗声说道:司药处宫女白屿筝接旨! 话语一落,侯在院中的司药处的宫女们纷纷跪了下来。 “皇上口谕,着封司药处宫女白屿筝为八品常在,赐居邀月轩,钦此!” 宣了皇上旨意,谨德满面带笑的看向屿筝道:“筝常在,谢恩吧……” 屿筝一怔,俯下身去:“谢皇上恩典……” 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屿筝微微颤抖,即便在采选时设法逃避,却不想仅仅玲珑阁中一瞥,皇上从蓉嫔手里救了她,却又亲手将她束缚。 谨德见屿筝久久跪在地上不起身,便轻咳了几声道:“筝常在起吧……这地上也怪冷寒的,若是伤了身子,还怎么侍候皇上?” 屿筝缓缓起身,便见司药处宫女们的神色都带了几分诧异。站在一侧的郁司药视线冰冷地看向屿筝,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遥羽,去看看筝常在有什么需要打点的东西……” 遥羽走上前来,看了屿筝一眼,便搀扶着她进了屋子。 站在院中的众宫娥们虽不敢多言,但多多少少都露出了嫉恨之色。前些时日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满面红疹的宫女,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面上方才痊愈,便能让皇上着封了常在。一瞬之内,奴才摇身一变就成了主子,即便她们有千百个不服气和不情愿,却也只能卑躬屈膝。只是她们也十分清楚,如果屿筝得了恩宠步步高升,那便只能说是修来的好福气。可若是不得恩宠,活得连个宫女都不如的时候,那才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一入得屋中,遥羽便轻轻关上了屋门,急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蓉嫔将你从药苑带走后,许司膳便去求阮尚仪相助。我守在玲珑阁前没多久,竟然就瞧见皇上来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德公公又带你往玉水阁去。可从玉水阁回了司药处,你竟然就成了常在?你不觉得太蹊跷了些吗?” 见屿筝沉默不语,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遥羽急急上前,压低了声音道:“爷都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可眼下还怎么得了宫赦?若是爷做的一切被察觉,你可知道他会惹祸上身!” 屿筝将入掖庭后摘下的海棠步摇和粉玉蝴蝶簪握在手中,这才直起身看向遥羽:“玉娆姑娘,我知道你在意顾公子。所以请你转告顾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即便是哥哥求他,也勿需再应,我是不会出宫的……” 听到屿筝说自己在意顾锦玉的话,遥羽的脸上不仅微微一红。 在意……名动京城的花玉荛对顾锦玉何止是在意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在意,她何必放着馨香楼舒坦的日子不过,却要百般乔装混迹在掖庭之中。倘若还在馨香楼,即便不能表明心迹,可能时常看见心爱之人,也是好的…… 心念动了几动,遥羽忽然贴近屿筝身侧,反手锁住了她的咽喉。屿筝只觉喉头一紧,便喘不上气来。遥羽的声音继而变得沉冷冰凉,微冷的气息在耳畔轻吐:“白姑娘,我自是会将你的话原封不动的带到爷那里。可是你记住了,如果爷因为你有什么闪失,我花玉荛绝对!会要了你的命!” 说罢,遥羽手下一松,将屿筝向前一推,自顾自地看着她急喘着厉咳了几声。屿筝待气喘的匀顺了些,转过身看向遥羽,但见她冷魅的脸上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杀意甚浓。然而屿筝只是轻然一笑:“这才是我所知道的花玉荛……馨香楼的玉娆姑娘……” 话语落定,也不顾遥羽微微有些惊诧的目光,屿筝便整了整衣衫朝着屋外行去。只留下遥羽一人在屋内发怔。遥羽觉得,仅仅就在一瞬间,屿筝突然让她觉得陌生。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她的双眸忽而变得安定灼然…… 屿筝走出屋外,径直行到郁司药身前,盈盈施了一礼道:“郁司药救命之恩,屿筝没齿难忘……” 郁司药的脸有几分难看,无论怎么说,屿筝现在也是常在,是主子的位份了。可当着司药处这么多宫女的面,竟毫不顾忌地朝着自己行了一礼,倒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郁司药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也许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单纯无知…… “筝常在言重了……”郁司药回应了一礼,略显恭敬的神色算是给足了屿筝面子。 看到屿筝两手空空地走出屋子,谨德有些诧异地迎上前去:“筝常在,可都打点好了?奴才怎么瞧着……” 屿筝微微一笑:“都打点好了,烦请公公带路吧……” 直到看着屿筝的身影消失在尚宫局的宫门处,郁司药才暗自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说道:白屿筝,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却说屿筝跟随着谨德行至邀月轩,才发觉此处与尉香盈尉美人的逸和轩同出一处。尉香盈袅袅立于逸和轩的门前,看到屿筝随着谨德公公入了邀月轩,只冲着屿筝淡淡一笑,算是先行见礼。 屿筝当日听穆心越说起过这位仅被封了美人的尉香盈,如今看到脸色略色苍白,又有些瘦削的尉香盈倚在门边,寒冷的冬日里,只着了一件靛青薄棉锦的宫裙,也多少猜得出她的处境。回应了尉香盈温婉一笑,屿筝皱着眉进入邀月轩,侍候的宫女便迎了上来。 “奴婢芷宛,见过筝常在……”行礼的宫女年纪尚小,眼神生怯,但礼数周到。 屿筝微微一笑,便急忙道:“起身吧,不必多礼。蒙皇上恩典,你才唤我一声常在,若不然,我亦是掖庭中的一个寻常宫女罢了……” 芷宛一惊,抬头看向眼前这位筝常在。她虽是入宫不久,别的不知,可她唯独知道的一点是,这各宫的嫔妃娘娘们,哪个不是卯足了劲地争皇上宠爱,比母家荣耀。偏偏眼前这主子,竟毫不忌讳自己出自掖庭。 一侧的谨德也觉得颇有不妥,轻咳了几声插话道:“这话日后筝常在还是莫说了吧!若是被皇上听见,少不得要动了怒,既然成了小主,也不必再提起掖庭了……” 屿筝听到,微微欠身:“多谢德公公提点了……” “筝常在这倒是言重了……”谨德的脸上复又浮现一个笑意:“筝常在且先歇息片刻,嬷嬷随后就到……” “嬷嬷?”屿筝有些纳闷,不过一个常在而已,怎会有嬷嬷侍奉? 但见谨德狡诈一笑,连声称赞筝常在是有福之人:“这皇上今儿着封了小主为常在,也让奴才顺道吩咐内务府准备准备,挂了小主的牌子,这几日便备着侍寝吧……”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四) 侍寝!其他嫔妃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对于屿筝,竟似是五雷轰顶。谨德却也不再多言,只带着小顺子退出了邀月轩,自是往紫宸殿复命去了。 屿筝瘫坐在榻上,心神恍惚。遥羽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说的不错,可屿筝也并非全然无觉。今日无论是蓉嫔的出现也好,屿璃在玲珑阁大闹也罢,甚至是皇上突如其来的着封,都让她觉得太过巧合和诡异。 在玲珑阁的时候,皇上的脸上何曾过分毫“瞧上她”的意思,可谁又能料想到,少许时辰前,她还是在玉水阁清扫的宫婢,而此刻却身处邀月轩,成了位小主。 一想到的玉水阁,屿筝的心不免微微悬起。王爷的悲痛牵扯着她的心,可一想到被王爷揽入怀中的一瞬,屿筝又不免红了脸颊。 就在红晕微微泛上脸颊的一瞬,屿筝心里忽然一惊。玉水阁!难道谨德遣她去玉水阁并非是看上去那般简单?!如果是这样,那么发生在玉水阁的一切……屿筝无端心慌了起来,可皇上为何要让谨德带自己往玉水阁行去?难道是入宫时,王爷打点孙公公和林姑姑的事被皇上察觉? 想到这里,屿筝心中一片烦乱。一侧的芷宛见她心绪不宁的模样,只轻声唤道:“小主,你在想什么?” “无事……”屿筝看向芷宛,淡淡一笑,随即又道:“不如你随我去逸和轩瞧瞧……” 当芷宛搀扶着屿筝行至逸和轩的时候,尉香盈正坐在暖阁内绣花,屋内有些寒凉,宫婢抱了锦被盖在尉香盈的腿上,便窝在暖阁后,倚着木阁打起盹来。 屿筝进入,看着冷冷清清的逸和轩不免轻声叹了一口气,不料惊动了尉香盈。但见她回眸一瞥,便急急起身道:“筝姐姐怎么来了?” “你……认得我?”屿筝略显得惊讶。 只见尉香盈莞尔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合阖殿中,筝姐姐虽被宸顺常算计,只得了一个平日里不曾见过的木笛,可是姐姐毫不生怯,神态自若,所以才会对姐姐记忆深刻……” 宸顺常?屿筝微微一怔,随即便知道尉香盈口中的宸顺常正是屡屡给自己难堪的江婉宸。 “那东西唤作筚篥。好在我曾听过有人吹奏一曲,才不至全然丢了颜面。至于神态自若,便更是谈不上了……”屿筝淡淡一笑。 相视一笑,便拉近了二人距离,待尉香盈让了屿筝落座,屿筝便瞧见尉香盈绣着的正是一副双蝶图,心中不免生了几分亲近道:“盈姐姐也喜欢蝴蝶?” 尉香盈娇然一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不料,一侧候着的芷宛忽然抢白道:“小主,听说皇上最喜欢蝴蝶的图样了。淳仪皇贵妃在世的时候,少不得绣了各种各样的蝴蝶,时常得了皇上夸赞。这日子久了,各宫的娘娘们也都绣起了蝴蝶……” 芷宛这番抢白后,尉香盈的脸变幻不定,红一阵白一阵,屿筝知道芷宛这话戳到了尉香盈的痛处,她入宫之后,只封了美人,似是并不受皇上宠爱。如今芷宛这么一说,倒像是在摆明她是为了争宠。 屿筝见状,忙沉了脸低声喝止道:“这些话都是打哪儿听来的,日后不许再这般口无遮拦的乱说了!” “是……”芷宛低低应了一声,便退到了一侧。 尉香盈见状急忙道:“筝姐姐不必生气,其实她说的也没错,因为淳怡皇贵妃的关系,皇上的确喜欢蝴蝶的纹样。宫里的小主们,无非是想着如何讨皇上欢心,我自是也不例外。有了皇上的宠爱才有一切,投其所好也是情理之中。” 屿筝看向尉香盈微微一笑,便道:“如此说来,皇上的确很是宠爱这位淳怡皇贵妃?” 尉香盈点点头:“的确如此,筝姐姐有所不知,听闻琴月轩的璃贵人与淳怡皇贵妃有几分相似,一曲飞梅琴,便让皇上称赞不已……短短时日内,便从良媛晋为贵人。” 屿筝听着,面上虽浅浅含笑,心里却冷嗤一声,屿璃与雪儿姐姐有几分相像?真是天大的笑话,她连雪儿姐姐的十分之一也不及得,皇上又怎会连连称赞?想到这儿,屿筝不免怀疑起帝王的真心来…… “盈姐姐,日后还需你多多提点。若是得空,也常来邀月轩走动走动……”屿筝缓缓说道。 尉香盈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那是自然,筝妹妹不嫌我叨扰才是……” 从尉香盈的逸和轩行出,屿筝的心思又沉重了几许。入宫短短时日内,她所知道的一切,像是谜团一样越缠越紧。而今皇上对于淳仪皇贵妃的心意,亦让她生了疑。 既然屿璃是因为与淳仪皇贵妃有几分相似才晋封了贵人,可若皇上当真深爱着淳仪皇贵妃,便该知她二人之间全然是天壤之别。 屿筝不知道,皇上是有意寻了理由晋封了屿璃,还是说,他对雪儿姐姐的心思全然是假,若是这样,那或许与王爷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多日来的忧思让屿筝脑袋沉重,回到邀月轩后便倚在榻上昏昏而睡。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颜冰与雪儿盈盈立于一片花丛中,她匆匆走上前去,却见雪儿姐姐已消失不见,而颜冰的脸竟然成了王爷那微醺的面容,但见他伸出手将自己轻轻一拽,便拥入怀中。 屿筝在急促的心跳中,抬头看去,却见眼前男子面目模糊,只依稀看得清他发上的金冠,金纱罩上的双龙戏珠栩栩如生。虽然精致,却看得屿筝窒息。慌忙朝后退去,却被箍的更紧,耳畔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朕瞧上你了!” 惊吓之下,屿筝猛地睁开眼睛,便见芷宛一脸担忧地站在一旁轻声唤道:“小主!小主!” 见到屿筝睁眼,芷宛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小主似是被梦魇了,怎么唤也唤不醒,可吓死奴婢了……” 屿筝微微起身,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至未时……想必小主是累了,才会睡得这般熟,可德公公吩咐的教引嬷嬷就要来了呢……”芷宛有些担忧的说道:“小主这身子……” “不碍事,我去梳洗一下……”屿筝起身,芷宛却急忙上前搀扶道:“让奴婢侍候小主吧……” 屿筝没有再推脱,她知道日后自己要渐渐习惯这样的身份,一如谨德所言,出了掖庭,便要有几分主子的模样。否则若是再被蓉嫔和屿璃踩在脚下,她想知道的一切,只怕会成了永久的秘密…… 芷宛才替屿筝梳洗完毕,谨德吩咐的教引嬷嬷便到了。命芷宛侯在邀月轩外,教引嬷嬷花费了大半日的时间,传授屿筝如何去取悦皇上。有不少话听得屿筝面红耳赤,却也只得微微点头,一一应下。 末了,那嬷嬷语重心长的说道:“小主可要记得,那高高在上的,首先是皇上,其次才是男人。不止是朝中众臣,即便是枕边人,也是伴君如伴虎。奴婢告诉小主的,可要一一记下……” 屿筝绯红着脸颊低声应道:“知道了……” 教引嬷嬷虽是尽心尽力,可屿筝琢磨着怎么也得过些日子才能挂了牌子。却不想次日,内务府的公公便急急赶到邀月轩,说是皇上翻了筝常在的牌子。 往飞霜殿去的路,似乎静谧而悠长,嘚嘚的马蹄声在深夜的宫巷中缓缓响起。屿筝看着身上一袭簇新的海棠宫裙,耳边还回响着内务府太监的话语:“皇上有旨,命筝常在沐浴更衣后前往飞霜殿……” 明明是坐着凤鸾春恩车,却着了一身簇新宫衣。屿筝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却也在犹觉漫长的途中,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飞霜殿前,屿筝搭了太监的手背缓缓走下车,望向宫闱的台阶。她知道被宠幸的妃嫔们,都是从侧门被抬入飞霜殿的。可偏偏春恩车停在了殿前,看着那些石阶,屿筝站在车前一时有些无措。 “筝常在,还愣着做什么?可不能让皇上等久了……”一侧的太监轻声提醒。在宫里当差这么些年,他还是头一次瞧见,着了宫服,自个儿走入飞霜殿的妃嫔。 屿筝站在台阶下,缓缓舒出一口气,便提起裙裾迈上了台阶。一步一步,都显得沉重至极。 当她行入飞霜殿的时候,只觉得已有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一朝君王,高高在上的霸主,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在这样的夜里召幸了她,却是以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 屿筝小心翼翼地往偏殿行去,便见明黄垂帐,飘弥沉香。她不敢细看,只对着龙榻跪下,进了一礼,轻声道:“臣妾叩见皇上……” 没有人应声,屿筝便也不敢起身,只匍匐在地上,安静候着。然而明黄垂帐微微拂动,却也没有半点要掀起的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屿筝觉得自己的膝盖酸痛,背也酸软的时候,却还不见有任何动静。 难道皇上睡熟了?屿筝暗自琢磨着,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龙榻上看去,试图透过明黄垂帐看到些许动静。 可偏偏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忽而响起:“筝常在!你好大的胆!”这一声不高不低的厉喝,吓得屿筝丢了一魂三魄,身子一软,复又急急俯下身去。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五) 屿筝也不知皇上方才是不是在龙榻上浅眠,而自己的到来惊扰了他的美梦。只是此时这一声厉喝,却也让她不敢再抬起头来,只低声道:“皇上恕罪……” 片刻之后,飞霜殿内传来皇上低沉的声音:“你倒是说说,何罪之有?”语气中没了愠怒,却多了几分冷意。 “臣妾不该惊扰了皇上安眠……”屿筝俯身低低应道。 随即响起一声沉笑,明黄帷帐缓缓掀起,楚珩沐着了中衣从龙榻上起身:“起来吧……” 屿筝拘谨地起身,也不敢看向皇上,只察觉到一袭明黄从眼前缓缓行过。 “会下棋吗?”皇上的声音传来,却让屿筝诧异不已,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只得轻轻应道:“臣妾会一些……” “过来……”皇上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触动的威严。屿筝缓缓行到棋盘前落座。 这样的高度,屿筝便能看到皇上中衣前襟上那条紫云缠绕的蟠龙。宽阔的肩和把弄着棋子修长的手指。 见她落座,皇上竟也不再多话,只执了黑棋缓缓落定。屿筝压抑着想看向皇上的冲动,一手轻捏了袖摆,执了白子,款款落下。 沉静的飞霜殿中,除了熄跳的宫灯之外,只剩下棋子落定在盘上的清脆响声。殿内逸散的香气,让人心神舒缓,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也不知过了多久,棋盘上熟悉的棋路竟让屿筝渐渐放下了戒备,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棋的厮杀中。仿佛她此时并非置身于飞霜殿,坐在面前的人也不是皇上,而是在白府时,与哥哥对弈那般轻松、惬意。 “邀月轩住着可还习惯?”黑子落下,在沉默许久后,终于是开了口。 “嗯……”屿筝皱着眉,紧紧盯着棋盘,颇为随心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察觉到,坐在对面的人唇边露出一丝浅笑。 “许是比璃儿的琴月轩要差了许多……”黑子又落,杀了屿筝一大片白子。 屿筝抬手执了白子,思索着棋局,心不在焉地答道:“屿璃姐姐位至贵人,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常在……” 话语至此,屿筝心中忽而一凛,脑中一片清明,猛然抬头便迎上了皇上那似笑非笑的双眸,手中的白子也“当啷”一下砸落在了棋盘上。 急急起身,跪了下去,忙道一声:“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屿筝垂着头,暗自懊悔,明明在进入飞霜殿前,一再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可偏偏不知为何,头脑昏沉间,竟误以为自己是在府中与哥哥对弈。 心中虽觉得蹊跷,可屿筝也顾不得细想。唯恐方才的举动让皇上动怒,只静静跪在那里,等待皇上发落。而就在此时,屿筝才回过神来,方才皇上是说了“璃儿!” 半晌之后,屿筝便听到君王淡淡说道:“起吧……入飞霜殿不到一个时辰,你便口口声声让朕恕了你的罪……” 屿筝起身,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在身前交握了手,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你在怕朕?”皇上轻声问道。 屿筝摇摇头,便应:“臣妾不是怕皇上,是敬畏……” 但听得皇上浅笑一声道:“抬起头来……” 屿筝缓缓抬起头,终是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迎上了皇上的视线。眼前的君王生的轮廓分明,浓厉的双眉下,一双眸子半是威严半是笑意地看向自己。挺直的鼻梁,微微勾起的唇角,竟是与王爷有几分相似。 “朕瞧着你和璃贵人倒不似姐妹……”皇上也不再去管散乱的棋局,只将身子靠向软榻,颇带玩味的说道。 见皇上已知晓,屿筝也只好应道:“屿璃姐姐大抵是更像臣妾的二娘,天生的美人相,不似臣妾,生的愚笨……” “愚笨?”皇上轻笑几声,捏了贴身佩戴的香囊把弄着:“朕可没瞧出分毫愚笨来。照今夜这情形,还敢从台阶步步踏入飞霜殿的嫔妃,只怕也只有你了。所以朕才说你大胆……” “臣妾不懂规矩……”屿筝垂下头低声道,虽离了皇上三步之遥,却也清楚地看见,皇上贴身佩戴的香囊上的确如芷宛所言,是蝴蝶的纹样,只是不符皇上佩戴的样式,也猜得出这物什平日不轻易见人。 尽管一眼便分辨出那香囊是雪儿姐姐的绣艺,可屿筝却不免暗自唏嘘。香囊还在,皇上却不知已宠幸了后宫多少妃嫔,可见帝王之爱一贯凉薄,不会有例外。 “杵在那做什么?难道宫里的嬷嬷没教你该怎么做?”许是见她出神,皇上开口问道。 而这句话,无疑让屿筝红了脸庞。嬷嬷是说了许多,可嬷嬷却没说,自个儿走入了飞霜殿又该如何…… 见屿筝面上羞怯愈胜,楚珩沐的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明显。他起身,自顾自地朝着龙榻行去,便端坐在了那儿:“朕乏了……” 屿筝缓缓挪了过去,见皇上还穿了登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便想着如何拖延时间,于是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准备为皇上褪去靴子。却不料皇上将她手臂钳住,用力一拽,整个人便扑入了皇上的怀中。 “皇上……”屿筝手足无措,可不知为何,心里更多的,却是排斥。王爷的脸像是幻影一般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耳边却已传来皇上灼热的气息。 耳畔被轻轻一吻,屿筝浑身一颤,闭紧了双眼,微不可查地轻轻撇过头。半晌却听得皇上沉声道:“朕方才想起,还有折子要瞧……” 说罢,便忽然松开了屿筝,自顾自地起身说道:“至于你,就不必回邀月轩去了……” 屿筝实在捉摸不透皇上的意思,只怔怔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皇上浓眉一皱,颇有些不悦的说道:“怎么?难道还要朕谴人来侍候着不成?” 听闻此言,屿筝忙起身,搭了明黄垂帘。便听得皇上朗声唤道:“谨德……” 飞霜殿的殿门应声而启,谨德匆匆入内:“皇上……” “更衣,去偏殿书房……”楚珩沐淡淡说道。 谨德微微一怔,便急忙替皇上更衣,片刻之后,便随着皇上往偏殿书房去了。 恭送了皇上,屿筝对今夜之事的的确确有些捉摸不透了。既然皇上开了口,自是不能擅自回到邀月轩去,她坐在榻上,细细想着今夜这蹊跷的事。更不明白这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年轻君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脑袋昏沉,殿中的沉香一波一波袭来,困意渐渐浓烈,屿筝倚在榻旁缓缓合上了双眼。 而往偏殿书房行去的楚珩沐,却敛了笑意,露出另外一番神色。 谨德何等机灵,看到皇上这般模样,便低声道:“皇上这般,奴才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既然这白屿筝的确与三王爷……”说到这儿,谨德敛了声。 遣白屿筝往玉水阁去,岂是他能做得了主,这其中自是少不了皇上的旨意。可偏偏在玉水阁看到的那幕,着实让谨德大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地回禀了皇上,却不料皇上不怒反笑,进而着封了屿筝。 楚珩沐迈入书房,端坐在椅上,这才看向谨德道:“朕不过想知道,她是不是第二个淳佳罢了……” 说着,楚珩沐从怀中掷出一方锦帕在桌上:“你瞧瞧这是什么!” 谨德疑惑着上前,拿起那锦帕瞧了瞧,见上面绣着一株碧草和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虽觉得纹样有些奇怪,不是繁花与蝴蝶,倒是一株翠绿欲滴的碧草。可又一想,这种简单的绣样也无非是些花儿草儿之类的,便倒也不觉得怪异,只左右端详了一番应道:“奴才愚钝,瞧不出新鲜来,还请皇上明示……” “你跟在朕的身边也不少时日了,怎么这点眼力见也没有?”楚珩沐责备道:“那你便瞧瞧是哪宫的手艺……” 这倒是问在了谨德的心上,他急忙笑着开口道:“奴才虽然愚钝,可这眼睛还是好使的,锦帕一拿在手中,便知是锦香殿那位娘娘的手艺了……” “连你这双毒眼也瞧不出,看来还真是像……”楚珩沐浅浅笑着,随手打开了一本奏折。 谨德一愣,忙道:“听皇上您这意思,锦帕是另有其主?” “阮尚仪拿给朕的,说是采选时,白屿筝的绣品……”楚珩沐淡淡说道。 谨德闻听,脸上一片惊讶之色:“这……这……那也不能这般相像,直教人混淆了去……” “朕也是这个意思……”楚珩沐淡淡应道,视线落定在奏折上。 听到这话,谨德恍然大悟:“所以皇上才会召了筝常在……” “嗯……”楚珩沐抬起头,看向谨德,神情冷肃:“朕今日瞧着她与璃贵人怕是没什么往来,倒是这件事让朕很是在意。如果你在玉水阁看到的是真的,那么,这白屿筝和淳佳到底有什么关联,抑或是三弟刻意安插在宫中的人。如果是这样,那放在朕的眼前,岂不更稳妥些……” “皇上圣明……”谨德应道:“想必今日之后,即便是有所图谋,也该收敛着些才是……” “谨德……”楚珩沐忽而想起什么:“那醉香……” 谨德微微躬身应道:“皇上安心吧,闻了醉香,筝常在只怕要睡上好几个时辰了……”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六) 屿筝在昏沉中缓缓转醒,一双似笑非笑的双眸忽而映入眼帘,霎时间,所有的困意一并退去,惊呼一声:“皇上……”便急急起身。 眼前的皇上早已换了一袭朝服,见她醒来,眼中终是绽出一丝笑意道:“你倒睡得安稳……” 屿筝回想起昨儿夜里,分明是倚着龙榻睡了过去,而此时却躺在榻上,身上也只着了一件贴身赤红的中衣。顾不得细想昨儿是被谁侍候着睡下,屿筝只急忙穿了绣鞋,便要向皇上施礼,却被他伸手拦住:“你见了朕除了跪拜和请罪,就没有别的事可做?” “臣妾……”屿筝正思量着该说些什么,却听得皇上朗声道:“陪朕用膳吧,早朝前什么都没吃,这会子觉得饿极了……” 屿筝一怔,抬眼看向窗阁,天色却已是大亮。不曾想,这一觉竟睡到了皇上下朝。 飞霜殿外候着的宫女入内,侍候着屿筝梳洗之后,与皇上一道用了膳,这才由撵轿抬着一路回了邀月轩。 芷宛早已等的心急,照理说,小主天不亮时就该回来了,可到了这个时候却还不见人影,只唯恐是小主侍奉皇上不周,挨了责罚,那便是不妙了。 片刻之后,见撵轿远远行来,芷宛悬在喉咙的心,终是落了回去,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小主可算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 搀扶着屿筝走下撵轿,芷宛显得兴高采烈:“小主怎得去了这么久?” “陪皇上用了膳才离殿……”屿筝淡淡应道,她的心思哪还容得去计较自己在飞霜殿待了多久,单单是皇上这一番捉摸不透的举动,已够让她费心和感到心惊了。 行入殿门的时候,屿筝下意识往逸和轩那边瞧去,却见尉香盈的逸和轩屋门紧闭,没有半点声响。 察觉到小主的疑惑,芷宛忙道:“尉美人昨儿夜里见了风,折腾到半夜才歇下……” “太医来瞧过了吗?怎么说?”屿筝有些担忧。 芷宛敛了喜色,颇显忧虑的低声说道:“尉美人自入宫之后,便不得皇上恩宠,有时候连例银都要拖了许久才能拿到,像这样的风寒厉咳,只怕是没太医来瞧得……” 屿筝望着闭合的逸和轩,沉沉叹了一口气。却在这时听见一声浅笑:“这大好的日子,筝姐姐叹气做什么?” 回身看去,屿筝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站在那里,着了海棠红宫服,鬓上簪了同色珠花步摇,盈盈带笑的娇俏女子,不是穆心越,又是谁。 “筝姐姐封了常在,又入了邀月轩,却也不去我那里瞧瞧,所以我便厚着脸皮来看姐姐啦!”穆心越还是那般伶俐俏皮的性子。 屿筝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心中一暖,忙道:“外头冷,快进屋去……” 二人在暖阁内落座,芷宛又奉上了扑鼻清香的茶,穆心越看着屿筝便道:“其实方才从宜雨阁出来的时候,便瞧见姐姐乘着撵轿行远了,这不紧赶着来给姐姐道喜……” 屿筝莞尔一笑:“有什么可喜?” “姐姐刚刚封了常在,皇上就临幸了姐姐,更何况,直到了这个时辰,才让姐姐回宫,可见皇上喜欢姐姐喜欢得紧呢……”穆心越心直口快,说起话来毫无遮拦,却惹得屿筝脸上飞起红晕一片。 “也不知你胡说些什么……”屿筝浅笑着,可随即眉头却紧紧蹙在了一起。 有谁能知道,昨夜是她自己走入了飞霜殿,而在殿中,不过是下了一盘未完的棋,说了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然后便没再见到皇上的影子。昏昏沉沉睡到散朝的时辰才醒,食不知味地用了早膳,便回到了邀月轩。 短短一夜之间经历的,于他人看在眼里,许是无尚的荣宠。可只有屿筝自己知道,这短短的一棋几语便足以让她害怕。 “筝姐姐……你怎么了?”穆心越察觉到她的神色有些异样,急忙问道。 屿筝回神,方要回应,却见殿门厚重的帘子被挑起,祈月提着食盒款款入内。屿筝眉头一皱,却察觉到穆心越的神色也有些隐忍的不悦。 “见过筝常在……”祈月随意行了一礼,便将食盒放在了桌上:“蓉嫔娘娘听闻筝常在着封,又得了皇上恩宠,故而让奴婢送来参汤,好给筝常在补补身子……” “多谢蓉嫔娘娘……”屿筝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却见祈月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微微挑眉道:“怎么?” 祈月一笑,应道:“娘娘吩咐奴婢,一定要瞧着筝常在用下才行……” 屿筝看着那碗暗红的参汤,微微皱了皱眉,便伸手端了起来。 “筝姐姐!”穆心越唤了一声,见屿筝疑惑地看向自己,她的唇微微动了动,终是缓缓摇了摇头道:“无事……” 看着屿筝将那一碗尽数喝下,祈月才行了一礼道:“奴婢告退……” 待祈月退出了邀月轩,穆心越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筝姐姐,你可知你喝下的是什么?” 屿筝淡淡一笑:“总之不是什么参汤……” “既然知道……”穆心越低喃。 “难道还有得选择?”屿筝反问。她冷然一笑,蓉嫔连杀了她的心都有,怎么会谴人送来参汤,再看看穆心越的模样,她的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喝便喝了吧,昨儿夜里什么事都没发生,倒是难为了蓉嫔这一夜难安。 “筝姐姐有所不知,皇后心软,这后宫中嘉妃仗着皇上恩宠独大,蓉嫔与她一势,凡是受了临幸的嫔妃都少不了要饮下这碗‘参汤’,可却也是敢怒不敢言……”穆心越叹道。 屿筝执了她的手,轻声安慰:“总是有法子不是……”随即屿筝又道:“和我同处的尉美人,就是逸和轩的那位小主,昨儿夜里得了风寒,还不曾有太医来瞧过,不知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寻了太医来瞧瞧……” “我知道她,也是个可怜见的人,筝姐姐别担心,一会儿我便寻个太医来瞧瞧……”穆心越轻声道。 穆心越在邀月轩里又待了半个时辰,屿筝捡了些尚宫局无关紧要的事告诉她。穆心越见她神色困倦,便起身离去。 芷宛侍候着屿筝方躺了下来,却又急急入内禀告:“小主,清韵楼的灵儿在外求见……” 灵儿!屿筝一惊,便匆匆起身道:“快请她进来……” 见灵儿入内,屿筝便遣了芷宛去备些茶点。芷宛方一离屋,灵儿的脸上便隐隐渗出一丝怒意:“筝姑娘倒是好躲,枉费王子苦苦盼你去清韵楼。你可倒好,摇身一变,成了小主!” 灵儿这话说得失礼,可屿筝也顾不得追究。只问道:“拓跋王子的身子可好些了?” “算你有点良心,也不枉王子在衢云山舍身护你……”灵儿毫不在意屿筝的身份,只是脸上的怒气已略有了缓和:“前两日王子做了一支新筚篥,等着筝姑娘来,却不料来的人竟是郁司药。略一打听,才知筝姑娘封了常在,搬到邀月轩来了……” 灵儿始终称呼她一声“筝姑娘”,虽不顾及宫中位份,却让屿筝感到亲切。说着灵儿从腰间取下筚篥,递给了屿筝:“后宫不是王子能踏足之地,这才命我将筚篥送来……” 屿筝接过筚篥,抚摸了片刻,便道:“请灵儿姑娘替我谢谢王子……” 听到这话,灵儿叹了一口气道:“王子自幼被禁在宫中,除了灵儿侍奉之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本以为交到了筝姑娘这个朋友,谁料,却成了这般模样……知道日后难以与筝姑娘相见,王子心中郁结,这几日病的越发严重了,只怕是撑不下去了……” “别说这些丧气话,拓跋王子会好起来的……”屿筝颇有些无力地安慰道。 一向清高的灵儿看着屿筝,忽而跪了下来。屿筝一惊急忙上前搀扶道:“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筝姑娘……”灵儿压低了声音,却带了几分哀求道:“只怕王子时日不多,他这几日昏昏沉沉,一醒来便只念着你。在这宫中,只有你在时,他才会谈起在云胡的故乡。也只有看见你,王子才难得一笑。求求你,想办法去清韵楼见他一面吧……” “这……”屿筝颇有些为难,如果还在尚宫局,尚且能寻了法子往清韵楼。可眼下,怎是那般轻易地事。 “我知道,眼下筝姑娘的处境有些为难……”灵儿低吟:“不如这样可好,明日未时,我设法单独将王子带去清桂苑,此处偏僻,鲜有人至……” 屿筝搀扶起灵儿轻声应道:“我知道了,我会想法子前去的……” “多谢筝姑娘……”灵儿郑重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 屿筝知道,对于灵儿而言,自幼陪伴着的男子几乎占据着她全部的心,即使清傲如她,也能为了所爱之人,卑微屈膝。 灵儿离去不多时,穆心越遣来的太医便到了逸和轩。屿筝瞧着太医给尉香盈诊了脉,开了方子,便再三嘱咐逸和轩的宫女好生照顾尉香盈。 入夜之后,屿筝却辗转难眠。那日匆匆逃离锦香殿,也不知颜冰哥哥情形如何,只是宫内似乎没有传出抓到刺客或处置谁的消息,想必是安然无恙。可从郁司药处看到的方子,与江家的败落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这问题萦绕在屿筝的脑海,挥之不去…… 次日,屿筝借口要去清净的地方散散心,便让芷宛说了几处地方,恰巧便有一处唤作清桂苑,于是着了芷宛带她前去。 清桂苑遍植桂树,在冬末初春的时节还是显得有些萧瑟,加之离各宫又远,却如灵儿所说,鲜有人至。 屿筝在清桂苑中缓缓踱步,已是冬末,天气渐渐有了回暖之势。正思量着灵儿何时会出现,屿筝却惊讶地看到,郁司药满脸含笑,出现在清桂苑中……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七) “郁司药?”屿筝一脸诧异,分明是灵儿邀她前来,为何出现在此处的会是郁司药! 然而郁司药只是款款行过来,拂礼道:“筝常在……” 屿筝看了芷宛一眼,芷宛知趣地离开了清桂苑。 “郁司药不必如此,说起来,郁司药是屿筝的救命恩人,该受屿筝一拜……”说着屿筝便要拂礼,却被郁司药拦下。 惊诧地看向郁司药,却听得她说道:“不过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才会成了那样,若说是救命恩人,倒真有些言过其实。既然是小主,那奴婢便要遵了宫里的规矩,也请小主顺了规矩吧……” 屿筝听她这般说,也不再多礼,只疑惑道:“郁司药怎会在清桂苑中?” 但见郁司药淡淡一笑,看向屿筝,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向筝常在讨一样东西……” “向我讨一样东西?”屿筝有些讶异。 郁司药逼近她,摊开手掌,面上还带着那冷冰冰的笑意:“筝常在从药笺阁拿走的方子,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什么方子?”屿筝做出一副迷惑的模样,但她很清楚,郁司药所说的,必定是藏在药笺阁暗阁内的那些药方,如果当真如郁司药所说,药方不见了,那么十有八九是颜冰哥哥已经拿到了手。 郁司药听闻此言,便悻悻收回手掌道:“方才本是要去筝常在的邀月轩,却不料看到筝常在往清桂苑行来。奴婢心急便跟了过来,本还想着筝常在为何会来这偏僻之处,可方才奴婢才忆起,这处清桂苑是拓跋王子最喜欢的地方……” 说着郁司药往前探身低语道:“筝常在不会是在此处密会拓跋王子吧……若是这事被皇上知道了,筝常在又该如何自处?” 本以为屿筝多少也该有些惧怕之色,不料她却莞尔一笑道:“这清桂苑是宫里的地界,皇上来得,众嫔妃也来得,怎得郁司药偏偏说的好像只属于拓跋王子一人?” 郁司药被屿筝问个语塞,此时她才恍然察觉到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在司药处时逆来顺受的模样,她的眼神灼然,仿佛因为什么而变得坚定无畏…… 想到这儿,郁司药语气一软,又道:“奴婢看得出,筝常在与拓跋王子有交情,可是奴婢奉劝筝常在一句,那药笺阁中的方子定然无关于拓跋王子的病症,如若掌握在手中,必定会惹上杀身之祸……”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屿筝不知你所说与拓跋王子有交情是指为何?更不知郁司药所说的方子……”屿筝嫣然含笑,不动声色地看着郁司药,任凭她神色砺刃也好,温言相劝也好,她便是一口咬定不知那所谓的药方。 不便与郁司药纠缠,屿筝只盈盈一笑道:“若是没什么事,恕我先行一步……” 说罢,便款款转身,意欲朝着清桂苑外行去。瞧这情形,只怕灵儿即便是来了,也瞧出些许动静,不便露面,与其在这里和郁司药白白耗了时间,不如早些回邀月轩去,她得想个法子,见颜冰哥哥一面…… 谁料还未行出两步,身后的郁司药忽而抬高了声音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江太医是怎么死的?” 屿筝猛地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身,神情冷肃地看向郁司药道:“这是何意?” 郁司药理了理鬓发,走上前来,双眼清冷如同冬日里薄冰覆盖的湖面:“白府嫡女,亦是江元冬江太医唯一的孙女,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的江府是如何败落的?” 屿筝神情一冷,淡淡说道:“看来郁司药已经将我探查的透彻……既然如此,那便也该知道,我自幼养在江南允光。白府也好,江府也罢,与我到底是生疏的……” 郁司药轻笑着摇摇头:“仅仅一句话,奴婢就能相信筝常在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即便如此,可江太医怎么说也是你的至亲之人,难道你真的不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 “郁司药何必在此故弄玄虚,你若肯说,一早便说了,何必在此吊足了我的胃口?”屿筝毫不示弱的回应。 却见郁司药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痛之色,低声道:“并非奴婢故弄玄虚,只怕此事若是说出来,筝常在也未必肯信,更何况,这是忤逆的大罪……” “罢了……”屿筝侧身,做出意欲离去的模样:“既是忤逆的大罪,不说也罢,郁司药若是因为我而有性命之忧,岂不让我歉疚……” “筝常在留步……”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一贯脾气火爆的郁司药,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低声诺诺说道:“江太医的死与当年先帝的薨逝有所关联……” 屿筝一惊,霎时一阵凉风袭过,吹起披在身上的轻裘,寒意渗渗。 见屿筝停下脚步,郁司药沉声道:“当年先帝染疾,江太医侍疾,依病启方。一月之后,先帝的病略有好转,江太医便以温补之药巩固,可谁曾料想,之后先帝的病势却逐渐沉重起来。先帝驾崩之后,太后下了密旨处死江太医,可对外却宣称江太医病疾而逝。我想方设法寻藏匿了当年江太医开出的方子,这些年,随着医术渐精,却发现方子上有几味药用的很是蹊跷。细查之下,才发现,那方子分明被人细致做了手脚……” 屿筝只觉掌心冷汗涔涔,郁司药这番话,却如她自己所言,是忤逆的大罪。她一番话语,分明在说,当年先帝驾崩是有人暗下毒手,而这个暗下毒手的人,却又将罪名强加于自己的亲人身上。 “郁司药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屿筝冷着脸,带了些许质问的语气。 但见郁司药冷笑一声:“我自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在司药处的时日虽短,却也该知道我是什么脾气,事关重大,我岂会胡言乱语?” “那我倒想知道,让郁司药甘愿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而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的理由又是为何?”屿筝问道。 郁司药微微垂首,瞧着腰封上悬垂的一个精致药囊,沉声道:“幼时机缘巧合,江太医曾救我一命,他也是我的启蒙恩师。后来他被密旨赐死,我原以为自己能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说到这儿,郁司药苦笑一声:“谁能料想,这一切断断不是我所能猜测的那般简单……” 说到这儿,郁司药猛然收声,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是抒发了心中多年郁结之气:“说出这些,是因为奴婢知道筝常在的为人,也觉得身为江太医的至亲之人,筝常在理应知道这些。无论那些方子在不在筝常在手里,奴婢只想告诉筝常在,那些方子定要妥善藏匿,一旦被发现,绝对是要丢了性命……” 话语落定,郁司药抬头看了看天,沉声道:“时辰不早了,司药处还有诸多事宜,奴婢先行告退……” 看着郁司药离去,屿筝身形晃了几晃,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便踉跄着往清桂苑外行去。 郁司药的话,她听得分明,而先帝病势先愈,而后又显沉重之势。竟与灵儿曾说过拓跋王子的病势有几分相像。拓跋王子的药是郁司药送去,不必说,她要么奉太后之命,要么奉皇上之命,掌控了拓跋王子的性命在手中,才能牵制了云胡。 这药用的诡异,待拓跋王子察觉时,已是病入膏肓。而当年,虽是外公江元冬在先帝御前侍疾,可必定不是只有他一人,又怎会瞒了那么多的人而在药中动了手脚? 不必细想也该知道,若不是宫中有人应允,先帝便不会日日饮下了汤药,一如此时的拓跋王子。如此看来,先帝的驾崩不是太后所为,便是皇上所为。 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血浓于水的骨肉。权力!皇位!到底是怎样让人丧了心智的东西,竟然能让至亲之人致彼此于死地,而当年的江家,到底又卷入了怎样一场血雨腥风的宫闱争斗中?屿筝不敢再细想下去…… 侯在清桂苑的芷宛,见屿筝脸色苍白的行出,急急迎了上去:“小主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许是着了冷风,头晕的厉害……”屿筝塘塞着:“回邀月轩吧……” 芷宛不敢再多话,只搀扶了屿筝匆匆折返邀月轩。而清桂苑中,一抹浓烈的红色从一棵粗壮的桂树后闪出,媚眼轻挑,淡淡说了句:“阑,我当真不明白,这样做能有什么意义?” 另一侧,拓跋阑缓缓行出,苍白的脸上已微微有了些许血色:“至少我知道,她既非是太后派来,也非皇上所使……” “所以呢?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她动了心思?”灵儿的话语中已带了几分嫉妒和不满:“你别忘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灵儿,你又在胡思乱想……”拓跋阑微微一笑,神采华然:“眼下楚珩溪的回宫已经够让皇上头疼一阵了,若是当年先帝驾崩疑团再度显现,夺嫡立储之争和弑君之谜若是重新翻了出来,你觉得太后还能给皇上喘息的机会?只怕你我离回云胡的日子,也不远了……” 灵儿娇媚一笑,伸手挽了拓跋阑的胳膊,倚在他的肩头低声道:“阑,这几日我总是梦见,和你一起骑着马,驰骋在草原上,一想到那样的日子,我的心便很是欢喜……” 拓跋阑收敛了神色,沉声道:“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要沉住气,万不可被看出一丝破绽来……” “眼下皇上已是无暇顾及你,自衢云山之后,对你似乎也放下了警惕之心……”灵儿低声说。 拓跋阑缓缓摇摇头:“你莫忘了,蛰伏的兽总是等待着一击毙命……” 听到这话,灵儿沉默了,她知道越是到了这关头,拓跋阑要面临的一切更是艰巨,容不得一分一毫的掉以轻心。 “可是阑……事成之后,你当真要如答应郁司药的那般,带她去云胡?”灵儿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即便她换了药以表忠心,可归根结底也是皇上的人……” “所以才不能让她瞧出分毫破绽……我的病,总是越重才越好……”拓跋阑双眸溢出两道冷光:“至于我应下她的事,相互利用间,总得有人牺牲才是……” 说完,拓跋阑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面上竟是从未见过的阴冷之色……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八) 紫宸殿,楚珩沐将折子重重掷在桌上,案几上垒起的奏折纷纷掉落,散开一地。谨德急忙躬身去捡,一一整齐摆回了桌上。 “都要反了不成!倒像是商量好了,一并奏请让方箜铭驻守漠城……”楚珩沐重重坐在龙椅上,气怒不已。说着便打开丢在桌上的奏折:“旁人倒也罢了,眼下连明相也赞成此举!” “皇上息怒……”谨德沉声道:“方将军已在殿外等候见驾……” “宣……”楚珩沐略略收敛了怒意,朝着谨德说道。 片刻后,方箜铭入得殿来,恭敬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平身……”楚珩沐沉声道,抬头看向方箜铭,但见他浓眉厉目,即便是在京中蛰伏许久,却还是不减当年骁勇之色:“今日朝上,众臣上奏,让朕命你驻守漠城,你怎么看?” “臣以为此乃异动之前兆,拥护三王爷的余党,这些年来贼心不死,时刻伺机而动,更何况太后这些年暗地里也下了不少功夫。若非如此,如臣一般的久病之人,便不会有人提请让皇上命臣驻守漠城。”方箜铭沉声道:“这几年蛰伏京中,难免有顾虑不周,臣只怕被瞧出了端倪……” “朕不是不知,你当真以为太后在玉慈宫修养身心,偃旗息鼓了?只怕早已将你的情况探了个明白。只是如今拓跋律成年迈,而拓跋雄就像是被放出了牢笼的猛虎,磨砺爪牙,渐有扩张之势。加之他丝毫不将拓跋阑的死活放在眼中,多年对云胡的牵制,恐也是到了尽头……”楚珩沐淡淡说道。 他初登基时,尚且年轻,若非父皇早已做了打算,只怕以当年云胡的强劲而言,难免触发一场惊天动地的苦战。但也正是因为与云胡剑拔弩张之势,才会让太后犹豫了许久,错过了原本大好的时机,而楚珩沐则趁机巩固了手中皇权。 如今虽有拓跋雄野心好战,但因云胡这些年的分裂内战,倒也比当年渐显几分颓势。 既然有了抗衡之力,便断没有再去退让的理由。方箜铭曾征战云胡,立下过汗马功劳,朝中只怕寻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驻守漠城之将。楚珩沐知道,太后虽是利用云胡之势,将他的亲信调离上京,但不得不说,眼下形势所迫,方箜铭是最好的选择…… “皇上!急报!”谨德匆匆入内,奉上急函一封,神色略显慌张:“皇上!漠城急报!” 听到这话,楚珩沐和方箜铭的脸色皆是一变。楚珩沐接过谨德手中的急函,展开一看,眉头略有瞬间的舒缓,转而又紧蹙在了一起。只见他将急函缓缓折起,神色沉重地说道:“拓跋律成病逝了……” “怎会这般突然……”方箜铭忙道,可片刻后,他又恍然:“看来拓跋雄有十足的把握,竟将拓跋律成的病势瞒的如此严密……” 方箜铭颇有些担忧地看向君王,却见他冷然一笑道:“谨德,去将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知会清韵楼……” “遵旨……”谨德应着,退出了紫宸殿。 方箜铭有些疑惑,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让拓跋阑知道汗王离世的消息,即便是拖着病体,也要挣扎着回到云胡,宫内情势本就不稳,若再让一个拓跋阑掺和进来,又该如何? 故而方箜铭沉声道:“微臣斗胆情皇上三思……” 只见楚珩沐缓缓从椅中起身,来回踱步:“朕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朕会不得不放虎归山……” “皇上圣明……”方箜铭沉声应道。 楚珩沐冷冷一笑:“可即便知道拓跋阑是只猛虎,一旦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坐实无误,朕也定要放虎归山。坐山观虎斗,未料谁输谁赢。既然宫中情势让朕颇有些头痛,朕也不能让拓跋雄好过。只是漠城,无论如何要给朕守住了……” 方箜铭闻听,神色大喜,急急应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坐回椅中,楚珩沐眉头终是舒展开来,拓跋律成的死实在来的太是时候,与其将拓跋阑放在宫中,变成不知何时会触动的变数,不如将他放回云胡。如若说之前他还有所犹疑,那么此时却相信,拓跋雄不会轻易给拓跋阑一条生路…… 眼见皇上圣意已决,方箜铭也不免舒了一口气,心念一动,便道:“不知筠良媛是否安好?” 即便是骁勇善战的猛将,谈及心爱的女儿,脸上也不免浮现一丝慈父之色。 楚珩沐淡淡一笑,笑容中带了些许温柔:“方筠深得朕心,过几日,朕打算晋她为贵人。你自是安心驻守漠城,朕答应你,无论宫中情形如何,自会保她安然无事……” “多谢皇上……”方箜铭最是担心的一件事,终是落定。 片刻后,谨德匆匆回到紫宸殿,神色有些惊慌:“皇上,不好了!拓跋王子一听到汗王病逝的消息,当场就吐了一大口血,昏了过去……” “宣太医!”楚珩沐急急起身:“去清韵楼!” 清韵楼中,一如既往的昏沉,厚厚的帷幔遮蔽了所有见光的窗格。拓跋阑睡在床榻上,呼吸沉钝。 见皇上行入,灵儿红着双眼向他见礼:“皇上……” “如何了?”楚珩沐压低了声音问道,说着又朝向床榻上昏昏沉沉地人看了一眼。但见他身形消瘦,精气颓觉,似是已到了弥留之时。 一侧的太医简昱见状,忙应道:“回皇上,王子病体沉重,此番遭受打击,悲痛郁结在心,只怕……臣等无能,请皇上降罪……” 其他几个太医,随着简昱一并跪在皇上面前,垂首等待皇上降罪。 “皇上……”灵儿上前,匍匐在皇上脚边,泪如雨下:“求皇上救王子一命!求皇上!”灵儿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叩头,不一会儿,额前便是鲜血淋漓,那模样,让看到的人都不免唏嘘。 “起来吧……”楚珩沐见灵儿那模样,也颇有些不忍:“朕自会命太医竭尽全力。拓跋阑自幼入宫,虽比朕小了几岁,但朕视他为自己的亲兄弟。朕还想着与他再对弈几局,笙歌几醉……” 楚珩沐安抚着灵儿,看得出他亦是有些动容。楚珩沐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拓跋阑不是质子,不是云胡的二王子,或许他们之间,会有更好的相处之道。 在他尚未登基的那些年,他亦是时常来清韵楼,与拓跋阑对弈谈诗。与一心想着争夺皇位的诸皇子不同,拓跋阑只喜书画琴韵,与他的相处中,总是能让楚珩沐感觉到些许淡然和与世无争的气息。 在宫中的生活,已然让拓跋阑与中原男子毫无二致,他精通棋艺,也喜欢泼墨书画。清韵楼中几幅大雁图,便是他凭借着少时的记忆所绘制,就连宫中的画师看到,也难免要自愧不如。 故而在那些年中,楚珩沐但凡心气浮躁之时,总喜欢来清韵楼,与拓跋阑品茶对弈。他们并不交心,有时甚至连简短的话语也没有,然而黑白交子落定抬起头的会心一笑,却让他们彼此都知晓,已是知己相交。 只是,再知己却也难敌身份束缚。他们注定是要成为彼此的敌手,成为两只互相盘斗的兽,非要撕咬到一方落败,才肯罢休,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本能。 简昱将参片放在拓跋阑舌下,帮他吊着一口气,又在几处大穴走针,拓跋阑这才缓缓转醒,眼中却了无生气。 “皇上……”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胸口吃力的起伏,仿佛这短短两字已耗费他所有气力。 楚珩沐看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早已没了旧日神采,于是轻叹了一口气道:“安心养病,待你好些,朕准你回云胡为你父汗守丧尽孝。” 两行清泪从拓跋阑眼中滑落发鬓:“多谢……皇上……” 一侧的灵儿再也忍不住,跪在床榻边,伏在拓跋阑脚下痛哭起来。 楚珩沐见状,只皱眉叹息,便转而走出了清韵楼。是夜,一众身影匆匆进出清韵楼。 因得拓跋王子病重,楼内的侍卫都撤了出去,只有太医和侍疾的宫婢来回出入。至子时,拓跋阑的病情才略显安定了些。简太医抹去额上密密的汗珠,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看向灵儿道:“总算是安稳了些,我这就去配药,待会让王子服下……” “多谢简太医……”灵儿依旧红肿着眼,送简太医出了清韵楼。几个宫婢随着简昱行出,等待太医吩咐。 片刻之后,一个宫婢匆匆进入清韵楼,灵儿急急起身,视线却不曾离开拓跋阑半刻:“药熬好了吗?快拿来给王子服下……” 但见那宫婢行至灵儿身前,忽而开口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儿惊诧回头,却看见郁司药冷鸷的脸近在眼前,胳膊被郁司药紧紧抓住,她的声音几乎焦灼到嘶哑:“我分明早就换了药,喝下的那些药,至多会让他看上去与往常一般,愈显沉坠之势,可为何会这样?!” 用力甩开郁司药的手,灵儿强忍着眼泪说道:“难道郁司药觉得,但凭短短数日内更换的汤药,便能医治了这些年日积月累的毒?今日传来汗王病逝的消息,王子他……” 说到这儿,灵儿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听闻皇上已经准了拓跋王子回云胡,那我呢?你们又将我置于何地?”郁司药急切地问道。 但见灵儿双眸一凛,冷冷说道:“王子生死未卜,你倒担心起自己来了。如若王子没有好转,连他都不能活着回到云胡,更何况是你?” 郁司药闻听,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难道你们以为我会没有分毫准备,如果想撇下我,自己回到云胡,就休怪我不客气!” 步步皆惊迷雾显(十九) 灵儿看着似是要拼命一搏的郁司药,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只冷笑着应对:“不客气?灵儿倒很想知道郁司药是怎样一个不客气的法子。是去告诉皇上,这些时日王子并未饮下药饮,还是告诉皇上,你郁司药根本就是违抗圣意,斗胆叛乱,做了云胡的内应?若是如此,郁司药也不必费心,灵儿自己去说便可。” 说着,灵儿看向床榻上昏睡的拓跋阑道:“郁司药倒是瞧瞧,王子已是自身难保,即便是离开,也撑不了多少时日。如若郁司药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不如一并同归于尽,也省得王子这般遭受折磨……” 话音至此,灵儿顿了一顿,转过身来:“自然,如若郁司药有法子混出宫去,我定会依照王子当年的承诺,云胡定有一处你的栖息之地。可若是没法子出宫,郁司药也便怪不得别人……” 灵儿的眼中浮现一丝杀气:“只是你若有意阻拦,倒不如先想想看,药笺阁里那些被藏匿了的方子,到底会去到谁的手上!太后?还是皇上?只怕不论到了谁的手里,郁司药也只有死路一条吧!” “竟然是你!”郁司药厉声低喝,她一直以为,是白屿筝偷走了药方。非但如此,她还在清桂苑将事情近乎和盘托出,却不料偷走了药方的人,竟会是灵儿,她果真是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自己的死穴。 灵儿款款上前,在郁司药耳侧咬牙低语:“不要逼我,你知道,为了王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郁司药缓缓向后退去:“我当真是低估了你!”说罢,她拂袖转身离去。 数日后,方箜铭重新披甲,作为统帅,前往漠城驻守。与方箜铭一并同行的,还有载着拓跋阑的马车。彼时,他已不能起身,整日昏睡。 太医简昱将药物和需要注意的事一并都交代给了随军的太医后,便长长叹了一口气。此去路途遥远,以拓跋阑的病势来看,能活着抵达云胡,便已是上苍的格外怜悯。 然而简昱不会知道,即便是拓跋阑安全抵达漠城,他却依旧是方箜铭制衡云胡的一颗棋子。但凡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有假,抑或是拓跋雄使诈,皇上的旨意只有一个字——杀! 宫中邀月轩,屿筝沉默坐在屋中,暗自思量。 自那日清桂苑之约被不速之客郁司药打破之后,她便再没能寻到机会去探望拓跋阑一眼,只零星听到他日益病重的消息。而皇上终是降了恩旨,准他随方将军一并前往漠城,然后回到云胡。 屿筝抚摸着灵儿送来的筚篥,然后搁在唇边轻轻吹响。彼时在合阖殿,她也只记得皮毛,而此时,已是能将大漠谣吹奏的游刃有余。 像是一支送别之曲,与拓跋阑短暂相处的场景不停在屿筝脑海浮现。衢云山也好,深宫也罢,对于屿筝而言,最深刻的,莫过于拓跋阑思念着家乡的落寞神情。就如她时时刻刻思念着允光一般,她能感知到拓跋阑心中的悲伤。 那么就让这支曲伴随他,翻山越岭,路途遥遥,一路往云胡而去,屿筝相信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露出久违而真切的笑意,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与灵儿策马奔驰,唱着一曲曲动人的云胡情歌。屿筝相信,她的祝福,拓跋阑,一定听得见…… “小主!”芷宛的叫声打断了她:“璃贵人来了……” 屿筝心中一惊,不免唏嘘。总是躲不过的,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刚将手中的筚篥交给芷宛,遣她退下,便见姐姐屿璃款款入内。已是初春时节,褪去了棉厚的宫服,屿璃着了一件琉璃色鹊枝纹样的宝锦流仙裙,臂上搭了同色的薄纱罗,天鸾髻上簪着金累衔珠蝴蝶钗。随着她腰肢款摆,鬓上的蝴蝶钗和耳垂上的翡翠坠子轻轻摆动,别有一番风情。 多日不见,屿璃远比在府中时更显娇媚美艳。她这身妆扮,瞧也瞧得出是恩宠正盛的时候。 屿筝起身,迎上前去盈盈一礼:“给璃贵人请安……” 屿璃没有理睬,只任由青昙搀扶着缓缓走到雕花木椅上坐定,才懒洋洋地说道:“起吧……妹妹这般,倒显得生疏了不是……” 还未等屿筝起身,便听得一侧的青昙沉声道:“小主哪儿的话,筝常在这般,也是尊卑有别,恪尽礼数。即便是亲姐妹,也要守着礼节才是。否则倒叫别宫的娘娘们笑话起咱们白府的规矩了……” 屿璃淡淡朝着青昙瞥去一眼道:“属你多嘴!”然而,语气淡然,却丝毫没有责怪青昙的意思。屿璃说罢,便朝着邀月轩中环视一眼后,便道:“我方才瞧见侍候你的宫婢了,还是个小丫头,又冒冒失失,总不及桃音来的贴心吧……只是本主瞧着桃音的毛病也不少,只怕在允光时便未曾好好**过……” 笼在袖纱中的手微微收紧,屿筝强忍着一口气。 见屿筝沉默不言,屿璃又淡淡笑道:“不过在白府,有青芍照料着,想必桃音也定会乖巧不少……” 若是不提青芍便也罢了,屿璃这么一说,屿筝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原想着入宫之后,让青兰姑姑和桃音一并回允光去。可依着她二人的性子,必定是强咬着牙留在了白府。至于子桐,因为跟着哥哥,在碧桐院中,她倒是少了不少担心。可是对于青蓝和桃音而言,只要有二娘和青芍在的一天,她们二人便休想过安心日子。 心疼着青兰和桃音,屿筝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片刻后,绽出一丝清浅的笑意道:“姐姐说的是呢,桃音这丫头,自幼被我宠坏了。不似姐姐,将青昙**的这般乖巧。这一点上,妹妹还要多多请教姐姐呢……” 屿璃神情一怔,随即亦是笑靥如花:“这入宫之后,妹妹便显得伶牙俐齿多了。怪不得能从掖庭的宫女一跃成了邀月轩的小主。可见这张嘴,的确很是能讨皇上欢心……至于这**人的法子嘛……若是与蓉嫔相比,本主倒是甘拜下风。妹妹若好奇,倒是可以去请教请教蓉嫔。只是我听说,蓉嫔恨不得将妹妹的舌头连根断了才好,恐怕也不会教妹妹什么便是了……” 说到最后,屿璃的语气中竟隐隐带着一丝解恨的快意。不料,屿筝的脸上却自始至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姐姐说的是呢……只是妹妹却听说,这蓉嫔娘娘是恨极了姐姐,才因得你我二人的姐妹关系,迁怒于妹妹我……若是这般,妹妹倒要请姐姐手下留情了,引火上身且不谈,这殃及池鱼倒多少让妹妹显得委屈了……” 屿璃冷嗤一声,伸手搭上青昙的手背,缓缓起身:“来日方长,本主倒要瞧瞧,妹妹的口舌能磨到何等尖利的程度……青昙,我们走!” “恭送璃贵人……”屿筝淡淡应着,拂下一礼。 出了邀月轩,青昙颇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小主!难道就这么算了?小主难道忘了当日立下的誓言,要将她狠狠踩在脚下,为二夫人出了多年来积在心头的这一口恶气!” “吵什么?!”屿璃厉喝一声:“难道仅凭今日短短几句,就能将她踩在脚下了?你没瞧见那丫头跟在白府时判若两人?!若是一时大意,不定惹祸上身的是谁!” 见屿璃发了脾气,青昙自是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屿璃往前行去。青昙不会知道,屿璃这般气怒,不单单因为屿筝的确与在白府时不同,更多的是因为,她脸上那云淡风轻的笑意,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夫人江素问。 那笑容看得屿璃心惊,更让她觉得厌恶。过往的回忆突然间变得清晰,夫人江素问的脸在眼前不断闪动,让她觉得窒息。曾经她最为厌恶的神情,此时分毫不差地出现在白屿筝的脸上,让她乱了阵脚。 走了没几步,便瞧见内务府的荣公公匆匆行来。见到屿璃,他满脸带笑地上前:“给璃贵人请安了……” 青昙见状,便道:“荣公公这一脸匆匆,是要去哪儿呀?” “奴才这不正往邀月轩去……”荣公公应道。 青昙看了看屿璃,见她面无表情,又继而问到:“邀月轩,去筝常在那里做什么?” “这……”荣公公的脸上颇有几分为难之色。 见他这般,屿璃这才缓缓开口:“荣公公,平日里本主待你如何?怎得现在要你说句话,也这般吞吞吐吐?” “瞧璃贵人这话说的,璃贵人对奴才的好,奴才分毫不敢忘。不是奴才吞吞吐吐,只怕说出来,璃贵人心里不畅快……”荣公公陪着笑脸,缓缓说道。 屿璃冷哼一声,美目一瞥:“左不过是皇上今儿翻了筝常在的牌子,你前去知会罢了……” 荣公公一手捏了袖笼,一手竖起拇指道:“要不皇上怎么总是称赞璃贵人聪慧,可见当真儿是这般……” “得了!别尽捡些好听的话来说!你倒是说说,皇上翻了筝常在的牌,本主的心里如何不畅快了?皇上天威,雨露均沾方显后宫安和,你这话若是被他人听了去,倒显得本主意在争宠,祸乱后宫。这罪名,本主可担待不起……”屿璃冷冷说道,神情中亦是真真儿动了怒意。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 荣公公急急抬手在自己脸上象征性的扇了两个耳光便道:“瞧奴才这不会说话的嘴,真真是该打……” “罢了……”屿璃摆摆手:“你自是去吧,免得耽搁了正事……” “谢璃贵人……”荣公公行了一礼,便看着璃贵人扶着宫婢的手,款款走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恶狠狠地啐道:“呸!什么东西!想当年杂家侍奉皇后娘娘也不见得有你这般大的架子,不过一个小小的贵人,仗着皇上心血来潮的恩宠,当真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了!哼!” 荣公公冷嗤着,转而朝着邀月轩行去。 屿筝听到被翻了牌子的消息,心中十分诧异。打点着送走了荣公公,她眉头紧蹙,坐在了暖阁中。 被着封了常在之后,皇上第一次召幸她就显得十分诡异。 屿筝原以为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封了她,事后思量,总觉得或许是姐姐屿璃受宠,皇上这才会在意这个同出一门的妹妹罢了。 正因为此,皇上才会和自己下了一盘未完的棋,便去偏殿批折子了,可见他没有分毫要临幸自己的意思。 虽然这是屿筝求之不得,可她也多少能料到自己日后的处境,大抵是和尉香盈一般,做个空有名分的妃嫔,却犹如身在冷宫,活得连掖庭的宫婢们也不如。 芷宛见屿筝忧心忡忡地坐在暖阁中,便上前道:“小主,是不是璃贵人说了什么话,让小主难过了?”芷宛年纪虽小,但也很会察言观色。璃贵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瞧她的眼神里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可见自家小主虽与璃贵人是姐妹,却也相处的不是很好。 只是芷宛不知道,让屿筝忧心的并非是璃贵人。她只是不明白,皇上这般,到底是为何…… “筝姐姐……”尉香盈的轻唤打断了屿筝的思虑,她转而起身,便看到尉香盈着了一袭靛青錾花裙,由宫婢搀扶着入得屋来。脸上薄施粉黛,却也掩不住寒疾初愈的病容。 屿筝慌忙起身,上前执了尉香盈的手道:“盈姐姐可好些了?” 但见尉香盈淡淡一笑,轻声道:“已经好多了,这不刚能起身走动,便特地来向筝姐姐道谢……” 屿筝回应一笑:“快去暖阁坐着……” 二人在暖阁里坐定,屿筝遣了芷宛将轻裘覆在尉香盈腿上,又轻声道:“虽说已是开春时节,可盈姐姐身子才见好,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嗯……”尉香盈含笑应道,宛如初春眉梢微绽的花,柔嫩纤细。 屿筝怔怔打量着尉香盈,照理说,尉香盈的容貌较之她更多出几分温柔清美。可不知为何,自入宫之后,始终未得皇上临幸。想起穆心越的话,只怕这尉香盈是此番入选秀女中,处境最悲惨的。想到这儿,屿筝不免心生感慨。 尉香盈手指轻轻抚摸着屿筝轻裘上的雪白风毛,怯声道:“方才来邀月轩的那位公公,是内务府的吧……皇上他……翻了筝姐姐的牌子呢……” 见尉香盈神色低沉,屿筝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也许这恩宠是宫里妃嫔们求之不得,可对于她而言,却沉重难负。 即便是不提皇上难以捉摸的举动,屿筝却也无法告诉任何人。迎上那双威严而沉冷的双眸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却是另一张男子的脸。 相似的眉骨,相似的棱角。可那人有着酒醉的迷惘、醒时的温柔、挽弓的英姿,一遍遍在屿筝脑海中出现。还有在玉水阁中,那个让她心跳不已的拥抱。 就算依偎在他怀中的时候,自己不过是雪儿姐姐的替身而已。 可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阻隔屿筝的心中难以克制的心疼。她心疼那男子,无论是抚摸着蝴蝶簪时的深情,还是醉熏后的愁苦。那样的深情,都让屿筝的心难以克制的抽痛着。 分明是不被允许的情感,可屿筝却任由它在心中肆意疯长。她原本以为可以怀着这一份心,度过宫里那些难熬的日子,便回到允光,了此余生。却从未想到,会那样突然地遇见了皇上,被封了常在,成了被烙上印记的女子。 本小心隐藏的心意,如今也成了最不该有的心思。飞霜殿那夜,她不是不怕,她怕自己本能的抗拒之后,被皇上察觉到些许异常,惹来杀身之祸,说不定还会殃及父亲和白府。可她也清楚地知道,既然已有了位分,迟早是躲不过去的。一如今日,皇上的再次召幸…… 是夜,当屿筝缓缓迈上飞霜殿的台阶时,尽力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走入飞霜殿,只见皇上着了一袭龙纹常服,侧身倚在榻上,一手执了棋子,正皱眉端详着眼前的棋局。殿内香气清雅,不似之前那般馥郁浓烈。 屿筝脚下微微一顿,却见皇上头也不抬地说道:“杵在那里做什么,到朕这里来……”缓缓走上前去,拂礼起身,便瞧见落在棋盘上的是一局残棋。 “你来瞧瞧……”皇上并未抬头,只沉声说道。 屿筝朝着残棋瞥去一眼,隐隐觉得熟悉,好像在府中时,哥哥屿沁也解过类似的棋局,然而她只是欠身道:“臣妾愚钝……” 但见皇上将手中的棋子递给她道:“就依你的心思落上一子便是……” 屿筝接过棋子,端详了片刻,便缓慢沉着地将棋子落定,随即看向皇上。只见他的唇边露出一丝轻不可察地笑意,便将身子又朝后靠了靠:“朕瞧着你有心事……” “回皇上,臣妾没什么心事,只是这残局难解,倒是难为了臣妾……”屿筝矢口否认。 楚珩沐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但见她一袭赤丹海棠宫装,愈发衬得肤若凝脂。眉目沉和,娇唇轻抿时,唇角便显出两个淡淡的梨涡来。此时双眸氤氲,隐约似有泪水,让人不免心中一动。 “既然难解,不解也罢。”楚珩沐起身,声音中带了几分疲倦:“朕去瞧瞧折子,你来研磨吧……” 屿筝不敢怠慢,急急跟着楚珩沐朝偏殿行去。 待楚珩沐在桌前坐定,翻阅奏折,屿筝察觉到今日的飞霜殿竟没有德公公在跟前侍候,也不知皇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她亦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默地研着墨。 只是她不知道,楚珩沐虽是一副认真批阅奏折的模样,其实却在暗暗打量着她。他十分好奇,眼前的女子与璃贵人相比,虽生的温婉美丽,却当真像是个木头一般,丝毫不解风情。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能让三弟放下了戒备之心。到底是因为她与淳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还是因为某些地方她的确与淳佳很像。一如那方锦帕,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越是好奇,他便越想探个究竟。无奈白屿筝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却有一副沉冷的好性子。无论是让她自个儿踏入飞霜殿,还是只顾着行了棋局便丢她一人在殿中安歇。她非但没有一丝诚惶诚恐,却反而不动声色地一并接纳。 入宫的女子,哪个不是想方设法的争宠。她却更像是逆来顺受,不违逆,也不迎合。这不仅让楚珩沐觉得,即便她表面上敬畏自己,可是在她的心里丝毫没有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楚珩沐原本沉静的心忽而窜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他不允许他的妃嫔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不允许楚珩溪得到丝毫的安慰。权利也好、皇位也罢、甚至是两情相悦,他都不准。 他要楚珩溪活在长久的苦痛中。只有楚珩溪求而不得,宣慈太后才会陷入更加疯狂的追逐和欲望中!只有楚珩溪痛不欲生,宣慈太后那石铁般的心肠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 宣慈太后当年对母后所犯下的罪孽,还有他们的谋乱之心,楚珩沐要一笔讨要个干净! 待楚珩沐回过神来,怒气升腾的他将笔杆捏得咯咯作响,一侧的屿筝早有察觉,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手中却依旧不停地研墨。 “手臂酸了吧……”楚珩沐强压着怒气,缓缓起身道。 屿筝缓缓摇摇头:“臣妾无事…….” 楚珩沐走到屿筝身侧,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朕到底该说你乖巧?还是该说你木讷?若是换了别的妃嫔,定是侍奉的十分妥帖……倒是你,只晓得站在这儿,不停地研墨……” 屿筝面上微微一红,忙垂首道:“臣妾…….” 话还未完,却见皇上轻轻捏住了自己的下颌,又将拇指缓缓摁在她的唇上,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俯身贴在屿筝耳畔,楚珩沐沉声道:“朕不想听什么臣妾有罪,也不想恕什么罪。你这般……朕也喜欢……”说罢,楚珩沐忽然将屿筝拦腰抱在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屿筝,她急忙叫道:“皇上!快放臣妾下来!”试图微微挣扎,却感觉到皇上的手微微用力,收的更紧。屿筝心惊,又赶忙唤了语气道:“臣妾自己走便是……” 不料,皇上却低喝一声:“别动!朕想这样抱着你……”说着,便大步朝龙榻上行去。 将屿筝轻轻放在榻上的时候,楚珩沐看到她的脸已是一片绯红。强忍着敛在眸中的惊诧,让她像是珍兽苑中受惊的小兽一般,仿佛只要他轻轻松开手,她便会瞬间逃离不见。 楚珩沐不禁用力箍紧了她纤细的腰身,动情地将一个吻缓慢而沉重地落在了屿筝的唇上……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一) 皇上的吻轻柔落在唇上,而后缓慢加深。 屿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只感觉到手中一片丝滑,那是皇上的龙袍被自己紧紧攥住,充斥在鼻翼唇齿间的,对屿筝而言,是一个陌生男子灼热的气息。 浑身僵硬,心中下意识地抗拒着,强忍着推开皇上的冲动,屿筝一遍遍告诫自己,眼前的男人是皇上。他是天子,有着不能触动的威严。 可尽管竭力安抚着自己,唇齿间的温软和灼热传来,仍让屿筝浑身僵硬。她只觉得自己强绷住的神经随时要裂断。 皇上的手抚在她腰间的时候,屿筝终是难以自控地睁大了眼睛。就在她以为皇上还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察觉到唇被轻柔放开,眼前身影一晃,皇上侧身而卧,将她揽在怀中,下颌抵在她的额头,嘶哑着声音说到:“睡吧……” 屿筝被这句话和窜入鼻翼淡淡的龙涎香弄得头脑昏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不明白皇上为何这般,可皇上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后便也再没了动静。半晌之后,听到皇上渐渐平和下的呼吸,屿筝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双手自始至终抵在皇上心口,紧紧攥了明黄衣衫。悄然松开手,小心翼翼将衣衫上的褶皱抚平,却听得头顶传来一阵浅笑:“朕以为心口就要被你这手给扯下来了呢……不小的人了,怎么心性倒跟个孩子似的……”皇上的声音淡淡响起,语中竟是十分的宠溺。 屿筝的心微微一动,却自顾自地合上眼,佯装睡去。她只觉察,皇上揽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随即贴在她耳畔低声道:“朕会等……” 屿筝在这样温暖的怀中睡意渐浓,沉沉睡去。待她醒时,身边早已没了人影。皇上又纵容她在飞霜殿睡到醒来。屿筝不知道这宫中有多少嫔妃有过这般待遇,但此刻,她在轻幔垂困落的床榻上,只用指尖轻轻卷起一缕散落的发丝。 发髻已被宫婢散开,她不免惊讶于宫婢们侍候的周到,她在睡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 就那样突然地想起昨夜梦境,一片淡粉桃花中,皇上站在树下,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屿筝离他很远,却能清楚的听到皇上一遍遍温柔呓语:“朕等你……” 屿筝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起身。侯在一侧的几个宫婢走上前来,侍候她梳洗妆扮后,屿筝便回到了邀月轩。 方一入内,便见芷宛一脸笑意的迎上前来:“恭喜小主!”屿筝神色一怔,下意识地朝着逸和轩看去,因得尉香盈并不得宠,她总是刻意避开,免得徒惹尉香盈伤心。 见逸和轩殿门紧闭,屿筝才低声道:“去屋里说。” 一落座,屿筝便道:“何喜之有?” “小主还不知道?”芷宛的神情中满是惊讶:“皇上进了小主的位份,小主现在是顺常了……” 听到这消息,屿筝并没有显出多少喜色。也许在别人看来,侍寝之后颇得圣上欢心,故而进了位分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只有屿筝自己心里清楚,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越觉得害怕。皇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断断是猜不出一星半点。 尽管屿筝提心吊胆,可自从进了位分后,皇上竟也偶尔来邀月轩小坐,在旁人眼里,她也的确是颇得圣心的模样。 转眼便到了春意正浓时。尉香盈的身子也好了起来。 这日屿筝和尉香盈正坐在院中赏花,屿筝瞧见那花朵沉坠在枝头,开的正艳,又有几只蝴蝶飞落花心,五彩斑斓的翅膀盈盈扑扇。 屿筝一时兴起,便唤了芷宛拿来纱网,捉几只蝴蝶玩耍。芷宛站在树下,手中执了长竿,笨拙的捕捉着飞绕在花间的蝴蝶。一侧的屿筝急急叫道:“当心着点,别伤了它们……” 芷宛转过头,撅着嘴看向屿筝:“小主……这蝴蝶飞来飞去,还不能伤到,这可怎么捉?” 屿筝掩嘴浅笑,朝着芷宛伸出手来:“我来!” 尉香盈将锦帕遮在唇边,脸颊粉若桃花,她浅笑着劝道:“筝姐姐,你还是让芷宛去捉吧。你这般模样若是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屿筝侧头,佯装气怒:“盈姐姐这是不信我,你自是瞧着吧,我定会捉到给你看!” 尉香盈浅笑着,便也不再阻拦。但见屿筝一手拢了裙摆,踏上石阶,而后执了竹竿小心翼翼的扑捕。 眼见着就要笼住一只蝴蝶,屿筝却脚下一滑,手中的竹竿便朝着一侧歪去。 “筝姐姐!”尉香盈吓得花容失色。 芷宛惊叫一声:“小主!”便冲上去将屿筝扶住。 “好险……”尉香盈急声道:“差点就伤到了……” 屿筝便转头正欲向尉香盈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意,却见尉香盈脸色骤变,急急跪了下去。 而一侧搀扶着自己的芷宛也立时松了手。屿筝纳闷地转过身去,亦是大吃一惊。 只见手中的竹竿正落在皇上肩上,一侧的谨德整张脸都显出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 “皇……皇上……”脸上的笑意被吓退,屿筝将竹竿丢在一边,急急跪了下来:“皇上恕罪!” 但见皇上缓缓走到屿筝身前,仔细端详她片刻后,皱着的眉头忽而舒展,露出一丝浅笑,便朝着屿筝伸出手来:“你这是把朕当做蝴蝶了?只怕你这小纱网是装不下的……” 听见皇上这话,屿筝这才抬起头来,便见皇上带着一脸笑意,正伸手看向她。 尉香盈自引阅之后便不曾见过皇上,更不必说是在如此近的地方端详。但见皇上一袭明黄龙纹袍,头上是紫金双龙冠,浓眉斜飞入鬓,厉色暗藏其中。沉静的眼眸此刻略带温柔的看向筝良媛,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样面如冠玉、霸气独显的男子,就是当今圣上!尉香盈只觉得自己的心抑制不住的剧烈跳动着,她多想那双眸注视着的是自己,那笑意也是为自己绽开。 可是那眼、那笑和伸出的手,却都只是为了一个人,只是为了白屿筝。尉香盈的心中浮起一丝失落和些许淡淡的恨意。她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引起皇上的注意,恨自己不能拥有那双眼眸和那浅淡的笑意。 直到看见屿筝将手缓缓放入皇上手中,盈盈起身的时候,尉香盈忽而觉得自己的心空了。有什么随着二人之间亲密的动作被抽离出去,疼痛难忍。 执着屿筝的手行了几步,楚珩沐才看见跪在一侧的女子,衣着妆扮并不似普通宫女。于是沉声道:“起吧,都跪着做什么?” “谢皇上……”尉香盈和芷宛纷纷起身。 楚珩沐朝着尉香盈打量了几眼,便道:“叫什么名字?” 尉香盈心中一惊,强压了欣喜沉声道:“回皇上,臣妾是逸和轩的尉香盈……”原本还期待着皇上再说些什么,却只见他淡淡地“哦”了一声,便拖着屿筝入了邀月轩。 虽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尉香盈的心像是落入寒冬的太液池般寒冷,渐渐结冰。她幽怨地看着皇上的身影消失在邀月轩的殿前,便双目盈泪,折回了逸和轩。 邀月轩中,屿筝奉上一盏茶,便轻声道:“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这些时日的相处中,皇上大多是来找她说话下棋,却也不再翻屿筝的牌子。仿佛是无声地告诉屿筝,他会等,等到一切顺其自然。 许是没了临幸的恐慌压在心头,与皇上的相处也显得自然了些许。只是屿筝的心中始终梗着一个结。如果郁司药在清桂苑说的话的确不假,那么当年谋害了先帝的人,会是眼前这个带着几分浅浅笑意的年轻君王吗?杀伐果决、冷酷无情,屿筝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的词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筝顺常!朕说话你可在听?”皇上佯装几分怒意,看向眼前的女子,见她微微回过神来的慌张模样,却又不免露出一丝笑意:“朕说过些日子要去行宫,你也一并前去……” 屿筝一怔,急忙道:“谢皇上……只是臣妾位份尚浅,实在不该随驾前往……” “哦?”楚珩沐微微挑眉,带了几分玩味地笑意看向眼前的人儿:“如此说来,你倒是再向朕抱怨,只进了顺常的位份给你?” 听到这话,屿筝大惊,急急便跪了下去:“臣妾不敢!皇上明鉴,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楚珩沐敛了笑意,看向屿筝,沉声道:“你可知道,朕最见不得你这般,动不动便跪,动不动就跟朕请罪,在你眼里,朕就是只老虎?竟让你怕成这样……” “臣妾……”屿筝抬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见皇上照旧伸出了手,便执了起身,不再多言。 “朕命你去,你便乖乖跟着前去便是,何来这么多言语。”楚珩沐让屿筝坐在自己身侧:“朕想瞧着你,至于你,只需待在朕的身边便好。什么都不必想也不必去做……” 殿外轻风拂过,枝头飘落几瓣桃花,打着转儿,缓缓落在地上…… 一墙之隔,两处别宫。白屿筝与尉香盈却是各怀心事…… 次月初五,皇上移驾顺德行宫。随行的嫔妃除了皇后、嘉妃和蓉嫔,便是新晋不久的璃贵人、方贵人,自然屿筝也一并随行。 临行前,屿筝颇有些为难地去宜雨阁向穆心越道别。穆心越本在她位份之上,可皇上这一进封,二人虽是平起平坐,可穆心越却不再此次随行之中。 屿筝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穆心越显得十分大方,笑着伏在屿筝耳边道:“筝姐姐这般讨皇上欢心,该高兴才是,莫要为我担心。倒是姐姐你,回宫的时候再带回一个人儿,就当是给妹妹我的赔罪了!” 穆心越这话说完半晌,屿筝才回过味来,她羞得满脸通红,娇叱穆心越:“小小年纪,说这般话也不嫌害臊……” 姐妹笑闹间,尴尬倒也自然而然地化解开来……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二) 顺德行宫,是春猎之处,是皇上最喜欢的一处行宫。行宫之内,却又不同于猎场,曲水流觞、繁花密树、亭台楼阁、宫殿错落,着实是步步春景沁心。 屿筝在顺德行宫临湖而居,此处宫殿唤作沐晨楼,多栽种桃树杏树,此时已过了花开时节,尚有一些未开败的花朵沉坠在枝头,有几分孤寂的美。屿筝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那些粉艳的花朵,清风袭来,吹动她雪青云纹月华裙摆,垂华髻上的合菱珠簪淡雅清美。可仰望着枝头余花的屿筝,心里无端地便浮起一丝悲凉之意。 “这院中的花都谢的差不多了,满眼都是翠葱,只怕也不会有蝴蝶飞来……”屿筝轻声叹道。 一侧的芷宛却抿嘴笑着上前:“小主这伤春悲秋的模样,可见皇上的苦心要白费了……” “嗯?”屿筝诧异地看向芷宛:“什么苦心?” 芷宛递上一颗鲜红饱满的樱桃浅笑道:“奴婢听闻,这顺德行宫的各殿,唯有临湖的沐晨楼栽种了桃树和杏树。皇上让小主居于此地,心意岂不一眼明了?” 见屿筝神色中仍有诧异,芷宛又道:“小主瞧瞧,这桃树也好,杏树也罢,都是要结了果实的,皇上要小主住在这里,岂不是盼着小主身子有喜……” 芷宛原本以为屿筝听到这话会高兴几分,却不料她的脸色更加冷沉,竟出乎意料的训斥起她来:“芷宛,你跟在我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得到现在还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从未见过屿筝这般气怒的模样,芷宛吓得急忙跪倒在地:“奴婢知错!请小主恕罪!” 屿筝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才道:“起来吧,以后这样的话,不准再随口乱说……” “是……”芷宛低声应道。 就在这时,一个宫婢款款行入。芷宛见状,急急靠近屿筝身侧低声道:“好像是皇后娘娘宫里的……” 但见那宫婢近得身来,随意抚了浅礼便道:“奴婢芙沅,皇后娘娘请筝顺常前往碧萦殿……” 屿筝轻然浅笑:“请芙沅姑姑回禀皇后,臣妾即刻就到……” 待芙沅转而行出,屿筝沉声吩咐芷宛:“梳洗之后随我去碧萦殿……” 当屿筝踏入碧萦殿的时候,才察觉到此番随行的妃嫔陆续行来。姐姐屿璃着了一袭撒花烟罗裙衫,垂云髻上簪了穿花银簪和一支成色上好的滴水玉簪。见屿筝入得殿内,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坐在屿璃上侧的便是蓉嫔,湖蓝孔雀百水裙和朝月髻上垂落的珠玉流苏,愈发衬托出她的明媚之色。 而坐在屿璃对面的方筠,虽是多日不见,又晋了贵人,却仍是透出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衣裳也只选了沉稳的雅青立水裙,如意云纹样式素淡,流苏髻上只簪了一支绛紫珠花,可偏偏是这样素雅的妆扮,衬着方筠颇有些英气的容颜,显得别有一番冷美。 至于左侧上座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的女子,瑶台髻上簪着翠玉挽花簪,额饰则是一颗通碧雕花琉璃。她端坐在椅中,眉梢眼角无不显出美艳之色。屿筝知道,这位便是嘉妃了。 屿筝上前,盈盈一礼:“妾身给嘉妃娘娘请安,给蓉嫔娘娘请安,给二位姐姐请安……” 话音一落,还未等嘉妃开口说话,便听得蓉嫔道:“呦!这不是掖庭司药处的宫女吗?本嫔就说嘛,一个宫女脸上蒙了轻纱在御花园招摇而行,到底还是费了几分心思的。你瞧瞧,如今都能跟着皇上来顺德行宫了……怕只怕,这事在后宫传个遍,那些个宫女啊!个个都要蒙了轻纱在御花园行来走去,这宫里可就半点规矩都没了!” 说道最后,蓉嫔言语中有几分厉色。而一侧的嘉妃只是拿出锦帕,掩在唇边,不屑一笑。 见无人应声,蓉嫔则将矛头转向了屿璃:“璃贵人,你说呢?” 屿璃抬头看向蓉嫔,随即脸上绽出一丝笑意:“蓉嫔娘娘说的是……” 看不惯屿璃的模样,蓉嫔毫不留情地冷哼一声又道:“说到底,还是姐妹同心。就连这狐媚的手段和没羞没臊的脸皮都是一般模样……” 屿璃的笑容僵在唇边,可片刻后还是缓缓逸散:“蓉嫔娘娘此言差矣,这宫里上至皇后娘娘,下至着了封的常在,不都是姐妹同心?一心侍奉着皇上,以期后宫安和。若是照姐姐这般言说,岂不都要与我二人一般了……” “你……”蓉嫔哪是按得住的性子,听到屿璃这番皮笑肉不笑的话语,难免要起了怒意,然而一侧的嘉妃却伸出手,沉缓地摁住了她。 就在这时,便听得太监朗声道:“皇后娘娘到……” 众人起身,与始终成拂礼姿势的屿筝一并行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都起身吧……坐……”皇后柔声吩咐。 屿筝与众人起身,坐在了最边的位置上。这才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双腿有些发麻。 “方才你们都在说什么?本宫还未入内,便听得屋中很是热闹……”明落兰柔声开口。 屿筝这才望向屋中正坐的皇后娘娘,但见她身穿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凌云髻上的金凤步摇凤尾轻展,金凤口中衔着圆润的珍珠,嵌在珍珠上的流苏又将一颗饱满的水滴珍珠垂落在她的额间 皇后富润白皙,细眉凤眼,高雅端庄,只是一颦一笑,轻声细语,举手投足间十分温柔。这温柔若是放在小家小户的女子身上,想必是显得温怡端庄。可此时的皇后看上去,未免有几分柔弱。 “回皇后娘娘……嫔妾们刚才在问新晋的筝顺常,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求着皇上将她带到顺德行宫来,说出来让咱们姐妹听听,也好长长见识……”蓉嫔接过话,即便是在皇后娘娘面前,她也丝毫不隐藏对屿筝的厌恶之情。 明落兰温柔一笑:“蓉嫔这话倒是听着醋意十足……不过,筝顺常也不算是例外,何必如此苛责她?说到底,还是皇上的意思……” 蓉嫔听到皇后这话,接下来的话语不免哽在喉中,无法出口。只冷冷地瞪视屿筝一眼,便拿起茶盏,自顾自地饮下。 看到蓉嫔敛声,明落兰这才望向屿筝:“想当年淳仪皇贵妃入宫之时,皇上破例封她为贵人,也随驾前往顺德行宫。你也不算是个例外,心中自是不必太过担心……” “谢皇后娘娘……”屿筝起身轻道。 明落兰缓缓点点头,又道:“坐……今日是各宫姐妹随意相谈,不必起身应话。沐晨楼住着可还习惯?” 屿筝款款落座,十分恭敬地应道:“回皇后娘娘,一切都好……” “嗯……”皇后微微含笑。可屿筝却察觉到,嘉妃和蓉嫔的脸色却是忽而一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二人之间流转。 正在疑惑间,屿筝便听得皇后娘娘又道:“本宫记得,那年来顺德行宫,淳仪皇贵妃也住在沐晨楼。本宫与她很是投缘,可如今,却也只能睹物思人……” 说着明落兰拿出锦帕,轻轻拭去泪水,强撑出一丝笑意道:“不知为何,一瞧见你,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只是你若觉得害怕,本宫便去和皇上说说,挪到别殿去住吧……” 屿筝万万没料到,沐晨楼竟是雪儿姐姐住过的地方。于是轻声应道:“臣妾不怕,谢皇后娘娘关心……” 明落兰绽出一丝浅笑:“这样也好,本宫这几日若是去沐晨楼走动,有你陪着,只怕也不会太过心伤……” 说罢,明落兰看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本宫寻你们来,便是要说说,这往年顺德行宫的规矩,你们也都该知道。至于新晋的筠贵人、璃贵人还有筝顺常,你们只需记得,顺德行宫外的猎苑,若是没有皇上的准许,是不得前去的……” “臣妾谨遵……”屿筝三人同声应道。 明落兰点点头,便听得一侧的嘉妃朗声道:“皇后娘娘,臣妾瞧着碧萦殿的牡丹开的比往年都要好,不如让臣妾为娘娘簪花可好?” 嘉妃此言,颇得明落兰的欢心,笑意更甚,皓齿浅露:“嘉妃当真好眼力见,碧萦殿培栽了几株新牡丹,开得极好……” 话音刚落,便见芙沅端了木盘缓缓入内,木盘上放着一朵千层牡丹,颜色明丽,绛紫淡粉从花蕊至花瓣尖处一层一层蔓延开来,十分娇俏。 嘉妃正欲起身,却见明落兰抬起带着金箔护甲的手,朝着屿筝轻摆:“筝顺常,你来为本宫簪花吧……” 屿筝一惊,起身忙道:“臣妾愚笨,怕弄疼了皇后娘娘……” “不碍事。”明落兰浅笑:“你只管放手去做……” 听到这话,屿筝也不敢推辞,只走上前去,从芙沅手中的木盘上托起牡丹,小心翼翼地簪在皇后的发髻上,随即便退后几步。 明落兰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花,柔声道:“当真是与淳仪皇贵妃一般细致的人……” 随即明落兰看向众人道:“既然来了顺德行宫,也不必讲究规矩了。今日既簪花,明日起就不必晨昏定省了……” “是……”众人应着,便起身恭送皇后离去。 出了碧萦殿,嘉妃和蓉嫔的脸色都十分难看。见其他三人见了礼分别离去,蓉嫔这才看着屿筝的背影冷声道:“嘉妃娘娘,这贱人不过是个小小顺常,竟也能随驾到了顺德行宫,这也便罢了。可皇上居然让她住在沐晨楼。谁不知那沐晨楼遍种桃李,当年淳佳居沐晨楼,皇上就毫不避讳地说过,要让淳佳为他诞下龙子!如今,竟又是这个小贱人。再瞧瞧皇后娘娘方才的意思,分明是有了靠山……” 嘉妃冷笑一声,看向蓉嫔:“你就是性子不沉稳,才会一直留在嫔位。急什么?她住了沐晨楼如何?得了皇上和皇后的喜好又如何?当年淳佳何曾少过一样?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还用本妃一一告诉你吗?”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三) 嘉妃这番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听得蓉嫔心中十分熨帖。不错,淳佳备受恩宠又如何?到最后,不是落得个恶疾缠身,入殓焚烧的下场,临了,竟是连具全尸也不得,真真是福薄命寡之人。 思及至此,蓉嫔便道:“娘娘说的对,是嫔妾自乱了阵脚……” 嘉妃冷媚一笑:“这便对了,时日尚且久长,你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顺常?自是放宽心吧……在这顺德行宫中,即便你我不出手,也总有人愿意代劳……” 说罢,蓉嫔心领神会的一笑,二人便朝着绿竹园行去。 却说屿筝出了碧萦殿亦是满怀心事。沐晨楼竟是雪儿姐姐曾住过的地方,这让她感到欢喜却也悲伤。喜的是自己始终在离雪儿姐姐最近的地方,悲的是二人已是阴阳两隔,她再也不能见雪儿姐姐一面。 芷宛见屿筝神情凝重,便道:“小主,不如去玉湖的湖心亭走走,听说那湖心亭能赏到顺德行宫最好的景儿!” 听到芷宛这话,屿筝不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总是听说,倒是跟我说说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芷宛脸颊绯红,娇俏笑道:“小主笑话奴婢。奴婢入宫时日尚浅,也不曾服侍过别的主子,更不用说能来顺德行宫了。平日里都是听其他宫女们吹嘘,空有羡慕的份。如今多亏了小主,奴婢才能来顺德宫亲眼瞧瞧,回宫之后,倒也让她们刮目相看,听我一一道来……” 说着芷宛的脸上浮现起一丝颇为得意的神色,屿筝忍俊不止,便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去湖心亭瞧瞧吧!免得回宫后,你倒没了几分谈资。” 芷宛大喜,二人便往湖心亭行去。 虽说芷宛闻听此处能瞧到顺德行宫最好的景,可当屿筝走入湖心亭的时候,却发现此言不虚。 玉湖碧波盈盈,水面闪动着耀眼的光斑。岸边垂柳随风轻摆,掩映着一片姹紫嫣红。置身于湖心亭中,便可见玉湖四面八方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说是顺德行宫最好的景,只怕是因为再没有任何一处,能如在此,明明能窥见全景,却又让人凭生抽身事外之感。 屿筝只觉得站在湖心亭中,清风抚起裙摆,湖水波纹荡漾,宛如置身于扁舟之上,游离于山水之间,出世于红尘之外,别有一番妙意。 “小主!你瞧!那不是沐晨楼吗?”芷宛抬手朝着东南方向指去,但见葱碧掩映中,沐晨楼若隐若现,琉璃瓦在阳光下盈盈而闪,让人无法长久地注视。 芷宛的话音刚落,屿筝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急急转身,扶着白玉般石栏的手便微微一紧,随即抚了一礼:“王爷……” 一侧的芷宛并不识得来者是谁,听得屿筝这般说,也忙行礼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白……”楚珩溪看着清雅如画的女子,迟缓开口,随即便觉不妥,忙道:“如今已该唤作筝顺常了吧……” 屿筝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心中有些难过。她将视线从楚珩溪身上移开,落定在紧随之后的阿江身上,但见阿江虽然垂首,耳根却还是微微发红,只行了一礼道:“给筝顺常请安……” 说罢,阿江便缓缓向后退去。芷宛见状,便也识趣地退至阿江身侧,远远瞧着湖心亭中,王爷与小主各自立于亭中两侧。 而湖心亭中的二人则是沉默许久,终是屿筝忍不住开口道:“不曾在随驾之行中看到王爷……” 楚珩溪轻咳一声,沉沉应道:“春猎是皇兄至太子之位时便养成的习惯,这么些年始终也不曾变过。我有三年征战在外,不曾与皇兄一道前往,此番既是回京,自然是要随驾前来。只是我一向是闲散惯了的性子,故而先行了几日……” “原来如此……”屿筝轻声应着,却微微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停绞缠着的纤纤玉指,露了几分烦乱的心思。 楚珩溪临风而立,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听阿江说,你去过玉水阁……” 屿筝一惊,脑海忽而浮现起玉水阁被王爷拥入怀中的一瞬,霎时红了脸庞。幸而王爷并未察觉她神色中的异样,只自顾自地说道:“如今见你这般,心中倒能得些许释然……” 听到这话,屿筝心中一暖,她知道王爷说的是御花园相见时,自己因得蓉嫔而满脸伤痕的模样。那时,她不过是司药处一个小小宫女,如今也是顺常了,如此相较,也许当真会让王爷的心中感到一丝释然吧。 因为阿江曾说过王爷一直很后悔,将自己及时送到了玄武门。王爷曾说过若是晚一步,也许这命数会有不同。 想起玉水阁阿江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屿筝面上强撑出一丝笑意道:“宿命天定,从来不由人。您说呢?王爷……” 尾音一落,屿筝便看到楚珩溪的神情僵在了脸上,他微微侧头看向屿筝,却见屿筝脸上隐隐含笑,一片云淡风轻之色。 这女子竟是这般淡然,她所经历的一切,无关好坏,却只用一句“宿命天定”便浅浅带过。 那么他楚珩溪呢?他不免怆然一笑,生于帝王之家,心念所求而不得,却注定要被这宫中厌恶至极的权欲缠身。这也该称作“宿命天定”吗? 又再者,在林中遇到眼前这女子的马车,机缘巧合救她一命,又是不是宿命?楚珩溪从未想过,除了淳儿之外,会有其他的女子让他挂心,让他难以释怀。可偏偏白屿筝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待她并非是以待淳儿之心,可偏偏她就像是搁在心上某处,想舍舍不去,想忘忘不掉,即便是连忽略她的存在也做不到。一如方才在湖心亭看到她的身影,虽知不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了过来。这女子的身上,总有着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一点一丝地吸引着他,让他靠近…… 而那日在玉水阁酒醉中犹浅记得的一幕,楚珩溪却也不敢再想。到底他拥入怀中的,是淳儿,还是她…… 楚珩溪与屿筝立于亭角两侧,远远相望,心中却是各自心事烦乱。楚珩溪不会知道,当屿筝看着他的时候,面虽含笑,心中却寒凉。 生疏的敬称,悬殊的身份,屿筝无不在提醒自己,该将那些非分之想统统从自己的心中驱除。 可若是驱不走……又当如何? 屿筝只觉得眼眶湿润,于是强忍着泪水,柔声说道:“妾身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说罢,便盈盈朝着芷宛行去。 只见二人缓缓离开,阿江这才迎上前去,带着几分失落看向屿筝的背影道:“竟然真的成了筝顺常,还随驾到了顺德行宫。可见皇上的确很是在意她,却难为王爷还想着怎么将她从宫里带出来。” “阿江!”楚珩溪沉沉低喝一声。 阿江知道自己失言,忙道:“小的知错,请王爷恕罪……”然而他缓缓走上前去,低声道:“王爷不觉得,这筝小主和淳小主有几分相像?小的听闻,此番在顺德行宫,筝小主的居所正是当年淳小主所居的沐晨楼,该不会皇上他……” 楚珩溪心中一凛,不免突然想起母后说的话:“皇上从一开始便知道你钟意淳佳,却还是不管不顾地从你身边夺了去……” 而今,皇上竟然将白屿筝安置在沐晨楼。到底是因为思念淳儿,还是将这女子当作了第二个淳儿?楚珩溪不敢再想,他不想去相信母后的话,却觉得皇兄所为亦是难解…… 楚珩溪沉默地站在湖心亭中,任由清风浮起衣袂,却不察在隔岸一处矮丛后,一双眼正冷冷朝着他的方向看来,那是皇上冷鸷的眼神,将方才二人在湖心亭的一切尽收眼底。 “皇上……”谨德低唤一声,方才他跟着皇上在此处散步,却遥遥看见湖心亭中王爷与筝顺常的身影。 皇上便那般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看着筝顺常离去。 “看来这筝顺常的确与王爷相识……”谨德沉声道:“只是奴才不明白,皇上此行为何要让筝顺常前来,又为何要让她居于沐晨楼?” 楚珩沐没有应答,只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湖心亭中三弟的身影。 此时,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不知为何,在看到屿筝和三弟的时候,他便觉得盛怒难遏。楚珩沐不禁问自己,如果此时在亭中的,是淳佳和三弟又当如何?然而他惊讶地察觉到,自己竟一点也不在乎。 从始至终,他都知道三弟爱慕着淳佳,也知道淳佳的心从来不在此处。可那又如何?那女子不过是用来制衡三弟的棋子罢了。只要她能让这盘棋赢得完美,楚珩沐一点都不在乎她与三弟会如何。也许他们之间越亲密,这颗棋才更有意义。 然而白屿筝却不同,他不曾宠幸她!一开始也无非因为种种缘由才会让她留在身边。可为何他偏偏在心中认定,她是自己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惊诧娇羞不时在眼前浮现。 初入飞霜殿的怯意,执棋皱眉思索的模样,还有傻乎乎握了墨石研磨到手臂发酸,拥起她时的娇羞,捕捉蝴蝶时顽皮的模样,还有让他难以离开的温柔唇瓣。这一切都该是属于他楚珩沐一个人! 他不准楚珩溪觊觎他的女人。哪怕是一眼,也不能! 指骨被捏得咯咯作响,楚珩沐难掩心中的怒火,只翁声道:“去沐晨楼!”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四) 屿筝刚回到沐晨楼不多时,便听得殿外通传。 示意芷宛一并前去迎驾,却见皇上一脸怒气地径直入得沐晨楼。 屿筝惊诧,看向随后匆匆行入的谨德低声道:“德公公,皇上这是怎么了……” 谨德压低了声,陪了几分小心的神色:“皇上今儿有心事,筝顺常还是小心侍候着吧……” 屿筝闻听,便急急入得屋内,但听得皇上沉声吩咐谨德备酒。 待谨德备了酒,皇上继续说道:“今日朕与筝顺常要好好说说话,没有朕的准许,谁都不得擅入。” 谨德见状,赶忙躬身道:“皇上,奴才在这儿伺候着……” “不必……”皇上声音多了几分阴鸷。见此情形,谨德不敢多言,忙招呼了芷宛和其他几个宫婢退了出去。 屿筝拿过桌上的酒盏,缓缓斟满,便道:“皇上想吃什么?臣妾去备着……” 不料皇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你哪里都别去,就坐下来陪朕喝酒……”听到皇上这样说,屿筝自是不敢怠慢,也给自己斟满了酒,便端起酒盏,柔声道:“臣妾敬皇上……” 楚珩沐见屿筝这般,也不多言,只管端了酒盏一饮而尽。余光一瞥,但见清酒入喉,屿筝的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便也知她不胜酒力。 连饮几杯,屿筝只觉酒入喉中,带着灼烧沁入心脾,整个人便有些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来,却见皇上仍示意她饮下,她只得轻声推辞:“臣妾不胜酒力……” 孰不知酒醺微醉的模样落在楚珩沐的眼里,生生勾起了一团烈火。楚珩沐起身,忽然将坐在椅上的屿筝拦腰抱起,便往床榻边行去。 屿筝大惊,急忙要挣脱,却发现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只得急声道:“皇上!”不料楚珩沐将她揽紧,酒香从他唇齿间溢出,轻轻拂过屿筝的脸:“唤朕的名字……” 随即,屿筝便被楚珩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而殿外,原本明丽晴朗的天,竟不知何时从天边卷起片片沉重乌云,一声春雷炸响,惊动天地万物。厉风吹拂,殿外树叶哗哗作响。天光昏暗,殿内渐渐沉郁。 “皇上,方至申时……”屿筝急声提醒皇上,总不能在白日里就侍寝。 不料,楚珩沐只侧身落下帷幔,俯在屿筝耳边道:“申时又如何?朕要宠幸你,还分什么时辰……” 屿筝心悸,拼尽气力挣扎着:“皇上在飞霜殿告诉过臣妾,皇上说过会等……” 楚珩沐狠狠咬在屿筝唇上厉声道:“彼时朕愿等,可此时,朕要你真正成为朕的女人!”说着,楚珩沐手中的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 即便屿筝挣扎,可不胜酒力的她丝毫没有气力阻止皇上。但见皇上一贯冷冽的眸中仿似燃了火焰,屿筝只感觉绝望之感深深袭来。她恐惧,害怕,眼前的男子忽然变得陌生。 那个在飞霜殿里宠溺地说她还是孩子般心性的皇上,那个在花树下柔笑着伸出手说你把朕当做蝴蝶的皇上,那个在邀月轩与她品茗对弈的皇上,此刻都已不见。晃动在屿筝眼前的只有一双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双眸,如刀如兽。 屋外忽然落下瓢泼大雨,夹杂着沐晨楼中衣帛撕裂的声音、屿筝低声哀求的声音。候在殿外廊檐下的谨德和芷宛,将这些声音一并纳入耳中。谨德神情沉肃,芷宛却满脸惊讶。她不明白,那般宠爱着小主的皇上今日是怎么了?而殿中小主那拼命压抑却哀求的声音又是为何? 芷宛难以忍受,她不知此时的小主到底在经历这什么。然而这落下的大雨,应喝着殿中的声音,却让她听得格外揪心。急急侧身,素手刚刚搭上殿门,便听得一侧的谨德沉声道:“可想好了,此时入殿,莫说是你,只怕连你家小主也会性命不保……” 一瞬间,芷宛眼中泪水夺眶而出,转身跪在谨德脚边哀求道:“德公公,你想想法子,小主这声音不对啊……” 谨德嘴角动了动,便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头,低声道:“今日,你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只有这样才算是保全了你家小主,明白吗?” 芷宛知道,殿内的男子是当今圣上,他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不可违逆的。可明明是那般宠爱小主,又为何要这样待她?芷宛不明白,只跪在冰冷的地上,紧紧攥住了衣衫,骨节发白,耳边不断传来殿内的声响,任由眼泪无声滴落在衣衫里…… 而殿内,屿筝用力将楚珩沐抵住,便挣扎着仰起头:“皇上!臣妾求皇上!至少不是此时!” 不料,楚珩沐忽而抬手捏住屿筝的下颌,眸中竟闪过一丝杀气:“求朕?朕倒是想知道,你这般抗拒,是不是因为楚珩溪!!” 话语一落,楚珩沐重重甩开屿筝,屿筝跌撞在枕上,顿时觉得有些晕眩。 楚珩溪!屿筝大吃一惊。今日与王爷湖心亭偶遇,未料竟尽数被皇上看在眼中。 心中惊诧不已,屿筝却瞬间明白,皇上今日这般反常到底为何。但她猜不出皇上知道多少,以此时的情形来看,只怕不仅仅是亭中之事这般简单。脑中灵光一闪,便不由想到了玉水阁的事,顿时冷汗从屿筝额上密密渗出。 只怕皇上误以为她与王爷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这样一来,便也可以解释为何他会这般生气。贵为天子,自是不允许后宫嫔妃有丝毫异心。 即便如此,屿筝仍旧极力否认:“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 屿筝知道,皇上的猜忌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她虽与王爷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有一双眼眸曾在细雨蒙蒙中,深植她心,难以抹去。这也许正是她始终抗拒皇上的原因。 可屿筝也很清楚,她没有别的选择。压制着她的男子是皇上,而她是他的嫔妃。越来越剧烈的绝望感袭来,屿筝终是放弃了挣扎,侍寝,本就是身为嫔妃该做的。 当皇上情动着在耳边低唤她的名字,痛楚宛如利剑贯穿她的身体,屿筝只觉得眼前有什么渐渐覆盖,再也看不清楚…… 殿外,芷宛跪在地上,而谨德则神情沉重。他总觉得,一贯冷静的皇上未免太过反常,筝顺常到底缘何留在他身边,谨德十分清楚,可为何今日皇上偏偏动了怒,竟还做出这样一反常态的事来。即便是当年的淳仪皇贵妃,也不曾让皇上这般乱过心绪。想到这里,谨德忽然觉得,这白屿筝只怕是让皇上真真儿动了心思…… 大雨泼洒而下,天幕沉郁仿若黄昏,谨德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在碧萦殿中,明落兰站在廊下,看风雨大作。殿院中,几个太监匆匆奔走,将那些开的正好的牡丹一一遮蔽起来,以免受到风雨璀璨。 芙沅在殿内燃了香粉,便走到皇后身边道:“皇后娘娘……晚膳该备些什么?香炉中的香照旧换做沉息香可好?奴婢都带来了……” 沉息香,是皇后独爱之香,燃点之后,能让人平心静神,渐入深眠。只是这香平日里是不燃的,独独皇上来的时候,娘娘便要她点燃此香。 久而久之,芙沅便也明白皇后并不愿为皇上绵延子嗣,可这后宫之中,若没了子嗣,又该如何立足,况且太后也催得紧。 芙沅曾问过皇后的意思,不料皇后却冷冷一笑道:“你当真以为太后会希望本宫诞下子嗣?只怕会和绮贵嫔一般。即便本宫保住了孩子,又怎知日后会置他于何种险境?更何况,本宫从未想过这件事……” 思及旧日往事,芙沅不免在心中暗叹。这后宫中的诸位妃嫔有哪个不觊觎皇后之位?可偏偏身在其位的女子,却是丝毫都不在乎。宫中皆言若不得皇上恩宠便活得艰辛,可芙沅觉得,皇后娘娘才是这后宫最苦之人。她的心被自己禁锢着,分毫动弹不得…… “不必了……”皇后开口,打断了芙沅的思绪。 芙沅有些疑惑地看向皇后,却见她遥望着院中的牡丹,如释重负地说道:“皇上应当会去沐晨楼……” 沐晨楼……芙沅的眼前晃过筝顺常的身影。盈盈而立,清水芙蓉,梨涡浅笑,百媚暗生。芙沅在宫里这么久,见过美人无数,也深知她们美得曼妙,各有不同。然而如筝顺常这般,分明美的不可方物,却不自知的女子,当真少之又少。在众嫔妃想方设法争抢荣宠的后宫里,她美得就像玉湖中盈盈独立的一株芙蕖。 而这样的女子,芙沅的印象中也只有一位,那便是锦香殿的淳娘娘了…… “皇后娘娘……”芙沅轻声唤道,想说出心中所想。 却不料被皇后打断:“淳佳……你也觉得她与淳佳很像吧……” 芙沅一惊,不曾想被皇后看出了心中所想,忙道:“奴婢不敢妄言……” 皇后淡淡一笑,从廊下伸出带着金箔护甲的纤纤素手,泼洒而下的大雨击打着她的白皙肤夷,护甲尖梢渐渐沉积着雨水,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便道:“本宫只愿她不会是第二个淳佳……” 雨势绵绵,芙沅看着立于廊下的皇后,一袭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奉仙髻上的金凤步摇和千层牡丹更显雍容华贵。可偏偏是那样一个寂寥的身影,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五) 当屿筝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迎上了芷宛那双满是担忧的神情:“小主!你醒啦!” 屿筝缓缓起身,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回过神的一瞬,她猛然一惊急急将锦被扯起,却察觉到身上已换了一身齐整的赤丹色贴身小衣。 “什么时辰了?”屿筝嘶哑着声音问道。 “回小主,已是辰时了……”芷宛轻声应着,搀扶着屿筝从榻上坐起,又将绵软的新被放在屿筝身后,好让她坐的更舒服些。 辰时……屿筝揉着额头,感觉到身体还一阵一阵的酸痛。脑海中闪过昨日皇上粗暴的欢爱,屿筝不免微微颤抖起来。 芷宛将披风轻轻覆在屿筝身上,便急声道:“小主可是觉得冷?小主昏睡了一夜,身子烫得厉害。皇上命太医来瞧过,又用了药,这才退了烧……” 屿筝不知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只犹记得皇上一次次地要她,在她的耳边一遍遍低唤着她的名字。 惊惧包裹着她,随即竟渐渐化作一阵强烈的恨意。原本清美的双眸溢出一丝冷光,屿筝沉声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被屿筝的模样惊到,芷宛慌忙跪在一侧低声道:“回小主,奴婢什么都没瞧见……奴婢入内的时候,皇上已经亲手替小主更了衣,只吩咐奴婢将床榻打理整齐……”说着芷宛的脸上显出一片绯红。 亲手替自己更衣?屿筝暗自冷笑,他倒还想着保全她的颜面吗?不必想,也该知道昨儿那身衣衫被撕扯成了何般狼狈的模样。 “我乏了……”屿筝说着,缓缓躺下,蜷缩在锦被中。芷宛将她安顿妥帖,便缓缓退了出去。 屿筝睁大双眼,盯着雕花木床的穹顶发怔。 原来他是这样的君王,这样冷酷,能毫不留情地将一切都打碎。屿筝不由得想起雪儿姐姐,她被带入宫后,又面对着怎样的皇上。位及淑妃,只怕是很得皇上欢心,享尽荣宠。 可面对这样的皇上,雪儿姐姐难道真的能将自己的心双手奉上?就这样忘了颜冰哥哥吗? 泪水无声从屿筝眼角滑落,流入鬓发消失不见。泪眼迷蒙中,屿筝忽然察觉到床榻的穹顶似有异样。拭去了眼中的泪水,盯着看了半晌,屿筝便急急从榻上起身,她站在床榻上,伸手朝着穹顶上的横木探去,竟然摸到了一个木匣。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藏有木匣?屿筝心中一惊,随即想起皇后说过,这沐晨楼曾是淳仪皇贵妃的居所,难道是雪儿姐姐留下的东西?! 想到这儿,屿筝的心已无法抑制的剧烈狂跳,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将那个木匣取下,拂去了上面的浮尘,才察觉到那是一个简单的妆匣。 坐在床榻上,屿筝缓缓开启手中的妆匣,只一眼,便又止不住落下泪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两只精致却并不昂贵的蝴蝶簪。 屿筝还记得雪儿姐姐举家离开允光的那日,她流着泪将自己宝贝般的蝴蝶簪轻轻簪在了雪儿的发髻上:“雪儿姐姐,这只蝴蝶簪就是小筝。你带着它,就像小筝一直陪着你……” 马车里的女子,亦是梨花落泪,她将手中的锦帕递给屿筝,低泣着说道:“小筝,告诉颜公子,让他好自珍重…… 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和女子满是泪水的美丽面容,深深地印在了屿筝的心中。而如今再次见到蝴蝶簪,屿筝的心像是被人揪在了一起。 她缓缓拿起蝴蝶簪,轻柔摩挲着,却发现蝴蝶簪下,整整齐齐压着的,全部都是信笺。 家信?屿筝有些好奇,但随即还是轻然展开。可当视线落定在这些信笺上时,屿筝却宛如沉入了冰湖。 信中无一例外只写着一句话:既为棋,何来心? 娟秀的字迹屿筝一点都不陌生,她确定,这里的每一张信笺都是出自雪儿姐姐之手。可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抚摸着手中的发簪,屿筝不可避免地想起在上京街道看见王爷的时候,他亦拿着蝴蝶簪端详了许久。 王爷……雪儿姐姐……皇上……屿筝思量着,霎时间,昨儿皇上怒喝的一句话炸响在她的耳边:“朕倒想知道,你这般抗拒,是不是因为楚珩溪?” 屿筝心中瞬间澄明,她开始明白信笺上的话语意味着什么。攥紧手中的信笺,血气上涌,随即将簪子和信笺收好,又藏回穹顶。屿筝急声唤了芷宛更衣,便往太熙殿行去。 芷宛见她神色有恙,跟在身后急急劝说:“小主!身子还没好,这是急着去哪儿?” 屿筝也不应她,只自顾自地朝前行去,却冷不丁地撞在了别人身上。在芷宛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子,屿筝抬头瞧去,却见眼前站着的人一袭湖蓝骑装,眉目间带着几分英气,发髻用玉冠束起,端的是俊逸潇洒的公子模样。然而柳眉轻皱,眼波含光,不是方筠又是谁! “是你……”屿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心觉不妥,施了一礼便道:“见过筠贵人……” 方筠看着白屿筝一脸仓促急怒的模样,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只淡淡一笑道:“筝妹妹何时变得这般疏离,在云秀宫时,你唤我筠姐姐,还是如往日那般才显得亲近些……” 屿筝心有所思,顾不得与方筠多做口舌。只急声道:“方才冲撞了筠姐姐,还望筠姐姐莫见怪……”说着屿筝便告辞往前行去。 方筠转身,疑惑地看向屿筝,忽然朗声道:“筝妹妹可是要去太熙殿?皇上不在殿中……” 如她所料,屿筝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方筠盈盈一笑,只道:“随我来!” 当屿筝随着方筠来到马厩的时候,她不免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但见方筠利落地翻身上马,便朝着她伸出手道:“皇上一早儿便去了猎苑狩猎,若想见驾,随我一并前去吧……” 听到筠贵人这般说,躲在屿筝身侧的芷宛忙低声阻拦:“小主,不是说没有皇上的准许,不得踏入猎苑一步吗?筠贵人也并非不知……” 芷宛说的隐晦低沉,只希望小主明白,方筠此刻力邀她前往猎苑必是另有所图,若是因为此事被皇上责问,吃亏的总是自家小主。 屿筝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方筠,但见她飒爽姿态中浮起一丝挑衅的笑意,似是在试探屿筝。而屿筝也清楚,芷宛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此时怒火正盛,她那里还顾得了其他,只朝着方筠伸出手,刚一握住,便被方筠轻松带上马背。 低叫一声,屿筝急忙抓住了方筠的衣衫。而芷宛则急得大叫,无奈她自幼惧怕马儿,只急得在原地打转,却也近不得前去。 方筠看向芷宛,朗声吩咐道:“自是回沐晨楼候着你家小主便是!”说罢,她娇叱一声,马儿嘶鸣,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出。只留下芷宛急声唤着小主的声音渐渐远离。 屿筝何曾骑过马,只紧紧拦了方筠纤细的腰身,将头埋在她的肩上,任凭马蹄急响,风声过耳。 也不知疾驰了多久,才听得方筠急喝一声,剧烈的颠簸减缓,屿筝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四下一望,却见身处之地并不像是猎苑。 只见方筠将她小心放下马背,这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定在屿筝身前。 “筠姐姐……这是……?”屿筝疑惑。 方筠将缰绳握在手中,看向屿筝,面上已敛去方才的笑意:“兽苑……算是顺德行宫里专门驯马的地方……” “为何带我来这儿?”屿筝话语沉郁,方筠骗了她! 只见方筠缓缓走了几步站定,才沉声问道:“你的心,可静下来了?” 屿筝微微睁大了双眼,她不曾料到方筠会这样问她。却见方筠无可奈可地摇摇头道:“依你方才那般不管不顾地冲到太熙殿,虽不知到底所谓何事,却也料得到定会惹得皇上动怒。”说到这儿,方筠微微一顿:“去猎苑?白屿筝,你当真觉得我有害你之心?皇后娘娘分明警告过,没有皇上的准许,嫔妃不得踏入猎苑半步!” “我并无此意……”屿筝缓缓说道,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场提心吊胆的疾驰中,上涌的血气的确冲淡了几分。冷静下来细想,即便自己这样冲入太熙殿又能如何?难道就能当着皇上的面,质问他为何这样对待雪儿姐姐?抑或是质问他,是否将自己当做了第二个雪儿? 心中澄明些许,屿筝暗暗舒出一口气来:“多谢筠姐姐……” “不必如此客套……”方筠打断屿筝:“带你来此处,也并非一点私心也无……” 听到方筠如此慎重的语气,屿筝不免也定定看向方筠。 “白府之中,我娘亲落水之事……”方筠缓缓说道。 屿筝想起当日被方夫人和丫鬟指责诬陷的一幕,只强压着怒火道:“若说此事绝非我所为,筠姐姐会信吗?” 只见方筠一双秋水潋滟的沉静双眸看向她,继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我信……” 并未料到方筠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回应,屿筝一时有些出神,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方筠轻轻抚摸着身侧的马儿,低声道:“因为我知道舅父的死与江夫人毫无关联,我娘亲只有这一个弟弟,自幼宠爱。舅父过世后,她固执地以为是江夫人害死了他。在白府落水一事,我听府里丫鬟说起过,却也知她是在故意为难你。只是筝儿……” 方筠忽然换了称呼,郑重其事地说道:“念在我娘亲痛失至亲的份上,请你原谅她……”说着,方筠竟盈盈一礼拂下。屿筝见状,十分吃惊,急忙上前搀扶方筠:“筠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无视屿筝的阻拦,方筠行完一礼,这才看向屿筝道:“我自有一事相求,这件事,不仅关乎到舅父的死,更关乎于江府,不知筝儿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六) 看着眼前骑装包裹着玲珑身段的方筠,屿筝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惊讶。她全然没有料到,方筠会如此直接了当的说出殷流之的事,竟意欲寻求自己的帮助。 屿筝曾听青兰说起过,殷流之师从外公,是他的得意弟子。如果当年之事如郁司药所说,外公江元冬与先帝驾崩脱不了关系,那么殷流之或者同样受到了牵连也不一定。 然而屿筝只是不露声色的回应道:“不知筠姐姐要我做什么?” 方筠迎上屿筝疑惑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帮我查出杀害舅父的真正凶手!” 屿筝虽是心尖一颤,但还是用淡淡的语气说道:“我曾听府中丫鬟说起,殷太医回府之时,遇到入城的强匪,故而遭遇不测……如今筠姐姐要我帮你查出凶手,试问如我这般的弱女子,又如何帮你找出强匪?” “强匪?”方筠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区区强匪怎能置我武艺高强的舅父于死地,更何况是在我方府门前?” 屿筝知道方筠所说并非没有道理,若殷流之武艺高强,便定会与强匪缠斗,即便寡难敌众,又是深夜,可听到那么大的动静,方府不可能没人出来查探,怎会悄然被乱箭射死? 想到这儿,屿筝不免问道:“那筠姐姐的意思是?” “有人事先动了手脚,才使得舅父毫无抵抗之力,惨死府前。而后他们又谎称是强匪所为,当真可笑!”方筠说着,捏紧了指骨,气怒至极。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全然与往日不同。 屿筝细细琢磨着方筠的话,忽然觉得并非如方筠所说,要查出真凶,她的神情分明是了然于心的模样,应该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既然如此,又为何一定要让自己帮忙?何况自己又能帮到什么? 见屿筝神情疑惑,方筠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江太医离世后,留下一些东西给舅父,只怕就是那些东西才让他招致杀身之祸,如今只有一处能查到那些东西的所在……” 听到方筠这么说,屿筝皱了皱眉:“筠姐姐是指太医院?可此事我又怎能帮得上忙?” 不料方筠缓缓摇摇头道:“我所说的地方是——尚宫司药处!” 屿筝暗自吃惊,既是司药处,那么她也明晓,方筠所指为何物?想必就是郁司药暗藏在药笺阁里的那些药方。难道外公当真是弑君的祸手?! 冷汗从屿筝的背脊渗出,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微微定了定神又道:“我说筠姐姐为何要寻我相助,原来如此。可如今掌管司药处的郁司药当年不过是七八岁的模样,难道筠姐姐觉得她会有那些东西?” 方筠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道:“十有八九……”说着方筠朝前踱了几步道:“你有所不知,其实郁司药是在掖庭出生……” 生于掖庭?!这个消息的确让屿筝感到吃惊,她本以为郁司药是宫婢抑或秀女入宫,继而到了尚宫局。却原来她竟是罪臣之女,生于掖庭,自幼便长在宫中。 看到屿筝吃惊的神情,方筠顿了顿继续说道:“郁司药名唤郁心,她的父亲郁林浩曾任豫州刺史,说起来也是出身显贵,可之后因获罪被先帝问斩,独子郁风发配边疆,押解途中因擅自脱逃被斩杀,郁林浩的妻妾**一并拘于掖庭。郁心的娘亲是妾室,在掖庭做的是最苦最累的话,可就是那样,郁心还是出生了。掖庭宫女都道郁心命硬,她娘亲生下她后,便也离世……” 听着方筠将郁司药的身世娓娓道来,屿筝也不免唏嘘,原来郁司药那般火爆的脾性后竟是这般悲苦的过往。一出生,就被刻上罪臣之女的烙印,猜也猜得到,她能坐到今日的位置有多艰辛。 屿筝神情中不免露出一丝同情之色,但听得方筠又道:“郁心也算是有福之人,五岁那年,染了风寒,差点殒命。掖庭的宫女们见她无人照料,便欲将她裹了草席,弄出宫去自生自灭。偏巧被江太医看到,继而救了她一命……” 听到这里,屿筝忽而想起郁司药在清桂苑时说过的话:“幼时机缘巧合,江太医曾救我一命……”原来不是她在诓自己,而是确有其事! “之后呢?”屿筝迫不及待地问道。 方筠应道:“江太医与上任徐司药颇有交情,郁心病愈之后,便跟在徐司药身边,修习医术。说起来也算是掖庭罪臣之女中出路最好的了……” “所以照此说来,外公将那个重要的东西留给了徐司药,而徐司药又给了郁司药……?”屿筝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重要?” 然而方筠只是摇摇头道:“现在还不知,不过既然筝儿你跟在郁心身边不少时日,想必对她有所了解,我所求只有一件事,得到郁心的信任,让她效力于你,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屿筝知道方筠所说的东西必定是藏匿在药笺阁中的方子,只是那些药方只怕早已被颜冰哥哥带走。拿到药方,难道就能寻出当年真正的弑君之人,至于到底是不是皇上指使也会一并明晰。 想到这儿,屿筝方才开口说道:“我虽不太明白筠姐姐的意思,可既然事关江府,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理。至于郁司药,她脾性古怪火爆,你也不是不知,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顺常,取得她的信任并非易事只能姑且一试罢了……” 方筠见屿筝开口应下,紧簇的眉头终是有了些许舒展,就连笑容也一并有了轻松之意:“筝妹妹愿出手相助,方筠感激不尽。待水落石出之后,方筠定会向妹妹谢罪。” “筠姐姐严重了……”屿筝淡淡应着。 彼时她以为方筠所指之事是方夫人有意陷害她,可日后她才渐渐明白,一切本不是那么简单…… 但当时的屿筝还不曾参透其中玄妙,只一心觉得,回宫之后,设法见到颜冰才是重中之重,那些药方很是重要,也许是解开江府败落和殷太医之死的关键所在。 二人正在兽苑说着话,却听得一个声音响起:“谁在哪儿?” 屿筝回头,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身后缓缓走来的一行人,分明是准备前往猎苑的皇上和随行,自然王爷也在其中。 远远四目相对的瞬间,心中都是各自惊跳,随即迅速交错开视线。 方筠察觉到屿筝在发抖,不明所以,只轻声道:“是不是站在这儿说话太久,被风扑了?” 屿筝缓缓摇摇头,便见皇上一行已近得前来。二人行礼迎驾:“臣妾给皇上请安……” 楚珩沐抬手,示意二人起身,却在看清其中一人是屿筝的时候,心中一动。 因得屿筝是急急去往太熙殿,只着了素花云锦常裙,垂云髻上簪了入宫时的那只粉玉蝴蝶钗。初看上去虽不显身份,可偏偏有种清雅淡丽的美。 看着屿筝的时候,楚珩沐便想起昨日难以自控的情动,那些酒对他而言,本不至意乱情迷,可偏无法抑制,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强要了她,她眼中的惊恐失望都深深印在心里。 楚珩沐怕自己难以面对那双眼眸,所以在她醒来前便匆匆离开沐晨楼。 分明承诺过会耐心等,分明不愿看到她这般模样,可自己却那样做了……到底为何会这样?他从不是难以自制的人。可当楚珩沐的视线瞥见楚珩溪的那一瞬时,他的心中豁然开朗。 是了。因得楚珩溪,他这才这般急切。旁的倒也罢了,独这江山和眼前的女子,是断断不能被他触碰! 想到这里,楚珩沐不由怒气升腾,他几步行至屿筝身前,瓮声道:“才刚刚醒来,怎得又出来见风?随朕回沐晨楼去!”说着便向屿筝伸出手。 屿筝怔怔看着摊在眼前的手掌,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就在前些时日,邀月轩中,皇上也是这般向自己伸出手,满是笑意地说道:“你这是把朕当做蝴蝶了?只怕你这小纱网是装不下的……” 那个时候,屿筝伸出手,轻轻触碰这手掌的一瞬。感到了浓的化不开的炙热,就那样从他的掌心缓缓蔓延到自己的掌心中,亦让她的心微微一暖。原来皇上也是会笑的……他也会这般温柔的笑……真是好看…… 彼此屿筝的心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心思。可讽刺的是,如今这温暖的手掌近在眼前,屿筝却一点也不想去触碰。她只是退了一步,恭顺行了一礼:“臣妾无碍,谢皇上关心……” 筝顺常受宠,已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带了这个位份的妃嫔前往顺德行宫。可偏偏放在眼前的,却是筝顺常这般疏离清冷的模样。随行众人难免各自腹诽:像!太像了!这般清冷却恭顺的脾性,简直和当年的淳仪皇贵妃如出一辙,难怪皇上会如此宠爱筝顺常…… 楚珩沐悬在半空的手感到一丝凉意,风从指尖淡淡拂过,眼前的女子却没有娇羞浅笑着将手放在自己的掌中。 停滞片刻,楚珩沐将摊开的手掌缓缓握拳,置于身后,唇角溢出一丝冷笑,便朝着屿筝身前行去……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七) 三王爷楚珩溪看到皇兄缓缓走向屿筝,心中不免替她捏了一把汗。皇兄的脾性他是清楚的,即便再宠爱一个人,对皇兄而言,妃嫔就是妃嫔,是恭顺的存在。可偏偏屿筝在如此多的随行面前,毫无惧意地驳了皇兄的颜面。 他是皇上,自然不允许妃嫔有任何的忤逆。只怕眼前的女子还不清楚,自己要面对的会是什么?重则丧命,轻则也会沦落冷宫,寥度此生。 正当楚珩溪犹疑着要不要想法子替屿筝解围的时候,却听得皇上轻笑一声道:“看样子朕是白白担心你了,既然无碍,不如随朕一并去猎苑瞧瞧吧!” 随即在众人的低声惊呼中,皇上竟将筝顺常拦腰抱起,大声吩咐道:“备马!”跟在身后驯马的小太监便急急往兽苑马厩跑去,但见皇上怀中揽着筝顺常,便朝着众人吩咐道:“摆驾猎苑!” 屿筝本做好了被皇上责罚的准备,却不料皇上竟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抱起,大步朝前行去。就连一侧的方筠也不免露出了十分惊讶地神情,虽知白屿筝是皇上的新宠,却不知皇上竟宠溺她到此等地步。 尽管众人无一不惊,无一不叹。可屿筝却毫无喜色,她默不作声地端详着皇上刚毅冷峻的侧脸,心里却清楚,皇上此番行径,无疑是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她知道,皇上这样做,无非是在向三王爷宣告着什么,但皇上却忘了,这后宫中还有多少千丝万缕的羁绊。 不做挣扎,屿筝只用皇上一人听得清的声音轻声道:“皇上如此,是要置臣妾于死地吗?” 朝前大步行去的楚珩沐微微低下头来,看着怀中那双明亮的清眸:“终于肯看着朕了?你倒是说说看,朕如何置你于死地?” 屿筝微微垂首,沉声道:“皇上这般,只怕传到太后和皇后耳中,责备臣妾持宠而娇、狐媚惑主……” 听到屿筝这般说,楚珩沐便知道她意在借后宫争斗让自己放手。可身为帝王,既然做了,又有何惧怕,更何况他在屿筝的口中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太后!太后又能如何?他楚珩沐可以放任淳佳在宫中自生自灭,但却没说保护不了自己所爱之人…… 所爱之人,当这个念头在楚珩沐心里升腾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脚下一顿,揽着屿筝的双手不免微微一松。突如其来的停滞亦让屿筝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他的前襟,生怕摔落下去。 楚珩沐回过神,揽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便沉沉一笑:“你该知道朕为何如此,不过你自是安心,有朕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便是……可前提是……”楚珩沐又将屿筝揽紧了几分,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只属于朕一人……” 这是皇上最初也该是最后的警告,屿筝终于知道,眼前的男子本不是她想象的那般简单。温柔浅笑只是表面,杀伐果决和强烈的占有,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情绪烦乱间,被皇上小心翼翼地置于马背上,随即便见皇上扯住缰绳,身形利落地跃上马背,将她揽在了身前。 厉喝一声,马儿便疾驰起来。屿筝本以为会如方筠策马疾驰那般颠簸,不免伸手出紧紧握住了马鞍,却很快察觉到皇上将她紧紧周护在怀中,虽是颠簸,却十分安全。 出了顺德行宫往西南方向行去,便是猎苑。方圆几百里之内,都是猎苑的范围。此处山高林密,亦有不少鸟兽栖息其中。猎苑中有一处空地,偏生矮草,此处搭了林台,亦有侍卫把守,似是休憩之地。 皇上策马行至林台前,将屿筝放在林台上,便笑道:“在这等着朕……”说罢便驱马朝着三王爷一行而去。 方筠紧随其后,只是略有些担心地从马背上回过头看着屿筝。此处虽有侍卫把守,可说到底也是猎苑,野兽出没是常有的事,皇上将屿筝放在此处,若是有什么万一,对于没有武功的屿筝而言,无疑十分危险。方筠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待屿筝来猎苑。 然而正在思量间,却听得皇上唤道:“筠贵人!” 不敢耽搁,方筠打马上前,便见皇上笑道:“方箜铭的箭法让朕记忆深刻!你可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臣妾遵旨……”方筠应道。 楚珩沐不免微微一笑,方筠不同于其他妃嫔,因得是方箜铭的女儿,自幼文武双习,较之众多男儿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分明是可塑将才,却可惜是个女儿身。 敛起内心的惋惜之情,楚珩沐看向一侧的楚珩溪道:“三弟,自你离京三年,朕有许久不曾与人好好比试了。今日你自是大胆放开手,朕定不会输你……”说罢,楚珩沐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便豪放的厉喝一声,催动马儿入林。 楚珩溪看着皇兄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有一丝异样。他陪伴皇兄狩猎多年,清楚地知道皇兄从不在狩猎一事上与他计较高低输赢。可今日皇兄却一反常态,颇有志在必得之势……楚珩溪微微侧头,朝着林台上的屿筝悄然瞥去一眼,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于是厉喝一声“驾!”便挽着强弓,朝着皇兄追去。 见狩猎一行绝尘而去,屿筝这才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在放置于林台的椅上。阳光从高大茂密的树叶间散落下来,在脸上和身上投下点点光斑。听到渐行渐远的策马声,整片猎苑渐渐显得静谧安和起来。只有翠鸟的叫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此起彼伏。 屿筝知道,皇上带她来猎苑,不过是略施小惩罢了。也不知这场狩猎要过几个时辰才能结束,漫长的等待总是最磨人的。叹了一口气,屿筝打算静下心来安静等待,顺便想想此番回宫之后,该用什么法子找到颜冰哥哥。难道是要再去锦香殿一次吗? 就在屿筝沉思之时,一侧侍卫忽然捧着绒毯上前,低垂着头沉声道:“皇上有命,筝顺常病体才愈,见不得风……” 屿筝从他的手中接过绒毯,覆于膝上。却又听得侍卫低声道:“筝顺常可需饮些热茶,这猎苑山风寒凉……” “不必……”屿筝正在思索,被他打断亦是有些不悦。然而目光无疑落定在侍卫的佩剑上时,屿筝募然睁大了双眼,但见剑柄上雕刻着一朵精巧的六瓣梅花! 急急抬头看去,便迎上了颜冰那双微微含笑的双眸。 屿筝强压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轻咳了一声便朗声道:“皇上也不知几时回来,本主闷得慌,想四处走走……” 但听得颜冰沉声道:“皇上吩咐,林中时常有野兽出没,筝顺常不便走动……” 屿筝起身,佯装无谓地说道:“本主就在林台附近走走,你自是周护便是……”说着便缓缓走下林台,朝着林台背面的一片树林行去。 颜冰跟着屿筝方一走入林中,便见屿筝又惊又喜地叫道:“颜冰哥哥!怎么是你?!” 但见颜冰带了几分调侃的笑意道:“为何不是我?” 屿筝惊喜间,不免想到这些日子来所受的委屈,眼泪便不知不觉地从眼中滑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颜冰哥哥你……” 一看到屿筝落泪,颜冰不免有些心慌。自幼宠惯了的妹妹,在允光时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也不曾见过她伤心落泪,怎的此时竟哭的梨花大雨。 “小筝!这是怎么了?”颜冰慌忙问道。 然而屿筝只是抹去泪水,冲着颜冰绽出一个笑意道:“无事,只是看见颜冰哥哥,太高兴罢了……” 颜冰松了一口气,这才上前替屿筝拭去了脸颊上残留的泪珠道:“此次我奉命当差,不曾想你也随驾来了顺德行宫。还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见你一面,谁知如此之巧……” 听到颜冰的话,屿筝也应道:“我也在想如何能找到你,既是这般凑巧,我也不做他言,药笺阁的方子可是你拿走了?” 话语一落,但见颜冰脸上浮现一丝诧异之色:“难道不是你寻机取出?” “不曾!”屿筝大惊,随即忐忑不安:“糟了!” “怎么?”颜冰疑惑问道。 屿筝将清桂苑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颜冰越听也越是神色沉重:“照此说来,如果郁司药没有说假话,那么此事便还有他人插手其中……” “不错……”屿筝点点头:“且我觉得,郁司药所言不虚,她十分笃定是我拿走了药方,所以才将此事尽数说出。可见即便是有他人插手,也是郁司药意料之外的人……” 听到屿筝如此说,颜冰不免有些担忧地说道:“小筝,此事疑团重重,其中隐藏什么样的危险不得而知,但我希望你不要卷进来。如今你虽为顺常,可看得出皇上对你十分宠爱,你只需安稳在宫内生活,要知道你能幸福安乐,是娘亲一直以来的期许……” 颜冰说起姑母,屿筝的眼眶不免有发红,正待她开口说话时,却听得一声震撼山林的低吼。颜冰大叫一声:“当心!”手起剑出,同时上前抱住屿筝侧身滚出。 屿筝从惊慌失措中起身看向颜冰,但见他持剑的右臂已鲜血淋漓,不远处,一头暴怒的棕熊站立起来,低声怒喝,震得附近林中的雀鸟纷纷逃离……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八) “颜冰哥哥!”屿筝低声惊呼,随即便触到了他臂上的伤口,但见被熊掌所伤之处皮肉外翻,伤口深可见骨。 颜冰怒视着狂躁的棕熊,低喝一声:“可恶!此处怎会有棕熊出没,瞧这情形,八成是受了惊。小筝!快走!我来诱开它,你快回林台去!” “不!”屿筝已是六神无主,只哭叫道:“我要和颜冰哥哥在一起!” “胡闹!”一向对她温柔相待的颜冰厉喝一声:“你留在这儿,我们都得死!快去林台找人来帮我!” 说着颜冰一把推出屿筝,便回手持剑与暴怒的棕熊缠斗起来。 屿筝见状,急忙朝着林台跑去。 颜冰看着暴怒的棕熊,一边缠斗一边将棕熊往林间深处引去。林台所在之处,并不该是棕熊出没之地,可这棕熊到底是如何受惊,又跑到了此处?但颜冰也无暇细想,只知道棕熊离林台越近,小筝就越危险。 然而颜冰和屿筝却不会知道,这头棕熊的暴怒,却正是因为猎苑中愈演愈烈的争斗之势。 往日里以猎狩为乐的皇上和王爷,今日却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像是沙场厮杀拼命一般,双眸都沁出一丝红来。策马疾驰,挽弓搭箭,势如厉风,招无虚发。但见丛中惊跳的兽,空中掠过的雀鸟,都纷纷中箭。皇上的金羽箭翎和王爷的白玉箭翎不消片刻便射出半筒。 也许正是这毫无顾忌地争夺猎杀,惊动了树林中一只觅食的棕熊。正是饥肠辘辘,又受了惊吓,棕熊立时暴怒,起身低吼起来。 众人皆惊,忙大声叫道:“护驾!快护驾!” 然而楚珩沐在看到棕熊的时候却格外兴奋,他安抚胯下马儿,随即看向楚珩溪道:“三弟,今日能有此遇,实属不易。朕尚且记得,你初猎黑熊是十七岁那年,一支白箭翎没入黑熊胸前的白鬃里,一击毙命!” 楚珩溪施力勒住胯下的马儿,淡淡笑道:“可臣弟也记得,皇兄十五岁便猎杀棕熊,金箭翎从棕熊左眼刺入,贯穿整个脑袋,又从右眼射出,不但如此,那箭羽力道不减,又没入树干三寸,实在让臣弟佩服!” 看着围在身前,大惊失色,厉喊护驾的众人。楚珩沐露出一个王者才有的霸气笑容:“三弟,不如与朕比试一番,看看今日这只棕熊会死于谁手?” 楚珩溪微微一怔,一贯推避求全的他不知为何想起今日在兽苑中的一幕,皇兄抱着筝顺常的一幕看上去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让他心痛。于是将弓箭潇洒地挽起,看向皇兄淡淡应道:“臣弟会尽力而为……” “好!”楚珩沐大喝一声,便驱赶马儿冲出护围,朝着棕熊疾驰而去。 楚珩溪自是不甘示弱,手中弓箭已是离弦而出,刻意擦着棕熊的皮毛划过。即便再竭尽全力,这第一箭,总归不是他应该射中的。 “皇上!危险啊!皇上!王爷!”众人见二人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急忙大叫,见不起什么作用,继而便纷纷抽出佩剑,追了上去。 那棕熊本能地感觉到要面临的危险,急急踏地,窜入灌木之中逃遁。却不料误打误撞便逃到了林台附近,继而在看到颜冰和屿筝的时候,挥舞着厚实的熊掌袭向他们。 却说屿筝匆匆跑至林台,还未近前便厉声大叫起来:“熊!林中有熊!” 守在林台的众侍卫见筝顺常神色惊恐地大叫,便纷纷拔出佩剑朝着林中跑去。屿筝仓皇折返,但见众侍卫将棕熊围在中间,颜冰已是气喘吁吁地持剑相向,亦不敢轻举妄动。 屿筝只觉得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只默默祈祷着:颜冰哥哥你不能有事,一定要安然无恙! 但见颜冰急声吩咐众侍卫:“别再刺激它,设法将它赶入林中!” 就在众侍卫小心翼翼地驱赶着棕熊的时候,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原本略有收敛的棕熊忽而暴起,朝着众侍卫扑了过去。 众人大惊,纷纷朝着一旁退避。那棕熊见到缺口,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待众人回过神,不免大惊失色,缺口之后,筝顺常已彻底呆滞,一动不动,径直看着棕熊朝自己冲了过来。 颜冰飞身而起,越过棕熊,落定在屿筝身前,而就在他周护着屿筝,等待下一刻被熊掌贯穿的时候,空中忽然传来几声裂响,只听得棕熊一阵哀嚎,便重重地朝后跌落。 稳了稳心神,看向棕熊,但见有两支箭翎各自没入棕熊的双眼之中。一支是金羽箭翎,而另一只则是白玉箭翎。 棕熊倒地的一瞬,随驾赶来的方筠飞快地下马,急急唤道:“筝儿!”待近至屿筝身前,才察觉到她整个人已经呆滞在那里。 “筝儿……”方筠抱着屿筝,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随即便传来皇上的怒喝声:“你们这群废物!筝顺常若是有什么闪失,朕饶不了你们!” 话音一落,楚珩沐将弓箭丢给一侧的三弟,便飞身落马,径直朝着屿筝行来:“朕瞧瞧!可有受伤?” 方筠细细打量了一番,便道:“似是无碍,只是受了惊吓……” 未等方筠说完,楚珩沐便一把揽过屿筝横抱起来,厉声道:“回顺德行宫,宣太医!” 侧身上马时,楚珩沐看到一侧跪着的颜冰面色苍白,臂上鲜血淋漓,于是沉声道:“你周护筝顺常有功,先回宫治伤,朕重重有赏……” 颜冰垂首,神色一凛,只用十分恭敬地语气说道:“微臣叩谢皇上……” 皇上一路抱着筝顺常回到沐晨楼的事,顷刻间便传遍了顺德行宫。 待随驾的简太医替屿筝号脉施针后,才朝着一侧的皇上回禀:“皇上,筝顺常并无大碍……” 楚珩沐看着床榻上双眼呆滞、不发一言的屿筝,随即盛怒:“既是无碍,为何这般模样?也不开口说话!” 简昱垂首应道:“回皇上,筝顺常这是受惊过度,容微臣开些安神的药,服下后好好休养几天便会无碍…… 听闻此言,楚珩沐随即挥挥手道:“去吧……” 待简昱退下,他缓缓执起屿筝的手,沉声道:“是朕的错,不该带你去猎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 说着楚珩沐抬手轻轻拂过屿筝散开的发:“好生歇着……朕会在这陪着你……” 看着屿筝缓缓闭上了眼睛,楚珩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不会有人知道,今日在猎苑,看到棕熊袭向屿筝的一瞬,他的心瞬间被揪在了一起,挽弓的手在剧烈颤抖。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楚珩沐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何要意气用事,非要与楚珩溪一决高下,反让屿筝陷入了这般危险的境地。 他实在不敢去想,如果今日晚一步,又会发生什么…… 看着屿筝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楚珩沐忍不住轻声道:“幸好……幸好你没事……否则朕……” 就在此时,谨德匆匆入内,在楚珩沐身侧低声禀报:“皇上,皇后和其他宫的娘娘们在外候驾呢……” 楚珩沐敛了神色,沉声道:“朕去瞧瞧……” 沐晨楼外殿,皇后和几个妃嫔看到皇上入内,纷纷起身见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楚珩沐略显疲惫地坐在皇后身边,沉声道:“都坐吧……这个时辰,怎么都来了……” 蓉嫔见状,急急开口道:“听闻筝顺常在猎苑差点丧命,臣妾们担心不已,就急急来了……” 楚珩沐听到这话,双眸冷厉的光只看向蓉嫔,蓉嫔浑然不觉,还欲说些什么,却见一侧的嘉妃低咳一声,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蓉嫔这才立时噤了声。 皇后明落兰朝着嘉妃和蓉嫔淡淡撇去一眼,便带着几分担忧看向皇上道:“皇上,筝顺常没伤到哪儿吧?她那般冰肌玉骨的人儿,即便是一点小伤,也实在让人心疼……” 楚珩沐看向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简太医来瞧过,说是歇息几日便无碍了……” 明落兰闻听,脸色舒缓,露出一丝浅笑:“筝顺常是吉人自有天相,方能化险为夷,既无大碍,臣妾也便放心了……皇上,夜已深,不如先回太熙殿安歇,这里臣妾守着便是……” “不必……”楚珩沐利落地打断明落兰:“朕留在沐晨楼,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皇上此话一出,除了皇后和方筠,其他几人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随即,座中屿璃忽然起身,盈盈一礼,柔声道:“皇上,筝顺常是臣妾的妹妹,今日受了如此大的惊吓,臣妾实在是放心不下。求皇上恩准臣妾守在妹妹身边……” “是啊,皇上……”一侧的嘉妃忽然开口:“璃贵人与筝顺常姐妹情深,只有守在筝顺常身边,璃贵人方能安心,不如就让她留在沐晨楼。皇上还是早些歇息,保重龙体……” 楚珩沐听到嘉妃的话,略一沉思,便道:“也好,既是如此,璃贵人便留在沐晨楼,,,,,.” 嘉妃闻听,面露喜色,连忙说道:“皇上是去雲蕊殿歇着吗?” 不料,楚珩沐缓缓起身,看向皇后道:“去碧萦殿,正好皇后陪朕走走,朕有话要和皇后说……” 明落兰柔柔起身,看向一侧侍候的芙沅道:“芙沅,你先回去准备……皇上和本宫随后就到……” 芙沅自是知道皇后娘娘说的“准备”为何意,皇上今夜留宿碧萦殿,那殿中的香定然要换了……芙沅垂首,缓缓退出沐晨楼。 而嘉妃和蓉嫔脸色讪讪地恭送皇上和皇后离去…… 步步皆惊迷雾显(二十九) 嘉妃和蓉嫔出了沐晨楼,二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蓉嫔愤愤朝着身后的沐晨楼啐道:“每每来这里都觉得晦气!之前是淳佳那贱人,如今便是筝顺常,猎苑这么一闹,竟让皇上抱着她回来。那林台的棕熊到底是真是假?该不会是她的一番苦肉计吧……” 嘉妃缓缓摇摇头:“听闻若非皇上和王爷及时赶到,筝顺常只怕会被撕成了碎片……苦肉计?即便筝顺常有那般胆量和手段,只怕也不能算计的那般准。” 蓉嫔不满地撇撇嘴:“林台那棕熊就该索了她那贱命才是!” 嘉妃冷冷一笑,朝前行去:“你有什么可气的,该瞧瞧璃贵人那张脸成了何般模样!瞧着吧,她忍不了多久……” 蓉嫔转身,看着已经渐远的沐晨楼,唇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却说留在沐晨楼的屿璃,在众人散去之后,缓缓来到内殿,香帐垂落的塌上,屿筝面色苍白,眉头微皱,睡得并不安稳。 芷宛抚礼请安,低声道:“给璃贵人请安。” 屿璃点点头,轻声道:“你去瞧瞧药熬的如何了?本主在这里陪着她……” “是”……芷宛应声退出。她知道璃贵人是小主的姐姐,也许此时有她陪着会更好些。 屿璃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抚上屿筝的脸,屿璃冷笑一声:“每每看到你这张脸,就会让我想起江素问。”屿璃的手从屿筝的脸上轻轻抚摸了半晌之后,忽而落在了屿筝的颈上,随即缓缓用力。 被强烈的窒息感惊醒,屿筝睁开双眼时惊觉被屿璃扼着脖颈,便握住屿璃的手腕挣扎起来。然而落在脖颈处的力道却逐渐加重。就在屿筝快要踹不上气的一瞬,屿璃忽然松开了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冷魅笑道:“你醒了……” 屿筝在床榻上起身,抚摸着脖颈厉咳几声,才用沉冷的目光看向屿璃道:“你想杀我?”屿璃依旧笑意浅然:“不过是给妹妹你一个小小的惩罚罢了……”屿筝沉默地看向她,但听得屿璃继续说道:“本主真是小看了你,这狐媚的功夫倒是厉害的很。可妹妹若觉得这样便能独占了皇上的心……” 屿璃还未说完,却听得一阵沉冷的笑,屿璃讶异地看向床榻上的屿筝,随即脸上愠起薄怒:“有什么可笑?” 屿筝敛了笑意,低咳了几声才道:“不过是笑姐姐多心罢了……我无意争夺皇上的宠爱,也请姐姐不必如此嫉恨我。但如若姐姐执意如此,也莫怪屿筝不尊。从前我敬你,是在意尚存的姊妹之情,可日后,我亦有自己想要之物,虽与皇上无半点关联,但若有谁敢阻拦,我绝不手下留情!” 屿璃怔怔看着床榻上目光冷然的女子,到底是什么?竟然让屿筝变得如此冷鸷。 恃宠而骄?这段时日,林凛将邀月轩的事滴水不漏的禀来,故而屿璃知道,她这妹妹得宠也并非一两日,若说恃宠而骄,也不必待到此时。可这一次,她的眼神竟让屿璃也有了些许退避。 屿璃正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听得脚步轻响,芷宛端着熬好的汤药入得屋来。屿筝看见芷宛入内,便冷冰冰地吩咐道:“芷宛,璃贵人也守了多时,想必累得很,你掌了灯送她回去……” 屿璃看向她,狠狠回绝:“不必!既然妹妹无碍,便好生休养,过几日再去陪皇上狩猎时,指不定会遇到些什么。只愿那时,妹妹能有今日这般的好运气才是!”说罢,屿璃甩袖离去。屿筝则半倚轻声道:“恭送璃贵人……”送走了璃贵人,芷宛端着药碗走上前来:“小主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无事……”屿筝缓了神色应道,待芷宛服侍着她将药喝下,屿筝复又问道:“可知道在林台救我的那个侍卫现下如何了?”芷宛拿起锦帕替屿筝拭去唇边药渍,轻声道:“皇上已命太医前去医治,并说他周护小主有功,要重赏呢!” “伤的可重?”屿筝急声问道。 芷宛安慰的笑道:“不打紧,臂上的伤口虽是深了些,可简太医说了,未伤及筋骨,并不碍事……” “那便好……”屿筝叹道,这才缓缓躺了下来。 芷宛替她盖了锦被低声道:“小主受了惊,还是好生歇着吧……” 话语一落,芷宛却低声惊叫起来:“小主!”手指触碰在了屿筝的颈上,屿筝下意识地拦下,她知道那里必定还留着被屿璃扼颈的痕迹。 屿筝将领口收紧,沉声对着芷宛道:“你什么都没瞧见,知道吗?” 芷宛怔怔看着屿筝,低声应道:“是……” 屿筝缓缓闭上眼,从前在白府,屿璃也不过是给自己些许难堪,如今她倒是真心想索了自己的性命。在这危险重重宫闱里,想到自己要面对的一切,屿筝也只觉得十分沉重。 却说离开沐晨楼的皇上和皇后,在顺德行宫的怡湖边缓缓踱步。见皇上许久不说话,明落兰开口道:“皇上有心事?” 楚珩沐停下脚步,朝着明落兰伸出手来,明落兰略一犹疑,便浅笑着将手放入楚珩沐的掌中。但听得楚珩沐柔声道:“明相在朝前为朕分忧,又有你掌管后宫,朕才能安心……”说着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明落兰发髻上垂落的金钗流苏:“有你做朕的皇后,朕很欣慰,朕答应你,日后待你有了龙嗣,朕一定立他为太子……” 不料,明落兰轻笑着抽出手道:“臣妾虽身为女子,却也知道皇上耗费了多少心血。皇上的心意,臣妾知道,可为了江山社稷,还望皇上立贤为储……” 楚珩沐看向明落兰,柔声道:“能有你,实在是朕的福分……” 明落兰低头浅笑:“皇上言重了……皇上守了筝顺常这么久,想必什么也没吃,芙沅已经备下了皇上爱吃的食点,请皇上移驾碧萦殿……” 楚珩沐不再多言,只点点头,便朝着碧萦殿行去。他看着款款前行的明落兰,才清楚的知道,一贯忠于自己的明相,为何近日里连有异动。先是奏请放归拓拔阑,后是于赐给楚珩溪封地一事劝他三思。楚珩沐知道,明相此般不过是因为明落兰膝下无出,又是太过绵软的性格,她在后宫不能巩固自己的权位,必定会影响到明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 正因如此,他今日才会对明落兰许了承诺,但凡她诞下龙子,必会封为太子。虽是顾虑到明氏一族势力的重要性,但也是对明落兰的嘉赏。她虽是略显柔弱的性子,却也在尽自己全力做一个好皇后。如若说嘉妃蓉嫔如美人蕉般艳丽,那明落兰无疑是兰芷,静默芳香。只是让楚珩沐略有遗憾的是,他与明落兰始终没有子嗣。不知为何,每每一入清宁宫,倒像是沉了心般,波澜无惊,更不消说如大婚之时那般缱绻旖旎。 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与皇后相敬如宾,可也正因如此,二人之间似是有种不必言说的默契。碧萦殿中,芙沅早已备下楚珩沐喜欢的小点,上好的云针银毫在茶盏中氤氲着气雾,殿内弥散着一阵若有似无的香,让人心思沉静。“你这殿里燃了什么香?朕闻着很好……”芙沅轻声应道:“回皇上,是清梨水香,皇后娘娘说此香用来静心再好不过……”楚珩沐看向明落兰,淡淡一笑:“此香似你,淡雅舒心……” 明落兰浅浅一笑,便亲手服侍皇上用膳。楚珩沐执了银筷沉声道:“此番在林台,筝顺常受了不小的惊,就由你多为照料……”明落兰柔声道:“这是臣妾的份内之事,更何况,臣妾与筝顺常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楚珩沐沉吟片刻,神色中忽而泛起一丝黯然:“朕记得,淳儿在时,亦与你投缘。” 听到此话,明落兰也是暗携悲伤:“只可惜淳佳她……” “罢了罢了,说起来也不过徒增伤感……”楚珩沐制止明落兰:“你不必忙了,坐下来陪朕一并用膳。” 当夜,楚珩沐歇在碧萦殿,亦是如往常一般早早安歇。明落兰则起身倚在廊下,望着月上中天。芙沅上前,替她披上披风,柔声道:“这么晚了,娘娘为何还不歇着?”明落兰看着空中半弦明月,低声道:“明日随本宫去沐晨楼……” 次日,屿筝刚起身,便听得芷宛来报:“小主,皇后娘娘来了。”屿筝急声吩咐道:“快梳妆……”然而皇后已笑意盈盈入得屋内:“本宫听闻昨日之事,特意拿来一只人参,你需好好补补身子,也好为皇上开枝散叶……” 屿筝闻听,神情羞涩地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只是妾身入宫时日尚短,恐要违了娘娘心意……”明落兰执了屿筝的手,缓缓落座:“本宫就说与你十分投缘,果断是个惹人怜爱的人儿,有你在此处,即便本宫再踏足沐晨楼,也不觉太过心伤,想必皇上也是如此,你当真是天赐之宝……”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 天赐之宝……皇后这话说轻则轻,说重也重。看着皇后轻轻柔柔的浅笑,屿筝实在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想。可皇后话语中的意思分明在清楚地表明,自己不过是淳仪皇贵妃的替身罢了。 可那又如何?屿筝自问不及雪儿姐姐半分,更何况,她对皇上也并无深情可言。即便曾有过刹那心动和倾慕,也都在大雨倾倒的那天全然崩散…… 故而屿筝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起身盈盈向着皇后施了一礼道:“皇后娘娘折杀臣妾了……” “快起身……”皇后示意芙沅搀扶起屿筝:“才刚刚缓过神来,不必行此大礼。这几日你便在行宫好生歇着,本宫瞧着皇上因此事也失了兴致,整日挂心着你,只怕没几日也该回宫了……” 屿筝不再做声,只缓缓坐了下来。但见皇后将手轻轻搭在桌上的锦盒上,淡淡笑道:“这支参是云胡进贡,皇上特赏给本宫的,本宫身子太虚,自是用不到它。好在此番能调理你的身子,才不致浪费了这难得的佳品……” “皇后娘娘,如此贵重之物,臣妾万万不敢收……”屿筝急忙说道。 然而当皇后说起云胡的时候,屿筝心中不免暗自猜测,拓跋阑离宫也有些时日了,未知是否安然到了云胡,也不知他的病如何了…… 明落兰浅浅一笑:“有何不敢,你既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用再好的东西也是情理之中……” “皇后娘娘……”屿筝急声分辨,却被明落兰抬手制止:“不必如此惊慌,本宫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被皇上疼惜,是好事。只是你该知道这宫中有多少眼睛在瞧着你,当年淳佳……” 说到这儿,明落兰忽然噤声,看向屿筝道:“罢了,旧事不提,免得心伤。本宫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吧……” 话语落定,芙沅搀扶着明落兰起身便朝着沐晨楼外行去,屿筝和芷宛拂礼道:“恭送皇后娘娘……” 待皇后离去,屿筝打开桌上的锦盒,但见一棵上好的人参置于盒中,一侧的芷宛惊道:“皇后娘娘竟赐了这等上好的参给小主,可见小主很得皇后娘娘欢心……” 屿筝没有答话,芷宛只瞧见眼下的好,却不曾察觉皇后一番话,到底是有所暗示的。她看似无意地提起淳仪皇贵妃,明白告诉屿筝皇上宠幸她不过是因得她填补了皇上对淳仪皇贵妃的相思之情,又暗示她淳佳之死也许并不简单。 可皇后娘娘这般模糊不清的示意,倒让屿筝弄不清楚,皇后真正的意思为何。是要笼络她?威胁她?还是想告诉她什么? 行出沐晨楼的明落兰,神色略显沉重,一侧搀扶着她的芙沅有些疑惑地说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见皇后并不做声,芙沅便继续说道:“筝顺常入宫晚,并不知淳仪皇贵妃之事,娘娘为何刻意提起?” 明落兰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你当嘉妃和蓉嫔是那般安分守己的人?莫说是她们,就连一个小小的璃贵人,恐怕也不会放过这得宠的妹妹……” “可是娘娘……”芙沅带了几分不解,接过话:“这宫里沉沉浮浮都不过是自己的造化,娘娘从不插手其中,为何此番……” 听到芙沅的话,明落兰抬头看向某处,眼中寒光厉显:“林台那日被猎狩的棕熊,本宫瞧见了,射入那棕熊眼睛的,一支是皇上的金羽箭,而另一只,则是白羽箭……” 白羽箭!芙沅知道那是三王爷楚珩溪惯用的箭羽,而仅仅这么一瞬,她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为何每每皇上来清宁宫的时候,皇后都要让她燃起沉息香……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还是忘不了。 一阵心疼滑过芙沅的心头,心中一动,芙沅大着胆子轻声唤道:“小姐……这么多年……您还是放不下吗?” 许久不曾听见芙沅这般唤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策马疾驰的少年,挽着弓弩,一击射出白羽箭,然后勒住缰绳,绽出一丝意气风发的笑意,在马上神情盎然地看向她道:“没事吧?你叫什么名字?怎得独自在此?” 而那时的明落兰,吓得浑身颤抖,身后是一只倒在血泊中的灰狼。 本是为太子选妃而精心布置的相见,却因得她年少时的顽皮,阴差阳错地让另一个身影从此扎根在心里。 一眼便是一生。 她知道身为明相之女,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和责任,也曾对着那个与他相似的男子情意缱绻。可到头来,苦的却只有自己的心…… 见明落兰神情略有所动,芙沅暗自叹了一口气,用几分安抚的语气柔声道:“许是小姐多想了,奴婢听闻林台情形急迫,以王爷那性子,定会出手相助……” 出手相助?明落兰在心中冷笑一声。她太了解楚珩溪,这么多年来,在宫中隐忍求存,即便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亦只能拱手相让。他做这一切,无非是要敛了锋芒,了此一生。如果真的只是出手相助,那么这支白羽箭就只会在棕熊的身上,而非径直射入棕熊的眼中,与皇上旗鼓相当……白屿筝,对他而言,绝不是简单的存在...... “芙沅……”她缓缓开口轻唤,继而声色变得冷厉:“你唤本宫什么?” 芙沅闻听,急急跪倒在地:“娘娘恕罪,是奴婢失言……”说着,便自个儿掌起嘴来。 随后才听得皇后的声音淡淡响起:“今日便是叫你长长记性,起来吧……” “谢娘娘……”芙沅红着脸起身,便搀扶着皇后往碧萦殿行去。 之后的时日,屿筝便在沐晨楼中休养。方筠偶尔会前来探望,说些狩猎的趣事,她是随驾至顺德行宫的几位妃嫔中,唯一被恩准跟随皇上一并去狩猎的人。可屿筝知道,眼下二人这般亲密的相处,不过是因为方筠对她还有所求。 故而每每见到方筠的时候,屿筝会格外想念在宫中的穆心越。只有她的笑意,才是最真,也只有她,是真真儿待自己好,没有任何私欲夹杂其中…… 入夜之后,芷宛照例端来了安神的汤药让屿筝服下。 这几日,屿筝睡得安稳,但却隐隐觉得有些太过深沉。往往闭上眼,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屿筝不由怀疑,是不是芷宛端来的汤药有什么问题,故而特意留了心,待芷宛不注意时,将汤药尽数吐在了帕上。 果不其然,待她佯装睡去,呼吸渐稳,便听得芷宛悄然退出了屋子。屿筝睁开眼,疑心顿生。芷宛本该守在她身边,即便是困了,也该歇在床榻边才是。夜深之后,还要离去,到底为何? 屿筝正要起身去探个究竟,却听得屋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她急忙转了身,合上了眼。随即便听得轻微的脚步声渐近。 “这几日,你家小主如何?”声音沉沉传来,屿筝却分辨的清晰,来者竟是皇上! 但听得芷宛轻声应道:“回皇上,小主用了药,每日都睡得安稳,不曾知道皇上夜夜都来探望。只是今晨小主说起,似是有些疑心这药。奴婢也担心,这药虽是宁神,会不会伤了小主的身子……” “难得你一心为你家小主着想,不必担心。此药是简太医精心调配,若是伤到了筝顺常,朕要他的脑袋!”皇上压低了声音:“你去殿外候着吧,朕在这儿……” “是……”随即便听得芷宛应声离去。 屿筝虽是闭着眼,心里却惊慌不已,听这意思,皇上竟是夜夜都来沐晨楼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屿筝胡乱猜测间,便觉得床榻轻响,皇上已落座在榻边,轻轻抚上她的发,那样的温柔,温柔到让屿筝瞬间就想起那掌心灼热的温度。 “屿筝……朕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对你的伤害……”楚珩沐看着眼前熟睡的女子轻声道。他的心中满是悔意,如果能回到那一日,他绝不会那般不管不顾强要了她。如果那样,就不会如此时,想见她,却又不敢面对她,只能在夜里悄悄地来瞧她一眼,然后离去。或许此时,他可以与她品茗对弈,又或许可以拥她在怀中说些缱绻情话。 楚珩沐有些疑惑,为何一面对眼前这女子,他的霸气、他的独断一瞬间就变得脆不可碰。如今竟是连面对这女子的勇气也没有,他只是在怕,怕在她的眼中看到冷漠,看到憎恨,看到疏离…… 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略带浅香的发,楚珩沐自嘲地冷笑:“朕竟会如此,只敢在这样的时候静静陪在你身边。也只有这个时候,朕才不会怕看到你眼中的惧怕和恨意……” 听到皇上的话语,屿筝的心不免剧烈跳动。皇上深沉而温柔的声音,像是咒语,蛊惑着她的心不听使唤。 “屿筝,原谅我……”当楚珩沐低吟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屿筝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砰然裂开。一丝清浅的暖意,缓缓渗入。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她的面前这般委曲求全。更难得的是,他说的是我……而非朕…… 一瞬间的心绪烦乱,让屿筝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听得皇上声音一怔,随即耳畔的炙热呼吸退去,屿筝听到皇上的声音略带拘谨响起:“你醒着?”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一) 屿筝自知欺瞒不得,只得睁了眼,起身意欲行礼,却被皇上轻轻摁住:“不必了……你……这药……”屿筝看向皇上,但见他神情慌乱中,竟然带了一丝难得的羞赧。此时,他仿若是个无措的少年,不小心被撞破了秘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看着皇上慌乱的神情,屿筝竟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只轻声道:“臣妾不敢欺瞒,今日并未饮下汤药……” 片刻后,却见皇上无奈地笑笑,柔声道:“那朕说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屿筝面色微微一红,只低声应道:“是,臣妾不是有意欺瞒皇上,还请皇上恕……” 还未说完,屿筝却被皇上一把揽入怀中,吃惊之余,屿筝却也自然察觉到了皇上同样剧烈的心跳。 “是朕食言……朕不该……”皇上的声音愈发轻柔:“你可原谅朕?” 屿筝只觉得脸上一片发烫,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他的妃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以让她生,亦可让她死。然而此时,他只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无措少年,等待着她的原谅。 “臣妾……不敢责怪皇上……侍奉皇上,是臣妾份内之事……”即便有所触动,屿筝并不能立时解开心结,毕竟那回忆实在太过惊惧。 楚珩沐轻轻推开屿筝,看向她泪光潋滟的双眸,柔声道:“那日,朕在湖心亭远远瞧见,不知怎么就……你必不会立时原谅朕,可来日方长,日后你会明白朕的心意……” 说话间,楚珩沐的手轻轻抚上屿筝的脸颊。掌心的温度,渐渐暖着屿筝微凉的肌肤。四目相对间,竟有了往日难以言说的柔情婉转。犹疑片刻,楚珩沐终将一个吻轻轻落在屿筝的唇上。他察觉到屿筝微微挣扎了一下,便瘫软在自己的怀中。 刹那间心中涌动着的心悸、甜蜜,竟纷纷化作一丝苦涩从唇齿间蔓延开来。那苦,浸得楚珩沐心疼。 只有他自己知道,伊始他尚不过以为这女子是天赐良机。既是失了淳佳这颗棋,却又来了一个白屿筝。当谨德将玉水阁中发生的事告诉他时,他便更加笃定,这女子的确是让楚珩溪动了心思。 之所以封她为常在,不过是想将她放在身边,好生利用罢了。却不料飞霜殿那戏谑的一幕之后,自己却对这个时而沉冷谨慎,时而却有些迷糊可爱的女子上了心。 时日越久,便愈发察觉出在自己心里,这女子与淳佳的不同来。 不会有人知道,淳佳即便是位及皇贵妃,却仍旧是处子之身。所谓宠幸,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楚珩沐常常独自批阅奏折直到天亮。只是他从不会担心有什么不妥,即便自己是不爱那女子的,可却也暗自赞赏那女子的冰雪聪明。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是何种存在。 故而清冷,故而沉默,故而安静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因得是她,才让三弟这般难以放下。也因得是她,与自己演出一幕幕缱绻情深,无时不刺痛着三弟的心。楚珩沐时常猜想,其实淳佳并不爱楚珩溪。如若她心里当真有三弟,便不会这般尽力扮演一个受尽恩宠的妃子。 只是淳佳最心思缜密处,莫过于恩宠一事。她在宫中毫不收敛,似是心领神会地将自己对她的宠爱大肆炫耀,而后宫女子善妒,明里暗里对淳佳的算计亦不会少,她却是乐此不疲。 楚珩沐虽是明白她实为一心求死,却也不明白那女子迟迟不肯自我了结的原因。对于宫里那些算计,楚珩沐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到底是毁了这女子一生的,总不能连这份求死之心也一并剥夺了。 故而淳佳死时,他早有所料。只是除了淡淡的遗憾,却也不曾心伤。她从未走入过他的心,他亦从不曾试图去了解她。博弈之中,必有弃子。那便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可如今,眼前的女子却让他难以割舍。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当日的预料之外。林台命悬一线,才让楚珩沐看清自己的心里,到底有多惧怕失去她。他宁愿每夜面对着她安稳沉睡的面容,也不能失去她。这一次,他愿用手中的剑去守护她…… 依依不舍地离开屿筝的唇瓣,看着脸颊微红的女子,楚珩沐难免情动。只略带着嘶哑的声音柔声问道:“朕今夜留在沐晨楼,可好?” 屿筝不置可否,只安静倚在楚珩沐怀中。 入夜,烛灯“噼啪”爆响,火烛熄跳之后,渐渐暗了下来。香帐之内,屿筝着了一袭赤丹中衣,被皇上环在臂弯之内。二人皆是呼吸平顺,仿佛深沉入梦。然而片刻之后,屿筝忽而睁开了双眼,眸中冷冽一闪而过,便打量起身侧的男子来。 他的眉眼,他的唇角,是这样的好看,却也是这样的陌生。可偏偏是眼前这个人毁了雪儿姐姐一生的幸福,让颜冰哥哥沉溺在无尽的悲痛中难以自拔。心里分明有怨恨,却也只能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中。很多事并未明晰,她不能因得一时意气被打入冷宫。可之后的漫长岁月,宫闱深处,她又该如何待他? “瞧着朕做什么?”楚珩沐没有睁眼,只下意识将怀中的人环的更紧,柔声问道。 屿筝一惊,不曾察觉他是何时醒来,又是否暗中瞧到自己略带怨怼的眼神。于是缓缓将头埋在皇上的胸前,轻声道:“臣妾从未这么近瞧过皇上……” 楚珩沐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浅笑,便执了屿筝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你这般瞧着朕,朕怎么睡得着?” 掌心下,传来的悸动十分强烈亦是十分急促。屿筝心惊不已,却被楚珩沐牵引着,将手指缓缓落在他的眉骨之间。 “皇上……”屿筝低喃。 手掌后的眼眸缓缓睁开,在昏暗的烛光下逸散着温柔的光:“这是朕的眉毛……”说着楚珩沐握着屿筝的手,缓缓滑落:“眼睛……鼻子……”待屿筝的指尖滑落在楚珩沐的唇边,他忽而看着屿筝笑道:“可都一一细看着记下了?” 说罢,他将屿筝的手包裹在掌中,一手揽了屿筝的肩头,将唇抵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一吻,宠溺地说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嗅到皇上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屿筝在他的怀中缓缓闭上眼睛。皇后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有你在此处,即便本宫再踏足沐晨楼,也不觉太过心伤,想必皇上也是如此……” 既然自己不过是雪儿姐姐的替代品,那么便如雪儿姐姐一般——既为棋,何来心。只是这局对弈中,她不会让任何人轻易掌控自己…… 几日后,皇上下令启程回宫。一路上,芷宛看着沉默不语的小主不免有些担心。自来了顺德行宫后,她才知道,皇上待小主也并非一贯宠溺。但就那日侯在沐晨楼外听到的声响,多少也可知小主受的苦。可林台遇袭之后,皇上又十分在意小主。 君王之心,本就最难揣测,喜怒难定也是常有的事。可让芷宛忧虑的是,自那日之后,小主却像是变了一个人般。之前在宫里,小主偶尔还会笑闹,初春之时,还闹着要捉蝴蝶。可如今的小主,总是怔怔发愣,也不言笑。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更何况,那日璃贵人从沐晨楼离去之后,小主脖颈上的指印清晰可见。芷宛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让璃贵人恨不得杀了自己的亲妹妹。 可是她不过是个奴婢,小主不准允她说,她便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然而每每看到璃贵人的时候,她却不免感到胆寒。 在顺德行宫的最后几日,皇上几乎每日都来沐晨楼,芷宛既为小主感到高兴,却也替她担忧。喜的是小主得宠,忧的却是回宫之后,不知小主又要面对多少心生嫉妒的嫔妃。连身为姐姐的璃贵人都下的去如此狠手,且不消说其他妃嫔。 一路沉默地回宫,芷宛心情沉重地搀扶着屿筝往邀月轩行去。 方一踏入邀月轩,便见一个人影飞扑而来,登时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小姐……!” 屿筝稳了稳身子,仔细看了看扑入自己怀中的人儿,顿时红了眼眶:“桃音!”随即一个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奴婢给筝顺常请安……” 看向跪在院中的熟悉身影,屿筝的声音都变得哽咽起来:“青兰……姑姑……” 青兰抬起头,亦是眼圈发红。屿筝急急上前搀扶她起身,青兰忙道:“小主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屿筝执了青兰和桃音的手:“你们怎么会在宫里?这些时日在府中可好?” 桃音许久不见屿筝,只顾着紧紧握了屿筝的手低声抽泣。倒是青兰,稳了稳身,沉声道:“是皇上恩典,特传旨让奴婢和桃音入宫侍奉小主……” “小姐……你瘦了许多……”桃音抹着眼泪看向屿筝,神色尽是思念之情。 屿筝轻柔抚上桃音的脸,哽咽着说道:“你也瘦了……在府里可好?青芍有没有为难你?子桐呢?他可好?”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二) 桃音沉默着不应,只是兀自垂下头去,但听得一侧的青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子桐跟了少爷在碧桐院,青芍倒是插不上手。只是可怜了桃音,在清幽阁苦苦撑着……” 即便青兰不细说,屿筝也能知道桃音在府中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可眼下自己的处境亦是为难,青兰和桃音跟着自己,只怕会有性命之忧。重逢之时,竟是不能向青兰和桃。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哪怕只是短短一句:“来了便好……” 青兰和桃音的到来,无疑让屿筝心里多了一丝安慰,却也让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如若说白府是深潭,那么宫中无疑是虎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屿筝只觉得日后的路愈发艰辛。 春日里,宫内繁花尽数展颜,天气晴好,屿筝却觉得春困,唤了邀月轩的小太监将软榻移至树下光影斑驳处,闭上眼小憩。半晌后却觉得脸颊微痒,迷糊间拂去脸颊上的手,懒洋洋地说道:“桃音,不许闹了,我乏得很……” “身子不爽利?”一个声音沉沉响起。 屿筝忽而睁开眼,看向坐在榻边的人,便急急起身拂礼:“皇上怎么来了?” 楚珩沐看着眼前困意浓浓的女子,宠溺地刮过她的鼻翼道:“睡在这儿,也不怕着了凉……” 屿筝浅笑着微微撇过头,却惊觉垂首立于皇上身后的人竟是颜冰。 一袭褐色绣纹侍卫服,腰上佩着的依旧是那柄雕着六瓣梅花的长剑。但见颜冰身形挺拔,神态恭敬地站在皇上身后,面色一片疏离沉冷。 讶异方浮上面,便听得皇上轻笑道:“怎么?还没几日,便忘了他?是在林台替你拦下棕熊的侍卫,唤做莫言。朕瞧他沉稳不多话,身手又好,特封他为朕的近身侍卫。” “莫言……”屿筝低喃一句,心中暗觉疑惑,瞧这情形,颜冰哥哥分明是隐瞒了身份的,可如此大胆,到底是为何? 屿筝自是不能当着皇上的面说出心中所想,只盈盈一笑道:“臣妾当然记得,若非是他,臣妾只怕早已死在林台中。” 听到这话,站在身后的颜冰忽然开口道:“筝顺常有皇上天威庇佑,自是能化险为夷。” 天威庇佑?只有她自己清楚,若当时不是颜冰舍命相救,此时自己便也是尸首一具。从小到大,颜冰哥哥总是这样护着自己,不让自己受到一点伤害。 屿筝强压着鼻翼传来的微酸,柔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 “回筝顺常,已无大碍……”颜冰神色恭敬的应道。 这一刻,二人心照不宣,仿佛他们之间仅仅只是主子与侍卫,那般疏离亦无交集。 虽不知颜冰哥哥为何要隐瞒身份,可身为皇上的贴身侍卫,日后能见到的时候便会多了许多,想到这里,屿筝也便觉得开心。 恰时桃音端了茶水上前,在看到颜冰的一瞬便惊声叫道:“颜……” 屿筝见状,厉声打断桃音的话:“桃音,不得无礼!这是皇上的贴身侍卫——莫言。” 桃音听闻此言,急急掩了惊慌的神色,跪在屿筝面前,低声道:“皇上恕罪……奴婢只想告诉言侍卫,我家小主受过惊,见不得刀光剑影……” 楚珩沐微微一笑,抬手示意桃音起身,便看向屿筝:“看来朕没猜错,若说服侍主子,只怕还是自幼跟在身边的更稳妥些。瞧这模样,想必侍奉你很是妥帖……” 听闻此言,屿筝盈盈朝着皇上施了一礼:“臣妾多谢皇上……” 楚珩沐扶起屿筝淡淡一笑:“你高兴便是……于朕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二人坐在榻上闲说了些许话,风一拂过,吹落枝头沉坠的绛紫丁香,带着浓郁的香气,跌落在楚珩沐的明黄龙服和屿筝的绿水云烟裙上。楚珩沐浅笑着,将一支繁坠的丁香簪在屿筝的发髻上。 在多年之后,屿筝体会到那一刻的静谧安详,唤作——岁月静好。 回宫后不久,便迎来了初夏。燥热的气息在空气里蔓延,除了困乏,屿筝总觉得身子灼热,一早便唤桃音执了团扇,在廊下纳凉。 不消片刻,却见尉香盈款款行来。入夏之后,她的身子痊愈。此时竟像是枝头绚烂的繁花般,肤润齿白,眼波流转。她着了一袭湖蓝立水裙,臂上的薄纱罗轻轻柔柔,愈发衬托出摇曳婀娜的身姿。反绾髻上挽着两支式样简洁的珠花玉钗,却衬托出白皙的颈线,显得妩媚异常。 “筝姐姐这几日总是贪睡,春日已过,怎的还这般懒散?”尉香盈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落座在石凳上,素手桌上的鲜红荔枝,轻轻剥开,将雪白的果肉递到屿筝身前,浅笑着说道:“莫不是有了身子?” 屿筝的脸霎时红了半边,起身执了团扇佯装扑打着尉香盈道:“叫你乱说,看我怎么罚你……” 尉香盈轻笑着躲避了几下,忽而敛了神色,泛起一丝忧愁道:“姐姐可知,璃贵人有喜了……” 话语刚落,尉香盈又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用锦帕掩了掩唇角道:“倒是忘了,璃贵人是……这喜讯筝姐姐自然是知道的……” 屿筝无奈地摇摇头,浅笑道:“我与璃贵人的姐妹情分本就薄淡,如今更是尊卑有别。有了身孕自然是喜事,既是知道了,便也不能佯装不知。” 随即屿筝起身,吩咐芷宛和桃音道:“去备支上好的人参来,随我去琴月轩走一趟……” 尉香盈似是犹疑了很久,才看向屿筝道:“不知我能不能随筝姐姐一同去?” 屿筝有些疑惑,只执了团扇轻轻摇动:“盈姐姐与璃贵人素日并无往来,为何今日要随我去琴月轩?” 但见尉香盈将手中的锦帕在指尖绞了又绞,才喏喏言语:“璃贵人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宫,却深得皇上宠爱。我不过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和筝姐姐一般,能得了皇上的恩宠……” 尉香盈话中虽有浅淡怨怼,屿筝却多少明白她的心思。入宫这么久,皇上似乎早已遗忘这个身处逸和轩中的美人。宫里的人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见尉香盈久不得宠,便知她气数已尽,迟早是挪往冷宫和掖庭的人。就连身边跟着的宫婢也偶有不敬,难怪她会生了这般的念头。 屿筝轻叹了一口气,便执起尉香盈的手道:“既然想去瞧瞧,那便随我一并去往琴月轩吧……”随即屿筝又朝着青兰吩咐道:“把我收起来的那对翡翠镯子也寻出来吧,当日入宫时,二娘将镯子给了我,既是她的东西,理应由姐姐收着才是……” 听到屿筝提起入宫当日,青兰不免想起差点被青芍取了性命之事。被青芍刺入的肩胛伤口似乎隐隐作痛,她沉了沉脸色,只轻声应道:“是……” 屿筝和尉香盈方行至琴月轩,却瞧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但见从琴月轩缓缓行出的人施了一礼道:“给筝顺常请安……” “郁司药,你怎会在此处?”屿筝有些好奇的问道。 郁司药沉冷着神色,姿态虽略显恭敬,面上却冷淡一片,对跟在屿筝身后的尉香盈竟是视而不见,只缓缓应道:“璃贵人身子虚弱,奴婢负责熬煮安胎补气的药物……” “正巧,这些日子亦有些身子不适,入夏之后便燥热难忍。郁司药若是有什么良方,不如一并告知本主……”屿筝浅笑,一边言语一边观察着郁心的神色变化。 当日她在清桂苑,误以为自己拿走了药方。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之后方筠却笃定认为外公和殷太医的死,确能从郁心身上寻出真相。可见郁心是至关重要的人,她自是要想法子与郁心私下接触。 不料话语落定,郁心却轻声应道:“如今小主已不是昔日的身份,若是身子不爽利,自是有太医问诊,用不到奴婢便是了……” 屿筝柔柔一笑,便道:“看来郁司药是不信自己的医术。可是这如何是好?自郁司药救了本主一命后,本主倒相信这点小事是难不倒郁司药的,又何必惊动太医院,你说呢?” 郁心神色变了几变,终是沉稳了脸色:“若小主不嫌弃,奴婢倒是有几方祛暑的妙法,待寻了之后,便送往邀月轩……” “如此甚好……”屿筝淡淡笑着,便看向尉香盈,示意她往琴月轩去。 方一入内,二人却察觉到皇上正在屋中。床榻上,璃贵人一脸虚浮的模样倚在锦被中,皇上则浅浅笑意坐在榻侧,执了她的手柔声道:“绮贵嫔小产之后,朕难过了许久。如今你有了身孕,是大好的事。朕只想着亲手抱一抱他……” 面色略显苍白的璃贵人露出羞涩一笑,娇嗔道:“皇上惯会说笑,如今不过两月多的身孕,离出世尚早,皇上便心急成这般模样。皇上既是如此喜欢孩子,便该让后宫诸位妃嫔娘娘雨露均沾,为皇上多多绵延子嗣才是……” 屿筝面色沉冷地看着二人亲密说笑,想起不多时日前,在顺德行宫,皇上还将她揽在怀中,耳畔炽热情话尚未散去,如今眼中却只有屿璃姐姐。 可见帝王之爱的确凉薄,维系其中的,到底是腹中那一块血肉罢了……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三) 原本相视浅笑的皇上与屿璃,在察觉到殿中颇有些冷凝的气氛时,一并侧头看到了来者。屿璃先回过神,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倒是皇上看着屿筝柔声道:“你来的正好,你这姐姐正闹脾气……” 屿筝淡淡一笑,便从桃音手中接过锦盒,款款行了上去:“听闻姐姐身子虚弱,特意拿了这上好的人参来为姐姐补补身子。”说着屿筝便打开锦盒,递向屿璃:这是在顺德行宫,妹妹林台遇袭后,皇上赏赐的。因得太过贵重,妹妹也不曾用过。今日便借皇上恩泽送予姐姐,望姐姐平安诞下龙嗣……” 听到屿筝的话,屿璃的脸上神色怪异,片刻后才缓缓溢出一丝浅笑:“多谢妹妹了……” 屿筝不再应话。曾几何时,她是无忧无虑的女子,喜怒哀乐皆显于面上。如今与屿璃这般虚张声势,假意逢迎,只让她觉得胸口憋闷,心生凉薄。 这偌大的宫中似乎没有什么是真的,帝王之爱也好,姐妹之情也罢,不过是浮华过眼。就似邀月轩中那一拢拢绛紫丁香,总会垂败。留下的残肢遗骸,只会让人厌恶。 见屿筝姐妹二人盈盈而笑,楚珩沐便道:“你既来了,便多陪着她说说话,朕先走了……” “臣妾恭送皇上……”屿筝起身,神色恭敬疏离地朝着皇上行了一礼。却听得皇上疑惑地说道:“这是……?” 屿筝抬头,见皇上的视线落定在尉香盈的身上。殿中的尉香盈宛如扶风柔柳,湖蓝色的立水裙衫衬托得她肤若凝脂,唇似红樱。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娇羞和微微俯首时露出脖颈的优美弧度,都让人难免心弦一动。 但见尉香盈轻咬娇唇,片刻后像是鼓足了全身的气力,忽然抬头,大胆迎上了皇上的视线,柔声道:“皇上第二次问臣妾了……” “什么?”楚珩沐显然没有明白尉香盈的意思,面上浮起一丝疑惑之色。 尉香盈强压着声线中的颤抖,眸光越发潋滟:“皇上第二次问臣妾是谁,可见臣妾失仪,不能让皇上记得……” 楚珩沐玩味着尉香盈的话,半晌之后,才淡淡一笑:“你倒是有趣!朕似是记得,你与筝顺常居于一处……”略一思索之后,便朗声道:“逸和轩……朕可有记错?” 尉香盈眸光一闪,脸上顿时一片光华闪现,愈发衬得她光彩照人。 站在一侧的屿筝看到这一刻的皇上与尉香盈,才惊觉,所谓电光火石、惊鸿一瞥,大抵就是这般吧……而她也即刻明白了,素日与屿璃毫无交情的尉香盈为何非要跟着自己来琴月轩。 是啊!她早该料到,姐姐屿璃有身孕在身,皇上怎会不高兴。自然会在琴月轩中陪着姐姐。至于尉香盈,瞧她如今这般,想必也是下了不少功夫。 看着眼前因得激动而微微涨红了脸的尉香盈,此时仿若开在枝头的艳丽桃花,美得不可方物。即便是在平凡的女子,也会有超然脱俗的一瞬,更何况尉香盈本就是个美人。她不过恰好将怒然而绽的一瞬,处心积虑地让皇上看到。 屿筝相信,这一面,必定会在皇上的心里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果然,楚珩沐淡淡一笑,便朝着尉香盈伸出手:“陪朕出去走走,也好让她们姐妹好好说说体己话……” “是……”尉香盈微红着脸,柔柔将手递了过去。 看着皇上与尉香盈款款离开琴月轩,屿筝才浅笑着回过头来。不出所料,床榻上的屿璃满面愤恨地看着自己。 “姐姐为何这般看着我?”屿筝盈盈落座,含笑看向屿璃。 床榻上的屿璃狠狠捏了锦被一角,怒声道:“白屿筝!你是刻意将这个贱人带来琴月轩的吗?让本主看着她使出浑身的狐媚,蛊惑皇上?你以为区区一个美人就能夺了皇上对本主的宠爱?!” 一侧侍奉的青昙见此情形,急急上前安抚屿璃:“主子!你这身子动不得怒!” “青昙说的是……”屿筝轻然一笑,将桌上放置着人参的锦盒缓缓合上:“姐姐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不必这般动怒,若是伤到了龙胎,那便糟了……” “白屿筝!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屿璃厉喝。 屿筝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冷看向屿璃:“若我说并不知尉美人的心思,姐姐可信我?” 见屿璃脸上皆是怀疑,屿筝只得淡淡道:“即便争辩,姐姐也不会信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屿璃冷哼一声,倚在榻上:“今日你竟肯移步来琴月轩,该不仅仅是带了那狐媚来示威这般简单吧?” 屿筝并不在意屿璃话中字字带刺,只将包在锦帕中那一对透亮玉润的翡翠镯子轻轻搁在桌上:“入宫时,二娘将这对镯子给了我。我猜想,她本意该是留于你的……” 屿璃朝着那镯子瞥去一眼,便知是娘亲爱物,虽不知为何要将它给了屿筝,但她还是露出一丝厌弃的表情:“沾染了脏物的东西,即便再好,也不过是脏物……” 伸手按住身边气怒的桃音,屿筝缓缓起身:“妹妹不过是物归原主,至于如何处置,便是璃贵人的事了。” 话语疏离中,带着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容,屿筝离开了琴月轩,将殿内屿璃“通通给我丢出去”的厉喝置于身后,仿似不闻。 走出琴月轩,桃音的脸已被怒气镇的煞白,她看向屿筝,忿忿道:“小姐,你瞧瞧她?怎会是虚弱的模样?不管是在白府还是在宫中,她都想尽法子的跟小姐过不去……!” “桃音……”屿筝微微皱眉:“在白府她为长,我为幼。而这宫中,她是贵人,我是顺常。该遵的礼节总归要遵,趁一时之快,不过是给自己为难罢了。” 桃音听到这话,也只得噤了声。从允光至上京,本以为白府的规矩已属严厉。如今惊觉小姐在宫中才是如履薄冰。深红宫墙缓缓向前蔓延,仿佛看不到尽头,桃音不知道这宫墙隔开的到底是什么…… 黄昏时分,屿筝懒洋洋地倚在榻上,青兰端了白玉瓷碗忧声道:“小主晚膳什么都没吃,不如喝些最喜欢的冰糖银耳解解暑吧……” 屿筝无力地摆摆手:“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青兰叹息着将碗搁在雕花木桌上,又从桃音手中接过团扇缓缓扇动。桃音见状,低声说道:“青兰姑姑,小姐这几日不思茶饭,憔悴了许多,不如传太医来瞧瞧吧……” 青兰沉吟半晌,看向桃音:“即是入了宫,便别再唤小姐,莫要失了礼仪,被人拿做把柄。”随后青兰又缓缓点点头道:“是该寻太医来瞧瞧……” 屿筝摆摆手,沉声制止:“不必……” 桃音见屿筝神色略显焦灼又心神不宁,于是轻声问道:“小主可是在等郁司药?” 屿筝看向暖阁窗棂映出的黄昏夕阳,暖然一片,融融微光。 “瞧这时辰,只怕是不会来了……”屿筝低喃。 不料话音刚落,芷宛却挑帘入内:“小主,郁司药求见……” 屿筝从榻上直起身子,便见一袭锦蓝宫服的郁心入得殿内,盈盈一礼:“司药处有事耽搁,奴婢来晚了……”屿筝撑起一丝浅笑,朝着青兰道:“给郁司药看座……” 待郁心落座,青兰便将盛了温水的铜盆端至郁心身前,侍候她净了手,便带着芷宛,桃音退了出去。 郁心见状,只挽起袖纱,将略带冰凉的手指轻然搭在屿筝的伸出的白皙手腕上。沉默半晌,郁心眸光一动,却听得屿筝淡淡说道:“虽是刚入夏,却只觉暑热的厉害。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郁司药带了什么祛暑的良方?” 然而郁心却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沉声道:“奴婢不敢说有什么祛暑的良方,倒是有句话,想必筝顺常听了,定能静心消暑……” “哦?”屿筝打起几分精神,看向郁心。但见她脸色较之清桂苑所见,略显憔悴,原本凌厉的双眸也失了几分神采。体内像是有什么被抽走一般,十分疲惫。 郁心微微顿了顿,便抬头看向屿筝道:“璃贵人根本没有身孕……” 心中虽是大吃一惊,屿筝却维持着表面的神色淡淡笑道:“郁司药,你可知这话说出来,姐姐她便是欺君之罪。即便我们姐妹素日情淡,但终归这件事关系着白府,关系着父亲和白府几十口人的性命。郁司药打算凭着这一句话,便置我白府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郁心理了理锦蓝宫服,正襟而坐,面上带了十二分认真神色:“奴婢若是有此心,大可以直接禀报皇上便是,何必特意来邀月轩告知顺常?” 屿筝眉头微挑,看向郁心:“既是如此,我倒很想知道,郁司药有此作为,倒是为何?” 郁心微微垂首,沉吟了片刻,便沉声道:“此番前来本是有一,如今说来却是多了一桩。这其一自然是璃贵人胆大妄为,买通了太医一并对龙嗣一事扯了谎。奴婢猜想,这件事本就难以瞒得长久。可见璃贵人心思并不在诞下龙嗣上。只怕这诓出的‘龙子’,迟早会滑胎,再一并索了他人性命。这宫中有谁与璃贵人水火不容,也不必奴婢言明了吧……不是这邀月轩便是那玲珑阁。小主和蓉嫔只怕难逃此劫……” 想起今日琴月轩中屿璃的模样,屿筝也多少猜出其中猫腻。故而淡淡一笑:“这不过是其一,所谓其二又是为何?” 郁心看向屿筝的眼神有几分沉肃:“这其二,便是为了报答当年江太医救命之恩,留江府一条血脉……”郁心顿了顿,看向屿筝道:“奴婢恭喜筝顺常,筝顺常有喜了……”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四) 郁心的话像是晴天一道惊雷,震得屿筝两耳发聩,动弹不得。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小腹,许久之后,才强挤出一丝看似镇定的笑意道:“郁司药又在胡言乱语了。有了身子的,分明是璃贵人才对……” 但见郁心轻轻拂下袖纱,笼了锦蓝宫服,脸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奴婢的话,顺常总是不信。这几日顺常定是燥热难忍,食不知味。若是信不过奴婢,大可传了太医来诊脉。顺常这身子,只怕是一月多前,在顺德行宫时便有了……” 顺德行宫!屿筝的脑海中闪过那日午后沐晨楼的景象。醇香沁鼻的烈酒,醉熏的皇上,奋力的拉扯和推搡,还有窗格外逐渐阴沉下来的天幕…… 皇上的炽热和滚烫,在她微凉的身子上落下清晰的印记。一寸一寸,昭示着她的归属。倾倒而下的大雨声响,仿佛是薄利的刀刃,将她的身体和心,一并剜割的彻底。 她不曾想过,那不愿忆起,甚至让她觉得惧怕的初幸,竟是留下了这样的结果。 屿筝不由自主地轻抚小腹,暗自感叹:就在这里,竟是有一块血肉存在,肆意疯长,然后会有他的眉眼,自己的唇角。这是多么神奇而让人敬畏的事。如若有一面铜镜搁置在眼前,屿筝相信,此时她的脸上定会闪耀着着母性的光辉。 然而不过是短短片刻,屿筝忽而握紧了拳,沉声道:“本主自是信你,只不过这件事……本主不希望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郁心听到这话,自然是不明缘由。在这宫闱中,得了宠幸的嫔妃哪个不期盼着身有所出。她们都清楚的知道,皇上的恩宠不过是短暂一时,总有新的明丽美艳代替了自己,许是数日,许是三两年。终究要独独依靠皇上的宠幸活在宫中,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有了子嗣,那便是有了后半生的依靠。如若能诞下龙子,继承了皇位,这一生才算是圆满。 但是眼前这女子,脸上的表情却清晰地表明,她根本不愿留下腹中的孩子。郁心知道,但凡她在自己面前自称“本主”时,那冷厉的神情,分明是在压制着自己。而语气中的果决竟是不容任何人质疑。 郁心沉冷的眉目间轻然一动,便缓缓说道:“恕奴婢斗胆一问,各宫娘娘,若是有了这样天大的喜讯,自是迫不及待地昭告诸宫。为何顺常反要隐瞒?” 话语一落,郁心便看到屿筝将手缓缓从腹部移开,露出一丝浅笑:“那郁司药觉得呢?”未等郁心回话,屿筝便继续说道:“清桂苑中,郁司药的话,我可是字字不落的牢记心中。如若那些话的确不假,能让我江府家破人亡的,除了太后便是皇上了,试问郁司药,这孩子留得?还是留不得?” 郁心抬眼,打量着屿筝,但见她唇角轻抿。原本笑靥盈盈的梨涡,此时竟似盛着千般清冷,缓缓从白皙的面颊上氤氲开来。当日在司药处着了淡粉宫装的宫 婢,总是带着几分羞怯,几分谨慎。可如今眉眼间,竟隐隐多了一丝了然于心的沉稳和杀伐果决的冷鸷。 看着屿筝,郁心的笑意在脸颊逐渐变得浓烈:“筝顺常可知,在这宫中,太聪明并不是件好事……” 屿筝将身子倚在榻上,微微颔首:“难不成郁司药在清桂苑说的话,都是给我做笑话听得吗?” 郁心敛去笑意,她知眼前这女子说的没错。只是未料,这个看上去涉世不深的小小顺常,却能将一切明白的如此透彻。郁心不免暗自感叹,好在这女子并无屿璃那般的野心和贪欲,否则,年岁轮转,这宫中只怕要多出一位堪比宣慈太后的人来……不……郁心心中发寒,连自己的骨肉都能舍弃,只怕连心狠手辣的宣慈太后都要自叹不如,至少她对三王爷是真真费尽了心血…… 白屿筝之所以不想留下腹中的胎儿,并非是不愿,而是害怕。她怕的是,如果一切的根源确为皇上,自己到底能不能为这个诛杀了亲人的君王绵延子嗣。即便能,她又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虽然是她的骨血,却也更是他的……屿筝只怕让这孩子承受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怨恨与憎恶。如果是那样,她宁愿这孩子从未来过世上…… 良久的沉默,让邀月轩变得十分安静。殿外天幕一丝丝黯沉下来,仿佛有一层看不透触不到的黑纱,将天地万物笼罩其中。渐渐阴沉下来的黄昏,让邀月轩中变得昏暗一片。 只是在这样的殿内,无论是屿筝还是郁心,眼眸中都隐隐闪现着难以言说的冷光。 郁心先打破了这良久的静默,看向屿筝道:“奴婢知道顺常有自己的打算,可是顺常也需记得,在这宫闱之中,龙嗣或许能带来出其不意地制胜之效……” 屿筝冷冷看着郁心,知道她言下之意无非是在告诉自己,眼前所面对的一切,仅凭自己如今的地位实在是力不从心。如果一旦诞下龙嗣,她在宫中的地位必会抬升。只有将权力握在手中,所要得知的一切,做起来才会得心应手。退一步来讲,即便有朝一日触犯了龙颜,那龙嗣无疑是一道免死金牌。 郁心自幼在宫里这么些年,看惯了宫闱激斗,也瞧惯了富贵极盛、悲凉极致,她自然很清楚,步步皆惊的宫闱之中如何保全自身又得到所想所要。 想到这里,屿筝不免对眼前的郁司药充满了更多的好奇,到底是什么?驱使她一次次地向自己示好,一次次地靠拢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外公当年的救命之恩?屿筝不相信…… 许是见屿筝良久沉默,仿佛陷入犹豫沉思中,郁心起身,恭敬施了一礼:“时辰不早了,奴婢先行告退。顺常吩咐的事,奴婢自会遵循。此事在顺常松口之前,必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至于安胎宁神的汤药,奴婢自会设法送到邀月轩来……” “不必……”屿筝将水葱般修长嫩白的手指拢于腹中,看向郁心,声音沉冷的应道:“若本主当真需要一碗汤药,也必不会是用来安胎宁神……这泥潭有本主一人身陷便足够,定不会让我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了算计之中的棋子……” 郁心神色一凛,却不察地带了几分恭敬。微微垂首朝着屿筝应道:“奴婢知道了。若顺常有什么吩咐奴婢,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说着便缓缓退出了邀月轩。而殿院内,不知是什么的碧草柔韧青翠,盈盈而立,蔓延成片,让人心静沉和…… 屿筝唤了青兰掌灯入内,烛火映出青兰的脸略显沉郁。将手中的碧纱宫灯置于桌上,青兰神色犹疑,似是有话哽在喉中,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见此情形,屿筝便示意青兰在身侧落座,执了她的手轻声问道:“青兰姑姑,清肤膏可有在用?太医说这清肤膏祛疤效果极好,所以我特意向皇上求了来。你和桃音的伤口,都是因我才……” 说到这儿,青兰忽而打断了屿筝道:“小主快别这么说,为了小主,便是性命,奴婢们也舍得,更何况是这点小伤?”顿了一顿,青兰眼神忧虑地看向屿筝:“倒是小主,着实让奴婢担心。方才郁司药临走时,留了一张祛暑的方子……” “那便照着方子煎熬汤药即可……”屿筝懒懒应道。 不料,青兰却缓缓摇了摇头道:“可奴婢瞧着小主这模样,与夫人当年有了身子时别无二致。小主该不会是……那郁司药究竟信不信得过?还是传了太医来瞧瞧才更稳妥些……” 屿筝暗自一惊,不曾想这几日的倦容尽数被青兰看在眼中,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原来娘亲当年怀着自己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一想到娘亲,屿筝不免红了眼眶,只沉声道:“当日入宫时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是郁司药救了我一命,我自是信得过她。她虽在司药处,医术甚至比某些太医也要高出些许。郁司药说了,我不过是有些惧热,许是还不习惯上京干燥的气候罢了……” 听到屿筝这么说,青兰才略略缓了缓神。 未等青兰细想,屿筝又道:“说起这郁司药,倒是与江府颇有渊源……” “哦?”青兰十分疑惑。 于是屿筝便将郁司药的身世和外公曾救她一命的旧事一并告知了青兰。听完之后,青兰才叹息着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番渊源,说起来江府老爷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该是尽心为小主着想的……” 说到这儿,青兰便打消了方才的疑虑道:“时辰不早了,小主还是早些歇着吧……” 屿筝点点头,由青兰搀扶着走向榻边。缓缓躺下身来,见青兰搁下两侧香帐,屿筝强撑着浓浓地倦意道:“知会邀月轩的人,日后若是碰到琴月轩的璃主子,能避多远便避多远,若是不当心冲撞了有身子的人,谁都担待不起……” 青兰眸光一冷,自是知道屿筝所说为何意,便缓缓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小主安心歇着吧……” 说着,便搁下香帐,却听得香帐内,屿筝带着几分睡意,低喃道:“殿内的香太浓,熄了吧……”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五) 因得璃贵人的身孕,皇上十分高兴,晋了屿璃为从五品容华。并在麟德殿大兴歌舞。莺燕轻罗中,楚珩沐的喜色溢于言表。即便是近日里身子不爽利的宣慈太后,也饶有兴致地端坐在麟德殿中欣赏着舞姬的曼妙身姿。 饮下云竹递来的金风玉露,宣慈太后轻咳了几声看向楚珩沐道:“自绮贵嫔小产之后,许久不曾见过皇帝这般开心。看来哀家定要赏赐些什么给璃容华……”说着便看向一侧的云竹道:“去把先帝赐给哀家的连理玉簪拿来,赐予璃容华。” 屿璃听到太后赏赐,急急起身谢恩,却被太后摆摆手拦下:“既是有了身子,这些礼节能免则免了吧。平安诞下龙嗣,才是皇上和哀家最大的宽慰……” “是……臣妾谨记太后教诲……”屿璃盈盈含笑,今日她着了赤丹海棠立水裙,鬓上除了皇上赏赐的双蝶戏花钗,还压着一朵开的正艳的紫红芍药。眉间薄薄一片錾花钿,衬得双眼波光涟漪,妩媚动人。 太后打量着屿璃半晌,才浅笑道:“哀家一早便知道,这袁霏阳带入宫的璃容华十分讨皇上欢心,如今一瞧,才知是这般招人疼的模样。怪不得皇上心心念念……” 此话一出,坐在屿璃右侧的蓉嫔用锦帕掩了唇角,冷冷嗤笑一声。屿璃有了身孕,便从小小贵人一跃踩在了她的头上,蓉嫔自是有万般不服气。可偏偏太后这番话,却让她听得很是得意。 即便屿璃再受皇上宠爱,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以花鸟使之途入宫的诟病。太后明里称赞屿璃貌美讨喜,暗里却在敲打屿璃,让她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恃宠而骄。 屿璃察觉到一侧的蓉嫔面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笑意,拢在袖纱中的手微微一握,脸上却绽出一丝得体的笑意:“是太后不弃臣妾蒲柳之姿,能得太后的疼爱,是臣妾的福气……” 气定神闲间,屿璃的脸上并未有丝毫的不悦。屿璃知道,即便自己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宫,可到底是白府的大小姐,与这宫中嫔妃相较,也是丝毫不输人。为何要因太后一句话而自惭形秽? 宣慈太后微微颔首,看向屿璃,唇角露出一丝浅笑:“不愧是白毅枫的女儿,当真是自成风采。哀家听闻,你还有个妹妹,也入了宫,得闲带来让哀家瞧瞧,难得如花般的姊妹都侍奉在皇帝身边,到让哀家想起了先帝还在时……哀家与先皇后……” 方一说到此处,楚珩沐忽而将手中的酒杯置于白玉桌上,沉声笑道:“母后,这璃容华的妹妹却是少了几分聪慧,性子也冷淡些。只怕不讨母后喜欢,即是小小顺常,母后不见也罢……” 听闻此话,坐在皇上身侧的皇后明落兰,借着饮茶的契机,目光似是无意地瞥向座中三王爷楚珩溪,但见他神情冷淡,只执了酒杯,默默独饮,仿似对麟德殿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太后淡淡一笑,接过楚珩沐的话道:“如此说来,这……” 一侧侍候的云竹姑姑俯在太后耳边,低声回道:“筝顺常……” “对……”太后接话:“这筝顺常并不讨皇上欢心,可哀家却听说,顺德行宫时,皇上倒是极宠她,日日待在她行宫之中……” 楚珩沐修长的手轻轻拂过酒樽的边缘,视线凌厉地朝着蓉嫔看去一眼,但见蓉嫔轻咳着微微别过头去。 “哦?”楚珩沐微微佯装讶异:“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在母后这里胡乱嚼了舌根,让母后有所误会……” “误会?”太后微微挑眉,轻转过头,发髻上的金凤衔珠钗轻轻摇晃。即便已不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然而在宣慈太后美艳的脸上,岁月不曾留下太多风霜。反倒是时间沉淀的雍容华贵,丝丝毫毫渗透入肌骨,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华。 座中众嫔妃皆暗自惊叹太后无双风采,明落兰察觉到,楚珩溪端着酒樽的手,在听到“极宠她”时,轻不可察的微微一抖,樽边溅落醇酿两三点,滴落在面前的白玉台上,隐而不见。 此时,却听得嘉妃轻笑一声,柔柔道:“想必算不得什么误会。纵使奴才们嚼舌根,也是空穴来风,筝顺常在猎苑林台遇袭之事,众所周知,能被皇上亲自拥回顺德行宫,可是臣妾们求都求不来的……” 楚珩沐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嘉妃,休得信口开河……” 嘉妃盈盈一笑:“皇上这便是错怪臣妾了,听闻当日三王爷也在场,皇上怎般紧张筝顺常,想必王爷定是知道的。更何况,皇上亲自抱着筝顺常回到顺德行宫,有多少眼睛瞧见了,又不是臣妾随意扯谎……”说到这儿,嘉妃看向太后,起身施了一礼道:“臣妾可不敢欺哄太后……” 太后的脸色在听到嘉妃一番话后,彻底生变,冷肃的眉间生出几分砺刃:“溪儿当日也在场?那便说说是怎么回事?” 一袭青锦云纹衫的楚珩溪,玉冠束发,剑眉星目间神情淡漠,不见丝毫情绪变化,只缓缓搁了酒樽道:“儿臣只见那棕熊来袭,一心想着周护皇兄安危,不曾顾及其他……” 听到这话,太后的脸色才算有了些许缓和。却不料嘉妃又道:“王爷此言差矣,若是不曾顾及其他,王爷的随身侍仆怎会去沐晨楼,难道不是得了王爷的吩咐?” 皇后明落兰声色俱厉,一向温柔寡言的她经出乎意料地厉喝一声:“嘉妃,你醉了!” 许是不曾见过皇后这般肃厉的模样,一时间,嘉妃溢出的浅笑僵在唇边。只那般定定地看向皇后,但见朱红金线凤袍映衬下的皇后,细长眉眼不同于往日那般沉和,怒气从她的丹凤美目中直冲而来,竟是凭空生出一股冷傲霸气来。 话语落定,麟德殿中竟是一片沉寂,就连方才还在莺歌燕舞的歌舞伎们,也因得皇后震怒而敛了声响,急急退了出去。 明落兰只觉得掩于凤袍下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并非因为害怕,也并非因为气怒。她不过是觉得悲哀,这么些年,能让楚珩溪钟情的女子果然只有一种。本以为淳佳薨逝,他的心悲痛过后,即便不会为自己敞开,也该冰封。却不料,仍有一个白屿筝,轻然叩响了他的心门,那样轻易地便走了进去。 而她,无论怎么做,却永远也只能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听他恭敬唤一声:“皇嫂……” 不出她所料,楚珩溪见麟德殿中气氛沉肃,却勾起唇角淡淡一笑,终是唤出明落兰最不愿听的那句:“皇嫂……” 楚珩溪道:“皇嫂不必动怒,嘉妃娘娘所言之事,的确属实。”随即楚珩溪又看向太后,沉声道:“只不过,当时是皇兄让臣弟代为送去赐礼,臣弟觉得应当避嫌,又不敢违了皇兄的旨意,故而让阿江前去……” 太后满是怀疑地看向皇上,但见皇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回母后,的确如此……三弟如此恪尽礼仪,倒是我这个皇兄有失思虑……” “皇上知道便好……”太后的言语中已多了几分不悦:“皇帝自是随了性子任意而为,可哀家希望皇帝记得,无论何时,不要让溪儿陷于不忠不义之地……” 太后此番话说的犀利,竟是在几位嫔妃和王爷面前丝毫不留情面。即便是一侧毫不在意皇上的脸色的明落兰,也不由自主地朝着皇上看去,唯恐触怒了龙颜,惹来一场大怒。 然而,皇上只是淡淡一笑:“母后言重了,三弟是朕的手足,朕怎会让他陷于不忠不义?何况,既封了忠亲王,三弟便也该知何可为,何不可为……” 楚珩溪冷眼看着麟德殿中,母后和皇兄这一刻的箭拨弩张,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眸投来的关切之情。只缓缓施了一礼道:“臣弟谨遵皇兄教诲,既然皇兄赐了臣弟北苑封地,臣弟请旨早日去往北苑……” “溪儿!”太后厉喝一声,却见楚珩溪俯身垂首,郑重朝着皇上行了一礼。 楚珩沐将酒樽拿在手中把玩,用余光探到太后的神情已是从气怒到震惊,继而显出了一丝无力。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必心急,朕已下令在北苑修建忠亲王府,即便要去,也该等到王府落成之后……” 太后闻听此言,暗中松了一口气。只要溪儿能在上京多待一天,她便多一天筹谋的时间。如若溪儿在这个时候前往北苑封地,那她所做的一切,岂非要功亏一篑? “可是,皇兄……”楚珩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皇上冷冷打断:“不必说了,朕意已决,你便在宫中留到那时……” “是……”楚珩溪微微垂首,恭敬应道。 楚珩沐饮下一樽醇酿,暗自冷哼一声:北苑封地?那必不会是楚珩溪的埋骨之地。若他当真担得起一个“忠”字,有生之年,他仍是至亲手足。如若不然,他楚珩溪的血,应该也只能留在自己手中的长剑上,绝不会被姑息……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六) 太后将身子缓缓向后靠去,沉沉低咳了几声,便唤了云竹道:“哀家乏了,这身骨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云竹,扶哀家回宫……” “是……”云竹垂首应道,便搀扶着太后起身。众人皆起身恭送太后离开麟德殿后,殿内再度响起丝竹之乐。 本是因得璃容华怀有身孕之事特意备下的宴席,此刻却因这平白生出的许多事端而变得沉闷压抑。 屿璃握了茶盏,微微用力,心中却是愤怒不已。白屿筝!又是白屿筝!好端端的宴席,便因得一个不在场的筝顺常白白毁了! 明落兰端详着座中众人神色各异,视线却也不敢在楚珩溪身上多做停留。只看向皇上道:“为何今日不见绮贵嫔?” 楚珩沐将身子向椅中靠去:“只怕还在僢轩殿使性子,不必理会……” 见皇上眉眼中似有不悦,明落兰也不多话,只转过头,佯装专注地欣赏起舞乐来。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嘉妃面上,即便施了胭脂,颊如粉桃,却依旧掩盖不了因为惊惧而微微发白的脸色。 嘉妃竟是在害怕?明落兰细心地捕捉到嘉妃此刻的慌乱,便觉得今日麟德殿中的事颇值得玩味。 她本以为嘉妃说出那些话到底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惹怒了皇上,被掷入冷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嘉妃不似蓉嫔,行事也算谨慎,她不会不考虑之后的结果。 可眼下,嘉妃明明怕成这般模样,却还要强撑着气势挑起事端。到底为何?仔细回想着嘉妃的话,又忽而想起太后瞬变的神色,明落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太后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而她,同样也在惧怕,如今的筝顺常会变成第二个淳仪皇贵妃…… 微微侧头看向明黄龙服,紫金冠冕的皇上,明落兰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白屿筝到底在何般位置。在顺德行宫时,分明是那般宠溺,可回宫之后,却也一步不踏入邀月轩。就连今日麟德殿乐宴,也并未知会筝顺常。 看着皇上此时将满是笑意地眼落定在白屿璃的身上,明落兰的心思终归是有些混乱,着实猜不透皇上心里藏着的,到底是这眉眼间有三分相似的姊妹花,还是独独只有白屿璃腹中这来之不易地龙嗣…… 麟德殿中虽是歌舞升平,楚珩沐的心思却不在此处。屿筝未入宫前,这明里最受宠的自然是淳佳,彼时她被晋为淑妃,风头正盛。可楚珩沐的心里,最挂念的,无疑是绮贵嫔。 绮贵嫔虽不似嘉妃、蓉嫔那般明丽,却贤淑温柔。但与皇后那般绵软的性子不同,她自是有倔强傲骨。从前的绮贵嫔让他心动,既喜她温柔体贴,亦爱她傲如白梅。只是到最后,这倔强未免用错了地方。 绮贵嫔小产后,始终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楚珩沐虽时常去僢轩殿探望她。可失了笑意的她,每每只会冷着一张脸,仿佛数九寒天。 时日一久,楚珩沐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凉了下来。偶尔看到绮贵嫔愁眉紧锁,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抚她。 楚珩沐犹记得入春那夜,枝杈上的薄雪渐次化作晶莹水滴。僢轩殿的冬梅在枝头开尽最后的芳香,终是垂败。 绮贵嫔裹着黛青色的披风,盈盈立于冬梅之下。轻薄微白的气息在略显寒凉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松散挽了垂仙髻,只在鬓上压了一朵折下的白梅。也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柔弱的肩上散落些许残败的花瓣。 这样的景,看在眼中,莫不成画。楚珩沐只觉得心中一颤,便走上前去,从身后拥住绮贵嫔,轻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地淡淡梅香,略有情动地说道:“怎么自个儿站在这里?若是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说着,楚珩沐微微侧头,将一个吻轻然落在绮贵嫔的鬓角。然而绮贵嫔竟微微撇过头去,不动声色地从楚珩沐怀中挣脱而出,转身看向他道:“皇上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楚珩沐略有疑惑,有些不解。 但见绮贵嫔冷的发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凄凉的笑:“皇上自然不会记得,可臣妾不敢忘……今日,是我那可怜孩子的忌日,他本该欢欢喜喜来到这世上,可是……每月的这日,臣妾的心都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听到绮贵嫔提起那个不曾安然出世的孩子,楚珩沐的心自然也是狠狠一痛。心中的激情霎时间冷却褪去,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悲痛地应道:“朕说过,要让你为朕绵延子嗣。即便失去了他,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绮儿……”说着楚珩沐便伸出手去,意图将绮贵嫔拥入怀中。 然而绮贵嫔竟是踉跄着向后退去,注视着皇上伸出的手,仿佛在看一件毁天灭地的物什一般。她不停地摇着头,朝后退去:“不……不能了……皇上还要瞒臣妾到几时?臣妾不可能有皇上的孩子,就如这个孩儿一样,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不能降临到这世上。皇上护不了他,臣妾也不能……” 绮贵嫔的话重重击在楚珩沐的心上,霎时间,楚珩沐满脸的悲戚之色倏忽成了怒意:“绮贵嫔,你失言了!” 只见绮贵嫔微微抬头,注视着皇上沉冷的双眸,冷冷一笑:“怎么?皇上要杀了臣妾吗?臣妾的话戳中皇上的痛处了?皇上如今膝下无出,该是一早便知道这宫里到底是谁在作祟,可皇上任由她来害死臣妾的孩子,如今却要来怪罪臣妾失言?” 两行清泪顺着绮贵嫔温婉的面容滑落,她那般悲戚地看向楚珩沐。只看得他心中生寒:“绮儿……朕以为朕能够……” “能够保护他?”绮贵嫔抬高了声音,厉声指责:“若皇上当真要周护臣妾母子,便不会为了替淑妃祈福而去了庆山……皇上以为臣妾能安然无恙?” 绮贵嫔冷哼一声:“周护?只怕皇上是用这个孩儿的命,来周护以后的龙嗣。可是……皇上!那是臣妾的骨肉啊!” “襄绮!你给朕住口!”楚珩沐抬手将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绮贵嫔的脸上,顿时浮出红肿的指印来。 绮贵嫔缓缓转过头,一抹鲜艳的血痕从她的唇角渗出。点点飞溅在黛青披风的雪白风毛上。 楚珩沐虽觉不忍,可依旧沉了声音道:“绮贵嫔出言不逊,降为昭仪,禁足僢轩殿三日,思过……”最后两个字,扯动着楚珩沐的心狠狠疼了起来。他知道,只怕日后再也不能毫无芥蒂地面对眼前这女子。后宫中他唯一曾想过用心去周护的女子。 而之后,他对屿筝难以收控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竟隐约察觉,这些年来,原来对襄绮到底是疼惜多过于爱的…… 麟德殿的歌舞曼妙清音,楚珩沐坐在椅中,陷入沉思,却不察在座诸人亦是各怀心事。 这样的乐宴,各自如坐针毡,却远不如在芙蓉园中散心纳凉的屿筝来得自在。 园中芙蓉虽未至花期,然而盈盈数株合欢,却开的正艳,丝丝缕缕,粉淡轻柔。轻风拂过,花叶相依,款款摆动。 屿筝由桃音搀扶着缓缓向前行去,桃音虽是一手执了团扇轻柔扇动,屿筝的脸上仍是渗出细密的汗珠。 桃音察觉到,今次入夏之后,小主格外惧热。连着几日没有好好用膳,原本清丽的脸庞也显出几分瘦削和憔悴来。更让她觉得不解的是,小主回宫的那些日子,灌入耳中的流言皆是小主如何受恩宠。可回宫之后,皇上却一次也没来过邀月轩,倒是尉美人的逸和轩变得热闹起来。 邀月轩和逸和轩本处一宫,两处隔得并不远。可即便皇上到了尉美人那里,却也不踏足邀月轩半分。原本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尉美人,虽然依旧常来邀月轩,可如今得了势,神态里总是多了几分倨傲之色。偶尔竟也不顾位份尊卑,对小主出言不逊。 可即便如此,小主却总是面带浅笑,仿似不觉。只私下里吩咐邀月轩众人,对尉美人敬而远之便可。 不过这宫里倒也有位小主让桃音不由亲近,宜雨阁的穆顺常与小主交好,也只有她来邀月轩,才能见到小主难得展露的笑颜。 “你这丫头,在想什么呢?”察觉到徐徐送来的轻风停滞了下来,屿筝侧头看向桃音,但见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手中的团扇已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晃着。被她这么一唤,桃音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摇动着团扇到:“奴婢方才在想宜雨阁的穆顺常,只有她来时,小主才会难得一笑。奴婢想着若是以后要瞧小主笑一笑,只怕要先去宜雨阁请穆顺常来才是。” 桃音本是打趣的话,屿筝听在耳中,先是浅然一笑,随即却怔忪,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便得这般不喜言笑了…… 抬手不自知地放在腹部,屿筝的神色更加凝重。这孩子来的突然,毫无预料,而她不似一般娘亲,满心欢喜地迎接孩子的到来。反而却在思量着,何时该让她死去。心念踟蹰间,只得无声地对腹中的孩子悲戚一句:我的孩儿,你可会责怪娘亲…… “桃音,我有些累了。寻处荫凉歇歇吧……”屿筝淡淡说道,便倚着桃音的手朝前行去,却见不远处合欢树下,一袭青影袅袅婷婷,温柔清浅的声音随风拂来:“合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随即那声音的主人似是凄然一笑:“不过是痴想罢了……”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七) 屿筝被那怆然的声音击中了心,示意桃音搀扶着自己向前行去。但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宫婢陪在青影身侧,在听到响动的时候,缓缓转过身来。略带着悲伤的眸子定定看着屿筝半晌,便朝着青影低声说道:“主子,好像是筝顺常……” “筝顺常?”青影微微一怔,随即转过身来。屿筝便看到一副苍白憔悴却沉静如雪的面容。 女子一袭青锦孔雀千水裙,许是身子虚弱的原因,又罩了一件戴青云雾烟罗衫。随云髻上簪着金玉流苏,看上去清雅温仪。然而眉目之间的憔悴悲伤之色却似云雾缭绕,让所见之人顿生怜惜。 皇上登基后专宠淳贵人,也便是之后薨逝的淳仪皇贵妃,故而后宫中的嫔妃并不众多。屿筝虽不曾一一礼见,但尽数都是知晓的。唯独眼前的女子,让她陌生,可看她的妆扮,虽是简单清雅,却也能大致瞧出些端倪来。宫里不得见的,只怕也只有绮贵嫔了。屿筝略一沉思,便走上前去盈盈一礼:“臣妾给贵嫔娘娘请安……” 见屿筝如此明晰地称呼自己,绮贵嫔自是有些诧异,但也不过转瞬即逝,面上浮起一丝浅笑:“筝顺常如此聪慧,怪不得颇得圣心……” 屿筝脸颊微微一红,看上去似是不甚娇羞,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恼怒之下,才会脸颊发烫。 颇得圣心?倒不如说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顺德行宫时,皇上夜夜身批风露而至,神情懊恼间,孩童般模样说着的话看似那般体贴真心。屿筝也记得他广阔温暖的胸膛,像是能把自己全然揉碎,放入心中一般。 可回宫后,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甚至比之前更加疏离。加之屿璃姐姐有了身孕的喜讯,便也再难见到皇上一面。 可是宫中莫不传言皇上独宠她筝顺常,堪比当年淳贵人。 也许到了此时,屿筝才多少能体会雪儿姐姐的处境,太多虚名浮华后,也并非是一颗坦然温暖的心。她终于能够明白,妆匣中雪儿姐姐写下的信笺中藏着多少无奈心酸。 绮贵嫔见屿筝抚礼之后久久不曾起身,便轻咳一声道:“筝顺常不必多礼,既能在此处相遇,也算缘分。不知筝顺常有没有闲暇陪本宫走走……” 屿筝起身轻应,便随着绮贵嫔在芙蓉园中缓缓行步。绮贵嫔并不急于开口, 只悄然打量着身侧的筝顺常。皇上在猎苑抱着她回行宫的事,早已传遍后宫。 原来皇上新宠的便是眼前这女子,瞧不出多少美艳娇媚来,亦无娇矜之色,倒是有股难以掩饰的淡淡忧愁在素净面容上薄薄笼罩。 分明该是受尽荣宠的女子,为何要露出这般神情,这让绮贵嫔很是不解。但很快,她便也明晰,她倒是忘了,因身孕新晋了容华的白屿璃,正是眼前这女子的胞姐。 今日皇上在麟德殿大摆乐宴,本该出现在乐宴的筝顺常此时却在芙蓉园中散心,难不尽是皇上失了新鲜,这女子短短昙花一现,便要失宠? 想到这儿,绮贵嫔才缓缓开口道:“筝顺常,本宫瞧你神色间轻带愁绪,倒是为何?” 屿筝略略顿了顿脚步,露出浅浅一笑,唇角梨涡立显,素净的面容上突生华光,看得绮贵嫔亦是微微一愣,不免心生感叹:原来这女子的美,尽数藏于一颦一笑间,不过是这般淡淡浅笑,已是动人心弦。 但听得筝顺常缓缓应答,声音如清泉,凛冽沁心:“臣妾是在想娘娘方才吟得那句诗。合欢,这名字听着喜兴,却往往总做悲戚之词。臣妾曾听言,合欢本做苦情,后为被夫君移情的女子死后所化,临终之时,她祈愿:如果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 说到这儿,屿筝敛了神色,微微皱眉:“臣妾只是不明白,既不同心,为何要求形影相守,即便朝夕相对,却犹如拥有一具空皮囊,笑不得应,爱不得回,到头来,苦的只会是自己。照此来说,这合欢当真称得上苦情之花。” 听到这番话,绮贵嫔心中微微一动,便问道:“若是筝顺常,又当做何?” 但见屿筝清然一笑:“娘娘说笑了,君王之爱,本就是雨露均洒。臣妾不过是小小一个顺常,若是只求一心,白首不离,未免是臣妾太自不量力。” 自不量力?绮贵嫔亦是盈盈一笑:“如此看来,妹妹倒是没有分毫争宠之心……似你这般年纪,却能将一切看得如此明晰淡然,本宫还是头一回见到……” 听到绮贵嫔唤自己妹妹,屿筝心知她多少也听进去了劝。丧子之痛固然难消,可瞧着绮贵嫔这般憔悴的模样,只怕对此时在麟德殿中因得屿璃身孕而开怀的皇上更觉心凉。 “娘娘谬赞……”屿筝方要开口说话,胸中却忽而泛起一阵呕吐感,她急忙用锦帕掩了口,匆匆避开绮贵嫔,倚着树干低声干呕起来。 “小主!”桃音急忙上前,替她顺气。 绮贵嫔见到这情形,心中一颤,方才刚刚生出的一丝亲近之意瞬间消散。 才觉得筝顺常心境淡泊,却原来早已珠胎暗结。既是有了依靠,说起那番话自然是轻松至极。 绮贵嫔的脸上浮起一丝冷寒,淡淡说道:“入暑难耐,妹妹身子不适,不如传太医来瞧瞧……” 屿筝强忍着胸中呕吐之感,稳了稳慌乱的心神道:“臣妾冲撞娘娘了,还望娘娘恕罪,只是这几日吃坏了东西,才会在娘娘面前如此失仪……” “只怕筝顺常不单单是吃坏了东西那般简单,要本宫看,还是寻太医来瞧瞧方能安心……”绮贵嫔伸出手,搭在宫婢蒹云的手缓缓向前几步,如柳扶风,浅淡的梅香从她的衣袂间飘散。 屿筝执了锦帕,轻轻擦拭着唇角,才忍着不适,强撑出一副笑意道:“臣妾谢娘娘关怀,臣妾并无大碍,若是惊动了太医,恐不知宫中又该传出什么流言。臣妾说过,在这宫中,若臣妾求一心而白首,必是不自量力。可娘娘有所不知……”屿筝的眉宇间浮现一丝黯淡:“若是心爱之人,臣妾必也与娘娘所求相同,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只是明知不得,臣妾便也无求,更不会设法挽留……合欢,风雨摧之,花叶相离,始知是幸,而非不幸……” 绮贵嫔被屿筝这番话所震惊,她微微睁大了幽潭般的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正是如花似月的年纪,却凭生一颗苍凉之心,到底是什么,让这个本该天真浪漫,尽享恩宠的女子竟如在尘世浮沉数年般理智沧桑。 “筝顺常……你……”绮贵嫔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相应。 却见屿筝盈盈一笑,抚了一礼:“臣妾知道娘娘所忧之事,请娘娘安心,不会如娘娘所想,臣妾不过是吃坏了东西而已,也只会是吃坏了东西……” 寥寥数语间,屿筝竟将自己的心思合盘托出。她明知绮贵嫔是过来人,定会猜出其中端倪。但不知为何,却也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所想说出。 绮贵嫔的神情中显然是浮现一丝惊讶,忍不住轻声问道:“本宫与妹妹不过初见,妹妹的心思何必尽数知会本宫?” 听到绮贵嫔这般询问,屿筝自是也觉得诧异。是啊!不过是初初谋面,自己竟大胆告知绮贵嫔,即便自己腹内却有龙种,也不会让他出世。屿筝也不清楚,这般勇气从何而来,也许是笃定地相信,即便眼前这女子清淡如梅,却心苦如茶。再温仪淑婉的女子,只要是深爱着一个人,就不必会希望别人拥有那个人的骨肉。绮贵嫔如此,自己亦是如此。而她们之间的唯一区别便是,皇上是绮贵嫔心中的良人,而非是她的…… 眉眼弯弯,仿似最灿然一笑,屿筝只看向绮贵嫔道:“只因臣妾与娘娘所求相同,不同之处便是,娘娘所求有所得,而臣妾所求无所得罢了……” 随即屿筝又道:“阳光劲烈,久在园中,只怕娘娘的身子会吃不消……” 怔忡许久,绮贵嫔才像是从屿筝的话语中回过神来一般,缓缓应道:“是啊……既是如此,妹妹也早些回宫歇着才是……” 屿筝抚了一礼,只道:“臣妾恭送娘娘……” 绮贵嫔倚着蒹云的手向前行了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沉声道:“若有一日妹妹改了主意,莫忽略了玉慈宫中太后的关切,切记……” 说罢,绮贵嫔便款款离去,只留下屿筝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桃音看着离去的绮贵嫔,一脸疑惑。方才小主与绮贵嫔的对话听得她云里雾里,唯一的感觉便是,小主与在允光时大大不同,甚至有一瞬间,她会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倚在夫人怀中撒娇笑闹的小姐…… “小主方才和绮贵嫔说的,是什么意思?”桃音忍不住问道:“小主该不会是身子哪里不适刻意隐瞒着?” 屿筝微微含笑,她庆幸今日跟在身边的是桃音,而非芷宛或是青兰,如若是她们二人,必定瞬间明白这一切。而桃音毕竟涉世未深,很多事情,并不懂得。 抚上桃音的手,屿筝只淡淡一笑:“怎会?都说了不碍事。回邀月轩吧……许是暑热,我有些累了……” 却说蒹云搀扶着绮贵嫔离开芙蓉园,便低声问询:“主子为何要提点筝顺常,奴婢瞧她那意思,是不想生下腹中孩儿……” 绮贵嫔察觉到自己搭在蒹云手背的指尖已是微微发凉,只沉声道:“此事不必声张,她若不说,本宫便做不知。只是为娘之心,你不会明白。皆是重情之人,本宫不过不想她重蹈覆辙罢了……”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八) 麟德殿的乐宴,尽欢之后才迟迟散去。楚珩沐摆摆手,打发了内务府的太监,却唤谨德道:“随朕去御花园走走……” 谨德唤了几个太监执了半人多高的宫纱灯,便跟着皇上往御花园行去。 夜幕深沉,仿似一块深蓝锦缎,在苍穹之间延展开来。月弯新钩,氤氲朦胧光泽倾洒而下,落在尘世间,清淡孤寂。 楚珩沐立于一丛纯白如月的平山梅前,月华在他的龙服上散下淡淡光辉。夜风轻拂,衣袂缓缓飘动,他伸出手,抚上一朵随风轻摆的平山梅。 “皇上方才在麟德殿饮了酒,不宜受风,还是早些回飞霜殿歇着吧……”谨德在一侧轻声说道。却见皇上久久立于此地,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 循着皇上的视线看去,谨德低低叹了一口气,执了一盏宫灯,将几个太监驱至远处,低声道:“回宫也有一月了,皇上去瞧一眼,也该不打紧吧……” 听到这话,楚珩沐才缓缓舒出一口气道:“是朕思虑不周,在林台看见她那般模样,朕一时就慌了神。如今回宫,即便朕再刻意隐藏,今日麟德殿内,仅仅嘉妃一句话,便足以让太后注意到她……” 谨德虽替皇上忧心,却也沉声安慰道:“筝顺常和淑妃娘娘不一样…………” “有何不同?”楚珩沐冷冷一笑:“你当真以为她的心思在朕这里?回宫一月,朕不去见她,她也不曾想过来寻朕。” “许是筝顺常碍于自己的位份,只怕被斥责放肆罢了……”谨德猜测道。 楚珩沐叹了一口气:“朕不是没想过此事,可晋她的位份,无疑是将她推倒风口浪尖。如今太后心中已有了顾虑,朕便更不能如此……可退一步来说,即便是逸和轩的尉香盈,也知想着法子讨朕的欢心。她当朕为何总要去逸和轩,可有哪次,邀月轩前见过她的身影?” 见楚珩沐用力拂过身前花丛,月华般的平山梅纷纷碎跌枝头,明黄登靴旁尽是散落一地的花瓣:“你说她与淳佳不一样,若真是如此,那只能说,淳佳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故而朕无意,她无心。可白屿筝……朕就算给了她这颗心,只怕也不知会被她丢在何处……” “皇上……”谨德是老奴,这些年,他亲眼瞧着皇上是如何在宁慈宫中,从一个惊惧柔柔弱的孩童,一步步君临天下。 偶尔他也会想起当年先皇后在世时,彼时他也不过是师父手下的当差小太监,却机缘巧合地在先皇后薨逝时被托以重任,悉心照料大皇子,免他遭受毒手。 这么些年,宣慈太后只怕看惯了皇上一贯软弱的模样,万万没料到,在承袭皇位时,他的杀伐果敢竟与先帝并无二致,在明相和方箜铭文武相济的推拥下,他稳稳坐上了这皇位。而之后他治国的雄韬伟略,不由得让宣慈太后怀疑,这还是当年那个怯怯躲在殿柱后的懦弱少年吗? 痛失让三王爷承袭皇位的机会,宣慈太后自是不甘心,可谨德却觉得,宣慈太后当年毒害了先皇后便是败局已定,如若当年的大皇子在先皇后的呵护下成长,只怕根本敌不过自幼便展露才能的三王爷。 如今的局面,是宣慈太后一手缔造。而她,也间接铸造了眼前这个冷漠果决的君王。 谨德本以为,皇上的心,尽数在江山社稷中,儿女情长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可这一切,在筝顺常出现之后,开始变得不同。皇上生怕太后瞧出些什么来,而对筝顺常下手。 如果是淑妃娘娘,皇上自是不会在意,可眼下筝顺常是他心尖上的人,在这样的局面下,皇上不免也乱了阵脚。能想到的法子,也只能是暂时冷落筝顺常,不必让她太过引人注目。可看着皇上这般模样,谨德却也觉得心疼。 皇上自幼便失了宠爱,在宣慈太后宫中,每日都是如履薄冰。分毫的差错,都会让太后起了疑心,故而设法将他除掉。在这样胆战心惊的环境下成长,皇上并未得到过爱,亦不知该如何给予。所以即便是面对着那般隐忍和善良的淑妃娘娘,他也不曾有过分毫的怜惜。棋子便只是棋子,不会有多一分的情感蕴含其中。 谨德清楚地知道,当筝顺常柔弱的身影,走下凤鸾车,又那般坚定地缓缓踏上飞霜殿的台阶时,皇上的心门便被她一双纤纤素手,那样轻易地推开了。 可如今一向智谋过人的皇上,面对自己的心爱之人,却只会如此笨拙地折磨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她…… 月华下的平山梅前,谨德第一次察觉到了来自这个君王内心,最彻底也最痛心的孤寂…… 却说屿筝,自芙蓉园遇到绮贵嫔之后,便知自己这身子只怕是瞒不得了。可关于江府的一切也不过是只寻到了头绪而已,眼下郁司药已是表明了态度。可屿筝却不知方筠所说,从郁司药处寻到蛛丝马迹又该如何去做。 这日晨昏定省后,出了清宁宫,屿筝便执了方筠的手一并向前行去:“筠姐姐,之前你在顺德行宫知会我的事,想必没什么差错,只是妹妹不明白,到底该如何从郁司药身上寻出线索来……” 方筠浅浅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若是放在之前,此事还的确有些难办,如今却是容易许多。”方筠侧身,看了看跟在不远处的芷宛,轻声道:“前些时日,皇上准了妹妹府上的人入宫侍奉。有一年龄稍长的女子该唤作青兰吧……” 听到方筠说起青兰姑姑,屿筝自是有些疑惑,却也沉声应道:“确有此事,可这件事和青兰又有什么关系?” 方筠握了握屿筝的手,将手中团扇遮在唇角,低声道:“青兰那里,想必是有舅父的一样旧物,你将那旧物索了来,拿给郁心看便是……” 旧物?屿筝挑眉,看向方筠。却见方筠浅笑道:“莫说筝儿你不知青兰对我舅父的心思,即使不知,那我便告诉妹妹,舅父的遗物中可有不少青兰的书函,书函中当真是情真意切,字字表心……” 屿筝在白府时,虽是隐约猜出青兰对殷流之的心思,却也不知二人之间竟有书函维系,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些书函竟被殷流之一一保存。以青兰说起当年殷流之的情形,屿筝总觉,这个不羁洒脱的翩翩公子,必不会轻易收藏女子的书信。 青兰曾说殷流之爱慕娘亲,矢志不渝。可如今看来,只怕青兰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挺拔而立的背影,许是早已转过头,看到了心之所系。 思及至此,屿筝轻声问道:“如果我寻到此物,交给郁司药?又当如何?”方筠不做详应,只清浅一笑:“那时你便会知道……” 被方筠不明所以地笑弄得莫名,屿筝将手掌摊开放在方筠面前:“口说无凭,至少得有书函一封,方能让青兰交出此物……” “妹妹安心,我自是会差人将书函送往邀月轩……”方筠话语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穆心越急切的声音:“二位姐姐在说什么?如此专注?竟是连我也不等等,只自顾自地便走了……” 方筠和屿筝回过神,皆是莞尔一笑。屿筝见穆心越急急赶来的模样,便急忙道:“慢着些,可别摔了……” 待穆心越在身前站定,屿筝抬手扶了扶她鬓上松动的珠翠,柔声责备道:“叫你慢着些,还是这般慌张,若是摔疼了,又该闹人了……” 穆心越歪着头打量了屿筝半晌道:“筝姐姐,怎得顺德行宫回来后,你说起话来倒跟我娘亲似的?” 看似无心地一句话,却击中了屿筝柔软的心。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逐渐像是个娘亲了。看着眼前浅笑与方筠交谈的穆心越,不由心想,如若腹中的孩子是如穆心越这般讨人欢喜,自己当真能眼睁睁地喝下那碗苦药,了结了她的性命吗? “筝姐姐!筝姐姐!”穆心越连唤几声,才见屿筝回过神来:“筝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屿筝缓缓摇摇头,只浅笑道:“没什么……对了,你方才说的是……?” “皇上赐了璃容华百蝶笼,听闻有很多不曾见过的蝴蝶儿。璃容华邀了几位嫔妃前去一赏……所以心越才问二位姐姐要不要同去?”穆心越朗声应道,她今日着了一身錾花百蝶裙,去琴月轩看蝴蝶儿,倒是十分应景。 闻听穆心越此言,屿筝与方筠相视一看,便听得方筠轻声问道:“还有谁前去?” 穆心越想了想便应道:“玉贵人、宸顺常还有尉美人……” 方筠听后,看了屿筝一眼道:“静雅堂的玉贵人素日里与璃容华毫无交情,怎得此番却要前去?只怕一向自视清高的她,也知自己小觑了璃容华。筝妹妹,你这位姐姐当真是富贵无量啊……” 屿筝神色一动,随即看向方筠道:“不知筠姐姐可要一去?” “不必……”方筠十分果断地打断屿筝:“入宫前我与璃容华便是水火不容,没道理在皇上宠爱她的风头上去自讨苦吃……” 听到方筠此言,穆心越的脸上显出一丝失落来,毕竟与其他几位嫔妃并不交好,听到方筠推绝,她只得带着几分希望看向屿筝道:“那筝姐姐呢?” 步步皆惊迷雾显(三十九) 屿筝看着穆心越晶莹的双眸,沉默半晌后便道:“虽是我的家姐,可看这般情形,只怕璃容华也不想见到我,还是不去的好……心越,你也寻了理由推辞吧……” “为何?”穆心越十分疑惑。 看着穆心越那似是不谙世事的清澈面容,屿筝的心里只回响着郁心的话:“璃贵人根本没有身孕……”她不知屿璃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若如郁心所言,她胆大妄为到以龙种争宠的借口,真正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寻机嫁祸于谁。 受邀前去琴月轩的夏玉瑶和江婉宸,对屿筝而言,尚不算熟悉,唯有穆心越和尉香盈与她走得亲近。屿筝只怕屿璃此番醉翁之意不在酒,尉香盈看似柔弱,实则颇有心计,自是不用她担心。倒是穆心越此番前去,唯恐缠身其中,无法脱身,少不了得受牵连。 于是她看向穆心越,浅笑道:“皇上赏赐的百蝶笼固然引人好奇,可你莫忘了,璃容华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若是你看得一时兴起,又笑又闹,惹得璃容华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不料,方筠却道:“我瞧着你是担心过了头,心越虽是顽皮,可这分寸还是有的。你当璃容华那脾性,是轻易邀人前去琴月轩?煞了众人风头才是正经……” 屿筝和方筠一言一语,却不料穆心越涨红了脸道:“分明是拿我当孩子了,二位姐姐只晓得一并取笑我……”说着便唤了宫婢,朝前行去。只留下被她孩子气的神态逗笑的屿筝和方筠。 片刻之后,方筠见屿筝神色收敛,略带忧虑,便轻声安抚道:“你自是安心,莫说如今白屿璃是有了身子的人。即便没有身孕,她若真想做些什么,还不至拿心越下手。倒是你,林台遇袭之后,莫说是白屿璃,就连嘉妃和蓉嫔也视你为眼中钉。与其担心穆心越,倒不如多想想自己的退路……” 带着几分语重心长,方筠轻轻拍了拍屿筝的手背,便款款往倾云轩行去。 一切也确如方筠所言,屿筝担心的事根本没有发生。倒是穆心越,对璃容华琴月轩中那百蝶笼心念不忘,直在二人耳边叨磨了数日才算作罢。 在那之后,方筠便派人将书函送到了屿筝手中。 天气逐渐变得炎热起来,用过晚膳,屿筝吩咐桃音和芷宛打理殿院内的露珠草,便唤了青兰同坐在贵妃榻上绣起了香囊。 “青兰姑姑,你可知道筠良媛?”屿筝看着帕子上翩然起舞的蝴蝶,轻声问道。 正在挑选绣线的青兰,手指微微一顿,便轻声应道:“奴婢知道,倾云轩的小主,是方府的千金……” 屿筝搁下手中的花绷子,看向青兰:“前些日子,筠良媛给了我一样东西,务必要我物归原主……”见青兰无动于衷,屿筝又道:“筠良媛说,这样东西,有人悉心收藏,珍视如宝……” 说到这儿,屿筝察觉到正在穿针引线的青兰手指轻轻一颤,绣线便擦着针眼滑过。 “小主说的是?”青兰缓缓抬起头,神情中已带了些许期许。 屿筝从云帛软靠下拿出书函,搁在桌上,轻轻推至青兰眼前,随即便见青兰脸色大变,不过眨眼间,已是泪如雨下:“奴婢以为这些书函,不知被遗落何处……不曾想……” 见此情形,屿筝自知也不必有所隐瞒,只轻声道:“青兰姑姑,其实你一直爱慕着殷太医吧……” 青兰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屿筝:“小主……” “其实早在白府,你说起殷太医时,屿筝便隐隐察觉到了,只是那时你一字一语间,皆是心殇,故而才什么也不问。筠良媛将这个交予我时,我亦是吃惊。虽不曾读过书函,却觉得从青兰姑姑口中所知的殷太医,若是珍藏此物,必定是将这书函的主人看的极为重要。”说到这儿,屿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思虑许久,该不该将此物交到青兰姑姑的手上。尘世悲戚不是所爱之人心有所属,而是相爱之人阴阳永隔……可屿筝觉得,殷太医一番心意,也该让青兰姑姑知晓。否则他若泉下有知,定会心有不甘……” 青兰颤抖着手,取过书函,小心翼翼地展开,却在看到的时候,沉痛地悲戚一声,便将书函紧紧揉在心口。仿佛那便是能给予深爱之人最铭心刻骨的一个拥抱。 听到青兰哀恸的声音,芷宛和桃音纷纷闯进屋来,然而看到沉默不语的小主,和失声痛哭的青兰,又相视一看,缓缓退了出去。 屿筝看着青兰这般模样,亦是忍不住落泪。初至上京,眉眼含笑的青兰从清幽阁行出,一派柔和之气,盈盈一礼:“青兰见过二小姐……”从那时起,屿筝逐渐了解,眼前这女子,在白府承受了太多的屈辱,却从不会以泪示人。唯有此时,她像是要用尽气力,将此生的眼泪都流尽了一般,悲戚之声让听到的人都肝肠寸断。 到底她是瞒了青兰姑姑的,那书函她并非没有看过,而方筠亦是告诉过她,数年来,所有的书函是全然相同的内容。那是青兰提笔,工整写下的——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书函既无收信之人,亦无落款。屿筝不知这些书函是不是青兰亲手交给殷太医,可她却知道,那些书函的尾处,无一不刚劲有力地落着一个“知”字。 未知是在怎样的深夜里,殷流之独自面对着数年积攒的书函。没有太多的言语,没有太多的倾诉。只淡淡地,一遍遍地表明着一颗安静等待,却也无可奈何的心:心悦君兮君不知…… 而那些落在书函尾处,看似刚劲却隐隐带着颤动的笔锋,又该如何诉尽那百转千回之后,被撼动的一颗心? 只是良人已去,早已无法探究殷流之独自面对那些书函时,难以言喻的心境。可屿筝知道,即便是简简单单地一个“知”字,便足够慰藉这些年来,青兰姑姑苦涩无尽的心。 最庆幸之事,莫过于知道,所爱之人亦是深爱着自己。即便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曾经被冰冻过千次万次的心,也能因这简简单单地一个字,化作一汪春水,入骨彻心…… 许久之后,等到青兰止了哭泣。屿筝才柔声安抚道:“纵使过了这许多年才知他的心意。可终归是有所得,此生也不遗憾……” “二小姐……”青兰轻声唤道,千言万语已在这里,不能多言。 屿筝略一沉思,随即便道:“筠良媛将书函交与我时……” 还未等屿筝说完,便听得青兰喑哑着声音说道:“可是要以物换物?” 屿筝不可置信地看向青兰,为何青兰会一语道破?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然而青兰只是缓缓起身道:“容奴婢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青兰执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檀木盒款款行来,交到屿筝手上:“这件物什本就不该在我手中,送到筠良媛那儿,想必也算得物归原主……” 屿筝自是觉得疑惑,只用指甲小心翼翼挑开檀木盒上精致的锁扣,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雕琢成玉兰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檀木盒中。 “这是……?”屿筝疑惑问道。 青兰看着檀木盒中的玉兰,眼中复又氤氲起一丝水气:“殷太医死去的那夜,我在他的尸首上寻得。次日是筠良媛的百日之宴,这玉兰小巧温润,只怕是送给筠良媛的生辰贺礼……” 听到青兰这么说,屿筝便也知这玉坠子对方筠的意义何在。可将这玉坠子拿给郁司药又会如何?其中玄机,屿筝自是猜也猜不透。却也察觉到一个惊人的秘密,她沉了脸色,伸手将檀木盒关上,低哑着声音道:“青兰姑姑,为何殷太医死时,你会在场?” 青兰忽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神情惊异地看向屿筝,可随即又稳了稳神色道:“恐是小主听错了,奴婢并未这么说……” “青兰姑姑,莫要瞒我,若非你当时在场,怎会寻得殷太医这贴身之物?”屿筝沉声说道,略一思量,她又试探青兰:“抑或说,这玉坠分明是殷太医交到你手上的?!” 青兰的手微微一颤,手中的书函霎时飘落在榻上。青兰怔怔地看着屿筝,但见她的眼中是自己从未见过郑重之色,神情恍惚间,青兰仿佛看到了夫人。心中一凛,绷着的一丝弦厉声断裂,她颤声道:“他……他死在奴婢怀中,让奴婢将这玉坠交到方夫人手上,可……” 说到这儿,青兰复又泣不成声,屿筝沉沉叹了一口气道:“许是他能留下的唯一念想,所以你才没有将这玉坠交与方夫人……” 虽是淡淡说着这话,屿筝却无法去猜测,当心爱之人死在怀中的时候,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到底该是如何,但她十分明白,那必是失去一切的彻骨之痛。而多年以后,当她真正经历这一幕时,才发现当年的自己那样天真,失去所爱之人的苦痛,早已不能用言语形容,更不能感同身受……彼时,她不过一心探查殷流之死去的真相,更不会想到命运是如此无常…… 见青兰缓缓点点头,屿筝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青兰姑姑必定也该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殷太医……” 步步皆惊迷雾显(四十) 青兰的慌张愈加明显,入宫数月的二小姐如今竟像是变了一个人,本是娇弱无忧,如今却洞若观火。可青兰到底不是屿筝所想那般简单,即便再惊讶,她的神情却比方才沉稳了许多:“殷太医回府之时,已是入夜。奴婢到那儿时,对殷太医动手的人纷纷逃离,并未瞧得真切,可奴婢知道,绝非是所谓的强匪……” “既是入夜……青兰姑姑又为何会出现在方府前?”屿筝沉着反问,她隐隐觉得,青兰姑姑似是隐藏了太多,而如今看来,也许这些事情与江府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料,青兰脸颊微微瞥过头去,只低声应道:“奴婢不过是想见他一面……不曾想却……” 屿筝见青兰神色,便知她所说半真半假,加之此事是她心中难解之结,强问下去,也不会知道什么,便也作罢。 次日,屿筝将玉坠子拢于袖纱中,便往倾云轩前去。 方带着桃音踏入院内,便听得裂空一声轻响,一柄蓝羽箭径直飞没在院中最西侧的一处箭靶上。 殿院东侧,飒爽而立的方筠着了一件赤丹骑装,发髻只用玉冠束绾,毫无多余坠饰。 身姿俊逸如怒马少年,然而容颜俏丽,英姿勃发,又是这般与众不同的妙人儿。但见她素手一挽,将弓弩置于身后,颔首一笑,行至箭靶前的宫婢便拍手朗声叫道:“小主好箭法!” 宫婢将箭从靶上取下,方筠便察觉到屿筝的到来,她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妹妹怎么得空来了倾云轩?” 屿筝走上前去,轻声应道:“幸而屿筝前来,若不然错过姐姐如此的好身手,倒是让人遗憾。” 一侧递过箭羽的宫婢朝着屿筝抚了一礼道:“奴婢给筝顺常请安……”随即那宫婢神情中带了几分得意之色:“小主这骑装和弓弩皆是皇上所赐,顺德行宫归来后,皇上一个劲儿夸赞小主……” 还未等那宫婢将话说完,便见方筠沉了脸色,狠狠训斥道:“多嘴!” 继而略带歉意地看向屿筝,却见屿筝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只道:“屿筝前来是有要事与姐姐相谈……” 听到她这么说,方筠也大致猜到些许,便对着宫婢吩咐道:“去备些清水来净手。”之后便示意屿筝入殿。 屿筝看了桃音一眼便道:“你在殿外侯着便是,若是有人前来,别忘了通传……” “是……”桃音轻声应着,便看着屿筝与方筠款款入内,然而她的心中却微微浮起一丝酸涩来。入宫之后,小姐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容易亲近,仿佛有什么横隔在两人之间。那些曾一起笑闹的日子似是全然不曾存在过,青梅浅嗅的俏皮女子逐渐淡去了她的身影,只剩下清冷…… 方筠与屿筝在倾云轩内坐定,屿筝略略打量着倾云轩。但见轩内不似妃嫔所居那般软帐清香,殿内陈设多是清雅简致,干净利落倒也似方筠的脾性。就连香炉中的焚香,已是清檀之味。 而让屿筝视线落定的,却是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大漠飞雁图,昏黄落日,在沙漠边际散下一片血沁之色。辽阔天空中,一双大雁比肩竞翔。说不出的辽阔与苍凉之意,让人心生澎湃。而那一对大雁,竟恍然让人生出相偎相依之感。 这画,屿筝并不陌生。两月前,它还曾悬挂在拓跋阑的清韵楼中。如今,却已辗转至倾云轩。 见屿筝的视线久久落在画上不曾离开,方筠淡淡一笑:“想必你该知道云胡的二王子拓跋阑,这画便是由他所绘。父亲护送他离开上京时,皇上便命人将清韵楼打理了出来。因得拓跋王子并重,这用过的物什皆是要烧掉的,可我着实喜欢这画,便向皇上讨了来……” 屿筝轻道:“原来如此”。 尽数烧掉……屿筝知道,清韵楼里的一切都不是拓跋阑想要带走的。她知道,若有什么割舍不下,应当是那支陪伴着拓跋阑,在上京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筚篥。 随即她移开视线,从袖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坠子递到方筠面前。方筠伸手接过,明媚的脸上忽而显出凝重的神色:“原来是这样的生辰之礼啊……” 听到方筠这么说,屿筝不免有些疑惑:“瞧姐姐这情形,竟是不知青兰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吗?” 但见方筠缓缓摇了摇头道:“彼时只是说起青兰拿走了舅父的遗物,因得怜惜青兰,故而让我莫要再索回,可如今却也是迫不得已……” 屿筝的心因为方筠的一番话而微微颤抖起来,方筠语露之意,竟是让她忍不住内心悸动而颤声问道:“筠姐姐所说之人,难道是……” 见屿筝这般急促慌张的神情,方筠叹了一口气,颇带了几分怜惜地说道:“是妹妹不曾谋面的娘亲……” 听到方筠如此一说,屿筝的眼眶微微发红:“原来屿筝竟是这般福薄之人,即便是姐姐,也与娘亲有过数面之缘。可偏是我这亲骨肉,竟是从未见过娘亲的模样……” 见屿筝悲伤难抑,方筠略一犹豫,便道:“其实妹妹与夫人已有七八分相像,亦是同样内敛的气性。夫人她……是个让方筠敬佩的女子……” 屿筝着实不愿再度沉溺在被父亲厌弃的过往中,只敛了泪光,转而问道:“且不说这些,今日屿筝前来,是有一事要请教姐姐。青兰拿着的这块玉坠子,分明是姐姐的生辰之礼,可为何姐姐要我拿给郁司药?” 方筠思虑片刻便道:“当年舅父师从江太医,自是知道郁心的事。我曾听父亲说起,因得郁心身世之由,让舅父心生怜惜,故而将她如亲妹妹般疼爱。郁心那一手医术,其实大多承袭于舅父……郁心虽长我些许年岁,但却是同一日的生辰,如若这玉坠子是我的生辰贺礼。我私心猜想,只怕郁心处,指不定也该有同样的物什……”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只要我拿着这玉坠子给郁看,便能得知什么?”屿筝微微皱眉:“可姐姐如何断定,郁司药定会知道些什么?” 方筠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抚摸着温润的玉坠子:“郁心自幼便在宫中,即便不能尽数得知端倪,总该也能听到些风声。如今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妹妹是江府唯一的血脉,又机缘巧合与郁心有些渊源。若不一试,难道妹妹能心甘?” 说着,方筠将玉坠子缓缓递过。屿筝注视着她的双眸半晌,终是沉默着接过…… 正当二人浅淡之时,却听得殿外桃音的声音仓皇响起:“奴……奴婢给皇上请安……” 话音刚落,便见被小太监挑起的宫帘后,一袭明黄踱步而入。屿筝和方筠急急起身,迎上前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楚珩沐的视线落定在屿筝身上,回宫一月不曾见她,此时见她一袭月白团锦琢花裙,反绾髻上压着一支蝴蝶翠玉钗,神色中多有几分憔悴,只看得他心中微微一疼。这女子当真是不知该如何照顾自己吗?逸和轩的尉美人将自己养成了春日里的盛花,偏偏这女子,竟愈发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也说不清是打哪儿来的一股子怒气,楚珩沐瓮声开口,关切之意却化作一句看似问责般的话:“筝顺常,你不在邀月轩好好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此话一出,看到屿筝和方筠纷纷略显讶异的神情,楚珩沐不免有些懊悔,可依旧板着脸,轻咳一声道:“都起来吧……” 落座之后,楚珩沐有意无意地瞥过屿筝的脸颊,却见她只是微微低垂着头,一副做错了事般避离的模样,心中的怒气不由更甚。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邀月轩,亦不能凭了一时的心意便临幸了他。只有他楚珩沐自己晓得,如此忍耐着想见她一面的心思,是何等的煎熬。可即便是在此处偶然遇到,这女子偏偏垂了头,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真是丧气的很…… 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楚珩沐一手轻拨着茶盏,打量方筠一番后,唇角绽出一丝笑意:“这骑装独有你穿着甚美,改明儿,朕让司衣处多做几套给你……” 方筠受宠若惊,急急起身行礼:“谢皇上恩典……” “不必多礼……”楚珩沐朗声说道,随即提高了声调,仿似是刻意说给屿筝听:“朕赏你的弓弩用着可顺手?” “是……”方筠轻声应道。 不料,皇上竟搁下茶盏,朝着她伸出手:“离朕那么远做什么,到朕身边来……” 方筠脸色一沉,便小心翼翼地朝着一侧的屿筝打量过去,但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将锦帕抵在唇边,似有不适……于是轻声问道:“妹妹没事吧?怎得脸色这般难看?” 但见屿筝缓缓抬头,迎上皇上的视线,起身应道:“皇上,臣妾略感不适,许是有些暑热,求皇上恩准臣妾先行告退……” 楚珩沐微微捏紧指骨,便冷声道:“既是不适,待在邀月轩好生歇着便是……” “臣妾遵旨……”屿筝沉声应道,便缓缓退了出去。 见宫帘缓缓垂下,帘珠轻摆,楚珩沐缓缓收了手,神色阴沉地看向方筠道:“筠良媛,朕一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那便该知道,朕不希望筝顺常搀和到任何一件事中来……” 风起云涌生死决(一) 方筠见皇上变了脸色,便急急跪了下来:“皇上恕罪,只是此事非筝顺常不可,她与郁司药可说是颇有渊源。如果非她,只怕不能从郁司药口中得到任何可信的线索……” 楚珩沐闻听,自是眉头深皱。方箜铭的急报已从漠城抵达上京,拓跋律成确已病逝。而拓跋阑那副病怏怏的身子,竟是强撑着抵达了漠城。只是将拓跋阑送入云胡地界之后,并未传出预料中的消息来。 以楚珩沐的推测,此番将拓跋阑送回云胡,他只有死路一条。拓拔雄始终将身为质子的弟弟视作眼中钉,如今拓跋阑强撑着回到云胡,理应是拓跋雄下手的好时机,可竟是一丝动静也无,不免让楚珩沐有些疑惑。 他怕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拓跋阑回到云胡而使出的障眼之法。可一个将死之人回到云胡又有什么用?除非……拓跋阑重病之势皆是子虚乌有,那唯一的可能便是郁心胆敢背叛了他! 思及父皇驾崩之时,侍疾御前的几位太医在之后的时日里接连被太后暗中以不能愈疾而降罪,当年的诸多宫婢也随着父皇驾崩而一并做了殉葬。唯有年纪尚轻的郁心安然无恙。 楚珩沐尚以为是当年江元冬的极力周护,才使得这个初到司药处的女子保全一命,故而多年来视她为心腹利器,更将给云胡二王子拓跋阑司药一事放心交予郁心的手上。 可如今看来,郁心只怕是早已生了二心。只是楚珩沐不知,这心思到底是归于云胡,还是归于太后…… 即便太后设法让他不得不将方箜铭遣往漠城,可这些丝毫不会影响到楚珩沐布谋大局。 如若三年的昌周之守,足以让手握兵权的曹厉生出异己之心,从而拥护楚珩溪篡夺皇位。那么将方箜铭遣往漠城,以周护拓跋阑为由,削弱随曹厉回京的兵势才是楚珩沐真正的目的。 但凡曹厉尚在京中,便能稳住太后。此番随扈方箜铭的诸将,虽是曹厉心腹,可在他们看来,区区几人还不至对胸有成竹的定局造成过多影响。孰不知,这不过是削弱曹厉手中重权的开始而已。 楚珩沐不知太后向曹厉如何许诺,竟引得当年辅佐自己登基的重臣倒戈相向。他却并不愿深究,无论基于何种缘由,背叛就是背叛,是他绝对不会姑息的事情。 方箜铭的离京,无疑给太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只怕她还在周详思虑,意欲让楚珩溪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而不至被天下所诟病,却不知一举一动,尽数掌控在楚珩沐的手中,分毫不差。 至于方筠,对楚珩沐而言,更是一柄得心应手的利器。因为楚珩沐清楚地知道,匿隐后宫之中所能探出的真相,绝不会少于朝前所得…… 方筠有勇有谋,虽是女子,却时时彰显出方箜铭的行事气派来。将探查郁心之事交予她的手中,楚珩沐自是放心,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方筠会将白屿筝牵扯到此事之中。 故而待白屿筝离去,听到方筠申辩之意,他的脸上即刻变了三分颜色:“朕不管什么渊源,唯有一事你需记得,在这宫里,她不是白毅枫的女儿,也不是江府的唯一血脉。她只会有,也只能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朕的女人。朕不希望她卷入其中,其中方寸,你自己思量便是……” 方筠讶异地看着几分薄怒的皇上,随即敛了敛眸色,俯身应道:“臣妾遵旨……” 却说离开倾云轩的屿筝,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在方筠殿中,差一点便没能忍住胸中强涌而上的呕吐感。屿筝不敢想,若是被皇上瞧出端倪,之后又该如何?此时她只是加快了步伐,急急朝着尚宫司药处行去。 “小主!留心脚下……”桃音急急唤着,便赶忙上前将她搀扶:“小主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 “去见郁司药……”屿筝压抑着说道。 桃音微微一怔,便道:“不如小主先回邀月轩,奴婢这就去请郁司药前来……” 屿筝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只匆匆说道:“不能再等……” 桃音自是不明白屿筝这般焦急倒是为何,只得陪着她一并前往。 转过永巷,屿筝看着悠长的深红宫墙,才略略缓了缓脚步,沉了沉气息。又抬手理了理被风抚乱的云鬓,便搭了桃音的手缓缓向前行去。 没走几步,却见永巷那头,款款行来的宫婢,走近一瞧,那熟悉的身影竟是让屿筝愣了一愣。 但见久不谋面的遥羽缓缓行来,在她身前站定,抚了一礼道:“奴婢给筝顺常请安……”许是想起在馨香楼,她尚为花玉荛时那般妩媚倨傲的模样,如今看到她拂礼,倒是有了几分不自在。眼前遥羽素净的面容和花玉荛妖媚的神色重叠在一起,竟让屿筝心生恍惚。 随即,看向桃音吩咐道:“前面不远便是尚宫司药处,你去知会郁司药一声,就说本主稍候就到……” 桃音点点头,便急匆匆地朝着司药处行去。 遥羽回眸,见桃音那般惊如脱兔的模样,抿起唇角淡淡一笑:“尚是不久前,还亲如姐妹般的主仆,怎得变得如此疏离?那丫头竟是惧怕主子,不知筝顺常这心里倒是作何滋味?” 但见屿筝清浅回应一笑:“如何待她,是屿筝自己的事,玉荛姑娘不必太过挂心。只是尚以为玉荛姑娘早已出宫,怎么还会屈居掖庭之中?” 遥羽并不应答,只朝着屿筝走近几步,在她身侧低低说道:“爷交代玉荛的事,玉荛绝不失手……” 屿筝微微皱眉,侧头看向遥羽:“如此说来,玉荛姑娘非要带我出宫不可?” 话音刚落,屿筝忽觉脖颈处一片冰凉,但见一柄薄如蝉翼的冷寒匕首贴着自己的颈部,若即若离。遥羽略带魅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爷只吩咐玉荛将姑娘带出宫去。至于玉荛带出去的到底是个活生生的美人儿,还是一具冷冰冰的死尸。那便要看玉荛的心情了……” 屿筝心中一凛,可脸上笑意却是更甚。方才苍白的脸色,此时略略有所缓和:“顾公子身边没有玉荛姑娘在,只怕就像是失了左膀右臂。像玉荛姑娘这般美貌却有身手利落的杀手,世间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说到底,是顾公子三生之幸……” 听到屿筝的话,遥羽的神色不为人察地轻轻一动,迅速将匕首隐于袖纱之中,转身便退离道屿筝身侧,沉声道:“玉荛不曾见过爷对谁这般用心。如今看来,倒是玉荛小觑了姑娘……爷让玉荛暂且留在宫中,他虽知道你得了皇上恩宠,可却让玉荛告诉姑娘,若有一日,姑娘不愿拘束于深宫之中,他必会想方设法让姑娘离开……” 屿筝神色微微一动,想她与顾锦玉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却得他如此挂心,已属平生所幸。更不消说只有顾锦玉深知她在宫中是何等无能为力和身不由己。 想到这儿,屿筝沉声道:“屿筝知己,莫过于顾公子,请玉荛姑娘转告顾公子,多谢他一番美意。只是屿筝身及之事,不希望牵累到顾公子……” 说罢,屿筝便欲离去,却不料被遥羽紧紧握了手腕:“你把爷瞧做什么了?牵累?若真是牵累,那也是你不知好歹,而非爷无力而为。只要是爷愿意的事,违抗圣命又如何?赴汤蹈火又如何?白屿筝,你终究是不配……” 见遥羽维护顾锦玉,且是这般失了分寸。屿筝不免唏嘘,杀手本该冷血无心,可花玉荛的心也许早早就放在了顾锦玉的手中,只是有人浑然不觉罢了…… “屿筝自知不配,更何况顾公子身边早有知己之人,为他思虑,竭力周护,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抵,屿筝自问做不到……只望顾公子莫负了此心……”待屿筝的声音在风中缓缓飘散开来,遥羽的脸已是泛起绯红。 从顾锦玉收留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是她的主子,她能做的除了言听计从,做一把利刃锋芒的好匕首外,再无其他。 如今听到屿筝的话,才惊觉自己早已将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既是连性命也交得,那心便也是一并交付了出去吧…… 趁着遥羽微微愣神的空当儿,屿筝轻巧将手腕抽出,便往司药处行去。只留下遥羽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发怔…… 却说桃音去而折返,便见小主面色凝重地往司药处行来。见她这般模样,亦是不敢多问,只搀扶了小主往郁司药屋中行去。 方一入内,屿筝便被浓烈的药味裹挟,好不容易抑制的呕吐感复又翻涌。她摆摆手示意桃音在屋外等候。桃音见状,亦不敢多言,只悄然退了出去,闭合了屋门。 郁心这才从药笺阁缓缓行出,在看到屿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轻微的讶异来:“到底是何事?竟让筝顺常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话音还未落,便见屿筝已是用锦帕掩唇,低低呕了几声。郁心见状,神色一凛,便沉声道:“看样子,顺常这身子怕是瞒不住了……可不知顺常到底如何思虑?” 屿筝落座,平定了片刻后,微微喘息着看向郁心:“这孩子,不能留!”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 瞧着屿筝那般斩钉截铁的神色,郁心眼尾眉梢皆是轻轻一挑:“顺常可想好了?无论如何,到底是自己的骨肉……” 屿筝抬手,打断了郁心的话:“今日我来,不是来听郁司药说教。眼瞧着就要瞒不过去,只是来听听郁司药有什么法子?” 郁心神色一凛,便道:“既然顺常心意已决,奴婢只能从命。顺常也该知道,这宫闱中,安胎的法子是难上加难,滑胎的法子可多得是。不过,若是下了猛药,只怕容易被察觉。到时候,莫说是奴婢,就连顺常怕是也难逃一死……” 屿筝看向郁心,随即冷沉着声音道:“郁司药可不是这般犹豫的脾性,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便是……” 郁心神色沉郁:“奴婢倒是有一方,只是需半月之久。每日这药汁入腹,尽数化了腹内胎肉,这之后不过是葵水而至,必不会引人生疑,即便是侍奉在顺常身边的人,亦不会察觉分毫……” “何时能用药?”屿筝只觉背脊渗出冷汗,将冰凉的指尖交握在一起,以防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儿,心中万噬之痛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撕扯开来,面上却要佯装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 断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了宫闱争斗中的棋子,而之所以要在郁心面前强作一番戏,无非是要让她知道,如今的屿筝,心狠到连自己的孩子也能亲手扼杀。 屿筝知道,以郁心的脾性,断不会和一个怯懦娇弱的主子扯上半点关系,即便有,也不过成了她能掌控在手中的筹码罢了。 如她所料,此话一出,郁心淡淡一笑,在她身侧落座,斟满水递给屿筝,才摆出一副意欲长谈的架势道:“若顺常决意如此,奴婢明日便可将汤药送往邀月轩……”随后,她顿了顿:“可奴婢猜测,筝顺常今日不会是单单为了此事前来……” 屿筝见郁心神色渐沉,露出往日冷肃,便知火候已到,至少现在的郁心视自己为一个狠辣的主子,如此一来,能从她口中得知消息便大有胜算。 继而屿筝从袖纱中取出玉坠子,轻然搁置在桌上,随即平静地看向郁心。 但见郁心有意无意地瞥了那玉坠子一眼,随即神色有惊,下意识地朝着胸口抚去,可很快又变得淡然。 “顺常这是何意?是要将这玉坠子赐予奴婢吗?”郁心脸上被一丝狡猾的笑意所掩盖,再不见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慌张。 然而屿筝心里却清楚,郁心这是打算遮掩过去。可她怎能轻易放过这机会,于是做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沉了声音道:“郁司药当真如此健忘?” “奴婢不知顺常所言何意……”郁心回应一笑,已是做好了周旋的准备。 屿筝回想起方才郁心轻不可察的举动,便决定姑且一试,只看向郁司药,莞尔一笑:“这白玉兰的玉坠子本有一双,若我没猜错,另一只则在郁司药那里……明明贴身佩戴,郁司药为何要矢口否认,装作并不识得这玉坠呢?” 话语落定,屿筝只见郁心脸色一变,面上浮起些许被戳穿的尴尬之色,她冷了声音,带着几分敌意地看向屿筝道:“此物你是何处寻得?” 屿筝将那玉坠子拿起,复又笼回袖纱中。脸颊盈盈带笑,心中却思索着方筠和青兰说过的每一句话,依她们二人之言,殷流之是在回府之时,被乱箭射死在府门前。方筠曾说过,殷流之身手不凡,本不该死的如此静谧蹊跷。她怀疑是有人事先动了手脚,才让殷流之毫无招架之力。而次日便是方筠的百日礼,亦是郁心的生辰,可青兰拿到的玉坠子只有一个。那便是说殷流之回府之前曾去见过郁心。 思及这其中玄妙,屿筝不免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或许当日之事,郁心的确知道些什么?而恰恰也是因为此,她才会出现那一丝慌乱的神情。 理清了头绪,屿筝面如冰霜,冷冷看向郁心道:“郁司药莫问此物是何处寻得。我倒是想问问郁司药,难道不打算将殷太医的死说个清楚明白吗?” 伴随着屿筝话语落定的,是郁心指骨的轻响,搁置在桌上的手因用力地紧握而微微轻颤。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又带着几分冷厉。忽而起身,缓缓踱步到屿筝身后。许久沉默之后,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沉沉响起:“我不曾想过,那茶竟会……” 屿筝听出些许端倪,故而接过话复又激她:“殷太医待你不薄,你如何狠得下心来?” “不是我刻意为之!”情急之下,郁心竟是不顾礼数地厉喝一声。 屿筝转过身,便见郁心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己身后,面上一片悲戚。屿筝入掖庭虽是短短时日,却从不曾见过郁心这般失措的模样。此时的她,不知因愤怒还是悲切,早已失了往日的镇定。 郁心看向屿筝,眸中是一片深沉冷黯的光,说出的话语也显得那般凌乱不堪:“他来的时候,送我生辰贺礼……我很高兴……于是拿出太后恩赏的雀舌茶沏给他喝……孰不知他离宫之后,就……” 说到这里,郁心声有哽咽:“他的身手,不该轻易败在强匪手中。我心生疑惑,故而将那茶拿出来仔细甄别……那茶中当真有毒物……” 屿筝惊讶地看着郁心,她本以为郁心该知道些什么,却万万没有料到,殷流之的死是替她做了挡箭牌。 “那时先帝刚刚驾崩,在御前侍疾的太医宫婢们,皆因行事不利,不能周护龙体而被太后问罪降罪,奴婢也恰巧在侍疾宫婢之列。先帝出殡时,与奴婢一起的那些宫女们都做了殉葬。当年幸得江太医和徐司药极力周护,奴婢才逃过殉葬之事,侥幸活了下来。”说到这儿,郁心才有了少许平复:“可这么多年来,奴婢日日自责,若不是因为奴婢,殷太医也不会……” 郁心再也说不下去,只抬手将锦蓝宫服的领口盘口解开。屿筝便见她脖颈上悬着一根红色丝线,待她将丝线缓缓拽出,便见末梢系着一个玉坠子,雕着一朵静谧盛放的白玉兰…… 屿筝盯着那玉坠子,却只觉原本已是分明的事如今却再度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方筠和青兰口中,殷太医的死分明蹊跷,且非强匪所为。可方才听了郁心的话,却是殷太医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故而在府前被强匪轻易夺了性命。 到底孰真孰假?真相又是如何?屿筝却怎么也分辨不清。 就在屿筝意欲问个仔细时,却听见门外急急响起宫婢的声音:“郁司药不好了!” 郁心看了屿筝一眼,便启了屋门厉声喝道:“何事这般惊慌?” 但见那宫婢急急喘了几口气道:“琴月轩的璃容华小产了!皇上正大发雷霆!各宫娘娘和太医们都去了琴月轩,皇上传召让郁司药也前往琴月轩……!” 听到宫婢这话,屿筝心头一颤,终是来了。虽然早就料到屿璃会有这么一手,可未免也来得太过平静和突然,到底是谁,掉入屿璃设下的此般陷阱…… 郁心挑眉,看着那宫婢道:“还不快去给筝顺常备轿……” 见那宫婢匆匆离去,郁心打量了立在门外的桃音一眼,便转身朝着屿筝低声道了句:“她终是沉不住气了……” 待屿筝和郁心一并赶到琴月轩,方一踏入殿内,便见诸宫妃嫔皆跪在地上,齐呼:“皇上息怒……” 皇上一脸怒气地坐在榻边揽着屿璃,用手轻轻抚摸着屿璃的肩膀以示安慰。屿璃则依偎在皇上怀中痛哭失声。 一侧的皇后冷了脸色,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情,看向跪在脚边瑟瑟发抖的人道:“尉美人,你当真是糊涂……” 屿筝只瞧了一眼,便悄然跪在方筠身侧。借着太医向皇上回话的空当,屿筝轻声问方筠:“怎么回事?”她千猜万想,也没料到屿璃会对尉香盈出手……不过是刚刚起势的美人而已,又能碍到屿璃多少? 但见方筠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方才皇上还在倾云轩歇着,林凛便来报,说是璃容华小产了。这一赶来,便瞧见尉美人跪在地上正发抖呢……说是璃容华饮了她送来的甜汤便腹痛不止,没多久便见了红……” 屿筝兀自在心里冷笑一声,见红,只怕不过是葵水之期,难怪事发这般突然,看来尉香盈恰巧是赶上了。 将视线落定在尉香盈身上,便见坐在榻上的皇上突然抬脚,明黄登靴毫不留情的踹在尉香盈柔弱的肩上。屋中顿时响起一片沉沉的惊讶之声。 但见皇上翁声喝道:“来人,把这心狠手辣的贱妇给朕拖下去!” “皇上听臣妾解释,皇上……”尉香盈花容失色,只伏在皇上脚边急声分辨。 “朕不想看见你……”皇上冷声厉厉。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惊呼响起,逸和轩的宫婢竟是径直扑到皇上脚边,拽了他的皇袍衣摆,尖声道:“皇上明鉴,不关小主的事,这甜汤是邀月轩送到小主这儿来的……”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 宫婢的话语一落,屿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而一侧的方筠亦是大吃一惊的模样,她带着些许探寻的视线看向屿筝,却见屿筝同样疑惑地摇摇头。 显然皇上与皇后也并未料到此事,琴月轩中即时沉静一片,连屿璃也不由得止了哭泣,浑身颤抖地朝着屿筝投来怨怼的视线。 半晌之后,还是皇上先开了口,声音沉郁至极:“这甜汤是邀月轩送去的?” 但见那宫婢伏低了身子,急急应道:“回皇上,奴婢不敢妄言。邀月轩的芷宛送了甜汤给我家小主,小主知璃容华有身孕在身,又喜吃甜食。便将甜汤送到了琴月轩……小主私心想着,筝顺常那里熬制的甜汤,想必会更合璃容华的胃口……” 随着宫婢的话,皇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跪在琴月轩中的一众嫔妃,随即将视线落定在最远处的屿筝身上。 “筝顺常,这是怎么回事?”楚珩沐冷冷问道,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一遍遍暗自说服自己,不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但见屿筝抬头,迎上皇上探寻的视线,一字一顿地应道:“回皇上,臣妾确不知情……” “怎会不知情?这甜汤是不是你派人送去逸和轩的?”楚珩沐听到屿筝这话,怒意便有几分难以抑制。 自他登基后,后宫本不充实,这些年又因得与太后周旋而“独宠”淳佳,故而膝下无出。绮贵嫔有了身孕时,他是那般欣喜若狂,可碍于别人眼中所见的假象,他也只能佯装平静。毕竟昔日的宠妃是淑妃淳佳而非绮贵嫔。 可到头来,绮贵嫔的孩子却没能保住。这便让楚珩沐愈发看重屿璃腹中的龙嗣,却不料依旧是留不住…… 楚珩沐知道,龙嗣的夭折,与后宫妃嫔间的争宠固然密不可分。可是他更清楚,将后宫这些妒忌之心牢牢掌控在手中,并加以利用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后。她不希望自己的血脉延承。 失了绮贵嫔的孩子,楚珩沐是多希望璃容华腹中骨肉的安然降临。可楚珩沐却怎么也没想到,璃容华滑胎之事竟与屿筝扯上了关系。 许是见他盛怒,一侧的皇后则柔声开口道:“皇上,臣妾瞧着这事蹊跷。璃容华与筝顺常姐妹情深,想来也不会下如此的毒手。况且,即便这甜汤是筝顺常命人送往逸和轩,可再往琴月轩来,总归也是假手于人。想必也不能仅凭这奴才短短几句,便问罪了筝顺常……” 原本因得此事而暗自窃喜的嘉妃和蓉嫔,看到平日柔弱寡言的皇后竟破天荒地替筝顺常开口求情,二人心中的窃喜不免瞬间消散。蓉嫔自是沉不住性子的人,免不了微微侧头,朝着屿筝冷哼一声。 听到皇后这般说,楚珩沐紧皱的眉头稍显舒缓,心中的怒气也是散去不少。不免心下自责,痛失两子,竟让自己被怒气冲昏了头,怎得这般就疑心起屿筝来。于是轻舒了一口气,仍是板了脸色道:“皇后言之有理,此事还需彻查。谨德……将邀月轩彻查一番,至于那些个奴才们,都问个仔细。倘若有人真敢动了手脚,朕绝不姑息……” 谨德朝着跪在地上的筝顺常瞥去一眼,便垂首道:“奴才遵旨……”说着,便匆匆离开琴月轩,奉旨行事去了。 待心绪稍显平静,楚珩沐才对着跪在地上的众妃嫔淡淡说道:“都起来吧……” 嘉妃和蓉嫔起身落座,脸色讪讪地轻揉着酸痛的膝盖,不免看向最末端落座的屿筝。本以为今日能看一场好戏,谁知竟被皇后三言两语便化解开来,倒真是扫兴的很。但依旧沉了性子,侯在琴月轩。一是皇上在此,不敢擅自离去。二则是待谨德归来,看看情形再说。 此刻的屿筝,虽是面色如常的落座,心里却是十分焦急。她本以为此番是尉香盈着了道,却不料风头一转,竟径直指向了自己。看着跪在皇上脚边,脸色苍白的尉香盈,屿筝忽而明白姐姐屿璃当日的请邀倒是为何,赏玩百蝶笼不过是借口,许是会对穆心越下手亦是屿筝多想。那日的请邀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拉拢尉香盈,其他人不过是些蒙蔽的幌子罢了。依今日的情形看来,璃容华这一招行的是十分稳妥。 而这也恰恰是屿筝最担心的,既是要刻意陷害自己,璃容华和尉香盈必不会只做到这步便罢休,只怕早已在邀月轩安排妥当,只等着皇上下旨去搜。到时候,自己便是有千百张嘴也分辨不清。 看向床榻上还在佯装悲痛的屿璃,屿筝不免看向郁心。自姐姐屿璃有孕,一直由郁心司药,她既早已探出屿璃假孕,想必应该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不知倘若之后自己当真身陷囹圄,郁心又会不会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出手相助。毕竟假孕之事非同寻常,皇上是不可能仅凭片面之词,便信了她的…… 正当屿筝忧心之时,却听得先前为璃容华安胎的太医邹济略带惊异向皇上奏禀:“方才微臣入琴月轩,便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之气。孕中女子慎用香料,未知璃容华殿中,所用何香?” 林凛闻听,疑惑地摇摇头道:“自小主有了身孕之后,琴月轩便不曾用过什么香料……” “这便怪了……”邹济纳闷:“分明是有不易察觉地香气……” 只见皇上神色一凛,便瓮声吩咐道:“给朕找出来!”话语一落,便见琴月轩中的宫婢太监四处翻找起来。 顿时座中妃嫔人心惶惶,四处张望,未知又会发生些什么。 屿筝则定定看向在床榻边嗅寻的太医邹济,看情形,这人便是屿璃买通的太医。从她假孕直至小产,若非有邹济相助,恐怕不会那般顺利。可恰恰也瞧得出,这邹济深得圣心,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将屿璃姐姐的身子交给邹济调理。 如今他又突然提起什么麝香之物,只怕也不是随口说说。必定是屿璃这连环套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今日,屿璃当真是打定了主意,要置自己于死地吧…… 一如屿筝所料,就在邹济一脸沉肃地寻找麝香的味源时,侯在床榻边的林凛端了药碗走上前去,便轻声道:“小主,要熬好了,奴婢服侍您用下吧……” 楚珩沐伸手一拦,接过药碗道:“朕来……” 看着皇上小心翼翼地吹去汤药的烫热,缓缓送至屿璃唇边,屿筝的心不免轻轻一抽。如此体贴温柔的皇上,似曾相见。看向端坐在皇后身侧的绮贵嫔,此时亦是若有所思地朝着自己投来视线,屿筝的心里不免觉得凄凉。 安慰绮贵嫔的话说的顺口,倒头来却难以慰藉自己。然而却当真一语成谶,在这宫里,要求一人之心而白首不离,的确是她白屿筝痴心妄想了。 于是冷眼瞧着皇上将药送至屿璃姐姐的唇边,却见屿璃抬手拦挡:“臣妾何德何能,得皇上这般疼惜……是臣妾无能,没有保护好皇上的孩子……” 楚珩沐刚要开口安慰,却听得太医邹济惊叫一声:“璃容华切莫乱动……”说着便将手探向屿璃的腕间。 只顺势一眼,屿筝便觉得五雷轰顶。屿璃的腕上破天荒地戴着一对翡翠镯子,瞧那成色和模样,竟是当日自己送来的镯子。 琴月轩中,众嫔妃屏气凝神,看着林凛从璃容华腕上褪下那对镯子,交到太医邹济手中。邹济将镯子捧至面前,仔细一嗅,又闭上眼回味片刻,便急急跪倒在皇上身边:“回皇上,这镯子浸过麝香……” “什么?!”楚珩沐瞪大了眼睛,看向淋漓,厉声喝道:“浸过麝香的镯子竟也敢让璃容华佩戴!” 但见林凛急急跪倒在地,高声叫道:“皇上明鉴,这镯子是筝顺常送来的……” 皇后眉头微微一挑,心中已是起了几分冷笑:又是筝顺常,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楚珩沐闻听,将药碗递给林凛,忽而从榻上起身,向前行了几步站定,便看向屿筝道:“筝顺常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 方筠见此情形,带着几分探寻看向屿筝,她自是不相信此事是屿筝所为。可这般拙劣的嫁祸,未免也太可笑了。只是佩戴着一对翡翠镯子,便要问了屿筝的罪吗? 但见屿筝款款起身,走到正中,缓缓拂礼,冷着脸色应道:“回皇上,这镯子的确是臣妾送来的……” 话语一落,满座皆惊。而蓉嫔的脸上不自知地浮起一丝冷笑:白屿筝,本嫔倒要瞧瞧你怎么说个清楚。 楚珩沐强压着要发作的怒火,看着面色冷然的屿筝,沉声道:“你承认了?” 但见屿筝抬起头,眸中含了几分讥诮地笑意道:“皇上要臣妾承认什么?这镯子的确是臣妾送来的没错,可它本属于臣妾母家府中的二夫人。出府时,这对镯子是她当着臣妾父亲的面赠予臣妾的。前些时日,臣妾闻听姐姐有喜,想着这对镯子也算是个念想,便送到了姐姐这里。如若说臣妾有谋害龙嗣之心,大可不必做的如此明目张胆才是。更何况,这镯子本是二夫人赠予臣妾,若说浸了麝香……”说到这儿,屿筝眸色冷厉地朝着屿璃看去一眼:“只怕也是冲着臣妾来的……” 风起云涌生死决(四) 屿筝的话音一落,一侧的蓉嫔便嗤嗤冷笑起来:“筝顺常真会说话,瞧这意思,倒是在说被皇上宠幸这么久,还久未有孕,便是这个缘由了?” 听到蓉嫔说起子嗣一事,屿筝心中一颤,不免抬手意欲往腹部拂去,却生生忍下。 见屿筝神色有恙,蓉嫔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戳中的她的痛处,故而更加得意的说道:“可只怕,这镯子交予筝顺常手上时尚且好好的。既是白府二夫人之物,璃容华自是没道理不收下。筝顺常真是好打算……” 听到蓉嫔这话,屿筝却也不怒,只冷笑着看向她道:“那蓉嫔娘娘又怎这药不是二夫人所置?归根到底,不过都是猜测,又凭着什么便断定必是屿筝所为?” 蓉嫔被屿筝的话一噎,娇媚脸颊顿时一片赤红。一侧的嘉妃见此情形,缓缓开口:“筝顺常愈发牙尖嘴利了……蓉嫔,你不是她的对手……还是少说几句吧……” 听到蓉嫔与屿筝争辩,榻上的屿璃则泪眼戚戚地看向楚珩沐道:“皇上,听妹妹这意思,是在说臣妾的娘亲有意加害于她……皇上,是臣妾的孩子未能保住,妹妹她怎能这般恶语伤人?” 楚珩沐转身折回榻上,轻轻揽住屿璃,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别哭了,对身子不好。这件事情朕定会查个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见此情形,皇后终是忍不住起身说道:“皇上,这镯子和甜汤都是筝顺常送来,未免也太过巧合。况且臣妾听闻,筝顺常自幼养在江南允光,与白府到底是情意疏淡了些。璃容华的母亲存有私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到皇后处处维护屿筝,屿璃的神色冷了几冷,眼中颇带了几分怨毒。平日里倒瞧着皇后是个不做声的闷葫芦,怎得今日句句都护着屿筝,惹人生厌! “别再说了!”楚珩沐忽而抬手制止了皇后:“朕心里有数……一切等彻查邀月轩后再做定夺……” 许久之后,当楚珩沐看到自己的真心时,却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悲痛询问屿筝,到底是从何时起,他伤了她的心,并一次次的加剧,直到伤的她体无完肤。屿筝只是冷着一双美的不可方物的眉眼,淡淡应道:“从当日皇上下令彻查邀月轩的那一瞬,臣妾的心就死了……” 那之后的许多年,楚珩沐夜夜在这样的梦中被惊醒,独自在飞霜殿中泪流满面…… 此时,见皇上开了口,众嫔妃也不敢多做言语,只静心等待着谨德回来。唯有尉香盈还一副罪人般的模样跪在原地,只是面色越发苍白。而屿筝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迎着皇上略显凛冽的视线,只觉得心一寸寸地寒凉下来。 即便是皇后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可为何皇上却一再怀疑自己。屿筝只觉得在邀月轩丁香树下,在顺德行宫夜醒之时,她看到的那个皇上,不过是个幻影,是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浅梦罢了。梦一醒,那个人便也不在了…… 一时间,琴月轩中寂静无声,怔怔站在那里的屿筝却忽而升起一丝庆幸之意。如果说这镯子的确被浸过麝香,送到屿璃手上,当真是极好的选择。若是留在自己身边,那此时,小产的便会是自己……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屿筝便惊出一身冷汗。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司药处斩钉截铁地看着郁心道:“这孩子,不能留!”可此时,她却是这般庆幸,腹中的孩儿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却原来自己到底是狠不下心来的。看着皇上,屿筝不免暗自思虑,即便没有他的心,他的爱,她仍旧还是舍不得这腹中的孩儿。 思及至此屿筝挽了锦帕,将手搁在身前,轻触着自己的腹部。还未到显怀之时,可她却一日比一日清晰地感觉到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萌芽。 屿筝唇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地笑意,却惊觉一道犀利地视线看向自己。屿筝抬头,便迎上绮贵嫔探寻的目光。忆起在芙蓉园中,绮贵嫔所说的话,屿筝便知,方才这小小的动作,早已被绮贵嫔尽收眼底。 而她的犀利的视线停留片刻之后,竟隐隐化作一丝不忍。屿筝忽而察觉到绮贵嫔那不忍之心源自何处,惊讶之中,急忙暗自朝着绮贵嫔轻轻摇了摇头。却见绮贵嫔佯装不觉地转过头,看向皇上道:“皇上,臣妾有一事禀告……” 屿筝大惊,绮贵嫔莫不是要在这节骨眼上告诉皇上自己怀有身孕一事吧? 就在皇上方方应了一句:“说……”的时候,便见谨德脸色沉郁地匆匆入得琴月轩来:“皇上……” 楚珩沐见谨德归来,自是将绮贵嫔瞥在了一边,沉声问道:“如何?” 但见谨德瞧了筝顺常一眼,便急急迎上前去,跪在皇上身前道:“回皇上,奴才派人彻查了邀月轩,带了邀月轩的奴才们前来……” 谨德话语一落,便见邀月轩中的宫婢和太监们纷纷入内,齐齐跪了下来:“奴才、奴婢给皇上请安,给皇后请安,给各位主子娘娘请安……” 楚珩沐皱了皱眉头,便道:“送往逸和轩的甜汤是谁熬制的?” 屿筝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一众奴才,便见芷宛微微抬起头,轻声应道:“回……回皇上……是奴婢熬制的……” 楚珩沐将沉冷地视线落在屿筝身上,又问道:“是你家小主叫你熬制的?” “回皇上……小主去了司药处,遣人回来说,逸和轩的尉小主久咳不愈,让奴婢熬了甜汤,又加了甘草,给尉小主送去……”芷宛小心翼翼地应道,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皇上大怒。 “筝顺常,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蓉嫔闻听,急声说道:“这甜汤分明就是你送往逸和轩的……” 屿筝并不搭理蓉嫔,心下疑惑,只看向芷宛道:“芷宛,本主并未遣人让你熬制甜汤。是司药处的何人前去?” 芷宛抬头看向屿筝道:“奴婢不知……来者只说是司药处的宫女,特来传话……还一并送来了甘草……” 屿筝闻听,忙看向青兰道:“青兰,可有此事?” 青兰沉了沉神色,心知今日之事非同寻常,却也只能如实相告道:“确有此事,只是奴婢入宫不久,也并不识得此人……” 听到青兰这样一说,屿筝心中自是一沉。转而看向侯在一侧许久,却沉默不言的郁心道:“郁司药,难道此事你不该给本主一个交代?本主何时遣了你司药处的人前去?” 屿筝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齐齐集中在郁心的身上。一侧的方筠轻咳一声,柔柔说道:“说起来,璃容华有了身孕之后,一直是郁司药送来安胎补身之汤吧……” 但见郁心淡淡一笑,忽而跪在地上,沉声道:“筝顺常在说什么?奴婢不知……” 郁心浅淡的笑意和冷冷的话语,无疑让屿筝大吃一惊。方才她还在思量,郁心会不会为了自己挺身而出,却不料,郁心竟会如此应答。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不止是屿璃,就连方筠也一并早早铺开了陷阱,就等着她往里跳吗? 难以置信之余,屿筝看向方筠,却见她也是一脸苍白,失了镇定。那般模样倒不似假装,看来方筠似乎也并未料到郁心会有这么一手。 楚珩沐见此情形,缓缓走到屿筝身边,看向郁心道:“郁司药,筝顺常为何会在你尚宫司药处?” “回皇上……”郁心垂下头沉声道:“筝顺常前些日子咳喘不已,让奴婢送了一些芫花往邀月轩中用来沏水饮下……今日筝顺常来司药处亦是为了此事……” 听到郁心这么说,谨德才从袖中取出些许浅紫花瓣沉声道:“回皇上,邀月轩中搜出不少此类花瓣……” 一侧的邹济上前,从谨德手中接过花瓣端详片刻便道:“皇上,此乃芫花无疑。此物是孕中女子禁忌之物,本就有强烈的毒性,若是与甘草一并熬制,其效更是加倍啊!皇上!”说着邹济便将手中紫花捧至皇上身前。 楚珩沐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猛地扬手将邹济手中的花瓣纷纷打落:“筝顺常!你可知罪?!” 此时的屿筝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看着郁心捉摸不透的笑意,转而稳了稳心神道:“臣妾何罪之有?难道皇上仅凭这些就要断定一切皆是臣妾所为?” “好……你既要强辩……”楚珩沐冷冷吩咐:“谨德,传简太医……来人,将镯子和甜汤一并取来!还有,将司药处的宫女一并召集……”说着,楚珩沐伸手点了点青兰和芷宛:“叫她们去认!” 说到这里,皇上已是十分震怒,嘉妃和蓉嫔不免相视一笑,瞧着情形,今日只怕当真是有好戏要看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听见逸和轩的宫婢急唤一声,原来竟是那跪了许久的尉香盈晕了过去。邹济见状,急忙上前搭上了尉香盈的脉。半晌之后,竟是转而跪倒,重重一叩,颤声道:“皇上!尉美人她……是喜脉……!” 风起云涌生死决(五) 邹济的话无疑让原本就一触即发的形势更加失控,琴月轩中自是乱成一片。 皇后见状,急忙冲着琴月轩一众奴才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置软榻来!” 被皇后这么一喝,众人才像是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搬了软榻,又将尉美人扶了上去,便见简太医匆匆赶到。 简昱还未来得及见礼,就被皇上拽到软榻前替尉美人诊脉去了。 座中诸嫔妃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突然的一幕,神色皆是怪异。这璃容华刚滑了胎,尉美人便被诊出了喜脉。不过好在尉美人倒不似璃容华那般颇得圣心,对她们而言,所能构成的威胁自然也小了许多。可即便如此,母凭子贵的道理她们不是不懂,故而嘉妃和蓉嫔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半晌之后,简太医向皇上禀明,尉美人当真是有了喜,又开了方子,皇上这才差人将转醒的尉美人送回了逸和轩。虽是碍于璃容华刚刚失子,可众嫔妃还是从皇上的脸上察觉到一丝刻意隐藏的喜色来。 送走了尉美人,皇上这才敛了神色,沉声吩咐谨德:“把镯子和甜汤都拿来,叫简太医瞧瞧……” 谨德依着皇上的吩咐,将那对翡翠镯子和甜汤一一递到简昱面前,但见简昱仔细查验了一番,便躬身道:“回皇上,这对镯子被香料浸泡过,微臣分辨出,其中含有一味麝香。浸泡的香料搭配的十分巧妙,若不仔细闻,只怕分辨不出……” 听着简昱的话,楚珩沐的眉头渐渐紧锁。 倒是一侧的皇后先开口道:“此物可否至璃容华小产?” 简昱又拿起那镯子端详许久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镯子虽浸了药,可留香尚浅。若是佩戴三五月恐会引起腹痛,以致滑胎。可短短几日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依微臣所见,倒是这碗甜汤……实在是……”简昱略一犹豫,还是开口说道:“实在是狠辣至极……芫花本就是孕中禁忌,颇有毒性,又辅以甘草一并煎煮,毒上加毒。这甜汤,即便是常人喝了都难保无虞,莫说是有孕之人了……” 听到简昱这话,皇上的脸色顿时煞白。执起盛着甜汤的白玉碗便丢掷而出,汤汁飞溅,白玉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屿筝脚边,污了她的裙摆。 屿筝神色未惊,倒是一侧的芷宛吓得连连叩头:“皇上明鉴,这甜汤里的确只有甘草,不曾有什么芫花。邀月轩里也从未收过芫花之物!分明是郁司药在说谎!” 芷宛话语一落,青兰也急急说道:“求皇上彻查此事,不要冤枉了小主。小主秉性良善,定是有人嫁祸小主!求皇上明鉴!”说着邀月轩的一众奴仆便纷纷叩头,央求皇上彻查此事。 嘉妃冷嗤一声:“筝顺常这宫里的人,当真是上下一心。只怕即使有什么,也很难问出来吧!要臣妾说,就该带去掖庭严审,就不信查不出些什么!”嘉妃方一说完,便看向默不作声的玉贵人。 玉贵人察觉到嘉妃的视线,面色一白,犹豫许久,并不开口,直到嘉妃的视线变得狠厉之时,玉贵人才极不情愿地低声开口道:“臣……臣妾也觉得需送往掖庭严审……”最后几字,已是轻不可闻。 皇后见状,忙看向皇上道:“万万不可,此事尚无眉目,若是将邀月轩众人送往掖庭严审,酷法厉刑,若是屈打成招又该如何?” 蓉嫔见皇上闻听此言,神色颇有犹豫,便在心中暗骂一声,看向皇后道:“皇后娘娘未免也太过偏袒筝顺常,任谁也瞧得出这一切皆是筝顺常所为。先是将浸了麝香的镯子送到璃容华的琴月轩,又将熬制了芫花的甜汤送到了逸和轩,筝顺常当真不是一般歹毒,竟要让皇上痛失两子!不过筝顺常恐怕没想到,尉美人会将甜汤送到璃容华这里,璃容华虽失子,好歹尉美人腹中的龙嗣是保住了……” 听到蓉嫔如此言说,皇后一时也没了话,虽觉得事情未免蹊跷到可笑,可眼下,的确是这种情形,一切都指向了筝顺常。故而她转头看向皇上,仔细分辨皇上的神色,却见皇上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半晌之后,皇上抬头看向谨德道:“司药处的宫女们都到了吗?” 谨德上前,沉声道:“回皇上,都在殿外侯着呢……” 楚珩沐微微颔首,看向邀月轩一众奴仆:“叫他们去认,到底是谁去了邀月轩传话?” “奴才遵旨……”谨德说着,便要往殿外行去。 却听得站在屋中的筝顺常冷喝一声:“慢着!” 众人看向筝顺常,不知她为何意。 然而屿筝却清楚,如果今日之事是铁定了要嫁祸自己,那璃容华假孕滑胎不过是为了抽身事外,毕竟时间越久,假孕之事便越难隐瞒。而今日的重头之戏,尽数都在尉美人这里。她攀附于璃容华,将有孕之事瞒得密不透风。合宫皆知她白屿筝与尉美人交好,可自从顺德行宫回来,皇上便宠幸尉美人而冷落了她,那得知尉美人怀有身孕,因嫉生恨想要除了尉美人腹中龙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即便浸了麝香的镯子尚且可以说的过去,那毒害尉美人腹中龙嗣的罪便是如何也逃不掉了。 既然如此,那传话的宫婢想必亦是她们安插妥当,又怎会让芷宛青兰寻得?芷宛年纪尚轻,不明白其中玄妙便也罢了。可青兰实在不该如此鲁莽,既是见了眼生之人,又为何要让芷宛照着话去做了……更让屿筝始料不及的是,郁心竟与姐姐屿璃联手算计自己…… 思及至此,屿筝缓缓跪下,看向皇上道:“皇上明鉴,此事的确有人陷害臣妾。既是陷害,断不会留下把柄。如今就是将整个司药处翻遍,也不见得能寻到今日传话的宫女……” 楚珩沐闻听此言,便冷着声音道:“司药处寻不到,便从尚宫局寻来,尚宫局寻不到,便翻了整个皇宫来寻。倘若你当真是被冤枉的,定会寻出此人。朕不信,活生生一个人竟能插翅飞了不成?!” 屿筝闻听皇上此言,不仅暗自唏嘘,自是不能插翅而逃,可杀人灭口又该如何?这宫中信奉一句话,只有死人的口才能永远保守秘密。她相信皇上不会不知…… 蓉嫔冷冷朝着屿筝瞥去一眼便道:“筝顺常,本嫔劝你别再假意做戏了。既然有胆量下手,便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在这宫中,胆敢谋害妃嫔龙嗣,难道说几句被人陷害就能安然无事?筝顺常未免太自以为是!” 听到蓉嫔这话,屿筝怒火中烧,然而她的脸上只是浮起一丝浅笑,看向蓉嫔道:“哦?那臣妾斗胆敢问蓉嫔娘娘一句,从你宫里送往暴室的宫婢可还安好?” 见蓉嫔的脸登时失了血色,屿筝复又说道:“臣妾尚在司药处时,便见过娘娘宫中的宫婢,从永巷至暴室,她可是一路高嚷着是蓉嫔娘娘害死了淳仪皇贵妃……” “胡言乱语!”蓉嫔急声喝止屿筝:“是有人陷害本嫔!” “陷害?”屿筝冷然一笑:“蓉嫔娘娘不是说,谋害妃嫔龙嗣,不是说句陷害就可安然无事吗?怎得到了蓉嫔娘娘身上,便不是这样了呢?” “你……”蓉嫔还想分辨什么,却听得皇上厉喝一声:“筝顺常,你给朕住口!” 蓉嫔见状,唇角露出一丝得意之笑,明知淳仪皇贵妃的薨逝是皇上最听不得的事,筝顺常竟蠢笨到去触动皇上的逆鳞,惹得皇上勃然大怒! 屿筝敛了声看向皇上,但见他眸中灼烧着熊熊怒火:“筝顺常恃宠而骄,忤逆犯上,残害龙嗣,打入霜华殿听候发落。众奴禁足邀月轩,待查!” 随即,楚珩沐冷着双眸看向屿筝道:“筝顺常,你最好自求多福,若是寻不出那宫女,你这邀月轩的一众奴才怕是要一并陪葬了!” 皇上此话,无疑是晴天霹雳,倒是有几分凿定此事确为屿筝所为。屿筝难以置信地看着屹立在殿中的皇上,只觉得似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淋得她透心冰凉。 绮贵嫔见状,急忙示意蒹云搀扶着自己起身,急声道:“皇上……”与她一并开口急唤的,自然还有皇后。 然而皇上却是厉喝一声:“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替她求情,朕即刻要了她的性命!” 闻听此言,皇后和绮贵嫔便也不敢多做言语,只看向屿筝。却见她冷然一笑,十分凄凉地瘫坐在地。 随即屿筝被带往霜华殿,而青兰等人则被禁足邀月轩,并有侍卫把守。 从璃容华的琴月轩行出,蒹云带着几分忧虑地看向绮贵嫔道:“主子若是去求情,只怕皇上连主子要一并责罚。可筝顺常这身子……” 绮贵嫔皱了眉,抬起手用锦帕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她从不曾见过皇上这般盛烈的怒气,皇上的神色中分明是要问罪筝顺常,可即便是为了尉美人腹中的龙嗣,说到底,屿筝同样有了身孕,若是皇上当真问罪筝顺常,岂不是要连累一尸两命。然而想起筝顺常在琴月轩中用眼神恳求自己的模样,绮贵嫔不免又叹了一口气:“瞧这情形……筝顺常八成不希望皇上知道此事……” 风起云涌生死决(六) 听绮贵嫔这般说,蒹云自是不解:“奴婢不明白这筝顺常心里在想些什么?眼瞧着被禁足霜华殿了,那霜华殿是什么地方?当年先帝的如妃便是因为残害龙嗣在霜华殿中谢罪离世。皇上将筝顺常发落到霜华殿,不就摆明认定筝顺常和当年的如妃一般吗?” 说到这儿,蒹云顿了顿,复又说道:“奴婢瞧得出,主子虽与筝顺常仅有一面之缘,却格外怜惜她。这宫中,若有谁能与娘娘惺惺相惜,又同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怕也只有筝顺常了……若是娘娘不帮她,筝顺常可就……” “不是本宫不帮她,她若不愿,本宫强做了,难不保反是害了她……”绮贵嫔微微皱眉,神色中带了几分悲凉:“霜华殿……若是皇上不急于问罪于她,能拖久一些,说不定对筝顺常而言,是件好事……” 蒹云看着悲戚的绮贵嫔,只垂首沉声道:“奴婢明白了……” 而朝着另一侧行去的蓉嫔,脸上喜色已是难以遮掩,她娇笑着看向嘉妃道:“若是入了冷宫,尚且还能有转寰的余地。可皇上竟是将她打入了霜华殿,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向沉稳的嘉妃脸上亦是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说的是呢?照此来看,皇上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到底还是璃容华更甚一筹……” 但见二人摇曳着款款行远,方筠这才沉了脸色,转而看向行出的郁心道:“不知郁司药可得空,本主有些话想要问问郁司药……” 郁心看着方筠半晌,唇角绽出一丝笑意,轻然应道:“筠良媛,请……” 方筠与郁心款款行至太液池一处偏僻的假山旁。方筠停下脚步,神情冷肃地看向郁心,但见郁心一袭锦蓝宫服站在假山旁,脸上浮现的笑意如青石般冰冷:“不知筠良媛带奴婢来此处,有何要事?” 方筠冷哼一声,袖纱中的手指缓缓收紧:“郁心!你我之间就不必来这套了!你为何要与璃容华联手来陷害筝顺常?” 听到方筠这话,郁心眉头微微一皱,面上浮起一丝不屑:“联手?陷害?奴婢听不懂筠良媛在说什么……” 方筠缓缓走到郁心身前,直视着她冷淡的眉眼道:“别人尚且不知倒也罢了,难道你觉得我会不知你郁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方筠的话还未说完,郁心便仰头轻笑起来:“不择手段?郁心不过是借力使力罢了……若要说不择手段,比起筠良媛,郁心自愧不如……” 说着,郁心款款朝前行了几步,锦蓝宫服的裙摆摇曳而过,站定在方筠身后,郁心冷笑道:“既然筠良媛一早便对我生疑,何不亲自来问我?却叫筝顺常拿了玉坠子前来试探……”继而郁心缓缓转过身,看着方筠的背影道:“难道筠良媛觉得,只要我见了那玉坠子,必会将一切都说出来吗?筝顺常之所以会被禁足霜华殿,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筠良媛你……” 只见方筠的身形微微一颤,随即面色苍白地转过身来。却见郁心面上的笑意愈发浓烈:“一心想着找出舅父惨死的真相,未知筠良媛有没有想过,因得你的私心,将皇上心尖上的人置于刀尖之上,又会如何?虽说眼下筝顺常禁足霜华殿中,谁也动不得她,可是……”郁心走上前去,倚在方筠身侧,轻俯在她耳边低语道:“筠良媛不妨猜猜,这筝顺常是保得住,还是保不住……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皇上又会如何处置你……” “郁心!”方筠咬牙切齿地低喝一声,言语中满是对郁心的仇视。 不料郁心只是淡淡一笑,缓缓离开方筠身侧,继而沉冷着一双眸子看向方筠道:“其实筠良媛不必如此费力,既然良媛如此迫切地想知道殷太医是如何死的,那我不妨告诉良媛一声……” 但见郁心站定,双眸似是寒光凛冽:“殷太医的茶中被下了毒,所以他才会死的那么惨……” 话音未落,郁心只觉眼前方筠的身影一晃,一股席卷杀气的冷风袭来。下一刻,方筠的手已然箍住了她的脖颈。 郁心神色并无惊慌,只哑着声音,冷笑着看向方筠,挣扎说道:“筠良媛……自……自是可以即刻要了我的命……可你……也该……想想……当年我尚且年少……到底是哪来的胆量……竟要杀了待我至亲的殷……大哥……” 听到这话,方筠的指骨不免微微一松,可随即又用力捏紧:“你竟也知舅父待你如至亲?” 见郁心满脸涨红,已是不能喘息,方筠这才猛地松开了手,径直看着郁心急急喘息厉咳起来。 “是谁?!”方筠沉声问道:“你当年到底是受谁的指使……” “指使?”郁心冷笑一声:“在这宫中,郁心是何种处境,别人不知,难道筠良媛能不知?殷大哥他……阴差阳错地救了我一命,却……” “依你的意思,那毒茶本是用来取你性命?却被舅父饮下?”方筠带了几分疑惑地说道。 “不错……”郁心抚着自己的脖颈沉声说道:“个种缘由想必不用我说,筠良媛也该知道……” 但见方筠皱眉:“当真与先帝驾崩之事有所关联?” 郁心沉着脸色缓缓点点头:“我曾私下查验过江太医的药方,可那方子分明被人篡改过。先帝被人谋害已是确凿之事,可仅凭一张药方又能说明什么?筠良媛要知,这不是和宫里哪个嫔妃争宠那般简单。此事牵扯着的,是天子之位。即便如此,你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吗?” 方筠心中一沉,也知郁心所言不虚。沉默半晌后,她又看向郁心道:“那今日之事又该作何解释?” 听到方筠这般一问,郁心神情一敛,只沉声道:“此事你不需知道原因,不过……霜华殿,对筝顺常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二人在太液池僻静的假山处相视而立,但见清风拂过碧绿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而那些涟漪随即碰撞在一起,又四散开来,打破了水面本有的平静之色。 与此同时,皇上看着安静入睡地璃容华,便悄然离开了琴月轩。谨德跟在皇上身后,沿着太液池缓缓朝前行去。 椭圆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侧,满是高大的垂柳。在逐渐炎热起来的夏日,将烈烈阳光遮去大半,树影斑驳落在楚珩沐神情冷肃的脸上,愈发勾勒出他刚毅分明的轮廓。 轻风拂过,吹起他明黄龙服的衣摆。龙绣登靴缓缓站定,他负手看向涟漪起伏的太液池。 “皇上……起风了……”一侧的谨德躬身说道。 “嗯……”楚珩沐沉沉应了一声,便皱起眉头道:“谨德,你瞧瞧这池水……不过是轻风些许,便波澜氤氲。若是朕往这水中投一粒石子,又当如何?” 谨德沉吟片刻,便不太确信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筝顺常便是这小小石子?若是这般,只怕宫中要掀起大浪来……” 不料,楚珩沐只是淡淡一笑:“朕要一颗被关起来的石子做什么?” 听到这话,谨德满腹疑惑。今日琴月轩这事,看上去虽是筝顺常所为,可毕竟还有诸多疑惑之处。他知道,依皇上的性子,断不会如此武断地问罪于筝顺常。可皇上偏偏借着筝顺常提起淳仪皇贵妃的当口,下了旨意。将筝顺常囚于废弃的霜华殿中,无疑是给阖宫带来最强的震撼。谁知眼下皇上的意思却非如此…… 看向微微含笑的皇上,谨德一时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可很快,谨德灵台澄明,恍然大悟:“皇上是想护着筝顺常,故而才将她禁足于霜华殿……” 楚珩沐不置可否,只复又迈开步子朝前行去。今日琴月轩一事,他也瞧出些许端倪。虽是失了璃容华腹中的孩子,可他笃定地相信,此事并非屿筝所为。无论是让璃容华失了龙嗣,还是以此将屿筝推向万劫不复之地。这幕后的黑手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当真想的十分周全。 只是出乎楚珩沐意料的,无疑是郁心在琴月轩中的一番话。此事来的突然,他也并未授意郁心该如何去做。如若没有郁心,今日之事必不会如此确凿。虽说他决意让屿筝抽身事外,可囚入霜华殿却非上上之选。 楚珩沐本意是要将屿筝禁足于邀月轩中,待风头一过,查出些许眉目之后,再解去禁令。可偏偏逸和轩的尉美人有了身孕,原本谋害璃容华龙嗣的事,进而演变成了同时谋害两位嫔妃龙嗣的重罪。而郁心出乎意料的行事,亦是让楚珩沐有所警觉,他不能将屿筝置于掖庭或邀月轩中,那样只会让屿筝在这陷阱里越沉越深。唯有与众宫毫无瓜葛之地,才能护她周全。 这样一来,废弃的霜华殿则成了屿筝唯一能去的地方。 霜华殿是先帝如妃的宫寝。当年如妃得宠之时,先帝大肆兴建霜华殿。可之后,如妃频频残害龙嗣。先帝有七子,最后幸免于难的只有楚珩沐与三弟楚珩溪。先帝得知真相后,在霜华殿内亲手了结了如妃性命。 自如妃死后,霜华殿便成了废殿封闭起来。这六宫之内最倾尽先帝恩宠的霜华殿,成了先帝对如妃爱与恨的交织之处。爱之深,而立霜华。恨之切,而废霜华。 楚珩沐怕的是,将屿筝禁足霜华殿,无疑是昭示诸宫,筝顺常与当年如妃一般,残害龙嗣。即便日后要带她离开霜华殿,总是要费些气力。而更让楚珩沐隐隐觉得不安的是,霜华殿是父皇与如妃爱恨交织的见证。他只怕,如今的屿筝满是对自己的恨意,而他们之间,会似父皇与如妃那般重蹈爱恨覆辙…… 风起云涌生死决(七) 谨德见皇上沉默着朝前行去,心中自是暗叹。他本以为皇上所言的“投石”,便是借今日之事,搅动后宫这滩看似平静的死水。想必这个时辰,琴月轩里发生的事,也该传到玉慈宫太后耳中了。皇上又失一子,更遂了太后的愿。 与绮贵嫔小产不同,璃容华此番明显是遭人毒手。皇上大可以顺着此事严查下去,只怕十有八九会牵扯到玉慈宫那位。然而让谨德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仅仅是将筝顺常禁足于霜华殿中,便没了下文。 既然此事不过是为了周护筝顺常,以免她无辜之下成了替罪之羊。那皇上所言的“投石”又在何处? 许是察觉到谨德心中的疑惑,又知他不敢轻易开口询问。楚珩沐只边走边道:“摆驾奉元殿……”他知道,若是不出所料,那个人定会在奉元殿候驾…… 奉元殿的藏书阁中,谨德如往常一般遣散了书吏和太监们。 皇上来藏书阁看书时,便是心情最糟时,亦不喜被人打扰。这一点,打点藏书阁的书吏和太监们皆是知晓。 待皇上踏入藏书阁,谨德便将殿门缓缓闭合。 空当的木阁楼中,楚珩沐的步伐显得沉重有力。片刻之后,那熟悉的锦蓝身影便盈盈跪在身前:“奴婢恭候皇上多时了……” 楚珩沐看向眼前之人,眸中浮现一丝危险的气息。他勾起唇角,冷冷一笑:“郁司药是愈发会琢磨朕的心思了……” 但见郁心微微垂首,神情十分恭敬:“奴婢不敢……” “不敢?”楚珩沐缓缓提高了声调:“朕倒是想知道,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郁心自知皇上是在说今日琴月轩中的事,故而俯身跪礼,急忙说道:“奴婢求皇上恕罪,今日事出突然,奴婢不得不擅作主张以保全筝顺常……” “保全筝顺常?”楚珩沐冷冷瞥了郁心一眼:“到底是保全筝顺常,还是保全你自己?” 听到皇上这般说,郁心虽是俯首,脸色却是微微一变,闷声应道:“皇上明鉴……此事虽是嫁祸筝顺常,可到底牵扯上了司药处。奴婢若是不这么做,非但保不住筝顺常,更是将自己置于困境,不能为皇上效命……” “如此说来,朕尚要称赞你能应对的如此巧妙?”楚珩沐的声音愈发冷然。 “奴婢不敢……”郁心将头埋的越发低沉。 楚珩沐朝前行了几步,在郁心身前站定:“你既在此处侯驾,便该知今日之事本不必如此。那就告诉朕,你肆意妄为的原因何在?” 听到这话,郁心才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迎上皇上的视线道:“禀皇上,璃容华并无身孕。” “什么?!”郁心的话无疑是晴天霹雳,震得楚珩沐身形一晃:“你说璃容华没有身孕?” “奴婢不敢妄言。自璃容华有孕,奴婢便前往琴月轩司药,虽不能亲手诊脉,可璃容华行事却隐隐瞧出不妥来。奴婢便留了心刻意观察,这才惊觉璃容华可能是假孕欺主……因得事关重大,没有确凿的证据,奴婢并不敢妄言。本想细心留意,却不料今日璃容华竟唱了一出这般的戏码。故而奴婢更加确定……”郁心在心中斟酌一番后便郑重应答。 半晌不见皇上应声,郁心知道,这不过是龙颜大怒前的平静罢了。片刻之后,皇上果然发作,他厉喝一声道:“郁心!这等重要的事情你竟敢瞒着朕!欺君罔上,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你自信朕不会要了你的脑袋吗?!” “皇上息怒……”郁心急急叩首,赶忙说道:“璃容华入宫时日并不久,此番假孕之事不是仅凭她一人就能欺瞒得了皇上。璃容华声称有孕之后,太医邹济便负责为璃容华调养身子,安保龙嗣。奴婢斗胆问皇上一句,仅凭璃容华在宫中的位置,当真能让邹济惟命是从吗?” 郁心此话一出,当真让楚珩沐的盛怒消去些许。他缓缓将手握拳,置于身后,捏得指骨咯咯作响。郁心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璃容华虽是白毅枫的长女,却是庶出。至于白毅枫,为人正直,直言敢谏,在朝堂上亦树了不少政敌。 璃容华入宫,家世虽不输其他妃嫔,但若要说与谁交好,只怕因得白毅枫,也无几人能与她亲近。唯一的妹妹白屿筝,自幼养在允光,虽是姊妹,却是冷淡的很。况且今日之事倘若真的是璃容华所为,那这妹妹,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如此一来,璃容华要在树敌不少的宫闱中顺利地以假孕争宠,从而除掉白屿筝,非一己之力可为,必是有人在她身后推波助澜。 这个人会是谁?嘉妃还是蓉嫔?楚珩沐略一细想,便都在心中暗暗否决。即便嘉妃和蓉嫔有意争宠,与璃容华混做一势,也没胆量用假孕这等欺君大罪来做文章。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嘉妃和蓉嫔还未蠢到这般地步。 既是如此,那这宫中也只有一人能布谋如此大局……能让邹济俯首听命…… 想到这里,楚珩沐的唇角微微一动,便看向郁心道:“起来说话……” 见楚珩沐神色略有缓和,郁心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心知皇上不会再重重问责,这才从地上缓缓起身。 “虽说如今她在霜华殿,避开了众人耳目。可说到底霜华殿是废殿,自是比不得邀月轩。朕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楚珩沐微微皱眉看向郁心。 只见郁心盈盈一礼:“请皇上安心,奴婢定设法照料筝顺常……” “嗯……”楚珩沐缓缓点点头,便道:“你方才所说,朕心里有数,只是……倘若你敢再肆意而为……” “奴婢不敢……”不等楚珩沐将余下的话说完,郁心赶忙接过话。 楚珩沐冷嗤一声,便转身离开了藏书阁。独留郁心跪在原地,望着皇上离去的背影,眸光变得深沉…… 却说楚珩沐行出藏书阁,谨德便匆匆迎了上来:“皇上今儿在琴月轩劳心了半日,还是回飞霜殿歇着吧……” 楚珩沐眉头微微一皱,却道:“摆驾倾云轩……” “皇上今儿是打算歇在倾云轩吗?”谨德小心翼翼地问道,从藏书阁出来之后,皇上的脸色变得极差,谨慎应对着总是没错。 “嗯……”楚珩沐懒懒应了一声:“不必叫内务府的人前来了……” “是……”谨德躬身,沉沉应道。 倾云轩中,楚珩沐倚在榻上,蹙着眉头看向方筠,只见方筠脸色苍白的垂手立于正中,神色中颇有些慌乱。 “朕倒不曾瞧见你有过这般心绪不宁的时候,如此一来,倒少了几分方家的血性。你虽是女子,可也知朕对你有何期许……”楚珩沐看似漫不经心撩拨着腰封上玉佩的明黄穗子,视线凌厉地看向方筠。 但见方筠身子一颤,便急急跪倒在地:“臣妾知错……”方筠清楚地知道,皇上看上去虽是神色沉稳,实则却是动了大怒。自己非但没能相助于皇上,反而因得舅父的事置屿筝于这般危险的境地,让皇上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分心。 本待龙颜盛怒的她,却意外地听到皇上一声浅笑:“起来吧,虽说此番你为了殷流之一事让她卷入此事中,可朕倒很庆幸……” 方筠惊讶地抬头,听皇上这话,倒是没有分毫责备之意。 见方筠面露疑惑,楚珩沐抬手,示意方筠落座,便坐正了身子,将手指轻轻叩在紫檀雕花桌上:“朕猜想,殷太医的死,你也该打探出了几分,说于朕听听看……” 方筠缓缓落座,郑重地应道:“回皇上……郁司药几番向筝顺常表明心迹,只怕应是借着江府之事意欲攀附于筝顺常。故而臣妾让筝顺常拿了臣妾舅父的玉坠子前去试探,此物是臣妾的生辰礼,恰巧郁司药处亦有相同之物。之后臣妾便匆匆去了琴月轩,虽不曾与筝顺常照面,可只怕与方才郁司药在太液池旁跟臣妾所言别无二般。照郁司药话中的意思来看,当年先帝驾崩,太后降罪,意欲将处置当年侍疾的郁司药,可因得臣妾舅父碰巧饮下了毒茶,才在府前被强匪所杀……” 说到这儿,方筠缓缓沉了一口气:“只怕即便当年没有强匪,臣妾舅父也难以保全性命……” 说罢,方筠双眸黯淡地看向皇上,神态犹疑,似有话将说未说,卡在喉中。楚珩沐只瞥了一眼,便道:“想说便说,朕不会怪责……” 听到这话,方筠这才应道:“郁司药她……其实是皇上的亲信吧……” “哦?她竟这般迫不及待地昭示自己的身份吗?”楚珩沐冷冷一笑:“有意思……”随即他看向方筠:“依你看来,觉得殷流之死因到底为何?” 方筠看向自己交错在一起的手指,便沉声应道:“臣妾相信,当年太后欲杀郁司药确有其事,可至于毒茶是不是臣妾舅父误饮而下,臣妾不得而知……”说到这儿,方筠的眸中似有一道冷光,让她原本颇有几分英姿的脸庞刹那光辉闪现,她抬头迎上皇上的视线:“可臣妾知道,府门前断断没有什么所谓的强匪。那些人的确是冲着臣妾舅父而来,即便不是毒茶,臣妾的舅父也活不过那日……” 风起云涌生死决(八) 楚珩沐将叩击在桌上的手指缓缓收拳:“朕倒也没瞧错你……朕此番来倾云轩,便是要告诉你,即便你猜出郁心是朕的心腹,也该知道,理应说——曾是……” 方筠惊讶地看向皇上,她只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太后之势、明相之势亦或是手握重兵的曹厉之势,这其中任何一方的势力若是翻搅起来,这宫中便不得安宁。 方家效忠于皇上,可方筠也清楚地知道,这偌大的宫廷之中,皇上必不会仅仅因得方氏一族便能坐稳了江山。可未免过多势力纠葛而使得操控不力,皇上自然不会让各方势力互相知晓。如今他明白说出郁司药便是心腹之事,只怕这宫中血雨腥风已到了一触即发之时。 将讶异之色缓缓收敛,方筠看向眼前眉目锐利的男子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楚珩沐轻声重复了一句,便看向屋内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副夕阳宛如血沁的大漠飞雁图道:“朕的意思是,小瞧了郁心……”旋即他带着几分切齿地恨意:“埋下了祸根……” 楚珩沐话语刚落,便见谨德匆匆入内,双手奉上书函急声道:“皇上!方将军漠城急报密函!” 方筠神色一凛,便看向谨德手中那书函。但见皇上眉头蹙的越发明显,急急从谨德手上接过书函,拆封开来,略一读阅,便挥袖将桌上的茶盏打落在地。随着碎瓷脆裂的厉响,方筠和谨德纷纷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虽是低垂着头,方筠的心中却十分胶着。瞧皇上这般盛怒的模样,密函上必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见皇上从榻中猛然起身,厉喝一声:“急昭诸臣往紫宸殿议事!” “奴才遵旨……”谨德应着,便随着皇上匆匆离开了倾云轩。 跪在地上的方筠良久才回过神来缓缓起身,殿外一阵闷雷响起,天边电光破云…… 紫宸殿中,谨德吩咐徒弟小德子在香炉中添了新香。自个儿奉上一盏清茶,便小心翼翼地退避到一侧静待吩咐。瞧着那铜鼎蟠龙香炉里袅袅蕴散的香气,谨德不知这略带宁神之效的香料能不能压住皇上这冲天的怒气。 但见皇上神色冷沉地端坐在椅中,双手紧扣垂了明黄丝帐的紫檀木桌边缘,看向匆匆赶来的一众朝臣:“方箜铭从漠城送来奏折,云胡大汗拓跋律成确已病逝,朕想听听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楚珩沐话语刚落,但见宣慰司副使李越手持玉笏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微臣以为,连贺山地势险峻,山峰高耸又终年落雪。故而要从云胡入我朝国土,必要穿过连贺山脉,而漠城所在之处,恰巧是连贺山咽喉之道……” 李越还未说完,便被楚珩沐厉声喝断:“朕不是来听漠城重陲之势的!” 听闻此言,李越显得十分尴尬,面上一片潮红。轻咳一声便道:“微臣的意思是,如今有方将军驻守漠城,加之拓跋律成病逝,云胡已不成气候,但请皇上安心……” 李越话语一落,紫宸殿中但凡有些脑袋的朝臣,不免暗自发笑。在这个时辰,皇上急昭诸臣入宫,难道就仅仅为了告知诸臣,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确凿无疑吗?显然皇上欲借此事,探出朝臣对云胡之势的态度来,只怕对云胡开战之日,已然不远…… 只是此时并不知皇上所想,倒是无人敢同李越一般,惶然不知地信口开河。 见诸臣沉默不语,楚珩沐瞥向站在最前列的明相,沉声道:“明相意下如何?” 但见一蓄着胡髯的清瘦老臣款款上前,低垂的面容上,眸光内敛,叫人看不明澈。 “回皇上,臣以为云胡之势并不能以拓跋律成病逝与否来衡量。倒是此番归胡的王子拓跋阑不容小觑。先帝在位时,云胡二王子拓跋阑便以六岁幼龄入宫为质。自幼体弱多病,几番在鬼门关前徘徊,至数月归胡前,已是病入膏肓,命悬一线……”明相不紧不慢,娓娓道出。 即便别人不知皇上的心思,他明溪不会不知,眼见皇上强压怒势,便知方箜铭这奏折中必非喜讯。有什么能比云胡日益强盛更让此刻的皇上忧心? 明相的话语在紫宸殿中缓缓回响,诸臣十分讶异,这情形,任谁也该知皇上此刻的心思。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审时度势,想出些一举攻下云胡的好法子来。可一向老奸巨猾的明相,好端端地提起个将死之人,意欲为何? 因得满腹疑惑,诸臣一扫沉钝的困意,聚精会神地看向明相,但听得他继续说道:“如今二王子拓跋阑归胡至少一月有余……然而除了拓跋律成病逝的消息之外,却不曾听到分毫关于这位二王子的噩耗。臣不免疑惑,拓拔阑当真有病疾在身?即便有疾,又有几分沉重之势?能瞒过宫中诸位太医,以重病之势蒙骗圣上而归云胡,只怕这一向弱不禁风,堪懂琴诗书画的拓跋阑是个比大王子拓拔雄更难对付的角色。若是他承继汗位,便不是议战议和的问题,而是……”明相微微一顿:“非战不可……” 明相话语一落,便引得紫宸殿中议论纷纷。 “明相此话未免太危言耸听……”萧太傅上前躬身朝着皇上行了一礼道:“皇上,拓跋阑病疾已久,虽显沉重之势,却还不至丧命。云胡未传出丧告亦不是什么奇事,若仅是以此来断如今云胡之势,未免是长了他人气焰。” 随即萧太傅看向明溪,沉沉道:“明相,您说呢?” 明相与萧太傅二人政见多有分歧,不和已久。若是往日,明相必不会就此作罢。可今日他不过是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过身,恭敬面圣。 初次见明相如此快的败下势来,萧太傅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然而皇上将桌上的密函轻轻一扣,便冷着声音道:“不愧是明相……拓跋阑的确已在云胡称汗。方箜铭送来的急函中,除却拓跋律成病逝一事,便是大汗新立……如明相所说,如今不是如何攻打云胡,而是如何应战……” 听闻皇上此言,曹厉急急上前请奏:“皇上,臣愿带兵前往漠城,助方将军一臂之力……” 楚珩沐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曹厉,心知他此番并非真心请愿,却也不急于应答。 半晌之后,但听得明相上前道:“皇上,如今虽说昌周局势已定,可曹将军若是前往漠城,昌周一旦来袭,便少了几分招架之力。臣以为,让曹将军前往云胡实在不妥……” 楚珩沐唇角微微一动,眼神沉冷,旋即便道:“昌周之势,朕亦有所考虑,曹爱卿尚需留在京中。至于援军漠城,朕望诸位爱卿多加思虑,明日朝上,再做定夺……” 待诸臣从紫宸殿中,不免纷纷感叹: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明相在朝这些年,将皇上的心思揣度的分毫不差。在诸臣暗自赞叹的同时,萧太傅的神色则十分难看。 空寂下来的紫宸殿,楚珩沐眉头深锁,更感忧虑。紫宸殿议事,明相虽是句句箴言,但表象之下,竟是将云胡情势掌握的十分透彻。而让楚珩沐忧心的是,明相和曹厉一势只怕已朝着太后之党倾斜。 思及至此,他忽然起身,仓促间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皇上这是怎么了?”一侧的谨德急急上前,却听得楚珩沐沉声道:“去霜华殿!” 话语未落,身形先动。楚珩沐心急如焚地朝着霜华殿行去,此时殿外已是雨过星明。楚珩沐明黄登靴踩着地面上积攒出的细小水洼,便急匆匆朝着霜华殿行去。 其实霜华殿对屿筝而言并不陌生。在琴月轩,当皇上说出将她禁足霜华殿时,从蓉嫔那沉不住气的神色中也瞧得出,这霜华殿必是似冷宫一般的地界儿。可当屿筝被带到霜华殿时,才察觉到这地方,她其实是来过的。 犹记得入宫之时,她的秀服上沾染了青兰的血迹。被孙公公引入宫门后,林凛曾待她至一处废殿更衣。如今林凛已侍奉在琴月轩,也便知当时之事是屿璃刻意所为。细想之下,那件湖蓝并蒂莲的织锦裙襦,来历定不简单。只不过林凛将她带入霜华殿,想必与屿璃无关。 这霜华殿废弃已久,殿院内荒草丛生。殿中虽有人清扫过的痕迹,可是瞧得出,也是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察觉。屿筝猜想,或许便是林凛时常出入此处。她虽不知林凛与霜华殿旧主有何过往,但瞧得出,林凛十分效忠这位旧主。 方才一场大雨倾泻而下,久未居人的霜华殿顿时显得十分清冷。暴雨过后,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野猫,在屋檐上哑哑低叫,听得人心中发寒。 屿筝在只有一支宫烛轻燃的霜华殿里,蜷缩在床榻上,借着微弱的光打量着殿中陈设。幸得殿外有侍卫把守,不然她倒不知该如何独自应对这漫长黑夜。 半晌之后,屿筝方觉凉意袭来,便听得殿中屋瓦上传来细微的声响。她惊惧地抬起头,以为是野猫行过。却察觉到一丝黯淡天光从殿顶直落而下,破败的霜华殿,一片残瓦竟是不翼而飞。屿筝怔怔瞧着那露出浅浅一方深沉天幕之处,却差点失声大叫起来,残瓦处,赫然有黑影闪过…… 风起云涌生死决(九) 屿筝强忍着脱口而出的惊呼,藏在床榻边的帷幔后。紧盯残瓦处,却听得一声轻响,另一片琉璃瓦被剥离后,一个清瘦如鬼魅的身影,忽然从殿顶上方飞落而下。昏暗光线中,屿筝还未看清来者面容,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屿筝……” 是遥羽的声音!屿筝从帷幔后行出,不免十分讶异:“遥羽,你怎会……” 看见屿筝,遥羽脸上颇显怒色,沉声厉喝:“爷一早便知你难以在宫中周全自己,才会设法要你出宫。如今可好,偏要等到被打入冷宫,才算是死了心吗?” 屿筝刚要开口应答,却觉胸中气息翻涌,忍不住别过头厉呕起来。遥羽怔怔地看着屿筝,半晌才冷嗤一声:“玉荛总算明白为何屿筝姑娘无论如何都不愿出宫,原来心思皆在此处。枉费了爷待你的一片真心……” 听到遥羽这话,屿筝自是无法辩驳。腹中这骨肉如何而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无关乎情意,无关乎所爱。不过是强加于身的羞辱罢了。只是这番沉默看在遥羽眼中却让她怒意更甚。 屿筝自是不打算说个清楚,心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难堪。即便遥羽身手极好,可在重重宫闱之中,若是不慎被察觉出,连累到顾锦玉又当如何。心念一转,屿筝便道:“如玉荛姑娘所见,也请告诉顾公子,不必为屿筝费心。生死由命,这宫中抵不过皆是如此……” 遥羽方要回应,却听得殿外传来一阵杂乱声响。足尖一点,遥羽飞身攀上殿中横梁,迅速离开殿中。在殿门沉沉开启的一瞬,露出沉幕天光的穹顶被琉璃瓦缓缓覆盖。 屿筝刚舒出一口气,却惊觉入殿的不是别人,而是皇上。刹那间,心中翻涌千般情绪,汇聚一处却只做悲戚。他不信她,认定是她谋害了龙嗣。然可笑之处却在于,白屿璃的腹中根本没有什么龙嗣。而她,却拥有一个不知该舍该留的小生命。 稳了稳心神,屿筝沉了神色,上前拂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但见楚珩沐朝着昏沉的宫烛瞥去一眼,又嗅到霜华殿中些许潮冷的霉湿之气。轻轻抽动鼻翼,不免对眼前的女子生出几分疼惜来。方要伸手扶她起身,楚珩沐身形一顿,却生生忍了下来。 将手置于身后,他瓮声道:“筝顺常,你可知罪?” 屿筝目视前方,视线落定在皇上的龙服摆角处:“臣妾何罪之有?” “你……”楚珩沐欲怒,却又转而叹了一口气。如今这情形,他自是无法向屿筝表明。可看着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只怕对自己也只剩怨怼。 心中酸楚,楚珩沐却冷着一张脸朝着谨德吩咐:“筝顺常不知悔改,着降为美人,禁足霜华殿,不允任何人前来探望……” “皇上……”谨德十分清楚皇上心思,可又怕因得急怒攻心做出此举,伤了筝顺常的心。 楚珩沐抬手,制止谨德再说下去。又朗声朝着殿外叫道:“来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垂首入内。而看到此人的瞬间,屿筝差点停滞了呼吸,应声而入的分明是颜冰。 此刻身处窘境,屿筝最不愿的,便是被颜冰哥哥瞧见她此时的模样。好在颜冰入殿之后,只垂首站在楚珩沐身后,并未朝着屿筝投来视线。这使得屿筝的心略显安稳。 “莫言!朕命你带人看守霜华殿。筝美人如劲是戴罪之身,落实其罪前,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朕拿你是问!”楚珩沐冷冷撇下一句,便拂袖而出。 颜冰则神情沉郁地垂首应道:“微臣遵旨……” 直到出了霜华殿,愈行愈远,楚珩沐的心中才起了几分悔意,半日紫宸殿的议事让他看清明相与曹厉如今已成倒戈之势,郁心同样有了反逆之意。 但他的确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当年郁心之所以能保全自身,许是有江元冬和殷流之极力周护,而后因依附着自己得了安稳。可太后的秉性,却不会轻易放过掌中之物。郁心得以在宫中安然无恙,只怕在当年便已臣服太后。枉他这些年将郁心视作心腹,眼下瞧来,这女子的心思竟深沉到此等地步。 楚珩沐不仅疑心,拓跋阑以久病之势得以从质子身份脱身,归胡之后,即刻继位为汗,竟无一丝病疾之象。在宫中这些年,拓跋阑的药皆有郁心司理,不难猜出,拓跋阑若是没有郁心相助,并不成事。 只是郁心所为,到底是听命于太后,抑或是她已成拓跋阑的心腹? 楚珩沐细致回想,却觉琴月轩一事兴许另有隐情。思及至此,他朝着谨德吩咐道:“传召郁司药,朕要见她……” 回到紫宸殿中,楚珩沐心绪不宁。被传召的禁军都尉付轩此时亦在紫宸殿中,静候圣命。半晌之后,却见谨德匆匆入殿,急声道:“皇上,不好了,筝顺常被太后传到玉慈宫去了……” “什么?!”楚珩沐大吃一惊:“莫言呢?!朕不是留他在霜华殿?” “莫言被太后派来的人用刀架着,一并带去玉慈宫了……”谨德急声说道。 楚珩沐重重一击桌子,便震得笔架翻倒,御笔跌入砚台,飞溅起的墨汁落在明黄垂帐上凌乱不堪。 玉慈宫中,屿筝跪在略显冰凉的地面上,垂首屏息。只微微瞧见端坐于榻上的太后着了一袭暗墨凤纹云锦裙,修长的小指上套着金箔护甲,手中转动着一串墨玉佛珠。 殿中沉静一片,只有宫纱下的烛灯偶尔噼啪作响,曝出几声灯花来。 云竹持了银剪,剪去宫灯中开绽的半截烛芯,但见殿内亮了些许,太后的声音便带着几分冷厉沉沉响起:“筝顺常,抬起头来,叫哀家好好瞧瞧……” 屿筝心中一凛,垂目微微抬头,只定定看向太后手中转动的佛珠。片刻之后,便听得太后轻叹一声:“嗯……的确标致……比起璃容华,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妾惶恐……”屿筝急急俯下身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顿觉冷寒入心。 只听得太后继续说道:“你与璃容华既是姐妹,又怎能下得去如此狠手?”太后的语气虽是浅淡,暗含的威严却不容置疑。 屿筝闻听,急声说道:“太后明鉴,此事并非臣妾所为,臣妾……”话音未落,屿筝便听得玉慈宫外传来一阵骚动。 “王爷留步!太后已经安歇了!王爷!王爷!”但听得侯在玉慈宫外的太监急唤几声,楚珩溪便神色匆匆地入得殿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楚珩溪缓缓一礼,在屿筝身侧跪定,轻不可察地朝着屿筝瞥去一眼,但见她神色无异,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见到楚珩溪前来,太后的脸上不免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溪儿,这个时辰来母后这里,所为何事?” 楚珩溪缓缓起身,看向太后便道:“儿臣听闻,母后因得琴月轩之事尚在操劳,故而前来探望......” “溪儿的消息倒是得的很快……”太后勾起唇角冷然一笑,她自是知道楚珩溪匆匆赶来所为何事。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死了淳佳,竟又来了一个白屿筝。瞧着眼前这情形,竟是与几年前并无二致。 想到这儿,太后心中不免隐隐动怒,她叱咤宫廷半生,却偏偏生了这样一个多情心软的孩儿。 浅笑着朝楚珩溪伸出手,太后轻道:“哀家倒不曾见你平日里这般用心,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楚珩溪缓缓落座,便不经意地朝着跪在地上的屿筝瞥去一眼:“这……好像是邀月轩的筝顺常吧,怎的在母后宫中?” 太后敛去笑意,看向筝顺常,冷冷说道:“虽说是并蒂之花,可一个温柔静姝,一个心肠却未免太过歹毒……且不说谋害龙嗣此等大罪,分明是骨肉至亲,下手却如此狠辣!后宫之中,断断留不得这样的女子!” 温柔静姝,屿筝不免在心底冷笑一声,这是在说屿璃吗?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心肠歹毒之人吗? 闻听太后此言,楚珩溪沉声道:“哦?竟有此事?事已确凿?” 一侧的云竹听到王爷这样说,便接过话道:“回王爷,皇上已将筝顺常禁足霜华殿,废黜是迟早的事……” “既是迟早的事,总归还是未废……”楚珩溪眉头轻皱,淡淡说道:“皇兄未做定做,母后却强来插手,只怕会惹恼了皇兄。” “溪儿!你怎能如此责怪母后?龙嗣乃后宫重事。皇上失子,哀家失孙。你叫哀家如何坐视不理?”太后脸上浮现几分愠怒之色,将手中的佛珠重重掷于桌上。 就在此时,殿外响起通传:“皇上驾到……” 太后神色一凛,便笼袖端坐于榻上,楚珩沐未免来的太快。眼前这丫头当真就让他如此难以安心?随即太后唇角浮现一丝冷笑,只怕她寻到了比淳佳更好的人选。眼前这女子才是让楚珩沐溃不成军的有力之器。 楚珩沐大步入得殿来,除却太后,众人皆俯身行礼。而他在看到三弟的瞬间,焦急的神色转而显了阴鸷之意……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 太后眉目含笑,看着神色匆匆行入殿中的楚珩沐,便道:“这么晚了,皇上还没歇着?” 但见楚珩沐撩起衣摆,缓缓落座,面上亦是绽出一丝笑意:“母后不也尚未安寝?” 太后淡淡回应一笑,便不再应。却见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道:“筝美人怎会在母后宫中?” “筝美人?”太后微微挑眉:“瞧皇上这意思,是降了她的位分……哀家以为皇上正因此事前来玉慈宫,怎得反倒问起哀家了?” 楚珩沐听到太后此言,浅浅一笑:“母后错怪朕了,方才朕命谨德传召郁司药,谨德却回话说郁司药来了母后宫中。朕惦念母后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故而来瞧瞧……” 太后勾起唇角:“有劳皇帝挂心了……” “不过……”楚珩沐顿了顿便道:“朕将筝美人禁足于霜华殿,母后为何……” 未等楚珩沐说完,太后便打断他道:“筝美人既胆谋害龙嗣,罪不可恕。皇上即便不立刻处置她,也该打入冷宫之内。可仅仅是降了位分,又禁足霜华殿,哀家实在不明白皇帝何意……” 楚珩沐冷了脸色:“既然母后十分明晰此事,那便也该知道,从司药处往邀月轩前去传话的宫婢并未寻得。若朕此时惩处了筝美人,之后若查出并非她所为,又当如何?” “哦?”太后轻然一笑:“听皇上的意思,是说此事并非筝美人所为?” 楚珩沐不置可否,只沉声道:“朕只觉此事还需彻查,故而才会传召郁司药。恰好,郁司药在母后这里,不如朕就问个仔细……” 听到此话,太后脸上浅淡的笑意瞬时收敛,她微微侧头瞥向云竹道:“去叫她来……” 但见云竹神情犹豫,屈膝朝着皇上行了一礼道:“回皇上,郁司药正在为太后配药。太后这几日咳喘的厉害,太医出具的方子十分严苛。奴婢们手脚笨拙,打理不来,唯依着郁司药打点。太后已几日没有好生安寝了,奴婢斗胆恳请皇上疼惜太后,待太后安好些,再传召郁司药……” 楚珩沐心中冷笑一声,不出他所料,郁心当真聪明。知道拓跋阑安然无恙,那她所行之事便会败露。如今躲在玉慈宫中,求得太后庇护。一时半刻,倒真是动不得她。 见云竹依旧保持着拂礼的姿势,楚珩沐缓缓抬手示意她起身:“相较之下,固然是母后安康更为重要。既然如此,便将筝美人继续禁足霜华殿。一切待朕问过郁司药后,便能知晓……” “怎么?皇上是信不过哀家?”太后沉沉打断楚珩沐的话:“既然皇上已说了此事还需彻查,难道哀家还能将筝美人处置了不成?” “朕并非此意……”楚珩沐深觉此事棘手,故而又道:“只是担心母后身体……” “哀家这把老身骨还撑得住……筝美人在玉慈宫,哀家也可将此事细细问来。若是冤枉了她,哀家定会替她做主……” 楚珩沐淡淡朝着屿筝瞥去一眼,轻不可查的握紧了拳,沉声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母后了,朕也等着真相大白的那天……” 太后微微一笑,便道:“时辰也不早了,皇上还要早朝,还是早些歇着吧……未知今儿是歇在哪宫?” 楚珩沐瞥向三弟一眼,便道:“朕尚有些事与三弟要谈,三弟……不如与朕一并去紫宸殿,可好?” 听闻皇兄此言,楚珩溪便起身向太后行礼:“母后也早些安歇,儿臣告退……” 楚珩沐方欲离去,忽而转身看向太后道:“朕的贴身侍卫似乎也在母后宫中,不知……” 但见太后将手中墨玉佛珠搁置在桌上,面上浮起一丝不悦:“虽是皇帝身边的人,却不懂规矩的很!哀家给了他点小小的教训,也好叫他知道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楚珩沐负在身后的手又一次缓缓收紧,面上却带了几分笑意道:“母后说的是,既然得了教训,想必日后会记得了,朕将他带回紫宸殿,自会处置,给母后一个交代……” 听到这话,太后轻轻摆手:“处置便不必了……” 见此情形,楚珩沐心知莫言虽无性命之忧,可只怕受到了严惩,虽是气怒,却强忍着没有做声,只与楚珩溪一并离开了玉慈宫。 见皇上与楚珩溪双双离去,太后面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她瞧着还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女子,朝着云竹吩咐道:“带她去灵心阁,哀家有话要问她……” “是……”云竹应着,便搀扶起双腿已然跪的发麻的屿筝,便一步一顿地往玉慈宫中的灵心阁行去。 却说离开玉慈宫后,楚珩沐便与三弟一并往紫宸殿缓缓而行。身后三弟的脚步迟缓而沉重,又似有犹疑。显然,三弟似乎还挂心于玉慈宫中的人。 对于楚珩沐而言,他的心同样焦灼,或者更甚。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太后面前表露出越多的关切情绪,那玉慈宫中的屿筝便会越难熬。只有让太后觉得他不以为然、毫不挂心,屿筝才能更快地走出玉慈宫。 然而即便如此,今夜自己难掩心焦地闯入玉慈宫,即便是打了传召郁司药的幌子,只怕也难以消除太后的疑心。若她料定屿筝是自己心仪之人,必定会从屿筝身上做些文章出来。一想到此,楚珩沐便觉十分头痛。他转而看向楚珩溪道:“三弟,这个时辰,你怎会来玉慈宫中?” 楚珩溪闻听皇兄此言,心中不免一颤。他素日里并不常来玉慈宫,即便是太后传召,也是能避则避。今日他听闻筝顺常被母后传入玉慈宫中,便匆匆赶来,不曾想却与皇兄打了照面。眼下皇兄有此一问,显然已是对自己生了疑心,若是有意隐瞒,势必会适得其反。 略一思量,楚珩溪便道:“臣弟听闻母后将筝顺常传入宫中,故而前来……” 听到这话,楚珩沐猛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三弟。夜风中,太监手中的宫纱灯明明暗暗,灯影交错中,二人面上的神情都看不真切,只传来楚珩沐沉冷的声音:“看来,你对筝顺常很是伤心……” “臣弟惶恐……”夜色中楚珩溪微微垂首。 “哦?那你倒是说说,为何来玉慈宫中。依朕所知,你一向不喜踏足此处……”楚珩沐直截了当。 宫灯烛火轻晃中,楚珩溪的眸色微微一沉便应道:“臣弟只觉此事皇兄尚未定夺,不该母后插手……” “说到底,她是太后。插手后宫事务亦无不妥……”楚珩沐仍在试探。 不料,楚珩溪却淡淡应道:“可是皇兄一向不喜母后过问太多……” 许是不曾料到三弟会如此直白的说出此话,楚珩沐一时颇有语顿。看着三弟半晌之后,他只转了话头道:“去紫宸殿,朕有要事与你相谈……” 二人前脚刚入紫宸殿,谨德便急匆匆地进殿通传:“皇上!莫护卫回来了……” “快传!”楚珩沐挥了挥龙服袖摆,急声说道。 楚珩溪却察觉到谨德的神色微微一变,这轻微的变动,不由让他悬起半颗心来。母后所说的略施小惩到底是何般程度,他是一点底也没有。此人虽未见过,却是皇兄的贴身侍卫,若是母后行事太过,惹得皇兄大怒,那便糟了。 未等他理清心绪,便见紫宸殿殿门大开。两个侍卫装扮的模样便架了一人缓缓入内。 楚珩溪只瞧了一眼,便大吃一惊。但见正中那男子一袭侍卫劲装,腰间佩剑被身旁的一个侍卫拿在手中。但见他微微低垂着头,在进入紫宸殿的时候,挣扎着仰起,便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左边眼眶已是鲜血淋漓,半张脸满是嫣红的血,显得十分可怖。可即便是这样沉重的伤势,他居然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不做一声。 莫言的伤势让楚珩沐大骇,他急急走到莫言身前,厉声问道:“为何会这样!” 有此一问,莫言自会知道,因得自己武艺高强,才会被皇上留于身边做了贴身侍卫,可仅仅此番,他便被太后刺瞎了一只眼,皇上如何不怒? 然而看着殿中王爷惊诧的眼神,他只是低哑着声影沉沉回了一句:“此事说来话长,微臣无能,请皇上责罚……” 听闻此言,楚珩沐神色一动,便朝着殿外朗声唤道:“付轩!” 侯在殿外的付轩急急入内,跪领圣谕。 “传简太医!务必好好医治!若有不妥,朕拿你是问!”楚珩沐怒气冲天。 付轩神色沉重,行了一礼:“臣遵旨……” 待付轩与莫言离开紫宸殿,楚珩沐这才转头看向三弟道:“你都瞧见了?!不过是奉了朕的旨意守在霜华殿,便成了这般模样!太后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中?!” 见皇兄动了大怒,楚珩溪忙屈膝跪倒在地:“皇兄息怒,母后绝非此意。只怕是对母后大不敬,故而才会……” “大不敬?”楚珩沐冷笑一声:“如此说来,若是今日筝美人对她不敬,是不是也要如莫言一般,被刺瞎一只眼才是?”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一) 楚珩溪听到皇兄这话,心中自是惊跳。他很是清楚,皇兄此话虽是过甚,但今日在玉慈宫中,筝顺常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不用猜,也知道母后瞧得出,皇兄对这个堪堪只是顺常的白屿筝十分上心。加之顺德行宫林台遇袭之事,自己情急之下,不惜暴露实力出手相助,想必亦是传到了太后耳中。只怕她早已将白屿筝视作另一个淳佳,这一次,要早于皇兄,掌控在手中才是。 楚珩沐见三弟沉默许久不曾开言,只沉声叹了一口气。既然他将楚珩溪从玉慈宫带离,便清楚紫宸殿外必有耳目前来查探,自己若再纠缠于屿筝之事,只会让她的处境愈显艰难。无论如何,要不动声色地熬过今夜才是。 故而,楚珩沐轻咳几声,便转了话题道:“罢了,筝美人的事暂且搁在一边,朕有更重要的事与你相谈。”说着,楚珩沐示意侯在殿门旁的谨德给王爷看座。 二人各自坐定,才听得楚珩沐道:“云胡之事,你可知晓?” 楚珩溪微微皱眉沉声应道:“臣弟略有耳闻,拓跋阑入宫为质十余载,想不到城府竟会如此之深。” 话语落定便见皇兄缓缓点点头应道:“如今他已承袭云胡大汗之位,极为棘手。今日朕在紫宸殿宣召诸臣议事,恐怕与云胡之战迫在眉睫。方箜铭自是驻守漠城,可倘若与云胡开战,仅凭他一人之力……” 听到这里,楚珩溪便也知道皇兄想说些什么,故而缓缓起身,行礼一拜,眸光坚定地看向皇兄道:“臣弟愿请旨前往,助方将军一臂之力……” 楚珩沐怔怔看着三弟半晌,一丝浅淡的笑意便缓缓从唇边蕴散开来:“朕当真没有看错你……” 然而楚珩溪心里却十分清楚,即便有云胡威胁在先,此番出征不过是再一次的放逐罢了。只要自己尚在京中一日,皇兄的心便要不宁一日。与其在北苑封地终老一生,他宁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只是……楚珩溪低垂着头,看向自己铺展在青玉地面上的云纹衣摆,眼前却浮现起那女子苍白无助的神情,与当日入宫之时相去甚远,那女子已鲜有从心底洋溢出的微笑。他惟愿她能安好,这恐怕是此刻心里,唯一割舍不下的牵挂了…… 而此时的玉慈宫中,被带往灵心阁的屿筝,腹部隐隐传来些许不适。许是方才跪得略久,小腹沉坠作痛。一入灵心阁,屿筝便坐在椅子上轻微喘息。 待稍缓片刻,她环顾灵心阁打量一番,便见此处陈设十分简单。靠近窗棂旁的一张梨花木书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此处竟是太后的书房,显然屿筝对云竹将她带至此处显得十分惊讶。 照理说,如今她暂且算得上待罪之身,可书房偏又是这么私密之地,太后让她侯在此处,意欲何为? 方要开口询问云竹,却听得灵心阁门轻响,太后缓缓出现在殿门前。虽已不再是风华正茂时,然而举手投足,步履轻移间,太后仍彰显出旁人不可逾越的高贵气势。但见她发髻上只挽了一只雕工精致却样式简单的翡翠玉凤钗,暗墨凤纹云锦裙衬托出太后依旧白皙的肤色,眉梢眼尾虽有暗纹,却显出与众不同的魅力来。 见太后入内,屿筝匆忙起身便急急跪了下去。 太后轻轻挥手,屏退左右,甚至连一向侍奉不离的云竹也悄然退出了灵心阁。太后这才缓缓走到屿筝身前坐定,沉声道:“筝美人,哀家听闻你自幼养在江南允光,而非上京白府,可有此事?” “回太后……的确如此……”屿筝小心翼翼地回答,并不知太后是为何意。 “既然如此,哀家问你……”太后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你与淳佳……不,应当说是陆雪儿,可是旧识?” 太后威严的声音在屿筝耳畔响起,直轰得屿筝脑中嗡嗡作响。心里一片空白,她感觉到冷汗从额头,背脊缓缓渗出,顿时手脚冰凉。 见她迟迟不肯做声,太后冷笑一声,只道:“怎么?是在想拿什么借口来敷衍哀家吗?哀家一早便知道,淳佳并非显赫人家出身。陆家在允光,不过勉强算得上富足之家罢了。皇帝为了迎她入宫,圣宠于她,不惜替陆雪儿更了姓名和家世。以为这样便能瞒过哀家,可皇帝到底是忘了,此女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得宫来。哀家想知道的事,便是问问袁霏阳,也都尽数得知了……” 屿筝跪在太后面前,不敢多言,只垂首听着太后的话缓缓响起。而让她惊诧的是,片刻之后,太后竟缓了语气沉声吩咐:“起来回话……” 战战兢兢地起身,屿筝察觉到太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曾移开,于是轻声应道:“回太后,臣妾幼时确与一名唤陆雪儿的女子交好,只是未知此女是不是太后口中所说的淳仪皇贵妃……” “你倒是聪明……”太后未置可否,却是轻叹一口气道:“说起来,却都是可怜见的孩子……” 听到太后这话,屿筝立感不解,但听得太后言语之中,竟颇对雪儿姐姐感到惋惜。故而屿筝稳了稳心神,大着胆子轻声问道:“臣妾愚笨,不知太后所言是为何意……” “那孩子若是不入宫,如今想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太后缓缓抬起头,目视前方,思绪彷佛飘散的深远:“能被皇上宠幸,本是件好事,可偏偏那孩子又是这样的脾性。待在宫里,一丝笑颜也无,时日久了,怎不会生出病来?”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道:“哀家每每一瞧见你啊!都似是看见了她。一般相似的性子、乖巧懂事的模样,只是都太过执着。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总该学着放手才是……” 屿筝知道,对于雪儿姐姐而言,放不下的只怕是颜冰了。至于自己,放不下的又是什么?是她所知道的隐秘和那些未解的疑惑。也许从这一点上来说,雪儿姐姐似乎要比她轻松许多。 只是屿筝不明白,方才在玉慈宫正殿中,太后分明是一副问责的架势。为何偏偏此刻,却似闲语家常一般同她说起淳仪皇贵妃。这个看似安和,眸光却精轮的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见太后抬手轻理云鬓:“许是你们太过相像了,溪儿那孩子才会将你看的如此重……” “太后!”闻听此言,屿筝便知此事之重,只怕太后早已听到些许风声,将自己视作狐媚惑主的女子。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便罢了。可太后的意思,分明是说,身为皇上的女人,却让王爷动了心思,这实在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就在屿筝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之时,却听得太后淡淡又道:“不必惊慌,哀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抛开太后的身份暂且不提,哀家不过也是个母亲而已……” 太后轻轻摆手,示意屿筝落座:“琴月轩的事,哀家都听郁心说了,她那般回话自有她的道理,哀家亦知此事并非你所为。只是哀家许久不曾瞧见溪儿那般慌张的模样,一时倒也不知如何应对。哀家最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屿筝听着太后的话,只感觉彻骨的寒意一波一波地袭来:“臣妾不明白,还望太后赐教……” 只见太后看向她,眸光泠泠:“若哀家告诉你,皇上并非是因为喜欢陆雪儿才让她入宫,而是因得溪儿,才让她受了这般荣宠。筝美人,以皇上待你的处境,你又作何想?” 屿筝闻听,便起身盈盈一礼道:“臣妾恳请太后明查此事,还臣妾清白。至于淳仪皇贵妃,臣妾自问没有资格与贵妃娘娘相较,故而不明白太后所指……” 看着眼前柔弱似柳的娇人儿,太后忽而觉得这女子其实是冰雪聪明的,于是冷冷一笑道:“你是当真不知,亦或是分明知晓却不敢言说?筝美人,若要比起在宫里的时间,哀家要长你许多,什么样的七窍玲珑心哀家没见过?今日既是将你留在玉慈宫,便是知道你与陆雪儿的一段渊源。哀家是不希望你成了第二个淳仪!” 屿筝见状,心知今夜在太后跟前自是糊弄不过去。故而恭敬垂首道:“臣妾恳请太后赐教……” 但见太后抚了抚袖摆沉声道:“陆雪儿本是溪儿心仪之人,可皇上却因得忌惮哀家的溪儿,便设法将陆雪儿招入宫中,破例封了贵人,赐号淳。之后便如众所周知,淳贵人屡次破例被封,短短几年间,位及淑妃,宠冠后宫。可若哀家告诉你,即便是死后,陆雪儿亦是完璧之身,你又作何感想?” 听到太后这番话,屿筝除了大吃一惊之外,自是想起在顺德行宫时,沐晨楼床榻上寻得的那些信函。一纸一句:既为棋,何来心。 原来雪儿姐姐的处境比她想象中还要委屈难熬,然而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手,不过是为了用雪儿姐姐来牵制三王爷。 宫闱之中,何来情?何来爱?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权利衡量和心计争斗罢了。而身处宫闱的女子们,连带着那些腹中的孩儿,堪堪都做了这场争斗的棋子罢了…… 见屿筝神色略有所动,太后继而说道:“如今哀家只瞧着,皇帝要将你做第二个淳佳了……”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二) 屿筝虽未应声,冷寒却是漫过心扉,原来皇上那般缱绻深深也不过都是假象。雪儿姐姐如是,她亦如是,只是他执在手中,思量落定的棋子。置身何处,何时丢弃,都在他心念之间…… 像是被抽去根骨,屿筝无力地倚在桌边,只听见太后的声音仿似穿过云雾而来,并不清晰却绵绵不绝:“溪儿如此看重你,虽未及待淳佳之心,可哀家不免十分忧心。皇上他……” 屿筝从椅上起身,缓缓跪在太后身前:“臣妾多谢太后垂爱,身为宫中嫔妃,臣妾自是知道本分。是臣妾愚笨,不得圣心眷宠,日后臣妾必定尽心侍奉太后,恳请太后多多提点臣妾……” 太后勾起唇角,十分欣赏地看向屿筝道:“哀家就说,你足够聪明……哀家也乏了,你暂且歇下吧,琴月轩的事,总归要等到风头过了才是……” 说罢,太后常常舒出一口气,便唤了云竹,起身离开了灵心阁。 太后离去后不久,阁中宫灯双双爆出几声厉响,晃了几晃后便逐渐昏暗下来。直至烛尽灯熄,屿筝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在清浅的夜色中渐渐暗沉。 细细回想入宫后的时日,无论是江府的隐秘也罢,抑或是皇上的恩宠也罢,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强加于身,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拒绝或是喘息。在如深潭一般的宫闱之中,她的挣扎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她宁愿沉默着接受,只求岁月安宁,然而换来的又是什么? 同父异母的姐姐恨她入骨,真心相待的尉香盈亦与他人串通一气,栽赃陷害于她。视作亲信之人的郁心则在最关键的时刻,落井下石。无论她们各怀何种目的,屿筝知道,她们皆意欲置自己于死地。至于太后,虽是口口声声偏向于她,甚至不惜说出雪儿当年的境遇,并非如太后口中所说,是怜惜她二人是可怜见的人。太后要的,无非是一颗可以反杀的棋子,要伺机将皇上一军。 可即便将一切叠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个男人带给她的伤害来得沉痛。她曾以为,他是真心爱着雪儿姐姐。她曾以为,执棋相对时,他眼中的盈盈笑意是真切的。他的怀抱,他伸出的温暖手掌,他的懊悔,他的心疼,她曾全部以为是真的,可原来都做一场镜花水月,堪不得轻轻一碰,尽数碎落。 夜色沉沉,屿筝端坐在椅上,眸光沉冷,紧咬的下唇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味。这偌大的宫殿,子夜时分,竟似棺牢桎枑,将她囚禁,喘息不及。 她要逃!要逃离这重重枷锁。更要在那人的心上重重叩击,她很想知道,那个人胸口之内,到底有没有所谓的一颗心…… 这一夜,宫闱之中,几人各怀心事,几人暗自思量。却无人知,天明之后,命数又是如何轮转。 清晨时分,郁心轻轻叩响灵心阁的殿门。推门而入,却见梳洗妥当的屿筝立于轩窗边,朝外远眺。隐隐瞧见薄纱裙罗下,她的身子已微微显出几分形来。听到殿门轻响,屿筝缓缓转过身,在看到郁心的时候,微微一怔,随即唇边便绽出几分笑意。 郁心在来灵心阁前,已想了诸多屿筝此时的模样。或失心失魂,或泪流不止,抑或期期艾艾,悲叹不已。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此时的屿筝只是淡淡一笑,可这一笑却是风采华然…… “筝美人,这么早便起身了……”郁心缓缓上前,将手中的食盒搁置在桌上,轻声问道。 却见立在轩窗边的屿筝以手遮唇,轻然浅笑:“郁司药当真会说笑,可曾见此处有无软榻用以安眠?” 郁心怔怔地看着屿筝,她不是没见过这女子浅笑。可此时的笑意,无论怎么瞧着,都是自成风韵。 屿筝款款上前,素手掀开食盒。便见食盒中除却一些精致的点心还有一碗浅褐色的汤药。她端出药汤,看向郁心道:“这便是郁司药所说的药吗?可确保万无一失?” 郁心恍然从她的笑意中抽身,点点头应道:“饮至半月后,腹中骨肉便化作血水消逝……” 但见屿筝轻轻一笑,忽而问道:“还有一事不明,自想请教郁司药……” “筝美人但说无妨……”郁心沉声应道。 屿筝微一挑眉,便凑近郁心身侧,低声道:“郁司药可否告知屿筝,如何杀了殷太医后,又在太后手下求存……还有这碗汤药,到底是让腹中胎肉化作血水消逝殆尽,还是助他生的牢固……” 郁心大吃一惊,身形不免向后一退,冷了面色道:“奴婢不知筝美人所说何意……” “郁司药不必如此谨慎小心……”屿筝将汤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如若太后需要这孩子,我定会尽力保全……” 说罢,屿筝重重将药碗掷于桌上,发出清冽的响声:“如今郁司药该做的也做了,可否让我独自静一静?” 郁心怔怔看着桌上滚动的汤碗,心里惊诧不已。为何眼前这女子将一切看的如此清晰透彻,仿若让人无所遁形。分明知道自己送来的药是安胎而非滑胎,却也饮得这般干净利落。太后到底说了什么?让这个不愿将亲骨肉置身于宫廷争斗中的女子一夜之间便变换了主意? 太多疑惑盘旋心头,郁心却只是将食盒朝前推了推轻声道:“筝美人用些早膳,之后的膳食奴婢会负责送来……”说着便退出了灵心阁。 看着殿门缓缓闭合,屿筝冷嗤一声,将目光落于食盒上。送来膳食?不过是来瞧着她喝下安胎药罢了。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数月之前,她亦是这样将食盒推至拓跋阑身前,还天真的以为那里面盛着的是医病的良药…… 心绪沉静,屿筝缓缓落座,将点心拈起,轻咬一口,缓缓咀嚼。只是味同爵蜡,内里一寸一寸地冰冷起来。 从太后昨日的话语中也猜得出郁心早已臣服于她,而依郁心所说,要取殷流之性命的人正是太后。只怕郁心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太后会将自己传召入玉慈宫。而屿筝也出乎意料地攀附了太后这棵大树。 神情阴鸷,听着灵心阁外莺鸟脆鸣之声,屿筝知道在此处的时间不会太久。之后的几日内,郁心照旧送来膳食和汤药,屿筝一一服下。 腹部渐渐凸显,若是不悉心察看,倒只会觉她圆润不少。休憩的地方也从灵心阁移至偏殿,床榻柔弱,殿内清凉,端的有一场好眠。无人可见,亦无需妆点妥当侍奉皇上。屿筝贪婪地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她知道之后的暗潮汹涌,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马虎。 数日之后,屿筝从玉慈宫中出,移回邀月轩,邀月轩亦被解禁。 见到屿筝归来,青兰等人不禁暗自抹泪:“小主受苦了……” 屿筝却浅浅一笑:“太后待我极好,何来有苦?”说着便安慰众人,一并进了邀月轩。 众人见屿筝非但不显容颜憔悴,反而略有富润,便渐渐放下心来。继而青兰说起琴月轩之事,称那佯做司药处宫婢的,已被寻出,是始终不得圣宠的一位唤作如良媛身边之人。 自屿筝入了玉慈宫,太后宫中便传出懿旨,要彻查此事。皇上也将寻那宫婢的范围从司药处扩至六宫,一时间诸宫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心思皆虚晃,便生出些许事端来。 有几个宫婢前些时日被烛油烫伤毁去了半边容颜,可青兰却从其中一人手背上的一颗红痣分辨出,正是当日前来邀月轩传话的宫婢。皇上盛怒之下,下旨赐死那宫婢,如良媛则打入冷宫,任由她自生自灭。 听到这儿,屿筝暗自一笑,一切都如此巧合。她不过才对太后表示臣服,琴月轩的事便查的如此透彻。若是自己没有那样做,那此刻自生自灭的便是她而非如良媛。 璃容华失子也罢,尉美人嫁祸也罢,太后轻轻一拨,便牺牲了一个不起眼的如良媛,平息了这场风波。莫说此事并非屿筝所为,即便是,只要太后愿意,仍可转嫁于他人。 屿筝尚觉心尖寒凉,便又轻声问道:“逸和轩那位如何了?” 说起尉美人,谈不及恨抑或不恨。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什么法子想不出?思及初春时分,在院中捕捉蝴蝶时,皇上含笑而入,那一刻,尉香盈满面娇羞尽收她的眼底。然而皇上只是淡淡瞥去一眼,丝毫未将尉香盈置于心上。也许便是从那时开始,尉香盈便心生恨意了。 听到屿筝问起逸和轩的小主,桃音自是满腹委屈,心直口快地厉声说道:“小主还挂念着她做什么?分明面上和小主道着姐妹情深,背地里却暗自使坏,恨不能踩到小主头上去!小主被禁足玉慈宫的这些时日,从逸和轩可没少传出风凉话去!” “桃音……”屿筝急忙开口制止她,却听得殿外响起一个清凌凌地声音来:“难怪妹妹这般耳烫,原来筝姐姐方一回来,便念着妹妹呢……” 话语落定,珠帘轻挑,尉香盈那明媚娇艳,华彩四放的容颜便出现在邀月轩中……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三) 屿筝芙蓉含笑,打量着被宫婢小心翼翼搀扶的尉香盈缓缓入得殿内,忙道:“盈姐姐身子不方便,怎么亲自来邀月轩了?也该妹妹前去请安才是……” 语中虽带歉意焦灼,屿筝却安然倚在榻中,身形不为所动,只待尉美人上前,她才搁下腿来,缓缓起身与尉香盈各自见礼。 屿筝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的尉香盈,如今的尉香盈,肤润唇红,较之之前更加妩媚动人,因得有孕在身,脸颊与双眸的光华更甚他人。但见她一袭海棠色的烟云蝴蝶裙,流苏髻的鬓边上压着一支琉璃蝴蝶簪。眉心浅粉花钿轻着,瞧得出是刻意描画许久。而所有的华彩,也尽在眉心这所绘的花钿之上。笔触柔软,花瓣妖娆延展,衬得她美目顾盼间,兀自生辉。 瞧着尉香盈这身妆扮,心知她是可以讨好皇上,屿筝自是浅浅一笑:“数日不见,盈姐姐倒是倾心于蝴蝶。只是这彩蝶恋花,如今盈姐姐有孕在身,瞧来是欢喜小公主更多些吧……” 听到屿筝这话,尉香盈面上的笑容自是一怔。皇上膝下无子,她虽不过是美人,却得上天垂帘,怀了龙种。不用说,她必是想诞下龙子,母凭子贵,自是有享不尽的荣华。 如今屿筝这般一说,尉香盈自是有些沉不住气,面上露出一丝不悦来。随即带了几分冷笑道:“筝姐姐虽是禁足于玉慈宫中,却愈显俏丽了。可见太后待姐姐真真儿是好……” 屿筝浅淡一笑,与尉香盈纷纷落座,便看向她道:“瞧着盈姐姐这模样,想必诞下龙嗣后,便也不必屈居于逸和轩中。皇上为盈姐姐着封是迟早的事,只是这殿院中堪堪只留下妹妹一人,想起来倒是有些孤寂呢……” 尉香盈拂过云鬓,清浅淡笑:“筝姐姐言重了,如今妹妹亦是心满意足,除了腹中孩儿安然出世之外,别无他求……” “说的是呢……”屿筝接过话语道:“盈姐姐如今是该当心着些,莫如璃容华一般,被人暗中算计了才是……” 尉香盈神情一怔,悻悻落下手来,唇角讥诮毫不遮掩:“筝姐姐当真有几分问心无愧之意,只是思及姐姐的身份,如此随意说出璃容华小产之事,倒显几分薄情……” 屿筝接过青兰递上的酸梅汤,浅然一笑:“自幼便无多少姐妹情分,妹妹不过是实话实说,提醒盈姐姐莫要重蹈覆辙……” 还未说完,屿筝见青兰向尉香盈奉上一碗酸梅汤,便忽而伸手拦道:“盈姐姐此时不比往日,若是饮了酸梅汤而觉身子不适,皇上问责起来,谁能担当……”说着她带了几分笑意看向尉香盈道:“盈姐姐莫怪,这些个奴才丝毫不长记性。分明是尚解了禁,办事却还是这般不牢靠……” 尉香盈忍了几忍,终是垮下脸来,神色沉沉搭了宫婢的手,冷声道:“天气炎热,妹妹有些晕眩,便不打扰筝姐姐了……” 屿筝搁下手中的碗,佯作担忧地问道:“盈姐姐可打紧?青兰!快传太医……” “不必……歇歇便无事了,妹妹先行告退……”尉香盈摆摆手,便由宫婢搀扶着缓缓离开了邀月轩。 见尉香盈离去,屿筝将身子缓缓倚回榻上,面上一片冷凝,轻叱一声,她缓缓闭上了眼。尉香盈如今有孕在身,自是不能轻易动她,可这笔账却不能不算。如今自己被逼到此般境地,她又怎会让尉香盈过的安然,总要提点一二,让她莫忘了此番的嫁祸。 瞧着搁在桌上祛暑的冰镇酸梅汤,屿筝伸手一推,冷声道:“这几日胃痛,用不得冷食,不必再做了……” 青兰疑惑,方要开口询问,却听得殿外来报:“皇上驾到……” 屿筝瞧着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靛青云纹常服,发髻也只用了一支嵌花钗轻挽着,着实散漫了些。玉慈宫中虽有郁心侍候更衣沐浴,可她送来的衣裳却总不得心,怎么穿着都是不适。而今回到邀月轩,遣退众人沐浴后,更换了一件常服,做闲散随意的模样,却不料皇上这般快的到了邀月轩中。 上下打量一番,打理齐整,便走到殿门前迎驾。但见皇上的明黄登靴一跨过门槛,便伸手将她扶起:“快起身……” 瞧着眼前女子一袭清淡妆扮,楚珩沐心头微微一动。多日的思念侵占心扉,他哑着声音缓缓道:“这几日委屈你了……” 屿筝抬头看向皇上,试图露出一丝浅笑,却唇角一动,落下清泪两行:“臣妾不委屈……” 楚珩沐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半晌,轻叹一口气,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谨德显然没料到皇上会有此一举,不免愣了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示意侍奉的宫婢们纷纷退下,自己也合了殿门,立在邀月轩外。微微侧头,便见殿院一侧的逸和轩,重重撇下了竹帘。 楚珩沐将屿筝紧紧拥住,仿佛恨不能将她揉碎在胸口。微凉的唇轻轻印在她的额头,仿佛静默地诉说着几日不见的思念之情。 屿筝安静倚在楚珩沐怀中,目光平视处,是皇上下颌生出的淡青色胡茬,蹭在额上微微发痛。可屿筝就那样静静地被他紧拥,甚至伸出手环住他的腰畔。入宫这些时日,她从不主动做出亲昵之姿,故而这轻轻一环便引得皇上身子微微一颤。 “筝儿……”她听到头顶传来他亲昵地低唤,便似孩童一般,将头埋得更深。鬓上的嵌花钗被蹭落,青丝垂散,氤氲浅淡香气,直扑皇上鼻尖。随即她便听到静谧的殿中,皇上强有力的心跳渐渐加剧。 屿筝很清楚,什么样的娇弱之态能让他一见倾心,又是什么样的旖旎之姿,不显过火却让他心动。原本这些该是情意眷浓时的真情流露,此刻却被她尽数用来算计眼前这男子,这天下的君王。 她要博得他的宠爱,让他倾尽心血,而后让他也一并尝尝沦为棋子的苦涩。不惜以性命作为代价,她要剖开他的胸口,瞧上一瞧,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所谓叫做心的东西…… 软香入怀,楚珩沐自是情动不已。可念及屿筝这些时日在玉慈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只是紧紧拥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背脊,试图让轻声抽泣的她安静下来。 半晌之后,他在一片清浅的发香中听到屿筝的声音缓缓响起:“不知守在殿前的侍卫如何了?臣妾尚记得他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唤作莫言。皇上派他守在霜华殿,是为了让臣妾安心吧……可那日,太后命人带走臣妾时,着实动了怒……” 如今屿筝关心的,自是颜冰的情况,却不能刻意流露,好在颜冰曾因在林台救了自己一命而被皇上封为贴身侍卫,加之皇上曾向自己提及此事,如今问起来,皇上也不会生疑。 只是屿筝话语落定之后,却换来皇上良久的沉默。环在皇上身后的手微微捏紧龙服,屿筝颤声问道:“难道……” 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颤抖,楚珩沐忙急声安慰道:“莫言并无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什么?”屿筝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向皇上,双眸泪光点点似是寻求一个答案。 楚珩沐迎上盈盈闪动的双眸,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眼上,吮吸到微咸的泪水,这才不舍地移开唇,沉声道:“只是被刺瞎了一只眼……” 闻听此言,屿筝的双手猛然收紧,狠狠掐住了皇上的背脊。 楚珩沐自是察觉到疼痛,可也只是眉头轻轻一皱,便生生忍了下来。他复又将屿筝揽入怀中,唇瓣落在她披散的青丝上,喃喃道:“筝儿,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然而屿筝却是泪如泉涌。那样俊朗的面容,那样意气风发的男子,自诩甚高的颜冰哥哥,就这样失了一只眼睛。为了周护在霜华殿中的自己,颜冰不惜违逆太后,换来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深切的恨意从屿筝心中浮现,她忽然张开口,重重咬在皇上的肩上,但听得皇上闷哼一声,便仍旧将她拥紧,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将吻浅浅落在她的发间。 “朕知道……你恨朕……是朕错怪你了……”楚珩沐喃喃低语,他不打算对眼前这女子表露心迹,与其让她知道,自己是这样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地爱着她,他倒宁愿她此刻恨着自己,痛咬自己,却仍旧被他拥在怀中。 许久之后,屿筝才缓缓平息下来,一双美目已是哭的红肿。楚珩沐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便执了她的手缓缓落座:“朕知道,他曾在林台救你一命。如今得知这个消息,自是很难承受。朕已传了简昱前来替他治伤……” 听到简昱,屿筝的心这才略显安定。太医院之首简昱简太医,由他为颜冰哥哥医治伤口,倒是可以放心些许。 想到这儿,屿筝轻揉眼角便看向皇上道:“臣妾斗胆犯上,请皇上见谅……” 楚珩沐察觉到背脊和肩胛传来的痛楚,淡淡一笑道:“朕瞧着你柔柔弱弱,这力气却大得很……琴月轩一事让你受了委屈,朕今日急着前来,便是要告诉你,朕欲晋你为贵人,这封号么……就做一个‘良’字……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四) 听到皇上意欲着封的消息,屿筝面虽含笑,心中却不齿。原来在君王眼中,任何的委屈、任何的伤害皆可用着封来弥补。仿佛这至高无上的荣耀能够抚平一切。然而她的面上却浮起一丝娇羞的笑意,淑仪婉拒:“臣妾何德何能,得皇上如此厚爱?为皇上绵延子嗣的尉美人尚不曾晋封,若是皇上只觉得臣妾受了委屈便要晋封,岂不要伤了尉美人的心……” 话语落定,但见皇上勾起唇角一笑:“她误将你认作谋害腹中的龙嗣的人,你却处处为她着想,当真便是一丝恨意也无吗?” “为何要恨?”屿筝看到皇上摊开手掌,便将自己微凉的掌心放入他手中,轻然笑道:“尉美人不过是护子心切,当日那情形,若是换做臣妾,定也会生了疑心。龙嗣为重,容不得半点马虎……何况,方才盈姐姐早已来过邀月轩,与臣妾将所有误会一并说开了,皇上不必担心……” 楚珩沐执了屿筝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垂落青丝的美人笑道:“朕怎么觉得,从玉慈宫归来之后,你似是懂事了不少。这胸襟,在宫中也只能与皇后相较……” 屿筝美目一横,娇嗔道:“皇上是责怪臣妾先前不懂事了?” 楚珩沐心绪一动,将屿筝牵至身侧,任由她落坐膝上,抬起手轻刮了她挺直的鼻翼道:“筝儿一贯懂事。只是不若此时这般,让朕欢喜的紧……” 屿筝面如粉桃,眉目顾盼间皆是娇羞,这样的神情便愈发地让楚珩沐动心。没有人会知道,午夜梦回时,他曾无数次地幻想着这般祥和宁静的场景。他和她,宛若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亲密无间,偶尔却也斗嘴。她娇嗔、佯作气怒,而他则可以毫无顾忌地宠着她,护着她,疼惜她…… 本以为这幻想中的一日,还要等上许久,却不想,一场风波之后,此刻,她就这样小鸟依人地倚在自己怀中,让他心动。 轻啄屿筝的粉颊,楚珩沐在她耳畔轻吐热气:“朕喜欢你这打扮,以后只有朕一人在时,你便如此……” 屿筝面上一热,察觉到皇上隐隐的情动,故而轻轻推开他,佯作气怒道:“只是有一事,让臣妾颇有些在意……” “何事?”楚珩沐挑眉,疑惑地看向她。 “盈姐姐那眉间花钿是皇上着笔画的吧?”屿筝娇嗔一句,略带几分醋意的说道。 楚珩沐不曾见过她这般娇呢之态,心绪大好,只将怀中温软的身子环紧了几分道:“你瞧见了?咦?朕怎么嗅到一股子酸醋气味?” “皇上取笑臣妾……”屿筝从他怀中挣脱,只留下一片温怡软香在楚珩沐鼻尖轻饶。 楚珩沐舍不得松开手,只抬头看向屿筝,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若喜欢,朕也替你描画……” “皇上便只管去替盈姐姐描画便是,哪还顾得了臣妾?”屿筝美目薄怒,唇角却是含笑,别有一番情韵在其中。 看着她这般佯作无理取闹的模样,皇上自是忍俊不已:“方才朕才夸你,怎得转眼间便是这般不讲理了?” “皇上既是臣妾心爱之人,臣妾偶尔不讲理,皇上也该体谅才是……”屿筝含笑,反手轻捏皇上手指。却见皇上眉头微微一皱,便执了她的手放在唇边道:“已是盛夏之时,你的手怎得还这般冰凉?朕传太医来给你瞧瞧……” 听闻此言,屿筝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她怎能让皇上传召太医?她还不想被他知道,腹中那个苦苦保守着的秘密。 想到此,她浅浅一笑:“臣妾夏时手脚冰凉,自幼如此,皇上不必担忧……” 看着眼前女子的明媚浅笑,楚珩沐忽然觉得之前错的离谱。为了护她周全,他始终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这样的笑意他是不曾见过的……可如今他才恍然察觉,原来自己错失了这么多…… 以后的日子,他要这样陪在她身边,让她于自己比肩,去做一对平淡如常却恩爱相守的夫妻。 当这个想法窜入楚珩沐脑海的时候,他不免也暗自吃了一惊。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竟有了与眼前这女子厮守的念头。身为君王,这本是不该有的念想。然而楚珩沐转念一想便也释然。能遇到所爱之人,任性而为一次又有何妨? 这之后的时日,他只需要用心守着她,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就已足够…… 谨德候在殿外,听到邀月轩中不时传来皇上和筝美人的笑语之声,微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他含了几分笑意看向同样候在殿外的青兰、桃音和芷宛,啧啧叹道:“这邀月轩呀!要有喜了!瞧见没,皇上有多少时日不曾这般开怀了?你家小主颇得圣心,自要好生侍候着才是……” 青兰闻听此言,急急与桃音、芷宛行了礼道:“借德公公吉言,还望德公公能在皇上面前多多提起小主……” “那是自然……”谨德应声笑道:“只怕杂家日后还要仰仗着筝小主才是……” 谨德语中无疑在暗示着屿筝盛宠愈甚之意,可青兰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宫中女人的荣宠凄凉皆在皇上心念之间。可她也更加清楚,若小主不能在宫中立足,那么日后仿似琴月轩中发生的事,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嫁祸于小主身上。而到了那时,便不会如此轻易脱身了…… 唯一的法子,便是要让小主得了盛宠,晋了位分,叫这宫里的人不敢轻易动她,亦不敢随随便便打她的主意。惟有权位,才是在这宫中周全自身的最好法子…… 此时的逸和轩中,宫婢弄云悄然撂了竹帘行至尉香盈身前低声道:“奴婢瞧那筝美人八成是狐狸精变得,前脚回了邀月轩,皇上就急匆匆行来,直叫德公公闭了邀月轩殿门候在外面,也不知说些什么……” 但见尉香盈取下发髻上的琉璃蝴蝶钗重重掷于桌上,怒气盛盛。弄云宝贝似的拿起琉璃蝴蝶钗细细查看,柔声说道:“小主生气归生气,何苦跟这宝贝动怒。这可是皇上赐给小主的,阖宫独独这一支钗,就连蓉嫔娘娘也羡慕得紧呢……” 尉香盈冷冷地撇了发钗一眼,便沉声道:“独独这一支钗又如何?不过是淳仪皇贵妃喜好的物什罢了。本主从不喜蝴蝶,恨极了蝴蝶。可皇上偏偏赏了这蝴蝶钗……白屿筝!即便被降为美人,与本主平起平坐,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弄云拿起钗,小心翼翼地簪在尉香盈的发髻上,安慰她道:“小主这么心急做什么?左不过让她再得意几天罢了。小主怀着的,可是大皇子!待大皇子一出世,眼瞧着小主就要晋了位份,有享不尽的荣宠。可筝美人能有什么?时日久了,色衰爱弛,皇上自是不会再想起她来……” 尉香盈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话虽如此,可本主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本该一举要了她的命,可偏偏这璃容华思虑不周,赔上了腹中龙嗣不说,倒是没能伤到白屿筝分毫。” 但见弄云拢了拢尉香盈的鬓发道:“可小主该高兴不是吗?如今阖宫只有小主才是最矜贵的……” 闻听此言,尉香盈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说的也是,至少不会有谁来和我的孩儿争抢,皇上越是疼惜本主腹中的孩子,本主的依靠便愈发牢靠……” “小主明察……”弄云轻然一礼,带了几分娇笑道:“所以小主只需安心养身,坐观虎斗……” 尉香盈的唇角绽出一丝冷毒的笑意…… 邀月轩中,楚珩沐心知屿筝这几日在玉慈宫不能安寝,故而听到她说不能侍奉时,虽有些失落,却也嘱咐了青兰几句,便也作罢。他虽想和屿筝多待些时辰,却也知玉慈宫中的几日,即便屿筝不曾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到底也是心累的。 楚珩沐疼惜她,却也不刻意言说,只瞧着她早早歇下后就离开了邀月轩。 皇上离去不久,屿筝便从榻上缓缓起身,暖红帐中,尚且瞧得见青兰和桃音轻手轻脚的忙碌着。皇上赏了不少东西,仿佛以此作为慰藉。帐外青兰和桃音忙碌的身影模糊不清,屿筝正望着二人发怔,却听得殿外响起芷宛的声音:“奴婢给贵嫔娘娘请安……” 随即,绮贵嫔清淡的声调缓缓响起:“你家小主呢?” “小主从玉慈宫回来之后,身子乏,且先歇下了……”琴月轩一事,显然让芷宛也长了心眼,她刻意隐去皇上来过的消息不提,只恭敬应道:“奴婢这就叫醒小主……” “不必了……”但听的绮贵嫔柔声道:“既是歇着,本宫改日再来便是……” 听到这儿,屿筝急忙撩起暖帐,朝着青兰说道:“殿外可是贵嫔娘娘?快快有请……” 见青兰应着转身行出殿外,屿筝匆匆起身,理了理衣衫便迎了上去,盈盈一礼:“不知贵嫔娘娘大驾,臣妾失礼了……” “妹妹快请起……”绮贵嫔赶忙上前示意她起身。 待二人落座,屏退左右,绮贵嫔这才看向屿筝道:“妹妹在玉慈宫中可好?” “臣妾何德何能,让贵嫔娘娘如此挂心……”屿筝言语恭敬,面上神色平平,心绪却是难定。琴月轩中,就在皇上厉声斥责她,问罪于她时,唯有皇后和眼前这位素无往来的绮贵嫔试图为她求情……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五) 屿筝看向绮贵嫔,但见与先前在芙蓉园所见不同。那时的她清冷孤傲,却面带悲色,立于合欢树下,心念戚戚。如今脸上却显出几分真切的关怀之意来。 心里一暖,屿筝起身盈盈一礼:“琴月轩中,娘娘欲为臣妾求情,臣妾实在感激不尽……” 但见绮贵嫔伸出手扶起屿筝道:“有些话妹妹是不愿听的,可本宫不得不说。自你入宫之后,与本宫全无往来,若说二人间有多投缘,自是假意。本宫之所以敢冒着触犯龙颜的大不敬去替妹妹求情,说到底还是看在你腹中骨肉的份上……” 屿筝闻听此言,知道绮贵嫔已是将猜测坐实,她直截了当的说出此事,不知意欲如何。心中闪过一丝念头,惊觉自己虽有隐瞒,却有不少人在打着她腹中骨血的主意。 浅浅一笑,屿筝一脸迷茫:“娘娘这话倒让臣妾听不明白了……” 不料绮贵嫔却缓缓摇了摇头道:“妹妹的心思,本宫知道。但凡本宫能有妹妹一般聪慧,我的孩儿也不至……”说到此处,绮贵嫔的声音自是哽咽,悲痛不能言喻。 她这般模样,自是叫屿筝也看着心酸。无论绮贵嫔此番前来到底有什么心思,可眼前这丧子之痛却是佯作不来的。唯有轻声安慰道:“皇上与娘娘鹣鲽情深,还会再有小皇子的……娘娘若是沉溺悲痛之中,只怕会伤了身子……” 绮贵嫔用锦帕拭去了泪水,长叹一口气看向屿筝:“本宫尚记得妹妹在芙蓉园时说的那些话,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年,本宫心里只有皇上,到头来却是浮生梦一场。只是这梦醒时,徒留肝肠俱碎……” 屿筝不做声,她知绮贵嫔所要说的并非只此而已,果断绮贵嫔顿了顿,复又道:“妹妹也不必瞒着本宫,怎么说本宫也是过来人,不会瞧错的。只是先前听闻妹妹被太后召入玉慈宫,却着实替妹妹担忧了许久。可有被太后瞧出端倪?” 见绮贵嫔这般说,屿筝自是也无法再推辞,只轻声应道:“不曾被察觉。只是臣妾有一事不明,娘娘这般在意太后又是为何?” 绮贵嫔敛了神情,沉声规矩:“若妹妹要保住腹中骨肉,自是能离玉慈宫多远便离多远……太后她,断不会让这麟儿轻易出生!” “贵嫔娘娘!”屿筝自知绮贵嫔这话已显是失了分寸,急声说道:“隔墙有耳,娘娘就不怕被谁听了去吗?” 但见女子清傲的脸上略显几分决绝之色:“本宫尝过这滋味,肝肠欲断,才不愿妹妹重蹈覆辙……你入宫晚,有些事并不清楚。当年先帝重病之时,太后极力说服先帝立三皇子为储。圣上尚为皇子时,性子绵软柔弱,有些事确不如三王爷果敢绝勇。可偏偏三王爷,倒也是一向闲云野鹤惯了,不喜宫闱束缚……” 听到绮贵嫔这般说,屿筝脑海便浮现起三王爷的冠玉容颜,临水凭亭眺望,那是宛如清风一般的存在,倒真无半分权欲可言。 见屿筝若有所思的模样,绮贵嫔继而说道:“先帝执意立皇上为储,太后自是颇有怨言。之后先帝病逝,皇上登基,势力几分,这宫中也始终不稳固……” 屿筝心知绮贵嫔此时所说已属禁言,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听绮贵嫔继续说下去,好在绮贵嫔入宫这些年,分寸拿捏的十分妥当,说到这儿,便也停了话头又道:“妹妹聪慧,自是不用本宫再说的清楚……” 这一番话,又是一阵寒凉,沁得屿筝微微发颤。太后要她保住腹中的骨肉,当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也不会在玉慈宫着了郁心每日尽心侍候着安胎药。她原以为,太后要她臣服,不过是知道她有了身孕,总要将皇脉拿捏于掌,方能巩固了在宫中的地位。孰不知,她竟是一直替三王爷觊觎着皇位不成? 一想到此,屿筝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若太后打定的是颠覆整个宫闱的主意,那么腹中这孩子的作用,仿似便不是成为一个傀儡皇子那般简单。难不成,太后要以此来要挟皇上?若是如此,尉美人同样怀有身孕,太后大可不必独独选了自己才是。可随即屿筝心念一闪,才意识到尉美人腹中的龙嗣已是摆在明处,而她此番是珠胎暗结,只怕待皇上回过神来,太后早已将她一身两命牢牢捏在手中…… 屿筝眉黛轻蹙,绮贵嫔自是看在眼中,她长叹一口气复又说道:“该说的本宫都说了,若是要周护这孩子,便是要事事仔细留心,万不可有丝毫差错。若是妹妹不愿留,本宫只权当今日不曾来过妹妹此处……” 绮贵嫔说的语重心长,眉梢眼角愁绪浅凝:“本宫没了这福气,自是想劝妹妹好生珍惜着才是……” “多谢贵嫔娘娘提点,今日之恩,臣妾没齿难忘……”屿筝拂礼,心知绮贵嫔因得丧子,故而更加怜惜这小小生命。可屿筝知道,如若似绮贵嫔所说,那她要做的断断不是全力周护这孩子,而是尽力不让自己连带这腹中骨肉一并成了被玩弄于股掌上的棋…… 二人又闲话片刻,绮贵嫔便起身离开。今日她来,不过是想让筝美人看清眼前这情势,至于如何做,权且都看筝美人自己的心思。 蒹云搀扶着绮贵嫔往芙蓉园行去,她略带了几分担忧的说道:“主子这般提点筝美人,若是被太后知道了……” 绮贵嫔按了按蒹云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只在徐徐吹来的风中轻然耸了耸肩:“只怕芙蓉园的合欢都败了呢,这宫中,看着百花争奇斗艳,万紫千红,亦是欢欢喜喜,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蒹云一时不知主子所言何指,却只见她脸上忧愁浅漫,心中一酸,只扶了她往芙蓉园去了。 却说绮贵嫔离去,屿筝便只觉得身形俱疲。晚膳也不见用几口,便早早歇下了。这一眠,便梦见颜冰哥哥双目沁血地朝着自己走来,一边走一边厉声唤她:“筝儿……” 在心悸之中醒来,却迎上皇上一双关切的眼眸,但见他缓缓松了一口气道:“朕瞧着你梦魇了,唤了你好几声也不见醒来……”屿筝赶忙要起身,却被皇上摁回锦被中。 “再歇上一阵子……”皇上柔声说着,又替她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看你这样,想必昨儿夜里睡得不踏实……” 昨儿夜里……屿筝一惊,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但见侯在一侧的桃音捧了一件簇新的碧色撒花烟罗裙,浅笑着应道:“回小主,巳时三刻了……”方一应罢,便捧着簇新的裙裳跪地行礼:“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见屿筝眼中一片迷茫,跪在桃音身侧的芷宛喜不自胜:“皇上着封的旨意德公公宣过了,小主如今是良贵人了!” 屿筝缓缓起身,看向桃音手中奉上的新服,如水轻盈的裙罗,袖摆裙面都用银线挑绣着盛开的合欢,虽是素雅裙面上的花却是开的暖心。手指轻抚过裙罗,屿筝盈盈浅笑:“谢皇上恩典……” 楚珩沐含笑,深情款款地看向屿筝,替她拨开鬓边的发,正欲开口说话,却听见殿外响起一个急促地声音:“皇上,小主方才不小心撞到了桌角,这会子正腹痛,您快去瞧瞧吧!” 屿筝听得出殿外正是逸和轩的弄云,于是看向皇上道:“皇上快去瞧瞧吧,盈姐姐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莫要伤到了才是。” 楚珩沐本有些犹豫,听到屿筝这般说,便带了几分歉意:“朕去瞧瞧,你且再歇会。”说着便一撩月白双龙团纹常服的衣摆,匆匆出了邀月轩,殿外便传来他略显焦急的厉喝声:“还不去传太医!杵在这儿做什么!” 屿筝听着殿外响声渐渐远去,唇角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 不当心撞到了桌角?尉香盈是何等谨慎小心之人,怎会在这等当口出了岔子。左不过是因为皇上在邀月轩中,她施计争宠罢了。 “小主,逸和轩的那位也进了位分,也是贵人。不过却无封号……”青兰在一侧沉声说道。 屿筝这才恍然回过神,是啊……皇上赐了她“良”的封号,虽说与尉香盈皆为贵人,可到底还是有别于她。 瞧着桃音手中的新意,屿筝懒懒说道:“她如今为皇上绵延子嗣,晋封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皇上此番赐了封号于我,只怕逸和轩的小主正闹脾气呢!桃音,芷宛,更衣梳妆,去逸和轩瞧瞧……” 当屿筝着了新服,又在鬓角压了一朵玉珠花行入逸和轩时,尉香盈正倚在皇上怀中娇滴滴的叫痛:“皇上……臣妾好生难过……”而皇上轻抚着她的背脊,带了几分宠溺的轻责:“怎得这般不当心……” 见屿筝入殿,楚珩沐自是顿了一顿,便要推开尉香盈起身,却被她拽了袖角动弹不得,只得柔声道:“朕不是叫你歇着,怎么又来了?” 屿筝对尉香盈的小动作权且只做不见,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听闻盈姐姐身子不适,臣妾来瞧瞧……”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六) 床榻上倚在皇上怀中的尉香盈闻听此言,轻轻欠一欠身道:“有劳姐姐挂心了……”随即便吩咐弄云搬来红木雕花凳,让屿筝落座。 屿筝看着榻上的尉香盈,一副楚楚动人,惹人怜惜的模样,忽而想起自己初入邀月轩时,尉香盈倚在逸和轩前,那般寒冷的冬日里,她只着了一件靛青薄棉锦裙,面露病容,清浅一笑,恍如隔世。 缓缓落座,屿筝的脸上浮起一丝担忧:“盈姐姐不碍事吧?方才听闻姐姐不当心撞上了桌角……”说着屿筝看向皇上:“皇上可传了太医来?此事可马虎不得……” 皇上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尉香盈道:“方才传了太医,想必不多时就到了……” 尉香盈话语刚落,便见太医邹济挑帘而入。在看到屿筝的一瞬,邹济明显愣了一愣,随即便察觉到屿筝唇角那若有似无的笑意。 “微臣给皇上请安、给尉美人、筝美人请安……”邹济俯身行礼。皇上刚示意他起身,便听得一侧的弄云说道:“如今小主已着封了贵人……” 闻听此言邹济微微欠身:“恕微臣失礼,给尉贵人请安……” 但见皇上摆摆手道:“不必拘礼了,方才她撞到了桌角,快瞧瞧有无大碍……” 邹济应着,取了丝绢便搭上了尉香盈的腕脉,半晌之后,他看向皇上:“尉贵人并无大碍,只是受到些许惊吓,微臣这便开剂宁神安胎的方子,确保无虞……” 听闻邹济此言,屿筝望向皇上,唇角笑意甚浓:“邹太医医术出众,臣妾是见过的。于琴月轩中,细查麝香之味,不是任谁都能轻易做到的……” 邹济面色无恙,只看向屿筝道:“筝美人谬赞了……” 听到这话,楚珩沐倒是带了几分不悦道:“朕亦着封了筝美人为贵人,赐号良……” 屿筝察觉到尉香盈的脸色瞬间变得冷沉,却又碍着皇上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 此时邹济忙伏低了身子道:“微臣失言,求皇上恕罪……” 不等皇上开口,屿筝便接过话道:“皇上,所谓不知者无罪,臣妾也是刚刚得了这恩宠。想必邹太医也非刻意为之……” 屿筝的笑意盛盛:“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邹太医……” 邹济转身迎向屿筝:“微臣不敢,良贵人但说无妨……” 屿筝接过芷宛手中的团扇,在皇上身侧轻轻摇动着,眸光却冷然地看向邹济道:“自容华姐姐有孕之后,便一直由邹太医照料着,既然邹太医能分辨出那一对翡翠镯子被浸过药,为何不早提醒容华姐姐,却偏偏等到尉贵人前去的那日?” 邹济显然没料到良贵人会主动提起此事,不但如此,她寥寥几语竟意在将此事过错推责于自己的身上。 见皇上挑眉朝着自己看来,邹济心中暗骂一声好心计,脸上却赔了笑道:“良贵人明察,微臣不过是那日才嗅到麝香气味,在琴月轩时,微臣就说过,此味轻不可察,若非璃容华小产,微臣也不会留心……” 听到邹济提起璃容华小产之事,楚珩沐自是怒不可遏,他想起郁心在藏书阁中所说的话,顿时气冲冲地喝止:“以后不得在朕面前提起此事!” 尉香盈见皇上动怒斥责,自是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瞥向屿筝,却惊察她毫不在意,面上仍是一片如水浅笑。 “皇上息怒,是臣妾失言了。不该在盈姐姐面前提起此事,让她忧心。只是臣妾这几日略觉暑热难耐,不知能否也请邹太医瞧瞧……”说着,屿筝便微微拢起袖纱,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腕来。 邹济对良贵人此举甚是不解,但却在皇上的注视下转而搭上了良贵人的腕脉。半晌之后,丝帕上邹济的手微微一颤,眸带几分惊诧迎向良贵人的视线,却见她唇角轻抿,笑的意味深长。 “可有什么不妥?”皇上皱了皱眉头看向邹济。 然而邹济并未急着回话,只看向屿筝道:“良贵人近日里可有什么不适之症?” 屿筝佯作蹙眉,只道:“近日里身子乏得很,还时常犯恶心……”话语落定,她察觉到尉香盈的神色明显变了几变,急急看向邹济,待他回话。 “回皇上……”邹济收回手,拢在袖中微微收紧:“并无不妥,良贵人此乃暑湿之邪交阻内蕴,需一剂祛暑的方子……” 屿筝浅笑着收回手:“那便有劳邹太医了……” “良贵人言重了……”邹济俯首,轻声应道。 只是听闻此言的楚珩沐面上却浮起一丝冷然,转而看向屿筝柔声道:“你身子虚弱,还是多传几个太医来瞧瞧,朕才安心……” 琴月轩一事,已让楚珩沐颇为顾虑。若是在察觉到郁心存有异心之前,此时他必定会问罪于邹济。身为太医,竟胆敢将皇嗣做儿戏,无论是因璃容华争宠授意,亦或是邹济本身医术不精,即便是有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担当此事。可眼下这情形,他倒有些拿捏不准,郁心口中有几分实言,一时无证可查,却也不放心将屿筝的身子交给邹济来打理。 见皇上这般关切屿筝,尉香盈自是有些不情愿,倚在皇上怀中娇嗔道:“皇上,自打筝姐姐前来,皇上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姐姐……” 屿筝听到尉香盈这般醋意甚浓的话,不免浅笑道:“盈姐姐说笑了,如今姐姐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的心总惦记着姐姐。姐姐大可瞧瞧,这上好的用度和吃食,皇上可是紧着送到逸和轩里来。姐姐若还这么说,连妹妹都要替皇上觉得委屈了……” 屿筝这番话,轻软浅道,说的尉香盈哑口无言。可瞧着屿筝这面上始终不曾褪去的笑意,尉香盈却觉得心惊。 彼时屿筝待她,也真真儿算得上贴心贴肺,即便是刚从掖庭入邀月轩,也托了穆心越寻来太医,替她医病。那时候屿筝看着她浅笑时,眉眼弯弯,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可如今她虽梨涡浅浅,眸中冷寒却让尉香盈看的心悸不已。或许,她已是知道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尉香盈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屿筝淡淡瞥过视线,看向皇上道:“臣妾不过是暑热罢了,皇上若是因此太过兴师动众,免不了会引来非议。连颇得盛宠的盈姐姐都心有不安,更不必说后宫那些久不得面见龙颜的女子……”屿筝微微垂首,神色中带上几分怅然:“臣妾万不想因独承恩宠、狐媚惑主之名再入玉慈宫……” 楚珩沐眉头微微一皱,屿筝那小心翼翼的神情看得他十分心疼。他不想过问在玉慈宫中屿筝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她不过是初入宫不久的女子,却要独自面对一个在宫闱叱咤多年的心机女人,多少是惊惧的。玉慈宫,只怕已如阴影一般,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想到这儿,楚珩沐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屿筝的手背道:“委屈你了,那便如你所说,交给邹济去打理便是……” 屿筝缓缓起身,抚了一礼道:“臣妾多谢皇上……既然盈姐姐并无大碍,那臣妾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看着屿筝的身影消失在帘外,楚珩沐的神情颇有几分失落,而尉香盈的唇角却暗含恨意…… 回到邀月轩,芷宛自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小主,那邹太医侍奉璃容华与尉贵人,又在琴月轩中处处将罪责强加于小主头上。若是小主将身子交给他调理,指不定会生出多少事端,小主还是且听着皇上的旨意,传别的太医来瞧瞧吧……” 屿筝抬手抚上簪在流仙髻上的宝蓝点翠珠钗,转头示意桃音替她取下,便懒懒道:“本主自是信不过他,可却也好奇璃姐姐给了他多少好处,让他胆敢嫁祸于本主……” 芷宛闻听,自是一副放下心来,恍然大悟的模样。却是一侧的桃音,不免带了几分担忧道:“小主,奴婢瞧着那邹太医十分精明,不知会不会乖乖应了小主的话……” 屿筝轻然一笑,只道:“自有法子叫他开口……” 待桃音替她卸去了发髻上的珠翠,屿筝才觉得脖颈处轻松些许。身子带来的沉坠感日益明显,屿筝知道再这样拖下去只怕迟早会被皇上察觉,总不能一直躲着不侍寝…… 恰巧今日尉香盈唱了这么一出戏码,只怕宫中某处自会开始蠢蠢欲动,而她谋划的事,也该提前到来了…… “小主……”青兰捧了几件皇上赏赐的新衣款款入内,柔声说道:“既然进了位份,打明儿起,小主要去清宁宫晨昏定省了……” 屿筝看向青兰手中姹紫嫣红的衣裳,忽而想起在顺德行宫时,她虽是位份低,可因得是皇上钦点带去顺德行宫的人,自是也去皇后行宫中晨昏定省。如今想起来,也不过是几月前的事,可此刻的屿筝却不再是那时的屿筝了。 物是人非,心锁深宫,屿筝自是知道日后的路走得该有多艰辛。她轻轻抚上小腹,暗自沉吟:孩子,你的出现全然出乎娘亲意料,本就不是情之所切的结果,且不愿让你卷入宫闱争斗的漩涡。可你又是否会怪娘亲,即便送走你,也用了如此不齿的法子? 屿筝抬起头,望着殿外炙热的白光,缓缓叹了一口气,吩咐青兰:“将皇上赏赐的新衣都拿走,取那件雪青色的百蝶穿花裙来……”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七) 晨时的清宁宫,皇后着一件赤红曳地裙,外罩一件瑞草云雁广袖的同色锦纱鸾衣,望仙髻上簪金凤衔珠步摇,脂粉轻染,却显得华彩照人。 她温柔浅笑,吩咐芙沅看茶。瞥了一眼落座的众妃嫔,见小产的璃容华与新晋良贵人,尉贵人皆不在座,便朗声叮嘱众妃嫔:“今儿是良贵人和尉贵人初来本宫这儿请安的日子,璃容华因得养身,自是不必来了。可本宫却不得不叮嘱你们一番,琴月轩的事惊动了太后,如今也有了定夺。这该罚的也罚了,该惩治的皇上也一点儿没留情。日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得再提起。若是本宫日后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可就休怪本宫不留情面。” 听闻此话,蓉嫔便朝着嘉妃看去,见她同样不以为然的端坐在那,故而暗自冷笑一声,不情不愿地与其他几位妃嫔齐声应道:“臣妾受教……” 话语一落,便听得殿外传报:“良贵人到!尉贵人到!” 众人将视线移去,便见二人款款入内。胭脂云蝶裙衬的尉贵人摇曳生姿,倒是一侧的良贵人,一袭雪青百蝶穿花裙显得十分素净淡雅,腰肢盈盈,面上却略显憔悴之色。 但见尉贵人仗着有孕在身,抢在良贵人身前走进雨中盈盈一拜:“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 皇后见状,抬手示意道:“尉贵人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日后就不必见礼了……” “谢皇后!”尉贵人朝着屿筝傲然瞥去一眼,扶着弄云的手翩然落座。 屿筝这才款款上前见礼,皇后亦是浅笑着示意屿筝落座,这才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却在视线停留在屿筝裙裾时僵住了笑意。裙上刺绣的针法着实瞧着眼熟,看得皇后一阵心惊,她清了清嗓道:“良贵人这件衣裳瞧着不像是着封之后送去的新衣,这司衣处的奴才们都是怎么办事的?” “回皇后娘娘……”屿筝轻声应道:“沐皇上皇后恩泽,司衣处早已送来了新衣,可容华姐姐尚心伤不已,身为妹妹,嫔妾实难安然妆扮……” “倒是难为你有这份心。”皇后赞许的点点头。 却听得一侧的蓉嫔娇笑道:“是当真替璃容华难过,还是良贵人近日里安心静养已是穿不上这新衣?本嫔可是瞧着良贵人的腰肢圆润了不少,可见太后待良贵人是真真儿的好。玉慈宫禁足数日,也不知妹妹如何讨得太后欢心,非不见忧虑消瘦,倒是丰润起来了。” 未等屿筝应话,却听得皇后颇显不悦地喝止一声:“蓉嫔!” 蓉嫔悻悻然地敛了神色靠回椅中。但见皇后微微平了平气便吩咐芙沅:“去将本宫那只玉如意和幽昙香拿来,分别赏赐给尉贵人和良贵人,既是进了位分,尉贵人又怀有龙嗣,便要更尽心尽力地侍奉皇上,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屿筝和尉香盈纷纷起身行礼:“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导,谢皇后娘娘赏赐……” 待晨省完毕,众嫔妃纷纷起身告辞,皇后明落兰这才略显疲惫的倚在座中。芙沅跪在身侧,替她轻轻垂捏着腿,颇有微词:“蓉嫔的胆子如今也是愈发大了,娘娘才嘱咐过不得再提琴月轩之事,她竟还敢说上一说。” 皇后似是并不将蓉嫔的不敬放在心里,只轻声道:“你可瞧见良贵人那身衣裳?” 芙沅打了团扇轻轻摇动着,低声应道:“奴婢瞧见了,好像是宫里前几年时兴的料子和花样。也是这良贵人和善内敛,终归她是皇上赐了封号的,尉贵人僭越,却也不见她面上有怒。只是……这般的好气性在宫中,要么迟早赔上性命。要么……便成大事……” 听到芙沅这话,皇后淡淡一笑:“不枉你跟了本宫这些年,倒也能瞧出些许端倪……”说着,皇后敛了笑意:“可本宫在意的,不是着了这衣裳的人,本宫在意的是那件衣裳……” “衣裳?”芙沅略有不解,却听得皇后沉声吩咐道:“传吕尚宫,本宫有话要问她……” 半盏茶的功夫,吕尚宫急急赶来皇后殿中,方一入内,便俯身见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皇后倚在榻上,戴了金箔护甲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青瓷碗瓶里的宫婢新采的白莲,撩起一掬清露淋洒在花瓣上,她这才看向吕尚宫道:“今日本宫传你来,是有一事要问……” “奴婢定是知无不言……”吕尚宫垂首应道。 皇后示意芙沅屏退左右,才柔声轻问:“淳仪皇贵妃薨逝后,锦香殿里的物什都如何安置了?” “回皇后娘娘,奴婢们遵皇上圣谕,锦香殿中的物什都不曾动过,一并封在殿中……”吕尚宫恭敬应道,不知皇后突然提起此事,是为何意。 “哦?那为何本宫今日瞧见了一件衣裳,觉得十分眼熟。若没记错的话,应是淳仪皇贵妃初入宫,尚为贵人时,皇上着意叫司衣处赶制的一件百蝶穿花裙……”皇后淡淡说着,神色并无波澜。 然而吕尚宫却急忙俯身辩解:“皇后娘娘明鉴,奴婢们绝不敢出此番差错,不知是哪位小主着了相似的衣裳,叫娘娘误瞧了……” “误瞧了?”皇后冷冷一笑,声音砺刃了几分:“吕千琴,你可是在说本宫眼花?” “娘娘恕罪!奴婢不敢!”吕尚宫急急叩头请罪:“淳贵人当年的衣裳虽是皇上下旨赶制,可因得之后皇上称赞不已,宫里有几位主子亦是叫司衣处做了相似的来效仿……” “这个本宫是知道的……”皇后应道:“可总不至于连裙角袖角的绣花也错认了。淳佳善绣,总喜在裙摆袖角上绣上自己中意的花样……” 听闻皇后此言,吕尚宫自是急得满头大汗,淳仪皇贵妃的绣工独特,不会轻易混淆,既然皇后这么说,可见的确是有衣裳出自锦香殿。若是这样,她必是要担了未尽责的罪名。 情急之下,倒也让吕尚宫想起一件事来,故而急急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所说之物,可是从良贵人之处见到……” 听到这话,皇后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怎么?” 吕尚宫何等精明,皇后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意味着她所猜不假,故而稳了稳神,缓缓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良贵人入宫初选时的一方绣帕曾引得奴婢和阮尚仪的注意,可之后因得她并未入选,此事也未曾向皇后娘娘禀告……” “哦?”皇后似是颇有疑惑。 吕尚宫沉声应道:“初选时,一方碧草眷蝶的帕子引得王司衣注意,便拿到殿内来叫阮尚仪瞧,奴婢当日也是看了一眼,瞧不出所以然,却听闻阮尚仪称此帕绣工与淳仪皇贵妃颇有几分相像,只是当日也不甚留意,后听闻那秀女也不曾入得殿选便也作罢……” “如此说来,这秀女便是良贵人无疑?”皇后沉吟半晌便道:“本宫知道了,你且先退下吧……” 吕尚宫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清宁宫,便急急朝着尚宫局行去,瞧皇后今日这情形,只怕是要出大乱子,尚宫局若是避不开,总要寻了一人来承罪才是。吕尚宫心中暗自盘算着,匆匆行远。 而清宁宫中,皇后则命芙沅替她更衣换妆,面对铜镜一方,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镜中人空洞无神的双眸,唇角轻扬,冷笑渐浓。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忽而低头匆匆入内,一进得殿便跪在皇后脚边急声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芙沅替皇后梳妆的双手微微一滞,便遣退了左右,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敢来此处?!” 皇后微微侧头,看到跪在身后的人,亦是眉黛紧蹙:“何事如此惊慌,也不怕露了身份?!” “皇后娘娘息怒,奴才是费尽心思才寻了这差事来的……”跪在地上的太监急声说道。 皇后懒懒转过身,示意芙沅继续:“说吧……何事?” 但听得那太监沉声道:“皇上今儿朝上封了三王爷为北征大将军,说一旦与云胡有开战之势,便要让三王爷领军北上,支援漠城的方将军。太后这会子正在玉慈宫动怒呢!” 闻听此言,皇后急急起身,发丝却执在芙沅手中,被扯得生疼,不免轻叫一声,复又落座。芙沅急忙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皇后无心斥责芙沅,只怔怔望着前方,心里暗自想到:又一次……他竟然又一次让珩溪出征!当真就如此恨他?非要瞧着他战死沙场不可吗?难道只有这样,他才安心?皇后执了妆台上的金钗握在掌中捏的生疼,脑海却浮现出良贵人那张清美的容颜来:还是说,又是为了一个女子?! 将金钗重重掷于桌上,便听得那太监又道:“太后急着传娘娘去玉慈宫,奴才这才寻机前来,不会被人察觉的。” “嗯……”皇后淡淡应了一句:“你办事,本宫一向放心,你且先回玉慈宫复命,本宫随后就到……” 那太监便起身意欲退去,却听得皇后又道:“荣瑄,这几日玉慈宫中但凡有动静都要细心留意,若觉不妥,即刻设法知会芙沅……” “是……”荣瑄应着,悄然退出清宁宫……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八) 玉慈宫。茶盏“啪”地一声碎裂在云竹脚下,她急急上前劝慰:“太后!动不得怒!您要当心您的身子啊!” 太后将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腕间的翡翠手镯磕得当当作响:“哀家怎能不气?!溪儿从昌周边境回京才几日?皇帝就在北苑封地。好!将忠亲王府建在离京之地,哀家也便作罢了,如今竟又要叫溪儿前往漠城!北征大将军?皇帝这是把这个兄弟往死路上推!” 云竹递上茶,又轻抚着太后起伏不定的胸口道:“太后息怒,可奴婢听闻此番出征,是王爷自己请命的!” 太后冷笑一声:“溪儿的性子你还不清楚,皇帝三言两句,他就恨不能赴汤蹈火!哀家怎会生出这么一个重情的孩儿,昔日里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他就……” 说到这儿,太后猛然收声,眸光冷冽。 “太后……”云竹见状,急急轻唤一声,随即却也明白了些许:“太后的意思是……良贵人?” “良贵人?”太后疑惑。 云竹沉了沉声道:“回太后,筝美人才出玉慈宫,皇上便着封了贵人,赐号‘良’……” 太后神色一沉:“那便是了……皇上果真还是在意她的……就如当年的淳佳一般模样……”太后长叹一口气,询问云竹:“溪儿来了吗?” “回太后……王爷他……”云竹话语未定,便见三王爷匆匆入殿:“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瞧着跪在身前玉冠蟒衫的男子冷哼一声道:“哀家何安之有?” 楚珩溪起身看向太后,低唤一声:“母后……” 太后神色冷冷:“哀家且问你,北征之事可是你自行请命?” 听闻太后此言,楚珩溪朝着云竹瞥去一眼,冷冷斥责:“这宫里嚼舌根的奴才们愈发长进了……” “你莫瞧着云竹,即便她不说,难道哀家就不知道,你以为能瞒着哀家多久?”太后气盛,忍不住厉声斥责。 “母后……”楚珩溪落座,沉声说道:“皇兄信任儿臣,儿臣自要对皇兄尽忠。” “尽忠……”太后冷笑:“皇帝存心要你性命,你便迟早躲不过这一劫!” 听到这话,云竹自是知趣地退出了大殿,守在门外。殿内只剩下太后与王爷二人,不时传来二人争执的声音。 “母后!”楚珩溪脸色泛红,似是强压着心中怒火。 “怎么?难道哀家说错了?先是昌周征战三年,好不容易回了上京,便要将你打发去北苑。北苑的王府尚未建成,如今却又让你征战云胡!哀家瞧着,皇帝当真是留不得你!”太后亦是情绪激动。 “是儿臣自行请愿,怨不得皇兄!何况此事本是为国尽忠,何来皇兄留不得儿臣之意?”楚珩溪眸色沉冷,眼中泛起一起苦楚:“倘若皇兄当真留不得我,又该拜谁所赐?” 太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身子因为气怒而微微颤抖:“你便是在怪哀家了?好啊!哀家养了一个好儿子!”太后双眼噙泪,走近楚珩溪身前,微微抬头看着她唯一的骨血,唇边渐露森然笑意:“你以为淳佳为何会入宫?又为何屡屡破例进封位至淑妃?皇帝的恩宠?” 冷笑着退回贵妃榻旁,太后端坐榻上恢复了往日高贵的身姿:“若哀家告诉你,淳佳死时亦是完璧之身呢?” 一句话宛如惊雷,震得楚珩溪动弹不得。 然而太后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只继续说道:“溪儿你不是最了解你的皇兄吗?那你倒是说说,依你皇兄这般性子,若是真爱上一个女子,又该如何?” 听闻此言,楚珩溪竟是无言以对,淳儿在宫里那么久,又得盛宠,怎么会…… 许是察觉到楚珩溪的动摇,太后继而又道:“没有什么盛宠可言,只因得那是你喜欢的女子,他便要一并夺了去,就连这江山亦是如此!” “母后不必再说了!”楚珩溪厉声打断太后的话:“儿臣不会相信母后所言!” “好!你若不信哀家所言,大可寻机去问问皇后。当日此事,皇后亦是知晓。以你与落兰幼时的情谊,她可会骗你?”太后沉沉说罢,便长叹了一口气,闭目不言。 半晌后,她听到楚珩溪拖着踉跄的步伐缓缓行出了玉慈宫。 云竹这才从殿外急急入内,忧心的说道:“太后何必动这么大的怒?奴婢瞧着王爷的脸色都变了……” 太后将手抵在额头,轻揉片刻:“哀家将淳佳的事说予他了……” 听到这话云竹也是微微一怔:“太后是不是心急了些……” “哀家等了这些年,够久了!如今他既然要我溪儿死,哀家便容不得他活!”太后缓缓抬起头,已是狠厉异常。 云竹见状急急跪了下去:“太后三思,如今云胡许有来犯之势,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怕江山难保……即便日后王爷他……奴婢也担心难以应付……” “不能再等!”太后果决而断:“在溪儿出征前,此事必要敲定下来,云竹,准备了许久,亦是在此一搏,你可有所觉悟?” 云竹跪在太后面前,直起身子,看向太后,十分坚定的回应道:“奴婢定当誓死追随!” 太后缓缓点头:“哀家果然没有白疼你这些年!”示意云竹起身,太后又轻声叮嘱:“良贵人要仔细盯住了!璃容华虽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只可惜肚子太不争气!好在还有良贵人这么个妹妹,竟又能与淳佳扯上几分关系,哀家瞧着皇上宠她宠得紧,似是不同以往。料不准,她才真正是皇帝的软肋,更不必说她腹中那孩子。寻了机会,是该叫她知道淳佳的事了……” 云竹眸中精光一轮,沉声应道:“奴婢遵旨……”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传报:“皇后到……” 但见皇后着了一袭靛青鸾衣缓缓入内,侧身福礼:“臣妾给太后请安……” 太后点点头,示意皇后起身落座,但听得皇后柔声问道:“太后急着召臣妾来,不知有何要事?”随即她故作疑惑的问道:“臣妾方才瞧见三王爷离去,脸色难看的紧?难道是三王爷惹得太后动气了?” “哀家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相求……”太后执了皇后的手,轻抚说道。 皇后微微一顿,只道一声:“太后言重了。” 太后也不理会她的惊诧,只继续说道:“皇上今日封了溪儿为北征大将军,若是云胡有异动,只怕溪儿又要奔赴沙场!”说到这儿,太后眼眶竟也是微微泛红。 见此情形,皇后急忙道:“王爷才从昌周回京没多少时日,怎得又要……” 太后哀叹一声:“哀家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可哀家老了,自然希望孩儿承欢膝下,皇帝自有他的打算和安排,如今哀家却也是拉不下这张脸来去求皇帝,只得寻你来想想法子……” 皇后闻听此言,略略沉吟片刻便道:“或许有更好的北征将才,若是臣妾的父亲向皇上进言,或许能有所转圜……” 太后点点头,轻拍着皇后手背,浅笑道:“还是皇后贴心……明相是有功之臣,又追随先帝多年,他的话,皇上一定会听的……” 皇后温柔一笑:“承蒙太后恩典,能为太后尽一份绵薄之力,是明氏一族的荣幸……” “唉!”太后闻听轻叹一口气道:“只是哀家疼惜你,在皇上身边这么久,也没有儿女承欢,以色相侍,总是浅短。皇上再怎么疼惜你,依旧挡不住后宫的流言蜚语。终归,孩子才是依靠……” “太后的话,臣妾铭记在心。只是这些时日皇上政事繁忙,已许久不曾来过清宁宫了……”说着,皇后微微垂首,脸上似是一片失落之色。 “你这孩子啊……终归还是太心软……”太后轻然叹息:“云竹,吩咐御膳房备的点心可做好了?” “回太后,已经备好了……”云竹轻声应着,便唤了人提了食盒入内,她接过食盒放于太后面前。太后便将食盒轻轻一推,柔声道:“这些都是皇上爱吃的点心,还有一碗解暑的百合绿豆粥。哀家本打算送去南薰殿的书房,既然你来了,就替哀家走这一趟吧……” 皇后温顺垂目,轻然应道:“是……” 见皇后行礼离去,云竹则看向太后道:“太后这个节骨眼上叫皇后去南薰殿有何用意?” 太后拿起桌上的墨玉佛珠在手中捻转:“皇后性子虽是绵软了些,却不傻。你当她为何要对哀家言听计从?想当年先帝在位,明氏一族的兴荣,自是与哀家步步荣升密不可分。她明落兰能嫁于皇帝,如今母仪天下,也是哀家的功劳。哀家有意栽培她,谁知她竟是这般胆小怕事的性子,也不曾诞下皇子公主,倒叫哀家当年的打算全盘落空。如今只能做此用,哀家却还要为她做打算。皇上既不待见她,总是要寻了时机,叫她在皇上跟前侍候着。皇后貌美,哀家不信,皇上能无动于衷。不过是后宫那些个妃嫔们,挡了皇帝的眼罢了……明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越稳,哀家的胜算就越大……” 听到这儿,云竹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太后圣明……” 然而太后朝着殿前看去,却忍不住轻声叹息道:“只是若要让她殉葬,终究是可惜了……”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九) 往南薰殿去的路上,路过一处长廊,皇后便朝着芙沅使了个眼色。芙沅心领神会,瞧着四下无人便将食盒轻轻开启,又从袖中取出锦囊,便见芙沅指尖银针轻舞,一一探入盒中的食物,随即查验了片刻后,便朝着皇后轻然摇了摇头。 收起银针,盖好食盒,芙沅神色无异地跟着皇后朝前行:“皇后娘娘,您怀疑太后她……” 皇后款款朝前行去:“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暗中吩咐下去,日后送到皇上跟前的食膳一并都要验过才行……” “是……”芙沅轻声应着。 空气中飘来皇后清清淡淡却冰冷的话语:“让明氏一族置万劫不复之地?有本宫在,便是妄想……” 南薰殿中,谨德悄然行入御书房,沉声道:“皇上,皇后娘娘来了……”但见皇上执了朱红御笔,眼睛只瞧着奏折,头也不抬。 皇后示意芙沅将食盒搁下,见她和谨德退出大殿,皇后这才走到皇上身后替他轻揉着双肩:“皇上朝政繁忙,可也该顾惜龙体才是……” 楚珩沐搁下朱红御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随即抬手握住皇后的纤纤素手:“皇后贴心,朕甚欣慰……” 皇后轻不可察的挪动几步,移开手道:“臣妾带了些点心来,皇上用些再批阅折子吧……” 楚珩沐从椅上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正好朕也有些饿了……” “臣妾来侍奉皇上用膳……”皇后盈盈浅笑着打开食盒,楚珩沐的笑意便冷在了脸上,他搁下筷子,看向皇后那张明媚美艳的脸:“你是来做说客的?” 皇后神色无惊,轻然一笑道:“皇上只管用膳,臣妾什么也不会说……” “哦?”楚珩沐颇有兴致地挑挑眉:“你就不怕被太后责备……” 皇后浅笑落座:“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可臣妾却谨记,后宫不得干政……” “朕不会怪你,你倒是说来听听……”楚珩沐眼中含笑,唇角却紧抿。 只见皇后落座,烟眉轻蹙:“左不过是太后疼惜王爷,王爷才从昌周归来,太后自是不愿王爷再去漠城。臣妾虽知太后疼惜王爷,却更知事关重大,皇上这般定夺,自有皇上的道理,臣妾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身为皇后,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臣妾还是知晓的……” 楚珩沐唇角笑意甚浓:“太后那里若是问责起来,皇后又该如何?” 皇后面色一怔,随即垂首道:“想必太后不会为难臣妾,国事为重,太后即便再疼爱王爷,却也不能挡着王爷为国尽忠,为皇上辟疆拓土……” 楚珩沐不再言说,便用起了点心。 盛夏已至,皇后端坐于南薰殿中,只觉汗珠密密渗出…… 而此时的琴月轩中,璃容华冷着一张脸,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良贵人移步本主这琴月轩,未知有何指教?” 璃容华看向屿筝,见她笑意盛盛,不免心生怨憎。 “姐姐何必这般气怒,总归这宫中只有你我二人最是亲密……”屿筝浅笑着,淡淡说道。 一侧的青昙没好气的斥责道:“良贵人当真是好胆量,害得我家小主失了龙嗣,竟还敢入得琴月轩来!” 屿筝朝着青昙瞥去一眼,语气冷冷:“姐姐入宫久,可这奴才们的规矩却糟的很,小主们说话,何来奴才插嘴的份儿!” 青昙气的面上通红,直厉声嚷道:“小主的位分可高过贵人!” “哦?”屿筝远山黛轻然一挑:“本主可曾失礼?” 青昙一时语噎,即便再看不惯,良贵人却的确礼数周尽。 见青昙语噎,屿筝便冷嗤一声:“在府中本主自是不曾拿身份压过你们,姐姐位分高,做妹妹的自然礼重,何时轮到你这奴才来教训本主!” 屿筝声色俱厉的呵斥青昙,却在转而看向璃容华时换了一副笑意:“容妹妹多嘴,这奴才若是不好好管教,只怕会坏了姐姐的好名声……” 见屿筝竟搬出府中嫡女的身份来压,屿璃自是气怒不已。她示意青昙退到一侧,冷声说道:“怎么管教奴才,就不必良贵人费心了,倒该说说今日为何事前来……” 屿筝看向姐姐屿璃,笑的意味深长:“妹妹前来不过是想跟姐姐道声谢罢了……” “道谢?”璃容华面露疑惑。 却见屿筝掩面浅笑:“说起来,此事拖得太久,妹妹本欲去谢过林姑姑,可瞧着如今已是姐姐宫里的人,自是该来谢姐姐才是!” 说着屿筝便将视线落定在一侧侍奉的林凛身上。与青昙不同,林凛到底是入宫侍奉多年,这礼面上的事自然要周尽许多,但见她唇角带笑,福礼轻道:“奴婢不知良贵人所指,还请良贵人明示……” 屿筝似是料到林凛有此一说,只不紧不慢的说道:“当日本主入宫时,幸得林姑姑救急。如今那件湖蓝色并蒂莲的织锦裙,本主还留着。”说着,屿筝看向璃容华:“那裙角的刺绣倒是十分出众,就当是姐姐送予妹妹的礼物,改日拿给皇上瞧瞧才是……” 璃容华闻听此言,略显疲惫地倚在榻上:“林凛,可有此事?” 林凛浅笑着应道:“回小主,奴婢并不知良贵人所说之事,自是不明白良贵人的意思……” 屿筝缓缓起身,扶了青兰的手道:“不明白也无妨……只怕这几日皇后是要彻查锦香殿了,姐姐大可猜猜,当年淳贵人的衣裳妹妹现下倒是收在何处……” 屿筝这番话说的意味深长,随即便款款转身意欲离去,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瞧着琴月轩内瑞兽三足鼎的香炉袅袅生烟:“我若是姐姐,便不会用这般浓香。要被皇上撞见起了疑心,姐姐处心积虑谋划的事岂不要露出马脚?姐姐自是无谓……”屿筝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可不要连累父亲和兄长才是!欺君!那可是灭门的死罪!”说罢,屿筝翩然离去。 片刻之后,青昙慌忙用茶水扑了鼎中香粉,便听得屿璃的斥责赫然响起:“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本主要你们还有何用?!” 林凛见此情形,急忙安抚:“小主莫急,那良贵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虚张声势!”璃容华怒喝一声,从榻上起身:“本主何曾见过她那般模样,在白府时,不过是个只会在兄长面前撒娇使性子的小丫头罢了。可你瞧见她方才那模样了吗?分明是知道了!”说着璃容华朝着青昙厉声喝道:“还不赶快去找!若是淳仪皇贵妃的物什在琴月轩被寻了出来,如何是好!” “小主莫慌,良贵人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小主自乱阵脚。可是小主仔细想想,即便良贵人知道了这一切,她有何证据?皇上也不会因得宠幸她,便听她空口白牙的说上一通。更何况,她即便不顾及小主,却也总归是顾及白大人的……”林凛说完这番话,璃容华仿似才松了一口气,重重落座。 林凛轻揉着璃容华的肩,沉声道:“如今小主要做的,便是重得圣宠……” 从琴月轩归来,屿筝显得十分疲惫,她倚在榻上,察觉到自己的双脚已有了些许浮肿。 “芷宛,要你去打听的事如何了?”屿筝语带急切。 但见芷宛上前应道:“回小主,奴婢已经打听到了。莫护卫伤了眼睛,如今尚在简太医处医治,不曾当差……” “可有法子传了他来?”屿筝问道。 芷宛又应:“如今莫护卫并不当差,自是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小主若要见他,何不求了皇上?怎么说,莫护卫也是为了周护小主受的伤,小主一向心善,皇上定会体谅的……” 桃音闻听,自是知道屿筝担心着颜冰少爷,或许有更重要的事要与颜冰少爷相谈,故而在一旁请命道:“小主若是有所顾及,不如奴婢前去瞧瞧,也是替小主尽这份心。” “如此再好不过……”屿筝心领神会,只吩咐了些赏赐叫桃音一并带去。她知道颜冰哥哥用不了这些东西,可总该做出些样子来,掩人耳目。 “小主……”青兰在一侧将皇后赏赐的幽昙香递了过来:“这香……” 屿筝接过珐琅嵌珠的盒子轻嗅,一股清浅却持久的幽香缓缓逸散,连一侧的芷宛都忍不住赞叹:“好香……” 屿筝淡淡一笑:“果然是佳品……”随即却递给青兰道:“先收起来吧……” 虽说早已决定了腹中孩儿的生死,屿筝却下意识地保护着他……轻叹一声,屿筝自是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娘亲,然而短短一瞬,她像是被雷击一般,瞬间呆在那里,手脚冰凉…… 察觉到她的异样,青兰连忙问道:“小主怎么了?” 却见屿筝颤抖着看向她,似是不可置信的说道:“青兰姑姑,这香……是不是和娘亲屋中香炉里残留的味道十分相似?” 青兰闻听,也顾不得这幽昙香是否为上上佳品,只打开珐琅嵌珠盒,用指甲挑出些许轻嗅后,脸上亦是变了神色:“不错,的确十分相近!“ 屿筝心中颇感疑惑:这样的尚品怎会与娘亲屋中的香粉如出一辙?思及至此,心中隐约有了不祥之感,故而吩咐芷宛:“去司药处,传遥羽来,就说本主要见她!”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 遥羽入邀月轩,神色亦是有些匆忙。她知屿筝不是轻易传她前来的性子,继而一入邀月轩也顾不得见礼,急声道:“不知道良贵人这么急着传奴婢来所为何事?” 屿筝遣退左右,只留青兰侍奉在殿内。青兰神色凝重的将手中珐琅嵌珠盒递给遥羽,遥羽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轻嗅便道:“这上好的东西怕是哪位娘娘赏给小主的吧……” 屿筝缓缓点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遥羽闻听,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笑意:“小主在宫中如鱼得水,倒枉费了他人的牵挂心思。” 屿筝微微皱眉:“我无心与你做口舌之争,只是如今这宫中,能相信的只有你,不知可能寻来一个口风紧密的太医,替我瞧瞧这幽昙香里有什么不妥?” 遥羽闻听,唇角冷嘲散去,神色变得深沉莫测:“你是怀疑皇后她……” 屿筝示意青兰退下,只轻声道:“非但如此……” 手指轻扣珐琅盒:“玉荛姑娘也清楚,这盒中的东西品相上好,气味幽淡,是难得的佳品。此物也必定只有在贡品中方能寻到些许。只是……”屿筝神情愈发凝重:“我在白府时曾在娘亲房中闻到过相似至极的气味。虽是香粉,可未免让人生疑。这样的东西是不该出现在白府的……” 遥羽听闻,心里隐隐亦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宫里再怎么恩赏,这样的东西是不会流出宫外的。于是略略沉吟便应道:“倒是有一个太医可用,容我晚些时辰带他来……” 听到遥羽这话,屿筝自是舒了一口气,早知顾锦玉不是简单来头,既能将遥羽安排入宫,这宫中必定还有其心腹之人,求助于遥羽,终归是无错的。 当遥羽带着一个清瘦的男子回到邀月轩时,屿筝正执了诗书集子恹恹打着盹。芷宛一连轻唤了几声,她才疲乏地睁开了眼,便见有人上前屈身行礼:“微臣李霍给良贵人请安……” 屿筝瞧着眼前清瘦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并不惹眼,可思及他是顾锦玉安置在宫里的人,也便知他必是十分可靠,故而吩咐了青兰将珐琅嵌珠的盒子递了上来。 青兰递过盒子轻声说道:“小主素日喜香,只是近日里身子不适,却也不知用哪种香料更合适……” 李霍闻听,垂下眼帘沉声应道:“且容微臣先瞧瞧……” 打开盒子,清郁不散的香气在殿中萦绕,李霍微微闭眼,仔细分辨着香料中的气味,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眼看向遥羽。遥羽见他神色有恙,便急急凑上前去,李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却见遥羽的神色也带了几分凝重。 屿筝见状,颇有不悦的说道:“有话便说,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李霍没有应话,倒是一侧的遥羽道:“这香可否让李太医带回去仔细分辨?” “当真有问题?”屿筝直起身子,惊讶问道。 遥羽却缓缓摇摇头道:“尚不能确定,还请贵人宽限几日……” 见李霍与遥羽神色异常,屿筝自是猜出此事非同寻常,可如今既是除了相信遥羽,也没了别的法子。只得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就宽限李太医几日,只是到时莫要随意寻了借口搪塞本主便是……” 遥羽唇角一动,终是忍下,与李霍一并离开了邀月轩。 “小主可是在怀疑什么?”青兰见众人退去,多年前江素问逝去的雪夜重现脑海,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隐秘仿佛要被揭开。 屿筝却不答她,只转而问道:“二夫人的母家到底是何情形?” “小主怎得突然问起二夫人来?”青兰有些诧异,可随即她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之色:“这事若是说起来,便是拂了老爷的颜面……”青兰颇有些难以启齿:“二夫人她……本是要被卖入官家的舞姬……机缘巧合遇上了老爷,便嫁入白府为妾。可夫人多病,家权旁落,二夫人才有了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小主如今问起二夫人的家世,只怕毫无家世可言……” 屿筝点点头道:“她那般做派,想来也不简单,只是不曾料到是此等出身。可知当年她尚为舞姬时,被卖往何处?” 青兰摇摇头:“这个奴婢便不知了……老爷似是很忌讳此事,不准有人在府里提起,且二夫人气盛,哪有人敢乱嚼舌根?” 青兰应完看向若有所思的屿筝道:“小主突然问起二夫人,难道是怀疑她与宫中有什么关系?” 屿筝胸口隐隐泛起一阵恶心,强压了压后沉声说道:“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而青兰却在听到这话之后,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一时间,邀月轩中一片静谧。就在这时,殿外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叫声,随即帘子被打起,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屿筝脚边。 屿筝和青兰被吓了好一跳,定睛一瞧,却是侍奉在宜雨阁的穆心越跟前的雪卉。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回话……”屿筝急忙说道。 谁料雪卉却拽了她的裙角,哀求不已:“良贵人快救救我家小主吧!” 闻听此言,屿筝立刻起身,急声道:“你家小主怎么了?” 雪卉抽泣:“小主在御花园里,被蓉嫔……” 还未等雪卉说完,屿筝已匆匆往殿外行去,青兰芷宛急急小跑着跟了上去。 御花园中,蓉嫔坐在椅上,宫婢撑了伞遮住烈日骄阳。但见蓉嫔执了团扇,悠悠轻摇,斜眼瞥向跪在自己身前的穆心越道:“即便是皇上的恩宠,那也是良贵人的,与你何干?一个小小的顺常,以为凭着和良贵人的那点交情,竟也敢踩到本嫔头上来了吗?” 穆心越跪在那里,脸上已是红肿一片,却依旧垂着头,恭顺道了一句:“臣妾不敢……” “还敢顶嘴?!”蓉嫔厉喝一声:“给我重重的打!叫她长长记性!” 话音未落,穆心越身前的太监已是手起掌落,重重的耳光便甩在了穆心越的脸上。 屿筝只看得血气上涌,厉喝一声:“住手!”便急急走了过去。 那太监一见来者是良贵人,多少有些忌惮,便停了手,站到了一侧。 屿筝上前福礼,强忍着怒气道一声:“臣妾给蓉嫔娘娘请安……” 蓉嫔狠狠瞪视了屿筝一眼,便微微颔首道:“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良贵人……良贵人如今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本嫔可受不起你这般大礼……” 屿筝起身看向蓉嫔道:“娘娘说笑了……若说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自是非娘娘莫属……” 蓉嫔打量着屿筝,见她还是素日里一贯的清雅妆扮,可脸上的笑意却有几分捉摸不透:“几日不见,良贵人这口齿倒是愈发伶俐了。看来太后这玉慈宫果然不同,**出的良贵人是比先前懂礼数多了……” 屿筝淡淡一笑,似是毫不介意,只问道:“这般暑热的天气,不知心越妹妹做错了何事,竟惹得娘娘如此生气?” 说着屿筝淡淡朝着芷宛瞥去一眼,芷宛心领神会地和雪卉一并上前,将穆心越搀扶起身。 “谁准你起身的!”蓉嫔又是一声厉喝。心惊之下,穆心越的膝盖一阵钻心的疼,双腿一软,差点复又跪倒在地。 却见屿筝款款移步,横拦在穆心越身前道:“娘娘何必这般动怒,心越妹妹既是惹得娘娘生气,如此跪着,娘娘瞧着她,岂不愈加气盛?” 蓉嫔挑眉,带了几分怒意:“看来良贵人今日是非要插手此事?” 屿筝缓缓摇头:“娘娘误会臣妾了……若是心越妹妹有错,娘娘训戒,那是她的福气。可是这御花园毕竟太后和皇上常来之地,若是姐姐训戒心越妹妹被瞧见了,且不说占不占理儿,但就是这毒辣的太阳下,未免要说姐姐太不近人情……” 说着屿筝看向穆心越,佯做气怒的说道:“心越妹妹到底做错了何事,还不快向娘娘请罪?” 穆心越抬头,眼中已满是委屈的泪水:“方才臣妾不小心冲撞了蓉嫔娘娘……踩脏了娘娘的绣鞋……” 屿筝心疼地看着穆心越红肿的脸和唇角的血迹,怒火中烧。转而看向蓉嫔时,眸中冷酷的笑意更甚:“是了,必是你不懂事,该被娘娘责罚!不过……”屿筝话锋一转:“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倒让臣妾想起尚在掖庭时,御花园中初得见娘娘真容,便也被赏了一顿耳光。想来,在御花园施责,是娘娘兴致所在啊……” “你!”蓉嫔气怒起身,撞到了身侧的宫婢,伞骨从她手中滑落,灼热的阳光兜头而下,蓉嫔微眯起眼,指骨咯咯作响:“良贵人!你好大的胆子!” 屿筝浅然带笑:“怎么?娘娘也要一并责罚臣妾吗?” 一侧的青兰见屿筝话头不对,急声在身后低唤:“小主……” 然而屿筝却似充耳不闻,只朗声说道:“责罚臣妾倒也无妨,只是别怪臣妾没有提醒娘娘……日后皇上怪罪下来,只怕这罪责娘娘承担不起……”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一) 蓉嫔见屿筝竟仗着皇上的荣宠,对她出言不逊。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勾起唇角,露出冷然一笑:“承担不起?本嫔今日倒要瞧瞧,有何承担不起!” 说着,蓉嫔重重坐回椅中,面容沉于伞荫之下:“良贵人以下犯上,罚你在此处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思过!” 屿筝盈盈而立,只浅笑着看向蓉嫔道:“臣妾自问并非有意冒犯娘娘,只是好心提醒娘娘。若这也算得上以下犯上,那臣妾无话可说……娘娘若要惩戒臣妾,臣妾甘心领受,可心越妹妹跪了这么久,娘娘打也打了、骂了骂了,没道理两人一并留在这儿惹得娘娘生气……” 蓉嫔见屿筝丝毫无惊,神色中尽显倨傲,本就气怒。不料,这话语一落,穆心越却是挣脱了雪卉的搀扶急急跪倒在地:“娘娘息怒,都是臣妾的错,与良贵人无关,娘娘要罚,责罚臣妾便是……” 斜眼瞧着跪在面前的穆心越,蓉嫔掩唇冷嗤:“不愧是良贵人的好姐妹,也不枉良贵人从邀月轩匆匆赶来!既然你们姐妹一心,就一并跪在这里领罚便是!” 屿筝闻听,不免有些气急。她想着法儿的叫心越离开,谁知这孩子竟是这般死心眼,自己又跪在了原地。侧头看向穆心越,不免心焦地低声道:“何苦又自讨苦吃?” 却见穆心越仰起脸,面上已是泪痕斑斑:“是妹妹连累了姐姐,不忍姐姐为我受罚……” 蓉嫔冷着一张脸:“这宫里的事本嫔瞧得多了,今日里姐妹情深,明日却恨不能叫她身首异处,本嫔可没兴致在这瞧着你们搭台子唱戏!”见眼前之人仍未有动,蓉嫔的眉眼中皆是怒意:“怎么?良贵人难道还要等着本嫔差人动手吗?” 说罢,蓉嫔便朝着一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但见冲上来两个小太监,便作势按着屿筝的肩试图让她跪下。青兰和芷宛见状,急急上前周护。芷宛毫不客气地打落几个小太监的手,厉声道:“良贵人岂是你们轻易动得的?若是伤到了小主,仔细皇上发落你们!” 良贵人得宠,这些小太监自然也是知道的,被芷宛这么一喝,手上的动作便也缓了下来,如此一来,更是让蓉嫔盛怒不已。她猛然起身重重一脚便踩在了屿筝的小腿上,屿筝吃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便觉得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 “本嫔还以为是多硬气的骨头,不过如此……”蓉嫔冷笑着看向屿筝。 屿筝并不应话,只觉得腹中隐隐传来坠痛之感,冷汗从她的额上密密渗出。芷宛见状,急声唤道:“小主!你没事吧!” 屿筝依着芷宛,皱眉低声道:“好痛……” 蓉嫔冷嗤一声,复又坐回椅中:“良贵人做出这般模样是叫谁瞧?可惜皇上不在这儿,没人心疼你这可怜模样……” 青兰连忙说道:“蓉嫔娘娘,小主这模样怕是真伤到哪儿了!” 蓉嫔别过头只道:“这套本嫔见得多了,安生跪着领罚吧……有什么差池本嫔担着!”蓉嫔话音刚落,便听得穆心越失声尖叫起来:“筝姐姐……血……” 青兰顺着穆心越的手指看去,但见屿筝身后的裙裾洇出一丝淡淡的血迹来。 “小主!”青兰惊声叫道,随即朝着芷宛急急叫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话语未落,却听得有人朗声道:“皇上驾到……” 蓉嫔还未回过神,便见皇上带着一众随从出现在眼前。方筠跟在他身后匆匆行了过来:“何人这般喧哗?扰了皇上游园的兴致……” 然而一瞧眼前的情形,方筠自是大吃一惊:“这不是良贵人吗?怎么回事?” “太医!求皇上快传太医……”见到皇上,芷宛像是瞧见了救命稻草,厉声哭叫着:“小主她……” 楚珩沐匆匆上前,但见倒在青兰怀中的屿筝已是脸色蜡黄,瞥见屿筝裙裾洇开的血迹,他心中猛然一惊,上前拨开芷宛,只将屿筝横抱起来,厉喝着:“传太医!快传太医!”便大步离开了御花园。 一众人呼呼啦啦簇拥离去,只留下惊呆在原地的蓉嫔瘫软在椅中。一侧的宫婢胆战心惊地说道:“娘娘……良贵人像是见红了……” 一记闷锤重重击在蓉嫔心上,见红了……不曾听见过良贵人有孕,怎得就……见红了呢…… 飞霜殿中,楚珩沐神色凝重的坐在椅中,瞧着简昱为屿筝医治。殿内静默一片,除了太医和司药处宫婢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侯在殿中的人仿佛连大气都不敢喘,方筠悄然打量过去,只见皇上面上阴云密布,神色渐有沉重之势。 许久之后,简昱才从龙榻前转过身,长舒一口气,轻声道:“皇上……” “良贵人怎么样了?”楚珩沐眉头紧皱。 但听得简昱沉声应道:“有皇上庇佑,良贵人这胎暂且算是保住了……只是贵人受了惊吓,不容乐观……” 你说什么?楚珩沐从椅中起身,大吃一惊:“良贵人怎么了?” “回皇上,良贵人已有三月多的身孕……”简昱沉声应道。 身孕!楚珩沐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片刻之后,他急急上前握住屿筝的手道:“筝儿,你听到了吗?你怀了朕的孩儿。” 随即他看向简昱,厉声道:“什么叫做暂且保住了?一定要给朕保住了!若是出了什么茬子,朕要你的命!” 简昱闻听,连忙叩首:“皇上饶命。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可良贵人身子本就虚弱,加之重重一摔,已是见了红……” 皇上不做理会,只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朕要定了这个孩子!”随即他握紧屿筝的手,柔声安慰:“你安心,朕一定会保住我们的孩子……” 简昱见状,不敢耽搁,急急起身去开方子。 就在这当口,芙沅搀扶着皇后匆匆入内,走到皇上身边见了一礼,便柔声道:“良贵人可好?” 楚珩沐没回应皇后,却看着屿筝,语带疼惜:“朕都不知说你什么好,连自己有了身子也不知道……” 皇后搭着芙沅的手一顿,便瞥向一侧的青兰和芙沅:“是怎么侍候良贵人的,这样大的事竟浑然不觉吗?” 青兰和芷宛双双跪倒在地,齐声道:“奴婢失责,求皇后娘娘责罚……” 屿筝挣扎着说道:皇后娘娘……不怪她们……是臣妾自个儿疏忽了……也不过是近日里宣了太医前来,诊脉之后说臣妾怀了龙嗣,可臣妾怕有失稳妥,才没有声张……可蓉嫔娘娘为难臣妾,臣妾情急之下,只得求情,希望不要伤到腹中孩儿,可是……” 皇后闻听,急忙安慰道:“先别忙着说话了,好生养着才是……可是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见了红呢……” 话语刚落,却听得皇上厉喝一声:“蓉嫔呢?” 谨德上前沉声应道:“奴才这就去传……” 而此时的梓涵殿中,嘉妃看着坐在椅子上一脸煞白的蓉嫔,厉声斥责:“蓉嫔真是好手段,一脚生生踹出个龙种来!” 蓉嫔双唇颤抖急声道:“嫔妾也不知会是这样。” 嘉妃瞪视了她一眼:“良贵人入宫之后,也算是安分守己,你何时见过她这般张扬跋扈。既是不同以往,想也便该知她是有着倚丈的。你倒好,在御花园罚跪不说,竟还重重踹了一脚。若是良贵人腹中龙嗣有个长短,还不定皇上怎么惩治你!” 蓉嫔越听越是害怕,皇上膝下无出,自是对龙嗣十分紧张,良贵人又得盛宠,若是当真有个闪失……蓉嫔已是不敢再想,只颤声道:“嫔妾如何是好?” 嘉妃冷冷瞥了蓉嫔一眼:“要本宫说,此刻便该脱钗跪于飞霜殿前请罪,莫等着皇上传旨拿了你去!” 蓉嫔闻听,慌不择声的连连点头:“嫔妾多谢娘娘指点!”便急急往飞霜殿去了。 嘉妃看着蓉嫔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句:“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却说谨德走出飞霜殿没多久,便见褪去华服的蓉嫔倚着宫婢的手匆匆行来。 “德公公……”蓉嫔双唇微颤,看向谨德。 谨德迎了上去道:“娘娘紧着点吧……皇上动了大怒,正让奴才传娘娘前去。” 蓉嫔身形微微一晃,靠着宫婢稳了稳,便加快了步伐。 谨德折回飞霜殿,沉声向帝后回禀:“蓉嫔娘娘褪衣脱簪,正跪在殿前请罪呢……” 一听蓉嫔,楚珩沐怒从中来,只厉声喝道:“叫她跪着!” 不料榻上的屿筝却紧紧握了皇上的手泪如雨下:“皇上!蓉嫔娘娘好狠的心!臣妾见她在御花园责罚穆顺常,便上前替穆顺常求情。谁知娘娘非但没有息怒,却一并责打臣妾。臣妾求饶,告诉娘娘臣妾怀有身孕,可娘娘却说有什么差池她一并担着……” “她担当得起吗!“皇上厉喝一声:”叫蓉嫔进来!” 皇上盛怒,跪在一旁的青兰和芷宛却是面面相觑。御花园中,小主虽与蓉嫔起了争执,却不曾说过怀有身孕的话。小主这般说,未知是早已知晓,亦或是顺水推舟。 只是无论如何,她们要做的,便是顺着小主的意思。 但听得脚步轻响,蓉嫔入殿,便跪倒在皇上身前:“嫔妾前来请罪,请皇上责罚……” 楚珩沐冷哼一声,带了十二分厌恶看向蓉嫔:“朕从不知你是这般心狠手辣,良贵人都言明自己怀有身孕,你竟还敢出手打她!”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二) 跪在殿中的蓉嫔一袭浅青云纹锦裙,发髻上没有任何的珠钗玉簪。在听到皇上的厉喝后,蓉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急声道:“皇上明鉴!良贵人并未告诉嫔妾她怀有身孕一事……” 但听得一侧的芷宛急声道:“蓉嫔娘娘分明说若是有什么差池您担着便是,奴婢们怎么求情,娘娘也不应。怎得如今小主出事了,娘娘反是推得一干二净?” 蓉嫔看向芷宛,眼中怒得似乎能灼出火来,咬牙切齿地说道:“良贵人宫里的人自是向着良贵人说话……” 随即她看向皇上,眼中带了一丝哀怨:“皇上,不可尽信她片面之词,方才在场的也不只这些个奴才,皇上大可以都寻了来,问个仔细……” 芷宛闻听,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见他面上气怒之色并未淡去,便大胆分辨:“依蓉嫔娘娘的意思,娘娘宫里的人自然也是尽数向着娘娘才是!” 不等蓉嫔开口,一侧的皇后厉声喝道:“住口!皇上在此,岂容你一个奴才造次!” 芷宛噤了声,微微垂下头,却听得皇上柔声道:“她也是忠心护主,一时着急失了方寸,你又何必斥责她……” 皇后敛了面上厉色,垂下眼帘,柔声道:“皇上说的是……”随即她缓缓走到默不作声的穆心越身前:“本宫听闻此事因穆顺常而起?” 穆心越从入飞霜殿,便手足无措,满面泪痕,此时福礼颤声道:“回皇后娘娘,是臣妾连累了姐姐……” “那本宫问你,良贵人可曾说过怀有身孕的话?穆顺常,你该知道,若是所言有假,便是搅乱后宫的大罪,本宫绝不姑息!” 穆心越吓得身形一颤,却依旧垂首应道:“臣妾绝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姐姐的确说过,可蓉嫔娘娘却置之不理……” “血口喷人!”蓉嫔厉声喝道:“你与良贵人素来交好,自是替她说话!皇上!皇上!这是在诬陷臣妾!” 穆心越却不理会蓉嫔,只怯生生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明鉴,臣妾不敢有半句虚言……” 闻听此言,楚珩沐又看着蓉嫔道:“穆顺常向来乖顺,不会无端陷害于你。即便良贵人不曾言明,可她腹中龙嗣的确因你所伤。她与你的位分相差无几,就算有错,也有皇后查明后以示惩戒,何时轮到你来动用私刑。你该知道,在这宫中,朕最厌恶的是什么……” “皇上……”蓉嫔极力分辨:“良贵人以下犯上,臣妾一时气不过,才略给了良贵人点教训,怎能说臣妾动用私刑呢?” “以下犯上?”楚珩沐眉头微微一挑:“你便是倚着朕给你的恩宠,肆意妄为吗?良贵人不过是替穆顺常求情,你便说她以下犯上,可你自个儿瞧瞧穆顺常的脸,成了什么模样?” 皇上话语落定,众人这才将注意转到穆心越身上,但见她两侧脸颊高耸红肿,指印隆起,唇角隐隐还有未擦净的血迹。因得担心着屿筝,她自是一声不吭地静候在飞霜殿中。 见此情形,皇后用手指轻轻抵了抵唇,便吩咐芙沅:“传太医来给穆顺常瞧瞧,好端端一张脸都成了这般模样,还怎么侍奉皇上……” “谨德……”楚珩沐沉声吩咐:“传朕的旨意,良贵人添喜,朕甚欣喜,着其晋为贵嫔,邀月轩上下封赏。至于穆顺常……就晋为贵人吧……” “遵旨……”谨德沉声应道。 楚珩沐从龙榻边起身,缓缓走到蓉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前你骄纵放肆,朕权作你性情使然。如今看来,是朕惯坏了你……你最好祈祷这孩子安然无恙,否则,朕定不饶你!” 见蓉嫔身形一顿,瘫坐在地,楚珩沐皱眉看向她身侧的宫婢祈月:“扶着你家主子回玲珑阁禁足思过去吧!” 待祈月搀扶着蓉嫔离开,皇后便走上前道:“蓉嫔虽是糊涂了些,可好在良贵嫔保住了龙胎。皇上不如先去歇着,这里有臣妾守着便是……” “不必了,你们都且退下吧。朕在这儿陪着筝儿……”楚珩沐复又坐回榻边,温柔注视着屿筝。 皇后见此情形,只示意众人退下,又潜了几个宫婢远远候着,便离开了飞霜殿。 楚珩沐执了屿筝的手,轻轻替她拨开额发,柔声道:“朕很高兴……朕一直在想何时能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没想到,竟会这般快,实在叫朕欣喜……”轻轻吻上屿筝的手指,楚珩沐十分动容:“筝儿,朕谢谢你……” “皇上言重了……”屿筝略有些虚弱的应道,唇角却溢出淡淡的苦涩。 察觉到屿筝神色有异,楚珩沐略略平复内心的喜悦,才恍然察觉到异常:“算时日,这孩子难道是在顺德行宫时……”说到这儿,楚珩沐一时语噎,亦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他所欣喜着的,恰恰是屿筝回避和不愿想起的事情。俯身吻上屿筝微微颤抖的唇,楚珩沐温柔注视着屿筝道:“这一生,朕只对你做那一件错事。可是筝儿,如今朕不悔。即便用再多的时间来求得你的原谅,朕仍然庆幸能拥有你……朕会将所能给的一切都给与你,护你一世无虞……” 屿筝费力抬手,轻轻抚摸着皇上的眉骨,柔声说道:“臣妾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淡生活,与所爱之人相惜相守……” “会的……朕会一直陪着你……”楚珩沐吻着屿筝的额头,喃喃说道。 屿筝缓缓闭上眼,轻道一声:“臣妾累了……” 她听到皇上微微起身,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中,柔声道:“朕就在这陪着你……” 已是无力再去细想,沉沉睡去的屿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也许皇上能给她这世间最惹人嫉妒的富贵荣华,亦能给她无尚荣光和万千宠爱。可是她想要的,却似乎并不是他能给…… 却说离开飞霜殿的皇后,由芙沅搀扶着款款往清宁宫行去。即便华盖遮去了骄阳,可盛夏里燥热的风袭来,却仍旧让人渗出粘腻的汗水。 芙沅边走边摇动着团扇轻声示上:“这样热的天,还是等奴婢传了辇轿来……” “不必了……本宫想散散心……”皇后微微仰头,看着天际逐渐昏黄下来的天色,这般一闹,已是到了这个时辰。 “娘娘可是在为良贵嫔的事烦心?”芙沅轻声问道。 但听得皇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皇上盛宠其他妃嫔,于本宫而言,本是件好事。可宫里那么多女子,皇上怎得偏偏就选中了她……晋封为贵人不过是两三日的事,如今见她有了身孕,竟又破例晋为贵嫔,这情形,实在让本宫觉得……” “与当日淳贵人如出一辙……”芙沅心领神会地应道。 皇后亦是缓缓点点头:“不错……正因为此,本宫才格外担忧……瞧也瞧得出皇上对她很是上心……越是如此,只怕那个人就越……” 芙沅四下看了看,见侍候的宫婢们都离得远,便也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奴婢瞧着,良贵人和……似乎也没什么交情可言。皇上总该不会如淳贵人那时……” 不等芙沅说完,皇后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微微颔首。 循着皇后的视线看过去,芙沅微微一怔,便迎了上去:“阿江……” 阿江回头一看,便急急上前来见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你怎么在这儿?”皇后问道,略一打量,却也不见王爷踪影,皇后眸中一沉,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来。 “回皇后娘娘,王爷在紫宸殿前侯驾多时了,所以叫奴才来瞧瞧皇上是不是在南熏殿里批折子……”阿江垂首恭敬应道。 皇后眉头微皱:“本宫去瞧瞧……” 紫宸殿前,楚珩溪玉冠束发,一身青色团龙密纹的锦袍愈发衬出他的身姿挺拔。远远瞧去,殿前汉白玉桥上,他孑然独立天地之间,风姿绰绰。 “王爷……”芙沅轻唤一声,但见桥上男子回转过身,在看到皇后的时候,愁绪笼罩的脸上勉强绽出一丝笑意:“臣弟见过皇嫂……” 芙沅察觉到皇后身形微微一晃,故而朝着皇后靠近了些,权且作为依靠。而此时的皇后,脸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云,眼神飘忽不定,落在楚珩溪身上,却又很快移开:“王爷不必多礼……听阿江说,王爷在此侯驾多时……” 但见楚珩溪点点头,敛去了笑意:“不知皇兄他……” 皇后略一沉吟,带着几分试探看向楚珩溪:“王爷许是不知,邀月轩的良贵嫔有了身孕,只是方才和蓉嫔起了争执,动了胎气,皇上此时正在飞霜殿陪着良贵嫔,王爷今日怕是等不到了……” 听到皇后这话,楚珩溪眸中清光微微荡漾,仿若将一粒石子投入静谧湖心,氤氲出圈圈涟漪。原来她已是贵嫔了,可见皇兄当真宠爱她,才会如此之快的破例晋封。 犹疑许久,他终是强压着急切,沉沉询问:“良贵嫔……可安好?” 皇后看向他,神情冷峻,半晌之后,才用冰冷的语调轻言:“王爷似是对良贵嫔很是上心……”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三) 楚珩溪将手置于身后,微微握拳:“皇嫂说笑了……” 这样的称呼不免让皇后眼中的眸光暗沉。 但听得他继续说道:“臣弟与良贵嫔素未谋面,何有此说?不过是皇嫂说良贵嫔动了胎气,想必皇兄担忧不已,臣弟随口问问罢了……” 一侧的芙沅浅笑,接口应道:“王爷怎能说与良贵嫔素未谋面?这位良贵嫔,便是在顺德行宫时,王爷从棕熊掌下救出的筝顺常呐……” 皇后目不转睛盯着王爷,试图从他面上寻出一丝异样的神情,却见他波澜无惊,只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当日救下良贵嫔的人是皇兄,而非本王……” 听到这话,芙沅面色一凛忙道:“奴婢失言……” 皇后看了芙沅一眼,芙沅知趣的将众人遣退几步。皇后这才看向楚珩溪道: “今日皇上怕是要留在飞霜殿了……” 但见楚珩溪淡淡一笑:“可见良贵嫔深得圣心……”可随即,他又很快噤声,略带歉意的看向眼前华服凤钗的女子,他到底是忽略了,她是他的皇后,别人的盛宠于她而言,却该是剜心之痛。 察觉到他神色中的歉意,皇后的心却如春日里绽放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他忽略她的身份,可即便是短短一瞬,也让她觉得欢喜。 “王爷不必介怀,能得皇上宠爱是良贵嫔的福气,眼下良贵嫔为皇上绵延子嗣,身为皇后,自然也该高兴才是……”皇后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却真真切切的笑意来:“一如当年淳仪皇贵妃,说起来到底是良贵嫔更福泽深厚些……” 听到皇后说起淳佳,楚珩溪怔在了原地,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的是太后的声音:“当日此事,皇后亦是知晓。以你与落兰幼时的情谊,她可会骗你?” 沉思片刻,他终是不甘心地抬起头,看向皇后,眸色深沉:“皇贵妃薨逝之时,可有何异样?” 皇后的笑意僵在脸上,稍纵即逝的不安被灼热的风带去,只换了一副礼数周尽的端庄容仪:“皇上最忌讳在宫里提起淳仪皇贵妃,斯人已逝,何必徒惹伤心?” 楚珩溪冷冷一笑,如今皇兄香软入怀,何曾在意过逝去的淳佳,即便是她的忌日,皇兄也尽数忘了吧…… 思及至此,侵入心肺的痛楚袭来,他的心口似有万千怒火中烧,终是颤抖着声音问道:“淳佳得宠,到底是因得皇兄钟爱,还是因得她……曾是我心爱之人?” 虽然皇后亦是知道王爷待淳佳之心,可他从未如此明晰的表露,即便是他中意淳佳在先,可无论怎么说,淳佳成了皇上的妃嫔,而王爷这话,无疑是犯上的大罪了!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随即四下张望。好在侍候的奴才们离得远,听不清晰。 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语带郑重:“王爷可知自己失言了……” 楚珩溪凄凉的摇摇头,逼近皇后:“落兰……我只要一句真话,我知,你不会骗我……” 听到楚珩溪唤出自己的闺名,皇后已是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楚珩溪再度逼近她,直视着她的双眸:“告诉我,是不是因皇兄忌惮我,淳佳才会被毁了一生……” 皇后看着眼前的男子宛如受伤的兽,那般痛彻心扉却仍然隐忍的表情,她的心中亦是翻涌如潮,然而到了唇边,却只化作一句:“王爷多虑了……淳仪皇贵妃她深得皇上宠爱,只可惜……久病缠身……” “罢了!”楚珩溪突然粗暴的打断她:“终究……你是皇兄的人……我想知道的事,即便你不说,也总会有法子知晓……”说着,他负手行了一礼:“皇嫂……臣弟先行告退!” 看着楚珩溪决绝离去的背影,皇后身形一晃,便踉跄着退去几步,幸而被芙沅搀扶,才不至跌倒。 “娘娘……”芙沅疼惜地看着皇后,但见她面色苍白,朱唇轻颤:“芙沅……本宫如何是好……他突然问起淳佳之事,本宫进不得,退不得……因为本宫知道,无论怎样,都会将他逼上绝路啊……” “娘娘别这么想……王爷这是一时糊涂……”芙沅劝慰,可随即她像是回过神来:“王爷为何突然……?难道是听到了什么……” 但见皇后缓缓点点头:“芙沅……瞧他那般痛心的神情,本宫有些懊悔……如果当日……” “娘娘……”芙沅果决地打断了皇后的话:“没有如果……何况娘娘并没有错……” “可是眼下……”皇后的脸上泛起一丝愁绪,却听得芙沅在耳边道:“娘娘若有所担忧,眼下不正巧有了可用之人?” “你是说……良贵嫔?”皇后疑惑。 “娘娘明鉴……瞧得出皇上对良贵嫔十分用心,可娘娘细细想想,若是如此,玉慈宫那位又如何不知?可良贵嫔既能全身而退,想必的确有过人之处。如今,她不正好能为娘娘所用?”芙沅谨慎应道。 皇后听闻,唇角忽然溢出一丝释然的笑意:“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只是芙沅……若真有此为,只怕皇后这位子……” “娘娘……”芙沅看向她:“奴婢知道,娘娘担心的并非自己,可是娘娘放心……刀山火海,奴婢也不怕,惟愿娘娘遂意……” “芙沅……”皇**紧芙沅的手,二人立于紫宸殿前,天幕渐渐暗沉…… 当屿筝从沉睡中转醒,但见飞霜殿内已是明光一片。细碎的微尘绕着穿透窗棂的光线,打着旋,缓缓落地。 “小主醒了……”迎上桃音担忧却欣喜的视线,屿筝用略显嘶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了……”桃音轻然回道。 但见芷宛执了茶盏缓缓上前:“小主喝点水吧……” 桃音搀扶屿筝坐起身来,见屿筝四下打量,芷宛便浅笑道:“皇上去早朝了……昨儿守了小主一夜,连眼都没合过。晨时宣了谨德用冷水敷了面,便走了……奴婢以前只觉得皇上疼爱小主,如今才真真儿觉得,这份恩宠,阖宫之内也无人能比了……” 屿筝看向芷宛,淡淡吩咐道:“说话可别没了分寸……” 芷宛顽皮一笑,便止了声。看着她的笑意,屿筝微微有些愣神,此时的芷宛倒让她想起尚在允光时的桃音,也时常露出这样的笑容。可如今,她只是默默地在她身边忙碌着,脸上早已褪去往日的俏皮伶俐,剩下的只有隐忍和沉默。 “桃音……”屿筝轻声唤她:“叫你担心了吧……” 话语一落,便见桃音红了眼眶:“昨儿奴婢回到邀月轩,左右不见小主回来,后来还是德公公派人来知会,才知道小主被那蓉嫔……奴婢匆匆赶到飞霜殿,小主已用了药安歇了……” 屿筝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这不是好好的?” 桃音点点头,便道:“奴婢服侍小主洗漱用膳吧……” 芷宛轻轻拍了拍桃音的手:“我去就好,你在这儿陪着小主说说话……” 屿筝知芷宛贴心,盈盈一笑,看她离去,便执了桃音的手道:“颜冰哥哥如何了?” 桃音微微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屿筝会如此之快的询问起颜冰少爷的事来,只得别过头轻声道:“小主身子还很虚弱,颜冰少爷的事,奴婢日后再向小主禀告……” 屿筝紧紧抓住桃音的手,急声问道:“怎么?颜冰哥哥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受的伤没能好好医治?告诉皇上了吗?皇上派哪个太医前去的?” 见屿筝这般模样,桃音自是吓坏了:“小主莫急,会动了胎气的……” 屿筝眼泪直流:“你不肯说,我自是心急,怎会不动胎气?” 听闻此言,桃音也忍不住低泣起来:“颜冰少爷的伤,皇上已派了太医好好医治。伤口虽是愈合了,可颜冰少爷他伤了一只眼,只怕那只眼日后再也……再也看不到了……”说罢,桃音便掩面痛哭起来。 屿筝怔怔松开捏的发白的指骨,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她的颜冰哥哥……最疼爱她的哥哥……为了她,竟落得如此! 恨意从心中蔓延,她终于看清,玉慈宫中,那张看似慈爱的面容下,隐匿着怎样一副歹毒的心肠! “桃音,不许哭!”屿筝冷若冰霜的声音在殿内缓缓响起:“这一切,我发誓,定会讨要回来!” 被屿筝的神情吓到,桃音轻声低唤:“小主……”却听得青兰匆匆入内禀报:“小主,穆贵人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雪卉搀扶着穆心越缓缓入内,穆心越着了艾绿云纹立水裙,样式简单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点翠梅花钗,因得一夜未曾安睡,面容尽显憔悴之色。脸颊上的红肿还未褪去,却带着一双红肿如桃的眼扑了过来:“筝姐姐……” 屿筝看向穆心越,讶异问道:“怎么不在宜雨阁里养伤,却跑到这儿来了?”随即屿筝柔声责备雪卉:“不知道你家小主这伤见不得风吗?盛夏里太阳毒辣,面上浮出了汗,伤处是要溃烂的……” 雪卉闻听,急急俯身行礼:“我家小主担忧着贵嫔娘娘的身子,一夜不曾安睡,非要来看望贵嫔娘娘,奴婢怎么劝都没用……”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四) 穆心越打量了屿筝一番,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是我连累了姐姐……” 屿筝叹了一口气,接过桃音递来的锦帕替穆心越拭去泪水:“你这般自责,叫我如何是好?虽然你不说,可我是知道的,蓉嫔那般对你,十有九分是把对我的怨气撒到了你身上。终归,你是因为我才会如此……” “筝姐姐……”穆心越轻唤她一声,却也咬了下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侧的雪卉见状,急忙说道:“贵嫔娘娘有所不知,蓉嫔娘娘三番五次找我家小主麻烦,小主平日里也是强忍着不肯做声,却叫蓉嫔娘娘觉得小主好拿捏了。如今她又害得贵嫔娘娘差点小产,皇上却只禁了她的足,当真是便宜了她……” “雪卉!”听到她口无遮拦的妄言,穆心越急急喝止:“在筝姐姐跟前说这些做什么?” 屿筝看着满面涨红的雪卉,柔声道:“你自是为你家小主鸣不平,你家小主受的委屈,我都知道。可你也不能忘了,蓉嫔再有错,她也是主子,你这话若是被人听见,拿做把柄,岂不又要连累你家小主?” 屿筝的话叫雪卉面露羞赧,只福礼应道:“奴婢知错了……” 由桃音侍候着梳洗之后用过了膳,屿筝又强打着精神和穆心越说了会话,穆心越才红着眼起身离开。桃音一勺勺地将药喂了屿筝服下,却也目光惶惶的说道:“奴婢觉得雪卉说的也没错,只是禁足,当真便宜了她……” 一侧的芷宛见屿筝脸色沉郁,赶忙道:“此事皇上自有定夺,岂是我们做奴婢的可妄自议论的呢……” 如此一来屿筝只做不闻,用了药后便躺下身,闭上了眼。 脑中浮现蓉嫔那张娇纵的脸。如今皇上怎么处置她,对屿筝而言,无关紧要。御花园中,她若是当真要周全自己和穆心越,本可以全身而退。然而她却是打定了主意要激怒蓉嫔。 让自己小产,顺带将蓉嫔卷入其中,本该是一举两得。可谁料,腹中骨血竟会如此坚固,即便是见了红,仍是好好在她腹中。轻轻抚上隆起的小腹,屿筝的泪滑落鬓发:你是舍不得娘亲吗……可娘亲却不得不割舍你…… 屿筝暗自长舒出一口气,依绮贵嫔的意思,太后是不愿皇上有子嗣,可偏偏要她保全腹中胎儿。不用细想,也可知这孩子一旦出生便会落入太后手中。她绝不能将孩子交到那般心狠毒辣的太后手中,即使杀了他,也不能! 屿筝猛然睁开眼,便迎上芷宛关切的目光:“小主……睡不着吗?” 眸色一沉,屿筝低声问道:“青兰和桃音呢?” 芷宛应道:“回小主,青兰姑姑说小主不能一直在飞霜殿里,故而回邀月轩打点去了。” 屿筝点点头:“若是一直在飞霜殿,难免招惹是非。还是早些回邀月轩得好……” 见青兰和桃音皆不在侧,便沉声问道:“芷宛,吩咐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芷宛微微欠身:“回小主,妙竹的伤养的差不多了,若不是小主,她便是要死在掖庭了。” “叫她备着些,是她的好日子了……”屿筝冷冷吩咐着。 “是……”芷宛轻然应着便道:“小主再歇歇吧……眼瞧着皇上就要来了呢……” “嗯……”屿筝轻声应着:“今儿就回了皇上,还是回邀月轩更加稳妥些……” 屿筝话音一落,便听得皇上的声音缓缓响起:这一醒来,却只想着回邀月轩去了?” 芷宛一惊,急急转身福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起吧……”楚珩沐面带笑意走到榻边落座,执了屿筝的双手左右打量:“今儿气色瞧着好了许多……简昱果然没叫朕失望……” 屿筝娇羞浅笑,伸手抚过皇上明黄龙纹的朝服:“皇上怎么连朝服也没换?” 楚珩沐略显疲惫的面容带着温柔一笑:“朕的心思都在这儿了,连早朝也不安生,急急便赶回来。你却倒好,醒了便想着逃走……” 说着楚珩沐宠爱将屿筝揽入怀中,轻轻刮刮她的鼻翼。 屿筝含羞低声道:“臣妾觉得好多了……还请皇上恩准臣妾回邀月轩……” 楚珩沐很清楚,若是执意将屿筝留在飞霜殿中,无疑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于是他淡淡一笑:“不在飞霜殿也罢,可邀月轩自是不必回去了,如今你是贵嫔,朕已经吩咐谨德把岚静殿归置出来。离朕也近些……” “但凭皇上吩咐……”屿筝轻声应着。 “朕瞧着你先前宫里的人手怕也不够,叫掖庭挑选几个得心应手的人来好好侍候。”楚珩沐十分疼惜的说道:“断不能再出半点差错!” “那臣妾可否任性妄为一次?”屿筝在他怀中仰起头道。 楚珩沐浅浅一笑,唇抵她微凉额头:“哦?那朕倒要听听是何等任性?”、 屿筝反握了皇上的手道:“臣妾在司药处时与一唤做遥羽的宫婢交好,臣妾私心想着皇上能否让遥羽到岚静殿中给臣妾作伴?” 楚珩沐声音低沉:“你倒是不忌讳曾在掖庭的出身,总是挂在嘴边……” 屿筝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可是怪臣妾?” 不料,皇上却将她用力拥紧,柔声道:“朕喜欢的偏偏是这样的你……无论怎样的过往,朕都不会介意。年岁相侯,总能暖了你的心……” 皇上这番话说到最后,竟隐隐带着几分惆怅的意味。屿筝却不想也不愿猜个透彻,可偏偏她无法抑制,在听到这番话时,心中微微漾开的涟漪…… 之后的几日,岚静殿很快打点妥当,而屿筝的身子也好了许多。虽是如此,皇上却执意让屿筝乘了步辇前往岚静殿。 宫扇华盖,声势浩大。至殿前行定,屿筝由桃音和芷宛搀扶着缓缓行入殿内。 “恭迎贵嫔娘娘回宫……”一众宫婢和太监叩首行礼,屿筝的面上毫无喜色,却晕开一丝苦涩笑意:“都起来吧……” “谢娘娘……”众人应和着,纷纷起身,屿筝却见跪在角落中的遥羽冷冷清清地看向自己。 吩咐遥羽进殿,屿筝遣了青兰等人去训示新入的宫婢,自己则与遥羽在殿内浅言相谈。 “玉荛姑娘很是不悦?是在责怪屿筝自作主张?”瞧出遥羽眼中的冷恶,屿筝倒也直白的询问。 但听得遥羽冷哼一声:“若非贵嫔娘娘任性而为,此刻我本该在宫外……” 屿筝虽知顾锦玉很不简单,却不知他竟也能让遥羽来去自如。想到这儿,屿筝淡淡说道:“看来顾公子远比我想象中更甚……” “爷如何,与贵嫔娘娘已无半点关系,娘娘如今只需安胎静养,坐享宠爱荣华便是……”遥羽冷然说道,眸中一片沉郁。 屿筝交错在一起的双手握了握,沉声道:“如若我说这个孩子断断留不得,还请玉荛姑娘助我一臂之力,又该如何?” 遥羽面上一片诧异之色:“留不得?你的意思是……” 屿筝神情一凛,继而说道:“请李太医开一方堕胎之药……” 遥羽缓缓摇头,十分不解:“我不明白……你为何要……” 屿筝转而看向自己微微发白的骨节:“即便你刻意隐瞒,我却也知皇后娘娘赏赐的幽昙香并不是普通香粉。皇后她……想要我的命!可玉荛姑娘又是否知道,太后却将我腹中胎儿视作棋子,试图日后用以要挟皇上。玉荛姑娘口中的荣华,与我而言,却是勒紧我脖颈的白绫。试问我如何安享?” 见遥羽面上惊异之色渐显,屿筝继而说到:“况且……幽昙香曾出现在白府,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得不防!” 屿筝顿了一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遥羽:“即便玉荛姑娘听命于顾公子,可我却知道,这一切,我的兄长屿沁必定也是全然知晓。否则,顾公子不会让玉荛姑娘以身犯险……兄长他只怕也在暗中寻查江府败落之由和殷太医的死因吧……” “你……”此刻的遥羽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本以为屿筝入宫,不过与普通女子一般,争宠夺位。却不知,她竟暗中得知这诸多隐秘。更甚之,她如此聪慧,虽不知顾锦玉的真实身份,却也将他与白屿沁所行之事,猜得八九不离十。 “玉荛姑娘不必如此惊讶,有些事并非屿筝刻意得知。只是深陷其中,由不得自己罢了。”屿筝淡淡说道。 遥羽敛去惊讶之色,只看向屿筝,郑重说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屿筝神情冷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这一,便是需李太医开一剂落胎之方。这二,知会顾公子,二娘入府前曾是被卖入官家的歌舞姬,设法查出她的身世……我怀疑……”屿筝顿了顿:“她也许和明相府有着不可分割的牵连。至于此事,暂且不要让兄长知晓,毕竟……是他的娘亲……” 听到屿筝吩咐的事宜,遥羽心中也是一凛。这女子早已不是入宫时的模样,她的果决的狠冷,让她心悸。可遥羽也清楚地知道,在宫中,只有如此,才能挣扎着活下去…… “娘娘可想好了?这步迈了出去,便不可挽回……”遥羽仍试图劝说。 却见屿筝的眸中冷光熠熠:“若是犹疑,只会让我的下场更惨罢了!非但是我,只怕是连白府,也难以保全!”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五) 两日后,上京馨香楼的一间隐秘的屋中,檀香袅袅、清茶浮散。顾锦玉紧皱眉头,看着修长手指间夹着的一张细细信笺。片刻之后,他将信笺置于烛灯之上,任它燃烧殆尽。 “你说皇上晋她为贵嫔,又赐居岚静殿?”顾锦玉一袭月白长衫,仍旧是银线绣制盛放花簇,衬着清雅的色泽,倒让他有了不同以往的冷峻气质。浓眉依旧未展,只看向身侧落座的蓝衫男子。 男子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唯有看向顾锦玉的双眸散发着坚定的气息。而此人并非他者,赫然是被遥羽带至邀月轩的太医李霍。 “爷,依在下看,良贵嫔看上去虽得盛宠,可难不保与淳仪皇贵妃如出一辙。”李霍颇带担忧的说出了心中所想:“如今良贵嫔不过初才查出身孕,玉慈宫中尚无异动。可皇后却是早早出手了,赏赐给良贵嫔的幽昙香……”说着,李霍从袖中取出珐琅嵌珠的盒子,递到顾锦玉手中。 顾锦玉接过,打开仔细一瞧,便瞬时变了脸色:“这……” “爷也察觉出异样了?”李霍沉声道:“贵嫔娘娘还有一事吩咐?” “什么?”顾锦玉看向李霍,似是急切不已。 李霍低咳一声:“贵嫔娘娘说白府也曾出现过此物,叫爷务必查查白府二夫人紫仪的身世,她怀疑……可能和明相府有关……” “明相府……”顾锦玉沉吟片刻,便道:“我知道了,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贵嫔娘娘也是这个意思……”李霍沉声应道:“可这落胎之事……” 顾锦玉抬手制止:“切勿轻举妄动,虽不知她想些什么,可龙嗣之事不得妄为。总不能因得她一时任性,便搭上了你的性命……” 李霍起身沉沉应道:“爷的叮嘱,在下牢记于心……” 待李霍离去,顾锦玉则缓缓踱到窗边,推开轩窗,朝着远处的重重宫闱看去。他所知道的屿筝并非是这样的女子,到底她知道了些什么,经历着什么,竟让她执意将自己的骨肉舍弃! 痛感漫过心扉,顾锦玉缓缓握紧了拳头,他忽然想起吩咐花玉荛入宫的那夜,馨香楼的玉轩之中,花玉荛卸去了浓艳脂粉,目光戚戚地看向他:“爷一向不插手宫中事宜,那白屿筝到底是哪里讨得爷的欢心?竟让爷自违誓言,涉险至此?” 然而顾锦玉只是缓缓转过身,冷声道:“玉荛,你可知你此刻的神情,不是一个杀手该有?你若是害怕,我便另寻了人前去……” 短暂沉默之后,顾锦玉忽然身形一顿,察觉到花玉荛从身后紧紧拥住了他,泪水层层渗透衣衫,带来一片微凉。 “你分明知道,我不是害怕……”花玉荛带着低泣的声音在檀香中缓缓逸散:“我只想知道,不过短短数日,她为什么就能得到你的心……” 沉沉叹息,撇开回忆。顾锦玉从腰封中取出一支蝴蝶簪,月华下,蝴蝶簪色泽温婉,一如那女子的笑靥。是啊!到底是何时,便将她放在了心上呢……也许没有太多的原因,只是红缎绿锦中,她萦萦孑立,那温婉双眸的惊鸿一瞥,便注定叫他倾尽了心意…… 盛夏里燥热异常,于屿筝而言更是难熬。因得怀有身孕,殿内搁置的冰也不敢太多。 皇上陆续恩赏了许多物什,也时常来岚静殿陪伴屿筝。可屿筝每每瞧着皇上的眉眼,心却是一阵阵的抽痛。温柔如他,却不是自己的良人。 察觉了她的身孕之后,屿筝仿若一夜之间便企及圣眷的顶峰,可她也清楚地知道,阖宫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她重重跌落的一日。 屿筝长叹一口气,示意芷宛搀扶着自己到榻上休憩。不消片刻,却见桃音气呼呼地回到岚静殿中。 “桃音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芷宛见状急忙问道。 桃音满是怒气地走到屿筝身前,语似连珠:“方才奴婢去内务府领月例银子时,瞧见玲珑阁的人了!” 屿筝缓缓躺下身,拿锦帕拭去面上的浮汗,柔声道:“那又如何?” “主子!”桃音满腹委屈:“蓉嫔害得主子差点小产,如今不过禁足几日便也罢了。奴婢不服气!” “服不服气都是皇上的旨意,毕竟我腹中孩儿安然无恙。难不成还要求皇上发落了她?”屿筝微微合眼,淡淡说道。 桃音咬唇,心知主子说的也没错,可主子受的委屈又该找谁讨回来?转身离开了殿中,却不见屿筝睁开的眼看向她,满是疼惜。 “主子……”芷宛轻声唤道:“桃音姐姐也是疼惜主子……” “我自然知道……”屿筝轻应:“可她还不知这宫中险恶……不过我却宁愿她永远也不懂……” “芷宛……”屿筝伸出手,芷宛急忙执了屿筝的手,却听得她又说道:“于我而言,待你也是一样心思……” “主子……”芷宛跪倚在她身侧:“姐姐死的那日,便是奴婢知晓这宫里腥风血雨之时……跟随主子前,奴婢不如桃音姐姐那般有福气,能得主子这样的疼惜……自入了邀月轩,奴婢便发誓,效忠主子,绝无二心!” “罢了……”见芷宛眼眶泛红,屿筝柔声制止她:“今儿天气不错,不如随我去绮贵嫔宫中走走吧……” 芷宛神色一凛,便沉声道:“奴婢这就差人备轿辇……” 僢轩殿中,屿筝见绮贵嫔远远迎了上来,便福礼道:“给贵嫔娘娘请安……” 绮贵嫔见状,忙搀扶起屿筝:“妹妹晋为贵嫔,你我二人便是平起平坐,姐妹相称,何况妹妹如今身子不便,不必行礼了……” “多谢姐姐……”屿筝轻然笑着,二人便执了手入殿相谈。 绮贵嫔略略打量屿筝一番,脸上笑意渐明:“瞧着妹妹身形已显,气色也好了许多。” “多谢姐姐挂怀……姐姐吩咐蒹云送来的东西,岚静殿都快搁置不下。今日身子好了许多,便想着前来谢过姐姐……”屿筝轻然应道。 却见绮贵嫔一反往常清冷之态,绽出一个绚烂的笑意:“妹妹且等片刻……”说罢便唤了蒹云吩咐。 不一会儿,蒹云便从内殿折返,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套簇新的小衣服。 “这是……”屿筝拿起仔细翻看,便见蜀锦小红袄上绣着如意云纹,细软的风毛柔柔嵌在衣边,看上去十分讨喜。 绮贵嫔见屿筝轻揉抚摸着蜀锦红袄便柔声道:“虽不知妹妹腹中是个小皇子还是个小公主,可这红袄喜兴,总归是不挑的。只是许久不拿针线,妹妹莫要嫌弃才是……” 屿筝抬头,十分感激地看向绮贵嫔道:“姐姐这份心意,叫妹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说着便起身谢过。 绮贵嫔示意蒹云搀扶了她,嗔道:“瞧你,方才才说过不必行礼……”敛了笑意,绮贵嫔面上一片淡淡愁绪:“姐姐我是无福之人,能亲手缝制这件小袄,也算是妹妹替我了一桩心愿罢了……” 见屿筝微微低下头,绮贵嫔又道:“这孩子留下不易,你要好好疼惜她……听闻蓉嫔已解了禁,想必是因为妹妹并无大碍。皇上似是没有追究之意,也算为孩子积福……只是不知蓉嫔那娇纵的性子收敛些了没……” 屿筝惶惶然:“姐姐不提倒也罢了,一说起蓉嫔,我这心里总是生怯。此番皇上虽无严惩,可蓉嫔定是记恨于我,日后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妹妹不必如此惊惧,如今你是贵嫔,她不过居于嫔位,自是不能似先前那般肆意妄为,御花园中刻意刁难之事,想必也不会再有……”绮贵嫔柔声安慰道。 不料屿筝却是摇摇头道:“想必姐姐也知道,我曾在掖庭一段时日。虽不曾见识太多,可恰巧有桩事却是妹妹亲耳所闻……” “哦?”绮贵嫔面带疑惑,看向屿筝。 屿筝压低了声音,沉声说道:“蓉嫔曾发落一个贴身宫婢往慎刑司去了,行至司药处时,那宫婢的癔症突然发作,口中大喊是蓉嫔害死了淳仪皇贵妃,也不知是真是假。想必就是那时,我便惧了蓉嫔……” 但见绮贵嫔神情一顿,却又舒展开来:“蓉嫔是打发了一个贴身宫婢,似是唤作妙竹。可既然妹妹说她癔症发作,想必口中也是胡言乱语吧……谋害嫔妃,那可是大罪。蓉嫔再骄纵,便是给她十个胆量,也不至如此……” “姐姐……”屿筝轻声道:“实不相瞒,当日我一时好奇,偷偷去慎刑司瞧过一番,那宫婢虽看上去疯疯癫癫,可说的话却让人不得不废了心思捉摸。” 见绮贵嫔屏住呼吸,似是细细聆听,屿筝便道:“那宫婢声称有几日蓉嫔送到各宫的香囊里,都将***的绛紫花瓣碾碎了些,涂抹在香囊内外。宫里小主们素日里喜香,即便是收了香囊,用或不用,总是要拆开验上一番。何况,蓉嫔宫中制的香囊皇上赞不绝口,小主们也是有了几分嫉妒之心,非要分出个高下来。这一来二去,手上沾染了***的汁子却还不知。想必那淳仪皇贵妃的孩子便是这般没得吧……” 话音刚落,便听得绮贵嫔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啪”地一声碎成几片……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六) 见绮贵嫔跌落了手中的茶盏,屿筝慌忙问道:“姐姐没事吧……”但瞧着绮贵嫔收敛了惊慌之色,脸色煞白地看向屿筝,勉强一笑:“妹妹妄言了……淳仪皇贵妃不曾有孕……这样的话日后还是别再说了,免得徒惹是非……” “姐姐说的是……”屿筝垂首应道,面上露出几分羞赧之色:“在掖庭,独是听了宫婢们嚼舌根,想必是听岔了,如今却又妄传,是妹妹糊涂了……” 绮贵嫔以手抵了额头道:“妹妹前来,本该礼待。可也不知是暑天炎热或是什么,总是觉得不得劲……” “姐姐可要紧?芷宛,快传太医……”屿筝焦急地吩咐道。 不料,绮贵嫔却抬手制止:“不必了,想必歇歇也便没事了……” 见此情形,屿筝也不便多言,只叮嘱蒹云照顾好贵嫔,再三谢过绮贵嫔亲手缝制的小袄后,便起身离开。 送走了屿筝主仆,蒹云这才苍白着脸折返回来:“主子……你没事吧?”但见绮贵嫔白皙的指骨紧紧扣住梨花木桌的边缘,未语泪流。 “主子!”蒹云惊觉绮贵嫔已将指甲嵌入木桌中,生生折断,急忙跪下身去,替她将指骨缓缓展开,哽咽着劝慰:“主子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过了许久,绮贵嫔才缓缓松了手,任由蒹云替她拭去指尖的血迹:“蓉嫔送到僢轩殿的香囊可都还留着?” “想必应该是收着的,奴婢这就去寻……”蒹云沉声道:“这香囊是不是该送去皇上那儿?” 但见绮贵嫔缓缓摇了摇头道:“如今冒然将香囊送到皇上跟前又能说明什么?若此事不似良贵嫔所言,又当如何?” “主子是怕……良贵嫔另有所图?”蒹云回道,随即便心有戚戚地点点头:“错不了,她因得蓉嫔差点小产,可皇上也不过是对蓉嫔禁足几日以示惩戒。良贵嫔若是此时拿了蓉嫔错处,不免叫皇上疑心她刻意而为。只怕到时候非但治不了蓉嫔,反叫自己失了恩宠。她此番前来,想必是打定了主意,要借主子之手除掉蓉嫔……” 说到这儿,蒹云忍不住冷嗤一声:“亏主子三番四次提点她,如今却倒是打起主子的主意来了!可见这一次,是主子看错了人。还以为良贵嫔与宫中其他小主有何不同,却原来也不过是争宠上位,还要将争斗假手于人的心机女子……” 绮贵嫔收敛了双眸中的悲愤,整个人渐渐冷静了下来,她看向蒹云道:“你这话倒真是小瞧了良贵嫔……如你所言,她若是为了争宠上位,此时拿了蓉嫔的错处让皇上来评理,无疑是陷自己于泥潭之中。可是你莫忘了,良贵嫔从伊始便无争宠之意,更似是无意留下这个孩子。若蓉嫔骄纵使得她小产,反倒是遂了她的愿。又何必再去追究?” 蒹云闻听,略一思量,却又疑惑地问道:“听主子这么说,良贵嫔自是没有道理去为难蓉嫔,那她今日来,又说了这许多话倒是为何?” “本宫猜想,她怕是有什么另外的缘由,一定要置蓉嫔于死地!今日前来,无非是寻求与本宫联手……”绮贵嫔淡淡说道。 蒹云拨了搁置在脚边铜盆中化开的冰块,低声询问:“那主子觉得,良贵嫔的话有几分可信?若蓉嫔送到宫里来的香囊的确沾有***的花汁子,只怕主子小产之事皆因为此……” 绮贵嫔不做言语,半晌之后,她看向蒹云,眸中流光暗沉:“去寻了蓉嫔送来的香囊,拿到张太医那里分辨个仔细,只是切记,此事断断不可声张……” “奴婢知道了……”蒹云应着,便悄然退出了正殿。 夏风燥热,从僢轩殿行出的屿筝,面上却冷若冰霜。悄然打量着屿筝脸色,芷宛柔声说道:“主子可是觉得心里不好受?” 屿筝搭着芷宛的手缓缓朝前行去:“入宫时,便知宫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本意在掖庭熬到出宫。谁知非但不能如愿,倒成了平生最不齿之人……” 芷宛微微垂首,沉声应道:“可主子心里的苦又有谁知?虽说主子意在与贵嫔娘娘联手,可也算替她出了这口恶气。只是,贵嫔娘娘一直蒙在鼓中,如今知道是蓉嫔所为,这好不容易愈合的心伤,又要血淋淋撕开一回了……” 屿筝轻轻拍了拍芷宛的手背,柔声道:“说的是……随我去御花园走走吧……” 芷宛轻声应着,搀扶屿筝往御花园行去。 御花园中繁花映翠,屿筝感叹着眼中所见的浮世热闹,心却狠狠揪痛着。那一簇一簇的姹紫嫣红,开的热闹。春日里未绽尽的绚丽,独独在盛夏攀至鼎盛。屿筝伸手拂过那些柔软的花瓣,却怅然有谁能记得花开荼蘼后,空余的满园垂败…… “主子,你瞧……”芷宛抬手示意。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屿筝微微一滞便款款迎了上去:“王爷万安……” 身形挺拔的男子缓缓转身,皱起的浓眉下,一双眼眸深沉如海。在看到屿筝的刹那,短短欣喜转瞬即逝,留下的却是无惊怅然。 “良贵嫔安好……”他恪尽礼仪,轻声问候。 一丝苦涩在屿筝心中蔓延,仿若入口药汤,那酸涩清苦的味道在唇齿间缓缓弥散开来,平白叫人心慌。 “听闻……” “听闻……”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却也默契地各自噤声,随即唇角皆是挽出弧线,淡淡浅笑。 楚珩溪浅笑看向眼前的女子,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衬托出她曼妙的身姿,凌云髻上没有佩戴金钗,倒是一支海棠珠花钗垂落流苏,映着她波光潋滟的双眸,煞是好看。楚珩溪就那样呆呆的看着她,只觉得她轻柔浅笑的模样似与淳佳如出一辙,却也全然不同。 但见眼前的女子唇角微弯,眸中似是敛入夏日里千般华彩,只浅笑道:“听闻王爷被封为北征大将军,要率兵前往云胡?”话语尾音,屿筝强作欢颜的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原来贵嫔也知晓前朝之事……”楚珩溪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却见屿筝淡淡一笑:“王爷说笑了,妾身怎敢妄论朝政?左不过是皇上时常说起王爷骁勇善战,加之云胡生变,灌了些许耳音罢了……” “小王也听闻皇兄盛宠良贵嫔,如今皇兄竟也愿将朝政烦心之事说与良贵嫔,可见此言不虚……”楚珩溪亦是淡淡浅笑。 却见面前的女子娥眉轻蹙:“哦?盛宠?那妾身敢问王爷,较之当年的淳仪皇贵妃又是如何?” 全然没有料到眼前女子会有如此一问,楚珩溪的笑意凝固在脸上,许久之后,才艰难地从屿筝脸上移开视线,望着近身处一朵紫红的重瓣芍药喃喃低语:“贵嫔便是贵嫔……何须与她人作较,更何况是逝去之人……” 见王爷那般怅然的模样,屿筝苍白一笑:“王爷所言极是……许是妾身多虑。可有时,偏偏是念而不得,更叫人心伤……” 楚珩溪闻听,不由得再次看向屿筝,却见她盈盈一礼:“不便久留……妾身先行告退,王爷请自便……” 说着,屿筝便搭了芷宛的手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之人沉声道:“望贵嫔珍重……” 没有停顿,亦没有回眸,屿筝能察觉到身后人灼灼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看透。然而她却不知这灼热到底是因得自己,还是因为雪儿姐姐…… 她浅显试探,多少瞧得出,王爷虽因雪儿姐姐颇感心殇,神情中却并无恨怒之意。可见在玉慈宫中,太后以此事欲图将自己掌控在手,多半只是太后自个儿的意思。可是太后要的,会是什么?斯人已逝,自是不能再给王爷一个钟爱之人,难道…… 登时,屿筝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不免加快了步伐,离开了御花园。 直到屿筝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中,楚珩溪才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出神地端详片刻后才转身离开,却不察茂密树丛之后,一双冷毒的眼正紧紧盯着他…… 芷宛见屿筝一路心事重重且脚步匆匆,便轻声劝阻:“主子,歇歇吧……容奴婢唤了轿辇来……这样走下去,只怕身子会吃不消的……” 屿筝只做不闻,颔首看去,淡淡道:“前面便是锦香殿了吧……” “是……”芷宛轻声应道。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锦香殿前。屿筝看向嫣红深沉的宫墙,仿似明艳牢笼,却不知仙逝的一缕幽魂如今又在何处……身死之后还要卷入纷争之中不得安宁,若是雪儿姐姐泉下有知,不晓得心中该是何等悲凉…… 就在屿筝暗自悲伤时,却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懒懒响起:“贵嫔娘娘真是好兴致……” 循声看去,但见尉贵人端坐轿辇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屿筝。见屿筝看向自己,她只坐在轿辇上轻点了点头:“贵人尉氏给贵嫔娘娘请安了……” 听到这般疏离且倨傲的请安,屿筝并未发话,只听得一侧的芷宛厉声道:“贵人真真儿是好礼数,见到娘娘不跪礼也便罢了,怎得还要端坐轿辇之上,叫娘娘抬头看着贵人……” 轿辇上的尉香盈粉面含笑:“娘娘宫里的丫头果然伶俐,这牙尖嘴利的,也不怕伤了娘娘……”说着尉香盈用锦帕掩面:“只是如何是好?妹妹数日前险些被灌了一碗药粥失了孩儿,如今身子虚弱的紧,不似姐姐这般身健体壮……也是……能从允光自个儿跑来上京的女子,哪能是娇娇弱弱的?”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七) 尉香盈脂粉明媚,早已不见初时那般病娇之色。桃红錾花烟罗裙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眼微挑间多了几分凌厉之色。发髻上一支皇上恩赏的和合金钗昭示着尉香盈如今与往日不同的身份之别来。 屿筝知道,尉香盈如今的位分不过是暂时的,来日待她诞下皇子,自是母凭子贵,她这般倨傲也并非毫无所依。只是瞧着轿辇上近乎全然陌生的面容,屿筝不免在想,这宫中的是非缠斗,当真能叫一颗心面目全非…… 淡淡一笑,屿筝端庄淑仪地轻声道:“本宫不喜欢拐弯抹角,妹妹有什么话,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谨慎怯懦,是本宫以前识得的尉美人,自不该是今日的尉贵人……” 尉香盈的脸色一变,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只冷笑道:“娘娘莫急,这宫里沉沉浮浮,有时也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许是今日还风光万千,明日里却不知又当如何。不过妹妹私心觉得,姐姐倒要感激这腹中孩儿来的太是时候……” 不等屿筝回应,尉香盈便微微低头示意道:“皇上还在飞霜殿等着妹妹,妹妹先行告退……” 说罢便挥了挥手,示意轿辇朝前行去。 屿筝不动声色地强按住芷宛,待尉香盈行得远了,她才缓缓松开压制芷宛的手道:“你平日里也不是这般莽撞的性子,若不是瞧着你的模样,倒以为今日是带着桃音出来了……” “主子!那尉贵人位分远在主子之下,却这般不知礼数,奴婢瞧着她那话里有话!”芷宛连声道:“平日里什么都忍的,偏就她这般对主子无礼忍不得。当日她差点死在逸和轩的时候,主子是怎么对她的?如今倒好,竟也敢在主子面前作威作福了!合着主子费劲心思只救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芷宛,休得无礼……”屿筝柔声斥责,可语中却也没半分责备之意。芷宛的话,并没有错。当日她初入邀月轩,根基未稳,却挂念着久病成疾的尉香盈。托了穆心越寻来太医,才幸得将她的病疾调养了过来。屿筝并不指望尉香盈对自己感恩戴德,却也对当日她在琴月轩联手屿璃进而嫁祸于自己的行径痛心不已。若说先前尉香盈还有所忌惮,那今日相遇,便可瞧得出她是当真有恃无恐了。 款款向前行了几步,屿筝看向芷宛道:“我自然瞧得出她那话中有话,平白提起入宫前的事,想必不知还有什么风波在等着咱们。可如今已是走到了这步,权且当做风还平、浪也静……她如今位分虽是在我之下,可谁又知待腹中龙嗣诞临,又是何等情景……” “这宫里母凭子贵的事奴婢不是不懂……”芷宛轻声应到:“可阖宫又不是独独只有尉贵人才有身孕,主子也是金贵之身,这大皇子是谁,还保不齐呢,叫她那样张狂……” “芷宛……”屿筝淡淡喝止了她,芷宛便也讪讪收住了话头,却未察觉屿筝的眉间忧伤渐拢。她自是想着主子诞下皇子,却不知主子全然没有要留下这孩子的意思…… 二人行至锦香殿前,却见往日闭锁的殿门如今空荡荡地敞开着,不时有宫婢和太监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模样。 屿筝示意芷宛搀扶着她朝前行去,方行至殿前,便见皇上身边侍候的谨德匆匆行出。一看见屿筝,他便朗声叫道:“奴才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着谨德看向芷宛道:“是怎么侍候娘娘的,不知这殿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怕冲撞了娘娘的身子!” 屿筝抬起手,拦在芷宛身前,不动声色地制止了谨德的责备,只柔声道:“德公公,这锦香殿一向不是封着的吗?怎得今日里殿门大开?” “贵嫔娘娘有所不知……”谨德俯首应道:“皇上吩咐下来,将锦香殿的物什一并归置了打点起来。如今宫里娘娘和尉贵人怀有身孕,封着锦香殿,怕……怕冲了两位主子的身子。所以还请贵嫔娘娘移步吧……” 屿筝闻听此言微微皱眉,虽说姐姐屿璃欺君诈孕,可皇上并不知其中真相。绮贵嫔小产后,屿璃姐姐是头个有了身孕之人,却也不曾听闻皇上归置了锦香殿,可如今却为何又这般匆匆,且瞧着那些个宫婢太监胡乱抱着殿中物什匆匆离去的模样,想必也并非有意归置,只怕是拿去烧了才是…… “听闻淳仪皇贵妃的薨逝叫皇上好生心伤了一阵子,下了旨意封存锦香殿,时而也会来此凭吊淳仪皇贵妃,可如今怎得……”屿筝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佯作无意地询问道。 但见谨德神色一滞,随即浮了几分浅笑道:“即便皇上再心伤,这人去了,便什么都没了。如今有娘娘在皇上身边,眼瞧着宫中又要添喜,皇上自是开怀许多,况且前些时日,尉贵人去御花园散心之时行过锦香殿,突然头风发作,可真真是吓坏了皇上。尉贵人只道接连几日的噩梦,总是梦见锦香殿前晃动着一个白影……皇上这才下了旨意……” 屿筝暗自冷哼一声,虽不知尉香盈打了什么主意,此刻却为雪儿姐姐感到无尽地悲凉。原来皇上从未将她置于心上,这一切,不过是做给别人去瞧去看的。只可怜颜冰哥哥和雪儿姐姐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被生生拆散,落得这样的结果…… 缓缓点点头,只示意芷宛扶着自己行出锦香殿。转过宫墙拐角,屿筝但觉脚下虚浮,绵软浮动。瞧见身侧急急行过的宫婢手中捧着一个首饰盒,屿筝示意了芷宛一眼,便见芷宛走上前拦挡道:“这些物什可是要送去司珍处?” 那宫婢瞧见方才与德公公说话的良贵嫔远远站着,便朝着芷宛行了一礼道:“回姐姐,德公公吩咐,锦香殿中的物什是要拿到火场毁掉亦或焚烧的……” 芷宛伸出手,打开首饰盒瞧了瞧,但见盒中是几支质地不同的蝴蝶发簪,既有翠玉的,亦有珍珠珊瑚质地的。 屿筝缓缓走上前去,便听得芷宛低声道:“看来淳仪皇贵妃很是喜欢蝴蝶样式,这些发簪个个精致,想必都是皇上恩赏的吧……” 轻风拂来,燥热的气息中缠裹着一阵清幽的淡淡香气。芷宛轻抽鼻翼道:“好香……” 然而屿筝的神色却是微微一凛,只“啪”地一声合上了首饰盒,柔声道:“芷宛……” 芷宛会意,便从袖笼中拿出一片金叶子递向那宫婢:“这些个物什,打造不易,若是这般被毁了,真真儿是暴殄天物……” 那宫婢见此情形慌忙跪了下去沉声道:“回姐姐的话!德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这锦香殿的东西断断不可留,若是皇上知道了,奴婢是要掉脑袋的。还请姐姐怜惜!” 说着便俯在屿筝脚边低声哀求:“求贵嫔娘娘高抬贵手,放奴婢一条生路!” “瞧瞧你这般没出息的样子!”芷宛轻声喝道:“今日锦香殿中这般忙乱,有谁能注意到你从殿里拿走了什么。只要你不自寻死路,便是相安无事。再说了,即便是被皇上察觉,这物什终归是在娘娘手中,有娘娘替你担着,便是触怒了龙颜,也用不着你来担心!” 宫婢不敢应话,只垂首哀求:“娘娘……” 屿筝微微挑眉,看向俯在脚边的宫婢,袖笼中溢出一缕质地上好的青纱,与她的淡粉宫装极不相称。于是淡淡浅笑着柔声道:“你是要拿着金叶子乖乖离开,还是叫本宫此刻便去回了皇上,好好彻查今日在锦香殿当差的宫婢太监们。想必能搜出不少如你藏在袖笼中的那般好物什吧……” 跪在地上的宫婢颤抖着身子,似如筛糠,只一遍遍沉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屿筝示意芷宛将她扶起,只冷冷看向她:“命在你自个儿手中,本宫说了不算……” 闻听此言,宫婢微微一怔,便敛了惊慌之色,从芷宛手中接过金叶子,垂首匆匆离去。 看着她急急离去的背影,又瞧着远处顺着宫墙从锦香殿陆续行出的人影,屿筝沉声吩咐芷宛:“只怕今日里私藏了物什的太监宫女不在少数,你去打点一番,将一些近身的东西都归置了来,至于金银,便由得他们去拿吧……只是切记,设法封了他们的口才是……” “主子且安心吧……既然是皇上的旨意,私藏锦香殿之物,便已是死罪。何况主子格外开恩给了恩赏。与其战战兢兢拿了淳仪皇贵妃的物什却无处可用,还不如拿了金银细软更实在些……”芷宛淡淡应道:“只是不知小主寻来这些是为何?” “你日后便会知道……”屿筝说着,搭了芷宛的手便往岚静殿行去。 还未入内,便听得岚静殿中桃音的声音愤愤响起:“旁人嚼舌根子便也罢了!可你们都是侍候在岚静殿的人!这几日主子待你们可是哪里不好?竟一个个地在背地里编排主子。我瞧着你们都是不要命了!还是说,你们人在岚静殿里,心却都搁置在别家小主那儿呢!”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八) 桃音话语刚落,便听得岚静殿掌事太监海溪沉沉说道:“桃音姑娘这话便不对了……咱们不过是听到这宫里的流言蜚语,拿出来说说罢了。怎么到姑娘嘴里就成了编排主子了呢?娘娘若是知道了,可不觉得咱们都是吃里扒外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青兰柔声道:“海公公消消气,桃音也是一时情急才口无遮拦。话又说回来,既是宫里流言蜚语,就没道理在咱们宫里说起。这宫里传出的流言有多难听,海公公不是不知道。回头叫主子听见了,可不得平白生好一顿气。如今主子的身子是要咱们小心周护着的,哪里还经得起这般碎语叨扰……” 听到这儿,屿筝示意芷宛缓缓入内,见她回来,殿院里便立时收了声。青兰则急急迎了上来,柔声道:“娘娘回来了……” 说着朝宫门外张望了片刻,便看向芷宛道:“不是乘着轿辇去的吗?怎麽走了回来?” 屿筝淡淡一笑:“是我要走走,不怪芷宛。这些时日足不出户的养身子,觉得筋骨都有些舒展不开了……倒是这宫里我离开不多时,你们说什么说的这样热闹?” 青兰淡淡一笑:“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说主子之前在邀月轩种下的露珠草长的正好,如今放在那里无人打理倒是可惜了。奴婢正想着要不要让海公公他们移过来才好。” 屿筝不动声色地看向海溪,但见他点头应道:“青兰姑姑说的是,不知主子的意思是?”屿筝略一沉思,便看向青兰道:“还是你知我心思。那些露珠草寻来不易、培植也不易,若是没人搭理,便也就枯死了……是该叫海溪他们挪过来……” 一侧的海溪听闻,急忙俯了身子道:“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屿筝看向海溪淡淡吩咐道:“若是逸和轩的人闹将起来,只管让着她们便是,莫要成一时之强……” 海溪点头:“奴才知道了……” 见海溪带了几个人离去,屿筝这才吩咐道:“青兰、桃音……你们进屋来……” 入得屋内,桃音拿过团扇柔柔替屿筝扇着风,青兰则递上一碗酸梅汤:“主子如今食不得寒凉之物,这酸梅汤晾得刚刚好,主子用点吧……” 屿筝接过白玉碗搁置在身侧榻桌上,看向青兰道:“方才我在殿外听见你们说话了,说说吧,都是怎样的流言蜚语?” 桃音轻摇团扇的手微微一滞,看向青兰。但见青兰浅笑着:“主子理会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无事生非、平白无故的话罢了,何必让自己生气呢?” 屿筝淡淡一笑:“既是无事生非,倒也说出来叫我听听,权且当做笑话了……”说着,屿筝端过酸梅汤饮下一口,露出一丝沁心的笑意。然而青兰却犹疑着不敢开口。 屿筝轻然一叹:“左不过是些关乎入宫前的事,你不说,自会有人传到我耳中叫我听见。” 说着屿筝又看向桃音:“我知你护主心切,可今日责骂海溪便是不对了。流言愈甚,若是咱们宫里的人还装聋作哑,我便倒要疑心几分了……” 桃音微微垂首:“主子说的是……” 芷宛捧了锦帕上前来,见屿筝拿过拭去了额上的薄汗,这才看向青兰和桃音道:“主子在御花园和尉贵人遇上了,你们瞒着主子的事,早被她抖个八九不离十了……” 听了芷宛的话,桃音自知瞒不过去,便沉声道:“方才奴婢在院子里听见海公公他们嚼舌根,说是宫里传言,主子从允光来上京时……”说到这儿,桃音依旧是踟蹰,却听得屿筝浅笑一声:“想也不是什么好话,也不必太过忌讳了。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说罢,她便抬头看向桃音,却见桃音神情窘迫中,喏喏说道:“说……说主子被山匪所劫……早……早失了贞洁之身……” 桃音的声音越来越低,至话语最后,只低垂着头,不敢看屿筝的脸色。一侧的芷宛则气呼呼地将锦帕绞在指间揉扯,厉声道:“这是打哪儿来的混账话!若是被我瞧见了,定是撕了他们的嘴!” 不料屿筝不怒反笑,只淡淡道:“你若是逮到了那些宫婢和太监,自是可以去扯了他们的嘴。可你想想,这流言从何而来,你能扯了他们的嘴,难道还能扯了宫里哪位小主的嘴不成?这样的混话,还是莫说了……” 芷宛微微敛去了愤怒,神色担忧:“可主子也不能任由这流言在宫里疯传……今日是咱们岚静殿,过几日可不就要传到皇上耳中去了……” 屿筝用小指的錾金护甲拨拉着桌上的白玉碗道:“既然有心,这话定是会传到皇上耳中去的,流言有多难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这回事……不过,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未知这流言愈演愈烈之后,会凭空生出什么事端来……” “是……”青兰几人应着,却听得屿筝继续吩咐道:“如今我身子好了许多,明日起,晨昏定省自是要前去,还有太后那里,亦要前去请安,你们都打点打点……” 待众人退出殿去,芷宛便侍候着屿筝躺下歇息。自入岚静殿后,很多近身事宜是由着芷宛去打点的,即便察觉到桃音的失落,屿筝却也无动于衷。芷宛是不得已而卷入其中,她也有自己的心思。可至于桃音,屿筝只知,此时她知道的越少,日后便越有希望保全自身。如今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样了…… “主子,宫里流言盛传,只怕明日里,主子少不了受许多委屈……只是璃容华未免欺人太甚!”芷宛低声怒道。 屿筝缓缓躺下身来:“你也觉得此事是璃容华所为?” “不是她还能有谁?主子入宫前的事,除了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谁能知晓的这般仔细。况且之前翡翠手镯被浸药之事,她自是没能扳倒主子,如今还不知心里盘算着什么主意呢……”芷宛对璃容华甚无好感,说起话来自是毫不客气。 屿筝闭上眼,唇角溢出一丝浅笑:“打什么主意都不要紧,尉贵人有句话倒是说的分毫无差,腹中这孩子来的是时候……” 次日清晨,屿筝由芷宛搀扶着款款行入清宁宫。朝着座中皇后盈盈一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座中皇后浅笑:“芙沅,快扶良贵嫔起身……” 见屿筝缓缓落座,皇后才道:“你和尉贵人怀有身孕,却还能想着来给本宫请安,本宫已是很高兴了……都是自家姐妹,这些个礼数能免则免吧……” “谢皇后娘娘……”屿筝柔柔应道。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内一个声音酸涩响起:“妹妹当真是好福气……这都见了红,还能保住龙嗣,可见真真儿是福泽深厚。” 说话的人正是璃容华,数日未见,她脸上的光彩褪去不少,面容略显倦怠,唯有眼中灼灼恨意丝毫未减,反而更甚。 “那是自然……”尉贵人看了屿筝一眼,便浅笑道:“姐姐身子强健,尚居邀月轩时,便将在宫外之事闲话于妹妹来听。如今想来,只带了贴身侍婢和小仆,便能从允光到上京。换做妹妹我,是万万不敢想的……” “谁说不是呢……”嘉妃亦是接过话道:“这路途凶险岂是女子单薄之身能抵挡?可见贵嫔妹妹实乃女中豪杰……” 屿筝静默不语,往日里,嘉妃与璃容华也是水火不容,可如今却也一唱一和,倒是坐在嘉妃身侧的蓉嫔,脸色冷僵,似是有怒火积心却无处发泄。 “听闻贵嫔妹妹这一路上还与强匪缠斗,倒是说予众姐妹听听,也好解了众人好奇之心呐……”嘉妃掩面浅笑,双眸却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宫里的谣言,皇后自然也听了不少。间或向皇上提起,却只换来皇上一脸薄怒:“朕以为皇后居中宫之位,必该是平息了那些流言,怎么却也置身其中?” 瞧皇上那意思,似是根本不将这般折损天威的流言放在心上。皇上既是不在意,那无论什么样的流言也只能是风过无痕…… “好了……”皇后敛去了笑意,正色道:“你们不必个个卯足了劲给良贵嫔难堪,有能耐的自是好好侍奉皇上,似她一般为皇上绵延子嗣才是……” 在座众嫔妃脸色一沉,便齐声道:“臣妾受教……” “罢了,今日本宫身子不爽利,你们且退下吧……”皇后话语落定,众妃嫔起身:“臣妾告退……” 看着众人离去后,空荡荡的清宁殿,皇后缓缓叹了一口气。 “娘娘,近日暑热,奴婢瞧你没什么胃口,不如传太医来看看吧……”芙沅担忧的说道。 却见皇后摆摆手道:“不必了……替我更衣去玉慈宫给太后请安吧……” 玉慈宫中,太后一身寿字纹祥云蜀锦衣,凌云髻上挽着一支翡翠通雕凤头簪,从窗棂子里透过的光线,均匀洒落在她的脸上,看上去竟也不似她那般年纪,倒只觉肤润光滑,十分年轻。她懒懒看向跪在身前请安的屿筝,半晌才松口:“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必行大礼,起来吧……云竹,赐座。” “谢太后。”屿筝缓缓起身,落座之后才看向太后道:“臣妾数日不曾向太后请安,如今看到太后安康,臣妾也安下心来。” 太后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难为你还惦记着哀家,你这身子可要紧?” 屿筝盈盈浅笑:“多谢太后关怀,臣妾已无大碍……” “嗯……”太后缓缓点头,脸上的笑意却变得意味不明起来:“良贵嫔,你未免太叫哀家失望!” 风起云涌生死决(二十九) 太后沉郁的声音缓缓响起,屿筝心中一惊,复又从椅上起身,急急跪了下来:“太后息怒……” 但见太后冷冷一笑,接过云竹手中的茶盏,凛冽的茶香顿时沁入心脾。屿筝跪在地上,心里一片惶然,自是不敢抬头,只怔怔瞧着铺散在地上的绛紫蜀锦裙上绣着的几支银线海棠,花瓣灼灼盛放,恰是好时辰。 “谋害尉贵人龙嗣一事,哀家自是替你圆了过去。你聪慧,从出了玉慈宫的那刻起,便该知道哀家要的是什么!”说着,太后犀利的目光在屿筝面上来回度视,继而落定在她发髻的绞花金钗上,一颗上好的东珠垂落流苏尾端,轻轻摆动:“可你不过和蓉嫔一个照面,便差点失了腹中骨肉。依你的性子,哀家不免在想,你不过是借力使力罢了,这孩子,你本就未打算留下来……” “太后明鉴……”屿筝垂了眼帘,沉声道:“尉贵人龙嗣受胁,本就非臣妾所为,是有人刻意诬陷臣妾。至于在御花园一事,实在是太后误会了臣妾。臣妾怎会不疼惜自己的骨肉?只是蓉嫔一向霸道,臣妾百般隐忍却仍被她步步相逼。若非皇上及时赶到,臣妾若真失了孩儿……” 一想到这儿,屿筝的心便揪痛了起来。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她却紧咬着下唇,不让抽噎之声溢出分毫。 太后冷鸷的神情微微有些许缓和,一侧的云竹便上前将屿筝搀扶起来,柔声道:“太后不过是随意问问,良贵嫔怎得动不动就跪,要是在玉慈宫动了胎气,落在皇上眼里,岂不是太后的错了?” 屿筝搭着云竹的手缓缓起身道:“云竹姑姑教训的是……” “罢了……”太后叹了一口气道:“虽说哀家有意叫你瞒着,可你迟早也是要显怀的,不过个把月的差池。如今皇上得知你有身孕,又晋你为贵嫔,赐了岚静殿居主位,可见皇上还是很疼你的。你要好好把握这份荣宠才是……” 屿筝微微点头,诚惶诚恐地应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想必御花园那件事后,蓉嫔应当是乖巧了不少……”太后微微坐起身来,抚了抚略显松散的发髻。 不料屿筝只是沉默,半晌之后,才抬起头看向太后道:“近日里后宫流言风传,不知太后是否有所耳闻?” “是指你入宫前的事吗?”太后懒懒问道。 “是……”屿筝沉声道:“臣妾在想,即便皇上宠爱臣妾,可这流言日盛,到时候传到皇上耳中,叫臣妾如何自处?只怕会辜负了太后一番教导……” 护甲轻轻叩响梨花木桌,太后冷嗤一声道:“身处后宫,若是连这个都应付不了,那你便自求多福吧……” 屿筝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仿佛太后的话是一记火辣辣地耳光,扇得她抬不起头来。 就在这时,殿外行入一个小太监,垂首道:“皇后娘娘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闻听,微微颔首:“哀家知道了……”随即她看向屿筝道:“你先行跪安吧……” 屿筝起身行礼,便见芙沅搀扶着皇后缓缓前来。皇后换下方才的衣衫,着一袭靛青裙衫,凤凰于飞,牡丹灼艳,瑶台髻上凤钗步摇轻晃摆动,愈发显得端庄高贵。 “臣妾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安康……”皇后盈盈福礼,便见一侧的良贵嫔也朝她福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唇角露出一丝温柔浅笑,皇后柔声道:“阖宫之中,就属妹妹有心……难怪太后疼你……” 听闻此言,太后亦是溢出一丝浅笑:“难道哀家不疼皇后吗?” “后宫嫔妃同沐太后恩泽,是臣妾失言了……”皇后急声应道。 太后淡淡笑着,摆手示意屿筝退下,屿筝福礼之后,便离开了玉慈宫。太后这才看向皇后道:“怎么今儿得空来看望哀家?” “是臣妾疏忽,还请母后赎罪……”皇后谨慎应道。 “坐吧……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太后说着,便看向皇后,但见她眉眼间颇有疑惑,又有几分心绪不定之色,便缓缓说道:“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良贵嫔、尉贵人纷纷有了身孕,你也该知道,即便哀家为你扫清了绮贵嫔,身后却会有更多的绮贵嫔。终归是一句话,你若自己不争气,哀家也是无能为力……” “母后教训的是……”皇后的脸上泛出一丝窘迫:“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辜负了母后的一片心……只是这坐胎的方子也用下去不少,却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 “你道那龙嗣都是从天而降吗?哀家问你,皇上月内出入后宫,留宿清宁宫能有几日?留不住皇上的心,即便喝了再多坐胎的药方也是于事无补!”太后沉声斥责。 皇后的脸上显出一片蒙蒙的红晕,不是娇羞,却做羞赧。 太后冷冷剜了她一眼:“瞧瞧良贵嫔和尉贵人,皇后觉得皇上还能宠爱你多久?只怕这荣宠消殆之日,便是你根基动摇之时……” 闻听太后此言,皇后脸上恼意更甚,只喏喏道:“臣妾惶恐,求太后指点……” 太后淡淡说道:“哀家能指点你什么?不过是今儿看到良贵嫔来请安,忽而想到她这腹中的孩子,到底只唤她一声母妃,可你却是那孩子嫡亲的母后……” 即便再愚钝,也能听出太后话中的意思。皇后不免心有戚戚的说道:“如今良贵嫔得皇上盛宠,无论诞下皇子或是公主,都定是会留在岚静殿抚养。臣妾又怎能……” 话还未完,便被太后冷冷打断:“哀家自会设法叫你抚养,如今你只需费心思固宠便是,别待良贵嫔诞子,你却失了荣宠……你明氏一族的根基,前朝之内,明相自是固稳。后宫之中,便是你该做的了……” “谨遵母后教诲……”皇后说着,将头缓缓垂了下去。 却听得太后沉声叹了一口气:“如今便是溪儿叫哀家放心不下……” 听太后提起王爷,皇后的神情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动,便强作了几分笑意道:“母后可是为王爷出征一事而心烦?” 但见太后娥眉轻蹙,露出一丝真切的愁意来:“溪儿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可他身边莫说是王妃和侧妃,即便是个能说话的可心人也没有。哀家想着……此番出征前,叫皇帝指一门婚事给溪儿,若是能有个人也如尉贵人和良贵嫔一般,为溪儿绵延子嗣,即使溪儿去出征,哀家多少也有个盼头不是?” “母后说的是……”皇后沉声应道,便见太后带了一丝浅笑:“你是溪儿的皇嫂,这件事自是要多费些心力……” “臣妾知道……臣妾定会为三弟寻一个德淑端仪的女子为王妃……”皇后垂首轻应。 “既是如此,哀家也安心了……”太后脸上笑意渐浓。 明落兰不知自己是如何强撑着行出玉慈宫的,犹有太后的话语在耳畔回响:你是溪儿的皇嫂,自是要多费些心力…… 可要她强作欢颜,替心爱的男子择妃,她又如何能尽了心力?心一阵阵的绞痛,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烫了她的面颊。 “娘娘……”方才一直侯在殿外的芙沅皱眉,亦是苦郁难言的神情:“太后她说了什么?叫娘娘这般心伤……” 不料皇后抬手轻拭泪珠,冷沉着脸色道:“太后已动了杀意,良贵嫔只怕是不久于世了……” 听到这话,芙沅自也是大吃了一惊,只急急说道:“可良贵嫔不是还怀着身孕?娘娘说过,她既能安然出了玉慈宫,便是太后准允这孩子降生。” “准允是没错……”皇后搭着芙沅的手,只觉得自己步步都如踩在棉花上般虚浮不定:“只怕良贵嫔也只有这么一个作用了……太后意在叫我抚养良贵嫔的孩子,如此一来,前朝后宫的势力必然尽数在她的掌控之中!” “那娘娘有什么打算?”芙沅轻声问道。 “良贵嫔这孩子,断不能降生!”皇后冷冰冰地撇下一句话,便款款朝前行去。 玉慈宫中,云竹点了檀香,又往殿内的盆中加了少许冰块,命人在冰旁转动着轮扇,这才行到太后身边,看着闭目休憩的太后,轻声问道:“太后怎得提起王爷的婚事来?难道真想在王爷出征前为他纳妃吗?” 太后没有睁眼,只缓缓说道:“哀家确有此意。溪儿早过了成亲的年纪,因得陆雪儿,哀家一直纵容他,如今看来,却是非要如此不可了……”缓缓开启的眼帘后,阴鸷之意尽显:“皇后只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这样便能糊弄哀家,瞒着她那些心思了?身为皇后,却不知自己侍奉的人是谁!连这个也要哀家去教她吗?若非顾忌明相在前朝的根基,能将他的势力掌控在哀家手里且为哀家所用,她这个皇后也早该让贤!” “太后说的是……若比起胆量和行事,皇后倒的确不入璃容华了……”云竹微微欠身,将佛珠递到太后手中:“说起璃容华,这阖宫的谣言怕是从她那里传出去的吧……太后难道由着她这般胡闹下去?” “胡闹?”太后挑了挑眉,沉沉冷笑:“即便是你,也一眼瞧出流言出自琴月轩,皇帝又不傻,怎会察觉不到?璃容华自是也不会指望,仅凭着一时的风言风语就扳倒了良贵嫔。叫她闹,哀家倒要看看,她能闹出些什么花样来!”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 屿筝从玉慈宫行出,夏风徐徐吹动,她却察觉出身上传来一丝冷渗的凉意来。那是方才在玉慈宫时,惊出的冷汗。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舒出了一口气,想必方才在玉慈宫中那般懦弱的模样,也该叫太后略有松懈。屿筝很清楚,于太后而言,若是能掌控自己自是最好,如若不能,自己于太后而言的唯一用处,便是这腹中的孩子了。 “主子,奴婢瞧你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芷宛轻声问道。 “不必。”屿筝淡淡说道:“随我去宜雨阁看看穆贵人。” 一入宜雨阁,屿筝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被刺鼻的气味冲得朝后退了几步,屿筝皱眉看向雪卉:“你家小主呢?” 雪卉一脸忧色,低声应道:“回娘娘,小主尚在安歇。自御花园一事之后,主子似是受了惊吓,卧床不起,用了药却也不见好……” “我去瞧瞧。”屿筝说着便行至床塌边,但见穆心越面色苍白的睡在榻上,眉头紧蹙,似是在梦中也不安稳。 屿筝坐在榻边,细细端详着穆心越,却察觉她双颊的红肿仍未消去。转头看向一侧的雪卉,屿筝颇有些气怒:“你家小主脸上这伤怎得还没好?是不是没有尽心敷药?” “娘娘明鉴!”雪卉急急跪倒在地,急声分辨:“奴婢们每日尽心尽力地为小主敷药,可脸上的红肿却是久久不退,问了太医,太医却说是还需医治一段时日……” “太医……”屿筝沉吟片刻,便道:“是哪位太医?” 雪卉微微抬头:“回娘娘,是太医院徐守阳徐太医……” “不曾听闻……”屿筝神色中露出些许疑惑。 雪卉闻听便道:“是太医院不得志的太医。小主虽是贵人,可此事皆因得罪了蓉嫔而起……”雪卉绞着手指,犹疑片刻,还是继续说道:“即便是娘娘差点小产,皇上也不曾重责蓉嫔。太医院那些太医自也是见风使陀,不肯轻易前来,所以才遣了一向受排挤的徐太医……” 屿筝闻听,自是气怒不已,沉声低喝道:“他们倒是好奴才,等我回了皇上,倒是瞧瞧他们还敢不敢!不必担心,会另有太医前来为你家小主医治的。” 雪卉听到屿筝这样说,自是感激涕零,急急叩首:“谢娘娘……” “快起身吧……”屿筝示意芷宛将她搀扶起来,便听见床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轻唤:“姐姐……” 屿筝回头,便执了穆心越的手,露出一丝温柔的浅笑:“你醒了……” 话语未落,便见穆心越意欲起身,屿筝急忙将她轻轻按住:“别动,你身子虚弱,这样躺着便是……” 穆心越也不强行,只勉强撑出一丝笑意道:“姐姐什么时候来的?身子可好些了?” 屿筝点点头,眼中已是有泪:“来了不过片刻,这些时日一直在岚静殿养身子,却不知你病的这样重。” 穆心越缓缓摇摇头:“姐姐没事便好,否则妹妹如何心安……” 说话间便有一宫婢端了汤药入内:“小主,该吃药了……” 屿筝伸手拦下:“我来便是……” 宫婢将药递到屿筝手中,屿筝则轻不可察地朝着芷宛丢了一个眼色,芷宛心领神会,便对着雪卉道:“不如我们在殿外侯着,叫二位主子说说体己话吧……” 雪卉喏喏:“有劳娘娘费心……”说着二人便遣散了宫婢朝着殿外行去。 屿筝搀扶起穆心越,将软枕垫在她身后,吹凉了药递到穆心越面前,却见她淡淡别开了脸颊:“终归是好不起来了……这药,不吃也罢……”屿筝美目怒嗔,带了几分焦灼:“妹妹若是这样自暴自弃又如何能好起来?你自是安心,待我回了皇上,换几个得力的太医来瞧瞧,你一定会没事的……” “姐姐……”穆心越脸颊越发苍白,低低咳了几声才喘息着说道:“入宫之时瞧见姐姐,便觉得亲切。姐姐入了掖庭,我除了焦急,一点法子也没有。却也是姐姐福泽深厚,如今深得皇上宠爱,贵为娘娘,倒不必妹妹担心了。” 说到这儿,穆心越脸上笼着一层沉沉的愁绪:“心越本想着能在宫中和姐姐互相扶持,可如今看来,除了叫姐姐挂心外,再无他用……” 屿筝见穆心越的泪水宛如银珠滴滴滑落,便强忍着心疼替她拭泪:“快别说这些个丧气话,在宫中有你,才是我心里最大的慰藉……” 不料穆心越却只是摇摇头道:“只怕妹妹无福消受,不能陪伴姐姐,同沐皇上恩泽……” “可不许胡说……”屿筝岔开话:“这药有些凉了,叫她们热热再端来……”说着屿筝便唤芷宛入内,沉声道:“药凉了……去热热再端来……”说话间,屿筝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汤药尽数倒在叠了几层的锦帕上。将湿透的锦帕交与芷宛,她只低低吩咐道:“别被察觉了……” 芷宛应着便迅速将锦帕收入袖笼,转身走出殿外,随即便听得芷宛在外吩咐道:“主子方才不小心把药洒了,劳烦雪卉姐姐再盛一碗来……” 看着穆心越用了药,又安抚着她沉沉睡去,屿筝这才离开了宜雨阁。 回岚静殿的路上,屿筝问芷宛:“那方浸了药的帕子呢?” 芷宛浅笑,轻声应道:“主子安心吧,方才将药碗递给雪卉时,奴婢已悄悄回了一趟岚静殿,将那帕子给了遥羽姐姐……” 屿筝赞许地笑了笑,却紧锁了眉头朝着岚静殿行去。 遥羽一如既往地利落,待屿筝回宫,自是已寻了太医李霍前来。屿筝略显疲惫地坐在西暖阁内,看着李霍执了碗中少许汤药仔细查验。 “为了不起疑心,本宫是将那汤药倒在锦帕里的。若是查不出什么,便也罢了。再寻了机会将药弄出宜雨阁……”在宜雨阁见了穆心越那病沉之势,屿筝不免心生疑虑,她怕自己的疑虑被李霍证实,却也更希望能被李霍证实,如此一来,即便有人想加害于心越,也不至发觉的太晚。 见李霍毫不顾忌地将药送入口中,仔细品尝,屿筝的心便也是揪了起来。 “主子……”一侧的芷宛轻声道:“为何不叫雪卉将药备下一份?也好让李太医细细分辨……” 屿筝轻轻摇了摇头道:“如今宜雨阁是何般情形自是不明,至于雪卉,虽是入宫时便侍候在穆贵人身边,可未知会不会效忠他主。况且我不过也是猜测而已……” 说到这儿,便见李霍抬起头,沉声问道:“敢问娘娘,穆贵人是否有面色发白,唇角干裂,手脚冰凉的症状?” 屿筝略一回想便道:“的确如此,李太医,可是有什么不妥?” 但听得李霍道:“那便是了。娘娘带回的汤药中,并无什么毒物,只是穆贵人体弱虚寒,此番又是惊风之症。这汤药瞧上去是为了活血化瘀,可里面加了几味药材,却是性寒至极。譬如这八仙草,穆贵人便断断是用不得的……” 闻听此言,屿筝自是心焦不已,抬手间打翻了桌上的茶盏,急声问道:“那穆贵人她!” “娘娘莫急……”李霍忙道:“这药无剧毒,但长期以往,会大伤本体血气。可如今察觉的早,穆贵人至多是身子虚弱。微臣猜测,这方子并非要娶穆贵人性命,想必是不愿她承宠罢了……” 听了李霍的话,屿筝的唇角露出一丝冷意:“是了。蓉嫔这么一闹,本宫晋为贵嫔,而心越则成了贵人,那些人怎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二人羽翼渐丰,势力愈强?此番妹妹她受了委屈,皇上瞧着也心疼,她们自然看在眼中。只怕从伊始,她们便将穆贵人视为本宫的左膀右臂,是要折了她呢!” 芷宛见状,急急道:“主子切莫动怒,当心动了胎气……如今主子察觉出不妥,自是可以禀了皇上,给穆贵人换个太医去医治。” 屿筝点点头,只沉声道:“旁的人,本宫是放心不下的,就有劳李太医,待本宫设法禀了皇上,你便去宜雨阁走一趟吧……” 李霍微微垂首:“娘娘且安心,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说话间,却见皇上身边的谨德匆匆入内:“给贵嫔娘娘请安……” 屿筝忙道:“德公公不必多礼,这个时辰来岚静殿中,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谨德笑应着:“皇上这会子正在南熏殿批折子,特意着了奴才先来告诉贵嫔娘娘一声,晚膳要和娘娘一起用,今儿就留宿岚静殿了……” 听到这话,屿筝眉头不觉微微一挑,便吩咐芷宛道:“去和青兰她们一并备着,叫小厨房做几样皇上爱吃的菜来。暑天炎热,菜样要清淡,还有,记得早早沁下冰果子汁……” “是……”芷宛应着便匆匆退下。 谨德笑的眉眼弯弯:“难怪皇上心心念念着岚静殿,贵嫔娘娘当真是体贴入微……”说着,他转而将视线落在李霍身上道:“哟,娘娘可是身子不适?怎的没请简太医来?” “没什么大碍。”屿筝应道:“不过是照例请了平安脉,何必劳烦简太医……” “娘娘如今可是金贵着呢,一点也马虎不得……”谨德又道:“奴才还是传简太医来一趟……”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一) 听到谨德这般说,李霍自是在一侧垂首,默不敢言,半晌之后便听得良贵嫔浅笑:“那便有劳德公公了……遥羽,送李太医……” “是……”遥羽应着,便领了李霍朝殿外行去。 谨德瞧着李霍离去的背影,满面带笑地看向屿筝:“能在娘娘这儿得到礼遇,怪不得太医院的太医都争抢着来岚静殿侍奉呢……” 芷宛闻听,脸上绽出一丝笑靥:“德公公说笑了,不过咱们主子待奴婢们真真儿是好,对李太医那般也就算不得礼遇了……” “是是是……”谨德浅笑着,便差了身边的小庆子往太医院行去,自个儿则折回南熏殿复命了。 待简太医请了脉,皇上也批完了奏折,行至岚静殿。屿筝便起身迎驾,却见皇上暖笑着朝她伸出手来,意欲扶她起身。 短短一瞬间,屿筝的思绪骤然回到春暖花开时,他站在树下那般暖暖浅笑。那个时候,她尚以为他的笑真切,如今却不知还有几分真心。 将手柔柔落于皇上掌中,唇角绽出梨涡,她知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柔美乖顺:“皇上批折子累了吧……先用些冰果子汁消消暑,臣妾一早就叫她们备下了……” 话语落定,便见皇上双眸中氤出满满的柔光浅笑:“若非你怀有身孕,朕倒希望叫你日夜陪在身边……” “皇上这是在哄臣妾开心呢……若臣妾日夜陪伴在皇上身边,六宫又如何同沐皇上恩泽?”屿筝看向皇上,娇嗔一番。 不料皇上却不顾旁人,只是将她拥入怀中,唇瓣吻上她的额发道:“朕倒宁愿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屿筝心中微微一动,便不做言语,只将头埋在皇上肩窝,轻嗅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浅淡龙涎香气。 用过了晚膳,又陪着皇上下了几盘棋,闲说了会子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安寝的时候。 屿筝替皇上更了衣,宫灯下,皇上明黄色的中衣晃得屿筝眼前一片晕眩。手指轻抚过他胸口的龙纹绣样,察觉到强有力地心跳透过薄衣从她的指尖渗透。片刻之后,她忽然察觉皇上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起来,而掌心下,肌肤的温度也烫的灼人。 心中一惊,知是皇上情动,屿筝急急退去。却被皇上一把握住了纤纤玉指,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略显沉哑的声音在耳边低喃:“你当真是不晓得吗?这样的神情叫朕心疼,可你又叫朕如何忍耐?” 屿筝闻听,脸上窜起一片绯红,急急朝后退去:“皇上……臣妾不能……”话语未落,她朝着皇上看去,却见眼前人弧线分明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瞬时她便明白了什么般,转身羞嗔:“皇上笑话臣妾……” 但见皇上执了她的手,落座于榻上,轻抚她卸去珠翠的长发:“朕只想和你说说话,共枕而眠。” 侧身躺在皇上怀中,屿筝抬头,打量着轻跳光线中,皇上刚毅俊朗的侧脸,许久之后,才缓缓闭上了眼。察觉到皇上将她拥紧的臂膀,和静谧中二人都略显急促的心跳,屿筝不免盈盈有泪。 这一刻,她便希望一切不美好皆从未有过,而一如皇上所言,他们仿似一对寻常夫妻,她的腹中有他的骨肉,只待孩儿承欢膝下,相伴白头。可如今……她却只能做痴想,惟愿梦醒之时便是一生…… 红烛泣泪,屿筝的泪水却没入皇上明黄的中衣上,消失不见。唯有揽着她的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却也紧紧地抱着她,仿似怕微微一松,便会失去…… 在困倦中缓缓入眠,不知过了多久,屿筝忽而听到垂落纱帐外谨德急促的低唤声。睁开眼,却见皇上也已醒来,只带了几分愠怒道:“何事惊扰!” 但听得帐外谨德的声调微微高了些,却带了一丝慌张:“皇上,宜雨阁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宜雨阁!屿筝的倦意瞬间散去,急急唤了青兰和桃音入内更衣。 楚珩沐早已由谨德侍候着穿好了衣,见此情形,便按了屿筝的手道:“你有身子,入夜风凉,还是不去的好……” 不料却见屿筝面上一片急切:“臣妾自入宫便与妹妹交好,在掖庭时,亦少不了她的照拂,如今怎能坐视不理?” 听到屿筝这般说,楚珩沐自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转头吩咐芷宛:“照顾好你家主子。” 随即便迈开步子,往殿外行去。屿筝紧随其后,宫外早有谨德备了步辇,候着二人。 月光柔柔洒落宫巷,前方太监们执着的宫灯盈盈绰绰,屿筝坐在步辇上,十指紧扣扶手,一脸焦灼,身侧急行的桃音和芷宛则劝慰道:“主子莫急,宜雨阁就在前面了……” 然而步辇还未近前,便听见宜雨阁中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是尖刀,一下下剜痛屿筝的心,她急急朝着太监叫道:“快!快!” 步辇方在宜雨阁前落定,皇上便大步行入殿内,屿筝起身急急跟了上去,芷宛赶忙搀扶着她:“主子当心脚下!” 不料屿筝刚行至殿门前,却听得殿内传来皇上一声厉喝:“拦住良贵嫔!” 话音刚落,便见谨德急急冲了出来拦在屿筝身前:“娘娘!去不得!去不得啊!您是有身子的人,受不得惊吓……”谨德这话自是让屿筝更加心焦,还未等他说完,屿筝便将他重重推搡到一侧,大步入内。 谨德急声朝着一侧的宫婢厉喝道:“还不快拦住娘娘!” 看着匆匆上前拦阻的宫婢,屿筝美目怒瞪:“谁敢拦着本宫,本宫定不饶她!”宜雨阁的宫婢们何曾见过一向温婉的良贵嫔发这么大的怒,顿时愣在了原地,不敢有所动作。 这空当,屿筝已闯入殿中,急急冲到床榻前,然而只往床榻上瞧了一眼,屿筝便惊叫着朝后退去,幸而有桃音和芷宛搀扶着,才没有摔倒。 皇上一手遮了床榻上的穆心越,一边转身厉喝道:“朕叫你们拦着良贵嫔,都做耳旁风吗!” 见皇上动怒,宫婢们一拥而上,却见良贵嫔稳了稳心神,竟走到了床榻边,怔怔看着床榻上痛苦挣扎的女子。 床榻上,穆心越痛苦的哀叫还未淡去,那张原本清丽淑美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仔细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竟是一只只蠕动的黑色蚂蚁。 屿筝惊恐之中捂住了嘴,只见侍奉在侧的宫婢们手忙脚乱的摁住穆心越,并从她的脸上取下那些蚂蚁来。 那些蚂蚁体格较之普通蚂蚁更大一些,宫婢们捉拿时,尚有不慎,便会被钳咬一口,渗出一丝浅淡的血迹来。而穆心越的脸上,则是布满了这样细密的伤口。 “太医!太医呢!”屿筝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应和着穆心越的痛叫声一并响起。话音未落,便见简昱急急入内,跪倒在皇上身前:“皇上,容臣一看……” 也不过短短一瞬,简昱便大声吩咐周围宫婢和太监:“寻密纹的帐纱来,淋了蜜糖,置于小主榻上!”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依着简太医的吩咐,将淋了蜜糖的帐纱置于榻上,片刻之后,便见本在穆心越身上的蚂蚁迅速朝着帐纱爬去。简昱瞧着帐纱上爬满了蚂蚁,便兜手一收,叫太监们拢了起来,再换上新一帐。不消片刻,便将穆心越榻上的蚂蚁引得干干净净。 吩咐宫婢们撤换了床榻上的铺置,简昱将清热解毒的药膏涂于穆心越脸上,又命人熬煮了安神的汤药叫穆心越服下,被折磨了半宿的穆心越这才**着昏睡过去。 见穆心越睡得沉了些,屿筝才恍然察觉出自己站的腿脚酸软。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下来,整个人便也瘫软了下去。幸而皇上在一侧将她扶住,她整个身子都瘫在皇上怀中,才听得皇上略显沙哑的声音沉沉响起:“没事吧……” 屿筝轻轻摇摇头,已是无力言语。皇上唯一皱眉,便将她拦腰抱起。恰在这时,听得殿外通传皇后已至。 明落兰踏入宜雨阁的时候,便见皇上正将良贵嫔横抱在怀中,眉头紧皱,满脸疼惜之色。而良贵嫔则面色苍白地倚在他怀中,宛如受惊的小兽一般,一双波光潋滟的双眸不停移转,叫人看的十分心疼。 见皇后入内,楚珩沐兀自将怀中的女子轻然置于椅上,这才看向皇后道:“你来的正好,先去瞧瞧穆贵人吧……” 皇后应着,自是向榻边行去,随即便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只是皇后这一声惊呼落在屿筝耳中,不免催得她落下泪来。穆心越的脸上遍布被噬咬的小口,即便涂抹了药膏,仍是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如今她花容玉貌的脸颊看上去十分可怖,也未知日后能不能愈合。如若不能,那她这张脸便是生生毁了…… 但见皇后从内殿用帕子掩住唇角,款款行出,便蹙着娥眉,低声问道:“这穆贵人的脸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皇上没有做声,只朝着谨德看去一眼,但见谨德执了被丝线紧紧封住了口,又丢了薄荷、芸香进去的帐纱,行至皇后身前。皇后探身一瞧,便惊道:“好端端地宜雨阁,打哪儿来这么多蚁虫?” “朕也有此一问……”楚珩沐说着,便担忧地看了屿筝一眼,但见她泪水仍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潸然落下,不免心中微微一痛。只厉声看向谨德道:“给朕搜!朕不信,这么多的蚁虫会是自个儿跑到穆贵人的床榻上!”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二) 皇上盛怒,谨德自是遣了太监和宫婢们细细查找。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后,便有人从殿外窗棂下寻得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口袋,正是用来装那些蚂蚁,袋中还有几只未放出的蚂蚁兀自挣扎着。 楚珩沐气怒间,将太监呈上来的口袋重重掷于地上,厉声喝道:“这样毒辣的法子竟也是想的出来,查!给朕彻查!” “皇上……”一侧的屿筝止了泪,强压着心中怒意,缓缓说道:“这布口袋是在窗棂下寻得的,可见能将蚁虫带入殿内,并趁人不备置于妹妹榻上,必是能够近身侍候的人……” 说着,屿筝凌厉的视线在殿内环顾,一一落定在宜雨阁侍候的宫婢与太监的脸上。 未等皇上开口,一侧的皇后却柔声道:“何以见得?只怕也有谁趁着前来探望,将这些虫物暗中留置也未尝不可……”说着她转头看向雪卉:“穆贵人卧病在床的这几日,可曾有谁前来探望?” 雪卉跪在地上,微微颤抖,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半晌之后,才哆嗦着回应皇后:“回皇后娘娘的话,小主病着的几日,只有良贵嫔娘娘午后前来探望……” “今日午后?”皇后皱眉。 “是……”雪卉应着,见皇后神色中已有了疑虑之色,她赶忙急声道:“贵嫔娘娘一向与我家小主交好,为了替小主求情,差点失了自己的孩子。此事绝非贵嫔娘娘所为……” 雪卉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娇滴滴地声音响起:“若不然怎么说姐姐心思缜密呢?这笼络人心都笼络到宜雨阁来了……” 屿筝循声看去,但见弄云搀扶着尉贵人缓缓入内,她着了一件淡粉錾花留仙裙,云鬓半坠,想必也是听了消息,匆匆赶来。 尉贵人方一入内,嘉妃、蓉嫔、玉贵人还有屿璃、方筠等各宫的嫔妃也纷纷赶至。几人见了床榻上穆心越的骇人模样,皆是啧啧惊叹。 连一向果敢的方筠也不免揪了几分心道:“是谁这样歹毒,竟将心越的容貌毁去……” 听到方筠此言,落座的尉贵人冷嗤一声:“筠良媛这记性似是不太好,如今她已是贵人,位分自是在你之上,若还是这般称呼,是不是有失体统?” 闻听此言,方筠自是也不甘示弱,只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入宫时我二人同宿云秀宫,自然姐妹之间的情谊也不在这位分之别上!” “姐妹情谊……”尉贵人掩面浅笑:“是啊!倒是忘了,这入宫时,良贵嫔娘娘和穆贵人也是姐妹情深,可今日之事又难保不是姐妹反目成仇呢?” “够了!”皇上厉喝一声打断了尉贵人的话:“朕相信此事绝非筝儿所为!” 听到皇上当着众嫔妃的面,毫不顾忌地亲昵唤着良贵嫔的闺名,众人脸色皆是一沉,心知如今皇上宠爱良贵嫔盛极,已是不同往日。 尉贵人讪讪收了声,便见太医简昱上前,跪倒在皇上身前:“皇上,纵然这些蚁虫是有人刻意为之,可微臣察觉,穆小主的脸上似有浅淡甜香,未知她是否在面上涂抹何物?” 听到简太医这般说,雪卉急急回应:“回皇上,小主脸颊的红肿久久不退。入睡前,奴婢是为小主涂抹了药膏……” 皇后闻听,便道:“还不快去拿来给简太医瞧瞧!” 接过雪卉拿来的药膏,简昱打开放到鼻翼前轻轻一嗅,便眉头一沉,应道:“回皇上……这药膏中的确混有蜂蜜,难怪那些蚂蚁都循着穆小主的脸颊去了……” 皇上闻听,厉喝道:“这药是哪里来的?” “回皇上的话……”雪卉急声道:“是太医院徐太医所配……” “徐太医?”皇上皱眉,显然对这位徐太医并无耳闻。 “是……”雪卉又道:“徐守阳徐太医!” 皇上听罢,便看向谨德道:“传!” 待徐守阳急匆匆地赶到宜雨阁,又战战兢兢匍匐在殿中时,屿筝才看清,这位徐太医,是个身形微胖、一脸憨实之相的中年男子。行礼请安皆是一板一眼,又带着几分惊恐,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上渗出,又沿着脸颊两侧,滑落下来。 屿筝看着跪在皇上脚边不住轻轻颤抖的徐守阳,且不说他受何人指使,便是这样的胆子,要对宫中的小主下如此毒手,屿筝也是不信的。 但见谨德将桌上的白瓷盒拿至皇上身前,便听得皇上沉声问道:“穆贵人用于脸颊消肿的药膏可是你配置的?” 徐守阳抬手,用袖管拭去了额上的汗珠,结结巴巴地应道:“回……回皇上……是微臣所制……” 话音刚落,却听得皇上怒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徐守阳生性木讷,刻板至极。自入太医院便被同僚排挤。说得好听,便是在太医院当值,可实际上,却与被使唤的小太监们别无二致。有什么重活粗活,自是都交予他去做。 入宫十余载,他不曾有幸得蒙圣颜,如今初见,却是引得龙颜大怒。如此天威震慑,怎叫他不心慌。一时间,只晓得俯下身去,不住地叩头求饶:“皇上息怒!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说!是谁叫你用了这般毒辣的法子!”皇上已是盛怒不已,他不能忍,不能忍受这宫中竟藏着这般心狠手辣之人。这肮脏卑鄙的手段,不免叫他一次次地回想起当年母后所受的那些苦楚来。 徐守阳见皇上怒气愈甚,只俯在地上颤抖。随即,便听得一声厉响,皇上竟将手中的白瓷盒子丢掷在他身侧,飞溅起的白瓷碎片擦着耳朵划过,顿时割出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疼痛袭来,徐守阳自是吓得更加呆滞,捂了受伤的耳朵,只急急求饶:“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 此时,但听得璃容华冷哼一声道:“看来这徐太医的口风紧得很,若是不想些法子,只怕不会乖乖招供!” 闻听此言,皇后便也看向皇上道:“皇上,璃容华说的在理。臣妾瞧着,这徐守阳只怕是在装疯卖傻呢……” 楚珩沐眉心微微一动,便沉声唤道:“谨德!拖去慎刑司!朕不信撬不开他这张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徐守阳笨拙地求饶,却见谨德朝着两个体格宽大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二人便上前来意欲将他拖出宜雨阁。 “慢着!”就在这时,屿筝忽然开口,随即起身,走到殿中朝着皇上盈盈一拜:“皇上明鉴,臣妾瞧着徐太医是不善言辞之人,又惊摄于皇上天威,只怕这会子早被吓去了两魂三魄,还请皇上容他缓缓,再做盘问……” 屿筝话音一落,便听得尉贵人道:“怎么?难不成娘娘是人怕拖到慎刑司里,招架不出,吐出什么真言吗?” 冷冷瞥了尉贵人一眼,屿筝缓缓说道:“重刑之下必有冤屈,尉贵人当什么真话都且能从慎刑司里吐出来吗?又何必这般含沙射影?” 但见尉贵人抬手拢了拢云鬓:“贵嫔娘娘自是不必说这些个文绉绉的话,既然不怕鬼叫门,妹妹我倒是也想听听,徐太医这舌头能绽出什么莲花,把自个儿撇的一干二净。”尉贵人朝着座中徐徐环顾,终又落定在屿筝身上:“就只怕当时候,有人想堵了徐太医的嘴,怕也是来不及了……” 未等屿筝开口,方筠却道:“尉贵人怀着身子,说这些子话也不怕累着自个儿?” 尉贵人狠狠剜了方筠一眼,便一把夺过弄云手中的团扇,愤愤扇动起来。 屿筝对穆贵人不做理睬,只款款走到徐守阳身侧,柔声道:“徐太医,你且好好定神瞧瞧,这药膏确为你所制?” 徐守阳吓得浑身颤抖,哪还敢细瞧,只瞥了一眼碎了满地的白瓷,便沉声道:“确为微臣所制。” “哦?”屿筝微微挑眉:“那你也该知道,这药膏毁了穆贵人的容颜……” 闻听此言,徐守阳惊讶地抬头道:“贵嫔娘娘明鉴!微臣这药膏虽是叫小主的伤好的缓慢些,可那也是依着小主的体质,细心调配!小主体寒,药用上自是要万分斟酌,小心谨慎。可无论如何,微臣配的这药也不可能伤到小主啊!” 说话间,徐守阳见良贵嫔绣鞋前散落的白瓷中尚有药膏,便急忙捡起细细查验,片刻后朗声叫道:“皇上!皇上!这药膏中被人动了手脚,加了蜂蜜进去!” 见徐守阳那般惊惶无措,皇上自是皱了皱眉头,却听得璃容华在一旁道:“不必做戏,还不快交代,到底是谁指使你?!” 徐守阳慌忙摇头:“回小主的话,无人指使微臣,微臣制药时根本没有用到蜂蜜!” 但见皇上左手紧紧扣住桌沿:“谁又能证明非你所为?” 话音落定,却见一侧的简昱上前道:“回皇上,微臣能证明,此事与徐太医无关!” “哦?”见简昱应话,楚珩沐自是有些讶异:“倒是说来听听,为何无关?” “回皇上,依微臣所断,此蜜乃朝贡之品——龙眼蜜。皇上明鉴,此物贵稀,断不是一个只出入过宜雨阁的末流太医所能碰触的贡物……”简昱微微垂首,恭敬应道。 听到简昱说到末流太医,楚珩沐额角的青筋微微暴起,不怒自威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心知对穆心越医治得不上心,触怒了皇上,面色一白,只微微垂下头去。 “简太医这理由未免太不牢靠!”璃容华继而说道:“他自是碰不到这样的贡品,却拦不住有人给了他,叫他为祸!”说罢,璃容华将视线落定在屿筝身上。 然而却听得皇上冷笑一声:“朕记得去年上贡的这龙眼蜜,除了送往玉慈宫的外,余下的尽数都赏给了嘉妃吧……” 冷冷看向嘉妃,却见她面上已是一片煞白……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三) 嘉妃本一声不吭的端坐椅中,抱着一副来看好戏的心态,静观其变。谁知简太医寥寥几语竟是将她推至风口浪尖,这矛头突转向她,怎能叫她不惊。 急急起身,嘉妃便跪倒在地:“皇上明鉴,此事与臣妾毫无关联……” 一侧皇后淡淡看了嘉妃一眼,便道:“那这龙眼蜜又做何解释?” 嘉妃虽是惶惶不已,面上神色却还算沉稳,只分辨道:“虽说龙眼蜜是皇上恩赏之物,可阖宫,也不是独独只有臣妾的梓涵殿才有……” “哦?”皇后娥眉轻挑:“依嘉妃的意思,此事既非你所为,便是太后、皇上所为了?” “臣妾……臣妾并非此意!”嘉妃分辨着,可她却也清楚,眼下这情形,却是百口莫辩。龙眼蜜的确是得宠时,皇上一时兴起,恩赏于她,因得女子常食龙眼蜜效用极佳,而那个时候,皇上是想过要她诞下一个麟儿的吧…… 不是没有骄纵气傲的时候,只是那时得天独厚的恩宠,如今却成了百口莫辩的罪证。一想到这里,跪在地上的嘉妃便感到一阵阵的恶寒。皇上恩宠便是如此,一朝如蜜糖,一夕之后便成砒霜。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宜雨阁中沉静异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嘉妃身上,如今只待瞧她如何自圆其说。 半晌之后,嘉妃收敛了略有些惶恐的神色,珐琅护甲在裙摆上轻轻拂过,她直起身子看向皇上道:“臣妾没记错的话,当日里皇上赏赐的龙眼蜜,蓉嫔从臣妾这儿也拿了些许……” “嘉妃娘娘……”蓉嫔不料嘉妃竟会将事情推到她的头上来,一时发懵,忍不住轻唤一声。 却见侍候嘉妃的宫婢苏叶盈盈而跪:“回皇上,确有此事。当日主子得了恩赏,恰逢蓉嫔娘娘前来梓涵殿请安。主子便吩咐奴婢将龙眼蜜分做两份,一份便赏给了蓉嫔娘娘。主子说,既是皇上的恩赏,便没道理自个儿独占了……” 苏叶说着,又朝着蓉嫔身后的祈月看去一眼道:“奴婢还记得当日并非祁月姐姐随娘娘前来,而是侍奉蓉嫔娘娘的妙竹从奴婢手中接过了龙眼蜜……” 闻听此言,皇后便道:“既是如此,那便彻查梓涵殿、玲珑阁和宜雨阁,总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来,还有将妙竹传来问话……” 听到皇后说起妙竹,蓉嫔登时脸色煞白,那个被她逐去暴室的女子此时只怕早成了一缕孤魂。 屿筝自然是瞧见了蓉嫔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暗自发狠。瞧这情形,左右离不了嘉妃和蓉嫔的干系。只是依她看来,此事大抵是嘉妃所为,不料一时不慎,竟一时求成,用了皇上所赐的龙眼蜜。也难怪她有疏忽,这龙眼蜜甜腻芬芳,自然是蚁虫寻觅的佳品。 而如今嘉妃所言,明白是要撇清了干系。之前蓉嫔虽未受到皇上严惩,可皇上对她的恩宠到底是淡了许多。她虽攀附于嘉妃,可宫中不过是互为所用。于嘉妃而言,蓉嫔既能为箭,此时便当为盾。今日弃了蓉嫔,也合该是蓉嫔这些年寻求庇护的回报…… 虽对嘉妃的冷酷厌恶不已,可屿筝知道,这便是后宫,没有谁与谁的真心,有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略思之间,便听得蓉嫔起身,缓缓应道:“回皇上……嘉妃娘娘当日虽赏了臣妾龙眼蜜,可回去后便也用完了。至于妙竹,因得她侍候不周,臣妾早已打发出了玲珑阁……” 闻听此言,尉贵人浅笑:“出了玲珑阁,总归也是在宫中的吧……还能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 屿筝看着尉贵人的模样,心知她记恨往日蓉嫔给她的难堪和折磨,如今有机会扳倒蓉嫔,她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于她而言,自己也好,蓉嫔也罢,总归是横在她眼前的障碍,除了谁都是有利而无害。 而尉贵人如今怀有身孕,即便位分尚不及蓉嫔,说话自然也是多了几分底气。 但见蓉嫔撇过头,狠狠瞪视了尉贵人一眼,便缓缓道:“臣妾不知妙竹如今在何处当差,还望皇上费心一寻……还臣妾一个清白。” 蓉嫔自是知道,嘉妃这般,不过是倚着妙竹死无对证。既是死无对证,于自己而言,岂非一样有利?想来皇上也不会听信嘉妃一面之词,做了决断。不过都是在赌,赌的便是此刻谁更能沉得住气。龙眼蜜,她的玲珑阁中自然是没有存余,倒也不怕皇上派人搜个天翻地覆。 沉住气,蓉嫔只是微微挺直背脊,等待着皇上发话。却听得一阵细碎的冷笑从耳边传来,略一抬头,便见绮贵嫔搭了蒹云的手缓缓而入,靛青色的云雁细锦纱裙,瑶台髻上并无金钗繁花,只用一把散碎的银钿子略施妆点,脸上并无粉黛,显得素净且冷清。 从蓉嫔身边行过,绮贵嫔冷嗤了一声便道:“妹妹的记性倒是大不如从前了,要不要本宫提醒你,妙竹身在何处?” 绮贵嫔的视线滑过屿筝的脸颊,不多做半分停留,便行至皇上身前拂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上见绮贵嫔前来,又打扮得如此素雅,想到自赌气离开僢轩殿后,便也没再见过她。如今看着伊人憔悴清减,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心疼,故而柔声道:“你身子一向不大好,怎么也来了?” 绮贵嫔恪尽礼数地应道:“多谢皇上关怀……”随即她起身,转而看向蓉嫔道:“方才听得宫婢来禀,才知穆贵人遭了大罪。臣妾心中不安,便特来看看,谁承想,一入内,便被污了耳!” 一丝冷笑从绮贵嫔的唇角溢出,切齿彻骨的恨意从心底升腾,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蓉嫔,恨不能即刻扑上去将她撕扯开来,饮她的血。可她仍旧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怒火,看向蓉嫔道:“本宫曾听闻,蓉嫔打发了一个贴身宫婢去暴室,想必就是妙竹吧……” 蓉嫔背上冷汗淋漓,手脚冰凉,却也强撑了一分笑意道:“贵嫔娘娘,宫中流言岂能尽信?何况妙竹是臣妾的贴身宫婢,即便犯了错,臣妾不想见到她,也不至将她打发去了暴室……” “是吗?”绮贵嫔冷冷含笑:“可本宫却听说,那丫头一路发狂,高喊着是蓉嫔你,害死了淳仪皇贵妃!” 绮贵嫔此言一出,皇上的脸色便微微一变,而皇后则是紧扣着贵妃椅的扶手,定定看向蓉嫔。 却见蓉嫔淡然一笑:“既是发狂,何来真言?贵嫔娘娘说笑了。何况妙竹怎么会发狂?” “是啊……”绮贵嫔踱了几步,便看向蓉嫔道:“不会发狂,但是却死无对证,蓉嫔你心里可是这般想的?” 随即,绮贵嫔转身看向皇上:“皇上,臣妾自失了孩儿后,每日惴惴不安,为孩儿诵经超度,却仍旧夜夜梦见他不得安然。臣妾失子之后,曾怒责身侧侍奉的宫婢去了暴室。如今想来,必是臣妾的孩儿心善,瞧不得那些宫婢因他获罪,才一遍遍地来寻臣妾。臣妾不免在想,那些宫婢们虽是侍奉不周,却也无几人罪该致死,故而去了暴室,说来也巧,便正巧碰到了被蓉嫔打发至暴室的——妙竹……” 听到绮贵嫔的话,蓉嫔自是大吃一惊,身形一晃,险些瘫软下去。可随即一想,即便妙竹活着,也不过是个疯癫痴傻之人,难道皇上会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吗? 皇上则朗声道:“哦?既是如此,她可还活着?” 绮贵嫔转而看向蒹云道:“去传妙竹来……” 半晌之后,一个青衣宫婢垂首而入,蓉嫔只瞧了一眼,便瘫坐在地。但见那宫婢毫无疯癫之色,只缓缓走到殿中,匍匐行礼:“奴婢妙竹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抬起头来!”皇上沉声道。 却见那一袭青衣俯首轻摇:“奴婢不敢,奴婢怕惊吓到诸位主子……” “无妨……”皇后柔声道:“你也该抬起头来,叫蓉嫔认认……” 青衣宫婢缓缓抬起头,换来的却是皇后一声惊呼,但见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宫婢的左眼斜下至右唇角,好端端一张还算清秀的脸,生生被毁的面目全非,但依稀还留有妙竹的模样。 只是这骇人之状不由得让皇上也吸了一口冷气。妙竹左眼似是瞎了,只半闭半睁着,复又叩头道:“奴婢有罪,惊了圣驾……” 皇后用锦帕掩唇,稳了稳心神,朝着皇上低语:“的确是蓉嫔身边的妙竹……” “好……既是如此,旁的且不说,朕问你,嘉妃是否将龙眼蜜赏了蓉嫔?” 皇上沉声问道。 “确有此事……”妙竹轻声应道:“嘉妃娘娘赏给蓉嫔娘娘一些龙眼蜜,是奴婢收起来的……” 听到这话,蓉嫔暗中捏了一把汗,妙竹是自己宫里出去的,自然知道的多。如今却是被绮贵嫔带来,不知要抖落多少。 随即便听得妙竹继续说道:“蓉嫔娘娘吩咐奴婢,那些蜜要好生保管,日后奴婢便收在青花瓷罐中,搁置起来……至于奴婢被打发出宫后,娘娘用了那些蜜没有,便不得而知了……” 皇上沉沉点点头,只道:“皇后已叫人去查,如今便静待片刻,可知分晓……” 说着,皇上缓缓靠在椅背上,做好了长待的打算。不料绮贵嫔缓缓上前,示意蒹云从袖笼中拿出一个锦帕包着的物什道:“左不过是闲等,皇上不如瞧瞧臣妾手中之物……” 说着,绮贵嫔缓缓打开锦帕,但见一个精致的绛紫香囊安静躺于掌中:“皇上!臣妾倒是想问问蓉嫔,杀了臣妾的孩儿,她可曾在漫漫长夜里感到过一丝愧疚和不安?”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四) 绮贵嫔的话自是震煞了宜雨阁中的众人,还是皇后先回过神来,沉声问道:“绮贵嫔此话是为何意?” “皇上,皇后……”绮贵嫔转身,撩起裙摆盈盈跪倒在地:“蓉嫔好狠的心,她在送给臣妾的香囊里涂了乌头的汁子,这等毒辣之物,害得臣妾……”说着,绮贵嫔便掩面痛哭起来:“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为我们夭折的皇儿做主啊!” 于楚珩沐而言,屿筝出现前,绮贵嫔无疑是他最宠爱的女子,她的骤然失子,本就是他痛心之处,如今见她哀恸地哭嚎着有人谋害了他的皇儿,他怎能不气怒。 众妃嫔还在惊讶之时,便听得皇上厉喝一声:“简昱!” 一侧的简昱慌忙上前,接过绮贵嫔手中的香囊,仔细查看片刻后,便道:“回皇上,虽是气味浅淡,可这香囊上的确有异……” “绮贵嫔!你血口喷人!”蓉嫔见状厉喝一声:“你自是做了手脚,此刻却拿来陷害于我!” “陷害?!”绮贵嫔收了悲戚,拭去眼泪,在蒹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你自是可以说本宫陷害了你,可当年这香囊也非本宫一人所有,只怕诸位姐妹还有人存留着。大可拿出来叫简太医一并瞧瞧。本宫纵然能在自己的香囊上做手脚,却不能在阖宫的香囊上做了手脚吧!” 听到绮贵嫔此言,座中几人皆是变了脸色,先前得宠的几个妃嫔急忙吩咐自己的宫婢去寻出蓉嫔送来的香囊。就连一向受制于嘉妃和蓉嫔的玉贵人,也不免显了几分焦灼之色。 “来人……”皇后朗声吩咐:“去各宫收了蓉嫔所赠的香囊前来……”随即她微微一顿,看向身侧道:“芙沅,本宫记得蓉嫔这份‘心意’也送到了清宁宫中,你一并去寻来……” “是……”芙沅应着,便往殿外行去。 却见跪在正中的妙竹叩首一拜:“回皇上,即便是不寻来香囊,也不会有什么差池,那些乌头的汁子,是奴婢和祈月奉了蓉嫔娘娘的命,一点一点涂抹在香囊上的……” 听到妙竹这话,随着蓉嫔跪在一侧的祈月再也按捺不住,急急跪走上前急声道:“皇上明鉴,主子没有叫奴婢做过此事。” 说话间,便有人陆陆续续入得宜雨阁来。 “回皇上,嘉妃娘娘的梓涵殿中并无龙眼蜜……” “回皇上,在蓉嫔娘娘的玲珑阁寻到以青花瓷罐封存的龙眼蜜,只是所余不多,瞧得出是新用过……” 楚珩沐冷冷看着蓉嫔道:“蓉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时,一侧的祈月急急护在蓉嫔身前道:“皇上,此事与娘娘无关,是奴婢一人所为!娘娘丝毫不知情啊!”说到这儿,祈月愤愤地看向妙竹,厉声高叫:“妙竹!你这个贱人,侍奉娘娘不周却不知悔改。你自以为投了绮贵嫔便能得到好处?陷害了娘娘,她就能保得了你,留你一条性命吗?痴心妄想!” 但见跪在殿中的妙竹伤痕弥漫的脸上波澜无惊,一双眼沉若死物,只淡淡说道:“蓉嫔娘娘,你别责怪奴婢,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无谓攀附于谁亦或留一条性命,娘娘将奴婢送往暴室之时,奴婢便已死了……” 妙竹话还未说完,祈月便疯了一般地起身,冲上来厮打着妙竹,见此情形,侍候的太监们急急上前,将祈月压制住。祈月厉声高喝:“妙竹!你不得好死!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看不惯绮贵嫔得宠,就是为了替主子出口气!主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楚珩沐皱眉,看向殿中发了疯般的女子,只沉声道:“叫她闭嘴!” 压制着祈月的太监们便心领神会地将祈月往殿外拖去。蓉嫔见状,急忙厉喝一声,上前拦挡着祈月,高声哀求:“皇上,祈月她是臣妾的陪嫁丫鬟,自幼时便跟在臣妾身边,犹如姐妹一般!求皇上念在臣妾服侍多年的情分上,饶祈月一命吧!” 太监看向皇上,却见皇上撇过头不耐烦地摆摆手,故而又施了力将祈月往殿外拖去。一时间,蓉嫔和祈月的厉叫声便响彻宜雨阁。 妙竹见状,便朗声道:“皇上,奴婢恳请留祈月一命……” 见妙竹求情,众人不免惊讶,皆定神看向她,却见她冷冷说道:“皇上该叫祈月说出淳仪皇贵妃的死,再发落她也不迟……” 众人闻听,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歹妙竹是蓉嫔宫里的人,今日桩桩件件的事却分明是不置蓉嫔于死地,誓不罢休。也可想妙竹定是在暴室受了非人的折磨,否则也不会反咬主子一口到这等地步。 皇后听到妙竹的话,自然也是吃了一惊,便厉声道:“淳仪皇贵妃乃病重而逝,容不得你在此处造谣生事!” “皇后娘娘明鉴!”妙竹重重叩下头去:“淳仪皇贵妃当年虽是病重,却也是缠绵病榻,尚不至薨逝。是娘娘叫祈月买通了锦香殿的宫婢心乔,在淳仪皇贵妃的药中下了猛药。当日皇上尚在庆山祭天,太后亦是凤体欠安,皇后娘娘尽心料理后宫,自然没有疑心淳仪皇贵妃的贴身宫婢。” “心乔……”皇上闻听低喃一声,便听得妙竹继而说道:“不错,淳仪皇贵妃薨逝时,心乔便在自己屋中自缢殉主。实则却是奴婢和祈月所为!” 听到这话,皇后紧扣扶手的素白手指缓缓一松,便道:“斯人已逝,如今再去细究淳仪皇贵妃的死因,只怕亦是没有对证。” 不料皇上却冷冷打断皇后道:“无论能不能坐实此事,但凭蓉嫔三番五次谋害龙嗣,便足以治她的罪!” 蓉嫔闻听,终是瘫坐在地:“皇上,你宁可听信一个贱婢的话,也不信臣妾吗?” “信?”楚珩沐冷笑一声:“你叫朕如何信你,朕信得是妙竹这张脸,信得是你对她行踪的刻意隐瞒……” 说着,他看向妙竹道:“你可知你同蓉嫔一样罪不可赦?” “奴婢知道……”妙竹轻声应道:“奴婢不求活,但求一死,惟愿死的心安,不必夜夜梦到冤魂索命……” 楚珩沐冷哼一声,拂袖起身,但见谨德带着数人匆匆入内:“皇上,阖宫里蓉嫔所制的香囊尽在此处……”楚珩沐瞥了一眼便道:“拿给简太医……”谨德应着,便吩咐太监们将香囊呈给简太医,自己则捧了一袭锦裙,缓缓走上前来。 “这是……”皇上略一沉吟,便认出了锦裙正是淳仪皇贵妃当年之物。 而璃容华在看到锦裙的时候,亦是微微一惊,只察觉到身后的林凛轻轻扶住她的背脊。这裙子她识得,正是当日屿筝入宫时,命林凛寻去的那件,之后屿筝曾在琴月轩中宣称要让此物,物尽其用,如今看来,的确是尽其用了。 只是璃容华也看出,今日之事,只怕是借机扳倒蓉嫔。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向深居简出的绮贵嫔竟会与被皇上最晚宠幸的屿筝联手。可这事做的天衣无缝,除了她,不会有谁瞧得出,而她自然也不能贸然认了那件锦裙,惹火焚身……故而心悸,却也一句话也说不得。 但听得谨德沉声道:“皇上可记得,当日太医说起淳仪皇贵妃似有中毒之状,可苦于捉摸不透又寻不到毒源,便也依着本有的病根医治着,如今看来,只怕都在此处了……” 轻纱抖落处,白色的斑迹星星点点晕散开来。 跪在一旁的徐守阳,此时方才回过神,急急凑上前,略一看,便躲避开来。 简昱见状,搁下手中的香囊也上前查验,片刻之后,他皱着眉头道:“皇上,这些香囊内外的确涂有乌头汁,而这锦裙则是将一品红的茎叶碾碎,又取其白色汁液混合,涂抹在上面,实乃伤肤侵肺之毒物也……” 听闻此言,皇后亦是声色俱厉:“蓉嫔,你胆敢毒害本宫与诸位嫔妃,该当何罪?” 皇后话音刚落,却听得殿外一声厉喝之后,一个修长的身影拎着一个纤瘦的女子,重重丢掷在地上。 众人皆注目,唯有屿筝轻不可察的颤抖着,那修长的身影分明是颜冰,但见银面遮去伤眼,倒显得另外一面脸颊,愈发刚毅。 屿筝强忍着泪水,只将头微微瞥去一侧。便听得颜冰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皇上,微臣方才在殿外见此女鬼鬼祟祟,特将她捉拿,静候皇上发落……” 雪卉定睛一看,便惊叫道:“浅碧……” 却听得一侧的绮贵嫔冷笑一声:“本宫没记错的话,这丫头本是蓉嫔宫里的吧?如今却又侍奉在宜雨阁,怎么?是瞧着主子吩咐的事没办好,故而要逃吗?” 浅碧何曾见过此等架势,一时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难出一言。 见此情形,蓉嫔自知今日在劫难逃,何况连嘉妃都对自己萌生弃意。妙竹意料之外的存活,更是将她往日罪责一并供出。即便是挣扎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唯独……唯独有祈月奋不顾身地保护着她。宫内如此凉薄,数载的恩宠眨眼倾塌。留在身边的,却只剩多年的主仆情意。 拭去了泪水,惶恐惊然也是瞬间退去,蓉嫔忽然直起身,冷眸冽冽地看向皇上,微微颔首,字字冰凉:“是臣妾所为,一切皆是臣妾所为!祈月不过是受臣妾所迫,才会铸成大错,求皇上看着臣妾侍奉多年的情分上,饶她一命……” 绮贵嫔愤愤看向蓉嫔,心知今日必是要报仇雪恨,整个人也不免松懈下来,略显瘫软。被蒹云搀扶着落座,便听得皇上沉声道:“蓉嫔恃宠而骄,胆大妄为,毒害妃嫔龙嗣,着贬为庶人,弃入冷宫!宫婢祈月……”皇上淡淡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杖毙!” “皇上!皇上!”蓉嫔闻听厉声高呼,却见皇上摆摆手,示意将她主仆二人拖下。 但听得皇后厉声道:“好生看着蓉嫔,莫叫她寻了短见!”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五) 蓉嫔瘫软在地,任凭皇上发落浅碧去了暴室,随即便在祈月急声高呼中,如被抽去根骨一般的强拖出宜雨阁。 半晌之后,殿外便传来祈月被杖责的哀嚎声,伴随着痛叫的,是一声声凄厉的叫骂:“妙竹!你背主求生,不得好死!” 殿中众人听着祈月一声堪比一声的凄厉惨叫,皆汗毛竖起,头皮发麻,唯有绮贵嫔的脸上隐隐有释然的冷笑,却也不过转瞬即逝。 听着祈月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直至默无声息,楚珩沐这才微微颔首看向妙竹道:“你倒说说,朕又该处置你?” 但见妙竹盈盈一拜:“但凭皇上处置……” 听闻此言,屿筝轻咳一声柔柔发话:“妙竹虽作恶多端,可到底也是遵从主子的吩咐。既被投入暴室受了这般苦楚,还请皇上顾念她今日坦白,赐她一个体面吧……” 皇上看向屿筝,但见她眼中隐隐流露着不忍,便沉吟道:“也罢……就如良贵嫔所言,且先行押下,听候发落吧……” 妙竹俯身叩首:“谢皇上恩典……” 待蓉嫔此事缓息,天边已是泛起一丝鱼肚白,皇后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皇上道:“皇上,天色已亮,不如移驾清宁宫稍作歇息……” 楚珩沐抬头看向殿外,但见灯火斑驳处,天际蒙蒙见白:“也好,就去皇后那里歇歇……” 话音刚落,皇后看向众嫔妃道:“你们也自回宫歇着吧!折腾了大半夜,今日的晨昏定省便都免了……” 皇上起身,缓缓走到屿筝身前,柔声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不易太过劳累,早些回岚静殿歇着……” 不料,屿筝缓缓福礼,恳求道:“妹妹尚未醒来,臣妾想留在宜雨阁……” 楚珩沐看着眼前女子微微发红的双眼,知道即便让她回去也不能安然,便缓缓点点头,又轻握着她的手道:“自个儿当心身子……”言罢,便大步行出了宜雨阁。 众嫔妃起身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屿筝怔怔看着皇上身边的颜冰,但见他原本风毅的容貌如今只能展露半边容颜。虽看上去伤情已愈,然而步伐中却有着旁人不可察觉的颓丧之意。难以言说的酸涩从屿筝心中缓缓逸散开来,就在眼泪将要夺眶而出的瞬间。屿筝忽然察觉到颜冰微微回眸,朝她淡淡瞥来一眼。 只是这淡淡一眼,便让屿筝霎时安下心来。她读得懂,颜冰哥哥那目光分明是在暗示自己不要担心。 一抹苦笑刚从她唇边逸散,便听得身侧的尉贵人冷嗤一声:“良贵嫔娘娘倒是心善,前夕差点因得蓉嫔失了腹中孩儿,转而却能为玲珑阁的宫女求情了……” 屿筝在芷宛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冷冷看向尉贵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本宫要怪,也只会怪蓉嫔,与妙竹何干?” 尉贵人见眼前女人清傲的模样,又想起方才皇上对她那般贴心温柔,一股怒火只在胸口盘旋,她愤愤唤了弄云便离开了宜雨阁。 待众嫔妃也渐次讪讪离去,徐守阳方才回过神来,跪在屿筝脚边道:“微臣叩谢娘娘救命之恩,若非娘娘安抚微臣,今日怕是做了替罪羔羊也未尝可知……” 屿筝对木讷呆滞的徐守阳并无好感,只冷着声音道:“本宫只是见不得有人蒙冤罢了……” 说话间,却听得蒹云急唤了一声娘娘,但见绮贵嫔瘫软在椅中,微微喘息。屿筝急忙上前询问,徐守阳生死一线,倒也乖觉了几分,只抢在简太医身前,覆纱搭上了绮贵嫔的腕脉道:“娘娘莫慌……绮贵嫔娘娘乃是急怒攻心,加之长期抑郁加身,故而有些虚弱,用些调补之药即可……” 屿筝半信半疑地看向简昱,却见他微微俯首道:“徐太医虽是木讷了些,医术却是太医院数一数二,只苦于无机施展……” 听到简昱这般说,屿筝便道:“并非本宫疑心,只是今日蓉嫔之事,不得不让本宫小心谨慎……” 简昱轻声应着,复又说道:“娘娘……蓉氏如今已是废妃之身……” 屿筝唇角溢出一丝冷笑:“简太医所言甚是,本宫记得了……” 吩咐桃音送了绮贵嫔回宫,屿筝便坐在穆心越的榻边暗自垂泪。看着床榻上好端端的一张脸被毁成了这般模样,她不知待穆心越醒来又会如何。 “简太医……”屿筝轻唤。 “微臣在……”简昱应着: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穆贵人的容貌能否恢复如初?”屿筝艰难开口,显然她的心里也有了答案。 “这……简昱颇显为难,只沉声道:“微臣定当尽心竭力……可只怕……日后皇上的恩宠……”说到这儿,简昱亦是收声,长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人儿轻咛一声,缓缓转醒。 “心越!”屿筝轻唤着凑上前去。 “姐姐……”穆心越因痛哀叫,嗓子已然嘶哑。 “快别说话……好好歇着……”屿筝柔声安抚她,却听得穆心越道:“姐姐,你叫他们都退下,我有话要跟姐姐说……” 屿筝略一犹疑,便遣退了众人,但见穆心越伸手往自己面上拂去,她急急握住了穆心越的手道:“太医才敷过药,不可乱动……” “姐姐……”穆心越的双眼中噙着泪水:“我的模样很丑吧……” “怎么会?太医说了,会好好医治你的……”屿筝强忍着泪水,温柔浅笑。 “皇上他……不会再喜欢我了吧……”穆心越喃喃自语,却听得屿筝十分心酸。 轻轻抚了抚穆心越的额发,屿筝缓缓说道:“见你受伤,皇上动了大怒,已将蓉嫔废黜冷宫,宫婢祈月也已杖毙……” 原本期望在穆心越的脸上看到一丝欣慰,不料她却闭上眼,苦笑一声:“不过是个蓉嫔……可见我到底是低估了她们……” 听穆心越话里有话,屿筝忙问道:“心越!此话何意!什么叫低估了她们?!” 但见穆心越看向她,眸若星辉,她并没有回答屿筝,反而轻声说道:“姐姐可知,璃容华已与嘉妃联手,如今阖宫的谣言都是她们二人散出去的……太液池边,我无意听闻二人相谈,心知不妙。先有蓉嫔仗着自己的恩宠和嘉妃在宫中的势力,便叫姐姐差点失了孩儿,如今再加上一个璃容华,姐姐在宫中岂不要步步维艰?” 说着穆心越怆然一笑:“她们视我为姐姐的左膀右臂,自是要先折了我,才好对姐姐下手。姐姐你说……我怎能如她们所愿?” 听到穆心越的这番话,一个让屿筝惊惧的念头在心中缓缓浮现,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穆心越,颤声道:“该不会……” 但见穆心越缓缓点点头道:“不错……龙眼蜜是我叫雪卉放入药中的,那些蚁虫也是我寻来的……” 穆心越的话宛如晴天霹雳,震得屿筝双耳发聩,一片昏沉。半晌之后,她紧紧握着穆心越的手道:“心越!你疯了吗!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穆心越微微皱眉,疼痛让她不免轻吸了一口凉气:“玩笑?姐姐觉得这是玩笑吗?本一心想着皇上能处置了嘉妃,如此一来,蓉嫔和璃容华自是也不成气候,可谁想,不过是扳倒了蓉嫔而已……于嘉妃而言,她本就和弃子无异了吧……不然嘉妃也不会轻易让璃容华追随于她……” 屿筝心乱如麻,她怔怔看着榻上这个曾经开朗伶俐的女子,如今却在深宫中被折磨成这般模样,对自己下了这般狠手,强忍着疼痛,却仿佛云淡风轻地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闲话而已……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带走了那个无忧无虑,一声声唤着她筝姐姐的俏皮女子,叫她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震惊之余,却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在屿筝心中升腾:“不……不对……那龙眼蜜是皇上恩赐嘉妃的贡品,而嘉妃也只分给了蓉嫔,你一向与她们不合,又何来龙眼蜜嫁祸嘉妃?心越……到底有谁叫你这般而为?” 只见穆心越神情微不可察的轻轻一顿,随即轻声道:“没有人叫我这么做……龙眼蜜自有得来的法子,姐姐不必知道。姐姐如今要做的,只需防着嘉妃她们便是……” “心越……”屿筝沉声道:“你可知你是被人利用?为了我?难道为了我,就要毁了自己的容貌吗?你为何不来告诉我?总归一起想想法子才是!” 但见穆心越眼角滑落一行清泪:“我只想为姐姐做些什么……” 屿筝见她那般模样,更是痛心难忍,穆心越只当拖累了她,却不知反是因得自己的荣宠,而迫使穆心越成了那些人出手的第一选择。如今她不惜毁去容貌而扳倒蓉嫔,可以后她又该如何过活? 泪水从屿筝眼中落下:“心越,我不会原谅你……更不能原谅自己……” 已是无力再去面对,屿筝仓皇起身离开,她一定要查个明白,到底是谁?利用了生性单纯的心越,唱了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六) 穆心越见屿筝起身离去,便嘶哑着嗓子急急唤道:“姐姐……”然而屿筝并未回头,只是兀自踉跄着离开。 片刻之后,雪卉便急急入内,搀扶着床榻上半倚的穆心越,柔声道:“方才娘娘出去时,脸色那般差,只嘱咐奴婢好好照顾小主,便急匆匆的走了……小主都跟娘娘说了吗?” 穆心越无力地躺回榻上,目光呆滞:“我终究是……错了吗……” 僢轩殿中,绮贵嫔唤了蒹云将一件吉祥云纹的肚兜拿来,捧着端详了半晌后便流下泪来:“终是替我苦命的孩儿报了仇!” “蓉氏大抵没想到,这报应来的如此之快!”蒹云陪着主子掉泪,却也柔声安慰道:“如今却是好了……蓉氏自作孽不可活,只是皇上顾念旧情,只将她弃入冷宫……” 绮贵嫔冷冷一笑:“怕什么……蓉氏入宫便得皇上宠幸,养尊处优,何曾受过一丝委屈?如今入了冷宫,她又能忍受几分?一命呜呼那是早晚的事!” 蒹云点点头道:“说起来,今日之事幸而有良贵嫔,若不然主子也不能这么快如愿……” 闻听此言,绮贵嫔低低叹息一声,看着仙鹤衔草香炉中,蒹云投下的醒神香散发出袅袅轻烟,轻蹙娥眉:“虽是如此,可良贵嫔出手未免太狠……穆贵人那张脸只怕是要毁了……” 蒹云点点头道:“说的是啊……瞧着良贵嫔柔柔弱弱,却不想是这般心狠的。怎么说,穆贵人与她也有姐妹情谊在,出手竟是这样毫不含糊。若非主子反应快,及时寻了妙竹前去,又未知会是如何?” 绮贵嫔略显一丝惆怅:“瞧今日的情形,想必她意在除去嘉妃,可本宫想除掉的人,只有一个……” “主子……”蒹云柔声唤道:“只怕良贵嫔会因此事记恨主子,此事之后,咱们宫中还是少与良贵嫔往来才好,免得她借此事对主子不利……” “本宫顾不了那么多……”绮贵嫔冷冷说道:“一想到本宫那不能出世的孩儿,本宫这心里……” 绮贵嫔哽咽着,蒹云默默轻抚她的背脊,为她顺气,半晌之后才道:“主子歇歇吧……” 蒹云搀扶着绮贵嫔正往寝榻行去,却见却见宫婢萱草入内禀报:“娘娘……良贵嫔娘娘来了……” 绮贵嫔惊讶回眸,与蒹云相视一看,便沉声道:“快请……” 见屿筝入得殿来,绮贵嫔便带了几分忧色迎了上去:“妹妹怎么来了,穆贵人可醒了?” 屿筝瞥见绮贵嫔脸上的忧色,内心却是怒火中烧,故而唇角扯出一丝冷笑:“自然是先来恭喜姐姐大仇得报……” 瞧出屿筝带着怒意前来,绮贵嫔心中自然也明晓了几分,叹了一口气,便缓缓落座,敛了神色看向屿筝道:“妹妹可是在怪本宫擅作主张?” 绮贵嫔看向蒹云,但见她垂首与芷宛纷纷退下,这才带了几分歉意看向屿筝道:“妹妹向本宫说出香囊一事时,为得便是二人联手将蓉氏置于死地。本宫知道,暗中查出妙竹所在,却没和妹妹商量便动用了,实属本宫之错。可如今,蓉氏得到了应有的惩治,妹妹便该高兴才是……” “高兴……”屿筝冷笑一声,绮贵嫔面前的紫檀桌上,一只雕花镂空甜白釉瓶中插着的数只茉莉开的正好,香气幽淡绵长,沁人心脾。可屿筝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宫中清幽如这茉莉,孤傲如玉兰的女子为了报仇,竟是不顾一切……淡黄花瓣后的容颜竟让她看不透彻。 “该高兴的是贵嫔娘娘才是……”屿筝冷然说道:“可妹妹却有一问,惩治蓉氏的法子且多,贵嫔娘娘一定要让穆贵人受这样的苦楚吗?” 听到屿筝这般问,绮贵嫔自是讶异:“妹妹此话何意?” 屿筝淡淡撇过视线:“若娘娘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妹妹自然也是没法子……” 听到这话,绮贵嫔似是明白了些许:“难道妹妹以为,此事是本宫所为?” “若不然呢?”屿筝眼中的怒火已是毫不遮掩。 绮贵嫔深知此事重大,急声说道:“天地可鉴,便是本宫那腹中未曾出世的孩儿也可证,此事绝非本宫所为……方才本宫还在疑心,妹妹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寻来皇上特赏的龙眼蜜,坐实了此事……” 依着对绮贵嫔的了解,屿筝也知她并非藏掖之人。清决的性子中倒有着几分男子般敢作敢当的洒脱率性。如今见绮贵嫔以未能出世的孩子起誓,屿筝自然也是吃了一惊,心知绮贵嫔的确不知此事,可不免也讶异问道:“娘娘怀疑是我……” 但见绮贵嫔郑重点点头,一时间二人神色冷肃,皆沉默不语。半晌之后,还是绮贵嫔先行开口道:“看来今日之事,是有人抢在咱们前面出手了。只是一箭双雕,既折了蓉氏,又损了穆贵人,此人心机之重,思虑周全,你我不得不防……” 见屿筝沉思不做声,绮贵嫔继而又道:“只是不知此人对你我谋划之事知晓多少?想必今日妙竹的出现,香囊之事,都出乎此人意料之外……” 屿筝眉头轻蹙:“如此说来,姐姐岂非已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也不尽然……”绮贵嫔松了松眉头道:“香囊一事,已让蓉氏谋害龙嗣一事人尽皆知。即便有人疑心本宫,也只会猜测本宫蓄势已久,只待伺机而发。那有今日的巧合倒也不足为奇。好在今日妹妹并无所动,想必也不会引人注意……这倒是件好事……” 说话间,绮贵嫔突然覆上屿筝搁在桌上的手,语重心长:“这宫里,步步皆险,但凡有些许差池,便会丢了性命。皇上的荣宠虽是要紧,可腹中的孩子却更是难求的珍宝……若要在这宫里周全他,必是要宠冠一身,协理六宫……这与前朝大抵都是相同的,想要保护自己最珍视的,便要能拿捏大权……” 屿筝似是要分辨什么,可唇角微微一动,却是忍了下来,只缓缓道:“多谢姐姐指点……” 绮贵嫔轻叹了一口气,转而又道:“不过……妹妹为妙竹求情,倒是出乎本宫意料之外……你在暴室救下残喘求生的她,想必她也该有这样的觉悟了……” “求情……”屿筝低喃:“求皇上允她自行了断,也算不得是求情了……妙竹不过是个可怜见的人儿,在玲珑阁时便受尽了折辱,蓉氏却以她家人性命相要挟,迫使她顺从。如今在暴室受尽凌虐,却终究只能得一具全尸,倒也不是妹妹成全了她……若说成全……”屿筝看向绮贵嫔:“她能将当年蓉氏作恶多端的行径和盘托出,让姐姐未出世的孩儿终能安然,便是她为自己积德了……” 从僢轩殿行出,屿筝的心情愈发沉重。天幕渐渐晕开一片浅淡的蓝,她终是仰头沉沉叹了一口气。 两日后,皇上赐妙竹自尽。而蓉氏在冷宫日日尖叫,已显疯癫之态。彼时屿筝听到这消息时,正坐在西阁内绣着一件婴儿的小衣,指尖绣花针微微一顿,她侧头看向遥羽道:“在暴室救下妙竹时,多亏你悉心医治,如今便替本宫送她一程吧……”听闻此言,遥羽缓缓欠身应道:“奴婢知道了……” 宫中冷僻之处,一处废弃的殿院中,遥羽从袖中拿出银两递到几个侍卫和太监的手中,淡淡笑着:“这是良贵嫔娘娘犒赏几位大人和公公的,不过是些散碎银两,权作酒钱了……” 几人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锭子,便笑道:“好说好说!不曾想这丫头还能有这福气,临了上路,倒还不致做个饿死鬼。贵嫔娘娘当真是菩萨心肠……” 遥羽浅笑着,推门而入。在轻扇去散落的一片灰尘后,便瞧见妙竹蜷缩在屋内,目光呆滞,整个人半分生气也无。若不细看,自以为这屋中已是没有了活物。 “妙竹……”遥羽轻唤一声,但见蜷缩在屋角的人轻轻一动,缓缓抬起头来,在看到她的一瞬,眼中露出了些许光华。 “遥羽姑娘……”妙竹急急起身,迎上前去,却又察觉到自己身上已尽是潮湿发霉的气味,只得又退却了几步轻声道:“可是贵嫔娘娘叫你来的?”遥羽缓缓点点头,便见妙竹伤痕可怖的脸上绽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奴婢知道,贵嫔娘娘言而有信……” 遥羽从袖笼中取出一个小指长短的竹筒,从内里抽出薄笺一封递给妙竹,妙竹急急接过,仔细看了半晌之后,眼角笑纹愈发明显:“是弟弟的字迹……” 遥羽轻声道:“你一家人都已安排妥当,远离上京,衣食无忧……” 妙竹浅笑着,将手中细长的薄笺揉捏成小团,塞入口中,吞咽下去,便看着遥羽道:“娘娘尚在掖庭时,便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奴婢该做的也做了,蓉嫔有今日,是她咎由自取。娘娘替奴婢安置了亲眷,如今奴婢再无牵挂,便可安心赴死了……” 遥羽看着眼前面目可怖的女子,不知屿筝为何费力救下她,又求得顾锦玉相助,将她在宫外的亲人妥帖安置。如若说是为了扳倒蓉嫔才利用她,那当日在掖庭时便出手相救,又是因何缘由?总不至于在那时便料到日后处境。遥羽暗自摇摇头,竟是猜不透屿筝的心思。于她而言,只需谨遵爷的吩咐便是,而爷……却是无论如何都顾及着屿筝的…… 轻叹一口气,遥羽打开手中的食盒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安心上路吧……” 妙竹看着盒中丰盛的食物,心下也明白了几许,只跪在地上,朝着岚静殿的方向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朗声道:“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成全……”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七) 团坐在潮湿阴冷的地上,妙竹将食盒内的饭菜一一吃下。 回想入暴室的这些时日,妙竹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刻意去装疯卖傻,早已变成了暴室中的一缕冤魂。她尤记得脸上伤口腐烂时,她被丢弃在暴室外的角落下,任由大雨倾倒,混着身上的恶臭气息,只待她自生自灭…… 清醒时便随意抓起身边的树枝草叶吞咽,昏沉时任由暴室那些行刑的嬷嬷太监肆意欺辱。 妙竹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许是宫外的亲人叫她放心不下,她只知道,当那个粉衣宫女宛如从天而降般的出现在面前,她恍然才忆起自己初入宫廷的模样,也是那样的善良天真……可到底是什么,在岁月中将无邪无畏的自己变成了后来那般心狠冷血的模样…… 她不会后悔,如今所有的牵挂都已妥帖,而眼下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手中的碗筷“当啷”一声落地,妙竹兀自栽倒在地,唇角尚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渐渐便没了声息。 遥羽将手探向妙竹鼻翼,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起身,随即便佯装惊恐地厉声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守在屋外的侍卫和太监急急而入,见妙竹已是倒在地上再无气息,一侧的遥羽则一脸惊慌,显得楚楚可怜:“她吃着吃着就突然……”说着便急急往侍卫太监的身后躲去,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见遥羽这般模样,一个瘦高的太监上前,尖细着嗓子柔声安抚:“莫怕莫怕,这死法便算得上是体面了,若不然一壶毒酒下肚,指不定得成了什么模样……” 一侧的侍卫听闻,低声问道:“可是棃公公,这毒酒尚在……如何向上面复命啊?” 棃公公嗔怒地瞪了那侍卫一眼道:“左不过是个死了,你若喜欢去收拾那血淋淋的尸首,杂家也不拦着你。自是将这毒酒灌下去,等到她那些个五脏六腑啊都成了稀巴烂,再抬出去便是……” 那侍卫一听自是缩了缩手,灌下毒酒的尸首不是没有收殓过,实在太过血腥可怖,他自是不愿再多瞧上一回。 见侍卫不做声,棃公公忙道:“还不快点收拾食盒?”随即将手中置于盘上的毒酒往屋中枯草中随手一泼,瞬间便没了痕迹。他转身带着几分叫人不舒服的谄媚笑意,看向遥羽道:“姑娘还是快走吧,若是被人撞见了,杂家可便说不清了……” 遥羽回以娇媚一笑,柔声道:“那便多谢公公通融了……”接过食盒方行至门边,却听得侍卫厉喝一声:“慢着!”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她面前。遥羽抬头看去,但见方才那侍卫目光凌厉地看向她道:“该不会是这些饭菜……” 棃公公见此情形,气的直跺脚,手中拂尘顺势甩向那侍卫:“哎呀呀!杂家是要被你活活气死!你这榆木脑袋啊!” 不料那侍卫不为所动,只沉声道:“皇上赐死那是理应,可若是有人存心来害,便是不妥了……” 遥羽见那侍卫拦在身前,一副不准她离去的架势,气怒之下,掀开食盒,将里面的食物一一放入口中吞咽下去,随即美目凌厉地看向那侍卫道:“这样呢?” 那侍卫看着遥羽安然无事,顿时满面通红,将身子移开,目送着她缓缓离开屋中。而棃公公一记便敲在他的头上:“那可是岚静殿的人,岚静殿中的那位娘娘,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你啊你啊!合该你一辈子都待着这儿!” 说着棃公公叹了一口气,便朝着屋外的人招呼道:“快快快!死透了!快抬走!” 遥羽从永巷行出,烈日从头顶暴晒下来,她望着宫巷的尽头,心思沉重。妙竹自然不是毫无缘由地断了气,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死,被她吞下的薄笺上浸了李霍所制的假死药,想必等到妙竹醒来时,已能看到宫外那片湛蓝的天空。会有一辆马车载着她,远离上京,和她日夜牵挂的亲人度过余生。 这一切,自然也是屿筝嘱咐她去打点的。那女子仿佛总是心若明镜,分明并不知晓顾锦玉到底是何来头,却似是认定了他有通天的本领,所求之事在顾锦玉的手中仿佛只是小事一桩。 可遥羽却不以为然,即便奉命在屿筝身边周护,她仍旧瞧不惯屿筝的行事。就拿妙竹之事来说,若是安然无恙那也无话可说,可一旦被察觉的话,势必会牵连到顾锦玉。她不能让他为了这样一个深得皇上宠幸的女子去冒险,甚至是丢了性命,绝不能…… 微微一咬牙,遥羽暗中下定了决心,便朝着岚静殿行去。 行了片刻,便至穆心越的宜雨阁,恰巧碰到李霍从宜雨阁中行出,遥羽自是有些疑惑,急急行上前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遥羽知道,李霍出现在宜雨阁,自然与屿筝脱不了干系。可以往若要有用到李霍的地方,必定要经她之手。如今李霍竟是听命于屿筝,遥羽不免有些不悦。 但见李霍朝前行去,似是无意地瞥了瞥四周,沉声道:“奉贵嫔娘娘之命,前来看看穆小主……” 遥羽也随他朝前走去,唇角却是溢出一丝冷笑:“怎么?如今你倒也听命于她,爷是信不过我吗?” 李霍眉头微皱:“你分明知道爷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遥羽强压着心中怒火:“我且问你,你何曾见过爷这般不计后果的插手宫中事宜?分明是惹火焚身,他倒是甘之如饴。只可惜了,他一心念着的女子,是皇上的枕边人!” “玉荛!”李霍低低喝了一声,带了几分气怒唤出遥羽的名字:“莫要对爷不敬,你明知爷帮着她,并不仅仅因为……” 说到这儿,李霍收了声。遥羽的心中泛起一丝酸涩,顾锦玉对白屿筝的心思,即便是李霍也瞧得出,如此看来,他当真是费了心思了。 遥羽眼中盈盈有泪,李霍也并非毫无察觉,这女子心里想些什么,他并非不知。只是爷的心思,又有谁能琢磨的透彻呢…… 李霍轻叹一口气,朝着遥羽走近了几步便沉声道:“你可知皇后赏赐的那香有什么异样?” 遥羽自然猜到那香有异样,于是缓缓说道:“能有什么?不过是害怕良贵嫔在她前头诞下皇子罢了……”宫里为了争权夺位而残害子嗣的事,遥羽不是不知道。 不料李霍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那里头是……蚀骨之香……!” 遥羽的手猛然一松,差点丢了食盒,她停下了脚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神情看向李霍。但见烈日下,李霍的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神色却是十二分的谨慎认真:“想必你从爷那里多少也有所听闻,如今从江府查出的毒香却出现在皇后宫中,此事不得不叫爷愁虑,只怕当年之事就要水落石出了……” “你的意思是,先帝他……”遥羽说了半句,便急急收了声。 李霍见状,才轻声道:“若爷将此事禀告了皇上,那当今圣上想必已到了忍无可忍之时……” “如此一来,宫里岂非……”遥羽大胆猜测,却只觉得冷寒。然而却有一种难以抑制地悸动从心底缓缓升腾,那是作为一个杀手,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嗅到血腥的气息时,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 更重要的是,于遥羽而言,只有持剑杀戮后,看到顾锦玉唇角那抹似有似无赞许似的笑意时,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李霍自然察觉到遥羽的变化,只低沉着声音嘱咐:“爷的意思,无论宫里发生什么,只需你做一件事……” “什么?”遥羽的眸子一亮,熠熠生辉。 李霍轻咳一声:“爷说了,贵嫔娘娘的安危就交到你的手中……” 说罢,也不再理会遥羽的神情,他自顾着迈开步伐离去。只留下遥羽站在原地,不甘心的将手指紧握成拳。 皇上是申时来岚静殿的,一袭月白色妆花纱暗团鹤常服,玉冠束发,神色中带着些许疲惫,在看到屿筝的时候,勉强撑出一丝笑意,朝着屿筝伸出手来。 屿筝将手放入皇上温暖的掌中,柔声道:“皇上……” 执了屿筝的手落座,见她殿中的栀子开到正好,香气淡雅静心,便温柔笑道:“朕瞧着你总是喜欢这些雅致的花,殿里鲜有灼艳之色……” 屿筝浅笑:“姹紫嫣红固然相映成辉,可臣妾却觉一抹清香淡白更让叫人舒畅……” “自然是花如其主,改日朕叫花房多搬些清雅的花儿来,瞧着殿外那绿油油的草,到底是孤单了些……”楚珩沐说罢,只将屿筝的手拢在掌中,温柔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屿筝略显娇羞地低下头,便道:“臣妾瞧着皇上有心事……”见芷宛沏了茶来,屿筝似是无意地抽出手,将茶盏接过递给皇上:“皇上用些茶吧,是今年新供的幸有冷香,祛暑正好……” 楚珩沐接过茶盏,轻嗅着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半晌之后,才沉声道:“朕记得,你在掖庭时,曾有些时日去清韵楼中司药……” “确有此事……”屿筝知道,皇上一向不喜提起她在掖庭之事,如今却突然有此一问,不由让她疑惑。 “拓跋阑……当日是何情形?”楚珩沐沉声问道。 屿筝略一浅思便道:“似是病入膏肓……” 不料,话音一落,却见皇上冷冷一笑:“病入膏肓……拓跋阑他……终究是反了……!”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八) 皇上的话让屿筝的思绪回到尚在清韵阁时,那个在冬雪簌簌的时节,在炭火旁轻轻吹奏筚篥的云胡皇子,苍白病倦的脸上始终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而自己也时常坐在矮凳上,就那样安静的听他吹奏。闭上眼,仿佛就能从那些异乡的曲中,感受云胡的风,跑过云胡的草原,也悄然窥探着广袤天地中,自由倾诉着爱意的年轻眷侣…… 屿筝永远忘不掉拓拔阑思及故乡时那柔若月华的双眸,该怎么叫她相信,这样病弱的人竟在回到云胡之后,萌生反意…… 屿筝微微蹙眉,眉间的花钿亦是轻然一动:“依拓拔阑那副身子,怎会……” 皇上微微皱眉,将茶盏搁在一旁,只待它微微转凉:“朕到底是小看了他的本事……” 见皇上蹙眉沉思,屿筝也不敢多话,她知道拓拔阑病重自是与每日吃下的汤药相关,可若是一悉之间便要好起来自是不能。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答案——他那般病重皆是假象…… 如此一来,那唯一值得怀疑的人便是郁司药了。屿筝曾猜到,拓拔阑每日饮下的汤药是奉了皇上之命,为的便是将这个云胡质子牢牢掌控在手中。 可自从自己身陷玉慈宫后,屿筝也知道郁心是太后身边的人。而自己与雪儿姐姐的关系,八成也是因为夜闯锦香殿被郁心尾随而至,太后才派人查了出来。 瞧着皇上今日所说,她不得不对郁心疑心几分,也许拓拔阑的药,一早被郁心动了手脚,拓跋阑方能在回到云胡后,即刻便转危为安…… 虽说拓跋阑安然无恙的确让屿筝的心中感到一丝安慰,可如果他回到云胡,当真起兵,那漠城的百姓岂不又要身处战火纷乱中…… 可让屿筝不明白的是,如果郁心是奉太后之命,那拓拔阑的强势于太后而言又有何益处呢? 屿筝自是百思不得其解,转而迎上皇上探究的目光,一瞬间竟让她惊出一身冷汗来。 是了,皇上不会平白提起在掖庭之事,瞧这情形,八成也是在疑心自己。 屿筝暗自稳了稳心神,只佯装不察的问道:“所以边城不安,才叫皇上这般心烦吗?” 但见皇上轻轻摆摆手,示意她坐到身边去。屿筝依着皇上坐定,便听得他轻叹道:“如今云胡情势不明,朕自然是要有所防范。三弟他请缨去往云胡,本该是叫朕安心。可太后今日却要朕给三弟赐婚,皇后也一并说起此事,叫朕好生心烦……” 一听到三王爷要成婚的消息,屿筝心中一凛,可片刻之后,那浅淡的苦涩却也逐渐晕散开来。 这样的心境竟让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到底是从何时起,王爷的容貌已在脑海中变得浅淡起来,取而代之的,却是眼前这男子清俊的面容。 也许是因为腹中孩子的缘故,她已习惯了他握着自己的手安然睡去,习惯了每日与他像寻常夫妻般谈笑风生…… 想到这里,屿筝突然惊觉,而今的自己竟已显专宠之势,怪不得嘉妃和蓉嫔等人要谋划扳倒自己。却原来的确是因得自己,才让穆心越不得已想出了这样的法子。 心下酸涩间,却听得皇上轻问:“怎么心不在焉?” 回过神来,屿筝浅然一笑便道:“臣妾只是在想,如今臣妾和尉贵人都有了身孕,想必太后触景生情,自然也盼望王爷能够纳妃生子……” 屿筝知道,太后示好与自己,不单单是要她腹中的孩儿,恐怕也希望在这样的时候,她也能在皇上耳边顺着太后的意思说上几句话才是。 “如此说来,倒是朕的错了?”皇上微微挑眉,带着几分笑意看向屿筝。 屿筝娇嗔:“臣妾何曾说过是皇上的错……” 楚珩沐见屿筝娇羞间更叫他心动,忍不住轻然抚上她的面,落下一吻。 他该如何诉说此时的心境?其实说出这番话,自是有着他私心的试探,他从未这样怕失去一个人,有时候不免在想,若是屿筝的心里如淳佳一般,爱慕着的是三弟,他又该如何是好。可这些时日,却也在她的依赖中读懂了她的几分心思…… 晕开一丝暖意,楚珩沐不禁心情大好,他温柔笑道:“朕并非不在意三弟的婚事,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此事便由你帮着皇后打点打点,务必为三弟寻一个端庄淑仪的女子才好……” “臣妾遵旨……”屿筝轻然应道。 次日,屿筝自是前往玉慈宫去。 只见太后着了一袭紫棠暗云祥纹锦裙,正摆弄着宫中几株开得正好的观音素。但见她鬓上是寿字双蝠点翠簪,嵌在簪上的三颗圆润东珠和两颗嫣红碧玺熠熠生辉,愈发衬托出她不着岁月痕迹的妩媚容颜来。瞧得出,先帝在世时,她必定也是宠冠六宫之人。 屿筝方行过礼,云竹便搬了凳子来叫她落座。太后漫不经心地托起盛开花苞,缓缓说道:“听说皇上已经应下为三王爷赐婚一事,哀家知道这里头少不得你的功劳……” “太后言重了……”屿筝微微垂首,轻声应道:“臣妾不过是斗胆揣测了太后的慈母之心……” “你倒是乖觉……”太后转过身来,美目中尽显笑意:“不过如此一来,倒叫哀家了去一桩心愿,能亲眼瞧着溪儿成亲,哀家这心里啊……高兴……” 说着,太后将手中的银剪递到云竹手上,款款走到贵妃榻前落座,她微微颔首看向屿筝道:“说吧……要哀家怎么赏你?” “臣妾惶恐。”屿筝忙道:“臣妾并非为了请功,只是皇上吩咐此事由臣妾协助皇后娘娘,故而前来询问太后的意思……” 太后淡淡笑着,依次往指上套了金箔护甲,并不应肯,却转而问道:“蓉氏……如何了?” 一侧的云竹听到太后这话,忙轻声应道:“太后有所不知,那蓉氏啊……心气大着呢!入了冷宫这几日,饭食未见进了多少,这叫骂之声可丝毫未减……” 太后冷冷一笑,唇角泛出一丝轻蔑:“她这么闹,迟早得传到皇上那里,徒惹得皇上心烦!” 云竹俯首:“谁说不是呢……” 太后看向一侧落座的屿筝,柔声轻问:“就是良贵嫔你……只怕也是心有不甘吧……” 屿筝心里虽是一惊,面上却是如常:“蓉氏胆敢谋害龙嗣,受到此等责罚并不为过……” “是不为过,可当真够了?”太后轻挑娥眉:“那陆雪儿的死呢?你会没有丝毫的记恨在其中?” 听到太后提起雪儿姐姐的死,屿筝自是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料到,此事到底没能逃过太后这双狠辣的眼。 不知太后到底知道多少,屿筝只得沉声应道:“臣妾自是有恨意,何况蓉氏还差点让臣妾也失了孩儿。可怎么说蓉氏也曾是皇上的枕边人,皇上顾念着旧情,臣妾亦是无可奈何……” “如若哀家给你这机会呢?”太后饶有兴致地看向屿筝。 屿筝心中一凛,只垂首道:“臣妾但凭太后吩咐……” 从玉慈宫行出,屿筝额上冷汗淋淋,太后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哀家就给你这个赏赐,你自是奉了哀家懿旨,前去冷宫赐死蓉氏,便也算了去你这桩心事,如何?” 屿筝缓缓抬起手,看着灼烈的阳光洒落在汗珠尽密的掌心。杀人……太后要她杀了蓉嫔…… 芷宛打了伞遮在屿筝头顶,急声问道:“主子脸色发白,莫不是中了暑?还是快些坐轿辇回宫,差人传太医来瞧瞧……” 屿筝紧紧抓住芷宛的手腕,轻声道:“不打紧……芷宛,本宫问你,若本宫亲手了结蓉氏,又当如何?” 芷宛的眼中闪过刹那的欣喜,随即却又敛了神色道:“奴婢虽是高兴,可也明白,此事不该主子出手。如今主子怀有身孕,见了血腥,必是不详。若主子放心,此事便交由奴婢去做!” 屿筝自是知道,因得胞姐被蓉嫔折磨致死,芷宛心中的恨意自是根深蒂固。而她又何尝不是?可太后今日的意思,分明是在试探她的忠心,也可见,自己腹中的孩子于太后而言,的确只是一颗单纯的棋子罢了…… “先回宫去……”屿筝轻声道。 玉慈宫中,云竹看向太后:“如今良贵嫔有着身子,此事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太后冷笑:“既非哀家的亲孙儿,哀家自然不必心疼……良贵嫔看似懦弱,却是个有主意的人。蓉氏不就悄无声息着了她的道?哀家倒要看看,她对哀家的忠心有几分,对皇帝的爱意又有几分。哀家尚以为是陆雪儿自求死路,如今看来,倒尽是蓉氏所为。坏了哀家的好事,叫哀家不得不重整棋盘,重新厮杀,还害得溪儿要再度征战云胡,这笔账哀家不能不算!” 重重一掌击在桌上,护甲叩得当当作响。云竹知道太后动了大怒,便也不再劝,只低声问道:“可王爷的婚事,只怕……” “由不得他!”太后冷喝一声:“哀家娇纵惯了他,如若他执意不肯依着哀家的意思,那便自是留下一条血脉,之后即便战死沙场,哀家也要叫着皇位继传下来!” 说罢,太后沉声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佳节,皇上定要备下家宴,溪儿的婚事便敲定下来!” 风起云涌生死决(三十九) 夏日里燥热,各宫嫔妃皆在殿内堆了冰块纳凉,即便如此,一动不动地坐在殿内,仍是觉得香汗淋漓。可阖宫之中,却有一处阴冷潮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散发出一股股霉馊之味来。 廖蓉挣扎着从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起身,朝着门边行去。但见地上随意摆放着两个碗,一个里面是馊掉的饭菜,而另一个里面是沉淀了许多杂质的水。廖荣冷眼盯着那两个碗半晌,明显凹陷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她俯身端起盛了水的碗,饮下几口,顺带将装了馊饭的碗一脚踢开,随即便朝着殿外大声叫道:“来人啊!来人!” 殿外,躲在荫凉处的两个侍卫相视一眼,便互相推诿着,无人上前。即便上头吩咐要好生看管蓉氏,可如今他们倒也有些懒洋洋。起初的两日,还怕蓉氏受不了自寻死路。可过了几日后,他们才发觉,殿中这女子高声叫骂,卯足了劲,哪还有半分要自寻死路的意思,于是便由着她去闹了,时辰大了,便上前招呼一声,也算尽责。 直到廖蓉的嗓子喊到嘶哑,才见有个侍卫心不在焉、慢吞吞地移了过来,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又嚷嚷什么呢?” 廖蓉踢着脚边的碗,厉声道:“这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竟敢给本嫔吃这些残渣馊饭!” 那侍卫冷嘲一声:“怎么?你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蓉嫔娘娘呢?没饿死你已经算咱们兄弟尽责了,爱吃不吃!” 说着,那侍卫便要转身。却见廖蓉将手从雕花门框里伸出来紧紧拽住他,急声道:“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我要告诉皇上,是绮贵嫔那个贱人谋害我!还有嘉妃!龙眼蜜!本嫔的殿中怎么会有龙眼蜜?一定是嘉妃派人放入本嫔的玲珑阁的!叫皇上来见我,本嫔若是洗清了冤屈,依旧会复位,你想要的一切,本嫔都会给你!” 那侍卫瞧着殿中的女人发若杂草,形容枯槁又语无伦次的模样,冷笑一声,狠狠拂去她的手,朝后退了一步道:“只怕如今你想见皇上,皇上也不愿再见你!复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廖蓉的手被狠狠拂去,蓄起的指甲也齐齐被折断。强忍着钻心的疼,廖蓉厉声喝道:“今日你若不帮本嫔,来日复了位,本嫔定将你千刀万剐!” 侍卫冷哼一声,正欲还口,却听得一个声音缓缓响起:“本宫听闻蓉氏被贬为庶人也仍旧不安分,如今瞧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那侍卫转头,便见一秀怡美丽的女子着了一袭靛青色云纹宫裳,高耸的云髻上簪着几颗东珠作为点缀。清逸中透着几分淡雅,唇角浅浅的梨涡却让她看上去更加娇媚动人。 虽瞧得出女子身份高贵,可一贯在掖庭值守,那侍卫竟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但见女子身侧一个粉衣宫婢看向另一个年纪尚长,用银扁方挽了发髻的青衣宫婢道:“这是玉慈宫的云竹姑姑……”随即又看向那女子道:“这是岚静殿的良贵嫔娘娘……” 方才站在荫凉处的侍卫也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来,二人忙叩拜在地:“娘娘万福金安……云竹姑姑安好……” 屿筝微微颔首,看向那两个侍卫,但见芷宛上前递给他们一锭银子,便柔声道:“天气炎热,多备些消暑解渴之物……” “谢娘娘……”二人捧着银钱谢过,却听得良贵嫔又道:“云竹姑姑来传太后懿旨,本宫自是有些话想问问蓉氏……” 屿筝话语未落,便听得殿内廖蓉厉声大叫:“白屿筝你这个贱人!如今是来瞧本嫔的笑话吗?” 听到廖蓉大声咒骂,屿筝不免将锦帕掩在唇边微微皱了皱眉,那两个侍卫何等乖觉,见此情形,便道:“娘娘稍候片刻……” 言罢,便打开殿门,一左一右架起廖蓉,三两下便用粗绳将她拴在殿中的木椅上。之后才分立两侧,恭候着屿筝和云竹缓缓入内。 被殿内酸臭的气息冲到,屿筝只觉得胸中泛起一丝呕意,艰难平息后,便听得一侧的云竹缓缓说道:“奉太后懿旨,黜妃蓉氏,谋害龙嗣,其心之毒,断非哀家所能容忍,特赐毒酒一壶,望其消孽清障……”说着,云竹从身后一个小太监的手中接过毒酒,冷冷看向廖蓉道:“还不快领旨谢恩……” 原本在椅上兀自挣扎的廖蓉,在听到云竹宣完懿旨后,竟是冷然一笑,狠狠啐了一口:“呸!贱人!你以为假传太后懿旨便能让本嫔束手就擒吗?既是太后懿旨,那旨意又在何处?但听得你红口白牙本嫔就信了吗?” 见此情形,屿筝微微侧头,示意芷宛接过云竹手中酒壶,只柔声道:“劳烦姑姑且在殿外等候,本宫还有些话要和蓉氏相谈……” 云竹淡淡一笑,只欠身一礼,随即打发两个侍卫一并出了殿,在外等候。 屿筝转而朝着廖蓉走近了几步,仔细端详着她迅速消瘦下来的脸颊,随即柔声道:“可惜了姐姐这么美的一张脸,却是再也不能侍奉在皇上左右了,姐姐定是恨极了绮贵嫔吧……” 廖蓉冷哼一声:“你以为绮贵嫔那贱人能得意多久?她失了肚里的龙种,便也失了皇上的恩宠!”说着廖蓉咬牙切齿地看向屿筝:“你也一样,本嫔没能扳倒你,自有人能够!只怕不久以后,身处冷宫的,便是你而非是我了!” 屿筝温婉一笑,梨涡显出万般柔美之态,眼神却是冰冷至极:“冷宫……本宫也不是没待过,只不过霜华殿似是比姐姐这里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姐姐方才说是因绮贵嫔陷害才落得这般模样,容妹妹提醒姐姐一句,绮贵嫔之所以小产,可都是拜姐姐所赐!而今日本宫来,不过是要告诉姐姐一件事……” 见廖蓉疑惑地看向自己,屿筝接过芷宛手中的酒壶,看向她道:“既是要踏上黄泉路,至少要让姐姐明白上路,可别恨错了人……你以妙竹家人性命相要挟,迫使她做下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来,你尚以为事成之后便可随意弃了这棋子,却不料她倒是癫狂在了前头。故而将她打发去了暴室,本以为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除掉她,可是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妙竹她竟然一直活着……” 听到屿筝的话,廖蓉自是惊讶万分:“你怎么会……?!” 屿筝款款走到她身后,俯下身来沉声说道:“因为救了妙竹并为所用的,不是绮贵嫔,而是本宫……” “白屿筝!”廖蓉忽然从椅子上剧烈挣扎起来:“你好手段!” “若论手段,本宫自是比不过你……”屿筝恨恨说道,随即拿过芷宛手中托盘上的酒杯,徐徐斟满,将酒杯递到廖蓉面前。 不料廖蓉拼命摇晃着头,死活也不肯喝下毒酒:“你要置本嫔于死地,无非是为了穆心越,可她的脸伤成那样,绝非本嫔所为!” 屿筝怔怔看着手中的毒酒因为廖蓉的挣扎而洒落出来,只自顾自地再次斟满,随即示意芷宛。芷宛领会,上前强摁住廖蓉的头,捏住她的粉腮,迫使她强张开口。 “本宫自然知道,不过这一杯,不仅仅是因为穆贵人,还为了芷宛的姐姐。绿穗这名字你可还记得?想必也不会留意了吧……当年不过是皇上着意多问了她几句话,你便用那些个残忍的细碎法子将她折磨致死……”屿筝淡淡说着,便将一杯毒酒灌入廖蓉口中。 廖蓉拼命地朝外吐着毒酒,但见浅褐色的毒酒顺着她的脖颈缓缓流入衣襟内。听到姐姐绿穗的名字,芷宛自是恨意顿起,卯足了劲将廖蓉的粉腮紧紧捏住,只叫她吐不得,入口的毒酒多少也滑入喉中。 听着廖蓉剧烈的呛咳声,屿筝自是又斟满一杯递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这一杯,便是为了淳仪皇贵妃,因得你,她才香消玉殒,这笔账,本宫自是要向你讨回来!” 但见毒酒入口,廖蓉呛得几乎喘不上起来,片刻之后,她突然狂笑起来:“我本以为,你是因得差点失了腹中胎儿才来毒害本嫔,看来是本嫔想错了……”说话间,廖蓉皱了皱眉头,仿佛强忍着不适:“本嫔自是不知你与淳仪皇贵妃有何渊源,可有一句话,是方才你告诉我的,我自是死个明白,可是良贵嫔你呢?恨错了人,又当如何……” 屿筝的手微微一顿,声线便带上了几分颤抖:“你这是何意?” 廖蓉咬紧贝齿,冷笑一声:“良贵嫔这双手只怕是还未沾过鲜血吧,瞧你怕成这般模样,想听本嫔一句话吗?杀的人多了,心自然就麻木了……” 屿筝闻听,手中的毒酒落地,急急抓了廖蓉的肩道:“你这话到底是何意?既说我恨错了人,那谁是真正的凶手?” 但见廖蓉唇边溢出一丝诡异的笑,随即便有浓稠的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尽染了罗裙。 “蓉嫔!蓉嫔!”屿筝急促的摇晃着她,却见廖蓉诡笑浮现,用尽力气说了句:“你不会知道……这就是你杀我的报应……” 风起云涌生死决(四十) 话一落定,廖蓉头一歪,便断了气。殿内一片空寂,屿筝怔怔望着椅上廖蓉逐渐冰凉的尸身,又见她前襟皆是呕出来的血迹,这才急急朝后退去,差点跌倒在地。幸而芷宛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搀扶住了她。 但见屿筝颤抖着双手看向芷宛:“我杀了她……芷宛!我杀了她!” “主子……”芷宛担忧地抚着她的背脊:“蓉嫔她是罪有应得,主子莫要动了胎气……” 胎气……屿筝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抚上隆起的腹部,几欲落泪:“芷宛,我这是在造孽啊!” 殿外。云竹立在远处宫殿的檐下,大片荫凉投落在她的脸上,她神情冷肃地注视着破败的冷宫,方才蓉嫔挣扎着的厉叫过后,转而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殿院墙角半人高的杂草在夏风中微微晃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竹忽然听到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便见良贵嫔和宫婢芷宛缓缓行出。 云竹急急迎了上去,便察觉到良贵嫔脸色虽是发白,可步子却还行的稳当。见云竹上前,她只是轻启朱唇,淡淡道了句:“蓉氏殁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云竹唇边散开,太后到底没有看错人,这女子看似柔柔弱弱,却是能成大事之人。故而云竹上前低语:“娘娘劳心了……这等肮脏之事本该由奴婢来做。只是太后体恤娘娘,心知淳仪皇贵妃去的委屈,故而才……”说到这儿,云竹微微一顿:“娘娘安心,那些奴才自是已打点好,除了太后和奴婢,不会再有人知道娘娘来过此处……” 屿筝淡淡看向云竹:“姑姑办事,本宫自然安心……本宫有些累,先行回宫了……”说罢,屿筝便不再多看一眼,搭着芷宛的手便离开了。 出了冷宫,强撑着向前走了一段路,屿筝便倚着宫墙呕吐不止。杀人,曾经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事,如今却是那般做了。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蓉嫔不死,那么一旦诞下龙嗣之后,死的便会是自己。太后执意要自己了结蓉嫔,不过是希望有个把柄握在手中,叫自己乖乖顺从。 屿筝抬起头,看着眼前延伸的宫巷,缓缓直起身子,步履坚定地朝前行去。既然踏出了这步,便已然不能回头。她要抗争,不过是相信,终有一日,总会逃离这桎胡,无论是以何等方式…… 回到岚静殿,屿筝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了结蓉嫔,实在叫她身心俱疲。然而在迷蒙的睡意中,她总是看到蓉嫔唇角浸着血迹,一遍遍地冷笑着说道:“你恨错了人……” 从梦魇中惊醒,屿筝猛然睁开眼的瞬间,却见皇上正坐在榻边,执了锦帕替她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 看到屿筝醒来,楚珩沐自是舒了一口气道:“朕瞧着你梦魇了,怎么唤都唤不醒,刚传了太医……” 看着皇上担忧的神情和温柔的视线,屿筝不免轻轻握住了皇上的手,仿似溺水之人寻到一棵稻草般,良久不肯松开。 “梦到了什么?叫你如此害怕?”楚珩沐说着,另一只手抚上屿筝的脸庞,却察觉到屿筝的泪水缓缓落下。 “筝儿……”他柔声轻唤,却见榻上的女子一双泪水盈盈的双眸看向他,欲语未决。 半晌之后,才见她低哑着嗓音柔声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不过个把时辰,朕瞧你睡着,不忍惊动了你。可没想到你方才梦魇了……”楚珩沐低声说着,俯身在屿筝额头上轻然落下一吻:“别怕,朕在这儿……” 轻柔的吻宛如一剂镇静的良药,屿筝长长舒出一口气道:“臣妾无事,只是梦到旧日家景,难免感怀……” 楚珩沐直起身,定定注视着屿筝半晌之后,便道:“端午之后,朕安排你父亲入宫相见可好?” 屿筝缓缓起身,沉思片刻,却轻声道:“臣妾想见的人……是兄长……” “好……”楚珩沐一口应下。 此时,谨德急急入内,屈身行礼,似是有话要说,却吞吐着不肯开口。见此情形,楚珩沐沉声道:“有话便说,别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皇上……”谨德垂首:“太后懿旨,将冷宫蓉氏赐死了……” 屿筝微微一颤,心中虽知太后刻意将蓉嫔殁了的消息拖延了几个时辰,可她还是不免心惊胆战地看向皇上,不禁暗想,若是有朝一日皇上知道是她亲手了结了蓉嫔,还会不会这般宠爱她…… 但见皇上微微皱了皱眉,下意识将屿筝揽在怀中厉喝一声:“糊涂东西!也不怕惊到了良贵嫔……” 谨德闻听急急应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屿筝见皇上沉吟片刻,眉间显出沉郁之色:“既是太后懿旨,朕也无话可说……蓉氏残害龙嗣,即便朕饶了她,太后那里总是不能……朕也猜到会是这情形,她已是废黜之身,你自瞧着去打点便是……” 皇上摆摆手,示意谨德退下。 “蓉……氏殁了?”屿筝佯装惊讶地问道。 皇上让屿筝复又躺在榻上,替她盖了锦被:“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此时皇上语气冰凉,已无半分疼惜之意。 片刻之后,简昱匆匆入内,替屿筝请了脉,说是体寒气虚,又开了些温补的方子,着意叫屿筝好生调养几日。 这转眼间便到了端午佳节,司膳处和御膳房在麟德殿备下粽席。麟德殿内墙上悬挂着龙舟呈祥缂丝挂屏,桌上青花瓷瓶内插五福五瑞花。 皇上的紫金冠上戴着艾草尖,一袭蓝锦纱袍,外罩金龙褂纱。明黄腰封上拴着两个金线绣制的荷包。端坐麟德殿龙椅上,笑如春风。 而宫中女眷,除却屿筝和尉贵人怀有身孕,众人皆在头上戴了嵌入艾草发簪。 皇后一袭凤凰牡丹浣纱裙,望仙髻上的衔珠金凤步摇随着她与皇上的笑语之态轻轻颤动,眉间一枚嫣红花钿衬出她与往日不同的几分娇艳之色来。 座中嫔妃皆是花枝招展,唯有屿筝着了一件海棠碧水纱裙,发髻上簪了点翠双蝶钗,浅笑坐在一侧,只缓缓晃动着手中的团扇,与身侧的方筠偶尔笑语几句。 殿中喧闹一片,屿筝的心里却记挂着穆心越,这些时日她脸上的伤却也不见好,虽是用了药,太医也在尽心医治,可结痂之后的脸颊更是一片黑密的疤痕,叫人看着心慌。 因那日得知了真相而匆匆离去,二人之间似是生出了些许罅隙,每每屿筝去探望,穆心越多半都在安睡,仅有的几次照面,两人相对无言,已是生疏了许多。 一想到穆心越,屿筝脸上的笑意也不免淡了几分。愁绪薄拢间,却察觉到一丝锐利的视线落定在自己身上。 寻而望去,却是坐在男眷中一袭青罩纱宫服的王爷,持了酒杯略带思量地看向自己。见自己回过视线,他又云淡风轻地看向别处,仿佛方才的探究全然不曾存在过一般。 屿筝心中一惊,虽不知王爷那探寻的眼神到底为何,可也从他的眼中读出一丝不该有的淡淡情意来。这片刻的思量叫屿筝心慌,曾经她多么渴望能捕捉到这一丝丝的疼爱与怜惜,可如今这样的目光却叫她如坐针毡。 但听得皇上轻咳一声朗声道:“今儿是端午佳节,麟德殿摆下的虽是粽席,却也是寻常家宴,皆不必拘礼。太后身子不爽利,不能前来一同尽欢,倒是差人送来了香袋赐福。”说到这儿,皇上面上露出一丝浅笑道:“本该是去福海,可良贵嫔和尉贵人有着身子不便,朕便叫人把粽席设在了这儿,明日里再去福海瞧龙舟竞技吧……” 众人皆起身谢恩行礼,落座之后便是随意了许多。皇后浅笑着看向皇上道:“皇上,您瞧瞧这桌上垒起的粽山,是不是该先金盘一射才是?” 楚珩沐亦是朗然一笑:“谨德,拿小角弓来……” 谨德笑着奉上由小荷包和艾叶尖点缀的小角弓,又将一只木箭递到皇上手中。但见满弓一射,便击打到粽山上的一只香粽。众人皆是拍手叫好,但听得谨德笑道:“皇上,这可是只虎头粽啊!” 闻听此言,楚珩沐笑意更甚,袖摆一挥便道:“那便赏给良贵嫔吧……” 皇后听到这话,浅笑着颔首看向屿筝:“皇上这是盼着良贵嫔能诞下一个小皇子才是呢……芙沅,拿本宫的玉柄香扇一并赐予良贵嫔,望她为皇上多多绵延子嗣……” 承接着众人或羡慕或嫉恨的目光,屿筝锋芒在背地起身谢恩:“谢皇上恩典,谢皇后娘娘赏赐……” 见屿筝起身谢恩落座,皇上又举起角弓射向粽山,众人皆笑闹着看向皇上。没有人注意到芙沅将玉柄香扇送到屿筝手上后,一个宫婢神色匆匆地入内,在芙沅身侧低语几句。芙沅脸色一变,便缓缓点点头。 因得芙沅离得近,屿筝虽是听不清晰,却也隐约听到宜雨阁,心知是关乎于穆心越。见芙沅在皇后身侧耳语几句后便匆匆离席,屿筝稍坐片刻,便告知方筠出去透透气,随即便差了芷宛一并出了麟德殿。 跟着芙沅行了没几步,却远远瞧着她身形一闪,径直往太液池边的假山而去。 屿筝心中疑惑,不知芙沅去太液池旁与穆心越有何关联,她自知身子笨重,便遣了芷宛跟上去一探究竟,自己则等在原地。 芷宛的身影刚转过假山消失不见,突然,屿筝眼前一黑,似是有人从身后拿什么东西罩住了她的头,随即有一只手用力捂住了她的口鼻。 屿筝大惊,慌乱中奋力挣扎,却惊觉自己手脚被紧束,随即身子便被抬起。一阵晕眩之后,屿筝感觉罩住头的东西被瞬间抽走,还未等她张口呼救,整个人便扑通一声落入了太液池中。 身子沉坠,微凉的池水瞬间侵入口鼻,她挣扎着想要浮上水面。却惊觉脚踝一紧,目光探去,几乎让她晕厥过去。但见幽深碧绿的池水中,有两个遮去半边脸的黑衣男子紧紧拽了她的脚踝,将她朝着池底狠狠拽去。 耳边是细碎的气泡声,心里更是惊恐至极。屿筝拼命踢着腿,试图摆脱那两个男子的束缚,然而腹中传来一阵剧痛,她突然看到水中逐渐蔓延开来的猩红血迹…… 孩子!我的孩子!屿筝试图大声呼叫,然而只有池水汹涌而入。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从心口处裂开一般,疼到难以言喻。此时的她,畏惧的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这一刻,她清晰的认识到,她的孩子正在离她而去。 那个曾经不愿意留下的血肉,被她欲图夺取生命的血肉,在真正离开她身体的这一刻,带来的却是难以言喻、撕心裂肺,甚至比叫她死更让她害怕的惊恐。 孩子,不要离开娘亲,不要……屿筝无力地挥动着手,在水中渐渐沉没…… 绝境逢生君心离(一) 端午佳节的麟德殿中一片喜庆,皇上金盘一射,将香粽一一恩赏下去,众人举杯相敬,一时间歌舞升平,祥和生宁。 楚珩沐将视线瞥向屿筝落座之处,却见人去座空,方要张口询问,却听得一侧皇后浅笑道:“皇上,今儿是端午佳节,臣妾这里得了几个精巧的荷包,都是几位朝臣的爱女亲手所绣,皇上瞧瞧可好?” 说着便示意一侧的宫婢呈上前来。楚珩沐略一打量,便见荷包上绣着的皆是雪梅,故而淡淡一笑道:“巧了……朕瞧着这上面绣的花样倒是三弟颇喜之物,不如叫三弟瞧瞧……”随即便挥了挥手,示意宫婢拿到三王爷身前,接着又道:“未知这几个巧手的女儿家可曾婚配?” 皇后温柔浅笑:“不曾婚配……说起来不如皇上做个顺水人情,为拔得头筹的女儿家指一门婚事可好?王爷,你说呢?” 皇后脂红烟澜的目光停留在三王爷的脸上,唇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来。 在座嫔妃听闻此言,便也知皇上着意要为王爷安排终身大事,皆盈盈而笑,看向三王爷。 这位面如冠玉,颇有儒雅之气的王爷,却是沙场上众人皆口称赞的骁勇之将。她们不免也暗自好奇,到底哪家女子能嫁与王爷。 但见楚珩溪缓缓起身,负手行了一礼道:“臣妾多谢皇兄皇嫂抬爱,只是不日臣弟便要启程前往漠城……此去不知何时能归,唯恐辜负了女子的大好年华……” 楚珩沐淡淡一笑:“能得你心,便不算辜负。只是三弟始终不愿迎娶王妃,不免叫朕疑心,是不是早已心有所系?若当真如此,自是说于朕和皇后,朕定会赐你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皇后置于桌下的纤纤玉指紧紧一握,面上却是柔柔带笑,越发衬托明眸皓齿,朱颜娇媚:“今儿是自家家宴,自是没那么多礼数拘着,王爷若是当真有中意的女子,便叫皇上指婚于你……” 楚珩溪脸色微微一沉,只垂首道:“皇嫂说笑了,臣弟不曾有什么中意的女子……” 正说着,却见殿外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扑了进来,径直摔倒在地,吓的一众嫔妃皆是惊叫。 当是佳节和乐,又着意谈论王爷的婚事,被搅了兴致的楚珩沐顿时愠怒:“混账东西!” 那太监却也来不及求饶,只急急从地上爬起身来,大惊失色地叫道:“皇上!不……不好了!良贵嫔娘娘她!落……落入太液池中了!” 太监话语一落,殿中惊惧一片,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但见一抹青纱身影已是急急冲出了麟德殿,皇上亦是弃了手中酒杯慌忙往殿外行去。 一时间,粽席上一片混乱,众人皆争先恐后地涌出殿外。 没有人察觉,芙沅趁乱窜入殿内,搀扶着皇后一并跟了上去。 “都妥了?”皇后低声问道。 “娘娘自是安心……”芙沅贴近皇后身侧,沉声轻应:“奴婢亲眼瞧着呢……” 皇后缓缓点头,便颔首向前,然而她的心中却是暗潮涌动。任谁都瞧得清晰,方才第一个冲出殿的,不是别人,正是三王爷…… 众人方赶至太液池旁,但见几个太监和侍卫正手忙脚乱的在池边抬了昏厥的良贵嫔上岸。池水作响,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利落上岸,但见他一身侍卫服,半面银箔护脸,额发贴在脸上,面上是一片沉郁之色。 皇上拨开众人急急冲上去,一把揽起屿筝便厉声高叫:“传太医!快传太医!”一侧本要上前的楚珩溪见此情形,只是强忍着意欲上前的脚步,握紧拳头,缓缓朝后退去几步。 “哎呀!血!”不知人群中是哪个嫔妃惊叫一声,众人才察觉到良贵嫔湿透的衣衫上已浸着斑驳的暗红血迹。 此时匆匆折返的芷宛见状,面色苍白地跌坐在一侧,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离开短短片刻,主子便成了这般模样。 “主子……”芷宛跪爬着朝前行去,却被皇上重重一脚踹到一侧:“混账东西!良贵嫔若有什么闪失,朕定饶不了你!” 见皇上抱着良贵嫔急急往麟德殿行去,众人便也匆匆跟上前。可即便如此,嫔妃们也知道,良贵嫔这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或许,连她自个儿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且有一说。 太医院的太医们皆被传到了麟德殿的偏殿中,但见榻椅上的良贵嫔面色苍白,双唇发紫,已是没了气息。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行针,又取了人参片放在良贵嫔舌下。简昱跪在一侧,满头冷汗地覆上良贵嫔的腕脉,一个“薨”字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 “如何了?”楚珩沐颤声问道。他只觉得一股冷寒包裹在周身。紧紧握着屿筝的手,生怕但凡自己稍稍一松,她就如水一般会从自己的指尖滑走。 简昱抬起衣袖拭去额上密密的汗珠,匍匐在地,颤声应道:“回皇上……娘娘她怕是不太好……” “什么叫做不太好?!”楚珩沐厉喝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心尖一颤,手指又冰凉了几分。 “这……”已察觉到皇上愠怒的神色,简昱心知瞒也是瞒不过去,只硬着头皮答道:“娘娘脉象已是轻不可察,且无呼吸之息。加之池水冰凉,娘娘已是滑胎,只怕娘娘她是撑不过去了……” 简昱虽说的委婉,可众人却听得明白,这分明在说,良贵嫔已是薨了。可瞧着皇上那盛怒焦灼的模样,却也无一人敢言明。 “混账!”简昱话还未说完,便被皇上狠狠踹了一脚。众人急急跪倒在地,不敢做声。简昱即便是吃疼,也急急起身,复又匍匐在皇上脚边。 楚珩沐环视着大殿中胆颤心惊的众位太医,厉声喝道:“你们个个拿着朝廷的俸禄,到头来却是百无一用,朕留着你们何用!”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众太医急急开口求饶。 但听得皇上冷嗤一声:“若是救得了良贵嫔,朕重重有赏!若是救不得,朕要你们的脑袋!” 听到皇上这话,太医们复又忙碌起来。他们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做些无用功,在皇上说停之前,也不能停下来。 “皇上……”皇后起身,上前柔声劝慰:“皇上坐在这儿,也只会叫太医们施展不开,且良贵嫔已是见了红,终归是不吉利。皇上还是在阁外稍带片刻吧……” 皇后刚说完,却见皇上猛一扬手,试图制止她,不料这一掌来的快而猛,径直甩在了皇后的脸上,顿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楚珩沐没有料到这掌会扇在皇后的脸上,但也只是片刻停顿,他红着眼沉声道:“那是朕的皇儿,有何不吉利?!朕要在这里陪着筝儿!” “臣妾失言了……”察觉到皇上眼中一闪即逝的歉意,皇后只抚了抚微微发红的脸颊,起身遣散偏殿妃嫔,叫她们去正殿候着。却见璃容华缓缓上前,跪在自己脚边,轻声道:“请皇后娘娘恩准臣妾在此陪伴妹妹……” 看着璃容华一副泪眼迷蒙的模样,皇后微微一怔,便缓缓点了点头。随即二人在偏殿落座,只瞧着太医们急匆匆的身影来去交织。 皇上焦灼地神色自是不必言喻,可殿中皇后和屿璃却是各怀心事。即便二人所为不同,可此刻却有着同一个心思,那便是希望床榻上的女子永远别再醒来…… “白屿筝!”忽然床榻旁传来一声厉喝,太医们纷纷跪了一地,皇上似是发狂般地摇晃着良贵嫔的身子,大叫道:“白屿筝,你给朕醒来!没有朕的允许,你怎能离朕而去?!” 见到这般情形,皇后和璃容华急急上前,却见简昱起身拦着皇上,大胆劝慰:“皇上节哀!皇上节哀啊!” “节什么哀!”皇上甩开简昱:“朕不要节哀!” 皇后和璃容华何曾看过皇上这般失态,但见他双目猩红,仿佛是发狂的兽一般,那癫狂的神情叫皇后和璃容华生生止住了步伐不敢上前。 但见皇上从榻上揽起良贵嫔的身子,拥在怀中,痛哭失声:“你骗朕的,你答应过我,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白头到老。发未见白,你怎能离我而去?” 皇后见此情形,急急朝着一侧的简昱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想法子,皇上这是极痛侵心了!” 虽是担忧着皇上,可皇后明落兰心里的大石到底是落了下来。如今良贵嫔一薨,只需除去她身边那个唤作芷宛的宫婢,便是万无一失了。想到今日王爷僭越,不顾身份地率先冲出麟德殿去,明落兰便觉得自己除掉白屿筝当真是没错的。若是任由着白屿筝活下去,只怕王爷那一点心思迟早逃不过皇上的眼睛,招来杀身之祸。 皇后暗自盘算着,不经意瞥向璃容华,却见她的唇角也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来。那笑容仿佛是在庆幸,良贵嫔的薨逝…… 就在二人各怀心思,太医们试图行针让皇上安定下来的时候,却听得一阵微弱地呕咳声响起。但见方才被皇上发狂摇动着的良贵嫔口中吐出大量的池水,浸湿了皇上的金龙褂纱。 随即便响起简昱惊极却喜的声音:“皇上!皇上!容微臣一看!娘娘她还活着……”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 简昱的话,让皇上瞬间镇定了下来,他急急将屿筝平放在榻上,起身站到一侧,看着太医们复又忙碌起来。 皇后和璃容华见此情形,便也不动声色的朝后退去。见皇上皱着眉在殿内来回徘徊,皇后佯装不经意的朝着芙沅瞥去一眼,却瞧着她亦是有些惴惴不安。想必此刻她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看良贵嫔那般模样,明落兰也知芙沅已经尽力而为了,只是不曾想良贵嫔命大,即便被拖入池底却也还有一息尚存…… 明落兰的心里七上八下,唯恐良贵嫔醒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就在担忧之时,却听得皇上怒声道:“良贵嫔身边的奴才呢?” 皇后询声看去,但见有宫婢拿了良贵嫔换下的湿衣匆匆退下,故而起身上前道:“回皇上,芷宛还跪在殿外侯罪……” “传!”皇上厉喝一声,便见谨德匆匆行了出去,唤了芷宛进殿。 芷宛此时已是心神恍惚,两只眼哭得红肿如桃,一入殿便跪在皇上脚边,连声请罪:“皇上!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娘娘!求皇上责罚!” 看到芷宛,楚珩沐自是气盛,置于身后的手紧紧握拳复又松开,他强忍着一触即发的怒火,沉声道:“你倒是说说,良贵嫔好端端地怎会落入太液池中?!你这奴才是怎么侍候良贵嫔的?朕如今扒了你的皮诛你九族也不足为过!” “皇上息怒!”芷宛哭着叩头,在抬起头的瞬间,她侧头看向芙沅,虽是怒火灼灼的目光直逼芙沅,可芙沅脸上,却是一副无辜不知的神色。 “皇上……”芷宛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简太医匆匆行出急声道:“皇上!娘娘转醒了!” 皇后心中一沉,却见楚珩沐神色大喜,急急朝着床榻边行去,却听得简昱继续说道:“娘娘正在唤芷宛姑娘……” 楚珩沐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而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急切的芷宛,便瓮声道:“随朕来……” 芷宛欣喜,急急起身,便朝着床榻边行去。 但见床榻上,屿筝脸色煞白,神情萎靡,看到皇上在榻边落座,只轻声唤了:“皇上……”便急喘不已。 “朕在这儿……”楚珩沐柔声道,话语一落,却也是红了眼眶:”筝儿,朕要谢谢你……没有离朕而去……” 屿筝苍白的双唇紧抿,泪水亦是不停地滑落鬓发。生死之中,她读得懂他眼中的急切和怜惜,更瞧得出他的不舍深情。几乎被拖入池底的一瞬,她仰头看向波光轻荡的水面,波纹氤氲处是皇上温柔的双眸与浅笑…… 神情虚晃中,屿筝隐隐看见芷宛在侧,便朝着她费力地伸出手去。芷宛急急上前,跪在榻边握住屿筝的手:“主子!奴婢在这儿!” 但见屿筝缓缓朝着芷宛摇摇头,又看向皇上轻吐出一句道:“不要责怪芷宛……”便复又昏厥了过去。 “太医!太医!”楚珩沐一时间又是慌了神,急声大叫。简昱两步并做三步急急上前诊治,片刻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皇上,娘娘这是惊吓过度,加之小产导致体弱气虚,依微臣所见,即便是熬过了今夜,也得长时间的调养身子才可……” “熬过今夜?”楚珩沐闻听便皱起眉头:“难道……” 简昱垂首恭敬应道:“娘娘虽是转醒,却仍是危在旦夕,若是熬过了今夜,微臣可确保娘娘无虞,可若是……” 楚珩沐抬手,示意简昱别再说下去,只执了屿筝的手,转而又轻抚过她微湿的长发,轻声道:“朕会陪着她……”随即他又看向一侧跪着的芷宛道:“你家主子方一醒来,便急着替你求情,可见是你无心之失,朕就命你将功折罪,在这里好好侍奉良贵嫔。只是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良贵嫔转危为安,你自是去慎刑司领杖责二十……” “奴婢谢皇上恩典!”芷宛拼命叩头,皇上能允她留在主子身边照料,便是给了她最好的赎罪机会。她恨自己只顾着去寻芙沅的踪迹,却将怀有身孕的主子独自留在太液池边。 可她的确也没有料到,竟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在宫中谋害主子。这人不必说,也猜到是谁。只是主子方才对着自己轻轻摇头的一瞬,芷宛便也明白了些许。如今毫无佐证,即便她斗胆状告皇后下了毒手,却也是奈何不得。只有忍耐,方能重寻完全之策。 只是让芷宛感动不已的是,主子明明还是生死一线,神情迷离间,却不忘向皇上开口保下她,这份恩情只怕无论如何也偿还不清了…… 当下,皇上便吩咐皇后遣散了众妃嫔,自己便留在麟德殿中陪伴着屿筝。芷宛和匆匆赶到的青兰、桃音也一并精心侍奉着,只待着屿筝再次醒来。 遣散众妃,皇后奉命往玉慈宫前去,要将屿筝落水小产之事告知太后。将跟在身后的侍从们遣退了些,芙沅撑了伞,扶着皇后款款向前行去。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亲眼瞧着的吗?怎么没死透?”皇后一反往日温顺之态,恶狠狠地说道。 芙沅自是冷汗淋淋,也只得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婢的确亲眼瞧着他们将良贵嫔丢进太液池中,又想着水里的一切早就安置妥当,良贵嫔是必死无疑。奴婢不敢多做耽搁,怕有人起了疑心,便匆匆折返回来。只是瞧着方才那情形,想必是有侍卫恰巧路过那处,才救了良贵嫔上岸……” “侍卫……”皇后微一沉吟,眼前便晃过那张覆着银箔的脸:“救起良贵嫔的侍卫是……?” “回娘娘……是行走御前的莫侍卫……”芙沅胆颤心惊地应道。随即她便察觉到皇后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微微一紧。 只见皇后娥眉轻蹙,脸色冷的仿若数九寒天:“哦?是上次在霜华殿为了周护良贵嫔,抗了太后懿旨而被刺瞎眼的侍卫吗?” “正是……”芙沅轻声应道。 皇后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当真有趣……本宫倒要瞧瞧,白屿筝能有几条命在这宫里挣扎……也罢,且便是今日熬了过去,她腹中的胎到底是没了……”皇后还想说些什么,却朱唇轻抿,生生忍了下来。 “皇后娘娘……”芙沅贴近了身子,低声说道:“奴婢瞧着方才在麟德殿中,璃容华那摸样倒不像是担心良贵嫔才留下来的,倒是有几分巴不得良贵嫔一命呜呼的样子呢……” “你也瞧出来了……”皇后淡淡一笑:“可见这璃容华也不是个有心机的女子,不过,倒是可以为本宫所用……对了,宜雨阁……” “主子安心吧……”芙沅轻声道:“穆贵人那样单纯的性子,自是经不起这样的变故了。那般模样,连她自己都不敢朝着铜镜望上一眼,更不消说侍奉皇上了。奴婢不过是在她跟前提点了几句,她倒是也死的利落。一束白绫便了结自个儿的性命,只怕死的时候还想着皇后娘娘能除了嘉妃,叫她这所谓的好姐妹过上安生日子呢……” 皇后微微颔首,瞧着不远处的玉慈宫道:“太后赏给本宫的龙眼蜜用的恰到好处,不是吗?穆贵人自戕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还不曾……”芙沅轻笑:“本就是大罪,何况,良贵嫔那里,不还等着再下一剂猛药吗?” 皇后冷然浅笑,昂首朝前行去。凤凰牡丹浣纱裙随着脚步轻移缓缓铺散开,烈日下红得耀眼…… 玉慈宫中,太后听到皇后说出良贵嫔小产之事,手中的佛珠不慎滑落,摔在地上,其中一颗玉珠生生碎成了两半:“你说良贵嫔落水滑胎了?” “是……”皇后面上一片痛惜之色:“想必是席间良贵嫔觉得吵闹,便独自带了贴身侍婢去太液池旁透气,谁曾想……” 太后重重将身子朝后倚去,急声厉咳了起来,云竹见状,慌忙将茶水递上:“太后可要保重自己啊……” “唉……”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先后失了绮贵嫔和璃容华的胎,如今又是良贵嫔的,阖宫便也只剩下尉贵人腹中的龙嗣,想也可知皇帝有多痛心。至于尉贵人,皇后你要多加照拂,万不敢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臣妾谨遵母后懿旨……”皇后沉声应道。 宣慈太后看向瑞兽青铸香炉中的袅袅轻烟,眉头深锁。她自不是疼惜皇上的子嗣,只是眼瞧着将良贵嫔收做心腹,虽知她并非是个乖乖听从摆布的人,可好歹待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之后,便能拿住皇上软肋。却不料竟是这般出乎意料的结果。 想到这里,太后将视线缓缓落定在皇后身上,淡淡说道:“如今皇上连失三子,自是心痛不已。你若是寻得这机会怀上嫡子……” 见太后又将子嗣一事落于自己身上,明落兰不动声色地应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没这个心思……良贵嫔生死一线,皇上担忧得很,执意要守在麟德殿中……” “哀家以前倒没瞧出皇上待良贵嫔之心如此之重……”太后挪了挪身子,倚靠的更加舒适了些:“人各有命,良贵嫔如何也只能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 皇后点点头,颇带了几分惋惜地说道:“只是良贵嫔此事一出,倒是将王爷的婚事给耽搁下了……枉费臣妾特意寻了端仪娇美的女子来……” “怎会是枉费?”太后应道:“她是她,溪儿是溪儿。哪有王爷的婚事因为皇上的嫔妃小产而耽搁的道理?改日寻了机会,都一一说予哀家,溪儿这门亲事,哀家做主了!” 皇后眼波微微一荡,神色沉了几分:“臣妾遵旨……” 屿筝是在寅时三刻悠悠转醒的,刚一睁开眼,便迎上皇上熬得微红的双眼,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仿佛憔悴了许多,只在屿筝醒来的瞬间,眼中绽放出了欣喜的华彩,握着屿筝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是轻柔到像是怕她被惊吓到一般:“筝儿……你醒了……”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 一双眼,视线温柔仿佛手指轻抚,所及之处都叫屿筝身上的痛楚略有缓减。“皇上……”屿筝未语泪流,看得楚珩沐心里又是一阵心疼。 “臣妾无能……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屿筝的手紧紧揪着锦被,腹部传来的疼痛提醒着她,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从她的体内无声抽离。 只是屿筝不曾想过,在这孩子离去的瞬间,心痛却是如此的难以言喻。那一刻,她恨自己所做的一切,更恨自己对皇后的从不设防,让她轻而易举地便夺走了自己的孩儿的性命。 楚珩沐看着痛苦至极的屿筝,只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只要你在……” 一时间,麟德殿中一片静谧,楚珩沐拥着屿筝无声落泪。仿佛在这一刻,因得孩子的离去,而让他们的心靠的更近。 屿筝紧紧拽着皇上的前襟,倚在他的肩上,看着殿中熄跳的红烛,那本是为了端午佳节所备下的,如今却如泣血之泪,一滴滴地从烛台上蔓延下来…… 楚珩沐轻抚着屿筝的发,柔声道:“告诉朕,好端端地怎会跌落太液池中?” 屿筝心中一凛,却强忍着恐惧与颤抖,低泣道:“臣妾手中的锦帕被风拂走了,芷宛替臣妾去寻,臣妾便想着在太液池边歇一歇……后来的事……臣妾却怎么也想不起,或许是失足滑落在水中……臣妾有罪……臣妾没能周护好腹中的孩儿……”说罢,屿筝复又痛哭起来。 见她这般模样,楚珩沐自是心疼的难以言喻,只拥着她安抚道:“朕不会责怪你,只要你在……朕只要你安然无事……” 有宫婢送了汤药入内,见此情形,只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桃音,复又匆匆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清宁宫中,皇后着了中衣倚在榻上半醒半睡。宫婢在一侧执了团扇轻柔的晃动着,垂落在皇后鬓间的一缕发丝随着扇风轻轻飘动。 芙沅匆匆入殿地脚步声惊醒了皇后,她懒洋洋地睁开一双波光潋滟的眸,沉声问道:“如何了?” 接过宫婢手中的团扇,又将她遣退,芙沅这才对低声应道:“麟德殿里传来的消息,良贵嫔已经转醒了。皇上问起太液池边的事,可良贵嫔却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皇后眸中的倦意褪去几分,直起身来,看向芙沅。 但见芙沅沉声道:“简太医说许是良贵嫔中了暑热,亦或是落入水中受到惊吓,出现这种情形,倒也在情理之中……” “皇上怎么说?”皇后拿起手边的玉搔头轻轻拨过乌黑长发。 芙沅略一回想便道:“皇上似是没再追问,只说良贵嫔安然无事即可……” 皇后冷冷一笑:“看来你留在麟德殿里的奴才倒也中用,该做的事可都吩咐下去?” “吩咐下去了,娘娘安心便是……”芙沅应道:“天都快亮了,奴婢还是侍候娘娘安歇片刻吧……” 而此时的麟德殿内,皇上亲手喂了屿筝服下药,又安抚她躺下。却见谨德神色慌张地匆匆而入,俯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到了一侧。 屿筝瞧着皇上神色一沉,便转而看向自己:“你好生歇着,朕一会就来……” 说着便挥挥手,带着谨德出了麟德殿。 并无睡意,身上的寒冷和痛楚也未尽消。屿筝环顾殿中,但见屏障后几个太医和青兰她们都在忙碌着。 转而看向床榻穹顶,屿筝不免心中寒凉。自问入宫之后,她不曾得罪过皇后分毫,可前有幽昙香,如今又是将她丢入太液池中,皇后一次次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争宠?不!如果是这样,那尉贵人又为何会安然无恙。 心思烦乱,加之丧子之痛,已叫屿筝丝毫没了力气,只徒劳的躺在那里,泪水轻落。 但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却是两个眼生的宫婢捧了热水缓缓入内。 “哎!”一个宫婢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你方才听见德公公说的话了吗?” “什么?”另一个在一旁置了铜盆低声问道。 “宜雨阁的穆小主殁了……听说是自戕,悬在梁上,死的……”那宫婢轻声应着,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人捂了口。 “你疯了?当心叫娘娘听见!” 话语刚落,却听得殿中传来一声无力地低喝:“你们说什么?!谁殁了?!” 两个宫婢转身,便见良贵嫔挣扎着起身,半倚在榻上,苍白的脸因惊讶而显得更加可怖。二人吓得打翻了铜盆,跪在地上急声求饶:“娘娘恕罪!奴婢们胡言乱语惊扰了娘娘!” 铜盆跌落的声音惊动了屏障后的青兰和桃音,二人急急入内,奔至屿筝身前,连声安抚:“主子莫急!” 屿筝紧紧握着青兰的手,悲戚地看向她道:“心越出事了对不对?你们都瞒着本宫!” 青兰不知屿筝所说何意,只看向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地两个宫婢道:“你们都跟娘娘说了些什么?!” 二人惊颤着,小声应道:“宜……宜雨阁的穆小主……殁了……” “混账!”二人话音刚落,却听得殿内响起龙颜大怒地一声厉喝:“谨德,将这两个奴才拖出去杖毙!”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二人看着怒气凌人的皇上,只一个劲地叩头求情。然而很快有太监入内,将二人拖拽了出去。 “主子!主子!”桃音和青兰惊声厉呼,楚珩沐大步走上前去,却见屿筝伏在床榻边已是大口呕出血来。 “太医!太医!”在皇上的急唤中,麟德殿复又忙乱做一团。 天亮之后,皇上吩咐众人连屿筝睡卧着的榻椅一并抬回了岚静殿。又遣了简昱等太医去了岚静殿侍疾。因得知了穆心越的死讯,屿筝悲怒攻心,使得病情复又加重了许多,始终在生死之间徘徊。一连数日,皇上守在岚静殿中不曾离开,入夜便也对付着宿在岚静殿中,寸步不离,甚至连早朝也一并荒废了。 这日,众妃嫔晨时在清宁宫定省时,不免向皇后抱怨起来。 嘉妃端起桌上的茶盏轻饮一口,便看向皇后道:“皇上固然是心疼良贵嫔,可如今却连早朝都荒废,想必是不妥吧……” 皇后抚摸着手边的玉如意道:“谁说不是呢?前两日太后也动了怒,朝中上下因此事呈了奏折去太后那。说良贵嫔狐媚惑主,祸乱朝政,要太后拿个主意才是……” “太后也传了臣妾前去……”嘉妃接过话道:“叫臣妾好生劝着皇上,可是皇后娘娘您也知道,臣妾不过才开口提了一提,便惹来皇上好一通责骂。罚了僢轩殿上下一月的奉例银子不说,还叫臣妾每日去安国寺为良贵嫔烧香祈福……皇后娘娘,臣妾的位份好歹也在良贵嫔之上,虽说是圣旨,可有违祖制啊!” 但听得皇后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皇上是关心则乱,良贵嫔数日不见好转,也难免皇上说出这些话来。罢了,你自是不必去,本宫会看着办的……” 此时,但见璃容华起身盈盈一拜:“皇后娘娘,此事不如就交予臣妾吧,贵嫔娘娘是臣妾的妹妹,由臣妾前去祈福自是稳妥不过了……” 皇后看向璃容华颔首一笑:“可见璃容华待人之心甚为宽泽,既然你愿不计前嫌为良贵嫔祈福,本宫准了……” 璃容华知道皇后所言是为当时落胎之事,神色虽是微微一变,却俯首叩谢:“谢皇后娘娘恩典……” 殿中众妃嫔不免冷艳瞧着璃容华,暗自发笑。这当口,良贵嫔的事惹得朝中上下一片声讨之声,连太后都动了怒,璃容华却自个儿请愿前去为良贵嫔烧香祈福,可见的确是分不清朝中情势。只怕皇上若是一味留在岚静殿而荒废朝政,良贵嫔即便不死也只能死了…… 皇后自是瞧得出众人眼中的冷笑,只是轻咳一声吩咐道:“虽说皇上会怪罪,可是本宫却也要诸位姐妹前去劝上一劝,国事为重,朝中自是不能一日无主……” “皇后娘娘说的是……”嘉妃在一旁急忙应道:“臣妾倒听闻皇上这几日只见了筠良媛一面,想必是筠良媛与良贵嫔一向交好,若是叫筠良媛前去劝解皇上,说不定能事半功倍呢……” 一侧沉默的方筠闻听嘉妃此言,急忙起身拂礼:“嘉妃娘娘抬举臣妾了,臣妾有什么能耐劝得住皇上,连娘娘都做不到的事,更莫说是臣妾,只怕还未开口,便要被皇上斥骂了……” 皇后却在这当口接过话道:“筠良媛不必谦逊推辞,这紧要当口,诸位姐妹都要出一份力,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前朝大乱吧!” 既是皇后开口发话,方筠只得俯首应下。 从清宁宫出来,方筠便径直去了岚静殿。瞧着屿筝还是昏昏沉沉睡着,她便随了皇上在殿院廊下站定。 遣退侍从,望着殿院旁株株葱翠的露珠草,楚珩沐的唇角绽出一丝冷然的笑:“怎么?她们倒是派你来给朕灌耳音了吗?” 方筠行礼沉声道:“臣妾不敢……” 皇上笑笑,转而问道:“如今情势如何?” 方筠欠身:“朝臣们的联名奏折已状告到太后那里去了……” “他们惯是会见风使舵,只怕是有人牵头吧……”皇上胸有成竹地说道。 “应当是明相……”方筠应道:“太后似是动怒,只怕会对良贵嫔不利……” “动怒?”楚珩沐丰神俊逸的一笑:“只怕她高兴还来不及……” 绝境逢生君心离(四) 楚珩沐缓缓踱步走到院中,脸上的笑意瞬间即逝,声音也冰冷了些许:“近日朝中人心惶惶不安,固然有朕不理朝事的缘故,却也少不了明相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功劳……” “那皇上的意思是?”方筠看着皇上沉声问道。 楚珩沐略一沉思便道:“朕便瞧着,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皇上……”方筠眉宇间带了几分忧思:“臣妾的父亲从漠城送来的家书急函,拓跋阑果然承继了汗位。云胡如今将消息封锁的甚为严密,至于拓跋阑承继汗位后有何异动,拓拔雄又是何等情形,此时一概不明。只是臣妾父亲觉得,拓跋阑城府之深实属意料之外,云胡必有反势。王爷出征怕是不能再拖了……” 听到方筠这番话,楚珩沐自是知道如今情势之紧。方箜铭深知朝中形势,自是不敢将军情呈报,只暗自以家书辗转至方筠手中。可即便是如此,他仍不能断定这封信函中的内容到底泄露了多少。 眉头紧皱间他沉声道:“朕知道了……若是她们问起今日之事,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方筠略一沉思便道:“皇上心系贵嫔娘娘的安危,茶法不思,日益消瘦……” “嗯……”楚珩沐淡淡应道:“别忘了加上一句——神思恍惚……” “是……”方筠应着便退出了岚静殿。 楚珩沐独自在殿院内伫立片刻,便朗声吩咐:“谨德,传莫言……” 颜冰入岚静殿时,见皇上正瞧着那一簇簇的露珠草出神。他抬手轻抚过自己面上冰凉的银箔便走上前去恭敬行礼:“皇上……” 然而皇上并未回头,只瞧着那些露珠草沉声问道:“允光时常能看见这露珠草吧……” 颜冰心中一惊,只低垂着头,不做应声。却听得皇上长叹一声道:“朕想知道,你一直不对朕出手的原因是什么?身为朕的御前侍卫,分明有几次机会,你只需拔刀相向,便能轻易要了朕的命,为何你没有?” 楚珩沐缓缓转过身,目光凛冽地看向颜冰,但却丝毫没有怒气,视线只如同探究一个谜底般那样犀利。 颜冰自知不能再瞒,却也没有即刻跪下,只下意识地握了握那柄雕刻着六瓣梅花的佩刀,淡淡说道:“皇上是何时知道微臣身份的?” 明黄龙靴缓缓向前移动,颜冰的耳边传来皇上的一声沉笑:“你当付轩是个草包吗?会把毫不知底细的人近身安插在朕的身边?你早就察觉到了吧,佩刀上的六瓣梅花也并非侍卫皆有。那代表什么?不就代表着你是朕可信赖之人……” “皇上就不怕微臣伺机动手?”颜冰知道,皇上既已查明自己的身份,便也该知他是为何而来。 只见皇上勾起唇边淡淡一笑:“朕不是一直在等吗?” 看着眼前君主那自信满满的神情,颜冰觉得有一股强有力的气场压迫着自己,叫他不得不低下头来。不可否认的是,眼前这男子的确有君临天下的霸气,他毫不怀疑,这天下将会在他的手中一统。 转手将腰间佩刀摘下,颜冰单膝跪于地上,双手持刀奉上:“皇上明察入微,微臣无可辩驳,甘愿领罚。只是此事是微臣一人为之,万望皇上不要迁怒于微臣的家人……” 楚珩沐轻声一叹,伸手搭在颜冰臂上,命他起身:“朕何时说要责罚于你?于你而言,朕不做妄语。淳佳……不,应当唤她做陆雪儿吧……朕知道她的存在时,只知晓她是三弟钟意之人。朕不否认,这宫闱之中的肮脏争斗,白白牺牲了陆雪儿的一条性命。于这点,是朕对不住你……” 颜冰自然没有料到皇上会主动提起雪儿之事,一时间心中慌乱,只怔怔愣在那里,听着皇上继续说道:“只是,朕宁愿委屈了她,也不能叫宫闱之中血流成河……除却不能给予的爱,朕的确给了她荣华富贵和无尚荣光。朕本打算待三弟前往封地,做了闲散亲王,便成全了他们。却原来,朕一直错的离谱……” “皇上……”颜冰唇角微微一动,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楚珩沐看着颜冰一字一顿地问道:“朕且问你,为何不杀朕?” 颜冰朝后退去,负手一礼:“皇上是天下万民的皇上,平昌周,征云胡,使百姓安居乐业。没有皇上,这天下必定大乱。远的暂且不提,即便是近在眼前,势如破竹的云胡之势也会变成一只吃人的猛虎。微臣若是因一己之私而做下为祸天下的大事,雪儿她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微臣……” 楚珩沐微微一顿,便轻声赞叹:“朕果然没有看错你……既是如此,朕也不瞒你,这朝中已显山雨欲来之势,如今朕需要你帮朕一个忙……” “请皇上吩咐!”颜冰沉声应道。 楚珩沐朝着岚静殿中望去,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温柔:“如今朕在意的便只是筝儿,若是朝中有变,朕只怕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以筝儿来威胁朕……” 颜冰神色微微有所动容,他没有想到皇上会如此直接地说出屿筝是他的软肋。但见楚珩沐走近他沉声道:“既然筝儿替你隐瞒,朕自然不会去过问。但朕要你留在岚静殿,周护筝儿的安危,你这个做兄长的总能做到吧……”说罢,楚珩沐歉疚一笑:“朕倒是忘记了,你这只眼便是为了周护她才会……还有此番从太液池中救起她亦是你的功劳……” 颜冰屈膝跪倒在地,沉声应道:“微臣不敢居功,即便不是皇上吩咐,微臣也会拼尽全力周护娘娘周全……” 楚珩沐缓缓点点头:“朕信你,既是如此,朕要问你一句,当日筝儿落入太液池,你可曾察觉什么异样?” 颜冰神色一凛,思虑片刻,略有犹疑的说道:“微臣的确察觉出异样。那日微臣途径太液池边,听见落水之声,纵身跃入,微臣才察觉落水的正是贵嫔娘娘,而微臣也隐约看见,池底似乎有人……” “有人?”楚珩沐微微皱眉。 “是……”颜冰复又应道:“常人失足落水,总会有挣扎之相,可贵嫔娘娘却径直往池底坠入,微臣猜测,只怕早有人埋伏在太液池中,拖拽着贵嫔娘娘往池底而去……” 楚珩沐闻听,狠狠握住了拳:“你是说,筝儿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正是如此……”颜冰应道。 指骨被楚珩沐捏的咯咯作响,半晌之后,他强压着怒气道:“朕知道了……今日朕便调遣一众侍卫守护岚静殿,皆由你来管束。待一切结束之后,陆雪儿的死,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微臣领旨……”颜冰垂首应道,他虽不知宫内会发生什么,但他清楚的感知到,这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 屿筝的病逝在半月之后方才安定了下来,虽说青兰芷宛刻意瞒着,可璃容华总是借着探望之由,多多少少灌了些耳风给屿筝。 这日见屿筝气色好了些许,璃容华又坐在岚静殿中浅笑言道:“如今也不做位分高低之争,便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掏心掏肺地说些话于你听……” 一侧的桃音听到屿璃这话,自是怒气冲冲,压低了声音向青兰道:“何时见她来的这般殷勤了?如今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青兰瞥了桃音一眼,示意她不要赌气。 桃音的话璃容华自是听到了,可却只是淡淡一笑,又对着屿筝道:“妹妹这一病倒是顾不得他事,可皇上守着妹妹好些日子,这前两日才复了早朝,妹妹可知朝中流言四起,都说妹妹是……狐媚惑主……” 屿筝倚在榻上,尚显虚弱的看向璃容华道:“姐姐如今将这些告知本宫意欲为何?是不是狐媚惑主,皇上心里自有分寸。皇上是明君,自然分得清江山与本宫孰轻孰重。若说皇上荒了朝政,左不过是因得本宫失了孩儿。姐姐亦是受过丧子之痛的人,这个中滋味想必姐姐再清楚不过了……” 璃容华见屿筝又拿她当日假孕争宠之事回敬过来,自是讪讪闭了嘴,颇显不悦地说道:“瞧着妹妹也乏了,那便好生休息吧。指不定日后还有什么大风大浪在等着妹妹你呢……” 说罢,屿璃款款起身离去。 桃音气呼呼地行到屿筝身边,朗声道:“主子莫和她一般见识,她这是得不了皇上的恩宠在嫉妒主子呢!” 屿筝微微皱起眉头道:“皇上有几日不去早朝?” 青兰略一回想便道:“主子呕了血之后,又昏睡了十日,皇上他……” “十日未早朝……”屿筝喃喃:“怪不得说本宫狐媚惑主,只怕不止是璃容华,阖宫多少双眼睛只盯着本宫的岚静殿呢……” 青兰眉间浮现一丝忧虑,一侧的桃音却不以为然:“主子受了这般苦楚,皇上怜惜主子,自是要陪着主子才是!” 屿筝缓缓摇摇头道:“你哪里知道,宠冠六宫自是有皇上疼惜,可皇上的疼惜却抵不住这宫里的招招利剑啊……” 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屿筝的恨意油然而生,她知道不能再被皇后左右生死。她要将一切的秘密都揭开,为自己早夭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 轻咳几声,屿筝看向芷宛道:“传李太医……” 绝境逢生君心离(五) 李霍奉命入岚静殿时,遥羽正端了汤药前来,因得她之前一直在司药处,如今屿筝入口的汤药倒尽数由她来打点。她在廊下拦住李霍,沉声问道:“自娘娘病中,一向都是简太医前来,难道……娘娘她……” “娘娘这个时候召微臣前来,只怕不是为了侍疾……”李霍皱着眉头看向芷宛,随即轻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你我在这里费心猜测,也是徒劳,容我先去瞧瞧……药……要凉了……” 听得李霍提醒,遥羽方才回过神来,急急端了汤药入内,轻声道:“主子,李太医来了……” 屿筝淡淡看向李霍,便借口遣退了殿内众人,遥羽见状方搁置了药碗要退下,却被屿筝轻声唤住:“你不必回应,此事也该叫你知道……” 接过遥羽手中的汤药,屿筝缓缓送到唇边,看向李霍,沉声问道:“前些时日,你从本宫这里带走的幽昙香,可曾查出什么端倪?” “回娘娘……”李霍略一沉吟,便道:“不过是些让人心悸难安的药,娘娘若是用了那香只怕难以安睡,依着娘娘如今的身子,便更是用不得了……” 屿筝将手中的白玉碗重重搁置在一侧的桌上,厉声道:“李太医,你当本宫好糊弄吗?” “微臣不敢……”李霍急忙垂首应道。 屿筝捏紧了发白的指骨,沉声道:“本宫要你如实道来,那幽昙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白府的二夫人与明相府又有着什么样的牵恋?你可以不如实道来,但此事本宫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若是因得本宫仓促行事而牵连了顾公子,便怪不得本宫了……” 李霍和遥羽闻听此言皆是神色一沉,如今的白屿筝已是今非昔比,昔日里她不过是司药处一个小小宫女,莫说要从宫外传递消息,即便是要踏出尚宫局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可如今,她是皇上心尖上的,又位居贵嫔,宠冠六宫,他们自是不怀疑眼前的贵嫔娘娘或许一怒之下,会自个儿寻了法子去问顾锦玉。如若此事被皇上察觉,只怕一并是要惹祸上身。 心知已是瞒不过去,李霍只得低声应道:“娘娘息怒,微臣是担心娘娘的身子才不敢妄言,那幽昙香中的确有异,是一种唤作蚀骨之香的特殊香料……” “蚀骨之香?”屿筝微微皱起眉头:“有何用效?” 李霍轻咳一声,娓娓道来:“此香复杂难制,已失传多年,可未知如何会出现在皇后娘娘此处。若是长久嗅吸此香,起先便会觉得困顿疲乏,后便似风寒之症,日益而重。若是以风寒之症不慎医之,药物相生相克间又只怕会带了几分疫病之症。说到底,这蚀骨之香实乃狠辣之毒……” 屿筝覆在锦被上的手微微收紧,她没有料到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毒物,而更让她怕的是,那日皇上命人理整淳仪皇贵妃的锦香殿,她让芷宛收来的物什中,皆沾染着与幽昙香近乎一般的香气。 思及至此,屿筝的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冷笑,怪不得!怪不得蓉嫔死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恨错了人。当日她以为那不过是蓉嫔苟且求生的乱语,可如今看来,竟是句句属实。她白屿筝当真是恨错了人!蓉嫔不过是皇后娘娘手中一颗得心应手的棋子罢了。 也不怪腹中的孩子要离自己而去,当日自己狠下心来,索了蓉嫔一条性命。至今一瞧,却原来全都是报应! 屿筝冷笑着,泪水却从眼中滴滴滑落,怪不得谁,是她自己造下的孽,却让腹中的孩子做了偿还。 见屿筝这副失常的模样,李霍和遥羽自是大吃了一惊。 “娘娘……您还好吧?”李霍轻声问道,似是怕触怒了屿筝一般,只是他不明白,分明是该气怒,为何贵嫔娘娘却落泪不已。 “好得很!本宫好得不能再好!”屿筝抬手拭去腮边的泪水,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看向李霍道:“那么白府二夫人紫仪到底是什么来头?” 李霍面露难色,似是不愿将此事说出来。屿筝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沉声道:“你不必顾及本宫抑或是本宫的父亲,只怕这件事,本宫的父亲也是蒙在鼓中……” “确如娘娘所言……”没有了后顾之忧,李霍自然接口道:“白府二夫人本是卖入官家的舞姬。依白大人的秉性,微臣觉得不该是迎娶这等身世的女子为妾。可顾公子也查出,当年二夫人本该是卖去明相府的,却机缘巧合被白大人赎身,迎娶为妾……” “卖入明相府……”屿筝低喃着,原本李霍所言,不过是父亲救下一个舞姬后纳为爱妾一事,可思及白府清幽阁,母亲房中那香炉中所残留持久不散的香气,屿筝却觉得一切并非那般简单。 故而她冷了冷神色,微微颔首看向李霍道:“说吧……到底有何异常……” 李霍见良贵嫔如此聪慧,竟是分毫也隐瞒不得:“公子暗中探查,疑心……疑心二夫人是当年明老太爷在外的私生之女,而二夫人当年甘为舞姬被卖入明府,显然是有所打算。只是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嫁入白府……” 说到这儿,李霍微微一顿道:“公子尚且是疑心,并无确凿的证据,故而还请娘娘三思……” “本宫知道了……”屿筝应道,略显疲乏地摆摆手道:“本宫累了,你们且先退下吧……” 李霍见状,便行了一礼,复又抬头看向屿筝沉声道:“公子还有一句话,要微臣转告娘娘……宫中之事纷乱,娘娘切莫再涉险其中,万望珍重……” 屿筝佯装不经意地看向遥羽,果然见她的神色因得“珍重”二字微微一变,屿筝暗自叹了一口气,只淡淡应道:“替我谢过顾公子,本宫自会照顾好自己……” 李霍离去后,遥羽也一并退出了岚静殿。 皇上在南熏殿批阅完奏折后,来屿筝宫中与她一并用晚膳。如今良贵嫔得专宠已是阖宫众所周知的事,故而皇上只要待在岚静殿,敬事房的太监也不会讨骂地前来叫皇上翻牌子。 进过了晚膳,楚珩沐揽着屿筝在榻旁落座,便朝着一侧侍奉的芷宛道:“你家主子身子弱,去拿件薄纱披风来……” 屿筝轻笑道:“哪就那么娇气了?” 接过芷宛递来的绣着木兰的绛紫披风,又替屿筝披好,楚珩沐带着疼惜缓缓说道:“朕瞧你方才也没进多少,连最喜欢的银耳红枣羹也用了几勺便也作罢。虽说这几日也能下地走走了,可没几步便咳喘的厉害,朕这心里……” 思及自病中以来,皇上衣不解带地守在自己身边,悉心地照料自己,哪还有半分君王高高在上的模样,分明便是个疼惜枕边人的普通男子。这一日日的细枝末节中,屿筝却觉出了皇上待她异于别人的几分深情来,便是为的此,心中也倍感温暖。 轻轻握了握皇上温热的手,屿筝盈盈带泪地看向皇上:“臣妾知道,皇上打心底里疼惜臣妾。可臣妾也知道,因为臣妾,皇上少不了听到朝中大臣的进谏……” “他们自是去说,朕全然不放在心里。你安然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楚珩沐抬手,替屿筝轻然拭去泪水,虽不知这些流言风语是如何传到岚静殿中,可楚珩沐知道,那些想让屿筝得知这些事的人,定会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的叫屿筝知道。而传入屿筝耳中的,只怕要比自己听到的还要重过百倍。 屿筝轻轻倚在皇上肩头,抬手拂过他领口的一颗东珠盘扣,随即便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岚静殿中细碎响起:“那……臣妾比这江山还重要吗?” 察觉到皇上的肩头微微一颤,身子也僵了一僵,即便屿筝知道会是如此,心中不免却感到寒凉。她很想听到一句欺哄的谎言,却也怕听到……也许此刻皇上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既不欺哄,又觉不会太过伤到自己。 从皇上怀中起身,屿筝眸光潋滟地看向皇上道:“臣妾自是不能与江山相较,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却更是这江山的君主。皇上不能因为臣妾受到朝中非议……也不能让这后宫再生风波,只有后宫安定了,皇上才能安心在前朝议政……” 楚珩沐看着欲言又止的屿筝,柔声道:“那你要朕如何做?” 屿筝轻咳一声便道:“臣妾福薄,不能为皇上诞下皇儿。如今尉贵人也怀着皇上的龙嗣,皇上自是要多去瞧瞧……” 楚珩沐眼中神色一沉:“你该知道,朕更希望有孕的是你……” 屿筝微微垂首,抬手拂过鬓边一缕发:“臣妾如今病着,非但不能好生侍候皇上,却还要皇上挂心臣妾,臣妾实在是……” 楚珩沐轻轻将手指摁在屿筝唇上,柔声说道:“别再说了,朕所做的一切,都是朕想做也愿意做的。前些日子担心着你,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朕知道,这样无疑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宫里那些流言只怕也没少传入你耳中。如今你既亲口说了,朕知道该怎么做。只是……” 他轻轻捧起屿筝的脸,柔声道:“我要你记得,无论我身在何处,心总是在你这里……” 绝境逢生君心离(六) 楚珩沐的一番话自是让屿筝心中暖然,二人又相依浅谈片刻,楚珩沐便摆驾去了逸和轩。 送走了皇上,屿筝便倚在暖阁内瞧着桌上的宫灯发怔。一侧的青兰见状,便轻声道:“主子身子方才好了些,还是早些歇着为好……” 屿筝看向青兰,暖光下,她的双眸闪烁着温柔的光泽:“青兰姑姑……” 青兰闻听自是微微一怔,但凡屿筝这般唤她,必是思及夫人时,想到这儿,青兰微微俯首,轻声应道:“二小姐……” 屿筝望着绢纱中轻跳的火种,沉声道:“屿筝自允光前往上京,在白府,第一个让我有了回家感觉的不是父亲,也非兄长,而是青兰姑姑你……关于娘亲的点点滴滴,皆是从青兰姑姑口中得知……” 青兰看向屿筝,眼中满是疼爱:“二小姐说这些做什么?奴婢斗胆说句不敬的话,奴婢一直将二小姐视如己出。昔日在白府,见二小姐受尽欺负,奴婢却无能为力,一想到此,奴婢这心中便不是滋味......即便二小姐入宫时也受了不少苦,可现在却也好了。二小姐位及贵嫔,大小姐不过是个容华,如今她若是还想着踩在二小姐头上作威作福,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份。再怎么嚣张作势,也要瞧瞧皇上疼惜着谁才是……” “青兰姑姑……”屿筝缓缓开口:“我知道你疼惜我,如我娘亲一般疼惜着我……” 随着屿筝的话,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闪电从天幕中划过,映照的殿内瞬间仿若白昼。 青兰见屿筝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凝重,心中便划过一丝不安。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二小姐与昔日在白府的确有了很大的区别。而且很多事,她总是刻意瞒着自己和桃音,却吩咐给芷宛和遥羽去做。只是青兰察觉,这并非是二小姐对自己和桃音的不信任,她仿佛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不愿让自己和桃音深陷其中。 “青兰......”屿筝声音低沉:“你为何瞒我?” 青兰闻听,又见屿筝神情厉然,忙跪倒在地道:“奴婢不知主子何意,奴婢不敢欺瞒主子!” “我且问你,娘亲当真因疾病而终?”屿筝看向她,冷冷说道。 青兰心中一凛,抬头看向屿筝,却见她眼中灼然,已是洞若观火。青兰浑身颤抖着,便沉沉低下头去。半晌之后,她沉冷着声音应道:“不是……夫人她是……中毒身亡……” 屿筝暗自捏紧了桌角,殿外雷声滚滚,越发叫殿内气氛显得诡异。青兰知道,如今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她苟且偷生这么些年,心中日日被悔恨反复拷打,也许这一刻的坦白才是解脱。 “二小姐……”青兰柔声唤道,待她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听到殿外传来一声厉喝:“大胆奴才!竟敢夜闯岚静殿!” 话音刚落,便响起芷宛的叫声:“快拿住他!” 屿筝和青兰自是大吃一惊,一时忘了二人相谈之事。青兰起身要往殿门处行去,却听得一声厉响,殿门忽然开启。 定睛一瞧,屿筝便见身着一袭侍卫服的颜冰强压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太监入得屋来:“娘娘……此人竟敢夜闯岚静殿,在窗下鬼鬼祟祟!” 说话间,众人已涌入岚静殿中。屿筝见到颜冰自是觉得惊讶,但碍于人多眼杂也不便说什么,只定睛看向被他所擒的瘦弱太监,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听壁角竟听到本宫这里来了!” “海溪!”屿筝冷冷吩咐岚静殿的掌事太监:“抬起这奴才的头,瞧个清楚,看看是谁敢如此大胆!” 海溪闻听走上前来,捏着那瘦弱太监的下颌便用力一抬,不料只听得身侧的侍卫沉声喝了一句:“不好!”便见那瘦弱太监的唇角缓缓渗出血迹来,随即便无力地栽倒在地。 见此情形,岚静殿中的宫婢们自是吓了一跳,纷纷惊叫着朝后退去。海溪也被唬得朝后退去,半晌之后才似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娘娘……这小子他……他咬舌自尽了……” 屿筝心中一惊,没料到眼前这看似瘦弱的太监竟是有备而来。再次看见这般血淋淋的景象,不免叫她想起蓉嫔当日的死状。背脊冷汗淋淋,屿筝用锦帕轻掩口鼻道:“瞧瞧是哪个宫里的?” 海溪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缓缓摇摇头道:“奴才不知,只是瞧着眼生得很……娘娘,需要奴才禀告皇上吗?” 屿筝略一思量便道:“这会子皇上怕是已在逸和轩中歇下了,若是贸然去报,只怕会惊扰了圣驾。何况尉贵人正有着身子,是听不得这些的……”微微一顿,屿筝复又说道:“芷宛……” 芷宛上前应道:“请主子吩咐……” “你拿着宫里的牌子往清宁宫去一趟,将此事如实禀告皇后娘娘……”屿筝淡淡吩咐道。 “是……”芷宛应着便匆匆行了出去。 谁料,芷宛前脚出了岚静殿没多久,便见宫巷不远处灯火盈盈,皇后娘娘的鸾驾正往岚静殿前来。芷宛见状,急急迎了上去,拦在鸾驾前:“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话语未落,芷宛却听得鸾驾上的皇后厉喝一声:“来呀!将岚静殿的贱婢拿下!” 随即,便有两个太监上前来,将芷宛狠狠摁住。芷宛不明所以,只抬头看着皇后娘娘,急声唤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但见鸾驾上的皇后一改往日温柔之色,目光厉厉地看向她道:“押往岚静殿,本宫要好好治治这宫中的秽乱之风!” 岚静殿中,屿筝看向颜冰,沉声询问方才发生的事情。颜冰看向地上那具渐已冰冷的尸首道:“依微臣所见,此人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只怕是有人刻意叫他潜入岚静殿中……” 屿筝微微皱眉,她自然知道此人是奉命行事,可到底奉了谁的命,又意欲在岚静殿探知些什么呢?隐隐觉得其中有异,可屿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踟蹰之时,却听得殿外朗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跪倒在地,齐声恭迎:“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但见皇后一袭如意云纹鸾鸟裙,摇摇曳曳搭了芙沅的手入殿。一侧候着的海溪见状,忙拦在那死去的太监身前,沉声道:“皇后娘娘当心,可别污了您的眼……” 见海溪这般格外殷勤的模样,屿筝心里的不详之感愈发明显,她迎向皇后,沉声道:“皇后娘娘,方才臣妾遣了芷宛前去清宁宫,未知……” 屿筝话未说完,便见皇后鸾鸟裙的裙摆从眼前倏忽滑过。察觉到皇后不同以往的迫人气息,屿筝收声,静候着皇后开口。 皇后在殿中坐定,才看向众人道:“都起来吧……”见青兰搀扶着屿筝起身,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良贵嫔宫中自是不同寻常,夜半三更尚有男子留在殿中……” 屿筝知道皇后所指颜冰,方才事发突然,自是没能问清楚颜冰为何会在岚静殿中,如今皇后这么一说,倒叫她略有为难。 不料颜冰上前缓缓施了一礼,沉着应道:“启禀皇后娘娘,微臣奉皇上之命驻守岚静殿……” 屿筝闻听,心中便安稳了不少,只淡淡一笑道:“皇后娘娘明鉴,方才若不是莫侍卫,臣妾只怕要身陷险境了……” “险境?”端坐殿中的皇后娘娘冷嗤一声:“那本宫倒是要听听,是如何身陷险境?” “回皇后娘娘……”一侧的颜冰沉声应道:“微臣方才在岚静殿外夜值时,惊觉一个黑影掠过宫墙,微臣紧随其后,便在廊下将此大胆奴才擒获……” 皇后淡淡朝着地上的尸体撇去一眼道:“所以你便杀了他?” “微臣不敢!”颜冰沉声应道:“此人是咬舌自尽……” 颜冰话语刚落,便听得殿外连声响起唱报:“璃容华到……” 屿筝心下一惊,急急看向皇后,但见皇后神情沉稳,唇角却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璃容华入得殿来,便径直走过屿筝身边,在看到躺在地上的太监时,她吓了一跳,但片刻后便稳了稳心神,朝着皇后娘娘拂了一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身吧……”皇后淡淡应道,随即抬起戴着金箔护甲的手指向一侧的尸体道:“璃容华,你可识得此人?” 璃容华用锦帕掩了口鼻,往前走了走,仔细瞧着那太监的面容,转而看向皇后道:“回皇后娘娘,臣妾不识得此人,可却瞧着有些眼熟……” 一侧侍奉的青昙见状忙道:“小主,此人像是总在白府门前的那个人……” 经青昙这么一提醒,璃容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随即看向皇后道:“禀皇后娘娘,此人的确在白府门前出现过……” 皇后似是无意地瞥了屿筝一眼,便接着问道:“这倒巧了,入宫前便在白府前瞧见过,如今竟跑到良贵嫔宫里来了。福海……”皇后沉声道:“给本宫搜!” 但见福海上前,在那死去的太监身上仔细搜寻一番,便从他中衣处寻出一个信笺来。 “皇后娘娘……”福海双手将信笺奉上。 皇后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便愤然合在一起,看向屿筝,厉声喝道:“大胆良贵嫔!你可知罪!” 绝境逢生君心离(七) 屿筝面带病容的立于岚静殿内,此时看着殿内的情形,她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本以为死在殿中的太监是因被逮了现行,忠主自尽。如今瞧来,她们要唱的戏才刚刚开始。 看到颜冰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眼神,屿筝转而看向皇后道:“臣妾不知犯下何罪,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屿筝话音方一落定,便见皇后将手中信笺重重朝着自己丢掷过来。但见那信笺在空中打着转儿缓缓飘落在脚边。 一侧的青兰见状,急急上前将信笺捡起递到屿筝手中。只展开略略瞧了一眼,屿筝便觉得怒气上涌,在几乎忍不住怒意要生生扯碎了信笺之前,她终是强忍了下来。 眼眸深沉如水地看向皇后,便见她神色中带着几分玩味地看向自己。似乎便正待自己扯了这信笺的一瞬。屿筝清楚地知道,皇后此番来者不善,自己若是冲动之下将此信笺毁了,反而会百口莫辩。 思及至此,屿筝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地看向皇后。显然她这样的反应让皇后略有些惊讶,然而皇后也不过轻轻挪了挪身子,便冷笑着说道:“良贵嫔,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回皇后娘娘……”屿筝不卑不亢,淡淡往殿中环视一番后沉声说道:“信笺上虽写着臣妾的名字,可臣妾却不识落款之人。何况信中所书实属污言秽语......” 闻听此言,皇后冷笑一声道:“怎么?良贵嫔倒是敢做却不敢认了?这字里行间,可都诉说着对良贵嫔你的一片痴情……” 一侧的璃容华见状,疾步上前,劈手从屿筝处夺了信笺,展开一读,唇角便绽出一丝冷然的媚笑:“难怪妹妹你只带了两个侍从便敢只身从允光往上京来,却原来早与这山中强匪有了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 跪在一旁的颜冰闻听自是惊诧不已,虽说当日屿筝只带了子桐和桃音,便前往上京。可这一路他都暗中跟随着,不曾叫屿筝毫发有失,更不消说与强匪有过照面,眼前明摆着是陷屿筝于不贞不洁。故而颜冰看向皇后,沉声道:“禀皇后娘娘,此人鬼鬼祟祟才为微臣所获,一入得岚静殿内,还未等娘娘细问,他大惊之下便咬舌自尽。试问若此人当真为传信而来,又何须至此?” 璃容华淡淡瞥了颜冰一眼,看到他用被银箔遮去的半边脸颊,冷嗤一声道:“你就是在霜华殿舍身周护良贵嫔的侍卫?良贵嫔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竟叫你这般为她?” 颜冰抬起头,冷冷看向璃容华。显然这个久未谋面的“妹妹”根本不曾认出他来。他本以为屿筝回到上京是件好事,可是看看眼前璃容华那刁钻的模样,也猜得出屿筝在白府是如何步步维艰。 “不必娘娘给微臣好处,微臣自是知晓娘娘的为人……”颜冰愤然应道。 然而话音一落,却听得端坐殿中的皇后轻然一笑:“莫侍卫,你来岚静殿当差有几日了?” 听到皇后娘娘的话,颜冰自知失言,只垂下头沉声应道:“回皇后娘娘,微臣在岚静殿当差已有三日……” “三日……”皇后冷笑一声:“区区三日便叫你知晓了良贵嫔的为人吗?”说到此处,皇后微微一顿,看向一侧垂首的海溪道:“海溪,身为岚静殿的掌事太监,良贵嫔入岚静殿时,你就在宫中侍奉,那便说说此事吧……” 屿筝循声看去,但见海溪压抑着喜色,只佯作惶惶然地跪倒在地,恭顺应道:“奴才不敢妄言,不过奴才瞧着倒也有些眼熟……” 听到海溪这般说,桃音自是气盛,走上前抢白道:“海公公倒是会见风使舵,方才主子问你时,你还说瞧着眼生的很,怎得半刻之内便就眼熟了?难不成海公公这熟不熟就在多看上那么几眼中吗?” “桃音!”屿筝急忙喝止她,不允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这般无礼。 海溪被桃音这几句话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强撑了面色看向皇后道:“皇后娘娘明鉴,奴才只说瞧着眼熟。自贵嫔娘娘入岚静殿后,咱们宫外来来往往的人也便多了起来。这瞧着眼熟也不是什么大事,贵嫔娘娘行的端做得正,难道还怕区区一个眼熟的小太监不成么?” 屿筝闻听,轻咳了几声后,面上浮起一丝冷然:“海溪,本宫素日倒没觉出你这份心来……” 海溪战战兢兢地看了屿筝一眼便道:“娘娘这么说便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实话实说……” “本宫原不想惊动皇上……”皇后打断海溪,看向屿筝冷冷说道:“可如今看来却也是不能了……福海……去逸和轩请皇上移驾岚静殿……” “不必了!”皇后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低喝,随即岚静殿的帘子挑起,皇上大步迈入殿内来:“岚静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朕还能睡得安稳吗?” 随着皇上款款入内的,自然还有腆着肚子被宫婢搀扶入内的尉贵人,只是她一脸倦容,一副被搅扰了好梦而怒气凌人的模样。 众人向皇上行过礼之后,便听得皇上厉声道:“这个时辰还闹得鸡犬不宁,成何体统?” 但见皇上神色厉然,带着几分不悦地看向皇后:“良贵嫔如今大病初愈,皇后有什么话不能待天明再问个清楚?” “皇上明鉴……”皇后盈盈一礼,面上显露几分委屈之色,看上去温婉而动人:“此事关乎到良贵嫔的声誉,臣妾自是不能耽搁……” “哦?”皇上眉头轻皱,示意皇后继续说下去。 璃容华适时递过手中的信笺,看向皇上道:“信笺是从这太监身上搜出来的……” 楚珩沐神色疑虑地接过信笺,展开一看,顿时脸色一沉,转而看向皇后道:“这是怎么回事?” 未等皇后开口说话,一侧的海溪便急急上前跪倒在皇上身前,连声应道:“是奴才察觉到异样,禀告了皇后娘娘。奴才本是担心贵嫔娘娘的安危,却不曾想会查出这些来……” “皇上……”皇后缓缓开口:“良贵嫔身为妃嫔,却做出此等有辱皇室尊严之事……后宫之中断不能留这不贞不洁之人,望皇上明鉴!”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皇上,但见他将信笺在指尖缓慢转动着,若有所思。 “那皇后的意思呢?”待话语落定,楚珩沐挑眉看向皇后,沉沉问道。 皇后轻然一礼,冷冷应道:“臣妾不敢妄言,但凭皇上做主!” 看着皇上从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朝着良贵嫔行去,皇后心中自是窃喜,她深知皇上的脾性,若是知道自己一味宠爱着的女人竟有着这般不堪地过往,即便不会即刻要了良贵嫔的命,盛怒之下也必不会轻易饶了她! 然而,踱步至良贵嫔身前的皇上却久久不言,只那般眼眸深沉地看向良贵嫔,仿佛这样便能看到她骨子里一般。 “皇上……臣妾没有……”良久之后,屿筝缓缓开口,皇上的眼神喜怒难辨,她不知道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亦不知他会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处置了自己。然而这一刻,她心里所想的,却只希望他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 众人不动声色地看着皇上,静待他龙颜大怒的一刻。不料他只是沉沉叹了一口气,竟执了良贵嫔的手,柔声说道:“朕就知道会如此,才叫莫侍卫守在岚静殿,却不想还是叫你受委屈了……” 皇上此话一出,众人自是惊讶不已。片刻之后,屿筝渐显动容,微微抬头迎上皇上深沉如水的目光,竟发现心中的悸动已让话语哽在喉中,难以吐露。 “皇上!”皇后急唤一声,见眼前男子那般温柔的模样,分明没有将此事放在眼中,更不消说,因得此事而动怒了…… 楚珩沐对皇后不做理会,却转而看向此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海溪:“你这差事当得真好,殿中有了异样,不知禀会主子,却往清宁宫去了。看来这岚静殿于你而言,倒是小了些……” “皇上饶命!”海溪跪在地上急急叩头:“奴才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楚珩沐冷哼一声,厉声斥道:“来人!将岚静殿首领太监海溪重责五十,也该好好叫他知道怎么侍候主子!” 看着海溪连声求饶着被拖往殿外,楚珩沐这才转过身看向皇后道:“关于岚静殿的流言,后宫之中朕也不是第一次听了……本以为这些小事交予皇后,便能处理的妥当,如今看来,倒是朕高估了皇后的能力……既是如此,朕就将六宫协理之权交予绮贵嫔,绮贵嫔一向细心稳重,由她帮衬着皇后,想必才是上策!” 听到这儿,皇后自是大吃一惊,她断然没有想到皇上反而会迁怒于她,甚至给了绮贵嫔协理六宫之权。怒不可遏间,她急声道:“难道皇上就不在意良贵嫔的所作所为?” 不料皇上只是执了良贵嫔的手,将她带至椅旁落座,才看向皇后道:“朕!从未疑心于筝儿……” 绝境逢生君心离(八) 屿筝微微仰头看向皇上,但见他双眸清澈如水,望向自己的视线中似是毫无保留。原来他知道,阖宫那些流言蜚语他尽数知晓,却从不向自己求证。他就是这样无条件的,信任着自己…… 想到这里,屿筝心中不免感慨万千,所求良人许是不过如此,能得他倾心而待,想必也该知足。 皇上这句满是信任和宠溺的话语,无疑让皇后明落兰的脸色变得十分难堪。本以为借助璃容华和海溪,多少能叫二人之间生出些许罅隙来,却不料皇上待良贵嫔竟是情深至此。即便失了孩子,即便知道这些流言蜚语,他仍旧信她、怜她、爱她……可这恰恰是让明落兰最怕的一件事,皇上越是在意良贵嫔,便会对王爷越发芥蒂。 就在皇后沉敛神色之时,却见璃容华款款上前行了一礼,缓缓说道:“皇上待妹妹之心,实在让臣妾感动。可不知妹妹待皇上之心又是如何?” 屿筝回过神,淡淡瞥了屿璃一眼,冷声道:“姐姐此话何意?” “妹妹何必这般冷淡?”璃容华浅然一笑,随即看向皇上道:“前几日臣妾途径御花园,恰巧看见良贵嫔与王爷在闲谈,这本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臣妾却恰巧看见王爷从怀中取出的一方锦帕眼熟的紧。后来才想起,那绣样当是出自妹妹之手……” “住口!”未等璃容华说完,皇后已是厉声喝道:“璃容华!休得胡言!” 楚珩沐瞥了皇后一眼,对她这般强烈的反应感到讶异。然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沉声说道:“叫她说……” 但见璃容华蛾眉轻蹙,似是带了几分担忧地说道:“虽不知王爷是如何得了那方锦帕,可既然宫中已是流言纷纷,妹妹还是将此事说个清楚才好,免得平白留了话柄给别人……” 屿筝在心中冷笑,璃容华面上一副替自己着想的模样,可实则阖宫那些流言,那个不是出自她口?屿筝缓缓起身,看向皇上道:“皇上明察,臣妾从不曾绣过什么锦帕,更不知王爷手中的锦帕从何而来。既然宫中流言盛传至此,还有这样莫须有的人携信笺潜入岚静殿,还望皇上彻查一切,还臣妾一个清白……” 此时,坐在一侧面容倦怠的尉贵人忽然开口:“这信笺是不是莫须有,臣妾自然是不知。可贵嫔娘娘和王爷之间似是没有这么简单吧……” 皇后戴着护甲的手微微捏紧,只察觉腕上被金箔甲尖扣得发痛。此时,她恨不能即刻封了璃容华和尉贵人的口。她千辛万苦地将良贵嫔与王爷撇个干净,却不料这二人竟一唱一和又将二人之间弄得缠绕不清。 听到尉贵人这般一说,皇上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沉,随即款款踱步至椅旁落座,沉声道:“你倒是说说,如何不简单?” 尉贵人轻抚着腹部,懒洋洋地瞥了瞥眉眼道:“贵嫔娘娘尚居邀月轩时,臣妾便听姐姐偶然说起,若非王爷出手相助,她便会误了进宫的时辰。如此说来,姐姐能有今日,真是多亏了王爷呢……” 听闻尉香盈此言,屿筝自是心中一惊。当日之事,她未曾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即便是今日跟在屿璃身边的林凛也不知道当日在玄武门前发生的一切。可尉香盈既能说的如此清楚明白,那只有一个原因——孙公公将这一切告诉了她。 沉默打量着屿璃和尉香盈,屿筝便知今日这环环相扣间,她们定是要给自己坐实一个不贞不洁的罪名来!皇上本就忌惮三王爷,加之当日在行宫时,皇上便疑心自己与王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今屿璃和尉香盈这么一闹,这事只怕不会轻易过去。 如屿筝所料,皇上沉了神色看向她,轻声问道:“可有此事?” 屿筝尚未应,便听得尉香盈急声道:“皇上若是不信,自是问问那日在宫门前当差的奴才便是……” 楚珩沐眉头微皱,带着几分询问看向屿筝,但见屿筝轻然点点头:“确有此事,只是当日事出有因,臣妾也并不知那人就是王爷……”楚珩沐望着屿筝清澈的眼,半晌才对着众人沉声道:“时辰不早了……都回宫歇着吧……”说罢,又看着地上的尸首皱皱眉道:“谨德,收拾干净……” “皇上……”一侧的尉香盈见状,显然心有不甘,皇上分明是息事宁人。倒是方才神色略显慌张的皇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来日方长,要除掉白屿筝有的是机会,但她不想牵连到王爷分毫。 “不必再说了!朕自有定夺!”皇上冷嗤一声,便看向尉香盈道:“朕去南薰殿,你坐步辇回逸和轩早些歇着吧……”话音落定,楚珩沐便大步离开岚静殿,身后则传来“臣妾恭送皇上”的声响。 众人悻悻离开岚静殿,往各自宫中行去。怒不可遏的自是皇后明落兰,她到底是棋错一着,本以为璃容华可以为自己所用,谁料她竟是擅自抖出王爷之事。 “可恶!”坐在鸾驾上的皇后重重击在步辇扶手上,让一侧行进的芙沅自是一惊。 “娘娘当心凤体,可不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芙沅轻声安抚皇后。 “白屿璃!本宫小瞧了她,她倒不似穆心越,是个有心思的人!”皇后在鸾驾上恨恨说道。 芙沅微微一垂首,便似是下了决心般的轻声道:“娘娘可瞧出皇上没有追究之意?” 皇后瞥了芙沅一眼,察觉出她话里有话,不免警觉了几分道:“你可是听到什么了?” 芙沅微微咬唇:“方才出岚静殿时,奴婢听到德公公说……王爷明日就要出征……” “什么?”皇后厉喝一声,急急喝停鸾驾,她俯视着芙沅,冷声问道:“王爷明日便要出征?可王爷的婚事还未……”她微微一顿,复又蹙眉问道:“太后可知此事?” “想必不知……”芙沅沉声应道:“若不然,以太后的脾气,王爷只怕难以离宫……” 明落兰扶着额头在鸾驾上沉思片刻,才明白方才在岚静殿中,皇上并非不介怀璃容华与尉贵人所说之事,只不过王爷出征迫在眉睫,皇上不愿再生事端。王爷此去虽有险情般般,可明落兰却觉得,要好过留在宫中百倍。至少,王爷他不至死在自己皇兄的剑下…… “娘娘……可要移驾玉慈宫?”芙沅深知皇后的心思,只轻声问道。 不料鸾驾上的女子只是轻轻摆摆手,只淡然应道:“回清宁宫……” 次日清晨,玄武门前,楚珩溪一袭戎装朝着前来践行的皇兄见礼。但见皇上将他搀扶起身,神情郑重地说道:“当真不打算去玉慈宫辞别?” 楚珩溪缓缓摇摇头:“不必了……”随即他接过谨德双手递过的出征酒一饮而尽,便看向皇上道:“此番前去,臣弟必牢守漠城,不会给拓跋阑丝毫的机会!请皇兄放心!” 楚珩沐伸出手,重重地摁在他的肩上,沉声道:“一切就交给你了,朕在这里等着你凯旋而归!” 听到皇兄这番话,楚珩溪也不多做耽搁,只利落翻身上马,在军旗烈烈中,厉喝一声:“出发!”便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开拔而行。 楚珩沐站在城门上,看着将士组成的长龙之队蜿蜒而行,他的神色不免愈发沉重起来。 “皇上……”禁军都尉付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垂首待命。 “一切可都妥当了?”楚珩沐头也不回地问道。 付轩沉声应道:“回皇上,都已妥当……” 楚珩沐微微握拳,指骨轻然作响。他在赌!若楚珩溪此番顺利至漠城,待他归来之后,自己便弃了以往所有的顾虑,恩赏一世荣华于他。如若不然……楚珩沐没有再想下去,他宁愿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多心…… 却说率兵出征的楚珩溪方行至城郊,便听得身后传来声声疾呼。勒停坐骑,转而看去,但见策马踏尘而来,随即从马上栽落在地的人竟是玉慈宫中侍奉母后的云竹。 楚珩溪心下生疑,急急下马上前,将云竹搀扶起身,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王爷!”云竹脸颊被蹭去了一大块皮,正隐隐往外渗透着血迹,从马背跌落的晕眩中回过神来,云竹便急急拽住了楚珩溪的铠甲急声道:“求王爷速速回宫!” “到底出了什么事?!”楚珩溪见她这般情形,更是焦灼不已。 但见云竹泪如雨下,和着满面灰尘,神色尽显悲戚:“王爷刚一离宫,皇上他!皇上他便下旨封了玉慈宫!宫外由禁军都尉付轩带兵镇守,奴婢是趁乱逃出来报信的,如今太后她……” “母后怎么了?!”楚珩溪的心猛然一沉,他不敢相信皇兄竟会对母后出手。即便这些年来,母后的心思昭然若揭,可皇兄也碍着太后的身份对她敬爱有加。楚珩溪本以为自己此番离去,多少会消减皇兄心中的不安,以保母后安享天年,却不料皇兄到底还是……出手了! 云竹并未答话,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这般模样叫楚珩溪心中一片烦乱,不免厉声大喝:“母后到底怎么了!?” 但听得云竹抽噎着说道:“太后如今……生死难料……” 绝境逢生君心离(九) 楚珩溪心下一沉,便厉声喝止云竹道:“休得胡言!” 云竹期期艾艾地看向楚珩溪:“王爷,奴婢怎会拿太后的安危做胡言?” “赵风!”楚珩溪厉喝一声,但见前方不远处徘徊的一匹黑马急促上前,一袭兵甲的厉目男子从马上跃下,抱拳行礼:“王爷!” 楚珩溪看向赵风,此人与自己年龄相当,却已跟随自己征战沙场多年,是得力助将,沙场之上,楚珩溪信他甚至多过于相信自己手中的长剑。 微微一顿,楚珩溪低声吩咐赵风:“本王需即刻回宫一趟,你自带了人马赶赴漠城,不得有误!” 赵风闻听此言,自是疑惑不已。但却也不多嘴询问,只沉声道:“末将领命!” 楚珩溪微微点头,便搀扶云竹上马,自己则利落跃上马背,调转马头,与云竹一道往皇城折返而去。 两匹快马疾驰至宫门前,却不见宫门前守卫。楚珩溪心下生疑,尚来不及细想,胯下坐骑已被云竹手中的缰绳狠狠一抽,嘶鸣着径直冲入宫门。楚珩溪瞬间觉出不妥,急忙勒停坐骑,眸色砺刃地看向云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竟敢诓我回来?” 云竹不答,只从马上落地,跪在楚珩溪面前,冷声应道:“方才入了宫门的那刻,王爷已是退无可退!”云竹的话语刚刚落定,忽然从四面八方如水般涌来兵将,将二人团团围住。 “王爷!”众人跪倒在地,齐声厉喝之中,楚珩溪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他看向云竹厉喝一声道:“大胆奴才!你这是逼本王谋反!” 云竹的脸因得方才的摔伤而红肿渗血,她仰头看向王爷道:“奴婢没有这胆量,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如今宫门的守卫已被尽数斩杀,王爷已无退路!曹将军和明相的人马已先行往紫宸殿去,只待王爷顺应天命!” “顺应天命?这是谋逆!”楚珩溪皱眉,厉喝一声。 云竹却丝毫无惧,只提高了声音道:“坐在龙椅上的本该是王爷才对,是大皇子谋逆篡位,夺去了属于王爷的一切,如今曹将军和明相众人,不过是期盼天命所归!这有何错?!” “天命所归!誓夺皇位!”跪在地上的众将士举剑厉喝,随即纷纷起身,便朝着紫宸殿喊杀而去。 铺天的阴云遮蔽而来,仿佛一块巨大的穹盖遮于头顶。楚珩溪忽然觉得不能呼吸,原来玉慈宫被禁军所围皆是谎言,事实却是,母后与明相联手,加之曹厉起了反心,竟调动兵马杀入皇城之内。此时,只怕紫宸殿早已在母后的掌控之中。 从马背上跃下,楚珩溪紧紧握住了剑柄,望向前方黑压压潮水一般涌动喊杀的人群,所及之处,剑光厉寒,鲜血飞溅,将前来抵抗的禁军毫不留情地砍杀。满目皆是猩红,入鼻尽为血腥。眼前的一切都似虚幻而不真实,可楚珩溪却真真切切感觉到被推入深渊的崩塌感。 楚珩溪曾探过皇后的口风,虽未得到明晰的答案,却也能肯定淳佳的确是死于非命。然而他已不愿再去细细探究,即便心中对皇兄有恨意,可他也清楚地知道,皇兄之所以如此忌惮自己,也并非一朝一夕。从当年母后设计害死了先皇后的那刻起,皇兄的恨意便在心中深植。他深知无法去解开皇兄的心结,只能步步退让。即便是皇兄利用了他所爱的女子,甚至让那女子香消玉殒,他也愿意将这一切埋藏在心中。 可是,楚珩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母后心中的贪欲和执念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她要的不是身为太后的安稳和荣华,她要的是这天下,是这江山。不仅如此,她竟然毫不顾忌地将自己推向了谋逆之流,再无选择…… “王爷……”一侧的云竹轻然发声:“王爷想想淳仪皇贵妃的死,想想如今太后的处境,难道王爷要坐视不理吗?” 云竹的话语滑过耳边,楚珩溪的眼前忽而滑过一双清澈的眼眸,他不知道,在这死生攸关的时刻,为何脑海中会浮现良贵嫔那张清丽的容颜。没有贵冠华服,没有皇命加身,有的只是在城郊林中,自己救下她的那刻,那双惊如小鹿的眼眸。 思及至此,楚珩溪缓缓抽出长剑,剑锋轻抵地面,摩擦出喑哑的沉郁声响,他步步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行去。 云竹并不知楚珩溪心中所想,只以为王爷心有所动。暗喜之下,便匆匆跟随着王爷的步伐,前往紫宸殿。 此刻的紫宸殿,已被曹厉率兵围得水泄不通。禁军都尉付轩带着仅剩的几十名侍卫与殿外兵将胶着对峙,情势一触即发。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紧迫的情形下,楚珩沐却依旧端坐于紫宸殿中的龙椅之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桌上的奏折。似是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更是无惧殿外重重围守的兵将。 曹厉深知,眼前的皇帝年少登基,却颇具心机。如今他这般淡定的神情,不由得让曹厉心生胆寒,因得摸不准其中情形,曹厉亦是不敢轻举妄动。一侧的副将李修见状,便低声请示道:“将军,此时殿中不过百人,我等闯将进去,定能将这逆贼擒获……” “住口!”曹厉沉声喝止:“这小儿一向心思缜密,殿中虽是不过百人,可他这般气定神闲,未知没有布下天罗地网。如今一切都要谨慎行事,一招行错,便是万劫不复!” 李修闻听不敢多言,只悄然退至曹厉身后。此时,便听得殿内传来皇上沉稳的声音:“曹厉,朕敬你战功卓著,封你为泰安将军。却不料你今日竟率军杀入皇城,意欲谋反,实在叫朕心寒呐……” 曹厉冷哼一声,负手佯作了一礼道:“皇上是如何登上这龙椅,想必没有谁比皇上自个儿更清楚!这皇位本该属于三王爷,如今我等不过是扶正祛邪,顺承天命罢了!” 楚珩沐轻然撂下手中的奏折,这才微微抬起眼帘看向曹厉:“曹大将军如今还称朕一句‘皇上’,可见你也知道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实为谋逆!” 曹厉愤然甩开双手,沉笑一声:“臣等眼中,皇上只有一位!” “你是说三弟吗?”楚珩沐淡淡一笑:“可三弟今日已起程前往漠城,想必尔等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 闻听此言,曹厉的神色亦是微微一变。他自然清楚王爷心中并无反意,一切皆是太后授意而为。虽然太后口口声声应承,三王爷定会率兵杀入皇城。可其中有几分把握,曹厉却是不知。只是既然已起兵造反,便断无回头的道理。生死之命,无论如何,也要取下如今端坐龙椅之上男子的首级才是。 就在此时,曹厉突然听到身后东南方向传来震天的厮杀之声,于是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前往漠城,想必也不尽然吧……” 曹厉话语落定不久,便见众人拥着一袭战袍的三王爷朝着紫宸殿厮杀而来。围守在紫宸殿前的兵将见状,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但见三王爷脸色沉郁,手持的长剑上血迹斑斑,就连身上的兵甲战袍上也四处飞溅着血迹。 一抹飞溅的鲜血从他的脸颊上横抹开来,往日玉树临风,闲散快意的男子,如今却是一副沉郁的杀戮之色。 在看到楚珩溪的一瞬,端坐龙椅上的男子,神色才显出一丝慌乱,他从椅中缓缓起身,带着几分痛惜沉声道:“你果然……还是反了……” 楚珩溪神色沉冷,将手中长剑迅速一甩,剑锋血迹飞散而出,他的唇角绽出一丝不曾见过的冷笑:“听皇兄的意思,是一早便知臣弟的意思了……” 听到三弟这般说,楚珩沐的心中隐隐作痛,他长叹一口气道:“朕倒宁愿不知……” 话音刚落,却见方才曹厉身边的副将李修厉喝一声,拨开众人,看向殿中的皇上道:“逆贼!你瞧瞧这是谁!” 楚珩沐定睛看去,便见有几个士兵持刀携着两人,一人正是身怀六甲的尉香盈,而另一个则是一脸病容的白屿筝。 尉香盈自是吓得浑身发抖,在见到皇上的一瞬,便用尽全身气力急声唤道:“皇上救救臣妾!救救臣妾!皇上!救救臣妾和孩子!”声嘶力竭间,尉香盈已显崩溃之势。 只是一侧的白屿筝却神情木然,她并未看向皇上,只是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地神情看向身侧的王爷楚珩溪。 楚珩溪在看到白屿筝的一瞬,自是大吃了一惊,但只是强忍着神色,对她质疑和愤怒地眼神视而不见。 不料,在尉香盈的急声哭嚎中,白屿筝忽然开口,不为求救,却只是看向楚珩溪道:“未曾料到,王爷竟是此等的乱臣贼子!” 话音一落,一侧的李修甩手而至,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屿筝的脸颊。屿筝顿时觉得口中腥咸无比,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流下。 “贱人!胆敢对着当今圣上出言不逊!”李修厉声喝道。 却不料这句话唤来的,竟是屿筝如疯癫一般的狂笑。这狂笑惊煞了众人,连一侧的尉香盈也被吓得噤了声,呆呆看向屿筝。 但见屿筝唇角血迹晕散,癫狂大笑之后,带着几分同情地看向楚珩溪:“当今圣上?还是提线木偶?王爷的心里只怕再清楚不过了!”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 楚珩溪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女子会如此清晰果决地说出一切的真相,然而从她满是悲悯的眼中,楚珩溪却读懂了几分她的真实心意。 是啊!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忠心于皇兄,为他开疆拓土,皇兄必定会明白自己的忠心,可是皇兄……不懂。他也曾以为,只要自己退让逃避,母后终能明白他心中的苦楚,然而母后却依旧视而不见。他还曾以为,那个自年少时便似知他心意的女子能够懂得,不料最终她在乎着的仍是中宫之主的位置。 可唯独眼前这女子,不过机缘巧合命运交织。可短短交汇之中,却似全然明白和懂得自己。受制于人也罢,兄长忌恨也好,楚珩溪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逼到了今日这一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叱骂他是逆贼谋反,至少,还有这女子知晓他的苦衷,也许这样就已足够。哪怕这天下,只有她一人能懂,他也觉得安慰和满足。 方才在玄武门拔剑之前,楚珩溪便知没有了退路,亦不会后悔今日所为。可看到白屿筝被当做人质推至紫宸殿前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不免揪了起来,无论如何不能伤到她分毫。 思及至此,楚珩溪冷然一笑,便缓缓走到白屿筝身边,将手中的长剑置于她雪白的脖颈上。李修见状,便示意压制着白屿筝的兵士纷纷退下。 楚珩溪一手紧紧钳住屿筝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前,一手则将手中浸满血渍的剑又贴近了她的脖颈些许。这样近的站在白屿筝的身边,楚珩溪嗅到一股浅淡的清香从她的身上飘散开来。因得大病初愈,她的脸色苍白,形容较之以前也消瘦了不少。 那样单薄的身形,让楚珩溪心头微微一痛。当日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宫中,却也亲眼看着她沐泽皇恩,亦看着她饱受折磨。宫闱,到底是怎样的桎楛枷锁,牢牢锁着他们,动弹不得…… “皇兄……”楚珩溪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在紫宸殿中缓缓响起:“这是六宫之内,皇兄最宠爱的女人吧……臣弟倒想知道,较之淳仪皇贵妃,又是如何?” 听到这话,楚珩沐撑在桌上的手微微握拳,看着屿筝苍白的脸颊,心灼不已。然而面上却露出一丝云淡风轻的浅笑,反问道:“三弟觉得如何呢?” 楚珩溪眸色凌冽,冷嗤一声道:“皇兄因得什么才宠爱淳仪皇贵妃,其中缘由自是不必臣弟来说明。只是皇兄心思狠烈,对自己宠爱的女人也下得了毒手……”楚珩溪淡淡看了屿筝一眼道:“即便有良贵嫔为质,皇兄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听到楚珩溪的话,一侧的曹厉和李修皆是大吃一惊,没想到闯入岚静殿,费劲捉来的宠妃在楚珩沐的眼里竟是毫无意义。原本想着有良贵嫔和怀有身孕的尉贵人在手,多少能叫楚珩沐有些许忌惮,他们亦能多一份胜算,却不料紫宸殿中龙袍金冠的男子原来并未将这女子放于心上。 李修气恼不已,伸手拽过尉香盈,便将剑锋对准了她。尉香盈何曾见过这般架势,方才因得屿筝狂笑而怔了神,此刻见剑锋而至,不免又急声高叫:“皇上!皇上!” 一侧的屿筝见状,焦灼异常。即便尉香盈处处为难她,甚至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可如今见她身怀六甲却还要置身于这等险境中,屿筝不由自主为她担心。她隐隐察觉到虽然王爷将剑锋置于她的颈上,却并无伤她之意,故而大着胆子呵斥李修:“尉贵人怀有身孕,你竟将她做为人质。即便你们夺了江山,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贱人住口!”李修厉喝一声:“岂容你来说教?待我等诛了逆贼,你们便一道陪葬!”说话间,李修看向尉贵人隆起的腹部,恶狠狠地笑道:“至于她肚子里的,就去地府相见吧!” 说罢,李修将尉香盈往前推了一把,看向楚珩沐厉声道:“紫宸殿已被围的水泄不通,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定还能保下她腹中孽子,留你一具全尸!” 楚珩沐冷冷一笑,只缓缓从唇边吐出二字:“愚蠢!”随即他的视线落定在楚珩溪的身上:“三弟,你忤逆犯上可是因我杀了淳佳?你就这般爱她?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楚珩沐的话犹如惊雷炸响在屿筝耳边,她没有料到,皇上会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更没有料到他的面上竟是那般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杀了雪儿姐姐,于他而言,不过是踩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至极,甚至无需多看一眼。 心痛从屿筝胸口蔓延开来,她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不,不止是她,还有身后的王爷。仿佛极力遏制着升腾的怒意,他手中的剑轻不可察地微微抖动,连紧抓着自己臂膀的手也愈发地用力。 “你终是亲口承认了……”屿筝听到,王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的颤抖,仿似一声轻然的叹息,在耳边缓缓响起。 “那又如何?”楚珩沐神情孤傲冷绝:“从她入宫那一刻开始,你就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存在,何必此时来问朕!” 听着二人的话语,屿筝只觉得几近窒息。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要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既为棋,何来心? 雪儿姐姐书写在信笺上的字浮过心尖,到底在这宫闱中,她们是什么样的存在?不过是君王兴起时宠爱的玩物,不过是宫廷争斗中可以被随时丢弃的棋子罢了。什么情深?什么眷爱,都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的虚无之景。 屿筝觉得自己的心一寸寸地冷凉下来,而皇上不带分毫感情的话语在紫宸殿中回响:“若你们以为,区区两个女子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便能束缚朕,那当真是愚笨至极!” 李修闻听此言,恼羞成怒,只提剑厉喝道:“好!既然你这般嘴硬,那我就杀给你看!” 说着,不顾曹厉的阻拦,提剑便要朝着尉香盈隆起的腹部砍杀过去。尉香盈又惊又怕之下,胎气大动,忽然痛叫几声,身子便无力地朝一侧滑落而去。 李修微微一愣,但见尉香盈轻纱裙罗下渗出丝丝血迹,随即便如一朵嫣红繁花般洇散开来…… 见尉香盈昏了过去,屿筝急忙要上前搀扶,却只觉得脖颈一痛,搁置在颈边剑锋厉然,划破她的皮肤。痛极之下,她回过神,只大声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见曹厉、李修无动于衷,屿筝不免厉声喝道:“若是她有什么闪失,你们何来人质相胁?” 听到屿筝这话,李修便忙挥手,朝着一侧的士兵道:“快去医治!” 见尉香盈被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抬离紫宸殿,屿筝转而看向殿内的皇上。她本欲在皇上眼中寻到一丝担忧,却只捕捉到了冷漠与淡然。皇上他似乎毫不关心尉香盈的安危,也不关心尉香盈腹中的孩儿。仿佛他失去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罢了。 悲怆涌上心头,屿筝忽然很想开口问问皇上,他可曾有心?可会知道痛惜,可会知道失去的苦楚?可是那双曾满是温柔笑意的眸中,除了冷漠什么都没有。 屿筝自是感到心凉,一侧的曹厉却因得皇上此时的神情心下一惊。他四下一张望,不详的预感又加深了几分。靠近李修,他沉声问道:“怎么不见明相?” 李修不以为然,只轻声回应:“明相率兵去了玉慈宫,太后那里自然要有人守备……” “不……不对!”曹厉心中一凛,忽然察觉出情势的诡异来。自起兵之时,便不见明相的踪影,这一路杀将而来都是效忠于他的兵士们。如今王爷虽持剑折返,可不见明相前来相助,更是迟迟不见太后的身影。这不由得让曹厉心生疑惑。 而紫宸殿中,金冠束发,冷眉厉目的男子,周身散发着比往日里更为浸人心骨的寒意。曹厉知道,楚珩沐绝非虚张声势之人,他既能如此泰然自若地在紫宸殿中,想必早已有了安排…… 脑中精光一现,曹厉急急靠近楚珩溪,低声道:“王爷!其中有诈,只怕咱们中了圈套!” 仿佛是看穿了曹厉心中所想,紫宸殿中的楚珩沐冷冷一笑:“看来朕高估了曹将军,虽有征战沙场之勇,却无谋反的头脑!” 楚珩沐的话语刚落,便听得紫宸殿外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紫衣禁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曹厉的兵将纷纷围住。 李修见状自是慌了神,忙挥剑喝道:“冲进去,取了那逆贼的脑袋!”话语刚落,却见身侧一个士兵猛然拔剑,迅速将手中长剑没入李修背脊。一声轻响之后,长剑裹挟着血迹迅速抽离。还未等李修回过神来,那身影已是转而窜入殿内,面向着王爷和曹厉而立。 李修不可置信地捂着被贯穿的腹部,惶然抬起头,看向殿中所立的士兵,他如影如电的姿态,让人心惊。 一抹血迹从李修唇边滑落,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怔怔望向殿中微微垂首的身影。 “你到底是谁……”李修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破宫门,围紫宸,这看上去轻而易举得手的一切,不是因为他们的身手矫健。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布下的天罗地网,引诱着他们一步步地掉落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那垂首的身影并未回应李修,只静待着李修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曹厉方要下令,却见王爷猛然抬手制止他。他惊讶地看向王爷,但见王爷蹙眉,盯着殿中垂首的士兵沉声道:“既然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藏着掖着?”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一) 紫宸殿中的士兵微微一怔,便缓缓抬起头,伸手取下头盔的一瞬,屿筝也愣在了原地,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曾经纨绔轻佻,如今却是神色沉静。 眼前做了乔装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顾锦玉! 即便早已察觉,可看到顾锦玉面孔的那刻,楚珩溪的心还是狠狠沉了下去。馨香楼中把酒言欢亦或愁绪万千,他都曾以为寻到平生一知己,可以叫他抛开一切,放空心思,肆意流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可谁知到头来,仍旧逃不出皇兄的算计。 顾锦玉的突然出现,屿筝自然也是惊讶不已,眼前的男子褪去繁花锦缎的衣衫,原有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不见,这让他冷魅的面容多出几分厉寒。只是神色凌然间,他刻意回避着与王爷的视线交锋,不免与屿筝相视而看。 屿筝虽知顾锦玉的身份不一般,可当初在宫外,她不过隐隐猜到顾锦玉才是馨香楼背后真正的主人,但自花玉荛出现在掖庭时,屿筝便知,这个仅以玲珑绸缎庄主人身份存在的男子,必有着通天的本领。而之后,太医李霍的出现,更是替她查出了香料中的异常,让屿筝将一切蛛丝马迹连成一个完整的线索。 但即便是如此,屿筝也从未想过,顾锦玉会是皇上的人。可随即她却暗自冷嘲,是了,是自己太过天真,她早该想到,能将人手轻易安插进守卫森严的宫闱之中,定不会有什么普通的身份。 楚珩溪自是不知道顾锦玉与白屿筝之间颇有渊源,他只是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凄凉:“顾大公子……亦或本王该唤你……顾大人?” 顾锦玉桃花般魅然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即便他是奉皇上之命监视着三王爷,可这些年的相处,却也足够让他将这位“云公子”引为知己。他知道,三王爷并无谋逆之意,可偏偏今日的紫宸殿中,也避不去此时锋芒毕露的对峙。 “曾闻皇兄暗中培养着一众精锐的暗杀者,想必便在此处了吧……”楚珩溪勾起唇角,看向顾锦玉。 听到他这般说,屿筝心头一凛,如果顾锦玉出现在此处,那么花玉荛她……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惨叫打断了屿筝的思绪。急急回首,但见身后兵士中混乱一片。 但见剑起血散,一袭兵甲的利落身影,却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媚。 遥羽!屿筝暗自惊叫一声,却见身处剑芒中的遥羽丝毫无惊,手起剑落间招招狠辣。即便是久随曹厉征战沙场的众人也难以招架这般犀利的剑势。 曹厉心知只能拼死一搏,持剑厉喝一声:“杀”! 顿时便听得杀声四起,两军纷纷陷入混战之中。曹厉持剑转而杀向殿内,顾锦玉却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与他交起手来。 望着四周混战做一团,楚珩溪只觉得心中无限凄凉。但见殿中,皇兄不知何时将一柄寒光熠熠的长剑持在手中,缓步朝他行来。楚珩溪微微一怔,便用剑逼着屿筝迎了上去。 楚珩沐看到屿筝勃颈处的伤口缓缓渗透着血迹,心中有万般焦灼,却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只是愈靠近楚珩溪,旧日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当年母后薨逝时,嘱咐他一定要韬光养晦。而这么多年来,他牢记母后的话,步步为营,甚至不惜将弑母罪人供养在太后之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从野心勃勃地宣慈太后手中,保下这天地江山。 无数次,他被三弟关切的话语而温暖,不知在多少个暗夜里,他也努力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三弟,相信三弟真挚的兄弟情谊。可今日在紫宸殿中,看到本该前往漠城的楚珩溪挥兵而来,那一刻,曾在心中费心构筑的一切信任顷刻倒塌。楚珩沐知道,这宫闱之中,再没有什么可以相信…… 见楚珩溪挟持着屿筝走上前来,楚珩沐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长剑。却见楚珩溪淡淡一笑,眸中闪过一丝悲戚:“看来皇兄对良贵嫔也不过如此,只怕在皇兄的心中,除了这天下,除了这把龙椅,已没有什么能让皇兄放在心上……” 听着这番话,楚珩沐下意识避开屿筝灼烈的视线,冷冷说道:“自然如此,朕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比这天下更重要……”话语落定之后,他又轻声道:“既是朕宠爱的女人,自然会明白朕的心意……” 楚珩溪微微一笑,俯在屿筝耳边低语一句,在屿筝募然睁大双眼的一瞬,他忽然伸手将屿筝朝着皇上重重推了过去,利落转身,剑锋相抵,便听得厉声之响下,已与身后的剑锋相交。但听得长剑铮铮作响,楚珩溪只觉得虎口发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被银箔遮去半边容颜的脸庞,棱角分明,双眸凛冽,却似蕴藏着难以遏制着盛怒,连带着手中长剑,逼迫而来。 却说被狠狠推倒前方的屿筝,猝不及防地跌入皇上的怀中。她只察觉到拥着自己的肩臂瞬间收紧,耳边便传来皇上急促而关切的低吟:“筝儿,你可安好?” 原本该是深深的关切之意,在这样饱受惊吓的时刻,这样的安慰本该是涓涓细流,暖沁入心。可屿筝却只觉得胸口翻涌,她早已分不清,皇上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想到方才他说起雪儿姐姐和看到尉香盈动了胎气时,那般冷漠无情的模样,屿筝只觉得这一切都让她恶心。 从皇上怀中挣扎着退开,她仓皇转头看向身后,却见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允光的春夏秋冬中,那个身影翩然翻飞,花落飞雪里,他的一招一式都清晰地印在屿筝的脑海。 颜冰招招逼迫,竟与久经沙场的三王爷不相上下。只见二人剑若长虹,势若游龙,若非此番乃生死之战,这般高手过招,实在是难得一见。可此时二人却皆是命悬一线,稍有疏忽便会被对方手中剑势所伤。 屿筝看着眼前的一切,惊诧不已。颜冰哥哥分明是为了查出雪儿姐姐的死才设法入宫,机缘巧合留在皇上身边做了一名近身侍卫。若是之前,屿筝最担心的事莫过于颜冰哥哥沉不住气,会做出什么越矩之事,只怕会伤及皇上也未曾可知。 可眼下这情形,颜冰哥哥却分明是如顾锦玉一般,效忠于皇上。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屿筝却瞧得出,颜冰剑势凌厉,已见占上风。她回手扯住皇上龙袍的袖摆,急声道:“皇上,那可是您的兄弟,即便再罪不可赦,若是将他亲刃,皇上必会遭天下人诟病!” 楚珩沐身形微微一顿,冷声说道:“你可是再替他求情?” 屿筝瞧着紫宸殿外,两军胜败之势已显,而殿内交战的四人中,曹厉已被顾锦玉重伤,此时不过是急促喘息着做着垂死挣扎。但见颜冰飞身而起,手挽剑花急急袭出,王爷的兵甲顷刻间便分崩离析。破损之处露出的褐色中衣,剑锋所破处,朝外渗透出血迹。 楚珩溪与颜冰酣战中,屿筝方才的话语虽是轻柔,却也落入他的耳中。就在颜冰手中长剑如灵蛇般蜿蜒而至时,楚珩溪忽然露出一丝浅笑,将迎上前去的剑陡然撤回,随即松开手指。但听得铮鸣轻响间,他手中的长剑落地,而颜冰手中的剑倏忽没入他的肩骨。 此时一侧的顾锦玉,也轻而易举地将剑锋置于曹厉颈上。再看殿外,方才从四面八方用来的紫衣禁军已将谋逆之人砍杀俘获。 紫宸殿前,玉砌般的地面上血流成河,昭示着方才一场混沌血战的终结。屿筝看到花玉荛凛冽站在紫衣禁军之中,双眸充满杀意的寒光尽显,原本柔媚的女子,此时仿若地狱而来的修罗,叫人看着心惊。 “影卫……”楚珩溪轻声开口,每一个字都扯动着肩胛处的伤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叫臣弟开了眼界……皇兄自是棋高一筹……” 但见楚珩溪望向殿中连剑都不曾挥动的君王,怆然一笑:“一切都是臣弟肆意妄为,与母后无关……” 然而紫宸殿中的君王只是淡淡挥挥手,冷冷扔下一句:“压入大牢!” 曹厉怔怔望着这一切,不可置信地看着兀自丢下手中长剑的王爷。原以为精心谋划的一切,顷刻间崩毁。他曾以为拼上性命不惜一搏的逼宫,到头来在皇上眼中,却不过是一出小小的闹剧。轻而易举地,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付轩率领着的禁军,皇上秘而不宣的影卫,还有……曹厉双眼怒火灼烧般地看向此时走入殿中的身影,恨不能扑上去,将他蚀骨吮血,剥肉扒皮。 “明熙老儿!你竟敢反水!”曹厉拼尽全力怒喝一声。然而换来的,不过是明相淡漠轻蔑地一瞥:“逆贼还敢叫嚣!” 随即,明熙朝着殿中君王深深行了一礼道:“皇上,老臣奉皇上之命,已将罪妇囚于玉慈宫中,听候皇上发落……” 尚未被押出殿的楚珩溪闻听此言,便奋力一挣,颜冰的剑顿时抽出,但见血迹飞溅,楚珩溪吃痛,半跪在地,只垂首恳求:“求皇兄念在多年抚育之情上,放过母后……”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二) 楚珩沐唇角微微一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终而却是侧过身,缓缓摆摆手,便待楚珩溪和曹厉被押出紫宸殿。只是转而望向殿外的时候,血迹嫣红,触目惊心…… 屿筝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岚静殿的,神情恍惚间,她只瞧见岚静殿外的宫墙边,有不少太监和宫婢纷纷洗刷着宫墙。不用细想屿筝也知道,那定是先前围守岚静殿反军留下的血迹。 踉跄迈入岚静殿,便看到青兰苍白着脸急急迎了上来,粗粗将屿筝周身打量了一番,青兰双手合十,望向天穹喃喃低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娘娘安然无恙……” 屿筝费力地张开口,轻声低问:“都没事吧……” 青兰脸色微微一怔,便道:“奴婢们尚未察觉,娘娘已被他们押出了岚静殿,桃音担心着娘娘,冲撞了上去,受了些轻伤。好在倒也无人为难咱们……” 听到这话,屿筝心中隐隐有惑,瞧着紫宸殿中的情形,曹厉定是奉太后之命,势在必得。既是如此,那么自己与尉香盈为质,也必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只怕岚静殿难逃此劫,可偏偏屿筝担心的一切都未发生…… “去瞧瞧桃音……”屿筝略显虚弱地搭上青兰的手背,便朝着桃音的屋中行去。 还未近前,便见屋门开启,桃音急急行出,见到屿筝的一刻,再也顾不得恪守礼仪,只扑上前,便大哭起来:“小姐……小姐……” 这样的称呼,仿若叫屿筝回到在允光的年幼时光,桃音也会在受委屈时,这样扑在她的怀中大哭。 “我没事……”屿筝轻抚着桃音的肩膀,柔声说道:“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桃音哭了片刻,这才抽泣着直起身,看向屿筝道:“是奴婢无能,叫小姐受惊了……”那些突然闯入的兵士,二话不说便将剑锋置于屿筝颈间,将她带离了岚静殿。而她们却被困在岚静殿中,无能为力…… 屿筝轻抚着桃音的肩臂,却听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将她的袖纱拢起,但见伤口被草草包扎,却渗出斑斑血迹。掀去轻纱,屿筝惊见桃音的伤口深可见骨。疼惜间,她朝着青兰吩咐道:“去传李太医来……” 青兰略有踌躇,虽不知到底是谁斗胆逼宫,可瞧也瞧得出,眼下宫中必是慌乱一片。此时正是人人自危,怎能轻易传了太医前来。 许是看出了青兰的迟疑,屿筝神情冷了几分,只淡淡吩咐:“去吧……不碍事……” 紫宸殿中的对峙,早已叫她瞧得清晰。太后密谋的逼宫,将王爷逼上了绝路,却不知这一切在皇上的眼中,却如拂去衣衫上的灰尘那般简单容易…… 屿筝深深叹了一口气,枕边之人,她何曾看透过他?何曾知晓过他的心?又何曾见过他这般狠辣冷漠的模样…… 就在此时,李霍急急行入岚静殿中,至屿筝身前见礼:“微臣给娘娘请安,娘娘受惊了……” “本宫不碍事……先瞧瞧桃音的伤吧……”屿筝冷声道。 李霍轻应着抬头,但见屿筝面上如覆着一层冰霜,让人心惊。他垂首随着屿筝入殿,小心翼翼地替桃音打理了伤口,敷药包扎后。这才跪在屿筝脚边道:“恕微臣冒犯,还请娘娘让微臣医治伤口……” 听到李霍的话语,屿筝这才察觉到自己脖颈上仍传来微微的痛楚,虽是被剑刃所伤,可屿筝知道这伤口浅浅于表,王爷并未下了狠手。轻然转过脖颈,便听得青兰和桃音都暗自惊叫一声。 “好生危险!”青兰沉声道,只怕那伤口再深些许,二小姐此刻便已是香消玉殒。想到这里,青兰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屿筝没有回应,只是在李霍替她包扎完毕后,轻声问道:“尉贵人如何了?” 李霍的手微微一滞,随即退后几步,低声应道:“已无大碍,只是……” 屿筝怆然:“只是腹中的孩子却没了……” 看着屿筝的神情,李霍自是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一时不敢应承,只垂首静待吩咐。但听得屿筝复又道:“想必是影卫救了她一命……顾大人当真是深藏不露……” 青兰和桃音自是不知屿筝所指何意,可瞧着屿筝隐隐带怒却有着几分悲戚的神情,二人颇有眼色的退出了暖阁。 “娘娘……”见青兰二人退出暖阁,李霍这才出声应道:“顾大人一直担心着娘娘,自娘娘入宫以来,大人便倾尽所能地周护着娘娘。今日三王爷逼宫,大人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娘娘的安危,却到底也……害得娘娘身处险境,大人亦是焦灼。可皇命加身,大人也不由己……眼下,只有微臣前来为娘娘医治,大人方能安下心来……” 听到李霍这般毫无顾忌的话语,屿筝心知李霍的确是顾锦玉的心腹。能冒死说出此等大不敬的言语来,可想而知,李霍自是忠于顾锦玉。只怕这忠心,甚至越过了忠于君王的本意。 想到忠心,屿筝冷嗤一声,看向李霍道:“本宫虽疑心过顾大人的身份,却也不曾料到他便是影卫之首。且不说顾大人到底是周护本宫,还是奉命监视本宫。本宫且问你,既然是周护,花玉荛在本宫的岚静殿也不是巧合,那事出之时,本该保本宫安危的她,又在何处?” 李霍心下一惊,不料想良贵嫔将一切看的清晰透彻,一语中的。自掖庭伊始,至如今在岚静殿,花玉荛作为遥羽在宫中周旋,自是奉了顾锦玉之命。可良贵嫔亦是没有说错,花玉荛分明知道此番逼宫,岚静殿首当其冲会牵涉进来。可她确违背了顾锦玉之命,转而混入影卫之中,前往紫宸殿。这才使得良贵嫔轻而易举被反军所擒,从而身陷囹圄。 见李霍久久不应,屿筝轻叹道:“本宫知道她的心思,唯有此机,才是一举杀了本宫的最好机会……只可惜事与愿违,玉荛姑娘怕是要失望了……” 李霍听着良贵嫔云淡风轻的话语,丝毫不似方才经过一番劫难的模样。他不免有些疑惑,分明是久居闺阁的女子,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和常人不可比堪的心胸。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能让爷动心的女子果然非同凡响,只可惜,她却属于坐拥这天下的君王。 “本宫只问你一事……”屿筝目光灼然地看向李霍:“明相是怎么回事?” “这……”李霍面露难色。 “怎么?不想说?”屿筝冷冷问道。 李霍忙辩白:“回娘娘的话,不是微臣不言,只是此事已非微臣能知之事,娘娘这般问,不过是为难微臣罢了……” “知道了……”屿筝摆摆手:“你且退下吧……” 待李霍离去,屿筝独自扶了额头在暖阁内沉思。依她猜测,明相定是假意依附太后,应下与曹厉举兵生反之事,而暗中却是将一切都细细告知皇上。因得如此,逼宫之事才会败得如此惨烈。 屿筝轻蹙眉头,又思忖到:前朝有明相牵制,后宫自然是皇后坐镇。反军闯入后宫,只劫了自己与尉香盈为质。即便因得明相假意投诚,而不至动皇后一丝一毫,却也不该六宫安和,只将灾祸落在岚静殿和逸和轩中。 思及当日皇后赐给自己的蚀骨之香和今日紫宸殿中皇上淡漠的神情,屿筝不免冷汗淋漓,若要分明这一切,只有一个合理的理由:闯入后宫的反军十分蹊跷,只怕是皇上决意要弃了自己与尉香盈! 想到这里,屿筝只觉得喉头发紧,悲咽之声冲出喉咙的一刻竟化作一阵冷嘲的嗤笑:白屿筝啊白屿筝!你当真是天真得紧!以为得到了皇上的心,可到头来,也不过是遏制王爷的一颗棋子罢了。回想在紫宸殿时,王爷在自己耳畔低语的那句:“你要瞧个清楚,他是否真心待你!”原来王爷他一早便看的透彻,只有自己,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被那看似温暖的怀抱拥紧,而忘乎所以。 原来她白屿筝和陆雪儿都不过是那男子信手拈来的一颗棋,当真是可悲至极!直至此刻,屿筝才觉得皇上的眉目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他是君王,冷酷无心。只有这天下,才是他心之所系…… 笑声渐渐从低沉变得清冽,青兰和桃音入得殿来,便被大笑着的屿筝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时,却见屿筝已是满面泪水。 二人不敢多语,只十分担忧地看着屿筝,直到她逐渐平息下来,轻轻撇下一句:“本宫累了……”二人便急急搀扶着屿筝往内室行去。 宫闱生变,未至旦夕已是尘埃落定。紫宸殿前的血迹很快被洗刷地干净,朱红色的宫门和静默蔓延的宫巷一如往常。肃穆静谧的宫闱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初升的太阳照旧落在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片耀眼的光泽,昭示着新一日的起始…… 屿筝在逼宫那日之后,昏沉睡了三日。期间只出声询问过尉香盈的情形,此后便再不发一言。皇上自是忙着整顿朝纲,不再涉足后宫。一切看上去似是如往常一般波澜无惊,然而阖宫之中,有一人,却显得焦灼异常……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三) 清宁宫中,皇后明落兰脸色煞白,焦灼地在殿中徘徊。芙沅见状急忙迎了上去,轻声道:“娘娘当心……” 话语落定,却见凤鸾轻纱的袖摆拂过,“啪!”!一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芙沅的面上。 芙沅吃痛,忙“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后脚边:“娘娘饶命!” 明落兰凤目愠怒:“本宫养的好奴才!” 听到皇后这话,芙沅自是心惊,却不敢再多言,只垂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本宫着你去告诉王爷,出征之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万万不可回宫。芙沅!你当本宫的话是耳旁风吗?”明落兰位居中宫之时,总以一副温顺端柔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可芙沅却清楚,自己的主子若是心狠起来,只怕宫中少有人能及。而这般愠怒的表情,不会为了别人,只会因得一个人而出现,那便是——三王爷楚珩溪。 芙沅跪在皇后脚边,半晌之后,眉目间转而清冷,似是下定了决心般,沉沉应道:“娘娘息怒,这是……明相大人的意思……” 明落兰脚步一顿,便转而看向芙沅道:“明相大人……只怕你是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奴婢不敢忘也不能忘!”芙沅忽然抬起头,眸含清泪地看向皇后:“正因为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才要一心周护着娘娘。娘娘明知皇上此番是下定了决心要拿下王爷,若是被皇上知道娘娘给王爷递了消息,可如何是好?更何况,依娘娘对王爷的了解,若是太后有什么闪失,王爷当真头也不回地往漠城而去吗?” 明落兰踉跄一绊,面上浮起悲戚之色:“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该……也不该逼宫谋反……如今这般,又该如何收场?” “娘娘……”芙沅重重叩头:“奴婢这么做,也是体恤着明相大人的一片苦心。娘娘贵为皇后,身上担着的是整个明氏一族的荣衰。一步错,便会陷整个明氏一族坠入深渊啊!娘娘!奴婢斗胆问一句,即便王爷此番事成,娘娘难道不想想,太后可容得下娘娘?” 是了……明落兰失神落座,她虽是皇后,母仪天下,可她却是楚珩沐一人的皇后。若江山不在,太后得势之后,定是会忌惮明氏一族的势力。狡兔死,走狗烹,到了那个时候,莫说在这宫中是否有立足之处,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见皇后不似方才那般愠怒,芙沅这才缓缓跪着朝前挪动了几步道:“娘娘心里的苦,别人不知,奴婢还不知吗?可是奴婢求娘娘想想,既已是殊途,娘娘何必搭上自个儿的性命?生死有命,王爷走到今日,也只做他命中注定。若他生在官家,不卷入这宫闱争斗中,抑或他不是太后的孩子,想必就不会有如此之祸……” 听到这儿,明落兰整个人都无力地瘫坐在椅中。正如芙沅所说,眼前她着实没有法子,只得静待时机,她只愿求皇上念在手足情分,不会轻易对王爷出手。 长叹了一口气,她看向跪在身前的芙沅道:“起来吧……”随即她又沉声:“尉贵人如何了?” 明落兰知道,大事已定,身为后宫之主,这才是她如今该做的事。 见皇后听了劝慰,芙沅心里这才安定了些许,起身回应:“尉贵人腹中孩子自是没能保住,只是皇上近日忙着朝政,不曾涉足后宫,自然也未去逸和轩探望。可奴婢疑惑的是,皇上似是连句安慰的话也不曾传往逸和轩,仿倒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一般……” 明落兰眉心一皱,带了几分疑惑问道:“那岚静殿呢?” 芙沅面色微微一沉,虽是不情愿,却也应声:“当日皇上便遣了太医前去诊脉,这几日皇上虽未去岚静殿,可却赏了不少东西,为良贵嫔压惊……” “压惊……”明落兰冷嗤一声,额间垂落的凤钗东珠因得气怒而微微轻颤。 就在这时,福海匆匆行入清宁宫,俯首行礼:“娘娘……方才皇上往玉慈宫去了……” 明落兰猛然一惊,直起身子,半晌之后才又缓缓靠了回去:“终是来了……” 玉慈宫中。 太后一袭靛青如意云纹裙,头发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没有任何发饰妆点。她盘腿坐在暖阁内,微微闭目,手中兀自转动着那一串墨玉佛珠。 殿外响起传报,侍候在她身侧的郁司药听到传报声,不免微微一颤,然而太后转动佛珠的手指却没有一丝犹豫和停滞。 见皇上大步入得殿来,郁心急急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拂礼:“皇上万安……” 楚珩沐冷冷朝她瞥了一眼,便看向暖阁内闭目诵经的太后沉声道:“太后倒能心平气和地在玉慈宫诵经礼佛,郁心侍候得可还周到?” 太后滑过佛珠的手指轻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逼宫之日,她遣了云竹前去欺哄楚珩溪回宫,却不料云竹前脚离宫,玉慈宫便被明熙率兵围了起来。 那一刻,宣慈太后萌生悔意。这些年来,明熙的臣服,明落兰的言听计从,都让她坚信明氏一族审时度势,择良木而栖。可偏偏是她倚重的明相,到头来,却为楚珩沐所用,如今落得个母子各自被禁的下场。 见太后不做回应,楚珩沐兀自落座,一言不发地静待着太后诵经。玉慈宫中的宫婢侍卫们皆被圈禁,如今偌大的玉慈宫中只有太后和郁心二人,未免显得十分冷清。然而殿外侍卫持刀围守,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忽然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前方:“皇帝是来瞧哀家死了没有?恐怕哀家要叫皇帝失望了……” 楚珩沐唇角噙着冷寒,慢悠悠地开口:“宫中诸多波折,太后也算得上历经风浪之人,朕不认为太后会这般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 宣慈太后转过头,颇具深意地打量着楚珩沐,但见他着了一袭明黄绣纹龙服,玉冠束发。几日前的逼宫和连日来的整顿朝纲并未让他显出多少憔悴,与之相反,他的神情中倒多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更显神采奕奕。 但听得宣慈太后冷笑一声,毫不掩饰嘲讽之意:“瞧着皇帝,哀家不免想起当年皇帝来哀家身边的模样。喏喏生怯,对哀家恭顺有礼,又没有哀家的溪儿那般聪慧。想来那个时候,哀家尚且还存有一丝怜悯之心……” 说到这儿,太后轻咳了几声,微微喘息:“只是不曾想,皇帝和当年的先皇后一般,心机深重,倒是哀家老眼昏花,当年没能铲除祸根,才致我溪儿落得如此下场……” 楚珩沐眸色深冽,只将视线淡淡瞥过仍旧跪在一旁的郁心,缓缓说道:“到了这般地步,太后却无悔过之意。当年母后玉殒你的算计之下,如今三弟被逼至此,不过是你欲壑难填的野心,试图将这江山尽数掌控在你的手中。可为了自己的野心,却要叫亲生孩儿背负这一切,你的心肠未免太过歹毒!” “背负?!”太后厉声道:“这天下!这江山!本就该属于溪儿!”说着她抬起手指向楚珩沐道:“是你的母后迷惑先帝,是你们母子,将本该属于溪儿的一切尽数夺去!哀家不过是将这一切讨回来,有什么错?!” “如太后所言,既是朕的错!那便应该一错到底才是……”楚珩沐缓缓起身,望着空寂的玉慈宫半晌,便朗声道:“来人!” 话音落定,但见付轩带着几个侍卫急急入内行礼:“微臣听候皇上吩咐!” 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不偏不倚地落定在郁心跪着的方向:“将郁心押入大牢!” 说着楚珩沐便大步朝着玉慈宫外行去,明黄衣袂掠过一霎,只将一句话淡淡丢掷在身后:“封宫!”这两个字才似重重击在了太后的心上,玉慈宫中本就只留下了郁心一人,如今皇上下旨封宫,那便是意味着要叫她在这玉慈宫中自生自灭。她纵然不怕赴死,却怕在这深宫之中,垂死挣扎,饥饿难耐,形容消瘦,最终只得与蛆虫为伴。 搁置在桌边的手微微发抖,太后厉声喝道:“慢着!你打算如何处置溪儿?” 楚珩沐玉树盈立,却也不回头看她:“三弟如何,便不劳太后挂心。若他日三弟丢了性命,也是拜太后所赐……” 付轩见状便命人上前拖起瘫软的郁心往殿外行去,随即将玉慈宫的宫门沉沉闭合。 沉闷的声响在偌大空旷的殿中来回撞击,宣慈太后看到细碎的灰尘在空气中漂浮着,缓缓沉落下去。光线也在殿中逐渐黯淡下来,心也在这昏暗的光中沉沉下坠…… 楚珩沐走出玉慈宫外,听到宫门在身后闭合的重重声响,微微刺眼的光线里,他望向天边渐显的火烧云,仿若当日紫宸殿前,淡去的血迹…… “皇上……”付轩上前,轻声轻唤。 “何事?”楚珩沐淡淡问道。话音刚落,便听得方才被拖出玉慈宫的郁心高声叫道:“皇上!奴婢有话要说!皇上!” 楚珩沐转头,带着几分憎恶看向郁心,片刻之后,轻吐几字:“叫她说……”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四) 郁心被拖拽至皇上面前,跌跪在地的一瞬间,郁心便下意识地握住了皇上龙袍衣摆。 楚珩沐皱起眉,神色中皆是愠怒和厌恶:“朕用你之时,尚不察你是这般贪生怕死之人。怎么?以为避在玉慈宫便安然无事?还是以为这天下要易主?” “求皇上……饶恕奴婢……”郁心咬牙缓缓吐出这句话,只觉得口中一片血腥之味。 楚珩沐抬脚朝前行去,踢开郁心扯住衣摆的手:“你倒是给朕一个饶恕你的理由……” 郁心稳了稳心神,仰头看向皇上道:“奴婢是一心忠于皇上的,在玉慈宫的这些时日,奴婢始终想着如何为皇上分忧。如今皇上也该看到了,太后咳疾愈烈……” “朕察觉到了……”楚珩沐冷冷打断郁心。 听到皇上这般说,郁心的脸上暗藏几分喜色,即便当日自己投诚于太后,好在却也留了一手。怕的便是有朝一日,走到了这般田地。也幸而她早有准备,不至顷刻间便丢了性命。 楚珩沐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几日来,她形容略显憔悴,虽无太大的改变,可楚珩沐却察觉到,原本那坚定的眸子此刻动荡不已。不过浅淡一瞥,楚珩沐兀自在心中冷嘲,他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不过也罢,正如太后轻信了明相,他笃用了郁心。总会有算不到,料不出的时候。可是较之明相带给太后的致命一击,郁心的背叛也不过只得他微微一皱眉,仅此而已…… 郁心见皇上神色略有缓和,心中便安定了些许。不料却听得皇上沉声道:“朕不会杀你,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着皇上微微俯下身,注视着自己的双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暗冷寒:“你该知道,朕最恨的……就是背叛!” 楚珩沐的话语刚落,一侧的付轩便着人上前押着郁心,要拖离玉慈宫前。郁心拼命挣扎着,厉声高叫:“皇上!皇上!” 然而见到皇上站在玉慈宫前,却对她丝毫不做理睬,迫近死亡的胆寒叫郁心乱了阵脚,她不免高声厉叫:“只怕皇上即便得尽天下忠心,却得不到最想要的!皇上以为白屿筝交付了真心吗……” 付轩听到郁心大声唤出良贵嫔的名讳,不由心下大惊,他知皇上最在意便是良贵嫔,继而急急抬手喝止了侍卫,只待郁心继续说下去。 果不其然,皇上转过身,眸色凛冽地看向她,只见郁心冷然一笑:“在掖庭时,她便偷走了奴婢暗藏的药方,那是什么药方,皇上不会不知道吧?” 楚珩沐猛然一惊,心亦是微微收紧,却听得郁心继而说道:“皇上倒是想想清楚,良贵嫔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来接近皇上?” 说到最后,但听得玉慈宫前传来郁心近乎疯癫的狂笑。付轩见状,急声喝道:“还不快拖下去!” 看着癫狂的郁心被拖得行远,楚珩沐背在身后的拳捏得愈紧。他多少知道江白两府的旧事,可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幼长在允光的屿筝会介入当年江太医一事。药方……楚珩沐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玉慈宫被封宫的消息,已传至岚静殿。为屿筝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颜冰。 殿院桃树下,屿筝执了清茶递给颜冰,但见落座的颜冰略显拘谨地起身,恭敬接过茶盏,轻声道:“微臣谢过娘娘……” 这样生疏的称呼不由让屿筝皱起了眉头,故而应道:“今日这宫中没有良贵嫔,也没有莫侍卫,只有颜冰哥哥和我……” 颜冰神色一动,似是忆起了往日时光,微微低头沉吟片刻,才看向屿筝,眸中已是一片温柔之色:“小筝,还好吗?” 屿筝的眼中蕴起泪水:“颜冰哥哥,你的眼睛……” 颜冰抬手,轻抚过覆在面上的银箔,安慰屿筝:“已经无碍……” 短短四字,便已让屿筝泪如雨下:“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 见到屿筝落泪,一向沉稳冷峻的颜冰却慌了手脚。他自幼便疼爱屿筝,母亲亦是,屿筝的笑容总是如光一般,暖在每个人的心上。可自入宫之后,她眉间的愁绪渐浓,如今又经历了饱受惊吓的一幕,颜冰除了心疼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一遍遍低声安抚:“没事了,小筝,别哭……只怪我此番没能守在你身边,才叫你遭受这样的惊吓……” 屿筝渐渐稳定了心绪,这才拭泪,随即缓缓朝着颜冰摇摇头道:“不碍事,只是听闻哥哥此番护驾有功,皇上给了封赏,如今也是禁军副都尉了……”屿筝话语落定,便察觉到颜冰脸上显出几分羞赧与痛苦之色。故而不等颜冰开口回应,她又道:“既非情愿,何必至此?难道颜冰哥哥你早已忘记入宫的初衷?” 颜冰捏紧手中的茶盏,仿佛再一用力,就能将茶盏捏得粉碎:“没有忘,也不能忘……” 屿筝静静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如今颜冰既能坦然入得岚静殿来,必定是得了皇上的恩准。即便她曾猜出颜冰是有意接近皇上,却也未曾料想到,他会在此番王爷的逼宫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听闻曹厉率领的半数反军,皆是由颜冰带着禁军剿杀。屿筝不明白,这样的情势下,颜冰分明应该听之任之,为何却要助皇上一臂之力。要知道,那个人是让雪儿姐姐与他们天人永隔的罪魁祸首。 半晌之后,颜冰才缓缓抬起眼帘,看向屿筝道:“我本是要为雪儿报仇的,可小筝,这天下不该失去他……这些年来,昌周边境频生战乱。偏偏是他,果决命曹厉挥军北上,稳定了战势。如今边境安和,天下祥宁,若我为了一己之私,而至天下人于水生火热之中,又当如何?” 屿筝如玉手指轻轻一颤,拢在一起。颜冰说的没错,虽是恨他,可屿筝也清楚地知道,此事并非能轻易决断。而她的心中,也不希望颜冰背上弑君之罪。毕竟那罪责之后,牵扯到的会是整个家族。 见屿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颜冰继而说道:“如今云胡大有动乱之势,王爷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兵生反,眼下看上去,皇上已将反军镇压,可也难免将影卫暴露出来,加之调集上京邻省兵力回援,虽显胜势,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耗费了元气。若是云胡此刻起势,只怕也是难以招架……一旦云胡铁骑踏入中原……小筝,无需我多言,你也该知生灵涂炭,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若雪儿泉下有知,也不愿看到……” 屿筝不再多言,只将视线飘忽落定于殿院中那一丛丛露珠草上。半晌之后,她听到颜冰柔声道:“小筝,你是你,雪儿是雪儿。我瞧得出,皇上是真心待你,莫要因为雪儿,失了自己的良人……” “良人……么……”屿筝喃喃自语,愁绪随着夏日灼热的风缓缓溢散开来…… 两日,于郁心而言,仿佛是两世那般漫长。大牢中的狱卒们,仿佛卯足了劲,变着法子地折磨着她,却也不让她轻易丢了性命。因得皇上的旨意是:死罪已免,活罪难逃。郁心不知自己多少次在冷凉的水中被激醒,也不知多少次被火蛇般的鞭刑被抽打的昏厥过去。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哪怕还有一口气,也要强撑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从木刑架上被解下,衣衫褴褛的郁心被狱卒拖着丢弃在牢中。重重摔落在薄而潮湿的枯草上,郁心只觉得身体仿佛从四面八方被撕扯开来,痛不能言。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牢室那一方小小的窗,夜色中,一弦弯月悬挂幽深天幕之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泽。 郁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头抵在潮湿的草上,地面丝丝冷寒渗透,让她灼烧一般的伤口,微微冷却些许。 “郁心……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她轻声安慰自己:“即便不能活着回去,也要让尸骨长眠在那里……”郁心知道,她在等,在等一个人到来。而那个人,一定会来…… 在疼痛和虚弱中迷迷糊糊地昏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郁心隐隐察觉到有人在轻轻擦拭自己的脸颊。猛然睁开眼的瞬间,便看到烛火映衬下,屿筝那张沉静的脸。 “你终于来了……”郁心费力开口。 屿筝用手中的帕子轻拭去郁心面上的血污,良久才沉声道:“看来郁司药一直在等我……” 郁心清醒了些许,才察觉屿筝着了一件靛青的宫婢衣裙,发髻轻挽,却仍旧难掩她清丽的容貌。挣扎着起身,郁心凄凉一笑,轻轻推开屿筝的手:“奴婢何德何能,受娘娘这般照拂……” 屿筝收回手,打量着郁心憔悴的面容和满身的伤口道:“在掖庭之时,本宫也颇受郁司药照拂,权且当做谢过当日之恩。”屿筝微微一顿,方才稍显暖意的神情又冷鸷下来:“既猜到本宫会来,想必郁司药定是知道缘由……” “奴婢自然知道……”郁心缓缓应道,费力地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倚在湿冷的墙壁上,她定定看向屿筝道:“只是在此之前,娘娘可愿听奴婢说一个故事?”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五) 屿筝侧身坐于湿冷的地上,目光沉沉地望向郁心。屿筝知道,既然她在等自己来,便一定会将一切说个清楚明白。只见郁心微微闭目,略一思忖后便缓缓说道:“这还需要从先帝最后一次征讨云胡说起……” 贞祥四十年,年近六旬的先帝楚怀瑾再次亲征云胡。而恰恰是此番征战得胜,迫使云胡大汗拓跋律成不得已将自己年仅七岁的幼子拓跋阑作为质子送入上京。而众人也因得这胜利的欢欣,而逐渐淡忘,八年前,因上谏主和的豫州刺史郁林浩获罪被问斩,膝下独子郁风发配边疆,可因得郁风年少,又从未吃过那般苦头,在押解途中,寻机而逃也被斩杀。郁府宅邸下人变卖,而郁浩林一妻两妾及一个两岁的**一并拘于掖庭为奴。 掖庭苦寒,郁浩林的妻子和**体弱,没出半月便已殒命。美妾郁林氏因得女儿夭折颇受打击,几日后也自缢身亡。唯独留下一唤作沁容的小妾苦苦挣扎求存。一月后,竟察觉出早已有了身孕。而这个遗腹子不是别人——正是郁心。 郁心便是这样在掖庭出生,沁容在诞下郁心不久后便也离世。却也说郁心命硬,即便是无人照拂的掖庭,也凭借着一两个好心宫婢用清淡的米汤抚育长大。之后机缘巧合,被江太医医治后,便带往司药处受习。 先帝大败云胡归京的那日,阖宫欢庆,江太医却执了年幼郁心的小手在宫巷尽头,遥望着云胡质子入宫的车辇,将一块玉佩放在她的手中。郁心仰起头,懵懂地看向江元冬,却听得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要记得,有朝一日要跟随着那车辇离开,这是你娘亲的遗愿……” 说到这儿,郁心的厉咳声打断了回忆,看着屿筝颇显讶异的脸庞,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怎么?娘娘觉得惊讶吗?”郁心顿了顿缓缓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娘亲是云胡人,云胡,是我的故里。回到那儿,是娘亲唯一的心愿……” 听着郁心的话,屿筝若有所悟,她目光凛凛地看向郁心,沉声问道:“那么拓跋王子他……” 郁心淡淡一笑:“奴婢的确没有看错,娘娘果然心细如发,心思缜密。不错,先皇驾崩后,我依旧跟随徐司药至接替司药一职。你也知道,自拓跋阑入清韵楼,这药便是我一手所备。” “那么当日,本宫仍是被郁司药算计利用了吗?”屿筝淡淡说道。 郁心依着墙壁,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伤口处撕扯着的剧痛让她的眉头蹙起:“想必娘娘也猜得出那是什么药。皇上一心要了拓跋阑的命,可我却要设法保全他。不为别的,只为有朝一日能跟随他回到云胡。可如今,娘娘也瞧见了,换来的,不过是身陷囹圄罢了……” 屿筝略一踟蹰,想到自拓跋阑离京后,非但没有殒命,而是顺利回到了云胡,故而便道:“既是如此,皇上不会没有察觉…...” “察觉又如何?”郁心冷冷打断了屿筝:“娘娘可曾受了责罚?即便有着通敌的嫌疑,皇上可责问过娘娘一句?” 屿筝心中一凛,片刻之后却似打翻了五味瓶,团绕着一种难以言说之味。甜酸涩苦,一时不知该如何把握。 仿佛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郁心的喉中忽而传出一阵喑哑的冷笑:“不过区区一句话,便已叫娘娘的心摇摆不定了吗?” “你这是何意?”屿筝听出郁心话中有话,故而厉声问道。 郁心冷冷一笑:“娘娘是否觉得颇得圣心,觉得皇上不忍?且不说司药一事,皇上不过是疑心而并无确凿证据。即便是有,也只会疑心奴婢罢了……” 屿筝沉声道:“你既知道是如此,又为何以身涉险?” 郁心将头轻轻抵在身后的墙壁上,面带凄凉地说道:“想必娘娘还记得药笺阁中那些方子吧……” “自然不会忘……”屿筝心中一沉,知晓郁心要说到最紧要的关头。 “娘娘既已察觉那些药方有异,奴婢便也告诉娘娘一句。那些药方并非有人可以纂改,一切皆是江太医自愿为之……”伤口不时传来的疼痛,叫郁心倒吸凉气,几字一缓的娓娓道来。 屿筝美目一厉:“这不可能!” 郁心也不做理会,只自顾自地说道:“娘娘可知当日是谁属意江太医有此作为?” 屿筝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着太后那张冷厉威严地脸庞来:“是太后……” 不料,郁心却冷笑着摇摇头:“娘娘自然会想到太后,可奴婢却想问一句,难道娘娘不曾有过半分疑心,那枕边人当真是纯良之人吗?” 屿筝脑中如同雷轰,耳边嗡嗡作响,眼神也在一瞬变得游离起来。纯良之人?不……自然不会!声线轻然颤抖着,屿筝听到自己清楚地吐出一句话,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地坚定:“是皇上……” “只怕连太后也不会知道,看上去年少怯懦的皇子,却早已暗中铺开了属于自己的一张网,这张网残酷至极,甚至连自己的父皇也不放过。而利用完江太医后,又将这一切自然而然地转嫁于江太医和殷太医的身上。招致杀身之祸,只怕两位太医也未曾料到自己忠心事主,竟落得如此下场!”郁心话语一落,便见屿筝惊然起身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屿筝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牢狱中飘散:“本宫不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咳咳咳”郁心捂着心口,沉坠厉咳:“如今我这般模样,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欺哄娘娘?奴婢知道娘娘会来,而所求不过一事……”说着,郁心挣扎着跪起,从脖颈上取下一块云纹玉佩放入屿筝的掌中:“这些年,这玉佩不曾离身。如今奴婢只恳求娘娘,念在掖庭奴婢曾援手于娘娘,只盼身死之后,能够魂归故里,以得安宁。如若不能,就请娘娘将这玉佩设法捎去云胡……” 屿筝握着手中的玉佩,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几步,探究地看向郁心,试图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一丝蛛丝马迹来:“你在骗本宫……” “娘娘,好生看一看那张脸,看一看那面具之后隐藏的脸孔……”郁心伸手拽住屿筝的裙裾沉沉说道,却见屿筝惶然扯过裙角,打开了牢门,踉跄着朝外行去。 郁心怔怔望着她,用尽气力厉声道:“你要的东西就藏在药笺阁中……惟愿这件事,奴婢能叫您称心如意……”望着屿筝的身影仓惶消失在牢门旁,而狱卒上前来复又将牢门落锁,郁心的唇角这才绽出一丝冷毒的笑意:皇上,好生享受奴婢送来的最后贺礼…… 屿筝匆匆出了大牢,便见侯在牢外的芷宛撑开一件黑色的披风,兜头将她罩住,顿时屿筝的身形便融在夜色中。 “娘娘怎么待了这么久,还是快些回宫去吧,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被察觉……”芷宛低声说着,随即又拉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 “李霍呢……?”屿筝沉声问道。皇上下旨将郁心打入大牢,原本是无法得见的,屿筝照旧托了李霍,她深知顾锦玉会将此事办的妥当。而从逼宫之后,屿筝也隐约察觉到,顾锦玉虽是影卫之首,但有些事,皇上却也并非全然知晓。以私交之情,来探望郁心,这理由自然也是无可挑剔。 芷宛左右瞧了瞧,便引着屿筝往来时的小道上行了过去,一边走,芷宛一边低声道:“出了这儿,便能瞧见备好的轿辇了。李太医不便久留,已出宫去了。只吩咐奴婢转告娘娘,若是不慎碰到别人,只说烦闷,往御花园前去散心便是……” 屿筝知道李霍既然如此说,必是已将御花园那边打点妥当,万无一失。于是稳了稳心神,便加快脚步,和芷宛一道往前行去。 在偏僻处,乘了早已备好的轿辇回到岚静殿,芷宛便将二人用过的披风烧得干净。转而回到殿内,便见夜值的桃音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方才睡着了,都不知娘娘何时离开。若是娘娘有什么闪失,奴婢就是死一千次,也难逃罪责……” 屿筝伸出手,搀扶起跪在地上的桃音。桃音自是不会知道,晚间用过的茶水里,屿筝早已让芷宛偷偷兑了些药进去。喝下去,会忍不住犯困,自然也不会察觉到屿筝离宫一事。 “不碍事,是本宫瞧你睡的香,不忍叫醒你,就唤了芷宛前来,出去透了透气。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屿筝知道,自逼宫之后,桃音和青兰因自责周护不力,夜夜难以安眠。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她们看来更是要小心翼翼,生怕再遭遇什么不测。屿筝不知,二人离开白府入宫,到底是抽身事外还是又陷入水深火热中。 轻叹了一口气,屿筝温柔地看向桃音道:“瞧你也累了,去歇着吧,今夜就换芷宛守着就好……” “可……”桃音还想分辨什么。却见屿筝淡淡一笑,只得拂礼告退。然而行至殿门前,看到久候在那里的芷宛后,桃音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一丝不甘。 见桃音离去,芷宛缓缓入了殿中,侍候着屿筝梳洗后躺了下来,这才倚在床榻边的地上,轻声道:“郁司药她……” 然而屿筝叹了一口气,并不作答,转而却问道:“海溪可打发出去了?” “娘娘忘了?那日皇上一走,便打发他离了岚静殿……”芷宛轻声应道。 “哦……”屿筝似是回想了起来,这个皇后一早便安插在岚静殿中的棋子,既然没能物尽其用,想必也没有什么好下场:“那可知如今他在何处?” 听到屿筝这么问,芷宛直起了身子应道:“说来也怪,本以为那吃里扒外的奴才早就该一命呜呼,可不知为何,皇上没有下旨处置,中宫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奴婢略一打听,才得知这海溪竟是去了琴月轩当差……” 屿筝闭着的双目猛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冽:“你是说璃容华?”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六) 次日伊始,屿筝尚在由桃音侍候着梳洗,便见青兰急急入内道:“娘娘,李太医来请脉了……” 屿筝抚向云鬓的手微微一顿,便吩咐道:“传。叫芷宛来候着便可……” 李霍入得殿来,便俯身一礼,见是芷宛候在殿内,便开门见山的说道:“微臣这么早来叨扰娘娘实属不该,只不过顾大人忧心,命微臣方能安心……” 屿筝缓缓点点头道:“本宫知道,你自是转告顾大人,昨夜一切顺利,没有人察觉,本宫安好,多谢他出手相助……” 李霍为屿筝请脉,半晌之后,收回落在绢帕上的手,带着几分探究看向屿筝,沉声说道:“今晨……郁司药……殁了……” 心中一惊,屿筝似要起身,转而却又松懈了下来,淡淡吐出一句:“是么……”想起昨夜大牢中遍体鳞伤的郁心,一早便知道会有这日,如今虽是来的迅猛,却也不能叫她太过吃惊。 见她神色并非过于惊讶,李霍低声道:“看来娘娘一早便料到了,只是微臣斗胆问一句,娘娘与郁司药谈了些什么?自投入大牢这几日,即便是再严苛的刑罚,郁司药也咬牙忍着,为何娘娘一去,她便……” “你是怀疑本宫?”屿筝蛾眉微微挑起。 “微臣不敢……”李霍恭敬垂下头。于他而言,眼前的女子不仅仅是贵嫔娘娘,更重要的是,她是顾锦玉所在乎的人。 屿筝轻叹一口气,缓缓收回手:“不过是叙旧罢了,郁司药……不愿她的尸骨埋于这王土中……” “娘娘的意思是……”李霍疑惑地看向她。 望着描绘着浅彩繁花的窗纸,屿筝缓缓说道:“郁司药向往漠北之地,她说那里天地辽阔,惟愿做一粒沙,逐风天涯……” 李霍略一思量便道:“微臣知道了,请娘娘放心……” 看着李霍起身告退,屿筝暗自想到,但愿顾锦玉能明白她的意思。而对于郁心所求之事,于屿筝而言,也只能尽力至此了…… 见屿筝想的出神,一侧的芷宛忙上前提醒道:“娘娘,昨儿清宁宫的芙沅传话,今日便复了晨昏定省,这个时辰,娘娘该往清宁宫去了。” 屿筝缓缓起身,扶了扶发髻上的如意和合簪,唇角露出一丝真切地恨意:“是啊!也该去拜见皇后娘娘了……” 乘坐着轿辇往清宁宫行去,屿筝暗自打量着这深沉的宫闱。几个太监和宫婢沿着宫巷匆匆行进,在看到屿筝的时候,便纷纷退让到一侧,跪下行礼,等待轿辇行过。 屿筝抬头,用手遮蔽着刺眼的阳光,沉默静望着头顶那湛蓝的天空,一切都似乎是静谧安详的,安详到使人不察数日前曾有一场杀戮在这宫闱之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都不曾改变过。 然而王爷那双清澈的眼眸恍然掠过眼前,屿筝的心尖却是微微一痛。不知王爷现在何处,是否和郁心一样受着非人的折磨。而皇上到底会不会顾忌着兄弟之情,留他一命。这些疑问,最后却都化作一根根没有答案的丝线,将屿筝缠绕的难以呼吸。 天空偶尔有飞雀掠过的身影,屿筝怔忡地望着它们,希冀着遥不可及的自由。她知道于她如此,王爷亦是。可终究还是逃不出权力的桎楛和牢笼,究其根本,都不过是皇上掌中的棋,半分由不得自己。 屿筝踏入清宁宫的时候,见其他几位妃嫔早已在殿中落座,而投向自己的目光亦是各有不同。然略一打量,也只是嫉恨多过于关切。 待她款款入内落座,方才还喧闹不已的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屿筝权且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只静待皇后出现。 倒是坐在身侧的绮贵嫔,看向她柔声问道:“妹妹可安好?” 屿筝看向绮贵嫔,但见她如往常一般,着了一件绛紫织锦裙,裙上勾绣着迎盏的合欢花,仿佛随风轻摆。那柔弱纤细的花朵,愈发衬得绮贵嫔娇柔温婉。可也只有屿筝知道这其中的含义。 她尚未顺常时,与绮贵嫔在芙蓉园便巧遇过。彼时二人说起的,正是这合欢花,绮贵嫔只叹此花情意绵长,而屿筝却思此花颇为苦情。如今见绮贵嫔赫然将此花绣纹着于衣衫之上,多少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深宫锁怨,情爱最易凉薄。只是能看透这一切,并不容易。 勾起唇角,露出温柔一笑,屿筝轻声回应道:“多谢姐姐挂怀,妹妹一切安好……” 但听得绮贵嫔叹了一口气道:“当日事出突然,待本宫回过神来,僢轩殿已被禁军守卫起来。得知妹妹被拘为人质,也是次日的事了。只是之后皇上下了旨意,不得扰了妹妹静养,故而才未能前去探望……” “妹妹心领了,姐姐近日可好?”屿筝亦带着十分关切,柔声问道。 话音落定,却听得嘉妃冷笑一声道:“鬼门关走了一遭,良贵嫔的胆量倒是见长,听闻良贵嫔在紫宸殿上厉声斥责王爷和反军,好不风光。只可惜一并为了人质的尉贵人便没那般幸运,失了腹中胎儿之后,至今卧床不起,却也未得皇上垂怜。倒是你良贵嫔,太医每日都来请脉,想必皇上虽不踏足后宫,可良贵嫔安好与否,倒是清楚的很……” 嘉妃这话,自是将后宫怨怼的矛头指向屿筝。屿筝刚要开口,却听得皇后的声音沉沉响起:“嘉妃有这份闲心,不如去灵德寺诵经祈福,也是为皇上积德积福,也是功德一桩!” 众人闻声,纷纷起身拂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身吧……”但见一袭玉色鸾衣的皇后端庄落座。望仙髻上的金凤步摇微微轻颤。凤尾蜿蜒,如舞九天。眉间嫣红的花钿灼人眼目,任谁都能察觉出,今日的皇后较之往日大有不同。 如若说往日的皇后眉眼温和,那么此刻,她的美目之中却多了几分让人生寒的凌厉之色。即便是一贯骄纵的嘉妃,在看到皇后的视线淡淡瞥来的一霎那,也不免打了个寒颤。 看着众人落座,皇后才冷着脸,郑重说道:“良贵嫔与尉贵人身陷险境,这其中滋味你们自是不能体会。今日还能姐妹相聚,坐在一起,便是天大的福分。她们二人,当该是后宫嫔妃的表率。在那般场合下,还能临危不乱,试问阖宫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只怕若是换作你们,早已哭闹着哀求,乱了皇上心绪!” 狠狠瞪视了嘉妃一眼,皇后又道:“如今皇上在前朝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后宫。身为妃嫔,更当是恪守己身,为皇上排解后顾之忧。却不该是如今日这般,混来嫉妒生恨,唇舌之战!” 皇后神色砺刃,这一番话也是不怒自威。嘉妃面色一阵白一阵红,终是盈盈起身,垂首低语:“臣妾知错,但凭皇后娘娘责罚……” “罢了……本宫念在你是初犯,也不做追究。只是本宫不想再听见……”皇后冷冷吩咐。 “臣妾受教……”嘉妃惶惶然地抬起头,心中却惊恐起来。 定省之后,众人从清宁宫出,却是心有戚戚。往日那个端庄淑和的皇后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凌厉之色。但众人亦是心知肚明,此番宫廷动乱,明相又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皇后在宫中的地位更是坚固不可动摇。嚣张跋扈也好,恃功而骄也罢,皇后都自有她的道理。 因得屿筝自动乱之后,便在岚静殿静养。而皇上下了旨意,不允任何人前去探望,如今见她安然前来,绮贵嫔与方筠自是有许多话要说于她,然而屿筝只是略作寒暄,另时相邀之后,便带着芷宛往琴月轩前去。 芷宛扶着屿筝朝前行去,一边向屿筝说着探来的消息:“璃容华这几日染了风寒,卧床不起,皇后娘娘特意免了今日之后的定省,说是璃容华小产后落下了病根,应当好生休养才是……” 屿筝冷嗤一声:“未知又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海溪入了琴月轩,这件事倒颇叫本宫在意。海溪若是璃容华的人,为了避嫌,自是没有再要回琴月轩的道理。可本宫瞧得出,他效忠之人,是中宫那位。这便不得不叫本宫疑心了……” “娘娘……”芷宛轻声劝道:“璃容华处处针对娘娘,甚至不惜至娘娘于死地,娘娘又何必担心她?” “她不仁,本宫却不能不义。终归她是本宫的姐姐,若是有什么闪失,伤心的会是父亲,毕竟承欢于父亲膝下的,是她……”屿筝淡淡说着,心中却泛起无尽的苦涩,缓步朝着琴月轩行去。 琴月轩中,林凛跪在殿中行礼。屿筝瞥了她一眼便问道:“璃容华呢?” “回娘娘,方才服过药睡着了……”林凛轻声应道。 “本宫去瞧瞧……”屿筝说着,便要迈步入内。却见林凛跪着挪动了几步,拦在屿筝身前:“娘娘留步……” “大胆!”芷宛厉声一喝:“娘娘去探望,岂容你阻拦?” “奴婢不敢……”林凛不卑不亢:“只是主子才歇下,望请娘娘留步,待主子痊愈,必定前往岚静殿拜见娘娘……” “不必……”屿筝淡淡一笑,停了脚步,转身意欲离去,芷宛疑惑中,却听见屿筝顿了顿,转头看向林凛道:“本宫瞧着琴月轩人手不足,林姑姑又忙着往霜华殿去,看样子,是该禀告皇上,从内务府拨几个人来照顾璃容华才是……” 林凛听到良贵嫔说出霜华殿,自是大吃一惊,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而良贵嫔却似认定了她一般,只盈盈立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七) 就在林凛暗中思量的时候,却听得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林凛,谁在那儿……” 见璃容华醒来,林凛自是也不敢再做阻拦。只起身退至一侧,引得屿筝入内。屿筝款款近前,只瞥了一眼,心中暗自大惊。床榻上的白屿璃微微合目,面色苍白,唇瓣干裂,浮起的白皮布满原本精致的樱唇。 “璃容华病的这样重,可曾宣了太医?”屿筝颇带几分愠怒地看向林凛。 但听得林凛沉声应道:“邹太医已经来瞧过了,主子也用了药。较之几日前,已是好了许多……” 许是察觉到细碎的言语,屿璃缓缓睁开眼,在看到屿筝的一瞬间,面上厌恶尽显:“你来做什么?是来瞧我的笑话吗?” 屿筝不免暗自叹气:“都病成这般模样,你倒还有心力与本宫置气……本宫自是不会忘了你是如何陷害本宫,只是若你有什么闪失,父亲和兄长都会难过……本宫是为他们,而非为了你!”屿筝说着,便看到璃容华病容尽显的面上敛去些许厌恶之色,似是有所触动。屿筝便看向芷宛道:“传李太医前来……” “娘娘……”林凛刚要上前阻拦,却见良贵嫔盯着自己恨恨说道:“本宫不过是叫太医来瞧瞧方能心安,你若胆敢相阻,休怪本宫不客气!” 林凛摸不透眼前的良贵嫔对自己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可见她方才提到霜华殿,也并非空穴来风,略一浅思,便垂首退到了一侧。 不过半个时辰,李霍便匆匆踏入琴月轩,替璃容华诊脉之后,又叫林凛拿了邹济开出的药方来看,片刻之后,便转而向坐在一侧的屿筝回禀:“禀娘娘,依着邹太医这药方,想必不出半月,璃小主便可痊愈……” 屿筝皱着眉头,看向床榻上半睡半醒的璃容华道:“既是如此,可为何本宫瞧着璃容华神色憔悴的紧?” “这是因得璃小主高热所致……”说着李霍看向林凛询问道:“璃小主这几日,是否一至亥时,便发热出汗?” “确有此事……”林凛轻声应道:“但只要用过药之后,便见好转……” “那便是了……”李霍道:“内热郁结,待微臣略一行针,便可助璃小主退去体热……” 说罢,李霍便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连刺屿璃合谷、大椎、曲池等穴,又嘱咐了林凛一些退热的法子,便退出了琴月轩。 而屿筝察觉到,在李霍离去的那刻,林凛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而在林凛看向自己的瞬间,屿筝却只做神色无异地吩咐:“本宫与璃容华有话要说,你等先行退下……”说着,又淡淡朝着芷宛瞥去一眼。 芷宛心领神会,便与林凛一并退出,守在了门外。如此一来,也不必担心有人会悄然听了壁角。 璃容华显得疲惫异常,却也强打着几分精神看向屿筝道:“你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即便屿筝位及贵嫔,可私下里,屿璃却从不顾及礼数,仍以姐姐身份自居,处处给屿筝难堪。然而屿筝却也不放在心上,只任由得她去。此刻听到屿璃这般说,她也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问道:“海溪可是到了琴月轩当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璃容华无力地**着,可语中却分毫不让,仿佛准备着随时和屿筝一较高低。 屿筝望着她苍白的脸,轻叹一声:“我不过是来提醒姐姐,无论是海溪也好,亦或是林凛、邹济,姐姐自当应留心些,我虽不知他们是如何入得琴月轩,但姐姐细细想想,想必也能看出不少端倪……太后也好,皇后也罢,都不是你我能轻易抗衡,这宫中最难的事,不是争夺皇上的宠爱,而是保全自身……” “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在这里指手画脚!”璃容华挣扎着起身,看向屿筝道:“我最讨厌你这般佯装好人的模样,你是如此!你娘亲也是如此!做出一副菩萨心肠的模样是给谁瞧?! 听到璃容华说起娘亲,屿筝心中不免微微一痛,脑海浮现二夫人紫仪那张美若艳华的面容,可恐怕连屿璃也不会知道,她一心护着的娘亲,是怎样的毒如蛇蝎。 思及至此,屿筝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恨不能即刻起身便离去,然而父亲的脸和兄长的浅笑浮现,她只得缓了缓神色道:“你如何想,本宫不愿顾及。如今该说的也便说了,璃容华也该细细思量一番,好自珍重……莫要祸到临头,才知后悔才是……” 见屿筝已不似方才那般姐妹相称,而是抬出了贵嫔的身份,璃容华的心中有一丝悔意浮现,然而却也强撑着应道:“本主如何,就不劳良贵嫔费心了……” 话音一落,便听得殿外响起芷宛的声音:“站住!娘娘现下正与璃容华说话,不准他人前来打扰!” “那可怪不得咱家,这熏香炉非要抬进去不可,邹太医制了药香,小主闻着这个才能安然入睡!都是侍奉主子,芷宛姑娘就别为难咱家才是!”殿外传来的赫然是海溪的声音。 屿筝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看向璃容华道:“本宫不过在琴月轩中多待了半个时辰,这奴才便忍不住要来探个究竟……” 听到这话,璃容华面上虽是神色无异,可心里也不免一惊。皇后娘娘拉拢她,扯出旧日里屿筝前往上京之事,本以为至少可以叫皇上相信屿筝已失贞洁之身,继而废黜她。即便不能如此,也可叫二人之间生出些许罅隙。只是皇后与她都没有料到,皇上对此事竟是不闻不问,倒似是全然相信屿筝无辜。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绮贵嫔。 这一番闹将,得不偿失,可璃容华也因得此事才知,那海溪是皇后早已安排在岚静殿中的内应,当日被皇上杖责五十,原以为也受不住那刑一命呜呼。可到底皇后暗中打点,施刑之人手下留情,海溪养了几日便也没了大碍,之后便入得琴月轩来侍奉。 然不得不说,自海溪入了琴月轩,屿璃的心中便似是梗了一块。知道他在岚静殿的所作所为,屿璃不免怀疑,如今皇后安排着海溪在琴月轩中监视着自己。非但如此,只要一看见海溪,她就不得不想起岚静殿之事,仿佛时刻在提醒着自己,皇后手中捏着她的把柄,由不得她不乖乖听话。 如今偏偏屿筝前来,这般一说,即便平日里再不留心,此刻也便是不由自主的疑心了起来。海溪自是不必说,可难道真如屿筝所言,林凛、邹济都是奉命而来? 思量间,但听得海溪已带了几个小太监强行闯入殿中,将一樽三足鼎的香薰炉抬入了琴月轩中。见到屿筝面带怒意地看向自己,海溪陪着笑上前行礼:“奴才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可安好?” 屿筝娥眉轻蹙,冷然一笑:“本宫自然安好,倒是皇上赏的五十大板也没叫你学的乖巧些,仍旧是不懂怎么好好侍奉主子……” 海溪乖张一笑,只佯作恭顺道:“奴才没能侍奉好娘娘,自知罪责深重。如今自然是要尽心侍奉璃小主……” “但愿如此……”屿筝冷冷打断了海溪,便起身唤道:“芷宛,回岚静殿……” 出了琴月轩,屿筝乘着轿辇回到岚静殿,一入得殿,便见青兰迎上前道:“李太医候了多时了……” 屿筝浮起一丝果然不出所料的念头,便见李霍迎上前来,俯身行礼。 “不必多礼,本宫知道事有蹊跷,你自是说来听听……”屿筝话音刚落,便见李霍从药箱中拿出方才替璃容华诊治的银针,用锦帕捏着置于屿筝眼前。 屿筝细细瞧去,便见针尖处泛着一丝阴沉的黑色。她心中一惊,登时脱口而出:“有毒?” “如娘娘所见……”李霍将银针小心翼翼收起:“璃容华根本不是身染风寒,只怕有人动了手脚,意欲置璃容华于死地……” 见屿筝神色大变,李霍继而说道:“依微臣所见,璃容华定是每日被动食入少量的砒霜,起先是头昏乏力,全身酸痛,若长此以往,只怕永不了多久,璃容华就会……” 屿筝抬手制止了李霍继续说下去:“本宫知道了。只是今日本宫传你去琴月轩,定是会打草惊蛇,太医院中你自是周全便好,至于琴月轩中,容本宫好生想想对策……” “微臣遵旨……”李霍应着,继而提醒屿筝:“若是打草惊蛇,想必定会下一剂猛药。娘娘若要救璃容华,且须知依璃容华如今的身骨,已撑不了几日了……” 遣芷宛送走了李霍,屿筝紧皱着眉头在殿内徘徊许久,提笔写下一张信笺,交到芷宛手中,低声道:“设法将此信笺送到御前莫侍卫的手中,切不可让别人察觉……” 芷宛应着,谨慎将信笺纳入怀中,便匆匆往紫宸殿行去。 做完了这些,屿筝这才缓缓落座在榻上,思及方才李霍的话。一剂猛药吗?屿筝沉吟,怎能叫她如愿以偿!心思一定,屿筝的视线中不免多了几分坚定。她起身行入偏殿,将一处隐蔽的衣阁打开,但见里面整齐摆放着一些衣物首饰。 这些东西,都是当日皇上下旨清理锦香殿时,那些太监宫婢们私藏下来的物什,被芷宛软硬兼施地收了起来。可即便放置了这么久,打开衣阁的瞬间,屿筝还是闻到了那毫不陌生的香气……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八) 蚀骨之香。屿筝曾在白府清幽阁,属于娘亲的房中嗅到过;也曾在皇后赏给自己的香料中嗅到过;而更让她讶异的是,属于雪儿姐姐的物什中,皆是这蚀骨之香的气味。 拜明氏一族所赐,让她与至亲之人阴阳两隔。即便是如此,却也还不做罢休。如今虽不知为什么,可皇后分明是要对姐姐屿璃出手,似是不将她二人置于死地,誓不罢休。 悲愤间,屿筝思及郁心身殁前所说之语,心中自是如雷轰电劈。无论明氏一族如何毒辣,终归也是为皇上尽忠。外公也好,雪儿姐姐也罢,无一不是这宫闱争斗中的牺牲品。即便是王爷这样的手足兄弟,就算皇上瞧得出此番逼宫并非王爷本意,可皇上仍不愿轻易饶恕了他。 心中百转千回,屿筝只觉得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昔日里那男子温柔的笑颜,微暖的掌心,都渐渐冷了下去。不是没有过心思缠绵的时候,无数次注视着那男子温柔的视线时,她都忍不住抚上他的脸颊。即便他三宫六院,宠爱无数。她也愿只惜朝夕,只为与他惺惺相惜的顷刻相视。 可这一切的假象被**裸拆穿的时候,屿筝只觉得自己堕入了万丈冰窟,冷澈浸骨,求生不得。她不甘!她不甘就这样被摆布着,成了一颗能随时被丢弃的棋子。更不甘至爱之人的性命就这样被视如草芥,随意夺去。 纤细的手指扣紧了木阁的环扣,屿筝紧咬着的下唇泛起一丝骇人的苍白。就在此时,她忽而听到殿外通传:“皇上驾到……”慌忙闭合了木阁,将纱帘覆好,微微整理了衣衫,便朝着殿门前迎去。 俯身行礼,在被皇上伸手扶起的那瞬,屿筝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意,她知自己的笑足以触动皇上心扉,然而却在看到皇上微微发怔的刹那,暗自浮起一丝厌恶之感。曾有的一丝爱恋也消失殆尽,如今这男子的面容只会让她恨! 只是任凭她心生恨意,耳边传来的,却是皇上温柔的声音:“身子才好些,怎得就起来走动了?” “今日皇后复了晨昏定省,臣妾已无大碍,自是不能推脱不去。”屿筝盈盈道,任由皇上执了她的手落座。 楚珩沐温柔注视屿筝,握在掌中的手柔若无骨,他实在不敢再去回想,当日只要有分毫差池,眼前的女子便会成了尸骨一具。曹厉既束她为质,便是料定了屿筝是自己心之所爱,若自己有一丝慌乱犹疑,反而会让屿筝陷入险境。 想到这儿,楚珩沐只觉应该和屿筝说个清楚,当日自己冷漠至极,勿要让屿筝误以为没有将她放在心上。楚珩沐刚要开口,却听得屿筝道:“皇上忙于朝政,多日不入后宫,可曾去逸和轩瞧过了?” 闻听此言,楚珩沐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继而又道:“怎么朕才来,你就急着催朕离开?” “臣妾不敢……”屿筝垂下眼帘,神情娇艳中似有万般不舍,直看得楚珩沐心中疼惜。便暗想着:她便是情系于我,却还要顾及到他人。我若非君王,当真愿与她寻一处桃源,白首到老…… 愣神之时,听得屿筝又道:“尉贵人失了龙胎,想必心中正是哀苦,臣妾虽知皇上不愿去见她,免得二人相对,徒增伤感。可此时,尉贵人想必正盼望着皇上能去瞧上她一眼,也是一番安慰……” 见屿筝说得诚恳,眉眼间又是十分担忧尉贵人,楚珩沐兀自一叹,便低声道:“朕知道了……”说着便松开了屿筝的手,缓缓起身:“朕这便去逸和轩,晚些时候再来瞧你……”随即便吩咐谨德往殿外行去。 未至殿门,楚珩沐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而看向屿筝:“过几日,朕要封你为妃……” 屿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推拒,然而心思一转,只明媚一笑,款款拂礼:“臣妾谢皇上恩典……” 楚珩沐的唇角绽出一丝安心的笑意,俊朗的身形一转,便大步行出殿外。却不见,殿内跪着的屿筝,面上的笑意一点点的黯淡下来,直至如冰霜一般凝结在脸上…… 出了岚静殿,楚珩沐心情大好地遣退轿辇,兀自向前行去。谨德碎步小跑着跟在皇上身后,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楚珩沐佯作愠怒地问道,却怎么也掩不住唇角丝丝缕缕的笑意,那是自内心真切逸散而出,无法装假。 谨德也十分配合地做出一副惊惧的模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这不替皇上高兴么……” 楚珩沐笑意更浓,却只做疑惑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谨德紧着朝前行了几步,轻声回应:“这些年,奴才可没见皇上这么高兴过。只怕皇上自个儿都不知道,但凡是瞧着贵嫔娘娘的时候,皇上您呐,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 楚珩沐将手抵在唇边,轻咳几声,敛了笑意:“大胆!你敢偷瞧朕和良贵嫔说话!” “奴才不敢……”谨德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打趣,却也着实为皇上高兴的紧。身为老奴,他始终伴随在皇上身侧,也深知即便这后宫诸多花容娇艳,可说到底,却无一人是皇上爱之深切。 先头有绮贵嫔颇得圣心,可因得失了龙嗣一事,与皇上之间到底也生了些许嫌隙。独独只有这良贵嫔,他谨德当真瞧得真切,皇上如今的心思都在良贵嫔的身上,二人相处,不似君王妃嫔,倒多了几分寻常夫妻的真切和亲近来。谨德也希望,能有良贵嫔伴随皇上左右,毕竟,皇上受过的苦太多了…… 谨德这一番暗自思量,自是将楚珩沐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虽说碍于明氏一族的势力,中宫之位只能也永远属于明落兰,可这并不能影响他执着屿筝的手,共度流年。封她为妃,而后再至贵妃抑或是皇贵妃。除了不能给她一个皇后的名分,他将倾尽所有与她相守,只静待经年流逝,看鬓如霜。 这般想着,楚珩沐的脚步不免又加快了些许,一心只想着早些了结逸和轩的事再回到岚静殿去。然而,当逸和轩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却猛然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浓眉下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眸浮起冷寒之色。 谨德自是知道皇上心中所想,也收起了方才打趣的神色,略显沉重地站在他身后道:“皇上方才可与贵嫔娘娘说起此事?”但见皇上摇了摇头,谨德不免叹道:“只怕皇上不说,只会叫娘娘以为,皇上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可其中是非曲直,娘娘又怎会知道?如今皇上饶她不死,已是网开一面了……” 楚珩沐望着逸和轩,冷笑一声道:“叫朕如何说?朕虽不在意这逸和轩中的人,可到底也是一国之君,难道要朕告诉筝儿,朕的妃子做出了……”楚珩沐微微一顿:“朕难以启齿……” “可尉贵人欺君罔上,犯下滔天大罪,皇上为何……”谨德亦是不明白,皇上如何能忍下此事。 “不为别的……”楚珩沐目光忽而变得悠远深邃,思绪仿若回到了之前:“朕初初见到筝儿的笑靥,便是那邀月轩中,她二人一并去捕捉蝴蝶……更何况……”楚珩沐环视四周,仿佛要将整个宫廷尽收眼底:“这宫中的杀戮还少吗?朕由着她自生自灭,却也不取她性命。惟愿此番之后,宫中能安和些,也是安慰父皇和母后的在天之灵……” 谨德垂首应着,便自是行往逸和轩去唱报。楚珩沐方一踏入逸和轩的殿门,就见尉贵人披散着长发,只着了贴身中衣,便踉跄着扑到了他的怀中,登时痛哭起来:“皇上!皇上!” 楚珩沐垂着手臂,不做任何回应,只任由眼前虚弱的女子放声痛哭。只是在尉贵人的哭声里,楚珩沐脸上的厌恶却毫不掩饰地浮现出来。她自是在哭她失去的孩儿,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跪在一侧的宫婢弄云见皇上神色有异,急忙起身搀扶着尉香盈,看似劝慰,实则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开来。但见皇上轻轻掸了掸衣衫,用一种厌弃的眼神瞥了自家小主一眼,便落座在椅上,沉声问道:“这几日她便都是这般哭哭啼啼的吗?” 弄云听着皇上言语冷淡,一时也摸不准皇上的脾气,只得恭顺应道:“小主总是发呆,时不时便落下泪来,只是不曾这般痛哭过,见皇上前来,小主心痛难已,还望皇上体谅……” 楚珩沐眉头微微一舒便道:“太医可来瞧过?” 若是不问此话,尉香盈这心中倒还好受些,可听到皇上这么一问,她顿时满腹委屈,自宫廷生变,她被绑为人质,失了腹中胎儿。除却当日有太医医治,之后便是无人问津。 惊吓异常加之小产,让尉香盈的身子十分虚弱,几番都是游走于鬼门关前。身子略略好些时,她便叫弄云打听消息,才知岚静殿日日有太医前去医治,即便到了之后只是去请平安脉,也是一次不落。 绝境逢生君心离(十九) 尉香盈一想到自己挣扎在生死边缘无人问津,可白屿筝却是备受照拂,即便皇上不入后宫,心也总是惦着白屿筝。这天壤之别,怎能叫她不心生怨恨,满腹怨怼。 委屈和嫉恨一并涌上心头,尉香盈神情凄婉,语带哽咽:“何曾有过太医?皇上将臣妾弃在这逸和轩中不闻不问。臣妾知道,皇上喜欢的是筝姐姐,可臣妾的腹中却怀着皇上的孩儿啊!” 楚珩沐眉头蹙起,他自是没料到眼前的女子竟恬不知耻到此等地步。怒火隐隐灼烧,他只怕自己在逸和轩多待一刻,便要忍不住降罪于眼前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楚珩沐缓缓起身,吩咐谨德:“传太医来给她瞧瞧……” 说着,便抬脚就要离去。不料尉香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拽住了楚珩沐的衣摆:“皇上!皇上!您就不能看臣妾一眼吗?紫宸殿中,臣妾与筝姐姐同为人质,可皇上的眼里只有她!皇上只在乎这她的生死,却连臣妾瞧都不瞧!” 尉香盈泪水涟涟,满腹委屈倾泻而出:“臣妾知道,皇上之所以宠幸臣妾,皆是因为她的缘故。可臣妾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臣妾要的,不过是皇上视线能在臣妾的身上稍作停留。皇上,臣妾不贪心!臣妾只希望皇上的心里,有那么一小块位置是留给臣妾的,哪怕稍纵即逝也好。若真能如此,即便那日死在紫宸殿中,臣妾也心甘情愿,绝无遗憾!” 楚珩沐听着尉香盈声泪俱下的倾诉,心中不是没有触动。尉香盈平日里温顺乖巧,自己虽不宠爱她,可她却时常能默默安守在身侧,不发一言。像一株静默盛开的花,兀自明艳,只待自己在疲累之时,淡淡瞥去一眼,权且只为舒缓。 然而楚珩沐却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这淡淡的一眼,他也没有心思给她。彼时在行宫,他气不过屿筝与三弟在亭中的一遇。风抚湖水泛起圈圈涟漪,立于亭中的一双人,看上去那般淡然相携。妒意没来由地升腾,便是那样不管不顾强要了她。 可回宫之后,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生怕看到她满是恨意的眼神。但若不见,一颗心却又悬得生疼。故而在那时,便时常去往逸和轩。只是每每在逸和轩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身旁的人,总是挂怀着邀月轩中的女子。、 一想到这些,楚珩沐的心中亦是略有不忍,神色略略一缓,他便俯视着尉香盈道:“朕知道,紫宸殿中你受了惊吓,这几日便好生休养吧……”说着便看向一旁的弄云道:“扶你家小主起身吧……” 弄云急急上前搀扶,不料尉香盈一把推开了她,厉声唤道:“皇上!难道您心里对臣妾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怜吗?就算是这样,可皇上的孩儿呢?难道臣妾腹中的孩儿还比不上区区一个白屿筝吗?!” 楚珩沐闻听此言,怒火猛然窜上心头,他忽然甩开尉香盈的手,微微俯下身来,捏住了尉香盈病容瘦削的下颌:“朕的孩儿?” 看着皇上这番模样,尉香盈心中自是一惊,冷颤从她的背脊缓缓蔓延开来,难道皇上知道了?她一个激灵,求饶之语险些脱口而出。只是转瞬间,稳住了心绪,毫不示弱地迎上了皇上的目光。 楚珩沐被尉香盈的视线看得急为不适,将她的头微微扭到一侧,贴近她的耳畔低语道:“这腹中孩子如何而来,你比朕更清楚……” 尉香盈愤愤地瞪视着他,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怎么?如今皇上却连自己的骨肉也不肯认了吗?” 指骨微微用力,楚珩沐只见尉香盈的下颌被捏的发红:“你当朕赏你的燕窝是摆设吗?” 一句话,便叫尉香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皇上!”尉香盈贝齿紧咬,丝丝血迹渗出牙关:“你好狠的心!”仿佛是在一瞬对眼前这男人失望至极,她颓然松开了手,瘫坐在地:“是!我早该想到,不过是白屿筝的替代品罢了,你怎么可能让我诞下皇嗣?不……”尉香盈缓缓摇摇头:“我连替代都不是,不过是你信手拈来的消遣罢了!” 见自家小主如此不顾礼仪地朝着皇上厉喝,弄云心急如焚,小心扯动着尉香盈的衣摆,却被尉香盈一把打开:“我偏要说!皇上从来不知道,这后宫的漫漫长夜有多难熬……要看着灯烛燃尽,鱼肚泛白,细数着时辰到自己都绝望。听见旁人的宫里笙歌笑语,想着今夜又是哪个妃嫔婉转承欢……” 尉香盈本就病容憔悴,此刻哭的梨花带雨,更显几分苍白凄婉,泪水盈盈地看着皇上,眼眸中怨恨胜过爱恋,即便她伊始便知道,眼前这玉树临风,俊逸冷酷的男子不会只属于她一人,可她却也没有料到,他从来都不曾属于过她,一分一毫,一时一刻都不曾有过…… “皇上没有熬过那漫长冷寒的夜,自是不会知道这宫里女子的凄楚!”尉香盈紧紧揪着胸口,厉声道:“臣妾也是女人!也会在冰冷彻骨的时候渴求一丝温暖!”说着尉香盈的唇角绽出一丝冷毒而释然的笑:“既然皇上给不了,臣妾自个儿去寻又有什么错?” “小主!”弄云惊声一叫,她知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一旦触动了龙颜,必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可随即,她却看见瘫坐在那里的小主缓缓直起身来,端端正正跪在皇上身前,纤长雪白的脖颈微微一仰,便轻轻吐出几字:“皇上杀了臣妾吧……” 弄云胆颤心惊地俯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只一个劲地求饶道:“皇上恕小主失仪,小主这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求皇上宽恕小主!” 楚珩沐强忍着怒意,注视着尉香盈,往日记忆里,尉香盈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这般凛然,似是不将生死放在眼中,却也让楚珩沐神情一瞬间变得恍惚。身为君王,他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嫔妃有私通之行。可作为一个男人,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没有给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丁点的爱意,酒醉之后的宠幸,不过是因为她笑的样子总能让自己想起花树下另一个笑靥如花,梨涡浅浅的女子罢了…… 轻叹了一口气,楚珩沐微微皱眉:“朕不会如你所愿……”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逸和轩。 一瞬间,尉香盈最后的决绝也被击垮,她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弄云急忙上前搀扶,却听见小主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那是崩塌之后的绝望,在这深沉的宫闱中盘旋,回荡,久久不息…… 入夜,屿筝着了栀子花的戴青披风立于殿院中。夏末时节,别宫的花朵娇娇艳艳,层层叠叠,又渐次垂落,开至荼靡,唯独岚静殿中一片郁郁葱葱。殿院里只栽种了桃树和松柏,春日里桃花灼灼而绽,此时却也只余酸涩果实结于枝头。倒是从邀月轩中移来的那些露珠草,这几日渐次打了白瓷一般的花苞,月色之下,更显淡柔温婉。 “娘娘……只怕皇上不会来了……还是早些歇着吧……”青兰说着,眼眸中满是担忧。自遭受了那番惊吓后,她总觉得屿筝的神情愈发显得沉重,眉头紧蹙间,万般心绪皆是不明。她不言不说,直叫自己和桃音暗自担心,却使不上一点力。 但见身形愈发清瘦的屿筝微微侧头,柔声道:“本宫没有在等皇上,只想一个人静静,你先退下吧……” 青兰似是有话要说,唇瓣动了动,却又忍了下来。只轻叹一口气,便退回了殿中。 屿筝抬起头,望着天幕中的一轮明月,影影绰绰游走在云层之间。思绪放空间,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尖锐的声音:“恨错了人!白屿筝!你终究是恨错了人!”心中一惊,屿筝急急抬起自己的双手,赫然看到纤细的手指上满是嫣红的血迹。她惊恐地朝后退去,却突然落入一个宽厚而温暖的怀中。再定睛看向双手,却只是有一片盈盈月辉洒落。 “筝儿……”耳畔传来的是皇上低沉地轻唤。 屿筝一动不动,任由皇上将她拥在怀中。可本是温暖的怀抱,却让她的身体一寸寸冰冷下来。 “让朕这样抱着你,就一会儿……”耳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皇上……”屿筝开口轻唤,然而她却察觉出自己的语中冰冷到不含一丝感情。好在身后拥着她的人并未察觉到,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屿筝感觉到温热的鼻息在自己的后颈处轻柔掠过,仿佛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柔柔地扫过后颈,让她心中兀自升腾一丝怪异的感觉。 可随即,脖颈处微微一凉,竟似是有水滴滑过,倏忽没入衣裳,渗入到肌骨之中。 “皇上……您哭了……?”屿筝轻声说道,但许久都没有人回应。她只是在他的怀中,复又仰起头,望着那轮圆月缓慢地,缓慢地没入厚重的云层之中……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 月华清辉,丝毫不吝啬地洒落尘世间。木牢内,楚珩溪虚弱地倚在湿冷的墙壁上。那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日,反复地被拷打用刑,却也时刻被人紧密监视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不明白,为何皇兄不能给他一个痛快。却要在这牢狱中,将他反复折磨,仿佛是在倾泻着心头积压已久的恨意。不知道皇兄的心中还有多少恨意未曾发泄。可他却清楚的记得,那个原本看上去怯懦软弱的哥哥,在初到母后宫中的时候,是如何悄然倚在殿柱旁,露出不被察觉的怨恨眼神…… 楚珩溪捂着几乎快要折断的肩臂,费力地挪动了一下位置,好让自己依靠的更舒服些。闭目略作休息,等待着漫长的黑夜过去。片刻之后,他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沉沉响起:“王爷……王爷……” 猛然睁眼,但见来者正是皇后身边的芙沅。心下一惊,楚珩溪沉声问道:“你为何会来此处?” 但见芙沅满脸担忧,蹲下身将臂弯挎篮搁下,又从篮中一一取了些饭菜,隔着木栏推搡进来。 “王爷快用些吧……都是娘娘吩咐奴婢送来的……”芙沅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曾经俊逸洒脱如他,曾经鲜衣怒马如他,曾经爽朗豪气如他,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就连自己看着也不免痛心,芙沅不敢想象,若是叫娘娘亲眼看见了,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不料,牢中的王爷对她送来的饭菜毫无兴趣,只微微皱着眉头道:“太后如何了?” 芙沅摆置碗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抬头迎上王爷的目光,低声应道:“太后她……”略一思量,芙沅还是决定如实告诉王爷:“皇上下旨封了玉慈宫,每日只送去些饭菜,奴婢也不知太后到底如何了……” 楚珩溪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头轻靠在墙壁上,不知心中作何滋味。他本以为皇上定会下旨杀了母后,可如今虽说封了宫,却又谴人送去吃食,可见他并不想置母后于死地。但依母后的性子,这却是比杀了她还要难受!楚珩溪宁愿相信,皇兄并不是故意为之…… “王爷……”芙沅轻声道:“奴婢不能久留,这些饭菜您还是快用些才好……” 然而楚珩溪只是缓缓摇摇头道:“你告诉她,不必再为我费心……” “王爷……”芙沅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听得楚珩溪冷冷说道:“你该知道,如今这般,我也只会牵连他人。即便是这宫中的奴才,也唯恐对我避之不及。于她而言,既已有了母仪天下的身份,犯不着为了我这一介罪臣,白白招惹了祸端……” 楚珩溪说着,扯动伤口处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借着狱中火光,芙沅瞧见,王爷褴褛的衣衫上,满是伤痕血迹,瘦削的脸上胡茬苍青,唇角亦是有干涸的血痕。 “可皇上他……怎能如此狠心……”芙沅轻声道。 “这般违逆之语不可再说!”楚珩溪厉喝一声:“你该知道,这不只会给你,更会给她带来巨大的威胁……”说到这里,楚珩溪眸光黯淡,伤痕满布的手指拂过已经疼到麻木的腿面道:“何况,我是起反逼宫之人。活一日便是一日的恩赐,无谓皇兄是否狠心,这是常情。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忘,他是——皇上……” 从牢中匆匆行出,芙沅的心情十分沉重。即便来时已猜想到王爷的现状,可她却也没料想到会如此残酷。更不知回宫之后,又如何向皇后娘娘复命。夜色下,她拢起黑色的斗篷,将自己的身影掩于黑夜之中,急急往清宁宫行去,却不察身后暗影里,一双眼眸所散发出的锐利视线紧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啪嚓”一声厉响,打破了清宁宫深夜里的静谧。明落兰尚未开口,眼泪却瞬间滑落:“你说皇上对他用了刑?” 芙沅不敢不实言,却也略作安抚:“娘娘莫担心,奴婢瞧着王爷精神尚可,想必也不是什么重刑……” 明落兰怆然一笑:“不是什么重刑?本宫所知道的皇上,怎会只略施小惩?即便你不说,本宫也能猜到他如今是何等情形……可既然皇上要置他于死地,又何必如此?!叫他强受下这份罪?” 芙沅静默垂首,殿外夜风呜咽,仿佛在回应着明落兰的话…… 宫中平和安谧,转眼便到了入秋时节,御花园中的花渐次落败。 对逼宫之事,皇上迟迟没有下旨惩办,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将楚珩溪和曹厉等人囚于深牢,不闻不问。而玉慈宫因得封宫未启,也无人知道宫内状况。只从每日送去的饭菜皆被用的干净,推断出太后一息尚存。 阖宫传着皇上要晋良贵嫔为妃的消息,内务府自是在皇后的吩咐下着手打点着册封礼的一切事宜。只是在本该欢喜的日子里,屿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琴月轩的璃容华和逸和轩的尉贵人,在入秋之后,病势更显沉重起来。加之尉贵人不知因何事触怒了龙颜,如今在逸和轩已属被禁足。 因得屿筝早已察觉璃容华的药有所异样,这些时日,总是时不时往琴月轩去。许是上次的深谈让璃容华察觉了许多,如今对屿筝倒也不似先前那般敌意。但凡屿筝前去,她也会刻意支开林凛。 屿筝每每都带了李霍的解毒丸前去,起先璃容华自是心存怀疑不肯服下,直到屿筝先行服下,以证无碍,这才使得璃容华放下了疑虑。可即便如此,她的病势却也日复一日沉重起来。 是夜,屿筝在琴月轩中陪着她闲语继而说起此事:“这解毒的药丸也用了不少,李霍的医术自是可信。但不知为何,病势反而沉重了些许。姐姐不如细细想想,可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璃容华神色显出一丝慌乱,可随即平定下来:“并未有什么异常之处,那之后一直是青昙侍奉在身侧。很多事,我亦不允林凛插手。可这病却总是不见好……” 捕捉到姐姐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屿筝似是明白了什么。只带着几分愠怒道:“你仍不信我?那些药丸只怕你根本没有服下吧!” 被屿筝一语言中,璃容华的脸顿时涨的一片通红。但口中却强辩道:“既然信了你,何来不用的道理?” 屿筝起身,看向床榻上的璃容华冷然一笑:“那便由着你……只是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说话间,屿筝便要朝琴月轩外行去。却突见殿外红光萦绕,顿时响起一片杂乱的叫声:“走水了!走水了!” 这琴月轩是依着太液池所建的阁楼宫阙,火势先从宫殿的台阶上蔓延而来,封住了登上琴月轩的路。如此一来,殿中只剩下屿筝和璃容华二人。 屿筝大惊之下,冲向琴月轩延伸出去的木台,却见火蛇翻涌,舔舐着木台而上,四周之下,浓烟滚滚,殿门窗棂外亦是火光冲天。 “怎么办!?”璃容华焦灼地从床榻上挣扎着起身,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屿筝急忙上前将她扶起,用身子强撑着屿璃的身体,便朝着殿门边奔去。 然而噼啪作响中,连殿门亦被火蛇舔裹。屿筝登时瞧出这火烧的怪异,若非有人刻意为之,不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四周便连烧成一片。 窜入殿内的浓烟呛得二人不断厉咳,连眼睛也被熏得迷蒙起来。屿筝四下张望,但见东侧一处窗棂,火光略显浅淡,急急上前推开窗,便见此处火势略显小些,只是窗下便是太液池,池边怪石嶙峋,若是从此处跳入池中,难免不会碰硬石。如此一来,竟也是无路可走。 璃容华厉咳着望向四周,神情中涌起一丝绝望之色:“已是无路可逃!”说着她无力地推了推屿筝道:“不必管我了,你设法逃出去,或许还能留得一命!” 屿筝强忍着厉咳,复又揽过屿璃沉声道:“如今你可瞧出了?有人一心要置你我于死地!若此刻你我心存芥蒂,无论是一人殒命还是双双逢难,与那人而言,都是再好不过!”说话间,屿筝微微咬牙:“我怎能叫她如愿!” 璃容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身侧的女子,只见浓烟火光中,她的双眸却异常清亮坚定。 “从此处跳下,许是还有一线生机。你……敢吗?”屿筝看向她,语凝郑重地问道。 璃容华回头看了看从殿门处蜿蜒而入的火蛇,费力地攀上窗口,望着琴月轩下,宛如兽口一般幽深的池水。转而看向屿筝道:“但凡有一线生机,便要拼尽全力一试!” 说罢,她便闭目咬牙跃出了窗口。窜起的火蛇舔舐着她的裙摆而过,本以为自己会落入冰冷池水,甚至是撞在石块上的时候,璃容华却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温软的地方。 一惊之下急急睁眼,却见月色下,一张清俊的容颜近在咫尺。只是那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却覆着半张银箔面具。 “莫侍卫……”璃容华大惊之下,认出来者。却见那人带着她迅速掠到一侧,足下轻点石块,便将她稳稳放置于地上。来不及应她,便从怀中甩出一根细细的绳索,系上琴月轩的殿柱,飞身一跃,便揽住窗棂上的屿筝盈盈落下。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一) “这......”璃容华大吃一惊,她不明白,为何皇上的贴身侍卫会出现在琴月轩中!非但如此,他竟是出手救下自己和屿筝。 但见屿筝四下一望,四周皆是晃动的人影。众人忙着在琴月轩前扑救大火,并没有人注意到临水这边的窗口。 “来不及解释了……”屿筝沉声,只看向璃容华道:“要委屈片刻,能撑住吗?” 见屿筝望向幽深的池水,璃容华缩了缩虚弱的身子,却也略带坚定地说道:“你既受得,我自然受得!” 话音刚落,便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厉响,两块大石已被身侧的莫侍卫丢入池水中。还未等璃容华反应过来,屿筝便拽着她,一并跳入池中,随即大声厉呼起来。 璃容华被涌来的池水呛到,不过片刻后,便有人听见屿筝的呼救,匆匆往此处赶来。待二人被救上岸,璃容华便体力不支的昏厥了过去。 岚静殿中,屿筝早已换下了身上的湿衣,坐在床榻边默默看着尚在昏睡的璃容华。已叫青兰和桃音替她更了衣裳,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趁着喂药的瞬间,屿筝又将李霍带来的解毒丸化入汤药中喂了璃容华服下。 此刻望着璃容华,屿筝的心中总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对屿璃,有过憎恶。可这般情形下,却不能对她不管不顾。 若非一早有所察觉,安排了颜冰留意琴月轩,那么今日她二人必会丧命于这熊熊烈火中。不论皇后是因何缘由要除掉自己和屿璃,可眼下这情形,只怕连皇后也不知晓她自己与屿璃之间的关系吧…… “皇上驾到!”殿外响起传报,屿筝回过神来,便见皇上匆匆行入,身后则是款款行来的皇后。 “没事吧?”皇上方一上前,便急着打量屿筝,见她似是无碍,才略略松了一口气,望向床榻上的人道:“朕一听见便急着去了琴月轩,才知你已折回了岚静殿……幸而你无事……” 屿筝盈盈一礼:“是臣妾让皇上担心了……”说话间,她悄然打量着皇上身后的凤冠女子,却见她神情一片冷然,紧紧盯着床榻上的璃容华道:“璃容华如何了?” 那话语听上去似是关切,可屿筝却捕捉到了皇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仿佛床榻上女子的存活,于她而言,本就是一件极为不悦的事。 迅速收回视线,屿筝望向皇上:“太医已经来瞧过,璃容华是受了惊吓才昏了过去。虽说呛入的水并不多,可加之先前的风寒,倒是需好好休养些时日……” 楚珩沐对床榻上的女子并不在意,虽不知郁心口中,这璃容华的假孕争宠有几分可信,可到底是有些芥蒂哽在心中。 轻揽着屿筝的肩,楚珩沐柔声问道:“你呢?可叫太医瞧过了?” “臣妾无碍……”屿筝轻声回应,随即却蹙了娥眉,略带几分惊惧地说道:“可是皇上,今日琴月轩这火势起的着实离奇……” “朕知道……”楚珩沐淡淡应着:“朕已派人去查了……” 话音刚落,便见谨德匆匆行入殿中禀告:“皇上,奴才已经差人将琴月轩上上下下查了个仔细,此事确是有人刻意为之……”谨德微微一顿便道:“琴月轩的台阶、殿门和四周都浇上了火油……遇到点点星火,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幸而贵嫔娘娘有勇有谋,带着璃容华从后窗跳入太液池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闻听此言,楚珩沐自是怒不可遏:“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谋害朕的嫔妃?!” 谨德脸色一沉,只小心翼翼地应道:“奴才在琴月轩的楼阁下,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又命各处寻查一番,才知那尸体不过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本在掖庭暴室当值,做些粗重的活。如今蹊跷出现在琴月轩,身上又有浓烈的火油气味,想必是纵火之人无疑。只是……”谨德察言观色:“如此一来,却不知到底听命于何人……” 楚珩沐脸色铁青,一时间连屿筝也不敢开口相劝。只听得床榻上的人传来几声轻咳,屿筝便急急转身:“你醒了……” 搀扶着璃容华从榻上缓缓起身,只见璃容华面色苍白,微弱地向皇上皇后请过安,便倚着屿筝,用轻不可察地声音低声道:“什么都别说……” 屿筝正有此意,故而二人隐去了颜冰相救之事不提,只说瞧见后窗火势略小,为求一线生机,便跳窗逃生。 因得那纵火的太监死在琴月轩,又是初初入宫,此事便是无迹可查。皇上只得叮嘱了一番,便皱着眉头与皇后一并离开了岚静殿。 屿筝遣了青兰等人守在殿外,这才看向璃容华道:“殿中也无外人,想必姐姐是有话要说……” 璃容华望向屿筝,但见她清冷立于面前,素净的面容和温柔的目光,倒叫她想起夫人江素问。母女二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样的纯善。可屿璃偏偏也厌恶这样的纯善,因为那让自己无法自处,无法面对她们清澈的目光。仿佛只要将心贴近一些,就凭生出对娘亲的背离感。 旧日在白府,她自懂事时便晓得,自己的亲哥哥屿沁养于夫人江素问的膝下。若说对江素问有忌恨,不如说忌恨哥哥更甚。 她不明白,为什么夫人待哥哥总是那般温柔慈爱,而自己的娘亲却动辄打骂,拿自己出气。她忌恨哥哥有夫人那样的母亲爱护着,可却也更加的羡慕。然而屿璃的心里也清楚,自己绝不能对那个人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欢。因为一旦那样,便表示她与哥哥一样,背弃了娘亲,若真是如此,娘亲便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些漫长的时间里,她一边渴求着夫人温暖的怀抱和慈爱的笑容,一边却也亲手撕扯着夫人关切的心,连同自己的幸福一并扯去。所以才会厌恶屿筝,因为她也只能厌恶。可今日琴月轩中生死一线,屿筝却忽略了过往自己所做的种种,将自己救出了火海。 屿璃知道,那一刻,她再也不能理所应当的去恨…… 稳了稳心神,她平息着胸口的急喘:“是皇后……” “你说皇后?”虽早已猜到,可屿筝还是做出一副惊讶地模样:“你的意思是,皇后要害我们?” 但见倚在床榻上的女子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我……不过,瞧这情形,只怕是要将你一并除去……” “为何?”屿筝神色凛然。 璃容华轻叹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当日在岚静殿诬你与强匪有关之事……”说到这里,璃容华的面上浮起一丝歉疚之色:“既是说着这里,我也不做隐瞒,你若恨我却也无妨……” 只见屿筝缓缓摇摇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此事的确是我所为,只是当日皇后要我与她联手,虽是颇感意外,可为着一心要凌驾于你,倒也没有多做思量便应了下来。”璃容华眼中隐隐一动:“不料皇上却不为所动。那时我一时心切,自是说出了你与王爷在御花园偶遇一事。为的便是叫皇上心生芥蒂,从此不再宠幸于你。自然,交付锦帕的事,是我信口拈来。但我万万没有料到,此事并未触怒龙颜,倒是着实叫皇后生了好大的气……” 璃容华厉咳了几声,屿筝急忙递过手头的茶盏,叫她饮下一些。 “如此说来,皇后是因为你诬陷王爷一事,故而迁怒于你?”屿筝十分疑惑:“可这恐怕说不通……” 璃容华轻叹一口气:“起先我亦是讶异,皇后的耳光落在我脸上的时候,将我整个人都打懵了。原以为是因得此事未成,她迁怒于我。可皇后话语之中,竟是气我污蔑了王爷。许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之后皇后也未再提起此事。可我倒是留了些心思,让青昙多留心了些。才发现但凡皇后与王爷照面,神情总是有些不自然,加之之前一事,我猜测他二人之间必不简单……” 听到璃容华这般说,屿筝陷入了沉思,如果璃容华的猜测不差,今日琴月轩一事,的确是因得此由才会发生,那么皇后和王爷之间恐怕不仅仅是不简单了…… 略一思定,屿筝便看向璃容华道:“先不想这些,如今皇后既然没有得手,只怕日后还会生出诸多事端,你我要防备些才是。现下琴月轩自是毁了,不如你迁到岚静殿的偏殿来住吧……” 璃容华眼波一动,似是盈盈有泪,却只垂下头,看着指下的锦被低声道:“可以吗……” 屿筝心生悯意,只觉得这个一向刁钻刻薄,想处处置自己于死地的姐姐坦诚开来,却也并不是那般叫人生厌,倒是那怯懦的神情中,仿佛有着太多的不确信。她只当没有听见璃容华的低语,只起身吩咐着殿外的宫婢太监们,将偏殿打点出来。 待璃容华服了药安睡,屿筝缓缓行至殿外,将芷宛传来,低声吩咐道:“芷宛,本宫有件事要你去办。郁司药逝前,留了一样东西给本宫,如今就放在司药处,你去拿了咱们宫里的腰牌,到司药处走一趟,将那东西拿回来。但务必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察觉你此去之意……” 见芷宛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屿筝便将司药处那隐秘的药笺阁细细说来,继而看着芷宛脚步匆匆地朝着殿外行去……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二) “主子……”一声轻唤让屿筝一惊,回过头来,便见一袭粉衣的桃音站在廊下,神情幽怨。 屿筝知道,她定是瞧见自己方才嘱咐芷宛,却也佯作不知所以地柔声问道:“怎么?” “小姐……”桃音喏喏,没有再称呼屿筝“主子”亦或是“娘娘”:“小姐又吩咐芷宛去做事了吧……自入宫之后,小姐待桃音就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也信不过桃音,有什么事都只叫芷宛去做……” 屿筝看着桃音委屈的神情,只揽过她的手柔声道:“日后你会知道,这都是为了你好……桃音,你随我从允光至上京,在白府受尽了委屈。本以为将你留在身边才能安心,可如今看来,到底是我错了。我一早便该求了哥哥,将你许配给子桐。因为我,你才不能依着自己的心思去活……” “小姐这是什么话?!”桃音泪如雨下:“青兰姑姑和桃音,都是心甘情愿跟随着小姐,桃音这一生,也只想守在小姐身边,不愿嫁人……更何况,子桐有钟意之人……” 见桃音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原本伶俐的眉眼之间,愁绪密布,轻咬着的唇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屿筝轻然叹了一口气道:“可冬云已经去了,况且我知道,你心里总是放不下。即便知道子桐忘不掉冬云,可你仍愿意守在他身边,不是吗?” “小姐……”桃音被说中了心事,微微垂下头去。 屿筝暗自叹着痴心的桃音,不免觉得心疼,可从唇边吐出的话,却仍旧清淡:“芷宛守值,你早些歇着去吧……” 桃音没有多言,转身抹了抹泪,便往自个儿屋中行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屿筝叹了口气,桃音自是痴情,然而这份情意在这偌大的宫闱之中,却是难寻。想起姐姐屿璃的话,屿筝脑海中忽而闪过王爷那张丰神俊秀的脸庞。若一切当真如屿璃所言,那么皇后……为何会对王爷如此用心?难道?皇后真心爱着的人会是…… 想到这儿,屿筝也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只暗自摇摇头,将这念头强压了下去。只是一想到王爷,屿筝不免觉得疑惑,自那**宫之后,也有些时日了,皇上除了下旨将王爷和曹厉等人拘于牢中,又将玉慈宫封宫之外,也未见有什么其他惩处。倒不知他作何想,更不知如今身处牢狱中的王爷是何种情形。 身为一个皇子,莫大的悲哀或许不是没能继承皇位。而是像这般,本无心夺位,却无辜被卷入其中,乃至兄弟反目,母子分离,自身不保。屿筝轻叹,惟愿皇上念及手足之情,能明白王爷的苦衷才是。 半个时辰后,芷宛匆匆折回岚静殿。屿筝立在廊下,看到芷宛皱着眉头匆匆行入。待近至身前,便见芷宛从袖笼中取出两样东西来交给屿筝。 “可有人察觉?”屿筝轻声问道。 “不曾……奴婢带了些点心前去,只说是聊表娘娘思祭之意。因得宫里这番事,那司药处的宫女们权当郁司药是个瘟神一般,连那屋子都不敢近前,倒省了奴婢不少事,依着娘娘的吩咐取了这两样东西来。”芷宛寥寥几语,便已叫屿筝得悉了司药处的情形。 郁心生前,是那些宫婢推崇仰望之人,有多少人期盼着能攀至司药之位,想方设法的讨好郁心。死后却连所居之处都被那些宫婢如躲瘟神般敬而远之,生怕与她扯上丁点关系而招致祸端。如今看来,这宫中并未情意,不过都是为着自身互相利用罢了…… 屿筝微微捏紧手中的玉瓶和信笺,便吩咐芷宛:“郁司药忌日时,烧些纸钱给她。到底,她也对本宫有恩……” “是……”芷宛轻应着退了下去。 屿筝倚在廊下红栏旁,展开手中的信笺,但见上面用娟秀的笔迹落下一行字:“生亦死,死亦生。”除此之外,别无他语。屿筝疑惑地看着信笺,又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再无遗留,这才皱眉看向手中的玉瓶。打开轻嗅,便是一股清浅的药香传来,只是屿筝并不知这玉瓶中装着的到底是什么药。她不明白,郁心临死前留下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途……一时间,屿筝陷入了沉思之中。 入秋之后的天渐渐寒凉起来,原本花团锦簇的宫闱如今显得颇为萧瑟。琴月轩毁于那场大火,之后璃容华便挪入了岚静殿的偏殿安养。因得由李霍一手照料调理,璃容华的身子也愈发见好起来。然屿筝每日晨昏定省时,自然瞧得出皇后那张脸愈发阴沉了。 这日,依惯例在清宁宫请安之后,屿筝并未径直回岚静殿,而是带着芷宛往御花园中行去。 芷宛见到主子那日拿到郁司药留下的东西后,便总是愁眉不展,虽是有诸多疑惑,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二人默默在芙蓉园行了片刻,但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在身后响起:“微臣给贵嫔娘娘请安……” 屿筝回过头,却惊讶地看到一袭月白长衫的顾锦玉立在身后,而花玉荛则一脸漠然地站在他的身侧。 芷宛自是不知顾锦玉的身份,只纳闷地看向眼前的女子道:“遥羽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芷宛看向屿筝道:“娘娘,不是说遥羽姐姐她已经……” “死了!”屿筝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玉荛道:“芷宛,她不是遥羽,不过是长得很像罢了……” 听闻此言,花玉荛倒也不争辩,只拂礼请安,淡淡一笑道:“虽不知贵嫔娘娘口中的遥羽为何人,不过奴婢瞧得出,娘娘倒是待她冷淡的紧……即便是说这般的话,也未见娘娘眉头皱过一皱……” 眼前女子开口说话,芷宛听她的声音也与遥羽无异,可为何娘娘口口声声说眼前的女子并非是遥羽姐姐呢?而更奇怪的是,连遥羽姐姐也不承认。二人倒是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芷宛……”屿筝淡淡说道:“来见过顾大人……” 芷宛虽不知眼前这温玉一般的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可听得主子如此吩咐,便急忙拂礼:“奴婢见过顾大人……” 自屿筝入宫,顾锦玉便没能再见到她。只有王爷逼宫那日,匆匆在紫宸殿一瞥。只是那时,顾锦玉一心为战,倒也无暇顾及屿筝太多。如今细细打量,才发现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在白府时那个心思独特的小丫头。 眼前的屿筝着一袭绣着海棠的裙衫,鬓上压着的发簪珠翠玉润。早已没有了在白府时那般笑靥盈盈,清冷的神情中,双眸却含着厉光,毫不掩饰地看向花玉荛。 “芷宛,你先退下,本宫和顾大人有话要说……”屿筝沉声吩咐。芷宛应着便匆匆行远。 屿筝这才看向顾锦玉,随即便抚了一礼道:“屿筝多谢顾公子……” “这是做什么?”顾锦玉急急上前一步,扶住了屿筝的手臂,随即却像是触电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 屿筝看向眼前的男子,许久不见,他已不似在宫外穿的那般花团锦簇,更敛去了眼角眉梢间的一抹邪魅。如今一袭月白长衫,玉簪绾发,倒显出几分温润之意来。这样的顾锦玉,容颜愈发清傲,轮廓分明,平生俊逸之美。这样的顾锦玉叫她觉得陌生,却又添了几分亲切。或许是因为他眉间憔悴之色,让屿筝颇有些在意。 那日紫宸殿中,听到他与王爷的对话,猜测二人必是有着莫逆之交。可看当时的情形,也大抵瞧得出,这所谓的“莫逆之交”也尽数在皇上的掌控之中。但顾锦玉这般憔悴之色,想必心有戚戚,亦觉得歉疚。 见屿筝怔怔盯着自己,顾锦玉难免心神一动。虽是知道如今二人身份有别,可这样直接又清澈的眼神,仍是叫顾锦玉悸动不已。与当年在玲珑绸缎庄相见时,并无二般。 这样的心神虚晃,只让顾锦玉觉得前襟发烫,揣在怀中的那支蝴蝶簪,自屿筝遗落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每日用手指摩挲轻拂,那蝴蝶簪已染上了温润的光泽。而顾锦玉觉得,每每注视着蝴蝶簪时,屿筝的笑靥便会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从未想过,还有机会能与她再度相见。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嫔娘娘,一个是没入人群,隐秘自身的影卫首领。这样两个身份悬殊的人,能再度相见,已让顾锦玉觉得意外。可更加意外的是,如今望向屿筝的这一瞬,才叫他清楚地察觉,自己的心意并未因眼前这女子身份的更改和时间的推移而淡去分毫,反而在相见的一瞬,更觉强烈。 沉寂许久的一颗心,像是要从喉咙中蹦跳出来。顾锦玉从未有过这样难以自控的情绪,除了“造化弄人”,他无法再想出其他什么词来形容这次偶然的相见…… 然而再悸动的心,也不能叫他做出逾越礼数的行径。无论如何,他的心里也牢牢记得,这是皇上的妃嫔。故而心中的话哽在喉中,见屿筝言语间,似是只以尚在白府时那般称呼,顾锦玉转而扯起一丝久违的冷魅笑意道:“为何谢我?”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三) 屿筝浅浅一笑:“入宫之后,屿筝自知许多事都得益于顾公子出手相助……,如今却只能简单道一声谢,已是无地自容……” 顾锦玉眉头一皱,望着眼前的屿筝,心头微微一痛:“你可知,如今所掌握的一切,并不会叫你心安,反而会拖着你一步步行至深渊……”顾锦玉略一停顿,只掩了自己焦灼的神色缓声说道:“入宫前屿沁兄嘱托我,无论如何,叫你周全自己。你所担心的一切,交给他便是……” 屿筝望向顾锦玉,她一直以为,眼前这男子总是不羁,不是这般将心思隐藏起来的人。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她只是婉婉垂下眼帘,轻声一问:“哦?哥哥这么说?那敢问顾公子一句,二娘的事,哥哥可知道?” 顾锦玉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屿筝会如此聪敏。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掩饰:“虽未告诉他,但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屿筝冷冷打断顾锦玉:“用不了多久,哥哥就会知道,二娘杀了我娘亲。还会知道,二娘是父亲赎来的舞姬,非但如此,她还与明相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屿筝缓缓摇摇头:“且不说哥哥受不受得住这一切,但凡风声一旦走漏出去,明相难道会坐视不理?堂堂后宫之主竟有着出身这般卑贱的姑母。依顾公子对明氏一族的了解,想必不用我多说,也该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抑制着心中强烈的恨意,屿筝握紧了拳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无惊:“比起父亲和哥哥的安危,我更愿意将这秘密埋在心中……” 看着屿筝发红的眼眶,顾锦玉担忧地问道:“你当真……能当做不知?” 但见屿筝抬起泪眼迷蒙的双眸道:“还望顾公子保守秘密……” 顾锦玉似是还要说什么,却听得一侧的花玉荛带着几分轻蔑道:“爷自是不必替贵嫔娘娘担心,娘娘的心硬着呢……她若能做不知,想必不会叫别人看出一丝破绽……” “玉荛姑娘说的不错……”屿筝毫不示弱地迎上她嫉恨的视线:“不过,若说狠心,和玉荛姑娘比,本宫甘拜下风……” 屿筝的话音方落,便察觉到花玉荛面上一闪而过的慌张之色。瞧来她定是没有说出屿筝被拘为人质的情形,多少与她逃不了干系。 听到这话,顾锦玉自是有些在意。花玉荛奉他之命以遥羽的身份入宫,便一直周护在屿筝身侧。可如今听来,二人却有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这话是何意?”顾锦玉沉声问道,侧头瞥向花玉荛的眸中带了几分冷色。 花玉荛最怕的,便是顾锦玉以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在看一盏搁在桌上的宫灯那般随意淡然。她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出言不逊,激起了屿筝的怒意。毕竟,因得她刻意离开岚静殿,而使得屿筝身陷险境。 “爷……”花玉荛喏喏,却不敢再说下去。 不料屿筝却淡淡一笑道:“玉荛姑娘一心为某个人着想,甚至不惜放弃一切,可不是要比本宫更狠心些吗?只是这心狠背后,怕是有太多心酸……”屿筝一边说着,一边收起了笑意,神情中泛起一丝苦涩,她自是知道花玉荛为何这般待自己,若是她起了杀意,也不过是太在意眼前这人罢了,而这样的痴心,在这冷冰冰的宫闱中,又怎能忍心叫人斥责。 屿筝这话说得直白,顾锦玉亦不傻,自是明白其中含义,脸色沉了几沉,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成了拳状,倒是一侧冷媚惯了的花玉荛一反常态地微微红了脸颊。 “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了……告辞……”屿筝淡淡说道。 仿佛是在一瞬间,顾锦玉感觉眼前的女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般,收起了亲和温婉的笑意,浮在脸上那恪尽礼数的笑容,让人心生寒意。他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却隐隐觉得不祥。 见屿筝缓缓向前行去,顾锦玉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想要追上去,然而在行了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但见屿筝身形亦是微微一顿,只侧头轻声道:“还望顾大人周护本宫的兄长,虽说明相是此番平定祸乱的功臣,可本宫觉得事情总不似那般简单……” 说完,屿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芙蓉园。而站在原地的顾锦玉自是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柔柔弱弱的女子,为何会有如此敏锐的直觉,抑或是她知道了些什么?顾锦玉不敢再细想下去,只望着那遥遥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还好吗?” 是,还好吗?原来自己心心念念地不过是这样简单地一句话。在深夜幻想过无数次遇见的场景,即便是她华服贵冠,高高在上,自己想问的,想说的,也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还好吗…… 入夜之后,清宁宫内。 芙沅跪在皇后脚边,一个劲地低声哀求,但见明落兰褪去了鸾衣凤冠,只着了一袭墨青的宫婢衣裳,怒视着脚边的芙沅:“你敢拦着本宫?!” “皇后娘娘,三思啊!”芙沅哭求着,拽住明落兰的衣摆道:“王爷如今是戴罪之身,奴婢出入大牢已属不妥。若娘娘还要亲自前去,一旦被皇上察觉,可如何是好?还有明相大人……” “住口!”明落兰厉声喝止芙沅:“别跟本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本宫不能救他,难道去见他一面也不能吗?”说着,明落兰未施粉黛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本宫知道,皇上有多恨他,即便此刻不杀他,必定也是想尽了法子折磨他!你每每回来,只轻描淡写,可本宫在梦里,都能见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 明落兰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芙沅……本宫只是想……只是想见他一面……” 芙沅柔声安抚着眼前全然失了往日威仪的皇后,她很清楚,只有待那个人,皇后仍如多年前那个凌厉顽皮的小女孩般,毫无掩饰,明澈清透,宛如年少…… 狱牢中,凉水兜头浇下,激的楚珩溪一个激灵,随即缓缓转醒。他不知被绑在木桩上几个时辰了,身上被抽打出的伤口渗出血迹,与水混在一起,浸染了身上的衣衫。 楚珩溪费力地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狱卒道:“去告诉皇兄,让他杀了我……”多日来非人的折磨,连久经沙场的楚珩溪也不免难以忍受。此刻,他惟求一死。他不恨,亦不怨,却一心只求早些解脱才好。 但见那几个狱卒冷冷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请王爷恕小的们不能从命,上面可是下了旨意,叫咱们好生‘关照’着王爷呢……” 楚珩溪冷冷瞪视着他们,随即缓缓闭上眼,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便走上前道:“王爷,咱们也不忍心瞧你吃这份苦头啊?照旧是那话,王爷只要写下与各地藩王勾结起兵的罪己书,那咱们也好生侍候着才是……” 那人但听得微闭双目的王爷冷笑一声,忽然睁眼,朝着自己狠狠啐了一口:“本王说过!绝不会写!” 见此情形,那狱卒亦是翻脸怒道:“咱们劝王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既敢起兵造反,却不敢写下罪己书,真真是没血性!” 楚珩溪微微抬起头,轻蔑地看着几个心怀鬼胎的狱卒道:“本王有没有血性,还轮不到你们来说!没做过的事,本王为何要认?起兵生反是一回事,勾结藩王是另一回事,你们不必落井下石来污蔑本王!” “好!看你嘴硬到何时!”狱卒甩动着手中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楚珩溪的身上:“逆贼造次,还当自己是皇权贵胄之身!” “住手!”但听得一声清脆地厉喝在牢中响起。狱卒身形一怔,便转身看去,但见身后站着一个宫婢,墨青衣衫,未施粉黛的脸却是一副叫人惊叹的绝色容颜,只看她美目怒厉,神情中皆是愤怒。 “谁!”狱卒们厉喝:“哪来的宫婢如此大胆,竟敢擅闯狱牢!” “睁大你们的狗眼!”芙沅上前,厉喝一声,这样的气势顿时震住了几个狱卒:“也不瞧瞧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 这些狱卒中有两人是被芙沅打点过的的,自是知道芙沅不是普通宫婢那般简单。如今见她对墨青裙衫的宫婢毕恭毕敬,多少也猜测出此人来头不小。但这般胆大,径直闯入狱牢,却也让他们心生疑惑。 但见芙沅上前,将一块腰牌伸到几人面前。几人定睛一瞧,便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急声道:“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求皇后娘娘恕罪……” 芙沅朝着王爷看去,心中一紧,便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解下来!” 狱卒们唯唯诺诺道:“可……” “人都被打成了这般模样,难道还能逃走不成?”芙沅急得跳脚,她自是知道,皇后此时的心中必是心疼不已。 几个狱卒也不敢耽搁,只将楚珩溪迅速解下,扶到一侧的椅上坐定。但见着了墨青衣衫的皇后冷着一张脸,沉声吩咐道:“你们暂且退下,本宫有话要问这逆贼……”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四) 皇后的吩咐,几个狱卒自是不敢不遵,忙俯首退了出去。 明落兰见状,褪去了冷严的神色,急急行至楚珩溪身边柔声轻唤着:“珩溪……” 昏昏沉沉的楚珩溪费力睁开眼一看,却又缓缓合上了眼:“皇嫂……” “珩溪!”明落兰泪落如珠:“非如此不可?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头,我一定会设法救你出去……” 不料楚珩溪却缓缓摇了摇头道:“臣戴罪之身,就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 见楚珩溪早已失了往日风采,如今倒是颓势渐显,一心求死,明落兰的心像是被刀割一般疼痛。 这样的感觉她不曾有过,即便是看着皇上夜夜流连各宫,宠幸其他的嫔妃,她也不曾有过分毫的心痛之感。然而每每见到楚珩溪,就算是简单的一声称呼,“皇嫂”二字便足以扯动她的心扉撕裂。 从胸口缓缓蔓延开来的疼痛,叫明落兰无法站稳,她身子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上。早已不去顾及什么尊卑和身份,她只是将手搭在楚珩溪的膝上,抬起凄楚的双眼看向他满是血污的脸庞:“不该……我们不该是这样的啊!珩溪!”言毕,终是忍不住心痛,俯在男子的膝上痛哭起来。 不该是这样…… 她本该和自己欢喜的男子厮守终身,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便不会遇见那个唤作淳佳的女子,而自己,也不会在每个深夜里,孤寂倚在殿柱旁,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华丽凤位上,独自细数着过往。那里全部都是属于楚珩溪的笑容,苦涩和心痛…… 如果能相守,她一定劝他早早便请命前往封地。逃离这个如漩涡一般的宫闱,逃离太后不罢不休的野心中,那么今日,他们大抵不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也许在某一处,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 牢狱中是明落兰毫不压抑的痛哭之声,楚珩溪身子微微一颤,似是被这哭声触动心扉。他缓缓抬起手,似是要轻柔落在那女子的鬓发上,然而略一迟疑,终是握了握拳,沉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便没有淳佳,你我亦是殊途……” “为什么?!”明落兰猛然仰起脸,梨花带雨地厉声问道。 楚珩溪看着眼前女子那绝美的容颜,此刻因得悲戚而显出几分柔弱之姿,让人忍不住心疼。然而唇角微动,他只沉声道:“因为你是皇兄所爱之人……” “所爱……”明落兰冷笑着起身,忽然露出了一丝嘲弄。 那是楚珩溪所熟悉的模样,高高在上,不怒自威,他不得不承认,明落兰命中所定,就该是母仪天下之人。从很久之前他就知道,马蹄下跌坐的那个明眸灵动的女子,即便有着毫不拘束的性子,却也是因得当年太子选妃才会出现在那里。被自己从灰狼的利爪下救出的时候,就算吓得微微颤抖,她仍能佯作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厉声质问自己是谁。那个时候,楚珩溪便清楚,这样的天之骄女,就应该站在皇兄身侧,俯视天下…… 但见明落兰缓缓朝前行了几步,忽而转过身来,咄咄逼人地看着楚珩溪道:“皇上的所爱只有一个人,你我心里都清楚的很。我曾以为会是淳佳,可如今看来,却到底是那个柔柔弱弱的良贵嫔。你为何会到了这般田地?难道仅仅因为起兵生反?”明落兰摇摇头:“你知道的,皇上不会瞧不出这其中端倪。何况太后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皇上与你自幼同宫长大,你是什么样的性子,皇上当真会不知?” 明落兰的话像是一支箭,正中楚珩溪胸口。他亦十分清楚,皇兄的性子是最容不得背叛。若皇兄当真认定自己背叛了他,绝不会姑息什么兄弟之情,定会将自己碎尸万段。如若皇兄不下杀令,那便是不作此想。可如今皇兄这般折磨自己,只怕除了幼时堆积在心中的恨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楚珩溪却总觉得,这背后或许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见到楚珩溪视线晃动,明落兰便知他亦是起了疑心,故而接着说道:“想必你还不知,前些时日在岚静殿中,璃容华声称曾在御花园见过你与良贵嫔有过亲密之举。良贵嫔送了一方锦帕给你,可有此事?” 说到这里,明落兰的语气中不免有了一丝逼问之意。她想知道,岚静殿中的一切到底是璃容华刻意为之,还是确有此事。 显然,楚珩溪的眼波一动,已经说明了一切。明落兰的心中自是一凉,只戚戚道:“为何她可以?我却不行?难道她有什么不同?她也是你皇兄的妃嫔!” 楚珩溪自知璃容华所见,是自己从锦香殿中悄然取出锦帕之事。他的确在御花园和良贵嫔打了照面,可锦帕却的的确确是淳佳之物…… 身心的疲惫和伤口的痛楚叫楚珩溪再无力争辩下去,只缓缓摇摇头道:“我与良贵嫔并无私情……” 明落兰脸上的欣喜转瞬即逝,随即竟是带了几分杀意道:“无论真假,到底是因得良贵嫔之由,你才落到今日这般地步!良贵嫔留不得,一如当年的淳佳……”明落兰自顾着愤愤道出心中所想,却没有察觉到楚珩溪的脸色瞬间有变。 “淳佳……”楚珩溪缓缓开口:“是你杀的吧……” 淡淡的一句话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明落兰顿时脸色煞白,她想要开口分辨,却见楚珩溪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紧紧盯着自己。被那样的视线看到发慌,明落兰心下一紧,便忍不住脱口而出:“是又如何?宫里的人都以为淳佳是皇上钟爱之人,可我知道,她不过是皇上用来牵绊你的一颗棋子罢了。没了她,你才不会被束了手脚……” 楚珩溪怔怔看着眼前被怒火灼烧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他着实没有料到,明落兰会心狠到这般地步。旧日里那少女灵动的模样和今日冷艳的容颜重叠在一起,楚珩溪只觉得陌生至极。 许是察觉出他眼中的震惊和失望之色,明落兰的怒意愈发升腾:“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还未等楚珩溪开口回答,芙沅便匆匆闯入,急声道:“娘娘快些走吧,有人往大牢这边行来了,说不定会是皇上……” 听到这话,明落兰心慌不已,她急急用斗篷遮住身子便道:“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下去,我定会设法救你出来……” 看着明落兰被芙沅催促着离开,楚珩溪低声叹道:“惟愿不相见……” 狱卒们纷纷入内,复又将楚珩溪重新绑束好,便沉声道:“皇后娘娘的旨意,微臣等不敢不从。王爷若是明白人,闭口不提便是。否则,若是皇上怪罪下来……” 楚珩溪并不应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他不知道淳佳的死该怪罪于谁,是怪皇兄?还是怪明落兰?亦或从一开始,该怪的只有他自己,若不是他一心想迎娶淳佳,便不会置淳佳于死地…… 想到这里,楚珩溪忍不住心痛,兀自朗声苦笑起来。当真是造化弄人,他原以为只有自己离得远远地,便能让淳佳平安,享尽宠爱富贵。却不料,原来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明落兰也不视淳佳为眼中钉,处之而后快…… “王爷当真是好心性,竟还笑得出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楚珩溪的笑声。他抬头看去,便似恍然所悟地低语一句:“明相大人……” 来者正是一身常服,须发皆白的明相大人,清矍的身形,鹰一般锐利的视线和悬在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无不在昭示着眼前的老者心机狡诈、城府颇深。 但见明相缓缓踱入,注视着悬束在木桩上的人道:“看来王爷对老臣前来丝毫不觉惊讶……” “明相大人深夜到此,只怕不单单是为了来瞧本王吃惊的模样吧……”楚珩溪毫不留情的说道。 明相淡淡一笑,便在一旁的椅上落座:“有道是成王败寇,王爷这高高在上的模样,的确叫老臣佩服……”说着明相拱手行礼,神情中却尽是不屑。 楚珩溪冷嗤一声,缓缓别过了头,对明相不做理睬。明相倒是不恼,只轻轻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缓缓说道:“王爷当然会怨怼老臣,因得老臣,才叫太后密谋的一切付之一炬。可老臣也恳请王爷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于老臣而言,效忠之人……”明相抬起手,朝着紫宸殿的方向拱手一礼:“只有当今皇上……” 明相话语刚落,便听得王爷沉沉低笑起来:“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王且问你,这牢狱中日日对本王用刑,要叫本王供下勾结各地藩王起兵生反的罪己书,可也是皇上的意思?” 楚珩溪目光凛凛,瞪视着落座的明相。但见他老态渐显的脸上露出一丝奸诈的笑意:“若不怎么说老臣最怕的,其实是王爷您呢?以王爷这份心思,若是在那个位置上……”明相缓缓抬起头,带着几分敬畏地看向遍体鳞伤的男子:“只可惜……”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五) “何来这些废话!”楚珩溪厉声喝道:“你只消告诉本王,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明熙自个儿的意思?!” “王爷既已知道,又何须再来责问老臣?”明相沉笑着,意味不明地看向楚珩溪:“王爷本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只可惜……啧啧……”明相伸手捋了捋胡须:“心思太善,毫无野心,也是君主大忌。这一点上,倒是皇上胜过王爷几分……” “明熙!你好大的胆子!”楚珩溪厉喝着挣扎,无奈手脚皆被束缚,动弹不得,只拉着铁链“哐哐”作响。 明相将身子缓缓向后靠了靠:“王爷可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实在不趁这语气……” “你就不怕皇上知道这一切,重责于你?!”楚珩溪厉声喝道。 但听得明相沉笑几声:“王爷还当是从前?如今王爷是谋逆的罪人,皇上将你丢在此处不闻不问,既便是悄无声息地殁了,又能如何?所以老臣劝王爷,该落笔的自是要落笔才是。老臣嘛……倒不心急。只是担心王爷您熬不住这酷刑呐……” “明熙!你意欲何为!”楚珩溪质问,他知道,明熙胆敢假传圣意,要他写下所谓的“罪己书”必有所图! 明相轻捋胡须,鹰一般的眸中射出冷冷的光:“这个么……自然要等到老臣拿到王爷的罪己书时,再说出来也不迟……”说着明相缓缓起身,往外缓缓踱步,行至一般,转过身道:“这罪己书老臣也不是非要不可,万请王爷还要撑到那时才是……” 说着,明相仰头狂笑着行出狱去。只留下楚珩溪在狱中,怒意升腾。 却说明熙缓缓踱出狱中,便看着垂首站在那里的一众狱卒道:“老夫且已瞧过,皇上的旨意你们倒是半点没有耽搁。老夫自会在皇上面前美言,尔等前途无量……” 闻听此言,众狱卒欣喜若狂,纷纷向明相施礼道:“小的们多谢明相大人提携!” 明熙露出一丝冷冷的浅笑,便点头道:“都且去忙着吧……老夫先行向皇上复命去了……” 带着随从没行两步,便有一狱卒匆匆追了上来:“明相大人留步……” 明熙脚下一顿,转身一瞧,神情略略一沉,便朝那狱卒问道:“怎么?出了什么岔子?” 只见那狱卒小心翼翼地上前,垂首在明熙跟前沉声说道:“明相大人,皇后娘娘方才来过……” “什么?”明熙一惊,随即沉了脸色道:“老夫知道了……”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行去。一侧唤作“石玄”的随从跟上前去,低声道:“是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微臣前几日的确只瞧见娘娘宫里的芙沅来过……” “罢了……”明熙沉声:“落兰若真设法要来,即便是老夫也奈何不得,她那般性子,只能由着她才好。越是阻拦,便越是要生出大祸来……”话语落定,明熙便皱着眉头朝着行去,然而眸中沉冷,却散发出危险的暗光:“但此番却是老夫低估了……她这样下去,迟早会惹祸上身,老夫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石玄虽是心知肚明,但还是不免要问上一问,月色下,他眉骨一道狰狞的伤疤显得十分阴沉和诡异。 只见明熙缓缓抬手,做刀状,在月色下轻轻一划,冷冷吐出一字:“杀!” “可是大人……罪己书还未到手,若是不能借此将各地藩王的势力削减,只怕会坏了大事……”石玄沉声说道。 不料明相缓缓摇摇头道:“这种东西也并非一定要楚珩溪那小儿亲笔所写,不是吗?” 石玄心领神会:“大人英明……” “只是……”明熙顿了顿脚步,抬头看着深沉的天幕,皎洁的月被一团阴云缓缓遮蔽:“若是放着落兰不去理会,才是真正要坏了老夫的大事!她自幼倔强,但凡认定的事,绝不死心回头。她若是闹将起来,一旦被皇上察觉,明氏一族才是万劫不复。为防夜长梦多,看样子需是要早些动手了……” 石玄闻听,走上前去,暗暗低语:“属下察觉到,岚静殿那边也有所动静,想必这几日也是按捺不住了……” 明熙轻捻着胡须,阴沉一笑:“那便给这位贵嫔娘娘一个机会……” 岚静殿中,灯花轻爆,让屿筝从浅梦中惊醒。未扣好的轩窗不知何时被吹开半扇,夜风习习,叫人心凉。 屿筝望了望身侧睡熟的皇上,小心翼翼地起身,却惊觉自己的手被牢牢握住。意图悄然抽回,却换来皇上一句低沉的梦呓:“筝儿……” 心潮翻涌,屿筝怔怔望着红纱垂曼掩映着的那张英俊的脸庞,宛如孩童一般沉静的安眠,却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屿筝将另一只手探向枕下,摸出一支样式极简的蝴蝶簪来,没有镶嵌华丽的珠玉,只有那尖锐簪尖闪动着寒光。 屿筝知道,只需自己的奋力一刺,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然而颜冰的话不知为何却在脑海中萦绕着:“若我为了一己之私,而至天下人于水生火热之中,又当如何?”、“你是你,雪儿是雪儿。我瞧得出,皇上是真心待你,莫要因为雪儿,失了自己的良人……” 这两句话在脑海中混杂着响起,叫屿筝心思烦乱,她不免闭上眼,皱眉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声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忽然,一个声音温柔响起:“怎么醒了?” 心下一惊,手中的蝴蝶簪便掉落在锦被上。随即皇上坐起身来,将那簪子拿在手中轻轻摩挲。 一时间,屿筝只觉得背脊冷汗淋淋。这只簪子,是在行宫时所得。行宫中,皇上赐居的沐晨楼正是当年雪儿姐姐所居之处。床榻的穹顶上藏着的妆匣内,便安然放着这支蝴蝶簪和那些只写有“既为棋,何来心”的信笺。 回宫之时,屿筝带回了这支蝴蝶簪。如今见皇上颇带深意地打量着手中的簪子,她生怕被认出是雪儿姐姐所有之物。亦或者,怕被皇上瞧出,那一瞬曾涌上心头的弑君之心…… 不料,皇上只是浅笑着将屿筝的长发轻轻挽起,又用蝴蝶簪轻柔簪别,柔声道:“在想什么心事?朕吓到你了吧……” 见皇上似是没有认出手中的簪子,屿筝略略松了一口气。这簪子本是颜冰亲手所制,想来雪儿姐姐定是小心收藏,不曾外露于人。也幸而如此,才叫皇上没有看出丝毫破绽来。想到这儿,屿筝垂下眼帘轻声道:“臣妾方才做了噩梦,便惊醒了……” 话语未落,屿筝便被皇上揽入温暖的怀中。听着耳畔传来皇上胸口沉闷的心跳,屿筝一时失了神,却听得皇上将下颌抵在她的发上,轻声道:“朕知道,紫宸殿一事你受了不小的惊吓。那之后,每每入夜都睡不安稳,朕时常能瞧见你梦魇的模样……” 屿筝心念一动,便低声问道:“所以皇上才时常留在岚静殿吗?”她很怕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不料皇上却是淡淡一笑:“若不然呢?” 手指轻然绕上皇上垂散的发,屿筝戚戚道:“只怕臣妾早已成了狐媚惑主之人……” 下颌被轻轻抬起,屿筝迎上男子温柔的视线:“朕只想在你身边,惑主亦或是让朕倾心,还轮不到别人来说!” 说话间,楚珩沐又将屿筝搂的愈发紧了些:“紫宸殿中,朕差点失去你……” 见皇上又提起紫宸殿,屿筝便试探着问道:“那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屿筝察觉到皇上的呼吸微微一滞,便叹息道:“朕还没想好……到底他是朕的手足,是为朕拼了命驻守边关之人……容朕再想想……” 说罢,皇上缓缓躺下身去,以手遮面,仿佛不愿被屿筝瞧见此时的神情。而屿筝怔怔看着他,又抬手轻抚上鬓发间的蝴蝶簪,暗自思量,或许在他的心中,尚且有一处柔软之地…… 晨起,屿筝才察觉皇上不知何时已离开岚静殿,去了早朝。而昨夜自己是何时复又睡去,早已记不得。犹记得似是梦中,有温暖的手指轻抚过眉间,仿佛要抚平她的愁绪。而尚且在耳边留下的余音,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话语原本的模样…… “主子,您醒了……”青兰撩起垂帘,便和桃音一并侍候着屿筝起身。 梳洗妆扮时,便见谨德带着几个宫婢匆匆而入。看见屿筝时,便笑盈盈地上前行礼。 屿筝自是觉得诧异:“德公公,这个时辰,不在皇上身边侍候着早朝,怎得往本宫的岚静殿来?” 只见谨德满脸喜色:“皇上一早便吩咐奴才,将最好的蝴蝶簪都送到岚静殿来……”说着他看向身后的几个宫婢道:“还不都奉给贵嫔娘娘瞧瞧……” 桃音上前,将宫婢手中的妆匣一一打开,屿筝抬眼看去,便见妆匣内置放着各种各样的簪子。镂金玉雕,珠翠环绕,而这些簪子无一例外,都有大大小小的蝴蝶镶嵌其中。 屿筝望着这些精致华贵的蝴蝶簪一时失了神,却听得谨德复又说道:“皇上说娘娘喜欢蝴蝶,便命奴才将历来进贡的宝物翻了个遍,寻出这些发簪,也不知合不合娘娘心意…… “好美……”桃音惊叹之间,拿起妆匣中一支发簪,但见蝴蝶皆是由细小圆润的东珠拼成,而翠玉雕成的一朵芙蓉亦是精致无比。 谨德见状,忙笑着说道:“桃音姑娘手中这支,是当年云胡所贡,这样浑然天成的碧湖玉可是万金难求。只怕这天底下,也独独只有这么一块了。”谨德自是说的欢喜,却见良贵嫔面上神色无惊,只淡淡地看向那蝴蝶簪,沉声道:“请德公公代本宫谢过皇上恩典……”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六) 谨德自是觉得讶异,这别宫的小主得了封赏,哪个不是兴高采烈、趾高气昂,可唯独这良贵嫔,神色清冷,无动于衷。谨德不免怀疑,皇上莫不是弄错了,这良贵嫔当真是喜欢蝴蝶簪的吗? 见谨德脸色有些悻悻,屿筝本想强作出一丝笑意。可却忽而想起什么一般,皱眉问道:“德公公,这几日玉慈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听到这话,谨德敛了神色,屈了屈身道:“娘娘恕罪,皇上早有吩咐,娘娘受了惊吓,身子虚弱,这些个烦心事还是少知为妙……” 屿筝一怔,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本宫知道了……” 待谨德退出了岚静殿,屿筝这才唤了芷宛前来,问的依旧是玉慈宫中的事。只是芷宛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接过青兰递过来的珠花,轻巧簪在屿筝的发髻上,这才沉声道:“奴婢听玉慈宫外当值的小顺子说,这两日送去的饭菜似是没怎么动过。较之前几日偶尔传来的打砸声,宫里这几日也安静了不少。小顺子怕出了什么事,一大早便跑到岚静殿来向皇上请旨。不过那个时辰,主子还睡着……” “哦?竟有此事?”屿筝对自己这般沉稳的酣睡颇感意外,但很快又道:“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让小顺子入玉慈宫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太后咳疾发作,似是吐了许多血……”芷宛微微一顿:“皇上虽是下旨封了玉慈宫,可听闻此事,却还是遣了太医前去,想来到底是念着太后的抚育之恩……” 屿筝的护甲轻轻划过妆台:“小顺子……这名字很是耳熟……” 芷宛淡淡一笑,回应道:“说起来主子倒真是见过他,奴婢听那小顺子说起,主子先前去往掖庭司药处时,正是这小顺子引路……” 经芷宛这么一提醒,屿筝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瘦弱的身影,白净的娃娃脸上带着几分谨慎和胆怯,一说起话来,耳根便会微微泛红:“本宫想起来了,那小顺子好像是孙公公的徒弟……” “这个奴婢便不知晓了……”芷宛说着,用篦子将屿筝的鬓发抿的齐整,随即轻声道:“皇上吩咐,这几日主子不用去皇后的清宁宫请安,只需在岚静殿静心安养,再过几日,就是主子的册封大典了……” 册封大典……屿筝恍然忆起皇上说过要立她为妃的事。只听得芷宛带了几分欣喜的说道:“也不知皇上会赐什么封号给主子……” “封号么?”屿筝的眸带凉薄,她倒从未想过,皇上赐号“良”是为何意?纯良、良善亦或是他意。于她而言,封号不是锦上添花的荣耀,而是将她牢牢束缚的枷锁,让她连动一动,都变得那样艰难…… 轻叹了一口气,屿筝望向铜镜中珠玉满髻的自己,唇角带着苦涩的笑意,眼眸中早已失了往日的伶俐华彩。仿佛还是不久前,那个素净笑靥的女子还会倚在花树下静默翻看着书卷,偶尔对着迈入清幽阁的兄长浅然一笑。可如今,镜中女子却满目心事,心头沉重却难以言说。 “芷宛……”屿筝从镜中淡淡瞥开视线道:“随本宫去瞧瞧璃容华……” 岚静殿的偏殿,唤作“易欣”。屿筝搭着芷宛的手缓缓行入的时候,只见璃容华倚在廊下,静默望着院中盛开的几盏菊蕊。略显萧瑟的秋风中,那些赤金绛紫的菊蕊开的正好,倒也平添了几分热闹。 “姐姐在想什么?”屿筝柔声开口。自琴月轩大火之后,二人的关系倒不似从前那般针锋相对。历经生死,倒也叫屿璃少了些争名夺利的虚妄之心。虽不能及寻常姊妹那般亲密,二人却也能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说上好一会话。 屿筝的话语打断了璃容华的思绪,她缓缓转过头来,初愈的病容上带着几分苍白的笑意道:“你来了……方才我不过是在想,这样傲骨的花实在不该在这里……” “姐姐何出此言?”屿筝缓缓在廊下落座。 璃容华浅笑着摇摇头,却转而问道:“听闻皇上免了你去清宁宫晨昏定省……” “嗯……”屿筝点点头。 璃容华脸上泛起一丝忧愁之色:“只怕清宁宫那位又要坐不安稳了……琴月轩大火,没能将你我二人除去,还不知如今又费了什么心思谋划!眼下你这般受尽荣宠,也不知是好是坏……” 屿筝接过青昙递来的茶盏,浅笑着饮下一口:“姐姐心里分明已是有了答案,为何又来问我……” 璃容华亦是回应一笑,只是颇有些悲凉之意:“如今才知,是我将一切想的简单了……连性命都难自保,纵使有万般富贵又如何?” 见屿筝轻然点头,璃容华复又说道:“可话又说回来,在这深宫之内,若无半分宠爱,跟丢了性命又有什么分别……如今想起当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千方百计顶了你入得宫来……” 听到璃容华说起当日在府中之事,一侧的青昙急急开口阻止:“小主……” 不料,璃容华抬起手制止了她:“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说着,她看向屿筝:“林凛是我一早安插在宫门的人,那件仿淳仪皇贵妃入宫的裙衫也是我叫她备下的。本意让她寻了机会使你换上,想着若是皇上瞧见,定会龙颜大怒。如此,你便只能在掖庭熬到出宫。” 璃容华说着缓缓起身,坦然看向屿筝道:“高高在上……我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要看你被我踩在脚下,受尽折辱。可终究……我无法做到……”璃容华深吸一口气:“哥哥自幼便在夫人膝下长大,娘亲是如何在夜里落泪,我尽数看在眼中。所以我恨夫人!至于你,在允光这些年,不曾和哥哥相见过,可凭什么一入白府,哥哥便那般疼爱你。夫人和你都是一样……所以白屿筝,我是恨你的……” 见璃容华言语虽是愤恨,可眼中却已是泪水盈盈。瞧着她这般模样,屿筝多少能感受到她的嫉恨和不甘。可偏偏这泪水,又叫她心生疼惜。但是她又如何能向姐姐说出,兄长屿沁心中那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情感。 她不能…… 许久之后,屿筝柔声道:“我都知道……” 短短几字,便叫璃容华泄了所有怒意,只余珠泪轻坠,一时间廊下静谧,低泣声在微凉的空气中缓缓飘散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璃容华平复下来,屿筝全然当做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柔声问道:“瞧着姐姐气色好了许多,李太医可还尽心?” “他不曾怠慢分毫,每日送来的药我也一一用了……”璃容华轻拭去脸上的泪痕:“李太医说,体内余毒尽已消了,只是还需好好调理……”说到这儿,璃容华叹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林凛会听命于皇后……” 见璃容华提起林凛,屿筝不免想起当日入宫时,在宫门外当值的孙公公,思及至此,总觉得仿佛一切不似璃容华说的那般简单,故而又道:“当日入宫时,当值的太监是孙公公,宫婢则是林凛,姐姐可知二人私下有什么交情?” 璃容华微微皱眉,略一思忖:“听林凛说起,这孙公公似是她旧日同乡,二人入宫时也能偶尔打打照面,较之他人而言,应是交情不浅吧……” 屿筝回想入宫时,是孙公公着了林凛待她去更衣,心下便也明白了七八分:“当日若不是孙公公,林凛也不会那般顺利地带我去霜华殿更衣……” “哦?”璃容华显然不知此事,眉头轻挑间,疑惑地看向屿筝。 “若是你一早安排了林凛侯在宫门,倒不如说孙公公黄雀在后……”屿筝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肯定。 璃容华大惊:“你是说……一早便有人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随即,她像是明白什么一般,冷笑道:“哼!我当中宫那位果真是母仪天下,和睦六宫,可见也是心机颇深之人……” 然而屿筝却不接话,只是皱着眉头沉思,虽说琴月轩一事可料定是皇后所为,但之前的事却很是蹊跷,况且林凛拿来的那件裙衫,根本不是璃容华口中所谓的仿制,的确是雪儿姐姐之物。可见在那时,林凛便并非全然听命于璃容华。若不是璃容华,亦不是皇后,还会有谁? 屿筝的眉头皱的愈发的紧,璃容华自是也瞧出了其中端倪,便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林凛如今在何处?”屿筝转而问道。 璃容华神色一沉:“琴月轩一事后,我自是不能再留她,以护主不利为由,打发出去了,如今只怕是在掖庭当差。此番移居岚静殿,我也只带着青昙。青昙是从白府带入宫的,自然不会有错……” 掖庭……屿筝想了想,却听得一侧的芷宛小声插话:“回主子,想必林凛是在司膳处当差。前几日,奴婢在玉慈宫前瞧见过她……眼下太后的膳食,皆是经林凛之手送往玉慈宫……” “当真?”屿筝瞬时明朗。 “奴婢亲眼瞧见小顺子从林姑姑手中接过食盒……”芷宛沉声道。 “那便对了……”屿筝神色凛然地看向璃容华:“琴月轩的大火自是皇后所为,可之前的一切,却全拜太后所赐!只怕你还不知,郁心早已将你假孕之事告知于我。而郁心……不必我多言,你也该知她触怒了龙颜,又躲进玉慈宫中寻求庇护。逼宫一战,她被囚于牢中,不久之后便殁了……” 璃容华听屿筝这般一说,额上已是渗出细密的汗珠:“如此说来,自入宫伊始,你我二人便是步步都踏入别人的算计之中吗?”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七) 璃容华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切,她本以为假孕争宠一事自是瞒天过海,佯装小产也不过是和尉香盈一并试图嫁祸于屿筝,却不想屿筝竟早已知晓了一切。思及皇上最初的宠爱和日后渐渐淡下来的模样,璃容华浑身颤抖着,小声问道:“那皇上他……可知晓此事?” 屿筝缓缓摇摇头:“想必不知,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皇上知晓,姐姐如今可还有有命活着?” 听屿筝这般说,璃容华稍稍有些安心,然而却看向屿筝道:“你就不记恨我?” “自然是恨的……”屿筝坦然相告:“可那也是过去……你我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白氏一族毁于我二人的相斗之中……” “可太后为何要如此?”璃容华不解的问道:“如今细想起来,入宫时与林凛的相遇也显得十分刻意,我之所以得宠,不过是因得一首飞梅琴曲,其实我只知晓淳仪皇贵妃是皇上宠爱之人,却不知这飞梅琴曲。倒是林凛细细道来,我才一曲琴音得了皇上恩宠。而此时回过头细想,却是我自己愚笨,落入算计之中……” “这便是了……”屿筝轻声应道,若不出她所料,屿璃自入宫伊始,便被太后盯上了。本意将屿璃欲作为第二个淳仪侍奉皇上左右,为己所用。却不料,璃容华只是璃容华,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第二个淳仪。 然而屿筝却疑惑,即便璃容华成了淳仪皇贵妃那般又如何?想来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皇上对雪儿姐姐并无半点真心,她不过是用以牵制王爷的一颗棋罢了…… 不!不对!屿筝素手一紧,揪住了裙衫。太后那般精明,难道真的会不知皇上原本的意思?可如果太后知道,又为何要助屿璃一臂之力,侍奉皇上身侧?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是了。屿璃假孕争宠陷害于自己,若是当日事成,那么宫中自是不会再有什么良贵嫔,自己则只能在掖庭熬到出宫抑或命丧深宫。而屿璃假孕之事,自然又成了太后捏在手中的把柄,任由她左右,那样的话,璃容华的生死都尽数在她掌控之中,不过翻云覆手之间……一旦此事败露,莫说是屿璃会有杀生之祸,白府自是一并逃不了干系。 “果然好狠的心……”屿筝不免暗自惊叹,太后这般只怕不仅仅意在将她二人除去,也许连带整个白氏都视做了眼中钉。可到底为什么?会让太后如此迫不及待地将白氏一族除去呢…… 屿筝眉心一跳,忽然想起郁心和药笺阁中的药方,难道……这一切并非如郁心所说,是皇上所为,而是…… “可是想到了什么?”一侧的璃容华见屿筝沉默不言又眉头紧锁,便急忙问道。 屿筝回过神来,看向璃容华道:“我只是在想,逼宫之前,明相一直蛰伏在太后身边,既然太后要依仗着明氏一族的势力,自然是要扶持皇后。皇后膝下无出,后位自是不稳。太后这是在处心积虑一一除去心腹之患……” 看似郑重的相告,屿筝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视的原因。太后忌惮的并不仅仅是会被动摇的中宫之位,更忌惮任何一个与江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被篡改的药方,先帝驾崩的疑云,“病逝”的外公和在府外死于乱箭之下的殷流之太医,这一切才是最关键的…… 可是这些,她无法向屿璃说的清楚,更不想让一无所知的屿璃再卷入这漩涡之中,还不如让屿璃权且当做这是一场权位之争才是最好…… 显然这样的说法并没有让璃容华起什么疑心,她只是无力地倚在廊下,神色戚戚地看向屿筝道:“如今太后禁封玉慈宫,若林凛当真是她心腹之人,想必玉慈宫必定有所动。加之皇后早已卸下往日端庄柔淑的面具,步步紧逼,迟早还会想了新法子除掉你我。如何是好?” 屿筝轻轻拍了拍璃容华的手背,柔声安抚道:“即便姐姐说的一切都迫在眉睫,如今要做的,也是先调养好身子再说。否则还未等到还击之时,姐姐身子便先垮了。想必李霍也说了,姐姐体内的毒虽已化解,可总归是伤了元气,需好好调理才是……” 璃容华轻叹一声,眉眼中多了几分悔意:“我若早些听你的话,也不至成了这般模样……” “可如今还不晚,不是吗?”屿筝眸光盈盈地看向璃容华。 半晌之后,璃容华转而轻捏住了屿筝纤细的手指:“是……尚且不晚……” 还不晚,在没有争斗到你死我活之前,尚能冰释前嫌。这一瞬,望着梨涡浅笑的屿筝和她那双坦然的眼眸,屿璃忽然明白,原来,对于夫人江素问,她一直是希冀多过于厌恶的。比娘亲还要疼惜自己的人,无论使什么性子,做出什么,都只会温柔浅笑着看向她的人,早已经香魂远去。好在,还有机会,放下心中这恨意,认真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敬慕之情。屿璃知道,还不算晚…… 入夜之后,屿筝坐在暖阁内若有所思。方才谨德来报,皇上在南熏殿批阅奏折,不来岚静殿安寝。好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屿筝拿出芷宛从司药处带回的玉瓶细细把玩起来。 和这玉瓶一并带回来的,还有郁心写下的那张信笺,屿筝琢磨着信笺上的话语:生亦死,死亦生。 “到底是何意?”视线缓缓落在玉瓶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屿筝心中涌现:“莫不是……” “你要的东西就藏在药笺阁中……惟愿这件事,奴婢能叫您称心如意……”郁心最后一句话仍旧回响在耳边。屿筝望着手中的玉瓶,揣测着郁心当日之意。依着郁心当日之意,这瓶药若不是皇上服下,便会是自己服下。生死之间,是截然不同的抉择,可也许郁心不会料到,这瓶药,屿筝却自有打算…… 牢狱中,熊熊烈火舔舐着火钳,让它灼烧的滚烫。一个狱卒持着鞭子,略显疲累地站在一侧。被悬吊在木架上的楚珩溪,伤口又加重了几分,膝上和腹部的几处伤痕已经溃烂,血迹混合着脓液不停地渗出。 “真是冥顽不灵!写几个字便能免去皮肉之苦,你非要跟咱们做对!交不出这罪己书,皇上怪罪下来,咱们也担当不起……”站在炭炉旁的狱卒,翻动着火钳,早已不将眼前的人视作王爷,而是将他看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阶下囚而已…… 从炭火中取出被烧得通红的火钳,狱卒拿着它缓缓靠近楚珩溪的脸:“你倒是想好了没有?这火钳一旦落下去,别说是这俊朗的容貌要毁了,恐怕连眼睛都会保不住……” 见楚珩溪闭着眼不为所动,那狱卒又将火钳逼近了些,略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恭敬道:“王爷,咱们也是好心劝你,这样熬下去,迟早会没命,何苦呢?再说了……”那狱卒微微前倾着身子低语:“这罪己书是不是王爷亲手所写都不重要,只要皇上认定是,那便是了……” 感觉到灼热逼近,楚珩溪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眼前的狱卒:“皇上……那就是说,如今这一切,你们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吗?”面上虽是血污肮脏,可楚珩溪却不失半分俊逸之神,一双眼眸灼灼生辉,迫人心惊。 “自然奉了皇上的旨意!”狱卒不屑地应道。 顿时,狱牢中响起楚珩溪冷嘲的大笑。狱卒被楚珩溪笑的心颤,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如此狂妄!” 一旁持着鞭子的狱卒见状,忙道:“别跟他废话!用刑!” 眼见烧红的火钳便要对着楚珩溪的脸颊烙上去,但听得一个声音厉喝而起:“只怕狂妄的是你们!还不给本宫住手!” 两个狱卒一惊,回头看去,但见一女子着一袭素锦宫衣站在那里,身旁还带着一个宫婢妆扮的女子。 见这情势,两个狱卒面面相觑,他们自是纳闷如今这刑部大牢成了随意出入之地。正在疑惑间,便见外室的狱卒匆匆行入,跪在女子身前道:“贵嫔娘娘!即便您有皇上御赐的腰牌,这地方也不是您该来的……这牢狱里脏乱血腥,若是冲撞了贵嫔娘娘玉体,可如何是好?” 屿筝一入得屋来,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和腐臭交混的气息。待她定睛看到悬吊在木桩上的楚珩溪时,整个人便待在了那里。 不见玉树临风,潇洒挽弓的俊逸王爷,那被悬吊在木桩上的男子满脸血污,浑身伤痕,除却未失光彩的双眸,已全然看不出先前的模样。 之前猜测的一切被全部推翻,皇上那犹疑不定的神情也在屿筝心中碎裂成片。她本以为,皇上的心中尚存一丝情意。如今看来,到底是她错了。眼前的一切,不正赫然告诉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是怎样一个口是心非的卑鄙小人! “到底他是朕的手足,是为朕拼了命驻守边关之人……容朕再想想……”那个掩着面容的人,掩去的不是屿筝自以为是的脆弱和不忍,而应是怕屿筝看到他眼中那全然与话语相悖的冷酷视线。他一面说着不忍,一面却将楚珩溪囚在此处,用尽酷刑…… 屿筝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和几欲掉落的泪,静默地站在原地,望着楚珩溪,一时间,狱中静谧无比,只剩下炭火灼烧“噼啪”作响的声音……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八) 见这位闯入的贵嫔娘娘脸色十分难看,几个狱卒自是急急起身,解开了楚珩溪的束缚,将他搀扶落座,便不发一言匆匆退了出去。他们心里清楚,自王爷被囚之后,皇后和贵嫔娘娘先后前来,虽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可他们更明白,一旦走漏了风声,便会性命不保。可即便如此,对于这其中的种种猜测,仍旧在几人中间小声地蔓延开来…… 而此时的狱中,依旧是一片静谧。待炭火逐渐熄灭了些许,楚珩溪才缓缓抬头看向屿筝道:“你怎么会来?” “只是来看看王爷……”屿筝缓步走近了些许。 “这副模样着实让你见笑了……”楚珩溪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似是带着几分拘谨。 不料话语刚落,屿筝手中的锦帕已轻然落在他的脸上,替他柔柔拭去血污。楚珩溪十分惊诧地看向屿筝,却见她眼中已是泪水盈盈,心念一动,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这泪是为我还是为他?”楚珩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而在说出这句话后,连他自己都觉得震惊。本不该,本不该会有这样的疑问,可为什么在看到眼前这女子垂泪的清雅面容时,心里就那样微微一动。明知这眼泪不会是为了自己,却还要不甘心地开口询问。 不甘心……楚珩溪瞥过了视线。他从未执着于皇位,也不曾执着于淳佳,在他心里,理所应当都该属于皇兄。属于皇兄的,他从不会沾染分毫,即便再爱,他仍会克制自己。可眼前这女子,短暂相处,竟会让他生出一丝不甘心来。到底是为什么?楚珩溪暗暗问自己。 待他再次抬头看向屿筝的时候,眼中却是澄明一片。他静静地注视着那女子,任由她为自己擦拭着脸颊。那眼泪是不是为他而流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地苍茫间,唯有这女子知道他心底的苦,也唯有她最懂得……仅仅是这样,便已足够…… 半晌之后,屿筝终是轻然开口:“尚以为皇上会顾及血肉之情,没曾想到……”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屿筝……”楚珩溪淡淡说道,随即他感觉到女子拿着锦帕的手微微一颤。是的,他从未这样称呼过她,他总是恪尽礼数地称她:“筝顺常、良贵人抑或是贵嫔娘娘”,却从不曾如此唤她。 但屿筝只是有片刻的失神,便柔声道:“林中王爷救我一命,若不然,屿筝早已丢了性命。王爷有恩于我,如今王爷有难,屿筝怎能坐视不理?” 楚珩溪笑容苦涩:“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我早已分辨不清……” 屿筝轻轻叹息着,捏着锦帕的手缓缓垂落下来,怔怔看着王爷:“屿筝此番前来,亦是如此……不知是为救王爷而来,还是为杀王爷而来……” 楚珩溪微微睁大眼睛,屿筝说的直接而坦然,让他大吃一惊。可随即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淡淡一笑:“无谓杀或不杀,我只觉得是解脱……如果是皇兄来做这件事,我倒宁愿是你……屿筝,多谢你成全……” 手指轻轻颤抖,屿筝从袖笼中取出那个玉瓶,缓缓递到楚珩溪面前:“若你熬不下去……”说到这里,屿筝已是哽咽不成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楚珩溪,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因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难过,更难过的是,她为何总是要带着一丝痴心妄想,妄想着枕边之人,不是眼前所见到的这般残酷…… 不再多做逗留,屿筝决然地转身,没有再回头看楚珩溪一眼。她怕,她怕自己下的赌注太过庞大,怕回眸的一瞬,将是永绝…… 从牢中行出,屿筝和芷宛匆匆消失在夜风里。黑暗处闪身而出的一个身形,注视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手中把玩着的物什在暗夜里闪动着微弱的光线…… 次日伊始,当皇上踏入岚静殿时,便见太医李霍正跪在暖阁内为屿筝请脉。屿筝急急要起身行礼,却被皇上伸手拦下。 “怎么?是哪里不舒服?”楚珩沐看着屿筝略显苍白的脸色,焦灼询问。 屿筝缓缓摇摇头:“想必是夜里着了凉,有些头痛罢了……” 楚珩沐的担忧却未退去,他知屿筝自小产之后身子一直虚弱,加之接连遭受的一切,自是没能将身子调养好些。眼见她日益消瘦,楚珩沐很是心疼。 然而李霍把脉之后,却俯首应道:“回皇上,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虚,需得慢慢调理才是……” 楚珩沐摆摆手示意李霍退下,随即执了屿筝的手,柔声道:“朕瞧着这几日你消瘦的厉害,只知照顾着别人,怎么连自个儿的身子也照顾不好?” 屿筝知道皇上说的,是住在偏殿的姐姐屿璃,故而浅浅一笑道:“璃容华到底是臣妾的姐姐,臣妾若是还不照顾她,又有谁来照顾她呢?姐姐移居岚静殿这些时日,皇上倒是一次也没去瞧过姐姐……” 话音一落,屿筝便瞧见皇上的脸色微微一沉。却又将她的手握的愈发紧了:“朕喜欢谁,自然就想陪在谁的身边。朕知道,如今似是将你置于风口浪尖,阖宫亦是有不少关于你专宠的流言。可是筝儿,朕想让你知道,朕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与朕并肩而立,俯瞰这大好江山……” 此话一出,屿筝却大惊失色,她急急起身跪在一侧道:“臣妾万万不敢做此想……” “为何不敢?”楚珩沐皱着眉头,看向眼前如惊鹿般的女子,他知道,要她现在来承受这一切,于她而言,太过沉重。但这是他心底最真实的念头,只有这个念头,在每一个不能与她相守的夜里疯长蔓延。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臣妾星辰之光,不敢妄与日月争辉……”屿筝小心翼翼地应道。 沉默,许久的沉默之后,头顶突然传来皇上略显愉悦的声音:“过几日便是你的册封礼,该备的一切都已备好。朕本打算重新拟个封号给你,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良”字最好,你觉得呢?” 屿筝见皇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听到册封之礼和封号一事,她的心却如鼓擂。 这一切,竟是来的如此突然而没有征兆,屿筝不愿面对却必须面对的时刻就这样悄然来临…… “皇上……”屿筝直起身子,望向眼前的男子道:“臣妾想恳求皇上赐一字作为封号……” “哦?”楚珩沐略显讶异,对于着封一事,屿筝向来淡然,如今竟然主动提起,不免让他有几分好奇,于是伸出手去,想扶屿筝起身:“倒是说来听听……” 屿筝看着眼前摊开的手掌,多少个夜里,这温暖的手拥着她入眠,将她的手紧紧握住。那些曾有过的安心瞬间,都在此刻瞬间崩毁。她并未搭上自己的手,只是怔怔望向皇上,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恳求皇上赐臣妾‘淳’字作为封号……” “纯?”楚珩沐疑惑:“是取纯和之意?” 不料屿筝缓缓摇摇头:“不……是淳怡之意……” “淳……”楚珩沐脸色微微一变:“朕不允此字……” “皇上为何不允?”屿筝娥眉轻蹙,微微颔首迎上皇上的目光。 “筝儿!”楚珩沐的语气中已带了几分严厉:“你不是这般无理取闹之人……”楚珩沐虽是喝止了屿筝,却并非因她选了“淳”字而气恼。只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里升腾,那种感觉如同锋芒在背,让他坐不能安。不能再叫她继续说下去,不能……此时楚珩沐的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然而那曾温柔轻吻过的双唇,却并未因得他的恼怒而停下来,开合之间,仿佛是利箭一般,直刺他心。 “皇上不允的原因,是因为皇上心里放不下淳仪皇贵妃,还是因为……”屿筝微微一顿,方才的柔顺之色已全然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皇上根本就是心存歉疚!”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屿筝脸上。虽是清脆,可屿筝知道,皇上并未用力掌掴,更像是在害怕着什么,而这个耳光,似乎不过是想要叫她停下来的方法罢了…… “谁告诉你这些!谁叫你这般说的?”楚珩沐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他最怕亦是最担心的事,终是清晰地摆在了眼前。就在颜冰向他坦诚一切的时候,他便早已知道屿筝和淳佳的过往。在淳佳还是陆雪儿的时候,她是屿筝最喜欢的雪儿姐姐…… 颜冰坦诚是因得陆雪儿才入得宫来,楚珩沐偶尔看着屿筝出神时,不免也在想,眼前这女子,到底是与颜冰一般,还是当真对自己存有几分爱意。越是靠近她,便越是难以控制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他怕的是,有一日,眼前的女子会用冰冷的语气,淡漠地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枉死的陆雪儿而来。 可就在那一夜,他怕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因得屿筝梦魇,他便日日留宿岚静殿中,而那夜,屿筝惊醒时,他早已醒来,只是佯作安睡的模样。去不想竟察觉屿筝从枕下摸出蝴蝶簪,便意欲朝着自己刺来。 那一瞬,楚珩沐只觉得浑身血液停滞,手脚冰凉。他用心相待的女子竟试图要了他的性命。巨大的失望卷裹着强烈的疼痛撞击他的胸口,他恨不能即刻起身,狠狠捏住她的脖颈,问个清楚。这样的爱恋,这样的相伴,到底化不开她心中的恨意吗? 然而起身之后,望着惊慌失措,意欲掩盖一切的屿筝,他所能做的,竟然只是将她拥入怀中……他纵然能对所有人狠下心来,终究却逃不出这女子的羁绊…… 绝境逢生君心离(二十九) 思及那夜之事,楚珩沐只觉得血气上涌,看着眼前微微撇过头的屿筝,他带着几分沉郁道:“朕什么都不想听,别再说了……”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话语尾音处,竟是带着几分无奈的请求。 可是屿筝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她只是泪水盈然:“臣妾自幼在允光长大,远离故乡,不曾感受过分毫父母的怜爱。好在姑母和兄长疼惜臣妾,还有邻家一个唤作陆雪儿的女子,视臣妾为亲妹妹一般疼惜……之后,她以花鸟使之途入宫。听闻颇得皇上宠爱,封为贵人……” 听着屿筝娓娓道来,楚珩沐双手握拳,强忍着微微的颤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臣妾入宫时,愿念着能见姐姐一面,却只得知她薨逝的消息……贵妃仪制却无风光大殓。这之后臣妾才知晓,皇上宠她,不过是因为王爷也爱着她!雪儿姐姐她,不过是皇上执在手中的一颗棋罢了,说弃便弃!”屿筝的泪水垂落,悲愤不已。 “够了!”楚珩沐厉声喝止:“良贵嫔,你放肆了……” 屿筝眼见着皇上青筋暴起,心中却是难以言说的疼痛。然而盘旋在胸口的怒火却难以停息,她恨皇上,亦恨这深渊一般的宫闱。王权争夺间,有多少人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成了他们刀下的亡魂。 “臣妾是放肆了……”屿筝冷冷应道:“可臣妾却想问一句,皇上可曾对雪儿姐姐有过半分真心?” 听闻此言,楚珩沐的唇角忽然露出一丝凉薄的笑意:“真心?”他微微俯下身来,捏住屿筝的下颌微微抬起:“朕倒想问问你,自你入宫后,待朕又有几分真心?”楚珩沐眉间轻动,眼眸深沉,心却渐渐沉入谷底。 屿筝没有料到皇上会有此一问,一瞬间便怔在了那里。双眸对视,她察觉到皇上的眼中似是有什么隐藏着的悸动。 “依朕所知,你根本无心争宠,那之后,让你一心承宠的理由是什么?是对朕有了几分真心?还是想要得知关于淳仪皇贵妃的一切?”楚珩沐缓缓问道,可是每一字都狠狠刺在他的心上。他本以为他们不会有对峙的一日…… 屿筝被皇上灼灼的视线盯得发慌,微微垂下眼帘,她望着皇上悬挂在腰封上的一块玉坠,那和玉坠系在一起的香包出自她手,交给皇上时,皇上亦是十分欢喜,自那日之后,便一直佩戴着,不曾离身。如今看上去,却满是嘲讽。 见屿筝半晌沉默不语,楚珩沐只觉得浑身冰凉,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中,连轻轻呼出的一口气都瞬间凝结成冰。 “好……不必再说了……”楚珩沐狠狠将屿筝甩到一侧,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殿外传来他愠怒的厉喝声:“谨德!摆驾清宁宫!” 皇上方一离去,芷宛、桃音便急急而入。见主子失神跌坐在地,二人急忙上前搀扶。 “主子,这是怎么了?方才皇上好端端的来,怎么生了那么大的气?”芷宛用力搀扶着瘫软的屿筝起身。却惊觉屿筝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主子……”桃音手足无措,急急替屿筝擦拭着泪珠。自入宫之后,但凡看到皇上来岚静殿,总是笑意吟吟,十分温柔的模样。从未因得他是帝王之身而觉得疏离或惧怕。唯独今日,侯在殿外的桃音在看到皇上的那一刻,浑身一凛。她从未见过皇上那般难看的脸色,与其说是怒气正盛,不如说还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失落。在厉喝过谨德之后,皇上微微侧头,似是瞥向殿中的那一眼,桃音确信自己在皇上脸上看到的,是难过…… 屿筝不发一言,只是坐在贵妃榻上默默垂泪。为什么?明明昨夜在狱中看到王爷那般模样,就下定决心要将一切的谜彻底掀开,可为何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仍旧这样心痛。那一刻,在她的心里,仍然期望着,这一切,并非是他所为…… 见屿筝神色沉重,芷宛十分担心,于是转而看向桃音道:“桃音姐姐,你还是唤青兰姑姑来劝劝主子吧……” 桃音点点头,也不做多想便转身跑了出去。芷宛这才看向屿筝道:“主子,莫不是去看王爷的事被皇上知道了?” 屿筝缓缓摇摇头,听得芷宛松了一口气,她便继而说道:“现下不知,只怕也是这两日的事……” “那主子到底是因何事惹怒了皇上?奴婢瞧着皇上脸色差得很……”芷宛忧心。 屿筝缓缓转过头,看着窗纸上绘着的灼灼春桃道:“时日无多,之后你们便要自求多福了……” 芷宛心下一惊,忙道:“主子!这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个晦气话做什么?眼见着皇上就要封你为妃,如今也是六宫专宠,只怕就连皇后娘娘也羡慕得紧。怎得主子还要说这些个不吉利的话?” “羡慕?”屿筝苦笑一声,金箔护甲滑过蜀锦海棠宫裙:“她怕是等着瞧一场好戏呢,本宫让她看个够……” 见屿筝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芷宛的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昨夜主子擅自去了牢狱,若是叫皇上知晓,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风波来。可看眼下这情形,只怕是发生了比那更可怕的事。偏偏这事芷宛猜不到分毫,更叫她心急不安…… 却说清宁宫中,明落兰皱着眉在院中踱步,夏日里移栽在清宁宫中的睡莲皆已垂败,只余下荷叶浮于水池之上,失了夏日里的绿油之色,倒带着几分秋日的萧瑟落寞。 “去叫他们把那些睡莲都打理了,本宫瞧着心烦……”明落兰厉声朝着芙沅说道。 芙沅上前搀扶着明落兰回到殿内落座,便跪在一旁揉捏着她的腿腕柔声道:“娘娘莫急,如今王爷虽说吃了些苦,可好在皇上也没旨意要了王爷的性命。活着便有机会,总能想到法子救王爷出来。又或者等皇上消了气,从轻发落也说不定……” “从轻发落?!”明落兰踢开芙沅的手:“你跟着本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王爷犯下的,是什么随意触怒了龙颜的小罪责吗?逼宫!夺位!弑君!这哪一条不是死罪?那日皇上没有在紫宸殿即刻要了王爷的命,便已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了!消了气便会从轻发落,你说的倒是轻巧!” “娘娘恕罪!是奴婢愚笨!”芙沅急急叩首,随即便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够了!”明落兰厉声喝止:“本宫听着心烦!” 芙沅停手,不敢再多话。只跪在一侧,静候皇后吩咐。只见明落兰忽而起身,蹙眉低声道:“不成!本宫还是要再去瞧瞧!” “娘娘!”芙沅急忙跪走到明落兰身前:“娘娘三思啊!”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传来一个沉郁的声音:“何事要皇后三思?” 明落兰和芙沅皆是一惊,随即便忙朝着行入殿中的人施礼。 “皇上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臣妾迎驾失仪,望皇上恕罪……”明落兰急急平复了情绪,在低下头的一瞬瞥向芙沅。也不知二人方才的话,皇上听去了多少。 但见皇上缓缓行至殿中落座,便看向二人道:“倒是说来听听,是何事叫皇后这般费心?” 明落兰起身,盈盈浅笑着看向皇上道:“并无什么要事,方才臣妾在说过几日良贵嫔册封之礼时要穿的礼服,不知内务府备的如何了?臣妾不放心,想着亲自去瞧瞧……” 但见皇上把玩着腰封上系着的一个香包,淡淡应道:“怎么这样的小事,要需要皇后三思不成?”说着,便将视线落定在芙沅的身上。 芙沅微微一颤,便战战兢兢地应道:“回皇上,奴婢是觉得皇后娘娘虽承皇上旨意,布置贵嫔娘娘的册封大典,可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若是亲自去瞧妃子的礼服安置的是否妥当,实在不合礼制。故而求娘娘三思……” “嗯……”皇上沉沉一应:“堂堂中宫的皇后要替区区一个妃子打点,的确是自失身份了……” 听到这话,明落兰急急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因得良贵嫔是皇上宠爱之人,臣妾私心想着皇上定是重视此次册封大典,臣妾万不敢出半分差错,总归要自己盯着才能安心……” “是啊!你倒比她用心多了,可朕待在清宁宫的时间,只怕是最少的……”楚珩沐轻叹一声,随即狠狠扯下系在腰间的香包。 明落兰瞧出皇上神色有恙,便疑惑地和芙沅对视一眼。继而柔声看着皇上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传朕的旨意,册封之事暂缓……”楚珩沐沉声吩咐道。紧接着他叹了一口气,看向皇后:“今日朕哪里也不想去,你吩咐他们备下晚膳,朕要留宿清宁宫……” “可今日并非月中十五……”明落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随即便后悔了。只见皇上面上浮起一丝黑煞之气:“怎么?朕宿在皇后此处还要挑日子不成?” “臣妾不敢,臣妾失言。”明落兰连声请罪,继而看向芙沅:“还不快去准备……” “是……”芙沅应着,便急急起身退下。 见皇上微微闭上眼睛养身,明落兰亦是起身行至他身侧,拿起手边的薄荷膏沾在指上便替皇上轻揉着。 “是良贵嫔惹皇上生气了?”明落兰小心探寻,皇上却一语不发,只神情冷肃地闭着眼。 见此情形,明落兰便也不再做声,只专注替皇上揉捏。可就在此时,谨德却匆匆闯了进来,急声道:“皇上,付大人求见……” 楚珩沐微微睁开眼,便听得谨德继续说道:“付大人称事情紧急,已在清宁宫外候着了……”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 楚珩沐知道,付轩是一贯沉稳的脾性,若非事情紧急,他定是不会轻易往清宁宫前来。 略一沉吟,楚珩沐便道:“传……” 谨德朗盛通传,话音刚落,便见付轩大步行入殿内:“微臣参见皇上……” 楚珩沐示意他起身,蹙眉疑惑:“何事?” 付轩神色沉重地跪着,不敢起身:‘回皇上……王爷他……” 听到付轩说起王爷,皇后明落兰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慌了心神。幸而芙沅眼疾手快,悄然在明落兰身后轻轻扶了一把,才使得她稳了稳心神。 “三弟怎么?”楚珩沐的眉头紧锁,显然疑惑不解。 “王爷……殁了……”付轩说着,便低低垂下头去。 楚珩沐大惊失色,仿佛是怀疑自己所听,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付轩沉声应道:“方才牢中来报,说是王爷殁了……”付轩话语刚落,便听得身后传来芙沅的厉声疾呼:“皇后娘娘……” 楚珩沐回头看去,但见明落兰脸色煞白地瘫倒在芙沅的怀中。心中虽是隐隐浮起一丝疑惑,楚珩沐还是朝着谨德吩咐道:“传太医……” 见芙沅搀扶着明落兰款款往偏殿行去,楚珩沐这才看向付轩道:“怎么回事?” 付轩踟蹰着,不敢做声。可这样的神情无疑引得楚珩沐大怒:“朕问你话!你是聋了吗?!” “皇上息怒……微臣只是怕……”付轩略一迟疑,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据报王爷是服食了毒物才殒命的……” 付轩的话细碎穿过屏风落入明落兰的耳中,方才佯作退到偏殿的明落兰躲在屏风之后,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她知道如果自己在皇上身侧多一刻,那无法隐藏的情绪便会叫皇上多疑心几分。 泪水顺着明落兰的脸颊缓缓流下,指骨紧紧抵着贝齿,试图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哽咽之声。 屏风外传来皇上怒气冲冲地厉喝声:“毒物?!何来的毒物?!” “王爷前夜用了晚膳,至子夜时分便腹痛难忍,起先狱卒们并没在意,可方才王爷就……”付轩小心翼翼地应道。 屏风后,听到这番话的明落兰,目光如剑一般射向身侧的芙沅,仿佛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她不会记错,昨夜正是芙沅前去。然而芙沅亦是睁大了眼睛,惶惶摇头,似乎在无声而急切地向主子回应,此事绝非她所为。 只听得皇上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晚膳?腹痛难忍?没在意?都是些废物!去给朕查出来!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对朕的三弟下如此毒手!” “皇上……还有一事……”付轩小声又道。 “说!”楚珩沐紧握着拳头,整个人已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便他因得楚珩溪的背叛而感到愤怒,可他清楚地知道,在内心深处那席卷而来的巨大失望远远多过于愤怒。他曾以为那个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小小少年,总会用他的沉默和关切,静静安守着。他曾以为,无论谁背弃了自己,唯独三弟不会。可在紫宸殿看到三弟的那一刻,楚珩沐的心中仍旧有什么瞬间崩毁。 他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也无法说出那样的旨意,于是只能将楚珩溪囚在牢中,等待自己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等待做出一个不违背自己内心的最终决定。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有人胆敢对楚珩溪暗下毒手,他在心中默默发誓,若是查出罪魁祸首,他定不会轻易饶恕。 付轩见皇上强忍着悲怒,复又道:“微臣前去,发现王爷遍体鳞伤……” 话音未落,但听见殿中一阵厉响,连屏风后的明落兰和芙沅都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到,那是皇上盛怒之下,将殿中的香炉踢翻,顿时香粉四散,火星飞溅,惊起付轩一阵惊呼:“皇上当心!” “遍体鳞伤?你倒是告诉朕,是谁给他们这样的胆量?!胆敢对忠亲王动刑?!”楚珩沐已是怒不可遏。 付轩垂首:“是良贵嫔娘娘假传圣旨……” “什么?”楚珩沐惊怒之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良贵嫔?” “是……”付轩沉声应道:“狱卒说,昨儿夜里,良贵嫔执了皇上御赐的腰牌前去,说是奉了皇上旨意,待王爷用过了饭食,却要王爷供述罪行。王爷不从,便让狱卒动了刑……” “御赐的腰牌?!”楚珩沐勃然大怒:“何来什么御赐的腰牌?!”然而话音刚落,楚珩沐下意识地朝着腰间探去,惊觉素日里贴身的玉牌果然不见了踪影。 “付轩!”楚珩沐厉喝一声:“带狱卒前来,朕要去岚静殿!”说着楚珩沐便气冲冲地朝着岚静殿行去。 “皇后……娘娘……”此时,屏风后的芙沅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明落兰,见她神情呆滞,连轻唤声都变得十分谨慎。 明落兰怔怔望着眼前的屏风,玉屏上雕刻着灼灼盛开的繁花,雀鸟枝头相依,一派吉祥连理的和顺景象。 “芙沅……方才付轩说什么?”明落兰轻启朱唇,目光却是呆滞无神,随着话语落定,清泪从眼中瞬间滑落。 “娘娘……节哀……”芙沅沉默了许久,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来。 明落兰唇瓣颤抖:“他是不在了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即便是皇嫂和皇弟的身份,即便是咫尺天涯,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对不对?” “娘娘……”芙沅搀扶着明落兰,亦是垂泪。 但听得“哐”一声钝响,明落兰竟伸手重重锤在玉屏风上,镂空嵌金护甲划破了她的纤纤玉手,血迹顺着手腕缓缓流下。 芙沅急急取出锦帕,替皇后止血,一边心疼的唤道:“娘娘这是何苦呢?若是王爷还在,瞧见娘娘这般模样,也是会心疼的啊……” “白屿筝!”明落兰咬牙切齿:“她竟敢对珩溪下此毒手,本宫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岚静殿中,屿筝尚未从晨时发生的一切中缓过神来,却见青兰匆匆行入:“主子,皇上怒气冲冲地往岚静殿来了……” “只有皇上?”屿筝沉了沉气,缓缓问道。 只见青兰慌忙摇摇头:“还有付轩付大人带着一队侍卫也跟在皇上身后……” “皇后呢?”屿筝的目光沉静如水,虽然去见王爷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可屿筝也没有料到,王爷竟会如此之快地服下那瓶毒,可想而知,他所遭受的苦楚,已然不能叫这副铮铮铁骨再硬抗下去了…… 青兰不明所以,她不知道眼下这番情形,屿筝为何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暖阁中一动不动。但她仍然轻声应道:“未见皇后鸾驾……” 话音刚落,便听得谨德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屿筝这才缓缓起身,扶着青兰的手,款款迎上前去,俯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啪!”话语未落,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屿筝的脸上。这个耳光打的屿筝耳中嗡嗡作响,与晨时落在脸颊上的不同,这一次皇上似是用尽了全力掌掴下来,屿筝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颊发麻,连痛感都变得不甚清晰。 “主子!”青兰显然对皇上的举动感到吃惊,急急上前搀扶住倒向一侧的屿筝,却见她半边脸颊迅速的肿胀起来,而唇角亦是有血迹渗出。 楚珩沐瞪视着眼前柔弱的女子,恨恨说道:“良贵嫔!你好大的胆子!” 屿筝捂着发烫的脸颊,缓缓挪正了身子,跪在地上,看着眼前那双明黄龙纹登靴。半晌之后,缓缓开口,语气却是冷然:“臣妾惶恐,不知何事竟惹得皇上动如此大怒……” “你当真不知?!”楚珩沐厉喝之中,将付轩递来的贴身玉牌重重丢掷在屿筝面前。 屿筝眼波晃动,盯着那玉牌半晌之后才道:“这是皇上的贴身玉牌……” “良贵嫔,你假传朕的圣旨,敢当何罪?!”楚珩沐声如惊雷,然而厉吼间,他整个人也在微微颤抖着,就是眼前,这个他所爱的女子竟然假传他的旨意,杀死了他的手足兄弟。若晨时她索要封号时,尚是为了淳仪在赌气,那么此刻,楚珩沐却清楚地知道,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 这个他曾自以为是一生良人的女子,却是步步算计而来。他不知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臣妾何曾假传圣旨?”眼前的女子疑惑不解地仰头看向自己,然而此刻落在楚珩沐的眼中,却尽数成了惺惺作态的神情。 “付轩!”楚珩沐厉喝一声。 但见付轩示意侍卫拖出一人,重重丢掷在屿筝身侧,那人便看向屿筝道:“贵嫔娘娘!求贵嫔娘娘救救奴才,奴才们可都是照着贵嫔娘娘宣皇上的旨意才行事的,如今却要砍掉奴才们脑袋,贵嫔娘娘,奴才们冤啊!” 屿筝看向眼前涕泪横流的男子,依稀分辨出是狱卒中的一人,于是淡淡抚开了衣摆道:“本宫宣了什么旨意?你可知欺君乃是大罪!” “娘娘!分明是您传下皇上旨意,叫奴才们好生审问王爷的谋乱大罪,昨夜的饭食也是娘娘您拿来的!王爷用下之后不久,便……如今娘娘不能只顾着自己脱身,而不顾奴才们的死活呀!”那狱卒言之凿凿,竟是字字指向屿筝。 屿筝虽知楚珩溪薨逝的真相,可如今却有人跳出来称她假传圣旨,如此一来,倒是颇叫她心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自以为此番要将上皇后一军,却不料终究还是被她算计了! “皇上难道听信这奴才的一面之词?臣妾怎敢假传圣旨?况且臣妾也不曾去过牢狱,何来谋害王爷之说?”屿筝朗声分明。 只见那狱卒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发簪,递到皇上眼前:“皇上圣明!这是贵嫔娘娘昨夜落在牢狱中的发簪!奴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楚珩沐缓缓伸出手,接过狱卒手中的那只蝴蝶簪,继而看向屿筝道:“朕好像并未说过有人谋害王爷……”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一) 皇上冷冷看向屿筝,似是在一瞬之间要将她看个透彻。而屿筝的心里也升腾起一丝凉意,这个陷阱一早便构思的精巧缜密,只待她一步步地迈进去。可让屿筝更加难过的是,眼前的男子分明和皇后一起处心积虑地算计着自己,可偏偏要做出这般痛心疾首的模样。 屿筝仰起头,比任何一次都仔细地端详着皇上,他的眉眼,他的唇角,往日的温柔早已不复存在,此刻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满是愤怒,就那样怔怔看着,屿筝的唇角继而露出一丝沉冷的笑意:“听皇上的意思,便认定是臣妾无疑了……” 楚珩沐将手中的蝴蝶簪递到屿筝眼前:“这是你的发簪,朕断断不会错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 青兰见状,急忙道:“皇上明鉴,此事定是有人陷害娘娘……” 桃音和芷宛见状,也纷纷跪上前来求情:“皇上!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娘娘是无辜的……” 楚珩沐将拳握紧,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尽管殿内跪了一地奴婢纷纷求情,可正中的女子却是绷直身体,毫不示弱地瞪视着自己,连丝毫求饶的意思都没有。明明是那般柔顺的人,可此刻的神情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倔强。偏偏是这样的神情,让楚珩沐更是怒火中烧:“传朕的旨意,良贵嫔假传圣旨,褫夺其封号,着降为常在,幽禁霜华殿……” “皇上!”青兰等人急忙唤道,却听得皇上厉喝一声:“谁敢多言,一并囚于霜华殿中!” “奴婢愿往!求皇上恩准!”楚珩沐话语刚落,便听得青兰、桃音、芷宛齐声道。 楚珩沐冷然一笑,打量她们一番,看向屿筝道:“你倒是养着一众好奴才!指不定这其中就有共犯!好!朕成全她们!来人,将这三人和筝常在一并带往霜华殿幽禁!” 见太监和侍卫们拖着屿筝和青兰三人前往霜华殿,楚珩沐这才看向付轩道:“朕去瞧瞧三弟……” “是……”付轩应着,便转而行出岚静殿,自顾开道行去。 狱中大牢,楚珩沐遣退狱卒,转而沉声吩咐谨德:“拿酒来……” 半晌后,谨德端着酒盏酒杯,缓缓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慰:“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啊……” 楚珩沐不发一言,接过酒盏便朝着狱中行去。但见杂乱的枯草中,横置着一张木板,楚珩溪的尸首孤零零地躺在木板上,神态安详到仿佛睡着了一般。仔细端详着三弟那张沉静的脸片刻,楚珩沐撩起衣摆,毫无顾忌地坐在杂草旁,背靠着木板轻叹一声道:“三弟,有多久,朕不曾与你举杯同饮了?” 醇酒轻然斟满酒杯,半晌之后,楚珩沐才皱着眉,极为艰难地吞咽了下去:“朕不是不恨你,母后逝去之时,我瞧见你的母亲匆匆闪过的裙摆,只可惜父皇从来不信一个孩子毫无根据的话语,父皇只以为朕是看不过你母亲得宠罢了……被带入那个行宫,看见你的一瞬,恨意就油然而生,怎么会有那么天真的笑容,毫无防备地朝着朕展露出来?” 说着,楚珩沐转而看向楚珩溪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之前似是遍布的血污已被拭去,只留下了伤口和淤青,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坦然真诚的笑脸。多少时间里,只要一看见他,那少年便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从来都不曾变过。那容颜,从青涩到成熟,不曾改变的,便是唇角的弧度。 可是又有多久,他也不曾再看见这样的笑容,戎马之上,那年轻男子的眉宇之间只有淡淡的愁绪笼罩其中。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楚珩沐努力让自己回想着……是啊,从淳佳入宫的那日起,三弟的笑容便消失了。楚珩沐知道,只有这件事,头一次,叫三弟生了恨意。可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曾有过分毫违背的意思。他仍然替他征战,替他打下江山,只为夜露深重的那夜,他曾跪在他的面前起誓:“这一生,珩溪只效忠皇兄一人,只求皇兄能保母妃半世安稳……” 楚珩沐泪水盈眶地看向三弟的尸首,喏喏低语:“朕一早就知道,逼宫之事并非是你所为……你是朕的三弟啊!你不会这样轻易背叛了朕。即便这个天下都背弃了朕,可朕知道,你不会……” 含泪又饮下一杯烈酒,楚珩沐终是忍不住埋首痛哭起来:“可朕却没有护你安好,本以为,待一切平息,朕可以将你软禁,直到这件事被他们慢慢淡忘。可……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 将手中的酒盏用力丢掷在一旁,楚珩沐猛然起身,指着如安睡一般的楚珩溪道:“你给朕起来!起来!”然而任凭他如何用力地摇晃着三弟的尸首,回应他的,除了愈发明显的冰冷气息外,再无他物…… 伴着一声哽咽,楚珩沐颓然瘫坐在地,一如幼时二人闲来相谈一般,他怔怔看着那张青紫的面容道:“他们说是屿筝害死了你,可朕不信……你该清楚,她不是那样的女子……可朕却依旧迷茫,到底是谁竟然敢下这样的毒手……” 沉默,许久的沉默。只有狱中的火光燃烧着“啪啪”,回应着楚珩沐。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已是隐去了方才的泪痕,只淡淡看着楚珩溪道:“朕绝不会让你……白白丢了性命!” 曌清十二年,皇上晓谕天下,忠亲王因病薨逝,七日国丧的隆重之礼让整个上京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即便城中渐渐有流言四起,称忠亲王并非因病而逝,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真正窥探到厚重宫墙之内那血雨腥风的真相…… 在这肃穆气氛中更加沉重的,莫过于白府。可谓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白屿筝因得触怒龙颜而被幽禁于霜华殿中,与此同时,明相一纸奏折弹劾礼部尚书白毅枫借每年庆典之际,私吞国银。虽还未一一证实,但皇上已免去白毅枫礼部尚书一职,暂禁于白府之中,只待查实发落。 对于皇上此举,白毅枫自然心知肚明。他并未如明相参奏一般私吞库银,只是此番女儿白屿筝的失宠,或许才是牵连的关键。 二夫人紫仪对此事更是毫不松口,只一个劲地数落白毅枫:“老爷这是引祸入府,既是早已送去允光抚育,那时便该过继到颜府。如此一来,屿筝也不必入京选秀。得了恩宠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连累到老爷,连累了整个白府?” “住口!”白毅枫在强忍了几日之后终是怒不可遏地爆发:“屿筝是我和素问的孩子,即便她出生稍晚了些,可到底,她才是白府的嫡女。恩宠风光之时,你只顾着受恩赏。如今孩子在宫中吉凶未卜,你倒是只知说些风凉话!” 紫仪怔怔看着白毅枫半晌,美目中突然噙满泪水,唇角溢出一丝冷寒的笑意:“是啊!你果然还是只在乎她一个人!即便我养育了屿沁和屿璃,陪伴了老爷这么多年,可到头来,却还不及江素问半分!” 白毅枫看着几乎声嘶力竭的紫仪,原本盛怒的表情却渐渐沉静,半晌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你一直都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这么多年,你又何必非要说的这样明白……” 紫仪的泪瞬间落下,良久之后,那眼中的悲戚转而化作一丝愤怒,她转身离去,只留下白毅枫独自在屋中叹息…… 入夜,白府碧桐院中,白屿沁焦灼地在院中踱步。入秋之后的夜,显得格外寒凉,然而仅仅着了一袭单薄衣衫的他却恍然无觉。子桐揽着一件披风走上前来,沉声道:“少爷,披着吧……夜里凉……” 屿沁转而看向身侧的少年,见他虽是隐忍不问,眉宇间却也尽是忧愁之色,于是缓缓开口安抚道:“别急,或许皇上只是一时气怒,屿筝她不会有事的……” 见少爷说起了小姐,子桐这才红了眼:“在允光时,夫人是真正宝贝小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什么都由着小姐的性子来。便是此番小姐执意自个儿来上京,夫人也是成宿睡不着觉,到底还是应了。这一路上风吹雨打,虽说颜冰少爷暗中保护着,可小姐也吃了不少苦。如今选秀入宫,且以为小姐能享荣华富贵,可如今看来,伴君如伴虎,这话却是一点不差……” “你说颜冰?!”屿沁截断子桐的话:“为何从前不曾听你说起过?” 子桐怔怔看着神情激动的屿沁,愣了半晌才恍然回应道:“颜冰少爷怕小姐知道,所以子桐不曾提起过……少爷想想也该知道,夫人那么疼小姐,怎放心让她孤身上路……” “如此说来……颜冰也一并来了上京?”屿沁疑惑问道。 子桐迷惑点点头:“应是如此,只是抵府之后,本以为颜冰少爷会登门拜访,但……”子桐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夜色中传来几声夜枭的低鸣。 屿沁神色一沉,便看向子桐,子桐颇有眼色地收了声,便垂首道:“子桐先行告退……” 待子桐消失在院中,但见从高耸的院墙上忽然落下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来……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二) “你来了……”屿沁定定望向院中那身影,但见来者原本风华的脸颊已显出几分憔悴之色,胡茬泛青,是他不曾见过的疲惫模样。 顾锦玉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在院中石椅上落座,又信手端起桌上一杯已经凉透的夜露清茶,眉头不皱地饮下,这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看向屿沁。 “屿筝现今被幽禁在霜华殿中,虽是如此,皇上倒也并未苛待她,青兰、桃音依旧侍奉在侧,还有先前在岚静殿侍奉的宫婢芷宛,也在霜华殿中。但此番行册封礼前却被幽禁冷宫之中,的确出乎意料……”顾锦玉知道,屿沁此时最在意的自然还是屿筝的消息。然而顾锦玉却隐瞒下了许多,至少他不能告诉白屿沁,此番忠亲王之死和屿筝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听到顾锦玉这般说,白屿沁紧皱的眉渐渐舒展开来,好在顾锦玉带来的消息并不是那般糟,听他话语中的意思,想必还有转寰的余地,但白屿沁的心里仍是有疑惑:“依着屿筝的性子,本不该惹得皇上动了如此大怒,又怎会被幽禁在如同冷宫一般的霜华殿中?” 顾锦玉眉梢微挑,只沉声道:“明相近日颇有异动,先是上书参奏白大人。继而又与各地藩王书信往来密切。因得王爷逼宫一事,如今我的身份明相亦是了如指掌,再多的消息,我也无法探出,这老狐狸防备得紧……” “说到逼宫之事,忠亲王当真是因病而逝?”白屿沁语中满是疑惑。 但见顾锦玉面上浮起一丝厉色:“怎么?难道你置疑皇上?” “自然不敢……”白屿沁忙应道,月色下,他清冷的身影投射在顾锦玉的身上,将他笼罩在一片月华淡影中:“只是你还好吗?”白屿沁知道,顾锦玉多年隐藏身份监视忠亲王,意料之外地,却与忠亲王成了莫逆之交。此番忠亲王死讯传来,只消瞧瞧顾锦玉的脸色,也知此事他亦是深受打击。而如果忠亲王并非因病而逝这般简单,那么忠义之间,对于无可奈可遵从了忠却失了义的顾锦玉而言,是极为深重的痛苦。 “说无碍是假的……”果然顾锦玉的神色苍凉,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三王爷视我为知己,却不知我的底细。那日在紫宸殿中,我瞧得出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屿沁兄,你可知那一瞬,我多么希望时间退回到最初,我不曾归于影卫门下,也许我自可与他对酒畅谈,笑看尘世……” 屿沁朝着顾锦玉走近一步,眸色沉沉:“可若你不入影卫,又如何能与三王爷成了莫逆之交?锦玉,世间诸事莫过如此,有舍有得,自难两全……” 顾锦玉垂下头去,夜风扶起他的鬓发,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缓缓看向白屿沁,敛去了眉目间的悲伤之色,转而以郑重的语气说道:“此番我前来,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闻听此言,白屿沁亦是神情冷肃地看向顾锦玉,但见顾锦玉缓缓起身道:“藩王异动,只怕是明相在肃清朝中的对抗势力,意欲独大。可是这样一来,镇守漠城的方将军腹背受敌。若是云胡趁此机会攻下漠城,恐怕要直袭上京……” “那皇上的意思是……”白屿沁皱眉,要知道,他供职于礼卿书院,不过是安代云手下的一员。屿沁犹记得安大人慎之又慎地叮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差使你……”而如今看来,这变幻莫测的宫闱风云,到底是行至迫在眉睫时。 顾锦玉轻叹一口气:“皇上的意思,是命你暗中率兵前往漠城。如今皇上下令封禁白府,明相对白府的监视自是会松懈不少,趁此机会,你前往漠城,助方将军一臂之力!” 说着,顾锦玉从怀中取出一方令牌和一封密函,白屿沁见状便急忙跪了下去,双手接过:“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话音落定,顾锦玉将白屿沁搀扶起来,郑重说道:“屿沁兄,此番前去,路途艰难,你……”似是有千般叮嘱,然而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男子,那灼灼生辉的双眸,顾锦玉话道嘴边却转而成了最简单却也最郑重的嘱托:“多保重!” 白屿沁点点头,伸手拍了拍顾锦玉的肩:“屿筝就托付于你,一定要护她周全!” “我定当尽力而为!”顾锦玉亦是搭上白屿沁的肩。 二人皆知,这是彼此最慎重肃穆的嘱托,也许他们会很快相见,也许便会阴阳两隔。前路漫漫未知,有的不过是互相明白且坚定的心…… 看着顾锦玉的身影跃上院墙,消失在清冷的月色中,白屿沁摩挲着掌中的令牌和密函,在心里默默念道:“屿筝,再坚持一段时间,很快,一切都会明晰起来。” 月华倾洒,白屿沁踱回屋中,轻轻闭合了房门。却不察院中一处暗影树丛,轻然一动,窜出一个瘦削沉郁的身影…… 灼嬅院中,瘦削的身影悄然潜入,屋中烛火盈盈一闪,映出二夫人紫仪冷艳的面容,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青芍,沉声问道:“可探出什么了?” “回夫人的话……屿沁少爷他……”青芍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垂下头道:“奴婢在碧桐院看到了顾锦玉,他暗中潜入,将一个令牌和一封密函交给了屿沁少爷。听他话里的意思,皇上似乎要潜屿沁少爷往漠城而去!” “漠城……”紫仪的手紧紧捏在一起,她自是清楚,如今明相最在意的便是漠城战事,只有漠城大乱,皇上才会无暇顾及朝中势力的迅速倾斜,而明相才能独掌大权,到了那时,要除去一个空有皇位而无实权的皇上,自是轻而易举……明相,果然才是那个最有野心的人…… 紫仪虽是暗中感慨,但心中忧虑却也丛生。她怎么也没有料到,那个一贯寡言儒雅的长子屿沁,竟也同顾锦玉一般,效命于当今天子。若是屿沁奉命前往漠城,只怕此去生死未卜。她断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白白送了这条性命! 思及至此,紫仪眸色沉冷地看向青芍:“屿筝之事,因得你失手,才埋下了祸根。她在宫中受尽恩宠,连皇后也奈何她不得。若非如此,皇上常宿于清宁宫中,以蚀骨之香的效力,他又能撑得了多久!” “奴婢知错……”青芍垂下头去,心中惶然。 紫仪看向她,冷声吩咐:“如今白府四周皆有士兵把守,不过既然顾锦玉能进的来,相信也定是难不住你。将屿沁少爷要前往漠城的消息送往明相府,告诉明相,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有什么闪失,他也别想保全那唯一的女儿!” “这……”青芍略有犹疑地抬头看向紫仪。却听得夫人用丝毫不容置喙地语气道:“如实去说才能保下屿沁一条性命!” “是……”青芍应着,起身转而退出了灼嬅院。 月明星稀,白府四周虽有重兵把守,但在这样渐冷的秋夜里,兵士们也不由自主地朝着火炉靠近了些。但听得一个奇怪的声音划破夜空,与此同时,一个士兵厉声喝道:“谁在哪儿!” 府门前的几人循声看去,有两个士兵持剑往声响发出的地方追去,半晌之后,却在手中提着一只浑身泥泞的大猫缓缓行了过来:“是这小畜生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还当是什么!没事没事,都散开吧,兄弟们打起精神来!” 被这么一闹腾,原本带着几分困意的士兵们都复又打起精神,却未察觉夜色中,早有一个身影趁乱跃出了院墙。 青芍在夜色中疾驰,转过街巷,身形随风带动屋檐下盈盈灭灭的烛火。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明相府已然近在眼前。她倚在墙边长长呼出一口气,便欲攀上院墙。转身的瞬间,却觉得肩上一紧,一个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夜入明相府所为何事?” 心神一凛,青芍掌中多出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折手便朝着身后刺去。然而一阵轻风退去,她赫然看见顾锦玉冷面含笑,站在三步之外,而身后则是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 眼下情形不必说,也赫然分明。青芍握紧手中的匕首,沉声说道:“你跟踪我?” 顾锦玉淡淡一笑,笑容中却尽显冷魅之色,带来一丝危险的气息:“跟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你以为在碧桐院听到了那么多的秘密,我会轻易放过你吗?白屿沁自是无知无觉,可二夫人似是小看了顾某才是……” 青芍咬咬牙,下意识地朝后退去一步,不动声色地暗中打量,试图脱身。夫人所嘱之事,此番若是失手,那她也只能自刎谢罪了。 仿佛是看穿她的心思,顾锦玉微微侧头,朝着身后的花玉荛冷声吩咐道:“拿下!” 随即,青芍便觉得眼前那女子身形一晃,瞬间消失不见,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便嗅到一股清浅的香气弥散开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突兀而深沉的黑暗……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三) 沉郁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逸散开来,顾锦玉抬手掩着鼻息片刻,便见花玉荛走上前去,朝着昏睡在墙角下的女子踢了踢,冷嗤一声道:“尚以为有多好身手,原来也不过尔尔。明紫仪身边都是这样的蠢货,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可轻敌……”顾锦玉挥手拂拂衣衫:“她不过是紫仪身边一个随意使唤的奴婢而已,深居简出的白府二夫人竟然能与宫闱争斗搅合在一起,未知背后还有什么秘密……”顾锦玉带着几分厌弃地看向昏睡的青芍道:“带她回去,好生看管!” “可是爷……”花玉荛疑惑:“瞧这丫头必然是来明相府通风报信,若是成了,白公子自然不必前往漠城。皇上大可另择良将,这样也了去爷一桩烦心事才对……” 顾锦玉微微仰头,看向天幕中那轮月:“前去漠城自然是凶险无比,可除了屿沁,再无更好的选择。若因得一时担忧,而纵了云胡入侵,那莫说是屿沁,天下百姓皆会民不聊生。屿沁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以一己之力换得天下安宁……” 花玉荛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见他收起了一贯的冷魅和纨绔的模样,眸色深沉而凌冽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换作是我在屿沁的位置,我亦会义无反顾……”顾锦玉缓缓将视线落定在花玉荛的身上:“不是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为的是天下百姓。所以,身为影卫,就不该有普通人的感情掺杂其中!” 说罢,顾锦玉兀自转身,倏忽间便消失了踪迹。花玉荛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她知道,顾锦玉这番话看上去似是在说他自己,实际却是针对她。想必她当日刻意将反军引向岚静殿的举动,早已被他知晓。然而他却没有丝毫责怪。可花玉荛知道,并非是顾锦玉不惩处,她跟随他这些年,他是什么样的脾性,花玉荛最清楚不过。 可偏偏就因得那日在皇宫中,那女子淡淡一言,便已是劝慰了顾锦玉,同时也保全了她花玉荛。既然白屿筝并无责怪之意,爷自然不会违背白屿筝的意思而问责于她。 “不该有感情掺杂其中吗……”花玉荛悲凉一笑,可到底顾锦玉掺杂了多少私情在其中,只怕连他自己都看不清楚。 秋渐深寒,久无人居的霜华殿显得异常寒凉。青兰和桃音将殿中仅有的两床锦被都堆在床榻上,将屿筝裹在其中。然而即便如此,屿筝仍旧冷的唇色发白,浑身轻颤。 青兰抬手抚上屿筝的额头,才察觉到热得滚烫:“主子这是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屿筝低咳了几声,又将身子蜷缩地更紧了些:“用凉水冰了帕子敷敷就好……”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不能奢望会有太医前来医治,只能设法先退了高热,才能缓解彻骨的冷寒。看着同样穿着单薄衣衫的青兰和桃音,屿筝又道:“去唤芷宛来,你们都挤挤捂在榻上……” 说话间,芷宛端着一个冒着浓烟的炭盆小心翼翼地行入屋来,将那炭盆搁置在远近适宜的地方,大抵是想着能叫殿内暖和些许,又不至于熏到了屿筝。然而浓烟却也很快在殿内弥漫起来,芷宛只得蹲在炭盆边,用力将烟朝着殿外扇去。 看着这般情形,青兰也不免叹息:“都道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喜怒怕是无人能摸透。前还要晋封小主为妃,可转眼却因得一支发簪就降罪于小主。且不说那发簪是不是小主的,就即便是,难道仅仅凭着一个发簪就能定了小主的罪不成?桃音……你每日为小主梳妆打理,可曾发现小主的发簪不见?” 青兰自顾冰了方巾搭上屿筝的额头,却不曾察觉桃音不知在想些什么,出神的紧。 “桃音……”屿筝亦是轻唤了一声,桃音这才匆忙应了一声回过神来:“小主可是要喝水?奴婢这就拿来……”青兰疑惑地看着桃音,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得屿筝道:“桃音,自到了霜华殿中,你一直心不在焉,是有什么心事?” “没……奴婢能有什么心事……”桃音喏喏,旋即移开了视线。 屿筝见状,低咳几声微微喘息:“桃音,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胜似姐妹。你有心事时是什么模样,说谎时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听到这话,桃音再也忍不住,急急跪在床榻边,顿时泪如雨下,那迫切的声音中满是悔恨:“小主,奴婢真的没有想过要害小主!只是皇后那日问起为何芷宛更得小主重用,奴婢无言以对。皇后说是奴婢不尽责,故而要奴婢寻一件小主最珍视的物品来,若是奴婢寻得没错,自然会在小主跟前提点奴婢……奴婢想着那蝴蝶簪也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什,这才……” “糊涂!”还未待屿筝开口,一侧的青兰便厉喝一声:“这入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的心性怎得不长反退?这样的话你怎么就听信了?” “我……”桃音怔怔看着青兰,泪流不止,片刻后却不甘心地哭道:“自入宫之后,小主有什么事都瞒着桃音,即便桃音瞧出小主心里不痛苦不开心,可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日小主被绑为人质,桃音恨不能替小姐挡在刀锋前,可桃音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反倒是芷宛,小主处处依赖她!” “桃音……”屿筝看着她那般难过的模样,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你该知道……” “小主!”桃音上前握住屿筝的手,哭的愈发厉害:“桃音自然知道,小主这样做是为了桃音好,可偏偏,让桃音觉得自己很没用!身为小主的贴身丫鬟,竟什么都做不了!是桃音一时鬼迷心窍,偏听偏信,连累了小主……” 说罢,桃音将脸颊埋入锦被,失声痛哭起来。一侧的青兰和芷宛都愣在了那里,她们没有料到,原来桃音日渐沉默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心绪。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只默默退到了一侧。 屿筝抬手,轻柔抚在桃音的发髻上,哑着嗓子轻声说道:“是我没能顾及到你的心……是我的错……” 感受着屿筝手掌的温度和清浅温柔的话语,桃音哭的愈发厉害,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和悔恨一并都倾倒出来。 夜悄然拉长,霜华殿中始终回荡着桃音的哭泣,久久不曾散去…… 晨时,屿筝的风寒愈加严重。青兰三人自是在殿门前恳求了许久,也不曾有侍卫应允通传太医。眼看着屿筝身子滚烫如同火炉,三人急得直团团打转。任凭三人将殿门拍的咣咣作响,也不见门外那些侍卫有所动。 “开门开门!小主病的厉害,求侍卫大哥奏请皇上,派个太医来瞧瞧吧!”桃音用力地捶打着殿门。却听见殿门外传来嘲讽的声音:“省省力吧!如今不过是个常在,还当自己是什么金贵身子?既然幽禁在这里,听天由命吧!” 殿门外的侍卫不屑的叫嚷着,随即看向身旁的另一个侍卫道:“这打入冷宫的嫔妃我瞧见的倒也不少,可还没见过她这般颐指气使的。区区一个常在,竟还能有三个宫婢在侧侍候。这便也就罢了,但到了这种地方,还当自己的是什么妃什么嫔?合该好好吃些苦头,明白明白这宫中的道理!” 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却丝毫没有留意到另一侧的侍卫韩溪脸色沉郁。韩溪是新来霜华殿当值的侍卫,先前在暴室当值,他所能见的,只有血淋淋拖进去的人和乌青青抬出来的尸首。他不明白颐指气使的模样该是如何,于他所见,那些人所求的不过是一息尚存。然而,连这样一点小小的奢求,也会被一并毁灭。 韩溪微微侧头,朝着封锁的殿门望去,听闻这里面幽禁的筝答应,不是别人,正是皇上的宠妃良贵嫔。而提起良贵嫔,他绝不会忘记那个唤作妙竹的宫婢在暴室中蹊跷死去的模样,送来饭菜的宫婢自称奉了良贵嫔的旨意前来,而妙竹吃下那些东西便无端暴毙。即便他有所怀疑,可那宫婢行事狡黠,却也抓不住任何把柄。但韩溪却不会忘记,她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和棃公公的责骂:“那可是岚静殿的人,岚静殿中的那位娘娘,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你啊你啊!合该你一辈子都待着这儿!” 后来韩溪才知道,妙竹在皇上面前揭露蓉嫔谋害妃嫔龙嗣的罪证。虽然韩溪并不明白,妙竹原本就是皇上下了旨意赐死之人,为何良贵嫔还要多此一举横生事端,但他却隐隐察觉到,这位良贵嫔端的是心狠手辣…… 如今这位贵嫔娘娘被贬黜为一个小小答应,幽禁霜华殿中,未尝不是报应!想到这里,韩溪缓缓呼出一口气。却听得一侧的侍卫哀叫道:“哎呦呦!这也不知是吃坏了什么,我得去茅厕,你好生在这守着,殿里的人就是叫破了喉咙也由着她们,你不必理会!” 韩溪沉默点点头,便缓缓靠在了墙上。深秋的阳光洒落在身上,微微发暖。他恍惚间微微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一见的暖阳,却听见“哎呦”一声,随即便睁开了眼……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四) 韩溪定睛看去,但见霜华殿前不远处,一个身形微胖、一脸憨实之相的中年男子摔倒在地,身侧摔裂的药箱散落一地。韩溪走上前去,将男子搀扶起来,便道:“大人没事吧?” “还好……”男子用厚实的手掌轻揉着膝盖,沉声应道,随即他抬头看向落锁的霜华殿,也不免疑惑地问道:“这霜华殿不是废弃许久?怎得如今落了锁?” 闻听此言,韩溪的眸中一凛,即刻撤回了手,冷冷说道:“此处不该是大人久留之地,还请自便……” 韩溪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想起一阵疾呼:“哎呦!徐大人!”韩溪转头看去,但见方才吃坏了肚子的侍卫黄越匆匆行了过来:“徐大人,能在这儿瞧见您可真是太好了!昨儿也不知吃了什么坏东西,肚子一个劲地直闹腾,您这儿可有什么药?” 韩溪见黄越与这位徐太医对话间甚是熟稔,仿佛是旧相识的样子,便也知趣地退到了一侧,但他盯着徐太医的目光却愈发敏锐了。直觉告诉他,在这样一个时候,突然出现在霜华殿前的太医,不会仅仅是巧合而已…… 只见徐太医磨磨蹭蹭地将药箱整理完毕,又从里面取出一个药瓶递给黄越:“这药服下去,半柱香的功夫就会好些,若是不得劲,只得用些汤药才是……” 黄越点点头,迫不及待服下了药丸,这才舒缓了一口气道:“徐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徐太医顿了顿便道:“我也不想,可这有些苦差事就只能落在咱们头上,唉!”说着便看向黄越,只见黄越亦是满脸赞同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呢?何时才能熬到头啊!” 二人说话间,但听得霜华殿的门被拍的咚咚作响,里面传出的声音亦是十分焦灼:“侍卫大哥!求求你!行行好!小主她昏过去了!” “呦!”徐太医瞧了瞧殿门,转而看向黄越:“这是怎么说的?” “啧!”黄越无奈地皱眉:“徐大人有所不知,这良贵嫔前些时日触怒了龙颜,被降为答应,禁足在霜华殿了。这不?当惯了拥金暖玉的主子,身子金贵着呢,现下受不了这苦楚,一到这霜华殿便染了风寒……” 徐太医闻听啧啧轻叹:“哎呦呦,那得惹得皇上动了多大的怒才是啊?!不过瞧这情形,只怕殿里这小主病的不轻吧!若不然这宫婢也不能这么拼了命地求着。没传太医来瞧瞧?” “不曾……”黄越懒懒应道:“这冷宫里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无非是寻了借口想要再赢得皇上的怜惜和宠幸罢了。冷宫,进来的人不少,可能出去的又有几个?若是每个这么闹将起来,都要奏禀皇上,只怕我这脑袋早就丢了……” “话虽如此……”徐太医点点头,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说道:“可说起这良贵嫔,我倒有幸曾见过一面,依我看,皇上的心思怕不止那么浅。良贵嫔宠冠六宫自是不必我说,可你想想,皇上若真是恼了她,大可将她贬黜到冷宫去,何必禁足在霜华殿中?要我说,只怕皇上这是爱之深,恨之切。别的我自是不敢担保,可这降为答应的主子,怕是不多久,就得从此处走出去。到时候,可不就是你为难了?” 徐太医一番话说得黄越心中也暗自嘀咕起来,良贵嫔昔日风光,谁人不知晓。即便如今禁足霜华殿,区区一个答应也有三个宫婢在跟前侍候着。徐太医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 见黄越心有所动,徐太医继而说道:“有件事,也不知你是否知晓。这良贵嫔可不是第一次禁足霜华殿,彼时还是顺常之位,然之后呢……就不必我说了罢……所以说,皇上是什么心思,自是没人能猜到,可你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韩溪冷冷倚在宫墙上,将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徐太医给黄越吹耳旁风,心中不由冷笑。果然这殿内的女子丝毫不简单,只怕日后能寻到此处的尚不止徐太医一人。 片刻之后,韩溪便听得黄越道:“徐大人言之有理。既是如此,徐大人不如正好进去瞧瞧……” 听到黄越这般说,韩溪上前一步拦在殿门前:“徐大人留步……” 徐太医不解地看向韩溪,但见韩溪施了一礼道:“既如徐大人所说,可知此事需慎重,是否还得请奏皇上之后再做定夺?” 黄越轻啧一声,拦在韩溪身前,略带歉意地看向徐太医道:“这小子不懂规矩,徐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无碍无碍……”徐太医浅笑着,只待黄越将殿门打开,便缓缓进入了霜华殿。黄越这才闭合了殿门看向韩溪道:“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奏请皇上?若是当真如徐太医所说,皇上不过是一时气怒才责罚这筝小主,要是瞧见人病到这般模样,可还有你我好果子吃?” “可……”韩溪还想说什么,却被黄越怒气冲冲地打断:“幸而徐大人与我是同乡,也算得是老相识,就先让他进去瞧瞧。皇上虽说将筝小主禁足在霜华殿,可这里毕竟不是真正的冷宫,皇上也没下旨不得太医入内,就且让徐大人进去瞧瞧,即便是要奏禀皇上,也不能让皇上瞧见一个只有进气没出气的人吧?” 见韩溪眉头紧皱,不发一言,黄越自是拍了拍韩溪的肩膀道:“徐大人和我交情匪浅,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不说,便无人知晓,安心吧……”黄越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内传来宫婢欣喜地叫声:“太医!太医来了!” 屿筝在刺鼻的气味中缓缓转醒,朦胧中但见有人执了叶片在鼻翼下轻然滑动。片刻之后,耳边便传来桃音几人欣喜地叫声:“醒了醒了……” 定睛看去,却是一张略显圆胖的脸颊,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看上去似是熟悉,可屿筝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小主醒了?可觉得好些?”那中年男子开口问道,言语中却是显得十分关切恭敬。 “你……”屿筝带着疑惑看向他。 但见那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道:“小主怕是忘记了,微臣太医院徐守阳……宜雨阁中,小主曾救了微臣一命……” 此话一出,屿筝脑中电光火石,募然想起穆心越毁容一事,当日为了扳倒蓉嫔,穆心越在徐守阳所制的消肿药膏中混入了御贡的龙眼蜜,引来蚁虫,将自己的脸啃噬的不成样子。而那之后,她也因得心念尽灰自尽身亡。只是那日在大殿上,因得徐守阳木讷胆怯,差点在皇上的厉声喝问下做了替罪之羊。若非屿筝看出端倪,及时解围,只怕如今的徐守阳早已是尸骨一具。 回想起眼前之人,却不免又想到当日穆心越的惨状,屿筝的心狠狠地绞痛着,只淡淡应道:“是你……” “小主体弱虚寒,哀怒皆伤身啊……”仿佛是看穿屿筝心中所想,徐守阳沉声回应:“更何况……”徐守阳顿了一顿,还是说道:“如今小主也不是一人,即便是为了皇嗣,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屿筝猛地睁大了双眼,连一侧的青兰、芷宛和桃音都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屿筝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守阳。 徐守阳微微垂下头:“微臣确信,小主已有一月身孕……” 仿佛是一声闷雷从屿筝耳边炸响,殿中沉静一片,只有炭火轻然炸响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丝嘲讽的笑意在屿筝唇边缓缓逸散开来。 当真是可笑至极!屿筝眼中蓄泪,心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揉在一起,复又撕扯开来。她不知这应该叫做宿命还是劫难……仿佛每一次,那个人带给她的苦难都会比疼惜更甚。 第一个孩子的到来亦是那样的出乎意料,彼时在行宫,他不管不顾地强要了她,才会有了那个孩子,但却从一开始,那孩子就是被太后捏在手中的棋。屿筝挣扎过,心狠过,甚至要亲手了结尚在腹中的幼小生命。可每一次在感受到胎动的时候,屿筝的心就仿佛是暖日下的一块寒冰,渐渐地,渐渐地,融化开来…… 可偏偏造化弄人,就在屿筝试图要尽自己的全力去保护和爱惜这个孩子时,落入太液池中,因得那些潜藏的杀手,屿筝到底还是失去了他…… 如今,身处霜华殿,已是与皇上决裂。只在朝夕间似是要丢了性命,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竟然又有了他的骨肉! 屿筝的胸口仿佛窒息一般,她只得张开口,像是一个溺水之人般用力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急急喘息着。半晌之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她笑这作弄人的命运,每每在恨那个人到了极致的时候,偏偏就会有难以割舍的联系出现。一次次地,就像在拷问着她的内心到底该如何抉择一般…… “小主!”看到屿筝这般模样,青兰等人自是惊慌不已,急急上前,生怕小主出了什么差错。然而徐守阳却猛然抬起手,将她们拦了下来,又朝着三人缓缓摇摇头。 于是几人只能怔怔地看着屿筝在大笑之后又落下止不住的清泪来。许久,待屿筝情绪渐渐平息,徐守阳才低声试探着问道:“小主该知,如今是翻身的好时机。皇上顾念着小主府中的龙嗣,必会解了小主的禁足。这霜华殿久不居人,到底是寒凉了些,住在这里,也不利小主安养……” 屿筝望着头顶床榻的垂幔,目光呆滞地应道:“此事勿要张扬,徐太医,若你还念在当日相救的情分上,就封了口。容我再想想……”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五) 徐守阳应着,便缓缓起身,自顾行到桌旁写着药方,但听得他嘱咐青兰道:“小主如今有孕在身,这药自是不能用的过甚,好在风寒并不严重,只是要花些时间调理了……” 青兰闻听亦是点头应道:“有劳大人……” 屿筝打量执笔而落的徐守阳,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宜雨阁中,这徐太医看上去十分怯懦木讷,惊吓之中,似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今日行事却很是沉稳,话语之间也颇明白当下情势。 “徐太医……”屿筝虚弱开口。 但见徐守阳搁下笔,急忙行至她身前,垂首应道:“小主有何吩咐?” 屿筝定定望向他,半晌之后,才冷冷开口道:“是谁叫你来的……” 徐守阳皱了皱眉头,面上浮现一丝疑惑,他不解地看向屿筝道:“微臣不知小主此话何意?” “你不必隐瞒,如今也瞧得出,在宜雨阁中,徐太医的憨傻之态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若我没猜错,这外面的守卫自然也不会轻易就放了徐太医入得殿来。到底是谁指使你前来,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妨明说吧……”屿筝冷言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小腹上,她虽不知徐守阳方才的话是真是假,可如若腹中果真有了孩子的存在,她定不会如先前一般,让他离自己而去,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去保护他。即使,这孩子的父亲已与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徐守阳闻听此言,亦察觉到一侧的青兰等人显出戒备之色,于是无奈地笑了笑:“还是瞒不过小主……”他抬起头看向屿筝道:“不瞒小主,微臣一贯听命于穆贵人,穆贵人身殁之前一再叮嘱微臣,若有一日小主身陷囹圄,定要让微臣竭尽全力顾全小主……只是微臣不曾想到,这一日竟来的如此之快……” “心越……”屿筝看着徐守阳从衣襟中取出一方锦帕递了过来,那锦帕正是她亲手绣制赠予穆心越之物。如今睹物思人,想到那般正值芳华的女子却香消玉殒的惨烈异常,屿筝泪如雨下。 “小主节哀……”徐守阳面上也显出几分悲痛之色:“京兆府少尹穆大人与微臣机缘匪浅,微臣是看着穆贵人长大的。微臣斗胆说句僭越之语,微臣尚未成家,这心越便是与自家孩子无甚分别。可微臣怎么也没想到,她那般柔弱的性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屿筝闻听,大吃一惊:“听徐太医的意思,竟是知道心越私下往药膏里……” “是……”徐守阳神色愈发悲痛:“可微臣也是事发那日才知晓,已经来不及阻止事态蔓延,可怜她那花一般娇嫩的容颜,就这样……”徐守阳眼中含泪:“之后心越自戕,更是微臣没有料到的事……只是心越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主您。心越说过,在这宫中,只有小主您待她是真心的好,所以她恳请微臣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周护小主。既是心越的遗愿,微臣定是全力以赴……” 听徐守阳这般说着,屿筝已是啜泣不止,她不知道,原来穆心越在最后的时刻,念及的却是仍旧身处宫闱中的自己。这份她曾以为握在掌心,却原来全然不曾明白的姐妹深情,如今竟让她肝肠寸断…… 除了屿筝的哭声,殿内的人都出奇的安静,甚至连喘息声都变得轻不可闻,她们无法去打扰,这一刻沉浸在悲伤中的屿筝。 许久之后,还是徐守阳缓缓开口道:“还请小主保重身体……” “是谁!”屿筝忽然开口,哭红的眼睛中已多了几分厉色:“心越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我知道,依她的心性,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便是为了我,她也不该如此决绝!定是有人借此为由,蛊惑了心越!而此人不会是手道惩处的蓉嫔!” 如今的屿筝已十分确信,龙眼蜜一事定有幕后主使。此人阴险毒辣,非但借心越和自己之手除掉了蓉嫔,让嘉妃失了心腹,更是让龙眼蜜毁了心越的容颜,而致使她心灰意冷,以致自戕。这一箭三雕的伎俩,真真是阴毒的很。屿筝的心里已隐约有了眉目,可即便是怒悲之下,她也要亲自确认才是。 “小主明鉴……”徐守阳神色沉郁:“当日之事微臣亦觉得蹊跷,事后经微臣打探,方知这龙眼蜜并非只有蓉嫔所得,尚有一人从太后那里,亦是得了恩赏……” “皇后……娘娘……”屿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随即便看到徐守阳神情冷肃地点了点头。 屿筝冷笑一声,略显疲累的闭上了眼。她与明落兰,亦或者说与明氏一族之间,许是有不止一笔的账要好好清算…… 就在这时,但听得殿外中,传来一声疾呼:“徐太医!”徐守阳微微一惊,听出那是黄越的声音,故而朝着屿筝行了一礼道:“微臣不宜久留,小主自是周护好自己。若小主愿意,微臣定会将小主怀有身孕的消息设法传到皇上耳中。每三日,微臣会设法来霜华殿一次。只是如今宫中仍有不少人对小主虎视眈眈,小主需处处当心才是……”说罢,徐守阳匆匆提起药箱行了出去。 黄越见徐守阳这才出了大殿,不由得沉声埋怨道:“徐大人在霜华殿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些……” 徐守阳皱着眉,啧啧惊叹:“你倒敢说,殿里的小主风寒侵体,当真是昏过去了,若是我再晚些时候入殿,这会子只怕早已惊动了圣驾,你的小命怕是不保!” “当真这般厉害?”黄越唏嘘,不免也惊出一声冷汗:“那这……如何是好?” 徐守阳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慢条斯理的说道:“念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我自是要帮你一把。每三日我会亲自送药前来,殿中那位煎服之后,自会好转……” “那就多谢徐大人了……”黄越应道。 然而一侧冷眼旁观的韩溪却插话道:“今日徐大人入殿已属不妥,若是每三日都来送一次药,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微臣等自是担当不起。” “瞧这话说的……”徐守阳咂了一声:“既是如此,那我送来的药草自是交到你手中,带你验过之后,自个儿送入殿去,这样可好?” 未等韩溪应话,一旁的黄越立马和道:“甚好甚好……徐大人果然是思虑周全……” 直到看着徐守阳的身影消失在宫巷尽头,韩溪这才横眉冷目地看向黄越道:“你私自应下这差事,若这徐太医暗中打什么旁的主意,一旦出了岔子,我看你如何交代!” 黄越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就凭你,还想教训我?旁的主意?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嫩头!我且问你,能有什么旁的主意?若说徐太医想谋害殿中那位,何必行事如此张扬?” “可他若是前来相救……”韩溪始终疑心,这位从前的良贵嫔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自是不会甘心在此处耗尽一生。 “相救?”黄越不屑地挑挑眉:“若皇上念着旧情,殿中那位迟早是要从这里出去的,要是到时候抬出去的是尸首一具,你我可还有活命的机会?若皇上不念着旧情,即便是救活了她,也不过是在这霜华殿中蹉跎岁月罢了。一个毫无身手的徐太医,难道还能救了人,从这重重守卫的宫中逃之夭夭不成?” 黄越这番话却也说的在理,韩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默不作声地靠在宫墙上沉思起来。 入夜之后,服了白日里徐守阳从药箱中取出的药丸,屿筝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沉沉睡去。因得殿内冷寒,青兰三人将能御寒的衣物锦被都盖在屿筝的身上。而三人则守在榻旁,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她们不知道小主既然有了身孕,为何不让徐太医将这个消息奏明皇上,但三人心中却隐隐期盼着,许是离开这里的时日不远了。 一宿一天的疲惫袭来,主仆四人渐渐都睡了过去。然而屿筝在梦中,却见到了穆心越满面鲜血,缓缓朝着自己行来,面容虽然骇人无比,可屿筝却在梦里清楚地看见她面上的悲戚之色。 “心越……你怎会这么傻……”她哭泣着走向穆心越,却惊觉那张脸在一瞬间变成了蓉嫔口鼻污血的模样,眼前的蓉嫔仿佛厉鬼一般扑向了她,紧紧扼住她的喉咙,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白屿筝!本嫔早就说过,你恨错了人!纳命来!” “啊!”屿筝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借着殿内昏暗的灯光,屿筝定睛一看。这一瞧,竟是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但见一条身形如手腕般粗壮的黑蛇,紧紧缠住她的脖颈,而头部高高昂起,正待朝着屿筝的面门直袭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黑蛇吐着芯子,张大了口朝着屿筝脸颊狠狠咬下去的一瞬,一侧被屿筝异动惊醒的青兰,竟然伸手拦在屿筝面前。那黑蛇一口咬下,竟是钳住了青兰的手腕,毫不松懈。 与此同时,青兰的另一只手迅速从头上取下一支银簪,干净利落地朝着黑蛇腹部刺去。但见黑蛇痛苦地扭动着,在急剧的收缩了身体之后,终是缓缓松懈了下来。屿筝这才厉咳着,大口喘息起来,且察觉到有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此时被惊醒的桃音和芷宛,看到眼前这一幕,被吓得厉声尖叫起来,叫声划破暗夜长空,惊醒了正在夜值的韩溪,他急忙命人打开锁,冲进了霜华殿中……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六) 韩溪冲进去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霜华殿中,有几条黑蛇交缠在一起蠕动着,还有两三条已经顺着圆柱攀上了床榻。而此时,殿中一个年长些的宫婢,一手执了银簪,准确无误地戳在一条黑色的心脏上,那黑蛇紧紧咬着她的腕骨,尾巴却缠绕着躺在床榻上那女子的脖颈。 见此情形,韩溪二话不说抽出佩刀便朝着那些黑蛇砍杀而去,却听得那年长的宫婢传来一声微弱的低语:“当心!这蛇有毒!” 韩溪大吃一惊,迅速地斩杀着盘踞在地上的黑蛇,但见手起刀落,那些迅速滑行的黑蛇便被砍成两段。这时,他忽然听到床榻旁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青兰!” 抬眼望去,只见方才那个宫婢已是面色发青,无力地栽倒在床榻上,而一个容颜清丽却憔悴地女子此刻正试图将她搀扶起来,她苍白的面上滴落着几滴鲜血,仿若血泪垂落般,让人看着心惊。 原来这就是良贵嫔……韩溪心中暗叹,与想象中那个歹毒的女子不同,眼前的女子悲戚且无助,她颤抖着搀扶着怀中的宫婢,却神色慌张到不知如何是好,在转而看到自己的那刻,不顾一切地厉声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仿佛被这声厉喝惊醒过来,韩溪忙看向身后的侍卫道:“传太医!”话音刚落,便见匆匆赶来的黄越冲进殿中,自然眼前的景象亦是让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韩溪瞪着他,狠狠说道:“当真是出了岔子!这下看你如何交代!”黄越怔怔看着韩溪,一股寒意从后脊猛然窜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殿内传来一阵厉咳,躺在屿筝怀中的青兰已是吐出几口鲜血来,屿筝又惊又吓中,只用手将青兰唇边血迹抹去,仿佛这样就能止住那不断溢出的鲜血来。 “青兰姑姑……”屿筝痛哭不已,手掌已满是鲜血。只见青兰的脸色乌青,唇色也逐渐发黑,显然是中毒已深:“太医很快就来了,青兰姑姑,你一定要撑住……” “小姐……”青兰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脑中涌来的昏沉:“有件事,奴婢一直瞒着小姐,这么久……奴婢每时……每刻……都在愧疚之中苟且偷生……” 随着青兰断断续续地言语,口中的鲜血更是大口大口地涌出,一侧的桃音和芷宛亦是束手无策,只是和屿筝一并哭着。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会没事的……”屿筝连声安慰她。 “不……”青兰虚弱地摇摇头:“小姐你不知道……其实……夫人她……是奴婢……咳咳咳……”青兰又是厉咳几声:“当年殷流之是为了夫人所托而丢了性命,奴婢怨她……所以在夫人每日饮用的汤药里,下了……毒……可到头来……夫人却说是奴婢成全了她……” 屿筝浑身一怔,她并未料到青兰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虽是惊讶不已,但随即她便也从青兰的话语中明白了什么,于是她揽着青兰的头,抽泣低喃道:“不……不是你的错……”屿筝知道,即便不是青兰,那香炉中的蚀骨之香也会让娘亲渐渐虚弱下去,对于因毒侵体,病势沉重的娘亲来说,青兰送来的汤药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小姐……你不恨我……?”青兰用力仰起头,泪流不止地看向屿筝。却见屿筝拼命摇头:“青兰姑姑,再坚持一会儿,太医马上就会来……” 青兰的面上忽然泛出一丝光华:“如此也好,奴婢就能安然地去见夫人了……在她身边偿还奴婢犯下的罪孽……”青兰转而看向一侧的桃音,此刻,她的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只能凭借着大致的轮廓分辨出桃音所在,她缓缓抬起手:“桃音,一定要……照顾好……” 随即,青兰的手重重垂落,随之而来的是屿筝一声尖锐的哀恸:“不!” “青兰姑姑!”一侧的桃音和芷宛亦是声泪俱下。 韩溪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惊觉身侧的黄越戚戚然地朝后退了几步,连声音也颤抖了起来:“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即便这殿中的小主再不得宠,可霜华殿内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毒蛇,自是他们坚守不利,皇上怪罪下来,只怕值守的侍卫们无一人能够幸免! 殿中烛火“噼啪”作响,应和着屿筝几人的哀泣之声,让殿中情形更显诡秘。就在这时,忽而听到殿外传来一声通传:“皇后娘娘到……” 韩溪等人闻听,急急跪倒在地,片刻,便见凤钗鸾衣的皇后娘娘款款行入殿中。 “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韩溪等人异口同声地施礼。 “娘娘当心……”跟随明落兰前来的芙沅在看到殿中满地的污血时,盈盈拦在皇后身前,又命人搬了长榻安置在殿门处。皇后这才用锦帕掩了口鼻,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回皇后娘娘……”黄越战战兢兢地跪在一侧,急忙应道:“殿……殿里……不知怎地,竟然有几条毒蛇窜入……” 黄越话语未落,却被人用力推到一侧,但见殿中的筝答应双目通红,发髻凌乱,早已忘了顾忌什么礼数,只怔怔看着皇后道:“太医!太医呢!” “大胆!”一侧的芙沅走上前来,厉喝一声:“见到皇后娘娘还不跪下!” 一旁跪着的韩溪虽是低垂着头,可不免察觉到殿中气氛诡异。照理说事发突然,既然惊动了皇后娘娘,至少也该先顾忌殿中人的性命安危,可皇后娘娘似是全然不在乎。 韩溪微微抬起眼帘,暗中打量着那位被贬黜的良贵嫔,但见她紧咬着嘴唇,在狠狠对视着皇后半晌之后,终是膝盖一软,缓缓跪了下去,一字一句的言语中,满是不愿不甘:“臣妾恳请皇后娘娘通传太医……”说着便郑重地叩下头去。可韩溪瞧得清楚,她的唇角已被她自己咬出血来。 就在韩溪正看得出神时,却听见皇后朗声道:“荣瑄,你去瞧瞧!”随即便有一个太监应着,急急跑到那被毒蛇咬伤的宫婢身前查看一番,转而看向皇后道:“回皇后娘娘,已经死透了……” 明落兰蹙了蹙如烟娥眉,便淡淡吩咐:“都清理干净!” “皇后娘娘!”屿筝猛然扬起脸庞:“青兰她还没有死,求皇后娘娘传太医来!” 然而皇后对屿筝的话充耳不闻,只朝着荣瑄摆摆手,荣瑄便示意身后几人将青兰抬出殿外。 “住手!”屿筝一跃起身,折返到青兰身侧,拼命护住了她:“不准动她!她还没有死!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眼前小主的声嘶力竭让几个太监的身形不免顿了一顿,随即众人便听到皇后冷冷道:“筝答应悲痛攻心,失了方寸了……” 话语一落,便见太监荣瑄带着几人走上前去,将屿筝强行按住。见到这般情形,桃音自是不肯,她挥动着双臂,试图驱开那些人:“放开我家小主!放开她!” 却听得殿中皇后厉喝一声:“都要反了不成?!”继而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桃音的脸上,只打得她耳中嗡嗡作响。桃音缓缓抬头,但见唤作荣瑄的太监指着她,用尖利的嗓音厉声斥责:“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造次?” 这一耳光来的狠辣强劲,加之这一声厉喝,桃音登时愣在了那里,只怔怔看着屿筝被强摁着跪了下来,另有一人则抬着青兰的尸首缓缓行出了殿外。 “筝答应……”皇后不怒自威,话语中的寒意让桃音和芷宛都不免轻轻一颤:“如今本宫在霜华殿中,想必你也该清楚,皇上已不想再见你……虽说皇上不在意你的死活,但身为后宫之主,你禁足霜华殿中,却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却不得不过问……” 皇后说着,微微颔首看向一众侍卫:“今日是谁当值?” 跪在一旁的黄越颤抖着声音回应:“禀皇后娘娘,是侍卫……韩溪……” 韩溪闻听,便看了黄越一眼,继而直起身行礼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微臣夜值……” “哦?可曾发现什么异动?”皇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金箔护甲,那上面镶嵌的几颗小却饱满的珍珠在烛火下闪烁着盈盈润润的光泽。 “微臣不曾听到什么异动,只是殿内尖叫传出,微臣带人入殿后,便已看到了这些盘踞的毒蛇……”韩溪诚实回应。 明落兰缓缓抬起头,眸光沉郁:“不曾吗?可本宫所知,却非如此……”她缓缓靠在椅上,低声唤道:“芙沅!” 话音落定,便见芙沅轻轻拍拍手,随即从殿外行入两个侍卫,将浑身是伤的太医徐守阳重重丢在地上。 “喏!筝答应,此人你该不会不识得吧?”皇后的声音暗含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黄越在看到徐守阳的一瞬,已经心肝俱颤,眼瞧着私自放徐守阳入殿的事就要败露,却听得皇后缓缓说道:“此人数日来徘徊于霜华殿外,幸而本宫得知了消息,将他擒获,可是不料,仍是被他抢先了一步。不过好在筝答应性命无忧,那本宫在皇上面前,也有个交代不是……” 说着,皇后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徐守阳冷嗤一声道:“是谁派你来的!从实招来!” 只见徐守阳猛然抬起头,怒火灼灼地看向皇后,随即便听得皇后一声冷笑:“本宫忘了……你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七) 屿筝闻听,急忙看向徐守阳,却见他身上的伤并不是很重,只是唇角隐隐还有未拭去的血迹。 在看到屿筝的那刻,徐守阳神情变得焦灼,他费力地撑起身体,向对着屿筝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口中那血淋淋的空洞让屿筝惊叫一声——皇后竟命人割去了徐守阳的舌头! 然而短暂的惊惧过后,屿筝愤愤看向皇后,只见她眉眼尽是深藏的冷笑,仿佛对屿筝的无措和惊恐甚是满意。 “从徐太医处已搜到了不少蛇药,这殿中的毒蛇定于他有关。本宫虽知他定是受人指使,可是筝答应,你自入宫以来,备受恩宠,这六宫之内只怕是树了不少敌,想必你自个儿也清楚得很。本宫虽有心彻查此事,可不免又会引起一番轩然大波。如今皇上专注于云胡战事,本宫不想再拿这些事去扰了皇上烦心。筝答应你也曾是宠冠六宫的贵嫔,这点道理,就不用本宫再说的明白了吧……”皇后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漫不经心地丢下这样一番话来。 屿筝唇角的冷笑愈胜,她仰起头,看着座中的华服女子眉梢眼角间早没了往日的温柔端淑,取而代之的却是真切的狠辣之气:“皇后娘娘是不想去扰了皇上烦心?还是不敢去扰了皇上烦心?想必只有娘娘的心里最是明白……” 明落兰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女子会如此大胆地顶撞于她,神色沉了几沉后,她缓缓抬起手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要和筝答应说……” 荣瑄见状,吩咐几人将殿内被斩杀的毒蛇匆匆清理之后,便架着徐守阳退出了霜华殿。眼前殿中人纷纷退到殿外守候,明落兰这才缓缓从椅上起身,踱到屿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看来你很清楚本宫因何而来?” 屿筝毫不示弱地迎上她的眼神,却答非所问:“敢问皇后娘娘,此事当真是徐太医所为?” 明落兰冷笑一声,眉间凤钗垂下的东珠轻轻摇晃:“是或不是,你心中自是明白。既已在霜华殿禁足,也该晓得安分些。入宫之后,你尽得了恩宠,且不必说其他的妃嫔,即便是本宫,也有未及之处。朝臣们议论纷纷,皇上虽因得宠爱可视之不见。然而狐媚惑主,只怕有朝一日,皇上会因你而失了这天下……” 看着皇后阴鸷的神情,屿筝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皇后娘娘不愧是后宫之主,尽心尽力地辅佐皇上,不肯有一丝疏忽。可臣妾疑惑地是,皇后娘娘口口声声是为了皇上,为了这天下,可未尝不知,是为了薨逝的王爷呢?” 屿筝的一句话,便让皇后怔在了原地,神色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她很快维持了先前的沉和:“本宫到底是小看你了,原来你早就知道。既然如此,那便该明白本宫的意思……” “皇后娘娘……是要臣妾死……”屿筝皱着眉,缓缓道出心中所想。 “死?”明落兰轻一挑眉,躬下身来,盯着屿筝的眼睛道:“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你!白屿筝,本宫要做的,是让你亲眼瞧着身边的人是如何一个个丢了性命!而你要记得,他们都会是因你而死!” “你!”屿筝气怒攻心,却听得皇后又低笑一声:“对了……本宫忘了告诉你,你母家被皇上下旨禁足府中,听闻你有一位长兄,抗旨不尊,私自出府,已死在乱箭之下!至于璃容华……得知了这个消息,尚在岚静殿悲痛不已。如今白氏一族已是无用,若是皇上知道当日璃容华假孕争宠一事,又当如何?” 屿筝募地睁大了眼睛,瞪视着皇后,却见她笑意更甚。这一切她似是一一盘算个清楚,只待屿筝眼睁睁地看着白氏一族崩散瓦解,而她的亲人都丢了性命! 初听到兄长的死讯,屿筝的心轰然一响,仿佛天地都旋动了起来,悲咽哽在喉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像是要炸裂开来。可随即她的心中便有了些许澄明,皇后既然要折磨她,自是会寻了各种法子。如今她被禁足霜华殿,无法得知任何消息。母家的衰败、兄长的死讯和姐姐如今身处的险境对她而言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 但倘若这一切不过是皇后用来击垮她的手段,那其中的真伪却是要好生思量一番。若是自己悲怒攻心,先行乱了阵脚,岂非遂了皇后的意。一想到此,屿筝的心绪便也稍稍平稳了些许。她克制着颤抖地声音,看似平淡地回应:“听皇后娘娘说了这么多,似是很关心臣妾的母家。可皇后娘娘也该知道,臣妾自幼养在允光,虽有骨肉亲情,可到底没有朝夕相处,这感情不免浅淡了些。何况臣妾知道,皇上既然下了旨意,那必是臣妾的母家侍奉君上不周。略施惩戒,自然是应该的,就如同臣妾此刻一般。不过臣妾相信,皇上圣明。臣妾没有做过的事,皇上定是会查个清楚明白,臣妾的母家亦是如此……” 明落兰看着眼前的女子神色无惧地回应,顿时勃然大怒:“白屿筝!本宫到底是高看了你,原来你竟是这样冷血无情,对自己的生父兄长竟无一丝感情可言,当真是不配为人!也难怪你会做出毒害忠亲王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看到皇后大怒的模样,屿筝的心中反而愈发镇定:“皇后娘娘真是抬举臣妾了,臣妾斗胆问皇后娘娘一句,且不说臣妾不敢存丝毫谋害皇胄之心,即便臣妾有这样的胆量,可臣妾到底为何要杀了王爷呢?” 屿筝双眸清亮地看向皇后,仰起脸,带着无辜的神情等待着一个答案。而偏偏是这一问,让处在极怒之中的皇后清醒了些许。是啊!眼前这女子到底有什么理由去谋害王爷?即便这件事的确是她所为,可背后示意而行的人未尝不会是皇上! 思及至此,皇后忽然觉得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身形一晃,便重重落座在椅中。神情游离间,竟是对原本看上去清晰可辨的一切模糊不解。只因得王爷的死讯传来,她便冲昏了头。加之白屿筝的发簪,她便笃定了王爷是她所害。可当下细想,却让她如同身处冷窖之中。 就在此时,明落兰又听到白屿筝的声音在殿中缓缓响起:“皇后娘娘方才说臣妾冷血无情,其实也不尽然,白府的二夫人紫仪,出身虽是卑微,却对臣妾这个白府的嫡女疼爱有加……臣妾至上京的这些时日,备受她的照顾。如今臣妾倒是很想知道二夫人的消息,不知她如今是否安好……” 明落兰听闻此言,惊讶地看向白屿筝,却见她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反是盈盈含笑,意味不明。 “你……”明落兰心中一颤,一种不详的预感顿时从心中升腾:“你都知道些什么?” “臣妾该知道些什么?”屿筝含笑:“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话音一落,屿筝便见皇后娘娘匆忙起身,厉声唤道:“芙沅!” 殿门应声开启,芙沅急急入内,却见皇后脸色煞白地低语:“回宫!”芙沅自是疑惑,皇后娘娘今夜分明是该出了心头这口气,怎么反而跪在地上的白屿筝满脸含笑,皇后却似是大吃一惊般,心神恍惚。然而她已是顾不得多想,只朝着殿外朗声道:“皇后娘娘起驾回宫……”随即便搀着皇后缓缓行出了霜华殿。 桃音和芷宛则被侍卫狠狠推入殿中,二人一入得殿,便满脸是泪地跑到屿筝身边,上下打量着屿筝,关切地问道:“小主没事吧……”屿筝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去,她嘴唇颤抖着,紧紧盯着闭合的殿门半晌,忽而昏了过去。 却说行出霜华殿的皇后,看着守在殿前的一众侍卫,便示意芙沅,芙沅点点头,上前几步沉声道:“皇上朝政繁忙,今日之事,你等不准走漏半点风声。若是传到皇上耳中,扰了皇上心神,当心你们的脑袋!日后,筝答应的事便前往清宁宫请旨即可,都听到了吗?” 黄越战战兢兢地俯跪在地,和身侧的韩溪等人一并应道:“臣等谨遵皇后娘娘旨意……” 直到皇后的鸾驾消失在宫巷尽头,黄越这才瘫软在一侧,为自己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庆幸不已。却是韩溪,怔怔望着鸾驾远去的方向,眉头蹙的越发紧了…… 鸾驾匆匆往清宁宫行去,芙沅自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娘娘,方才殿中发生了什么?怎得娘娘脸色这般难看?” 只见鸾驾上的明落兰用手指轻抵着额头,眉间紧蹙,并未应芙沅的话,而半晌之后,她才沉声说道:“明日传明相大人入宫……” 芙沅不明所以地看向皇后,却也只得轻应了一声:“是……” 次日,太液池的麟德殿中,一夜未曾安睡的明落兰显然十分憔悴,桌上摆放着司膳处备置的菜肴,只是一些寻常菜式。但因等的时辰太久,菜肴已渐次凉了下来。 “娘娘……”芙沅在一旁,见皇后娘娘盯着殿门怔怔发呆,便轻声道:“午膳都凉了,奴婢吩咐他们重新再做些来……” “不必!”明落兰冷冷应道,随即便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殿门前,正是姗姗来迟的明相。一入殿中,他便急急上前,朝着明落兰行了一礼道:“老臣来迟,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父亲不必拘礼,今日殿中不过是寻常家宴……”明落兰话语虽是客气,神色却是愈发寒冷:“只是父亲让本宫好等……”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八) 明相在皇后的示意下缓缓落座,这才带着几分笑意道:“早朝之后,皇上传召老臣前往紫宸殿议事,这才耽搁了些时间,还望娘娘恕罪……” “本宫知道这几日政事繁忙,不过父亲的气色看上去却比之前好了许多……”明落兰示意芙沅替明相斟满了一杯酒。 明相缓缓点点头:“不瞒娘娘,这些年蛰伏在太后身边,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老臣的确略感心力不足……惟恐不能完成皇上嘱托。好在当下局势已定,这心上的一块巨石也可放下……” “父亲平乱有功,可为皇上解了不少后顾之忧……”明落兰看向明相,口中虽是夸赞之语,眼眸却带着几分厉色落定在明相的脸上,试图从他的神色中分辨出什么来。然而明相只是抿嘴浅笑,显得十分谦卑:“身为朝臣,此乃老臣的责任所在,不敢妄言邀功。只是娘娘这些时日受累,还需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本宫倒没什么,可有件事,却让本宫很是在意……”明落兰说着,便看了芙沅一眼,但见芙沅垂首退出大殿。明落兰这才继续说道:“忠亲王之死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父亲的意思?” 明相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露出一贯深沉的笑意:“娘娘这话当真是折煞老臣了……” “这么说是皇上的意思?”明落兰挑眉看向明熙。 明熙端起桌上的酒杯,缓缓饮下,咂了咂嘴道:“娘娘今日备下这等好酒,想必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定是不会轻易作罢。那老臣便斗胆说上一说。此事是不是皇上的意思,老臣自是不敢妄下定论。可老臣却知道,如今那禁足在霜华殿的筝答应,就是因得私闯大牢,谋害王爷而被贬黜……” “你也信她有这个能耐?”未等明相说完,明落兰便冷冷打断他:“深居宫闱的嫔妃,竟有这样的胆量?只怕是做了替罪羊才是……” “是不是替罪羊,老臣不得而知。然而眼下王爷已死,皇上除了心腹大患。良贵嫔也贬黜为答应,只待在霜华殿中熬到死期将至。于娘娘而言,这都是称心的事才对……”明相不慌不忙地说道。 只听得“啪”一声厉响,明落兰将手中的银筷置在桌上:“称心?只怕是要本宫死心才是!” 听到明落兰这般说,明熙这才收起了脸上一贯的笑容:“看来老臣猜的不错,娘娘的心思仍旧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不该放的地方?”明落兰紧咬着嘴唇,强忍着随时会涌出的泪水:“当年本可以不必入宫,先帝的赐婚也不过是近在咫尺。可父亲你做了什么?是你恳请先帝将我指婚给皇上……” “老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明熙正色道:“相反,当年皇上看上去虽是愚钝,可老臣知道,皇上便是蛟龙入滩,他等待的便是入海之日的风云幻动。老臣猜的不错,他果然坐拥天下,而娘娘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那并非本宫想要!”明落兰厉声一喝,拂袖扫过,酒盏登时跌落在地,碎成一片。 座中明熙神色沉稳,只朝着那一地的碎玉和双眸几乎喷出怒火的女儿淡淡瞥去一眼,便道:“权利富贵,荣华天下,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区区情爱,不过是过眼浮华,娘娘又能握在手中几分?” “是你!”明落兰忽然起身,缓缓逼近明熙,指着他狠狠说道:“是你杀了他!是你怕我痴念于他,毁了你的权利富贵!” 明熙缓缓摇摇头:“娘娘此言诧异,杀了王爷的人是筝常在,而非老臣……况且这不该是娘娘费心之事,娘娘如今该想的,是如何为皇上添一个龙子才是。如今筝答应失了宠,再无人敢与娘娘做对。这六宫之中,亦无人能与娘娘抗衡。待诞下嫡长皇子,于情于理,皇上都会立他为太子,娘娘便再无后顾之忧……” 明落兰冷笑着看向明熙:“明相大人当真算的一盘好棋!” 听到皇后这样称呼自己,明熙才知她话里有话,故而定神看向她,只待她娓娓道来。 “若本宫所料不错,白屿筝似乎已知道了紫仪的身份,对于紫仪涉足之事,她到底掌握了多少,本宫亦是没有把握……明相大人以为自己所行之事当真天衣无缝?”明落兰嗤笑道。 许是被皇后这不屑且鄙夷的神情弄得十分不舒服,明相冷了脸,带着几分狠厉道:“娘娘无需担忧,紫仪自幼流落在外,与明相府无半点关联,即便在老臣的安排下嫁入白府,可这些年来,她不过是相夫教子。即便皇上知道一切又如何?想必他也会体恤老臣为兄为长的一片心意……” “明相大人倒是很会说话,为兄为长?你寻回紫仪,又让她嫁入白府,为的便是掌握江白两府的动向,这些年,紫仪送到你手上的消息可还少?只怕此番白毅枫身陷囹圄,少不了紫仪的功劳!”明落兰纷纷说道:“她也好!本宫也罢!不过是你欲壑难填,用以掌控权势的棋子罢了!本宫既已遂了你的愿!可你为何还要取王爷性命?!”明落兰句句逼问,将一切都摊开说来。 见皇后不依不饶,明相只缓缓起身,看向她道:“事已至此,娘娘仍旧执迷不悟!取了王爷性命的并非是老臣,而是娘娘!据老臣所知,娘娘可不知一次让芙沅前往大牢。娘娘可曾想过,此事若是被皇上知道,又该如何?!只怕会与当年的淳仪皇贵妃并无二致,难道要让老臣眼睁睁看着皇上杀了娘娘吗?” 听到明相这般说,明落兰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麟德殿中,盘旋不止:“淳仪?明相大人会将一颗有用的棋子轻易舍弃吗?皇上没有理由杀了淳仪……” 明熙闻听,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贯老奸巨猾的他这才显出一丝难以置信地表情来:“难道淳仪皇贵妃是……” 回应明熙的只有淡淡一声冷笑,但见皇后缓缓朝着殿门出行去,正红色的金丝勾绣鸾衣裙摆在身后铺展,仿佛有鲜血浸染。似是察觉到明熙怔怔出神,明落兰缓缓转过身来:“此事和紫仪亦是脱不了关系……蚀骨之香,也不是只有明相大人一人知道……” 这句话足以让明相彻底变了脸色,他匆匆走上前来,却见芙沅拦在身前,颇显为难却又不失恭敬地说道:“明相大人请留步……” 明熙只得驻足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忽然真切地意识到,那个温顺听话的女儿,早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如今她早已能将自己赋予她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并为之所用。 长长叹了一口气,明熙自然明白眼下情势的危急。若如明落兰所说,白屿筝已经察觉紫仪的真实身份,那或许对淳仪之死也有了几分了解。这样下去,只要白屿筝在皇上面前吐了口,一旦追查下来。那之前的所有事情只怕都会败露。眼下当务之急,竟然成了如何除掉霜华殿中的女子…… 却说霜华殿中的屿筝缓缓转醒,却嗅到一股清浅的药香。“青……”她下意识地想唤青兰,忽而忆起青兰为了救她已丢了性命,虽然昨日殿中,那太监禀告皇后青兰已死,即便屿筝早已察觉出怀中的青兰已逐渐冷僵,可她仍不愿轻易承认那个字,仿佛只要她不说,青兰就还在…… “小主……”随着一声轻唤,红肿了眼的桃音将她缓缓搀扶起身:“小主醒了……快吃些东西吧……芷宛姐姐正在熬药,待会正好趁热喝下去……” 屿筝十分疲惫地看向桃音道:“哪来的这些东西……”屿筝知道,皇后娘娘必然不会允许这殿中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药。想起昨日被割去舌头的徐太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皇后摆明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霜华殿,她要在这里,将王爷的死带来的恨意尽数宣泄个干净。 桃音将一口热粥送达屿筝唇边,轻声道:“药是徐太医来的时候留下的,只是所剩无几,撑不过两三日。这米……是昨日闯入殿中砍蛇的那个侍卫偷偷丢进来的……” “哦?”屿筝略感惊讶。 但见桃音低垂着头道:“皇后娘娘下了旨意,所以司膳处送来的饭菜都是馊的……这样的天气,也不知放了多久才能腐坏成那般模样。芷宛姐姐去殿门口央求,被好几个侍卫狠狠责骂了一番,还有昨日那个跪在皇后娘娘面前胆小如鼠的侍卫,却闯进来打了芷宛姐姐几个耳光。本以为没指望了,不料方才换值时,昨日闯入殿的那个侍卫竟然丢了一小袋米进来……” “如此说来,此刻正是他当值?”屿筝忙道。 “嗯……”桃音轻声应着,却见小主急急起身道:“桃音,扶我去看看……” 桃音见小主神色匆忙,自是不敢怠慢,急忙搁下碗,拿过披风罩在屿筝身上,便搀扶着她往屋外殿门处行去…… 绝境逢生君心离(三十九) 素手轻然叩响厚重的朱红殿门,屿筝便听到一个沉郁的声音从门外飘来:“何事?” 屿筝缓缓靠近殿门,柔声道:“多谢……” 许久,殿门外没有半点回应。就在屿筝叹了一口气,准备折返之时,却又听到那个沉郁的声音响起:“不必道谢,只是她们苦苦哀求,我于心不忍罢了……” 听到殿外的人,言语中没有丝毫敬畏,屿筝也知自己当下处境。虽有个常在的身份,可到底也是被贬黜之人,今非昔比。眼下此人话语中虽是冷厉,可到底不是拜高踩低。从他话语中也听得出,是个心善之人,屿筝心想,或许能从他这里得知些什么。 思及至此,屿筝又近了殿门些许道:“侍卫大哥,我有一事相求,你可知眼下朝中有何大事发生?礼部尚书白毅枫白大人现下如何?” 沉默,殿外是长久地沉默。屿筝怕极了这样的沉默,她开始拼命拍打着殿门,一遍遍急唤着:“侍卫大哥!侍卫大哥!”一旁的桃音见状,也一并拼命拍打起殿门来。 半晌之后,才听得一句低沉地厉喝:“你们是想把别人都引来吗?” 听到这话,屿筝忽而收住了急喝,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已红肿。但听得那声音靠近了一些,低沉说道:“朝中有何大事我自是不知,我不过是霜华殿一个小小侍卫罢了,何况此处已算是半个冷宫,即便有什么消息也很传到此处。所以小主所问,恕难回应……” “是这样……”屿筝喃喃低语,看来想要知道父亲和大哥是否安好已是无望,略一沉思,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哽咽:“那青兰姑姑她……” 韩溪的手握在刀柄上,屹立在霜华殿外,在听到这句话时,手不由得微微一紧。昨夜皇后娘娘离去时,黄越便告诉他,那个中了蛇毒的宫婢被随意处置了,韩溪知道那多半是拉到乱葬岗草草埋掉了事,亦或者暴尸荒野,尸骨无存。可听到从殿门中传来的那声音,悲伤中带着隐隐一丝期盼,韩溪却怎么也忍不下心说出真相。于是低咳一声:“放心吧,虽有些仓促,可还是好生安葬了……” “那……便好……”随着一声哽咽,殿门内的声响渐渐淡去。韩溪从门的缝隙中打量进去,但见一个系着披风的瘦弱身影在宫婢的搀扶下缓缓朝殿中行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韩溪的心里不免生出这样一个疑问来。虽是短短所见,但他实在无法把眼前女子和心狠手辣的良贵嫔联系在一起…… 韩溪方叹了一口气,却见宫巷尽头有一个身影仓惶跑来,还未等韩溪回过神,那发髻散乱,珠花垂落的女子已近至殿门前,一把推开韩溪,便用力地拍打着殿门:“屿筝!屿筝!” 惊讶之中,韩溪略一打量那女子,但见她一袭云锦裙衫华丽逸动,鬓上垂下的珠花挽金攒玉,亦是价值不菲。只是粗粗一眼,韩溪便知,眼前女子非但是位小主且位份不低,既是不能大声喝止,韩溪只得上前,行礼便道:“霜华殿乃禁足之处,小主不宜在此久留,若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 未等韩溪说完,那女子却不管不顾地叫嚷道:“屿筝!云胡破城,方将军以身殉国!哥哥奉了皇上旨意去漠城抗敌,却在半路遭人陷害追杀,生死不明!屿筝你听到了吗?!屿筝!” 韩溪见那女子似是癫狂一般,不管不顾地在霜华殿前叫嚷着朝政大事,那声音引得近周的几个值守侍卫纷纷跑了过来。 “小主请回!”韩溪黑沉着脸,神色已很是沉重。霜华殿,似乎从那个女子被禁足在内之后,便不得一刻安宁。想起皇后离去时冷寒的脸,韩溪猜想,如果此刻的事传到皇后娘娘的耳中,他定是性命难保。 就在此时,韩溪忽然听到殿门中传来那女子急切的回应:“屿璃!屿璃!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怎么会来霜华殿?” 屿筝急切地凑到殿门前,透过殿门缝隙,她看到殿门外的屿璃神色急切,发髻散乱,似是一路奔跑而来。屿筝知道,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屿璃绝不会贸然冲到霜华殿。思及皇后昨日曾说,要她眼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的死去,屿筝的心中不禁心乱如麻。 “屿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屿筝急急问道。 却见屿璃攀在殿门上,急急低语:“屿筝,有人意欲灭我白氏一族。父亲也好,哥哥也罢,还有你和我,他们都要一并除去。我不知道这背后到底纠集着什么样的势力,但是屿筝……”屿璃的声音忽然低了些许:“如今你在霜华殿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难不保那些人亦会设法谋害你,你千万要自己当心。如果侥幸能熬过去……请你……替我照顾好娘亲……” “屿璃!你在说些什么?”屿筝急忙唤道,然而厚重的殿门将二人隔开,她眼睁睁看着殿外屿璃已是泪水满面,却什么也做不到,而屿璃似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小主得罪了!”殿外韩溪示意其他几人走上前来,试图将屿璃带走。却听得一阵喧闹过后,有一众太监匆匆跑来,其中有人尖声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地!” 话音一落,便有人冲上前来,左右擒住屿璃的胳膊往后拉去。 “放开我!放开我!”屿璃厉声叫嚷着。 喧闹的叫嚷声,引来在后殿煎药的芷宛,她看到屿筝半跪在殿门前,用力拍打着殿门,虽是不明所以,却也急忙上前帮着屿筝和桃音一并拍打着殿门。 屿筝大声唤着屿璃,却听得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璃容华,皇后娘娘传你往清宁宫去呢!您可倒好,跑到这霜华殿来了,不知您这算不算抗旨不尊呢?来呀!带走!” 随着一阵吵嚷散去,屿璃亦被带离了霜华殿。殿门之内,屿筝颓然跌坐在地上,被囚霜华殿,她根本不知短短的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屿璃匆忙之中亦是语无伦次,但却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可如今她被带往清宁宫,只怕是皇后已告发屿璃当日假孕一事,屿璃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眼下父亲身陷囹圄,哥哥生死不明,就连屿璃也要牵连其中,而自己却被困在霜华殿中,无能为力。屿筝重重一拳击在殿门上,桃音见状急忙拦阻劝慰:“小主!奴婢知道小主现下心中焦急,可一切未明,小主这样只会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何况小主现在还……” 桃音这般一说,屿筝才恍惚忆起徐守阳曾诊出她怀有身孕,她轻轻将手掌覆在腹部,紧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便任由桃音和芷宛将她搀扶着折返殿中。 是啊……除了焦急,她什么也做不了。如今只有沉下心来,设法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而能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便是让皇上知道腹中这孩子的存在,思及至此,她看向芷宛道:“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能传出消息去……” 芷宛看着屿筝冷郁的脸色,知道小主已是下定了决心,故而轻声应道:“眼下虽是没什么法子,不过奴婢一定会想尽办法,将消息送到皇上那里去的……” 屿筝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点头,便兀自往床榻旁行去。她觉得疲惫,本想好好爱护这孩子,却不想,自己却先是打了这孩子的主意。原来置身这宫闱之中,无论是谁,都只能是一颗棋。就连这未诞生的孩子,也不过如此…… 两行清泪,顺着屿筝的眼角滑入鬓发中,悄然无息。 对于被禁足在霜华殿中的屿筝而言,的确什么都不知晓,自然不会知道,此刻在紫宸殿中,楚珩沐是如何黑沉着一张脸面对着云胡的来使。 楚珩沐端坐龙椅之上,微微眯着眼,冷光凛冽地打量着坐下温文尔雅的男子,虽是一袭云胡装扮,亦蓄着胡子,但却丝毫不会影响到从拓跋雄如同中原学士一般儒雅的气质。他狭长的眼中,神情淡定,只有唇角始终含着一丝恪尽礼仪的浅笑。 半晌之后,楚珩沐率先打破了沉寂:“朕万万没有想到,云胡来使竟会是大汗拓拔雄……” 拓拔雄淡淡一笑,抬手朝着楚珩沐行了一礼:“皇上说笑了,拓拔雄不过是云胡来使……” “你倒舍得将汗位拱手相让……”楚珩沐语中带着几分讥讽,然而这话并未激怒拓拔雄,他仍旧含着浅笑,缓缓回应:“在我们云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大汗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这汗位自然该属于他……” 楚珩沐冷笑一声,眼前却忽而浮现拓跋阑为质子时,那副病怏怏的模样。他的确足智多谋,也有足够的耐心蛰伏。久到让所有人都放下了戒备,久到让楚珩沐自己也将他误作为知交相待,可偏偏是这个病恹恹的虚弱质子,设法逃出上京,回到云胡,并在短短时间内,让拓拔雄心甘情愿地放弃承袭汗位,非但如此,他竟还一举攻下由方箜铭驻守的漠城!方箜铭以身殉国,他叱咤疆场半生,没有败在劲敌拓跋律成的手中,却命丧拓跋阑一个黄毛小儿手里。这不得不让楚珩沐对拓跋阑刮目相看。 但最让楚珩沐恼怒的是莫过于此时拓拔雄作为来使的到来,按照时日计算,拓拔雄早在两国交战之前,便已起程前往上京。这便意味着,拓跋阑对漠城一战胸有成竹,他早已料到,漠城必破无疑! 绝境逢生君心离(四十) 楚珩沐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神色平淡地看向座中的拓跋雄道:“朕以为拓跋阑未免太过自信,竟然在开战前便遣你往上京来。即便如今攻下漠城,难道他就不怕朕杀了你!” 拓跋雄淡淡一笑:“即便皇上杀了我,云胡失去的也不过是区区一个臣子罢了。在云胡,如我一般的人多如牛毛,大汗又怎会计较这小小得失?此番前来,我是奉大汗之命前来求和,既是已将大汗的意思带到,生死又有什么重要?” 楚珩沐暗中捏了捏拳,面上却缓缓绽开一丝笑意:“求和?只怕你们忘了,拓跋律成早已臣服,如今是拓跋阑肆意开战,攻下漠城,恐怕不是为了向朕求和吧……” “皇上有所不知……”拓跋雄微微屈身,显出几分恭敬之意来:“当年先汗诚服,是因大汗入京为质。即便之后战事停歇,可说到底,先汗是顾忌着大汗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云胡中不乏有人蠢蠢欲动,不满先汗因顾及质子性命而放弃了大好时机。故而云胡虽是表面臣服,可内里却是暗潮涌动……”拓跋雄略微顿了顿便继续说道:“可于大汗而言,这些年早已融入中原的风土人情。何况在宫中这些时日,大汗目睹皇上的治国之行,敬慕不已。大汗知道,先汗在世时,两国时常交战,边城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安宁。之后因得自己入宫,才使得两国休战,百姓亦能安居乐业,此番路经漠城回到云胡,大汗亲眼目睹两国边城百姓的安定生活。如今大汗继位,望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哦?”楚珩沐微微挑眉:“若朕不肯呢?” 拓跋雄笑如春风,语气却是寒凉地紧:“此番攻城,大汗下令,任何人不得伤及漠城百姓。出使之前,大汗亦曾嘱咐我,说皇上断不会对漠城亦或是整个边城郡县的百姓性命坐视不理……” 楚珩沐闻听,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十分危险的气息将身子缓缓前倾:“听你的意思,拓跋阑是打算屠城?” “这不过是下下之策……”拓跋雄丝毫不惧,缓缓应道:大汗的本意并非如此,至于攻城,亦是方将军先行攻打云胡所致,云胡情非得已……” “你在威胁朕?”楚珩沐微微挑眉,言语中有着不容抗拒的威胁,他的神情已经明显地告诉拓跋雄,危险一触即发。 “不敢……”拓跋雄忽然起身,朝着楚珩沐施了一礼道:“我带来的是云胡最真诚的求和之意……莫那娄……”拓跋雄侧头低唤一声,但见一个身着云胡特有大袍的凶悍男子上前,恭敬递过一个木匣。 拓跋雄将木匣接过,转而奉上:“这是大汗的礼单,请皇上过目……” 谨德上前,从拓跋雄手中接过木匣打开,但见匣中是两封书笺,并无异状,便忙递到皇上面前。 楚珩沐从木匣中取出第一张书笺展开,上面所列皆是此番云胡送来和礼,其中不乏有碧湖玉这样稀世罕见的珍宝。 见皇上展开第一张信笺,拓跋雄便缓缓说道:“这些礼物,是大汗真挚的敬意。此外,大汗还奉上我们云胡的第一美女——乌洛兰,侍奉皇上左右……” 但见拓跋雄轻轻拍手,紫宸殿前便出现身着一袭湖蓝纱裙的曼妙女子。虽然轻纱覆面,可一双深邃灵动的眼眸宛如秋水波澜,面纱下微启的红唇娇艳欲滴,只是匆匆瞥去一眼,便已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殿中不少大臣一时间看呆了眼。 乌洛兰柔柔上前,站在殿门处,将雪白的手臂轻然抬起,附在肩上,盈盈施了一礼:“乌洛兰拜见皇上……”她的声音宛如山中灵雀,又似谷中清泉,让人沉醉不已…… 楚珩沐眉间微微一动,神色却是冷了几许。他将手中书笺搁下,转而朝着第二封书笺探去,打开书笺只匆匆一眼,楚珩沐的脸色便忽而一变。座中诸臣皆察觉到了皇上的神色,一时间,殿中静谧无比,只待皇上开口发话。 半晌之后,众人忽然看到皇上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随即他看向拓跋雄道:“较之先前那份礼,朕更喜欢这些……” 拓跋雄的脸上亦是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能合皇上心意,实乃我云胡之幸……” “拓跋阑既是送来了这样一份大礼,朕定是会好好思虑一番……”楚珩沐淡淡说道。 “是……”拓跋雄欠身应道。 楚珩沐眸带寒厉地看向拓跋雄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果真让朕刮目相看……传言中狠厉莫测的拓拔雄,竟也可以笑若春风。可你也该清楚,正因为此,朕才会格外谨慎!拓跋阑的提议,朕会好好考虑,现在说出你们的要求吧……” “皇上圣明……”拓拔雄说着,回头看向殿外的蓝裙女子:“乌洛兰身为云胡第一美女,身世显赫,本该纳为大汗的阏氏。如今她能侍奉在皇上身侧,是她莫大的造化和福气。只是大汗初立,阏氏之位便已空缺。大汗的意思,便是求得皇上赐妙人一位,纳为汗妃,以示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仅此而已?”楚珩沐疑惑问道。 “仅此而已……”拓拔雄脸上依旧笑如春风。 “朕知道了……”楚珩沐应着:“当年拓跋阑所居的清韵楼,陈设尚不曾变过。这几日便先歇在清韵楼中如何?” “但凭皇上吩咐……”拓拔雄应着。之后便在太监的引领下,往清韵楼行去。 而他前脚离开,紫宸殿便炸开了锅。众臣纷纷谏言。 “皇上,万万不可啊!这拓跋阑狼子野心,绝非求和这般简单!” “不错!如今漠城已破。臣力谏出兵反击,至于拓拔雄,皇上即刻便将其处置,也是给拓跋阑一个警告!” “皇上三思!只怕这拓拔雄另有来意!” 楚珩沐一手轻然叩动梨花木桌,另一只手却是将方才的书笺捏得愈发紧了,他往座下众臣中略一打量,但见明相有几分神色游离,故而他轻咳一声道:“明相有何看法?” 皇上话语一出,众臣皆是噤声,纷纷看向明相,然而明相怔怔望着一个方向出神,仿佛压根没有听到皇上的话语一般。 “明相大人?”谨德轻唤一声,却见明相恍然回过神来,只是神色略显迷茫。他急忙说道:“皇上问明相大人有何看法?” 明相低咳一声,缓缓说道:“老臣以为,拓跋阑此番定是胸有成竹,否则他必然不会这般行事。依老臣看,皇上可一边援兵漠城郡县,一边静观其变。至于拓拔雄,皇上大可以将他牢牢掌控在手中。老臣不信,拓跋阑会对这个将皇位都拱手相让的兄长没有半分情意……” 众臣听闻明相此言,便看向皇上,但见皇上略显几分疲惫,缓声道:“明相所言,不失为一个法子。罢了,先退下吧……朕累了……” “微臣告退……”诸臣行礼退下,唯有明相在转身之时,将视线落定在皇上手中的那一张书笺上,眉头一皱,匆匆离去。 片刻后,空荡的紫宸殿中,谨德看着抵住额头,闭目沉思的皇上,小心谨慎地奉上一杯热茶。 茶盏一声轻响,引得皇上抬起头来:“谨德,传顾锦玉到九华亭来见朕……” “是……”谨德应着匆匆退下。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九华亭中。楚珩沐系着云锦披风站在九华亭中,虽是身形挺拔,可眉头却紧皱在一起,目光深邃地看向远方。而远离九华亭的水岸对面,那宫瓦层叠处,却是早已败落的霜华殿。 不知她现在到底如何?楚珩沐的心揪在一起。自白屿筝被禁足霜华殿后,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要驻足在九华亭中,遥遥望着霜华殿,却强忍着想要迈向霜华殿的脚步。他不相信是屿筝杀了楚珩溪,然而凶手未明,他又不能将她置身于危险之中。或许自己的爱于她,并无幸福可言。又或者每每这样放弃她时,她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宁。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该将她禁锢在这宫中…… 方才紫宸殿上,拓拔雄那番话出口,楚珩沐忽而隐隐觉得,拓跋阑不仅仅是求一个汗妃那般简单,或许他是有指而来。心中浮现起屿筝容颜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可如今,他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对于那个女子而言,难道只有放手才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吗…… “皇上……”一个喑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楚珩沐的思绪。 “你来了……”他缓缓转过身去,但见顾锦玉神色沉郁地行了一礼,自楚珩溪薨逝之后,他以往的神采便淡漠了许多。关于他与楚珩溪之间的交情,楚珩沐不是不知。紫宸殿中,亲手擒下楚珩溪,只怕是顾锦玉此生最难的抉择。更何况,换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楚珩沐知道,只怕在顾锦玉心里,定是以为自己下旨赐死了楚珩溪。但他却不愿开口说明,原来身处帝位的寒凉就在于,所有人都只会敬畏、臣服,却没有人愿意真真切切地站在他身边,相信他,安慰他,支持他……这一刻,楚珩沐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悲凉和失落。 轻叹了一口气,楚珩沐将手中的书笺递给顾锦玉。顾锦玉接过,略略看了一眼,便惊讶问道:“皇上认为,这书笺有几分可信?” 曾是惊鸿照影来(一) 楚珩沐缓缓转过身,望着远处的宫檐。秋日掩映下,宫檐上的檐铃随风轻摆将天边那一抹逐渐深沉的暮色收入眼中,他沉沉说道:“五分可信。五分不可信。不过……”楚珩沐微微顿了一下,继而看向顾锦玉:“朕倒是全然都信……” 顾锦玉神色一动,便听得皇上继续说道:“朕并不清楚云胡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从今日拓拔雄出使的情形来看,朕并未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出一丝异样。只怕这一切不是拓跋阑回到云胡才开始的,而是早在拓跋律成将拓跋阑送入宫中为质时,便已有了打算……” “皇上的意思是,当年拓跋律成甘愿将拓跋阑送入京中为质?”顾锦玉沉声问道,但随即他的背脊也感到一丝寒凉,如果真的是这样,拓跋律成当真是处心积虑。而作为拓跋阑来说,他当年入宫之时,也不过只有七岁而已。一个孩童要在这宫政漩涡中保全自己而不忘初心,甚至要成长能有资格继承汗位的人,那该是有怎样的野心和智慧…… 楚珩沐自然看出顾锦玉的惊讶之色,他只是缓缓在石凳上落座,声音低缓沉重:“拓跋阑这些年的蛰伏,即便是朕也没有瞧出太多端倪。可如今细细想来,他不但融入,甚至在这宫中布下了自己的眼线。朕猜想,或许很多事,是他知晓,而朕却不知晓的。就如此刻你手中的那张书笺一般……” 听着皇上的话,顾锦玉下意识地看向手中书笺,那上面赫然写着北地藩王暗投云胡的消息。 “依朕对方箜铭的了解,无论拓跋阑多么出人意料,他也不会这般轻易就丢了漠城……”楚珩沐缓缓握拳:“更何况是赔上性命!若不是北地庆王暗中降于云胡,使得漠城没有供给之力,又怎会被轻易攻破!” 楚珩沐重重一拳击在桌上,茶盏应声倾倒,滑落在地,碎裂成片:“周怀庆!朕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提起周怀庆,顾锦玉便想起那个唯唯诺诺,总会用冠冕堂皇的话语尽表忠心的北地藩王:“不用想也可知此时他必定躲在云胡,苟且偷生!难怪拓跋阑会以交出周怀庆来表明诚意……” “今日在紫宸殿上,拓拔雄提出和亲休战,你以为如何?”楚珩沐看向顾锦玉,皱眉询问。 顾锦玉神色一沉:“即便臣慎之又慎,还是错估了这暗中的势力。白屿沁自出城遇伏之后,生死不明。如果此时与云胡开战,无疑会遭受重创。眼下大军退守漠城各郡县,也只能堪堪做到不让云胡大军再迫近。可一旦拓跋阑集中兵力攻下一城,臣只怕云胡会势不可挡……只是如今拓跋阑主动议和,臣以为,当是其初继汗位,云胡形势未稳。议和,不过是其休养生息,巩固根基之策,眼下皇上若能择一良将与云胡开战,未尝不能一举攻下云胡……” “良将……”楚珩沐沉吟苦思,曹厉生反,如今尚在狱中。方箜铭以身殉国,痛失大将。眼下急于寻到一个熟悉边城战势的良将,的确很难。良久之后,他看向顾锦玉道:“那若是朕亲自率兵出征呢?” “万万不可!”顾锦玉忽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臣望请皇上三思!” “有何不可?”楚珩沐挑眉问道。 顾锦玉微微低垂下头:“臣疑心……” “说……”楚珩沐冷声道,方才便看出来顾锦玉言语之中似有疑虑,将说未说。现下见他反应如此强烈,楚珩沐越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臣疑心朝中有人与外勾结,意欲谋权篡位!”顾锦玉顾不得其他,只匆匆道来:“虽然臣手中暂没有确凿证据,可一旦证实此事,皇上离宫出征,无疑是给这些乱臣贼子一个谋逆的好时机。臣只怕……” “只怕什么?”楚珩沐看向顾锦玉,眸色沉冷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只怕三弟他不过是被人利用?而真正想谋权篡位夺下这江山的也并非是太后?不!太后自然是有这个心思的。确切地说,应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到这番话,顾锦玉亦是微微显出一丝惊讶之色。此事不过是他对三王爷楚珩溪的薨逝耿耿于怀,又因得白屿沁遇袭而多生出几分猜忌来。因得如此,他才下了些功夫,秘密探查一番,才隐隐察觉到些端倪。却不料,皇上早已寻出蛛丝马迹。 “是谁?”楚珩沐沉郁地声音在九华亭中缓缓响起。 顾锦玉眼眸一沉:“臣不敢妄言……” “怎会妄言?你是怕明相在朝中势力太甚?无论扳不扳得倒他,于朕而言,只会是有害无益!若是留着明相,这江山恐迟早会易主。若是不留着他,杀了明相,无疑是为拓跋阑铺平了之后的路。不是吗?”楚珩沐缓缓道来,他终于明白今日朝堂之上,明相为何有些心不在焉了。 明相在意的,恐怕是他握在手中的那张书笺。虽不知他暗中和拓跋阑有何关联,但此番逼宫和云胡的开战未免太过巧合。眼下的情势,定是开战为上策。可一旦开战,两败俱伤之下,得益之人就会是明相。只是今日紫宸殿中,明相那般沉思的模样,恐怕也不确定拓跋阑此番的诚意到底有多少。这书笺中若是告发他,那他处心积虑安排的一切终将会毁于一旦,而终战,自然只属于他楚珩沐与拓跋阑二人…… 心中一番思虑之后,楚珩沐清楚地知道,无论明相今日作何猜想,也定会早早做了防范,既然拓跋阑主动议和,可见他已做好了放弃明相的准备。 见皇上说完一番话后,便沉默不语,顾锦玉再三思量便道:“臣的确截获不少明相与周怀庆私下往来的书函,但为了不引起明相的怀疑,臣只是看过之后,只是原封不动地让那些书函往来两地……” 楚珩沐冷笑一声,了然于胸:“朕意已决,答应拓跋阑议和之意。” “皇上的意思是……”顾锦玉眼中掠过一道光。 “你可以去行事了……”楚珩沐淡淡说着,随即摆摆手示意顾锦玉退下。而自己,则转而又看向九华亭外,直至许久之后,谨德缓缓走上前来,沉声道:“皇上,时辰不早,该用晚膳了。皇后娘娘还在清宁宫候着您呐……” “她……可还好?”楚珩沐沉声问道。 谨德顺着皇上的视线望过去,便道:“皇后娘娘已去过霜华殿了,皇上也该略知一二……” 楚珩沐冷嗤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尽数推给了朕。可你也该知道,朕从皇后口中得知的,不过是筝答应安好,只是略显消瘦的消息罢了……徐守阳的死,霜华殿中的毒蛇,还有那个叫做青兰的宫婢,若非是她舍命相救,朕还能看见筝儿吗?明落兰!她好大的胆子!” 尾音之后,已是盛怒。谨德亦是惶恐不安,他侍奉皇上这么久,像这样大的火气,也是屈指可数。 “朕以为贬黜了她,将她禁足冷宫,便足以让那些人放下心思!可他们呢?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真是要赶尽杀绝!既然如此,也休怪朕不念旧情!”楚珩沐重重一掌,击在九华亭的雕花红柱上。 “皇上息怒……”谨德急声安抚:“这毒蛇一事虽然是疏漏,出人意料。可好在筝答应她没有伤到分毫,皇上这般费心待她,即便是现下受些委屈,想必真相大白之后,筝答应也会明白皇上的苦心……” “明白……朕的苦心?”楚珩沐神情浮上淡淡愁绪,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悲伤之色:“只怕她不想去明白,也没有机会去明白了……” 谨德疑惑不解,看向楚珩沐道:“皇上的意思是?恕奴才愚钝……” “今日紫宸殿中,你可听到拓拔雄提出的条件?”楚珩沐淡淡问道。 谨德点点头:“拓跋阑求皇上赐妙人一位,纳为汗妃,以示……”说到这儿,谨德神色一怔:“皇上的意思!那拓跋阑是冲着筝答应而来……?”说到最后,谨德的语气中也带着疑惑和不明。 然而皇上没有再回答,只是望向霜华殿,眼中愁绪悲伤的意味愈发明显。暮色渐沉,秋风袭来,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如冬日般凛冽地寒意直侵心肺。 好冷……亦好疼…… 清宁宫中,明落兰端坐椅上,望着一桌渐凉的菜肴,唇角泛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芙沅……”她轻唤一声。 “娘娘……”芙沅款款上前。 明落兰抬起嵌着东珠的护甲,淡淡说道:“都撤了吧……皇上不会来了……” “是……”芙沅应着,便轻叹了一口气,吩咐几个宫婢将菜肴撤了下去。自王爷薨逝之后,皇后娘娘几乎没有好好用过膳,唯一的几次,也是因得皇上在清宁宫中,不得不做出些样子来。 更多的时候,被遣去了宫婢太监的清宁宫。偌大的殿中,皇后娘娘时常独自坐在窗前,怔怔望着院中,从黄昏到烛灯燃去。芙沅知道,每到此刻,她不是在思念王爷,便是在思量如何折磨白屿筝,好宣泄自己心中的恨意。 可是如今,害王爷死去的人竟然是明相大人,芙沅不知道此刻端坐在窗边的皇后娘娘,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 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清宁宫中的寂静,太监荣瑄匆匆行入,跪在皇后娘娘脚边,低声问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明落兰并未回头,从暖阁透过纱窗看出去,秋意深深,宫中花株尽败,叶见枯黄,唯有金菊在这样的深秋里看的正盛,傲骨铮然。就像那个人,从来不会有所祈求。明落兰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又该是以何种方式,何样的神情去面对。他的脸上又会否带着一贯肆意洒脱的笑意…… “皇后娘娘……”见皇后发怔,荣瑄又是小心翼翼地轻唤一声。 明落兰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微微蹙眉:“何事?” “回娘娘……奴才发现这些日子林凛常往玉慈宫前去,心下生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特来禀告娘娘……”荣瑄垂下头,恭敬说道。 明落兰的唇角泛起一丝深切的恨意,眉眼中满是不屑:“怎么?那老太婆还硬撑着?”怒意在心中翻涌,若说王爷楚珩溪如何落得今日这般,自然是这玉慈宫太后所致。若非她一心要王爷登上皇位,又怎会将他步步紧逼至此。 见皇后话语冷鸷,荣瑄一时惴惴不安,往往这样的时候,皇后的心思最是难测,若是说错一句话,只怕就会丢了性命。深吸了一口气,荣瑄小心翼翼地应道:“玉慈宫那位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即便被皇上幽禁,偶尔也会有疯癫发狂的时候,可到底还是苟延残喘着。奴才见近日里林凛出现的频繁,只怕那老不死的还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谋划……哼……”明落兰冷嗤一声道:“将死之人,还在苦苦挣扎……她以为林凛在,就一定有翻身之机?可笑……” 见皇后神色略缓,荣瑄便小声问道:“可这林凛原本是在璃容华宫里,不知为何……” 皇后冷然一笑:“那老狐狸到底还是有所防备,便是本宫将你安插在玉慈宫中,到底也没探出这些来!你当璃容华是如何得宠?她既是由得花鸟使之途入宫,你便该知这任花鸟使的袁霏阳是太后的亲信。太后既是亲自挑中了璃容华,自是要让她为己所用。璃容华当年入宫时,一曲飞梅琴曲便俘获了皇上的心。你也不想想,这飞梅琴曲是谁所属……” “淑妃……”荣瑄的神色中起了几分惊惧,他犹记得当日锦香殿内,淑妃被强灌下毒药时,惨死的模样。之后,皇上悲痛追封淑妃为淳仪皇贵妃。 “那便是了……”明落兰眼中沉冷更甚:“璃容华初初入宫,若非有人指点,怎会如此之快博取皇上宠爱,这一切自然是林凛的功劳。林凛也算宫里的老人了,各宫妃嫔,有哪个是她不清楚明白的。而林凛,自然也是受那老太婆指使罢了……只可惜……”明落兰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然打了一个旋:“这颗棋,未免太不中用……” “如此说来……林凛当真是要救那老不死的出来?”荣瑄惊讶。 见皇后缓缓起身,荣瑄急忙上前去,将胳膊递上去。明落兰搭着荣瑄的胳膊款款行至殿门前,望着天幕上悬挂的那一弯眉月:“想出来?只怕到最后连自个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可知道,那林凛初入宫时,在何处当差?” “奴才愚笨,还望娘娘明示……”荣瑄看向皇后。 明落兰淡淡收回视线:“霜华殿……” “霜华殿,那不是先帝在位时,宠冠六宫的如妃娘娘所居之处?”荣瑄惊讶:“当年如妃娘娘,可是因得残害龙嗣,先帝龙颜大怒,一夕之间,便从九天坠落深渊。霜华殿也成了先帝面前提也提不得的禁忌……” “是啊……此事阖宫知晓。可如妃到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当年先帝自是受人蛊惑,爱极生恨,才使得如妃香消玉殒,先帝亦是抱憾终身。这一切又是拜谁所赐?当年能在后宫腥风血雨的争斗中一步步爬到顶端的人,也只有一人……”明落兰说着看向身侧的荣瑄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今那老太婆众叛亲离,唯一的儿子也因得她的野心欲望丢了性命。林凛此时出现在玉慈宫,到底是要救她,还是要为当年待她有恩的主子报仇雪恨呢……” 明落兰顿了一顿,抬手离开荣瑄的胳膊道:“去吧……如今她虽困在玉慈宫中,可你也不该常出现在本宫这里,等到风头一过,本宫自会安排你出宫去,这后半辈子,你大可衣食无忧,也不必在宫中侍候了……” 荣瑄闻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忙叩头:“奴才多谢娘娘恩典!” 明落兰摆摆手,荣瑄便匆匆起身,往清宁宫外行去。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去玉慈宫附近安守着,皇后娘娘一定不想错过那最后的一幕好戏,他自然要多留心些。 月上中天,荣瑄加紧步伐,然而在转过清宁宫墙角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后颈便重重一痛,昏了过去…… 夜色下,一个身影定定望向躺在地上的太监。面具后的眼眸中闪烁着狠厉而危险的光芒…… 而此时的玉慈宫中,微弱熄跳的烛火,让整个大殿显得阴鸷而寒冷。身着靛青素衣的宣慈太后,披散着头发,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在大殿中疯了一般地叫嚷奔跑:“溪儿!别乱跑,让母妃好好看看你……” 叫嚷间,宣慈太后扑在殿中红柱上,抬手轻轻摩挲着,眼中满是慈爱:“溪儿……你瘦了……母妃有多久不曾见你了。你为何一直躲着母妃?” 宣慈太后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地呢喃着,随即又忽然将手放在眼前,厉声叫道:“血!血!溪儿!你受伤了?让母妃看看!伤在哪里?”说着宣慈太后便泪流满面:“母妃早说过,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他去拼杀征战?你欠他什么?这天下都该是你的!溪儿!这天下都该是你的啊!” 话语落定,她突然又狠狠推开殿柱,手指着殿柱厉声喝道:“楚珩沐!是你伤了我的溪儿!我跟你拼了!”说着,便上前用指尖拼命的朝殿柱上挠去。也不管手指尖顿时鲜血淋漓。 殿中仅剩的烛灯幽幽轻晃,宣慈自然不会察觉到有一个身影藏在暗影角落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之后,一个声音冷冷在殿中响起:“太后……” 如同一句咒语般,原本癫狂的宣慈太后忽然停下来,怔怔望着殿柱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你都看到了……哀家如今这般模样……” 暗影角落中的身影缓缓走上前来,昏暗光线下,是林凛面无表情的容颜:“奴婢看到了……” “可笑吗?”宣慈缓缓转过身来,愤怒不已,双眸似是要喷出烈火一般:“到底还要多久!哀家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哀家如今夜夜看到溪儿,他受了伤,在流血!一想到楚珩沐将他囚在牢狱之中,哀家的心就像是要被撕裂一样!哀家恨!哀家恨不能冲出这桎枑,将楚珩沐噬血嚼骨!” “太后……”林凛轻唤一声,眸光沉冷闪烁:“太后不必担心王爷……” 听闻此言,宣慈太后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地笑意:“他好好的,是吗?没有受到那些折磨,哀家所见,不过是幻象罢了……” “是,不过是幻象……”林凛微微垂首,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在昏暗的光下显得诡异无比:“王爷自是不会受到什么折磨,而且永远不会了……” “你这是何意?”听出林凛话外有话,宣慈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林凛缓缓朝前走了几步,迫近宣慈太后:“王爷他……薨了……” “胡说!你这个贱婢!”宣慈大叫着,便扬起手想打林凛一个耳光,然而身子一软,却颓然瘫倒在地,顿时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贱婢!”宣慈挣扎着,却使不上分毫力气:“你给哀家吃了什么?!” 林凛缓缓上前,抬起脚,缓缓踩在宣慈太后的身上,随即慢慢用力踏下去:“太后问奴婢给您吃了什么?您说呢?不过是每日送来的饭菜中加了那么一点点特别的东西……太后只怕是在玉慈宫待得久了,也锦衣玉食惯了。这样的东西,太后应该很熟悉才对,怎么就会一点都没分辨出来呢?当年先皇后的死,莫不拜此物所赐……” “你!”宣慈气怒之下,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原来你是楚珩沐的人!哀家瞎了眼!竟然豢养你这么多年!” “太后您的确是瞎了眼……”林凛足上缓缓用力,宣慈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灼烧般翻涌着,喉头血气愈发浓郁,神情渐渐迷离,可林凛的声音却越发清晰:“我怎么会是皇上安插在太后身边的棋子呢?太后这般心思缜密,岂不早早除掉奴婢?太后若想知道奴婢效忠于谁……”林凛缓缓弯下身子,近了宣慈太后耳边几分,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不如想想霜华殿中的如妃,是如何被你迫害致死……” 宣慈募然睁大了眼睛,脑海忽然浮现一个场景,那是许多年前,在霜华殿中,她与如妃品茶相谈,一个怯生生地小宫婢奉上茶的瞬间,眼神清亮胆怯。虽与此时满眼怨毒的林凛截然不同,可到底是有几分相像的。 “原来是你……”宣慈咬牙切齿地恨道,然而胸口血气上涌,竟瞬间提不上气来……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 烛火渐渐暗了下来,深秋的玉慈宫显得冰冷而诡异。林凛站在殿中,将满腔恨意肆意宣泄。足下的身体因得窒息而不停地抽搐着,越来越剧烈,直至缓缓平息。 一条性命在自己手中残逝,林凛没有一丝恐惧和难过,取而代之地是无尽地释然和欣喜。这么多年,终是为如妃娘娘报仇雪恨。那个曾经备受先帝宠爱,却落得最凄凉下场的可怜女子,终可在九泉之下明目…… 察觉到宣慈太后已经没了气息,林凛这才缓缓挪开脚,随即蹲下身去,拨拉着宣慈太后的头颅,但见她口鼻中皆是污血,眼睛惊恐地大睁着,面颊双唇皆因窒息而变得微微发紫。 轻啐一声:“毒妇!死有余辜!”林凛从怀中逃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细致地将宣慈口鼻中的血污拭去,又将周围一切打点妥帖,便望着那即将熄灭的烛火,冷然一笑,转身决然地离开了玉慈宫…… 宣慈的尸首匍匐在地面上,原本空洞的眼睛,因得林凛的手轻缓拂过,如今已安然闭合。不论从前有多么不甘,有多少野心,有多少怨怼。如今她静静伏在那里,看上去是那样的安详。挣扎和苦痛也一并烟消云散,也许只有到终了,宣慈才知道,她想要握在手中的,皆为虚空,亦或者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次日伊始,楚珩沐尚在飞霜殿中安寝,谨德便匆匆入内,隔着明黄垂幔低声而仓促地轻唤:“皇上……皇上……” “嗯……”垂幔中传来一声睡意朦胧的轻应。 谨德缓缓朝前行了几步,站在垂幔旁,沉声道:“太后薨了……” 静默……长久地静默之后,谨德听到垂幔后传来皇上喑哑地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守宫的侍卫来报,这几日太后渐显疯癫之势,夜夜至寅时三刻才停歇,可昨儿夜里,玉慈宫静谧异常,就连一贯燃至天明的宫灯也不见光亮。卯时侍卫送早膳去时,却瞧见太后伏在大殿的地上,早已断了气……入秋冷寒,只怕太后身骨虚着,到底是没能熬过去……”谨德垂首应道。 然而明黄垂帐却纹丝不动,许久,才传来皇上低沉的声音:“如今拓拔雄来使,太后薨逝的事无需大肆张扬,暗中妥善安置了吧……” “奴才遵旨……”谨德应着,退了出去。他知道,要赶在消息从宫中蔓延开来之前,将此事妥善处置。能以太后的身份葬入帝妃陵,也是皇上对宣慈太后最后的仁慈…… 却说楚珩沐,倚在榻边,眸色沉冷,回响着刚才谨德的话:“只怕太后身骨虚……” 他冷笑着,想起当日郁心所言,即便是躲在玉慈宫的那些日子,她也不曾忘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宣慈太后服下毒能撑到今日,倒该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谨德……”楚珩沐朗声唤道,随即便听得谨德匆匆入殿:“皇上有什么吩咐?” “传朕的旨意,今日在麟德殿备宴,朕要好好和拓拔雄谈论一番……”楚珩沐起身,理了理身上明黄中衣:“更衣……” 午后,几日的萧瑟寒风之后,终是迎来一片秋日暖阳。麟德殿中笙歌起舞,皇上皇后盛装端坐,不时举起面前酒樽与拓拔雄示意对饮。 今日的拓拔雄着了一袭靛蓝云纹长袍,虽是云胡的样式,却也颇有几分中原风格。这样的拓拔雄看上去,更显几分书生儒雅之气,然而沉稳浅笑间,双眸兀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犀利之色。饮酒入喉,绽出的笑意愈发深邃。 眼前是莺燕起舞的绝色女子,桃花裙摆,柔腰扶风,眉梢眼角间皆是说不出的妩媚风情。席间,又不少舞姬悄然朝着座中那英俊挺拔的异国皇子看去。她们中的许多人早已对云胡质子拓跋阑有所耳闻,只是不曾有幸得见。如今看到传言中的云胡大皇子,皆不暗中赞叹他儒雅沉稳的气质和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何况此番云胡议和,求娶汗妃的事情早已传遍各宫,此刻舞起来,更是风姿绰约…… 半晌之后,但听得拓拔雄朗声道:“在云胡时,便听起大汗说过,这中原女子宛如仙子,翩若惊鸿,如今得亲眼所见,当真名不虚传,难怪大汗希望迎娶一位中原女子为汗妃……” 楚珩沐淡淡一笑,搁下手中酒樽道:“既然云胡有求和之意,那朕也愿看到边城安和,百姓安居乐业,能得一片祥和之景。至于汗妃,朕自然会在皇亲朝臣中选些美丽聪慧的女子,待皇后甄选之后,再引见于你……” 拓拔雄闻听此言,便款款起身,看向皇上道:“皇上高瞻远瞩,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愿两国世代交好,这一杯酒,敬皇上……”说着拓拔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楚珩沐回应一笑,亦与皇后一起端起酒杯,饮下美酒。殿中朝臣,举杯同向,齐声赞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众臣齐喝声止,楚珩沐看向身侧的明落兰,柔声道:“这件事,朕就交给皇后去办,一定不要让云胡来使失望才是……” “臣妾遵旨……”明落兰轻声应着,眉间垂落的金穗轻轻晃动,衬得眼波流转间,煞是妩媚。 然而此时拓拔雄却接过话道:“还有一事,不知皇上能否应允……” 楚珩沐眉头轻挑,却只是轻应一声:“但说无妨……” 拓拔雄浅浅一笑,搁下手中酒杯:“在我们云胡,阏氏和汗妃不该是这般柔弱轻盈的女子,自然……她们都很美。然而云胡需要的,是有勇气,有胆识,能够和大汗比肩的女子……云胡人是驰骋在马背上的,而那广袤的天地是神灵赋予。我们的汗妃,必然是需要神灵的指印和挑选,所以恳请皇上,最终的选择,让我亲眼见证。我会祈求云胡的神灵,指引我带走属于云胡的汗妃……” 楚珩沐略一浅思,便点点头应道:“好,朕答应你……朕也很想知道,到底神灵的指引会是什么……” 一时间,二人目光交汇,眼中各自含义不明…… 三日后,御花园中。几个端庄淑丽的女子盈盈而立。面若桃花,肤如白玉,浅笑羞涩间,各有风情。 皇后浅浅笑着,看向坐在一旁的皇上轻声道:“这几人是在阖宫的女官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论相貌、才识、家世,都是出类拔萃。即便是比那乌洛兰,也不会逊色……” 楚珩沐略一打量那些女官,便缓缓点点头,他自然相信明落兰的眼光,但他却更好奇,拓拔雄口中的神灵指引到底会是什么…… 故而他看向拓拔雄,却见他在座中悠闲自得地品着清茶,视线却并未在这些女子的身上停留。看着这般情形,楚珩沐不由生出一丝愠怒:“看样子,这些女子似乎并不合你的意?” 拓拔雄见皇上带着几分怒色看向自己,淡淡一笑,随即搁下手中茶盏,起身行礼:“皇上恕罪,只是所选是大汗的汗妃,并未在下的王妃,自然不是由合不合在下的眼来决定。况且,皇后娘娘所选之人,必定是出类拔萃。只是在下早已说过,要带走的是神灵指引的,只有神灵选中的,才是我云胡的汗妃……” “哦?”楚珩沐冷冷一笑:“那朕倒要看看,神灵要如何选中这汗妃?” 拓拔雄淡淡一笑,随即看向身后的莫那娄低声吩咐了几句,但见莫那娄神色沉重地离开御花园,片刻之后,折返之时的莫那娄竟引得御花园中传来一阵惊叫。 但见莫那娄的手中牵着一条绳索,绳索的一头赫然拴着一只双眼幽蓝的雪白小狼。即便还是幼狼,可眼中的狠厉,獠牙的尖锐却让在场的女子们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就连一贯沉稳的皇后,也在惊慌失措中紧紧握住了皇上的手,身子下意识地朝后靠去,花容失色…… “拓拔雄!你这是何意!”楚珩沐厉声喝道,随即下意识地抬手拦在明落兰身前。 然而拓拔雄的脸上仍旧是春风般轻柔的笑意,他将手搭在肩上行了一礼道:“雪狼在我们云胡是神灵的化身,只有得到雪狼认同的女子才是我们云胡的汗妃。皇上尽管放心,这只雪狼不过是只幼狼,不会伤人……” 虽然拓拔雄这般说着,但莫那娄身旁的狼崽却呲着牙,十分凶狠地看向周围的人,那些被挑选出来的女官,自然不曾见过雪狼,惊吓之中只躲在一旁,说什么也不敢靠近。 拓拔雄看着花容失色的女子们,唇角露出一丝不察的笑意,转而看向皇上道:“看来,她们都不是神灵所指引的人……” 话音刚落,却听得那雪狼仰头长啸一声,竟突然挣脱了莫那娄手中的绳索,朝着一侧疯跑起来。顿时御花园中惊叫一片,乱作一团。那几个女官纷纷躲逃,竟也碰撞跌倒在地。拓拔雄见状,神色亦是大变,急喝一声:“莫那娄,还不快追!” 便转身朝着皇上施礼道:“让皇上受惊,在下有罪。不过且等先追回这雪狼再说!”说罢,便大步朝着雪狼疾驰的方向追去。 楚珩沐重重一拳击在身旁的桌上,厉声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捉回来!”话音一落,带刀侍卫们便纷纷追逐雪狼而去…… 然而,看着雪狼疾驰的方向和拓拔雄追逐而去的背影,楚珩沐的心里却隐隐升腾起一丝不祥之感…… 曾是惊鸿照影来(四) 因得雪狼的逃窜,阖宫都被惊扰起来。那些久居深宫的太监宫女们何曾见过这般凶猛的小兽,所及之处,皆引起一片慌乱惊叫。 莫那娄急步追赶,虽是身形健硕,动作却也十分灵活。但见他轻巧绕过东奔西跑、乱作一团的宫女太监,直朝着那一抹雪白追去。 然而雪狼却也聪灵至极,撒开爪子在宫中肆意逃窜,只引得莫那娄追出一身的汗。眼瞧着便要追上,莫那娄却是犯了愁,这雪狼是大汗回到云胡时出现的。虽是幼狼,可十分通灵性。众人皆认定它是神灵的化身,大汗更是将它视若珍宝。原本这雪狼颇通人性,从不加以束缚。方才的绳索也不过是在那个皇帝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可莫那娄没有料到,它竟会野性突起。眼下要不伤及分毫地拦下它,莫那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平日里,他如敬畏神灵一般,只能远远膜拜。此刻若是自己伤到这雪狼分毫,那便是犯下触动神灵的大罪。这一着急生怯,脚下也不由得虚浮起来。 而这一切自是被遥遥跟在他身后的拓跋雄尽收眼底。拓跋雄自然很是清楚,以莫那娄的身手,不会连区区一头幼狼也难以制服。只是他生性老实,惟恐伤到雪狼,这才犹豫不定,脚下钝滞。 原本拓跋雄自可以出手帮他一把,不过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面上做出一副焦急的模样,脚步匆匆却根本没有刻意追赶。眼见着那雪狼在宫闱之中四处逃窜,仿佛对这里一副很是熟稔的模样,他的唇角不由浮起一丝浅笑。如今,他倒也有些好奇,这神灵的指引,到底会是什么…… 阖宫的惊慌喧闹并未惊动僻静之处的霜华殿,这里仍与往日一般沉寂。桃音和芷宛远远瞧着廊下倚坐的屿筝,不免都轻然叹息一声。 “小主怎么说?”芷宛看着方才前去替屿筝系上披风的桃音,皱眉问道。只听得桃音轻叹了一口气道:“只说想一个人静静,叫咱们别去扰她……青兰姑姑去了之后,小主总是独坐着出神……” 深秋寒凉的风吹过,穿着单薄衣衫的二人不免都打了个冷颤。 “不成!”芷宛跺跺脚:“小主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这样下去,迟早会生病的!” 说着芷宛便要上前去劝阻,然而却被一侧的桃音轻轻拽住,但见她缓缓摇摇头道:“只今儿,让小主一个人静静吧……” 芷宛还要说些什么,也只是欲言又止,在唇边化作一声轻叹,缓缓飘散在空中。 “芷宛姐姐……”桃音轻声唤道:“消息还是没法子传出去吗?” 听到桃音这般问,芷宛的神色不免沉重了些许,她摇摇头:“皇后娘娘来过之后,霜华殿的守卫较之以往戒备了不少。若不是韩大哥趁着当值时,偷偷送些吃的进来,只怕咱们眼下的日子还要更难过些。可无论我怎么求他,他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小主有着身孕这事,又不能随意张扬,虽然韩大哥帮衬咱们不少,可也不知他到底可不可信…… 桃音眸色一黯,沉沉低语:“如今步步皆险,是该当心着些。我总觉得那些毒蛇不会是徐太医放进来的,如果他一心要谋害小主,那日来诊脉时,便可出手,何必多此一举?” “不错……”芷宛看向桃音,神色亦是沉重:“这宫中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霜华殿,看来她们到底还是不肯轻易放过小主……只怕是想让小主永无翻身之日……” 芷宛话音刚落,便听得殿门传来“喀拉”一阵轻响,二人心下一惊,便急急往殿门旁行去。还未近前,却见侍卫黄越吆喝着几个太监往殿院中行来。芷宛心中一惊,随即朝着桃音低语道:“今儿是黄越当差,留神着些……” 桃音对这个平日里骂骂咧咧的侍卫一丝好感也无,眼见是黄越入得殿来,她的脸上便如阴云密布,愤愤瞪视着黄越。 许是察觉到桃音不悦的视线,黄越亦是回应一个不屑的笑意,继而朝着身侧的太监道:“来来来!手脚都麻利点!” 二人见几个太监抬着铜炉入内,只是那炉中烟雾缭绕,显然是搁进去不少湿炭,不见火星,却有大片大片的烟雾从炉中蔓延出来,连抬着铜炉的几个太监都被熏得直咳嗽。 芷宛见状,匆匆拦在殿前:“大人这是何意?” 黄越颔首,轻蔑一笑:“已是入秋,皇后娘娘吩咐下来,要好生照顾筝小主,这不内务府送了炭炉来,别冻着小主才是……” “你……”芷宛咬牙。却听得一侧的桃音已是忍不住,连珠炮般的开口:“大人拜高踩低的功夫真真儿叫人佩服!这炉中全是湿炭!莫说是取暖了,这烟只会呛得人喘不过气!” 黄越冷嗤一声,看向坐在廊下的屿筝,大声说道:“自然是皇后娘娘怎么吩咐,内务府的公公们就怎么做!我不过是霜华殿的守卫而已,只负责看着他们将东西搬进来,若是有什么不满意,自是去找皇后娘娘哭诉便是……” “欺人太甚!”桃音厉喝一声,却听得身后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桃音……” 桃音回过头去,但见廊下屿筝款款起身,因得这几日清减的厉害,她的身子在披风笼罩中显得愈发瘦削。 “叫他们抬进来,有,总比没得好……”屿筝看着黄越,淡淡说道。 黄越朝着桃音瞥去一眼,便挥挥手,示意那些太监将铜炉抬入殿内,片刻,湿炭扑出的浓烟便将大殿笼罩起来,就连站在廊下的屿筝,也不免轻轻咳嗽几声。 见她这般模样,黄越露出一丝冷笑,便挥挥手,让那些太监退出殿内,他看着屿筝,带着几分嗤笑道:“小主好生珍重……” 说着便走到殿门前,正欲落锁。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黄越方一回头,便见一道白光扑面而来。大惊之下,黄越侧身一躲,但见那白光猛然冲入霜华殿中,而他的脸上亦是一阵火辣辣地痛。 黄越抬手一摸,只看见满手鲜血,而脸上的伤口疼痛难忍。他定睛朝着殿院中看去,却惊见院中赫然站立着一头雪白的狼,双眸幽蓝,正呲牙咧嘴地看向他,十分狠厉。 被突然闯入的雪狼惊到,半晌之后,芷宛和桃音才惊叫起来,随即朝着屿筝身侧跑去,二人的声音亦是惊扰雪狼,它忽然飞扑而起,朝着黄越袭去。 下一刻,便听得殿门“哐当”一声厉响,黄越竟然迅速将殿门闭合,把雪狼困在了殿中。 身后的几个太监和赶来的守卫,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都不由自主地大声叫嚷:“那……那是狼!你竟然将它锁在霜华殿中!”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内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可想而知,殿中三个女子面对着那般凶狠的雪狼,是何等惊惧。 然而黄越只是抬手抹抹脸,顿时疼得他呲牙咧嘴。啐出一口鲜血,他恶狠狠地说道:“这殿里的不过是将死之人,早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分别?总不能放任那畜生伤了其他主子……可恶……” 黄越咒骂着,抬手小心翼翼地拂过伤口,却忽然觉得一阵厉风袭过,脸颊上的伤口被人重重击中,整个人也踉跄着朝后倒去。撕心裂肺地痛从脸颊蔓延开来,黄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但见韩溪怒气冲冲地屹立在面前:“就算是将死之人,生死也不该掌控在你的手中!” 话语落定,韩溪朝着四周厉喝一声:“拔剑!”随即便打开殿门冲了进去,还未及抽出佩刀,便见殿院中雪白皮毛的幼狼已是将殿中三人逼到廊下死角,只待一击而发。 幼狼飞身跃起的一瞬,韩溪亦是提气飞身冲上去,拦在三人身前。电光火石间,已容不得他做出任何反应,只得下意识地抬起手,试图抵挡幼狼锋利的獠牙。身后的三人则吓得面色苍白,厉声尖叫。桃音和芷宛紧闭着眼,却不约而同地将屿筝周护在怀中,只愿那凶狠的小兽不要伤到她。 就在韩溪以为自己要被那雪狼卸下一只胳膊的时候,却见那雪狼只是擦着他的胳膊掠过,随即轻应落地,双眼来回打量着几人。就在韩溪回过神,抽出佩刀准备砍下去的瞬间,却听得那雪狼发出一声如幼崽般的呜咽,继而神态亲昵地摩擦着屿筝的裙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韩溪等人都怔在了原地。就连屿筝,在最初的惊惧之后,也渐渐平定下来。脚边亲昵蹭着裙摆的小狼,哪还有一丝狠厉之色。 芷宛和桃音不明所以地看向屿筝,却也因得那雪狼就在身边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韩溪微微侧头,亦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屿筝道:“它似乎认得你?” 屿筝缓缓摇摇头,面上亦是迷茫之色。而冲进殿里的守卫们在看到这一幕时,亦是面面相觑。可一想到那雪狼深邃狠厉的双眸和锋利的尖牙,却是谁也不敢向前一步。众人就这般僵持着,唯有那只雪狼不停亲昵地蹭着屿筝的裙角。 就在此时,众守卫忽然被用力拨开,随即一个身形壮硕地中年男子冲进殿来,但见他身着长袍,发髻上辫坠着银盘纹饰,皮肤黝黑,全然不是中原人的模样。众守卫还未弄明白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却又见一个身着蓝锦长袍的男子款款踱入殿中。 方才那壮硕大汉朝着男子缓缓行了一礼,便听得那男子用沉和的声音缓缓说道:“莫那娄,你看到了吗?这便是神灵的指引……” 曾是惊鸿照影来(五) 莫那娄看看拓拔雄,又看看温顺异常的雪狼,面上渐渐显露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走上前去缓缓朝着屿筝失了一礼,郑重唤道:“汗妃……” 这一声称呼让霜华殿的众人都愣在了原地……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殿外有人朗声道:“皇上驾到……” 众人闻听,皆是跪拜迎驾。而屿筝却在听到这一声唱报后,五味陈杂…… 要见到他了……然而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她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但更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 愣神之间,那袭熟悉的明黄已大步行入。一瞬间,屿筝的心忽然惊跳,依旧是那般俊逸的面容,如同三月破天惊雷一般让她心下一动。胸口翻涌一丝难以言说和描摹的情绪,苦涩和欣喜胶着。 直到这一刻,屿筝才惊讶地察觉,原来自己是这般渴望见到他……可皇上的视线只是不带丝毫感情地淡淡瞥过,不做任何停留。 但见他看向一侧的男子,沉声道:“这是何意?” 拓拔雄捕捉到皇上脸上那刻意隐藏的愠怒,淡淡一笑道:“皇上,这便是神灵的旨意,你只需看看雪狼便知……” 楚珩沐顺着拓拔雄所指看去,只见方才还十分狠厉的雪狼,此刻正安静卧在屿筝脚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 “这又能说明什么?”楚珩沐沉声道。 “皇上是怀疑在下吗?若是不信,大可试试看,有谁能轻易触碰它……”拓拔雄胸有成竹的应道。 楚珩沐眉头一皱,便看向周护在屿筝身前的侍卫。韩溪自然心领神会,抬手便试图去抚摸雪狼,然而还未近前,那雪狼已抬起头呲牙怒视着韩溪,韩溪不得不将手悬在半空,停滞不前…… 拓拔雄带着春风笑意,看向楚珩沐:“还请皇上遵守诺言,让在下迎回我云胡汗妃!” 此话一出,惊得屿筝愣在原地,他在说什么?云胡?汗妃?屿筝这才打量起蓝锦长袍的男子,但见他眉眼深邃,装扮异于众人,此刻屿筝方才明白那隐隐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原来这男子竟是与拓拔阑有几分相像。可是他口中的云胡汗妃,是在说她吗? 屿筝望向皇上,本以为他会一口回绝,不料他只是紧蹙着眉头,看向那只雪狼,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这殿中的女子……” 还未待她说完,便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缓缓响起:“这殿中女子是废黜之身,只怕不是汗妃的最好人选……” 众人看向殿门处,但见一袭华服的皇后站在那里,秋日阳光洒落在她的金凤衔珠冠上,盈盈而闪,愈发衬托她威仪之势。 听闻此言,楚珩沐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一丝失落在屿筝的面上蔓延开来,原来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废黜的嫔妃罢了…… 拓拔雄看向皇后,微微欠身:“既是废黜之身,就是说,皇上已经不再宠爱她。所以即便将她迎做汗妃,也不是夺人所爱……而对于我云胡而言,神灵的旨意必然要遵守,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即便今日雪狼寻到的是这宫中最卑微的宫婢,在下依然会遵循神灵的旨意……不过,看皇上的神情,该不会是要反悔吧?以我云胡第一美女乌洛兰换得早已失宠的女子,怎么看,也是值当的。难道皇上舍不得?” 楚珩沐听到这番话,自是怒火中烧,虽然早已料到拓拔雄此番是有备而来,可他不曾料到,拓拔雄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寻到屿筝。可他怎么也不明白,这只幼狼到底为何会在偌大的宫闱中寻到屿筝,还这般亲昵的模样,难道真的是天意? 直到此时,他才缓缓将视线落定在屿筝的脸上。多日不见,她清瘦了不少,气色精神皆不佳,想必吃了不少苦。 楚珩沐只觉得心中的苦涩渐渐蔓延开来,随即化作一团抚不开的剧痛。然而现在廊下角落里的女子,眼中没有依恋,没有期盼,淡然的神色中隐隐带着薄恨,她就那样看着自己,仿佛要把他的心看穿一般。 唇角一动,楚珩沐只听得自己的声音晦涩响起:“若她愿意,朕自然会允……”他紧紧盯着屿筝的双眸,试图从中看到一丝不舍,只要她说一句不愿……他便宁愿再去寻另外的法子…… 廊下屿筝的身影轻轻一晃,几乎要跌倒。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从皇上口中说出的竟是这般一句云淡风轻的话:“若她愿意,朕自然会允……”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是可有可无,他随时都可以这样将她丢弃…… “皇上!”一侧的桃音和芷宛似是有话要说,却在开口的一瞬,被屿筝伸手拦下:“不准说!”屿筝的声音低沉却坚定。 身前的韩溪不明所以地朝她看来,却见她缓缓朝前迈出一步。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随即绽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臣妾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楚珩沐只觉得自己唇舌干涩,喉头像是被人扼住,想要说些什么却难以开口。而一侧的拓拔雄却上前一步道:“在下是云胡来使,此番为两国议和前来,皇上应允让在下为云胡迎回一位汗妃,如您所见,云胡神灵选择了您……” 屿筝定定看向拓拔雄,缓缓说道:“依你所言,无论我是否为废黜之身,只要能接近这白狼,便是被云胡神灵所选?” “正是如此……”拓拔雄点点头。 看着脚边微微抬头的白狼,口中尖牙锋利,屿筝心一横,便将手朝着白狼探了过去。 “小主!”桃音和芷宛纷纷劝阻,方才那白狼对着韩溪的狠厉模样十分可怖,若是小主贸然探去,被那白狼伤到又该如何?即便那白狼不会伤到小主,可难道小主当真要做什么云胡的汗妃吗? 不料,屿筝只是轻轻推开二人的手,便缓缓朝着白狼抚去。一时间众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一幕。他们知道,下一刻,要么会有一位汗妃,要么便会有人横尸在此。狼,岂是随意驯服的兽? 韩溪缓缓将手搭上腰间佩刀,他已打定主意,但凡那雪狼有所异动,定要保护那女子…… 众人眼见着屿筝与那雪狼对视着,缓缓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出,却怎么也不敢落在雪狼的身上。而此时,楚珩沐的心也悬了起来。什么神灵旨意,什么雪狼臣服!他此刻的心里,只担心着屿筝的安危,生怕那雪狼转瞬之间便扑上去撕开屿筝的喉咙。 可随即一丝悲伤也缓缓蔓延开来,原来那女子,宁可死,也不愿再留在他的身边了……然即便如此,楚珩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到伤害。 就在他大步朝前行去之时,却见那雪狼轻然一跃,扑入屿筝的怀中亲昵蹭着。屿筝也在一惊之后,缓缓镇定下来。那雪狼在她怀中,如同一个顽皮的孩童般,左右晃动着脑袋,待屿筝大着胆子将手轻轻覆在雪狼那温暖顺滑的皮毛上,雪狼便发出一声心满意足地呜咽声。 直到这时,拓拔雄才缓缓行到停滞脚步的楚珩沐身边:“皇上可需再寻些人来?” 楚珩沐侧头看向拓拔雄,却见他面上的笑意越发值得玩味。楚珩沐紧紧握拳,转而回过身道:“不必……” 随即他淡淡开口:“筝常在……你可愿意?” 屿筝望着皇上挺拔的背脊,却察觉他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眼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回到霜华殿中,继续被禁足,得不到任何一丝消息。要么应下此事,或许还能探知白府的情形,若真如皇后所说,也许还有办法挽回。只是……如果真的说了愿意……屿筝下意识将手探向腹部。那么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此时,楚珩沐和拓拔雄各自屏气凝神,只待眼前女子开口。半晌之后,只听得轻柔的声音缓缓响起:“若臣妾能为皇上略尽绵薄之力,臣妾情愿……” “朕允了!”屿筝还未说完,楚珩沐便狠狠掷下这三个字,匆匆行出了霜华殿。 泪水霎时夺眶而出,皇上决绝的背影在屿筝的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而皇后明落兰锐利的视线滑过屿筝的脸,便也转身离去。 唯有拓拔雄缓缓走上前去,满面春风笑意:“在下拓拔雄见过汗妃……”此时莫那娄也上前,屈膝半跪在地,恭敬行了一礼:“莫那娄参见汗妃……” 众人哗然,谁都没有料到,这被废黜在霜华殿的筝常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云胡的汗妃。 只有韩溪,在转过身看向屿筝的时候,被她的悲伤之色狠狠击中,这女子像是一个谜,不能轻易探清,唯知她似是背负太多…… 拓拔雄见礼之后,从莫那娄的手中接过绳索,走上前去轻然拴在雪狼脖颈。莫那娄急忙上前接过绳索,但见拓拔雄搀扶起那清瘦的女子道:“汗妃受惊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轻然退避开来,神色冷然地看向拓跋雄道:“王爷客气了……” 只一句,拓拔雄唇角的笑意便愈发浓烈……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此番出行前,大汗一再叮嘱,要将雪狼选定的女子带回来…… 曾是惊鸿照影来(六) 屿筝从霜华殿解禁,再次回到了岚静殿,却是以被选作拓跋汗妃的身份。站在岚静殿前,微微抬头看去,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宫匾,屿筝的心中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 那么多的夜晚,他和她倚在廊下望月,在树下赏花饮酒,也在这殿中缱绻缠绵。而如今,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道出一句:“她若愿意,朕便应允……”就这样将她丢弃,赐予他人为妃。这缘尽恨极的尽头,原来是这般叫人神伤…… “小主……进去吧……风大,当心扑到身子……”芷宛在一侧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世事无常,变化原来也不过是眨眼之间……”屿筝轻叹着,任由桃音和芷宛搀扶着自己朝殿内行去。 而跟在她身后缓缓立在岚静殿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霜华殿的守卫韩溪。韩溪不知道皇上为何会下旨让他前往岚静殿当差,但他却知道,他离这个谜一般的女子似乎又更近了些,他心中的疑惑,也许可以慢慢解开…… 屿筝入得殿来,却惊见谨德侯在殿内,她款款上前,柔声道:“德公公……” 谨德脸上神情晦涩难辨,只垂首叹了口气道:“皇上旨意,小主且先住在岚静殿,毕竟是早就习惯的地方。待到拓跋王爷归程之时,再为小主赐号封礼……” “谢皇上恩典……”屿筝心头一痛,低声应道。 谨德看向她,带着几分期许地问道:“皇上让奴才问问小主,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屿筝神情恹恹,略一沉思之后便道:“烦请德公公转告皇上,臣妾想见莫侍卫……” “莫侍卫?”谨德自是疑惑不解,他本以为屿筝会急于求见皇上一面,毕竟择为云胡汗妃此事来的突然,可不料,屿筝想见的竟会是他人:“小主说的是如今在付大人手下当差的副都尉莫大人?” “正是……”屿筝应道,许是看出谨德的疑惑不解,她又继续说道:“公公自是回禀皇上,皇上会明白……” “这……”谨德略一犹豫便道:“奴才知道了,小主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了……”屿筝淡淡应着,显得十分疲惫。 谨德张张口,意欲说些什么,可略一思量却还是作罢,只叹息着离开了岚静殿。 见谨德离去,屿筝这才转而看向芷宛道:“去看看我搁在柜中的东西都还在吗?” 听到这话,芷宛心领神会,便匆匆行到偏殿,将先前从清扫锦香殿的那些太监宫婢们手中买回的东西拿了出来:“小主,这岚静殿中,似是什么都没有动过,东西还都好好搁在那……” 芷宛说着,将那些首饰衣物轻轻搁在了桌上:“小主,都在这儿了……” 屿筝抬起手,想要拂过那些物什,却又似记起什么,急急撤回了手,缓缓落在自己的小腹上。随即她朝着芷宛吩咐道:“去寻些活物来……” “是……”芷宛应着便匆匆离开。 “小主……这些都是……?”桃音不明所以地看着桌上的首饰衣物,看上去十分华贵,倒不是小主该有之物。 屿筝并不回应,只是起身道:“随我去倾云轩瞧瞧筠良媛……”自入了岚静殿后,接踵而来的事情让屿筝自顾无暇,而她和方筠也渐渐鲜有往来,更确切地说,方筠似是在躲避着她一般。如今方将军以身殉国,屿筝自然要前往,而更多地事,她想要从方筠那里寻到答案…… 桃音随着屿筝出了岚静殿,一路朝着倾云轩行去。而如今岚静殿的侍卫韩溪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始终有着五步左右的距离。可即便是如此,也让屿筝感到浑身不适,自己就像是囚犯一般,无论行到何处,都被人牢牢看守着。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加紧步伐匆匆朝着倾云轩行去。 在行过一处宫院之时,屿筝忽然顿了顿脚步,她朝着宫殿望去,轻喃一声:“僢轩殿……”此处正是绮贵嫔所居之处,二人交情也算匪浅,思及至此,屿筝转而便朝着僢轩殿中行去。 恰在此时,宫婢蒹云从殿内缓缓行出,在看到屿筝的一瞬,面上一惊,随即便匆匆上前拂礼:“给筝小主请安……” “不必多礼……”屿筝应道:“烦请通传贵嫔娘娘,就说筝常在前来请安……” 蒹云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并未迎屿筝入内,而是拦在殿门前,恪尽礼数地回拒:“娘娘这几日身子不适,还请小主过几日再来请安吧……” 屿筝忙道:“不打紧吧?可请了太医来瞧过?” “已请了太医来瞧过……”蒹云回应:“太医嘱咐要好生静养……”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屿筝说着,便唤桃音转身朝前行去。 见屿筝一行三人渐行渐远,蒹云才轻吐出一口气,转而朝着殿中行去。见主子正坐在暖阁中拿着绣花绷子左右比划,神情闲适,便缓缓走上前去,轻声道:“娘娘……方才筝常在来过了……” “哦?”座中女子一袭藕荷色缕金玉锦裙,发髻上是点翠凤钗和洒金珠蕊海棠玉簪,昭示着全然不同往日的身份。如今绮贵嫔协理六宫,皇上早已晋她为绮妃,只是屿筝多日禁足霜华殿,自是不知。但见绮妃面色冷淡,只缓缓道:“她不过刚刚解了禁足,就急着四处奔走了?看来这云胡汗妃的身份也不是毫无用处……” “看筝常在的样子,似是还不知娘娘早已晋为绮妃。不过奴婢瞧她神色匆匆,只怕是前去求着皇上收回旨意呢……”蒹云轻声道。 绮妃将手中的物什搁置,转而看向蒹云道:“要本宫说,如今她只怕急着去探究母家的事,还顾不得自个儿……何况,皇上是她说见便见得的吗?” 听到这话,蒹云不免皱起眉头道:“可筝常在若是知道璃容华如今……只怕又会生出事端……” “那又如何?”绮妃淡淡说道:“如今本宫为妃,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常在。何况此事是璃容华有错在先,假孕争宠!若要真追究起来,皇后娘娘才是更想除掉她的人,本宫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说话间,绮妃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当年是她告诉本宫:‘合欢,风雨摧之,花叶相离,始知是幸,而非不幸……’,本宫尚以为她是个看透情爱的难得之人,可之后呢?她得皇上盛宠,亦是患得患失,何来看透之说?不过本宫倒也不是嫉妒她能得皇上恩宠,时至今日,本宫自然看得明白,在这宫里,什么都假,唯独握在手中的权,才是真……只要她不惹是生非,阻碍本宫,本宫自然也不会为难于她……蒹云,这几日若是她还来,一并推了便是……” “奴婢知道……”蒹云应着,眸中也冷了几许。 却说离开僢轩殿的屿筝,自然不知这其中变故,正如绮妃所言,她的心思如今都在白府中,挂在父亲和兄长身上,尚无暇自顾。 行入倾云轩的时候,屿筝便察觉到这里安静异常。方筠生性洒脱,不似一般深闺女子那般娇弱,如今虽得知方将军的死讯,这倾云轩中也并无哀泣恸哭之声,只是这异常的静谧,也让屿筝心生惊惧。 急急行入屋中,便见方筠一袭素衣独坐在暖阁中。 “筠姐姐……”屿筝轻唤一声,便见方筠缓缓转过身来,面上虽无泪痕,却满是悲戚之色,眼睛也红肿着,看情形亦是悲痛难忍。 “屿筝……”方筠一声回应,嗓音嘶哑,起身朝着屿筝伸出手来。 屿筝心中一酸,泪水亦是夺眶而出。急忙上前握住了方筠的手,柔声道:“筠姐姐,你还好吗?” 方筠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悲戚之色更甚:“听说皇上解了你的禁,也没能去瞧你……”说到这儿,方筠止住,不再继续下去。 屿筝心中自是明白,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失望:“看来筠姐姐知道了,我被皇上赐给云胡为妃之事……” “屿筝……”方筠悲戚之中又带着几分气怒:“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议和?!父亲他血洒漠城,不是要看到眼下这般情形!好!就算是和亲!为什么是你?皇上最在意的不就是你吗?为什么会这样?!” 屿筝别过头去,她亦无法回答方筠,曾经,她也以为,皇上是在意自己的,可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屿筝也无话可说…… 片刻之后,屿筝才平复了情绪,复又看向方筠道:“筠姐姐,你听我说。此事实有蹊跷,所以我才急着往倾云轩来。我先要知道一件事,还请筠姐姐如实相告……” 方筠示意屿筝落座,便也收敛了怒意,沉声道:“你说……” “筠姐姐可知白府如今是什么情形?”屿筝急声问道。 方筠微微一怔,随即叹了口气道:“自你惹怒皇上被贬黜后,明相一纸奏折弹劾白大人借每年庆典之际,私吞国银。随即皇上免去白大人礼部尚书一职,暂禁于白府之中,只待查实发落。如今还未查实,皇上只是派人守着白府,不允许随意出入……” 听到明相弹劾父亲,屿筝神色一凛,随即看向方筠道:“可我知道的,并非如此……” 曾是惊鸿照影来(七) 方筠不解地看向屿筝,但见她神色凝重的娓娓道来:“禁足霜华殿时,皇后娘娘前来,为的就是将兄长屿沁的死讯告知于我。方将军以身殉国后,皇上下旨命兄长前往漠城督战,却遭受伏击,命殒城郊……” 方筠微微睁大眼睛,对屿筝所言颇感震惊:“你觉得皇后此言是否可信?” “不知……”屿筝摇摇头:“皇后恨我,自然要设法折磨我。或许她不过是借白府遭遇之事随口一说,反正我被囚在霜华殿束手无策,看我心急如焚,她才会觉得舒畅……” “不过是争宠而已,皇后娘娘从前也不是这般脾性,为何如今却……”方筠说出心中疑惑:“只是自蓉嫔出事之后,皇后倒是与先前大不相同……” “此番我回到岚静殿,却也不见璃容华,若我没猜错,此番璃容华定是被皇上贬黜,这事自然也和皇后娘娘脱不开关系吧……”屿筝的眼眸冷沉。 方筠叹了一口气:“先前璃容华假孕争宠的事不知怎地被太医邹济抖了出来,加之绮妃娘娘在旁说了不少,皇上一怒之下贬黜了璃容华,如今在掖庭当差……难为你,她那般对你,你还总是念着她……” “你说绮妃?!”屿筝大吃一惊:“绮妃……是绮贵嫔吗?” “不错……”方筠点点头:“绮贵嫔本就协理六宫,自你禁足霜华殿后,皇上已封她为绮妃,宠爱日盛……如今绮妃风头正盛,时而也能与皇后抗衡,只怕皇后娘娘如今也头痛的紧……” 屿筝怔怔呆在那里,难怪方才行过僢轩殿时,绮妃避而不见,原来不是什么抱病在身,而是根本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于绮妃而言,如今最重要的或许不再是皇上的宠爱那般简单,而是皇上身边的那个位置……为了那个位置,她可以除掉任何人,当然这其中,也会包括她白屿筝…… “屿筝……在想什么?”方筠见她愣神,不免问道。 “筠姐姐,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屿筝瞒下方才路过僢轩殿的事,却转而问道:“如果皇上当真下了旨意让哥哥前往漠城,为何秘而不宣?而哥哥为何会在城郊便遭到伏击?” “这……”方筠却也不知和如何回答,只蹙眉道:“的确不曾听闻这样的消息。因得父亲战死漠城,我自然格外留心,谁知非但没有听到皇上援兵的消息,得来的,却是与云胡议和……” “可皇后却知道……”屿筝定定看向方筠:“相信皇后一定没有想到,我还会踏出霜华殿。所以她说出话自然是没有防备的,她本以为我会就那样死在霜华殿中……如今细想来,明相先前奉皇上之命蛰伏于太后身畔,如今局势方定,明相却弹劾我父亲,皇后亦是急着出手,除掉我和璃容华。加之如今方将军殉国,皇上却密旨让哥哥前往漠城,这样的情形让我不得不怀疑……” 方筠眸光一冷:“你是说这一切都与明相有关……” “如今也不过是怀疑,不过筠姐姐,你也要留心着些……如果此番当真是明相为了排除朝中异己,只怕方将军的离世也并非那般简单……”屿筝声音低沉,神色中却也带了几分悲戚道:“还有一事……筠姐姐可还记得心越是怎么殁的?” “自然记得……”方筠回想起心越那张被蚁虫噬咬的惨不忍睹的脸颊,仍旧感到心悸:“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心越那模样……” “据我所知,那龙眼蜜不止蓉嫔有,皇后娘娘也从太后处得了恩赏……”屿筝愤愤说道,即便她早已知道此事确为皇后所为,可碍于牵涉太多,她也只能如此道来。 “皇后……明氏……好大的野心呐……”方筠狠狠说道:“若此事当真是明相所为,我定不会轻易放过……”说到这里,方筠微微一顿,看向屿筝道:“可即便知道这些与明相密不可分,又如何向皇上说明?后宫嫔妃不得干政,此事你是知道的……何况,眼下你已被选为云胡汗妃,随时都有离宫的可能……” “筠姐姐说的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这也是我急着来求筠姐姐的原因……”屿筝也不隐瞒,径直说道。 “说吧……我该如何去做?”方筠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下忽然惊觉,她已是胸有成竹,若非如此,她不会一出霜华殿便急急到了自己的倾云轩来。如果一切当真如屿筝所言,她绝不甘心,父亲就这样遭人陷害,平白丢了性命…… 屿筝正色,凑近了方筠,低声道:“性命攸关,筠姐姐若是不应,我自是不为难……只是此事总是需要一个开端,便要从殷太医的死说起……” 方筠闻听,心下一惊。思及当日因得借屿筝之手来查清舅父殷流之的死,而惹得皇上龙颜大怒。如今屿筝却要以此事为端,思及至此,方筠忙道:“为何?这与明相又有什么关系?” 屿筝神色一凛,面上是方筠从未见过的冷寒:“殷太医的死十分蹊跷,这必然不用我多言,当日筠姐姐让我从郁心口中探知实情,未料郁心狡猾,始终不肯吐露真言。但她将死之时,却告诉我,当年江府和殷太医是因得先帝薨逝一事而被卷入,太后密旨赐死外公,殷太医也在府门前被乱箭射死。郁心说过,彼时侍奉过先帝的人几乎尽数被处置。可唯独郁心,保全了自己……” 方筠听到这一切,自然吃惊不已。但听得屿筝顿了顿,继而说道:“起始我也以为不过是巧合,殷太医阴差阳错饮下太后赏赐给郁心的雀舌茶,才致毒发而毫无还击之力。可宫变之前,郁心便借侍奉太后之名藏身玉慈宫,可见那时并非太后没能杀她,而是不杀她……” “你是说郁心是太后的心腹……?”方筠虽知郁心本是皇上心腹,而后背叛了皇上,却不知原来郁心一开始所忠之人便已是太后,她不免暗暗叹道,此事只怕是连皇上也不曾知晓…… 方筠这般一问,自然让屿筝想起郁心临死前说过的那番话,关乎于她那来自云胡的娘亲,关乎于她迫切想归于娘亲故土的心愿,屿筝没有多言,只是轻然点点头道:“是……殷太医饮下的雀舌茶到底是太后所赐还是郁心所为,已无从考证。可太后与先帝的薨逝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相奉旨蛰伏太后身畔,想必时日长久,方能得太后信任。当年此事,明相到底有没有插手其中,恐怕从当年嫁女之中便可初见端倪了……彼时嫁于不受先帝宠爱的皇子为妻,如今却已母仪天下……” “你的意思是……明相……”方筠惊了半晌,才从唇边低沉吐露二字:“弑帝!”显然这是方筠万万不曾料想的,屿筝的话无疑惊雷一般,震得她发懵。许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此事是皇上授意还是明相擅自为之?” “到底是何缘由,我亦无法说得清楚。就眼下情形看来,既然皇上对兄长前往漠城一事秘而不发,显然是在忌惮朝中一些势力。宫变、破城之后,明相在朝中独大,除了避讳他,我实在想不出皇上到底在怕什么……故而我猜想,无论之前如何,至少此时,皇上与明氏一族之间已暗潮涌动。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叫绮妃来协理六宫,前朝后宫,皇上已经开始忌讳明氏一族……”屿筝急急道来,随即舒了一口气道:“如今是时候,给皇上一个理由来彻查明氏一族。而筠姐姐你要做的,便是设法将殷太医的事重新牵出来,在宫中大造声势……” “只这般简单?”方筠疑惑不解。 “自然不是……”屿筝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胭脂盒,递给方筠:“这盒中是毒物。将此物、殷太医和郁心设法联系在一起,余下的,我自会有法子……” 方筠接过胭脂盒,看向屿筝,却见她眸中凛冽,带着全然不同以往的寒光,仿佛要拼死一搏…… 自倾云轩行出,屿筝只觉得自己脚下都虚浮了起来,桃音赶忙搀扶着她,柔声问道:“小主和筠良媛说了什么?脸色这般差?” 屿筝缓缓摇摇头,只带着几分悲戚道:“瞧着筠良媛的悲泣之色,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是……” 听到屿筝这般说,桃音眼眶微红:“小主,那璃容华所说,是真是假?屿沁少爷难道真的……” “别胡说!”屿筝厉声喝道,随即她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哥哥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着屿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桃音的惊叫声中,韩溪却稳稳托住了屿筝的胳膊,待屿筝站定,他只是冷着一张脸,低声道:“小主当下脚下……”便又退回到了离屿筝五步之外的地方站定,只待屿筝继续朝前行去。 屿筝蹙眉,不知皇上将此人搁在自己身边到底用意为何,但他的目光总叫屿筝觉得不适,仿佛带着几分探究,要将她看个明白…… 一路沉默着,屿筝缓缓行回了岚静殿,却见颜冰负手立于殿院中,只怔怔望着那些已经枯黄的露珠草。 屿筝轻咳一声,走上前去。便见颜冰回头,带着几分欣喜却只是恪尽礼数地施礼:“小主……”屿筝遣开桃音和韩溪,便示意颜冰在院中石凳上落座。 “小筝,受苦了……”颜冰打量着清瘦的屿筝半晌,带着疼惜柔声说道。 屿筝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疼惜自己的哥哥,心中虽有万般委屈,却也只能强忍着不流出泪来:“颜冰哥哥,时间紧迫,有件事,要托付于你……” 曾是惊鸿照影来(八) 颜冰抬头看向屿筝,入宫的短短年岁里,记忆里那个俏皮可爱的屿筝已经消失不见,曾熟悉的笑靥亦是早已褪尽。如今眼前这女子的眉目中,虽无宫中女子的算计,却要比那些女子的神情更加沉重,让人平生疼惜…… “何必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话……”颜冰沉声道:“听上去这般生疏……但凡是你的事,我必放在心上……” 屿筝心上微微一酸,神色黯淡:“我知哥哥自幼疼我,只怕这样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有……” “胡说些什么!”颜冰厉声低喝,虽是责备,却是疼惜更多:“时日尚久……” 屿筝仓惶一笑:“可皇上要将我赐于云胡大汗为妃……我还记得,不久之前,颜冰哥哥你曾对我说过,皇上是我的良人。可如今看来,雪儿姐姐不是,我亦不是……他的心里装着谁,爱着谁,我从来都不曾看清……” “小筝……”颜冰带着几分疼惜,却欲言又止:“其实……” 然而屿筝只是抬起手,轻然制止颜冰继续说下去:“今日要颜冰哥哥前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屿筝说到这儿,转而朝着殿内唤道:“芷宛……” 片刻之后,便见芷宛缓缓从殿内行出,只见她手上托着的木盘中,摆放着几件华贵的衣饰。 颜冰不明所以,满面疑惑地看向屿筝,但见屿筝微微颔首示意芷宛。只见芷宛远远将木盘搁置下来,随即行到廊下,取下悬在廊下的鸟笼,那里面是几只活蹦乱跳的麻雀。颜冰自然知道这些麻雀不会是屿筝豢养,于是静默看着这一切。但见芷宛将木盘中的衣衫铺展在鸟笼上,便垂首退到了一侧。 “这是……”颜冰疑惑。 只见屿筝抬手,纤纤手指搭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只示意颜冰耐心去听。一时间,殿院中静谧一片,鸟笼中麻雀的扑跳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鸟笼中的声响竟是减缓,最后直至平息…… 待笼中平息,芷宛神色凝重地走上前去,将覆在上面的衣衫拿去,但见鸟笼中的雀鸟已经倦倦躺在笼中,奄奄一息…… 颜冰大惊,低喝一声:“是谁要害你?!” 不料屿筝只是缓缓摇摇头,看向他道:“这些东西,源自锦香殿,是雪儿姐姐的衣饰……”见颜冰听到此言,脸上震惊与愤怒徒然升腾,屿筝继而说道:“之前皇上命人打理锦香殿,有不少太监宫女趁乱从锦香殿顺出这些华服金饰,我让芷宛一一都收了来,本打算留作念想,却意外之中察觉到了此物……之后我亦细细查验过,雪儿姐姐的每件衣饰上都沾染着异香。初嗅之时,并无异样,可时日久了,就会昏昏沉沉。我自是心惊,故而将这些东西收了起来……” 说到这里,屿筝看向颜冰,但见他搁置在桌上的手已握做拳状,微微颤抖着,看得出他是在强忍着汹涌的怒意。 “如今看来……雪儿姐姐也许并非病逝那般简单……除却此事,还有一事让我颇为在意……”屿筝看向颜冰,低缓说道:“这香气,我在白府,娘亲的清幽阁中也曾闻到过……” 听到屿筝这般说,颜冰的神色略有缓和:“会不会与此香无关,还是不曾察觉的他物……若真是这样的毒物,又怎会出现在白府呢?” “尚有一事,只怕无人知晓。就连父亲,也未必明晰……”屿筝沉沉说道。 颜冰神色一凛,忙道:“何事?” “二夫人紫仪,是明氏血脉……”屿筝沉声道。 “什么?!”颜冰显然大吃一惊,这消息出乎他的意料。 屿筝似是早已料到他这般模样,只是神情淡淡地说道:“所以此物能同时出现在白府和宫中便不是巧合……” 说着,屿筝款款起身,看向颜冰道:“我记得颜冰哥哥曾说过,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你不会只顾着一己私仇。如今雪儿姐姐的事,已理出头绪,此事是皇上授意所为,抑或是皇后擅自为之,我亦不得而知。可若此事当真是皇后擅自为之,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此番父亲身陷囹圄,屿沁哥哥生死不明,倒皆是拜明氏所赐!这天下不能没有皇上,却不是非要皇后和明相不可!” 看到屿筝眼中突然泛出一丝狠厉之色,颜冰不免觉得心惊:“小筝,你还有我……有些事,你不必非要扛在自己肩上。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明相在朝中,皇后在后宫,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岂能轻易抗衡。你这样做,无疑是飞蛾扑火,伤到的,只会是你自己……” “颜冰哥哥,事到如今,你可还觉得我能独善其身?”屿筝愤然说道:“若明相暗中陷害,坐实父亲的罪名,莫说是白府,只怕连姑父姑母都要遭受牵连!眼下屿沁哥哥生死不明,屿璃尚在掖庭做苦役。眼下我若是以云胡汗妃的身份离宫,白府还能剩下什么?待皇上养精蓄锐之后,我这和亲的汗妃,只怕终会背负背叛之名。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背上乱臣贼子之名,而让真正的乱臣贼子笑拥这天下吗?!” “小筝!你失言了!”颜冰急声厉喝,即便事实的确如此,可是却不得不提防隔墙有耳。 屿筝因得气怒,而急促喘息着,待渐显平静,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道:“是……筝儿失言了……这些东西,都交付于你……至于怎么处置,便由着哥哥的心思来吧……” “芷宛……”屿筝说罢,低声轻唤:“我乏了……扶我去休息吧……” 颜冰怔怔看着屿筝离去的背影,突然清晰地感觉到,她已不是需要自己去呵护的柔弱女子,已不是那个每日跟在他身后,嘟着嘴要他做蝴蝶簪的小筝。如今的她,已然可以独当一面,承下整个家族的重担,而她身上散发出的决绝果敢,更让颜冰隐约觉得,她有别于宫中的女子,且绝不会于此停滞不前…… 从岚静殿行出,颜冰神情有些恍惚。屿筝所说,件件桩桩皆非小事。要在这宫闱漩涡之中,拨开迷雾,寻到真相,非一己之力所能为。可屿筝又是如何做到?这宫中效忠于她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有着如此通天的本领…… 神思恍惚中,颜冰自顾自地往紫宸殿行去。 紫宸殿中,轻烟袅袅,沉水檀香。楚珩沐坐在龙椅上,闭目安神。只是眉头紧蹙,似有愁绪难以化解。 颜冰的足音打破了紫宸殿中的宁静,龙椅中丰神俊逸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颜冰道:“都招了?” “回皇上,微臣从岚静殿回来……”颜冰沉声应道。但见皇上的面上显出几分恍然之色:“是了,朕忘了……” 颜冰垂首,继续说道:“荣瑄架不住暴室的酷刑,倒也说了不少,只是还远远不够……” “淳仪的事呢?”楚珩沐皱眉轻道,却见颜冰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楚珩沐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劝慰地说道:“此事自然是急不得的,朕也不能仅凭着猜测便定了她的罪,说到底,她依旧还是朕的皇后……” “或许并非全然撬不开荣瑄的嘴……”颜冰眸中冷冽。 “哦?”楚珩沐提了几分精神,直起身子看向颜冰,这才注意到,他从方才入殿之时,就捧着一个木盒:“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颜冰抬头,看向皇上,一字一顿地说道:“罪证!是皇后谋害雪儿的罪证!” 听闻此言,楚珩沐从座中起身,忙行到颜冰身前,伸手便要抚上那木盘中的衣饰,然而颜冰却急忙退后几步,急声道:“皇上当心!这些衣饰上皆沾有毒粉!” 楚珩沐收回手,兀自打量了木盒中衣饰半晌之后,冷厉地注视着颜冰道:“这些的确是淳仪旧物,你从何处寻来?” “是屿筝交予微臣!”颜冰如实说道。 “她?怎么会……”楚珩沐十分意外。 颜冰垂目看向木盒中的物什,低声回应:“皇上命人清理锦香殿时,有不少太监宫婢擅自窃取皇贵妃之物。彼时屿筝不过是想留作念想,却意外察觉到这些衣饰中早已被人暗中涂抹了毒粉。此物异香,不易察觉,想必定是永久了这些东西,皇贵妃的身骨才会一日不如一日……” “当真是处心积虑!”楚珩沐握拳,指骨“咯咯”作响,可随即他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急声道:“如此毒物!她可安好?!” 颜冰明白皇上所指自是屿筝,于是他轻然点点头:“回皇上,尚且安好……只是微臣想斗胆问皇上一句,当真要将屿筝送往云胡?微臣再傻,也瞧得出皇上用心,又为何……微臣实在不明白……” “不必明白……”听到颜冰这话,楚珩沐的脸上是淡淡的悲伤,一瞬间,软弱、不舍、心痛都显露在这坐拥天下的霸主身上。让颜冰一时恍惚,觉得眼前所见之人,并非高高在上的天子,而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失意之人。 但听得皇上继而说道:“她就更不必明白了……你只需知道,朕不是要将她送往云胡,朕只是想让她远离这纷争,过的更快活些……” 曾是惊鸿照影来(九) 颜冰不解地看着皇上,但见他神色凝重,犹豫半晌之后,他还是将屿筝所言尽数向皇上和盘托出。 听完颜冰所说,楚珩沐的神色愈显沉重,他皱眉看向颜冰道:“所以说……筝儿是怀疑,明氏紫仪与明相暗中往来,这毒物非但害了淳仪,亦害死了屿筝的娘亲……?” 颜冰点点头,随即负手行礼:“微臣斗胆,敢问皇上,当年江府到底缘何落败?殷太医的死又是为何?还有雪儿的死……难道这一切当真是皇上的旨意?” 话音刚落,颜冰便听得殿中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朕从伊始便知你颇有胆量,却不知你竟大胆到此等地步……好!朕且问你,若这一切皆是朕所为,你又当如何?难道要再次对朕拔剑相向?” 说罢,楚珩沐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冰,等待着一个答案。只见微微垂首,思忖半晌之后,缓缓说道:“皇上若为权势而弑父灭臣,微臣自是无法臣服。可微臣跟随皇上身边这些时日,眼见皇上励精图治,为的便是安天下,让百姓能安居乐业,即便平定这天下,需的是杀伐果决之心,可微臣仍旧不相信,皇上会做出那些事来......” “有趣......”楚珩沐忽而大笑:“当真有趣......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你......是第一个......” 皇上的笑声在紫宸殿中回荡,片刻之后,却转而带着几分孤寂的意味:“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朕不会那样做......在他们的心里,朕恐怕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之人......既然你想知道,那朕便告诉你......” 楚珩沐说着,缓缓走向颜冰,视线从他的身上掠过,转而停留在殿门前那一片明晃晃的秋日阳光中:“当年,父皇的病情来势汹汹。宫中数位太医束手无策,唯有当时太医院之首江元冬和他的徒弟殷流之,对父皇的病情深觉疑惑,但却碍于当时的形势不敢多言……” 颜冰看向皇上,知道他此时所说,至关重要。那关乎着他之后该如何行事,也关乎着是否该解开屿筝的心结。他开始隐隐觉得,屿筝对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君王,似是有着太多太多的误解…… “彼时父皇病重,储君未立。朝中大权自然落在明相手上,他半生耗尽心血辅佐父皇,父皇对他十分信任。这便导致父皇在病中使得大权旁落……而那时,在后宫掌握六宫之权的便是宣慈太后,彼时她是唯一占据五妃位份的妃嫔——庄妃。因得母后薨逝,如妃被禁,庄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除却没有一个皇后的名分之外,再无区别……”楚珩沐微微眯起眼,回忆便霎时涌现,仿佛是在昨日发生的一般:“立储之事在那时暗潮涌动……庄妃自然希望珩溪被立为储君。然而那个时候,朕也在暗中布下自己的罗网。若说没有丝毫野心,那自是谎话。可朕在意的是,如果珩溪登上皇位,即便他与朕手足情深。可太后却断断不会留朕一条活路……” 随着皇上的忆述,一张权欲交织的网在颜冰的面前铺展开来。他很清楚,自古皇位之争无一不是机关算尽,血雨腥风……眼前的君王亦不会例外。要在那样的情势下拼出一条血路,他自然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和痛楚。 “当年江元冬已然察觉出父皇病势有异,他虽有所怀疑,却也不敢轻易妄言。但朕却仍旧知道了此事……”楚珩沐看向颜冰,缓缓说道:“殷流之是朕的心腹之一……彼时朕虽不允进入飞霜殿,可父皇的情形多少还是有所了解……” 颜冰闻听,继而恍然:“所以殷太医当年在府门前死于强匪乱箭之下,其实是太后所为?” “强匪……”楚珩沐冷嗤一声:“何处的强匪竟会有那般的身手,训练有素,手段利落……” 颜冰静默,只待皇上继续说下去。 “朕知庄妃起了疑心,便只得将势力收敛些许。”楚珩沐皱眉,神情中显露些许痛楚:“然而不曾料到,太后竟会那般心狠手辣,父皇愈显沉重之势……她自是借助朝中势力意欲使珩溪登上皇位,明相自然极力反对,也是在那时,朕娶了落兰为妻。朝中势力均分,见明相已作出选择,便有不少人临阵倒戈。才迫使太后不得不做权宜之计……这也为前些时日的宫变埋下祸根。宣慈太后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皇位的追逐,她的野心,远胜于男子……” 说到这里,楚珩沐微微一顿,长长舒出一口气。楚珩溪的笑脸又在眼前浮现:“皇兄与我一同去打猎可好?” 他缓缓踱到那一片秋日薄光中,沉声道:“若论朕因何坐稳了皇位,算起来,珩溪的功劳最大……若非他当日以性命相胁,又主动请缨往边城驻守,如今被推上皇位的……自然会是他了……” “皇上与王爷果然手足情深……”颜冰轻叹,随即又道:“但微臣尚有一事不明,明相既然辅佐皇上登基,可为何眼下又频生事端?” 楚珩沐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光线从他的身后照入殿中,却叫他的面上变得晦涩不明:“明相在意的不是朕能不能登基,他在意的,是登基后的皇上是不是一个好傀儡。很显然,朕不是……当年的韬光养晦,让明相得出一个错误的判断。他本以为,辅佐珩溪继位,有宣慈太后朝中的势力抗衡,他必要费力许多。可如果是朕继位,因得宣慈太后必不会善罢甘休,作为一个从小便懦弱胆怯的皇子,自然会想要依仗他的势力,那么明相握在手中的权势会越来越大。何况,朕继位之后,明落兰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将一个傀儡皇帝握在手中,和得到整个天下又有什么分别?”楚珩沐微微一顿,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明相这一生,若说有什么悔意,那便是辅佐朕登基吧……” “之后的事,你大致也该明白……父皇驾崩,太后将一切罪责归咎于江太医的身上,暗下杀令……之后朕登基继位,她仍旧处心积虑地意欲谋反。即便朕想杀她,却要顾忌着珩溪。毕竟在这宫中,只有他是真心待朕这个兄长,无论朕身处何种困境之中,唯有他,尽心尽力地维护朕!”说到这里,楚珩沐的声音中已略有哽咽,他缓了缓神,继而恢复了先前的神色道:“朕没有别的法子,这才会将陆雪儿变成了一颗唤作‘淳仪’的棋。一颗看似用来牵制珩溪,实则为了牵制太后的棋子。因为朕知道,能让太后隐忍的,便只有珩溪……” 听到这里,颜冰已经明晰了这一切,他低叹一声道:“显然太后不愿让雪儿牵制了王爷……” “朕本以为是如此……朕命明相蛰伏太后身边,其实暗中也不过是为了探查他的心思。后宫之中,太后也独独疼爱皇后。这几年,前朝后宫看上去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涌动。”楚珩沐的眼中露出几分冷寒之色:“可淳仪逝去那日,太后正忙着对绮贵嫔出手,让朕失去了那未出世的孩儿。朕猜想,她不会蠢到同时去对付淳仪……” “皇上的意思是,杀害雪儿的,另有其人?!”颜冰大惊。 楚珩沐看向颜冰搁置在一旁的衣饰:“答案不都在此处了?蚀骨之香、明相、明氏紫仪还有朕的皇后,只怕都在其中!朕要你在清宁宫外拿下的太监荣瑄,先前一直在玉慈宫中侍奉。可自太后被朕禁足,他却时常出现在清宁宫……淳仪遇害当日,有人亲眼瞧见,他匆匆自锦香殿行出……” “皇后娘娘……”颜冰十分惊讶,未料及真相竟会是这般模样:“可皇后娘娘为何要……” 楚珩沐神色一凛,并没有回答颜冰,只是看向他道:“你听了这么多,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就不怕朕杀了你?” 颜冰看向皇上,带着几分笃定地说道:“皇上若当真要杀了微臣,就不会对微臣说这么多……皇上一早便知晓真相却迟迟未动,只怕缺少的便是明紫仪这一环,还有这些确凿的证物。微臣斗胆猜测,皇上如今最担心的,应是小筝会如何行事吧……” 听到颜冰这般说,楚珩沐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之色,仿佛只要一想到屿筝,他的心就会便的柔软。不得不承认,那女子就像是一泓清泉,冻结在他心头的冰,就那样无知无觉地被她融化…… “朕最担心的便是她了……可这一次,朕却打算放任她……总要有一个人来牵出此事,朕方能顺其而下。以筝儿的冷静聪慧,想必不会很难……”楚珩沐看向颜冰,沉声道:“不过朕向你保证,绝不会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颜冰面容一动,轻声叹息:“皇上可知自己已给了小筝重重一击?虽然那孩子不轻易言说,可微臣瞧得出,她对皇上的真心……只是皇上如此行事,未免让小筝不明所以,继而记恨皇上!伤人且自伤,微臣请皇上三思……” “恨吗?”楚珩沐淡淡一笑,笑容却十分悲凉:“既然迟早要分离,恨总好过爱……她能恨着朕,也是好的……朕怕的是,她会忘记……” “皇上……”颜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楚珩沐抬手制止:“说了这么多,朕也累了,跪安吧……只是切记,不得轻举妄动!” “是……微臣遵旨……”颜冰应着,愁虑万千缓缓退出了紫宸殿。 两日之后,后宫开始蔓延着筠良媛被鬼缠身的流言,一时间,各宫妃嫔人人自危,心生恐慌……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 倾云轩中,皇后看着床榻上浑浑噩噩地筠良媛,口中似还在呢喃说着什么,她转而朝着一侧的宫婢厉声问道:“筠良媛这般,是何时开始的?” 候在一旁的宫婢战战兢兢地垂首应道:“有几日了……自将军殉国的消息传来,小主哀恸至极,茶饭不思……总是一个人坐在暖阁内发呆。起先奴婢们也没留意,不敢打扰小主哀思,可昨儿夜里小主忽然惊醒,便大叫着跑下床榻光着脚在殿中来回奔走,口中总说着有鬼有鬼,奴婢们怎么拦也拦不住……” 明落兰闻听,娥眉紧蹙,面上带了几分不悦:“可传太医来瞧过了?” 宫婢恭顺回应:“传了太医来瞧过,可太医只说是邪风侵体,旁的也不曾多言……” 就在这时,榻上的方筠忽然从床榻上起身,径直冲到皇后面前,厉声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有鬼!有鬼!” 明落兰惊吓之下,急急从筠良媛手中扯过裙摆,这才定睛看向眼前的女子,与原本那个带着几分英气的筠良媛不同,如今的她似是惶惶不可终日,满面皆是惊惧之色。这样的情形不免让明落兰心生疑惑,到底筠良媛看到了什么,竟叫她成了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明落兰遏制着烦躁,柔声安抚着筠良媛:“本宫在这儿……莫怕……告诉本宫,你瞧见什么了?” 筠良媛脸色苍白,紧紧抓住皇后的手道:“好多血……臣妾看到好多血,有人满身伤口,朝着臣妾走过来,一遍遍喊臣妾的名字……” 明落兰微微皱起眉,看向筠良媛道:“定是因为方将军的死讯,你才会做这样的噩梦……” “不……不是噩梦……那不是臣妾的父亲!不是!”筠良媛尖叫着,一把推开皇后便跑了出去。 “娘娘!”芙沅急唤一声,急忙搀扶住了明落兰。 明落兰气怒不已,厉声喝道:“还不快去拦着她!” 见倾云轩的宫婢们急急追了出去,明落兰这才看向芙沅道:“去传太医来给她好好瞧瞧,总不能任由她这般疯下去!” “是……”芙沅应着,便欲搀扶着皇后往倾云轩外行去。 “皇上驾到……”伴随着谨德的通传,皇上神色凝重的行入倾云轩中。见屋中杂乱一片,他不免皱眉道:“人呢?” 明落兰上前拂礼,将方才的事一一禀明,便只见皇上缓缓坐在床榻旁,看着凌乱的锦被低叹一声:“看样子,方爱卿的离世让她受了不小的打击……失了方箜铭,朕也很痛心,可依朕对筠良媛所知,尚不至于脆弱到此般地步……到底为何成了这模样?”明落兰闻听,微微欠身,轻柔应道:“筠良媛怕是悲痛攻心,一时间缓不过来。臣妾这就命芙沅传太医来瞧瞧……” 这时,一旁的谨德忽然沉声道:“皇上,恕奴才斗胆,这筠良媛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方才倾云轩的宫女来报,不是说筠良媛一直叫嚷着撞了鬼吗?只依太医,筠良媛这病怕是难以根治……” “那你说说该如何?”楚珩沐看向谨德。但听得谨德恭顺应道:“依奴才愚见,不如在倾云轩做法祈福才是……” 听闻谨德此言,明落兰的神色中颇有几分不悦:“做法祈福?岂非昭告阖宫,皇上也相信筠良媛看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说话间,明落兰看向皇上,却见皇上沉吟着,面上略带犹豫。 见此情形,明落兰便朝着皇上又走近了几步道:“皇上,依臣妾所见,筠良媛不过是一时缓不过来,静心调养一番即可,就不必做法祈福了吧,以免引起诸宫的猜测和慌乱……” 不料,楚珩沐略一沉吟便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且不说筠良媛现下的情形,便是宫变之时,也见了太多血。这宫中煞气重,做法祈福也不是什么坏事……”说罢,楚珩沐看向身侧的谨德道:“你去瞧着打点打点,另传了简昱来瞧瞧,务必要医好筠良媛……” “奴才遵旨……”谨德在皇后冷厉的视线中,佯装不察地微微低下头去…… 吩咐完这一切,皇上起身,看向一侧的皇后道:“皇后陪朕出去走走吧……” “臣妾遵旨……”明落兰轻柔应着,便跟随着转身行出倾云轩的皇上,缓缓离开。 御花园中,落红垂败,霜叶却渐显浓郁之色。明落兰默不作声地紧随皇上身后,却见身前的男子踱着不紧不慢地步子,缓缓朝前行去。半晌之后,他忽然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明落兰毫无防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撞了上去。惊慌之下,明落兰却察觉到皇上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仓惶伸出的手。 “当心……”皇上的声音缓缓响起。明落兰抬眸看去,只见皇上的面上挂着一丝许久不见的温柔笑意:“有多久,你不曾和朕这般相携而行了?” 明落兰心中微微一动,强忍下撤回手的念头,任由皇上执着,款款朝前行去:“臣妾也不记得有多久,皇上身边总不缺相伴之人……” “哦?”楚珩沐眉眼中笑意更甚:“听皇后话中之意,倒有几分责怪朕的意味……” 明落兰神色一凛,忙抽回手拂礼道:“臣妾不敢……” 几乎是一瞬间,楚珩沐脸上的笑意便散尽:“朕不过说笑而已,何必这样失措……” 说罢,楚珩沐兀自转过身朝前行去,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告诉他,明落兰始终跟随着,却总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朕今日确有些烦心之事……”楚珩沐说着,便望向远处一片芙蓉,萧瑟深秋里,却开的愈发艳丽。 不出所料,身后适时响起明落兰那恪尽礼数的回应:“皇上若是愿意,可说予臣妾分担……” 楚珩沐停下脚步,只待明落兰走上前来。他才侧头看向身边华服贵冠的女子,有多少个日夜,他在她的眼眸中读懂一闪而过的冷漠甚至是恨意,而这样的眼神,在珩溪逝去之后,愈发明显地浮现于她面容。 “拓拔雄来使,以议和之名送上两份礼单……”楚珩沐缓缓开口。 但见明落兰微微欠身道:“臣妾略有耳闻……想必皇上早有定夺,否则,即便云胡之礼合了皇上心意,皇上也不会轻易应允……” “也不尽然……若说朕应下云胡的议和之情,也的确与此有所关联。这两份礼单,一份自是些稀世珍宝。可让朕在意的,是这第二份礼单……”楚珩沐看向明落兰,神情冷鸷地说道:“那书笺上写明,漠城攻破是因得北地庆王投靠云胡。如此一来,边城郡县皆呈空门之势。若此时云胡进攻,只怕会直逼上京……” 明落兰面上显出几分惊讶之色:“臣妾不知前朝之事,却原来已到了这般田地。可有一事,臣妾不明,诚如皇上所言,云胡便该借漠城攻破之际,径直南下。为何却突然要求和,或者此番求和,暗藏玄机?” 楚珩沐缓缓摇摇头道:“暗藏玄机到不太可能,朕疑心如今云胡形势怕也不稳。拓跋阑并非给朕一个喘息之机,是为了给自己重新掌控云胡而拖延时间……” “原来如此……”明落兰似有所悟,但随即又想起什么一般低声道:“那皇上便要依着他的意思,让筝常在前往云胡为汗妃吗?毕竟她是皇上的嫔妃……” “那又如何?”楚珩沐神色冷若冰霜:“朕的确宠爱她,但那不过是曾经。筝常在不知天高地厚,私自潜入大牢,且不说三弟的死是不是她所为,只这一条,朕便足可要了她的性命!不过念及她往日侍奉周到,朕才网开一面。如今区区一个废黜之身,既能为与云胡议和出一份薄力,朕为何不允?以废妃之身远嫁云胡,却是云胡汗妃之位,两国之势,皆在其中……” 明落兰怔怔望着皇上,试图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从他的脸上寻到一丝言不由衷的情愫来。然而自始至终,她看到的也不过是冷漠和厌弃。思及先前种种,她不免也暗自悲叹,她们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之人。是依附着权力和欲望而生,被人随意利用亦被人随意丢弃…… 也罢……明落兰在心中暗暗想到。与其留她在宫中,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她随时会抖出一切所知,不如就让她远远离开这里,在敌国自生自灭…… 思及至此,明落兰浅浅一笑,轻柔应道:“皇上圣明……” 楚珩沐的唇角也渐渐绽出一丝笑意,而后缓缓敛了神色,带着些许疑惑道:“可即便如此,朕还是难解,三弟的死,筝常在连连喊冤,丝毫不认。但遗落在大牢中的发簪的确是她的,狱卒斩钉截铁地指认于她,何况,那狱卒也无陷害筝常在的理由……” “皇上仍旧不信此事乃筝常在所为?”明落兰淡淡问道,心中却是惊慌至极。自皇上将白屿筝囚禁霜华殿,她便以为皇上不过是在等坐实罪名之后处置白屿筝。可如今看来,皇上仍对这一切有所怀疑。有怀疑,他自是会派人再彻查下去,如此一来,父亲的所作所为便会尽数被皇上知晓,到那时,明氏一族皆要受到牵连。她断断不能让此事发生。 明落兰神色沉沉,看向皇上道:“或者,筝常在是妄自揣测了皇上的意思……”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一) 听到明落兰这般说,楚珩沐眉头轻挑:“妄自揣测?此话怎讲?” 明落兰微微一顿,继而说道:“筝常在自入宫来,就颇得皇上的宠爱,或许正因为皇上的宠爱,而让她以为自己能轻易揣测圣意。故而才在宫变之后,不顾皇上念及着手足情意,私自前往牢中,置王爷于死地。恐怕筝常在是在替皇上忧心,以为皇上心念仁慈,下不了旨意,故而才……”明落兰一边说着,一边暗中打量着皇上的脸色。但见皇上低垂眼眸,若有所思。 “唔……朕倒是不曾想到……”楚珩沐缓缓应着,但随即露出十分明显的厌弃之色:“那她也未免太不自量力!” 见皇上这般,明落兰的心自然是落定,悄然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皇上转了话头,冷然问道:“朕听闻明相私下与北地庆王周怀庆往来密切,可有此事?或者说此番周怀庆暗投云胡,其中也有明相一份?” 突然闻听此言,明落兰大惊失色,跪在皇上脚边急声道:“皇上明鉴,父亲自先帝在位,便忠心耿耿。后来皇上登基,父亲更是一心为辅佐皇上而效力。臣妾愿以性命担保,父亲绝无二心!” 楚珩沐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女子,她字字恳切,神情惊惧,笃定自己的父亲绝无异心。或许她尚不知明相暗藏祸心,又或许她不过是在自己的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唇角笑意渐甚,楚珩沐伸手扶起明落兰:“朕不过随口一说,不成想吓到你了……朕自然知道明相这些年鞠躬尽瘁,只是北地周怀庆此番临阵倒戈,着实出乎朕的意料,他一向怯懦,此番竟会有这般举动,倒是朕小看了他……” 明落兰暗自舒了一口气,起身看向皇上道:“如皇上所言,那周怀庆胆小怯懦,只怕是瞧着云胡来势汹汹,为了保命故而降了云胡……” “也罢……”楚珩沐叹道:“眼下拓跋阑想必也是自顾不暇,这笔账,朕迟早要算回来!也为了告慰方箜铭……” 明落兰闻听,只柔声道:“皇上安心,臣妾一定好生照料筠良媛……” “嗯……”楚珩沐应着,与明落兰一并缓缓在御花园中前行。 而此时,清韵楼上,拓拔雄倚在雕栏旁,远望着御花园中那一行声势浩荡的人马。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一旁的莫那娄瞧见,万分不解地说道:“王爷你笑什么?” 拓拔雄并不回应,只是举起手中的玉杯,清浅饮下一口纯酿,只淡淡问道:“有谁来过清韵楼吗?” “王爷……”莫那娄的疑惑更甚:“从昨儿开始,您就一直在问,难不成有谁要来……” 莫那娄的话语刚落,便听得拓拔雄轻笑一声:“来了……” 循着拓拔雄的视线望去,莫那娄只见那日被雪狼所选中的女子正在宫婢的搀扶下款款而来。见此情形,莫那娄急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行出清韵楼去迎接。 屿筝和芷宛方行至清韵楼前,便见从楼中大步行出一个云胡壮汉,见到屿筝的瞬间,便走上前来,单膝跪地,将手放在肩上,恭敬行了一礼:“莫那娄见过汗妃……” 对于这样的身份和称呼,屿筝显然还不习惯。面上带着几分拘谨,微微点头回应:“王爷可在?” 莫那娄起身,恭敬让开一条路,便跟随屿筝行入楼中。拓拔雄从楼梯上缓缓踱步行下,仍旧带着一贯的春风笑意,微微颔首看向屿筝道:“不知汗妃大驾,有失远迎……” 屿筝望着拓拔雄,微微欠身一礼道:“妾身有要事与王爷相谈,不知……” 未等屿筝说完,拓拔雄便朗声一笑道:“汗妃客气了……”话音落定,他明显捕捉到屿筝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表情。抬手朝着莫那娄轻轻一挥,莫那娄便垂首缓缓退出清韵楼。而芷宛也颇有眼色地跟着莫那娄退了出去。 拓拔雄行至屿筝面前,抬手示意她落座:“汗妃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屿筝眉头微皱,继而注视着拓拔雄,缓缓说道:“汗妃……王爷说笑了……虽然妾身不知其中缘由,可那雪狼是怎么回事,想必王爷应是心知肚明……” 拓拔雄的淡淡笑意,逐渐从唇角逸散开来。先前他的笑意,只在唇角,而不在眉梢眼中。此刻,连他的眸中都盛满真切的笑意。也只有这时,屿筝才察觉到眼前的男子有了一丝真实感,而非如带着一副笑意盛盛的假面,让人暗自心惊。 但见拓拔雄将手指搭在桌上的杯盏边,缓缓滑动:“大汗说过,此事一出,依汗妃的性子,必会前来问个究竟。看来,大汗果真很懂你……” 说着,拓拔雄将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定在屿筝的身上:“我一直疑惑,议和之事,分明可以得到更多……可他唯独只要你……不过如今我倒有些明白,大汗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你。你不该是困在这宫中的金丝雀,而应是翱翔在云胡浩瀚天际的大雁……不过至于雪狼,那是大汗所托,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恕难向汗妃说个明白……” 屿筝面色微冷,只沉声道:“妾身此番来,并非一定要问明此事。既然王爷直言不讳,妾身也便无什么可追究。选定汗妃,不过是早有预谋而已。妾身好奇的是,云胡大汗到底许下什么,竟让皇上应允议和之请?” 拓拔雄微微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屿筝会有此一问,可随即笑意继而覆盖他的面容:“既然汗妃想知道,为何不亲自去问问皇上呢?毕竟眼下,你的身份仍是他的嫔妃……” “问皇上?王爷觉得以妾身现下这废黜之身,皇上可一一相告?况且后宫妃嫔不得干政……”屿筝沉着应道。 不料拓拔雄将身子微微前倾,近了屿筝些许道:“那么汗妃为何觉得本王便可如实相告呢?” “王爷有所求,妾身亦有所求。既然如此,想必助妾身弄明白现下情形,也未尝不可?”屿筝浅然一笑。议和?汗妃?天定?不过都是借口。她虽不知道拓跋阑在打什么主意,可却隐隐猜测到,他绝非只是需要一个汗妃那般简单…… “有趣!有趣!”拓拔雄忽然大笑着起身,那笑意似是止不住地从他喉中溢出。 屿筝丝毫无惊,只静待着拓拔雄的笑声平息。拓拔雄渐渐敛声,转而看向屿筝道:“汗妃是明白人,我便不做虚言。此番议和之请,大汗的诚意便是,将降于云胡的北地庆王交予皇上处置……” “北地庆王……”屿筝微微皱眉,她并不清楚到底是何人,但略一浅思,便试探着问道:“此人可与漠城失守有所关联?” 拓拔雄一愣,终是敛了笑意,缓缓点点头:“不错!若非是他投诚,漠城便不会断了供给,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快破城攻入……” “原来如此……”屿筝沉声道,旋即她起身:“多谢王爷如实相告……”说罢便转身意欲朝着清韵楼外行去。 “这便要走了?”拓拔雄朗声问道。 只见屿筝缓缓回眸,鬓发上一朵淡蓝色的海棠花簪温润如水,更衬得她眸光潋滟:“我自会让王爷有所得,不过那也是回到云胡,面见大汗之后的事了……” 拓拔雄淡淡一笑,只兀自看着屿筝缓缓行出清韵楼。 莫那娄恭送汗妃离去,便转而入得楼内,低声问道:“王爷,汗妃前来,所为何事?” 拓拔雄眸光冷熠:“瞧着吧……咱们倒是能看一出好戏……” 莫那娄不明所以,只抬手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望着汗妃远去的背影…… 却说屿筝离开清韵楼,款款往倾云轩行去。还未至倾云轩,便见太监宫婢们匆匆奔走着,见此情形,芷宛急忙拽住身旁行过的一个宫婢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宫婢见到屿筝,急急行了一礼道:“回小主,倾云轩出事了……” 还未等她说完,屿筝便急急迈开步子朝着倾云轩行去。方一踏入殿院,便见有几个道士在院中设坛做法,而方筠则被几个宫婢强摁在椅上,神情疯癫。坐在廊下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则是神色凝重的皇上与皇后。 屿筝见状,便上前朝着二人行礼。只见皇上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挪开视线,落定在方筠的身上。倒是皇后,意味不明地瞪视着她半晌道:“你不在岚静殿待着,跑到此处来做什么?难道不知自己现在是何等身份?” 听到皇后这般厉声言语,屿筝神色却并无波澜,只是拂礼轻声应道:“臣妾自入宫便与筠良媛交好,自听到方将军殉国的消息,便很担心筠姐姐,故而前来一探,不曾想……” 说着,屿筝便担忧地看向院中的方筠,但见她在椅中挣扎着,口中不知低喃说着什么,那道士持剑做法之后,忽而转身,行到皇上面前回应道:“回皇上,此位小主乃被冤魂缠身,如今只有寻到这冤魂所来之处,才能解除小主身受的痛楚。贫道斗胆相问,小主家中可有枉死之人?”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二) 楚珩沐微微一怔,便侧头看向皇后,但见明落兰微微沉思片刻,便看向那道士说道:“筠良媛的父亲前些时日战死沙场,或许……” 沉吟之中,便听得那道士摇头分辨:“为国捐躯,乃臣之本分,实不为枉死……” “这……”明落兰颇显犹疑地看向皇上,但见皇上同样眉头紧蹙,一脸未解。而被束缚的筠良媛却是挣扎愈发激烈。 “皇上……”一侧的谨德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或许皇上还记得殷太医?” 楚珩沐微微挑眉:“怎么?” 谨德轻咳一声,看了一眼屿筝低声道:“便是当年江太医的爱徒殷流之,在太医院也是出类拔萃,只是之后却横死府前,据说是被强匪乱箭射穿,死状相当可怖……” 楚珩沐瞧着谨德,微微皱眉:“确有此事……” “说起来……”谨德望向院中的筠良媛:“这位殷太医正是筠良媛的舅父……” 闻听此话,那道士面上一片恍然之色:“那便是了……这位殷太医枉死之后,魂魄不安,如今才会纠缠着筠良媛……” “何法可破?”皇上厉声问道。 “请皇上容贫道做法……”那道士说着,便折返到筠良媛身边。手持木剑开始施法,但见他闭着眼,口中碎碎念一番之后,整个人忽然定在了那里,猛然睁眼的瞬间,他忽然变了一个声调,看向筠良媛道:“筠儿……” 但见方才还在挣扎的筠良媛像是猛然被钉在了原地,涣散的眼神也渐渐落定,只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模样看向眼前的道士。却听得那道士仍以和他声音全然不同的语调缓缓说道:“筠儿……” 筠良媛呆滞了半晌,才颤抖着唇轻声唤道:“舅父?” 这一声“舅父”叫得满座皆惊,只见那道士又道:“筠儿,我死的好冤……玉坠子……去找……太医院……梨树……” 断断续续地一段话之后,道士忽然浑身剧烈颤抖,随即跌坐在地,倾云轩中的众人不免都吓了一跳。跟随那道士的两个小徒,口中急唤着“师父”,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待那道士转身,楚珩沐和明落兰看的分明,短短片刻,他已是大汗淋漓,非但如此,整个人更像是虚脱一般,无力地倚靠在两个徒儿身上,缓缓说道:“求皇上恕贫道无能,此位殷太医,怨念实在太过狠厉,贫道无法轻易收服他,也只得平定他心中的怨气方能化解……” “如何平定?”楚珩沐的脸上微有惊煞。 道士任由徒儿抹去额上的汗水,无力应道:“方才那殷太医似是上了贫道的身,不知可说了什么?” “有!有!”一侧的谨德急忙应道。 “那便先依着他的话去做才是……”说到这儿,道士已是无力地垂下头去。 倾云轩中寂静了半晌之后,才听得皇上的声音沉沉响起:“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随即他从椅上起身,大步朝着筠良媛行去。此时的筠良媛整个人都已经安静下来,被宫婢搀扶着起身。 楚珩沐走上前去,略带疼惜地说道:“别怕,既然有法子,总能化解……” 但见筠良媛虚弱无力地欠欠身:“多谢皇上……” “对了……”楚珩沐微微挑眉:“那玉坠子到底是何物?” 筠良媛看向他,用沉缓的声音回应:“臣妾听母亲说过,当年舅父为臣妾准备了生辰礼,可舅父离世之后,这份生辰礼却也不见踪迹……” 楚珩沐点点头:“朕知道了……”随即他吩咐宫婢:“扶筠良媛去好生歇着……”说罢,他转身,才将视线落定在屿筝的身上,只是语气中却淡然地吩咐道:“既然你来了,就在这里多陪陪筠良媛……”继而他很快移开视线,看向皇后道:“不如皇后陪朕往太医院走一趟……” 话音落定,楚珩沐转身便朝着倾云轩外行去。而明落兰和屿筝则异口同声地应道:“臣妾遵旨……” 待屿筝搀扶着方筠行入殿内的时候,回头望去,见皇后的轻纱鸾衣消失在倾云轩的转角。这一刻,她与方筠的视线交汇,露出会心的意味…… 却说明落兰被芙沅搀扶着行出倾云轩,总隐隐觉得今日倾云轩的事颇为蹊跷。她刻意放缓了步子,轻轻捏了捏芙沅的手腕道:“本宫总觉得事有蹊跷……” “娘娘的意思是?”芙沅不解地看着明落兰道。 明落兰望着前方皇上大步行去的背影,低声道:“本宫瞧着筠良媛并非真的得了失心疯,倒有几分装疯的意思。只是那道士的话,更让本宫不安。殷太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如今突然说起此事,本宫总有心神不宁之感……” “娘娘莫是自个儿吓自个儿……那道士方才的样子的确有些骇人……”说到这儿,芙沅压低了声音道:“可那道士也是奉娘娘的旨意入宫,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差池。方才听筠良媛话里的意思,奴婢猜想,定是那殷太医死时未能将生辰贺礼交到筠良媛的手上,才致魂魄难得安宁……” 听到芙沅这么说,明落兰心中那丝不安愈发明显,她加快步伐,跟随皇上匆匆朝着太医院行去。 太医院偏院中的一棵梨树,上面结满青绿的果实,看上去便觉得酸涩难忍。楚珩沐率着一众人浩浩荡荡行至此处,便指着梨树下的泥土沉声道:“挖出来!” 闻听此言,太监和侍卫纷纷上前去,用刀鞘或手挖着梨树下松软的泥土。半晌之后,一个侍卫的刀鞘突然“铛”地一声传出闷响。 “有了!”那侍卫喊着,用手中的刀鞘又狠挖了几下,便在半人深的土坑中刨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将上面的泥土掸落,忙递到谨德手中。谨德用袖子在木盒上擦了擦,便转而奉上。 楚珩沐接过木盒,正欲打开,却见皇后戴着金箔护甲的手轻轻摁在了木盒上:“皇上,谁也不知这盒中是何物,若是伤到了龙体,可如何是好?不如交由臣妾代劳……” 听明落兰这般一说,楚珩沐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皇后倒是提醒了朕,只是若这盒中真是毒物。要是伤到了皇后,朕又于心何忍?” 说着,楚珩沐将手中的木盒交给谨德。但见谨德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仔细查看片刻,但觉无恙,这才复又递到皇上手中。 楚珩沐定睛一看,但见盒内有一个雕刻精致的玉坠和一个精致的红色瓷瓶。两件物什搁置在一方锦帕上。谨德取出盒中的东西,却见那锦帕中竟还包着一封书笺,只是因得盒中渗入不少水气,使得书笺已便得潮湿。 面面相觑中,谨德打开书笺,从里面抽出发黄的信纸,但见信纸上字迹虽有洇散,但却也辨认得出。 楚珩沐接过那信笺略略一看,神色便已大变。 明落兰看着皇上神情厉变,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急于知道那信笺中写的是什么。今日皇上在御花园中对北地庆王与父亲有密切往来一事,已然起了疑心。那时,明落兰便隐隐察觉到皇上并非只是随口一问那么简单。加之倾云轩的事,已让她的疑心又重了几分。眼下这木盒凭空来的蹊跷,尤其是皇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看向自己的时候,明落兰的心里一下就晃了起来。 “皇后瞧瞧吧……”皇上的声音带着几分沉冷,将手中的信笺递给明落兰。明落兰缓缓接过,只瞧了一眼,便觉得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蚀骨之香致先帝薨逝,江太医与我难逃此劫,明相必杀人灭口……”信笺上密密麻麻,可映入明落兰眼帘的,便是这骇人的一句话。顾不得将信笺看个完整,明落兰忽然跪倒在地,急声道:“皇上明鉴!定是殷太医嫁祸诬陷!不!是筠良媛,是筠良媛的诡计!皇上明鉴!臣妾的父亲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就在这个当口,谨德在皇上眼神的示意下,急忙上前,趁皇后不备,从她手中夺下信笺。 明落兰跪在地上,整个身子前倾着,试图将那信笺抢夺回来,却见谨德早已几步退避开来,她伸手触到的是皇上的龙服衣摆。 “皇上!”明落兰转而紧紧抓住皇上的衣摆:“皇上明鉴!一定是筠良媛的阴谋!求皇上彻查,还臣妾父亲一个清白!” “朕自然要彻查……”楚珩沐居高临下地看着明落兰,随即朝着一侧的谨德吩咐道:“送皇后回宫,好生侍候着……” “皇上!皇上!”明落兰听到皇上此话,心知他言下之意是要将自己禁足在清宁宫中,便厉声央求起来,却见皇上摆摆手,便有侍卫上前将她和芙沅扶起,沉声道:“皇后娘娘,请……” 心知再哀求也是无用,明落兰只得身不由己地朝着清宁宫行去。她心中只期望,这信笺上的一切皆是筠良媛的阴谋诡计。 明落兰只希望是因得方箜铭的死,又得知北地庆王与父亲往来密切,所以筠良媛才会借此来为她的父亲报仇。而不是如信笺上所写,先帝的薨逝是与父亲有关,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一想到——蚀骨之香,明落兰便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出,急怒之中,一口气闷在胸中难以纾解,她竟是昏了过去……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三) 看着宫婢们七手八脚地将皇后搀扶上轿辇,匆匆往清宁宫行去。楚珩沐侧头朝着谨德吩咐道:“传了太医往清宁宫,记得避开旁人,宣简昱前去即可。无论什么情况,切记不要让她踏出清宁宫半步!” 谨德神色一凛,欠身应道:“奴才遵旨……” 见谨德匆匆跟着轿辇行远,楚珩沐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这其中的物什的确耐人寻味,细细把玩半晌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目光深邃却迷离…… 而此时的倾云轩中,屿筝屏退左右,将筠良媛搀扶在床榻上,拿起锦帕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这才缓缓低语:“真是为难姐姐了……” 方筠急忙伸手反扣住屿筝的手臂,急声道:“可有什么纰漏?据我所知,那道士可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入宫的,他怎会……” 屿筝轻轻拍了拍方筠的手以示安慰:“姐姐安心便是,皇上并无半分疑心之色。至于那道士……”屿筝顿了一顿,面上浮现一丝深沉的笑意:“虽是奉了皇后旨意入宫,但并非一定要遵从皇后之命,不是吗?” 见屿筝脸上笑意愈深,方筠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定了些,她靠在鸳鸯团锦枕上,看向屿筝:“那如今,我们该做些什么?” 屿筝将锦被轻然覆在方筠身上:“姐姐如今只需安养身子即可,剩下的,交给我便是,我定会为方将军讨回一个公道......” 安抚了方筠片刻之后,屿筝便起身离开了倾云轩。搭着芷宛的手臂缓缓向殿外行去,屿筝的神色凛然却坚定,她确信此时此刻,太医院中定有人焦灼不已。而她不必急于去做些什么,只需在适当的时候,将所掌控的一切和盘托出…… 宫巷寂静且漫长,而屿筝的每一步却走得无比坚定…… 明落兰猛然惊醒,却惊觉已是烛灯阑珊。侯在一侧的几个宫婢神情困顿,站在那里微微晃动着身体。唯有芙沅即刻上前,带着几分欣喜地唤道:“娘娘,您醒了……” 视线在芙沅满是忧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明落兰才微微觉得自己缓过神来:“本宫要见荣瑄,你去传他来!”然而芙沅并未立刻回应,只是遣退了身侧的几个宫婢后,自己又怯怯朝后退了退。明落兰疑惑地看向芙沅,却见芙沅跪倒在地:“娘娘……皇上命德公公传了简太医前来,给娘娘诊脉之后,说娘娘是急怒攻心才会晕过去,虽无大碍可仍需好好调养身子……” “调养?!”明落兰厉喝一声,便掀开锦被要起身下榻:“眼下这情形可是本宫养身的时候?方筠那贱人,竟敢嫁祸到本宫父亲的头上!本宫倒是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能耐!” “娘娘息怒……”芙沅跪在明落兰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见此情形,明落兰恍然明白了什么,她怔怔看向芙沅道:“皇上他……当真将我禁足在清宁宫中了?” “娘娘……”芙沅轻应:“并非禁足,皇上只是希望娘娘好生调养身子。且德公公传了皇上旨意,说娘娘担忧之事,必会查个明白,请娘娘切勿挂心……” “好个切勿挂心……”明落兰冷笑一声:“如今狡兔死,走狗烹!皇上如今是用不到父亲了,哪还管是不是方筠刻意陷害?只怕皇上巴不得有这样一个良机……” “可明相大人忠心无二,此番宫变又立下大功,皇上不会不顾念这些。即便是那筠良媛诬告陷害,皇上定会查明一切,还明相大人一个清白……”芙沅劝慰着皇后。 明落兰没有应答,她只是颓然坐回榻上,芙沅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让她害怕的是,这一切也许并非是空穴来风。从王爷的事上便瞧得出,父亲如此已是大权在握,无所顾忌。即便今日不是因得方箜铭一事而引发这一切,总有一天,皇上也会寻机除掉父亲。这才是让明落兰最为担心的……眼下她被禁足清宁宫,无法向父亲透漏风声,只怕还不等父亲回过神,皇上手中的利刃,便要架在父亲的脖颈之上了! 见皇后担忧之色非但未减,反而愈甚,芙沅低声问道:“娘娘可是在担心什么?” 明落兰看向芙沅,沉声道:“本宫只是觉得奇怪,那道士既是嘱咐荣瑄寻来的,为何会一味帮着方筠?!” “娘娘的意思是……荣瑄他……”芙沅惊道,随即又慌忙摇摇头:“不!不会的!荣瑄这些年对娘娘忠心耿耿,怎么会……” “也许正因为本宫太相信他,所以才会落得今日这地步!”明落兰咬牙狠狠说道:“荣华富贵,酷刑折磨,任何人都有妥协之时,荣瑄自然也不例外!” 听到皇后这般说,芙沅神情中也满是忧虑:“那眼下如何是好?” 但见皇后执起芙沅的手,柔声道:“芙沅,你跟了本宫这么些年,如今本宫和父亲的安危都悬在一线之间,本宫要你设法将风声透漏出去,若是父亲当真做了什么,也好有个准备才是!清宁宫后殿的那个密道,你可还记得?” 听到这话,芙沅郑重点点头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趁夜出宫,必将此事告知于明相大人!” 说话之间,二人便起身行至清宁宫后殿,此处有一处一人多高的假山景致。趁着月上树梢,阖宫静谧,二人费了些许气力,寻到那处隐秘的机关,但听得“啪”一声轻响,明落兰的手指刚触及那机关,假山景致便挪开些许,一个幽深的密道出现在眼前。 明落兰将手中的火摺子交到芙沅手上,沉声道:“务必要在天亮之时赶回宫来,若不然,一旦被人发现,本宫便也是自身难保!” 芙沅接过火摺,点点头,便深吸一口气,咬牙强忍着心中惊惧,转身行入了密道之中。明落兰望着密道中,渐行渐远地火光,娥眉紧蹙,将手指缓缓摁在了机关上。 待她折回清宁宫中,便倚在暖阁内,开始了漫长而焦急的等待…… 一个时辰之后,明落兰忽然听到偏殿的门轻然叩响。大惊失色之下,她急忙起身打开了殿门,却见夜色下一袭黑衣的女子倏忽入得殿来。 “你怎么敢……!”明落兰方要厉声斥责,却见那黑衣女子抬手将她的口鼻轻掩,低声道:“皇后娘娘莫慌,妾身今日来有要事相求!” 明落兰皱眉,厌恶地将头瞥向一边,便转身行入偏殿。殿中烛火映衬下,前来的黑衣女子取下覆面的黑纱斗笠,出现在明落兰面前的,赫然是一张美艳的女子容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循着密道而来的白府二夫人——紫仪。 愤然落座,明落兰怒视着紫仪,压低声音,厉喝道:“本宫说过,不想再看见你!你倒是很有胆量,竟敢顺着密道闯入宫来!” 但见紫仪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当年皇后娘娘用的着妾身的时候,可没这般厉声对待过妾身。怎么?蚀骨之香到手,娘娘的心腹大患一除,便要将妾身一并舍弃了吗?” “本宫没心思与你在此处闲话,到底有什么事?速速禀来!”明落兰厌恶之色愈发明显。 紫仪自然很清楚,这个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女子从一开始就瞧不起自己,自然明相也是同样。只是他们父女二人却是心照不宣地将她掌控在股掌之中,为的便是那妙不可察的蚀骨之香。有了蚀骨之香,父女二人尽数遂了心意,如今,却是同时要将她舍弃了。岂会那般容易!她在心中冷哼一声,便颔首看向明落兰道:“不知皇后娘娘可知,屿沁奉旨前往漠城一事?” 明落兰瞥向紫仪一眼,淡淡说道:“略知一二……” “那皇后娘娘定然不知,妾身派了亲信青芍前往明相府,为的便是将此事告知明相大人,望他在途中设法拦下沁儿,以免他执意为了效忠皇帝而去送死……”紫仪直言不讳。 “那又如何?”明落兰的神情在灯烛下显得冷鸷无比。 紫仪凄然一笑,紧紧盯着明落兰:“那又如何?娘娘这话问得好!青芍没有回府!可沁儿在半途遇伏的消息却传来,生死不明!妾身无法向明相大人问个仔细,自然就只能来问问皇后娘娘了!” “这样的事,本宫又如何知晓?”明落兰怒气上涌,此刻她心里担忧的,是前去送信的芙沅是否安然抵府,父亲又是否得知了消息,全然没有心思在这里与紫仪对峙。 但见紫仪起身,缓缓踱步走向她,眼中的戾气却渐渐明显:“皇后娘娘说的倒是轻巧!当年明相大人让妾身嫁入白府,妾身可有推辞?谋害先帝,弑杀淳仪,妾身可说过一个不字?即便是当年江府独善其身的江素问,妾身也帮着明相大人一并了结!如今妾身在乎的,就只有沁儿一人,皇后娘娘觉得,这般随便就能打发了我吗?” “放肆!”明落兰厉喝一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清宁宫,不是上京白府!岂能容你造次?!” “清宁宫?”紫仪冷笑一声:“中宫皇后所居之地?后宫之中无尚荣耀之处?在妾身眼里,这里不过是一个肮脏的,充满了血腥和阴谋的泥沼罢了!今日妾身前来,只想知道沁儿的下落,若是沁儿有什么闪失,莫怪妾身和娘娘来个鱼死网破!沁儿若是不能活!明相大人和娘娘也莫痴心妄想!” 听到紫仪这话,明落兰惊诧不已:“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见紫仪的唇角溢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这密道似乎不止妾身一人知晓,那匆匆行出的宫婢,还嫩的很,都不知多留心防备些,不知娘娘要让她去往何处呢?”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四) 明落兰的脸上阴云密布,她冷鸷地看向紫仪,沉声道:“芙沅在哪儿?” 紫仪冷笑着朝后退去几步:“她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妾身知道此刻娘娘定是十分心焦。妾身所需不多,只需娘娘告知妾身沁儿的下落……” 见紫仪神情虽是阴沉,却也难掩那一丝焦急之色,明落兰稳了稳心神便道:“既然如此,本宫也要知道芙沅现下的情形……” “娘娘安心便是,芙沅姑娘安然无恙。只要娘娘告知沁儿的下落,妾身自然会放了芙沅……”紫仪沉声道。 明落兰略一思量,便道:“好!那你便带本宫前去,只要见到芙沅,本宫自会将一切说个明白!” 紫仪打量着明落兰片刻,见她端庄冷肃的面上,没有一丝妥协的意味。浅思片刻之后,她缓缓点头道:“那便请娘娘移步吧……” 明落兰略一迟疑,袖纱拂过桌面,缓缓起身,随着紫仪再度行至后殿假山处的密道。紫仪从袖中取出火摺点燃,便看向皇后道:“时间紧迫,妾身也不想娘娘耽搁了时辰,被皇上有所察觉,请吧……” 略一停顿,明落兰便迈开步伐朝着密道深处行去。密道幽深且静谧,置身其中,耳边响起的便是细碎的脚步声。明落兰款款向前行去,心中却暗自思量。依着紫仪出现的时间,想必芙沅已经是在折返的路上。紫仪并不知此处密道的尽头有一处小路,会更接近明府。 二人行了半晌,明落兰逐渐察觉到身后的裙摆变得拖沓起来,仿佛是密道中阴冷的积水全部浸泡在裙摆上,她只觉得步伐渐渐有些沉重。不一会儿,见密道中隐隐有一个黑影蜷缩,她急忙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急促地摇动着那黑影,轻声唤道:“芙沅!芙沅!” 许久,她才听到芙沅轻喃一声,随即缓缓睁开了眼。借着昏暗的火光,芙沅惊觉皇后的脸出现在眼前,她似是不可置信地低唤一声:“娘娘?” 随即皇后的声音缓缓响起:“没事就好……” “皇后娘娘……现下你可安心了?”紫仪的声音沉沉在耳畔回响:“也该告诉妾身沁儿的下落了?” 明落兰缓缓起身,转而面向紫仪,火光下,她平日里端庄高傲的面容显得沉冷而诡异:“虽然本宫并不知你话语中的青芍到底为何人,但你自可安心,本宫父亲绝不会让屿沁有所闪失……” 听到明落兰这般模棱两可的话语,紫仪再也忍不住,厉声大喝:“可眼下沁儿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据妾身所知,明相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妾身只有亲眼见到了沁儿才能安心!” “既然如此,那你随本宫前来……”明落兰说着,便掠过芙沅身侧,意欲朝着密道的尽头行去。却听得芙沅似是吃痛一般的轻叫一声,明落兰回过头,便听得芙沅轻声道:“奴婢的脚……” 明落兰略一沉思,便折返回去,将芙沅搀扶了起来。 “娘娘……使不得……奴婢……”芙沅急忙说道。 却听得明落兰低沉着声音,朝着一侧的紫仪道:“你拿着火摺在前面领路吧……” 紫仪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掌着火摺行到了前方,就在她转身向前走的一瞬,密道中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紫仪只觉得脑后一痛,便径直栽倒了下去。下一刻手中的火摺便倏忽熄灭,整个密道陷入一片黑暗。 片刻之后,微弱的火光在芙沅的手中跃动着,映衬出一旁明落兰阴鸷的表情,她怔怔望着栽倒在密道中一动不动的紫仪,声音仿若让人置身数九寒天:“消息可都送到了?” 芙沅一手掌着火摺,一手将捏着的石块丢在一旁,眼神中带着几分怨毒,轻轻踹了踹昏过去的紫仪道:“若非是她,奴婢早已赶回清宁宫。不过遇见她时,奴婢佯装才要出密道,她尚不知奴婢去了何处……娘娘,眼下咱们该怎么处置她?” 明落兰看了紫仪一眼便道:“想必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来此处,就让她在此处自生自灭吧……”末了,明落兰不免又道:“记得封死清宁宫一侧的出口……” “是……”芙沅应着,便搀扶着明落兰往清宁宫折返而去。然而就在这时,二人忽然听到密道里传来众人凌乱的脚步声,而眼前的密道逐渐有十分强烈地火光蔓延开来。 “娘娘!”芙沅大吃一惊,低唤一声。明落兰亦是心下一沉,没想到这么快便被人察觉。还未等二人有所反应,但见一众掌着火把的带刀侍卫突然出现在密道中,将二人团团围起。 芙沅急忙将明落兰周护在身后,却在见到从那一众侍卫身后缓缓踱步出现的身影后,如被当头一棒,双腿发软,难以自控地缓缓屈膝跪倒在地:“皇……皇上……” 较之芙沅的慌张无措,明落兰倒显得十分淡定,可她并未屈膝拂礼,只是怔怔站在原地,在灼热的火光中,定定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但见他眉眼沉和,不带丝毫感情地看向自己,口中言语却叫人心生寒意:“朕的皇后这是急着去哪儿?” 见明落兰不应答,楚珩沐自是朝着身侧的贴身侍卫轻一颔首,明落兰认出那面上覆着银箔面具的,正是皇上身侧的莫侍卫。只见他匆匆朝着密道一侧行去,沉稳的足音在密道中显得十分清晰,半晌之后,他折返回来,在皇上身侧低语几句。 自始至终,楚珩沐的视线都落定在明落兰的身上,看着她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很快,她像是知晓了什么,眼中带着憎恶,厉声道:“原来这都是阴谋!是皇上的圈套!只等着臣妾落入其中!” 楚珩沐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吩咐道:“都带走!”随即便有人走上前来,将明落兰和芙沅纷纷束缚。 “放开本宫!”明落兰厉声叫嚷着,然而并没有人因得惧怕她皇后的身份而手下留情。当她被强摁着行过皇上身侧时,皇上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朕还有很多事,想要问问皇后……” 随着二人被带出密道,昏迷的紫仪也被人抬出。在密道口时,束缚着明落兰的侍卫忽然松开了手,明落兰惊诧地看向楚珩沐,但见他负手而立,冷漠地注视着自己:“你是皇后,朕自然要留些情面于你才是……” 这番话让明落兰的心越发沉坠,她忽然察觉到,一切并非那么简单,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在头顶张开,忽地朝她笼罩下来…… 跟随着皇上缓缓行入清宁宫内,明落兰惊觉绮妃、嘉妃、筠良媛都在宫中,更让她在意的是,白屿筝亦在座中,见到皇上入内,众人起身请安。 楚珩沐缓缓落座,便看向筠良媛道:“说吧……这个时辰,非要让朕前往清宁宫的缘由是什么?非但如此,还要让朕传召筝常在又是为何?” 只见筠良媛在屿筝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跪倒在地:“皇上……臣妾这些时日神情恍惚,今日道长做法才得以清醒。臣妾思前想后,总觉得舅父当年的死颇是蹊跷,且臣妾方才得知,皇上的确命人在太医院的梨树下取出一物。臣妾是来恳求皇上彻查舅父之死……” “此事朕自有定夺,可来清宁宫又是为何?”楚珩沐皱起眉头,略带不悦地看向方筠。 只见方筠直起身子,看向皇上:“臣妾斗胆求皇上为穆贵人做主!” “穆贵人?”楚珩沐亦是略显惊讶,穆心越逝去已有些时日了,为何方筠会在这时又重提旧事。 然而下一刻,方筠忽而抬手指向皇后道:“是皇后,是皇后害死了穆贵人!”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就连屿筝的身子也不免轻轻颤了颤。 “此话何意?!”楚珩沐坐直身子,双眼怒睁着看向方筠。但听得方筠娓娓道来:“臣妾本以为此事系蓉嫔所为,可皇上处置了蓉嫔后,恰有玲珑阁的宫婢被遣到臣妾宫中。臣妾偶尔一次,听她与其他宫婢说起,蓉嫔宫中的龙眼蜜早已用尽。那段时日,皇上批阅奏折繁忙,蓉嫔总是往南熏殿送去雪梨汤,这雪梨汤中就放有龙眼蜜,因得是她一手熬制,故而才记得清楚……臣妾得知此事,便前往宜雨阁,偏巧,穆贵人当真存留物证,但只是一个简短的信笺,且似刻意以左手落笔,瞧不真切……” 听到此处,楚珩沐转而看向明落兰,却见明落兰冷然一笑:“既是瞧不真切,怎得就断定是本宫所为?筠良媛,做事且先动动脑子,以为这样便能污蔑本宫?” “臣妾自是知道,仅仅凭此,尚不能让皇后娘娘承认。所以臣妾特意寻了机会去查礼记簿子,果不其然,太后当年所得的龙眼蜜,随着赐给皇后娘娘的生辰贺礼,一并入了清宁宫……” 说到这儿,方筠将视线落定在皇后略显僵硬的面上:“况且……那信笺上的香气,臣妾却辨得出,阖宫只有皇后娘娘宫中才有的——沉息香!此香是娘娘宫中独有,且是自己调配,娘娘对此香视若珍宝,从不外传,臣妾可说错了?” 沉息香……明落兰心中一凛,不曾想此事竟会败露在此香之上。有多少个夜晚,她凭借此香避宠,原本颇有兴致地皇上,总会在此香的作用下,沉静而返。因得此香的独特效用,明落兰自然不能将它外露,却不料今日会毁于此…… 然而即便心中颇显慌乱,明落兰还是咬紧牙关,低沉缓语:“本宫……不知!本宫不知是谁斗胆偷了宫中的沉息香意欲陷害本宫,可若是被本宫查出,定不轻饶!”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五) 楚珩沐看向明落兰,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该如何形容身畔这女子?她母仪天下,也曾端庄淑仪、善解人意。可隐藏在她内心的,却与之截然相反。她同明相一样,有着自己狠辣决然的时候,自然也有如此刻一般处变不惊之时。他饶有兴致地静静观望着一切,未知明落兰还有什么样的说辞。 不料此时,搀扶着筠良媛的屿筝忽然开口道:“既然说起香料,臣妾亦有一事回禀……” “哦?”楚珩沐尽力遏制着心中的悸动,佯装冷淡地看向屿筝。他很想知道,屿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这一切揭开。然而屿筝并未如他所料一般,直接向皇后发难,倒是目光沉静地看向他,沉声道:“臣妾先前回禀皇上的事,皇上已派了莫侍卫去追查,想必应该有眉目了……” 见皇上面露疑色,屿筝继而又道:“锦香殿中,皇后娘娘谋害淳仪皇贵妃的证物!”说罢,屿筝缓缓将视线落定在颜冰的面上。 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屿筝分明从颜冰的眼神里读到了震撼和惊讶。而事实上,颜冰也的确没有料到屿筝会这般说。当日在岚静殿,屿筝将从锦香殿收集的物什交付于他,便只说了任他处置。可颜冰不知屿筝何来那般笃定地相信——他定是将此事禀告了皇上。此刻的屿筝分明用看穿了的眼神,径直定定望着自己。 不容皇上有所回应,明落兰忽然开口,急声道:“皇上难道由得筝常在信口开河,在此诋毁臣妾?许是不必臣妾提醒皇上,筝常在尚有谋害王爷的嫌疑在身,皇上非但没有处置她,还任由她在宫中来去自如?法礼何在?” “你倒是提醒了朕……”楚珩沐看向明落兰,神情中带着几分冷肃,唇角微微一动,他缓缓说道:“且不提筝常在谋害忠亲王一事有诸多疑点,即便是今日她的身份,也不是朕可轻易妄动的。无需朕提醒皇后,皇后也该知道,如今她是被选定的云胡汗妃……” 皇上此话一出,明落兰登时愣在原地,听皇上的话语,非但没有追究屿筝罪责的意思,反而意欲替她开脱。想到这儿,明落兰冷笑一声,看向皇上道:“所以皇上是说,即便王爷当真是被筝常在谋害,也要念在她如今的身份上,不做追究吗?” 未等皇上开口,便见从清宁宫外急急闯入一个宫婢,“扑通”一声跪倒楚珩沐的面前,急声道:“皇上明鉴!此事绝非小主所为!” 众人定睛看去,便听得屿筝低呼一声:“桃音……你怎么……!”未等屿筝说完,便听得皇后娘娘厉声喝道:“大胆!竟敢擅闯清宁宫!来人!” 皇后娘娘这般厉喝一声,确而威慑了殿内众人,几个太监急急上前便要将桃音拖起,拉出殿去。 “皇上!皇上!”桃音急声叫到:“皇上可是因得遗落的发钗才疑心于小主?可小主只遗失过一支皇上所赐的发簪,但那是奴婢曾交于皇后娘娘的,若皇上因此降罪于小主,奴婢愿领责罚!” 明落兰冷冷注视着这一切,旋即绽出一丝冷笑,她看向屿筝缓缓说道:“筝常在真是算计的好!这奴才也是你让她来诋毁本宫的吧!” 屿筝抬头,毫不示弱地迎上明落兰的视线道:“是不是臣妾诋毁娘娘,皇上自有定论!至于淳仪皇贵妃的死,想必问问臣妾母家的二夫人,一切便可尽数知晓!” 听到屿筝这番话,明落兰自是暗自惊讶不已,她不知屿筝为何会知道她与紫仪之间的联系,更不知她为何连淳仪的死都似乎了如指掌,然而她只是冷着一张面容,强言分辨:“区区一个常在,竟也敢涉足后宫内事。淳仪皇贵妃的死,何时轮到你来过问?!” 只见屿筝略略安抚了方筠,便迎上明落兰的目光道:“对娘娘而言,淳仪皇贵妃或许不过是宫中的一介妃嫔,更可能是娘娘不除不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对臣妾而言,她是独一无二,这世上最疼爱臣妾的姐姐。试问,臣妾若是知道了姐姐死去的真相,又怎能不闻不问?!” 明落兰十分惊讶地看向屿筝,她不知道在宫中素未谋面的两人竟会有着这般深的渊源,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变得越发沉冷:“眼中钉,肉中刺?筝常在,是谁给你这般胆量,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污蔑本宫?!” 随即众人却听到皇上的声音缓缓响起:“筝常在所言不假,淳仪皇贵妃的死的确颇有蹊跷。朕当日之所以不做追究,自有缘由在其中……”说到此处,他微微颔首看向颜冰。 但见颜冰俯首行礼,沉声道:“回皇上,微臣的确在锦香殿查出不少淳仪皇贵妃的遗物,无一例外,那些遗物上皆有蚀骨之香……” 皇上微微点头,看向谨德吩咐道:“传朕的旨意,命付轩即刻前往白府彻查!”随即,他缓缓看向明落兰道:“皇后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明落兰深知此时多说无益,只微微颔首,毫不生怯地看向皇上道:“臣妾只求皇上明察,还臣妾一个清白……”明落兰现下的心思皆在芙沅送出消息之处,皇上既然已经疑心父亲所为,那自己强辩之中,不免让皇上再生厌恶,且不如静听吩咐,多缓缓时间也罢…… “既然如此,后宫事宜且先又绮妃掌管,待一切查清之后,朕自有定夺……”楚珩沐沉声落定。 一时间,清宁宫中沉静一片,却忽然有一个凄厉地声音响起:“妾身求见皇上!” 这一声厉叫划破清宁宫上空,也无疑瞬间打破了明落兰那张处变不惊的美艳脸庞。霎时间,她的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楚珩沐微微皱眉,便厉声喝道:“是谁大胆在殿外喧哗?” 只见谨德上前,恭敬应道:“回皇上,是……白府二夫人……” 闻听此言,屿筝和颜冰的脸上都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皇上不过才说了要彻查白府,二夫人怎会如此之快的出现在宫中? 就在二人愣神之间,忽见两个侍卫强压着二夫人紫仪竟从清宁宫的偏殿缓缓行出。屿筝大吃一惊,看着一袭黑衣的紫仪拼命挣扎着,口中还不时高叫:“妾身求见皇上!” 此时屿筝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她猛然起身,朝着紫仪行了几步后又停下来,看向座中金冠束发的男子,疑惑不已:“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楚珩沐微微颔首,依旧冷着一张脸,将视线落定在紫仪的身上道:“你且问她便是!” 不等屿筝开口,紫仪却在见到她的一瞬,拼命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冲上前来,拽住屿筝的衣襟急声道:“筝儿!告诉二娘!沁儿安然无恙,璃儿也无大碍!快告诉二娘!沁儿和璃儿都在,他们没有死!没有死!” 听到紫仪这话,屿筝瞬间睁大了眼睛,极具惊恐地看向她道:“二娘此话何意?屿璃姐姐她怎么了?” 随即她看向皇上,但见皇上刻意回避她的眼神,倒是一侧许久不曾开口的嘉妃神情冷淡地应道:“皇后娘娘不过斥责了她几句,便受不住投了井,又能怪得了谁?” 听到这话,屿筝脑中一片空白,她回想当日屿璃冲到霜华殿告知她屿沁之事时,却被皇后宫中的太监强行拖走的一幕。屿筝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意道:“到底是屿璃姐姐冲撞了皇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恨不能将白氏一族尽数铲除,只有娘娘心里最清楚!” 屿筝的话仿佛是一颗火苗,顿时点燃了紫仪胸中的熊熊怒火,她忽而转身,看向明落兰,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明落兰!你当真与你父亲一般恨毒!这些年来,你们父女二人利用我,除掉了多少心头大患?怎么?如今用完了,便要将我一并除去吗?我说过,我一生所求,唯有沁儿与璃儿的安危,今日你和你父亲背信弃义,那便休怪我没有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紫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向皇上:“皇上!妾身有要事相禀!事关先帝驾崩,江府含冤,贵妃之死还有……”紫仪缓缓侧头看向屿筝:“还有妾身是如何害死江素问之事……” 当紫仪连珠炮般吐露这一串惊人之语,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见此情形,楚珩沐下令传付轩前来,又将殿中众嫔妃遣散,这才看着缓缓起身的屿筝和方筠道:“你们二人留下来!” 待清宁宫的殿门缓缓闭合,随着紫仪将一切揭露开来,明落兰的身体则无力地滑落在皇上脚边。 “妾身被明相寻到之时,实为官妓之身。他虽不认我,却一再承诺要助我脱离苦海。这之后,便是‘阴差阳错’地结识了白毅枫,后来我被迎入白府,成了二夫人……其实当年,白毅枫与江素问鹣鲽情深,并无再娶之念。可他酒后与我……因我怀有身孕,才不得不……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莫名醉酒情动。妾身善制香,于妾身之手,香即可为毒……”紫仪三言两语道来入府之由,却不曾想是这般缘由。 就在屿筝震惊之余,却听得二夫人紫仪继而说道:“入府之后,妾身与明相暗中仍有往来。起初,妾身以为他是要尽亲人之责,可后来,妾身才知,他是在探听白府的消息。彼时,江素问与殷流之往来密切,明相便要我时刻留意二人的接触。暗存私心,我自然应承了下来。可后来我却发现,二人往来并非因为年少时的倾慕之情,而是因为殷流之知晓宫中一件大事——那便是先帝驾崩的真正原因!”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六) 紫仪言语中触及先帝驾崩一事,众人皆屏气凝神,屿筝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紫仪,唯恐漏掉一字半句,这一切终于要被揭开,可她的心中却犹如风雨欲来…… 只听得紫仪缓缓说道:“江太医当日为先帝侍疾,虽有察觉,却也因得事关重大不敢妄下结论,之后,江太医也突然暴毙……”说到这儿,紫仪顿了顿,看向皇上道:“想必皇上也该知晓,所谓暴毙,不过是杀人灭口罢了……” “殷流之来白府寻江素问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猜测先帝并非病逝,而是中了一种怪异的毒香。江素问虽久居深闺,却得江太医真传,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素问非但对毒物颇为通晓,对辩毒解毒更算得上行家中的行家……”紫仪的言语中,虽带着几分嫉妒,但更多的,却是由衷的赞赏:“自然,害得先帝驾崩的毒物没有逃过江素问的眼睛……而妾身潜入清幽院时,也惊讶地发现,那毒香竟与妾身的所制之香并无二致……直到那时,妾身才知,明相从妾身此处拿走的毒香并非用来防身,而是……” “给本宫住口!”随着一声厉喝,瘫坐在一侧的明落兰忽然起身,径直冲到紫仪身前,一个凌厉的耳光毫不留情地落在紫仪的脸上,顿时打的她唇角溢出血迹。明落兰因得惊骇而几乎变形的脸贴近紫仪:“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但见紫仪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几分冷笑,挑衅地看向明落兰道:“怎么?娘娘如今才惊慌失措?妾身方才恳求娘娘实言相告时,娘娘又是怎么对待妾身的?” “本宫杀了你!”明落兰再也难抑心中愤懑,伸手扼住了紫仪的脖颈,然而紫仪却冷笑着看向她,丝毫不做挣扎。 只听得皇上厉声喝道:“皇后!”方才强摁着紫仪的侍卫忽然上前将明落兰束缚起来,并拖到了一旁。紫仪才得以急喘了几口气,涨红的脸颊也逐渐缓了神色。 “皇上,您瞧见了。娘娘当着你的面,也意欲杀了妾身灭口,可见妾身所言非虚。”仿佛是被明落兰激怒一般,紫仪再无顾忌地急声说道:“明相胆大妄为,用妾身所制之毒谋害先帝。而之后,皇后娘娘又从臣妾此处得了蚀骨之香,加害于淳仪皇贵妃……” 说罢,紫仪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屿筝道:“我恨了你娘那么久,处心积虑地想要让老爷对她恩断义绝。可如今回想起来,我诬陷她与殷太医不轨也好,将毒香放入她屋中也罢,她都是尽数知晓的。独独我一人,唱着一出自以为是的戏……”紫仪苦笑着,神情中满是酸涩:“她什么都不说,任由老爷误解疏远着她。想必当日她便知道,若是殷流之一旦卷入先帝之事中,必难全身而退。或者她早就想到了一切,所以才会在殷流之死后,独守秘密,直到生命尽头。你娘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女子,她终是用她自己的方式保全了白府,保全了老爷……” 听着紫仪将一切微微道来,屿筝的泪水已是潸然而下,一侧的方筠也忍不住与她相拥而泣。亲人逝去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事情。 接着,二人便听得紫仪缓声道:“妾身所做的一切,皆毫无隐瞒地禀告皇上,但凭皇上处置……” “二娘……”屿筝低声唤道,只觉得胸口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兄长的生死不明,屿璃的离世,对于她们而言,是无比沉重的打击。尤其对紫仪来说,心狠手辣的背后,却也是凄惨而悲凉的身世。明相寻回她,并未给她家人的关怀,反而利用她,将她拖入无底深渊,成了一个刽子手。而如今短短时日内,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孩子皆离她而去,这怎能让她不心碎欲裂? “明紫仪!”一旁被侍卫强摁着的明落兰拼命挣扎,发髻上的金凤步摇发出清脆的响声,东珠剧烈摆动,带动发髻渐渐松散,随即金凤步摇便掉落在地。顾不得失态,明落兰伸长胳膊想要抓住面前的女子:“你别忘了!没有明氏,你只是区区一个卑贱的官妓,何德何能能踏入白府一步?成为白府的二夫人?你当真要把屿沁的死,算到父亲头上?你就不怕这是奸人之计,为的便是摧毁我明氏一族吗?” “奸人之计,皇后这是在说朕吗?”半晌未发话的楚珩沐忽然开口,并从座中起身,缓缓踱步到明落兰身前。微微颔首看向这个昔日里端庄淑仪的皇后,此时尊严尽失地跪在那里,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察出一丝心痛。曾经那个与他相携而立的女子,是那样端庄温婉的浅笑,楚珩沐也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可事到如今,才知那温柔、淑仪、体贴不过统统都是假象。揭去面具之后,余留下来的,却原来是这样一颗狠毒的心。 只是楚珩沐并不觉得气怒,也不觉得厌恶。他只是觉得心痛,眼底的那一抹红鸾嫁衣的身影,终是转过身去,渐渐消失在回忆的尽头。 与明落兰视线相交的一瞬,楚珩沐沉声道:“以皇后的聪明才智也该知道,御花园中,朕不仅仅是试探而已……” 这淡淡地一句,便让明落兰整个人都呆在那里,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眼前身着明黄龙服的男子:“所以皇上是刻意说予臣妾听的?!那……” “不错!”楚珩沐打断明落兰的话:“可朕没想到的是,你当真派人去明相府传递消息……”说话间,楚珩沐的眼中浮现一丝惋惜之情:“朕原以为,你并未置身其中,看来,是朕想错了……” “皇上!皇上!”听闻此言的明落兰急急伸手拽住楚珩沐的衣角,然而却并非为自己求情:“皇上怎么处置臣妾,臣妾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淳仪皇贵妃的确是臣妾所害,是臣妾心生妒忌,不择手段地争宠。可是皇上不能仅凭这一面之词,便降罪于臣妾的父亲。臣妾的父亲绝不会做出谋害先帝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更不会与北地庆王勾结,为害国民!” 楚珩沐任由她拽着衣摆恳求,眉头深皱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无确凿证据,朕又怎会轻易降罪于明卿?怎么说,他也勤勤恳恳辅佐了先帝大半生。可如今他起了叛乱之心也是事实……来人……将明紫仪压入大牢,务必细致审讯……宫婢芙沅发落至暴室讯问,至于皇后……幽禁清宁宫……” 下了旨意后,楚珩沐缓缓俯下身来,贴近明落兰耳畔,低语道:“朕知道,你的心一直在三弟那里。因得三弟,你才恨极了朕。所以朕不怪你……至于明相,若他接到你的密信,就此便灭了心中恶欲,朕自然会从轻发落他。可若他没有,你也不要怪朕……” 随着楚珩沐的尾音落定,明落兰只觉得自己全身虚脱。拽着皇上衣摆的手,瞬间便滑落在冰凉的地面上,腕间一只青翠欲滴的翡翠手镯发出“铛”一声脆响,被磕裂开来,断成两瓣。 “皇上起驾!”谨德唱和的声音在明落兰耳边嗡嗡作响,明黄的身影在泪眼迷蒙中转身离去。清宁宫的殿门开启,足音消失在尽头…… 就在明落兰愣神之时,却见屿筝款款上前,轻然跪在她的面前,直视着她。明落兰瞬间便睁大了眼睛,让泪水消失在眼中,厉声喝道:“怎么?是要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吗?筝常在真是好手段!都已经被打入冷宫,却有本事成了云胡的汗妃,谁都动你不得!本宫不得不佩服……” 屿筝只是静静看着她,淡淡接过话:“淳仪皇贵妃和心越妹妹的死,臣妾自然要向娘娘讨个说法,至于明相大人所做的一切,臣妾相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说到这儿,屿筝抬头看向明落兰身侧的侍卫,但见他们识相地松开皇后,朝后退了几步。屿筝便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遮手耳语:“明相大人怕是很早就想要了王爷的命吧……只可惜,连娘娘您都不知道,王爷的死即便不是娘娘刻意嫁祸于臣妾,最终还是要归咎在臣妾的头上……” 明落兰瞪大了双眼,唇角轻颤:“你到底……到底是如何得知……”如何得知是本宫的父亲害死了王爷?这样的话,总是哽在明落兰的喉中,难以倾吐。 屿筝却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轻声道:“明相大人早有谋害王爷之意,可臣妾到底是早了一步,能让王爷少受些苦楚,也是好的……” “果然是你!”明落兰惊愕之余,带着咬牙切齿地恨意看向屿筝。却见她神情沉和地迎上了自己的视线。 “娘娘……一念生死,娘娘又可知这是王爷自己所选择的归宿。他也说过,若有这么一日,便让臣妾告诉娘娘一句话:感念情深,心之所安,且忘勿念,好自珍重……”屿筝说罢,略一沉吟,随即缓缓起身,与一侧的方筠搀扶着离开清宁宫。 明落兰看着周围的侍卫,遣散清宁宫服侍的宫婢和太监,却独自呆坐在原地,仿佛还在回味屿筝悄然落在耳边的最后一句话:“臣妾所做无怨无悔,娘娘一意孤行,又怎会知道,天地之大,即便没有相见一日,也可天涯安好……”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七) 众人纷纷离去,独剩明落兰一人坐在清宁宫中,怔怔望着殿中的宫灯。灯火轻跳,身影被拉长,投下一大片黑沉沉地阴暗,掩盖了华服的璀璨荣光,然后将她细密地包裹起来…… 屿筝神情凝重地行出清宁宫,却见月色下,颜冰静默站在那里,脸上覆着的半张银箔面具在柔和的月光中反射出清冷的光辉。而比这光更夺目的,是他熠熠生辉的双眼。 看见屿筝行出,颜冰缓缓走上前来:“微臣奉皇上之命,护送小主回宫……”屿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她知道护送回宫不过是个借口,或许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东西都需要坦白。 桃音仰头看向颜冰,唇角轻动了半晌,却也没能唤出那声:“颜冰少爷……”她只是默默接过颜冰手中的宫灯,缓缓行至前方引路。 颜冰默默朝前走着,已经有很久,他不曾与屿筝这样肩并肩的散步。有多少个夜里,他从梦中醒来,那是从前在允光的日子,有风,有花香,有雪儿的温婉眉眼还有屿筝银铃般的笑声。然而此刻行走在自己身侧的女子,早已没有了旧日的天真无邪,仿佛是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步步艰难地向前行去…… “小筝……”颜冰艰难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嘶哑:“方才在清宁宫,你为何……” 一声轻笑打断了颜冰的话,惊讶之中,他看向屿筝,却见屿筝站定,转身看向他,面上的笑意极尽苦涩:“我为何笃定皇上一定知晓此事,为何知道颜冰哥哥你一定会将雪儿姐姐的东西交予皇上吗?” 见屿筝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颜冰便微微低下头去,随即便听得屿筝说道:“其实,在你说要为了这天下安定而放弃复仇之时,我便也知晓自己不能再做什么,他是皇上,是天下万民的期盼……而我也清楚地知道,无论是谁杀了雪儿姐姐,终归是因为皇上,因为这皇宫,因为我们都是置身其中,无法抽离的棋子……权力的博弈中,牺牲谁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要保全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小筝……你……恨他吗?”像是怕刺痛屿筝的心,颜冰低声轻问。 屿筝神情微微一滞,随即转而迈开脚步,缓缓朝前行去。在避开颜冰视线的一瞬,她不经意将手覆在小腹上沉声说道:“爱也好,恨也罢,不过是活在自己的嗔念之中。与其当一颗被执在手中的冰冷棋子……”屿筝缓缓仰起头,看着空中悬着的那弯月:“我倒宁愿从未相见过……我……我们……都无法好好活在这没无可言爱的冰冷宫闱中……” “所以你才对皇上的决定才缄默不语?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颜冰走上前去,拦住屿筝的去路。 屿筝看向颜冰,眼中却隐隐有泪:“缄默不语?不过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常在,却阴差阳错被选为云胡的汗妃,皇上似乎也没有丝毫不应之意。且不说皇上心里根本就不在乎我,即便是他在意,眼下的情形似乎也容不得多做选择……明相不比太后,一旦他纠集各地藩王起势,必然难以抵挡。试问云胡又怎会错失这样的良机,而不前来分一杯羹呢?” 颜冰若有所思地看着屿筝半晌,这才恍然一惊:“到底你还是为了他……” 听到这话,屿筝心中也不免一沉。虽然今日一切真相方尘埃落定,可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在她的心中,早已没有了对那个人的恨意。这样的意识让屿筝感到阵阵寒意,她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不……这不过是错觉……她为的只是她的孩子……她很明白,即便没有皇后,还有绮妃、嘉妃,一想到那些妃嫔看着自己虎视眈眈的模样,她便像是被丢进深海冰湖之中。她再也不能让孩子离她而去,再也不要重蹈覆辙!她宁愿放手一搏,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或许我不过是为了自己……”屿筝淡淡一笑:“不用担心我,或许离开这宫闱,我才能自由。如果这样的举动,也能为天下安定略尽绵薄之力,何乐而不为呢?” “小筝……”颜冰还想说什么,却见屿筝抬手,摇摇头打断了他:“颜冰哥哥,无需多言。我心意已决,留在宫中也不过是惨死冷宫,权且当做我是为了一线生机而苟且偷生吧……何况,屿沁哥哥现下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会这样轻易死掉。也许出宫,能寻到他也说不定……” “小筝,你难道不明白你要面对的是什么?眼下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飞到另一个牢笼中罢了!云胡之地,举目无亲,你又该如何自处?”颜冰的担忧写在脸上,焦灼的神情不言而喻。 不料屿筝只是轻然一笑:“对皇上而言,我只是后宫这嫔妃中可有可无之人。可对于拓跋阑而言,我却算得上他半个救命恩人。想必他不会太过为难我……” “你这是在赌!小筝!”颜冰气急败坏,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切体会到屿筝的倔强。胸口像是被石块压抑着,颜冰恨不能一吐为快:“小筝,你可知……” 未等他话语落定,却听得行在前面的桃音急声请安:“德公公……” 二人侧头看去,便见一个提着宫灯的小太监引着谨德往岚静殿方向行来。看到二人,谨德上前微微俯首施礼,便朝着颜冰道:“莫侍卫,皇上这会子急传着您前往紫宸殿......快快随咱家前去吧……” 颜冰看了屿筝一眼,沉声道:“小筝,三思而行……”随即,颜冰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岚静殿,便随着谨德匆匆离去。 岚静殿前,桃音手中的宫灯影影绰绰,无法照亮那幽深静谧的宫巷,屿筝望着宫巷尽头那灯火阑珊处,久久不能挪动一步。曾经,她离他是那样的近,近到睁眼之间,便能轻轻抚上他俊逸的面容,微耸的眉骨,紧闭的双眼,挺直的鼻梁,还有那落下无数个轻柔之吻的唇。曾经,她以为他们之间总有一瞬可以抛开爱恨,相持静守,却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 屿筝轻叹一口气,手轻轻滑过腹部,那里已经有不易察觉的隆起,随着胸口憋闷的气息袭来,屿筝知道,已经到了不能再瞒下去的时候,她必须即刻离去…… 却说颜冰随着谨德朝前行去,原本该前往紫宸殿。然而谨德在路上七折八转,竟又引得颜冰折返岚静殿附近。 颜冰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前方花丛旁,那明黄身影屹立。隔着花丛的,正是方才他与屿筝行过之处。颜冰急急上前躬身行礼:“皇上……” “嗯……”楚珩沐轻应一声,眼神却穿过密丛,看向岚静殿。 “微臣无能,没能好好劝解筝小主……”颜冰低声道:“望请皇上再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必定会让筝小主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不必了……”楚珩沐缓缓摇摇头:“你们方才的话,朕都听到了。即便朕是想在这宫中周护她,于她而言,这宫闱也不过是个牢笼而已。而朕也愚笨到只会用这样的法子去保护她。一日尚可,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当如何?在这宫中,朕多怜爱她一分,她的危险就会多一分。若她向往的是更广阔的天地,那么朕给她自由……哪怕赌上这天下……” “皇上!”颜冰急唤一声,却见皇上摆摆手:“朕累了……谨德,摆驾飞霜殿,颜侍卫……你退下吧……” 颜冰看着第一次唤出自己真正姓氏的皇上,便知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得施礼跪安。 三日之后,明相被押解回宫。在收到明落兰的消息时,明相便知时机不待,继而意欲起兵。孰不知与他有着书信往来的各地藩王根本未能举兵,而是被各自牢牢牵制,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他更是无法在京调动兵力,却在兵场之外被团团围住。纵使他早已防备了顾锦玉的影卫,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早该死在城郊悬崖的白屿沁,竟会披甲带兵,如同神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直到被押至皇上面前,明相才得知,原来皇上早有防备,而这些时日,他收到的所谓“密信”,也不过是蒙骗的手段,让他相信一切正在依着他的计划而行。 看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君主,明相的喉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可畏可畏!老夫竟会败在你的手里!罢了罢了!成王败寇,老夫无话可说,只是皇后与此事无关,还望皇上能网开一面,不要因老夫的罪过而迁怒于皇后……” “朕自有定夺……”楚珩沐冷冷看着明熙,却见他仰头狂笑一番后,唇角竟然溢出黑色的血迹。白屿沁大惊之下,上前拦阻,却见明熙缓缓倒地。 “皇上……是毒……”白屿沁转身回禀,便看到皇上微微闭起眼,眉间皱起,似有清泪滑过脸颊:“看来他已料到会有今日,亦是早早做了打算......传朕的旨意,昭告天下,明相病逝,厚葬……” 曌清十二年,明相离世。百姓们无不感叹,老臣的逝去无疑是朝廷的巨大损失。可没有谁会知道,他们侥幸躲避的,是一场可能祸及整个中原的战乱。 而一场册封大礼,却在凌云殿前声势浩大地展开……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八) 凌云殿前,楚珩沐明黄龙纹朝服加身,金冠束发,高高在上。只是面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疲惫之色,他眉头紧皱,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因得皇后“身体抱恙”,陪伴在皇上身侧的是一袭华服绮贵妃。但见她妆容精致,唇边娇嫩欲滴。眉间花钿灼艳,攒珠凤钗的细金流苏垂落额前,衬得她眼波流转,妩媚动人。孔雀海棠凤尾裙铺展在身后,越发显出她雍容华贵之态。此时,她的视线与皇上一同注视着前方,然而她的唇角却溢出一丝心满意足的浅笑。 顺着二人视线看去,但见凌云殿前仪廊侍卫林立,穿过众侍卫手持的红穗礼剑,朝着凌云殿镇定踱步行来的女子正是屿筝。 如同嫁衣般的长裙拖曳,胭脂色的长裙上用金线勾绣出孔雀的五彩雀羽。望仙髻上的累丝金凤簪上镶嵌着灼艳的珊瑚,垂落的金珠垂帘,遮住她如花绽放的娇美容颜。两支嵌宝衔珠雀鸟簪上垂落的东珠,在发鬓旁轻轻晃动,贴着她皎洁的耳廓,随着行进的步伐,轻轻摇晃。 屿筝款款行过仪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沉着。行至大理石的石阶下站定,她仰头朝着凌云殿看去。但见阳光洒落下来,皇上的身形轮廓都晕染出一圈温柔的光泽。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湿润起来,眼泪几欲掉落,此间之后,他和她,将要天涯永隔,两相遗忘。屿筝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错与否,她所知的,只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不会对她有任何的挽留之意…… 但见谨德缓缓走上前来,站在凌云殿前,展开手中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秀女白屿筝温柔谦和,名德皓贞,特封和亲郡主,赐号永和,前往云胡和亲,愿两国世代交好,永固边疆!” 屿筝屈膝跪在地上,深深俯下身去:“臣女领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泪水终是落下,却点点散落在面前铺展的裙衫上,倏忽消失不见。此刻,她不再是废黜之身,也不再是他的妃嫔。而是要以另一个身份,以云胡汗妃的身份前往那未知之地。如今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心中默念一句:“珍重……” 此刻,拓拔雄站在离屿筝最近的地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简单也更轻易。在弟弟拓跋阑的描述中,这女子是颇得圣心的。他本以为还要花费不少气力,却不料,这位皇上远没有拓跋阑口中所说的那般痴情。不过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君临天下,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失了天下?拓拔雄朝着凌云殿望去,那一袭明黄身影在阳光下,看不清面上的表情。拓拔雄在心中低声叹息:或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屿筝跪拜行礼后起身,便见绮贵妃在宫婢蒹云的搀扶下,从台阶上缓缓行来。接过太监递来的一对玉如意,递到屿筝手上:“这是皇上的赏赐,妹妹此去路途遥远,万望珍重……” 绮贵妃话语中听上去似有叮嘱和不舍,可唇角的笑意却是难以遮掩。那笑容是在庆幸屿筝的离去,她不用再耗费心力去试图除掉眼前的女子。那么她登上那华座的威胁便又少了一重。眼下对于掌管诸宫事宜的她而言,只需要设法让皇上废了皇后,那么她想要的一切便唾手可得…… 不是不明白绮贵妃的笑容里带着什么样的含义,然而屿筝只是接过那微凉的玉如意,欠身行礼:“臣女谢皇上恩典,谢贵妃娘娘恩典……” 这宫中,还有什么你死我活的算计,还有什么腥风血雨的争斗,也已经与她无关了…… 此时,一侧的莫那娄走上前来,恭敬接过屿筝手中的赏赐,便恭敬朝着屿筝道:“汗妃,该启程了……” 屿筝朝着凌云殿的方向,再行一礼,便决绝转身,朝着远处的红幔马车行去。这一次,没有回头,她只是微微颔首,抑制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屿筝终是在桃音和芷宛的搀扶下,缓缓登上了马车。此刻,若说还有什么值得欣慰,那么便是她们二人,还能陪伴着她,一并离开这里…… 拓拔雄带着来使的浩荡长队,护送着马车往宫门处行去。红纱垂幔中,女子的侧脸温婉美好,面前覆着的金穗轻轻摆动。然而拓拔雄却看得真切,她的脸上始终有浅淡的泪痕…… 望着和亲的队伍渐渐远离,谨德缓缓走到皇上身侧,却见皇上依旧颔首张望着,眼中满是不舍与愁绪。他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皇上……您就这样让筝小主走了?” 楚珩沐并不应答,只是沉声道:“莫侍卫呢?” “已依照皇上的吩咐出宫去了……”谨德恭敬应道。 “嗯……”楚珩沐淡淡应了一声,却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脚下便踉跄着行了几步。 “皇上!”谨德急忙上前将他搀扶,叫声惊动了绮贵妃,但见她撩起裙摆,匆匆走近,急声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楚珩沐缓缓摆摆手,眩晕之感也渐渐淡去:“只是这些时日未曾安睡,有些疲累罢了……” “快……”绮贵妃转而吩咐蒹云和谨德:“送皇上回宫,传太医……” 临近寒冬,越发萧瑟,众人离去的凌云殿前,只有轻轻悲鸣的风拂过,替那些不能开口言说的人们道尽心中的不舍与苦涩…… 和亲之队缓缓行出神武门,桃音默默拿起一件红色大氅披在屿筝的身上:“小姐,天气渐凉,您可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屿筝并不应话,只从一侧撩起马车的垂幔,朝着窗外看去。掠过的街景是那样的陌生,不似允光那般熟稔。即便是闭上眼睛,她也能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可是这里,看上去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随着身子轻然一颤,桃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姐,是白府……” 街上的百姓们,神情雀跃地在街道两侧围观。他们口中喧闹相谈的,除了猜测和亲的是怎样一位美人之外,更多的是在庆幸,和亲之后,边城安定,不会再有人受战乱之苦。而那些被派往边城的将士们,也会有很多人回到上京,回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人团聚。没有比这个,更让他们在意的事了。 沿途百姓的喜悦之色,被屿筝尽收眼底。然而那些笑容,却让她的心中更加苦涩。直到看见白府的那一瞬,屿筝才恍然明白,无论自己有多决绝,这里总是有她不能也无法割舍一切…… 父亲在子桐的搀扶下站在府门前,原本清决的身形此刻却显得苍老无比。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鬓发斑白,脸上纹壑尽显,面颊瘦削。仿佛是一夜之间,昔日里言语都掷地有声的父亲便那样悄然老去…… 只见他的眼神追随着和亲之队,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往人群,直到和屿筝的视线相对的那刻。唇瓣轻颤,深陷的眼窝中,终是滑落两行清泪。 屿筝亦是泪眼朦胧,她知道,渐已年迈的父亲得知了太多的真相。对娘亲多年的误会,紫仪隐瞒许久的秘密。而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却失了一双儿女,也失去了可以携手相伴的枕边人。唯独剩下她这个不曾尽过孝道的女儿,却还要远嫁云胡。如今那空荡荡的大宅中,只留下父亲一人独守,怎能让她不心疼。然而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她只是泪落浅笑,轻然朝父亲挥了挥手,便任由车轮滚滚向前,直到白府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这是她选择的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之路…… 马蹄轻响,拓拔雄忽然策马上前,挡住了屿筝的视线。屿筝急忙瞥过头去,放下红纱垂幔,不愿被他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然而一阵浅笑响起,马背上的拓拔雄侧头朝着红纱垂幔望来,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道:“本想着汗妃什么都不在乎,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自出宫之时,汗妃脸上的泪痕便再未干过。方才路过那府门前,本王还以为汗妃一定会叫停马车,和自己的父亲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呢……如何,心里不好受吧……” 屿筝接过芷宛递来的锦帕,轻轻拭去泪痕,语中带着几分沉冷道:“王爷说笑了,既然妾身与王爷早有约定,自然会遵守,乖乖前往云胡……” “有趣有趣……”拓拔雄丢下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便驱马朝前行去,可他沉沉的笑声传入马车,却让芷宛和桃音都听得各自心惊。这位云胡的王爷,总是笑意盈盈,可每当看见他的笑,却只会让人心中发寒…… 一个时辰后,和亲之队已行至京郊。桃音和芷宛在颠簸中略显困顿,唯有屿筝兀自倚在一旁,强忍着胸口翻涌的呕吐之感。她将手轻轻抚上小腹,心中暗道:孩子,你可一定要挺住。娘千辛万苦,为的便是要保住你,你可万万不能被这一路的颠簸伤到,否则娘的心血可都要白费了……” 就在屿筝沉吟之声,忽然听得一声凄厉地马叫响起,随即整个和亲之队便陷入混乱之中。拓拔雄的声音响起:“出了什么事?!” “回王爷!”莫那娄驱马上前:“是强匪!咱们遇到强匪了!” 曾是惊鸿照影来(十九) 马儿的嘶鸣四下响起,马蹄卷裹着尘土朝着和亲之队袭来。一时间,和亲之队乱作一团,莫那娄高声叫嚷着:“保护王爷!保护汗妃!”身侧的雪狼呲裂着牙,露出凶狠的表情,十分不安地在莫那娄身边徘徊。 拓跋雄紧紧收住缰绳,一边安抚着焦躁的马儿,一边朝着尘土袭裹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蹄雷动处,一群挥舞着刀剑长鞭的蒙面黑衣人正朝着和亲之队疾驰而来。西北方的矮山也好,东南方的树林也罢,大批的黑衣人涌来,将和亲之队团团包围。 那些人挥动着手中的武器,口中打着唿哨,便策马逼近。但见他们驱赶着马儿,围绕着和亲之队缓缓转动着。此时,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蒙面人厉声叫道:“留下财物,饶尔等不死!” 见此情形,莫那娄不动声色地靠近拓跋雄,手却已经暗中搭上腰间的弯刀刀柄:“王爷,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该怎么办?” 拓跋雄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那些强匪,但见马儿徘徊时,步伐整齐一致,那些强匪虽做恐吓,可眼神中却并无太多放荡不羁之色。看到这些,拓跋雄的笑意渐显。强匪?他才不会相信在城郊外会有如此训练有素的强匪。 缓缓将手握在剑柄上,拓跋雄运气厉喝一声:“保护汗妃!凡敢接近马车者!杀无赦!” 听到王爷这般吩咐,众护卫们便迅速丢弃押送的和亲之礼,纷纷退至马车旁,将马车团团围住,拔刀守护。 却说马车中的桃音和芷宛何曾见过这般架势,脸上皆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却仍旧颤抖着身子,将屿筝周护起来。 但听得一阵长长的唿哨声响起,那些蒙面人便驱赶马儿在和亲队伍中横冲直撞,并一边挥动着手中长鞭,将守卫手中的刀纷纷打落。 见状,莫那娄忙道:“王爷!看样子他们的确是冲着财宝来的。我等这就护送王爷冲出重围!”不料,拓跋雄手起剑落,斩断了裂空抽来的一根长鞭。他急急拉着缰绳,将马儿驱至屿筝乘坐的马车旁,便见不少蒙面人飞身而起,接着踩踏马背的力道,越过人墙,径直攀上马车。 长鞭挥舞,噼啪作响,伴随着守卫们的厉声哀叫,守在马车旁的不少人被长鞭卷袭到一侧。不知是谁高声叫道:“他们守着马车,东西一定都在马车里,抢马车!” 拓跋雄眉头微皱,转而一剑切断拴着雪狼的锁链,但见一道白光如闪电般窜出,径直朝着攀上马车的那些黑衣人袭去。 兵刃相交、厉声哀嚎、厮杀之声交织在一起,血迹飞溅,那雪狼如同见到仇敌一般,锋利的獠牙划过那些蒙面人的皮肉,然后用力一甩,便将他们抛下马车,随即,它便守在马车车帘前,双目幽绿而深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试图将再度冲上来的人撕个粉碎。 而另一侧,仿佛是看出拓跋雄和莫那娄才是整个队伍的核心,那些蒙面人试图将二人分隔开来,并缠斗着将二人一步步带离马车。 拓跋雄在马上左右招架,意识到这些蒙面人的身手非同寻常。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四条长鞭,忽然缠住马儿的四蹄,用力一拽。便听得马儿嘶鸣一声,便栽倒在地。正在马上奋战的拓跋雄自然也不慎被重重甩了出去。 落地之时,拓跋雄单手一撑,便轻盈地转动身体,在地面落定。抬眸看去的一瞬间,他惊见远处的一个黑衣人,只是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场混战。他的双眸中是凌冽的寒光和成败在此一举的决然之意。就在此时,拓跋雄惊见那黑衣人竟挽弓搭箭,瞄准了守在马车上的白狼。 说时迟那时快,拓跋雄锁定莫那娄所在之处,忽然运气一转,足下轻点,踩着几个蒙面人的肩头径直略向莫那娄,在踹到几个蒙面人的同时,他已从莫那娄的背上抢过弓箭。 “噔!噔!”两声弓弦轻响之后,从不同方向射出的两支箭都直直射向马车。但见拓跋雄射出的那支箭慢了一步,在狠狠撞击到先前那支箭的箭身上时,原本该没入雪狼眼中,贯穿它脑袋的那支箭,忽然被迫转了方向,划破它的头皮袭过。然而力道之大,竟射的那雪狼朝后栽去,跌入马车之中。 蒙面人兀自转过头来,视线犀利地寻找着那尾箭射来的方向,和拓跋雄视线相对的一瞬,他的目光更是冷寒愈甚。 那雪狼被射中,哀叫一声跌入马车中,惊到了马车内的三人,顿时引来一阵尖叫。与此同时,几个蒙面人已经将马车周围的侍卫驱散开来,一个蒙面人跃至马上,厉声驱赶,马车便被带动着冲破人群,朝林间行去。 见马车被劫持,几声急促的唿哨响起,十几个蒙面人将长鞭穿过木箱,用力一拽。但见两三个木箱腾空飞起,转而被骑马的人两两悬空而束,快速朝着林间退去。 “汗妃!”莫那娄在一众蒙面人撤退之时,才略显狼狈地回过神来。他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厉喝一声道:“给我追!” “慢着!”拓拔雄忽然抬手急声喝止,看着远处渐渐弥散的尘土,他收起了一贯的笑意:“不必追了……” “王爷?!”莫那娄疑惑不解,却也不得不服从命令:“汗妃还在马车上!” 拓拔雄神情沉郁,只转而看了看受伤的守卫们,沉声道:“医治伤员,我们只需在这里静静等待便可……” 即便莫那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再多言,只是转而吩咐下去。便怔怔地看着王爷,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却说马车疾驰中,屿筝三人被颠簸得东倒西晃,被箭射中的雪狼额顶沾染着鲜红的血迹,蜷缩在马车一角,呜呜哽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桃音和芷宛的惊叫声中缓缓停了下来。而那只雪狼仿佛也是能微微站稳,它呜咽着缓缓挪动着步伐,随即将头轻轻搁在屿筝的脚边,发出如孩童一般哭号的声音。 屿筝心里微微一痛,便带着几分疼惜轻然抚上雪狼的身体,但听得雪狼发出一声心满意足地低叫,好似撒娇的孩子得到了安抚一般,它又将头朝着屿筝身边蹭了蹭,便枕上了屿筝的腿。 桃音和芷宛自是忌惮那只雪狼,下意识地朝着一侧挪了挪。此刻,马车车帘忽然被掀开,一张蒙面人的脸出现在那里。二人也顾不得害怕,赶忙伸出手,拦挡在屿筝身前,朝着那蒙面人厉声喝道:“休想伤害小主!” 不料那蒙面人只是掀起车帘,静静观望着,半晌之后,他忽然抬手拽下蒙面,低唤一声:“屿筝……” 被这声音惊到的三人定睛看去,却见那蒙面后露出的脸,赫然是——顾锦玉。 “顾公子?”屿筝亦是十分惊讶,她没有想到,劫持和亲之队的人会是他:“这是怎么回事?”屿筝不解地看着他。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顾锦玉并不应她,只自顾自地说道:“随我来……” 屿筝在桃音和芷宛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但见方才与拓拔雄的和亲之队混战的那众“强匪”整齐地屹立在两侧,而顾锦玉朝着正中三人缓缓行去。远远看着三人的眼神,屿筝只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中蹦跳出来。 待她走近,只见那三人亦是同时取下了蒙面,一张张熟悉的面容顿时呈现在她的面前:“王爷……颜冰哥哥……”当她将视线落定在最后那张面容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匆匆走上前去,便扑入那人的怀中,低泣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抱着屿筝,屿沁感慨万千。当日在城郊立山悬崖,他以为自己就会那样死掉。只是苍天庇佑,他不过是受了点轻伤。好在皇上早有防备,暗中派人保护他,这才将他救了回去。此刻兄妹重逢,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他只是轻柔的抚摸着屿筝的发,疼爱地说道:“没事,我没事……傻丫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选择……” 屿筝悄然拭去眼泪,这才缓缓离开了屿沁身畔,沉声道:“半是选择,半是遵旨。皇上既然希望如此,我如何抗旨?” “糊涂!”一旁的顾锦玉紧皱眉头,抢白道:“若真是皇上的旨意,我们又如何出现在此处?” 屿筝心中大惊,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顾锦玉:“顾公子……这是何意?” 顾锦玉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缓缓撇过头去,看向他处。一侧的楚珩溪见状,缓缓走上前来,沉声道:“方才可有伤到你?” 原来先前伤到雪狼的那一箭,正是楚珩溪射出。屿筝看向他,柔声应道:“屿筝无碍,只是王爷可还安好?” 当日屿筝在牢中给楚珩溪的那瓶药,原来并非只是简单的毒药。而是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所以郁司药才会写下:生亦死,死亦生,这样的话来。可是没有更多的解释。屿筝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思,倒也成全了楚珩溪。后来顾锦玉偷偷换下王爷的“尸首”,一直将他藏匿于馨香楼中……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 楚珩溪看着屿筝半晌,便道:“当日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定会死在明相手中……如今能得偿所愿,也算万幸!”说话间,楚珩溪朝着东北方向看去,顿了一顿:“不过皇兄不必再担心,我会夺了那本就该属于他的皇位……” 听到这话,屿筝忙道:“此番不易,王爷本该一早离开上京,为何出现在此处?还有,方才顾公子言下之意又是为何?” 屿筝这般一问,楚珩溪却也如顾锦玉一般沉默别过头去。屿筝见状,只得转而将视线落定在白屿沁的身上,只见白屿沁缓缓上前,轻轻捏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筝儿,你该知道,这是和亲之队,若无皇上旨意,即便是我们,也不敢轻易行事。更何况,拓拔雄的手下也不是摆设而已,若非是这些身手非凡的影卫,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不……这不可能……”屿筝拼命摇头,试图否定:“皇上他……自我被选做所谓的云胡汗妃,皇上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不过是一个被废黜,打入冷宫的妃嫔,和亲,也许就是我最后一丝利用的价值。我从来,从来都是一颗被掌控的棋!你现在告诉我,那个人居然为了我,要舍弃这天下吗?!胡言乱语!都是疯话!” “筝儿!你冷静些!”白屿沁轻柔摇动着屿筝,试图让她从这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你冷静些听我说。其实皇上一直都在乎你,无论是被贬黜也好,打入冷宫也罢,都是皇上周护你的法子。即便知道你一心要出宫,皇上仍旧冒着与云胡开战的风险,命我等在此佯装强匪将你救出。此后,你便可以随心所欲,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见屿沁将一切摊开来,一侧的顾锦玉忽然插话道:“我会陪你一道……” “不……”顾锦玉尚未说完,便见屿筝复又晃动着头,不住地朝后退去。她不相信这一切! 屿筝犹记得昨夜,在被移出霜华殿后,皇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她的岚静殿。他坐在那里,宫灯映出他俊朗的侧脸,只是他的神情沉冷而萧索,比初冬的寒风更让人冷了些许。 落座之后,他并未让谨德取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屿筝知道,那代表他并无久留的打算。 “妾身给皇上请安……”屿筝上前,身形缓慢地施了一礼,躬下身去的时候,她暗自默想:孩子,看看吧,这是你的父亲。好好记住他的模样,他是这样丰神俊逸,这样高高在上,这样冷酷无情难以融化,也是这样时常流露出孤寂之色的人。他尚不知晓你的存在,我们却要很快地离开他,离开他很久很久。记得他的模样,娘亲也会记得…… 屿筝跪在地上,许久却不见皇上吩咐她起身。半晌之后,她忽然听到皇上沉声道:“今日朕来,只有一句话要问,入宫这些时日,你可曾忘却过心中的恨,真心真意的爱过朕?亦或者是朕做的不够好,才会伤了你的心?” 楚珩沐盯着眼前的女子,十分缓慢地吐露出这句话,即便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当真正要放手之时,楚珩沐才察觉出自己的心有多痛。这几日,每当空暇之时,他的胸口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着,难以呼吸。在反复而又难以驱除的疼痛中,他看到自己的真心,他不愿放手,不愿让她离开。如若她有一丝的不舍,那他就拥她入怀,另做打算。 可眼下,看着那女子神情平淡的模样,他便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悲痛询问屿筝,到底是从何时起,他伤了她的心。 只见跪在面前的女子缓缓抬起头,如同注视一个陌生人那般注视着他,冷着一双美的不可方物的眉眼,淡淡应道:“皇上可记得,初入宫时,屿璃姐姐小产,臣妾被陷是祸手,故而皇上您下令彻查邀月轩。也许就在那一瞬,臣妾的心便死了……那也是皇上第一次,将臣妾打入霜华殿……” “可那……”楚珩沐开口欲辩,却戛然而止,本已起身的他,复又颓然落座:“所以说,那之后,缱绻情深不过都是虚妄?你只是想留在朕的身边,弄清心中的疑惑?你要等的便是这天吧?淳仪的死,江府的败落,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查出之后,离朕而去?白屿筝,你以为朕就丝毫没有瞧出那雪狼有什么古怪?!” 说到这儿,楚珩沐渐渐显出几分愠怒之色,他伸手捏住屿筝的下颌,逼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眸:“你到底是从何时起,就在处心积虑的谋划着这一切?” 屿筝用力挣脱皇上的束缚,将视线移开来,怔怔望着他身侧的那盏宫灯,沉声道:“妾身不明白皇上言下之意……和亲是皇上应允,妾身一已戴罪之身,还能为皇上略尽绵薄之力,是妾身所幸。至于明相,皇上除了心腹之患,妾身心中疑惑可解,实乃一举两得的好事……” “你一定!要和朕这样说话吗?”楚珩沐冷冷打断屿筝,他实在不想听到屿筝用这样冷漠和疏离的语气和他交谈,顷刻之间,他们之间存在过的一切仿佛都消散开来。眼前的女子除了冷漠之外,再无任何表情。 楚珩沐忽然冷笑一声:“罢了罢了……朕知道你心中所想……”说着,他缓缓起身离去,大氅带过初冬寒凉,仿佛先前久立殿外,将初冬的冷寒之风都揽入氅中一般。 皇上头也不回地决绝离去,却不曾看见,跪在殿中屿筝已是泪雨如下…… 如今,屿筝见哥哥屿沁神情冷肃,心知他不会欺哄自己。顾锦玉亦是神情切切,意欲带她尽快离开上京。 略一沉思,屿筝忽而大惊,拽住屿沁的衣袖,急声道:“哥哥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拓拔雄一旦知道其中玄妙,云胡势必要开战,皇上这是拿江山和百姓的命当做儿戏!” “不是儿戏!”一侧沉默的楚珩溪忽然开口,浅淡的苦涩漫过心头,他却看向屿筝,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在皇兄心里,你与这天下一样重要,不……甚至说更重要……他不是在拿江山作儿戏,而是为了你,他甚至可以舍掉这江山!你若知道皇兄走到今天是多么的来之不易,那你便会明白你在他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顾锦玉四下张望,皱了皱眉头道:“多说无益!为了不让拓拔雄起疑心,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上京。之后,屿沁兄会在百里之外,做出你被强匪所杀的假象。如此一来,云胡便没有理由开战,皇上不问责已是安然之策了……” 谁料顾锦玉话语刚落,三人却听得屿筝的苦笑传来:“只怕是走不得了!” “为何?!”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但见屿筝环顾四周,面色沉冷:“这半晌,你们可曾见到拓拔雄的人追来?若我没有猜错,拓拔雄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如今我若离去,便当真是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了!失了这天下,或许他不在乎……可百姓是无辜的……战乱之祸,将会蔓延整个中原……我……不能……” 每说一个字,屿筝便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拉扯一般的疼痛。她深吸一口气,让眼眶中的泪水缓缓倒流,望向皇城的方向,屿筝唇瓣轻颤,如果那是他周护自己的方式,那么这一次,就让自己来保护他吧…… “屿筝……” “筝儿……” “小主……” 众人的轻唤,并没有唤回屿筝的思绪和视线。而此时,天空中开始有细雪落下,入冬的初雪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渐渐冻住了每个人心扉…… 当莫那娄吩咐众人将伤者包扎医治后,却看见王爷倚在马旁,仰头望着天空,细碎的雪粒落下,在发间倏忽消散。而王爷的脸上,也随着那雪粒消散了以往的请浅笑意,他只是微微皱着眉,看着林间深处。 莫那娄缓缓走上前去,低声唤道:“王爷,都妥当了。我们是不是该折返回去,告诉皇帝……” 不料,拓拔雄猛然抬手制止了莫那娄,随即沉声道:“吩咐下去,急速开拔,日夜兼程,赶往云胡……” “王爷!”莫那娄大惊:“可是汗妃她……” 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从林间传来。拓拔雄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剑柄上,却见从林中小道上出现的,只有先前被劫走的那辆马车,孤零零地朝着他们行来。 红纱帷幔已经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割裂的破碎不堪,冷风细雪中,红纱飞扬,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和妖娆。 只见那马儿行至近前,便似有灵性一般缓缓停下,不耐烦地甩着头,喷出温热的鼻息。 略一沉吟,拓拔雄示意莫那娄不要出声,自己则持了剑缓缓走上前去,轻然挑开车帘的一瞬,连拓拔雄亦是微微吃了一惊。 但见两个宫婢一左一右守护着正中的华服女子,而那女子的怀中抱着受伤的雪狼,裙摆上被血迹映出几点斑驳如花的淡痕。她就坐在那里,雪狼依偎怀中,神情凛冽而高贵,惊艳又让人着迷……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一) 拓跋雄见屿筝的手轻柔抚摸着雪狼,而受伤的雪狼此刻安静地蜷缩在她的怀中,只在车帘被掀起的一瞬,微微抬了抬那双幽深的双眸,随即又懒洋洋地闭上眼,撒娇般朝着屿筝怀中蹭去。 只听得屿筝的声音轻柔响起:“它受伤了,烦请王爷找人替它医治……” “为何回来?”拓跋雄看着她,微微眯起眼,沉声问道:“你明明便可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去……” 屿筝抚摸着雪狼的手微微一顿:“王爷既然在此不曾离去,也没有派人前往宫中送去消息。这便说明王爷知道我会回来。既然回来,那就心照不宣,何必还要问清因果?说到底,不过是那些强匪发现事关重大,所以只夺取了财宝,而放了妾身……” 听着屿筝的话,拓跋雄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贯的笑意又渐渐从他的唇角溢出:“本王喜欢聪明人,汗妃当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说罢,拓跋雄放下车帘,朝着身侧的莫那娄吩咐道:“把包扎用的药和绷带递进去,吩咐下去,启程前往云胡!” 莫那娄方才站在远些,并未听清二人的谈话,此刻他略带不解地说道:“王爷,汗妃可安好?那强匪这般轻易送汗妃回来,会不会是在谋划什么更大的阴谋?” “阴谋?”拓跋雄冷笑一声:“量他们也不敢!照吩咐去做吧!” 莫那娄不敢多言,只沉声应道:“是……” 重新集合了队伍,和亲之队缓缓开拔。待那长长的队伍越行越远,京郊的山头上出现了三匹高头大马。白屿沁坐在马上,注视着离去的和亲之队,心中只有对屿筝的无比疼惜。他知道此番前去,屿筝选择的,是比在宫中更加未知,也更为凶险的一条路。从她的话语中便可知道,拓跋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明明是有着承继汗王的才华和能力,却选择将汗位让出,将多年被作为质子留在宫中的拓跋阑推上汗位。这样的做法只会说明,他认为拓跋阑更有能力掌管整个云胡。然而这样的胸襟,却不是谁都能有…… 且不说拓跋阑设计选择屿筝到底有什么样的目的,但就这一路上,或许屿筝便要先与拓跋雄斗智斗勇才是。可白屿沁却记得,那时初见屿筝入府,分明是那样柔弱的女子,如今才知,她那娇小的身躯中蕴含着的力量,即便是他们,或许都无法企及。 看向身侧的顾锦玉,见他眉眼深沉,往日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殆尽,出现在脸上的,是那样失落的神情。仿佛屿筝的离去,也带走了他的心。 “眼下你们打算如何向皇兄交代?”一侧的楚珩溪轻声问道。 屿沁叹了一口气,看向他:“只能照着筝儿的吩咐,之前筝儿不过是为了逃离皇宫,那么此刻,她是为了皇上,才会义无反顾地前往云胡。若是被皇上知道这一切,只怕……” 说到这儿,屿沁也陷入了沉默。虽说皇上对屿筝的心意,让他颇为感慨,可今日之事,身为臣子,他仍觉得皇上的旨意有失妥当。一旦他们失手抑或是被察觉出什么,势必会引起和云胡的争斗。眼下,方将军殉国,云胡攻破漠城,正是势如破竹之时,激怒了云胡的后果,只会使其趁胜追击,一举攻入中原。 三人自然都知道此番行事的重要性,而他们虽不言说,却也明白,屿筝这样做无可厚非。既然拓拔雄已有察觉,他的不追击便说明或许他也在等待这样的一次机会。只有屿筝回去,才能暂时平息这一切…… 长长叹了一口气,白屿沁看向楚珩溪道:“王爷有什么打算?” 楚珩溪神色一转,沉声应道:“本欲助锦玉一臂之力,可如今屿筝做出她的选择,那我,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听闻此言,顾锦玉接过话:“我这就派人护送你南下……” “不必……”楚珩溪打断了他:“忠亲王是已死之身,如今的我,不过是个闲散自在的人,无需旧日那般前呼后拥,我只想随性而行,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到此处,与你们再度相逢……” 白屿沁点点头:“既然如此,顾兄你也莫再为难王爷,不如就此别过,你我速速回宫复命……” 话语落定,却不见顾锦玉有所动作,他依旧只是望着屿筝离去的方向,忽而一挽缰绳沉声道:“屿沁兄自是回宫复命,我要护送屿筝一路北上!” “你疯了?”屿沁厉声道:“照筝儿所言,那拓拔雄已有察觉,你护送屿筝北上,不过是增加各自的风险罢了!况且,你要撇下这一众影卫,岂不是忤逆圣意?” 只听得顾锦玉冷然一笑:“忤逆圣意,我顾锦玉也不是头一遭了!” 白屿沁知他言下之意,是指王爷之事。他暗中相助屿筝,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保下王爷一条性命,却也绝口不对皇上提起此事。所行之事,多少也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而非一味尽忠。 就在白屿沁沉默之声,忽然听得顾锦玉厉声一喝,胯下马儿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 “顾锦玉!”白屿沁急忙喝止,便要催马而追,却见楚珩溪打马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王爷这是何意?”白屿沁不解地看向楚珩溪。 但见楚珩溪看向顾锦玉绝尘而去的背影:“他的脾性想必你也知道,若是认定的事,又怎会轻易更改。况且,我瞧得出,他对屿筝用情颇深。与他结交这些年,我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由他去吧……如今你倒该尽早回宫,禀明皇兄。与其让皇兄悬着这份心思,不如趁早断了他的念头。如此一来,才不负屿筝所托……” 听完楚珩溪的话,白屿沁低垂着头,沉思片刻,便抱拳行礼:“王爷所言极是,那便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楚珩溪亦是抱拳回礼:“后会有期!” 话语落定,二人拉拽手中缰绳,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冬雪飞落,大氅翻飞的身影各自消散在不同的方向,每个人却都是奔赴自己内心的执着而去…… 一月之后,屿筝在极度的不适应和愈发明显的孕吐之中,踏上云胡的土地。从最初的城池繁华,再到荒漠戈壁,然后抵达这片夏日水草肥美,冬日飞雪遍野的土地。 这一路,屿筝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身孕,幸而有宽大的华服遮掩,这使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并不明显。而每一次难以克制的孕吐,她都说服桃音和芷宛相信,那不过是水土不服而已,无需惊动随行大夫。就这样煎熬着,一日日消瘦着,终是踏入了云胡的土地。 拓拔雄一早便遣了信使先行一步,故而和亲之队在翻过贡拉山时,便远远看到云胡大军列队前来相迎。出乎拓拔雄意料的是,率领云胡大军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弟,如今云胡的大汗——拓跋阑。 催动马儿急速向前,拓跋雄见身披黑色大氅的拓跋阑亦是打马上前,笑意相迎:“大哥此去辛苦了……” “大汗为何亲自率兵前来?”拓拔雄微微皱眉,他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何会在弟弟的心里占据着这般重要的位置。 不曾想,拓跋阑并未应他,只反而问道:“可还顺利?” 拓拔雄轻叹一声:“自然依着大汗的吩咐……”话语未落,却见拓跋阑已如风一般从马上跃下,急急朝着马车行去。 屿筝在马车中,强忍着胸口翻涌着的强烈的呕吐感。蜷缩在身侧的雪狼,抬起头,幽深的双眸却似是带着几分担忧地注视着她,不时略显不安地轻轻蹭蹭屿筝的肩臂。 就在芷宛将手中的水囊递给屿筝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随即车帘被猛然掀起,车帘外出现的那张雀跃欣喜的脸让屿筝愣在了那里,试图去接水囊的手,便那样停滞在半空。 “屿筝……”当眼前的男子清晰地唤出自己的名字时。屿筝才微微缓过神来,是他!是拓跋阑!是当日离宫时奄奄一息,几欲垂死的男子。 眼前的他,哪里还有半分病态。只见拓跋阑面色红润,金冠束发,黑氅系身,神采奕奕。高耸眉骨下,那双有着黄昏沉坠夕阳的深沉眼眸,依旧泛着柔和而闪耀的光芒。与初见之时,一样的祥和温柔,却也更多了几分神采。 “拓……大汗……”意识到他如今截然不同的身份,屿筝适时更改了称呼。随即她却看到一只手缓缓伸到面前,拓跋阑的声音温柔响起:“来……” 看向面前的男子,带着毫不防备又真诚的温柔笑意,屿筝微微一失神,便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片温暖包裹。拓跋阑的掌心厚实温热,他就那样执着她的手,将她缓缓搀扶行下马车。 屿筝看到面前众多的云胡兵士,个个身形壮硕,骑在高头大马上,他们魁梧有力,看上去十分骁勇。带着云胡游牧民族特有的粗犷之气,让人心生敬畏。反倒是自幼长在上京的拓跋阑,看上去多了几分书卷之气,除却样貌,身形神态倒也与中原男子并无太大差别。 她方一在马车前站定,便惊觉一道狠厉地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寻而望去,但见拓拔雄神情沉冷地盯着自己。屿筝知道,那是因为拓跋阑此时正将自己的手牢牢牵着。 就在她试图挣脱的一瞬,拓跋阑忽然拉着她的手缓缓抬起,朝着云胡的将士们示意,顿时,将士们欢呼的呐喊声便响彻天地……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二) 拓跋阑执着屿筝的手,朝着众将士示意的那瞬,人群中爆发出:“大汗万岁!”的齐声厉呼。而拓跋阑的脸上,始终有真切而温柔的笑意,他不住看向屿筝,手掌紧握,仿佛是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一刻的来临一般。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拓跋阑转而看向屿筝,却只见她眉头紧锁,似是分外惆怅。拓跋阑心中一动,轻声唤道:“屿筝?” 但见屿筝抬起头,目光楚楚地看向拓跋阑:“大汗,妾身有要事相禀……”说着,屿筝又显得颇为担心地朝着四下一望。 拓跋阑温柔应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此番前来路途跋涉,想必你一定很累……” “此事十分紧迫,妾身即刻就要向大汗禀告……”屿筝焦灼不安地神色让拓跋阑很是在意,继而他遣退左右,和屿筝缓缓又朝前行了几步。 在远离众人的地方,拓跋阑看向屿筝道:“到底何事这般急迫?”话语方才落定,拓跋阑惊见屿筝突然跪在地上:“快起身,你这是做什么?” “大汗明鉴……”屿筝微微垂下头,低沉着声音说道:“妾身本是废黜之妃戴罪之身……” “此事我知……选定汗妃之后,莫那娄已派人送来书信”拓跋阑轻然应道:“得知是你,我很高兴,即便你是废妃之身,我亦不在乎,况且于你而言,与其留在宫中吃尽苦头,不如在此处,自由自在,岂不更好?” 屿筝并未急着应话,只是注视着拓跋阑脚上厚实的云纹皮靴,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可是妾身在来时的路上,却察觉……”说到这儿,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拓跋阑深邃而温柔的双眸:“已怀有身孕……” 显然这是拓跋阑丝毫没有料到的事,笑意僵在他的面上:“你说……什么?” 屿筝眼帘低垂,声音更是小了许多:“如果此刻大汗要处置了妾身,妾身亦绝无怨言……” 说罢,屿筝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准备听候拓拔阑的发落。她并非一心求死,即便眼下她坦诚怀有身孕,念及她是以和亲身份前来,想必拓跋阑也不会轻易动她。 而她真正赌的却是拓拔阑的不忍之心,就算拓拔阑不似她所想的那般仁慈,至少也望他念在曾有相救之情,放自己一条生路……而她也要和她的孩子,在这陌生之地挣扎求存。 半晌之后,拓跋阑忽然将她搀扶起身,语带轻柔:“既已是有身子的人,也不该在雪中长跪……起身吧……” 屿筝抬头看向拓跋阑,缓缓起身。只见拓跋阑笑意虽尽,眸中温柔之色却丝毫未失。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屿筝只任由他牵着手,复又登上马车。 一声号令之下,大队人马起程,朝着汗帐的方向行去。 云胡以游牧为主,百姓们皆以天为穹顶,在草原上驻扎营帐,集聚在一起。如今冬季来临,这一路除了白茫茫一片雪原之外,便是枯草,看上去是那样的荒凉。 屿筝坐在马车上,心思烦乱。她捉摸不透拓跋阑的心思,亦不知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然而看着芷宛和桃音惴惴不安的模样,她仍是将手覆在二人的手背上,柔声轻语:“你们也瞧见了,此处比不得中原,更不消说与上京相比。你二人执意与我来此,怕是要受太多磨难……” “小主,桃音不怕……”桃音轻声应道,可话语中却也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屿筝轻叹一口气:“如今在云胡,可不能再唤我小主。身份不同,若是不改称呼,只怕会招惹祸端......” “是……小姐……桃音知道了……”桃音轻声应着,不安地望着从帘外席卷而入的飞雪。 抵达大帐的时候,天色沉幕。四周皆是燃起的火把,映衬着云胡那些男子健硕的身形和女子轮廓分明的脸庞以及那些和拓跋阑一样深邃的双眸。 在众人雀跃的欢呼声中,屿筝惊然瞥见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一袭红氅,白色风毛簇拥着那如花娇艳的脸庞,没有了旧日恭顺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凛冽高贵之气。灵动的双眼没有了往日的笑意,只是那样冷冷注视着屿筝,仿若如临大敌。只有发髻上那串垂落额前的红玉珠饰,和细长眉黛尾梢嵌着一朵小小的银箔花钿,依稀能瞧出灵儿旧时灵动的模样。 尚在屿筝愣神之时,便听得紧随其后的莫那娄沉声道:“汗妃,那便是云胡的可敦——慕容灵。”见屿筝神情尚带些许疑惑,莫那娄继而说道:“可敦,就是我们的皇后……” 听到这儿,屿筝便明白了些许,原来这些年跟随在拓跋阑身边的灵儿,根本不是什么身份卑微的婢女。虽然在宫中,屿筝多少瞧出灵儿看着拓跋阑时那深情款款的眼神,不过如今既然能居于可敦之位,也不枉这些年,她陪伴拓跋阑所受的这些苦楚。 随即,屿筝缓缓上前,盈盈朝着慕容灵行了一礼:“屿筝见过可敦……” “免礼……”慕容灵微微颔首,看着眼前的女子。昔日里第一次见她,尚是掖庭之中一个小小的宫女。因得被蓉嫔在御花园中为难,而掌掴的满脸是血。之后又被皇上纳入宫中,备受恩宠。 可是慕容灵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些受尽宠爱的女子,为何会被选为和亲之女。她原以为,如今的屿筝也该位居妃位,享尽宠爱和荣华。然而看到她一袭嫁衣,款款从马车上行下的时候,慕容灵的心便狠狠一沉。最不在意料之中,却也最为担忧的事就这样清晰地摆在眼前,有一瞬,她忽然觉得站立不稳。 待屿筝行礼问安,拓拔雄便朝着众人宣读了皇上的和亲诏书。听完之后,慕容灵轻然一笑,看向身侧的屿筝:“皇上倒也舍得……永和之号,永和之好,未知是不是皇上心中所想呢?” 屿筝听出慕容灵语中带刺,却也只是温柔一笑,低声应道:“永久安和,也并非皇上一人所愿,大汗亦是这样的期许。妾身只会尽自己所能,愿两国世代交好……” 慕容灵缓缓点头:“但愿如此,只是我希望你记得,今日之后,你生是云胡的人,死是云胡的鬼。若是心里打着什么其他的主意,伤到大汗分毫,就莫怪我慕容灵没有手下留情了……” “谨遵可敦教诲……”屿筝轻轻欠身,应下了抵达云胡的第一次受教。或许颜冰哥哥说的没错,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飞入另一个牢笼中,处境不言而喻。 此时,但见拓跋阑缓缓走上前来,沉声说道:“宸妃路途劳顿,今夜且先行安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毕竟你们二人也不算陌生……” “是……妾身谨遵大汗吩咐……”屿筝欠身轻应。却没有察觉到一侧的慕容灵神色微微一变,疑惑道:“宸妃?” “不错……”拓跋阑淡淡应道,仿佛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便已定下了屿筝的封号。 宸妃……慕容灵和屿筝各自呢喃着,心思却是截然不同。于屿筝而言,此刻胸口泛起的苦涩更甚,从良妃到宸妃,她本以为可以凭借一切,掌握自己的命运。孰不知,到头来选择的,却仍是这样一条路,仍是被拿捏在手中的棋,挣脱不得。下意识地,她看向拓拔雄,便见他目光森然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他的猎物一般,让人生寒,可偏偏唇角溢出的,是看上去如沐春风的笑意…… “莫那娄!”拓跋阑吩咐:“先带宸妃去歇息,另外安排得力的人手侍候宸妃……” “遵命!”莫那娄将手覆在肩上,郑重行了一礼,随即便带着屿筝往东南方向行去。 离大汗王帐不算远的一处僻静之地,搭建着一座宽敞高大的帐篷。莫那娄掀起帐帘,引着屿筝入内。便见帐内床榻,妆台,桌椅一应俱全,地面铺着软和而厚实的野兽皮毛,踩上去只觉得软绵绵一片。帐内火盆熊熊燃烧,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许是为了让屿筝更加适应,帐内床榻上方悬挂着鹅黄色的垂幔,倒有了几分中原闺阁的模样。而屋内陈设之物,除却有着云胡特有花纹和鸟兽纹的用物之外,更有不少熟悉的茶具饰物。屿筝知道,拓跋阑久居上京,自然熟悉中土文化,这般用心的布置,倒让她平生几分亲切之意。 “奴婢阿夏见过汗妃……”帐内,一个身着靛青棉袄长裙的年轻女子,跪在地上,将手覆在肩头盈盈施礼。乌黑长发挽起,用一支雀鸟银簪别住,垂落青丝在肩头,显得俏丽动人。 莫那娄指着阿夏轻声道:“大汗知道汗妃有两个贴身婢女随行,心想着她们是侍候惯了的,汗妃也许更喜欢她们在身侧。所以帐中只安排了阿夏一个婢女。汗妃若有什么吩咐,二位姑娘又不知如何置办,问问阿夏便是了……” “多谢……”屿筝欠身,她见莫那娄虽生的壮硕,却朴实恭顺,心下不由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莫那娄就不打扰汗妃安歇了……”说着,他便缓缓退出了帐外。 阿夏手脚利落,转身便很快将床榻安置妥当,这才看向屿筝道:“汗妃路途奔波,今夜便让这两位姑娘去偏帐安歇,阿夏守在这里,汗妃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便是……” 虽然阿夏笑意盈盈,让屿筝觉得十分亲切,但她仍旧不太习惯没有芷宛和桃音在身边。方要开口拒绝,却听得帐外传来一声:“不必了!”但见帐帘轻然掀起,拓跋阑竟踱入帐中,看着阿夏吩咐道:“你带着她们二人去偏帐歇息,今夜本汗在此处便可……”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三) 拓拔阑的到来,让屿筝措手不及。只见阿夏会意浅笑,点燃了矮桌上的一对红烛,随即便带着桃音二人悄然退了出去。 看着厚重的帐帘缓缓落下,屿筝的心也悬到了喉咙。见拓拔阑又朝着自己靠近了些许,她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却不甚被床榻旁铺展的皮毛绊了一下,整个人便仰面朝后倒去。 惊慌之中,屿筝下意识伸出手去,随即便觉得腕上一紧,下一刻,她已被拓跋阑拥入怀中,但听得耳畔响起拓跋阑担忧的声音:“当心脚下……” 屿筝面上一烫,轻然退离拓跋阑的怀中,看向他柔声道:“大汗怎么来了?” 拓跋阑倒也不在意她的退避,只是褪下大氅,在床榻旁落座,继而朝着屿筝微微示意,让她一并落座:“你我之间何需这般客套?无论如何,你如今的身份是云胡的汗妃,若你愿意,唤我阑便好……” 屿筝不置可否,拓跋阑倒也不强求,只是看着她缓缓落座后,便道:“这几日,我定是要在你帐中留宿。再过些时日,会寻一个心腹之人来替你安胎。之后只消说是提前生产,想必也不难瞒着。只是要苦了你这些时日,能瞒则瞒。不过侍奉的阿夏倒是信得过,有什么事,你可遣她来寻我便是……” 见拓跋阑并不介意她怀有身孕一事,反而先想着法子替她隐瞒,屿筝的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她和腹中的孩子都得以存活。悲的是,于拓跋阑而言,她也仅仅只是一颗棋…… 听到拓跋阑说完这一切,屿筝沉声道:“多谢大汗,屿筝自然也会尽自己所能,不会让大汗失望……” “此话何意?”拓跋阑高耸的眉骨一动,眉头紧皱,深邃的眼眸退去几分温柔。 “承蒙大汗不弃屿筝才能得以保全自身。自然,大汗想知道的,屿筝也会如实相告。”话音落定处,帐中的火盆中传来几声枯木被燃烧炸裂的轻响。 拓拔阑沉吟了片刻,转而看向屿筝:“我不知这一路上你听到些什么,但你要知道,一切绝非你想的那样……” 望着拓拔阑如夕阳般流光的双眸,那样真切而又清澈,屿筝心绪一动,便决定直言:“大汗在上京之时,心觉屿筝备受宠爱,故而认定屿筝深知皇上心思。所以才会用雪狼之计选定了屿筝。可不得不说,即便屿筝愿如实相告,只怕所知之事,不及万分之一,帮不到大汗分毫……” “这都是拓拔雄告诉你的?”屿筝还未说完,便被拓拔阑打断。只见他无奈一笑,神色中却多了几分狡黠,仿若顽皮的孩童,他凑近了屿筝些许道:“本以为这理由瞒不过他,如此看来,他竟是信了。想必,你定是做了什么事,叫他刮目相看,否则,号称云胡顶顶聪明之人,又岂会轻易上当?” “大汗……”听到这番话,屿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但见拓拔阑淡淡一笑:“若不将你所用之处说出个所以然,拓拔雄又怎会轻易应了我?”说话间,拓拔阑忽然执起屿筝的手,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所记得的,是上京郊外林中的初见,你舍命相救……之后在宫中见你,便知道,你生来就不该是困在那桎梏中的,只有像云胡这样辽阔的天地才能任由你翱翔……” 话至此,屿筝察觉自己的手被拓跋阑紧握,一时间她犹豫着该不该挣扎抽离。然而拓跋阑仿佛却已料定她心中所想一般,佯作无事地松开手,转而将视线落定在通红的炭火盆中,眸中一黯:“自然,我亦是没有料到他会这般轻易放手。你或许不知,我早已做好了和亲不成的打算。可是……”拓跋阑看向她:“既然你此刻在这里,也便知道,他并非真心待你……” 仿佛是被触动内心的伤口,屿筝只觉得浑身一冷,心都揪在了一处,而拓跋阑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我不会强求你什么,你的孩子,我亦会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你要做的,只是在这里自由驰骋。屿筝,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天地。你就像……云胡上空那些翱翔的鸿雁,注定属于天空而不是牢笼……” 拓跋阑的话,仿若冬日里一捧暖暖的炉火,将屿筝这一路的心寒,融化些许。烛火之中,二人相顾无言,却似是回到上京林中初见一般,彼时筚篥之曲回响的林中,亦是这样静默地注视着彼此…… 然而此时,可敦的帐中,慕容灵却毫无困意。她修长的手指轻抬,指尖轻轻撩拨着桌上的烛火,眸中一片黯然之色。 “可敦……时辰不早了,该安歇了……”婢女兰珠走上前,跪在慕容灵身侧轻然说道。 “大汗呢?怎么还不安歇?”慕容灵怔怔望着那熄跳的烛火。心中虽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不甘心地开口询问,她天真地期望,能从兰珠的口中得到不一样的消息。 一袭湖蓝夹袄的兰珠跪在一侧,海蓝晶石串成的珠链悬在额前,细眉下圆润的双眼不安地眨动着,唇角轻然动了动,终是缓缓吐出那句话:“大汗已在新汗妃的帐中歇下了……” “我早知道会是如此……”慕容灵说着,将头缓缓倚在自己的臂弯中,青丝在桌上铺散开来,发髻上的珠翠盈盈闪动。兰珠却瞧见,有一滴泪水,悄然不觉地从可敦的眼中滑落。这轻然一瞥,让兰珠很是惊讶。她所知道的可敦,是云胡草原上最果敢,最热烈也是最坚强的女子。她既能陪着大汗在上京熬过那凶险的日夜,也能射落云胡天空中最阴毒的枭鸟。可无论如何,兰珠从未见过可敦这样柔弱的一面……或许这就是女子的悲哀,不管曾陪着所爱之人,经历过什么样的困苦与艰难,但凡有新欢同甘,总会忘记同苦的旧人,即便是可敦也不能例外…… 然而兰珠不会知道,在她眼中缱绻情深的大汗和可敦,根本不是外人眼中所瞧见的那样。虽然大汗从上京归来,承继汗位之后便迎娶了白部公主——慕容灵。这个默默隐忍,陪伴他在上京度过数年的痴情女子。可是成婚之后,拓跋阑却从未碰触过慕容灵,最亲近之举也不过是拥抱即止。他们二人,仿佛还不能够适应彼此新的身份…… 慕容灵在拓跋阑的面前,还是会不自知地恭顺听命。而拓跋阑也更习惯于以患难朋友般的相处之道。慕容灵曾以为他们之间需要的,是彼此的适应。需要在时间缓慢地推移中,渐渐面对彼此。可今日,当她看到那个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拓跋阑注视着那女子的眼神时,慕容灵便知道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 “可敦……”兰珠又一声轻唤,让慕容灵回过神来。她忽而起身,朝着兰珠吩咐道:“陪我出去走走,不许惊动他人……” 兰珠知道可敦一向说一不二,一边急忙拿起有着厚实风毛的红色大氅替慕容灵披上,一边急声问道:“这么晚了,可敦是要去哪?好歹也得有人保护可敦才是……” “不必了……你去牵马来!我们去望月川……”说罢,慕容灵已是掀起帐帘走了出去。 夜色下,熟谙值守的二人,轻易绕过兵士,牵着马儿从行营中潜出。月色下,薄雪泛着柔光的草原上,慕容灵的红色大氅显得格外鲜艳,随着夜风上下翻飞,伴着刻意收敛的马蹄声渐渐远离…… 望月川是离行营不远处的一处高崖,高崖下是地势变幻莫测的一片峡谷。慕容灵从马背上跃下,将手中缰绳丢给兰珠,便缓缓走到高崖旁。幽暗深蓝的天空中,月亮蒙在一片雾蒙蒙的薄云之后,犹如娇羞的女子,半遮娇颜。 慕容灵呼出的气息的寒冷的夜里凝结成白色雾气,缓缓晕散开来。她不停地吸气呼气,仿佛要将胸口的憋闷一并发泄出来。兰珠在身后略带担忧地看着她,轻声道:“可敦,您要当心身子才是……” “兰珠,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里吗?”慕容灵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与此同时,兰珠惊觉身后传来轻不可察的脚步声,在她转头的瞬间,刚要惊叫,却被人轻然捂住了嘴。望着王爷近在咫尺的脸,兰珠悬着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只见王爷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兰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即在王爷松开手的一瞬,轻声应道:“兰珠不知……” 拓拔雄看着那灼艳的背影,示意兰珠牵马走开。自己则缓缓朝着慕容灵行去。但听得夜风中,慕容灵的声音卷裹着细碎地雪粒飘来:“从上京回来之后,大汗他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望月川。那个时候,我会陪着他,坐在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也许整日,也许整夜。日升月落,天地间静谧得仿佛只剩下我们彼此……” 缓缓地靠近,听着慕容灵的诉说,拓拔雄的眉头皱起,他几次想伸出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却终是作罢。只能那样静静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天地之间她那孤寂的背影……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四) 许是很久没有听到兰珠的回应,慕容灵带着几分疑惑回过头来,却见柔柔月色下,拓拔雄淡淡注视着她,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眸中却满是疼惜之色。 “王爷何时来的?怎么兰珠也不通报一声……”慕容灵面色一红,移开视线四下找寻兰珠。 “不怪兰珠,是我没让她惊扰你……”拓拔雄浅笑应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带着兰珠独来此处?” “是因为新汗妃到来的缘故?还是因为今夜大汗宿在她的帐中?”拓拔雄毫不遮掩地道出一切。 慕容灵神色一黯,转而望向幽深的峡谷,那里就像是野兽张大的口,仿佛要肆意将一切吞噬。 “你知道我并非因为这些,我在意的是她的封号……宸,紫微之星,不必我说,王爷也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云胡的人,视紫微星为光明指引。于他而言,那个女子,不仅仅是汗妃那般简单吧……”慕容灵强忍着哭意,致使她的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拓拔雄一时无言,的确,宸妃的封号亦是叫他吃了一惊,他开始怀疑起拓跋阑的初衷,到底是不是如拓跋阑所说,留着这女子有用处,即便是日后两国交战,也会是个不错的人质之选。然而皇上的干脆利落,也让他深思起这女子所占据的分量。或许,拓跋阑不过是诓骗他而已…… 想到这里,又看着眼前慕容灵微微颤抖的肩膀,拓跋雄黯然叹了一口气,随即上前,轻然扶住慕容灵的肩膀,语气沉郁地说道:“如今亦是为时不晚,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慕容灵身形微微一顿,猛然转头看向拓拔雄。但见他春风笑意中是晦谟难辨的情绪。她从来不曾看懂或者明白眼前男子的心思。紧紧盯着他半晌之后,慕容灵浅浅一笑,朝后退去:“王爷又在说笑了……” 看着慕容灵的笑意,拓拔雄的心中泛起一丝苦涩。这并非第一次对慕容灵这般说,然而每一次,她都会下意识地逃离开来,说一句:“王爷说笑了……”拓拔雄知道,她的心从来都在拓跋阑的身上。否则她不会弃了白部公主的身份不顾,甘愿为奴为婢,在上京陪着拓跋阑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可是情爱这东西,又怎能以此而论。即便慕容灵付出了这么多,可拓拔雄依然瞧得出,拓跋阑注视着慕容灵时眼中的光芒尚不及注视着屿筝的十分之一。他并不爱慕容灵,一如慕容灵从来都不能爱自己。都是一样的…… 心中苦涩缓缓蔓延开来,他只是解下身上的大氅,将慕容灵罩在大氅中。脸上又浮起那桀骜如风的笑意:“若非如此,又怎能看到你笑了。夜深了,回去吧……” 慕容灵点点头,便与拓拔雄朝着不远处的兰珠缓缓行去。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而慕容灵很清楚,这样的夜不过是刚刚开始…… 屿筝抵达云胡的次日,举行了简单的册封之礼,她从拓跋阑的手中接过玉璧之后,便正式成为了云胡的宸妃。 褪去一身灼艳之色的嫁衣,将金穗雀冠取下。换上一袭云胡特有的卷云锦花长袄,领口和袖口都缝着柔软厚实的风毛。将发髻挽起,用银箅花簪妆点,又在额间垂落一串紫色的石晶珠链。如今的屿筝看上去,除了没有云胡人那般高耸的眉骨和深邃的双眸之外,亦与她们没有太大区别。 自那日起,已过了半月有余。这些时日,拓跋阑白天闲暇之时,便带着屿筝四处走动。她了解到如今云胡的人们尚以游牧为主,除了栖息在望月川附近的云胡人外。在这片辽阔无际的草原上,人们的踪迹犹如星辰散落夜空。夏季的时候,人们择水草肥美之处而居,时常迁徙。而冬季来临之时,因得要面临时而袭来的暴风雪,人们则会选择在秋末,朝着一处聚集。但即便如此,遇到暴风雪的天气,很多人也不得不面临着残酷的问题。也许一夕一夜之间,便是生死之界。 当屿筝随着拓跋阑缓缓走到望月川的峡谷旁,随着拓跋阑所指之处,看着那些星罗密布的帐篷。有老人蹒跚着驱赶羊群,亦有孩子们天真无邪奔跑玩耍。那是在上京所不能见的平凡而热闹的景象。只是屿筝一想到,如拓跋阑所说,一场大雪就会轻易夺取他们的性命,屿筝的心便狠狠一疼。 看到屿筝眉头紧皱,拓跋阑亦是望向他的子民,沉声道:“所以我决定,定都漠城……只有那样,才能让我的子民们安居乐业……” 见屿筝略显吃惊地看向自己,拓跋阑的眉头紧蹙:“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这就是我为何一心求和,却仍执意攻下漠城的原因……我十分敬佩方将军,在粮草枯竭的情况下,面对四面围城的困境,却仍然不屈不饶地苦战。可是屿筝,身为云胡的大汗,我有责任,也必须让我的子民过的更好……” 说话间,他扶着屿筝的肩头,将她的身子轻轻扳过来,面对着自己:“我已将北地庆王交给皇上处置,也算使得方将军死得瞑目。至于漠城,我向你保证,定会善待漠城百姓。还要在漠城设立互市,与中原和平往来……而云胡的百姓,也要如中原百姓一般,农耕定居,免受流离之苦……” 屿筝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才知他心怀的是整个云胡的百姓。他的眉宇之间是难得的慈悲,然而屿筝也能瞧出他眸中的野心和欲望在隐隐灼烧。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看向拓跋阑轻声道:“屿筝知道,大汗绝非仅仅止步于此。可如若大汗是为了云胡百姓,为了两国世代交好,屿筝愿尽绵薄之力……” 拓跋阑欣喜之色尽显,他动情地注视着屿筝:“你什么都不需做,只要像此刻一般,陪伴在我的身边,便已足够……”说到这儿,拓跋阑将她轻然拥入怀中。屿筝本想挣扎,可随即一想,却终是作罢。她有什么资格挣脱?拓跋阑接受这样的她,仍给她汗妃的身份,选择保护她和她的孩子。她没有办法拒绝这简简单单地一个拥抱,更何况,他的怀中是那样的暖…… 屿筝知道,即便拓跋阑如今贵为汗王。可他心中多年沉淀的孤寂,无人知晓。只有那时,在林中的相遇,筚篥所奏出的曲,她眼中所见的,倚在树干旁,神情寥落的男子才是真正的他。而在清韵楼中,被掌掴的满脸鲜血,却仍旧倔强的她,在拓跋阑小心翼翼地替她涂上药膏那瞬,窥破了她佯装的坚强。或许只有彼此,才最懂得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孤独…… 察觉到拓跋阑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屿筝不禁觉得脸颊一热。然而心中随之而来的念头,却又让她微微一冷。在宫中的那些时日,皇上与她之间,却不曾有过这般心意相通的拥抱。他们之间,总是有误会和罅隙。被卷在宫闱纷争的漩涡中,随波逐流,动弹不得…… 拓跋阑自然不会知道屿筝心中所想,片刻之后,他轻轻松开屿筝,却带着些许惆怅:“可即便是我决意如此,却不得不面对白部慕容氏和褐部宇文氏的觊觎和刁难。父汗离去之后,白部和褐部蠢蠢欲动,意欲挣脱管束,各自为政,封王称汗!只怕他们也同样在打漠城的主意……屿筝,即便我会拼尽全力让你在这云胡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可我却也不知,那一触即发的战争会何时到来……” “既然大汗与皇上议和,何不请皇上相助,平定白部与褐部?”屿筝疑惑问道。 却见拓跋阑骤然敛起了温柔之色,面上冷寒无比:“你在他身边这么久,难道还没有看清楚他的本性?他并非真心议和,不过是趋于眼下情势紧迫,不得已而为之。一旦有反攻的机会,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攻打云胡。请他相助?无非是将已经夺取的漠城拱手相让!到那个时候,我云胡的百姓又该如何?况且,此事是我云胡之事!还轮不到他来插手!” 不曾见过拓跋阑疾言厉色,屿筝一时语塞,自知触怒了逆鳞,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只是呆呆愣在那里。 拓跋阑察觉到自己的失控,随即平定了心绪,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尚对他留情,可如今你是云胡的汗妃,即便不是为我,多少也该为云胡的百姓想想。他们所要的不多,不过是一处栖身之地。至于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你忘了他,等到你……爱上我……” 这样直接而炙热的表白来的突然,屿筝的心顿时漏跳了几拍。她望着拓跋阑认真的神情,天边夕阳缓缓沉坠,在他的面上散下一层柔淡而温和的光芒。他的眸子就像是山谷中凛冽深邃的幽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一般。在这样的视线中,屿筝觉得自己几乎被他的视线锁定,无法动弹:“大汗你……” 屿筝想要说什么,却被拓跋阑打断,仿佛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拓跋阑自嘲地笑笑:“到底是何时放不下你,或许是你被他夺走的那一瞬,成为他嫔妃的时候。或许是你每次送药至清韵楼,不自知流露出心疼和懊悔之意的时候。或许是看着你,被打的满脸血迹,还要佯做坚强的时候。又或许是在林中,明明没有丝毫防身之力,却还要舍命周护我的时候。亦或许,我放下唇边筚篥的那刻,看到你在林边出现,那一瞬,我的眼就牢牢锁定在你的身上,再也移不开……”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五) 凝视着拓跋阑的双眸,屿筝发现自己竟是惊讶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察觉屿筝的不安,拓跋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执着屿筝的手,缓缓朝着高崖旁行去。夕阳沉坠,消逝了最后一丝余晖。 “从上京回来之后,我时常会在这里,想起这些年在京中度过的岁月。与其说是苦苦挣扎,不如说是在苟延残喘。你该知道,每日饮下的那些药,都在一点一点地侵蚀我的身体……”拓跋阑皱着眉,显然回忆往昔的岁月,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苦楚。 屿筝仍清楚地记得在清韵楼中,拓跋阑神情憔悴的模样。离京之时,他眼眶发黑深陷,干瘦成骨。屿筝以为那时他快要熬不下去。然而后来才知晓,司药郁心暗中相助,才使得他能安然回到云胡。 只听得拓跋阑的声音继而响起:“然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那些年岁。若不是在上京那么多年,如今的我,只怕也没有信心带领云胡的子民去开拓一片新天地……” 见拓跋阑信心满满的模样,屿筝心中一动,不免开口问道:“大汗可还记得郁司药?” 没有料到屿筝突然有此一问,拓跋阑微一皱眉,声音冷淡了些许:“自然记得……我能顺利回到云胡,倒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大汗难道不打算有所隐瞒?”显然没有料到拓跋阑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此事,屿筝不免感到吃惊…… 夜色下,她听见拓跋阑轻笑的声音:“我不打算对你有任何的隐瞒。不错,身为质子的这些年,我无意只做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所以在宫中,也不断地寻找适合的人成为心腹。不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郁心竟然会如此轻易地被收买。十足一个贪财怕死之人。灵儿曾答应她,有朝一日会带她前往云胡,让她此生无忧。但即便她助我,我却不能将她留在身边。她就像一条毒蛇,你永远不会知道,她何时会掉转头,将毒牙刺入你的身体……” 屿筝神色黯然,她很清楚郁心的确做了许多为她所不齿的事情。然而要在那样的宫闱之中挣扎求存,于郁心而言,并不是一件易事:“或许大汗错怪了她,即便郁司药不忠,大汗有所防备。可这其中的缘由,并非是贪图名利富贵。即便是在宫中,郁司药也有法子让自己过得安好无恙。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娘亲是云胡女子。而她心心念念的,便是回到这片本属于她的故土上。她的心思和大汗是一样的……” “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收留她?”拓跋阑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屿筝。却见屿筝缓缓摇摇头:“妾身并非此意……郁司药她……已经殁了……依着她临终所求,妾身托人将她送回云胡。想必她如今早已融入云胡的风中……妾身告诉大汗这些,只是希望大汗不要对郁司药有所误会,毕竟她也是你的子民……” “屿筝,你什么都好,只是有时过于良善,反而置自己于危险之中……”拓跋阑看向她:“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 拓跋阑话语未落,便听得一个声音清脆响起:“大汗这般宠爱宸妃,自然是不会叫她置身危险之中……” 二人转头看去,便见慕容灵在婢女的陪伴下缓缓行来。身后的云胡士兵掌着火把,将她的脸映照的无比清晰。 屿筝看得明白,那一弯含笑的眼眸之中,带着几分冷厉的光芒,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让她心悸。 “妾身见过可敦……”屿筝盈盈朝着慕容灵见礼。只见慕容灵微微颔首,眉间已是傲然之色。 但拓跋阑似是对慕容灵的出现颇显不悦,他看向慕容灵,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仿佛是习以为常,面对拓跋阑迫来的冷峻气势,慕容灵不由自主地微微垂首,轻声应道:“王爷有要事相商,却不见大汗。灵儿猜想,大汗定是来了此处。以前,大汗总是会带着灵儿来此……” 慕容灵让笑意浮现在脸上,却感到一阵风从身边略过,不等她说完,拓跋阑已大步朝着王帐的方向行去,落在慕容灵耳畔的,是他略带愠怒的声音:“这样紧急的事,为何不早说?!” 笑容僵在唇边,慕容灵紧咬牙关,大氅下的手紧紧握成拳状,骨节咯咯作响……她愤恨地瞪视着被大汗牵走的那女子的背影,便带着兰珠,匆匆行了上去…… 将屿筝安顿在帐中,拓拔阑便大步朝着王帐行去。掀帘入内,便见拓拔雄坐在灯下,手持酒盏,浅饮一口。 “大哥……这么急寻我来,所为何事?”拓拔阑走上前去,在柔软的皮毛上落座。便见拓拔雄懒懒抬起眉眼:“大汗如今有美人相伴,只怕早已忘了该做些什么……” “此言差矣……”拓跋阑接过兄长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目光似是不经意扫过行入王帐的慕容灵:“时辰不早了,你不去安歇,跑来这里做什么?” “怎么?”拓拔雄淡淡一笑:“有了新欢便冷落了灵儿?素日里她侍奉身侧,倒不见你有所微词!” 听到兄长这般说,拓跋阑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略显局促的慕容灵,轻然浅笑:“若是不知,尚以为你是她的兄长……” 拓拔雄端起手中酒盏示意他:“这样说未尝不可……自幼我们三人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妹,却胜似兄妹,若不是你……”说到这儿,拓拔雄惊觉慕容灵的神色有变,他自知失言,便轻咳一声看向慕容灵道:“我与大汗尚有要事相谈,可敦不如早些歇息才是……” “不……”慕容灵断然拒绝:“我知王爷此番所为何事。我虽是白部的公主,却更是云胡的可敦。我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与大汗为敌,与云胡为敌!” 听到这话,拓拔雄看着眼前身披红色大氅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早说过,依她的性子,自是瞒不了多久,大汗却是不信……” 拓跋阑唇角一动,便朝着慕容灵示意:“坐吧……” 慕容灵走上前来,在他身侧落座,便听得拓跋阑道:“我欲定都漠城,可你们也知,当初我回到云胡之时,恰逢父汗离世。兄长本该理所应当的承继汗位,偏偏让位于我。此番举动,引得白部和褐部不满,慕容氏和宇文氏皆有反水之意……” 随着拓跋阑缓缓陈述,慕容灵的脸色渐显苍白。虽然对慕容氏的蠢蠢欲动早有听闻,可当这个事实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她不免也犹豫了起来。一个是生她养她的父亲,一个是她刻骨倾心的爱人,无论如何取舍,都犹如一把刀在她的心头剜动。 “那是他们尚不知,大汗比我更能担此重任……”拓拔雄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慕容灵的身上,见她面色冷白,便顺手将手边的热茶递了过去。慕容灵将手指轻轻覆在杯上,身子却是忍不住轻颤起来。 “且不说这些……”拓跋阑无意去分辨到底谁跟能担此重任,他只是看向慕容灵道:“我知慕容大人并非一心要反,许是我在上京这些年的境况让他担忧。也全然怪不得他,上京这些年,九死一生,能活着回到云胡实属不易。怕是慕容大人以为我被豢养的乖顺无比,反而会害了云胡。他这也是为云胡的百姓着想……” 慕容灵望着拓跋阑如冰如霜的神色,语气中看似替自己的父亲分辨,又十分解意,可她对拓跋阑这样的神情却是再熟悉不过。那是愠怒!那是爆发前最后的隐忍!随之而来的,只会是彻底的毁灭。 一想到这里,慕容灵只觉得浑身一颤。随即她看向拓跋阑,急切应道:“大汗放心,灵儿定会向父亲说明一切,灵儿也相信,无论如何,父亲都是拥护大汗,绝不敢有分毫非分之想……” “如此甚好!”拓跋阑缓缓点点头:“过些时日,白部和褐部便要前往望月川,一年一度的冬猎又要开始。希望借此时机,缓和与各部的紧张事态,待开春伊始,便迁往漠城……” “是……”慕容灵恭顺应着,也明白了拓跋阑言下之意,她若不能探清父亲心中所想,并及时制止他。那么此次冬猎之时,便是大汗对白部和褐部发难之时。她神情冷肃,眉头紧蹙,丝毫没有察觉到拓拔雄忧心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 慕容灵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帐中的,她只觉得头脑昏沉,脚下虚浮。一入得帐中,脚下便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幸而兰珠眼疾手快,将她搀扶着缓缓落座。 “可敦……”兰珠关切轻唤。却见可敦第一次显出了慌张的神色,她紧紧握住兰珠的手,急声道:“吩咐你的事办的如何了?眼下情势紧急,已容不得有再多的时间!” “可敦安心……”兰珠垂下眼帘:“兰珠早已安排妥当,想必一切都会进行的非常顺利……” “嗯……这样便好……”慕容灵轻声应道:“已经没有时间了……” 话语未落,二人便听得一声惊叫在帐外响起。慕容灵看向兰珠,便见兰珠缓缓点点头,随即起身要朝着帐外行去。却被慕容灵一把摁住,厉声喝道:“再等等!再等等!”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六) 直到帐外传来一片喧杂的声音,慕容灵才散乱着发髻行出大帐。兰珠在她的身后紧追几步,替她裹上了大氅。见众人都朝着宸妃的大帐行去,二人相识一看,便也匆匆跟了过去。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却着实让慕容灵心中一沉。 大帐外,拓跋阑兄弟二人早已赶到。此时拓跋阑正将屿筝周护在怀中,一边轻言低语地安慰着她,一边吩咐众人入帐细细搜查。慕容灵瞥了兰珠一眼,便急急迎上前去,轻声问道:“方才听到有人惊叫,出了什么事?” “蛇……有蛇!”一侧的桃音结结巴巴地急声应道,一边下意识地朝着芷宛身旁凑近。当日在霜华殿,青兰为救小主,被毒蛇咬中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成了桃音心中难以抹去的噩梦。而今日,她正欲服侍屿筝安睡,却惊觉床榻上四处游走着灰褐色的长蛇,皆有手腕粗细,让人心惊。桃音忍不住大声惊叫,随即便拽着屿筝匆匆逃离大帐。 桃音的叫声惊动了王帐中的人,不等拓拔雄有所反应。拓跋阑已急急起身,风一般离开帐中。待拓拔雄追了出去,便见他已将屿筝揽在怀中,柔声低语地询问,神色中满是担忧。拓拔雄从来不曾见过他这般紧张一个人的模样。一时间亦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继而,他便看到慕容灵匆匆朝着此处行来。 众人静待片刻,便见莫那娄带着几个人从帐中行出,每个人手中都捏着一条手腕粗细的灰褐色长蛇。拓拔雄眉头微皱便看向拓跋阑道:“是斑锦蛇……此物本就难得一见,更何况如今也该到了它们休眠的日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帐中?” “是啊……”拓跋阑叹了口气:“况且是这么多……想必不是它们自己进入帐中的吧……”说话间,他轻轻拍了拍屿筝的肩道:“莫怕,这蛇并无毒,也不轻易接近人的居所。既然能同时出现这么多,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我定会查个清楚!” 听到这话,拓拔雄走上前去,拨弄着莫那娄手中的蛇,但见因得天气冷寒,这些蛇也变得懒洋洋。被莫那娄等人捏在手中,竟也懒得一动。拓拔雄看了半晌便道:“依我看来,是有人刻意寻了这些冬眠的蛇放入宸妃帐中。帐内火盆暖热,它们便一一醒了过来。幸而察觉的即使,若不然,要是被咬上一口,虽说无毒,却也甚是麻烦……” 拓跋阑看向侍奉屿筝的阿夏,神情中已带着几分不悦:“宸妃的帐中怎么会出现这些东西?!” 阿夏急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应道:“大汗恕罪!方才收拾床榻时,阿夏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也不知此物到底从何而来……” “混账!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莫那娄!”拓跋阑厉声喝道,似是要惩罚阿夏,却被屿筝轻然拽住衣袖。 只见屿筝缓缓摇摇头,低声道:“不怪阿夏,若当真有人刻意为之,必是想方设法隐瞒了她。大汗若是惩处阿夏,岂非顺遂了那人心意?” 温婉细语中,拓跋阑的怒气渐渐平息,他只是担忧地看向屿筝:“我还是传人来替你瞧瞧,受了此番惊吓,我只怕……”之后的话,拓跋阑适时止住,没有再说下去,却见屿筝缓缓摇摇头,示意自己安然无恙。屿筝知道,如今能瞒则瞒,若是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出去,即便拓跋阑想保住她,也只怕会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提溜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朝着众人行来。只见那士兵走上前来,将那瘦小的身影朝前一丢,只见那瘦小的身影踉跄着朝前几步,便“扑通”一下栽倒在地。那士兵朝着拓跋阑行礼道:“大汗,方才发现这个孩子鬼鬼祟祟,属下捉住他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说着,便将手中的一个布袋递给莫那娄。 莫那娄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不大的布袋中,密密麻麻盘踞着斑锦蛇,足有十条之多。莫那娄将袋口朝向拓跋阑,拓跋阑的眉头紧皱,便看向伏在脚边的瘦小身影,厉声道:“你受谁的指使,竟敢谋害宸妃!” 只见那瘦小的身影低垂着头,不发一言。身上灰扑扑的棉袍已沾满了雪泥,一双被冻得通红的小手紧握成拳,做出一副无声抗衡的模样来。 见此情形,莫那娄上前便要扳起那孩子的头,众人却听得莫那娄痛叫一声,着实是结结实实被那孩子狠狠咬了一口。莫那娄吸着冷气,甩动着手。便见一侧的拓拔雄大步上前,直接拎着那孩子的衣领,便轻轻松松让他的身体悬空。那孩子拼命踢打,却近不得拓跋雄的身分毫。 然而就在拓拔雄看清那孩子面容的一瞬,却不免也微微愣了一愣:“灵图?”他轻唤一声,便怔在了那里。趁此机会,唤作“灵图”的孩子忽然飞起一脚,重重踢在拓拔雄的腹部,拓拔雄吃痛,不由得松开了手。只见那孩子落地之时,轻然一跃,转而便要逃走,却与拓跋阑撞个满怀。 “灵图,怎么会是你?!”拓跋阑似是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孩子。却见火光下,灵图抬手抹了抹沾满雪泥的小脸,随即指向屿筝道:“妖魔!爷爷说了这女子是妖魔,会给云胡带来大难的!” “胡言乱语!”拓跋阑厉声一喝,随即拦在屿筝身前,挡下了灵图那仇视的视线。然而他的心中却微微一冷。灵图口中的爷爷不是别人,正是云胡的天师弈成律。他能观星问卦,通天临神。有时弈成律的一句话甚至比他这个大汗说出的话更有威望。在云胡百姓中,弈成律的问卜之言便是神明的指示。 且不说弈成律此言到底是问卜得来,还是他并不赞成与中原和亲之举。但拓跋阑知道,此话一旦从弈成律的口中说出,无疑会给屿筝带来巨大的麻烦。云胡的百姓,或许真的会视屿筝为妖魔祸患,从而设法除掉她…… 只见灵图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地模样:“我没有胡说,这是爷爷的问卜之言。爷爷说了,汗妃是云胡灾难的开始,她是天上煞星临降,会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 一侧的拓拔雄听到此言,便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一条斑锦蛇,缠在臂上盘玩:“所以你才寻了这些蛇来,放在宸妃的帐中?既然你认定了她是妖魔,怎么也该寻些毒物来才是,这区区斑锦蛇又能有什么作用?”他丝毫不在意身为大汗的弟弟投来狠厉的视线,只是带着几分冷酷的笑意,玩味地看着灵图。 灵图因得拓拔雄的话涨红了脸,但仍是不依不饶地分辩:“我从未杀过人!更不可能去杀一个女人!寻了这些斑锦蛇,只是想吓吓她,让她知难而退!” 听着灵图孩子气十足的话语,拓拔雄忍俊不止,但仍是强忍着笑意道:“归根结底,这妖魔你是降不了的。要想成为弈成律那样的天师,只怕你还要再等上几年光景才是……” 虽然灵图对这番话很是不满,可他着实也找不到辩解之词,只得冷哼一声,愤愤别过头去。 拓拔雄淡淡瞥了屿筝一眼,便朝着拓跋阑道:“看来,明日有必要见天师一面了……” “嗯……”拓跋阑沉声应着,随即吩咐莫那娄:“带灵图去休息,好生看管着他,莫让他再捣乱!” 在灵图不情不愿地挣扎中,莫那娄还是毫不留情地提着他的衣领朝帐中行去。安抚屿筝片刻之后,拓跋阑驱散众人,仍旧陪着屿筝在帐中歇息。然而在阿夏放下帐帘的一瞬,他清晰的看到依旧站在帐外的慕容灵,是以怎样悲切的眼神望着他。心中漫过一丝歉疚之意,却很快被他悄然掩盖…… 次日伊始,拓跋阑还在榻上和衣浅睡,却被帐外嘈杂的声音吵醒:“大汗!大汗!您没事吧?” 缓缓睁开眼,看向身侧尚在梦中沉睡的女子,拓跋阑抬起手怜惜地拂过她的鬓角,便皱眉起身,朝着帐外行去,在掀起帐帘的一瞬,他低声斥责莫那娄:“宸妃还在安睡,这么吵嚷做什……” 然而下一刻,他的话语便哽在喉中,但见帐外足足积着齐膝的厚雪。莫那娄气喘吁吁地在帐前站定,他的身后,是好不容易开辟出的一条道路。见拓跋阑出现,莫那娄急声道:“大汗睡得太沉,怎么唤也没有动静。这场雪来的悄无声息,诡异异常……” 拓跋阑心中惊诧,这一夜,自己分明只是浅睡。为何莫那娄却说自己唤不醒?尚在思虑之间,便听得莫那娄急声道:“大汗和宸妃快些出帐吧。这雪厚实,只怕大帐撑不了多久,会有危险!” 莫那娄话音刚落,二人便听得“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是支撑大帐的木头断裂之声。霎时间,拓跋阑脸色苍白,急急回转身子,朝着床榻上的屿筝奔去,而莫那娄一声“大汗”的厉呼,也惊动了周围清出行路的众人……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七) 厉响突起,还没等莫那娄做出反应,只见宸妃所居的大帐竟然瞬间被积雪压垮。随即莫那娄便感觉被人重重推搡到一侧,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疾呼,莫那娄下意识伸出手去,拽住了从身边掠过的那一抹嫣红。 “可敦!危险!”莫那娄大叫一声,便急急周护着慕容灵朝一侧躲去,但见一根粗壮的椽木应声而断,厚厚的积雪压砸着帐顶落下。莫那娄急忙抬手遮护慕容灵朝后退去,然而慕容灵却拼命挣扎着要冲向帐中。可她一个女子,又怎能敌过壮硕的大汉。情急之下,她忽然转身,将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莫那娄的脸上:“混账!大汗还在帐中!放开我!” 即便脸上火辣辣一般的疼,莫那娄也轻易放手,他看向一侧的兰珠,厉声喝道:“拦着可敦!我去救大汗!” 说着便将慕容灵推搡到了兰珠身边,可慕容灵心急如焚,哪肯乖乖站在原地,扔挣脱了兰珠便要冲去。然而下一刻,她却被一双手紧紧箍住动弹不得。转而看去,只见拓跋雄眸色沉冷地抓住她,看着已经坍塌的大帐,沉声道:“你现在冲过去,不过是碍手碍脚罢了!乖乖待在这里!” 拓跋雄的语气毋容置疑,慕容灵的反抗不由自主地轻了些许。她看向拓跋雄,面色悲戚:“可是……可是大汗他……” 轻柔地安抚落在肩上,拓跋雄带着几分疼惜,轻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句话,慕容灵不知是相信他笃定的语气,还是被他眸中的坚定所感染,整个人慢慢安静了下来,紧张地注视着莫那娄带领着人手清开积雪和断裂的椽木。她知道,自己此刻能做的,除了等待便是祈祷…… 却说拓跋阑在听到那声轻微的断裂响声时,下意识地奔向床榻,在大帐坍塌的一瞬,他将屿筝周护在身下。原本那断裂的椽木会径直砸到他,好在一侧帐壁亦是倾斜过来,支撑住了跌落的椽木。而他和屿筝便被卡在缝隙中,动弹不得。 然而,这并不是拓跋阑所忧心的事,他听到帐外有急促的呼喊和嘈杂的人声,他知道,只需静待些时辰,外面定会有人清理了积雪,救他们出去。真正让他的担忧的,是即便在这样巨大的声响中,屿筝仍然没有醒来,她平淡清浅的呼吸扑在面上,神情安详到犹如冰封的美人一般。 拓跋阑双手抵着床榻,用背脊支撑着倾斜的帐壁,以免它再次突然砸落下来。望着怀中仍然一动不动的屿筝,拓跋阑心急如焚,他不断地轻声呼唤着屿筝,试图将她唤醒。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拓跋阑觉得自己双臂发软,背脊亦疼痛不已之时。屿筝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下一刻,她便被拓跋阑近在咫尺的容颜吓了一跳。可随即,屿筝意识到,眼前的境况并非如她所想。只见大帐整个都坍塌了下来,而拓跋阑的背脊只用力扛顶着帐壁的木架。 “大汗!”屿筝惊讶之间,便试图起身去帮他一把,却听得拓跋阑低喝一声:“别动!” 见屿筝怔在那里,旋即拓跋阑的声音又柔和了些许:“昨夜突至暴雪,将大帐压了下来……” 屿筝的神情中满是迷茫:“可为何……” “一点都不知晓吗?”拓跋阑接过话道:“莫说不知暴雪来袭,即便是今日大帐坍塌,你仍在昏睡……” 屿筝心下一惊,知道自己断断不会睡得这般沉。如果不是拓跋阑此番舍身相救,只怕此时,她早已丢了性命。 望着拓跋阑,屿筝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惊觉有温热的东西滴落在脸上。抬手拂去,惊见手指间满是浓稠的血。 “大汗!”带着震惊和担忧,屿筝看向眼前的男子。但见他神色中已隐隐见了几分疲惫和虚弱。 “不碍事……”拓拔阑沉声安抚他:“方才肩头蹭破了皮而已……你安心待着便是,我们很快会被……”说到这儿,拓拔阑只觉得一阵晕眩。身子不由朝着屿筝栽去。 屿筝只觉得肩头一痛,拓拔阑的头埋入她的肩窝,没了动静。与此同时,屿筝便听得他身后的椽木传来一声巨响,她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揽住拓拔阑的身体,闭紧双眼,等待他们双双被挤压的一瞬。 然而下一刻,屿筝只觉得眼帘前一亮,她猝然睁开眼,便见帐顶已被掀起,莫那娄正拦腰抱着那椽木,奋力支撑。趁此机会,几个人急忙上前,将她和拓跋阑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 因得有拓跋阑的周护,屿筝安然无恙。方一被众人抬出,屿筝便急忙赶到拓跋阑身侧,然而未等她近前,便被慕容灵狠狠推开。只见慕容灵红着一双眼,恶狠狠瞪视着她:“天师所言不假,你当真是个妖魔!若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诡异而悄无声息的暴雪袭来。若不是你,大汗又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屿筝踉跄着朝后退去,幸而被芷宛搀扶。她怔怔站在那里,望着拓跋阑苍白的面孔,只见他双眼紧闭,唇色微微泛紫。而此时屿筝才看清,拓跋阑的衣衫肩头已被血迹尽数浸染。屿筝抬手拂过自己的脸颊,拓跋阑的血滴落在她的面颊,仿佛一朵灼然盛开的花。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去,细细查验了一番,便惊声朝着慕容灵道:“回可敦,大汗肩头的伤并无大碍。可大汗他……中了蝎毒!” 慕容灵脚下一软,差点晕了过去:“你说什么?!蝎毒?!怎么会中了蝎毒呢?!” 话音刚落,众人便瞧见那中年男子从拓跋阑的后颈处小心翼翼地捉出一只黑色小巧的蝎子:“果然还在这里!王爷!如何是好?!” 拓拔雄皱眉看着那毒蝎,神色沉冷。就在此时,慕容灵突然冲到屿筝身前,扬手便朝着屿筝落下一个重重的耳光:“是你吧!是那个狗皇帝派你来谋害大汗……” 屿筝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脑中嗡嗡作响,之后慕容灵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此刻她心心念念的,只是躺在那里的男子会不会有事。他这般舍身周护,让屿筝的心中波澜迭起。一想到,他会因得自己有什么闪失,屿筝亦是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慕容灵见屿筝默不作声,便愈发气怒。盛怒之下,她竟然转身抽出莫那娄腰间的佩刀,便朝着屿筝挥去。 就在芷宛和桃音惊叫着上前周护时,慕容灵却觉得腕上一紧,紧握弯刀的手便被牢牢制住。她愤然回头,怒视着拓拔雄,厉声喝道:“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拓拔雄毫不客气地夺下她手中弯刀:“冷静些!你瞧瞧那黑蝎子,是云胡难寻的绝品,宸妃抵达云胡不过几日,怎会寻到这般毒物?!” 慕容灵微微一怔,便听得拓拔雄道:“莫那娄,去把灵图带来!” “是!”莫那娄应着,便吩咐人去带灵图来。然而不一会儿,手下的士兵便匆匆跑来,急急叫道:“回王爷,灵图他……不……不见了!” 拓拔雄轻啧一声,便看向方才那中年男子道:“你先行替大汗医治,我这便去寻灵图!” 听到这话,慕容灵意识到拓跋阑的伤势严重,她不自知地揪着拓拔雄的衣袖,焦灼不已:“暴雪封原,天师所居之地那般偏僻。平日里便是骑马也要个把时辰。眼下这样厚的雪,马儿也是寸步难行!” “安心……”拓拔雄轻轻拍了拍慕容灵的手背,望着眼前女子深邃而悲切的眼眸,他的心微微一痛:“只要捉到灵图,我一定会把弈成律带到这里来!” “不劳王爷大驾了……”拓拔雄话语刚落,却见从士兵身后缓缓行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方才众人都关切着大汗的伤势,并没有人注意到此人是何时出现,亦或者说,他踪迹隐秘,刻意不让旁人察觉。 只见他左手拎着灵图的衣领,而灵图则是一脸不满却也不敢反抗的模样。嘟着气鼓鼓地一张嘴,不满地看向那黑色斗篷的人:“爷爷你方才没听到吗?王爷言下之意,那毒蝎子是我寻来的。若是王爷因此惩了我,爷爷你可别后悔!” 众人皆知大汗情况危急,偏偏灵图话语之中极尽孩童的顽皮,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拓拔雄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却见那人将灵图挡在身后,随即取下遮在头上的斗篷。 银白的须发,精神矍铄,双眼如同鹰一般扫视过众人,随即在看向拓拔雄的时候,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怎么?王爷当真觉得是灵图伤了大汗?” 但见拓拔雄缓缓摇摇头,淡淡一笑:“自然不是。但我也知道,天师虽移步至此,可只有捉了灵图这小子,天师方肯露面才是……” “哦?”弈成律抬手捋了捋银丝长须,笑意未减:“老夫早说过,王爷天资聪颖,是这云胡草原上,最适合继承天师衣钵之人……不如王爷与老夫做个交易如何?王爷拜老夫为师,老夫便替大汗医治伤毒,可好?”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八) 弈成律捻着胡须,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注视着拓拔雄。四周一片沉寂,众人皆注视着弈成律和拓拔雄二人。他们知道,身为天师,弈成律向来说一不二,眼下这般情形,他绝无半分玩笑。 慕容灵亦是看向拓拔雄,眼神满是恳求之色。她知道,弈成律醉心于收拓拔雄为徒,以前是碍于他要承继汗位的身份。而现在,拓拔雄只是云胡的王爷,何况此时又有求于弈成律。慕容灵很清楚,这个性格怪僻的老头,绝不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可同时,慕容灵也十分了解拓拔雄的脾性,他平时最厌恶,便是被人逼迫。越是逼迫他,他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眼下这二人各自执着,慕容灵怕的是,会耽搁了大汗的伤势。 拓拔雄淡淡扫过慕容灵略显苍白的面颊,自然也读懂了她眼中的担忧。只见他缓缓踱步走向弈成律,众人还未有所反应,便见拓跋雄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刀已置于弈成律颈间。 众人都被拓拔雄的举动惊到,弈成律是云胡天师,是侍奉神灵之人,即便拓拔雄贵为王爷,可将匕首置于天师颈间这般大不敬的举动,仍是叫众人十分不安。慕容灵在看到这一幕的刹那,几乎要窒息,一声“王爷”的厉呼也变了声调。 然而拓拔雄并不做理会,只是含着惯有的笑意看向弈成律道:“那如今你是打算医治大汗,还是为大汗殉葬呢?” “爷爷!”站在弈成律身后的灵图见势便要冲上前去,却被莫那娄扣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拓拔雄的话犹如惊雷炸响平地,一时间,只剩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们不免暗自惊叹,除了王爷,恐怕无人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就在众人惶恐之间,却见弈成律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冷雾,直上云霄:“老夫早就说过,王爷更甚一筹!老夫也只能从命不是?”说着他便从斗篷袖笼中取出一个乌黑的药瓶,转而看向身后的灵图吩咐道:“祸是你惹得,这药便由你服侍大汗用下……” 不料灵图梗着脖子,将头撇到一旁,不满道:“斑锦蛇是我放的没错,可咱得说个清楚,这黑蝎却不是我做的。即便是爷爷那里,也只有那么一只药引。宝贝似的看着,我就是想拿也拿不出!况且……”灵图瞥了屿筝一眼道:“我才不会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灵图虽佯作一副大人架势又颇显顽劣,却也在说话间走到弈成律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药瓶,然后喂食大汗服下。 药丸入喉,慕容灵急急跪在榻旁,注视着拓跋阑。不一会儿,只见拓跋阑唇角的黑紫之气渐渐消去。 片刻之后,他那被长长睫毛覆盖的深邃双眼缓缓睁开,慕容灵喜不自禁,急声唤道:“大汗!您醒了!” 拓跋阑悠悠转醒,慕容灵焦灼的面容映入眼帘,他轻然掠过,便在视线所及之处带着几分迫切找寻起来。此时,便听得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大汗忙着寻什么?既是能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的人,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丢了性命!” 望向说话的人,拓跋阑眸色一沉,轻咳一声唤道:“弈天师……” 见拓跋阑体内毒性已散,又有人替他包扎了肩头的伤口。弈成律示意灵图搀扶着拓跋阑坐起身来,而他则毫不客气地指向屿筝,厉声道:“此番是灵图所行不妥,但灵图所说,的确也是老夫的意思……大汗若不想云胡覆灭,便非要除了这女子不可!” 拓跋阑捂着肩头缓缓起身,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天师自伊始便不赞成阑承继汗位,不看好本汗,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若是云胡当真遭遇什么,那也是我这个大汗没能尽到责任。何必将一切,推到区区一个弱女子的身上?未免叫人笑话!” 听到拓跋阑这番话,弈成律眸中带着几分冷意看向屿筝:“并非老夫要将一切刻意推到一个女子身上,而是老夫洞察天机,这女子当真留不得!就算大汗此刻不信老夫的话,也该先细细想想,她到底是真心与云胡和亲,或者她不过是皇帝安插在大汗身边的一个眼线罢了?” 双眸射出两道冷寒的厉光,拓跋阑盯着弈成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屿筝她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如果真的有什么,那也只能是我拓跋阑无能!” 说话间,拓跋阑已是动了怒气,只是体内毒性刚刚散去,他突感一阵眩晕,脚下踉跄之间,已被慕容灵紧紧搀扶:“大汗!还是先回帐中歇息吧……”说着,她便搀扶着拓跋阑走向清扫了积雪的王帐中。 弈成律倒也不多言,只是轻捋着胡须紧盯着屿筝半晌,才沉声道:“你随我来……” 虽是初见弈成律,可屿筝仍旧被他那周身散发的强大气息所压迫。这老者,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峦,只是那样看着他,便已然叫人喘不过气来。屿筝带着几分询问的目光看向拓跋雄,却见方才还不受制于弈成律的人,此刻却颇有几分恭敬地看向弈成律,并无违背之意。 见此情形,屿筝知道拓跋雄不打算助她。从一开始,拓跋雄的目的便很明确。于他而言,之所以千里迢迢护送屿筝至云胡,不过是因为她或许能为之所用。 可眼下,拓跋雄也瞧出了些许端倪。只怕是他那痴情的弟弟,一意孤行,才诓骗了他。既然是毫无用处的人,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分别……故而即便屿筝的眼中有求助之意,他仍做视而不见,只是转身朝着王帐中行去。 无奈之下,屿筝只得跟着弈成律缓缓朝前行去。桃音和芷宛意欲跟随,一侧的士兵却忽然抽出腰间佩刀,将二人拦下。二人也只能心急如焚地看着屿筝在雪中艰难地挪动着步伐,渐渐远去,一时间,桃音和芷宛顿觉境遇突变。若此前,屿筝尚是云胡尊贵的宸妃,可弈成律这番话一出,众人看向她们的,只有充满敌意的视线。 桃音和芷宛明白,身为天师的弈成律,所说出的话有多重的分量,云胡的百姓几乎是奉为神旨。而今天他一番说辞,无疑已将屿筝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境地…… 拓跋雄没有喝止身后抽出佩刀的士兵们,他知道,弈成律的话会逐渐在云胡草原上蔓延开来。白屿筝,将会被云胡百姓视为不详的存在。相对,慕容灵则会稳固可敦之位…… 浅思之间,拓跋雄掀起王帐帐帘,便见拓跋阑因得药物作用,已在榻上沉沉睡去。一侧的火炉烧的暖热,然而跪在榻边,紧握着拓跋阑的手,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平静沉睡面容的女子,却面色苍白,不时微微颤抖着。 “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歇歇吧……”拓跋雄走上前去,想要轻轻摁住慕容灵的肩膀,却在几乎触及到的那瞬,又猛然收了回来。 慕容灵专注地看着榻上沉睡的男子,并未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她只是轻然摇摇头道:“我要守在这儿,等着大汗醒来……” 拓跋雄叹了口气,望向她被积雪浸湿的大氅边缘和鞋袜,柔声道:“好歹换了这身湿衣,若不然大汗醒来,你却病了,若是有人乘虚而入,又当如何?” 听到这话,慕容灵眉间动了一动,继而松开了拓跋阑的手,缓缓起身,看向身后微皱眉头的男子道:“那便劳烦王爷在此安守,我去去就回……” “嗯……”拓跋雄轻应着,便看着慕容灵在兰珠的搀扶下缓缓离开。 行出王帐,兰珠战战兢兢地看向慕容灵,便见她的面容冷若冰霜,不发一言。这样的神情,让兰珠心中更是惊颤。只是硬着头皮搀扶着慕容灵入帐。就在她寻了衣衫走上前准备为慕容灵更衣的时候,一个耳光毫无征兆的落在她的脸上,清脆作响。 兰珠双腿一软,急急跪倒在地:“可敦恕罪!” “兰珠!你干的好事!若是大汗有什么差池,我绝对会让你生不如死!”慕容灵愤愤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子厉声喝道。 兰珠惊惧不已,拽着慕容灵湿透的大氅裙摆,急声辩解:“可敦恕罪!若不是灵图出来捣乱,大汗本该在王帐中和王爷彻夜相谈,那兰珠放在帐中的毒蝎,只会伤到宸妃。谁知大汗他会……” “够了!”慕容灵冷冷喝止兰珠:“更衣!去王帐!” 却说跟随着弈成律的屿筝,惊讶地发现弈成律竟将她带到了望月川的高崖之上。放眼看去,目之所及,云胡皆是白茫茫一片。先前那些牧帐已难以分辨,只有些移动着的黑影,隐约瞧出是费力奔走着的云胡百姓们…… 弈成律抬手指向那些黑影,对屿筝说道:“你可瞧见那些百姓?他们的牧帐已被大雪压塌,牲畜也都被埋在这深雪之下。之后的整个冬天,他们便要挣扎求存。你可知这都是因为什么?” 屿筝顺着弈成律所指看去,淡淡应道:“弈天师是想说,这一切都是因得我?因为我是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的不祥之人?”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十九) 弈成律冷然一笑:“你既是不信,又何出此言?” 屿筝望着弈成律,拼命抵抗着着那让人生寒的压迫感。唇角亦是勾起一丝浅笑:“弈天师言下之意,我虽是以和亲身份前来,但却是皇上安插在大汗身边的眼线。照此而言,无论云胡有什么事情发生,都应该归罪于我这个所谓的‘灾星’身上。可依屿筝看来,这场暴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哦?”弈成律银白长眉轻然一动,带着询问看向屿筝,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屿筝朝前缓缓行了几步,立在高崖旁,望着被积雪覆盖的云胡:“这样突至的暴雪,较之往年,定是有所不同。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将士们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在他们心里,我的确如天师所言,是会带来不幸和毁灭的灾星。然而……”屿筝转身看向弈成律:“只有天师知道,纵观星象天数,这场雪实该是天师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天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弈成律负手而立,沉郁的笑意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怪不得……怪不得……能让王爷这一路都没能动手的女子,果然与众不同!”弈成律点点头道:“不错,无论你和不和亲,这异象总是无可避免。可巧便是,偏偏你在此时出现,这就怪不得别人把你和此异象联系起来,视为灾星……” “屿筝有一事不解,想问问天师!”屿筝毫不客气地直言:“天师这般为难,是怀疑屿筝是皇上派来的探子?若是如此,天师大可禀明大汗,将我废黜也好,囚禁也好。又何必非要让云胡百姓仇视我不可?” 只见弈成律冷笑一声:“既然宸妃这般聪慧,也该知道,大汗既不会将你废黜,也不会将你囚禁。非但如此,他甚至选择了和亲之路。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弈成律顿了一顿,痛心疾首地说道:“那意味着如果大汗不先行而动,中原的皇帝一旦恢复了元气,必会挥兵北上,意图吞并云胡。到那时,先汗苦心建立的一切,要尽数毁在大汗的手上。不过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要拱手送上这大好江山吗?!” 听到这儿,屿筝心下才明白了些许,为何弈成律伊始便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只因得他觉得,大汗本该趁朝廷宫变,遭受重创之际,把握机会从而南下攻入中原。可偏偏大汗在这时选择了和亲。弈成律怕的是,这样的妥协只会给皇上养精蓄锐的时间,而云胡则会走向毁灭。所以他才会那样抵触拓跋阑为汗…… 屿筝轻拽裙裾,在雪地中缓缓迈步上前,她微微抬头看向弈成律:“有句话屿筝不知当说不当说,或许天师低估了大汗。若天师以为大汗是唯诺之人且委曲求全,那未免太小看了大汗。自七岁始,入京为质,在风云变幻的宫闱中要艰难求存,大汗的心智和魄力远远超乎天师的想象。或许天师觉得,王爷才是云胡大汗的不二人选,那么屿筝亦可实言相告,大汗绝不会让云胡的百姓失望!” 一番话,屿筝言语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弈成律的眸色明暗交替。眼前这女子的神态和语气不免让他吃惊,半晌之后,他才从唇角缓缓溢出一句话:“若确如宸妃所言,老夫拭目以待。只是不知,宸妃又能撑到何时?” 只见屿筝淡淡一笑,随即迈开步伐,身形如风清冷拂过,话语落入弈成律的耳中:“我自会撑到那日,好让天师明白,屿筝所言不虚……” 注视着屿筝款款离去的背影,弈成律缓缓转过身,放眼看去,越过望月川的天际,灰压压的云沉沉笼罩下来,阴鸷无比,那凛冽的风中满是细碎的雪粒气息,沁凉入肺,却也冷寒。弈成律知道,这样的大雪之灾,不过刚刚开始…… 诚如弈成律所料,这场暴雪并未因得帐篷的摧毁而逐渐息减,反而在停了半日之后,渐显凶猛之势。 拓拔阑披着大氅站在帐中,盯着沙盘,眉头紧蹙。大雪已连下三天三夜,众人忙着清扫帐顶的积雪,而囤积的木料也在快速消耗。路途艰难,送至帐中的消息,皆是大雪封山、百姓受灾的境况。牲畜被尽数冻死,木炭粮食无法抵达。而接下去,整个云胡面临的,会是难以缓解的死亡来袭…… 眉头渐渐拧成川字,拓跋阑厉咳了几声,手指轻敲木桌,沉声对着莫那娄吩咐道:“所有的人务必要清出一条道路来,至少要保证望月川附近的百姓幸免于难,至于分散而居的那些人,尽力而为。余下的,便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莫那娄微微垂首,知道大汗要说出听天由命四个字是有多难。那意味着没有办法抵达的地方便只能放弃那些百姓,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如果大雪仍旧不停,云胡当真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见莫那娄不为所动,拓跋阑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但见莫那娄显出几分为难之色,低声应道:“大汗,这几日军心不稳,军中莫不传言……说……” 看到拓跋阑瞬间变得砺刃的眼神,莫那娄一咬牙,硬着头皮道:“莫不传言说宸妃是妖魔临世,初入云胡便致使暴雪成灾,妖魔若不除,云胡的百姓们便只能如待宰羔羊,丢了性命……” 说到这儿,莫那娄适时止住,他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惹得大汗暴怒。那些流言,也不是丝毫未能落入大汗耳中。只是大汗宠爱宸妃,自她至云胡,几乎夜夜歇于宸妃帐中。听到这样的话,大汗自是偏袒着宸妃,佯作不知。可是怨声载道,即便是大汗,也不能总做充耳不闻。 莫那娄不明白,宸妃分明是神灵雪狼选定的汗妃。既然是神的旨意,便该是最好的人选,何以成了云胡之魔,云胡之灾?难道说神灵所指引的路,便是让云胡走向毁灭吗? 沉默静待着大汗的厉怒,然而莫那娄却只见拓跋阑挥挥手,疲惫地说道:“去吧……”不敢再做多言,莫那娄应着,便退出大帐。 拓跋阑缓缓起身,在屋中来回踱了片刻,便掀起帐帘,朝着屿筝大帐行去。前几日,他在屿筝帐中中了蝎毒,虽然灵图曾放了斑锦蛇在屿筝帐中,但拓跋阑清楚,此事并非灵图所为。灵图虽是顽劣了些,到底是良善,绝不会意欲至屿筝于死地。而拓跋阑转醒之后,多少也思量出这难寻的黑蝎从何处来。慕容灵是以如何敌视的眼神看着屿筝,他不是不知,然而他却权且将这黑蝎当做误入帐中的不速之客。因得服了弈成律的解药,将毒尽数逼了出来,他亦不想再做追究。 但让他在意的是,那夜屿筝的沉沉昏睡,明显异于往常。之后阿夏来报,值守的芷宛回到偏帐中亦是昏睡许久。思量之下,拓跋阑猜测,定是有人在帐中做了手脚。他眼下最担忧的便是一入云胡便遭遇如此之多的变故,屿筝能否撑下去,而她腹中的孩子又是否会受到影响? 拓跋阑明白,屿筝之所以如此要冒着一切的风险远嫁云胡,所希冀的,不过是为了周护腹中的孩子。她或许尚不自知对皇上用情至深。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多次被废黜冷宫的遭遇,恐怕早已让她心灰意冷。她所在乎的,只是腹中这个孩子。即便她的心里对皇上有恨意,却仍想保住这个孩子。对于拓跋阑而言,他所想的,不过是在长久的岁月中,能温暖屿筝那刻冰冷的心。可如今,他却也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事与愿违…… 掀开帐帘,阿夏看到拓跋阑便欲施礼,却被拓跋阑抬手制止。看着在床榻帷幔中熟睡的女子,拓跋阑轻声问道:“如何?” 阿夏回头看了看屿筝,便转而道:“那日之后,宸妃总是嗜睡。也不知到底是因得什么缘故,若当真有人想要谋害她,只怕已是伤身。要不要寻容若前来?” 拓跋阑目不转睛地望着屿筝,淡淡应道:“你先退下吧……”阿夏垂首施礼,便退了出去。拓跋阑缓缓走到床榻旁,掀起垂幔落座,他知道屿筝这般嗜睡,并非因得伤了身子,而是她腹中的那个孩子正在茁壮成长,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麻烦和困难。见屿筝熟睡中却还微微皱着眉头。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然抚上屿筝的眉心。 似乎有很久不曾见过她笑,只有那时,屿筝尚在掖庭当差,来清韵楼送药的时候,会瞥见她唇角的清浅笑意。而她在一旁静静听着自己吹奏筚篥的时候,也会浅笑。他不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到底是给了她旁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还是将她囚禁在深宫之中,不得解脱,连同她的心一并囚禁…… “大汗……”因为太过专注地思虑,拓跋阑没有察觉到屿筝早已醒来。直到屿筝这声轻唤,他才回过神,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你醒了……” 屿筝怔怔望向拓跋阑,但见他眉眼之中颇有悲伤之色,不免轻声询问:“大汗是来……杀我的吗?”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 拓跋阑望着屿筝晶莹的双眸,仿佛盈盈有泪。他轻叹了一口气,收回轻抚屿筝鬓发的手,略带着几分疲惫,却仍旧勉强在唇边牵出一丝温柔笑意:“为何这么问?” 屿筝坐起身来,看向拓跋阑:“承蒙大汗抬爱,屿筝得以以和亲之名在云胡寻一处栖身之地,可眼下暴雪成灾,也应了弈天师神卜之言。虽大汗竭力周护,可屿筝知道,云胡的百姓是如何仇视我,厌憎我。那些将士们又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在他们眼中,我是带来这一切的不祥之人,是迫使他们与亲人永隔的罪魁祸首!他们的心中有怒有恨,可若这怒火得不到平息,迟早会牵连到大汗的身上。大汗待屿筝已是恩重如山,即便此刻大汗因得云胡百姓而要了屿筝的性命,屿筝也绝无怨言……” 话音还未落,屿筝便猝然跌入拓跋阑温暖的怀中。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甚至忘了做任何的反应,只感觉到拓跋阑那布满硬茧的宽厚手掌,轻然抚摸着她的长发,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畔流转:“我不会杀你,不管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你安然无恙……若不是你,或许在上京林中被追杀的那刻,我早已选择了死亡……” 拓跋阑将头埋入屿筝的肩窝,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在屿筝的皮肤上,滑落不见。他的声音带着旁人所不知的压抑和颤抖,仿佛是惧怕着什么一般,他环紧了屿筝的腰,强行压抑着或许会冲出喉咙的哽咽道:“十多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苟活,没有人会知道,我承受了什么。明知每日饮下的汤药会将我折磨成何种非人非鬼的模样,却也要紧咬着牙关吞咽下去。彼时,我不过也只是一个孩子。背负的,却是父汗和整个云胡的希冀。父汗和大哥对我寄予厚望,他们笃定地坚信我可以独当一面。可是每至深夜,那些毒仿佛跟随着身体中的血液流窜,疼痛难忍,看着自己一日日消瘦无力的模样,我也曾怕自己撑不下去……” 屿筝不曾见过拓跋阑这般脆弱的时候,这样的话,一字一句都让她心疼。那孤立无助的感觉,她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懂得。感同身受,才会让此刻拓跋阑的话听上去都那般的痛彻心扉。 伸出手,屿筝轻然环上拓跋阑的背脊,温柔拍打,就像是在安抚孩子一般,她温柔的低喃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筝……没有人能明白,没有人试图体谅。他们总是沉默地看着我,我无力地挣扎,看在在一些人眼中成了他们的享受,而在另一些人眼中,那是我成为大汗所必经的荆棘之路,是我该承受的苦难和蜕变。”拓跋阑的声音愈发低沉:“即便是灵儿,就算她日夜陪伴,可她对我只有恭顺,她只会听从我的命令,远远地看着我,独留我一人在泥沼中寻路。她不能也不敢与我并肩……直到你的出现……” 拓跋阑直起身子,看向屿筝:“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痛苦也会被一个人看在眼中,因为我的煎熬,她会不自知地皱起眉头,眼中满是担忧。她也会在我精神尚好之时,坐在炭火旁静静听我吹奏筚篥,她不会知道,她的脸上写满向往的神色……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觉得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在那偌大的皇宫里,尚有一人能知我苦乐,尚有一人能舍命相救,便足矣……” 说话间,拓跋阑忽然抬起手,轻柔抚摸着屿筝的脸颊,他那本就深邃的双眸此时更像是幽谷一般,深深吸引着屿筝,让她难以移开视线。 “所以,别再说这样的傻话……无论弈成律说了什么,我绝不会因得流言蜚语伤你分毫……”拓跋阑说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替屿筝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屿筝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只是听着拓跋阑说着这一切的时候,她便觉得心中温暖却也酸涩。就好像是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在濒临绝望时,眼前忽而出现的那一丝光亮。让人惊喜,让人雀跃,让人安慰,却也让人回味着漫长黑暗中的无尽苦涩。这样悲喜交织的心情,除了他们彼此,不会有人明白。屿筝猜想,或许那时,自己对于拓跋阑而言,也是这样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屿筝仍对拓跋阑心存感激。无论自己到底是何种境况,拓跋阑愿意无条件地相信她,接受她,甚至一并接受了她腹中的孩子。若说舍命相救,当年在上京郊外,屿筝不过是看到颜冰哥哥才会阴差阳错地救下拓跋阑。而前几日,拓跋阑却的的确确因为救她而差点丢了性命。 他从伊始便不曾隐瞒过自己的情绪,屿筝再傻,也能懂得他眸中的依恋和炙热。旧日里清韵楼中,二人相处的情景又浮上心头。带着几分感激,带着几分对往日自己的唏嘘。又思及那个曾说要周护自己,却一再将自己打入冷宫的男子,屿筝的心中百感交集…… 此时的她,只能双手紧紧揪住拓跋阑的前襟,任由压抑许久的委屈尽数流泻。泪不能止,心一点一点地抽痛着,几乎让她难以呼吸。 拓跋阑什么都没说,只是复又将她拥入怀中,任由她肆意哭泣。他知道,有太多的失望,太多沉重的包袱,太多的委屈积压在屿筝的心头。他希冀的,便是屿筝能如此刻,痛快淋漓的大哭一场,然后将那些过往淡忘…… 紧紧拥着屿筝的时候,拓跋阑才真切的感受到,这个女子真的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而他知道,只有这样的陪伴,才能让他们彼此不那么孤单。然而这一刻的静谧之中,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许久之后,待屿筝的哭泣渐渐平息,拓跋阑这才看向屿筝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该对你说个清楚。诚然,你听到之后,若不愿留在云胡,我自会设法如你所愿……” 说话间,方才还蜷缩在帐中一角的雪狼懒洋洋地打了个盹,磨磨蹭蹭地起身,缓缓踱步至拓跋阑脚边。自回到云胡之后,除了王帐,这只雪狼便喜欢蜷缩在屿筝帐中。此时它睁着惺忪睡眼,在拓跋阑腿边轻轻蹭着,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口中不时发出呜呜之声。 屿筝看着雪狼那顽皮的模样,心情也好了许多,她轻然拭去泪痕,看向拓跋阑道:“大汗指的若是选妃之事,便不必多言。屿筝是不会离开的……” 拓跋阑微微一惊:“原来你……” 屿筝伸手抚上雪狼的头顶,那里被三王爷楚珩溪所射中而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掉了一小撮毛,让它看上去显得可爱又好笑。但见那雪狼微微眯起眼,伸直脖颈,似是十分享受屿筝的抚摸。 “这雪狼出现的诡异,我自是不会轻信什么神灵之选。我并非是亵渎神灵,而是相信,我绝不会是云胡汗妃的最佳人选。虽然早已猜到个中缘由。但我仍是好奇,大汗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叫它在偌大的宫闱之中寻到我……”屿筝说出心中疑问,继而看向拓跋阑,等待着他的解答。 却见拓跋阑的脸上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红,他自嘲地笑笑,便从贴身中衣里取出一方锦帕来。 屿筝瞥了一眼,脸颊也不免飞起两团红云。那是她的锦帕,许是不知在何时遗落在清韵楼中,她不知被拓跋阑捡了去,还这般贴身藏着。虽然拓跋阑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但看到这一幕,屿筝也觉得脸颊发烫。 “我从鹰爪下救出它的时候,它还是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偏巧我没有东西可以替它止血,只得忍痛用了随身的这方锦帕。或许那锦帕上存留着你的气息,又或许是缘分使然,它对这方锦帕情有独钟……”说到这儿,拓跋阑一笑,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你不知道,为了抢回这方锦帕,我费了多大的功夫。可是无论我藏在何处,都会被它轻而易举地找到。所以我在想,或许在宫闱中,它能寻到你也说不定……所以我在望月川的峡谷里训练它,用石块堆砌和宫中相仿的道路。其实……直到它被带离云胡的那日,我的心中仍旧忐忑。我怕这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异想天开……还好,它不曾叫我失望……” 听着拓跋阑这番话,屿筝竟是无言以对。这听上去难以置信,甚至是不可行的法子,却的的确确让雪狼寻到了她。而拓跋阑的用心良苦,更让她心中一震。 “难道……大汗就不怕出了什么岔子?”屿筝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拓跋阑淡淡一笑:“我只是在赌,祈求神灵将你带到我的身边。我也想过若是你不愿,又该如何?可之后我却也释然,尽人事,听天命……如今看来,神灵到底还在眷顾着我……” 屿筝抿嘴浅笑,然而片刻之后,她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了什么,急急抬头看向拓跋阑,她声音轻颤地问道:“王爷误以为我有利用的价值,才会应下和亲这差事。大汗却什么都不问我……可大汗又是如何得知,皇上不会阻挠这亲事?想必,大汗对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大汗早知道我被打入冷宫,所以才会想了这个法子来救我?!宫中的内应,到底是谁?”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一) 拓跋阑抚摸着雪狼的手微微一顿,眸色收敛,他看向屿筝,言语中已带着几分怅然:“怎么?是要我说出内应,你好告诉皇上吗?这些时日,他是如何待你,还未叫你清醒过来吗?” 见拓跋阑隐隐有了怒气,屿筝忙道:“不是大汗所想那般,屿筝只是……只是好奇……” 拓跋阑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即便好奇,也不要再问。于你而言,所知之事越少越好。我不会问你任何关于他的事,我想知道的一切,自有我的法子。如今你是云胡的宸妃,不再是争斗漩涡中的棋子。你所要做的,只是置身事外,然后好生抚育这个孩子……” 说着,拓跋阑的视线落定在屿筝的身上。他不免在想,如若屿筝怀着的,是他的孩子又当如何?面上流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可很快拓跋阑意识到,屿筝如今嗜睡,怀有身孕的症状亦会逐渐明显,而算算她来的时日,也一月有余,是到了该言明之时。若不然,时日越久,便会越难以隐瞒。 思及至此,拓跋阑接着说道:“如今你身形渐显,明日我叫容若来替你瞧瞧,也是时候将此事公之于众。只是……” 见拓跋阑略有犹疑,眉间亦是几分担忧之色,屿筝低垂着头,手中紧紧攥着被角:“屿筝知道大汗在担忧什么,可敦尚未有子嗣,如今我又被弈天师称作不祥之身。我知道,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大汗肯收留我们,已是格外开恩。但我实在不忍让这孩子……只要能保住这孩子,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可为难的是大汗您……” 拓跋阑闻听,忽而打断屿筝的话道:“只要你定了心,我自是会与你一起排除万难,周护这孩子,把他当做我们的孩子一般疼爱……” 屿筝眼中泪光闪动,她知道拓跋阑绝对会说到做到,但眼下这孩子的出生会给云胡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屿筝也十分明白。她低垂着头,清浅说出几句话,拓跋阑面上虽显惊讶之色,却在屿筝期许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原本匍匐在拓跋阑脚边的雪狼忽然一跃而起,冲向帐帘外,随即便听见传来一声厉叫。之后,便见雪狼奋力摆动着身子,从帐外拖进一个人来。 只见被拖入的不是别人,正是灵图。孩子气的脸上满是惊惧,似是拼命地想要朝外跑去。无奈雪狼却紧紧咬着他的衣襟,面露凶光,口中还呜呜低吼。灵图一手遮面,怕被认出,一手拽着衣襟想要挣脱雪狼束缚。 见此情形,拓跋阑缓缓摇摇头,随即起身走向灵图,面露愠色:“灵图!你站在帐外多久?!都听到了什么?!” 灵图挥手驱赶着雪狼,却又害怕它伺机朝着自己咬上一口。那胆颤心惊又急于脱逃的模样看的屿筝忍俊不止,一时倒忘了方才那些话若是被灵图听去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那雪狼愈发凶猛,眼光狠厉,灵图气急之下,便看向拓跋阑道:“我都听见了!大汗是要让这雪狼吃了我吗?!” 拓跋阑神色一怔,随即目露寒光:“你是弈天师的爱徒,本汗自是不会杀了你。可本汗却有的是法子叫你什么都说不出来!即便你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 此话一落,灵图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王爷的视线才会这般渗人。而大汗在他眼中,是个温柔到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懦弱的人,爷爷的话时常落在他的耳中,他亦是与爷爷一样,认定眼前的这位大汗不会是云胡汗位最好的承继者。就如爷爷所言,他不够冷酷,甚至不够狠辣,如此一来,便也没有野心。对于汗王而言,没有野心,就好比是没有利爪的苍鹰,没有獠牙的雪狼。而现在,只是大汗眸中的冷冷寒光,已让他瑟瑟发抖。甚至让他忘了身侧雪狼的尖牙利爪…… 就在这时,屿筝从床榻上起身,缓缓走向灵图。随即蹲下身来,伸手揽住雪狼的脖颈。仿佛就是在一瞬间,雪狼忽然安静下来,温顺地松开灵图的衣襟,随即便轻晃着脑袋蹭入屿筝的怀中。 屿筝轻柔安抚着它,继而抬起眼帘望向拓跋阑道:“大汗若还如此,倒真要吓到灵图了……” 话语落定,拓跋阑眸中的神色倒是缓了一缓,继而看向屿筝道:“那你说说,又当如何?” 见拓跋阑询问屿筝的意思,灵图心中更是不满,越发倔强地昂起头道:“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屿筝望着眼前的孩子,不免轻笑出声:“还能如何,自然是要放他去吃些东西才是,大汗难道没听到,这孩子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咕噜……”随着屿筝的话,灵图的肚子不争气地传出一声响亮的动静。这一下,便是连拓跋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在这紧要关头,灵图却生生涨红了脸。明明是凛然赴死的瞬间,却在这女子口中堪堪被当做孩子一般的疼宠了。可就是这样的一刻,灵图红着脸,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的娘亲还在,会不会和眼前这女子一样,有着温柔且让人难以抗拒的笑容。会不会像这样带着疼惜轻笑着让他填饱肚子…… 趁着灵图愣神的空当,屿筝起身朝着帐帘行去,那只雪狼始终黏人地在她的脚边打转。掀起帐帘,朝着不远处忙碌的阿夏轻唤一声,便见阿夏匆匆入内,在看到灵图的时候,大吃一惊,随即急忙跪在地上,朝着拓跋阑请罪:“大汗恕罪……阿夏实在不知他是何时闯入的……” “带他去吃点东西吧……”不等拓跋阑开口,屿筝便轻柔说道。阿夏抬头看向拓跋阑,但见大汗亦是缓缓点点头,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带着灵图离开了大帐。 看着帐帘沉沉落下,拓跋阑轻声道:“你不怕他将方才听到的一切都说出去?” 屿筝低低叹息一声:“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大汗也不是真心要惩处他。若是他当真要说出去,方才自然不会承认自己都听到了些什么。只是……要是一切都无法阻止,屿筝定不会连累大汗……” “又说傻话……”拓跋阑带着几分宠溺地轻声责备。继而朝着帐外厉声喝道:“莫那娄!” 半晌之后,才见莫那娄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跑入帐中,神色恼羞地看向拓跋阑道:“莫那娄无能,又叫灵图那小子跑了……”听到莫那娄这么说,二人便知定是灵图骗得莫那娄四处寻他,自个儿却跑到这里来偷听。 “不碍事……”拓跋阑应道:“阿夏跟着他……” 知道了灵图的下落,莫那娄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欠身朝着拓跋阑道:“不知大汗有何吩咐?” 拓跋阑略一犹疑便道:“去传容若来……” 莫那娄急急看向拓跋阑道:“可是大汗体内余毒未消……?” “去传便是……何来这么多废话……”拓跋阑担心着屿筝,语气中不免冷厉起来。莫那娄见状,便匆匆退出了大帐,急急去寻容若。 帐外,已被众人合力清出一条路来。莫那娄牵过马,便欲翻身而上。却见可敦帐中的兰珠拦在身前。 “兰珠姑娘……”莫那娄看向眉眼纤细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微红了脸颊。 “莫那娄大哥这是要去哪儿?”兰珠微微眯起眼,带着几分笑意看向他。 莫那娄被这声“大哥”唤得颇为受用,略显羞涩地抚摸着脑袋道:“大汗命我请容若前来……” “哦?”兰珠神色紧张:“可是大汗身子不适?” “不不不……”莫那娄急忙摆摆手道:“我瞧着大汗无事,也不知是不是宸妃有什么不适之处……兰珠姑娘,我先走一步……” “这般的话,那你路上小心……”兰珠浅笑着,退让到一侧。看到莫那娄驰马踏雪而去,兰珠敛了笑意,匆匆走向帐中。 只见可敦倚在桌旁,素手轻支下颌,微微昏睡。兰珠知道,自那个白屿筝来到云胡之后,可敦便夜夜不能安寐,而大汗,几乎每日歇在宸妃帐中,连此处也甚少涉足。可敦用情至深,甚至不惜放弃白部公主的荣耀,以婢子的身份陪着大汗在上京度过为质的这些年。可谁知,大汗自有了新欢之后,便全然忘记了这个陪他受尽苦楚的女子…… “你去哪儿了……”慕容灵听到兰珠的一声轻叹,轻声问道,但始终闭着眼睛,没有看向兰珠。 “可敦您醒着……”兰珠低声应道:“我去帐外取了些羊奶来……” 慕容灵缓缓睁开眼,从榻上起身:“嗯。放在炉火上热一热,我这就拿给大汗……” “可敦……”兰珠欲言又止,然而看着慕容灵询问的目光,她还是低垂着头小声道:“大汗现下在宸妃帐中……” “哦……”慕容灵轻应一声,颓然坐回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云胡面临一场大灾,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是应该有人陪伴在大汗的身边。这几日,王帐中夜夜灯火通明,她每每行入王帐,便能瞧见那男子紧蹙着眉头,神色凝重。而在以往,若是他遇到什么难题,总会在疲惫之时,倚在自己身边歇息。可如今,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却不是她慕容灵……唇角轻颤,慕容灵的眼中隐隐含泪,她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落下来。 看着可敦这般模样,兰珠心里也不好受,故而她忙道:“方才在帐外瞧见莫那娄,兰珠多嘴问了几句,听闻他是奉大汗之命去请容若,看样子宸妃的身骨也经不住云胡的冷寒,病倒了……”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二) 听到兰珠说大汗传了容若前来,慕容灵便道:“如果传了容若前来,想必宸妃病的不轻,也是……这几日她似总在帐中,不曾露面。你去打探着些,有什么消息,及时来禀……” “是……”兰珠应着,转而退出大帐。 约莫一个时辰后,兰珠折返帐中,迎上慕容灵询问的目光,她诺诺应道:“可敦……大汗请你移步宸妃帐中……” “什么?”慕容灵闻听,怒火顿燃:“大汗究竟要宠她到什么地步?!让我堂堂一个可敦移步汗妃帐中!还是说,一切都是白屿筝捣的鬼?!好!我倒要瞧瞧,她有几分本事!” 说罢,慕容灵愤而起身,便朝着屿筝的大帐行去。未料近至帐前,却见拓拔雄也缓缓行来。 “王爷?”慕容灵十分疑惑地看向拓拔雄,她不知为何拓拔雄也要前来。 只见拓拔雄带着一贯的春风笑意,清浅应道:“大汗说有要事相告……” 此话一出,慕容灵的心里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升腾,她急忙掀起帐帘入内,便见屿筝倚在床榻上,而拓跋阑坐在她的身侧,与一旁的容若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只是脸上似有难以隐藏的笑意。 慕容灵看向容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不苟言笑,神情中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细长眉眼却冷魅横生,在云胡的女子中显得独有一番风情。只是在她清素的面容上,一道细长的疤痕从她的左眉倾斜向下,横贯至右脸眼睑下,全然毁了她的容颜,甚至叫她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怕。 见慕容灵和拓拔雄入内,容若微微欠身见礼,神情冷然地退到了一侧。随即便听得拓跋阑道:“叫你们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 说话间,他看向榻上的屿筝,眉眼含笑:“宸妃她……有了身孕……” 话音刚落,慕容灵便如同五雷轰顶,踉跄朝后退去几步。幸而身后的拓拔雄不动声色地轻轻抵住她的背,稳住了她的身形。 什么都听不到,慕容灵的耳边只剩下嗡嗡作响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萦绕:那个女子有了身孕……她本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陪伴,总该能换回大汗的一丝真心。嫁于他,成为云胡的可敦。然后为他生儿育女,相伴至两鬓斑白。 自她成为云胡的可敦,大汗却总是以礼相待,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成亲那夜,轻轻落在她唇上的一吻。慕容灵曾以为,那些备受折磨的过往,让拓跋阑不会轻易将心交付,所以她宁愿沉默安静的等待,她相信,总有一日,拓跋阑会向她敞开心扉。 然而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痴念罢了。拓跋阑不是不愿将心交付,只不过她并非是那个让他心甘情愿的人罢了。眼前的女子,带着几分温柔浅笑,说不出的幸福满足。而她腹中的孩子,不但碾碎了慕容灵的梦,更让她陷入无尽的惶恐之中。 大汗本就对白部颇有微词,慕容灵本要让自己成为维持云胡与白部平衡的存在。如果要化解纷争,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她诞下一个小王子,如此一来,云胡的汗位势必要由自己的孩子来继承。这样,云胡和白部便会融为一体,再无纷争。 可这一切都被白屿筝毁了!恨意从慕容灵的心头缓慢的溢出,就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缓慢地在她的心上盘踞。只想寻到一个时机,猛然窜出,一口咬中那女子白皙的脖颈,叫那女子在痛苦的折磨中缓慢死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许是见她出神,很久没有回应,一侧的拓拔雄浅笑应道:“如此那便恭喜大汗了……” 拓跋阑望着自己的兄长,很清楚他那看似清淡的笑意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的眼神。随即他缓缓起身,看向慕容灵和拓拔雄道:“唤你们前来,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事,自然这也是屿筝的意思……”说着他看了一眼屿筝:“即日我便会昭告云胡,本汗有生之年,宸妃所诞之子,只享云胡王子之荣,绝不封王,更不会承继汗位!承继汗位的,只能是我的嫡子……”拓跋阑顿了一顿,随即看向慕容灵道:“灵儿,只有我们的孩子才能承继汗位……”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慕容灵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本以为依着大汗对宸妃的宠爱,这个孩子若是小王子,定是承继汗位的不二人选。可慕容灵没有想到,大汗竟会有此决策。一时间,她亦不知该说什么好。反倒是那句“我们的孩子”让她面上飞起一片红晕。 而她的神色变化无疑尽数落在了拓拔雄的眼中,拓拔雄暗自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只听得拓跋阑继续说道:“如今云胡暴雪成灾,本是天祸突降。如今这孩子来的突然,我深以为此乃祥瑞之兆。这几日,需得筹备祭天大典,祈求这雪灾尽早过去,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拓拔雄微微欠身,沉沉应道:“臣下定当妥善打点此番祭天大典,以助大汗祈求灾祸速消,来年风调雨顺……” 慕容灵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出大帐的,她只觉神情恍惚,屿筝有身孕的消息和大汗的那番话在她心中交替萦绕,更显烦乱。见此情形,一侧的兰珠忙安慰道:“虽然宸妃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大汗不也说了,即便她诞下王子,云胡之位也轮不到那孩子来继承。大汗认定的是可敦!眼下,只要可敦有了身孕,还怕那宸妃闹出什么其他动静不成?” “够了!”慕容灵厉声喝止,吓得兰珠赶忙低下头去。她不会知道,如今慕容灵在意的,是即便大汗亲口所言,这汗位会由他们的孩子来承继,可她又能对谁说出口,如今大汗却是连碰都不曾碰她一下。莫说是尽快怀有身孕,若是就这样下去,便是百日数年,她也不可能有子嗣…… 神色黯然地行入帐中,慕容灵没有察觉到身后拓拔雄的视线变得意味深长…… 五日之后,望月川旁竖起云胡的云纹图腾旗,寒风厉雪中烈烈飘扬。拓跋阑一袭盛装,举起手中酒樽,仰天而敬,继而泼洒祭旗,祈祷灾祸尽消。众人神色肃穆,却皆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宸妃。作为和亲来使的女子,她初次祭天,盛装之下,红唇嫣然,甚至是比可敦更多出几分柔美之色来。 而让众人更为在意的是,大汗已经昭告云胡,宸妃怀有身孕,此乃祥瑞之兆,连绵多日的暴雪定会止息。 只是对于大汗的话,众人却不曾信服。弈天师早已预言,这女子是不祥之身,会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而他们更愿意相信,这蹊跷诡异的暴风雪,便是伊始的征兆。只是碍于她有和亲之名,又颇得大汗宠爱,将士们亦不敢多做妄言。然而心里对这女子的怨恨和诅咒却是愈发狠烈。 弈成律面无表情地站在图腾旗下,待拓跋阑祭天完毕,便将点燃的火把靠近图腾旗。图腾旗灼烧成灰,飞上九天,便代表着将汗王和百姓的期许传递给了神灵。看着图腾旗的一角被火舌舔舐,随即轰然灼烧,映红了半边天幕。众人皆虔诚跪拜,祈祷神明显灵。 而就在图腾旗燃烧殆尽的时候,天空中弥漫撕扯着的风雪骤然小了下来。人群中发出惊叹之声,就连弈成律亦是不可思议地望向苍穹。唯独拓跋阑,唇角隐隐绽出一丝浅笑,不为人察。他起身,转而看向跪在面前的将士百姓,朗声道:“天降祥瑞!佑我云胡!” 随着他声音的落定,众人皆振臂高呼:“天降祥瑞!佑我云胡!”此时,众人的心中皆被喜悦所充斥,再无人顾忌着去咒恨新汗妃。那些念头被欣喜所替代,瞬间烟消云散。 拓拔雄冷眼站在一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盈盈浅笑的屿筝。但见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大汗的身上,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恋和欣喜之色。拓拔雄不知大汗在想些什么,可他却明白,大汗如此之举,实实在在让屿筝腹中的孩子成了祥瑞之兆。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这孩子有没有承继汗位,他(她)都会带着云胡将士、百姓的敬慕和爱戴…… 众人欢喜雀跃之时,拓跋阑的视线遥遥与屿筝相迎。带着几分温柔和松懈下来的轻微疲惫,他朝屿筝露出一丝浅淡却让人安心的笑意。屿筝虽不知道这骤停的风雪到底是天意还是巧合,她只明白,拓跋阑用自己的方式保全了她,保全了她腹中孩子日后的人生…… 泪水忽而翻涌上来,屿筝只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她不知该对拓跋阑说些什么,但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冰封之处,有什么“咔嚓”一声轻然裂开,暖意瞬息流入,让她浑身惊颤…… 就在拓跋阑缓缓走下祭台,意欲朝着屿筝行去之时。忽然听得天地苍穹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随即便有人惊声大叫:“望月川雪崩了!”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三) 巨大的声响从望月川谷传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在谷中.拓跋阑脸色瞬变,急急行至望月川的高崖旁,居高临下地看去,积雪如山洪迸发,朝着谷中倾泻而下。 拓跋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随即便察觉到脚下剧烈晃动起来。但听得一片混乱中,莫那娄急声高叫着冲上前来,周护着拓跋阑急急后退。而方才所在的那处积雪,亦随着山体一并坍塌落下…… 就在这时,忽然从拓拔阑左侧传来一声尖叫,众人惊魂未定地循声看去,便见兰珠面色如纸,颓然跪在高崖旁,厉声尖叫:“可敦!” 众人大惊,纷纷上前。见状,拓拔阑推开莫那娄,急急行去,大声喝道:“灵儿呢?!” “可敦随着雪崩落入谷中了……”兰珠颤抖着抬起手,朝着滚滚雪潮指去。 细碎的雪粒飞起,拍打在面上,拓拔阑只觉得难以呼吸…… 突然,兰珠像是疯了一般起身,拼命撕扯着屿筝的大氅厉声道:“我瞧见了!是宸妃你!在可敦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屿筝被兰珠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来不及分辨,只是怔怔望着拓跋阑,下意识地拼命摇头。拓跋阑眉头轻皱,厉声朝着兰珠厉喝一声:“灵儿是从何处跌落的?!” 话音刚落,却听得众人惊唤一声:“王爷!”但见黑色大氅在一片雪白中徒然坠落。就连急急奔上前去的莫那娄,也只是堪堪抓住了大氅的一角。随即便看见那黑色大氅被谷中吹起的风鼓动着铺展开来,而王爷的身影却消失在那片奔腾的雪雾中不见了踪影…… “都愣着做什么!”拓跋阑厉喝一声,众人方才从这突兀的状况中缓过神来,纷纷朝着望月川山谷中奔去…… 慕容灵从昏睡中缓慢苏醒,本以为会被厚雪掩埋的她,却意外感受到暖意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轻轻吐露在她的耳畔。 “灵儿……” 她听到一声轻唤,迷蒙之中,下意识地将身体靠近那片暖意,沉吟着:“阑……阑……是你吗……” 低低的叹息萦绕着,慕容灵猛然睁开眼,却在瞬间下意识朝一侧躲去,只觉得撞在一处柔软之物上,而她也因得近在咫尺的气息羞红了脸:“王爷……怎么是你?” 拓拔雄一手揽在慕容灵脑后,以防她碰到狭小的石壁。仿似对方才慕容灵低唤拓跋阑全然不知,只是抬头望着狭窄的石缝低声道:“幸而尚有此处可以避及,若不然,即便是落下山崖,有幸得了周全,这倾泻的雪流,也要将你埋个严严实实!” 听到拓拔雄的语气中竟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愠怒,慕容灵一时有些发怔。她不知道为何王爷要发这么大的火。即便自己真的一命呜呼,于他而言,又有何干? 就在慕容灵出神之时,却听得拓拔雄缓了缓语调,柔声问道:“可有伤到哪儿?” 这般一说,慕容灵才察觉到左臂传来一阵灼烧的疼痛感。在狭小的石缝中缓缓抬起手臂,惊见左臂已被砾石划破,伤口正密密朝外渗着血迹。 见此情形,拓拔雄眉头一皱,瓮声道:“还伤到了哪里?” “许是没有了……”慕容灵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手臂的伤口。这点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从高处坠落,醒来的那一瞬,她以为见到的,会是大汗的面容。阑……有多久不曾这样唤过他,他高高在上,他清冷盛然,而自己只能仰望着他,轻唤一声:大汗。 如今的慕容灵,反而更怀念在上京的那些日子。虽然那是大汗身为质子,且日子过得缓慢而煎熬。可是那个时候,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也只有那时,她才能清楚地察觉到,拓跋阑与她是如此的接近,近到可心意相通…… 见慕容灵微微侧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无端的怒火从拓拔雄的心中翻涌,他猛然抓紧慕容灵的肩头,俯身直视着她:“胡闹什么?!你以为从望月川坠落,便能叫他心系于你?且不说你坠谷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即便是眼睁睁瞧着,若是有什么闪失,便是万劫不复!慕容灵,我尚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越是到了此时,越是糊涂!” 这话让慕容灵恼羞不已,她一把推搡开拓拔雄,也不顾拓拔雄重重撞在身后的石壁上。转而奋力用手刨开封在石缝处的积雪,便要冲出去。 拓拔雄急忙上前,将慕容灵拦住,厉声喝道:“你疯了么!这样只会让积雪都涌进来,你若想即刻殒命此处,便继续挖吧!如此一来,陪在大汗身边的只会是她了!” 仿佛是惊雷一般,慕容灵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双手慢慢在雪中收紧,刺骨的冰凉袭来,她竟是难以克制地低泣起来。 一口凉气沁入拓拔雄的心脾,他迟疑许久,终是挪了挪步伐,将慕容灵轻然揽在了怀中。像是安抚着孩童一般,他轻然抚摸着慕容灵的发,那上面沾满了细碎的雪粒,显得冰凉异常。 而慕容灵也没有再挣脱,只是倚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起来。这许多年来的委曲求全、无能为力,都尽在此刻随着泪水肆意流淌。 冰凉的气息混合着慕容灵身上清浅的香气,拓拔雄用力拥紧慕容灵。眉头拧成川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在慕容灵耳边低语:“不如……跟我走吧……” 慕容灵猛然止了哭泣,推开拓拔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拓拔雄看着慕容灵泪眼凄迷,双唇亦是被冻得青紫,心中满是疼惜。那若有似无的痛,从他的心扉缓慢蔓延开来。心神一动,他竟是不计后果地朝着慕容灵的唇上吻了下去。 微凉相触的一瞬,慕容灵早已忘了有所反应。面前那男子,郑重而绵长的吻缓缓落下,犹如他此时环绕着自己那温暖的双臂,将她轻柔包裹,让她忘记了一切……从他的唇瓣传来的疼惜和珍视,轻柔洒落…… 直到拓拔雄不舍地离开慕容灵的唇瓣,结束了这个看似绵长实则短暂的轻吻。慕容灵才怒睁着一双杏眼,厉声大喝:“拓拔雄!混蛋!” 然而慕容灵扬起的手,却未能落在拓拔雄的脸上。反而被拓拔雄伸手禁锢住手腕。只见他默然注视着慕容灵,许久之后,才带着一丝回忆的意味轻然说道:“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云胡的草原上,还很小的你穿着一袭绯红裙罗,追赶着一只小羊,轻笑着跑向王帐……也许就在那时,我暗暗告诉自己,等我长大,承继汗位,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成为云胡的可敦……灵儿,你该知道,我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这汗位无论是我还是阑来承袭,也都尚可。但我知道,你心里的人……是他……如果能让你永远保有那日初见你时的笑靥,没有汗位又如何?” 慕容灵睁大双眼,听着拓拔雄娓娓道来。在她的心里,眼前这男子,是云胡的王爷,阑的兄长,亦是她的兄长。她从未想过,这个她总以为城府颇深的男子,竟会藏了这样的心思…… “你……有什么企图?难道是为了汗位?”慕容灵不敢相信这一切,用力的手掌徒然松下了劲,冲口而出的却是对拓拔雄一贯的质疑。 “汗位?”拓跋雄眸光一闪,唇角又浮现一贯的浅笑:“我若当真在意,你以为就凭阑,便能从我的手中夺走汗位吗?我说过,我只想看到你的笑。如果他不能给你,那我便要带你走!你……可愿意?” 慕容灵怔怔望着拓拔雄,随即缓慢却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不会离他而去。这一生,我爱着的,只会是他!” 一丝苦涩从拓拔雄的眸中蔓延开来,唇角的笑意也带了几分自嘲:“是啊,我早该明白!” 话语落定,但见拓拔雄从腰封中取出一支冷烟火,随即朝着头顶狭长的缝隙打去。只听得一声轻响之后,冷烟火窜出石壁缝隙,在天空中轰然炸裂。随即他便双手抱在身前,闭目倚在石壁上,冷声道:“等等吧,很快会有人来……” 说完这些,拓拔雄便似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慕容灵,他沉默着合目而歇,静静等待着。然而慕容灵却看着他那张与拓跋阑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察觉到唇边漫过的灼热…… 半晌之后,杂乱的声音从远至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继而莫那娄的声音便响起:“大汗!此处有石缝!冷烟火是从这里打出来的!” 慕容灵一个激灵,便急急朝着石缝大声叫道:“来人!来人!” 很快,堆在石缝前的积雪便被众人清理干净。当白光闯入慕容灵眼中的一霎,她便径直朝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扑了过去:“阑……” 拓跋阑将慕容灵拥在怀中,柔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的视线越过慕容灵的头顶,看向石缝之中,但见兄长倚在石壁上,双目轻合,一动不动。 莫那娄见状,急忙挤入石缝中轻唤:“王爷!王爷!”却不见拓拔雄有所动静。待他看清王爷冻得青紫的脸颊,声音都变了调:“王爷!”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四) 听到莫那娄的叫声,慕容灵急忙回过头去,但见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拓跋雄从石缝中搀扶出来,一侧的容若冷着眉眼便上前查看,随即转身道:“回大汗,王爷从高崖上坠入崩雪,伤及脏腑,又遭冷寒侵体,要尽快送回王帐医治……” 直到王爷被众人从石缝中救出,慕容灵才察觉到,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而那件墨狐皮袄竟然披在自己的身上。慕容灵怔在原地,抚摸着身上温软的狐皮袄,那里似乎还余留着拓跋雄的体温。内心似有什么被轻然触动…… 兰珠拨开众人,急急扑到慕容灵身前:“可敦!您没事吧?可有伤到哪儿?!”慕容灵缓缓摇摇头,目光追随着被抬离的拓跋雄,心不在焉地轻应了一声。 不料兰珠轻触她左臂时,慕容灵却轻叫一声,兰珠急忙挽起慕容灵的衣袖,但见慕容灵左臂上,被山石划出的伤口,正在朝外渗着血迹。 “可敦!”兰珠惊叫。拓跋阑亦是注意到了慕容灵的左臂,他皱着眉头,带着几分询问之意,目光轻然落定在慕容灵的身上:“你受伤了!快随容若一并回去医治!” 慕容灵尚未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仍是神思恍惚的站在那里。见此情形,兰珠急忙跪在拓跋阑面前道:“大汗!可敦受了如此大的惊吓,皆是因得宸妃所为。难道大汗要眼见着宸妃依仗着大汗的宠爱,而伤到可敦吗?” “放肆!”拓跋阑怒喝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责宸妃!” 不料兰珠非但毫不惊惧,而是微微颔首,凛然应道:“可敦是兰珠的主子,兰珠只知道,想要谋害可敦的人!必要先踏过兰珠的尸首!” “当真是牙尖嘴利!”拓跋阑微微眯起眼,看向兰珠,视线中满是危险的气息:“既然你一心求死,本汗自会成全了你!” “大汗!如今最要紧的是王爷……”见拓跋阑动了怒,慕容灵急忙上前,拦在他身前,柔声低语:“兰珠也是护主心切,说话口不择言,还望大汗饶恕她这回……” 拓跋阑唇角一动,似是要说什么,却还是强忍着作罢,拂袖转身离去。慕容灵这才看向兰珠低声喝道:“兰珠,你发什么疯?!” 但见兰珠缓缓抬起头,看向慕容灵道:“兰珠不过告诉大汗,可敦方才是被宸妃推下高崖的!” 慕容灵唇瓣轻然一动,神情冷然:“做得好……”说罢,她便缓缓迈开步子,跟在了拓跋阑身后。 那大氅鼓动的背影,此刻落在她的眼中,落在她的心上,却让她觉得如此寒凉……直到这一刻,慕容灵才真正明白,她从未在那个人的心中。与他而言,自己不过是上京皇宫,清韵楼中,那个始终俯首帖耳,卑微的侍婢而已。或许他可以将自己当做朋友,当做知己,但他却从将自己当做心爱之人一般看待……如果注定不能得到他的心,也不会让任何轻易得到…… 慕容灵笃定地朝前行去…… 回到王帐,慕容灵缓缓行至拓跋阑身边,但见他正眉头紧蹙,望着躺在床榻上拓拔雄。容若在一侧悉心医治,半晌之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行至拓跋阑身前禀报:“王爷内伤且无大碍,只是冷寒侵体,怕是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才是……” “嗯……”拓跋阑沉声应道,随即吩咐容若:“可敦的左臂伤到了,你替她包扎一下……” 容若清冷的视线转而落定在慕容灵的身上,便低沉着声音道:“可敦,请……” 慕容灵在一侧椅上落座,任由容若将和血迹粘连在一起的衣袖割开,替她包扎上药。即便是衣衫连带着皮肉撕扯,慕容灵连眉头也未轻皱一下。只是容若带着伤疤近在咫尺的脸,让她一时有些恍惚,说不清为何,她总觉得容若并未因得她是可敦而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反倒是刻意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伤口不免复又渗出些许血迹来。 待容若忙完一切,便依旧冷着眉眼,垂首朝着拓跋阑道:“大汗若无他事,容若先行告退……” “嗯……”拓跋阑轻声应道:“宸妃那里,便要你多用心照料……” “容若定当尽力……”容若应着,缓缓退出了大帐。 慕容灵起身,行至拓跋阑身边,方轻声唤了一声“大汗”,便听得拓跋阑带着几分怒意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人,无论你落入谷中的真相到底是何,我相信绝非是她所为。从此刻起,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指责她的话语……” 心下一沉,慕容灵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大汗误会灵儿了……灵儿衣衫有损,只是想先行告退……” 拓跋阑这才侧头瞧了慕容灵一眼,缓和着语气道:“且先去吧……” 在掀起帐帘行出的一刻,终于有泪水忍不住从慕容灵的眼中滑落…… 望月川的雪崩虽然来势汹汹,可自两川积雪崩塌入谷,天却意外的放晴起来,接连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息。冬日暖阳照耀着云胡大地,积雪渐渐融化,一切仿佛又归于往日的平静。 拓拔雄的伤势渐渐痊愈,只是落下咳嗽的病根,容若叮嘱定要好生休养,方能根治。然而没几日,拓拔雄便起身下榻,去王帐中与大汗相商事宜。拓跋阑虽然担心着他的身体,却也不做多劝,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场覆盖云胡的雪灾过去,面临着的便是冬猎。白部和褐部也会在冰雪消融之时前来,而对于漠城的争夺,亦是悄然展开…… 屿筝在容若的照料下,气色大好,腹部也因得身孕渐渐出怀,每日在帐外沐浴阳光的时候,嗅着冷寒空气中携带着的凛冽气息,屿筝都觉得格外神清气爽。在远离上京的地方,她终是在拓跋阑的周护下,寻到了一片静谧之地。这于她,于她腹中的孩子,已是十分难得。 因得祭天之后雪灾的停息,原本被视作不详之身的她,却因为腹中这个被视作祥瑞之兆的孩子,而渐渐被众人接纳。加之雪狼时常守在她的身侧,亦有不少云胡的百姓敬慕着她。而拓跋阑为了避免慕容灵对自己再生怒意,自那日雪崩之后,入夜便歇在可敦的帐中。 对屿筝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自那日大帐坍塌,她被拓跋阑舍身相救之后,竟也无法坦然去面对拓跋阑那双温柔的眼眸。她知道,自己欠拓跋阑太多,而这一切,仿佛只是在累积,却没有丝毫的减少和偿还……如今拓跋阑夜夜歇在可敦帐中,只有白日里偶尔来探望她,倒让她心下自在了不少。只是,即便如此,屿筝仍然感觉到慕容灵的神情越发冷淡,与当日在上京初见时判若两人…… “起风了……宸妃还是回帐中歇着吧……”容若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明明关切的话语,但从她的口中说出,却冷淡的不带丝毫感情。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她例行的职责而已,再无其他。可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将屿筝照顾的很好。 屿筝冲着容若轻然一笑,便转身朝帐中行去。虽然容若面上的疤痕毁了她的容貌,为人亦是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屿筝没来由地对她感到亲近,加之心中惦念着她的悉心照料,待她便亲近许多…… 容若幼时面上留下的这道疤痕,让她活得十分艰辛苦楚,听过的风言风语,受过的冷眼亦不在少。时日一久,便养成了孤僻的性子,待人冷淡,寡言少语。加之得一手高超的医术,便是连大汗和王爷也让她三分,更无人敢与她显出几分亲近来。 唯独眼前这女子,总是对着她温柔浅笑。容若也不止一次留心观察过她,大汗对她十分宠爱,然而她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即便这些时日,大汗夜夜歇在可敦处,也不见她面上显出丝毫的不情愿来。仿佛她只需要安静待在那里,宠辱不惊,就像是望月川上屹立着的巨石…… “宸妃……”容若忍不住开口轻唤。见那女子询问的目光投来,眸中盈盈如水,仿似有泪,一瞬间的美态自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只觉像是一幅静谧铺展的画卷,美人遗世独立,幽兰浅香。 “只是容若十分好奇,宸妃的心仿佛不在大汗身上……”容若轻声道,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屿筝的神色,果然见一丝波澜从她的眼中滑过。半晌之后,却听得那女子声音似清泉般凛冽。 “若你是指我该因得大汗歇在可敦帐中而心有不悦,那大可不必这样说……”屿筝浅笑着应道:“你也该知,我曾在上京宫中,后宫里那些争风吃醋,你死我活的事情,自然是见得多了。且不说我不愿再度卷入那些肮脏血腥的纷争中,即便是知晓可敦是如何陪伴着大汗熬过那些艰难时日,我亦对她感到敬佩,又怎会自不量力与她相争?这世间,同享繁华自是多不胜数,爱一个人时,恨不能将天下都拱手相送。可若是要在漫漫长夜里,相互陪伴着,一点一点熬过那些疼痛苦楚,却是几世难求……大汗该珍惜的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容若看向屿筝,忽然冷笑道:“只怕宸妃能这般想,可敦却不尽然!莫说容若没有提醒宸妃,这云胡草原上,最可怕的,不是鹰,不是狼,而是白部的人。他们能噬血食骨,踏着别人的尸首向前……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从不会有一次失手!想必宸妃应该有所耳闻,可敦,是白部慕容氏的公主!”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五) 容若的言语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白部一族的深切恨意,这让屿筝十分惊讶。望着容若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她那倾泻出怒火的双眼,屿筝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然而就在她要开口询问的瞬间,容若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上的神情瞬息而变,又恢复到以往那般孤傲清冷的模样。 “容若失言,先行告退……”淡淡说着,容若转身离开大帐,屿筝轻然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察觉到容若纤细的手指紧紧捏在了一起,微微颤抖着…… 屿筝缓缓坐在榻上,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芷宛端着一碗燕窝,轻然入内:“小主……刚熬好的燕窝粥,趁热喝了吧……这燕窝还是皇上赏赐的……” 话语刚落,芷宛便见屿筝神色有恙,自知说错了话,赶忙改口轻唤道:“宸妃……” 屿筝微微颔首:“虽说如今不似上京宫中那般胆战心惊,可小心谨慎却也是少不得的。咱们身在云胡,自离宫那日,上京的一切都不再与我们有任何的牵恋。芷宛,你定要牢记……” 芷宛望了望屿筝隆起的腹部,欲言又止。 “对了,怎么不见桃音?”屿筝疑惑。 将燕窝粥递到屿筝手中,芷宛才轻声应道:“这几日有容若姐姐周护着您,桃音便跟着莫那娄大人他们望月川那边去了……雪灾之后,那里有不少的云胡百姓无处安身,因得先前那弈天师的恶语中伤,不明就里的百姓,还当宸妃您是……所以桃音便总想着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听到这里,屿筝轻叹了一口气,咽下的粥便也索然无味了起来:“只是难为她了……芷宛,桃音幼时便跟着我,说起来也有姐妹情谊,我自是不能留她一人在宫中遭受磨难。至于你,我却不知带你出宫到底对不对……” “因得主子,奴婢才能报仇雪恨!自入了岚静殿的那日,奴婢便打定主意效忠主子,万死不悔……主子去哪,奴婢就去哪儿。桃音那般胆小,却也不怕,奴婢自然更不会怕!”芷宛跪在屿筝身前,字字落定。 屿筝搁下手中的碗,伸手搀扶芷宛起身,目光盈动,十分感慨,喉中哽咽,半晌之后,却化作一声叮咛:“日后行事,你们都要各自留心,好生周全自己。有我在的一日,定也不会让你们多受半分委屈……” “是……”芷宛回应。 “对了,记得叮嘱桃音,这几日她跟着莫那娄东奔西走,自己要当心身子才是……”屿筝带着几分担忧吩咐。 “奴婢定当告诉桃音……”芷宛浅笑:“粥要凉了,奴婢还是先去热热吧……” 说罢,便拿起桌上的燕窝粥朝着帐帘行去。就在这时,帐帘猛然被掀起,一个莽撞的小兵神色匆忙地闯了进来,芷宛不备,便被撞得将一碗燕窝粥尽数倾洒了出去。 尚热的粥洒在手上,微微刺痛。芷宛一边甩着手,一边厉声喝道:“何人这般大胆无礼!竟敢擅闯宸妃大帐!” 但见那小兵一入得内来,便低垂着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宸妃……您快去瞧瞧吧……桃……桃音姑娘她……” “桃音怎么了?”屿筝猛地起身,急声问道。 而那小兵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在望月川,莫那娄大人他们遇……”不等他话语落定,屿筝早已在芷宛地搀扶下匆匆离开了大帐。 急急往望月川的方向迎去,便见莫那娄带着一众将士匆匆行来。屿筝没走几步,却见拓跋阑负手站在前方,不知是谁走到他身侧低语几句,拓跋阑猛然转身,在看到屿筝的时候,瞬间变了脸色:“是谁传了消息?!来人!送宸妃回帐!” 话语一落,便有两个侍婢匆匆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屿筝,低声劝慰:“宸妃,大汗有命,您身子还虚,且先回帐去吧……” 屿筝用力甩开二人的束缚,便急急朝前行去:“桃音怎么了!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两个侍婢深知宸妃得宠又怀有身孕,亦不敢有太大地动作,只得紧跟着屿筝,轻扯着她的衣袖,以示阻拦。 拓跋阑见状,急忙回转身子,拦下屿筝:“她没事,只不过受了些伤。你如今有身孕,见不得这血腥之气。还是先行回帐吧……” 刚一说完,屿筝却猛地推开拓跋阑,朝着莫那娄迎了过去。拓跋阑皱紧眉头,看向芷宛厉声道:“去传容若来!”随即便折返身子,追赶上了屿筝。 但见莫那娄率领着的一众将士,脸上皆是血迹斑斑,有的人捂着胳膊,有的人拖着腿,神色痛苦地艰难前行。就连莫那娄,手臂上也是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伤口,不住地滴沥着鲜血。而几个伤势较轻的将士,则抬着几个用粗布和木头做成的简单支架,抬着几个人缓缓行来。 屿筝走上前去的时候,便见最前方的支架上,赫然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可从她沾满血污的脸和衣着看来,正是桃音无疑。屿筝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整个人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却呼吸不上一口气来。她颤抖着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抚摸着桃音的脸,轻唤着她的名字:“桃音……你怎么了?你睁看眼看看……桃音……” 莫那娄神色不忍地别过头去,随即上前,单膝跪在拓跋阑身前道:“属下无能,没有周护好桃音姑娘,请大汗责罚!” “到底怎么回事?”拓跋阑看着桃音和众将士的惨状,皱起眉头,厉声问道。 莫那娄叹了一口气,轻甩了甩头道:“属下奉大汗之命,将食物和御寒的衣被送往望月川东边的草原。那里聚集着许多云胡的百姓,且在这场雪灾中受到的冲击最为严重。就在属下等完成了大汗吩咐,折返之时,不料在望月川山谷,竟然遭到了狼群的伏击!” 喘了一口气,像是平定着自己心中的惊惧,莫那娄才继续说道:“许是暴雪成灾,狼群找不到食物,便潜入望月川中,试图袭击那些牛羊牲畜。我们在谷底被狼群包围,那些恶狼,不知空着肚皮多少时日,一个个瞪着幽绿的眼睛,恨不能将我们尽数吞食。属下等人拼死苦战,好不容易才杀了十多匹凶猛的饿狼,冲了出来。无奈,有几个将士不敌饿狼攻势,就……属下好不容易抢出几个重伤的人来,这其中便有桃音姑娘……” 一阵哽咽的低泣传来,拓跋阑朝着屿筝看去。但见她用锦帕一点点拭去桃音脸上的血迹。 然而桃音的脸上已被锋利的狼爪撕裂,几乎有半张脸都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她的呼吸沉钝而费力,仿佛已是支撑不了多久。 “桃音……”屿筝的泪水落雨般散下,眼前那张脸再也分辨不出是桃音那般清丽俏皮的笑靥。往日般般浮现在眼前,总是桃音挽着双丫髻,着了鲜艳衣裳,俏皮笑着,声若银铃,一遍遍地唤她:“小姐……小姐……” “桃音!是我错了!我不该将你带到这里来!当初便该将你留在白府,和子桐成婚,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说到这儿,屿筝再也难忍心中悲痛,伏在桃音的身上大声痛哭起来。 一时间,众人静默,没有谁敢去打扰痛哭的屿筝。 半晌之后,一个微弱的声音迟缓响起:“小……姐……” 一只沾满了血污的手,轻然落在屿筝的肩上,屿筝急忙抬头,便看见血污之后,桃音的双眸闪烁着微弱的光:“小姐……莫哭……桃音没事……” “桃音!”屿筝急忙捉住桃音的手,急声安抚:“坚持住,我们这就回去,有容若在,你一定会好起来!” 说着屿筝便看向抬着支架的将士道:“回帐!快点回去!” “不!小姐……”桃音急声气喘:“桃音有话要对小姐说……” “有什么回去再说,等你养好了伤,再说给我听……”屿筝安抚着她,脚下已是迅速挪动起来。 “小姐……”桃音又唤了一声,随即厉咳起来,口中亦是飞溅出不少血沫。 见此情形,一侧的拓跋阑悄然抬手示意将士们停下脚步,他知道,桃音命不久矣…… 只见躺在那里的桃音淡淡一笑,虽然狰狞的伤口让她看上去十分可怖,但屿筝仍从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寻到了昔日那丝顽皮的笑意。 “桃音跟随小姐这么多年……为小姐做的实在太少……咳咳咳……却时常给小姐惹了不少麻烦……”桃音的呼吸中犹如风箱拉扯一般,费力嘶哑:“可小姐没有嫌弃桃音,反而越发疼惜桃音……即便是在宫中……在宫中时……桃音以为……小姐厌极了我……可事后想……想来……小姐却是全力周护着我……” 桃音深吸了一口气,眸中忽然闪现一道明丽的光芒:“这一生能得小姐爱护,桃音死而无憾,只可惜……”眼泪顺着桃音的脸颊滑落,和着鲜血,成了一道血痕:“只可惜桃音不能再陪伴小姐身边,桃音只愿小姐顺心遂愿,平安喜乐……” 说到这儿,屿筝已是泣不成声:“胡说些什么,你自然是要一直陪着我的!”桃音努力扯出一丝笑意,呼吸继而变得急促起来:“若小姐还能见到子桐,替桃音告诉他,让他好好活着,下辈子……下辈子……桃音还会像这辈子一样,喜欢他……” 说到这儿,桃音的呼吸一滞,眸中光芒瞬间散去,一切仿佛静止。她的手缓缓从屿筝的手中滑落。 一声凄厉地呼唤响彻了云胡上空:“桃音!”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六) 屿筝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知觉的,她只知道在黑暗覆盖眼睫的那一刻,一个宽厚而有力的怀抱将她稳稳抱住。拓跋阑神情焦灼地仿佛在说些什么,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眼帘越来越沉,她希望自己就这样沉睡,不再醒来…… 桃音的死带给屿筝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若非拓跋阑有先见之明,一早便叫芷宛唤了容若前来,怕是她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了…… 入夜,拓跋阑焦灼地在帐中来回踱步,在容若的医治下,屿筝虽已无大碍,却始终昏迷不醒。 慕容灵见到拓跋阑如此心神不宁,又一脸憔悴的模样,忍不住上前低声劝慰:“大汗,方才容若说宸妃已无大碍,想必是用了药之后仍在昏睡。大汗已守了半日,不如先回王帐暂行歇息,这里由灵儿照料便是……” “到底是谁?!”拓跋阑丝毫没有理会慕容灵,而是不能抑制心中的怒火厉声喝道:“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私自将消息传到宸妃耳中?!” 但见莫那娄跪在一旁,看了看身侧垂首不语的芷宛,小心翼翼地应道:“属下已经将所有将士都召集在一处,让芷宛姑娘一一辨认,可芷宛姑娘却说并没有先前来报信的那个小兵……” 拓跋阑看向芷宛,沉声道:“你可瞧仔细了?事关重大,可有细细分辨?” “回大汗!”芷宛微微抬起手,视线却落在拓跋阑的登靴上:“奴婢当真仔细瞧过了,确实见到方才来报信的小兵。那人急匆匆地闯入帐来,和奴婢撞了个满怀,奴婢端着燕窝粥,还因此烫到了手,那小兵的模样,奴婢绝不会记错……” 听着芷宛的话,拓跋阑陷入了沉思。 “大汗,这丫头的话未免太不可信!”一侧的慕容灵忙道:“莫那娄已寻了众人来,不过是个冒冒失失的小兵,怎能毫无踪迹可寻?”慕容灵淡淡瞥了芷宛一眼道:“该不会是这丫头自己照顾宸妃不周,引了宸妃出帐,才故意这般说的?” 芷宛赶忙摇头:“可敦明鉴!绝非奴婢所为!” 一旁的兰珠轻啧了啧嘴道:“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嫉妒桃音姑娘呢?” “兰珠姐姐此话何意?”芷宛茫然抬头看向兰珠,不明白她言语所指。 “据我所知,桃音姑娘可是自幼就跟在宸妃身侧,宸妃待她如亲姐妹一般。况且,此番前往望月川之事,原本不是该你前去吗?怎的又成了桃音姑娘呢?”兰珠轻嗤一声:“因为你忌恨桃音姑娘,所以才故意不让她留在宸妃身侧。只是你没料到,此番他们会在望月川遇到狼群,桃音姑娘也因此香消玉殒……” “够了!”兰珠尚未说完,便听得一侧的大汗厉喝一声,她顿时低垂着头,退到慕容灵身后,不敢再放肆。 只见拓跋阑缓缓踱了几步道:“依我来看,兰珠所言不虚……” 听闻此言,兰珠暗地里流露出一丝笑意,而芷宛皆是满面不可置信地表情:“大汗!奴婢冤枉……” 拓跋阑缓缓摆摆手:“我的意思,不是肯定兰珠的话,只是兰珠这般一说,倒也叫我明白,胆敢有人违抗我的命令,私自闯入帐中向宸妃报信。他明知宸妃得知了桃音的消息,定会胎气大动,伤及自身,却还是不管不顾,甚至抗令而来!之后却又神秘莫测地消失不见……由此可见,此事定是有人刻意为之。为的便是叫宸妃腹中胎儿不保!有人竟要密谋夺去本汗孩儿的性命!” 说话间,拓跋阑的视线佯作无意地冷冷扫过慕容灵的脸庞,只见慕容灵脸色虽有些苍白,却不见丝毫惊慌之意。 “此事本汗定要严查不殆!若是被我找到幕后黑手,绝不姑息!”拓跋阑冷冰冰地丢掷下这样一句话,便看着众人道:“都退下吧!” 说罢,便缓缓走到床榻前落座,朝着一侧候命的容若道:“你且先侯在帐外……” 容若没有做声,只是垂首略施一礼,便缓缓退出了大帐。 慕容灵在兰珠的搀扶下行出帐外,却没有回到自己帐中,而是朝着附近的一处树林缓缓行去。已是入夜时分,尽管四周在火把的掩映下十分明澈,可越是近至树林,光线也愈发的昏暗下来。那密林就像是暗夜里,大张着的野兽之口,等待着有人走近,然后将他吞噬…… 兰珠有些胆怯,不免轻声提醒慕容灵道:“可敦……再往前……” “怎么?”慕容灵侧头看向兰珠,轻声道:“你怕了?” “不……不怕……”兰珠望着喜怒难辨的可敦,低声应道。 慕容灵冷然一笑:“可我瞧着,你是怕了……连这点小事都会怕,那你胆敢肆意而为时却没想过怕与不怕吗?” 兰珠对慕容灵的这番话感到十分迷茫,她不明白可敦言语中到底意在何指,可昏暗光线下,可敦的神情却明显带上了几分怒意。 “兰……兰珠不知可敦何意?兰珠愚钝,还请可敦明示!”兰珠双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在慕容灵身侧。 慕容灵居高临下地看着兰珠,眉眼中带出几分冷厉:“是你做的吧!那报信的小兵!这般愚笨!是生怕大汗瞧不出来吗?” 兰珠现下才明白了慕容灵的意思,可随即她便拽着慕容灵的大氅道:“可敦明鉴,绝非兰珠所为!兰珠怎会给可敦带来任何一丝一毫的麻烦?!” “还敢说……”慕容灵正要低声呵斥。却听得密林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确实与她无关……” 二人惊讶间朝着密林出看去,但见方才先行退出大帐的王爷拓跋雄正缓缓朝着二人行来。 慕容灵心下一惊,便看了兰珠一眼,兰珠识趣地起身,退避到略远一些的地方。 见拓跋雄缓缓走近,冷冽的夜风袭来,他不免将手搭在唇边轻咳了几声。这样简单的举动,便让慕容灵的思绪霎时回到石壁缝隙中,那落在唇上的微凉一吻,如今似乎都还残留着灼烧人的温度。 拓跋雄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容灵,见红色大氅加身的她,白皙的肌肤和一双深邃眼眸被衬得格外好看。他的面上不由浮现一贯的春风笑意,带了几分戏谑道:“在想什么?” “王爷既是身子不适,就该早些回帐中歇着,怎么还有兴致去林中游赏?”慕容灵回过神来,有些气急败坏,她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拓跋雄,故而说出口的话语,也少了几分关切,多了几分刻薄。 拓跋雄浅笑一声,又走近了些许道:“游赏自是谈不上,我这副身骨如今哪还有游赏的心思。只是怕有人一时妒火中烧,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慕容灵知道拓跋雄定是将方才的一切都听了去,神色不免沉了几沉,可想到拓跋雄打断自己的话语,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原来是你做的!” “啧啧……”拓跋雄轻叹几声:“单凡和大汗牵扯的事,你就不似从前那般聪慧了……” 慕容灵看着拓跋雄眼神中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那个在石壁缝隙中认真说着要带她走的男子,与眼前所见的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心绪翻涌中,慕容灵下意识地朝后退去几步道:“我已说的明白,王爷若是还有什么旁的打算,灵儿也不惧与王爷为敌……” 拓跋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说到底,你不过还是怕我夺了汗位。我也一早便说过,这汗位唾手可得,我何必还要费这样的心思?我不过是想叫你看个明白,在他的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像是被击中一般,慕容灵只觉得胸口憋闷,难以喘息:“此事无需王爷来提醒灵儿……” 拓跋雄缓缓上前,眸中带着疼惜和不舍之色:“即便你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也该坐稳了这位子才可!你当真以为他不会让白屿筝的孩子来承袭汗位?我看你怕是早就忘了,他还曾承诺不纳妃,可如今呢?还不是借着和亲之名,用云胡第一美人换回这样一个女子?” 慕容灵的呼吸剧烈起伏着,她瞥过头去,沉声道:“我堂堂云胡的可敦,不屑与一个来自宫中的残花败柳相提并论!她所得到的,不过是大汗一时的宠爱罢了。这些年,陪伴大汗度过风风雨雨的,是我慕容灵,而不是她白屿筝!” 拓跋雄微微眯起眼,逼近慕容灵:“哦?是吗?听你所言,并不将她放在眼中,可我猜测,先前那只伤到大汗的毒蝎,是你授意兰珠的吧……”迎上慕容灵满是惊惧的眼神,拓跋雄低声安抚她道:“我知道你并不想伤到大汗,可偏偏大汗歇在了那女子的帐中……” “你到底想如何?”慕容灵看着近在咫尺的拓跋雄,只觉得他深邃的眸子中是自己全然看不懂的暗潮涌动。 “我只想告诉你,如何坐稳自己的位子……”拓跋雄直起身子,远离了慕容灵些许,将悲伤之色掩在月夜之中,不被发现:“既然不能带你走,便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慕容灵募地睁大眼睛,便听得拓跋雄的声音随着夜风轻轻散开:“过些时日,一年一度的冬猎便要开始。白部和褐部皆要前来,你大可借褐部之手,除掉白屿筝。这样一来,你非但除去了心头大患,又让白部的势力愈发壮大。那之后,放眼天下,只有你,才能与大汗并肩而立……”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七) 慕容灵显然没有料到拓跋雄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眉头轻皱,陷入沉思。即便她口中说着对白屿筝的不屑,然拓跋雄所说,也是她所担忧之事。如果当真能借褐部之手除去白屿筝,又可借此事打压褐部,从而巩固白部的势力,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见慕容灵许久不曾开口,拓跋雄复又轻咳几声道:“该说的我也便说了,你思量便是……”说罢,拓跋雄便迈开步伐,缓缓离去,只留慕容灵独自在原地微微发怔。 夜风吹拂着拓跋雄的鬓发,他略略缓了缓脚步,似是想要回头看一看,然而脚步迟缓中,他终究还是强忍下心中的念头,朝前行去…… 屿筝在子夜时分醒来,睁开眼的瞬间,便瞧见拓跋阑目不转睛地守在一侧,见她醒来,拓跋阑脸上顿时一片欣喜之色。 “大汗……”屿筝轻唤一声,忽然觉得腹部隐隐传来一阵疼痛。脸色一白,她急忙惊道:“我的孩子!” “没事……没事……”拓跋阑急忙轻按着屿筝,柔声安抚她:“孩子安然无恙,倒是你,身子本就虚弱,若不是容若,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冷汗从屿筝的额头密密渗出,此情此景是这般的熟悉。曾经她也如这般在昏睡中惊醒,便失了自己的孩子。她不想再一次让噩梦重演,听到拓跋阑柔声安慰,又抚摸到自己隆起的小腹,这才微微安心了些。可随即泪水便顺着眼角滑落鬓发…… 拓跋阑用手指轻然拭去屿筝的泪水:“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即便哭伤了身子也换不回桃音,好歹你也要为腹中的孩子着想才是……” 听到这话,屿筝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喉中却是哽咽一片,泣不成声:“桃音自幼跟着我……至上京之后,没有过一天顺心随意的日子,跟着我忍辱负重、担惊受怕。眼瞧着日子要好起来了,她却……” 拓跋阑只是轻柔地抚摸着屿筝的脸颊,他没有说出或许桃音的死另有隐情,即便是雪灾封山,让狼群无事可觅。可莫那娄他们怎会在望月川的山谷中,同时遭遇几十头饿狼。这样的“巧合”,让拓跋阑不解,也更让他心惊。他只怕非但不能叫屿筝过的安稳,就是连护她周全,都力不能及…… 看着眼前泪雨涟涟的女子,拓跋阑忍不住俯下身去,将她拥住,一瞬间,屿筝抽泣的话语止声。随即拓跋阑便感觉到屿筝伸出手环在他的背上,紧紧拽着他背脊的衣衫,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中,放肆哭泣着…… 是……没有别的法子可行……只有让她将一切的难过和委屈都宣泄出来。她失去的是她的亲人,是最珍视她的人……拓跋阑在屿筝的恸哭之中暗暗发誓,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安抚着恸哭的屿筝,拓跋阑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我在这里……你还有我……” 自离开允光,经历了许多坎坷艰难之后,屿筝第一次,让自己放肆地哭个痛快。没有小心翼翼,没有胆战心惊,有的只是对逝去之人的悲痛之心和放肆地想念。拓跋阑的怀抱,仿似可以驻足停歇之地,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依赖之情,夜色渐深,疲惫的屿筝渐渐睡去,拓跋阑注视着怀中的女子,将一个轻柔的吻缓缓落在她泪痕尚未干去的面上。 这一夜,几顶大帐灯火通明,众人各怀心事,久久不能成眠…… 几日后,拓跋阑下令厚葬桃音。于云胡人而言,他们选择用火焰让一切终结,让那温暖之光引领着灵魂通往神灵之处。熊熊烈火中,屿筝看着桃音被毁去半边容颜的脸渐渐被吞噬,泪水再一次无助地滑落。她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愿桃音得到神灵的眷顾,来生能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当雪灾和狼袭带来的沉重而悲痛的气氛淡去些许之后,云胡的冬猎也悄然迫近。而此刻,在北方的白部一族,也收到了来自云胡的信函。 白部族主慕容枫端坐在白虎皮的椅中,挑眉看向手中的信函。但见他身形略显瘦削,微微泛红的面上带着几分鄙弃的神色。双唇隐在络腮胡中,扯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轻轻眯起的狭长双眼破不耐烦地打量手中信函的内容,继而看向一侧的属下萨多道:“看来这小汗王很是急迫呢……” 萨多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自少时便跟随慕容枫四处征战,亦是慕容枫身边不可或缺的军师。但见他长髯浓眉,倒少了几分云胡汉子的粗犷,反而颇有些书卷气。 可白部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看似笑面书生的萨多,实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战场上被他擒获的敌人,纷纷都做了他的刀下鬼。这人,是个连婴孩都不会轻易放过的凶神恶煞。只是他到底智勇双全,慕容枫便也容忍他的所作所为,更甚者,近几年来,颇有纵容之势…… 但见萨多从慕容枫手中接过信函,粗粗扫了一眼,便看向座中男子道:“看来拓跋阑已迫不及待的要向白部宣告他的汗王身份,想必此时的褐部亦是收到了同样的书函,只是不知族主有何打算?” 慕容枫倚在座中,将一大碗烈酒灌入喉中,面色越发红了许多:“且不说当年拓跋律成在位时,也要敬我几分。如今区区一个黄毛小儿,想单单凭着一张纸便唤本主前去,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枫!” “话虽如此,可属下觉得,这拓跋阑的确不简单!想他七岁便入宫为质,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那中原皇帝乖乖放他回来。即便略去这些暂且不提,单是拓跋雄心甘情愿让出汗位一事,便值得我们细细商榷此事。拓跋雄是什么样的性子,想必族主也十分清楚。这拓跋阑到底什么本事,能让他这野心勃勃的兄长甘愿放弃汗位……”萨多微微皱眉,拿起手中的信函,缓缓说道。 此话不由得让慕容枫在椅中直了直身子,萨多所言不假。他记忆中的拓跋阑仍是孩童的模样,而自他的爱女灵儿于十二岁那年前往上京入宫时,他便再没有见过二人。 思及灵儿的离去,慕容枫的心如今还是隐隐作痛。他本不愿送灵儿前往上京,慕容枫所想,自然是让灵儿拿住拓跋雄的心,从而顺理成章的成为云胡的可敦。可无奈的是,拓跋律成十分疼爱小儿子拓跋阑,言语之中,更是属意要将汗位传于拓跋阑。对于一个只能身在上京为质的小王子,慕容枫自然是不报丝毫希望的。即便是受拓跋律成的宠爱,他仍不愿让灵儿太过委屈。孰料,彼时不过才十二岁的灵儿,竟有自己的主意。当慕容枫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灵儿早已在前往上京的路途中…… 即便是猜想,慕容枫也知道灵儿在上京宫中吃了多少苦。那个被他视作珍宝,自由宠爱的女儿,甚至不惜自降身份,成了拓跋阑的婢女。当年慕容枫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心中对灵儿疼惜,通通化作怒火,熊熊燃烧着,和他的野心一并,对云胡汗位虎视眈眈。 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阴差阳错,如今灵儿却已贵为云胡的可敦。不得不说,天意难料。只是因得当年怒气郁结在心,始终有个结梗在他的心中,所以自拓跋阑和灵儿回到云胡,他也不曾前往相探。思念爱女的那颗心,逐渐在觊觎漠城的野心中淡漠了些许。 如今情势诡变,他知道褐部宇文一族亦是对漠城虎视眈眈。如今汗王初继,拓跋阑又常年身处中原,并未得云胡民心,此时正是颠覆现下局势的大好时机。他慕容枫和宇文百里,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冬猎之行,便是隐隐触发一切的时候。即便心里涌动着想见到灵儿的急迫,慕容枫亦是强压着这迫切之感,沉声道:“且先缓缓,我倒想看看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到底有什么本事……” 两日后,拓跋阑尚在王帐中与众将士商议迁都之事,只见拓跋雄缓缓入得王帐。拓跋阑抬手示意众人先行退下,这才看向拓跋雄道:“听容若说你这几日咳得厉害,怎么不歇着?” 拓跋雄没有回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迁都之事商议的如何?” “冬猎之后,便可着手……”拓跋阑望着眼前的沙盘,神色有些沉郁:“自然,前提是白部和褐部都不觊觎漠城才是……” 拓跋雄冷冷一笑:“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听到大汗轻然叹了一口气,拓跋雄继而说道:“我方才问过莫那娄,送往两部的信函,如今只得到了褐部的回应,白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意料之中的……”拓跋阑应道:“父汗在位之时,也要敬慕容枫几分,如今是我承继汗位,他未曾将我放在眼中,也是情理之内……” “若慕容枫执意不肯参加冬猎盛事,又当如何?”拓跋雄看向年轻的大汗,很想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 没料想,拓跋阑只是轻然一笑,伸出手在沙盘上随意划了一个圈:“若是得知云胡可敦或许地位不保的消息,只怕慕容枫也如坐针毡吧……”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八) 拓跋雄微微吃了一惊:“你是说……” “这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拓跋阑打断他,神色颇有些沉郁:“我是不愿屿筝再遭受些什么?可慕容枫的眼线遍布,想来没有什么消息可以瞒的彻底……慕容枫一定会来……” 与此同时,盘踞西北的褐部一族亦接到了拓跋阑的信函。宇文百里年近不惑,自二十三岁掌管褐部以后,颇得民心。只是碍于白部慕容枫的压制,又加之褐部劣势太过明显,这些年不得不韬光养晦。然而正因得宇文百里的这一举动,才使得褐部在云胡和白部的眼皮下,悄然壮大起来。 宇文百里策马而驰,随从迟雄紧随其后。二人宽阔的身形在膘肥体壮的马背上颠簸,从额顶正中结好的发穗,尾稍缀了银饰,在半空上下翻飞。 迟雄见族主心情大好,不免打马上前询问:“云胡送来的信函,不知族主有何打算?” “迟雄,你倒是说说,若是慕容枫收到这信函,又该如何?”宇文百里扬起手中的长鞭,催动胯下马儿朝前疾驰。冬日寒风凛冽地扑打在脸上,放眼看去,草原上一片静默荒凉,还有些未消的积雪散落各处。然而宇文百里的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一番惬意。 听到宇文百里的问话,迟雄略一踌躇便道:“依属下看,慕容枫八成是不会去参加冬猎的。老汗王在世时,慕容枫也颇有几分脾气。更不消说如今的小汗王,只怕慕容枫更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你也这么想?”宇文百里黝黑的面上扯出一丝笑意:“既然如此,便传令下去,明日一早便动身……” “若是明日动身,只怕为时尚早……”迟雄轻轻踢了踢马镫,催促马儿又疾跑了几步,追上宇文百里道:“族主不过才接到云胡的信函,若是明晨一早便动身,岂不显得……” “怎么?臣服一个小汗王,会让人耻笑?”宇文百里侧头,瞥了迟雄一眼。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迟雄忙道:“无论如何,他是汗王。而属下也知道,族主自有打算……” 宇文百里伸出手,在马儿的脖颈上轻轻拍打了两下,口中发出声音呼停马儿,随即从马背翻身跃下。此刻他与迟雄站在一处山坡上,宇文百里扬起手中的长鞭,指向天际尽头,在草原上蜿蜒向远方的河流,在冬日里被冰雪覆盖,仿若一条长长的绵白丝缎,柔美不可言语而形…… “迟雄,你瞧见沧澜了么?那是这片草原上的人们赖以栖息之地……可数十年来,沧澜的四周被云胡和白部盘踞。而我褐部呢?只能在贫瘠之处游走求生……”宇文百里神情沉郁,望着远方,语气亦是钝重了些许。 迟雄心情也渐渐沉重下来,的确如宇文百里所言,褐部的人因得势力孱弱,始终处于劣势。水草肥美之处,莫不是云胡和白部的领地。而望着此时宇文百里踌躇满志的模样,迟雄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族主的意思,我们该趁此机会,挑起云胡和白部大战,从而渔翁得利?” “与其说挑起大战,不如说借小汗王之手先灭了慕容枫。之后,要小汗王乖乖听话,岂不易如反掌?”宇文百里的唇角渗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迟雄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族主英明。看来用不了多久,沧澜一带,便是我们的天下了!只是……听闻小汗王有迁都漠城的意向,如此一来,慕容枫岂不要与小汗王相争?族主是不是先下手为强?” 不料,宇文百里只是缓缓摆摆手道:“漠城本是中原边关,此番失守,实属意料之外。莫看那中原皇帝年纪轻轻,可杀伐果决的手段,却不输驾鹤西去的老皇帝。况且,凭借我与中原大军交战的经验,区区一个守城的将军,丢了一座城池,或许不单单是小汗王骑兵凶猛。我猜想,定是中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剧变,从而牵连整个局势发生变化。眼下看似平静,可我料定,这局面支撑不了几年。待中原皇帝缓过劲来,漠城面临的将会是一场恶战。而那个时候,一旦漠城失守,我早已占据沧澜之域,即便此刻一时除不去小汗王,又有何惧?” “族主的意思是……”听到这里,迟雄心中已十分明晰。 但见宇文百里朗然一笑:“我等自然要前去,助小汗王一臂之力才是!” 五日后,飘扬着黑龙图腾旗的褐部大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云胡的棃麻草原上。宇文百里自是有心,带来的人马看上去虽是庞大,可着意挑选了一些老弱将士。一眼看上去,虽不输气势,细打量下,不是两鬓斑白的老将颓兵,便是稚嫩到经不得风的莽撞少年。便是偶尔有两三个骁勇之将,却也难抵整个大军的弱势。宇文百里知道,这样的安排,才会让云胡和白部掉以轻心。 拓跋阑一早便带着众人,盛装等待在棃麻草原上。这里早已扎起了营帐,燃起篝火,摆上了烤肉美酒,只等着迎接来客。 棃麻草原的冬猎,要持续近一月之久。这也是云胡、褐部、白部议事的好时机。因得是拓跋阑承继汗位后的首次冬猎,一切更是精心布置,容不得马虎。 见身着铁甲的宇文百里远远便下了马,匆匆迎上前来。拓跋阑亦是微笑着走上前去。方至近前,宇文百里便将手覆在肩上,郑重而恭敬地行了一礼:“褐部族主宇文百里参见汗王!” 拓跋阑笑着伸出手去,扶他起身:“宇文伯父不必多礼!”见宇文百里微微露出讶异的神情,拓跋阑继而说到:“父汗在世时,便视褐部和白部为我云胡的手足亲人……如今我这般称呼您,也在情理之中。” “汗王盛意,在下受宠若惊!”宇文百里微微垂首,神情越发恭敬顺从。 “宇文伯父不必多礼!路途劳顿!且先到帐中歇息吧!”拓跋阑说着便扬手指向帐中,众人随行大步朝着帐中行去。 待穿着墨绿锦袄的侍婢们奉上茶来,宇文百里这才借着空隙略略打量了在座的众人。与拓跋阑坐在一起,着红氅劲装,额上垂下红珊瑚花饰的女子,必是可敦慕容灵无疑。但见她英气中带着几分妩媚,唇角孤傲地抿起,略带几分嗔怒,倒也能瞧出几分慕容枫的影子来。 而左侧一袭锦蓝长袍的男子,额上一抹嵌玉发带,斜飞入鬓的眉,带着几分戾气,然面上却始终挂着如春风般和煦笑意的男子,便是拓跋雄了。宇文百里曾和拓跋雄打过几次交道,这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笑意暖然,实则是个让人胆战心惊的角色。宇文百里知道,此番之行,最要留意的便是眼前这男子。 再看右侧下座的女子,不似云胡人模样,是中原女子独有的妆扮,风毛滚边的绛紫大氅,里面是有着精致绣纹的锦花袄裙。娥眉烟黛,眸光盈盈,温婉柔美,有人叫人挪不开眼。想来这便是盛传中那个前往云胡和亲的永和汗妃了。然而宇文百里瞧得清楚,方才这女子落座之时,虽有大氅遮蔽,可腹部已见隆起。想来是怀有身孕。 思及至此,宇文百里再看向可敦慕容灵时,心底不免漫过一丝冷笑:“慕容枫要是瞧见眼下这情形,不知作何感想?” “宇文伯父!喝些酒暖暖身子!”随着拓跋阑的声音响起,宇文百里这才执起眼前的酒盏,迎向拓跋阑,也借此时机,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汗王来。 眉目之中与拓跋雄倒有几分相像,只是少了拓跋雄那春风暖阳的笑意。不过这样的拓跋阑让人看上去倒亲和些许。要知道,宇文百里最怕的便是拓跋雄那副笑容,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笑容的背后,到底密谋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 眼前的小汗王看上去身形要比拓跋雄瘦削许多,许是长久在上京为质的缘故,即便他着了一身云胡的服饰,可举手投足间,却十分恪守礼仪。少了几分云胡汉子的洒脱和悍猛之色,倒像极了中原那些个书呆子。 宇文百里是瞧过中原那些个书呆子的,便是这般的礼数周尽,然而手不能握,肩不能抗,轻轻一推就会倒过去一般。而眼前的小汗王便是那般模样,这不由得让宇文百里的心略略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不明白的是,老汗王为何执意要将汗位传给拓跋阑,况且,一向以野心著称的拓跋雄怎么肯轻易拱手让出汗位。 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宇文百里饮下酒盏中的烈酒,顿时觉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美酒入喉,穿心过肺,他不免朗声赞道:“好酒!” 因得这声称赞,方才那略显沉闷的气氛也一扫而光。宇文百里端起婢女再度斟满的酒盏,起身看向拓跋阑道:“这碗酒,敬汗王。雪灾数日,在下听闻因得汗王安置妥当,使得云胡的百姓免历磨难。如今冬猎伊始,便是值得高兴的事,愿大汗福寿无疆,云胡繁荣昌盛!” 拓跋阑亦是浅笑着端起面前酒盏:“同祝褐部百姓,愿褐部与我云胡结世代之好!” 宇文百里喉头一动,便应道:“褐部定以汗王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十九) 宇文百里此话一出,帐中突然传来一声冷嗤的笑意,打破了气氛。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仿佛带着几分嘲笑的意味,让宇文百里很是难堪。寻声看去,却是王爷拓跋雄轻举酒盏,缓缓移到自己的唇边,脸上是一贯让宇文百里心惊的笑意。 “这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宇文族主这番话未免也太煞风景……”拓跋雄淡淡说着,随即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手背轻抵唇角,拓跋雄神色微微一变,强行克制着要冲口而出的厉咳。 然而这细微的一切,却尽数被慕容灵看在眼中。自从那日雪崩,她故意失足跌落谷中,本是打着让几分让大汗心疼的主意。即便拓跋雄不救她,她仍做好了周全自身的准备。可偏偏拓跋雄就那样不管不顾地跳了下来,孰不知弄巧成拙,差点害得两个人一并丧了命。而且拓跋雄还因得冷寒侵体,落下这咳嗽的病根。 慕容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意起拓跋雄的举动来。他的一声低咳皱眉,都能让慕容灵心中一惊。仿佛那些声音,那紧蹙的眉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慕容灵,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轻然放下手的拓拔雄察觉到慕容灵的视线,随即便抬起眼帘,将目光迎了上去,慕容灵却佯装镇定地将头转到一侧…… 没有人察觉到此时骤起的诡异气氛,唯有宇文百里执着酒盏,尴尬地干笑几声:“王爷说的是,是我失言……”说着,宇文百里便赶忙饮下酒。 随即便听得拓跋阑爽朗一笑:“宇文伯父这般豪爽的模样,倒与慕容伯父不相上下,灵儿你说呢?” 慕容灵从方才一时的失神中缓过劲来,继而轻然一笑道:“大汗说的是……” “久闻可敦绝代风华,今日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宇文百里见大汗一侧的女子开口说话,声音宛若莺啼,便急忙转了话题恭维。见大汗和可敦面上皆有笑意,宇文百里搁下手中酒盏,佯作疑惑,轻描淡写地问道:“说起来,往年冬猎必是慕容族主先到,怎么今日倒不见他?” 听到宇文百里这话,慕容灵的笑意一敛,继而带着几分担忧看向拓跋阑,但见拓跋阑摆手示意众人落座,随即拓跋阑应道:“许是白部路途较远,耽搁了吧!不过冬猎足有近月余,倒也不急于一时。宇文伯父且先安顿下来,与本汗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在下求之不得,如此甚好!甚好!”宇文百里连声应承,一时间帐中笑语欢言,好不热闹。 入夜之后,慕容灵迟迟未安寝,兰珠捧了热奶茶走上前来,柔声道:“可敦,夜里寒凉,喝碗奶茶暖暖身子吧……” 慕容灵迟迟不为所动,额间垂落的红珊瑚衬出眸中的忧郁之色来,兰珠不免轻声道:“可敦是在担心慕容族主吗?” 见兰珠颇能察言观色,慕容灵也不做隐瞒:“想必阿爹早该收到信函,如今宇文百里都到了棃麻草原,却迟迟不见阿爹的身影。大汗继位不久,我只怕阿爹这样的举动会让旁人觉得他对大汗不尊。如此一来……” “要兰珠说,是可敦多心了。今日在帐中,那宇文百里不是意在挑起大汗的怒意。可大汗呢?到底是偏向着族主的,只说是路途耽搁了,可不见丝毫不快……”兰珠回忆起今日帐中的情形,随即安慰慕容灵。 “话虽如此……”听了兰珠安慰的话语,慕容灵神色中的担忧不减反浓:“如若阿爹执意不来,加之宇文百里在大汗面前煽风点火,只怕……” “可敦再安心静待几日,若还不见慕容族主的踪影,可敦便写封信函给族主,兰珠定会寻一个可靠的人送往白部。相信族主得知眼下的情势,也不能叫宇文百里独占了风头……”兰珠跪在慕容灵脚边,轻轻替她捶打着腿面,却见慕容灵蹙眉陷入了沉思。 于慕容灵而言,记忆中的阿爹已有了些许陌生。自少时她自作主张前往上京,她便能想象得到阿爹的盛怒。之后送往白部的家书,亦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慕容灵知道阿爹有多疼爱她,也知道阿爹有多恼她。 此番冬猎,她虽是一心盼着阿爹的出现,却也有一些近乡情怯的心思。她怕再度见到阿爹时,阿爹仍不愿意原谅她。而已经疏远形同陌生的父女二人,又该重拾旧日那彼此温暖的亲情之意…… 然而对于慕容枫的迟迟未抵,拓跋阑却似丝毫不放在心上。每日与宇文百里畅饮相谈,也比试骑术刀法,乐在其中。可慕容灵的神色却一天天的沉郁下来,加之眼瞧着屿筝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她的心更是莫名烦躁。 这日,她唤兰珠牵了马来,不等兰珠有所反应,她忽然跃马而上,扬鞭朝着远处疾驰,任由兰珠在身后急唤。 寒风吹起慕容灵的红色大氅,也如匕首般刀刀划割在面上。但慕容灵却觉不出丝毫寒意,她只知道有一团怒火盘踞在心中,聚集不散。 “吁!”她厉声勒停马儿,大惊之下的马儿扬起前蹄,急声嘶鸣。慕容灵稳住身形,待马儿前蹄落地,她便从马背一跃而下,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鞭子,狠狠抽打着眼前一片几乎半人高的枯草。 鞭子被她凌厉地挥动着,不一会眼前的枯草便被她抽打地折去大半。身后的马儿传来几声嘶鸣,慕容灵怒火中烧之下,回身狠狠朝着马儿抽打过去。却听得一声厉响之后,手中的鞭子猛然绷直。 慕容灵一手持鞭,大惊之下,见鞭子末梢已被拓跋雄捏在手中,而他的手背已被鞭梢抽出一道血痕,显得格外醒目。 手下力道一松,慕容灵不免显得有些尴尬,随即却又气怒道:“王爷怎么总喜欢跟着我?” 拓跋雄并不回她,反而淡淡问道:“怎么?折断了这些枯草,便能叫你想出法子来了?倘若真能如此,我便给你一把火,燃尽了此处又如何?可你也明白,该在的仍旧会在,该来的仍然会来……” 看着王爷那冷澈的双眸,慕容灵只觉得自己的心徒然一颤,随即她无力松开长鞭,颓然跪坐在地上,掩面而泣:“我不知道该如何!每每瞧着他对那女人关切的目光和温柔的照顾,我便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温婉淑仪的笑容来。如今的我,是云胡的可敦,受众人敬仰。可有谁知道,我怀念的是在上京为质的日子。他近在咫尺,我们相依为命。即便我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拓跋雄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曾明艳如她,此刻却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沉默着上前,将慕容灵搀扶起来:“冬日寒凉,莫伤了身子才是……”见慕容灵梨花带雨,拓跋雄的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痛,一丝歉意悄然在心间蔓延,然而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念头道:“算算时日,慕容族主接到信函怕也不是一两日了。迟迟不见他有所动,大汗虽是一时不计较,可也经不住宇文百里时常在耳畔吹风。若是被宇文百里占得先机,那之后,白部可要举步维艰了……” 慕容灵拭去泪痕,极力掩饰着方才的失态:“可眼下阿爹未有所动,我便是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他若执意不肯来,又当如何?” “虽不知慕容族主作何打算,但此番冬猎定是不能缺席的。你该不想在失了诞下大王子的先机之下,再失去权力的依靠吧?如果到了这一步,你觉得大汗的心思又会有几分放在你的心上?”拓跋雄看向慕容灵,神色中无不担忧:“况且我听闻,慕容族主暗中已有夺下漠城之意!” “不会的!”慕容灵急忙道:“阿爹对先汗忠心耿耿,自然也会拥护大汗,他绝不会这么做!” 拓跋雄缓缓摇摇头道:“凡事皆不会空穴来风。即便是捕风捉影,终究是有迹可循的。更何况,云胡中亦有白部的眼线。眼下汗妃有孕的消息,恐怕早已传到了白部,可慕容族主明知你的处境,却仍旧坐视不理,这到底是沉得住气,还是另有打算?” 慕容灵娥眉紧蹙,手指紧握,倔强的咬着唇角,半晌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句:“我该如何?” 但听得拓跋雄叹了一口气,继而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慕容灵的身上,柔声道:“安心吧,我已放出风去,说你身体抱恙。慕容族主一向疼爱你,知道这个消息怕也是心急不已,想必不出四五日,也该抵达棃麻草原了。你要做的,便是静待时机……风大,回去吧……” 慕容灵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似是不由自主地依赖着他。任由他将自己带到马前,又温柔照料着她翻身上马。 待拓跋雄将缰绳递到慕容灵的手中时,慕容灵这才回过神来:“你说的……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拓跋雄春风一笑,眉眼略弯,十分温柔,不由得让慕容灵怔了一怔。未等她回过神来,拓跋雄忽然扬手朝着马儿一拍,马儿吃痛,便疾驰向前。慕容灵在马背上回眸看去,但见站在那里的拓跋雄又忍不住厉咳起来。略显病容的身影渐渐在她的视线中模糊…… 待慕容灵行的远了,拓跋雄才微微喘息着望着那背影,想起自己方才那句:我何时骗过你?他不免自嘲一笑,眉宇眼眸间的失落和痛苦霎时蔓延开来:灵儿……想必你是会恨我一辈子的吧…… 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 慕容灵策马而归,遥遥见兰珠神色忐忑地迎上前来:“可敦总算回来了……”看到慕容灵的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兰珠不动声色地将大氅取下,团抱在怀中:“可敦见到王爷了?” 心中一惊,慕容灵瞥了兰珠一眼,便听得兰珠说道:“方才兰珠正要追着可敦前去,是王爷挡下了兰珠,叫兰珠在这里守着……” 慕容灵没再说话,只淡淡看了兰珠怀中的大氅道:“寻了空闲,送回去吧……” “是……”兰珠低声应着,心中不免感慨到底是王爷有法子,可敦方才策马狂奔之时,满面愁容。眼下倒已经平静了许多。 兰珠的确没有看错,虽说慕容灵还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可酣畅淋漓的痛哭和倾诉,还有王爷的安慰之后,先前的焦灼和阴霾一扫而空。是夜,兰珠侍候她安寝,竟也一觉便至天亮。 一如拓跋雄所言,三日之后,白部的图腾大旗出现在了棃麻草原上。慕容灵站在前来相迎的拓跋阑身侧,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不自知地踮起脚尖,望着徐徐而来的白部人马,急切而胆怯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慌了心神的她不得不绞缠着手指。她如此迫切地希望见到阿爹,可又怕他始终不肯原谅自己。 眼看着白部人马越来越近,慕容灵在也无法控制自己,她顾不得可敦的身份,只小跑了几步行上前去。但见慕容枫喝停马儿,翻身跃下,怔怔望着眼前华服高贵的女子,半晌之后,他才缓步上前,朝着慕容灵微微欠身施了一礼:“白部慕容枫见过可敦……” 慕容灵脚步微微一滞,望着眼前久不曾见的父亲,已不是她记忆中那般硬朗的模样。虽然棱角分明的脸上仍有英气,但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心中一痛,慕容灵轻声唤道:“阿爹……” 这一声轻唤,仿佛是冰面上轻然裂开的一道缝隙,在慕容枫的心里缓缓蔓延开来。一颗悬着的心,皆为此刻看到慕容灵的那一瞬而变得安然下来:“可敦安好?” 慕容灵知道,一定如拓跋雄所言,自己身体抱恙的消息传到了阿爹那里,故而阿爹开口才会有此一问。瞬间,心中的暖意弥漫,泪水蒙上了双眼:“阿爹可还康健?” 说话之间,慕容灵上前搀扶着慕容枫,这一刻,父女二人都明白,先前那些隔阂和怨恨,都在瞬间消散。 “尚好尚好!”慕容枫连声应着,也难免有些动容。但视线瞥见慕容灵身后的汗王,慕容枫敛了敛神色,便上前行礼:“白部慕容枫参见汗王!” “慕容伯父不必多礼!”拓跋阑忙应道:“这一路是否车马劳顿?慕容伯父看上去十分疲惫……” 慕容枫的脸色讪讪,但也不过稍纵即逝,继而笑道:“多谢汗王关怀……” 拓跋阑看了慕容灵一眼,见她正望着慕容枫,双眸含泪。他便又道:“不如慕容伯父先稍坐歇息,你与灵儿也有许久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莫那娄,带慕容族主去帐中歇息!” 听到拓跋阑这番安排,慕容枫倒也不做推辞,略一施礼,便随着莫那娄往帐中行去。然而与拓跋阑侧身交错的瞬间,他瞥见站在拓跋阑一侧的中原女子,绛紫大氅,容颜姣好,脸上始终带着得体而清浅的笑意。 慕容枫凌厉的视线扫过,便瞧见她的身形,心知此人便是中原皇帝派来和亲的女子,云胡的宸妃——白屿筝。他的唇角露出冷然一笑,倒要看看这弱女子有着什么通天的本事,竟敢抢夺灵儿的一切! 入得帐中,慕容灵遣散了旁人,只留下兰珠侍奉在一侧。亲手奉上一碗飘香的奶茶,慕容灵又缓缓低唤一声:“阿爹……” “可敦……”慕容枫轻唤着,双手接过慕容灵手中的碗。 慕容灵心中一颤,带着几分委屈说道:“阿爹,这里没有旁人,您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与灵儿说说话?” “以前?”慕容枫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碗搁在桌上,随即望着眼前的女子,神色冷冷:“以前是什么样,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慕容灵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阿爹,你还在生灵儿的气,对不对……?灵儿知道,任性而为伤了阿爹的心。可灵儿……身不由己……灵儿想在大汗身边,想一直陪着他,幼时在棃麻草原第一次见到大汗,这念头就从未变过。灵儿知道阿爹疼我,可越是如此,阿爹就越该明白灵儿的心,不是吗?灵儿待大汗,就像是娘亲待阿爹一般……” 听到这儿,慕容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抬手轻抚慕容灵的鬓角,带着慈爱也带着疼惜:“你啊……不仅仅样貌像极了你娘亲,还当真和你娘亲一般脾性!她离世早,千万叮咛让我照顾好你。可你呢?那般小的年纪,便自作主张,任性而为。居然为了他跑去上京为奴为婢。在上京遭受的一切,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只有你自个儿最清楚!告诉阿爹,你有没有后悔过?” 慕容灵紧咬着下唇,半晌之后竟缓缓摇了摇头:“不曾后悔……” 随之而来的,是慕容枫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罢了,既然你不悔,我又有什么好说?不过,我方才瞧得真切,大汗身侧那女子,便是和亲的汗妃吧,她似乎已经有了身孕?” 慕容灵身子一颤,带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缓缓点点头。 “即便如此,你仍旧不悔当初?可阿爹我倒是要问上一问,大汗待你,到底有几分真心?或者说,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慕容枫看向女儿,眉头蹙起。 “并非如此!”慕容灵赶忙分辨:“在上京的时日,大汗待我也是极好的。彼时白屿筝入宫,在司药处当差,大汗服下的那些药,皆是她送往清韵楼来。这其中繁复,一时道不清楚……不过,大汗与我离宫之时,白屿筝已是皇上的妃嫔了,且颇受圣宠眷顾……” “哦?”慕容枫此时才察觉二人都径直站着,便各自落座后,看向灵儿道:“如此说来,这汗妃竟还是残壁之身?既然如此,大汗为何会?” “不知……彼时是王爷前去,听闻是雪狼选中的人……是天意,是神灵的意思,谁又能违抗呢?”慕容灵轻叹一声。 “天意?”慕容枫冷笑一声:“你阿爹我从来不信什么天意。只怕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也罢!不如趁此番冬猎,让我好好探一探那女子的虚实才是!” 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夕阳沉坠,帐外的篝火燃起,才听得侯在帐外的萨多朗声道:“族主,汗王方才派人来传,请可敦和您前去用膳……” 父女二人行至大帐前,便见空地正中已燃起篝火,四周的案几上摆放着佳肴美酒,香气溢散开来,众人只觉得腹中饿虫咕咕作响。 慕容灵自是在兰珠的搀扶下行至大汗身旁落座,而慕容枫则在一侧案几旁与宇文百里相对而坐。两人各自抬手行礼,笑意中皆是心照不宣地带了几分深沉之意。 方一落座,便听得宇文百里道:“还以为慕容族主不会来了呢!先汗在世时,慕容族主可是最热衷冬猎一事。每每都是最先抵达棃麻草原的。怎么此番却迟了好些时日?今晨骑马时,还与大汗说起,若是慕容族主再不来,我们可要先行狩猎了!” 慕容枫神色一凛,却转而化作淡淡笑意道:“宇文族主真是说笑了!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会缺席?只是前些时日,身体抱恙,实在不能及时前往……”说着慕容枫看向拓跋阑道:“还望大汗海涵……” 宇文百里看向拓跋阑,见他眉眼之中没有丝毫不悦,反而一脸笑意道:“慕容伯父严重了,能与二位一起冬猎,实在是本汗之幸!犹记得幼时,父汗时常夸赞慕容伯父的箭法和宇文伯父的骑术,想到此番冬猎能亲眼目睹,本汗可是十分期待!” 说话间,拓跋阑示意众人举起酒栈痛快畅饮。随即有一众云胡女子,脚踝坠着银铃,身着轻纱舞衣,在篝火旁袅袅起舞。曼妙的身姿和妩媚的笑容吸引着众人的眼睛。 慕容枫看着眼前翩翩舞动的少女,忽然说道:“看到这些女子,不由得叫我想起了云胡第一美女乌洛兰来。先汗在世时的最后一次冬猎,就是在这支舞中看到了乌洛兰。先汗说待汗位承袭之后,要让新汗王迎娶乌洛兰为第一汗妃……” 听到这话,对座的宇文百里也接话道:“确有此事,这乌洛兰是当之无愧的云胡第一美女……”说到这儿,宇文百里看到可敦脸色骤变,继而又道:“自然,这得是可敦尚不在云胡之时。若是乌洛兰站在可敦面前,那可就要黯然失色了!” 慕容枫虽一直瞧不起宇文百里,可这几句话却说得他很是受用,脸上的笑意虽浓了几分,他却也不忘继续说道:“不过听闻大汗为了和中原议和,将乌洛兰献给了中原皇帝。相应的,中原皇帝也将送往云胡和亲的女子封了永和之号,未知这位汗妃是……?” 雁悲声声江浸月(一) 拓跋阑见慕容枫提起屿筝,不免朗然一笑道:“是本汗疏忽了!说起来,今日相迎之时,宸妃亦在。只是本汗瞧着慕容伯父一路劳顿,又急于让你和灵儿好生说说话,这才疏忽了……” 说到这儿,拓跋阑侧头看向莫那娄吩咐道:“去请宸妃前来……” 莫那娄轻声一应,随即便往宸妃帐中行去。慕容枫则带了几分玩味的笑意:“许是宸妃自中原而来,尚不知冬猎之隆重。这开猎前的酒宴,只见可敦陪伴大汗身侧,却不见宸妃踪影,这要是传了出去,只怕有损宸妃良名……” 未等拓跋阑开口应答,便听得一侧的慕容灵接话道:“阿爹有所不知,宸妃得大汗宠爱,如今身怀六甲,受不得累,是我方才叫她先去歇着。如此之举,也是为大汗的子嗣着想……” 慕容枫看向自己的女儿,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的落寞和悲切,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得体端庄的笑意来。眉头轻皱,慕容枫声音一扬:“哦?如此看来,宸妃很是得大汗的欢心。那么宸妃的孩子想必……” 此时,慕容枫见拓跋阑的脸上的笑意突然收敛:“这件事,此先本汗就已经说过,宸妃如果诞下王子,绝不承袭汗位。承袭汗位的只能是本汗的嫡子!” “话虽如此……”慕容枫淡淡一笑:“可听闻宸妃腹中之子乃祥瑞之兆,大汗祭天之时这大雪便停了。而今云胡的百姓们很是信奉宸妃腹中的孩子,倘若当真是个小王子,有云胡百姓如此拥戴,难道大汗就不动心思么?” 坐在拓跋阑身侧的慕容灵惊异于阿爹如此不加掩饰的追问,亦察觉到拓跋阑捏着酒盏的指骨微微用力,就在她试图说些什么,缓解此时胶着的氛围时,便听得座下一阵窃窃私语:宸妃来了…… 众人寻而望去,但见宸妃在侍婢的搀扶下款款行来。不似云胡女子如火如荼的热烈,而似中原江南的一缕清风,河畔群花之中一棵抽芽的翠柳,袅袅婷婷,眸中烟波流转。白皙的脸颊上薄施粉黛,娇唇艳丽。一袭青碧色的大氅,领口袖口的白色风毛轻然盈动,愈发衬托出她的冰肌玉骨。 在座众人无一不惊叹于她的美貌,就连拓跋阑也一时微微发怔,挪不开眼。而随即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只被他们奉为神灵的雪狼,此刻正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她的身侧。数月来,雪狼已不似当日入京那般,眼下它已全然是成年狼的身形,威风凛然,爪牙尖利,一声雪白的毛浑然天成,让人心生畏敬。 宇文百里呆呆看着宸妃和那雪狼步步行近,不免低声惊叹:“听闻宸妃乃天意命定,神灵所选。如今看来,此言不虚!这雪狼想必旁人也是近不得身的吧!” 拓跋阑听到宇文百里的惊叹,淡淡一笑:“彼时本汗尚且还能近得,可自从选定宸妃,便是谁也近不得身了。如今也只能任由它留在宸妃帐中。不过这样也好……”拓跋阑似是有意无意地瞥了慕容灵一眼:“先前宸妃的帐里毒蚁蛇虫泛滥,颇叫本汗心烦,眼下它在,倒也省了不少心……” 慕容枫瞧出拓跋阑眼中的端倪,故而也带着几分疑惑看向自己的女儿,只见慕容灵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听出拓跋阑的言外之意。 屿筝款款走上前来,朝着拓跋阑和慕容灵微微行了一礼,随即起身,面带笑意,轻然颔首示意在座诸人。待众人向其一一见礼,屿筝便由芷宛搀扶着落座。因得身孕的缘故,她的座位略显得高些,如此一来,坐下去时,倒也不觉拘的难受。屿筝心里为拓跋阑这样悉心周到的考虑而动容,不免悄然朝他望去,却正好瞧见拓跋阑正盈盈含笑地朝自己看来。 急急瞥开视线,屿筝忽然觉得胸口悸动不已。一侧的芷宛见状,忙凑上前去低声询问,她知自桃音死后,屿筝身子因得悲痛而愈发孱弱,如此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不适。 屿筝忙摆摆手,示意芷宛自己安然无恙。而后便见阿夏将一个煨的暖热的手炉放在她的怀中。原本阿夏只是打点帐中一切,贴身侍候自然是一向做的顺手的桃音和芷宛来。但桃音死后,芷宛一人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故而阿夏也奉大汗之命,贴身侍奉屿筝。她并不多话,却心思细密,行事沉稳,倒也叫屿筝颇为安心。 方朝着阿夏轻然一笑,屿筝便听得座中宇文百里道:“一舞沙飞雪,一曲漠上月。这云胡女子的曼妙舞姿当真是让人沉醉。在下瞧着,一切倒与先汗在世时并无二般……” 只见拓跋阑搁下手中酒盏,朗然浅笑:“虽说本汗七岁时便入上京为质,可记忆中冬猎的热闹景象却丝毫不曾淡去。虽然父汗不在了,但我仍希望冬猎能保留着它原有的模样……月沙飞舞不能缺,而踏曲剑歌更是不能少……” 听到拓跋阑这番话,慕容枫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意。踏曲剑歌,本是冬猎夜宴上的助兴之舞,意在由人持剑踏歌而舞。因得云胡上的将士们惯用刀戟,少用长剑,这踏曲剑歌倒多了几分赏味之意。可不知从何时起,它却渐渐成为云胡、白部、褐部心照不宣的明暗较量。若谁赢得踏曲剑歌,那么彼时冬猎之宴上所商议之事,必然掌握了先机。 这样的演变,也让白部、褐部十分重视踏曲剑歌。如今拓跋阑竟再度提出,这不免让二人心中蠢蠢欲动。彼时由萨多赢了云胡的莫那娄和褐部的迟雄,慕容枫的脸上自然有隐秘的笑意渗出。而莫那娄和迟雄也暗中憋足了劲,只待一雪前耻。 随着月琴弹奏,筚篥响起,萨多和迟雄自然持剑而待,意欲决出高下。莫那娄亦是迫不及待,接过侍婢奉上的长剑便欲走到篝火旁去。然而就在他经过王爷身边的时候,王爷忽然起身,抬手将他拦下。 众人不解地看去,但见拓跋雄一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到身侧侍婢的手中。随即拿过莫那娄手中的长剑,以指轻抵,滑过如水月凉的剑身,熠熠寒光映落在他的眉间。 但听得裂空轻然几声剑响,长剑在他手中翻飞。春风般的笑意又晕散他的唇角:“此番前去上京,本王瞧着中原剑术颇有些意思,也习了寥寥数招,不如今日就让本王献丑……” 此时,便见宇文百里起身忙道:“王爷明鉴,这迟雄虽跟随在下多年,可说到底也是个莽撞粗汉,能习得踏歌剑舞已是先汗念在在下几分薄面上格外开恩。但就这点伎俩又怎能与王爷相较呢?” 宇文百里话音刚落,慕容枫亦是起身道:“宇文族主所言极是,王爷莫瞧萨多不似迟雄那般人高马大,可使起剑来,却也是招招犀利,若是不小心伤到了王爷如何是好?” 拓跋雄看向慕容枫,勾起一侧唇角冷然一笑:“不打紧,倘若萨多当真能伤到本王,本王也不会怪罪于他!” 这番话拓跋雄说的毫不客气,慕容枫的脸色亦是几变之后,终是将难堪掩了下来。只听得座中的大汗朗笑道:“既然王爷都不介怀,你们也不必畏手畏脚,尽兴而为便是!” 听到大汗此言,萨多和迟雄不由得相视一看,他们知道,彼时不将莫那娄放在眼中,只做二人之争,可今日却是大大不同。王爷亲自上阵,意味着大汗对此番的踏曲剑歌志在必得。而他们也很清楚,此番输赢或许与漠城之争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想到这儿,二人心中也各自有了念头。此番必是要先败王爷,再做相争! 随着乐曲愈发悠长响亮,三人已行至正中。在篝火的映衬下,持剑而舞。 屿筝虽不太懂其中招招式式,可三人身影上下翻飞之间,屿筝却也瞧得出剑身相抵,铮然作响,和着云胡之乐,有了几分杀意氤氲的意味在其中。 只见拓跋雄身形飘逸,似是无意挥动手中长剑,然而招招逼近之处,却将萨多和迟雄尽数克制,难以反击。二人虽有心反击,可碍于不能全力搏杀而焦灼不已。眼下只有动了真格才能反击王爷,可这样一来,杀气尽显的招数便是违了踏曲剑歌的本意! 就在二人被王爷手中的剑克制地无力回招之时,但见拓跋雄忽然跃起,衣袂翩然间,竟发力朝着二人直袭而下!萨多和迟雄大惊之下,慌忙持剑抵挡,却被那凌厉的杀意和强大的剑气逼得步步后退。 而偏偏在这时,迟雄脚下一顿,忽觉踩到了一个圆滑之物,脚踝一扭,加之剑上所承王爷之力,竟一时控制不稳,身子便踉跄着朝后倒去。 迟雄脚下踩空,身子又不受控制,手臂自然下意识地挥动着,意欲稳住身子。然而却没有察觉到自己手中的长剑也因此狂乱挥舞着,就在众人的一片惊叫声中,竟不受控制地朝着宸妃袭去!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 剑锋凌厉,直袭屿筝。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只有芷宛慌忙起身,意欲拦挡在屿筝身前。然而剑锋擦过她的肩臂,划破衣衫,直取屿筝面门。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拓跋雄猛然出手,在迟雄腰封处用力一拽,迟雄顿时稳住了身形,而剑锋则停在屿筝喉前三寸,戛然而止。 冷汗从屿筝的脸颊滑落,在一片杯盏交错的碎裂声中,她突然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稍稍回过神的屿筝抬眼望去,便迎上了拓跋阑焦灼担忧的目光:“筝!” 短短一字,已尽数道出了拓跋阑心中的焦急与担忧,仿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声音都在颤抖着。 屿筝在这样一声轻唤中,彻底回过神来,迎上拓跋阑晃动不已的双眸,她的心也因得这声轻唤而剧烈波动起来。心事似是涟漪一般,在眼波中一圈圈地氤氲开来。 “筝……没事吧……?”拓跋阑复又低沉问道,见屿筝并无反应,大惊之下,便抬头厉喝道:“容若呢?!快传容若!” 然而屿筝略显冰凉的手指却轻轻覆上他的手背,莞尔低语:“大汗……我没事……”下一刻,她便听得低低一声叹息,随即便被裹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拓跋阑的声音仿佛耳语低声回响:“幸而你无事……” 却说一旁拓跋雄的手一松,迟雄轰然落地,手中剑“哐当”一声掉下,随即冷汗淋漓地跪在一侧,急声求饶:“属下有罪,请大汗责罚!” “阿夏!桃音!送宸妃回帐!传容若来给宸妃瞧瞧,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拓跋阑说着搀扶起屿筝,轻轻将她推倒阿夏身侧,冷冷看着迟雄道:“本汗定不会轻饶!” “大汗……”屿筝还想说什么,却被拓跋阑抬手挡下:“你且先回帐去,我自有定夺……” 阿夏见状,急忙搀扶着屿筝,在她耳边低语:“宸妃,还是先回去吧……”屿筝望着气氛冷肃的四周一眼,便转身离去。 拓跋阑看着跪在一侧的迟雄,冷冷问道:“说说吧……怎么就失了手,将剑刺向宸妃?” “大……大汗……”看着拓跋阑冷峻的视线,迟雄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却听得一侧的王爷缓缓收剑,沉声道:“大汗稍安勿躁……” 只见拓跋雄唤了侍卫前来,执着火把在地上寻觅片刻,忽然执着一颗圆润的珠子走到拓跋阑面前:“大汗请看……” 拓跋阑瞧着兄长手心中赫然落定的一颗圆润珍珠,瞧向座中的慕容灵:“灵儿,若我没记错,这珠子是你入宫那年,我给你的,你一直佩戴在身上……” 看到拓跋阑手中的珍珠,慕容灵神色一凛,急急朝着随身佩戴的香囊摸去,随即脸色大变。赶忙行到拓跋阑身侧,接过他手中的珍珠定睛一看:“是大汗赐我的那颗珠子……” “慕容灵!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拓跋阑冷眉厉目,眼中已是压制不住的怒意。 见此情形,慕容灵亦是一个激灵,随即她身子微微颤抖着朝后退去:“大汗这是在怀疑我……” 拓跋阑将衣袖一甩,侧身而立,神情中却是萧索的冷意,他挑眉看向慕容灵,声音更加沉郁:“你该知这并非毫无依据的猜测……” 慕容灵身形一顿,心中冷寒。瞧大汗这情形,怕是早在毒蝎一事就已经疑心了自己。如今这珠子不知为何掉落,纵使不是她刻意为之,大汗却也要算在她的头上。心就像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冷得她直打颤,眼泪蓄在眸中,强忍着不让它掉落:“原来在大汗心中,我竟是这般不堪吗?” 拓跋阑见慕容灵神色异样,心下也不免“咯噔”一下,略略打量众人一眼,见慕容枫更带了几分明显的气怒之色,方知在众人面前,这般不留情面地说出那番话,确实让慕容灵难堪不已。 就在僵持之时,宇文百里忽然走上前道:“大汗,以我拙见,这绝非是可敦刻意所为。且不说可敦并非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即便可敦当真想要做些什么,想来每日与宸妃相处机会颇多,随时都可以出手。何必要等到此时,明知众目睽睽之下,必有疏漏。即便是想嫁祸于我褐部,这样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了。迟雄愚笨,只一心求胜,却不察突如其来的状况,被这颗不慎掉落的珍珠绊倒,差点伤到了宸妃,请大汗严惩!” 说罢,宇文百里便撩起袍襟跪在了迟雄身侧,抬头看向拓跋阑,神情凝重地静待他的处置。 却见拓跋阑微微一怔,随即拂袖而去,留下的话语尾音淡漠:“本汗去瞧瞧宸妃!” 见大汗离去,拓跋雄缓缓松开手,但听得手中长剑“叮当”一声落地,随即他转身看向慕容枫和宇文百里,脸上是深不可测的笑意:“那么今日踏曲剑歌该算做谁赢呢?” 慕容枫和宇文百里自然没有想到拓跋雄会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仿似若无其事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二人面面相觑,继而心照不宣地看向拓跋雄道:“自然是王爷胜了……” 见二人异口同声的应答,拓跋雄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可若是这般,本王岂不是胜之不武?还是寻了时机再来比试一番才好……” “大可不必!”二人急忙摆手。宇文百里走上前来,恭敬应道:“若不是得王爷出手相助,只怕迟雄今日定要犯下大错!” “不错!”慕容枫接过话道:“方才王爷与他们二人比试,众人都瞧得清楚,萨多和迟雄都不是王爷的对手,倘若再比试,那便是他们不自量力了……” 听到二人这般一说,拓跋雄倒也不推辞,脸颊上溢出一个春风暖意的笑:“既然如此,那本王承让了!方才大家受惊不小,且先回帐歇下吧……”仿佛看出二人担忧之色,转身迈出步子的拓跋雄停了下来,回头又道:“大汗那里,本王自会去说,宸妃既然安然无事,想来大汗也不会怪罪……” 见拓跋雄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二人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慕容枫看向宇文百里,轻声道:“多谢宇文族主……”然虽是道谢,神色中却是带着几分倨傲。只是宇文百里恍作不察,倒也不放在心上,只陪了几分笑脸道:“慕容族主客气了,我不过是实言相告,只是大汗这般误会可敦,怕是……” 宇文百里话语未落,便听得一侧回过神的慕容灵冷哼一声:“怕是什么……?”见慕容灵十分愠怒,宇文百里自然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慌忙低垂着头:“在下失言……还望可敦见谅……在下……先行告退……迟雄!”宇文百里压低了声音,厉喝一声,便带着迟雄匆匆离开。 慕容枫微眯着眼,静待宇文百里离去。这才看向慕容灵,疼惜的神色溢于言表:“灵儿……他总是这般待你吗?” 一声冷嗤,慕容灵喝退众人,才看向慕容枫,声音冷寒如雪:“大汗从前并不这般待我,自然,若今日阿爹你没有刻意将我的珠子放在迟雄脚下的话,大汗更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给我难堪!” “灵儿!你……!”慕容枫的脸不知是因得气怒还是因得被慕容灵戳中而微微涨红。然而他只瞧见自己的女儿摆摆手,神色中几分落寞,几分失望:“别再说!我不想听!虽然我不知道阿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我想让阿爹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大汗身边……”说罢,兰珠搀扶着慕容灵也渐渐走远,徒留慕容枫站在原地,沉思不已…… “族主……”萨多走上前来:“被可敦察觉了呢……” “是啊!”慕容枫无可奈何地一笑:“我倒是忘记了,这些年她在上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早已不是被我捧在手心的小小粉人儿,她经历的已经太多,远远超出我所想。若不是能这般洞察一切,怕是早就在上京丢了性命吧……” 听着族主的话语中有难掩的疼惜之意,萨多不免微微皱起眉头,低声道:“可方才瞧可敦的意思,想必即便是被大汗厌弃,她也不会轻易离开吧……” 远远望着慕容灵的大帐,慕容枫捏了捏拳头:“那是必行之事,容不得马虎,我不能叫我的灵儿成了陪葬……” 至话语尾声,慕容枫的声音已是轻不可闻。萨多也知道所留之处并不适合此时的谈话,便微微垂首道:“夜深了,族主也早些回帐歇着吧……” “宇文百里呢?”慕容枫斜眼看向萨多,萨多便心领神会,继而转身,匆匆消失在夜色里。慕容枫看着火势渐息的篝火,也转身离开。 褐部帐中。 迟雄正跪在宇文百里面前请罪:“是属下失策,被人算计,差点牵连族主,还请族主责罚!” “且不说是不是被人算计,发生那样的事,的确是你的武艺不够精进!若不是王爷出手,你便闯下了大祸!我虽有意罚你,不过念在今日白部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的份上,暂且先记在你的头上,日后将功折罪才是!”宇文百里的声音淡淡响起:“我们褐部人少势弱,如今能寻得一处安歇之地实属不易。你也该知慕容族主这些年来一直想着吞并褐部的事,所以我才会这般在意踏曲剑歌。也罢!此番王爷得了胜算,我倒也能暂且松上一口气……” “可是……”迟雄抬头看向宇文百里道:“慕容族主要吞并褐部的心思昭然若揭,难道族主认为大汗就没有想过将云胡和白褐两部一统吗?”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 宇文百里将手指抵在桌面上,神情凝重:“我知你在担心什么,慕容枫的意思明明白白搁在那里,而大汗也想着一统天下。莫说是白部和褐部,即便是中原,也未尝不在他的打算之中!” “这……”迟雄略一迟疑:“恕属下斗胆说一句,眼下要攻向中原,怕是有些自不量力吧……” 宇文百里冷笑一声:“你这般说,未免也太过小看了小汗王。你可瞧见今日他紧张宸妃的那般模样?” 一想起自己差点闯下的大祸,迟雄尚心有余悸:“自然是瞧见了,这宸妃颇得大汗宠爱,便是连可敦都比了下去。想必慕容族主的脸上也不好看。只是……这宸妃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大汗这般上心?” “我瞧着也并非得了什么宠爱,迟雄,你可知宸妃和亲之前,是什么身份?”宇文百里瞥向迟雄,淡淡问道。 迟雄皱眉,略一思索:“听闻宸妃和亲之时,中原皇帝赐她‘永和’之号。这中原皇帝尚且年轻,膝下无女,自不会是什么公主。也不曾听闻是哪位赐了号的郡主。如此说来,也不过就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婢女。到底是要踩着云胡的头上,才会这般盛气凌人。可属下想不明白的是,大汗为何还要将宸妃视如珍宝!” “哈哈哈哈!”但听得帐中响起宇文百里的大笑之声:“说你愚钝,当真如此!区区一个婢女难道就能让小汗王如此上心?这宸妃不可小觑!且不说她的父亲是当朝正三品礼部尚书,要说宸妃,原本便是那中原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迟雄惊叹一声,似是被宇文百里所说的惊道:“既是那中原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又怎么可能……?!” “所以说,这才是王爷的厉害之处,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宸妃前来和亲……至于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妙,自是无可细究。不过依我猜想,小汗王对宸妃绝非仅仅是宠爱这般简单!”宇文百里意味深长地看向迟雄。 思量片刻之后,迟雄似是恍然大悟:“族主的意思是……迁都漠城之后……” 宇文百里脸上溢出几分赏识的笑意:“你倒也不是无可救药!不错,如今汗王已有迁都漠城之意,这之后,便是要一统这天下。我敢说,宸妃十有八九,该是大汗捏在手中的一颗棋!” “可……”迟雄略有迟疑:“中原皇帝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妥协?属下倒是有几分怀疑……” “为女子失了江山,那此时坐了半壁江山的,就不会是那中原皇帝。不过这宸妃到底有什么妙用,大抵只有汗王最清楚。说不定,她可是直戳中原皇帝心间的一柄利剑也未尝不可。我们只需静静瞧着便可!”宇文百里唇角勾起冷然一笑:“倒是可敦,怕是要败在宸妃手里……” “这对族主而言,岂非是件天大的好事?”迟雄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凑上前去:“如今白部正得势,因得慕容灵贵为可敦,慕容族主才会如此不可一世!如果可敦失宠,白部在汗王眼里也会显得有几分碍眼,这岂不正是族主您得大汗宠信的大好时机?!” “啪!”的一声厉响,宇文百里竟然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掷了出去:“宠信!宠信!你那混沌的脑袋除了这个还能想些什么?!” “族主息怒!”迟雄忙道:“属下愚钝,还望族主明示!” 但见宇文百里朝着迟雄走近些许,眸光暗沉:“还不趁着这个时机去探明漠城的情形!到时候,若是能将宸妃捏在手中……” 经宇文百里这么一提醒,迟雄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安排!”说着便起身,朝着帐外行去。 宇文百里望着缓缓落下的帐帘,随即坐在帐中冷冷沉笑。片刻之后,帐帘再度被掀起,却是迟雄闪身而入。 “族主!”迟雄一反方才笨拙神态,双眸炯炯有神。 “如何?”宇文百里低沉着声音问道。 迟雄朝着身后的帐帘瞥了一眼,便缓缓应道:“果然不出族主所料,那身影虽一瞬便逝,可属下瞧得清楚,定是萨多无疑!” 宇文百里冷嗤一声,继而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方才你我的谈话,他大抵尽数听了去,只消他一一道与慕容枫便可!” 在族主身侧落座,烛火映衬下,迟雄的脸上明暗交替:“只是慕容枫老谋深算,怕是不会轻易上钩!” “大可不必担心!若今日之前,我只有五分胜算,那么此刻,已有八成!汗王当众厉声呵斥慕容灵,可是没给慕容枫留一点情面!即便是先汗在世时,慕容枫也没被这般驳过脸面!”宇文百里唇角的冷笑更甚:“何况我瞧见慕容灵眼中的恨意,除掉宸妃,是迟早的事!” 风露渐浓夜渐深,然而慕容枫的帐中仍有烛火熄跳。 “可听得真切?”慕容枫微微眯眼看向萨多。萨多低垂着头,沉声应道:“十分真切!宇文百里在觊觎漠城!” “觊觎漠城?”慕容枫阴沉低笑了片刻:“就凭他那些老弱残兵?也想在漠城分一杯羹!简直是痴心妄想!” “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禀不当禀!”萨多言语中略有犹疑。 慕容枫微微颔首,示意萨多落座。但见萨多轻咳一声道:“属下还听到,汗王之所以会迎娶宸妃,且对她宠爱有加,完全是因为宸妃是中原皇帝最宠爱的人。想必是作为一枚棋子捏在手中……” “最宠爱的人?”慕容枫眉头一挑,随即压抑着低笑起来:“当真拿中原皇帝当痴儿么?如果真是他心尖上的人,会这般轻易应允了和亲?不过……”慕容枫渐渐敛去冷笑:“拓跋阑对她的心思倒不像是假的!迟雄那一剑刺过去的时候,也顾不得众人在场,就乱了阵脚!” 就在这时,慕容枫突然敛了声息,猛地抬头看向帐帘。萨多急急回首,脸上的神色骤然几变后才起身,朝着来者恭顺行了一礼:“可敦……” 只见帐帘沉沉落下,一双白皙的双手抖落玄色大氅,慕容灵略显苍白的脸在烛火中显现。 慕容枫缓缓起身,看向女儿,沉声问道:“可敦这么晚前来,有何要事?” 话音刚落,萨多便察觉慕容灵的视线落定在自己的身上,故而他十分识趣地退出了大帐。慕容灵这才走上前去,容颜如同冰冻一般:“我来找阿爹,是有一事相求!” 见慕容灵并未以可敦的身份,而是以女儿的身份前来,慕容枫的神色也略有缓和,眉眼中难掩疼爱之色。 许是察觉到慕容枫眼中难得的温柔慈爱,慕容灵的脸上也是浮了几分凄清之色:“灵儿想求阿爹……”慕容灵眸色一黯,声音低沉:“杀了白屿筝!” 听到这话,慕容枫微微一怔,脸上浅淡的温柔倏忽散去,唇角冷冷笑意渐浓:“这倒有点像是我慕容枫的女儿了!是我白部爱恨分明的个性!”然而此话一毕,慕容枫却话头一转,眼眸冷厉:“可你该清楚,杀了白屿筝,对我白部而言,意味着什么?!” “自然明白!”仿佛是一瞬间,慕容灵又回到了那个高傲的云胡可敦,眼角的淡粉胭脂闪烁着媚冷的色泽:“所以才要将这件事办的神鬼不觉,褐部的宇文百里不是正愁着不能在大汗面前表上几分忠心么?何不就借他之手,来个一箭双雕?褐部一旦被灭,还有什么能碍到阿爹你的眼呢?” 慕容灵的这番话,让慕容枫唇边的笑意更浓。这女儿一旦出嫁,心总是向着夫君的。眼下女儿想要除掉白屿筝的根本原因,便是她已清楚地知道,白屿筝的存在已经威胁着大汗对她的宠爱。至于消灭褐部,助长白部的势力,不过是她说服自己的幌子罢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能除掉白屿筝,又将此事嫁祸褐部。不但他的灵儿能重享荣宠,他也能得到褐部大片的土地和族人。可这样又能如何,究根结底,他不过仍是忠心于那个年轻汗王的一只猎犬罢了。若当真如此行事,最后的结局,无非是将云胡的势力再度扩大。 但是这些,并不是他慕容枫想要的东西! 他如猛兽窥视猎物一般紧盯不放的,与那个所谓“汗王”眼中的东西,如出一辙。这天下,从来都是胜王败寇! “阿爹?”见慕容枫但笑不语,慕容灵心下一沉,低低唤了他一声,却见慕容枫的脸色越发难看。 “可我倒听闻,这宸妃来历很不简单!”慕容枫缓缓落座,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但见昏黄的烛火中,灵儿的脸神色难辨,只有一双眼眸中那稍纵即逝的匆慌被他瞬间捕捉。 慕容灵干笑一声,借以掩饰着内心的慌张:“不过是中原皇帝宠幸过的一个小小嫔妃罢了。以她的不洁之身来侍奉大汗,这对云胡本就是一种侮辱,这笔账,大汗自然会记在心上,待日后跟中原皇帝细细算来!” “可我瞧着大汗对她可上心的很!被雪狼选中的汗妃,灵儿你该知道,这在云胡意味着什么?况且数日前的那场雪灾,大汗祈福祭天,不是将这个不洁不详之身生生变作受云胡百姓膜拜的祥瑞之兆了么?”慕容枫有意将目光落定在慕容灵平坦的腹部:“身为云胡的可敦,不能为大汗传宗接代,即便没有那个女人,你被遗弃也是迟早的事!自己的无能,本就不该怪到别人头上去!” 雁悲声声江浸月(四) 慕容灵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如此刻薄的话,阿爹会毫不留情的说出。一霎那,她原本苍白的脸涨的通红,手指在袖笼中微微握拳,强压着浑身翻涌的颤抖。可继而,她看着烛火中那双阴鸷的双眸忽而冷冷一笑。 寒冷的笑意从她的唇角缓慢溢散开来,神色难辨的面容渐渐拢在一片昏黄的暗影中:“看来阿爹早有打算,倒是灵儿多虑了……至于子嗣之事,那女子不过是强在了前头。然而大汗早有圣谕,只有我的孩子才有资格承继云胡的汗位,所以即便她白屿筝再多生出几个小皇子,也是枉然!” 听到这话,慕容枫的神色亦是有了几分笑意,但见他点点头道:“你能享着这份荣宠,倒也不致让我太过担心……” 虽然言语淡淡的,慕容灵却也从中听出些许安慰。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阿爹,他已不似自己当年离去时那般俊朗。岁月在他的身上,同样抹下浓重的一笔。但慕容灵却不能揣摩阿爹的心,只是隐隐觉得,在阿爹心里,对自己,大抵是爱恨相平。故而他会担心,也同样会说出那些刻薄的话来…… 只听得慕容枫轻轻低咳一声道:“白屿筝固然是杀不得的,可留着她倒也是个祸患。我自会设法将她带离云胡,至于你,便安心做好云胡的可敦才是……” “灵儿受教……”慕容灵微微屈膝,倒也确似女儿一般恭敬施了一礼:“夜深了,阿爹也请早些歇着吧……”说罢,慕容灵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 萨多折身而入,见族主脸色甚是难看,不免轻声询问:“族主可是跟可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不料,慕容枫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脸上怒气凛凛:“我慕容枫养的好女儿!” “族主息怒!”萨多许久不曾见过族主这般生气的模样,心下也是一惊。方才他在帐外驻守,也不过听到二人低沉的声音交错,并未有什么争吵之声,可族主这般模样却让他清楚地知道,方才帐中二人谈话间定是很不愉快,才会让族主这般大动肝火。 慕容枫望着厚重的帐帘,冷笑低语:“明知道那丫头的来历并不简单,却还叫我出手除了她!看来灵儿的心一早便不在白部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到底是没错的!想必这丫头是听了拓跋阑的话才会前来唱了这么一出。灵儿不傻,她自是明白白屿筝的重要性,在这个当口让我杀了白屿筝,怕是她正顺着拓跋阑的意呢...... 萨多微微皱眉,带着些许不确信看向慕容枫:“族主的意思是......可敦她要助汗王借此事除去白部?” “想除去白部自是不那么容易,可一旦对和亲汗妃出手,拓跋阑也有了消弱我们白部势力的借口,不是么?”慕容枫的眸色暗沉:“所以!绝不可轻举妄动!” 萨多神色沉郁,但仍试图替慕容灵分辨:“属下斗胆猜测,这并非可敦本意。即便汗王忌讳白部势力日益壮大,可削弱白部势力于可敦绝无半点好处。且不说汗王待那白屿筝到底有几分真心。于情于理,可敦都不可能这么做!白部势力一旦消退,于可敦而言,亦是没有了依靠......” 只见慕容枫将手指迫近面前的一盏烛火,忽而将它熄灭,待浓郁的烛烟散尽之时,萨多听到昏暗中传来慕容枫冷鸷的声音:“没错,灵儿不会没有想过这些,若她还执意如此,那当真是疯了!” 次日,棃麻草原迎来了新汗王继位后的第一次冬猎。拓跋阑的坐骑是一匹骠悍的高头大马,一袭劲装,臂挽烈弓的他显得意气风发。身侧坐在枣红马上的拓跋雄一袭玄色大氅,虽是目光炯然,却不似以往冬猎时的装扮,倒是时不时抬手抵住唇角低咳几声,面色显出几分淡淡的白...... 慕容枫和宇文百里各自统帅手下列队,只待汗王一声令下,便冲将出去。原本紧张的气氛,因得拓跋雄的几声低咳更显出几分异样的气息。 就在这时,但听得一声娇叱,一袭红艳如火的美丽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慕容灵勒紧缰绳,将马儿喝停在拓跋阑身侧,微微颔首,毫不羞怯地迎上拓跋阑略带赞许的目光。自然她能明显感觉到众人的惊叹,但于她而言,再多的赞美也不比拓跋阑眼中那隐隐一动...... “很美!”拓跋阑低语一句,是有多久不曾见到过慕容灵这般模样了。在上京宫中,她虽然也时常着红衣,可总不及此时的美。这是置身天地之中,没有束缚,自由洒脱的惊艳。是的,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磨难,所要等的不就是如此刻一般,能够随性驰骋么? 慕容灵不知拓跋阑心绪涌动,却被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得红了脸颊。莞尔一笑之后,她下意识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屿筝,本欲显出几分傲意来,却在视线落定之时,将笑容一瞬收敛。 屿筝在芷宛的搀扶下远远站定,虽裹了大氅,却也瞧得出隆起的身形。她下意识轻抚着腹部,面容沉静地看向马背上的拓跋阑。他早已没有了在上京时那般虚弱病恹的模样,挽弓策马的他意气风发,正值当年。 一想到,自己当时送往清韵楼的药,差一点就要了拓跋阑的性命,屿筝心下不免一紧,捏着大氅的指骨微微发白。幸而,幸而他没事。这样的念头方从心间一闪而过,屿筝自己也吓了一跳,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的眼竟也习惯追随着他。看着他在灯下蹙眉沉思;看着他抿起唇角翻阅文书;偶尔也会迎上他刚好投来的目光,而每每此时,他总会轻轻一笑,温柔低语:“快歇着吧......夜已经深了......” 屿筝已经开始习惯在他的陪伴下沉沉睡去,而每每睁眼时,那还氤氲着烟气的烛火告诉她,他不过刚刚离去。他的气息似乎还在帐中残留,屿筝时常蜷在被中发怔,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也不过就是这般简单长久的陪伴。而那个男人没能给她的,拓跋阑却静默着都给予了。 有时候,她不免也生出这样的错觉,她是他的妻,而他是她的夫君。只是腹中胎动传来,却又时刻警醒着她:她的爱尽数都给了远在千里之外,重重宫闱中那一袭明黄龙袍的男子。然而心伤殆尽,她能拥有的只有腹中这个孩子。还有什么能够奢求?拓跋阑已经给了他们所能给的最好的保护...... 轻然叹了一口气,屿筝收回视线,却惊觉慕容灵的目光寒冰一般直射而来。心念一动,屿筝想本能地躲避慕容灵的视线,略一犹疑后却神色沉定的迎上了她的目光。 慕容灵显然没有料到,屿筝会这般坦然的与她视线相对。还未做出反应之时,便见身侧的拓跋阑策马上前,俯下身似是对屿筝低语了几句。屿筝的脸上随即绽出了清浅的笑意。那样的笑容,让她在这样的冬日暖阳中,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贝齿紧咬,慕容灵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正欲策马上前催促,却听得拓跋雄几声厉咳传来。循声看去,只见拓跋雄苍白的脸色因为厉咳而微微泛起一丝潮红,身骨在马背上轻晃着,显得十分虚弱。慕容灵微微咬了咬下唇,有些歉疚地低下头去。她知道拓跋雄之所以如此,皆是为了救坠落山崖的她...... “王爷咳得厉害,瞧这情形,今日怕是不能冬猎了吧?”慕容枫驱马行至拓跋雄身侧,轻声询问。 拓跋雄手指抵住下颌,露出歉意一笑:“慕容族主说的是呢!看样子,今日不能同二位族主毫升较量一番了......”说罢,又是几声断断续续地低咳。 “好说好说!”宇文百里见状插话道:“来日方长,王爷还是紧着身子才是!” 拓跋雄微微一笑,继而将马驱至拓跋阑身侧:“大汗,时辰不早了......” 拓跋阑看向他,关切叮嘱:“你既是身子不适,就留在帐中歇息吧。”说着他看了屿筝一眼,复又道:“正好你在此处,我也能安心些......” 话语落定,拓跋阑将手中缰绳一拉,随即朝着众人扬手一喝:“出发!”但听得号角鸣响,呼声震天,马蹄腾踏,翻涌起的雪沫与旗帜交织,棃麻草原顿时欢腾一片。 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芷宛伸手将屿筝的大氅拢了拢道:“主子回去吧,这里风寒。阿夏姐姐想必已经热好了牛乳,等主子回去用呢......” 察觉到冷冽的风吹来,屿筝亦是微微缩首,朝着跃下马背的拓跋雄盈盈一礼,便转身朝着帐中行去。 一如芷宛所言,帐中的小火炉上煨着热热的牛乳,奶香四溢。只是却不见了阿夏的身影。芷宛虽略觉得有些疑惑,却也不作细想,只上前去欲将炉上的牛乳倒进碗中。不料却低吟一声:“咦?” “怎么了?”屿筝缓缓在榻旁落座,随着腹部愈发明显,她的行动不免也迟缓了起来。 芷宛一手端了碗转而看向屿筝道:“这牛乳怎么较往日少了一大半?” 话音方落,二人忽然听到帐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雁悲声声江浸月(五) 芷宛一惊,便小心翼翼搁下手中的碗,朝着发出声响的角落悄然探出几步,厉声喝道:“谁?!谁在哪儿!” “嚏.....”一个响亮的喷嚏之后,原本亦是吃惊的屿筝缓缓绽开了笑意:“是小狼在那里吧......” 闻听此言,芷宛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些许。主子所说的小狼,必然是在上京闯入宫中的那只,似是被云胡的人视作神灵的化身。说来也奇怪,自从选定了主子后,这只雪狼就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主子身边。 起先芷宛还有些惧怕,可时日一久,见雪狼待自己亦算是温顺,便也就习惯了。自抵达云胡,这雪狼便宿在帐中。在棃麻草原的这几日更是尤甚,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帐里。 芷宛无可奈何地看着凉下去的半碗牛乳:“主子你倒是瞧瞧它,竟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么?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说到这儿,芷宛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既是都被它偷喝了,也是没法子。奴婢这就去热些新的牛乳来......” “哎呦!”芷宛的话还没说完,别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痛叫,随即一个白影倏忽飞出,但见那雪狼的身子腾空而起,打了个转后,稳稳落在芷宛脚边。看向屿筝的眼神带着几分无辜,然而雪白的牛乳却还沾在它黑而湿润的鼻头上。 “好你个小狼崽,我好心分了牛乳给你喝,你倒是咬起我来了!”只见角落里晃悠悠站起一个瘦弱的身影,一边捂着胳膊一边大声叫骂:“有本事你倒是别喝啊!恩将仇报!” 一侧的芷宛早就上前护住了屿筝,而今二人看清那瘦弱的身影,不免异口同声地唤道:“灵图!” 但见灵图抬起头来,看着二人,不耐烦地轻啧一声,神色中却无半点恭敬可言:”宸妃受惊了,灵图并无他意,只是路过你的大帐,口渴的紧,恰巧有热好的牛乳,所以偷喝了一些。想必宸妃也不是那么小气,非要降罪于灵图吧?” “你......!”芷宛见他这般不恭敬的模样,正要开口责骂,却被屿筝抬手拦下。 灵图见状,也不顾面前站着呲牙咧嘴的雪狼,捂着胳膊便欲大摇大摆地离开大帐。 “慢着......”屿筝淡淡的话语在帐中响起。灵图转过身来,脸上一副“你果然这般小气”的神色。 “不劳宸妃大驾,大汗归来,灵图自会前去领罪。”灵图性子倔强,即便心中暗自担忧着,口中的话却仍是不屈。 屿筝看着他分明是稚气未脱的脸,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成熟且有担当的模样,不免暗自觉得好笑。她缓缓摇摇头,朝着芷宛吩咐道:“去拿药膏来......”说着,便走上前去,伸手握着灵图的胳膊道:“你在云胡生活这么久,难道不晓得狼牙有毒?若是放任这伤口,怕是要赔上你的小命吧!” 那温柔关切的话语落在耳中,握住肩臂的手掌透过厚实的衣料仍然传来暖热,灵图只觉得面颊一片灼热,脑袋昏沉沉的,仍由屿筝拉着他在榻上落座。 直到屿筝卷起他的衣袖,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的时候,他才似恍然回过神一般挣扎起来。 屿筝用了些力,握住灵图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迅速将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上:“怎么?是怕被我这个不祥之身所沾染么?” 灵图一惊,察觉到屿筝涂抹药膏的手指温热而轻柔,只得红着一张小脸,将头别到一侧:“那有什么好怕?” 屿筝淡淡一笑,用纱绢覆了伤口,又将衣袖整好,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道:“天师不就是这么说的?我是会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的人......” 灵图唇角微微一动,转过头来,却见一只素白的手持了药膏递到眼前:“这个你拿着吧,记得按时换药......” 望着女子如月华般温柔清浅的容颜,灵图缓缓伸手接过药膏,忽然开口:“你敢不敢去看看妙华镜?” “妙华镜?”屿筝丝毫不在意灵图的莽撞与不敬,倒是对他所说的妙华镜感到好奇。 灵图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亦是低了几分:“爷爷屋中有一面玉璧所制的妙华镜,听闻那是可以看到前生后世的神物。爷爷说过无论什么样的妖魔在妙华镜前都会显出原形......”说到这儿,灵图看向屿筝道:“你敢去瞧瞧么?” “小东西!你闹够了没有!”芷宛厉喝一声:“主子怜你年纪尚小,才不做计较。你倒好,偷喝了牛乳暂且不论,可你这般对主子不敬,我却是瞧不下的!” 听到芷宛的斥骂,灵图无所畏惧地翻了个白眼,也不多言,便起身朝着帐帘行去。就在他撩起帐帘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低语:“我倒也想瞧瞧这妙华镜......” “当真?”灵图蓦然转身,脸上是难掩的喜色。 屿筝看着他,缓缓点头:“自然当真......只是现下在棃麻草原,我身子又不便,怕是要待上一些时日了......” “不碍事!”灵图撇开手中的帐帘折返回来:“宸妃有所不知,此处与爷爷所居之处相距不远,若要前往,我来引路即可......” “不行!”芷宛忙看向屿筝道:“主子难道忘了之前的事?谁知他安了什么心?主子千金之体,万不可前往!” 屿筝见芷宛上前来紧紧牵了自己的衣袖,仿似怕一松手,自己就会消失不见一般。她抬手柔柔拍了拍芷宛的手背:“不打紧,你随我前去便是......” 芷宛略一犹疑,便道:“怎么也该等阿夏姐姐来了,交付一声才是......” 然而这边灵图已掀起帐帘急声催促,屿筝抬脚就跟了上去并吩咐道:“芷宛去备车......”芷宛也只得叹了一口气,忙去打点。 诚如灵图所言,弈成律所居之处的确就在棃麻草原。所乘的马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在屿筝感到疲累之前,二人便透窗远远瞧见一处冰川矮山。而山坡下那处荒草雪迹上赫然是一处孤零零的帐居。 弈成律正着了黑色斗篷在帐前侧身而立,微微仰头望着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尚且还有些路途,灵图已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爷爷、爷爷”的叫着,便朝着弈成律跑去。随即弈成律回过头来,定定看着马车行至身前。 见屿筝在芷宛的搀扶下,缓缓行下马车,弈成律微微点头示意,屿筝自是抚了一礼:“见过天师......” 她自是知晓弈成律在云胡的地位,便是大汗和王爷,对他也要敬让几分。自己这番礼数,也在情理之中。 显然弈成律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只是看定她道:“宸妃身子不便,怎么有闲暇倒老夫寒舍一游?” “天师过谦了......”屿筝微微欠身,随即看了看灵图道:“我帐中的雪狼不小心伤到了灵图,虽已用过了药,却总是放心不下,想着还是前来跟天师言明。灵图粗心,怕他自个儿误了换药的时辰。药,我已给了灵图,还劳烦天师照料......” 听闻此言,弈成律忙看向灵图,急声询问,脸上亦带着几分紧张神色:“伤在哪儿了?让我瞧瞧!” 说着便拽过灵图试图藏在身后的胳膊,卷起袖笼,细细察看。却见伤口处已经被屿筝十分仔细的用药包扎,弈成律舒出一口气,随即看向屿筝道:“外面风寒,帐中请......” 屿筝点点头,却转而示意芷宛:“芷宛,你先去马车上候着,我随后就来......” “可是......”芷宛似是很不安心,她知道如今主子这举步维艰的处境,皆因当日这个所谓的天师一句主子会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如今她又怎能安然瞧着主子独自前去。 “安心......”屿筝低低一语,颇有深意地看了芷宛一眼。芷宛心领神会,只朝着弈成律抚了一礼,便与驱赶马车的小兵一并退回到了马车上。 却说屿筝随弈成律入的帐来,帐中虽是炉火融融,然而帐顶却张开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出现在眼前,却也有寒风不时卷入。 屿筝在弈成律的示意下落座,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面前的老者:“听灵图说,天师所居之处,有一妙华仙镜,能见前生后世,妖魔鬼怪在妙华镜前更是无所遁形。屿筝心生好奇,不免前来一看。想知道天师口中会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的我,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妖孽......” 弈成律淡淡一笑,将一杯滚烫的奶茶置于屿筝面前:“宸妃来的不巧,这妙华镜也不是说看就能看的。至新月之时,方能发挥其妙用......如此看来,宸妃此番倒是空跑了......” “也不尽然.....”屿筝端起杯盏暖着自己微凉的手:“天师既在这个时候寻我,想必有重要的事,若不然,也不会叫灵图用什么妙华镜诳了我前来......” 听到屿筝这般说,弈成律显然愣了一愣,继而更深的笑意浮现在他纹壑纵横的唇角:“早知宸妃聪慧,却不知宸妃心细如发到此种境地,倒是叫老夫刮目相看啊!” “天师就不必再客套了......”屿筝敛起笑意,面上浮上一层冷寒。双手下意识地拢在腹部,锐利的目光似一只机警的兽:“若天师要对我腹中孩儿不利,我定会拼死相争!” 雁悲声声江浸月(六) 不料弈成律却只是低笑一声:“宸妃多虑了......”端起面前的冷茶浅饮一口,弈成律深沉的双眸锁定屿筝:“无论如何,宸妃腹中的这孩子延续着云胡的未来......”他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屿筝,似乎要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些什么来:“我是断不会对这孩子出手......” 弈成律的话不免让屿筝心下一惊,面上虽无波澜,可她怕的却是弈成律知道了什么。双手下意识在身前拢的更紧,渐渐成了十分戒备的姿势。 然而弈成律只是搁下茶盏,咂咂嘴道:“不过......若宸妃想好生周护这孩子,便得听老夫一言......” 屿筝的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天师果真是在威胁我么?” 弈成律抬手轻轻击掌,掌音方落,便见帐帘掀起,随着一股冷寒席卷入内的,正是方才驾车的小兵,而此时他的脸沉冷如冰,肩上扛着不知何时已昏过去的芷宛。 大惊之下,屿筝急急起身,厉声喝道:“你们对芷宛做了什么?” 只见座中的天师气定神闲,分辨不出他的神情中到底暗藏着什么:“宸妃不必心急,只不过是叫她安稳睡上一觉,好在这里陪着你......” 屿筝略一打量那小兵,便恍然觉察。难怪这一路她总觉得这小兵面熟的很,现下细想起来,这面容竟是时常出现在拓跋雄身边。 双手紧紧攥了大氅,屿筝厉狠的双目径直看向弈成律:“我道是天师一心为了云胡百姓,却原来也不过是一己之私。拓跋雄到底许了天师多少好处,竟也能让天师在其中插一脚。即便是要夺了这汗位,当初为何又要拱手相让?还是拓跋雄觉得,将我这一身两命捏在手中,胜算才更大些?若是如此,那他当真是高估了我在大汗心中的位置!” 一想到拓跋雄会趁着冬猎之际预谋篡夺汗位,屿筝的冷汗便从背脊瞬间析出。夺位之争她不是没有见过,在上京时,太后逼宫,紫宸殿的血战仿佛还在眼前浮现着。手足相残,亲情尽丧,整个皇宫仿佛被一片殷红浸染。在权位之争里,没有什么能抵挡野心和欲望。人会丧失最初的本真而变成一只只知嗜血杀伐的兽。你死我活的争夺,更是叫人心惊。难道这给予了她自由和安稳的云胡,也要陷入这样一场血战纷争中么? 拓跋阑是否知道兄长的野心?是否有所防备?又是否做好了布防?屿筝心中烦乱一片,眼下猜想到拓跋阑可能面对的种种危机,她的心竟是悬了起来且狠狠纠痛着。如果失去他......如果失去他......屿筝不敢再想下去,虽然明知自己帮不上任何忙,脚步却已下意识地朝着帐帘迈去。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心念,去到他的身边...... 下一刻,面色沉冷的小兵已拦在她的身前,十分恭敬地垂首道:“宸妃留步......” “让开!”屿筝厉喝一声:“拓跋雄不就是想让我做为人质么?既然如此,你送我到他的面前,岂不更遂了他的愿!” 身后传来弈成律的一声低咳:“老夫什么都还未说,宸妃便做了这诸多猜想。不过也可见,你对王爷陈见很深......”见屿筝回过头,略显惊讶地看着他,弈成律继而说道:“且宸妃倒真是低估了你在大汗心中的位置......” 说到这儿,他复又将火炉上烧的滚烫的奶茶缓缓倾倒在屿筝的碗盏中:“若不是此番形势莫测,大汗也不会将宸妃托付于老夫。” “托付?”屿筝带着疑惑回转身体,怔怔看向弈成律,不明白他言语所指。只见弈成律抬手示意屿筝落座,屿筝略一犹疑,又看着方才被放置在榻上,尚在昏睡的芷宛,便复又落座。 来此处之前,她多少有了预料。此时诡谲的形式并未让她觉得慌张,反而在弈成律的言语中安稳了些许。至少她判断出,事情绝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糟...... “宸妃离帐之时,想必王爷也在。并未与大汗同去冬猎吧......”就像是早已知道这一切,弈成律不待屿筝做出回答,便接着说道:“先前王爷虽受了伤,可细想之下,也该知道,王爷的身子还不至虚弱至此。之所以留在帐中,为的便是解大汗的后顾之忧。王爷确有野心,可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谁是云胡最好的引领者......自王爷将汗位拱手相让的那天起,他便选择了臣子的身份,这一点毋庸置疑......” 听到弈成律这般说,屿筝的眉头渐渐蹙起,在上京时,她便察觉到拓跋雄是个极有野心更富有智慧的人,本以为他定会对汗位虎视眈眈。正因为此,在来到云胡之后,她亦无时无刻地防备着他,尽量避免与他照面。可如今看来,这个极富野心却甘愿俯首称臣的男子倒叫她看不懂亦是猜不透...... 诚如弈成律所言,大汗出发前曾叮嘱拓跋雄关照她,以拓跋雄处事的脾性,又怎么能放任她离开驻居之地,前来此处?想来想去也只会是刻意为之...... “屿筝不明白......”她开口,疑惑地看向弈成律:“大汗与众人皆深入棃麻草原的腹地冬猎,即便是驻地也有王爷镇守。难道是要发生什么血雨腥风的大事?才会让我退避此处?若果真如此,那大汗他......” 关切担忧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腹中猛然出现的胎动却叫屿筝心下一惊,不免低叫一声,微微蜷缩起身子。 弈成律见状,朗声唤道:“灵图!” 一直侯在帐外的灵图闪身而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他望向弈成律,神情中却是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先前交待你的事,可都记住了?”弈成律问道。 灵图奋力点点头:“记住了。”但随即那双机敏的眼中又满是疑惑:“或许不是爷爷所说的那样……如果宸妃真的会给云胡带来灭顶之灾,爷爷又为什么要保护她?” 弈成律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屿筝:“棃麻草原不会有什么血雨腥风……所需要的,不过是希望宸妃暂时避一避而已。之后的一切,想来大汗会亲口告知宸妃……” 屿筝只觉得有一片寒凉缓慢掠过心扉,旧日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不断浮现。身形微微颤抖,她终是艰难地问道:“所以说......我是这至关重要的一颗棋么?” 棋子!又是棋子!沉寂了许久的恐惧再度浮上屿筝心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心脏捏的那样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宸妃所言诧异......”弈成律缓缓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一颗棋子这么简单,大汗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取了你的性命岂不更容易?在云胡,没有谁胆敢违抗神的旨意。老夫观星而占,你的确会给云胡带来灾难。可大汗又是如何?非但力排众议,而且借祭天之机,让宸妃这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成了百姓口中相传的祥瑞之兆。大汗如何待你,想必不用老夫再言明吧.....莫要叫内心的魔障蒙蔽你的双眼才是......” 醍醐灌顶一般,屿筝灵台一片清明。诚如弈成律所言,拓跋阑如何待她,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即便是腹中这孩子,他也一并接受。如果不是他,此刻即便自己死在上京冷宫中也无人可知。且不说拓跋阑待她如何,就算以性命换取的是为他所用,那么自己也该心甘情愿才是...... 思及至此,拓跋阑沉和温柔的眉眼浮现在眼前,屿筝喃喃道:“大汗他......不会有事吧......” 弈成律朗然一笑:“天佑云胡,大汗自会平安无事。不过此处也非久居之地,让灵图带你前去棃麻部落藏身。待一切平定,大汗必亲自前往相迎......” 屿筝微微欠身:“多谢天师......只是......屿筝尚有一事不明......”屿筝的神情低落,轻言低语:“如天师所言,屿筝是不祥之身,可为何天师还要如此待我?难道仅仅是为了大汗所托?” 但听得一声叹息沉沉响起,弈成律的视线却落在屿筝锦袍上所系的一串流苏之上。那流苏打的巧妙,是一朵难以分辨的绚丽花朵,繁复异常却又很是小巧。只是流苏瞧上去色彩暗沉,仿佛已是佩戴了许久的旧物。 屿筝顺着弈成律的目光,将视线落定在腰畔的流苏,恍然忆起那是司药郁心的旧物,原本缠在那留下的药瓶上。因得怜悯郁心,屿筝在她离世之后,设法让她魂归心心念念的云胡。而之后那药又救了三王爷脱离桎梏。故而念及着郁心,屿筝便一直将这流苏佩戴在身上。 如今看着弈成律目光波动的视线,又思及郁心身世,心中不免一动,旧日话语浮现心头:“怎么?娘娘觉得惊讶吗?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娘亲是云胡人,云胡,是我的故里。回到那儿,是娘亲唯一的心愿……” 此刻的屿筝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弈成律道:“这流苏莫不是......” “是烈鸿的旧物啊......”弈成律带着万般的怀念之情,轻然叹息:“可是我愧对烈鸿,竟弄丢了我们的女儿阿楚......” 说到这儿,弈成律像是在否定着什么,缓缓摇摇头:“不......许是阿楚恨我,才会离开吧......” 屿筝虽不知弈成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却也依稀猜测出,他口中的阿楚便是郁心的娘亲。那么郁心她...... “弈天师......我......”屿筝正欲分辨。却见弈成律抬手轻晃,原本冷睿的双眸竟然有清泪滑落...... 雁悲声声江浸月(七)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弈成律抬起手迅速掠过眼角,瞬间便收起了脆弱的神色,依旧成了那个睿智且矍铄的弈天师:“宸妃不必费心解释什么,老夫知道,阿楚已经不在了,如果她尚在,定不会让这个流苏离身......” 屿筝犹疑了半晌,却终是开口道:“其实......天师您还有一个孙女,唤作郁心......是上京宫中司药的女官......” 还未说完,屿筝便被弈成律急声打断:“你说什么?!孙女?她在上京宫中?” 望着老者眼中如同瞬间燃起的火焰,“遗憾”二字,屿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故而她只是缓缓点头道:“我在掖庭之时,曾在她手下当差。她虽说过这是家中旧物,但想必并不知如此珍贵,只觉得花样繁复而独特,这才赏了我......” 弈成律眸光一动,声音却是低沉了些许:“那她......还好么?” 屿筝知道弈成律在问郁心如何,可面对着这个一瞬间竟让人察觉出苍老和颓伤的老者,屿筝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出:“郁司药已逝.....” 继而在屿筝的话语中,掩盖了郁林浩一家悲惨的遭遇。只告诉弈成律阿楚虽是病逝,却颇受丈夫疼爱,也算过的圆满。而郁心如今在宫中当差,如鱼得水,深受尚宫喜爱...... 看着弈成律眼中涌动的情绪,屿筝在心中默念:如此也很好,郁心你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亲人为你而流泪吧。如今你不仅回到了云胡,终于也可以得到安宁了...... 思及至此,屿筝从腰畔解下流苏,递到弈成律手中:“这个不如就物归原主......看着它,就当是郁司药陪在您身边吧......” 弈成律唇角微微一动,也不做推辞,伸手接过流苏,轻道一声:“多谢!”继而便看向灵图道:“去吧......护送宸妃的事,爷爷就交给你了......” 此时灵图也是浅浅红了眼,郑重地点点头道:“爷爷放心,灵图一定办到......” 弈成律点点头,伸手满是宠爱地在灵图头上轻轻抚摸,转而看向屿筝道:“马车会将宸妃送去,之后若非见到大汗前来,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那里。有什么事让灵图来报便是......” 屿筝随灵图缓缓踏上马车,那小兵也扛了芷宛轻然放在马车上。随着马车缓缓前行,乖张的灵图忽然攀在车窗上,看着弈成律渐渐远去的身影低声道:“我没有阿爹阿娘,我是爷爷捡回来的。爷爷从来不在我的面前说起过他的亲人,他和我一样,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我们相依为命。但我时常能听到爷爷口中喃喃念着‘阿楚’。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爷爷离散多年的亲人......” 灵图说着,从窗口收回身子,盘腿坐在屿筝身侧:“谢谢你......” 屿筝看着灵图那佯作大人一般的语气,不免觉得心疼,这孩子想必也受了诸多苦难,才寻得一处安身之所:“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爷爷知道,他还有亲人尚在......”灵图抬手揉了揉眼,试图将自己的眼泪和脆弱隐藏起来。 然而屿筝却静默着,将视线落定在缓缓前行的马车外。棃麻草原的冰雪在冬日的照耀下,正在渐渐融化。那些雪被下裸露出的枯草虽然干黄,可屿筝却知道,待到开春之时,这里又应该是怎样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湛蓝的天空中,不时有鹰的身姿敏捷掠过,无拘无束地朝着天边翱翔。 郁心......这是你一直向往的地方,你的故土,你灵魂安歇之处。原来是这样的广袤,这样的洒脱,这样的自由......只怕当时你我都不会料想会有踏上这片土地的一日......而如今,我们却都在这里了...... 灵图怔怔望着车内的女子,但见她望向远处的目光深邃而悲伤。片刻之后,她沉沉低语:“不必谢我,冥冥之中,皆是天意......” 屿筝收回视线,落定在昏睡的芷宛身上。手指轻抚上芷宛的消瘦的面容,她很是想念青兰姑姑和桃音。或许真如弈成律所言,她本身就是不祥之身,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因为她而丢了性命。如今,她能守护的,还剩下些什么呢...... 一时间,马车内静谧无言,只有马蹄前行的声音和马车吱呀的响声。片刻之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腾踏之声。灵图一惊,起身窜出窗外向后看去,但见有十几批黑马奔腾而来,而马背上人黑纱蒙面,手中却刀光冷寒。 脸色一变,灵图收回身子朝着屿筝低语道:“坐稳了!”驾车的小兵似乎也察觉到形势有异,也奋力驱赶着马儿急速朝前跑去。在剧烈的颠簸中,屿筝察觉到腹部隐隐传来的疼痛,骨节发白的手猛然握住灵图的手腕,她摇摇头,低声道:“不行......这样下去......” 见屿筝的面上已浮起一丝苍白,灵图也知道不能再这般继续颠簸。他撩起车帘,四下一看,便朝着那小兵急声道:“去坠星谷!” 听到坠星谷,那小兵身形不免一顿。所谓坠星谷,是棃麻草原一处怪石嶙峋之地。谷深幽暗,身处其中便会不辨方向。夜入其内,更见四下浓雾遮蔽,北斗陨落之幻象,故而得名“坠星谷”。 因先后有近百人在“坠星谷”丧命,此处也渐渐人迹罕至。正因如此,坠星谷也成了野兽盘踞之地。尤其是在冬日大雪,狼群更喜守在此处,等待觅食的动物们自投罗网。如此一来,更没有人愿前往坠星谷。 那小兵知道此时入坠星谷无疑是自寻死路,但他知道,眼下也唯有这条路才能摆脱身后的追兵。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躲过坠星谷中的狼群。 只是略一犹疑,马车便急速朝着坠星谷驶去。说来也是这小兵驾驭之术十分高超,马车虽是颠簸着,却也在屿筝尚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身后原本迫近的马蹄声却在他们接近坠星谷的时候,渐渐慢了下来。之后,十几匹高头大马竟是在坠星谷的入谷处徘徊着,并入入内。 “他们入谷了......还要追吗?”一个蒙面人沉声问道。 但见最前方骑在马上的人缓缓抬手,示意不必再追。寒冰一般的声音在蒙面后低低响起:“不必追了。本就是要将他们赶入坠星谷。现下看来,他们已跑得远了,就不必再入谷平白丢了性命。他一人......就足以......” 拉扯着缰绳在坠星谷前徘徊了片刻,但听得一声“撤!”随即,这十几个蒙面人便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天际...... 却说马车入得坠星谷,因得怪石嶙峋,也渐渐慢了下来。灵图看着额上满是冷汗的屿筝,小心翼翼地询问:“怎么样了?” 听出灵图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屿筝勉强笑了笑,安慰眼前这个佯作坚强的孩子:“没事,别怕......比先前好了许多......” 这次,马车被叫停。驾车的小兵掀起车帘:“宸妃安好?”见屿筝缓缓点点头后,他又道:“马车已经无法前行了,他们追上来也是迟早的事,我见不远处有几处石洞,想必应该有废弃的狼窝,不如冒险在里面躲上一躲......” 眼见也没有别的法子,屿筝点点头,便由灵图搀扶着行下马车:“可芷宛她......” “不妨事,我背着她便是......”那小兵说着,走上马车。灵图见状,便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先去探探,看看有没有狼群的痕迹。”说着便绕着嶙峋怪石朝着那几处石洞行去。 屿筝望着灵图向前摸索的背影,心中不免担忧。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离开弈成律的大帐便会有人追杀。看灵图那般紧张的模样,想必这坠星谷定是时常有狼群出没。前后皆是险境,难道今日要命丧此处? 寒风在静谧的谷中窜过,裹狭着呜咽之声不断作响。就在寒风带着鸣响掠过耳畔的时候,屿筝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似有什么不妥之处!静谧的山谷中满是寒风叫嚣的声音,为何却没有丝毫马蹄迫近的声响。方才那十几匹马近在咫尺,此时却像是销声匿迹一般......就在屿筝察觉到不妥,急急转身朝着马车看去的时候,与此同时,攀上谷坡回眸的灵图厉声大叫:“当心!” 屿筝只觉得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迅速贴着身子滑落,她转身时下意识地挪动让她恰巧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袭。然而大氅的边缘,却在锋利的刀刃下,被割下一片来......屿筝不可置信地看着马车上居高临下的小兵,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执着一把寒光冷刃,正阴鸷地盯着她,神色中显出几分失手的恼怒来。 “你......”屿筝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拓跋雄当真要杀了我?!” 只见那小兵眸色狠厉:“黄泉路上的无名鬼,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说话间,他的余光瞥见从谷坡上飞身而下,朝着此处急急奔来的灵图,便冷笑一声道:“我会送他们去陪你的!” 屿筝转身奔逃的同时,那小兵手起刀落,径直朝着她的后颈砍杀下来...... 雁悲声声江浸月(八)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一声裂响划空而来。屿筝只听得身后那小兵闷痛叫了一声。 匆慌回眸中,屿筝便见那小兵手中寒刀已落,一手捂着的腕骨仿佛是被什么击中一般,从指缝间缓缓溢出的血液鲜红刺目。此时他似是无暇顾及屿筝,转而看向半路杀出的不速之客。 屿筝寻而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谷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着皮袄的沧桑老者,手中的抛石在头顶兜兜转转,发出一阵空鸣。 那小兵微微一怔,便狠狠啐了一口,同时脚下一挑,寒刀“嗖”地一声便回到他的手中。还未等屿筝有所反应,那人身形竟瞬间移至屿筝身前,伸手将屿筝脖颈扣住,随即将她环在身前,寒刀便架在了屿筝的脖颈上。 方才还急着除掉屿筝,此时却像是刻意与那老者较量,男子阴鸷而冷酷的目光直直射向老者,瓮声问道:“你是奉了何人之命?”说罢,他用余光瞥向灵图的方向。然而这一瞥却叫他心中暗自一惊,就在他拦下屿筝的时候,尚且还看到灵图不顾一切地朝此处狂奔而来,而此刻,灵图却消失不见。 一时间,他的心里也不免冷颤。坠星谷的诡异之处,他亦有所耳闻,可亲眼看着一个人消失在面前,恐惧也渐渐在心头蔓延开来。 也许是察觉出了他的异样,那老者非但没有答话,竟甩动着手中的抛石朝着他缓缓行来。他心中惧意更甚,不免将手中寒刀朝着屿筝的脖颈狠厉划去。 下一刻,屿筝只听得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惊惧之中的她,突然察觉到禁锢着自己的手臂徒然一松,一股温热便缓缓从她的脸颊滑落,随即眼眸中一片殷红。侧头望去,只见那小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而眉心正中嵌着的石块让他的印堂已几乎裂开,血流如注。 屿筝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冲到,胸口一痛,整个人便软软瘫倒下去,而那小兵亦仰面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看似沧桑的老者身手敏捷地急速上前,在屿筝跌落之前,将她揽在怀中。 “她……不会有事吧……”一个清丽的声音忽而响起,老者回眸看去,只见身后一个散着发辫的娇俏女子,臂弯中夹着昏过去的灵图,微微皱眉看向屿筝。 老者转而将视线落在屿筝面上,眸光明暗闪烁交替片刻,只嘶哑着嗓子应道:“马车上似乎还有一个,一并带走吧……” 屿筝在一片暖融中,听到有人急切地唤着她,还有谁在轻柔摇晃着她的身体。继而她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亏他们做得出来,竟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出手......” 继而一片柔软的温热缓缓落定在她的额头,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在耳边愈发清晰起来:“烧已经退了,瞧她没什么大碍,怕是方才惊吓到了,不过......”那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中竟带了一丝轻不可察的冷漠:“这孩子竟还能保得住......” 屿筝猛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略带惊讶的眸子,有一瞬,屿筝觉得那视线是如此的熟悉。 “你醒了.....”讶异之色在那女子眸中转瞬即逝,随即她敛了神色转而看向身后的老者:“应该没事了......” 屿筝怔怔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那纹壑纵步的容颜,心下一惊,急忙挣扎着起身道:“这是哪儿?”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帐,不远处的榻上芷宛尚毫无知觉的昏睡,灵图红着脸怯怯守在一旁,一手攥了屿筝身上的大氅,正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明明一副担忧至极的表情,却倔强的咬着嘴唇,不肯轻易说一句话。 下意识地,屿筝轻柔握住灵图的手,这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者,恍然忆起此人正是方才那投石的那人,她忙起身行礼,却被那老者拦下:“你身子还很虚弱,还是静养为好......” 屿筝摇摇头,执意要起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至少让小女子行上一礼,聊表感激之情......” 听到这话,老者也不做推辞,只由着屿筝行了一礼之后复又落座。 “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屿筝略略打量着帐中,但见帐壁上挂着不少风干的肉和刀箭,身下榻上亦是覆盖温软的皮毛,想来这是一户以猎为生的普通百姓。而帐中只有这一老者和方才那个妙龄少女,应是祖孙二人无疑。 然而老者并未应答,只是冷肃着神色看向屿筝道:“你们两个女儿家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到底招惹了什么人?竟会将你们带到坠星谷那么危险的地方,还试图对你们不利?” 老者话语刚落,一直不曾开口的灵图忽然扑到屿筝怀中,孩子般痛哭起来:“姐姐......图儿好怕......” 屿筝被灵图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到,心知灵图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轻易透露身份。不等屿筝作答,方才站在一侧的妙龄少女突然冷嗤一声:“小子,诳人也该想个好主意才是。这两个姑娘,看看长相也知不是我云胡人,你倒是从何处寻了这么个非亲非故的姐姐来?” 原本在屿筝怀中抽噎的灵图声响顿时小了下来,但却仍将头埋在屿筝怀中,不动声色地想着法子。虽说这两人是将他们救了下来。可灵图一想到当时的情形,不免还是心生戒备。 却说在坠星谷,眼见着那小兵挥起寒刀朝着宸妃砍杀而下,他拼了命地朝着宸妃跑去,却见眼前身影一晃,随即后颈传来一阵痛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醒来时,方见他们三人都被带回了这帐中。 眼前的老者和那少女看上去虽不是什么恶人模样,但能够在坠星谷来去自如,自是不能小觑。灵图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又是一个陷阱?只是让他不明白的是,那小兵的确是王爷身边的人,却为何要对宸妃出手呢?灵图猜不透也想不透......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背脊上传来几下温柔的轻抚,随即屿筝的声音缓缓响起:“灵图不碍事的.....” 灵图抬起头,只见屿筝脸上带着柔柔的浅笑,看向老者道:“实不相瞒,我是云胡大汗的妃子.....此番从中原前来云胡和亲之人。” 话一出口,屿筝便察觉老者的神色若有所动,她苦笑一声继而道:“也是弈天师所言,会给整个云胡带来灾难的不祥之身......” 屿筝早已从那女子的话语和神色中察觉到,自己的身份并不是秘密。华服玉簪的中原女子,便是略略一想也能猜出是谁。且弈天师的预言早已传遍整个云胡,若不然,拓跋阑也不会因此伤透了脑筋,拼尽全力将那个“预言”扭转...... 一想到拓跋阑,屿筝心中一痛。也不知他此刻到底如何,他所筹划却不能叫自己身陷其中的,到底是什么事?屿筝恨不能即刻回到拓跋阑的身边......可她知道她不能...... 老者一声低咳拉回屿筝的思绪:“不祥之身?可就我所知,宸妃腹中这孩子却是我们云胡的祥瑞之兆啊!大汗祭天之时,连绵多日的雪灾不是也停息了么?” 屿筝心念一动,便问道:“不知老人家能否送我回棃麻草原?” “这......”老者略一沉吟:“眼下你的身子虚弱,不如暂且在这里休养两日再动身,你看可好?” 屿筝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少女素净的脸庞,却敏锐察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神色。但屿筝很快收回目光,看向老者道:“既是如此,那就叨扰老人家了......” “宸妃不必客气......”老者纹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眸中却是喜欢与忧心交杂...... 屿筝蹙眉看向不远处的芷宛道:“她一直没醒,不知......” “宸妃暂且安心......”老者淡淡回应:“那人出手颇重,好在这位姑娘也没什么损伤,再耐心等等便会转醒......” “如此我便安心了......”屿筝长长舒出一口气,略有些疲惫地倚在了身后的高枕上。 “阿玉......”老者轻唤身后的少女:“跟我去看看锅里的肉炖的如何了,他们这一路颠簸一路惊吓的,是该好好吃些东西了......” 见二人掀起帐帘离开,灵图这才急急凑上前道:“入得坠星谷还能全身而退的,并不是什么简单来路,你就不怕......” 屿筝看向灵图,淡淡应道:“那灵图你觉得此刻我们还能信谁?信了王爷的人,可照眼下这情形看来,只怕连弈天师都没料想到,王爷想要杀了我!” “不是这样......”灵图本欲分辨什么,可那小兵的确是王爷带来的亲信,他不止一次在爷爷的帐中见过此人,如今便是想要分辨些什么,灵图也觉得毫无底气...... “所以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王爷对我出手,又会不会对大汗不利?”屿筝知道灵图虽是莽撞却十分机敏,对于发生的事情,必定知道些什么。 但见灵图赶忙摇头,急声应道:“如爷爷所说,王爷绝不会背叛大汗!或许是那小兵受了谁的指使,要嫁祸于王爷!” “哦?既然如此,那么你便说说,到底为何,大汗要让弈天师将我送离棃麻草原?”屿筝见灵图话语中有迹可循,急忙问道。 灵图望着屿筝的双眸,唇角一动,喏喏低语:“我偷听王爷和爷爷谈话,大汗似是要对白部动手......” “白部?”屿筝微微一惊:“那不是可敦的......” 雁悲声声江浸月(九) 屿筝知道慕容灵是白部族主的女儿。如今听到灵图说拓跋阑要对白部出手,她自是吃了一惊。可思及上京之时,皇后明落兰的母家在朝中独大,明相甚至觊觎皇位。然,终是落得明相自尽,皇后被囚的下场......而慕容灵自拓跋阑在上京为质之时,便始终守在他的身侧,甘愿为奴为婢,屿筝猜想,若非慕容族主触动了拓跋阑的逆鳞,即便是看在慕容灵这些年精心侍奉的情面上,他也不会轻易动了白部。 许是见屿筝想的出神,灵图觉察到自己似乎不该说出这些,只伸手轻晃了晃屿筝。却见她目光落定后,淡淡问了一句:“据我所知,白部势力之大,绝非大汗可妄动,难不成大汗要在冬猎之时......不!不可!” 一想到此,屿筝心神难定,便要起身朝着帐外行去。灵图拼命拽住她,压低了声音道:“你当大汗为何要将你托付给爷爷?他一早知道可敦对你心生嫉恨。如今慕容族主又见你怀有身孕,便是为了可敦,他也会设法除掉你......如今你一去,岂不正中慕容族主下怀?” 屿筝缓缓坐回榻上,正当愣神间,却听得芷宛轻吟一声,渐渐转醒。急急上前询问了芷宛,见她并无大碍,屿筝这才安下心来。略一解释发生的事情,屿筝便决定暂且在此处歇上几日。除却不能扰乱拓跋阑所安排好的一切之外,还因得这救了他们的祖孙二人,总让屿筝觉得很是疑惑。说不出是什么地方总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却说棃麻草原上,冬猎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大雪消弭,有不少动物纷纷出来觅食。但见马蹄奔腾,细雪飞溅,猎物们私下奔逃。强弩裂空破出的声响和猎物中箭时的一声哀叫在棃麻草原上空不断响起。 不出半日,众人已是收获颇丰。其中尤以拓跋阑与慕容枫最甚。 趁着众人汇合歇息的空当,慕容枫驱马行至拓跋阑身侧,看着他身后莫那娄的马上悬挂着的猎物,继而一笑道:“从来都只知王爷善骑能射,原来大汗也是强中之手!实在叫我大开眼界!当年大汗入京之时,耳中所听之言,皆是大汗身骨虚浮,如今看来,这传言也未免太过失实!” 拓跋阑将手中缰绳一抖,笑容中展露着意气风发的神采。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远处反射着明亮阳光的积雪,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在上京时,倒的确如此,期间更是九死一生......若不是灵儿在我身边,怕是也撑不到今日。” 见拓跋阑说起慕容灵,慕容枫的脸上顿时流露出难掩的笑意:“灵儿自小便钟情于大汗,也不怪她那时小小年纪便自己拿了主意。只是说句实话,身为阿爹,我到底还是心疼她,这些年在上京她定也吃了不少苦头。我没有什么请求,惟愿大汗好生待她便是......” “那是自然......”拓跋阑回过头道:“本汗并非忘恩负义之人,灵儿如何待我,自是记在心里。故而我也说了,只有灵儿嫡出的孩子才能承继汗位......” 拓跋阑自然知道慕容枫担忧的是什么,对于慕容灵这个女儿,他所有的宠爱和疼惜怕是早已停驻在慕容灵离开云胡去往上京的那刻。彼时自己不过是被送往宫中的质子,而慕容枫的野心则让他的视线落定在承继汗位的拓跋雄身上。慕容灵的逃离无疑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当年是如何与慕容灵断了父女情义,拓跋阑不是不知,如今却又做出一副慈父的面孔来,实在是让拓跋阑觉得恶心。 “听大汗这么说,我这个做阿爹的便也放心了......”慕容枫驱马向前,便瞧见不远处的宇文百里略显疲惫的率众归来。他看着迟雄马背上寥寥可数的猎物,低笑一声道:“宇文族主这身骨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惜膝下之子却是个不中用的软骨头,也不知能不能挑起褐部这副重担......” 拓跋阑淡淡一笑,继而应道:“只怕宇文百里正拼着老命给那软骨头挣下领地才是......” 见拓跋阑言语之中竟是显出几分对宇文百里的不屑来,又加之语气中与自己甚似一家,慕容枫脸上的笑意便愈胜了。 眼见着宇文百里一行人越来越近,二人也打马行上前去,听宇文百里说了一会子恭维的话,众人便往驻地折返。 只听得宇文百里低叹了一口气:“虽是尽兴,可瞧见不少地方还是遭了雪灾的模样。听闻望月川那边亦有不少百姓迁离......这场大雪,真是百年不遇......” 慕容枫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宇文族主这是哪的话?今年的雪不过较之往年大了些许,且长了几日。怎么在宇文族主的口中,倒像是什么灭顶之灾一般?” 宇文百里涨红了脸,忙冲着拓跋阑解释道:“大汗,在下并非此意......” 拓跋阑这才渐渐敛了笑意,郑重说道:“宇文伯父倒也没说错,这样的大雪还不曾在云胡出现过,此番死伤的百姓亦是不在少数。加之有些百姓被迫搬离原来的住处,往更偏僻且离水泽更远的地方留居,本就艰辛。开春之后,牛羊没有足够的饲料喂养,这恶劣的处境怕是要延续下去......” “那大汗的意思是......?”慕容枫早已料到拓跋阑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佯装不解地询问。 果不其然,拓跋阑微微皱眉,一字一顿地应道:“迁都!” “不错!”拓跋阑点点头:“此番攻下漠城十分艰难,不过中原皇帝也没占了多少便宜,他最得意的常胜将军方箜铭可是折在了漠城!眼下宫中哗变之后,内里尚虚。皇帝还无暇顾及漠城,此时是迁都漠城的最好时机。若不然,待他缓过神来,漠城这边陲重地,他定是要设法讨回去……我们必然要赶在这之前,将漠城彻底变成云胡的领土……” 宇文百里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大汗所言极是!趁着那皇帝小儿自顾不暇,定都漠城!如此一来,云胡有一部分百姓也不用过着流离迁徙的日子了……” 慕容枫抬手拂过下颌:“那么敢问大汗,打算何时动身?”拓跋阑略一沉吟:“自然是越快越好……当然这件事也少不了二位伯父出手相助……待定都之后,二位伯父也可居于都城,这之后便是南下攻入中原,想必有了二位伯父,本汗才是真的如虎添翼!” “大汗客气了……”慕容枫道:“不如就此回帐,此事当从长计议!”慕容枫开了口,拓跋阑也不做推辞,即刻召集人马折返营帐。 就在此时,拓跋阑才察觉到方才叫嚷着要展露身手的慕容灵不见了踪影,连方才她带走的一队人马亦是无迹可寻…… 派人四下找寻无果,拓跋阑渐渐坐立不安,他甚至亲自策马去寻了几处时常狩猎之地,却仍不见慕容灵的踪影。 “大汗莫急!”一旁的宇文百里忙出声安慰:“许是可敦觉得累了,先行折回营帐也未可知……眼瞧着天色已暗,不如派人马暂且寻着,大汗先回营静待消息……”说到这儿,宇文百里看向一侧神情冷肃的慕容枫道:“慕容族主意下如何?” 慕容枫显然没有料到宇文百里会猛然将话头抛给了他,微微一愣,便也忙道:“宇文族主说的对,天色已暗,大汗还是先行回营,我再带人去寻寻!”说罢,便掉转马头,朝着方才狩猎的方向行去。 拓跋阑见拦他不住,赶忙吩咐众人:“随慕容族主前去,务必确保慕容族主与可敦安然无事!” 看着渐行渐远的慕容枫,拓跋阑沉了沉唇角便打马朝着营帐方向行去。 慕容灵的行踪他自是了若指掌,方才慕容灵和他一起狩猎时,许是憋着一股气非要显露身手,在追逐一头野猪的时候,心浮气躁的她不慎从马背跌落下来。虽是伤的不重,拓跋阑却执意派人将她送回了大营。而这一切,慕容枫自然是不知晓的,彼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狩猎,意欲给拓跋阑一个下马威,孰不知这样做,却是正中拓跋阑的下怀。 估摸屿筝应该被弈成律安全送到了藏身之处,拓跋阑也不做久留,继而带着宇文百里等人折返营帐。 如他所料,在接近营帐之时,远远便瞧见拓跋雄率人策马而至。一见到拓跋阑,他便急急翻身下马上前请罪:“宸妃不见了踪影,是臣失职,请大汗责罚!” 马背上的拓跋阑声音渐渐厉寒起来:“什么叫做不见了踪影?!那灵儿呢?” 但见拓跋雄微微一怔,神情中出现了本不该有的一丝讶异:“可敦不是随大汗前去狩猎?怎么?难道是和大汗走散了?” 听到拓跋雄这样说,拓跋阑心中“咯噔”一下,慕容灵竟然没有回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想到……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 拓跋雄见此情形,眸色沉了沉,心中也不免焦急起来,在这至关紧要的关头,慕容灵竟会不见,在担心她的同时,拓跋雄不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起来。 “再派些人手去寻!莫那娄!你带人折返冬猎场,务必要将可敦平安带回!”拓跋阑的神情亦是冷了下来。他察觉到方才护送慕容灵的一队人马亦是没有回营。他一早便叮嘱过,无论慕容灵如何任性,都务必要将她送回营帐。眼下看来,绝非慕容灵任性而为,而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拓跋阑轻啧一声,便朝着拓跋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见他匆匆上马,拓跋阑欲掉转马头,随他一并前去。 宇文百里见状,忙打马上前道:“大汗还是留在这儿吧,若可敦和宸妃不过是去散散心,回了营帐,看到这儿空空如也,那可如何是好?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们吧,定会将可敦和宸妃安然无恙地带回到大汗身边......” 听到宇文百里这么说,拓跋阑略一沉思,随即扬扬手,算是默许。眼见宇文百里和拓跋雄一前一后绝尘而去,拓跋阑的眼睛微微眯起,便翻身下马,带着几个侍卫朝着帐中行去。 天色昏沉,营帐前已燃起了火把。只是因得大部分人马都已出动去寻慕容灵和白屿筝二人,眼下营帐中只剩下一小部分侍卫驻守。望着眼前几乎空荡的营帐,拓跋阑隐隐察觉到今夜将会不同寻常...... 在帐中坐定,遣退了近身护卫,拓跋阑陷入了沉思。先前他便料定有人定会暗中打着屿筝的主意。故而他早已安排阿夏扮作屿筝模样,将藏身营帐的那些眼线引开,才由拓跋雄安排,将屿筝安然送至弈成律处。 本以为跟着阿夏的那些眼线会伺机而动,不料拓跋阑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们始终远远跟着,却不曾轻举妄动。拓跋阑知道,眼下还不是他们行动的时机,直至方才在猎场,慕容枫借着寻灵儿迅速离去之时,拓跋阑便猜想到那才是开始...... 只是慕容灵并未安然回营倒不在拓跋阑的预料中,到底是她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说一开始她便与慕容枫做好了打算?眼下营帐几乎与空帐并无二致。若是此刻有谁闯入,剑锋直逼他的口头,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本欲借了此机试探白部和褐部的实力,最好能设法叫慕容枫与宇文百里俯首称臣,却不料,倒是被他人抢了先机,反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想到这儿,拓跋阑不免自嘲的笑笑。可随即却也释然,眼下这境况,也不是没有分毫的准备。只是他没料到会来的如此早罢了。 倚在座中,拓跋阑合上眼,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时间缓缓流逝,他在等,在等一切的开始,也在等一切的终结......然而他却也在怕......怕的不是白部或褐部的反叛,他怕的是,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女子会站在与他对立的地方,与他刀剑相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拓跋阑心思愈发烦乱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帐帘被猛然卷起,寒风袭入。他淬不及防地被冷风一扑,旋即睁开了眼,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急急起身走上前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传容若!” 只见慕容灵十分虚弱地被人搀扶着,身上亦是有不少伤口,唇角渗出丝丝血迹。美丽的面容因得愤怒而显得狠厉:“宇文百里布的一手好棋!” “先别急着说话,快让容若来瞧瞧”拓跋阑虽是十分惊讶,却是先将慕容灵搀扶着在榻上落座,便等待容若前来医治...... 却说宇文百里自请去寻可敦与宸妃二人,却在离开营帐一段距离后勒住了缰绳,减缓了马儿奔跑的速度。 “族主,眼下我们该如何?”迟雄低声询问。 宇文百里伸手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背脊,却显得漫不经心:“慕容枫那边如何?” “正如族主所料,慕容枫也派人一直跟着宸妃的马车。在察觉到咱们的人马后,到底是先动手了!”迟雄淡淡说道,言语中竟似是宇文百里已将一切掌控的模样。 但听得宇文百里冷笑一声:“随他去!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宝贝,不过是个和亲汗妃,当真就能让汗王断了对漠城的心思?他到底还是依着当年的情形看待汗王,也不去仔细思量一番,汗王在上京这么久,一回到云胡,王爷便将汗位拱手相让,这可不仅仅是凭着老汗王的遗嘱......”说到这儿,宇文百里言语中的轻叹竟是带着几分惋惜:“他只瞧见白屿筝日后的用处,却不察眼下最当用的却是他的宝贝女儿。慕容灵跟随汗王这么久,对那皇宫里的一切自是要比白屿筝知道的更多,更甚,或许她早已在宫中埋下自己的心腹也不定,可慕容枫竟想不到这点,可见他当真是老了......” 宇文百里话音刚落,忽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正当他与众人皆惊之时,却听得身后一个沉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宇文族主觉得老夫老了,所以便自作聪明的捉了灵儿去么?” 大惊之下,宇文百里急忙回头,便见慕容枫率领人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褐部士兵见状,纷纷抽出腰刀,准备与之抗衡。无奈此番宇文百里前来,身边所随皆是老弱之兵,而白部士兵却皆是身强体健,如此对峙,胜负之势赫然摆在眼前。 见宇文百里神色惊诧不已,慕容枫勾起唇角冷然一笑:“怎么宇文族主看上去如此吃惊?怕是在想老夫此时分明应该拿了宸妃前去营地要挟汗王,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偏偏拦了你宇文族主的去路!” 宇文百里暗中捏紧了缰绳,慕容枫所言,句句都戳在他的心间。只见慕容枫朝着身后的萨多瞥去一眼,萨多忽然折返身子,从身后的马背上扯起一人,重重丢下马来。 一声痛叫之后,跌在地上的人缓缓直起身来,一袭华服早已沾满了尘土。倔强的唇角勾起一丝无畏,清亮的眼眸愤愤盯着马背上慕容枫,仿佛要喷出怒火一般。 宇文百里惊讶地看着地上那唇角渗出血迹的女子,容颜虽是俏丽,但华服之下的她并不是宸妃白屿筝! “这......”宇文百里惊讶不已。 慕容枫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女子,冷嗤一声:“宇文族主瞧个仔细吧,这丫头是宸妃身边的贴身侍婢——阿夏!那马车里的可不是什么宸妃,而是这丫头乔装打扮的!” 只听得阿夏带着轻蔑的一笑,抬手拭去唇角的一丝血腥:“慕容族主很失望么?” 慕容枫冷冷注视着阿夏:“丫头,你的死期不远了,还是省省力气吧!” “哪有如何?阿夏绝不会畏惧!”阿夏的笑意更浓,苍白的脸仿若暗夜里绽出的一朵清雅淡丽的花:“只要宸妃安然无恙,阿夏便已是完成了大汗的嘱托,生死又有何惧?” 慕容枫看着阿夏片刻,唇角微微一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作罢。这女子的眼神和模样都让他觉得太过熟悉,多年前,他也从灵儿的脸上看到过相同的神情...... “族主......”看着眼前这一幕,迟雄的心里亦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宇文百里抬起手,制止了迟雄,继而看向慕容枫时,他的心里已有了些许思量:“看来你我都想的太过简单了,大汗从伊始便已料定了这一切......所以慕容族主......你需要我怎么做?” “宇文族主果然聪明!”慕容枫微微颔首:“那老夫便也不兜圈子!你也瞧见了,大汗对你我早有防备。如今一出手,便成了这般局面,便是有诸多理由也是说不清了......” “那么慕容族主的意思是......”宇文百里看向慕容枫。 慕容枫微微眯起眼,眸光中满是危险的气息:“一不做二不休!你助我夺下漠城,云胡便归你!” 宇文百里神色一动,口中却低问道:“若我不愿呢?” “嗖”地一声利响,还未等宇文百里反应过来,萨多便早已抽出腰间的佩刀,朝着阿夏掷了过去。只一声闷哼,阿夏便缓缓瘫倒在地,身体抽搐了片刻之后,便再没了声息。 慕容枫视线淡淡撇过女子身下渐渐洇开的血迹:”若不愿,便如她!” 宇文百里暗暗倒吸一口凉气,虽知即便应了慕容枫,助他夺下漠城,这云胡定也落不到自己手中。可眼下的情形却是生死一线。若就此葬在慕容枫的刀下,便是再无一丝的可能了。 想到这,宇文百里淡淡一笑,负手朝着慕容枫行了一礼道:“但愿慕容族主记得今之承诺!” 话语一落,宇文百里便朝着迟雄吩咐道:“你即刻赶回褐部,率人前往棃麻草原!” 迟雄心中虽惊讶于族主的决定,可碍于慕容枫就在一侧,更是不变多问,只垂首应下,便策马往褐部疾驰而去...... 暮色黑沉中,借着那些士兵手中的火把,宇文百里看到慕容枫的脸逐渐笼于黑影之中,继而朝着自己冷邪一笑:“宇文族主,请吧......”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一) 宇文百里不再多言,只调转马头,跟随慕容枫的大军朝着棃麻草原的营地折返。 慕容枫策马上前沉声问道:“灵儿现下在何处?” 宇文百里目视前方,淡淡应道:“慕容族主自是安心,我断不会让可敦受一丁点伤。眼下她的藏身之地十分隐秘,族主还是费心想想如何对付大汗才是!” “你这是在威胁我?”慕容枫言语之中的气息徒然变得狠厉。 宇文百里忙道:“不敢!只是慕容族主既然决定我二人联手,便也该信任我才是。事成之后,我定会将可敦安然无恙的换给慕容族主。只怕到时候慕容族主要费上一番心力,好好解释才是......” 慕容枫心知宇文百里是怕他反悔,故而将灵儿扣作人质,以便到时挟制自己。可他也清楚的知道,当下的情形,容不得他再去顾及灵儿的安危。 既然拓跋阑让阿夏扮作白屿筝,可见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拓跋阑掌握,方才在捕获阿夏之时,慕容枫与拓跋阑派出的一众人已是激战一场。一旦撕开了脸皮,慕容枫便也不做它想,只是将护送阿夏的一众人赶尽杀绝,意欲掳走白屿筝,却没料到马车中的却不是货真价实的汗妃。 折返途中,又惊知灵儿在宇文百里的手中,他便借人多势众,逼迫宇文百里就范。 虽说二人各自打着如意算盘。但对慕容枫而言,除去宇文百里自是要比除去拓跋阑简单的多,最坏的打算便是放弃灵儿...... 策马疾驰,宇文百里察觉到慕容枫一反常态的沉默。他用力甩动手中的缰绳,催动胯下坐骑:“依慕容族主看,眼下胜算有几成?” “五成!”慕容枫瓮声应道,他虽是自傲,可却从不轻敌,就算他不将拓跋阑放在眼中,单就是拓跋雄一人,仍要谨慎对付。这些年,他不止一次领教过拓跋雄的实力和手段,老汗王垂暮之时,一切尽数交与拓跋雄,即便只看今日云胡的势力,便也知拓跋雄是个多难以对付的角色。 不料话语落定之处,夜风却送来宇文百里的低笑:“要我说,慕容族主此番的胜算有八成!” “哦?”慕容枫轻啧一声:“愿闻其详……” 宇文百里低声一咳,随即将马儿朝着慕容枫催动些许,与他并排而行:“既与慕容族主联手而战,不如告诉族主一件事。族主虽未擒住白屿筝,可白屿筝的确不在营中!方才我与汗王归营之时,恰巧碰到拓跋雄前去寻人。加之莫那娄亦被大汗派去寻找可敦。眼下营帐中并无太多兵力驻守,慕容族主的强兵再至,岂不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慕容枫听后,并未言语。他不知宇文百里所言是真是假,心下窃喜的同时,却也更加警惕。夜风烈烈,只剩下马蹄奔踏和众人粗浅的急喘之声...... 与此同时,远离棃麻草原的屿筝并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用过老人家和阿玉准备的饭食之后,屿筝才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因得白日里的颠簸与惊吓,芷宛和灵图都显得十分困顿,围在炉火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儿,却也不敢睡得太实。 阿玉远远坐在一旁,揉搓着手中的羊毛,却在屿筝看向灵图和芷宛的时候,时不时抬头怔怔地望着她,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对于阿玉的视线,屿筝不是不觉,她心中的疑惑依旧,面上却不显露分毫。炉火愈发暖热,老人家炖好的肉汤又极是美味。吃饱喝足的灵图和芷宛,终是愈发昏沉。 屿筝抬手将大氅轻轻披在二人身上,不经意地朝着阿玉看去,却见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慌忙别开了视线。屿筝也不做多言,只是起身朝着帐外行去。 “你要去哪儿?”阿玉慌忙起身,像是带着一丝警惕,却又低沉着声音急急问道。 屿筝回过头,露出一丝浅笑:“只是去透透气......阿玉姑娘要一起么?” 只见阿玉的手紧紧捏着手中的羊毛和线锤,面上却隐隐露出复杂纠结的神色来。半晌之后,她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坐回毡毯上,沉声道:“不了......” 屿筝看着她垂下双眸,轻摇着下唇强迫自己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物什,淡淡一笑,便撩起帐帘。 “外面风大,你有着身子,当心着凉......”阿玉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语气中有着不甘,有着不愿,却也藏不住那一份真切的关怀。 屿筝心中一暖,脚步顿了一顿,终是迈出了大帐。身后,帐帘轻然落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夜风席卷的寒凉瞬间沁入心肺,屿筝不免打了一个冷颤。抬手系紧了大氅的衣带,她下意识将手拢在身前。腹中的隐隐的疼痛早已消散,屿筝醒时便在帐中嗅到淡淡的药香,那药香也在阿玉的身上浅浅萦绕着。虽不知阿玉给自己用了什么药,可眼下看来,到底是有利而无害。 屿筝对腹中这孩子感到歉疚,从伊始起,这孩子便跟随着他颠簸劳顿,受尽惊吓。即便是用尽了全力来保护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逃离皇宫。可路途上所遭遇的一切,却始终无法在她的掌控之内。然而她却也感到欣喜,即便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艰辛之后,这孩子却还能陪伴着她,给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不得不说,是上苍给予她的馈赠。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孩子,让他平安降生。而后,她便会设法恳求拓跋阑,让他们远离此处,去一个没有纷争,没有权势争夺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 到如今,屿筝才明白,上京也好,云胡也罢,都不是栖身之地。若要让这孩子平安地过完一生,只给他最普通的生活。就像在允光时那样,静待岁月淡然...... 想到这里,她轻然迈开脚步,朝着远处那个隐约可见的身影缓缓行去...... 一处篝火前,老者坐在矮桩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眼前的物什,手指轻然摩挲过去,双眸中徒然涌起太多复杂的情绪,唯独却少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苍老之色。 许是对眼前的东西太过专注,老者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人缓缓靠近。直到他不自知地低低叹了一口气之后,才听得身后的声音轻然响起:“原来那发簪是你捡到了,你竟还留着......” “唔......留着......”老者下意识地应道。旋即,他猛然回过神来,仓惶起身,回头看去,却见屿筝唇角带着几分苦涩,但仍是强作出一分笑意来,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静止,风从他的指尖划过,手指紧握着的那支蝴蝶簪在篝火的映衬下盈盈闪动。一切似乎都回到了那时上京初见,男子一袭锦簇繁花的墨色长衫,金线滚边的上乘衣料柔垂飘逸,桃花凤目眼尾上挑,手中环了一匹碧色绸缎,笑的邪魅而招摇:“在下顾锦玉。不才这绸缎庄正是在下的营生。” 此前从未有过如此长久的对望和凝视,顾锦玉就那样怔怔看着屿筝,直到自己的眼中都噙满了泪水。他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都是徒劳。只在屿筝那低低一句“顾公子”的轻唤中,便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他心想自己该收起手中的发簪,告诉眼前的女子,想必是错认了。然而唇角颤动了许久,他却只能温柔问道:“你怎么知道......?” 心下是无比欣喜的,欣喜即便在这样的伪装中,她仍能轻易认出了自己。或许这样便说明,自己在她的心中,也有着一席之地。至少她不会遗忘,至少她明白他会一直在...... 在听到顾锦玉轻应的那瞬,屿筝周身的血液都像是停止了流动。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猜测竟然会成真。也没有料想到,即便是在远离上京的千里之外,仍有人费尽心力地周护着她...... 一瞬间,像是见到了久违的兄长,所有的委屈一并涌上屿筝心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还是强忍着,浅浅笑道:“玉荛姑娘的易容术又精进了不少,只是眼神却是不能改变的。素昧平生之人,眼中的关切之意如此之甚,又能在那等身手的人手中救出三人,想来也不会那么简单。若不是当年有幸目睹过玉荛姑娘的易容之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此猜想的......竟真的是顾公子你!” 思及顾锦玉的身份,屿筝的心中不免一动,沉水般的心底渐渐氤氲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如果顾锦玉出现在这里,难道一切都是因为他......原本打算要尘封在心底的那个身影竟渐渐清晰,屿筝只觉得自己极力克制着的声音也不免微微颤抖起来:“顾公子之所以来此,是奉了他的旨意么......?” 屿筝话语未落,便见顾锦玉神色微变。心知是自己猜错了,但仍有一丝苦涩漫过心间。是啊!还有什么好期许,往日的那些情意也不过都是过往。为何还要有期许,早就该断了这心思才对...... “是爷自作主张......”一个声音缓缓在屿筝身后响起。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二) 屿筝转过身去,却见阿玉在那里站定:“阿玉......不......玉荛姑娘......”自知道二人身份以来,屿筝便从未见过花玉荛如此不敬地指责顾锦玉。但因知晓花玉荛待顾锦玉的那片心思,便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如果说是顾锦玉那丝毫不显沧桑的眼神让屿筝起了疑心,不如说是花玉荛的眼神,是那样**裸地写满了嫉恨、不甘、羡慕而出卖了她。 这样的眼神,屿筝在上京宫中已看到过多次。也让她瞧见,原本冷血冷面、身手敏捷的女子又是如何恭顺垂首。眼下这样的指责,怕是花玉荛用极大的勇气说了出来。那么其中的缘由想必也并不简单。 诚如屿筝所料想的那样,花玉荛走上前来,站定在她面前,眸似沉水:“上京郊外,爷与三王爷、白公子他们截了和亲之队后,本该回宫复命......若是那样,爷与你之间,便是穷尽此生,也是毫无瓜葛。可是......”花玉荛盯着屿筝,眸色愈发深沉:“爷却抗旨不遵,执意只身暗中周护你前往云胡。爷始终密切注视着拓跋雄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会对你有什么不利。好在一路也是平顺抵达了。玉荛本以为这样爷也该死心,可他偏偏在云胡居住下来......” “玉荛够了......”见花玉荛说得太多,顾锦玉忍不住厉声喝止。不料玉荛只是神色戚戚地看向他道:“玉荛说错了么?爷为了这个女人便是连上京也回不得。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若是惹恼了皇上,怕是连安生立命也举步维艰。可是她呢?上京时,是风风光光的宠妃。如今在云胡,又怀着拓跋阑的孩子......” “啪!”一个耳光迅疾地落在花玉荛的脸上,像是被打醒一般,她猛然收了声。 屿筝无措地看着眼前这幕,却听得声音缓慢响起:“你说的太多了!” 顾锦玉声音沉冷,竟丝毫不似往日温柔。花玉荛垂首,神情内敛,全然没有方才那般激动的情绪:“是玉荛放肆了......”继而,她沉默着退到一旁。 屿筝没有办法去解释眼前的事,她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知道腹中这孩子是谁的血脉。知晓这件事情的人总归是越少越好。 顾锦玉微微侧身,示意屿筝朝着篝火走进些许。待那些暖然的火光映在屿筝的面上,他才忍不住低声问道:“到底是谁要对你痛下杀手?拓跋阑人呢?你分明怀着他的骨肉,他便就这样不管不问么?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受他指使!!” 见顾锦玉带了几分气怒,屿筝忙道:“此事并非汗王所为,眼下云胡情势突变,想来白部和褐部也各有图谋。此次冬猎之时,即便是我,也察觉出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意味。汗王是怕伤到我,才会将我托付给了弈天师,只是不曾想会遭遇如此险境......”屿筝顿了顿,迎上顾锦玉的目光:“怕是......王爷拓跋雄起了杀意!” “他?”顾锦玉有些不解:“既然他将汗位拱手相让,又为和亲使将你迎回云胡,却又为何要置你于死地?难道说,拓跋雄对汗王之位另有打算?” 屿筝摇摇头:“他自是有杀我的理由,但想来不会再对汗王之位有什么想法。依他的性子,若意在称王,汗王也不会有了如今的位置......” 顾锦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趁着屿筝不备,他朝着花玉荛淡淡瞥去一眼,花玉荛心领神会,趁二人相谈之时,悄然转身离开...... 花玉荛自是明白顾锦玉的示意,即便他违抗圣旨,执意前往云胡。他的心却始终系着皇上的宏图大业。先前漠城失守,方将军阵亡,于皇上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噩耗和打击。 漠城是通往中原的要塞之地,此城失守,几乎是像一根刺一样狠狠贯入皇上的心。若非宫变接二连三,险象环生,皇上必定会下旨夺回此城。然而太后的预谋、明相的反水,让皇上无暇将精力放在收复漠城上。 只是眼下,云胡面临着白部和褐部的双重夹击,无论此番胜负如何,必会消耗云胡的元气。而皇上要等的,不正是这样一个大好的时机。只要权势稳固,再次挥兵漠城,也是指日可待。 花玉荛见灵图和芷宛仍睡得香甜,便寥寥几语将消息写在细长的绢笺上。行至帐外,掀起一片帘布遮盖之处,一只精巧的竹笼内,赫然养着几只身形敏捷的信鸽。 将绢笺束在信鸽的爪上,看着它扑楞着翅膀悄然消失在夜色之中,花玉荛才远远看着那一处暖然的篝火。 篝火旁,顾锦玉和屿筝仍在相谈...... “且不论拓跋雄到底有什么意图,眼下你有什么打算?”顾锦玉担忧地看向屿筝,她的身形已经出怀,如果当真如屿筝所言,拓跋雄起了杀意,那今日你所遭遇的一切,即便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说到这儿,顾锦玉忽然噤声,半晌之后视线才牢牢锁定屿筝,他的眸中竟带着几分悔意:“当日就不该听任了你的性子,如今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却力不从心......” “顾公子......”见到顾锦玉那般神色,屿筝也不免动容,到底是什么,能让顾锦玉顶着抗旨不遵的大罪,只身前往云胡。可是即便屿筝明白,却也无法给予他任何的回应。 手指轻拢在腹部,屿筝缓缓开口:“顾公子所做的一切,屿筝虽铭记在心,却无以为报。但屿筝还是想求顾公子一件事......”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顾锦玉看向屿筝,静待她说出请求。她只要说一句离开,那么他便会不计一切代价,带她远离此处。 不料屿筝盈盈一礼后,说出的竟是:“还望顾公子以后不要再为屿筝费心了......” 顾锦玉并未料到屿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脚步不免虚浮着退了一步。继而便听得屿筝又道:“现下我的情形,顾公子也瞧得仔细。如此下去,顾公子只会让自己也身陷囹圄......” 听到屿筝的话,顾锦玉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屿筝望着他身后,骇然睁大了双眼。他急急转身看去,但见东南方向的暗夜天幕中,竟扯起一片冲天的火光。 望着那渐渐在天幕中弥漫的红,屿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那......是......” 顾锦玉注视着天幕,方才退避的花玉荛也疾奔而至,就连灵图和芷宛也惊醒过来,从大帐中跑出。几人怔怔看着远处,片刻之后,便听到灵图惊叫一声:“是棃麻草原!王帐的方向!” 屿筝只觉得似是有一双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叫她难以呼吸。身子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上前捏住顾锦玉的衣摆,颤声说道:“送我回王帐去!” “你疯了吗?!”顾锦玉厉声喝道,继而反手抓住了屿筝的胳膊。一双桃花眸中再无半点魅惑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将领般冷厉的视线:“你瞧仔细了!那不是什么烟火花竹,而是烈火。即便相隔这么远,也瞧得出那大火之势。眼下棃麻草原上定是混战一片,你去?你去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若如你所言,大汗确是为了周护你才将你送了出来,就算眼下所托之人并非弈成律,但他的本意是让你远离那些纷争!他是在保护你和你腹中孩子!” 顾锦玉将屿筝一把拉到身前,紧紧盯着她:“我!不会让你去棃麻草原!” 眼前这位老者的突然暴怒虽着实让灵图和芷宛吃了一惊,可二人亦觉得老者说的十分在理。故而一左一右牢牢拽了屿筝的衣襟,不再让她多前进一步。 几人看着暗红的天幕,心中各自焦灼...... 却说之前棃麻草原的王帐中,慕容灵拖着受伤的身子闯了进来,待容若稍行医治,便将自己在折返途中,却被人拦截的经过告诉了拓跋阑。 拓跋阑微微挑眉疑惑道:“你如何那般肯定是宇文百里的人?” 慕容灵冷哼一声:“那些人来的明目张胆,褐部的旗子也无半分收敛的招摇着。宇文百里觊觎沧澜也不是一日两日,他对阿爹的恨都**裸地写在眼中!他嫉恨汗王对阿爹的恩赏,想要伺机抢占白部在沧澜一带的领地!” 许是说的急促,慕容灵不免厉咳了几声。拓跋阑没有急着回应,只是缓缓走上前去,示意容若退下,又亲手温柔抚拍着慕容灵的背脊,这才眸光深沉地看着慕容灵道:“不如你耐心地等等,或许一个时辰之后,这一切都会有答案......” 慕容灵不知拓跋阑所指何意,却见他面上的笑意在烛火下显得深不可测...... 当慕容枫和宇文百里率领大军迫近棃麻草原的营地之时,慕容枫发现一切皆如宇文百里所言,营地驻守兵力稀少,且最棘手的拓跋雄亦不在营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先派人潜入营地,所探消息与眼前所见并无二致。 命大军隐匿于黑暗之中,慕容枫听到宇文百里的声音沉沉响起:“慕容族主有什么打算?便是这样闯将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如何?”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三) 夜色深沉里,慕容枫笑容诡异,他朝着身后轻一摆手,便有三个黑衣人悄然上前,跪倒在地。 慕容枫看着三人,冷冷从唇角吐出一句:“去吧!”但见三人身形一晃,便急速消逝了身影。 正当宇文百里不解之时,惊见营地三个方向忽然燃起火光。只见慕容枫颔首示意,笑容沉冷:“宇文族主觉得如何?这场戏怕是能看的过瘾才是!” 宇文百里惊讶地长大了嘴,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见慕容枫催动胯下马儿径直朝着王帐行去。营地边缘蔓延起的大火让为数不多的驻守士兵慌了手脚,而守在王帐前的侍卫,还没来得及张口出声,便已成了慕容枫的刀下鬼。 翻身跃下高头大马,慕容枫一手持刀,率兵气势汹汹地闯入帐中。未等在案几上闭眼休憩的拓跋阑有所反应,慕容枫手中的寒刀已经悄然落在他的脖颈上。 不知是被颈间的冷寒惊醒,还是被帐中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一瞬间,拓跋阑的眸中有一丝的恍惚、讶异、惊恐。可随即便淡然下来,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向慕容枫道:“慕容族主这是何意?”继而他又朝着慕容枫身后看了一眼,笑意更深:“怎么?连一贯胆小怕事的宇文族主竟也来掺了一脚?” 宇文百里不敢言语,只是将视线瞥到了一侧,却听得拓跋阑继续说道:“宇文族主到底承了慕容族主多少好处,竟也这般不管不顾?怎么?难不成是将沧澜一带都让于你,而他自个儿,却要定都漠城称王么?” 见拓跋阑一语道破其中玄妙,慕容枫也不多做争辩,只是轻嗤一声,对懦弱的宇文百里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来。 拓跋阑伸出手,轻然抵过刀尖,也不顾及手指在滑过锋利的刀刃时,渗出丝丝血迹:“便是慕容族主要杀我,也不急于这一时吧……至少也该让我看到灵儿安然无恙的归来才是……” “到了此刻,老夫难道会相信你当真是在关心灵儿的安危么?”慕容枫冷笑一声:“你拓跋阑的心思尽数都在那个中原女子的身上吧!灵儿所受的委屈,老夫都看在眼里……” 拓跋阑收回搁在刀尖上的手指,轻捻指尖的血迹,冷冷一笑:“慕容族主如今倒是疼惜起灵儿来了,既然如此,慕容族主难道没有想过,灵儿若是知道慕容族主此时的所作所为,又作何感想?” “别拿灵儿来威胁老夫!”慕容枫恶狠狠地说道,手中横压着的刀也不免微微用力。 “噢~~”拓跋阑刻意拉长了语调:“是我忘了,慕容族主很久之前便说过,灵儿若是执意前往上京,便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罢了。如今自然也不会在意灵儿到底怎么想……灵儿,你说呢?” 话音一落,慕容枫和宇文百里皆是大吃一惊,只见拓跋阑话语落定之时,慕容灵脸色苍白地从拓跋阑身后的屏风后缓缓行出。 “灵儿……”慕容枫惊讶地低唤一声。 慕容灵抬手捏住自己的肩臂,神色戒备而疏离。她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率兵闯入王帐中的父亲和宇文百里半晌,继而缓缓自嘲地摇头道:“如此说来,倒是灵儿太过天真了!我尚以为宇文族主胆大妄为,却原来这一切竟都是阿爹你的意思么?” 看着女儿苍白脸颊所显露的虚弱,慕容枫多少猜到她定是从宇文百里的牵制中逃了出来,于他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宇文百里手中已经没有了可以牵制自己的棋子,他现在当算是骑虎难下,待一切平息之后,自己又可以毫不费力地除去宇文百里,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只是眼下面对慕容灵的责难,慕容枫自然不能将其中缘由说个明白,只是盯着慕容灵,将手中的寒刀握得更紧:“灵儿,如果你还当自己是阿爹的女儿,就乖乖走出这个帐中!” 慕容灵冷然一笑,竟朝着拓跋阑又走近了些许。此时便听得帐外喊杀声四起,既混杂着扑救大火的急促叫喊,也有被突如其来的厮杀惊得措手不及的惨叫。 当这些声音混杂在一处传入帐中的时候,慕容枫的笑意便愈发的沉冷:“看样子,拓跋雄几乎带走了所有的精兵良将,留在此处的皆是如此不堪一击!看来你的如意算盘也有打错的时候。要老夫说,你本就该在上京乖乖为质,便是死在那里也未尝不可。若今日掌了汗位的人是拓跋雄,也不至狼狈到如此地步!” 拓跋阑的眸光一闪,亦觉得脖颈微微刺痛之后,似是有血迹缓缓渗出,他微微眯起眼睛,杀气顿时笼罩周身:“这么说,若今日是兄长承继了汗位,慕容族主多少也会思量一番?抑或者,慕容族主也根本不把兄长放在眼中?”不等慕容枫回答,拓跋阑自顾自地说道:“在上京时,我屡屡遭受暗算,本以为是兄长欲除掉我这个云胡的绊脚石,原来这一切皆是慕容族主所为......” 听到这话,慕容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她朝着慕容枫迫近一步道:“阿爹!难道确如大汗所言?那些刺客都是阿爹派来的?” 慕容枫冷冷撇了女儿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他早一日死,你便早一日回到云胡来......” 话音未落,慕容灵忽然蹲下身去,跪在拓跋阑身侧,迅速伸手,竟就用素白的手指生生封住了刀刃。顿时有殷红的鲜血从她白皙的手指间迅速落下,飞溅在散开的裙摆上,宛如花朵盛开。 与此同时,一旁的萨多见状,也瞬时将手中的刀架在了拓跋阑的脖颈之上。 “阿爹!放开大汗!”慕容灵仰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眼中已是泪水迷蒙,爱恨在眸中交织:“阿爹,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慕容枫轻啧一声,原本因得慕容灵受伤而心疼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他淡淡瞥过视线语气仿若寒冰重重落下:“给我退到一边去,否则休怪老夫不顾及你我的父女亲情!” “阿爹!”慕容灵目呲欲裂,双眼因愤怒和泪水而变得通红。然而她的厉喝之声并未打动慕容枫,反叫他的面上生出一丝厌烦之色来。 这时帐中响起一阵突兀的击掌声,众人惊讶之中看向座中的拓跋阑,但见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非但没有显出任何一丝的慌张,反而冷笑着击掌:“不愧是慕容族主,当真是心狠手辣。也不怪乎觊觎着漠城了......” 看着拓跋阑临危不惧的模样,慕容枫的心里渐渐开始泛起了嘀咕。若说方才他尚且觉得拓跋阑不过是故作镇定。那此刻,他已经隐隐有了怀疑。加之慕容灵显得十分悲伤的神情,更让他有所警惕。帐外的声音愈发混乱,就在此时,慕容枫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急喝一声“当心!” 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便见营帐四壁的毡帘四散垂落,如雨一般的利箭透过营帐骨架纷纷朝着众人射来,顿时传来一片刀箭交错之声,夹杂着中箭的哀嚎,霎时间,慕容枫率领的数十人便尽数中箭倒地。然而那些箭却并未伤到他和宇文百里一丝一毫。 慕容枫明白,此番不是随他而来的死士周护有力,而是奉拓跋阑之命埋伏在帐外的人个个都是好手。他们只奉命除去碍事之人,而他则不得不与拓跋阑对峙。 对于拓跋阑这份自信,慕容枫心生戚戚,不由得对拓跋阑刮目相看。 “慕容枫!”但听得一声厉喝,拓跋雄赫然出现在帐外。 抬眼看去,只见拓跋雄臂挽强弓,正目光沉着地紧盯慕容枫,弓弦被缓缓拉开,带着一触即发的迫势分毫不离地指向慕容枫心口的位置。 宇文百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深知他们已被围困,心里不免生怯,他朝着慕容枫靠近些许,低声唤道:“慕容族主……” 许是察觉到他语气中的胆怯,慕容枫恶狠狠地朝他瞪视一眼。慕容枫知道,此刻即便处于不利的地步,也绝不能露怯,只需再撑一撑,援军和褐部的人便会抵达。谁胜谁负,眼下还不是定论之时。 想到这儿,慕容枫冷然一笑,看向拓跋雄道:“老夫倒要看看,是王爷手中的箭弩快,还是老夫手中的刀更快!” 见慕容枫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而萨多手中的刀亦是分毫不离。拓跋雄顾忌大汗的性命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觉得握着箭弩的手不消片刻便渗出一层冷津津的汗来。 而慕容灵即便是在方才那样的混乱中,仍旧紧紧握着刀柄,生怕慕容枫用力挥下,此刻,她素白的手已尽数被鲜血染红。慕容枫心中又气又恼,不由得厉声喝道:“灵儿!你自是全心全意周护着他,可你又是否知道?他拓跋阑一早便将那个中原女子送离了棃麻草原,却任由你在这里为他挡箭!” 听到这话,慕容灵自然是大吃一惊,但她仍强压着内心的苦涩,看向慕容枫道:“所以阿爹你对宸妃出手了?” 见慕容灵非但不心生嫉恨,反而是带着指责质问自己,心下怒火中烧:“老夫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废物来?!对宸妃出手?老夫就是杀了她又如何?”说罢,慕容枫看向拓跋阑道:“你以为用区区一个侍婢来替她,老夫就不能对她怎么样了么?”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四) 原本沉着的拓跋阑在听到慕容枫这句话后,眼中神色忽然闪了几闪,且下意识地捏紧了拳骨。 察觉到他神色中细微的变化,慕容枫的心里愈发沉着。他不过是心急之下,走了险棋一招,却不料误打正着。不出他所料,如今怀着身孕的白屿筝近乎是拓跋阑的死穴,他虽没能杀了白屿筝,可瞧着眼下的情形,怕是拓跋阑也不知如今白屿筝到底是否安然无恙。 慕容枫知道,与其在此处坐以待毙,不如大胆一搏,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拓跋阑将视线投向帐外持着弓弩的兄长,却只见火光中,拓跋雄轻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继而厉声喝道:“慕容枫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灵闻听,身子一软,便瘫坐在一侧。即便如此,她的手任却握住刀锋。于她而言,若能除掉白屿筝固然是一件好事,可如此一来,便是坐实了阿爹的叛乱。 她知道大汗之所以巍然不动,并非当真受制于阿爹,他只是要让自己看个清楚,她信誓旦旦所要保全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目。 慕容灵本以为一切皆是宇文百里所为,可眼前的事实却告诉她,她的阿爹才是野心不死的那个人。 不知是因得钻心的疼痛,还是因为心底渐渐弥散的冷寒,慕容灵握着刀刃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语气却变得不容置疑:“阿爹,听灵儿一句劝,放下你的刀!” 慕容枫见生死关头,灵儿竟一直出手阻拦,不由得怒从中来。他心下一狠,便欲图将手中的刀用力抽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裂空一声厉响。原本直指慕容枫心口的长箭忽然离弦而发,径直射向慕容枫的腕骨。 慕容枫的心思皆在女儿的身上,这一箭虽来的悴不及防,他却也在萨多的叫声中匆忙侧身闪避。即便如此,那支利箭还是划过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远远超出慕容枫的想象,吃痛之时,手中的刀已是无法紧握。 就在这空挡,拓跋阑见萨多因担忧慕容枫的安危而一时失神,便抬手朝着萨多手上穴位猛然一击。萨多不防,手中的刀登时飞出。 慕容枫见状,急忙回刀砍杀,却只觉得后颈猛然一痛,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栽去。 而脱离了萨多控制的拓跋阑,则一手挽过慕容灵回旋转身,躲过了慕容枫的一袭。继而他看着怀中面色苍白的慕容灵,急声道:“灵儿,你伤得重么?” 慕容灵掌中鲜血淋漓却双眸失神的看着被制服的阿爹,眼前的一切让她陷入迷茫,一时间便神情恍惚,难以做出反应。 拓跋阑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掌心看了一眼,便急声唤道:“容若!” 话音落定,那个面上带着可怖伤痕的女子亦从屏风后行处,仍旧是那般阴鸷的神色,不露一丝笑意的素净面容。只见她气定神闲地将指尖的一排银针收入袖笼,这才走上前来,握着慕容灵纤细的腕骨,仔细查看着她掌中的伤势。 很快,她微微蹙眉看向拓跋阑,继而缓缓摇了摇头。拓跋阑心知慕容灵伤的不轻,便沉声道:“带可敦去医治……” 当他将怀中失神已久慕容灵推向容若的时候,慕容灵忽然抬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大氅:“大汗……” 拓跋阑看着慕容灵眸中所流露出的那份恳求的神情,亦知她想说些什么,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慕容灵的手背以示安慰:“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自有定夺……先随容若去包扎伤口吧……” 听到拓跋阑的柔声安抚,慕容灵仿佛才松了一口气,她略显虚弱地倚在容若的肩上,缓缓行出了大帐。 这时,缓过神来的慕容枫被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而方才用刀逼迫着拓跋阑的萨多则被人狠狠摁倒在地上,口唇边渗出丝丝血迹,他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却终究也是徒劳。 慕容枫单膝跪地,强梗着脖颈抬起头,用余光瞥向身后钳制着他的人,随即狠狠啐了一口道:“算老夫瞎了眼,倒没看出来你宇文百里当真是被豢养的一条好狗!” 宇文百里冷笑一身,压制着慕容枫的劲道丝毫不减,他一反方才的懦弱之态,反倒多了几分笃定之气:“慕容族主此言差矣!在下不过是深知为人臣子的道理罢了。况且在下所求,不过是褐部的一方安宁,臣服于大汗,我褐部的百姓自然可安居乐业。可若是你慕容族主,难道真能给我宇文百里一分立足之地?况且,慕容族主自以为能夺权称汗,孰不知这一切早已在大汗的掌控之中!” “你这是何意?!”慕容枫心中隐隐升腾起不祥的预感,他恍然察觉出非但今日掉入拓跋阑早已设好的圈套之中,恐怕就连他暗中谋划的事情也败露了。 果不其然,看到他显露一丝慌色,拓跋阑理了理衣衫,又随手将脖颈处血迹轻轻拭去,缓缓落座,这才看向慕容枫道:“这些年,慕容族主隐藏了多少实力?不但率了这诸多人马前来棃麻草原,竟还能分身有术,派兵暗中攻占漠城!若非一早就提防于你,此刻漠城便已成了你的囊中之物!而我恐怕也成了慕容族主的刀下鬼了吧!” 宇文百里将慕容枫的肩臂又朝下狠狠压了压,试图让他垂下头去:“慕容族主前往漠城的大军早已被大汗派兵击溃,可你还毫不知情,仍在此处做着春秋大梦!” 听到这话,慕容枫竟是心神一晃,双腿一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分明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和打算。即便此刻被围攻,就算宇文百里派来的人并非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而是为了与拓跋阑一起将他置于死地,可依着计划也该传来漠城被拿下的消息。 已经到了这般关头,除了四周越来越喧嚣的呐喊,竟再无他声。围着营帐的众兵士,挥动着手中的刀剑和火把,高声呐喊着为自己的大汗助威叫好,那一次高过一次的声浪,一遍遍冲击着慕容枫的心,竟让他惶惶生怯。 “不!不可能!”慕容枫猛然抬头,连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老夫怎么会败在你的手里?!怎么会败在一个黄毛小儿的手里?!不过是区区一个上京为质的废物!怎可能……” “慕容枫你放肆!”拓拔雄的声音朗朗响起,转眼间,他的大氅飘动着行至慕容枫身前,微微躬下身去,双眸盯着慕容枫,冷沉地问道:“宸妃现在何处?” 慕容枫看向拓跋雄冷然一笑:“难道老夫会轻易折了这手中最后一颗棋?” 不等拓拔雄有所回应,宇文百里忙道:“王爷莫听他妄言,宸妃根本不在慕容枫的手中,方才被他所杀的,只是侍奉宸妃的阿夏姑娘!” “呵……”只听得慕容枫的喉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冷笑:“难道你宇文百里就觉得,老夫定会将什么都如实相告么?”说着慕容枫看向拓跋阑:“你大可动手杀了老夫,到时候便看看,怀了你骨肉的女子会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哈哈哈哈!”说罢慕容枫竟是仰头大笑,声音凄厉至极仿似疯癫。 拓跋阑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方才与拓跋雄对视的那眼,他便晓得此时还没有白屿筝的消息。虽然将她托付给了弈成律,可眼下看来,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难不成真如慕容枫所言,他非但杀了阿夏,更是捉到了屿筝为质么?如此一来,屿筝的处境岂不危险至极? 方才探下身去的拓跋雄缓缓直起身,佯装不经意地回头,将视线瞥过大汗。只见大汗微微蹙眉,一言不发,心知他必是在担忧那个叫做白屿筝的女子。可这一切,却只有拓跋雄的心里最清楚。 他的确奉了大汗之命将白屿筝送往弈成律处,可却也在弈成律为屿筝安排去处的必经之路了埋下了自己的心腹。是!他需要除掉这女子,为的便是消除如此刻一般,她可能成为大汗软肋的境况。但他更多却为的是,那双因为受伤而闪动着泪水的双眸,那个倔强的女子始终不肯轻易将眼泪呈现于他人的面前。可拓跋雄知道,她的心早已被撕裂。如果没有白屿筝,拓跋阑的心大抵会始终在灵儿的身上,如果她不愿跟着自己离开,那么尽自己所能让她幸福,便是他一生的责任。 无论是谁挡在让慕容灵幸福的必经之路上,他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他。白屿筝如是,慕容枫如是,只要是羁绊灵儿的一切,都要除去! 心腹报回最后消息,是白屿筝的马车被逐入了坠星谷,无论她是否真的落在了慕容枫的手中,现下看来必是凶多吉少。既然已是死人,何不就顺遂了慕容枫的意思,借白屿筝的死彻底将他除去,而他的死,也必会让白屿筝被追杀的一切消逆踪迹。 想到这儿,拓跋雄缓缓将手探向腰袢箭筒,手指拂过利箭尾羽,他厉声喝道:“本王再问你一次,宸妃现下在何处?” 慕容枫唇角勾起冷然一笑,似是挑衅一般地看向他,就在此时,拓跋雄忽然抽出一直利箭,径直刺向了慕容枫的心口……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五) 看到拓跋雄猛然从腰间抽出箭羽径直刺向慕容枫,拓跋阑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便听得慕容枫闷叫一声,继而朝着一侧倒去。 “族主!”被强摁在地上的萨多仍旧无法挣脱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利箭从慕容枫心头被抽出时那随之喷薄而出的温热血液飞溅一地。 拓跋阑急急起身,上前查看。只见慕容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身子在宇文百里的钳制下缓缓朝着一侧歪倒过去。他急忙伸手去扶,却是慢了一步。指尖贴着慕容枫的身子滑过,随即便听到他重重倒地的声音。 四周登时安静了下来,拓跋阑惊诧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慕容枫抽搐着身体,用力翕合的口鼻贪婪而绝望的呼吸着,带着愤恨和不甘的眸光却在急促的喘息中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直到慕容枫睁大了双眼艰难地吞咽下最后一口气息的时候,拓跋阑这才回过身去,瞪视着自己的兄长,沉声喝道:“为什么?!为什么急着置他于死地?还不清楚屿筝现下的处境,你怎么能……!” 见大汗关心的依旧是白屿筝的安危,拓跋雄暗自冷魅一笑,继而用手指转动利箭,将浸满血迹的箭锋拿到自己的面前,伸手轻轻拈了一丝血迹,又在指尖轻缓晕揉开来。夹杂着腥气的温热在指散去的一瞬,他才迎上拓跋阑的视线道:“大汗该知道慕容枫的脾性,他握在手里的棋子,哪有轻易肯放的道理?难道大汗以为,能从他的口中知道宸妃的下落?与其在此处耗着,不如早早了结了这一切,派人去寻罢了!” 拓跋阑虽一早便知道兄长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可这样出乎意料地便杀了慕容枫之举,也着实在他的意料之外:“话虽如此,可还有诸多事不曾问个清楚,况且我答应灵儿……” 就在拓跋阑与兄长低声相谈之时,萨多突然发力,将压制着自己的人掀翻到一侧:“拓跋阑纳命来!” 随着一声厉喝,刀光滑过拓跋阑的面前,继而是刀锋没入身子的沉闷响声。拓跋雄面无表情地看着萨多将手中抢夺的寒刀高高扬起,似是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眼前的男子砍杀而下,却不得不圆睁着双目,僵在了原地。 半晌之后,血迹从萨多的唇角缓缓溢出。轰然一声闷响,萨多的身子便径直超后倒去。一把尽数没入的寒刀只残余着厚实的刀柄在萨多的腹部。仿佛是花蕊一般,逐渐蔓延出一朵大而鲜红的花…… 拓跋雄的手仍停滞在空中,维持着方才持刀的姿势,甚至都不屑再看萨多一眼,他眸光凌冽地直视着拓跋阑道:“大汗瞧见了?若不杀他,死的便会是你我!” 长叹出一口气,拓跋阑颓然地摆摆手,示意属下先将尸首抬下去:“白部的人……” 宇文百里也显然是从刚才的惊讶之中略略回过神来,恍惚间忙欠身应道:“大汗安心,已尽数拿下!只待大汗定夺……” “阿爹!” 一声凄厉的惊唤响彻帐中,伴随着容若的急声拦挡,慕容灵踉踉跄跄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慕容枫的尸首旁,登时泪如雨下。 “阿爹!我是灵儿!你睁开眼看看我!阿爹!”撕心裂肺的呼喊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免惊心。即便慕容枫胆敢率兵叛乱,死有余辜。可眼前这一幕,却是一个女儿失去了父亲的哀恸之心发出的悲鸣。身为人子,每个人的心都在这样悲伤的恸哭声中,被反复揉搓着,升腾难以言喻的痛楚。 慕容灵伏在父亲的尸首上恸哭,她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父亲那温热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像是在与她做着缓慢的告别,终至冰冷僵硬。 “拓跋阑!”慕容灵忽然像发疯了一般起身,冲到拓跋阑的身边,伸手揪住他的大氅,泪水仍在她的脸上肆意蔓延:“你答应我的!可你骗了我!纵然我阿爹有天大的错,可看在我侍奉你这么久的份上,就不能留他一条性命么?!还是说你连我也要一并杀了,彻底灭了白部方能消你心头之患么?若是如此,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杀了我!” 众人何曾见过一向端庄高贵的可敦这般癫狂的模样,面面相觑之间却也无人敢上前拦挡。 拓跋阑自知理亏,的确,即便是看在慕容灵这些年陪着他风风雨雨,生死一线的份上,也该留慕容枫一条性命才是。如今,他只能沉默着任由慕容灵疯狂地撕扯着他,却也不做任何回应。 这时,一旁的拓跋雄忽然上前,一把拽过慕容灵的胳膊,将她拉近自己身前,沉声道:“这并非是大汗的意思,是我!是我杀了慕容枫!他既敢生反,便也该做好丢了性命的准备!” 近乎疯狂的慕容灵闻听此言,恸哭怨骂之声戛然而止,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拓跋雄。就像是看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她从未这样细致而漫长地打量过眼前这个男子。 坠入望月川谷底的那一幕犹在眼前,这男子曾那样信誓旦旦地要带她离开。为了她,甚至能够放弃一切。可转眼间,他便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的父亲。失望、恨意、愤怒在心中交织着,慕容灵缓缓摇头,似乎试图否定眼前的这一切。目光游弋间,她瞥见身侧的宇文百里腰间佩戴的弯刀。 未等灵台澄明,身体却已下意识地做出了选择。慕容灵猛然抬手抽出宇文百里腰间的弯刀,便朝着拓跋雄刺去。 然而身手敏捷的拓跋雄却意外地没有躲开,他只是在看到慕容灵拔刀的那一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早已猜到,以慕容灵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杀父仇人。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在她的刀下也没什么不好。于慕容灵而言,她的父亲是羁绊,被大汗迷恋的女子白屿筝亦是拦路石,而他拓跋雄的存在,也只会让她觉得为难。既然是这样,那就一并都除去,除个干净吧…… 虽然拓跋雄抱着必死的决心,对慕容灵的这一击毫不招架。好在拓跋阑及时出手拦下了慕容灵,那弯刀也不过堪堪擦着拓跋雄的脸颊滑过,留下一道嫣红的血痕罢了。 拓跋雄抬手拭去血痕,看着残留在自己指尖的血迹,唇角流露一丝无奈地苦笑,继而慕容灵便在拓跋阑的吩咐下,被人强行带出了大帐。 看着慕容灵挣扎着,高声怒骂的模样,拓跋雄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被撕成了碎片。她到底是恨极了他,为了成全她想要的幸福,他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可是她的恨意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在拓跋雄的心上狠狠划下了一个此生都难以愈合的伤口…… “为何不躲?”身侧拓跋阑的声音沉沉响起。 拓跋雄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只是看着营帐的骨架,清清冷冷地说道:“我不是慕容枫,于我而言,行什么事便一早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他眸色深沉,望着帐外残熄的余火,强行平定了心中翻涌的滔天波浪,低声道:“这火势已经掌控,为了大汗的安全着想,还是先回王帐去吧。至于宸妃……”拓跋雄微微顿了一顿:“我带人去寻便是……” 说到这儿,拓跋雄这才转身看向大汗道:“可敦受惊不小,大汗还是多多劝慰才是……” “唔……”拓跋阑沉沉应道。 就在他扬手准备下令之时,却见迟雄匆匆从帐外行入,伏在宇文百里耳边低语几句之后,宇文百里神色一变忙道:“许是不劳王爷费心了!迟雄已找到了宸妃!” “什么?!”拓跋阑和拓跋雄二人异口同声惊道。然而一人欣喜,一人讶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却不被人察。 拓跋阑难掩喜色,忙看向迟雄道:“宸妃现在何处?快带本汗去!” “回大汗,已至营外!”迟雄躬身应道。 话语未落,拓跋阑已是大步流星地朝着帐外行去。看着他急匆匆地背影,拓跋雄的双眼微微眯起,散发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拓跋阑行出帐外,便瞧见一辆马车在褐部兵士的护送下缓缓而来。迟雄在一侧低声解释:“末将率兵回援之时,恰巧碰见这辆马车。末将心下生疑,命人拦截,不料车里的人正是宸妃……” 说话间拓跋阑已匆匆行至马车前,马车尚未停稳,他便赶忙上前撩起车帘,屿筝那略显苍白疲惫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从她的神色中残留的惊惧多少也猜得出这一路所经历的胆战心惊。即便如此,在看到拓跋阑的那一瞬,她的唇角仍是不自知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意。 “筝!”拓跋阑抑制着心中的激动,缓缓朝着屿筝伸出手去。 屿筝望着眼前男子,他眸中的担忧和欣喜尽数被她收在眼中。这个人,给了她逃离桎梏的机会,也为她能自由自在,随心随意地活在这世上而尽着最大的努力。如果回到此处,是再一次选择回到另一个牢笼之中,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这里,有他在……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六) 静静凝望着眼前男子的双眸,那里满满是喜悦和期待。屿筝忍住眼眶中翻涌的泪水,终是缓缓抬手,落定在了拓跋阑那温热的掌心。 拓跋阑浅笑着,将屿筝微凉的手紧紧捏住,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屿筝她是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方才心中所有的不安和焦灼,就在握住那只手的一瞬间顿时烟消云散…… 搀扶着屿筝行下马车,拓跋阑仔细打量片刻,便柔声问道:“可还好?” 短短一句话,却像是一股暖流涌入心窝,让屿筝微凉的身子顿时温热了起来。她轻然点头,面上的惊惧之色也渐渐淡去。然而心底却泛起一丝的不可思议来。 先前看到棃麻草原的火光冲天,顾锦玉无论如何也不让屿筝离开。在屿筝的反复恳求之下,他才勉强同意护送屿筝前来,但条件是,若是情势不妥,他便会驾车头也不回地将屿筝带离此地。屿筝也不作细想,连忙答应。几人这才往营地处赶来,却不料在半途遇到了迟雄率领的人马,便径直将众人送到了营中。 彼时她只觉得自己心急如焚,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不断地回响,要她赶回营帐,然而屿筝却不知这份焦灼到底源自何处。眼下她却分明清晰,在看到拓跋阑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她的心才沉定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渐渐蔓延开来。 “宸妃安好……”一个沉郁的声音在白屿筝耳边响起,打断了屿筝的思绪。这话语虽是关切,可这声音却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瞬时缠上了屿筝的脖颈,几乎让她动弹不得。 屿筝勉强将视线落定,僵硬扯出一丝笑意:“多谢王爷关怀……”她清楚地瞧见,拓跋雄眼中流露的,绝非是对她的关切之情,而是冷沉的阴毒之意。没能除去她,看上去很叫拓跋雄失望…… “这二位是……”拓跋雄从屿筝的身上收回视线,继而落定在她身后那一老一少的陌生面孔上。对于在此时此刻出现的二人,拓跋雄则十分警惕。 屿筝回首,但见顾锦玉与花玉荛二人,虽是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唯诺模样,神色却是沉冷。屿筝淡淡一笑,却没有回应拓跋雄,倒是看着身侧的大汗轻声道:“多亏了这位老人家和阿玉姑娘,若不然,妾身也没命再看到大汗了……” 听到屿筝这般说,拓跋雄的神色愈沉了沉。他派去的心腹应该不会失手,这一老一少看上去也不过是普通的云胡百姓,到底白屿筝是怎么逃脱又被他们所救的呢? 恍神沉思之时,拓跋雄忽然察觉到一道冷冽地目光朝着自己袭来。寻而看去,只见灵图站在那老者身后,正愤恨地注视着自己。拓跋雄心里一惊,从灵图难以掩饰的神情来看,或者他们已经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如果白屿筝将这些都告诉了拓跋阑,那么事情或许会变得棘手。 此时,便听得拓跋阑道:“不是送你去了弈成律处,到底为何?” “大汗……”拓跋雄见状,急忙上前插话道:“此处不宜久留,宸妃亦是一路颠簸受惊,不如先回王帐……” 闻听此言,拓跋阑点点头道:“也好……” 屿筝伸手轻拉住拓跋阑的衣袖,继而看向顾锦玉和花玉荛,拓跋阑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心领神会地应道:“安心……让他们一并回王帐去,既是救了你,那便是有恩于我,我自是不会亏待他们……” 安顿着屿筝等人上了马车,拓跋阑便下令开拔折返。此时容若匆匆行来,竟是红肿着半边脸颊。 “怎么回事?”拓跋阑挑眉看向容若:“灵儿呢?” 容若微微垂首,朝着拓跋阑走近了些许,低声道:“可敦她……情绪不定……容若没有别的法子……只怕可敦在抵达王帐前是不会醒的……” 拓跋阑微微沉吟:“既是如此,便乘着马车一并离开……” 当慕容灵被抬上马车的时候,屿筝有一瞬间的微微讶异,见随之而入的是一脸清冷的容若,便微微点头示意。 待马车缓缓向前行进的时候,原本寡言少语的容若忽然开口问道:“方才听到宸妃历经险境,可还安好?” 听到容若略带关切的问话,屿筝也不作假,只朝着容若伸出手道:“实不相瞒,此番受惊不小,腹部隐隐作痛。我只怕有什么不妥……”说着,屿筝的另一只手轻然抚上腹部:“若这孩子有什么闪失……” 容若微凉的手搭在屿筝的腕上,屏气凝神片刻之后,她呼出一口气道:“宸妃安心,并无大碍,回帐之后,配几服药用下便可……” “如此一来,我便安心了……”屿筝说着,撤回手拢了拢衣袖,这才看向熟睡不醒的慕容灵道:“可敦这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容若的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定在慕容灵的身上,语中竟是隐隐带着几分厌恶:“慕容枫死了,可敦受了刺激,一时间近乎疯癫,容若不得不出此下策,用了药让她安睡片刻……” “你说慕容枫死了?”屿筝十分讶异。 容若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宸妃应该还记得,容若曾说过在这云胡草原上,最可怕的,不是鹰,不是狼,而是白部的人。他们能噬血食骨,踏着别人的尸首向前……”说着容若将视线落定在慕容灵的身上:“她虽是可敦,可到底也是白部的人。她的身上留着慕容枫的血,如今慕容枫已死,眼下她是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可一旦清醒过来,怕是难以对付。宸妃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才是……” 这番话虽说的云淡风轻,但屿筝仍旧捕捉到了容若脸上那稍纵即逝的恨意。沉默片刻之后,屿筝注视着容若脸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轻声道:“我一直想问……或许容若你……和白部之间……” 但见容若缓缓将头别到一侧,似是装作不经意地从窗口看出去,黑魆魆的草原,火把映衬下,隆隆的马蹄奔踏声显得格外清晰。 “十年前,慕容枫率兵血洗沧澜一带,将久居在这里却不愿向白部区服的人们赶尽杀绝。之后,沧澜一带便尽数成了白部的领土……”说着,容若看向屿筝,烛火中,横贯的伤疤看上去是那样的狰狞可怖:“我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也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恨白部!恨嗜血杀戮的慕容枫!可我更恨我自己,没有能手刃仇人的能力!我只能躲在这里,在大汗和王爷的周护下,懦弱地活着……” 看着容若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屿筝便挪了挪身子,伸手将容若揽在了怀中,这个一向冷漠坚硬如石的女子身形一顿,终是伏在屿筝的肩头,低声抽泣起来。那长久被压抑着的,难以描摹的恨意和悲伤尽数倾泻而出…… 屿筝像是安抚痛哭孩子的母亲一般,柔声抚慰着容若:“你不该太为难自己,彼时,你也不过是个孩子,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况且,你阿爹阿娘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背负着血海深仇,为了手刃仇人而白白丢了性命。如今慕容枫已死,你阿爹阿娘也可安息。至于你……”屿筝轻轻扶起容若,直视着她的双眸道:“人死不能复生,但你的阿爹阿娘一定希望你活的幸福快乐。如果能淡忘那些伤痛,仅以容若之名,在云胡,抑或是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自由而随心着,难道不好么?” 容若怔怔看着屿筝,半晌之后才怯怯问道:“我……真的可以这样么?” 屿筝抬手,轻抚着容若的脸庞:“为何不可?这是你阿爹阿娘最大的愿望……” 似是有片刻的失神,容若沉静的眼眸中暗潮涌动。但很快,她的目光便落定在慕容灵的身上:“还有机会……如果现在杀了她……” “容若!”屿筝忽然低唤一声,急忙握住了容若伸出的手,她看着容若,缓缓摇摇头道:“如果此时你杀了她,这一生你都不会安稳……” “可……”容若似是不甘,隐隐挣扎着。 屿筝看向慕容灵,但见她苍白的脸颊上飞溅着点点血迹,即便不能全然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多少猜得出,慕容灵亦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一切就像是往事重现一般,上京宫中,那雍容华贵的女子身影,渐渐和眼前的慕容灵重叠在了一起。 “如今她失去了最亲的人,一如多年前的你……此后她将活在怎样的苦痛之中,你比谁都清楚,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你杀了她,不过是叫她得到解脱罢了……”屿筝这样说着,眼中却不由地充满了怜悯。 容若没有再言语,只是垂首沉思着什么。屿筝转头撩起车帘,不经意瞥见远处的灯火斑斓。 “我们回来了呢……”像是在对容若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给腹中的孩子。正当屿筝感到松懈的一霎,脑海中忽然划过拓跋雄冷鸷的双眸,一股强烈的不安袭来,她不免开始担忧这之后将要面对的一切……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七) 方一走下马车,屿筝便察觉到与芷宛在一起的灵图显得十分不安,在看到她的时候便匆匆行了过来。 屿筝抬手轻轻抚在他的肩上,俯身耳语:“先前告诉你的,可都记得?” 只见灵图恨恨盯着拓跋雄的背影,低声道:“记得,可是……” 周围的人都在匆忙奔走,容若则忙着唤人将慕容灵抬下马车。 屿筝见拓跋阑被王爷唤住,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遥遥望着她这边,却也难得近前来,于是她轻轻拍了拍灵图的肩,低语:“安心吧,我会周护自己……” 灵图身子微微一顿,顿时涨红了脸颊,他朝着身后的屿筝瞥了一眼,却仍旧佯作老成,口是心非地应道:“谁在担心你?我只是气不过罢了。爷爷那般信他,可他却……你若真出了什么事,岂不都是爷爷的错了?” “灵图……”屿筝扳过灵图的身子,微微躬身,看向他道:“你曾笃定此事绝非他所为,信的是什么?” 听到屿筝这样问,灵图更是恼得涨红了脸,他别过头去,许久才挤出一句:“就当我灵图信错了人!” 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分明是一副失落的模样,却偏偏要倔强地装作无事,不免触动了屿筝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她疼惜地抚摸着灵图的脑袋,轻声道:“并非是你信错了人,于他而言,正因为忠心赤诚,正因为牵挂着云胡的安危,才会这样对我。他针对的,不是大汗亦不是弈天师,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胡。所以灵图,你不能指责他,更不能恨他……” “我不明白!”灵图十分委屈地看向屿筝:“我们差点就死在他的手里!你怎么能……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来!” 屿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本意,绝非将你算在其中。只是有时候,总要有必要的牺牲……你还小,现在不能懂得,以后,大抵就会明白……” “主子……”二人说话间,芷宛已走上前来,屿筝忙收了声,对着芷宛道:“你和灵图都去歇着吧,今日受到的惊吓不小……” “可主子您……”芷宛的眼中满是担忧,她被击昏之后,便全然不知发生过什么,即便屿筝轻描淡写地说了些许,她也仍能想象当时的惊心动魄,更为自己没能尽力周护好屿筝而感到自责。眼下她还有什么脸面去歇着? 不料屿筝轻然浅笑,安抚她道:“去吧……还有些事,我要和大汗商议,你们亦不便在旁候着……” 说罢,屿筝便转身径直朝着王帐中行去,她方才便看到大汗与王爷二人匆匆入了帐中,抬脚行去的时候,每一步都迈得十分沉重,她不知道之后还会有什么等着自己…… 屿筝缓缓行至帐外站定,未等帐前的侍卫通报,便听得帐中传来拓跋雄的声音:“我只是觉得那二人必有蹊跷!如此至关紧要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两人,大汗不得不防……” 听到这番话,拓跋阑的眉头紧簇,他看向自己的兄长,带着几分不悦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要连屿筝一并防备着吗?不过是一老一少,普普通通两个云胡百姓罢了。即便你疑心,多提防着便是,又为何要疑心屿筝?难道她是探子不成?你也该知,不是屿筝选择了我,是我选择了她!” 这掷地有声的一字一句,听得拓跋雄额上青筋暴起:“所以呢?你所谓的利用不过是个借口。那女人分明什么都不知,拓跋阑,我瞧你是被迷了心智!你!不是爱上了那个女人吧!” 拓跋雄毫不客气的质问让拓跋阑微微一怔,可随即他却也释然一笑:“是又如何?在上京初见她的那一刻,我以为此生就会这样错过。彼时她是自由之身,我却是身陷囹圄,从不由己……可上京宫中再遇,我便知道,这被禁锢的滋味不是只有我一人明白……” “够了!”拓跋雄厉喝一声:“那你将慕容灵置于何地?这么多年她为了你所舍弃的又岂止是一分一毫?” 看到拓跋雄一反常态的暴怒,拓跋阑的心中似是隐隐有了察觉,他正欲开口,却听得帐外有人朗声道:“大汗,宸妃求见……” 听到通传,拓跋雄猛然止住了声,眸色一瞬间便沉冷了下来,随即他便看到帐帘被掀起,那女子款款行入。 只见屿筝微微欠身行礼之后,便看向拓跋雄道:“原来王爷也在……” 拓跋雄看向屿筝的眼神则显得十分不善,他毫不客气地应道:“本王自然要在此处,好好听听宸妃这般福大命大之人,是如何脱离险境的!” 这番话自然是让拓跋阑的神色愈发难看,屿筝权只做不察,在拓跋阑的示意下落座,便将离开弈成律大帐后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只是在她的口中,拓跋雄手下的人不再是试图杀了她的人,倒成了舍身相护的得力手下。 屿筝朝着拓跋雄微微欠身便道:“屿筝无能,没将王爷的亲信带回,还望王爷见谅……” 拓跋雄暗中捏了捏拳,心中怒气升腾,面上却带着一丝安慰的笑意:“宸妃不必介怀……是本王考虑不周,派去的人未能尽到职责,致使宸妃受惊……” “王爷客气了……”屿筝欠身应道,两人目光相接时,如兵刃相见,面上却始终一派和和气气的模样。 拓跋阑轻咳一声,看向屿筝道:“如此说来,你竟是因得一众不明来路的人追杀而入了坠星谷?” 屿筝方一点头,便听得对面落座的拓跋雄道:“坠星谷何等凶险,宸妃竟能从中全身而退,实在让本王佩服!看来本王,果真是小看了宸妃呢!” 见拓跋雄话中带刺,屿筝也只是浅笑一番,继而看向他道:“妾身哪有这样的本领,若不是遇到那位老人家和阿夏姑娘,此时妾身、灵图和芷宛怕是早已命丧坠星谷!” 说到这儿,屿筝已是敛了笑意,冷冷注视着拓跋雄:“也不知到底是谁这般狠辣,若只是冲着妾身,便也罢了,可竟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当真是心肠歹毒!” 话语落定间,屿筝看到拓跋雄置于桌上的手轻不可察地握了握,看向自己的眸中有怒意,但更多的是不解。屿筝清楚,拓跋雄疑惑的是自己分明知道杀手是谁派去的,可为何偏偏不说个清楚明白。 “若如宸妃所言,那本王倒有一事不解。坠星谷地势险恶,且此处多是狼窝虎穴,就凭着那一老一少,竟能将三个人从坠星谷中带离。本王敢问宸妃一句,你觉得……本王会轻易听信这一面之词么?”拓跋雄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 屿筝娥眉轻蹙,看向拓跋雄道:“王爷的意思,倒是妾身有意在欺瞒大汗?阿夏姑娘与他的爷爷一直住在坠星谷附近,想来是常年受狼群侵扰,倒也对狼的脾性掌握不少。周旋数载,非但能在坠星谷穿行自如,甚至还能趁着冬冷雪深,在坠星谷狩猎。王爷若是不信,派人跟着他二人去坠星谷行一趟,不就知妾身所言是真是假了么?” 拓跋雄看着屿筝,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沉冷的笑:“宸妃能言善辩,本王佩服……”。 一侧的拓跋阑见二人之间气氛十分怪异,不免心中疑虑。但他仍不动声色,只看向屿筝朗声道:“此番惊吓不小,你有着身子,还是暂且先去歇着。其他的,日后详谈……” 屿筝见拓跋阑并无告知她今日之事的打算,也不多言,起身行礼之后,便行出大帐。 拓跋雄看着她离去而微微出神,却听得大汗低声吩咐道:“今日所俘白部兵士,便有劳兄长……他们中间纵然有不少追随慕容枫的死士,但也有所迫无奈之人……”拓跋雄起身,接过话道:“大汗的意思我明白,那……先行告退……” 拓跋阑点点头,看着兄长大步流星地离开,这才疲惫的靠在椅中。慕容枫攻夺漠城虽然失算,但拓跋阑也明白,眼下定都漠城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不能再拖…… 屿筝从王帐中行出,缓缓抬头望向深沉的天幕,璀璨而明亮的星辰在夜空中闪烁着,就像有一种无形而強大的力量,在天空中缓缓涌动蔓延。如果就这样怔怔看着,仿佛就能被这巨大的力量吸入,逐渐沉入一片静谧之中。然而屿筝却清楚的知道,与这静谧截然相反的,便是在云胡草原上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宸妃真是好兴致……”如蛇般冰冷又让她窒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屿筝呼吸一滞,继而缓缓转过身:“王爷……”只见拓跋雄一步一顿地走上前来,像是雪狼盯着猎物一般打量着屿筝,口中发出一声轻叹:“啧…所以你在大汗面前隐瞒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至是怕本王杀了你灭口吧?”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八) 屿筝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王爷说什么?妾身不明白……” 拓跋雄步步紧逼:“宸妃不必装糊涂,难道你就这般笃定,本王不会杀了你?”拓跋雄四下一望,见此时二人正身处昏暗之中,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他突然伸出手捏住屿筝的脖颈:“即使在此处杀了你,本王亦可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一瞬间,惊慌与恐惧从屿筝的脸上显现,但很快又淡去,拓跋雄虽是扼着她的脖颈,却并未用力。 屿筝清浅一笑,毫不畏惧地迎上拓跋雄的视线:“妾身不是怕王爷会杀了我,只不过隐约猜到王爷为何如此行事,想来也是为了大汗,为了云胡……”屿筝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无论妾身来自何处,如今却也是云胡的汗妃,既是为了大汗好,王爷必是有自个儿的道理,妾身又怎能为了一己安危,让大汗和王爷之间生了嫌隙……” 拓跋雄细细打量着屿筝,似是在判断她所言是真是假。 屿筝顿了顿,神色中带着几分哀求:“若说妾身真有所愿,只想请王爷高抬贵手,待妾身诞下这腹中的孩子再杀了妾身也不迟……到底这孩子是无辜的……” 拓跋雄定定看着屿筝半晌,才缓缓松开了手。屿筝急急喘了一口气,便稳了心神欠身行礼:“多谢王爷成全,妾身告退……” 说罢,屿筝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帐中行去,直至掀起帐帘的那瞬,她才察觉出自己脚下虚浮,几乎站不稳。 帐中芷宛还未睡去,慌忙走上前来,将她搀扶:“主子你没事吧?”屿筝缓缓摇摇头,微微蹙眉轻嗅着帐中飘散的浅淡药香:“是什么?”芷宛朝着桌上看了一眼,轻声应道:“是容若姑娘煎好的药,还烫着,主子趁热喝了吧……” 屿筝点点头,在芷宛的搀扶下落座:“容若呢?”芷宛撇撇嘴:“去照顾可敦了,听容若姑娘说,可敦到现在都没醒来……” 芷宛一向不喜慕容灵,自然对她毫不关切,只是自顾自地端了药碗走上前,带着几分担忧道:“主子,离开棃麻草原时,便没瞧见阿夏姐姐,回营时又乱作一团,奴婢也不曾留心,可到现在也不见她的人影,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屿筝接过药碗,略一沉思便道:“阿夏虽在帐中服侍,可到底她是侍奉在大汗身边的人。或许得了大汗的吩咐,去……” 说到这儿,屿筝心里一寒,阿夏常常奉大汗之命行事,虽然她从不过问,可如此番不见踪影倒是头一次,加之今日发生的事,她的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主子……”芷宛见屿筝神色有恙,忙低声道:“奴婢那是随口乱说,阿夏姐姐不会有事的。”芷宛知道,这一路主子失去了太多,桃音的死几乎让她处在崩溃的边缘,如果阿夏有什么闪失……芷宛已不敢再想,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屿筝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继而转了话题道:“灵图睡了么?”芷宛摇摇头:“方才去他帐中,瞧他还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问他话也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毕竟是个孩子,受到的惊吓也不小,送些热好牛乳去他帐中。”屿筝略显疲惫地说道。 “是。”看着屿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芷宛便退出帐去。 屿筝缓缓倚在榻上,闭目休憩,却听得帐帘轻然响动,屿筝并未睁眼,只喃喃道:“怎么?灵图睡了?” 然而回应她的却不是芷宛,声音沉冷中的一丝恨意被轻易捕捉:“宸妃好生清闲……” 屿筝猛然睁眼,瞬时清醒,她急急起身看向来者,低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人多眼杂,为何行事这般鲁莽?” 只见悄然入内的不是别人,正是佯装做阿夏的花玉荛,嫣红的唇轻然抿起,冷艳的面容带着讥讽,就那样定定看着屿筝:“行事鲁莽?玉荛还不至被人轻易抓了把柄!可你应该也瞧得出,拓跋雄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显然已经在怀疑。因为你,爷又一次要置身险境!白屿筝!到底还要让他为你为难到何时?” 花玉荛虽是声音低沉,却仍掩不住心底的怒意。 屿筝身形一顿,搁在桌上的手指紧紧蜷起:“我自知承顾公子甚多恩情,也欠下玉荛姑娘太多……屿筝无力偿还,心有愧疚。可既然知道你们在此处,屿筝便不能放任不管。正因不能一再让顾公子为我涉险,所以寻了机会,还是烦请玉荛姑娘劝他回中原去吧……” 花玉荛怔怔看着屿筝半晌,凄然一笑:“凉薄如你,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守在你的身边,为你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纵然屿筝知道顾锦玉的心思,却不也曾如花玉荛这般清晰明白地说出来,屿筝本以为像顾锦玉那样的聪明人,只要自己回避着,他便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然而,她却忽略了顾锦玉的执着。一次一次为他所救,承下这许多避无可避的恩情来。不能回应,不能偿还,让屿筝的歉疚愈发明显。她自然知道拓跋雄的疑心不会那么快消散,顾锦玉执意送她回来本身就是个错误。但既然已经被拓跋雄注意到,那到底以宸妃的名义将他们周护着才是眼下的最好选择。待时机成熟,便送他们离开云胡…… 屿筝看向花玉荛,见她冷艳的脸上因得气怒而微微泛起红晕,屿筝起身走上前去,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玉荛姑娘,执念既为心魔,顾公子如此,我如此,玉荛姑娘亦是如此。只是这心魔到底从何时起,又因何而来,大抵没有几人能说得清楚。但屿筝知道的是,如若今日玉荛姑娘与我调换了位置,只怕顾公子亦会奋不顾身……” “你……这是在欺哄我……”花玉荛眼中神色一动,心中亦是暗潮涌动,却仍不置信地落下这样一番话来。 “不……只是顾公子还未曾看到自己的真心罢了……”屿筝浅笑着,笃定地看向花玉荛。 只见花玉荛眼中的神色从怀疑又到不可置信,渐渐竟也有一丝喜悦掺杂其中,就在她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帐帘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帐帘被猛然掀起,芷宛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主子……不……不好了……” 芷宛闯入的一瞬,屿筝只觉得眼前有一阵疾风拂过,还未等她有所反应,花玉荛的身影竟已在眼前消失。听到身后的屏风轻然一响,屿筝不免暗自赞叹,不愧是顾锦玉的得力属下,身手果真了得。 稳住神色,屿筝看向芷宛道:“怎么?是不是灵图出了什么事?” “不不不!”芷宛慌忙道:“是可敦!” 慕容灵?屿筝心中咯噔一下,神色也变得冷厉起来:“她怎么了?” 芷宛急急喘了一口气:“可敦方才醒了,但却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王帐那边已经乱作一团了!”芷宛的话语刚落,屿筝便听到帐外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起来,其中夹杂着女子失控的凄厉喊叫,让人心惊。 “去看看……”屿筝说着,便再芷宛的搀扶下行出了大帐,她知道,以花玉荛的身手,自会寻了合适的时机,悄无声息地从帐中消失…… 屿筝神色匆匆地行至王帐前,便见大汗和王爷皆眉头紧皱地站在那里,四周亦是被将士围着,人群正中,是只穿着轻薄纱衣的慕容灵,她发疯一般地挥舞着手臂,竟让旁人都难以近得身去。因得她是可敦,那些将士亦不敢贸然行事,只得在一旁徘徊着,伺机而动。 容若在靠近慕容灵的地方,从腰封中摸出一排银针,只待寻了时机,飞针入穴,让她安静下来。 但见慕容灵在冷寒的冬夜里,疯狂地挥动着手臂,发髻早已散乱,口中不知胡乱叫喊着什么,只是一声比一声凄厉,听得人心悸不已。 拓跋雄看着慕容灵这般模样,双拳紧握,指骨咯咯作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慕容灵,却朝着身旁的拓跋阑道:“好歹她也是云胡的可敦,大汗还要看着她这般模样到什么时候?!” 听到拓跋雄难以掩饰的怒气,拓跋阑神色不惊,只是看着慕容灵,淡淡说道:“我自是知道不成体统,可眼下有什么法子?只能静待容若出手,这样才不致伤到她……” “让我去……”拓跋雄沉声说道,继而冷着双眸看向身侧的拓跋阑。而拓跋阑亦是回望着他,却欲言又止…… 就在这焦灼的时候,慕容灵在癫狂中瞥过头,不知如何捕捉到了屿筝的身影,一霎间,她突然伸出手,撞开了侍卫,径直冲向了屿筝! 拓跋阑脸色一变,急欲上前阻拦,却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主子当心!”芷宛见势不妙,下意识地拦在了屿筝身前,谁料慕容灵竟是力大无比,一把将芷宛推搡在地。而她自己则伸手紧紧抓住了屿筝的肩膀。 就在屿筝惊慌无措之时,容若的银针也适时而至,轻然刺入慕容灵的后颈,慕容灵身子一顿,便渐渐拽着屿筝瘫软了下去。而在她昏睡过去的一霎,众人却清晰地听到她唤了一声:“阿娘……” 雁悲声声江浸月(十九) 帐中暖然,炉火“噼啪”作响,所有人皆是静默不语,气氛显得沉郁而焦灼。屿筝神色困倦地坐在榻边,一只手被慕容灵紧紧握着,无法抽离。 她侧过脸看着榻上昏睡的慕容灵,似是孩童一般的睡脸,却s时不时露出惊惧的神色,而每每,都是握紧她的手,喃喃低唤着:“阿娘……” 这样看着,屿筝的心里难免也泛起一丝柔软。她腹中孕育着一个生命,她也即将成为母亲,慕容灵这般模样,几乎让她恍然觉得,昏睡在榻上的,不过是一个被噩梦惊吓着的小小孩童,需要的是她的抚慰和陪伴。 低低叹了一口气,屿筝抬起手,用绢帕细细拭去慕容灵额上的冷汗,复又轻柔地抚拍着她,像是在哄婴孩入睡那般用心。渐渐地,在昏睡中挣扎不已的慕容灵安静了下来,睡得沉实。 肩上有手掌轻然落下,屿筝回头看去,只见拓跋阑紧皱眉头望着榻上的女子。 “大汗安心吧……可敦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屿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柔声安慰道。 拓跋阑点点头,复又看了看一脸疲惫的屿筝道:“去歇着吧,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若是伤到孩子又如何是好?” 屿筝轻抚腹部,淡淡一笑:“已经喝了容若送来的药,不碍事……” 拓跋阑心知拗不过她,便也不再劝,只是看了身侧的容若一眼,便转而朝着帐外行去。临出帐时,拓跋阑瞥见兄长站在床榻旁,怔怔看着慕容灵出神...... 帐外,容若急步行至拓跋阑身侧,低声唤道:“大汗……” “依你看,是真是假?”拓跋阑没有回头,神色却是沉郁至极。他虽知道慕容灵遭受的重创不小,可她的坚韧却也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拓跋阑不相信慕容灵会真的疯掉,而如现在这般依赖着屿筝的境况则更让他担忧。 容若垂下头去,略一思量才沉声回应:“眼下还不清楚,只是可敦这般模样,怕是……” 拓跋阑眉间忧色更沉,如果慕容灵真的变成了这般模样,他亦于心不忍。长叹一口气,拓跋阑吩咐道:“如果灵儿当真成了这般模样,本汗命你倾尽全力去医治她……但你仍要多留心,若一切并非如此,至少要尽可能避免她与王爷、宸妃见面……” “容若明白……”容若垂首应道。 与此同时。 帐中,拓跋雄注视着慕容灵,却也不时将视线落定在屿筝的身上。眼前这女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为何她能如此平静地对待灵儿。她明知自己想要了她的性命,却什么都不对大汗说,即便如此时相处,也能这般毫无防备…… 悄然遣退了众人,拓跋雄上前几步,沉声道:“大汗不在帐中,宸妃也就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吧……” 然而屿筝并未应话,只轻柔将手抽出,缓缓起身,转而朝着帐外行去。在手即将要触碰到帐帘的一瞬,屿筝忽然回眸,低声道:“时间不多,王爷还是不要浪费在妾身身上才是……” 说罢,便掀起帐帘行了出去,只留下拓跋雄一人呆滞在帐中。分明该掩饰得很好,到底!到底这个女人是从何时起,就这样洞穿了他的心思!就像是拢在面上的面具突然被撕下,一时间,拓跋雄竟不知如何自处…… 却说屿筝出得帐来,惊见大汗并未走远,只是远远在和容若低语着什么,在看到她的时候,拓跋阑扬起唇角淡淡一笑,静静注视着屿筝走近。 生怕大汗会问起帐中的情况,屿筝刻意将步伐拖得缓慢。不料待她近前时,拓跋阑却只是缓缓执起她的手道了一声:“让你受累……” 容若颇有眼色的退下,屿筝看向拓跋阑,但见他的眼中满是温柔和疼惜。屿筝在这视线的注视下,竟也渐渐红了脸颊。 “为什么要回来?”拓跋阑沉声问道:“好不容易摆脱了险境,就该安然待在那里不是么?想来你在弈天师那里多少也知晓了些……生怕你有什么闪失,可你明明瞧见棃麻草原火光冲天,为何还要……” 拓跋阑话语未落,惊觉手指一凉,竟是屿筝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筝……”像是看出了屿筝眼中那不同以往的神色,拓跋阑的心急促地跳动着。 只见屿筝略显羞涩地垂下头去,怔怔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指,低喃道:“想要陪着你……” 拓跋阑欣喜之下,再也难掩心中的激动,伸手揽过屿筝,将她拥在了怀中。屿筝一瞬间有微微的失神,然而片刻之后,她亦缓缓抬起手,拢在了拓跋阑的背脊上。这怀抱,是如此的温暖,又让她觉得如此安定。天地之间,静谧无声,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彼此,听到的亦是彼此强有力的心跳。这一刻,屿筝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将一切都交付给拓跋阑…… 轻抚着屿筝的发,拓跋阑内心的不安愈发的强烈,这女子与他越亲近,他便越怕失去,思虑良久,他缓缓开口:“灵儿那里……你还是避开为妙……” “但是可敦她……”屿筝抬头,看向拓跋阑,试图说些什么,然而拓跋阑的手指却轻然落在她的唇上。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这些年,若是没有灵儿,我自然也无法在上京宫中活下去。可是……这是我欠她的。即便是还,也该我来还,与你没有分毫关系。你大可不必因为我,而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拓跋阑看着屿筝,温柔说道。 屿筝眼中盈盈有泪,心底亦是涌动着一股暖流。她抬手握住拓跋阑微凉却有力的手指,浅浅一笑:“可我是你的汗妃……” 拓跋阑望着屿筝,继而将温柔的一吻轻轻落在了她的额上。什么都不必言说,此刻的心意相通,或许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难以祈求的幸福…… 夜风中,传来拓跋阑坚定而沉着的声音:“过些时日,便要迁都漠城,那里……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棃麻草原的残火渐渐熄灭,风撩起的余烬飞灰卷入空中,随即又散开,消失的无影无踪…… 屿筝不会知道,一切并非像她所听到的,更不是拓跋阑口中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在此处,拓跋阑不过是将慕容枫带来的一众精兵强将尽数俘获。而漠城,却是战火纷飞,狼烟四起。与白部精锐兵将的血战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才有了定局。战中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漠城的城墙被鲜血浸染,在每一次的残阳夕照里,都显现出骇人的沧桑和悲怆来…… 数月之后,拓跋阑定都漠城。白部经过棃麻草原一战与漠城之役后,彻底残败。慕容枫的尸首被秘密安葬,所至之地只有拓跋雄与一众沉默的死士知晓。慕容灵经过容若的医治虽不再那般癫狂,但失心疯却一直未得痊愈,整日如三岁孩童一般哭闹玩耍。闹得厉害时,须得见到屿筝才能安稳些许。宇文百里因得在两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从而统领了残余的白部百姓与褐部全族,正式对云胡俯首称臣。而他也如愿以偿地定居在沧澜一带。 春风回暖,一切都像是安定了下来,屿筝在汗府院中的躺椅上闭目休憩,芷宛在一旁正往瓶中插着几支折来的野桃花。临盆将至,屿筝的腹部愈发隆起,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晒着太阳便度过大半日。 芷宛知道,主子并非是因为身子笨重才不愿走动,而是因为阿夏的死又让她重重伤了一回心神。大汗口中虽然不说,可眼中的焦灼与担忧却是谁都瞧得见的,容若也不止一次私下嘱咐她要尽兴侍奉,开出的安胎药的药量也在加重。芷宛明白,众人的担忧即便不明说,主子也尽数看在眼中。她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地沉睡,至少在沉睡的时候,那些伤痛会减轻许多…… 院中静谧,间歇传来的几声雀鸟鸣叫也显得有些突兀。芷宛手中握着桃枝,抬头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漠城的天空,偶尔也会有鹰的身影掠过,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便察觉到主子总是以向往的神情注视着它们消失在天际。 缓缓收回视线,芷宛见屿筝的呼吸平和,便搁下手中的花枝,悄然起身,想要回屋中再拿一条薄毯出来。却见阿玉远远倚在廊下,怔怔注视着屿筝。 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芷宛快步行至阿玉身前:“阿玉姐姐,有什么事么?主子她睡着了……” 花玉荛远远注视着屿筝安和的睡脸,院中春风轻抚,阳光透过叶子轻然洒落在她水色长衫上,额前的珠链反射着盈盈的光泽,头纱轻轻飘动,竟美的像一幅画…… 屿筝已全然是云胡女子的妆扮,她的脸上亦早已褪去了玉荛初见她时的惊怯和羞涩。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羞怯的少女,也不再是上京宫中战战兢兢的宫女,更不是那个陷入桎梏,步步惊心的嫔妃。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被深爱着的女子,只是一个等待着幸福降临的母亲…… 花玉荛有些羡慕地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向芷宛,浅笑道:“我是来向宸妃辞行的……”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 “辞行?”芷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片刻之后,眼中也有了不舍之色。这些时日的相处,芷宛已对阿玉十分亲近,更让她在意的是,阿玉总会让她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这些时日的相处,更让她习惯了有阿玉在。可如今她却忽然说要离开,让芷宛有些难过:“这里不好么?阿玉姐姐为什么要离开?难道你又要和爷爷回坠星谷去?眼下正值春末,坠星谷定是有不少野兽出没,现在回去,岂不危险?” 花玉荛淡淡一笑:“无论如何,那是我的家……” 芷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清浅的低语。 “芷宛,不要让阿玉为难……” 芷宛转过身去,但见屿筝略有些费力地直起身来,定定看着阿玉道:“既然你已做了决定,那我也不强求,惟愿之后一切安好……” 屿筝知道,花玉荛的辞行并非是要回到坠星谷,而是顾锦玉已经决定重回中原,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这些时日,因得慕容灵的病,拓跋雄广寻良医,即便是将顾锦玉和花玉荛放在眼皮之下,也难以顾全。何况顾锦玉和花玉荛与普通的云胡百姓并未二致,丝毫没让拓跋雄瞧出破绽来。 定都漠城,自是离中原近了一步,即使顾锦玉不说,屿筝也瞧得出他神色中急切的归乡之情。从坠星谷回到云胡之后,顾锦玉便沉默寡言起来,似是在刻意避开屿筝,偶尔不得已的碰面,也只是沉默着瞥过头去。 这样的神情让屿筝觉得失落却也心安,她难过的是再也不能和顾锦玉如在中原时那般交心相谈,却也知道他对自己的执念或许在慢慢淡去。终有一日,他会回过头,看到身边那个朝夕相伴,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 见屿筝面色沉静,眸中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花玉荛的心里亦是难以平复,她不知那翻涌起的难舍之情到底源自何处,却只觉得离别在即,她竟对眼前的女子有些担心起来。未知她能否顺利诞下腹中之子。 因得察觉到自己本不该有的心思,花玉荛无奈地苦笑一下,继而看向屿筝,微微欠身道:“万望宸妃珍重……” 虽是简短一句,却已是花玉荛的肺腑之言,登时间她看到屿筝的眼中弥漫起一层水雾。鼻翼一酸,花玉荛竟觉得自己也要落下泪来,她匆匆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漠城城门。 顾锦玉和花玉荛二人褪去了锦衣绸衫,做回了云胡猎人的装扮,二人骑在马上,在城门前久久徘徊。 花玉荛瞧见顾锦玉的神色中有着太多的隐忍和不舍,然而望向城楼上方送行的拓跋阑时,眸光却是不为人察的冷寒。花玉荛将马儿驱近顾锦玉的身侧,轻声低语:“爷当真不去再见她一面?” 顾锦玉没有回答,只朝着城楼上的拓跋阑负手行了一礼,便调转马头,朝着坠星谷的方向行去。 花玉荛见状,急忙策马紧紧追上去。却见风中疾驰的顾锦玉神情冷鸷异常。“爷……她不会有事的……”花玉荛深知顾锦玉在担忧着什么,守护屿筝这么久,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去,他的心里充满的矛盾和纠结,她都知道。可是她更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许久之后,顾锦玉低沉的声音才随着风灌入她的耳中:“你该知道,拓跋雄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一路要当心才是!” 花玉荛紧咬着嘴唇,用力甩动缰绳,朝前疾驰而去…… 城楼上,看着马蹄奔踏,疾驰消逝的身影,拓跋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朝着身后的莫那娄道:“走,去宸妃那里瞧瞧……” 院中,芷宛转过廊下,匆匆行至屿筝身前,但见雪狼安静地趴卧在屿筝脚边,闭目休憩,见芷宛行来,它只是懒懒地抬眼,继而又将头瞥过,枕在前爪上继续熟睡。 “他们……”屿筝望着桌上的茶盏,低声沉吟。 芷宛走上前去,垂首轻应:“已经离开了……” 片刻之后,芷宛才听到屿筝低语:“这样也好……”说罢,屿筝缓缓起身,看向芷宛道:“起风了,回屋吧……” 芷宛方上前将屿筝搀扶,却听得雪狼低吼一声,朝着她身后扑了过去,随即,便是一声哀嚎。大惊之下,芷宛慌忙转头看去,但见慕容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中拿着木棍,竟朝着雪狼重重击去。 雪狼被慕容灵手中木棍猝不及防地击中,痛叫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便躺在远处动弹不得。 芷宛被慕容灵那凶煞的模样吓到,登时将屿筝周护在身后,厉声高叫:“来人!快来人!” 自慕容灵疯了之后,因得容若尽心医治,她虽是疯癫,却也不曾再有过这般暴躁的举动,这突然癫狂,让屿筝手足无措,只是下意识护住腹部,急急朝后退去。 然而慕容灵冲上来,扬起手中的木棍重重击在了芷宛的头部,芷宛的额上顿时血流不止,被打的晕乎乎地芷宛脚步踉跄,不慎摔倒在地。只见慕容灵趁着这个时机,径直扑向屿筝。 就在芷宛挣扎着拽住慕容灵的衣角时,却见扑到屿筝怀中的慕容灵竟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愤愤丢弃手中的木棍,紧紧搂着屿筝便放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灵儿打跑这些坏人,阿娘就带灵儿走,好不好?好不好?” 屿筝在惊吓中回过神来,僵硬地伸出手去,轻抚着慕容灵的背脊安抚:“灵儿乖,阿娘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一声厉喝在廊下响起。屿筝一声冷汗地抬头看去,但见拓跋阑带着几人穿过廊下急急行来。 慕容灵见状,急忙躲在了屿筝的身后:“阿娘,灵儿怕……” 拓跋阑大步行至屿筝身前,莫那娄则急忙上前搀扶起芷宛,低声询问。 “这是怎么回事?!”拓跋阑复又说道:“容若人呢?她怎么会跑来此处?你有没有受伤?” 屿筝看着战战兢兢蜷缩在自己身后的慕容灵,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大汗这样,怕是要吓到可敦了……” 拓跋阑伸出手,将躲藏在屿筝身后的慕容灵轻拽出来,柔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叫你乖乖待在屋中么?” 只见慕容灵怔怔望着拓跋阑半晌,竟突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阑……” 一声轻唤,让拓跋阑和屿筝都大吃一惊。拓跋阑更是伸手捏住了慕容灵的肩膀,惊道:“灵儿!” “阑……”慕容灵清浅一笑,脸上是屿筝从未见过的温婉之色,她那样深情地注视着拓跋阑,竟让一旁瞧着的屿筝心中渐渐生出酸涩之感来。 屿筝缓缓朝后退去几步,便见慕容灵摩挲着拓跋阑的脸颊,抬头凝望着他,在拓跋阑满是惊讶地注视中缓缓开口:“阑……无论是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去。且不说是上京,即便是火海地狱,我慕容灵也绝不会眨一下眼……阑,让我留在你身边……” 慕容灵此话一出,更是让众人一惊。本以为她认出了拓跋阑,却不料记忆仍旧停留在追随他入京的时候。虽说已隔了许多年岁,可屿筝却清楚地看到,从拓跋阑眼中瞬息涌起的暗流。 是啊!无论如何,是眼前这女子伴他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他们如履薄冰、命悬一线地在宫中挣扎求存。那是屿筝不可能企及的过往,也是她无法替代的陪伴……纵使拓跋阑不能爱她,但这一段岁月过往留给他的,也并非是能浅浅描述的过往。从他眼中的悸动,屿筝便瞧得出,若说对眼前的女子没有丝毫的情,是绝无可能的事…… 院中众人静默,只剩下芷宛因为疼痛吸着凉气的声音和雪狼低低的哀嚎。屿筝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二人身上移开,便欲转身回屋。却在行过桃树的一瞬,惊觉一阵剧痛从腹部窜过。 神情虚浮间,她急急伸手扶住树干,然而腹中的疼痛却似巨浪一般袭来,且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难以压抑的痛吟从她的口中传出,她扶着树干缓缓瘫坐下去。 一旁的芷宛顾不得额上还未止住血的伤口,急声唤着“主子”便扑上前去。 拓跋阑见状,急忙将慕容灵推到莫那娄身旁,便急急朝着屿筝奔过去。然而却见屿筝的水色裙衫下摆已渐渐被血迹浸染。 伴随着芷宛的尖叫,拓跋阑的声音急促回响着:“容若!太医!快!快传太医!” 说罢,拓跋阑拦腰抱起屿筝,便匆忙行入屋中,院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各自奔走,急声传唤:“快传太医!宸妃要临盆了!” 半个时辰后,拓跋阑焦灼地在屋外徘徊。屋内,是屿筝一声声地痛苦**。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心中竟似是被猫抓一般难受。而此时的慕容灵在短暂的清醒之中,又成了孩子般的模样,她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手中摆弄着花枝,仰头看向拓跋阑,神情天真地问道:“阿爹,阿娘到底怎么了?” 拓跋阑望着慕容灵,心中五味杂陈,他顿了顿脚步,继而在慕容灵身旁蹲下来,轻抚着慕容灵乌黑的长发,低声道:“阿娘她没事……” “可是灵儿听到阿娘在哭……”慕容灵说着,将手中的花枝握紧了些许,神色中满是感同身受的痛楚。 “阿娘是在生小宝宝……会没事的……”虽然拓跋阑知道这对话是多么的荒唐离奇,可是似乎只有这样说着,才能安慰自己,才能抵消心中可能会失去那个人的惊惧之意……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一) “小宝宝?”慕容灵天真地抬起头看向拓跋阑,难过之色渐已消减:“是和灵儿一般模样的小宝宝么?” 拓跋阑看着慕容灵纯真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酸涩,他伸出手去,轻抚着慕容灵的脸颊,疼惜地说道:“是……是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宝宝……” 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慕容灵的脸上绽开,然而拓跋阑的神情却愈发沉重。屋内屿筝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叫传来,他的心亦如乱麻团缠,揪在一处。 候在殿外的人见大汗这般模样,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纷纷低垂着头,也为宸妃捏着一把冷汗。且不说这女子初入云胡时被弈天师断做是会带来灭顶之灾的不祥之人,这许久的相处中,宸妃的温婉和善却是他们有目共睹的。况且在遭受雪灾之时,宸妃腹中这孩子是带来希望的祥瑞之兆,无论如何,他们都暗自祈祷着宸妃和孩子安然无恙……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拓跋阑觉得自己都神情恍惚之时,殿内屿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继而一声响亮的啼哭响彻整个大殿。 拓跋阑神色为之一振,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入殿去。殿门开启,却是容若神情疲惫地行出,十分恭顺地将他拦挡在了殿门外。 “怎么样了?”拓跋阑难以克制心中的焦灼,急声问道。 容若微微欠身:“恭贺大汗,是个小王子呢……” “屿筝呢?!屿筝如何?”拓跋阑并未因这个喜讯而舒展眉头,他更担心的是屿筝的安危。 “宸妃一切安好,只是疲惫至极,已经昏睡了过去……”容若应着,继而跪倒在地:“容若无能,未能遵大汗嘱咐看护好可敦,致使宸妃受了这般惊吓,请大汗责罚!” 拓跋阑看着容若半晌,嘴角忽然牵起一丝笑意:“宸妃安然无恙,你也算是功过相抵了……起来吧!” “谢大汗……”容若轻应起身,此时殿门开启,芷宛脸色略有些苍白的行出,在看到拓跋阑的时候欠身一礼:“殿内已清置妥当,大汗可以去看看主子了……” 话语未落,拓跋阑已是大步迈进了殿内,声音飘散间不忘嘱咐容若:“且先瞧瞧她额上的伤……” 容若这才注意到芷宛的额发早已被鲜血浸染,然而二人方才的心思都尽数在屿筝身上,忽略了这件事…… 却说拓跋阑迫不及待入得殿内,便急急行至床榻旁,轻然握起屿筝的手,望着她熟睡的面容,抬手温柔挽过她鬓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大汗……瞧瞧小王子吧……很是生龙活虎呢!年长的侍婢将襁褓中的婴儿递了过来。 拓跋阑伸手接过婴孩,却见他并未哭闹,只是闭着眼睛在襁褓中不安地扭动着他的小脑袋。乌黑的胎发软绵绵地贴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愈发衬托出他白皙的皮肤来。那一张与屿筝十分相似的粉嫩小嘴,正轻啧着,不住地用口水吐着泡泡。 注视着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拓跋阑突然觉得整个心都柔软起来。即便这孩子并非是他的骨肉,可怀抱着这孩子的时候,拓跋阑却也生出一丝为人之父的责任和疼惜来。 “大汗……”屿筝已经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拓跋阑急忙将襁褓递给侍婢,转而握住了屿筝的手:“我在这儿……”说着,拓跋阑转头示意侍婢将孩子抱至屿筝面前。 屿筝只侧头看了孩子一眼,泪水登时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心中更是感慨万千。看到眼前这孩子,她不免会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人。这是他的骨血,可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 然而更让屿筝动容的是,方才睁眼之间,看到拓跋阑那般疼惜地哄抱着这孩子的时候,她的心就如一池冰冻的水瞬间融化。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强烈的感受到拓跋阑的疼爱,因为爱着她,他亦能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屿筝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拓跋阑,或许他们母子此刻早已在那牢笼中丢了性命…… 拓跋阑温柔地笑着,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别哭了,当心伤了眼睛……” 屿筝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拓跋阑轻柔打断:“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但你我之间,又何尝需要一个谢字?”屿筝怔怔望着拓跋阑,千言万语都尽在泪眼之中…… 此时,慕容灵怯怯走上前来,那怀抱着婴孩的侍婢下意识地朝一侧躲去,却见慕容灵伸出的手就那样怔怔悬在半空,她看向拓跋阑,带着几分委屈地问道:“灵儿不能摸摸他、抱抱他么?” 拓跋阑看向屿筝,却见她略一迟疑,继而慎重地点了点头。慕容灵唇角弯起一抹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在婴孩的脸上触碰了一下。那婴孩略显不安地扭了扭头,继而又甜甜地咂了咂嘴,仿佛沉浸在香甜的美梦中…… “真是可爱……”慕容灵由衷地赞叹着,试图小心地从侍婢手中接过婴孩。侍婢看向大汗,但见大汗微微点头,便将襁褓递了过去。慕容灵轻轻抱了抱,又很快将婴孩递到拓跋阑手中:“他叫什么名字?” 拓跋阑神情一顿,看向屿筝,却见屿筝浅笑着看向他:“请大汗赐这孩子一个名字吧……” 看着屿筝认真的眼神,拓跋阑略一沉思,轻握住怀中婴孩的小手,柔声道:“穆兰。就唤他穆兰可好?” “穆兰?”屿筝看向拓跋阑,只觉得这名字很是好听,却不明白其中含义。 拓跋阑略有些笨拙却温柔地轻晃着怀中的孩子:“穆兰是富裕之意,只愿有更多的爱更多的幸福包围着他,让他成为一个富足安乐,亦能给予他人爱和幸福的人,我想这样,便已足够……” 屿筝望着拓跋阑,继而伸出手来,轻轻抚拍着襁褓:“穆兰……拓跋穆兰……”说着,二人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沉浸在幸福中的屿筝不会知道,顾锦玉和花玉荛此刻正在云胡的草原上策马狂奔。 从漠城离开的顾锦玉和花玉荛直奔坠星谷。二人一路小心翼翼地隐藏踪迹,也不曾察觉有人追踪。然而在接近坠星谷的时候,却察觉到了异样。 二人远远喝停马儿,将它们藏匿起来。花玉荛则施展轻功,一路至帐居附近查探。惊见已有褐部的士兵将他们的帐居重重包围,那里杂乱一片,显然是被人搜得天翻地覆。而玉荛瞧得清楚,帐帘后的鸽笼被乱刀砍碎,而豢养的信鸽也成了僵硬的尸体,散落在地上。 悄然回撤,花玉荛将所见的一切告诉了顾锦玉,只见顾锦玉皱起眉头,望着阴云黑沉的天幕,他沉声道:“拓跋雄倒是聪明,自己不出手,却让宇文百里守在这儿。若我料定无差,从此处去往中原的路必定是行不通的。一旦落入拓跋雄的手里,你我定是死路一条!” “那爷的意思是……?”花玉荛疑惑道。 顾锦玉望着阴沉天幕,翻身上马:“我还知道一条路能避开他们绕至郦城,从那里再入中原,但此路怕是凶多吉少……”说到这儿,他注视着花玉荛:“玉荛,你是否愿同我一道?” 花玉荛呆呆地望着顾锦玉,竟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生平第一次,顾锦玉用询问的口气,而非命令的口气与她说话。从前,他是她的主子,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可质疑的命令,花玉荛要做的,便是无条件的去服从,去遵行。可这一次,花玉荛真正觉得,眼前的男子将她视作同生共死的同伴。 “只是顾公子还未曾看到自己的真心罢了……”屿筝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边,花玉荛望着顾锦玉,继而绽放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意:“天涯海角,誓死追随!” 甩动手中的缰绳,任由马儿带着迫切心驰向远方…… 命运像是一个巨大的轮盘,再一次缓缓转动起来,所有的人卷入漩涡之中,不自知亦不能逃脱…… 一年后。 入夏的漠城十分炎热,而比温度更灼热的却是漠城的市集。自定都之后,融合了云胡和中原两地风土人情的漠城并未出现混乱的景象,反倒却显出一派欣欣向荣来。远至沧澜一带的褐部百姓,也会在市集之日匆匆赶来,将猎物皮毛拿到市集上换取自己所需的物品。更有一些中原商人,不远千里来到漠城,将云胡的特产贩卖到中原去。 于拓跋阑而言,他很乐意看到漠城繁荣昌盛的模样,故而不但不制止中原商人的进入,更是在漠城开辟多出市集场所,促进两地商旅往来。而中原的众多商物亦是源源不断地被运到漠城。 这其中固然有拓跋阑开明的政策作用,更重要的是,眼下与中原平和无战的局势,才使得漠城的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定都漠城之后,便与中原有了政交往来。但拓跋阑知道,平和的表面背后亦是暗潮涌动。商旅的往来也难免会有奸细混入其中,亦如他派往中原的商旅中,同样有刺探军情的暗探一样。这平和是短暂,而非永久…… 对于和中原的一切,拓跋阑从不在屿筝面前提起。他不愿再让屿筝想起过往,如今她该做的,只是平和安静的生活,逗弄穆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他唤出一声“阿娘。”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二) 拓跋阑在殿中看完兄长传来的信函,将手中的笔丢在桌上,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是入夏以来,第三次在中原商旅中发现混入的暗探了。这这样的情况频繁出现,正说明楚珩沐的野心在逐渐复苏,这让拓跋阑也不得不担忧起来。 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些暗探训练有素,一旦被发现,便会毫不犹豫的服毒自尽,从暗探的口中得不到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 缓缓起身,拓跋阑看着从殿外洒落进来的阳光,翁声朝着莫那娄道:“去瞧瞧宸妃吧……” 莫那娄强忍着笑,看向拓跋阑道:“大汗心里哪是念着宸妃?那是念着小王子呢?” 大汗对于孩子的宠溺之情,莫那娄尽数都看在眼中,即便国事缠身,大汗每日也要寻了时间去宸妃那里坐坐。逗弄着孩子的他,倒也与寻常百姓并无二般。 听到莫那娄这么说,拓跋阑的脸上也泛起一个难以抑制的笑意:“自然是瞧屿筝更要紧些,她可是穆兰的阿娘!” 寝殿院中,屿筝着一袭绯红纱罗,抱着穆兰坐在树下,正指着不远处扑弄着草丛的雪狼逗着穆兰,惹得穆兰咯咯笑个不停,不时伸出温软的小手,朝着屿筝的脸颊抚去,口中咿呀有声。 “穆兰乖……叫阿娘……阿娘……”屿筝笑吟吟地对着穆兰说道,然而穆兰只是用胖乎乎的手指挽住她的一缕青丝,试图喂到口中尝尝味道。 一声低笑响起,拓跋阑缓缓从屿筝身后行了过来:“你未免也有些太过心急……” 屿筝转过头,在看到拓跋阑的一瞬,笑意更深,她轻晃着穆兰的小手,朝着拓跋阑挥了挥道:“穆兰,你父汗来了,来,快叫声父汗……” 拓跋阑笑着,在屿筝身旁落座,伸手接过咿咿呀呀笑着的穆兰,柔声说道:“该唤阿爹才是……” 屿筝心中一暖,便怔怔望向逗穆兰笑着的拓跋阑。他是真心疼爱这孩子,无论朝政有多繁忙,他总会寻了时间,来陪陪他们母子。如此刻这般相处的时候,屿筝便觉得他们就像是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妻,过着烟火淡然的日子…… 穆兰很喜欢他的父汗,每每见到,总是开心的笑。加之拓跋阑喜欢逗他,一大一小,虽无法对话,却也玩的不亦乐乎。 不多时,穆兰便神色困倦地趴在拓跋阑的肩上沉沉睡去,小手放在唇边,不知梦见了什么,晶亮亮的口水则浸湿了拓跋阑的肩头。 屿筝轻柔接过穆兰,递给芷宛,让芷宛带着穆兰去休息,自己则浅笑着拿出锦帕,轻轻拭去拓跋阑衣袍上的水渍:“被穆兰弄脏了呢,大汗还是换下来吧……” 拓跋阑握住屿筝的手,眉眼含笑地看向她:“我说过,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该唤我什么?” 屿筝面色一红,试图抽出手去,却被拓跋阑紧紧握着,动弹不得。 “阑……”屿筝轻声低唤,脸颊两朵红云飞起,愈发衬得她娇媚动人。拓跋阑将屿筝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片刻:“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般害羞的模样……” 屿筝被他看得羞涩,瞥过头去低声道:“总觉得像是在唤穆兰……” 拓跋阑低笑一声,继而翻身躺下,将自己的头枕在屿筝膝上,望着从疏密交错的树叶间闪动着的点点光斑,他缓缓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和温存。发间是屿筝轻柔落下的指,一下下缓缓拂动着,让拓跋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昏昏欲睡。 屿筝注视着拓跋阑,上京初见他的模样竟也那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冠纱束发、玄色长衫、眉骨高耸、鼻梁挺直,加之一双深沉的眼眸,虽带着病容,却露出一丝让人心动的浅笑来。林中吹奏着筚篥的他,仿佛有着旁人无法企及和安抚的孤独……入宫后的再见,也只是看着他一天天地虚弱和憔悴下去。 而此刻,两人能这样相依相偎,安和相守便已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看着拓跋阑长长的睫毛覆盖,轻轻抖动着,便知他未曾睡去。虽然他不言说,可屿筝却也知道,勤政殿中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他所撑起的,是一个遭受过太过战火,满目疮痍的城。短短时日,这里的百姓便能安定生活,自然与他日夜操劳密不可分。他的疲惫,他的隐忍,屿筝都想尽数用自己的温暖去化解……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拓跋阑的口中溢出。他缓缓睁开清亮的眼眸,怔怔看向屿筝,但见她眉心红玉垂落,衬托的双眸波光潋然,抬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真想……这样过完一生……与你一起……” 屿筝握住拓跋阑的手,将温热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浅笑回应:“那就这样过完一生,说好了……” 听到这话,拓跋阑忽然起身,笑意满面地执了屿筝的手:“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也不等屿筝唤了芷宛叮嘱,拓跋阑竟如雀跃的少年一般,不由分说地拽着屿筝朝殿外行去。 正在草丛中酣玩的雪狼见状,低吼一声,便跟上了屿筝,拓跋阑竟回头朝着莫那娄喝道:“你和它!都不许跟来!” 莫那娄下意识地拦在雪狼身前,继而便一脸为难地朝着大汗远去的背影叫道:“属下遵命,可是它倒是怎么拦着啊!” 除了二人远去的身影,莫那娄没有得到一丝回应。转身看着身后呲出利牙的雪狼,莫那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伸出手朝着雪狼缓缓靠近,努力用一副听上去十分温柔的语气道:“乖!就在这儿待一小会儿……” 雪狼缓缓朝后退去几步,不善地呲出利牙。莫那娄看准了时机,朝前一扑,继而寝殿上空便传来他和雪狼的齐声哀嚎…… 却说带着屿筝离开的拓跋阑,吩咐侍从准备了快马,将屿筝绯红的头纱挽过,遮挡住面颊,便将她搀扶上马,继而自己也跃上马背,径直疾驰奔出了城门。 屿筝紧紧抓住马鞍,感觉到身后拓跋阑宽阔的怀抱传来的温度,她微微侧头,看向拓跋阑道:“我们去哪儿?” 拓跋阑没有回答,只是搂紧了屿筝,一心催动马儿疾驰。 颠簸中,屿筝的头纱如同天边绯红的晚霞,在风中拂动着。拓跋阑多想就这样带着她,可以一直不停歇地疾驰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屿筝只觉得拓跋阑握着缰绳的手一收,马儿便渐渐放缓了速度。而出现在她眼前的,竟然是一大片盛开着白色桑梅朵的草原。风中摇曳的白色小花绽放在碧绿的青草之中,仿若天幕中散落的明亮星辰。微风拂过,轻柔摇摆,让屿筝的心也不免跟着跃动起来。 “好美!”屿筝由衷地赞叹着。继而在拓跋阑的搀扶下翻身下马,便急急朝着桑梅朵奔去。 拓跋阑看着屿筝开心的模样,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见屿筝像个孩子一般在桑梅朵中起舞旋转,他从怀中拿出筚篥,轻轻吹奏起来。 当乐曲飘入屿筝耳中的时候,她忽然一怔,身形停顿。这曲子她并不陌生,在上京宫中的清韵楼中,她也曾听到过这乐曲。 当时拓跋阑吹奏着筚篥,灵儿则用屿筝云胡之语轻轻应和着。尽管当时屿筝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也依稀察觉到曲调之中那缱绻的爱意。 仿佛有一片广袤的草原呈现在眼前,拓跋阑倚在马儿身边,吹奏着筚篥。他的视线追随着远处那嫣红动人的身影。灵儿则在一片铃铛轻响中,和着歌轻盈走来…… 曾经她以为自己听懂了曲中暗藏的忧伤,现在她却明白,这曲子诉说的是如何深切的爱意。而今,那曾在脑海中浮现的种种如梦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屿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温柔一笑,便轻启朱唇唱和起这首歌来。 “我心爱的姑娘啊,你的身影像是空中鸿雁,总是飞到天边。你绯红的头纱却是那盛开的荼萝,丝丝缠绕着我的心。我想追随着你往天边去啊,可是我心爱的姑娘,你能停下脚步等等我吗……”屿筝用云胡之语轻吟浅唱,缓缓地朝着拓跋阑行去。 而拓跋阑也因得屿筝竟唱和出这首歌,眼眸中闪烁着华彩。他用心吹奏着筚篥,与屿筝的歌声轻然相和。直到余音散去,他注视着眼前女子宛若秋澜的双眸,终于低下头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双唇。 微风拂过,花香草鸣,屿筝如红云般瞬间飘散的头纱,将二人紧紧拢在其中。甜蜜的亲吻中,屿筝伸出手,环住了拓跋阑的背脊,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让她觉得此生安稳…… 黄昏,两人牵着手缓缓往城门行去。拓跋阑难忍心中好奇,不免轻笑着问道:“是容若教你的?” 屿筝浅笑着摇摇头:“你怕是忘了,在上京宫中我便曾听可敦唱过,当时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却也为之动容……” 听到屿筝说道灵儿,拓跋阑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屿筝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但却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柔声道:“如今可敦的病已好了许多,大汗还是多去陪陪她。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子,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记起曾经有过那么深沉的爱恋……” “但她也不会再记得,慕容枫带给她的伤痛……”拓跋阑轻声应道:“我会时常去看她,我说过,这是我应偿还的债,但……” 屿筝踮起脚尖,将手指轻覆在拓跋阑的唇上:“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的身后,你只需要转过身,便会看到我……” 拓跋阑心中一动,将屿筝拥在怀中。不远处,已是高耸的漠城城门。然而就在这时,二人忽然听到城墙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响……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三) 沉浸在温情中的二人被惊扰,讶异地朝着城楼上看去,继而拓跋阑便看到城门大开处,莫那娄已率人匆匆朝着城外疾驰而来。 在见到拓拔阑的瞬间,急急飞身下马,走上前来,神色焦灼:“大汗……” “出什么事了?”拓跋阑牵着屿筝朝前走去。 莫那娄看了屿筝一眼,却也只觉眼下情势紧迫,顾不得其他,急声说道:“中原大军攻入沧澜一带,宇文族主艰难围守,却已然招架不住,求大汗紧急出兵相助!” “攻入沧澜?!”拓跋阑神色大惊,自中原入云胡,必然要途经漠城,眼下漠城并无丝毫动静,中原大军怎会如同天降一般,径直抵达沧澜一带?! 莫那娄抬头看了看拓跋阑,小心翼翼地应道:“中原大军穿过了寂沙口……” 寂沙口!拓跋阑愈发吃惊。所谓寂沙口是云胡腹地与中原历城相接的一处荒漠,此处虽能深入云胡腹地,但环境险恶,一旦入内,稍有不慎便会被突如其来的沙暴掩埋。 沙暴来临,昏天暗地,漫天皆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沙丘移动,若是不幸卷入其中,待沙暴过后,甚至会不留一丝痕迹,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会长久地被埋葬在这片深沙腹地的何处。 因此,寂沙口近乎是一个死亡地带,没有人敢轻易入内,更不用说率领大军,穿过这茫茫荒漠…… “寂沙口……”拓跋阑脸上的震惊未消:“这怎么可能……?!” “得宇文族主的消息,属下也颇感震惊,寂沙口那地方,就是无牵无绊想走出来也是十分艰难,更不消说率领千军万马……可大军的确是直逼沧澜……”莫那娄神色沉重,眼下形势的确不容乐观,若此时中原大军攻袭漠城,腹背受敌的境况下,大汗怕是难有胜算,他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宇文族主来报,称此番率领中原大军来袭的人,极为神秘莫测……” “哦?”拓跋阑挑眉,将屿筝搀扶上马,又示意莫那娄继续说下去:“为何这么说?据宇文族主所言,此将骁勇善战,善排兵布阵,那些中原将士在他的指挥之下,势如破竹。只是他在沙场之中佩戴面具,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真实模样。瞧他行兵布阵的架势,宇文族主怀疑……是方箜铭……” “方箜铭……”听到这久违的悍将之名,拓跋阑也不免心下一惊:“他不是早就死在漠城一役中了么?”说话间,他已翻身上马。 莫那娄也急急上马:“大汗怕是忘了,当时也并未找到方箜铭的尸首……属下只怕……” 听到莫那娄的话,拓跋阑的眉头蹙得更紧:如果当真是方箜铭,那能率军穿过寂沙口,直逼沧澜倒也说得过去。方箜铭对这里,实在是太熟悉了。即便宇文百里与之相抗衡,的确没有多大胜算。拓跋阑甩动缰绳,往城中疾驰而去…… 颠簸中,屿筝听到身后拓跋阑传来的粗重呼吸,知道他在强抑着心中的怒气。而屿筝此时的心情也甚是沉重,即便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皇上也好,大汗也罢,都有着一统天下的野心。尽管大汗从不在她面前谈起政事,屿筝却也知道他定都之后,逐渐拓宽着版图,这也是王爷拓跋雄久不居王城的重要原因。 她本以为这表面的平和还能持续些许时间,却不想到底是皇上按捺不住了!一想到漠城可能再一次陷入战乱,屿筝的心就无比地沉重。然而在这样阴郁的气氛中,她尚带着一丝矛盾的希冀。如果方将军当真还活着,那么方筠一定会很开心吧…… 然而微微侧头,端详着身后拓跋阑那眸色深沉的模样,屿筝又不免担忧,深入沧澜一带的人若当真是方箜铭,那么这一次,大汗的胜算又有多少? 心绪烦乱间,拓跋阑已带着她策马入城。方一入得殿院,遥遥便见慕容灵拽着容若跑了过来:“阿娘,你去了哪里?” 慕容灵的癫狂之症已有所收敛,然而神智仍是不清,一直将屿筝当做自己的娘亲。起先拓跋阑和容若都有所防备,也甚少让她接触屿筝。但时日久了,才发现她的心智也只能如这般,屿筝不免心疼,便也时常陪她聊天说话。如此一来,她便愈发依赖屿筝,半日不见,总会哭闹不止。 见慕容灵行来,拓跋阑看了看屿筝道:“你且先照顾着灵儿和穆兰,我还有要事要与众将商议!” 看着拓跋阑深沉的双眸,屿筝心里微微一痛,然而只是不露声色地点点头,便带着慕容灵离去。 “报……”一个侍卫匆匆行来,跪倒在拓跋阑眼前:“启禀大汗!王爷率军归城,有要事相禀!” “勤政殿!”拓跋阑厉声道,便大步朝着勤政殿行去。 殿中,拓跋雄一身风尘,不安地来回徘徊。身上的大氅在迅疾如风的步伐中飘动着。 “王爷!”莫那娄一声轻呼让沉思的拓跋雄回过神来,见大汗行入殿中,拓跋雄微一握拳便迎了上去。 “你都知道了?”拓跋阑开口便道。 拓跋雄遣退左右,这才神情冷鸷地应道:“收到宇文百里的密报,我便急忙率军归城!不知大汗眼下有何打算?” 拓跋阑示意他落座,而自己则看向桌上的沙盘道:“如今中原敌军已入沧澜,楚珩沐只怕正待我冒然派兵出援,如此一来,他便可挥军北上直攻漠城。如此一来,且不说宇文百里能不能守住沧澜,只怕连漠城都会成了楚珩沐的囊中之物!”说着拓跋阑重重击打了一下桌面:“到底是谁,竟如此大胆,率兵从寂沙口攻入……看来此人定是十分熟悉云胡的地势,若不除去,必是大患!” 说到这儿,拓跋阑却听到从兄长的口中溢出一声冷嗤,他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兄长,却听得拓跋雄冷笑道:“宇文百里来报,此人骁勇善战、神秘莫测,可依我来看,并非如此,此人大汗倒也是再熟悉不过!” “哦?”拓跋阑循声看去,便待兄长给他一个解释。 只见拓跋雄用手指轻击着桌面,语调冷寒:“大汗可还记得棃麻一役中救了宸妃的那一老一少?” “记得……”拓跋阑的神色渐显沉郁,从宸妃被二人救回之后,拓跋雄似乎就格外注意那两人,尽管安插了眼线在二人周围,却也没有瞧出任何破绽来:“怎么?难道你又要说,这一切是屿筝所为?” 拓跋雄冷然一笑:“我知道会是这样,你总是周护着她的。且不说到底与她有无半分关联。有件事我大可告诉大汗,那一老一少离城之后,我便命宇文百里在坠星谷附近,他们的住所之处彻查安守。大汗可知,查出了什么?” “不必这般卖关子,尽管直言!”拓跋阑知道,即便拓跋雄再厌恶屿筝,眼下这样的非常之期,他也绝不可能仅仅为了诋毁屿筝而这样做。就算此事与屿筝无半点干系,他却也知道,那二人已是脱不了嫌疑。 “信鸽!”拓跋雄见到大汗认真的神情,便沉声道:“一个普普通通以狩猎为生的云胡百姓,为何会豢养数只信鸽以供驱使?非但如此,二人离开漠城王都后,并未回到坠星谷。不!或者说,他们原本打算回坠星谷,带走些物什,却发现宇文百里早早便等在了那里。所以他们怕了,继而逃离。可是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一旦回到漠城,便是自投罗网。所以……”拓跋雄看向大汗:“他们往寂沙口去了!” 见拓跋阑脸上渐显惊诧之色,拓跋雄接着说道:“暗探来报,寂沙口一带的确有过异常,但凡云胡的百姓,没有谁愿意到那里去送死!如今大汗也该明白,出现在沧澜一带,那如同天降的敌军,到底是被谁引来的么?” 拓跋阑搁在桌上的指骨缓缓紧握,因得气怒而被捏得咯咯作响。 “眼下大汗只要问问宸妃,想必便可知道,那神秘莫测的敌将到底是何人!不过眼下可以肯定的是,那人绝非是方箜铭。即便方箜铭的尸首不曾找到,但,是我亲手杀了他!大汗该不会怀疑我的身手吧!”拓跋雄语气愈发急促:“大汗是如何待她,而她又是如何回报你?这个背弃通敌的女人,大汗到底要留到何时?!” “够了!”拓跋阑厉喝一声,重重捶击着桌面:“我自有定夺,此事无需你插手!”拓跋阑强行抑制自己心头的怒气,亦将语气缓和了些许:“既然你已归城,便做好布防,以免楚珩沐下令攻打漠城。至于沧澜......交予我便是!” 听到拓跋阑这般说,拓跋雄的脸上不免出现一丝惊诧:“你说什么?!交予你?难不成,你要亲自出征?” 拓跋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望着眼前的沙盘,手指在寂沙口一带轻轻滑动:“沧澜之重,无需我多言。若率军回援,不出我所料,此人必会率兵撤回寂沙口。既然他对其中地形如此熟悉,又怎会放着如此有力的条件拒之不用?我们的人不敢轻易入寂沙口,便只能被敌军拖着,耗尽精力。如此一来,占领沧澜对他而言岂不是易如反掌?我倒是要去会会此人。放眼整个云胡,除了我,还有谁会更熟悉寂沙口?”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四) 这一番话,让拓跋雄也沉默了。自设法回到云胡承袭汗位,拓跋阑亦是倾尽全力,他一早便察觉到寂沙口的重要,不惜以身涉险,亲入寂沙口。此事他二人的父汗本是极力反对,然而却也拗不过拓跋阑,只得听之任之。 也正因拓跋阑亲身经历过寂沙口的凶险,才知此处并不能从中原轻易抵达云胡。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有人敢率军穿过寂沙口,直逼沧澜。 见兄长默不作声,拓跋阑继而道:“也是我大意了……明知寂沙直抵沧澜,却倚着它的天险之势,听之任之。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今日之祸。故而,援军沧澜,必非我莫属……” 听到这话,拓跋雄打断他道:“可如今你的身份早已不同。而今漠城已是王都,身为大汗,怎能离开王都,率军前往沧澜?” 拓跋阑猛一扬手,制止兄长继续下去:“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漠城便交由兄长,如此我才安心……” 拓跋雄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大汗并无再听之意,他只是神情沉郁地看向自己,闷声道:“至于那二人的来历,我自会去找宸妃问个清楚明白……” 说罢,拓跋阑便大步离开了勤政殿。 却说回到寝殿的屿筝,从芷宛的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穆兰,柔声轻哄。而一侧,慕容灵坐在桌旁,用手支了下颌,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穆兰。这般天真无邪的孩童神情,让屿筝的心口又是微微一痛。 正在心绪烦乱间,却见拓跋阑大步行入殿来,屿筝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拓跋阑虽隐忍着怒火,却在看到啼哭的穆兰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抱他。他接过穆兰,熟稔地轻摇逗哄着,说来也是奇怪,穆兰竟也渐渐止了哭泣。 看着穆兰温软的小手在拓跋阑的脸上轻轻拍打着,过了半晌竟带着泪花咯咯笑出声来。屿筝的唇边也不免露出一丝笑意,眼前这男子是真心疼爱这孩子,故而二人才会这般亲近。这是屿筝所期望的,亦是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 见穆兰止了哭泣,拓跋阑便将他递给芷宛,示意芷宛带着穆兰离开。芷宛接过穆兰,又走到慕容灵身边柔声道:“可敦,咱们去殿外扑蝴蝶可好?”慕容灵顿时兴起,脚步欢快地超殿外跑去。 殿门轻然闭合,屿筝见拓跋阑敛了笑意,心下也明白了些许,只奉上一杯茶,柔声低语:“大汗是有话要对妾身说吧……” 拓跋阑接过茶盏,看着屿筝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坠星谷救了你的老者,到底是何人?” 屿筝心下一惊,看向拓跋阑,却见他目光沉冷地注视着自己。即便心中乱作一团,屿筝仍是强作镇定地说道:“大汗这是何意?难道还是对王爷的话耿耿于怀?” 拓跋阑并不应话,只是定定看向屿筝。屿筝亦是眸光清冽地朝他望去,语气郑重:“妾身绝未做过对云胡,对大汗不利之事!” 屿筝整个人轻轻颤抖着,语气却是异常决然。下一刻,拓跋阑的手却轻然将她握住:“我自然信你……”屿筝心中一暖,下意识地回握住拓跋阑的手,泪水已在眼中打转。 “便是王爷那般怀疑也无碍么?”屿筝看向拓跋阑,却见他眼中满是信任。 “我知你并无二心,至于旁人做什么,亦非你能左右。至于他说的话,你不必理会便是……”拓跋阑沉声说道。 屿筝身形一顿,看向拓跋阑,她知道大汗说出这番话,必定已是知道了什么。 察觉到屿筝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张,拓跋阑忽然起身,将屿筝拥在怀中:“我不会追问他们到底是谁。只要你说绝非你所为便足够了。明日,我便要率兵前往沧澜,想来拓跋雄也会借这个机会对你步步紧逼,你只需设法周护自己便是……”说着,拓跋阑捧起屿筝的脸,轻轻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郑重而深情地凝视着屿筝道:“你和穆兰等我归来……” 屿筝只觉得心口翻涌,她下意识地揪住了拓跋阑的衣襟,泪水轻然滑落:“一定要平安归来……” 拓跋阑抬手拭去她的泪水,怔怔看着她半晌之后,便猛然松开了屿筝,大步行出了寝殿。只留屿筝一人静默站在殿中,形影孤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剧烈的疼痛直袭屿筝胸口。这强烈的痛楚几乎让屿筝整个人都揪在了一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瘫软了下去。 恰在此时,容若正巧入得殿来,却见屿筝跪坐在殿中,呕出一口血来。 “宸妃!”容若大惊失色,就连脸上那一道疤痕也因得惊惧而微微扭曲。扑上前来的容若正要厉声大叫,不料手却被屿筝紧紧握住。 “不……不要声张……”屿筝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来。下一刻,她的手却被容若猛地抬起,举至眼前。 屿筝急喘着定睛看去,亦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原本的纤纤素指,此刻指尖已是微微泛青,透出一缕诡异的颜色来。 “宸妃……”容若脸上焦灼的神情已经说出了一切。 屿筝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瞬间浸泡在冷泉之中,且一下子沉到了最底…… “是……慢毒……”容若犹疑着,终是低声说道:“时日许久,一点点地渗透着,如今累积而发……” 稳了稳心神,屿筝颤抖着拭去唇角的血迹,急急道:“切莫声张,先随我去看看穆兰!” 容若知道宸妃担心的是什么,忙搀扶着她起身,朝着小王子的偏殿行去。殿中榻上,穆兰正睡得香甜,许是方才哭闹的累了,被拓跋阑哄了一哄,很快便困倦着入了梦乡。 遣散了侍婢,又低声吩咐芷宛一番,容若便忙上前仔细为穆兰诊脉。片刻之后,她如释重负地长舒出一口气,起身看向屿筝,缓缓摇摇头。 似是心中的一块巨石瞬间移开,屿筝瘫坐在椅上,才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着:“还好……还好……穆兰没事……” 容若神色沉重地走上前,不发一言地替屿筝诊脉。时辰越久,她的眉头便蹙的越紧。见她这般模样,屿筝缓缓将手腕撤了回来。 “宸妃……”容若抬头看向屿筝,却听得屿筝柔声道:“不必了……便是猜,也有十之八九……是我将她留在身边,又怪得了谁?” “容若早就说过,白部的人蛇蝎心肠,绝不可大意!可是宸妃您……”容若一时情急,亦是失了礼数,可随即,她又懊恼地跪在屿筝身前:“是容若的错,明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倏忽大意,才使得宸妃您……” 屿筝伸手扶起她,柔声道:“自从诞下穆兰,你倾尽心力替我照料他。他安然无恙,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又如何。你已做的很好,不必自责……” 容若眸光闪动,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屿筝缓缓摇头:“莫说她不会对穆兰出手……若非是你倾注了心力在穆兰身上,叫她无机可乘。只怕此时穆兰也遭了毒手……” “可此事,定要禀告大汗才是!”容若仍是十分强硬。 屿筝无力地摆摆手:“你且看看有什么药可暂时缓解,即便要说,也要等到大汗出征归来,不可在这紧要关头,乱了他的心神……”说话间,屿筝的声音越来越低,眸光涣散间,她瞥见衣衫上斑斑血迹。好在原本就是一条绯红的裙罗,倒也不甚明显,也正因如此,方才她入得殿来,芷宛也未曾察觉出什么异样。 “等下扶我去换了这身衣裳,别叫芷宛瞧出什么来……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至于她那里,你便也佯装不知,我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样……”屿筝说着,便费力行至榻边落座,看着熟睡中的穆兰,泪水不停地滑落…… 次日,出征沧澜的拓跋阑,在城外抬头望去。但见城墙之上那一袭在风中飘动着的绯红长纱映衬着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而憔悴的容颜,让得他的心不免狠狠一痛。 口中虽说着让她等自己归来,可拓跋阑知道,此去一战凶险异常,他要面对的是一个骁勇善战且极为熟悉地势的强将。这一战,必是凶多吉少。之所以让拓跋雄驻守漠城,也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兄长比他更适合这个汗位……如果有什么不测,兄长即刻称汗,亦可守住这来之不易的王城。 他自幼虽入上京为质,可这些年来,潜心研习,暗中布兵,他拓跋阑从来都是孤傲自负,不愿服输的性子。若说有什么要输给拓跋雄,恐怕便是夺取这天下的野心……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拓跋阑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这样大的野心。他想要看到的,不过是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不过是臂弯中所爱之人浅笑顾盼的妩媚;不过是怀中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安稳而沉和地度过一生,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便已足够。而杀伐天下,那并不适合他。 可是身处这样的位置,他自认既不是一个好大汗,亦不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尽管他拼命努力着,却也不能阻止这些事情将他朝着不同的方向撕扯拉伸着。而后忽然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这一切不可兼得。 既然如此,那么这一次,就让他彻底任性一回,为父汗这来之不易的江山,为将士抛洒热血的这土地,奋不顾身地酣战一场。而后,成为那女子可以依靠的终生……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五) 沧澜之上,残阳如血,宇文百里孤影立于斜阳之中,投落在地上的黑色身影被无限拉长。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悲怆和苍凉之色,在这样的残光里,他竟也显出几分苍老来。 眼前的草原上,是残败的战场,军旗斜插在地面,破烂不堪地在黄昏的微风里轻然飘荡。尸首遍野,血流成河。那红色与天边灼烧的云朵一起蔓延,渐渐铺满了宇文百里的整个眼眶。 “族主……”迟雄一脸血痕地行上前来,声音已近乎嘶哑。 宇文百里缓缓转过身,但见迟雄满身伤痕,护甲亦被鲜血浸染,他的手中还捧着一面尚算完整的军旗。伸手拂过那旗帜,宇文百里的疲惫之色愈发明显:“迟雄,今日一战,我已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听到族主的话,迟雄脑海闪过战场上那骑着枣红战马,面上覆着黑色面具的敌军将领。就如同鬼魅一般,更像是庞大的阴影笼罩在整个沧澜。挥剑所至之处,便会有云胡的士兵倒下。而他那面具之后冷魅且散发着厉光的双眸,让只要与那目光交汇过的人都心有余悸。 “送往漠城的信应该已经抵达,或许出不了几日,大汗便会派援兵前往,族主只需再撑上几日......”说话间,迟雄亦是没有多少底气。 宇文百里缓缓提起手中血迹斑斑的寒刀,放眼沧澜:“你看看这残阳之中的沧澜.....” 迟雄顺着宇文百里的视线看去,但见远处,河流在草原上蜿蜒而过,夕阳中水面波光粼粼,仿佛是鱼儿游动着,闪耀着鳞片上的五彩斑斓。天际尽头,一轮昏黄的红日在被灼烧的如同炉火一般的云中渐渐沉落。天地静谧却又有疾风鼓动,仿佛要卷带着人的灵魂径直朝着天际飞去。是这样让人难以呼吸冰沉溺其中的磅礴美景。是啊!沧澜!族主近乎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只为了让褐部的百姓离这水草肥美的乐园近些,再近些...... “不易!你也这样想吧......”宇文百里的语中满是感叹:“能得到沧澜有多不易?我曾经多么厌恨慕容枫,可今日,我倒却有些羡慕起他来......”有受伤的士兵互相搀扶着,从宇文百里的身旁缓缓行过,那强抑着的**还是断断续续飘入宇文百里的耳中,神情沉冷间,宇文百里竟显出几分懊悔之意:“或许是我错了,即便是在褐部艰难求存,至少不会如此时一般,让他们送了性命……” “族主……”迟雄想说些劝慰的话,却察觉自己根本无法开口言说,他只得望着夕阳几乎沉落的天际,闷声道:“敌军已撤至寂沙口一带,为了族主的安全着想,还是先行撤退才是……” 宇文百里收敛了神色,天色昏暗中,他低低叹了一口气,继而转身离去,远去的背影诉说着无声的悲怆…… 入夜,寂沙口骤起烈风,飞沙漫天。沙丘被剧烈的风吹动着,不时变换着方向,在暗夜里无声地移动,静默地吞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然而在沙山旁的一处低洼地势,却呈现出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模样来。寂沙口飞沙曼舞,唯独此处,厉风吹过,飞沙径直朝着沙山上飘去,而这处低洼之势则成了寂沙口中唯一一处不会被沙丘湮没之地。 这里火光萦绕,军帐连营。值守的士兵们或立或坐,但皆神色冷肃,静默不言。在笼罩四野的黑暗中,只有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席卷着的沙砾,偶尔会击打在他们的脸上。即便他们一早便知此处不会被沙暴所淹没,然而身处无可抗衡的自然之力中,他们仍会感到敬畏…… 暗夜的沙暴会持续整整一夜,在这样漫长难熬的时间里,只有一个人显得沉着而镇定。营帐中,黑色面具并未除下,映衬着烛火,那诡异的纹路让整张脸看上去都十分诡异可怖。而唯独一双眼眸在光线中显现着异常闪耀的神采。 “探子来报,拓跋阑今日已率军出城,直奔沧澜。看样子,他是打算亲自征战,而将漠城交给了拓跋雄……”座下一男子看着手中的细长书笺沉声说道,继而他抬头看向带着面具的将领。火光下映照出的容颜,赫然是白屿沁! 只见座上之人轻轻把玩着手中一支精致的玉簪,口中已溢出一丝冷笑:“不出所料,果然拓跋阑也觉得将漠城交给拓跋雄更为合适么?在上京困了这么久,到底还是磨掉了不少锐气……” 听到拓跋阑的名字,白屿沁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手中的书笺。此时他最担忧的,无疑是妹妹屿筝。 自屿筝入云胡和亲,似乎有人刻意阻断她的联系,白屿沁竟得不到任何一丝关于屿筝的消息。她是否安好?眼下又是什么境况,均无从得知。如果屿筝知道在沧澜挥军而战的是她的兄长,又会作何感想? 此番对于云胡,将军自然是志在必得。可白屿沁不知道,待攻下漠城的那一日,屿筝又会否愿意随他离去…… “在想什么?”座上男子颇有兴致地看向白屿沁,眸光中含义不明,却叫白屿沁心下一沉,赶忙起身转移了话题:“既然拓跋阑已经离城,是否该让大军攻往漠城?” 座上男子抬手缓缓摆动:“还不是时候。眼下他不过是刚刚离城,若漠城出了什么差池,必是要设法回防,如此一来,这几日在此处的困战岂不尽数白费?要知道,能引得拓跋阑丢下王城朝沧澜而来,亦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屿沁略一沉吟,起身道:“将军所言极是……时辰不早了,请将军早些安歇,明日怕又是一场苦战……” “嗯……”那人微微一顿,又道:“宇文百里这般负隅顽抗,的确出乎意料。想来除掉慕容枫,占据沧澜来之不易,所以才会这般拼了性命……也罢!他挣扎地越厉害,拓跋阑才越心急,不是么?” 一声冷笑浅浅淡淡地溢出,继而又转了关切的语气:“眼下大军驻扎之地虽不会被沙暴湮没,可想来军士们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你要多留意,以防军心有乱……” “是……”白屿沁恭敬应着,退出了大帐。 帐外,风沙呼啸之声如同鬼魅,营地的火光反而让四周显得愈发黑暗难辨。白屿沁长长吁出一口气,脑海闪过的是上京城外屿筝一袭华服的模样。她走的决然,也尽了她所能。可是,带着对那人难以割舍的爱恋而成为另一个人的汗妃,白屿沁不知道她会遭遇什么,更不知道在那处心积虑的“神的旨意”中,拓跋阑到底有着怎样的一番打算。 握紧拳头,抬头望着那如同幽井一般的苍穹,白屿沁喃喃唤道:“屿筝……”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身处漠城的屿筝正经历着一场生死对决…… 拓跋阑离城之时,屿筝站在城门上遥遥相送。她不舍地站在城楼静默着目送大汗的离去,然而大军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里,屿筝便听到容若的一声惊叫:“宸妃当心!” 急急转身,屿筝还未瞧个真切,眼前便有黑影一晃,继而就被两个侍卫狠狠压制。胸口传来撕扯一般的疼痛让屿筝不住地厉咳几声,待渐渐平息,她抬眸沉静地看向眼前的男子:“王爷这是何意?”但见拓跋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竟渐露鄙夷之色:“轻易骗过大汗是否让宸妃觉得颇为得意?遗憾本王并无柔肠一副,宸妃若不将一切交待个清楚,只怕就不能等到大汗回来了……”看着拓跋雄沉冷的笑,屿筝只觉寒意彻骨。 “带她下去,好生看着她!”拓跋雄没有丝毫感情地吩咐着。 “宸妃!”一侧被束缚着的容若用力挣扎着。 拓跋雄淡淡瞥去一眼,继而又道:“至于穆兰,本王自会照顾好她,无论如何,他是我拓跋一族的血脉。只是如此一来,怕是要委屈宸妃了。本该让芷宛侍奉,可是只有她照顾穆兰,宸妃才能安心,不是么?” 也不等屿筝回应,拓跋雄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将屿筝压下去。 狱牢中,霉味和腐烂的气息交杂在一起,屿筝刚一踏入,便被这刺鼻的气味冲的干呕起来。 随着铁链的当啷作响,侍卫将牢门打开,面无表情地说道:“宸妃请吧……”屿筝强抑着胸中的翻涌,缓缓踱步入内,牢门在身后重重闭合,屿筝听到侍卫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终是忍不住心口的疼痛,瘫坐在湿冷的地面上。穆兰……指骨紧紧捏起,发出”咯咯”的声响,她虽料到大汗此番离去,必会有人借机行事,可她没有料到,拓跋雄竟会在城楼上立刻出手,她还来不及安顿好穆兰,如果穆兰如她一般,遭了毒手……。 眼前晃过穆兰粉粉嫩嫩的小脸蛋和脸颊一笑起来就出现的浅浅酒窝,胖乎乎挥动的小手和咿咿呀呀学语的可爱模样,屿筝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彻底撕成了碎片。经历这么多,她想要的,无非就是护这孩子安然,难道这一切都要尽数化为泡影么?不! “啊……”积攒在心中的苦痛尽数爆发,屿筝猛然仰起头,如同失去幼崽的兽类一般,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哀嚎……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六) 凄厉苦痛的哀嚎之中,忽然夹杂一阵细碎且刺耳的轻笑。 “如何?这滋味不好受吧……”怨毒又得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屿筝敛声愤然回头,但见慕容灵满面怒容地站在那里。 屿筝迅速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起身面向慕容灵:“那么可敦又觉得如何?还解恨么?难为你和王爷这般处心积虑!” 不料慕容灵却晃晃手指,唇角溢出一丝冷毒的笑意:“你错了,这件事拓跋雄毫不知情,在他心里,大抵我还是那个如幼童一般的可怜女人……白屿筝,看着我一声声唤你阿娘,心里是不是有说不出的满足感?这个女人终于疯了!不会再有人跟我抢,大汗从此便会专宠我一人……” 白屿筝看着慕容灵泄愤一般的厉声高叫着,眼前却恍惚浮现在上京时,那个灵动明媚却也隐忍谋略的她,可如今,这女子已被自己心里的痴狂执念折磨到近乎疯狂…… “这是可敦心里所想,屿筝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并未觉得得意满足,相反,看到那样的可敦,心中只觉怜悯。所以才会照料可敦,只是而今看来,到底是屿筝天真……”屿筝冷冷淡淡地说着,继而缓缓抬起手,但见她指尖泛出的淡青色非未褪去,反有愈演愈烈之势:“可敦出手当真是神鬼不觉……” 慕容灵并不在意屿筝语中的讥讽之意,于她而言,眼前这女子已是囊中之物,任由她处置,又何必要与她争一时之快。:“好了,我也不与你做口舌之争,我们还有好一段路要走,我劝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慕容灵阴鸷地看着屿筝,笑容诡异。屿筝心中一惊,还未待她做出什么反应,便见有两个壮硕的侍卫打开狱锁,闯了进来。他们迅速将屿筝按住,继而将一块手帕覆上了屿筝的口鼻。 黑暗来袭前,屿筝只看到慕容灵那越来越近的,充满恨意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哭声灌入耳中,屿筝在迷糊中渐渐回过神来,却惊见一侧芷宛抱着嚎啕大哭的穆兰,正在柔声安抚着。“穆兰!”屿筝急急起身,从芷宛怀中接过穆兰,仔细察看着,一边惊惧问道:“穆兰伤到哪儿了?为何一直在哭?!” “主子您醒了!”芷宛抹去眼中的泪,慌忙手脚并用地跪爬到屿筝身侧,泪水又忍不住的簌簌落下:“小主子安然无恙,只是主子已经昏睡了两日……” 听到芷宛说穆兰无碍,屿筝这才松了一口气,强忍着心口的剧痛,她轻轻拍打着穆兰的背脊,安抚着哭闹的穆兰。许是母子连心,被屿筝抱着的穆兰渐渐止了哭泣,伏在娘亲肩头轻声抽噎着屿筝这才腾出空来,看向芷宛,身下的颠簸和眼下狭小的空间让她意识到此刻她们正在一辆快速行进的马车上。 “这是去哪儿?”不详的预感隐隐窜上屿筝的心头。芷宛沉默着,抬手掀起车帘,但见帘后的车窗已被交错的木条封死,除却透出的一点微弱光线,竟无法看到一丝窗外景况。“整个马车都被封着,还装上了木门,门上的落锁也只有在送食物时才会偶尔打开。”芷宛紧皱眉头,心有戚戚:“主子又昏睡着,奴婢也不能带着小主子逃出去……” 屿筝闻听,心下一沉,她轻柔拍打着穆兰的背脊,听着穆兰在耳边咿呀学语,心痛更是难以附加。她所要守护的一切,难道就要在此刻尽数崩塌么? 穆兰柔软的小身体紧紧依偎着屿筝,他对即将要面临的一切全然无觉,只用小手攥着屿筝的一缕发丝,专心致志地往自己口中放去,仿佛那是美味一般。屿筝将穆兰轻轻推离肩头,悲戚而温柔地看着这尚不经事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呀呀……”被扰了兴致的穆兰咿咿呀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将手轻拍在屿筝的脸上,片刻之后,他竟是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稚嫩且模糊的呼唤,就像是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屿筝的心。“穆兰!”屿筝欣喜不已:“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娘……”不等穆兰有所反应,屿筝便已搂着他哭了起来。穆兰被紧紧抱着喘不过气,咿咿呀呀地挣扎着。 “主子,快些松手,您这样要勒坏了小主子啊!”芷宛见屿筝这般失态的模样,急急上前劝阻。 屿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泪眼婆娑地看着穆兰,却是对芷宛道:“此去必定凶险,芷宛,我要你答应,无论遇到了什么,都不必顾及我,要一心一意周护穆兰。如果有机会,就带着穆兰逃离,越远越好!漠城是回不得了,设法告知我远在上京的兄长,他必定会安排一个好的去处给你们……”说到这儿,屿筝将穆兰抱在膝上,握了芷宛的手:“我把穆兰就交给你了……” 见主子一反常态,甚至将孩子也托付给了自己,芷宛的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她拼命摇着头,急声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小主子是您的命啊!” “正因为他是我的命,我才要你好生周护他!”屿筝看着芷宛郑重托付。芷宛愣了一愣,继而重重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顿,屿筝和芷宛心中皆是一惊。还未等二人有所反应,便听得马车外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随着“咔哒”一声,马车上的木门轰然而开,慕容灵一脸阴鸷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她一改往日痴傻的模样,也不似旧时可敦那般端庄的妆扮。而是着了在上京时最喜的红衫裙罗,额前垂了珊瑚发饰,整个人看上去明媚艳丽,然而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冷沉。屿筝在看到慕容灵的时候微微一怔,一袭红衣看上去格外刺眼。 慕容灵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抬起袖笼轻纱,略略打量了半晌,媚然一笑:“如何?可觉得眼熟?”视线略过屿筝衣裳,笑意更甚:“你以为穿了这红纱裙罗,便能叫阑多宠爱你几分?痴心妄想!你不过也只是我的替代罢了。阑想逃避的,不过是在上京时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罢了,而我,恰恰是见证之人。所以他不愿面对我,躲避我……”慕容灵顿了一顿,怒视道:“可是白屿筝,你不要妄想占据我在阑心里的位置。看看你的那些罗衫,就该明白,在他的心里,我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慕容灵一席话,带着十二分的自信和孤傲,那样气势轩昂,那样咄咄逼人,竟让屿筝无言以对。尽管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拓跋阑待她之心,可到底也因得这番话而泛起一丝酸涩之感来。 “可敦不必如此,你带我们母子二人来此处,想必也不仅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吧……”屿筝强忍着不适,环紧了穆兰,语气冷淡。 慕容灵也不多言,只是朝着身后的黑衣人努努嘴,但见几人行入马车,将屿筝,芷宛十分粗暴地推下车来。 抱着穆兰站定,屿筝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她们所处之地,是一处略高的山丘,而从此处向下看去,是茫茫四野,一条蜿蜒的河流,在阳光照射下闪动着粼粼波光。然而她并无心欣赏眼前的景色,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在那蜿蜒河流的附近,云胡的战旗在烈烈风中飘动。厮杀声遍起,两军交战的惨烈场景正在她的面前徐徐展开…… 慕容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战场,唇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瞧这情形,还赶得上!”说罢,她伸出手来,从黑衣侍从的手中接过一只面目凶狠的枭鹰。屿筝这才察觉,慕容灵非但将她们带到此处,更是率领着一众将士,盘踞在这山丘上。 只见慕容灵将一个精致的信筒别在枭鹰的爪上,继而微微一抬胳膊,枭鹰厉声鸣叫,腾空而起之后,便径直朝着战场飞去。看着它渐渐消失的身影,慕容灵忽而回过身,将手伸向穆兰,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穆兰稚嫩的面颊,那诡异又不适的感觉让穆兰忍不住要撇嘴啼哭起来。屿筝见状,忙轻揉捂住了穆兰的嘴,一边柔声轻哄着。好在穆兰只是撇撇嘴,眼中泛着泪花,便别过头去,揽住了屿筝的脖颈。慕容灵看着屿筝,勾起唇角:“算你识相,若是他敢哭出一声,我即刻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屿筝知道慕容灵不是在威吓她,但凡慕容灵能说出口的,必然会做到。屿筝毫不怀疑,慕容灵绝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她们三人命丧此处而不被大汗察觉。 见屿筝神色里渐有惊惧,慕容灵冷笑着说道:“听闻你自幼便长在允光,至上京之后,并不得府中二夫人的欢心,你父亲对此,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同父异母的姐姐,在宫里也处处与你为敌。只有兄长白屿沁对你疼爱有加……那你便猜猜,若是他知道了你眼下的处境,是会乖乖降于我云胡,还是会放弃你和这孩子的性命,而为国尽忠呢?”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七) 屿筝瞪大了双眼,内心犹如风云席卷,她清清楚楚在慕容灵的口中听到了兄长的名字。望着军旗烈烈的战场,屿筝已然不能平静。难道!难道此番率军前来的会是哥哥?!而此时,她似乎也有些明白,慕容灵为何要将她们带到此处,只怕两军交战,大汗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慕容灵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和穆兰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兄长屿沁! 屿筝虽担忧着拓跋阑的安危,却也不愿与兄长这般相见,她不知若是面对着兄长,肩负圣命的屿沁又该做出何种决断来?无论如何,这对于他们而言,都是煎熬…… 枭鹰盘旋在空中,似是俯瞰着这一场硝烟之战,继而厉声鸣叫,便径直冲向混战的大军之中。 众人皆在生死之战,似是没有人注意到在上空盘旋许久的枭鹰,而就在它径直俯冲下来的时候,白屿沁看到身后蒙面的将军忽然挽弓搭箭,破空一声厉响,枭鹰哀叫着坠落下来,身下腾起一片灰尘。屿沁急急上前,将箭羽攥在手中,只见利箭从枭鹰的左眼穿过,从右眼露出,贯穿了整个头颅! 白屿沁从枭鹰的爪上取下信环,抽出信笺,略一扫视,神色突变。 “是什么?”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白屿沁下意识将信笺攥在手中,稳了稳心神后转身:“显然是打算传递消息出去……” “呈上来!”不等屿沁说完,面具后的双眸突然射出凛冽的寒光,语气亦是带着不容置疑与不容抗拒的强硬。 白屿沁将拳头攥的紧了些:“不劳将军烦心,交给属下便是……” 只见那双眼眸微微眯起,散发些许危险的气息,语气也因得缓慢而听上去更加冷沉:“呈上来……” 白屿沁只觉得有股难以抗拒气息压迫而来,他不敢违抗,只得将手中的信笺交付。继而垂下头去,等待着…… 身后战场传来激烈的厮杀之声,捷报亦是频传。 “报!云胡大军已呈败势,似有逃遁之意,末将请奏,我军是否需要趁胜追击?”血迹与灰尘交织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白屿沁看着年轻的士兵,知道多日苦战亦是让他们身心俱疲,眼下对方节节败退,正是大军士气高涨之时,趁胜追击必有所获。然而那信笺上的话却让白屿沁犹豫不定。 “白屿筝,抵。”短短几字,足以让白屿沁内心翻涌,近乎难以呼吸。他知道在这样激烈的战场,屿筝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将军……”白屿沁犹疑着看向蒙面的男子,却见那信笺在将军的手中捻转片刻之后,化作碎片。 心在一瞬剧烈沉坠,白屿沁知道将军已做出了决定。 屿筝的性命只怕就如那消散在风中的碎片一般,不会被任何人在意。白屿沁的心缓缓沉坠,“属下明白了!”他朝着将军恭敬行了一礼,便转身看向年轻的士兵道:“传令下去,杀……” “慢着!”身后沉郁的声音响起,白屿沁转过身去,迎上了那微微眯起却泛着寒光的双眸。 “不过是区区一张信笺,便已叫你乱了阵脚,可见在你心里,这妹妹占了不小的分量……”将军冷冷说着。 然而白屿沁却也敏锐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垂下头去,沉声应道:“属下自是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但却明白,如何取舍……”尾音之处,屿沁的声音已是不能自控的微微颤抖。 然而一声冷笑传来,让白屿沁亦是微微一惊。只见将军抬眼看向形势明朗的战场,朗声吩咐:“传令下去,鸣金收兵!退守寂沙口!” “将军!”对于这样的命令,白屿沁自是十分不解,虽然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但他对无法揣测将军心中所想而感到不安。 那年轻的小兵亦是犹豫不解,斗胆抬头看向将军,却在迎上将军视线的一瞬,急忙起身告退,急急前去传令。 白屿沁看着将军缓缓走上前来,眸中寒光更甚。 “明白?你到底明白什么?”将军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嗤:“你当这信函是在给宇文百里通风报信吗?这分明就是要让我们看到!”看着白屿沁略显讶异的神情,他接着说道:“你以为区区一个宇文百里,就值得动用了白屿筝前来为质?那你也未免太小看屿筝了!只怕这也不是拓跋阑的本意,应该是有人要借屿筝来保护拓跋阑,所以故意让你知道,白屿筝在他的手上,那这信笺又意味着什么?” 白屿沁略一浅思便明白了将军的意思,他神色一动继而说道:“拓跋阑正率军前来!亦或者他根本埋伏在某处,只待我们落入陷阱!而拘了屿筝为质的人尚不清楚,以为眼前交战且渐显败北之势的,便是拓跋阑!” “不错!”将军的声音中终是带上了几分笑意:“眼下乘胜追击固然是好,可将士们也几乎耗尽了气力,若与对方的援兵不期而遇,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英明!”白屿沁不得不叹服地垂下头去,他明白眼下宇文百里的败北而逃很有可能不过是引君入瓮的战术罢了。而将军所做不过考虑眼下战势,并非对屿筝全然不顾。 似是看穿了白屿沁心中所想,覆着面具的男子低咳一声:“你带一队人马前去追击,好歹也要做做样子才不至引起宇文百里的怀疑。至于其他的事,退至寂沙口之后再做商议……” 听到将军这般言说,白屿沁这才松了一口气,朗声应道:“属下遵命!” 看着白屿沁转身离去的背影,面具后的双眸明暗不定,闪烁着难辨的光。 却说寻机杀出一条血路的宇文百里,率兵朝着东南方向急急行去,看着随军逃遁的伤兵,宇文百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族主!”迟雄策马赶上,气喘吁吁的说道:“属下瞧见他们的副将率兵追上前来,但仍不见那诡异的蒙面将军有何动作!” 看着迟雄满是血污的脸,宇文百里轻啧一声:“罢了,先除了副将亦可,他所率领的追兵必是手下强将,若是不能一网打尽,削弱他们的兵力也未尝不可!”继而宇文百里朝着前方看了看,沉声道:“援军赶到了吗?” “回族主,已在前方狼牙嘴埋伏妥当!”迟雄应道。紧接着他厉呼一声,让众人朝着狼牙嘴急行。 听到迟雄的呼声,将士们都强打起精神来,他们知道只要退至狼牙嘴,凭着对云胡地势的熟悉,他们在这里也能抗衡几日,等待援军的到来。就在接近狼牙嘴的时候,众人忽然听到震天裂地的呼声传来。听到这强有力的呼号,又见狼牙嘴腾起一片尘烟,众人皆是一惊,继而大乱。可随即又有高呼此起彼伏:“不是伏兵!是咱们的援军到了!”定睛看去,只见云胡战旗飘扬,战鼓擂擂。伤亡惨重的士兵们如同看到了救世主一般,忍不住都高声呼喊起来。 然而追兵奔出几里,却不见身后有敌军追来。顿时间面面相觑、士气大挫。 “迟雄!”宇文百里厉喝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迟雄亦是看着方才还尘土弥漫,眼下却空空如也的身后发怔:“先前分明是有追兵,怎么……怎么……?” 宇文百里一怒之下将手中的寒刀丢掷在地上:“可恶!”他知道这诱敌深入的计谋算是彻底失策了。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的穷追不舍竟不过是虚晃一招。迟雄见状,急忙派人前去打探,而他在看清策马前来的援军之首时神色大变,急急下马跪倒在地:“大汗!” 宇文百里回过神来,亦是大吃一惊,下马快马走上前去:“怎敢劳大汗亲自督战!” 拓跋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看着瞬间被挫败了锐气的众将士,他的眉头紧紧蹙起:“果然很难对付!敌军将领是谁?” “回大汗……”宇文百里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惭愧:“交战数次,可敌军将领故作神秘,以面具遮颜,属下……属下并不知是何人……” 闻听此言,拓跋阑陷入了沉思。难道的确是方箜铭,故而才做此举?对云胡地势如此熟悉,除了他,拓跋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然而一个老者的面容在脑海一闪而过,拓跋阑亦是心下一惊:难道是他…… “报……”一声急呼打断了拓跋阑的思绪。但见方才迟雄派去打探的士兵跪在马前:“启禀大汗,启禀族主,敌军已尽数撤回了寂沙口……” 宇文百里握紧了拳头,怒不自已。退回寂沙口就意味着他们也不能再追击上去,援军虽是及时赶到,但他们也的确错失了削弱敌军兵力的最好时机。那今日一番苦战便也彻底失去了意义,他实在愧对那些以性命相拼的将士们。 “寂沙口……”就在宇文百里懊恼不已之时,却听见马背上的拓跋阑低吟一句,继而朗声道:“传令下去,稍作休整,待我率军夜袭寂沙口!”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八) “大汗三思!”拓跋阑话语刚落,便响起一片呼声。众人皆知寂沙口地势复杂,即便是白天进入,若是不够熟悉,亦会丧命于此,更何况大汗说的是夜袭…… 众人心中皆是一阵冷颤,未战先惧,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可一想到寂沙口那肆虐的风沙,他们只觉得要将性命交待在那里。 “大汗……”宇文百里亦觉得不妥,赶忙上前奏禀:“寂沙口瞬息万变,且不说是夜袭,就是当下率兵前去也是危险重重……” 拓跋阑在马上挺直背脊,眸中流露出的是沉定自若:“我自不会叫将士们去白白送死,寂沙口夜晚狂沙肆虐,稍有不慎,便会被风沙掩埋。他们也正是依仗着这点,才会退避寂沙口。料定我们会顾忌这情形而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敌军能退守寂沙口,便说明其中必有一处可安营扎寨。他们既能安然自得,我等又为何不能寻机而入?先前一番苦战之后,他们必定不会料到我会率军径直杀入寂沙口!” 听到拓跋阑这般说,宇文百里亦是陷入了沉思。大汗所言不假,这几日苦战之中,他只顾想着寂沙口之险,却忽略了就连中原来的敌军都能驻扎之地,必定不是传言之中的死亡沙海。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瞬间的犹疑:“可……军中并无人熟悉寂沙口,若是率军冒然闯入,只怕……” 话语未落,他便看到大汗的脸上泛起一丝自信的笑容。 “难道……大汗您要……”宇文百里猜出拓跋阑的心思,急忙连声阻止:“不妥不妥!若大汗您有什么闪失……” 拓跋阑敛去笑容,眸色深沉地望向前方,大氅被烈烈大风猛然吹起,马背上的身影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漠城由兄长驻守着,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他终究是比我更适合的那个人……” 说到最后,拓跋阑的声音已渐显低沉,却还是被宇文百里捕捉到。听到大汗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下一惊,难道大汗此番前来,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时间,他更是觉得肩上重担沉沉,亦不知自己能否周护大汗的安全。 “既然大汗心意已决,属下也不便多言。只恳请大汗,让属下周护左右……”宇文百里俯首行礼,言辞恳切地说道。 看着宇文百里满是血污的倦容,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拓跋阑只朝着身侧的莫那娄微微一扬首,便道:“本汗应了你便是!” “谢大汗!”宇文百里沉声应道。 继而,便见莫那娄翻身下马,迎上前来:“先前一番苦战,想必宇文族主亦是十分疲累,现下时辰尚早,不如在此处稍作休整……” 宇文百里四下看了看,见伤兵众多,便点点头应道:“也好,我这就传令下去,在狼牙嘴安营扎寨,好让受伤的将士们得到及时的医治……” “嗯……”莫那娄浅笑着应道。 就在宇文百里转身朝着迟雄吩咐之声,莫那娄忽然上前,用力在其后颈重重一击,宇文百里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两眼一黑,轰然朝前倒去。幸而迟雄抢先一步将他揽住,却也不可置信地看向莫那娄,厉声道:“莫大人这是何意!” 莫那娄没有应声,只是垂首退到一侧。迟雄看着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拓跋阑,顿时怒从中来:“怎么?大汗这是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即便是如此,大汗也该等到敌军退去才是!就算眼下的战势不是大汗心中所期,可族主他亦是尽了全力。沧澜来之不易,族主他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誓死守住着!” “大胆!”莫那娄厉声喝止,却被拓跋阑伸手拦下。 拓跋阑看着陷入昏沉的宇文百里,视线滑过宇文百里尽以斑白的鬓角,沉声道:“褐部的百姓需要他,为了让褐部的百姓在沧澜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这些年来,他隐忍的太多,付出的亦是太多。眼下白部与褐部的融合,需要宇文伯父这样的人来引领……迟雄,你要照料好他……” “大……大汗……”迟雄因拓跋阑的话语震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可马背上的汗王只是淡淡一笑,继而却用不容违抗的语气说道:“周护好他,便是周护了半个云胡,迟雄,这是本汗的命令,不得违抗!” 容不得迟雄再有所分辨,拓跋阑下令将伤兵留在狼牙嘴的营地,尚有体力的将士则编排在援兵之后,作为后援。自然也是不允许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寂沙口的。 看着大汗率兵离去的身影,迟雄竟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他望着血色残阳延展的天际,忽然想起弈成律曾说出的那个预言,他不仅默默在心中呐喊:难道这一次,老天真的要亡我云胡么? 入夜。寂沙口。帐外依旧是风声呼啸。席卷着细碎沙砾的夜风袭来,打在帐上,啪啪作响。烛火映衬下,座中之人遮住容颜的面具散发着冷冷寒光。他修长的手指来回摩挲着一支蝴蝶发簪,眸中是晦涩难辨的光。 “将军……”帐帘被掀起,白屿沁应声而入。瞥见座中之人似是将什么快速收入了袖笼,脸上温柔也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冷。白屿沁佯作不见,只是行上前来,恭敬垂首:“夜已深,将军还是早些歇息吧。瞧眼下这情形,明日怕又是一场苦战……” “屿沁……”短短两字在男子的唇间辗转,带着五分熟悉,却也有着五分的淡漠。男子抬头看向白屿沁,低沉着声音说道:“倘若当真要让你有所取舍,你会如何做?” 白屿沁身形微微一颤,心知将军所言是屿筝被拘为人质之事,他不免缓缓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关低声说道:“属下虽为兄长,但身为人臣,亦知江山社稷之重!便是屿筝……”说到这儿,屿沁顿了一顿,他明显察觉到座中男子显出几分不自在,但他仍继续说道:“即便是屿筝,也会明白自己身负的重任,想来她不会怪我……”屿沁的声音愈发低沉,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的难过,看向面前的男子:“若小筝不懂得这些,当日她也便不会选择远嫁云胡,大可在上京郊外一走了之!” “……”座中男子看着白屿沁渐渐不能自控的情绪,便淡然移开了视线,沉声道:“退下吧……” 白屿沁也不再多言,只是垂首退出了营帐。篝火边,值守的将士们一脸警醒,而白日里疲于作战的众人也倚在几处,东倒西歪的熟睡着,较之前些时日,他们已经能够适应寂沙口的变换莫测,而此处不被风沙湮没的特性也更让他们安心了许多。拖着疲惫的身躯入睡,声响渐渐沉静,除了风沙的呼啸,就只有不远处的营帐里不时传出伤兵压抑地苦痛**。白屿沁在一处篝火旁缓缓落座,灼热的火光映衬着他刚毅消瘦的脸庞,脑海中浮现出的皆是屿筝的一颦一笑。 “屿筝……”白屿沁低唤一声,心中的忧虑更是深了几分。他不知妹妹现下在何处,又是否安然无恙……若明日交战之时,他们当真以屿筝为质,他又该如何面对…… 想到这里,白屿沁不免用手抵住额头,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马儿嘶鸣忽然划破夜空,白屿沁猛地起身,迅速地抽出佩刀,厉喝一声:“保护将军!” 继而厮杀声四起,几处营帐乱作一团。从睡梦中猛然惊醒的士兵们心如鼓擂,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 白屿沁三步并作两步,闯入将军帐中,却与急奔而出的将军撞了一个满怀。 “怎么回事?!”将军的声音里带着冷厉,抽出佩刀的瞬间,身上的兵甲亦是哐哐作响。 白屿沁急声道:“想必是云胡的援军闯入了寂沙口,还请将军暂且一避!”他的话音未落,却被将军推到一侧。只见火光中,将军已然挥动着手中的刀朝着最近几个敌军砍杀而去! 顾不得其他,白屿沁亦是挥刀而上。 一时间,营地中的风沙与杀伐声交织,火光黑影如暗流涌动。兵戎相见间,铮铮厉响。马啸嘶鸣,鲜血飞溅。暗夜中,拼杀、哀嚎、风吼、怒喝交织在一起,寂沙口宛如炼狱一般,被卷在一片炙火血色中…… 白屿沁已经顾不得去周护将军,他只知那些云胡的士兵如同恶鬼神煞,在他们不曾料想的时候,仿若从天而降,肆意地杀戮。他的眼前只有连绵晃动的血影,手中的剑在夜风中用力地挥动着,温热的血迹飞溅出来,喷散在他的面上,模糊了视线。他却也只是伸手抹去,继而又朝前冲杀出一条血路。 “退至九曲流沙!”白屿沁一边厮杀,一边厉声高喝。 九曲流沙是寂沙口中最为凶险之处,流沙遍布,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落入,身骨无存。但这些时日,他们除却在寂沙口退守以外,更着力于在其中寻找这样的天险之处。而恰恰被将军发现,这九曲蜿蜒之处,虽是流沙密布,却也有迹可循。将士们亦是反复习练,如今更是熟稔在心。 听到副将的呼喊,拼杀出一条血路的将士们径直朝着九曲流沙狂奔而去…… 此时忽见三支燃着火焰的利箭破空而去,径直朝着一处射落…… 雁悲声声江浸月(二十九) “叮当”几声脆响,箭羽应声而断。拓跋阑甩掉剑锋上的血滴,微微眯眼看向远处那几乎融于夜色的身影。 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准头,并非一个普通将士可有。那夜色火光中的身影挺拔俊逸,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感,远远袭来。拓跋阑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就在这时,莫那娄忽然靠近他,急声道:“大汗!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竟然径直朝着九曲流沙去了。真是自寻死路!” 随着莫那娄的话语落定,号角在暗夜中响起。拓跋阑清楚地看到那个身影收起弓弩,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九曲流沙的方向遁入夜色…… “大汗!”莫那娄眼见着那些人朝着九曲流沙逃遁,低声轻唤示意拓跋阑下令。 不料拓跋阑只是缓缓收起了佩刀,厉声道:“收兵!” “大汗!”莫那娄急声回道:“若是现在追上去,定会叫他们全军覆没,一旦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势必又会多了几番苦战!” 然而拓跋阑只是轻轻摆摆手,望着残迹遍布的营帐和渐渐淡去的火光,舒出一口气道:“我所能掌控的,也尽在此处了。料定他们会在这里安营扎寨,便借着昔日记忆攻到此处。纵使旁人瞧不出什么,可你也该知,这其中担着多大的风险。能安然无恙地夜袭,已是天神庇佑。若是追入九曲流沙,或许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看着大汗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急促的喘息,莫那娄便也明白这一路上大汗亦是强作着镇定,将大军率领至此。先前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眼下定是不能再贸然前去。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明日只怕又要迎来一番苦战!”拓跋阑低沉着声音吩咐道。 莫那娄望着火光残尽的远方,不免疑惑地问道:“他们逃遁的方向是九曲流沙,大汗觉得明日他们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么?” 想起那镇定自若的身影,拓跋阑郑重地点点头:“定然会!”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和兴奋突然在他的心底升起。棋逢敌手,仅仅是这样一个念头,便已叫他难以平静。蛰伏隐忍了这许久,他所盼望的,不就是正面交锋的这一刻么。周身的血液似是在沸腾,对于明天的降临,即便沉稳如他,却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破晓来的迅疾,许是夜袭得胜的缘故,莫那娄察觉到将士们都异常兴奋。虽说昨夜一战冒着极大的风险,可正因如此,才让胜利显得更加激动人心。 清点了敌军的尸首,又将俘虏押至一处。莫那娄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号角远远传来。寻而看去,竟是昨夜逃遁进入九曲流沙的敌军,如今正排兵布阵,已做迎战之势。 见此情形,莫那娄也不免大吃一惊。且不说敌军并未湮没在九曲流沙中,相反,不过休整短短几个时辰,他们竟然又是精神奕奕的模样。莫那娄不由得暗道:难道这敌军中,当真有着通天本领的人,便是连云胡人都闻之色变的寂沙口,竟也被他们熟稔至极。更何况,他们此刻,竟是在寂沙口排兵布阵,难道真要将此处定为战场么? “大汗!”莫那娄看着拓跋阑,强抑着声音的波动:“他们该不会打算就在这里应战吧?” “看这情形,难道还有别的解释么?”拓跋阑说着,下意识握紧了剑柄:“传令!应战!” 不消片刻,两军人马已在寂沙口集结,对峙胶着的场面因得狂暴的风沙而愈显紧张。拓跋阑朝着前方略一打量,便对莫那娄道:“传令下去,飞沙松软,不宜策马而战,所有的将士皆徒步行进。” “是!”莫那娄应着,便吩咐下去。 此时便听得敌军喊杀声四起,撼天动地。而拓跋阑也清楚的瞧见昨夜那蒙面的将军正屹立在正前方,双手交握住剑柄,将寒剑置于身前,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热血似是瞬间开始沸腾,拓跋阑察觉到自己的手都因激动难抑而微微颤抖着。抽出佩剑,拓跋阑缓缓朝前走去,但见对方也同样走上前来。 “大汗……”莫那娄担心拓跋阑的安危,意欲劝阻。却见拓跋阑缓缓抬手道:“不要轻举妄动……” 两军见将领皆缓缓朝着战场正中行去,心知这场交锋的胜利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志在必得。众人几乎屏住气息,只待将领的一击而发。 二人几乎同时挥剑而击,腾空而起扬起的沙砾在风中迅速消散。寒光交锋,长剑铮铮作响,二人迫近的眸光中都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 拓跋阑冷笑一声,逼近面具遮面的男子,握剑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径直压着对方的剑锋朝着喉管逼近:“倒从未见过不敢露出尊容的将军,不免让我愈发好奇,这面具之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只听得一声低沉的冷笑传来,拓跋阑察觉到对方正在奋力反抗,灌入耳中的声音有些嘶哑,更带着几分压抑的改变:“倘若真的这么好奇,不如凭你的本事摘下来瞧瞧!” 话语刚落,拓跋阑便被对方用力抵开,寒光滑过,拓跋阑急急防御着朝后退去,却仍是被剑锋刺上了手臂。快步后退站定,微微皱着眉头,瞥了瞥臂上的伤口,冷嗤一声:“便是过了这么久,还是身手利落……”话语间竟是十分熟稔的语气。只见对面的男子眸光一沉,抬手一挥,霎时间,方才还在镇定观战的大军突然拔剑,高喊着冲上前来。 观战的莫那娄见状,大惊失色,挥动手中寒刀高喝一声便率军冲上前来。 就在此时,拓跋阑忽然察觉到脚下剧烈晃动。似是察觉到什么,他猛地回头朝着挥刀急奔而来的大军厉声高喝:“站住!这是个圈套!”然而一心冲杀上阵的将士们早已被喊杀声蒙蔽,哪还顾得大汗在喊些什么。转眼间,大军已奔至身前。 众人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剧烈晃动,随即所处之地的流沙竟如漩涡一般疯狂转动起来。顿时惊嚎声一片,所有人的身体都不由控制地沉陷了下去。拓跋阑也与众人一道陷落下去。而他清楚地瞧见,有无数绳索从敌军后方飞来,缠上对方冲锋在前的将士腰身,用力一拉,他们便纷纷脱离了沙海。直到此刻,拓跋阑才真正明白,这一战彻头彻尾是一场阴谋。 看着蒙面将军拽着绳索飞身而起,自己却和将士们陷入沙沼中,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拓跋阑心中的怒火与不甘熊熊燃烧着。他恨,恨自己大意。更不甘心,就这样命丧于此。 就在这时,又有绳索纷纷卷向他们,无疑都落在他们的脖颈之中。将士们陷在沙沼中不敢轻举妄动,还未落入圈套的则纷纷忙着寻找绳索解救。 可此时套上脖颈的绳索无疑像是一道催命符横亘在眼前。若是抓住绳索,借力逃离沙沼,势必会成了敌军的俘虏。但如果就这样任由身子沉陷下去,这绳索无疑会让他们死的更快些…… 就在焦灼之时,众人忽然听到一阵诡异的号叫声响起。方方落定的将军亦是疑惑地看着白屿沁,这样的号叫意味着此刻这里除了他们还有别人。 见将军带着几分询问的神情,白屿沁亦是茫然地摇摇头。但见将军神色一变:“既非是我们的人马,可见是他们的援军到了。”听到这话,白屿沁心下一沉,方才交战的军中并未看见屿筝的身影,眼下这般,只是有人要以屿筝为质而出现。 不出他所料,将军话音刚落,便听得号声戛然而止。随即想起的,是一个清冽的女子声音:“白屿沁!难道你不想见你妹妹一面么?” 这话音落定,白屿沁察觉到自己与将军的身形皆是微微一顿。“屿筝!”白屿沁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径直冲上前去。只见不知从何处突现的一队人马。正前方赫然是两个红衣猎猎的女子,慕容灵手持一把明晃晃的精巧弯刀,正搁置在屿筝的脖颈上。 “屿筝!”白屿沁长啸一声,冲上前去。 “哥哥!”屿筝显然也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兄长,思念、委屈、惊恐一并涌上心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突然一声孩童的啼哭长空。“是孩子!”白屿沁心头一颤,便迅速捕捉到屿筝的身旁,正是芷宛环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孩子。一瞬间,白屿沁的心被狠狠揪着,揉在了一处。然而身后一阵冷寒传来,他猛然转身,便见面具背后的双眸正溢出冷厉的寒光…… “将军……”白屿沁咬着牙关,垂首缓缓退到了一侧。他知道此刻无论自己有多心疼和焦灼,能拿定主意的人却不会是他。若是将军……若是将军……大概是会放弃屿筝而维护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吧! 只见随着孩童的啼哭声愈甚,将军手中的绳索便拉扯的愈紧。而这根绳索毫无疑问是套在拓跋阑的脖颈上。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将军缓缓开口,声音沉定没有丝毫的紧张和犹豫,也听不出任何一丝情感。 慕容灵显然还不知道这蒙面男子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弯刀迫近屿筝脖颈几分,甚至强压出一道血痕来:“你是何人?白屿沁呢?我知道他在这里,叫他出来!若是偷偷摸摸躲在暗处,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慕容灵方说罢,却听得那蒙面男子大笑几声:“离京不久,这白部公主的脾气却是越发见长了!”继而,那男子抬手,竟将覆了多日的面具缓缓取下……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 多久.....有多久没有看见过这面容。刚毅的轮廓,深邃的双眸还有微微勾起的唇角,每一分每一寸都曾用手指轻抚过。也曾那样亲密,那样迷恋。楚珩沐!给她最沉重的爱与伤痕的人,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曾经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恩爱缱绻、冷漠对峙,全都纠缠在一起,翻江倒海涌出的却尽是痛楚。 屿筝只觉得刹那间便已不能呼吸,胸口处似有什么一块块地碎裂开来。慕容灵冷然一笑,贴近屿筝的耳畔,语调妖娆而魅惑:“看来是老相识呢!皇帝亲征,可见对我云胡当真是志在必得。” 屿筝丝毫听不进慕容灵的话语,她只是手脚冰凉、浑身颤抖。曾深爱过的人,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而此刻他的手中还握着拓跋阑的性命。这样的场景,已让屿筝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此时,一侧的穆兰像是有了感应一般,啼哭的愈发厉害,在芷宛怀里不停地挣扎着,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着沙沼的方向挥动着。屿筝不知他到底是因为父汗身处险境才会哭的如此厉害,亦或者是无法割断的血缘羁绊。 显然,因屿筝的出现而大吃一惊的除了白屿沁还有拓跋阑。就在听到慕容灵声音的一瞬,他本还算沉定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身子因为挣扎着看向屿筝的方向而猛然向下沉了沉。一旁的莫那娄见状,急声道:“大汗!切不可再动了!” 努力扭转身子,朝着啼哭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拓跋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平日里疯癫如孩童的慕容灵此刻哪还寻得见一丝失心模样?但见烈烈红氅如火一般在风沙中灼燃,眸中闪动的危险气息,让捕捉到这一切的拓跋阑恍然以为又回到在上京为质的岁月。那时候,慕容灵便如同此刻她手中的弯刀,闪烁着熠熠寒光…… 可是拓跋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慕容灵竟会欺瞒至此。每每看着慕容灵,他的心都带着太多的歉疚,太多的心疼,太多的亏欠,他时常会将慕容灵环在怀中,就那样注视着她天真无邪的笑靥,看着看着,眼中便噙着泪水。可到头来,这一切却都不过是她天衣无缝的盘算! 拓跋阑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他那样相信着她,甚至背负着太多的愧疚去弥补、去呵护,不料却是给了她这样好的机会,让她将屿筝的生死都掌控在手中。甚至是连穆兰这样的孩童都不放过!她自是可以用屿筝母子二人的性命来威胁白屿沁,可倘若白屿沁不吃这套,亦或是就这样放弃了屿筝,毫无疑问,慕容灵会没有一丝犹豫地了结屿筝的性命。拓跋阑清楚地知道,也强迫自己在这一瞬间彻底看个清晰,慕容灵,从来都是这样决绝清冽的女子! 的确如拓跋阑所料,于慕容灵而言,无论白屿沁是否顾及白屿筝的性命,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用白屿筝换回大汗,抑或趁此机会杀了白屿筝,都只有益处,绝非有害! 看着渐渐沉下去的云胡将士,慕容灵扬扬头,示意手下走近沙沼。而她的神色非但不见慌张,反而越发沉定:“既然皇帝亲征,这主必是轮不到白屿沁来做了!不过灵儿猜想,这样一来,怕是要费些气力。皇帝大概也不愿看到昔日里身处冷宫的旧宠吧!既然如此,灵儿便替您代劳了……”说着,慕容灵忽然挥起手中的刀。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却无人看见慕容灵的唇角扬起一个轻不可察的笑意。 循声看去,楚珩沐正拉住手中的绳索,缓缓朝前迈去:“放了她!”他的视线竟是牢牢锁定着屿筝:“放了她,换拓跋阑一命,如何?”说话间,他将手中绳索紧紧一拽。陷入流沙的拓跋阑因得难以呼吸,面色而变得涨红。 屿筝听得慕容灵在她耳畔轻啧一声,继而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低沉说道:“以你一条贱命便能换回大汗,白屿筝,你到底是猜猜,你面前的这个人,是爱你还是恨你?” 慕容灵的话语像是一条毒蛇般缠绕着屿筝的脖颈,让她惊颤,浑身发凉。心底忽然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地在慕容灵的禁锢中挣扎起来,无奈脖颈上传来的痛楚在警告她,若是一再妄动,便会成了刀下亡魂。 发丝被毫不留情地向后扯去,屿筝被迫仰着头,贴近慕容灵。耳边依旧是魅惑如丝的声音:“放心!我不会杀了你!不仅是你……”慕容灵微微一顿,语调中竟隐隐传来几分冷毒:“还有那骨血不纯的小子,我也会一并双手奉上。你说楚珩沐到底会如何对待你们母子?我可真是好奇的很呐……他是会折磨那孩子?还是会疼爱那孩子,就如同大汗将他视作已出?” 屿筝的双瞳慕然放大,慕容灵言语之中,分明已经知道穆兰并非是大汗的亲生骨肉。如果不幸被慕容灵言中,皇上而今对她只余恨意,那么他会如何?对屿筝而言,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胸口愈来愈明显的疼痛和指尖泛出的青紫无疑在告诉她命不久矣。可是穆兰!穆兰他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他不能就这样平白丢了性命,甚至有可能会死在自己亲身父亲的手上! 不!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可如果她告诉皇上,这孩子的身世,他会选择相信自己么?在这么久之后,他们之间相隔的已不仅仅是年岁那么简单…… “慕容灵!你好歹毒的心!”屿筝拼尽全力厉声高喝,换来的却是慕容灵肆意畅快的笑。 下一刻,慕容灵便推搡着她朝着沙沼之处行去。当更近地站在楚珩沐对面时,慕容灵将手中的弯刀缓缓从屿筝的脖颈处抽离。手下的人则推搡着怀抱穆兰的芷宛朝前行去。 慕容灵跟随着屿筝的脚步,始终将她控制在自己伸手所及的范围内。她看向楚珩沐厉声喝道:“把绳索抛过来!” 话语刚落,那些拉扯着云胡将士的绳索纷纷从敌军的手中脱离,用力抛了过了。慕容灵率领的手下见状,纷纷上前接住绳索。与此同时,又有几根绳索如灵蛇一般蜿蜒而来,准确地缠上屿筝和芷宛的腰身。 但听得慕容灵一声令下,众人便合力将陷在沙沼中的将士们拉拽了出来。而屿筝和芷宛则被绳索拉扯着飞身而起,越过那片旋动的沙沼,稳稳落在了楚珩沐和白屿沁的面前…… “屿筝!”白屿沁自是顾不得其他,只急急奔上前来,抓住屿筝的双肩,仔细查看着她脖颈处的伤口。 惊魂未定的屿筝听到穆兰嚎啕大哭,忙推开了兄长,从芷宛手中接过穆兰,紧紧揽在怀中,继而戒备地看着皇上…… 这样近的面对着眼前年轻的君王,屿筝发觉,眼前的楚珩沐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人。轮廓坚毅的下颌因得多日征战而泛出青色的胡茬,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憔悴却冷厉。曾经也会流露温柔的双眸如今只剩下冰冷,泛红的双眸射出的冷光像是利刃一样落在自己和穆兰的身上,仿佛只要用视线,就能将他们割裂成片。 屿筝读懂了这样的视线,拥有这样视线的皇上,心中绝非残留着丝毫的爱意,满满皆尽是恨! 却说被拽出沙沼的拓跋阑,落定之后,几乎喘不上气来,整个人都瘫软在慕容灵的怀中。却在听到穆兰响亮的啼哭声中,强迫自己站起身来。他看见屿筝一脸惊惧地抱着穆兰,在楚珩沐的步步紧逼中,不停地朝着沙沼退去。 “筝……”气力虚弱地唤出一声,便无意识地朝着屿筝的方向伸出手去。 “撤!”慕容灵忽然一声令下,便有人架起拓跋阑,大军急速朝着寂沙口外撤离。拓跋阑渐已体力不支,随着眼前一片黑暗来袭,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皇……皇上……”随军的士兵怯怯行至楚珩沐身前,小心翼翼地说道:“敌军逃遁……” 此番出征,虽然众人对这个总是覆着面具的将军好奇不已。可他行事和指挥的方式,都与方箜铭方将军十分相似。众人不免猜测,许是方将军并未战亡,此番定是要给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更何况,这次突袭云胡,将军行事诡异却连连得胜,不仅让将士们钦佩不已,军中更是传出方将军英灵未散,而为天将降临的流言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是皇上亲征。 只是此刻皇上似乎根本不打算理会撤退的云胡大军,甚至将近在眼前的全胜弃之不顾,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走近眼前那个女子…… 见屿筝步步朝着身后的沙沼退去,白屿沁再也无法佯作镇定,他几步行上前去,单膝跪在楚珩沐身前,朗声道:“皇上,拓跋阑逃了,微臣是否要率兵追击?” 楚珩沐仍旧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屿筝……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一) 楚珩沐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眉目间熟悉又陌生。他忽然很想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就像那些年,他所熟悉的一样……然而此刻,她怀中啼哭不止地孩童却提醒着他,她早已不是自己当年所爱的筝儿。 那日她决绝转身离去的背影仍清晰地在脑海浮现。十里红妆散尽,她嫁于他人,如今竟也诞下了属于那人的孩子。看着她充满了警惕和惊惧的双眸,楚珩沐的心便狠狠地疼了起来。 曾几何时,她也浅眠于自己的怀中,没有任何的防备,唇角轻然勾起,带着安稳的笑意。有多少个日夜,只要楚珩沐看到这沉静的容颜,将她拥在怀中,便可以忘记一切苦痛和烦忧,仿若拥着她,就是拥着整个天下。那样的安稳,在屿筝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南熏殿的灯火彻夜燃到天明,楚珩沐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却清楚地明白再也不会有人红袖添香。疲惫时生出的种种幻觉,总是那女子在一侧端砚浅笑的模样。他以为屿筝不顾一切想逃离的不过是宫闱的束缚,所以他给她自由,即便是拓跋阑用了手段要迫使她和亲之时,他也不曾拆穿。 楚珩沐以为自己能给屿筝想要的一切,所以他宁愿冒着在那种境况下与云胡开战的风险,也下了旨意让顾锦玉和白屿沁救她离开。可是……可是屿筝却如此决绝地选择了离开。不!而今看来,这恐怕是她和拓跋阑早已密谋了的一切!而自己的愚蠢,不过是成全了两个早已两情相悦的人…… 想到这里,过往的种种翻涌在心头,明明是缱绻相守的往昔,楚珩沐心中的怒意和嫉恨却愈演愈烈。 “传朕的旨意,安营扎寨!”淡淡撇下这样一句话,楚珩沐终于将视线从屿筝身上挪开,转身朝着一侧走去。 白屿沁急急起身,将浑身颤抖的屿筝和啼哭不止的穆兰揽入怀中,柔声安抚:“没事了……” 即便是在兄长宽厚温暖的怀中,屿筝的身子仍是不由自主地轻颤着。皇上那如刀一般锋利的视线和沉冷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在那样的视线里,只是下意识地想去保护怀中的穆兰。看着穆兰涨得通红又满是泪水的小脸,屿筝不知道皇上到底会如何对待他们。可一想到,拓跋阑应已是安然无恙的离开,她的心才有了些许的安慰…… 失了时机的将士们显然有些垂头丧气,可无论是谁,也不敢对皇上的命令有丝毫的违抗。只是他们不明白,区区一个女子和一个孩童,皇上竟也舍得用几乎到手的江山来换。是皇上一时昏聩,亦或是红颜祸水?可他们也只敢暗中在心里想想罢了,面上却是一派沉和恭顺。唯有一些曾跟随皇上和王爷去过顺德行宫狩猎的士兵瞧出,眼前这被做了人质交换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颇受皇上盛宠,却又屡次被打入冷宫,最后被皇上送去云胡和亲的良主子…… 屿筝在饱含着种种意味的视线中,被白屿沁引领着,缓缓朝着寂沙口驻扎之处行去,被清理了尸首和血沙的营地很快再度扎下营帐。 帐中,屿筝轻轻摇晃着身子,哄得哭累了的穆兰沉沉入睡,便见白屿沁端着碗缓缓入得帐来。 “昨夜云胡的偷袭把这里弄得一团糟……”白屿沁说着,将手中的碗递给一侧的芷宛:“这里寻不到牛乳,仅有的一些散米,将就着让孩子吃点吧……” 芷宛接过碗,便匆匆出帐去生火熬粥了。白屿沁在屿筝身旁落座,看着她怀中孩子粉嫩的小脸,内心顿时被暖化。他用指尖轻触着孩子的脸颊,说不出的疼爱和怜惜:“眉眼间,倒是与你更像些……” 屿筝暗自一惊,思及穆兰的身世,总让她的心里隐隐有不祥之感。到底该不该将这一切说出来,屿筝在心里纠结着…… “父亲和二娘还好么?”将熟睡的穆兰搁在榻上,屿筝转而看向兄长,犹记得和亲之队行过白府门前的那日,一向清矍的父亲竟也显得老态龙钟。在云胡未眠的漫漫长夜里,她所记挂着的便是父亲和兄长这两个血浓于水的亲人……至于二夫人紫仪,虽说她作恶多端,可屿筝一想到她命途多舛,偏偏又被明相以亲人的名义蒙骗利用,玩弄于股掌之上,到底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来…… 白屿沁笑容一顿,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你和亲之后,父亲的身骨一日不如一日,亦向皇上赐去了官职。如今每日都在清幽阁,侍弄白梅。知道当年对母亲的误会有多深,而今的他,只怕要一直活在深深地悔恨之中……” 一提起娘亲,屿筝的眸色深沉了几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娘亲在世之时,若是能多留几分心,多说几句话,多信她几分,又何苦到了今天这般地步……”抬手拭去滑落腮边的泪水,屿筝强忍着心痛看向兄长:“二娘呢?二娘如何?” 即便再恨她,说到底那女子也是屿沁的娘亲。便是看在屿沁的面上,屿筝仍愿她尚且安好。 然而屿沁的神情却一点点地冷沉下来:“屿璃离世,我身亡的消息已是叫她生无可恋……被皇上下旨压入大牢之后,她便……自尽了……” 屿筝倒吸了一口凉气,募地睁大了双眼。即便屿沁不过用了短短“自尽”两字便将二娘的离世说出。可屿筝清楚,以二娘的脾性,未知会离去的如何惨烈。这一点,从屿沁紧皱的眉头和眼中强忍的泪水她已能猜出几分…… 将手轻轻抚上屿沁的手背,她噙着泪光问这个最疼爱自己的哥哥:“哥哥到底有没有恨过皇上?” 屿沁一愣,诧异地看向屿筝,但随即瞥过视线,看着屿筝落在自己手背上那略显苍白的手指:“娘的事怪不得皇上,且身为臣子,我又怎能……” 这是屿筝第一次听兄长唤二娘,二娘生前,哥哥屿沁从未开口唤她。每每看到二娘望着哥哥背影时那落寞的模样,屿筝知道二娘的心里期盼着什么。可这一声轻唤,她却再也不可能听到了…… 屿筝讪讪收回手,看着兄长,却语气坚定地说道:“可我是恨他的……在知道雪儿姐姐的死因时,我便是恨他的……即便之后试着去爱,可仍旧不能将这些恨尽数驱散……”看到兄长投来的诧异视线,屿筝继而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屿沁哥哥!” 还未等屿沁开口说话,一个声音忽然沉沉响起:“不想留在这儿,是说想回到拓跋阑身边么?!” 二人皆是一惊,便见皇上掀起帐帘,站在那里,身后跟着的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芷宛。 “皇上!”屿沁急忙起身,上前行礼。却见皇上淡淡瞥了他一眼,朝着身后的芷宛吩咐道:“带着那孩子退下!” “是……”芷宛不敢多言,只急急走上前来,抱着睡熟的穆兰匆匆朝外行去。 屿筝敏锐地察觉到,在芷宛抱着穆兰走过皇上身侧的时候,皇上锐利的视线从穆兰的脸上瞥过。 “皇上……” “你也退下!” 白屿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因得皇上神色的冷鸷而噤了声,只朝着屿筝担忧地看了一眼,低语道:“我带孩子先回帐中……”随即便缓缓朝着帐外行去。 帐帘落下,一时间帐中静谧,甚至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十分清晰。片刻之后,楚珩沐踱步朝着屿筝行来。目光落定在一袭嫣红裙罗的女子身上,察觉到她在宫中时都不曾有过的灼艳。 屿筝垂眸,躲开皇上的视线,继而起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妾身给皇上请安……” 熟悉的姿势和礼节,却不是熟悉的身份。楚珩沐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怒火猛地窜上头来,他疾步上前,用力钳住了屿筝的双肩,强迫她看向自己:“怎么?做了几日云胡的逍遥汗妃,便忘了自己昔日的身份么?” 屿筝被皇上的举动吓了一跳,虽然察觉到他不同以往。可是这扑面侵袭而来的陌生感却着实让屿筝大吃一惊。眼前的男子泛红的双眸,视线狠厉到竟是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一霎间,屿筝几乎失神。她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是这样的陌生。 “妾身自然不曾忘……”穆兰的小脸在脑海闪现,屿筝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君王,强定了心神缓缓应道:“妾身曾是受皇上宠爱的嫔妃,可也是被皇上数次废黜打入冷宫的人,而今妾身是云胡的宸妃……” 屿筝还未说完,一个霸道而强硬的吻便重重落在她的唇上。倾注了所有爱与恨,思念与怨恨,楚珩沐恨不能用尽全部的气力将屿筝揉进自己的怀中,揉碎在自己的胸口。那时候,他还不曾体会,相思之痛是如何的渗透心扉。只有这女子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面前,依旧是让他心动的模样,而非那些暗夜里衍生出幻影。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楚珩沐才深切地感知,自己有多想拥有她。他终于知道,即便是得了整个天下,若是没有她在,自己不过是一具虚空的驱壳而已……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二) 屿筝在楚珩沐突如其来的深吻中失了三魂五魄,内心深处的记忆仿佛都被这个吻一并唤醒。彼时皇上待她温柔缱绻,即便是落在唇上的吻,也不似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份,总是显得缠绵悱恻。可如今这个强硬而霸道的吻,却带着帝王不容违逆的气息,像一只灼烧心扉的手,径直搅入她的心底,不由分说地便将过往一切强行拽了出来。 初次站在飞霜殿前,仰头望着玉阶层层的宫闱,心里的忐忑与不安。顺德行宫,皇上不管不顾地强要了她,彼时内心生出的恨意竟在岁月丛生中销声匿迹。他的保护,他的温柔,都让屿筝一次次地被撼动,不知不觉中却也将心靠了上去。而之后被废黜,被囚禁,复又得宠。白屿筝一直以为她所忍耐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查出陆雪儿死去的真相,为了查出江府当年到底是遭谁陷害,才落得如此地步。而如今看来,这一切,全都不过是借口。是她为了掩饰内心日益浓烈的强大爱意,而给自己一个解脱的借口而已…… 她与楚珩沐之间,又何止是简单的情爱二字便可说得清楚?于皇上而言,她亦曾是一颗棋,可屿筝也不是全然无知,他那般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枕边,即便知道她怀揣的心思,也能无所顾忌地拥她入怀。那样的时候,皇上是爱她的……她一直知道…… 尽管误会不曾解开,尽管他独断以自己所能想到的方式去保护,尽管屿筝宁愿为了替他守护这得来不易地安宁而选择跟随着拓跋雄远走云胡。然而他们所付出的一切,都不足以让一切的爱恨匀合。恨得太久,爱得太多,经历的一切更让屿筝明白,她已不能坦然地留在他的身边…… 何况如今有了另一个让她牵挂的人,拓跋阑温柔的包容,将她从桎梏中救赎。几乎将云胡这片蓝天都给了她自由徜徉,还有穆兰……对穆兰,他尽了一个父亲的职责,代替眼前这男子给了穆兰他所能给的一切……但眼下,却不知他是否安然无恙,更不能守护在他的身边。她怎能?怎能毫不在意。心中的痛愈发清晰,屿筝这才清楚地知道,用尽心力为她抚平伤痕的那个男人,环抱着她,给了她一片天地的男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在她的心里情根深种。只有在他的身畔,屿筝才明白了什么是家,才有了归属……决定埋葬过往的那一刻,便决心要和他相守一生。可她幻想和希冀的一切却如沙沼一般,尽数崩散…… “咝……”一阵钻心的痛传来,楚珩沐不得不松开了屿筝的唇瓣,朝后退去。他诧异地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注视着手指上的血痕片刻,他看向屿筝,眸光已没有了先前的狠戾:“你还是恨着朕?是恨朕送你去云胡和亲么?可朕分明已做了安排,你明明可以离开……” “皇上自重……”屿筝的声音宛如冰川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妾身是云胡的汗妃……” 这一句话像是触动了楚珩沐的逆鳞,温存在他的眼中瞬间消散,他冷笑一声,不怒自威,冰冷地视线打量着屿筝:“汗妃么?看来也并非你当日所说的那般,是为了朕才去和亲。只怕你是早就做此打算了吧?!” 屿筝对皇上的盛怒大吃一惊,她没有料到当日所说,竟被兄长他们一字不落地尽数禀告了皇上。 背脊一阵发凉,若皇上得知她当日离去的心情,那么今日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出现在自己面前?屿筝不敢再细想下去。方才的神情和话语是如何伤人,屿筝不是不知,况且站在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而是受万众敬仰高高在上的君王。她这样的忤逆,若是在宫中,也足够死上千百回…… 可更让屿筝难过的是,他们之间就像是宿命的羁绊,每一次都要沦陷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中,各自小心翼翼捧出的心,总是被伤的体无完肤,才冰凉着重新放入胸口。一旦如此,除了疼、除了冷,什么都没有…… 看着屿筝泪水涟涟且楚楚的模样,楚珩沐的怒火更甚,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捏住屿筝的颌骨:“你便是用这样可怜见的模样给拓跋阑看么?他很是着迷吧!着迷到连慕容灵都恨不得杀了你?白屿筝,无论是在宫中还是云胡,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承宠!可见手段非凡……” 楚珩沐的话字字讥讽冷毒,像是匕首一般钝重地在屿筝的心上划动着:“朕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选择去拓跋阑的身边,成了她的汗妃,想必你也有所觉悟,为他做出些牺牲吧……” 看着皇上越发沉冷的面容,屿筝心中的惊恐愈甚。那眸中的危险气息告诉她,盛怒之下的皇上定会叫她生不如死。 “拓跋阑……应该很疼爱那孩子吧……”看着不为所动的屿筝,楚珩沐的唇角勾起,溢出冷冷的笑意。 “不!”原本还在强作镇定的屿筝听到这话,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楚珩沐的面前,双手紧紧拽住了他战袍的一角,仰起的面上泪水满溢:“皇上!妾身求求您!只有穆兰!妾身求皇上放过穆兰!他不过是个孩子!” “求朕?”楚珩沐居高临下地看着屿筝。 “皇上!”屿筝苦苦哀求着,甚至俯下身不停地叩首。她越是苦苦哀求,楚珩沐的心便在痛楚中越发的坚硬。 “你就这般在乎那孩子……”楚珩沐眼中滑过一丝不忍。 见屿筝看向自己,他顿了一顿,竟用微微哽咽的语调轻声说道:“朕与你,也曾有过一个孩子,若他还在,一定比那孩子更招人怜爱吧……” 楚珩沐话语之中的痛楚已无法再掩饰,彼时和此刻,他已不在是君王,而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他心中的痛,并不会比屿筝的少几分…… 在皇上这样坦白的话语中,屿筝泪如雨下。丧子之痛从来不曾离去,每每看到穆兰的时候,她仍会想起在腹中便已夭折的那个孩子。他尚未来得及在这世上走一遭,未来得及睁眼瞧瞧这一切,便化作一团血水,带着她的一半心,离她而去……此时此刻,听着皇上强抑的难过,屿筝不是不心悸,可她又该如何开口告诉皇上:“穆兰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不,她不能……不能让穆兰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宫闱之中,不能让他的手沾染一丁点血迹,更不能让那些权谋玷污他纯洁的灵魂。他应该像是草原上的鸿雁,自由自在…… 看着屿筝泣不成声,楚珩沐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深爱着的人,如今这样不顾一切地匍匐在自己的脚边,可怜地哭求。这不是他期许的所见。不顾一切,甚至不理会朝中大臣的拦阻,不惜隐瞒身份,率兵亲征云胡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将那个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舍弃的挚爱再度寻回。 他想做的,是在见到屿筝之后,拥她入怀。告诉她所有的一切他都明白,是他错了,以为只要送她出宫便是给了她自由。可如今他宁愿将她禁锢在宫中,禁锢在自己身边,因为他知道,她爱着他。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为了成全自己的天下,而决绝前往云胡。更因为这桎梏中,他亦会在,若是二人能心意相通,即便是炼狱,那也无妨吧…… 可现在这般,又算什么? 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痛苦流泪,却不能拥她入怀。更无法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成了这般模样。楚珩沐伸手轻轻打落屿筝的纤纤素手,转身朝着帐外行去,而飘落的话语却是冷冷一句:“那孩子如何,自然要看你如何做了……” 屿筝颓然倒在地上,听着皇上的足音渐渐远去…… 另一个帐中,穆兰坐在榻上,开心地挥动着小手,正待芷宛将黏稠的米粥一点点地喂进他的口中。 看着孩子粉嫩的小脸和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白屿沁的脸上也不免流露出慈爱的笑意来:“想来拓跋阑也待他不薄,可你瞧瞧他,倒也一副毫不挑嘴的模样。” 芷宛点点头应道:“主子身子弱,大汗吩咐下去,专饲了几只牛羊,有人好生侍候着,就是为了让小主子每日都喝到新鲜的牛乳、羊乳……” 见芷宛神情自如地说着,白屿沁便也猜想到,拓跋阑待屿筝到底是有着几分真心的,想来屿筝的日子过得也不太艰难…… “公子安心,主子在云胡一切安好。”像是看穿了屿沁的心思,芷宛将一勺米粥送到穆兰口边,淡淡说道。 白屿沁欲开口问些什么,却被穆兰“咿咿呀呀”地叫声打断。只见穆兰挥动着小手,高兴地拍打着床榻。口中的米粥因为没来得及咽下而顺着肉乎乎的小下巴流下来。继而他又伸展小手,似是要谁抱他一般。 芷宛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脸色顿时大变,急急端着碗退到一侧跪了下来:“奴婢给皇上请安……” 白屿沁亦是起身,但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穆兰身前。被挡住视线的穆兰显然心生不满,撅起小嘴“咿呀”叫嚷着,满脸委屈的模样…… “皇上……”白屿沁浑身紧绷,生怕皇上会对穆兰做些什么。 楚珩沐显然察觉到了白屿沁的举动,他微微皱眉,不悦地看向白屿沁道:“想来你们兄妹二人许久未见,应该有不少话要说吧,你去陪陪她也是好的。只是有一点,你要记得,朕再倚重你,却也不会轻恕忤逆朕旨意的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见皇上非但逐他出帐,更是冷言厉色地告诫他不要试图放走屿筝,白屿沁的心猛地一沉,却也强忍着,朝着芷宛瞥去一眼后,便垂首退出了帐外……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三) 楚珩沐缓缓走近床榻,却见芷宛将粥碗搁在一旁,急急跪在他的身前,不敢抬头:“皇上……奴婢斗胆求皇上,饶主子一命……” 微微眯起眼,注视着芷宛:“你这奴才倒做的忠心……朕瞧你怕是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奴婢不敢忘!”芷宛重重地叩首,连声说道:“奴婢只有皇上一个主子,自是不敢再做他想……” 楚珩沐喉中溢出一声冷哼,继而绕过芷宛,坐在了榻上。穆兰倒也不认生,小小的身子朝前一扑,便扭动着小屁股往楚珩沐的腿上爬去。 芷宛跪在一侧不敢轻举妄动,只大着胆子抬头飞快瞥了一眼。可这一眼,差点惊得她魂飞魄散。穆兰正努力扭动着小身体往皇上的身上黏,而皇上则一脸阴鸷地盯着他。 见此情形,芷宛便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就在她准备冒死抱过穆兰的一瞬。却见皇上忽然伸手,将穆兰抱在怀中。刹那间,芷宛便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她却只能强作镇定,谨慎注视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楚珩沐揽过膝头“咿呀”玩耍的孩子,将他举在与自己视线相平的地方。只见那孩子先是一怔,瘪了瘪小嘴似是要哭。可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竟是将手指塞在口中,片刻之后,便“咯咯”笑了起来。继而用沾满了口水的手指抚上了楚珩沐隆起的眉骨。 并没有料到怀中的孩子会有这样的举动,从没有人敢如此大胆放肆。楚珩沐先是不悦,可看到孩子那清澈圆润的双瞳,他的心不知为何却突然被触动,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这孩子叫什么?”楚珩沐不由自主地逗弄着穆兰,直惹得他挥动小手,“咯咯”地笑。 “回皇上,唤作穆兰……”芷宛胆颤心惊地应道。 将孩子放在膝上,楚珩沐抬手轻轻触了触穆兰的小脸,言语中竟透出几分嫉妒:“这般可爱,想来拓跋阑定是很疼爱他……” “是……”芷宛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却也不敢再多说半句。 “若是失了这孩子,拓跋阑一定很心痛……”楚珩沐低声说着,像是说给芷宛,却又像是自言自语。而他捏着穆兰胳膊的手也下意识地加重了气力。穆兰吃痛,方才还笑着的小脸仿若六月的天,陡然一变,便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撕扯着芷宛的心,她跪着行到楚珩沐身前,不住地叩头哀求:“奴婢斗胆请皇上手下留情!穆兰是主子的命啊!皇上若是杀了这孩子,不是要了主子的命么!” 芷宛话语一落,楚珩沐手上的力道便猛然而止,整个人也怔在那里,似是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要对这孩子怎样,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说出要挟屿筝罢了。想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即便是用了这样为人不齿的法子,也仍然想要将她留住。 眼前这孩子明明可爱的让他心疼,甚至因为那与屿筝有着七分相似的小脸而让他从心底感到亲切和熟悉。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是屿筝和拓跋阑的孩子,心中的怒火便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灼烧殆尽。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妒忌地快要发疯了…… 芷宛见皇上神色略有缓和,忙接过穆兰轻哄起来。 看着芷宛这模样,楚珩沐稳了稳心神,敛了方才的失态:“朕当日命你去邀月轩侍奉,便是属意留个心思细腻的人在,这些年你一直都做的很好。直到你自请随嫁云胡,朕才恍然明白,原来你早就将她当作你真正的主子……” “皇上,奴婢惶恐……”芷宛忙应道:“皇上的叮嘱,奴婢始终不敢忘。这些年侍奉主子虽不是十全十美,却也是尽心尽力。也正因如此,奴婢才知主子心里的苦……” 楚珩沐静默着,想起当年挑选芷宛前去邀月轩侍奉的时候,她还是一副惊怯的模样,如今话语之中,却也小心谨慎,沉稳妥贴:“看来你主子将你**的不错……” “奴婢斗胆,并不是主子**奴婢,奴婢三生有幸,遇到了主子,并不把奴婢当做下人。自到了云胡之后,许是远离故土,主子待奴婢更如亲人。可奴婢也知道主子有多么不易。若奴婢还不能替主子分忧,倒是让主子白白心疼了……”芷宛说话间,已将哭闹的穆兰安抚下来,只见他倚在芷宛肩头,用胖乎乎的小手专心致志地卷弄着芷宛散在肩头的一缕发丝。 打量了芷宛片刻,楚珩沐终于开口:“起来回话……” 芷宛抱着穆兰缓缓起身,恭顺退到了一侧,却听得皇上又开口说道:“旁的朕也不做计较,可有一事你该明白,此番朕是要带你家主子回宫的,只这一条,不能有变。你应该懂朕的意思吧……” “奴婢明白……”芷宛微微垂首,低声应道。她不能忤逆皇上,更不能拿小主子的性命当儿戏。既然皇上执意要带着主子回宫,应是放不下主子才会如此,想来也不会太过苛待小主子。可如果主子回到云胡,即便大汗周护着,却还有个可敦防不胜防。这些时日,慕容灵佯作痴傻疯癫瞒过了太多人。况且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主子再回去…… 想到这儿,芷宛心里多少也有了衡量,她定定心神,郑重应道:“奴婢自当尽心,绝不会让主子有半点闪失……” “嗯……”楚珩沐点头应着,继而起身,竟朝着穆兰伸出手去。 芷宛见状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随即便察觉到皇上的眸光冷厉如刀的袭来。正当她暗自心惊之时,却见穆兰竟伸出小手,朝着皇上挥舞着。而皇上冰冷的神色瞬间化开,漾出一个温暖而慈爱的笑来。 除了主子和大汗,芷宛从未见过穆兰如此亲近过旁人。更不消说方才皇上那般凶煞的模样,弄疼了他。可此时的穆兰却仍是乐此不疲地往皇上怀里够去,想要让他抱抱。 见穆兰在怀里挣扎的厉害,芷宛自是也不敢强箍着他,只好顺势将他送到皇上怀中。 皇上接过穆兰,轻声逗他,继而又抱着他往帐外行去。芷宛快步跟上,却被皇上制止:“朕瞧着他很是喜欢,自然不会伤了他,你不必跟着,去看看你家主子如何了……”说罢,便自顾自地抱着穆兰离开了。 芷宛自是不敢再跟上前去,只得悻悻折返屿筝帐中。然而掀起帐帘的一霎,却让她大吃一惊。但见屿筝坐在榻上,一手揪着胸前的衣襟大口喘气,一手则紧紧握着兄长的手,不让他去唤军医。 “主子!”芷宛惊叫一声便急急扑了上去,便见屿筝浑身颤抖,急促地喘息,脸颊因得呼吸不畅而逐渐涨的通红。 “屿筝!”白屿沁紧紧握了屿筝的手,厉声叫着:“不行!我去传军医!” 仓皇中屿筝用尽全身气力拼命摇头,又朝着芷宛瞥去一眼,芷宛即刻心领神会,拦下白屿沁道:“主子的意思,怕是不想声张……” “不想声张?”白屿沁轻抚着屿筝的背脊替她顺气,厉声道:“再不声张便是要出了人命!” 说罢,白屿沁转身要走,却被屿筝拽住,但听得一声细碎的轻唤在屿筝口中溢出:“哥哥……” 白屿沁猛然转身,俯身看向屿筝柔声道:“屿筝!怎么样?可觉得好些了?” 屿筝点点头,稍稍缓了口气便急急看向芷宛道:“穆兰呢?” 芷宛忙应:“主子安心,穆兰在皇上那儿……”见屿筝神色突变,她又赶忙安抚:“奴婢瞧着皇上很是喜欢小主子,说来也奇怪,小主子竟也不认生,一个劲地要皇上抱。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主子且还是先顾念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哥哥……”屿筝看向兄长:“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烦请哥哥去皇上那里瞧一瞧……” “可你……”白屿沁虽然也很是在意穆兰,可眼下他更担心的还是屿筝的身子。 只见屿筝缓缓摇摇头道:“我不打紧,老毛病了,稍作歇息便会没事。可穆兰……他是我的命,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也……” 屿筝双眼噙泪,看着她这般痛苦的模样,白屿沁忙道:“我这就去,这就去……”继而他看向芷宛道:“若是屿筝还不见好,定要传了军医前来,寂沙口风沙太大,这样下去,她的身子会吃不消的……” “奴婢知道了……”芷宛应着,便见白屿沁颇不安心地行出了帐外。 搀扶着屿筝躺下,芷宛一边替她盖好薄毯,一边说道:“主子这气喘的毛病愈发重了,先前在漠城王殿也不过数月才有一次,怎么近日里愈发频繁?难道是寂沙口风沙太劲,才会这般难过?不如主子就听公子一句劝,让军医来瞧瞧才是……” 芷宛还未说完,捏着薄毯的手却被屿筝紧紧握住。 “芷宛……”屿筝低声轻唤:“现下我要说的,你万万不可声张,只消记在心里便是……” 芷宛疑惑地看向屿筝:“主子尽管吩咐……”然而下一刻,她便猛然瞥见了屿筝近乎泛青的指尖:“主子!这……?!”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四) 屿筝将费力视线落定在自己的指上,怆然一笑:“你也瞧见了,慕容灵步步算计的一切,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她的痴傻疯癫,大汗信了,我也信了……” “主子……”芷宛颤抖着握紧屿筝的手,即便再不明白,她也知道那泛青的指尖意味着什么。难怪主子的身子会一日不如一日,难怪她气喘的病根会发作的如此频繁。总以为是受了太多磨难,生产之时又是九死一生,所以身子才会这般虚弱。谁能料想,竟是遭了慕容灵的毒手!看着脸色苍白的屿筝,芷宛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主子,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抽出手轻抚着埋首哭泣的芷宛,屿筝淡淡说道:“自来到云胡之后,过的随性自在。离开宫闱太久,我早已忘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忘了一个女子深陷妒忌之中会如何疯狂的行事。故而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也怪不得谁……不过是远离那些心计太久,忘得太多罢了……”屿筝自嘲地一笑,轻抚着芷宛的发髻:“想起当年在上京宫中,我是如何想逃离那桎梏,九死一生,方可求存,才换来这寥寥几岁的安稳日子。谁曾想,在那样的争斗漩涡中努力保全的一条命,如今却这般轻易交到了他人手上……” “主子……”听到屿筝这般说,芷宛哭的愈发厉害。从未有过的害怕侵蚀着她的心,似是有什么握在手中,却又迅速地消散着。 “傻丫头,抬起头来……”屿筝急喘了几声,对芷宛说道。见芷宛满脸泪痕地抬起头来,她又道:“这件事,我不想任何人知道,即便是哥哥也不能……如今两国交战,我虽暂且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却也知慕容灵是想一心要了我的性命。云胡……”说到这儿,屿筝不免哽咽,眼前浮现拓跋阑温柔的视线和笑容,清泪便顺着眼角滑落鬓发之中:“云胡怕是回不去了……若我有什么闪失,穆兰又有谁来保护,大汗操劳,定是分身乏术,要是再被慕容灵趁机下毒手,穆兰他……” 泪水不住地滑落,屿筝的心口在慢毒的侵蚀下,愈发疼痛,她长叹一口气:“不论皇上对穆兰的疼惜是真是假,上京宫中也万万是去不得的……” “主子……别再说了……”芷宛听着屿筝像是嘱咐身后事一般,心里便是钻心的疼:“主子一定会安然无恙……有您在,小主子又怎会有丝毫的闪失?况且皇上是真心疼惜小主子,喜欢得紧……” 屿筝低咳几声,心中五味杂陈。难道这就是逃不脱的牵绊么?即便皇上对她有恨意,却还是忍不住从心底而发的,对穆兰的欢喜。到底,是他的骨肉啊……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么多的事,如果她没有和亲云胡,如今穆兰定是承欢皇上膝下,得到他亲生父亲的疼爱。又或者皇上此番没有攻打云胡,挑起战事,穆兰亦会得到大汗毫不逊色的疼惜。可是,一切的一切却偏偏都发生了。无论上京还是云胡,屿筝都知道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在盘算着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云胡回不得,上京更是去不得!这样的境况,叫屿筝不知到底该怨谁…… “主子,不能再这样下去,奴婢这就去告诉皇上,定有法子医好主子的!” 芷宛抬手抹了把泪,便要起身。不料却被屿筝用力拽住:“芷宛,你一定要违抗我么?” “芷宛不敢,可是……主子您……”芷宛的泪亦是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屿筝摇摇头:“没用的……连容若也没有法子……若是有一丁点希望,我也宁愿有人医好了我,穆兰还小,我何尝不想陪着他,看着他一天天的长大……可是,以慕容灵的性子,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若不是毒入骨髓,想来我也不会察觉。芷宛,你跟了我这么久……若是真把我当做主子,便答应我一件事,无论皇上怎么做,你都要设法给穆兰寻一个好去处。我唯一的心愿,便是他能平安活在这世上,无忧无虑,洒脱随性的生活,然后终老……” 说到这里,屿筝挣扎着坐起身来,望着芷宛的双眸,郑重问道:“为了我,为了穆兰,违逆圣意,背弃主子,芷宛,你做得到么?” 芷宛一惊,登时跪在屿筝面前,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主子您……到底是何时……” “很久以前,我便知道。可是芷宛,我从不怀疑你的忠心,这也是我一直留你在身边的原因。但终归是对不住你,你跟着我,亦是没能得丝毫安稳……”屿筝带着歉意对芷宛说道。 芷宛垂下头去,哽咽着:“主子别再说了……芷宛答应您,答应您……” 看着芷宛应下,屿筝强撑着的身子终是虚脱无力,她复又躺下身来,闭上了眼睛。脑海闪过的是先前沙沼交战中,大汗看到她的那一刻,眼中的震惊、担忧和愧疚,那眼神分明在无声地向屿筝诉说着深深的歉意。他没能保护好她,更没能好好防备慕容灵。才叫她和穆兰都陷入了困境。 “呵……真傻……”屿筝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明明自己都陷在沙沼里生死一线,可他的心却尽数落在自己的身上,担忧着,焦灼着,自责着……他或许并不知道,就是这样的神情让屿筝觉得整个心都被撕碎了。 屿筝还记得迁都漠城之后,她诞下穆兰,因得生产时九死一生,身骨总是虚弱。拓跋阑便将书案搬到了她的寝殿里,一边陪伴照料着,一边处理政务。那些时日,每当她在榻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或看见大汗正深情地凝望着自己,见她醒来,唇角便会不由自主地绽出一丝笑意。又或看着他皱眉伏案,偶尔在间歇,便会不安心地朝她这边望来。那段时日,屿筝便觉得他们就如世间任何一对最平凡的夫妻,互相陪伴着,照料着。可又有谁会知道,大汗最过动情之时,也仅仅止于落在她唇上炽热的吻。他说过他会等,会等到屿筝爱上他。可偏偏那一个字,屿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身愈之后,屿筝颇为想念草原,而拓跋阑便选了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带着屿筝重回沧澜。彼时屿筝的马术在他的教习下长进不少。二人策马奔弛在草原上,仿佛就会这样无所顾忌地纵横到天际。待马儿累了,渐渐缓下脚步,拓跋阑便牵着屿筝的坐骑,甩动着缰绳,缓缓朝前行去。 秋日倾洒下,蜿蜒的河水波光潋滟。拓跋阑笑着指向天边尽头,回眸对屿筝细细诉说着沧澜的一切。就在那一瞬,光线在拓跋阑的脸颊上洒落淡淡的一层光晕,他那宛如夕阳般的双眸,径直看到了屿筝的心里。屿筝只觉得心口一惊,不知为何便红了脸颊。 拓跋阑自然察觉到了她那般娇羞的模样,何况眼前女子红纱轻舞,时而飘飞,屿筝的容颜在若隐若现中,更被衬得眉眼如丝,又如何让他不心动?淡淡一笑,随即将马儿牵的更近了些,继而探过身来,将一个吻郑重而炙热地落在了屿筝的唇上…… 那一瞬,屿筝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又不知是什么满满溢出。直到那刻,屿筝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动了情……原以为彻底冷却的心,就在这男子一点一滴无微不至地关切中复又暖了起来…… 日落时分,有大雁从头顶的天空掠过,落下仿若悲鸣的叫声。又是一年的迁徙,来去之中,岁月却是这样的迅疾而逝。屿筝开始看不清自己的心里到底要的是什么。可是这一刻,她知道,有这个人在身边相伴,有穆兰承欢膝下,日子过得平和且安宁,便已足够。 “在想什么?”拓跋阑伸手揽住她的肩,为她挡去入夜的凉风。 天际最后一丝光线已经落下。另一个方向,圆月愈发清晰,散发着柔和细腻的光芒。白日里尽收了日光灼烈的河水,此刻在月色下静谧安详。晃动的波影,像是一只轻柔的小手,缓慢地、温柔地搔动着屿筝的心扉。 她在这样的月色下,抬头看向拓跋阑,就这样安静地凝望着,很久很久之后,她踮起脚尖,在拓跋阑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凉风中,她察觉到拓跋阑的唇在轻轻颤动着,环着她的手臂却愈发用力。依依不舍离开唇畔的那刻,她终是动情地,低唤一声:“阑……” 那一夜,他们终于彼此心意相通,完完整整地属于对方。帐外夜风缠绵,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如今屿筝再想起,却觉得那必是宿命的谶数。雁鸣悲,江浸月。徒感岁月流逝的屿筝,愿意放下一切心结,去珍惜眼前之人。可现在看来,也许是她冥冥之中便早有预感,无法与他长相厮守。她注定要如南飞之雁,离他而去…… 还能不能,在见他一面,只是一面也好…… 屿筝不会知道,此时的拓跋阑却在昏迷中,始终没有转醒……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五) “废物!”慕容灵将身侧的人一脚踹开,便怒气冲冲地看着匍匐在面前瑟瑟发抖的数人:“你们一个个都自称是沧澜的神医!可到现在大汗还不见转醒!” 跪在地上的人除了方才被慕容灵一脚踹开的人是随军的御医外,其他几人都是宇文百里军中的军医,在沧澜都有着不小的名声,可看着眼前暴怒的可敦,却没有人敢斗胆说上一句话。 倒是一侧的宇文百里看不过眼,走上前道:“还请可敦消消气,方才他们不是也说了,大汗深陷沙沼,本就呼吸不畅,加之气怒攻心,故而才会昏厥。既然大汗已经服了药,耐心等等,总会转醒……” 宇文百里话还没说完,慕容灵阴鸷的视线便刺了过来:“气怒攻心?宇文族主倒是说说,何来气怒攻心?!” 见慕容灵丝毫未意识到她擅自主张带来的后果,反而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宇文百里自是气怒不已:“可敦自作主张率兵前来,无疑影响了漠城的攻防。若此时还有一队人马直逼漠城,可敦又让王爷如此驻守?更严重的是,因为可敦,才使得白屿沁有所警觉,本该落入我们圈套的敌军反而让我们损失惨重!” “你是说今日的战败是因我而起?宇文百里!若非是我慕容灵,此刻你早已死在沙沼中,只等着数年之后风化成一堆白骨!”慕容灵厉声怒叱,丝毫不留情面:“宇文族主以为自己占据了沧澜,便是这云胡的汗王了么?那我便提醒你一句,切莫忘了你的身份!” 慕容灵此话一出,宇文百里不由得噤声,无言以对。慕容灵说的不错,不论做了什么,慕容灵到底是云胡的可敦。即便是错的离谱,可若是大汗不惩戒,便没有人有斥责她的资格…… 一侧的莫那娄见状,握紧自己的双拳,强忍着怒气走上前道:“可敦息怒……这样的争吵于大汗而言没有半点好处,一切只待大汗醒来再做定夺……” 看着可敦敛了声,莫那娄缓缓松开了指骨,却在心中暗道:不愧是白部的公主,慕容枫的女儿!竟能在大汗的面前装疯卖傻如此之久而不被察觉。又让她趁机绑了宸妃为质,心机深沉着实让莫那娄震惊。虽说因为她,大汗和众将士才得以脱困,可莫那娄看着昏沉中的大汗,未知他醒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宸妃和穆兰都被做为交换而送到了敌营之中,对可敦,大汗必定是怒气冲天…… 就在这个当口,榻上的拓跋阑忽然低咳一声,缓缓转醒。 “大汗!”慕容灵十分欣喜地迎了上去,继而小心翼翼地扶着拓跋阑起身。拓跋阑坐定,从昏沉中渐渐回过神来,眼前慕容灵的笑容愈发清晰……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慕容灵的脸上,便听得他沉声怒道:“慕容灵,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灵捂着脸颊,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的发懵。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拓跋阑,口中轻唤:“大汗……”继而,满是惊诧的眸光泛出一丝凛冽的狠色:“大汗如此气怒,可灵儿不知错在何处!如果大汗觉得自己的性命,这百千将士的性命还不抵区区一个宸妃的话,那么灵儿便认错!” 看着慕容灵的眼神,拓跋阑竟一时无话可说。方才被气怒冲昏了头脑,竟也不顾帐中众人,便这样不管不顾地掴了慕容灵一个耳光。无论如何,她仍是云胡的可敦。更何况,若是没有她,自己和众将士的性命恐怕早已断送。此刻,云胡怕已经成了楚珩沐的天下…… 可即便让自己这样想着,拓跋阑却依旧无法平息胸中的怒气。他看着慕容灵,强压着怒气,缓缓说道:“宸妃暂且不论,可是穆兰呢?他不过是个孩子,你竟然……慕容灵,这些时日你佯装疯癫,甚至连我也欺瞒了过去,如今又将屿筝和穆兰作为交换,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慕容灵凄凉一笑,再望向拓跋阑的眼中竟已隐隐有泪。 见此情形,莫那娄急忙示意众人退下,自己也悄然退到了帐外。 慕容灵轻轻抚了抚脸颊,缓缓起身:“大汗问灵儿在想些什么?无非担忧着大汗的安危。无论大汗怎么厌弃,无论大汗做了什么。灵儿恨不得也怨不得……不是不想恨,也不是不愿恨,可偏偏就是没有法子。一想到大汗可能身处险境,灵儿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没想到救下大汗和将士们的灵儿,反倒成了罪人……” 看着拓跋阑神色微微有所动,慕容灵继而说道:“在大汗眼中,宸妃的性命甚至重于自个儿的性命么?好,即便大汗喜欢她,疼惜她,并因此怪罪灵儿。可是大汗有没有想过,率领敌军的人是白屿沁——宸妃的兄长。把宸妃和穆兰交到他的手上,难道真会出什么岔子?灵儿在大汗的眼中便就是如此狠毒?如此不堪?” 较之以往慕容灵声声唤着“阑”,此刻“大汗”的称呼让拓跋阑觉得很不习惯。可她所言也并没有错:白屿沁。他是绝不会为难屿筝和穆兰的。但让拓跋阑在意的是,真正统帅全军的并不是白屿沁,而是楚珩沐!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手下的骁勇战将亦不在少数,更不似云胡这般根基未稳。到底他是为了什么才会率兵亲征?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而选择换回屿筝,一想到这里,拓跋阑便如哏在喉……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慕容灵缓缓在床榻旁落座,言语亦是轻柔了些许:“至于楚珩沐,灵儿也没有猜到他会率兵亲征。况且他始终以面具示人,想来除了白屿沁,谁都不知道个中情形……” 慕容灵一番话说罢,拓跋阑反倒不知该如何怪她。他只得将视线瞥到一旁,蹙眉沉思。忽而,慕容灵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灵儿知道大汗在担心些什么,可只有大汗性命无忧,才有机会重新夺回宸妃,不是么?” 拓跋阑看向慕容灵,有那么一瞬,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十分陌生。她在想些什么,又盘算着什么,他通通都看不透。可他的心里却清楚地明白,一切都不会是这么简单…… “大汗!急报!”就在这时,莫那娄突然在帐外朗声道。 拓跋阑一怔,忙应:“呈上来!” 继而帐帘被掀起,莫那娄疾步走入帐中:“大汗,是漠城来的急报!” 拓跋阑接过莫那娄手中的急报,粗粗一阅,神色便十分沉郁:“漠城告急!”短短四个字便已足够让慕容灵和莫那娄大吃一惊,二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拓跋阑,但听得他声音沉重:“昨日有人率兵攻打漠城,幸得王爷死守,才不至失城。可眼下也是势如水火,难以抗衡……” 莫那娄闻听,接过话道:“中原皇帝亲征沧澜,自是无暇顾忌漠城。难道还有谁趁着这时机,试图渔翁得利?” 拓跋阑从床榻上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思索着,半晌之后,他突然摇摇头道:“不……即便是战中,邻地也没有谁能强劲到与云胡抗衡。依我看,这恐怕是楚珩沐的战术。在沧澜瓦解我们的兵力,再派出一支强劲的队伍直逼漠城。原来楚珩沐的目的始终是——漠城……”拓跋阑看向莫那娄:“这或许便是楚珩沐率兵亲征的意义所在!在他手中失去的漠城,一定要夺回来……” 说到这儿,拓跋阑眉目一凛:“传令宇文百里,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死守沧澜。留下一部分援军,其余人等即刻启程折返漠城!三天,只需要三天的时间,我必会设法让楚珩沐从沧澜撤兵!” “是!”看着大汗沉着的眼神,莫那娄亦不再多言,只赶忙传令下去。 拓跋阑看着慕容灵,神色清淡地说道:“你也准备准备,启程回去吧。你擅自带走人马,会给驻守在漠城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你可曾想过?” 慕容灵的脑海中浮现出拓跋雄那总是似笑非笑的面孔,微微垂首道:“是灵儿疏忽了……” “罢了……”拓跋阑轻叹一声:“备马,回城……” 却说拓跋阑率军开拔不久,消息已传到了楚珩沐的耳中。白屿沁入帐奏禀时,皇上正怀抱着入睡的穆兰仔细端详。这样的情景一瞬让白屿沁有些停滞,仿佛出现在眼前的本不该是这样的画面。然而皇上在看到他的那瞬神情却颇为不悦:“你出入帐中数次,朕倒向听听这次又有什么借口!怎么?难道你疑心朕会对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出手不成?” “微臣不敢……”白屿沁慌忙垂下头去:“得密探来报,拓跋阑已经开拔启程,折返漠城了!” “哦?”楚珩沐这才把视线从穆兰身上移开,并朗声唤芷宛入帐。将怀中熟睡的孩子交到芷宛的手上,他这才看向白屿沁道:“拓跋阑当真不简单,这么快便察觉到了朕的意图了……”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六) 白屿沁见芷宛抱着穆兰离开,心里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看向楚珩沐道:“漠城那里也传来急报,因得战况有所变化,顾锦玉请旨是否还要强攻漠城?” 楚珩沐淡淡瞥了白屿沁一眼,他知道白屿沁所说的变化是什么。如果不是慕容灵以屿筝为质,只怕此刻拓跋阑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拿下沧澜,便命顾锦玉强攻漠城。没有了后援的拓跋雄即便再骁勇善战,围困在城中数十日,也会乖乖束手就擒。可事态在屿筝出现的那一瞬间,就陡然改变了它的走向……连楚珩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样毫不犹豫地做了交换,或者从一开始,他最想要的便不是漠城…… 轻叹了一口气,楚珩沐看向白屿沁道:“传朕的命令,沧澜与漠城派少数人马做强攻之势,至于剩下的兵马……尽数围攻拓跋阑的大军……”略一停顿,他的眸中燃起狠厉的光:“杀……无……赦……!” “微臣领旨!”这三字让白屿沁心中亦是一惊,波涛涌汹之中,他暗自叹息这一日终是来了。可身为将领,体内的热血却也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征战沙场,平定天下,这本就是他的抱负! 言罢,白屿沁转而朝着帐外行去。却听得身后传来声音:“等等……”他转身疑惑地看向皇上,却见皇上眉头紧锁,似是有千般重担负于一身,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派些人马,护送屿筝和穆兰先行回京……” “回京?!”白屿沁明显一惊,他本以为皇上应下的交换,不过是为了将屿筝和穆兰扣为人质,与慕容灵所做并没有什么分别。可谁料,他竟会下了这样的旨意。 “怎么?好奇么?”看着白屿沁一脸惊诧的模样,楚珩沐的脸上绽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意:“朕为什么不将他们母子二人作为人质,以此来要挟拓跋阑?你想想便也该知,能让慕容灵这般轻易就拿了他们母子二人为质,拓跋阑想来也早有这样的打算吧。既然于他而言,他们母子可有可无,朕又何必做这些无用之功?” 白屿沁垂首,若有所思,却听得皇上继续说道:“不过,若你敢私自放了他们,就休怪朕不留情面,朕绝对会……杀了他们!” 看着皇上冷鸷的神情,白屿沁知道他绝不只是说说那么简单。如今皇上的性情变得难以捉摸,也更让人望而生畏。白屿沁隐隐察觉自从屿筝去往云胡和亲,皇上便似是变了一个人般。阴晴难定的脾性让侍奉的奴才们每日都小心翼翼,胆颤心惊,生怕有一句话说错,便丢了脑袋…… 眼下,即便他对皇上的决定有千百个不解,却也不敢再多言。只垂首应道:“臣遵旨……” 却说屿筝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依稀觉得自己尚在漠城寝殿中,穆兰在一旁咿呀学语,而拓跋阑则是一脸温柔笑意地坐在榻边,安静地凝视着她。神智清明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皇上毫无笑意的面容。他换下了战甲,只着了一袭淡蓝的龙纹常服,坐在榻边,神情困倦。 “你醒了……”楚珩沐的话语依旧是那般冷冷淡淡,眸中暗含的复杂情绪仍旧让屿筝揣摩不透。 屿筝缓缓起身,却见吃饱睡足的穆兰坐在皇上的腿上,正捞着他腰间悬挂的那块玉佩,专心致志地把玩着。 “芷宛……”屿筝低声唤着,却不见芷宛入得帐来。 楚珩沐见此情形,便道:“是朕叫她在帐外候着,不必进来侍奉。你睡着,穆兰这孩子倒也乖巧,朕能照料他……” “皇上……”听到皇上竟然亲口说照料穆兰,屿筝惊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低咳一声忙道:“这点小事让芷宛去做便是,怎敢劳烦皇上……” 不料皇上托起穆兰轻轻摇了摇,便惹得穆兰咯咯笑个不停:“说来也怪,我与这孩子倒是颇有些投缘……” 屿筝心下一颤,不敢将视线与皇上相接。只怔怔望着身上的薄毯,继而便听得皇上说道:“既然拓跋阑能以你和穆兰为质,可见他到底也不在意。眼下两国交战,留你们在此也是徒增烦乱。不如就先行前往上京,宫中的清韵楼仍闲置着……”说到这儿,楚珩沐突然伸手,捏住屿筝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视线相对:“清韵楼,该很是符合你云胡汗妃的身份吧……” 心里像是被针扎一般的疼痛,看着曾爱过的人用尽刻薄地刺痛自己,屿筝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要从这里逃离,想要让穆兰逃离…… 不知屿筝心中所想,可楚珩沐却打定了主意,从这一刻起,他绝对不会让拓跋阑再有机会见眼前的女子一面,绝不…… “既然歇的差不多了,就准备动身吧……”皇上说着,便抱着穆兰起身。又唤了帐外候着的芷宛入内,叮嘱了一番,便引着屿筝来到一辆备好的马车前。 屿筝看到哥哥站在马车旁,神情凝重。而驱赶马车的两人身健体壮,一脸凶煞。屿筝便知此番被送去上京,定是难以逃脱。在芷宛的搀扶下,屿筝缓缓登上马车,抱着穆兰坐定,便见哥哥伸出手来,握了握她微凉的手,轻声道:“我有皇命在身不能送你回京,路途遥远,你一定要周护好自己,还有穆兰……” 紧紧回握了一下兄长的手,屿筝重重地点点头:“刀剑无眼,哥哥你要当心,一定要平安归来……” 白屿沁眼中泪光闪动:“我会的……”言毕,他缓缓放下车帘,行至站在一侧冷眼旁观的皇上身边,但见他轻一挥手,马车便缓缓朝前驶去。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皇上平淡的神色终于收敛,眸光凛冽地说道:“挥兵漠城!” 却说屿筝坐在马车里离开寂沙口,紧握的手汗涔涔地搁在膝上,掌中是一枚精巧的响箭。她自然看懂了兄长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既然给了她这枚响箭,想来兄长对一切早有安排。可到底该何时用它,屿筝却实在没有把握。她只能耐心地等待着,等待马车再行的远一些,至少在皇上无暇顾及的地方再动用这响箭…… 马车疾驰,屿筝掀起车帘朝外看去,隐约察觉这并不是去往漠城的路。想来皇上意欲避开漠城,将她送往上京。 眉间沉郁,屿筝复又打量着窗外,不一会儿,她惊觉在远离马车的斜后方,有一匹马儿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但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好不被驾车的人察觉。 放下车帘,屿筝怔怔望着紧握的手片刻,心里便有了主意。看着穆兰已在芷宛怀中入睡,而芷宛也因得困倦倚在一旁打着盹儿。翻手看了看仍旧泛着淡青色的指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屿筝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 很快,芷宛便被屿筝急促地呼吸惊醒。看着主子憋得通红的脸庞,芷宛大吃了一惊,忙小心将穆兰放到一旁的软垫上,便急急上前扶住屿筝,让她倚靠在自己的怀中。 “主子!主子!”芷宛心知主子或许又是毒发,心中焦灼不已,连唤了几声后,发现屿筝仍不见好转,便厉声喝道:“停车!停车!” 赶车的二人亦是听到车中异动,急忙喝停了马儿,掀起车帘查看。见屿筝那般模样,二人不免也大吃一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急急问道,皇上吩咐他们二人要将车中之人毫发无伤地送回上京。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才选择了这条偏僻且鲜有人至的路线。谁料车中之人如今急喘不已,一张娇美的脸因得无法呼吸而憋得通红,很快便渐渐泛起紫色。而她紧抓着奴婢肩臂的手指呈现一片淡青。不明所以的二人束手无策,看着车中的女子,心肝发颤,若是她有什么好歹,他们二人必是性命不保。 “还愣着做什么!”芷宛朝着二人厉喝一声:“快把我家主子抬出马车,让她躺在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快啊!” 芷宛对屿筝所中之毒亦是没有半点法子,可看着屿筝不能呼吸的苦痛模样,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如此。 听到芷宛的厉喝,驾车的二人忙连声应着,将屿筝抬下车来,平放在地上。芷宛急忙用手在屿筝心口轻揉。替她顺气。继而便听得屿筝轻声道:“水……水……” “主子稍等,芷宛这就取水来……”芷宛应着,便扑向马车。然而马车中的水囊不知何时被拔掉了塞子,正汩汩流淌着,车上湿了大片,穆兰在吵闹和一片湿凉中惊醒,嚎啕大哭。芷宛拿起水囊的一瞬,神情近乎陷入了绝望,囊中空空,备好的水早已尽数倾洒。 顾不得嚎哭的穆兰,芷宛跳下马车,对着驾车的人大声喝道:“水!快去寻水!”其中一人自是不敢耽搁,接过水囊便朝着近处的水源跑去。在他离马车越来越远的时候,趁着留守的一人安抚受惊的马儿时,原本徘徊生死之间的屿筝,忽然起身,将手中的响箭朝天射出。 只听到一声厉响之后,响箭在天空炸裂,碎落成片。芷宛自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还未等她与留守之人有所反应,便听得几声马儿的嘶鸣,随即有一匹马从远处急速奔踏而来……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七) 安抚受惊马儿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响箭是从屿筝的手中射出,只是回头之时,一匹疯马已近至身前,且扬起了前蹄。大惊之下,他急忙伸手拽住马儿的缰绳,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好不容易安抚了两匹受惊的马,再转身看向屿筝的时候,那人已是大吃一惊。但见一个身着蓝衣,黑布遮面的男子目光狠厉地将屿筝束缚着,一柄匕首正横在屿筝的脖颈上。 见此情形,那人不免大吃一惊,皇上千叮万嘱,这一路一定不能有所闪失。可此时竟然轻易让别人将匕首搁上了云胡汗妃的脖颈。 屿筝亦是被吓了一跳,可一想到此人分明出现在她射出响箭之后,心里也便稍稍安稳了些许。只听得身后的男子嘶哑着声音低声朝着芷宛喝道:“让车上的孩子闭嘴!”芷宛不敢多言,忙连声应着跑到马车上,抱起穆兰,柔声轻哄着。 继而屿筝又听得男子朝着驾车的男子说道:“转身!不然我立刻取了她的性命!”驾车男子忙缓过身去,只盼着同伴早些归来。然而后颈一痛,不知蒙面男子何时已经放开屿筝,行至他身后,用力朝着他后颈一击,便将他击昏在地。 “快上车!”男子转过身,将屿筝一把推上了马车,接着轻然一跃,便坐在车前,扯起缰绳,厉喝一声驱赶着马车疾驰而去。待另外一个男子取水归来,空旷的草原上除了昏睡的同伴,哪还有半点马车的踪影。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疾驰而行,屿筝这才恍然有种逃离的快感,她朝着神情迷茫地芷宛点点头,便抬手掀起了车帘。还未说话,赶车的男子已转过头来,扯下了脸上的蒙面。 “王……王爷……”屿筝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眼前出现的楚珩溪,没有了在上京时的那般丰神俊逸,显得消瘦了许多,下颌上亦满是青色胡茬。可他的神情中,却是在上京从未有过的自由坦荡。屿筝没有想过,会在这里,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再次遇到楚珩溪。 只见楚珩溪淡淡一笑,又用力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缰绳。沉声回应:“我早已不是什么王爷,唤我珩溪便可。” “可你……为何会在这里?”屿筝对楚珩溪的出现亦是感到好奇:“上京郊外一见,你应该没有再回宫去……” “不错……”楚珩溪看向前方,神情变得萧索:“你救了我一命,但我却没能阻止你前往云胡和亲。那之后我一路南下游历,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偶尔飞鸽传书给屿沁,好让他知道我的近况。三月前,我得知皇兄要攻打漠城的消息,心里记挂着你,便一路向北,赶至云胡。幸而……” 说到这里,楚珩溪止住了声,马车里传来穆兰低低抽泣的声音。楚珩溪亦是从未想过,还有一日能与屿筝再见。然而时过境迁,一切却都变得不一样了。历经生死之后,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都看得很淡,所以宁愿将母妃离世的悲痛隐于心中,放弃荣华富贵,策马天涯。可是在得知皇兄要攻打漠城的消息时,在他不远千里奔赴云胡时,在他见到屿筝不由自主地心颤时,他才深切地意识到,在他的心里始终挂念着,牵绊着,又不能释怀的,便是眼前这女子。无论他行到天涯海角,总有一根线牵扯着他,让他一次次地想前往此地…… 只是楚珩溪不曾想过,再见到她时,她已有了拓跋阑的孩子。没能陪伴在皇兄身侧,没能母仪天下,而是选择前往云胡,留在拓跋阑的身边,生下他的孩子,选择与他共度一生。如今却又被当做人质,交换回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在上京郊外时,就该强行带着她离开,带着她远走高飞。或许今日的他们便不会这样相见,或许他们会如同那些普通百姓一般,在某一个小镇落脚,过着平淡无奇,却也安稳的生活…… “王爷……”屿筝见楚珩溪半晌没有回话,复又轻唤了一声。 楚珩溪收回思绪,略显茫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屿筝望着前方蔓延至天际的路途,心情沉重地问道:“想必是哥哥托付了王爷带着我们离开。只是不知他在寂沙口还要征战多久?” 楚珩溪微微一滞,继而转头看向屿筝道:“你尚不知?拓跋阑已经率军归城。皇兄他们怕是要挥兵追击,这一次,想来皇兄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攻下漠城!” “停车!停车!”闻听此言的屿筝突然发狂,她探出身猛地向前一扑,便拽过楚珩溪手中的缰绳用力一拉。马儿吃痛,急刹住步伐,扬蹄长鸣。马车剧烈晃动,差点将屿筝整个人都甩出去。芷宛赶忙周护住了怀中的穆兰,又一手攀住了车架,才不致受伤。 “屿筝!你疯了么?!”楚珩溪对白屿筝突如其来的做法很是气怒,要知道她差点就摔下马车。 不料,未等他平复惊吓,屿筝便已拽住了他的衣襟,满脸哀求地看着他:“王爷!求你!我一定要回到漠城!” “什么?”楚珩溪大吃一惊:“如今漠城战乱,那里会是什么情形,想必也不用我来说明,你此刻回去,岂不是送死。更何况,屿沁嘱托我,无论如何要把你和这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情急之下,屿筝亦是满面泪水。心中不祥的预感一波波地袭来,整个人犹如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着,焦灼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逐渐清晰:她一定要回去,一定要见到拓跋阑! 抬手至楚珩溪的面前,屿筝稳了稳情绪,沉声说道;“王爷可仔细瞧瞧屿筝的指尖!” 楚珩溪定睛一看,惊觉屿筝指尖微微泛青。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便抓过屿筝的手,急声问道:“这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屿筝淡淡看向自己的指尖:“如王爷所见,屿筝已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若说有什么牵挂,也便是穆兰这孩子了。如今,我便将他托付给王爷……万请王爷好生照料。来世,屿筝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王爷这份恩情……” 说着,屿筝突然跪在楚珩溪的面前。楚珩溪大吃一惊,忙将屿筝搀扶起身:“屿筝,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不过是此刻心心念念想见拓跋阑一面!” “主子没有骗您……”芷宛忽然开口,她抱着穆兰行至楚珩溪面前:“慕容灵用了一年的时间去装疯卖傻,趁主子和我们都没有防备的时候,投下了慢毒。即便是神医容若,也回天乏术……”芷宛说着,已是哽咽。 如同晴天霹雳,轰得楚珩溪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回天乏术……看着屿筝泛青的指尖,他的心狠狠揪在一处。难道?难道她真的就要这样死去? “不……”楚珩溪狠狠摇头,仿佛只要这样否定着,那发生的一切便会似幻影一般破散:“一定会有法子!一定会有法子救你!不会让你回去!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天下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可以医好你的人么?我不信!” “王爷!”屿筝的声音里已带着近似哀求的凄楚:“屿筝求王爷成全……” 楚珩溪看着紧紧拽着自己衣襟的女子,内心的酸楚无法言说,他握紧拳头,强迫自己一点点将声音从喉中挤出:“你当真愿意为了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么……” 屿筝没有应话,只是在片刻之后,郑重点点头:“只想再见他一面……只是一面而已,我怕再不见,日后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内心翻涌千百遍,楚珩溪轻轻抓住屿筝的肩臂,像是强迫自己下了极大的决心:“我知道了,这就送你去漠城……” “王爷!”屿筝忽然拦下他:“求王爷带着穆兰和芷宛离开此处,无论如何,不要再让穆兰回到上京和此处,望王爷能收他为义子,天下之大,任他自由翱翔……” 楚珩溪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中哽咽,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一侧的芷宛已是哭泣着,不能自已:“不!主子!芷宛哪里都不去,要跟着主子。主子在哪!芷宛就在哪!” 屿筝泪水盈盈,亦抬手为芷宛拭泪:“傻丫头,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穆兰的么?我把他就交给你了。如果我能平安归来,定会在哥哥那里寻了线索,来找你们……” 虽是这样说着,可楚珩溪和芷宛知道,这些话不过是屿筝用来安慰他们罢了。此番一去,定是凶多吉少。芷宛哭得愈发厉害,怀中的穆兰似也是有了感应一般,哇哇大哭着,口中模糊不清地唤着“阿娘”。 屿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揉的粉碎,她接过穆兰抱在怀中,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泪水混在一处,更搅的人心碎。穆兰仿佛感应到自己阿娘将要离去一般,小手揽住屿筝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开。 如果慕容灵中下的毒有着彻骨噬心的痛,屿筝也觉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她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许久之后,她忽然把穆兰往芷宛怀中一堆,别过脸,疾奔几步,飞身跃上跟着马车疾驰的楚珩溪的坐骑,娇叱一声“驾!”便径直往漠城而去……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八) 看着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楚珩溪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带走了一般。犹记得在上京初遇,他沉溺于失去陆雪儿的苦痛中不能自拔。堂堂一个王爷,竟也喝得烂醉,便摇摇晃晃行在上京街上。猝不及防地,便与屿筝相遇。尽管他喝得酩酊大醉,可是雨幕中,那双灵动的眼却深深烙在了他的心中。 在林间救屿筝于险境之中,却又是亲手将她送入宫闱。此刻的楚珩溪对彼时的自己充满了怨恨,如果当初的他,慢一些,再慢一些,不要吩咐马车赶得那样急。或许屿筝便会误了入宫的时间,就不会经历这一切,她或许就会平和安稳地度过此生。不会与他们有任何的交集……可是那样也好……只要她能活着就很好…… “王爷……”看着久久站立在那里,巍然不动的王爷,芷宛抱着穆兰走上前去低声轻唤,却惊觉王爷已是泪流满面。她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这般伤心欲绝的神情,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烈风呼啸,他们仿佛站成了一个永久的姿态,凝望着屿筝离去的方向…… 却说策马疾驰的屿筝,心口沉钝的疼痛愈发明显。风灌入她的喉中,沁入心肺,仿佛是要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她大口呼吸着,握着缰绳的手亦是在寒风中变得冰凉。快些!再快些!她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让自己不顾一切地朝着漠城狂奔…… 大军急行,离漠城越近,拓跋阑的心就愈加沉重。他不知道屿筝如今处境如何?穆兰又是否安好?楚珩沐会不会为难她们母子二人?而屿筝又会不会将穆兰的身世告诉楚珩沐…… 虽是担忧着漠城的战事,可这些念头却不可避免地钻入拓跋阑的脑中,扰得他心思愈发烦乱。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焦灼,慕容灵策马上前,柔声安抚道:“大汗安心,想来楚珩沐还未察觉我们回援漠城。王爷那般骁勇善战,定能守得漠城安然无恙……” “慕容灵……”拓跋阑坐在马背上,沉声唤道,语调十分冷肃。他从未用这般语气唤过慕容灵,那神情亦是让慕容灵微微一怔。 看向慕容灵的时候,拓跋阑的眼中包含着千万般的情绪。眼前这女子曾陪着他度过最艰难苦痛之时,却也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她利用屿筝的良善,反将屿筝置于险境。拓跋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眼前这女子了……曾经那个在清韵楼中,那个热烈且单纯的女子早已消失不见。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渐渐成了眼前这般难辨的样子…… 轻咳一声,拓跋阑继而说道:“我虽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可总归要提醒你一句,无论发生过什么,白部仍旧是云胡的一部分,不可割舍的。如果没了云胡,白部也不会再存在。至于拓跋雄……”拓跋阑察觉到,在说到名字时,慕容灵的眸光一动,他瞥过视线,声音越发低沉:“便是你用计计策要取了他性命,仍旧换不回慕容族主……” 慕容灵大吃一惊,不由得将手中的缰绳猛然一拉。见她这般模样,拓跋阑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我知道,慕容族主的死,你是恨着他的……可他待你之心,你也该清楚明白……” 话语刚落,拓跋阑便听得慕容灵朗声冷笑:“大汗这是何意?难道是想废了灵儿不成?拓跋雄待我之心?大汗的兄长如此明目张胆地觊觎大汗的妻室,可大汗却也能似无事人一般,说的云淡风轻。还是说,在大汗心里只有白屿筝一人便已足够,灵儿的去留死活,都与大汗并无半点关系?” 听到慕容灵这番话,拓跋阑不免皱起了眉头,他面带愠色,已是有些怒气升腾:“不顾大敌当前,念着私怨,甚至不顾失城的后果,为了杀掉拓跋雄,你毅然决然地擅自带兵出城,我可做了追究?分明有法子救出兵众,却因得嫉恨屿筝,而把她和穆兰送到楚珩沐的手中!即便楚珩沐念着旧情不会对屿筝如何,可是穆兰呢?他会轻易放过那孩子么?你明知失了穆兰,屿筝也不可能独活,所以故意为之!慕容灵,这种种你都要让我一一道来么?!” 拓跋阑越说越是气怒,几乎已是低声怒喝起来。然而不等慕容灵回应,他便陡然敛了气势,摆摆手道:“罢了!如今也不该是做此争辩之时,回城要紧!” 然而慕容灵并没有驱马向前,她反是喝停了马儿,冷笑着看向拓跋阑道:“既然大汗什么都知道,何必又装作不知?又何必高高在上,带着那样怜悯且嘲讽的眼神看着我!” “灵儿……”拓跋阑低唤一声,试图压制慕容灵暴怒的情绪。却听得她一阵狂笑之后说道:“难道大汗不觉得将穆兰送到楚珩沐的手中是上上之选么?他善待穆兰便也罢了,可若不是如此……”慕容灵将马儿驱近了拓跋阑些许,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日后他若是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命竟是由他自己亲手了结,又当如何?即便大汗能忘了,灵儿却不能忘。在上京受尽折辱的每一天,我都要让楚珩沐用余下的半生来偿还!” 拓跋阑吃惊地别过头,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灵,顾不得去询问慕容灵到底是如何得知,他只是唇角轻颤着溢出一句:“你何时变得如此狠毒?穆兰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慕容灵缓缓直起身子,看着拓跋阑,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那也不过是个孽种!” “大汗!”不等拓跋阑有所反应,身后的莫那娄突然策马上前,急声道:“大汗不好了!有大批人马正在向我们靠拢!” 闻听此言,拓跋阑亦是大吃一惊:“加快速度!回撤漠城!” 莫那娄挥舞着手中的寒刀,方大声传令下去。却听得四周响起一片喊杀之声。他略显惊慌地看向拓跋阑:“大汗!我们被围困了!” 四周战旗卷扬,嘶鸣的战马和震彻天地的喊杀声席卷而来。就连拓跋阑胯下的马儿也因得受惊,焦灼地在原地打转,随时似要癫狂的模样。拓跋阑用力地拉拽着缰绳,试图让它安定下来。而包围他们的敌军却步步紧逼的收拢着。 很快,拓跋阑便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那身披战甲,头盔上一缕明黄风穗的正是皇上楚珩沐无疑。在他身侧的副将便是屿筝的兄长——白屿沁。而在他们身后包围着的,竟然是身为影卫之首的顾锦玉。东侧则是用银箔覆着半边脸的颜冰。 但见楚珩沐微一抬手,响彻天地间的喊杀声便渐渐淡了下来。 拓跋阑放眼看去,随即冷哼一声:“这般大的阵势,本汗倒是要谢过你这中原皇帝。我小小一个云胡,竟也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可见你心中的确惧本汗几分!” 楚珩沐策马上前,笑意甚是冷鸷:“云胡大汗说起大话来,倒也是丝毫不见羞愧!朕依稀记得,不久之前,你拓跋阑还不过是上京宫中,幽禁于清韵楼的一个小小质子罢了。怎么?难道在云胡的地界上也能给人壮胆不成?说起这清韵楼,朕倒想起一件事……”楚珩沐将手缓缓搭在腰中佩剑上:“这可敦送来的人质,如今也该前往上京了。朕觉得还是这清韵楼更适合他们母子。日后那孩子长大了,知道他的父汗在那幽闭的楼中度过了大半生,苟延残喘地活着。想方设法逃出宫闱,最后却不得不再一次成了朕的手下败将!只是想想,朕便觉得很是有趣……” 语音上挑着,楚珩沐似是要故意激怒拓跋阑一般:“如何?你若是在这里投降,或许回到上京,朕尚能网开一面,叫你再见见他们母子二人。可如若你执意违抗,恐怕到时候放在他们面前的,就只会是你拓跋阑的一颗人头了!” 拓跋阑听着楚珩沐刻毒的话语,唇角的冷笑愈甚,心却渐渐沉稳下来。他不能死在这里!屿筝和穆兰,还在等着他! 刀剑缓缓出鞘,气势均敌的二人怒视着,纷纷扬起手中的利剑,在天地之间怒喝下属于他们的生死一战:“杀!” 登时间,战马奔腾,草泥飞溅。将士们视死如归的脸上充斥着勇猛和杀气。兵刃交接,抱着必死决心的一战,是鲜血交混的洗礼。刀光剑影处,是生死一线的交织。 这边方挥起一刀斩落对手的头颅,继而便被身后的利剑贯穿了身体。刀剑在将士们的脖颈、身体、腿腕上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有的甚至贯穿了将士们的头颅,草原很快被鲜血浸透…… 无论战场多么惨烈,响彻这里的始终是一片喊杀声。哀嚎只属于生命残逝的败者,无论是谁,都希望自己是最终站在巅峰的那个……楚珩沐和拓跋阑亦是不会例外。 马蹄奔踏间,二人手中的长剑“铮”一声厉响,抵在了一处! 雁悲声声江浸月(三十九) 剑锋厉厉,血光四溢。楚珩沐和拓跋阑怒视着彼此,将整个战场都抛在了一旁。仿佛这一刻,天地间,唯独剩下的是他们的对决。刀剑席卷着积攒依旧的仇恨,毫不留情地朝着对方身上劈砍下去! 楚珩溪方才一剑刺穿拓跋阑左臂的铠甲,血珠飞溅。拓跋阑继而一击便抵上了他胸前的护心镜,一剑挑落。战马奔踏而过,二人的脸上怒火盛盛。四周的喊杀声愈发激烈,愈演愈烈地战况中,两人更似是猩红了眼的兽,刀锋相交中,火花四溅。 就在拓跋阑奋力与楚珩溪交战之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大汗当心!”余光看去,竟有两尾白羽箭破空袭来,而身前楚珩沐的长剑再次挥动!眼见便是避无可避,一侧奋战的莫那娄突然猛烈挥动手中的寒刀,猩红着眼杀出一条血路。随即飞身而起…… 一声厉喝之后,莫那娄飞起的身子重重摔落在地面。拓跋阑将袭至身前的一尾利箭打落,突然飞身落马,避开了楚珩沐朝着他后心击来的一剑。他挥剑砍杀几个冲上前的士兵,便急急冲到了莫那娄身边。 但见莫那娄挣扎起身,右手掩住的半边脸,赫然刺着一支长箭。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已经浸染了半边。 “莫那娄!”拓跋阑急声唤道。却见莫那娄仰面大喝一声,突然将刺穿眼眶的利箭猛然拔了出来!血迹四处飞溅,他却回手将箭掷出,击中在拓跋阑身后朝着他举起长剑的小兵。 忍着剧痛,莫那娄捂着眼看向拓跋阑道:“大汗!快走!”继而他朗声大喝:“保护大汗!” 话音刚落,四周的云胡将士们奋力厮杀着朝大汗靠拢。敌军的攻势已愈发猛烈,而今连莫那娄都中了冷箭。他们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周护大汗离开此地。 莫那娄将拓跋阑挡在身后,便挥起手中的寒刀冷笑着看向楚珩沐道:“堂堂一个中原皇帝,竟也用这些个让人不齿的伎俩!就让我莫那娄来领教领教!” 楚珩沐居高临下地看着莫那娄,神情中满是不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然而楚珩沐虽这样说着,视线却不经意地瞥向白羽箭飞来的方向。 顾锦玉正臂挽强弩,虎视眈眈地直指拓跋阑。莫那娄只道楚珩沐用了如此令人不齿的方式,却不知这一切也并非楚珩沐示意为之。此时的楚珩沐眼中亦是充满了疑问,他看着顾锦玉,试图从他的神色中读懂些什么。然而顾锦玉只是又弯弓搭箭,竟欲图治拓跋阑于死地。 就在这时,顾锦玉的手突然被人摁住。他转头看去,不知颜冰何时杀到身前,站在一旁,目视前方,右手却稳稳压制住他:“你现在这是做什么?擅自出手,你是疯了么!” 顾锦玉看着不远处的拓跋阑,并未回答。 但听得莫那娄大喝一声,便模糊着一只眼扑向了楚珩沐。其他一众士兵则周护着拓跋阑意欲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四周皆是敌军,竟也愈发顺利脱身。“莫那娄!”拓跋阑厉喝一声,随即削落一个敌兵的头颅。看着莫那娄挥刀冲向楚珩沐,拓跋阑知道,他不过在做殊死之博。被射中眼睛的莫那娄,视线已然模糊,剧痛更是难忍。他挥向楚珩沐的刀明显慢了下来。 跨在马上的楚珩沐冷冷看着莫那娄冲了过来,一切似乎都变得缓慢,他先是一剑击飞了莫那娄手中的弯刀,下一刻,剑锋已没入莫那娄的胸口。 莫那娄喷出一口血,缓缓朝后倒去,拓跋阑没有任何办法上前相助,四周的兵士们还在奋力拼杀着将他带离。 楚珩沐看着缓缓仰面倒下的莫那娄,眼中讥讽更甚。对于莫那娄的不自量力,他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就在莫那娄倒下的那瞬,他忽然用尽所有气力向前一扑,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回手一挥,楚珩沐尚来不及反应,胯下马儿的前腿便被他齐齐削断。 马儿一声痛鸣“噗通”栽倒在地,楚珩沐亦是被甩了出去。周围的兵士们纷纷冲上去压制着莫那娄,白屿沁见状,将手中的剑一挥,剑锋径直没入莫那娄的胸口。鲜血从莫那娄口中喷出,他仰天大笑着继而气绝。视死如归的笑声混杂着飞溅的血沫,在空气中弥散着。所有的将士都被这壮烈的一幕所震惊。就连楚珩沐也怔怔看着眼前这男子,一时忘了做出反应……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一众兵士拥着拓跋阑已冲开一条血路越行越远! “放箭!”楚珩沐一声令下,身侧的弓箭手们纷纷弯弓搭箭,瞬间,利箭如同大雨般密集落下。拓跋阑和将士们挥动着刀剑斩断那些急袭而来利箭。但仍有不少士兵死伤于乱箭之下。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匹马突然在乱战的将士中横冲直撞。而马上飘动的嫣红纱罗格外引人注目。一时间,将士们都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所惊,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让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瞩目…… 此刻,随着将士们浴血厮杀的慕容灵也好不容易与拓跋阑汇合,正欲冲出重围的二人也不免被这突然的闯入者乱了心神…… 只见那马儿载着一抹灵动的嫣红,径直奔向拓跋阑。待看清马背上的人,拓跋阑和慕容灵皆是大吃一惊。那骑在马上,脸色煞白的女子不是屿筝又是何人? 只见屿筝从马上跃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她用冰凉的手将缰绳递给拓跋阑,便急声说道:“快走!” 拓跋阑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不及细说了……”屿筝推搡着他们朝马儿靠去:“快走!” 在这危急关头,拓跋阑一把抓住屿筝冰凉且颤抖的手道:“我若是离开,你怎么办?!” 屿筝奋力挣脱,看向拓跋阑道:“他们以我为质,定不会对我如何!况且王爷已从漠城率兵而出,不消片刻便可来援!” 说到这儿,屿筝用只有二人才明白的眼神看向慕容灵:“大汗的安危,就交付于你了……” 这一刻,慕容灵的心不是不撼动。眼前这女子分明知道是她下的毒手,她明明可以和拓跋阑绝尘而去……然而她的选择竟是这样……没有丝毫武功的她,竟敢单枪匹马的冲杀进来!慕容灵突然很羡慕她,羡慕她爱的这样勇敢,也这样不顾一切。但却更恨她,恨她可以如此坦荡,如此隐忍,也正因为此,她才会轻易夺走了拓跋阑的心。 可是这一切对慕容灵而言,都已不再重要,眼前的女子不过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而她,才是会长久陪伴在拓跋阑身边的那个人……伸手夺过屿筝手中的缰绳,她冷眼看着屿筝道:“别指望我会对你感恩戴德,这一切都始于你,也该终于你!” 慕容灵话语刚落,却听得身后的拓跋阑厉喝一声:“当心!”继而一阵影风卷过,乱箭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慕容灵挥剑打落箭羽,继而便听得敌军阵营中传来楚珩沐声嘶力竭的怒喝:“住手!都给朕住手!” 原来方才不知是谁率先射出一箭,继而弓箭手们便纷纷出击。这闯入的不速之客既然前去搭救拓跋阑,必是应该杀无赦。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如此震怒。 等到箭雨平息,屿筝才从几乎让她窒息的怀抱中轻轻探出头来。仰面望去,拓跋阑眉宇间带着疼惜,就那样深情地凝望着她,抬手掠过她的鬓发,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屿筝心头一暖,却也夹杂着痛楚,在这样的时候,他仍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周护着她。没有大汗的身份,有的只是对爱人的疼惜。 泪眼迷蒙,屿筝下意识环上拓跋阑的背脊。然而下一刻,屿筝只是猛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拓跋阑。 她摸到了什么?!! 双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从拓跋阑的背上一点点抚摸过去,她竟然连着摸到了三支箭羽!!! 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时,拓跋阑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屿筝。即便有将士们奋力击散,却仍有三支利箭射入拓跋阑的身体! “阑……”屿筝颤声唤道,此时她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双手在他的背上轻抚,傻到以为就这样便可以按住他的伤口,替他止血。泪水已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为什么……阑……为什么?!” 拓跋阑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仿佛一次呼吸就能将他撕扯成碎片,然而他只是让自己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手指轻抚屿筝脸颊,长久地注视着他深爱的人:“我以为我要的是云胡,是漠城……可如今看来……我要的……不过是你安然无碍。仅是如此,再无他愿……” 说话间,拓跋阑的唇角溢出鲜血,整个人也朝着屿筝瘫倒过去…… “阑!”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叫,狠狠撞入每个人的心扉,也回响在这片被鲜血浸泡的土地上…… 雁悲声声江浸月(四十) 拓跋阑的身子朝前倒去,屿筝满面泪水地抱着他跪倒在地。 而一侧的慕容灵毫无反应,她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发生……拓跋阑当真就爱到这般地步?甘愿为眼前的女子赔上性命?撼动、心痛,在她的心中交织,就像是锋利的刀一片,将她一点点凌迟殆尽。看着屿筝失声痛哭,她竟然没有任何感受,仿佛眼前的是两个陌生的人,与她没有分毫关系。 抬眼看去,却见缓缓朝着他们迫近的身影已经尽数模糊。此时,慕容灵才察觉到自己竟满眼泪水。然而她并未上前,只是持剑朝后退去。 阑死了么……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却一遍遍的否认着。阑只是累了,他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而她要做的,就是带他从这里离开!比起只会给他带来伤痛的白屿筝,她要做的是保护他!陪伴他!她一直在这样做,可到底是什么出了错? 到底是什么出了错,才会让他们二人渐行渐远?才会让拓跋阑甘愿为了屿筝而放弃一切。慕容灵并不明白,也不想再去弄明白。泪眼迷蒙中,她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朝着聚陇的人群砍杀过去。 她要杀了他们!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厮杀喊声。原来是拓跋雄率兵赶至,从大军左侧击杀而入,在冲冲包围中冲开了一个缺口。 一根绳索破空蜿蜒飞来,束缚住慕容灵挥剑的胳膊,随即将她朝后一拽,便另有几根绳索攀上她的细腰,将她拉扯着腾空而起。继而越过敌军的头顶,稳稳落在一匹飞奔而至的马上。转头一瞥,她便看见骑在马上,神情肃穆的拓跋雄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朝着大汗的方向冲去。 接连砍杀几人,拓跋雄驰马冲到屿筝身侧,急急从马上跃下,他一把提住屿筝的衣领朝后一扯,接过她怀中的拓跋阑厉声喝道:“还不快走!” 然而屿筝只是痛哭着瘫软到一侧。见到她这般情形,拓跋雄心里“咯噔”一下,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继而迅速伸手探了探拓跋阑的脖颈,心就那样“咚”地一下沉到了底。 “带他走吧……”屿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哽咽着说出一句。 拓跋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屿筝会说出这样的话,带着询问的视线看向屿筝,却见她笑的怆然:“慕容灵对我做了什么,想来王爷不会不知。我的时日无多,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不能……阑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到漠城去,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中!” 屿筝的语气愈发坚定执着,她猛然起身,红裙在烈烈风中飘散:“若是大汗……”屿筝哽咽着,她并不想承认拓跋阑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更不想承认他已经离她而去,强忍住几近崩溃的情绪,她朝着拓跋雄郑重叮嘱:“便请王爷担起云胡的重任!这也是大汗的愿望!” 说罢,屿筝再一次深深望了拓跋阑一眼,她想将这张脸深深地印在脑海之中,印在心里。这一生既不能与他相守,那惟愿将他牢记,三生石旁,奈何桥边,心意不改,她会等着他,千年也好,万年也罢。与他执手共入轮回。此生之后,无论如何,都愿与他世世相守,永不分离! 深深看了拓跋阑一眼,无声做了最后的诀别,屿筝忽然拿起拓跋阑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转身冲向了蜂拥而至的敌军,视线模糊前,她听到拓跋雄在身后厉声大喝着:“白屿筝!”而不远处,是一脸焦灼的兄长急急奔向她的模样…… 就这样吧……屿筝想着。 自幼便因父亲的误会而被迫和娘亲分离,自十五岁选秀入宫,她经历了前半生都未曾触碰过的漩涡风浪。她以为自己为复仇而来,生生将自己酿成一杯甘甜芬芳的鸩毒,却不料在不察之间,便为一个人心动。孰不知,步步为营的宫廷争斗中,她不过是那男子执在指尖的一颗棋罢了。落在哪里,从来都是生不由己。 生而为棋,便该有这一颗棋子的觉悟。可是偏偏屿筝不甘,她不甘让穆兰出生在这样肮脏且充满血腥的地方,每日每夜因担忧自己的性命而无法安眠。所以她拼了命的逃离,却从未料想,上天会送给她拓跋阑这样好的礼物。 安稳岁月,清浅平和。她与拓跋阑在一切的日子并不多,然而却得到了这一生最渴求的一切。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感受……即便此刻他离她而去,她已不会觉得悲伤,她知道,他们很快便会相见…… 这一生,她爱了,也恨了,更释然了。倒下去的瞬间,屿筝的脸上溢出了此生最为幸福的一个笑容…… 曌清十六年,皇上御驾亲征的一战草草收尾。因得云胡上下一心的抵死反抗,皇上并未如愿以偿的收回漠城。此战中仅存的硕果大抵便是云胡大汗拓跋阑的战亡,只是那之后拓跋雄迅速掌管云胡事务,成为新的汗王。较之拓跋阑而言,他的经验更甚,漠城一时成了难以吞咽的骨刺,不可轻易妄动。 然而只有在皇上身边,亲身经历了那一战的将士们才明白。那个穿着红裙,骑着战马,宛如从天而降的女子,挥剑相向,继而被士兵刺穿肩胛的时候,皇上是如何咆哮着飞奔而至……自那女子倒下的那刻开始,皇上的斗志尽失,竟像是个孩子一般,抱着那女子久久地坐在原处,任由云胡的残军安然撤离……这一切都是此番战役中的禁忌,没有谁敢再度轻易提起…… 光透朱阁,药香清浅。昏沉之间,人影浮动,尚不知身处何方。费力睁开眼,仿佛有珠玉莹莹生辉,继而女子冷艳的脸颊渐渐清晰。屿筝厉咳着,便听得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既不同心,何求形影相守,即便朝夕相对,也是笑不得应,爱不得回……那年你在合欢树下说的话,本宫都还记得……” 气喘而定,屿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没有了往日的情深幽怨,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神态、掌控着权势、被欲望充斥的眼和生怕被夺去这一切的轻不可察的恐慌…… “绮妃娘娘……”屿筝轻唤着,却在看到女子望仙髻上垂下的金凤步摇时,浅笑着改口:“不……皇后娘娘……您可安好……” “为什么要回来?好不容易逃离这宫闱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绮皇后的声音冷冽异常。她实在太清楚,皇上对眼前这女子报着什么样的心思。自她离宫之后,皇上如何变得喜怒莫测,她尽数看在眼中。从希冀到失望再到绝望,她早已不再期许得到皇上的心,可这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一切,说什么也不能再度被夺走。 屿筝没有应她,只是带着几分怜悯看向她道:“皇后娘娘,如今母仪天下的您,可觉得顺心遂意?就如皇后娘娘喜欢掌控着这一切,屿筝亦有偏执之愿,若能再看看那片天,便是死而无憾……” “你凭什么!敢和本宫这样说话!”绮皇后读懂了屿筝眼神的含义,一时间十分气恼。 然而,屿筝只是淡淡一笑便剧烈地咳喘起来,大口大口地黑血喷涌而出。飞溅在绮皇后的金丝鸾衣上。 “来人啊!快去回禀皇上!”绮皇后何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大叫着起身,朝着奴才们喊道。 半个时辰之后,岚静殿中,楚珩沐一脸沉肃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强忍了半晌,才冷冷对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听着殿门闭合的声音,楚珩沐缓缓走到床榻旁,看着屿筝苍白如纸的脸,和渐渐沉弱的呼吸,泪水便夺眶而出。 “皇上……”听到身侧有人哽咽,屿筝探出手来,轻唤一声。即便她睁着眼睛,却已看不清了。拢在眼前的黑暗告诉她,这一次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楚珩沐强忍着泪水,走上前去,将屿筝搀扶起身,继而坐在她身后,将她揽在怀中:“朕不许你有事,别忘了,还有穆兰!你若敢离开朕,便是天涯海角,朕也要找到那孩子。你忍心让那孩子受尽折磨么?” 屿筝苍白一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屿筝知道皇上在说笑,瞧得出,皇上是真心疼爱那孩子……穆兰……若是知道他的父皇这样记挂着他,也会好好长大成人……” 楚珩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你说什么!” “穆兰他……是皇上的骨肉啊……”屿筝急喘着:“我不想他生在这宫闱之中,不想他每日活在旁人的算计里,更不想他成为他父皇的一颗棋,所以才选择的离去。幸而有拓跋阑,他周护我们母子二人,也给了我们一个家……若皇上当真怜惜那孩子,就请给他自由吧……皇上,这一生,爱恨纠葛,直至此刻,都无须计较。若有来生,惟愿不再相见……” 屿筝的手渐渐冷了下来,即便感觉到身后的怀抱将她拥得更紧,仍旧无济于事。深吸了一口气,云胡歌谣随着她已经嘶哑的声音在岚静殿内飘散开来:“我心爱的姑娘啊,你的身影像是空中鸿雁,总是飞到天边。你绯红的头纱却是那盛开的荼萝,丝丝缠绕着我的心。我想追随着你往天边去啊,可是我心爱的姑娘,你能停下脚步等等我吗……” 屿筝轻吟浅唱着,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光亮,拓跋阑温柔浅笑着站在面前,朝着她伸出手来,仿若新嫁的女子,一袭红罗的她,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掌中,牵着马儿,朝着天苍野茫的草原尽头行去。而那首用云胡之语清浅吟唱的歌儿,回响不绝:“你绯红的头纱却是那盛开的荼萝,丝丝缠绕着我的心。我想追随着你往天边去啊,可是我心爱的姑娘,你能停下脚步等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