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彼岸之歌》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一) 圣巢上,赤裸的羽人少女怀中抱着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儿。那婴儿被一件绿色翼袍包裹着,看起来是如此羸弱,好像一阵风刮来,他背后湿淋淋的小小翅膀就将随风散去。 少女在哭,她哭着哀求圣巢先知救救她的孩子。 先知双眼泛着金黄的微光,翅膀却皱缩着,仿佛被某种胶质物缠住,萎缩而怪异。数根蛛丝般的线把他吊在圣巢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和她的孩子。 “他—他没办法呼吸!”少女哭着叫道,“求您救救他,救救我儿子—” “他很脆弱,”先知宣布,“让圣主带走他比较仁慈些。” “不!”少女大声尖叫,漂亮娇小的翅膀因惊恐而展开,双手痉挛般抚着婴儿的腹部,“他能活,他能活,我知道的!他—他是—” “他的父亲是谁?”先知环顾四周。 少女沉默了。 “他的父亲是谁?”先知又问,声音愈加尖利,越来越像一只苍老乌鸦的叫声。 “他…没有父亲。”少女颤抖着说。 先知眼中的光像两道火焰灼烧着她的灵魂。 “无根之水,无根之人。”先知轻声道,“神给予,而不剥夺。神不做选择,做选择的是孩子自己。” 女孩哆嗦了一下,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一根蛛丝从头顶极高处垂下来,像触手一样把孩子从她怀里卷到先知面前。孩子倒吊着,先知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拍了他的小脚三下。 带翅膀的婴儿“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孩子活下来了。 倏尔间,少女只觉得世界变得昏黑一片。婴儿恰好挡住了唯一的光源—悬在空中那双灼灼的眼睛,一个帝王般傲然的巨大阴影映在圣巢唯一的石墙上,那墙上刻划着造物者的公式和创生以来的一切秘密。 孩子伸出小手拨弄蛛丝,“铮铮”的杂音在少女听来都如此悦耳。 “勇敢的女孩菲莺,这是神给你准备的礼物。”先知的声音从阴影另一端传来,名叫菲莺的少女泪眼朦胧。 “他—他将成为族长吗?”少女勇敢地说出了她只敢想,却从未对任何人吐露的奢望。 “不止。” “那…他会做一个先知?”菲莺的心脏如此用力地搏动着,仿佛全身力气都在等着那个她连想都不敢想的答案。 “更多。” 她疑惑了。 “他将统治而不是屈从,他将是规则的制定者而不是遵守者,他的翅膀将遮蔽苍穹。他是这个文明命运的托举者,他将有一首歌。” 菲莺几乎被吓呆了。这时,一根蛛丝垂下来,轻柔地拍拍她的翅膀。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二) 云顶山薄雾冥冥。陡峭的山崖终年积雪,苍白峰峦像一列卫兵,错落有致地朝着天空进军而去。山顶那团阴郁的冷光在云层之上若隐若现,昼夜不息,像一只幽蓝巨眼凝视着这一小小的聚落。女孩菲莺抱着孱弱的婴儿,勇敢地迎向部族其他强壮雄性羽人或轻蔑或敌视的目光。 这一年年生艰难,天空的馈赠愈加有限。先知曾预言初春一过,北鸟南栖,猎获就会变得丰裕。然而等到夏去秋来,圣巢敷上霜雪,所有人期盼的景象还未到来。部族长居住的树城枝桠经过羽人经年累月的培育和引导长成了蔚为壮观的木头露台,葱郁的针叶下经常熬着美味的羹汤。然而此刻,汤里也只剩下高良姜和山里的各种野菜可充饥。量诚然足够,但羽人离不开肉食,少量的蛋白必须留给孩童。 而现在,这个瘦小的女羽人又给他们添了一张优先吃饭的嘴巴。 菲莺抱着孩子站到队伍前面的时候,仿佛感觉到身后别人的目光狠狠剜来。 今天负责盛汤的是潘达,一些日子之前他曾追求过菲莺,但那对她而言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究竟有多久了呢?她不记得。她天生美丽,在力量至上的羽人聚落里,想要强行占有她的有之,但潘达是那种会用他的温柔给人留下好印象的羽人。 “叫什么名字,这孩子?”他一边往从菲莺手中接过的竹壶里舀汤,一边低声问道。 “无姓无名。”菲莺老实地回答。 “无姓无名!”潘达惊骇地低声重复道,“是真的吗?无姓无名?” “是的。”菲莺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接过竹壶。然而潘达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莺儿,你要知道——” 然而另一个羽人降落到露台上,突出的胸肌粗暴地将菲莺挤到一边,女孩撑起一边翅膀,小心地护住婴儿。壶里的汤剧烈地晃动着,她在寻找平衡中差一点摔倒。 “我们晚些再谈。”看着菲莺踉踉跄跄地走下阶梯,潘达保证道。 抱着孩子,她无法飞行。于是只得在茂密的丛林中行走,如血管般密布的猴面包树水根几次试图把她绊倒,菲莺堪堪避开。林中树木并非羽人的朋友,它们甩动着纠缠的根须,有时会把迷路的动物拖入被泥土掩埋在地下的深渊巨口中慢慢消化。云顶山的冷光时而透过茂密的丛林流泻下来,照在她写满不安的脸上。 从密林深处向上看树叶掩映之间的一方天穹,景色蔚为壮观。菲莺的家就在这片林间空地上方,一间小小的丛林树屋。名叫锡莎的金斑蟒盘踞在树屋下面一处舒服的疙瘩上,懒洋洋地朝她摇了两下尾巴。 树屋的一面墙上镶着几颗硅晶石,这种石头能吸收土星辐射的能量并转换成热能,这是潮湿的森林里取暖的唯一方式。另一颗硅晶石在树屋正中的地上,与这棵盘根错节的古树的主干连接在一起。从前菲莺的母亲和外祖母用这块石头烹饪鸽子和山鸡,佐以高良姜、酢浆草和山葱。女性羽人拥有自己的住处,而男羽人总会不断游弋在不同的女羽人家里,和他们短期的配偶形成一种类似借宿的同居关系。对羽人而言,真正长久的伴侣少之又少。羽人的情感完全是义务性的,亲情之类的东西固然有人在乎,但在艰难的岁月里没有也无妨。 得幸于羽人寻找配偶的奇特习俗,这孩子的出身也许永远是个秘密了。 潘达在临近傍晚时分来访。竹丝编成的门帘甫一掀开,松针味混杂着汤的清香扑面而来。 潘达脸色不太好看,粗犷的五官仿佛互相充满敌意一样在脸上摆出扭曲的角度,显得疲惫而忧心忡忡。 “你好久没来了。”菲莺听见自己说。 她想起来了。短短几个月之前,他几乎是她唯一想象过的未来——整个羽人岛的羽人都渴望着她,潘达也是其中一员。然而内心的悸动不会骗人,年轻的女孩菲莺有着旺盛的渴望,对象却绝不是她壮硕健美的同类。当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时,隐隐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 若这样的日子再过上几年,菲莺很可能循着祖辈的生活方式,生下强壮的男孩,看着他们在其他女羽人的树屋之间飞来飞去。 她的第一个男孩本可能是潘达的。潘达和其他羽人不同,不喜欢暴力和空中角斗——却也能抓到足够多的鸟儿做食物。岛上的生活便是如此,爱情和美貌是奢侈品,一旦菲莺有了孩子就会被视为累赘,再也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然而潘达不同。“孩子不是我的。”这是一个陈述句,然而他眼中却闪烁着疑问和希望的光芒。羽人喜欢用陈述句。 “不是。”菲莺简洁地回答。 “你不能确定。毕竟我们曾经——” “不是。”她打断他,“看他的后背。” 婴儿的后背柔嫩光滑,甜美精致的羽毛沿着小小的背部和臀部柔顺地紧贴在身上。孩子蹬了一下肉乎乎的小腿,好奇地盯着他们看。潘达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却在触碰的瞬间大惊失色。 “他——他的翅膀——” “嗯。”菲莺轻声道,“他的翅膀少了两节骨头。” “他……真不幸。”潘达喃喃自语,“神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希望他能飞。”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菲莺骄傲地说,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她的孩子。 “可是莺儿,你看看他,看看他的肌肉……他根本就不可能飞。”说罢他指指自己发达的胸肌:“神把我们创造成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只因多一分或少一分,我们都无法飞行。这孩子……神不爱他,莺儿,神不爱他。” “你无法知道神爱不爱他。” “我能。”潘达悲伤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过一个神。” 菲莺缩回手指。“你见过神。” “春季大风暴的时候,圣巢上的神眼就像雷电一样闪着光。当时我正在博希达的家里——你知道的,她很聪明,总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博希达告诉我,神眼在说话,天雷是他的吼声。我看见神从云顶山上下来,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菲莺,你知道吗,他们没有翅膀也能飞。” 某种本能让菲莺恐惧起来。她知道潘达不是在扯谎。小的时候妈妈会给她讲故事,温和善良的女神妮娜和脾气暴躁的男神奎尔的故事。云顶山壁立千仞,山脉以北烟涛微茫。巍峨的山脉挡住了从海洋深处袭来的飓风,在晴朗的日子里,神乘着带翅膀的宫殿从海上来。那宫殿停在羽人无法到达的、空气稀薄的断崖之上,闪亮的拱顶映着土星轻纱般缭绕的辉光。 “他们来的时候所有的乌云都会散去。有时羽人会对他们祈祷,愿望总会成真。而在他们生气的时候,”妈妈神秘地压低声音,“神会现出真容。” 菲莺还想听下去,可每当讲到这里,妈妈就不肯说了。 多年以后她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在一个清晨发现了悬在房梁上的小蛇锡莎,锡莎会在寒冷的夜里悄悄进屋来盘在菲莺的床头,用修长强韧的尾巴轻轻拍她的胳膊……但它不会讲故事。没有翅膀是神的标志,那么这孩子的翅膀比其他羽人要小会是类似的征兆吗?菲莺想起先知的预言。 这时,锡莎无声地游弋到屋内,柔软厚实的身躯轻轻托起婴儿。 “神的头顶有类似光环的东西。”潘达继续道,“他就那么站在半空中俯视着我,神说话的时候,神眼传达出他的声音,震得山好像都在摇晃。” “他说了什么?” 潘达抿着嘴。“他问我的名字。”他说,“这似乎是神唯一在乎的事情。在这之后,幸运的事情就接连不断地发生在我身上。” “比如呢?”菲莺笑道。 “我遇见了你。”潘达认真地说。孩子吮着手指,好奇地盯着他看。 菲莺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菲莺,”潘达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没有名字的羽人不会被神祝福。你没有在出生之前为他取名字,于是神降下诅咒。这就是神给我的启示,菲莺。神不爱他,因为他的降生,他们降下惩罚。” 菲莺目瞪口呆。她听说过名字是神手中的线,却没人告诉过她生下来时必须取名。 她想起先知的话。 他将有一首歌。 菲莺抬头看看从枝桠间摩挲而过的土星环,丝缎般的柔光在北方倚着紫色天穹。 “现在取名也来得及吧?”她自言自语道,潘达却哑然。 “我要叫他倚天轮。”菲莺从大蛇怀里接过孩子,眼睛里闪着光。 倚天轮,在羽人古语中的意思是“被神爱着的人”。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三) 赛康湖的水快干了。 有几年,菲莺经常带倚天轮来这片湖,暖季的日暮时分,成群的火烈鸟从西方来,成千上万盘旋的鸟儿像一阵粉红色飓风,蔚为壮观。 然而那是羽人到来前的事。 短暂的绚烂过后,早就在高空觊觎已久、伺机待发的雄性羽人们像从天而降的灰色死神俯冲而下,撞击与哀鸣响彻天际。捕食?战斗?亦或是屠杀?有些鸟儿在钩叉撕扯中支离破碎,尸体就这么丢弃在湖边,像天空的霸主用画笔在湖面勾勒出的一幅血淋淋的涂鸦。 经过数年的气候变迁,赛康湖几近干涸,每年一度的狩猎狂欢也成了往事。然而倚天轮依然记得母子俩正是为了这些破碎的残骸而来。潘达偶尔会分给他们一些猎物,可那远远不够支撑他们渡过难熬的寒季。有些晚上——比如现在,倚天轮会到赛康湖边走走,看看能不能找些其他人剩下的鱼或鸟类充饥。 倚天轮摸摸肩膀,高兴地发现前些日子煌孙留下的抓伤已经快好了。倚天轮不怪他,煌孙算是个朋友,但是羽人经常会这样莫名其妙地燃起争斗的欲望,倚天轮的孱弱使他经不起哪怕是最平常的打闹。久而久之,他变成了整个部族不愿接近的存在。 倚天轮数着步伐走在几乎可以称为沼泽的赛康湖边,脚上全是泥巴,据说这样能让腿上的毛变粗,说不定很快就能飞了呢。菲莺老是说他一定行,只是时间问题,却从来不让他从天鹰崖跳下去试试。 几乎每个羽人都是这样学会飞行的,恐惧如风,致你死地的,亦是托举你的力量。倚天轮知道,羽人自古相传的口诀在真正的恐惧面前无济于事。带着泥土味儿的狂风在浅绿色的巨草间嘶嘶作响,他刚开始想自己是否能乘着这股风飞起来,却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所有人都说我飞不起来。潘达说羽人从飞起来的那一刻起就与恐惧相伴,倚天轮也想飞,却是为了逃离恐惧。黑暗的树海和荒凉的旷野让他害怕。 他害怕的时候,菲莺让他抱着锡莎,大蛇身躯的温暖能给他片刻的安全感,醒来却依然要面对冷漠的同胞们。 翅膀的畸形是原罪。 “喂,小鸡翅。”一块石头飞来,砸在他旁边的地上。这是最近搬来沼泽的基森的声音。基森是族长万河最宠爱的孩子,平日以殴打倚天轮为乐。托他的福,几乎所有年轻的羽人都参与过这种活动。 “扔偏了。”倚天轮咕哝一声,头也不抬。 翅膀扇动的声音让倚天轮心惊胆战。巨大的身影从茂密的树冠顶上扑下,倚天轮挣扎着被拽离地面。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对比自己强的人说这种话。”这个叫做基森的粗鲁羽人说,“看看你发育不全的样子,小杂种。我不知道菲莺跟谁生了你,她现在一定悔得掉毛。” 倚天轮挣开基森拎着他的手臂,挥拳朝他打去,换来了更凶狠的暴打。于是他只得缩在地上,用翅膀把自己保护起来。 “杂种——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基森每用树枝打他一下,嘴里就蹦出一个词,“我会杀了——你的!” 直到打得过瘾了,倚天轮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基森才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蛇锡莎发现了他。 污泥把倚天轮的翅膀黏成一团,走起路来本就不多的羽毛耷拉着,想那样子一定够狼狈的。倚天轮在泥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发现是一整根长脊鱼的鱼刺,这种鱼除一条贯穿头尾的脊骨之外,剩下的骨头又密又硬,不适合进食方式粗犷的羽人吃,但倚天轮在这一方面天赋异禀,他总能想办法吃到长脊鱼脊骨内侧鲜美的肉,所以有时候他饿极了也会找其他人吃剩的这种鱼来充饥。倚天轮闻了闻这条鱼的残骸,坐在一棵树下认真地把肉用细长的鱼刺剔出来,大部分给了锡莎,自己就着装在竹筒里的凉茶吃。 最近菲莺也不愿理睬他了。倚天轮知道这是因为他拖累了她。但锡莎还是老喜欢陪在他旁边,多年来一直如此。倚天轮琢磨这条蛇一定是喜欢吃这种鱼肉,因为除此之外他几乎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足以保护自己免于冻饿的能耐。 树影摇曳,土星环洒下颗粒状的星光在大蛇身上跃动着,倚天轮捧着肉边吃边看着那些远在天际的、闪耀的银色粉尘,如果他能飞,他想到那上面去看看。有一次基森和人打赌说他不是真正的羽人,扛着一根倚天轮手臂那么粗的树干用力揍他,打得他当场晕厥,醒来后看见的景象便是眼前这样,大蛇锡莎和土星环。倚天轮觉得,世间从没有过这么美的星光——他本来是要死的啊。 倚天轮想到这里,摸摸头上挨打的地方,觉得最近似乎没再受过那么严重的伤,还挺高兴。他看了看手里剩下的肉,掰成两块。 “你想要这块?”他看见大蛇朝着比较大块的肉吐信子,赶紧把手藏在背后,也顾不上蹭到了泥巴,“你吃的可够多了,别贪心不足。” 大蛇哼哼着去咬较小的那块肉,倚天轮摸摸它应该是脖子的地方,鳞片光滑温暖,虽然过了蜕皮的季节了,可锡莎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一年树林里的日子不好过,大家都吃不饱。倚天轮庆幸自己个子小,不用吃太多东西。否则菲莺可不会高兴。 他的妈妈弄到的食物仅仅够自己充饥,只是些橡果和蘑菇。他们已经许多天没见过鸟肉了,这让菲莺的情绪很坏——至少倚天轮认为如此。他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常会开心地哄他,把他抱在怀里高高抛起再接住,那是倚天轮有过最后的“飞行”经验。倚天轮记事很早,有一次他在半睡半醒中听看见妈妈轻声对他说:“你将要有一首歌呢。” 歌是神圣的东西,山顶冷光深处有时会传来令人振奋的歌声。先知说那是象征着神界的音乐,那时,所有的羽人都会望向海岸,不可逾越的大海彼岸便是神的国。 我会有一首歌呢。倚天轮和小小的自己一起揉着眼睛。 树屋的门扉爬满青苔,倚天轮竖起耳朵轻轻听着,确认屋里安静之后他带着锡莎进了屋。 一股并不多么好闻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着,菲莺没有表示出任何看见倚天轮的样子。此刻她正两眼无神地嚼着酸草叶,紫色嘴唇和被染红的牙齿之间时不时吐出几个嗝,肥胖的身躯一经挪动,整个树屋便开始摇晃。倚天轮找了一个相对干燥些的角落坐下,有点忐忑地望着妈妈——多年的煎熬已经让她放弃了自己和儿子的人生。 那是倚天轮带给她的煎熬。他知道,她为他放弃了所有这个年纪应该充分享受的一切,却换来了更多的敌视、辱骂和欺凌。 “我吃了一整条鱼呢。”倚天轮鼓起勇气说道,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没底气,他确实吃了鱼呀! “嗯。”菲莺回答,“好吃吗?” “特别好吃!”倚天轮放松下来,甚至还站了起来。看来妈妈今天心情还不错。“很香很甜……”他很想再说出几个形容鱼肉的词,可实在不知道吃下一整条鱼是什么滋味。 “还有吗?我也想尝尝呢。”菲莺咧嘴笑了,露出一溜有点儿泛红的牙。 “对不起,实在太好吃了,所以……”倚天轮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忽然觉得很愧疚,几乎像真的独吞了一整条鱼那样愧疚。是啊,他怎么没给妈妈带一点回来呢! 菲莺不说话了,倚天轮退回到角落里蜷缩起来,用小小的翅膀尽量盖住自己的肚子准备睡觉。板结的泥巴让他很不舒服,但他不敢出去找水清洗。就这么将就一晚吧。他想道。 紧接着他听到啜泣声。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第三声啜泣,可等了许久终于没来。他稍稍放下心来。 我会有一首歌呢。他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地。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四) 倚天轮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被一股力量硬生生从地上拽起来,粗暴地扔出树屋。倚天轮皱着眉头摸摸被摔伤的半边翅膀,好像有一根骨头断了,他想。头上的树屋正在微微晃动,里面传来他不喜欢听的呻吟和咆哮声。锡莎朝他吐着信子,眼睛在树下的黑暗中发着绿光。 倚天轮摇摇头,准备卧在树根下再睡一觉——他老是觉得躺下会让他的翅膀发育更加缓慢,于是十分不喜欢躺着睡。然而右边翅膀上方骨骼的剧痛让他再难以入眠。他忍着疼痛活动了两下,几乎疼得喊出声来。他可不想打扰那个大块头羽人的好事,会被打死的。 倚天轮站起身,光着脚在树林里走着,脚趾缝间的泥软软的很舒服。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可以找一条小溪清洗翅膀了。溪水很凉,但羽毛变得柔顺,思维变得清晰。倚天轮从水里费力地爬上来,跪在草地上,把脸埋进草丛中,贪婪地呼吸着清甜的草香。 山顶泛白的光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要亮。迎着那光,一条陡峭的山路隐隐然浮现出来,苍松翠柏列队攀上千仞高崖。倚天轮有点好奇,它似乎从来没这么亮过。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他打算朝那个方向走,看看那光后面究竟是什么。然而没走多远,翅膀的伤势就让他疼得龇牙咧嘴。这是怎么了?疼痛几乎成了全世界唯一的感觉,他在流血。一滴接着一滴,殷红的血浸染着泥土。 我要死了吗?倚天轮饶有兴致地想。 攀上那些层叠的岩梯时,倚天轮找到一些白蘑菇。他在一片狭窄的空地停下来,把蘑菇周围的裙边揉搓掉,囫囵吞下肚中。翅膀撕裂的伤口早已在寒风中冻结了。倚天轮吃了蘑菇之后,惊奇地发觉自己已经爬了很久,散落的积雪覆盖在艰难生长的树苗和枯草上,这里海拔很高,几乎接近天鹰崖。何不去试试飞行呢?据说很多胆小的羽人都是这样学会飞行的——就连潘达也是。倚天轮怀念地想。潘达对他一向很好,可惜的是他在一年前失踪了,大概就是菲莺开始变得喜怒无常那时候。 近年来部族里经常有羽人失踪,倚天轮虽朋友不多也有所耳闻。他试着想象那些人的脸,却似乎只记得奚落、嘲笑和攻击。他尽心尽力地讨好他们,却发现这些同胞反感的并不是他的行为,而是他的存在,他畸形的翅膀被视为使日子变得艰难的煞星,倚天轮比他们更痛恨这对翅膀,他常常幻想自己某一天醒来,变得像煌孙一样高大强壮,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掰断树木。那该多好啊,要是他能自己保护自己,就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乞求一点吃的,不用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不用时时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打死了。 然而每次醒来,他的翅膀还是短小畸形,像一个写在他脸上的笑话。 想到这里,倚天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翅膀的伤口。血已经凝固,疼痛变得钝滞而麻木。倚天轮用左手抚摸着右边翅膀的伤口,发觉伤口处有一块羽毛脱落了,他忍不住挠了挠,表面结下的血痂掉落,倚天轮这才发觉并不是羽毛脱落,而是两节骨头之间的血肉撕裂了,筋膜中间有什么东西在岌岌可危地连着断掉的翅膀。他忍住剧痛把翅膀弯折过来,不祥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倚天轮痛得几乎昏厥,只见翅膀已经重新撕裂开来,血把脚下的雪地染成深红。他知道他的翅膀断了。 失血让倚天轮周身发冷,意识模糊。他对自己的翅膀已不抱希望,内心却燃烧着某种决绝的怒火。他看着自己的翅膀一点点撕裂,黑色血液喷涌而出。或许不久后会有人在去往天鹰崖的路上发现他已经凉掉的尸体,但他不在乎。卑微的一生就此走到尽头或许也不错,这个世界对他并不好。 但是发现他的是锡莎,一如往常。 大蛇从陡峭的山崖攀上来,腹部的鳞片被岩峦刮得伤痕累累。它舔了舔倚天轮脚下那滩血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在等我死吗?”倚天轮虚弱地问,“快了,老朋友,别着急……” 然而锡莎绕着他爬了一圈,忽然钻到他身下,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托起了他。大蛇的肌肉如此发达,倚天轮无法反抗。他躺在锡莎背上看着雪山,天空之下,紫色亮云翻涌着,天际的景观如同命运一样无常。 倚天轮知道他们正离开悬崖,寒冷被他们抛在身后。自然给大山盖上了冻土,但从不为人所知的入口进去,冰冷的虚土之下流水潺潺,腐烂的根茎遮掩着蛇的国度。 大蛇背着倚天轮,在山路上留下一行触目的血迹,这条痛苦之路的尽头是人迹罕至老猴面包树林,这是一条只有伏地而行的锡莎才能发现的路,千万条黑蛇一样的根系组成了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这些猴面包树的树根挣扎着竞相渗入更深的地层,倚天轮看得出他们滑过的空间曾被一根粗大无比的树根占据,但它很可能早在数十年前便开始腐烂,仅存的养分被其余根茎瓜分,同时养活了大量的白色蛛网草。大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带着倚天轮滑了进来。 洞很深,大蛇越走越快,洞越来越宽敞,直到地面变成头顶的一个小亮点,四下一片昏黑。 这是我的葬身之地吗?倚天轮想,黑暗如同无法逃避的命运向他压来,四周湿滑的泥水包裹着他,让他行动起来多有不便。 大蛇在黑暗中摇了摇尾巴,一些泥被甩到了他身上,倚天轮没力气闪躲,只能听之任之。 大蛇又摇了摇尾巴。 倚天轮明白了,锡莎正往自己的伤口上抹那种泥水。它莫非想要救自己?倚天轮只听说过宠物蛇吃掉濒死的主人,却从没有听过蛇救人的故事呢。 过了不知多久,伤口的疼痛有所减轻,倚天轮尝试着摸索,惊喜地发觉断裂的翅膀底端依然有知觉,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右边的翅膀好像更宽阔了。 倚天轮的左手沿着尺骨向上摸,忽然发现此前断裂的尺骨与肱骨之间似乎长出了新的结构,下面连着另一根新的骨头。而此前上面覆盖着的皮肤此刻已经支离破碎,那才是疼痛的来源。 倚天轮抖开右边翅膀,剧痛和狂喜同时汹涌袭来。他明白了自己并非先天畸形,只是翅膀缺失的结构被一层皮肤裹住了。如今他已拥有一边完好的翅膀,只不过中间是光秃秃的骨头。他抬起右手,抚摸着左边翅膀的尺骨,看着锡莎黑暗中发亮的眼睛。 他笑了一下,右手用力一扯。 尖利的喊叫声回荡在深冬的山谷,在这声音里,不屈的傲骨与生命的狂热相伴而行。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五) 熬过了寒季,羽人岛万物生长。 参天的猴面包树郁郁葱葱,繁茂的根系汲取整个寒季的水养育着它们。这些壮实的树掏空了脚下的土壤,拥挤的树根取代泥土,成了新的道路。这些树根之间偶有缝隙,据说至暗处有不可名状的阴影从里面爬出来。 羽人煌孙蹲在树上,看着两棵树的树根之间形成的黑洞。它有多深呢?他想着,部族里盛传在寒季饿极了的羽人跑到猴面包树的密林中追逐爬行动物,结果被这些巨口吞噬,再也没能出来。被称为“小鸡翅”的倚天轮也是,他在几个月前失踪,如今杳无音信,谁也没见过他的尸体。 说来奇怪,倚天轮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聚落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年轻的羽人们一直在就这个畸形的小个子将来的死因争论不休,不少人认为他会在第一次尝试飞行时摔死,而基森则坚持他会死于谋杀——因为他实在是太碍眼了。只有煌孙认为倚天轮没那么容易就死,他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虽然身体残疾,却总能弄到吃的,他知道人多时跟基森说话容易激起对方的怒火,也知道博希达虽然经常对他恶语相向,但只要私下恳求,她总能施舍一些吃的。但煌孙没傻到同别人分享他对倚天轮有限的好感的地步。 漂亮的大金蛇锡莎也不见了,这似乎让菲莺变得更加阴郁。排队接汤的时候,她老是畏缩在角落里,戒备地看着每一个人,煌孙觉得她很可怜,所有关心她的人都离她远去,围绕这个曾经部落里最可爱女羽人的传闻越发离谱和下流。有时候,羽人身上失去了某些赖以生存的物件时会变成这样。不过羽人一向靠着自己的身体狩猎、采集、生活,失去什么会让一个人沦落到如此地步呢?又是怎样辨别他们是否失去了那奇特的物件呢?既然如此,他煌孙又如何确定自己不会有朝一日也失去那珍贵的东西,从而变为两眼无神的行尸走肉呢? 他越想越害怕,索性离开了那颗猴面包树。他是到这儿来找鸟蛋的,热季初期,猴面包树上经常会有大大小小的鸟巢,里面的蛋被羽人视为天赐的美味,用硅晶石一煎,就具备了能让人变得活力十足的魔力。煌孙想着,如果他能找到几个蛋,就能以做煎蛋为由头找个女羽人的家好好地温存一会儿,否则老像是底气不足似的,要么根本不许他进入,要么快活之后就得赶紧离开。这些女羽人倒是看得明白,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一个屋檐对于羽人的诱惑力要比她们所能提供的性技巧大得多。真是不公平。雄性羽人缺少灵巧的双手,没办法像女羽人那样把苘麻和灯芯草巧妙地揉制到一起编出麻绳,合理地利用杉树现有的结构,在其上固定鹅卵石和柔韧的黄杨木芯材的独特艺术他们也不得要领。他们能提供的只有食物,而如今食物也短缺得要命,不少雄性羽人只能在打瞌睡的时候席地而卧。 煌孙几乎席地而卧了整个寒季,越是如此,身上就变得越邋遢,就越缺少一种总能找到住处的自信。虽然得益于猴面包树的繁茂生长,他自己从来不缺食物,和同伴们飞行追猎也是妙事一桩,可同大家分开后没地方可去的感觉确实不那么好受。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在三天内闯进一个女羽人的家里,这些鸟蛋就是门票。 他在一棵杉树的树杈间发现了凌乱的鸟窝和鸟蛋,就在他觉得好运终于光顾自己,迫不及待地从猴面包树树顶滑翔而下时,有什么东西“嗖”地从他旁边擦过,吓得他大叫一声,扑腾着翅膀狼狈地躲开。 那是一根木箭,此刻正牢牢钉在鸟巢下面。 煌孙攀着一根相对粗壮的枝干,到处寻找攻击的来源,却被从后面捂住了嘴。 “原来是老朋友啊。”耳畔传来一个暌违已久的声音,煌孙惊恐地回过头,看见了幽灵。 倚天轮以舒展的姿势盘踞在枝丫间,翼爪展开,抓着上方的树枝,一只手捏着煌孙的脸,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粗犷的硬弓——当然作为羽人岛的原住民,煌孙从来没见过弓,更不知这东西叫什么。 煌孙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不敢相信。于是倚天轮递给他装在竹筒里的凉茶,花了些功夫安抚他受惊的心绪。 “我其实没在等你的。”这个曾经是小鸡翅的敏捷羽人告诉他,“那是个陷阱,若不是你,换做谁都已经死了。” “你要杀死自己的族人?” “不正常?” 因自己曾经善待过对方,倚天轮如今才没有痛下杀手。煌孙出了点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心软这一弱点救了一命。 “你经历了什么?”煌孙多喝了点凉茶,觉得平静多了,却还是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在底下。” “地底下?” “嗯。” “我听说你像他们一样掉进去了。” “我是掉进去的,但别人一定不是。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谈。” 倚天轮脱胎换骨。这是煌孙的第一感觉,虽然他未必真的知道“脱胎换骨”这个词。 “我的翅膀在寒季骨折了,只得躲进地下养伤。你知道部落里是怎么处理残废的。”他冷漠地说起“残废”这个词,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不想拖累别人,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这一睡就是一个冬天。地下的霉菌和苔藓覆盖了我的身体,蜘蛛和蚂蚁在我身上安了家。但无论如何,寒季过去时,我发现自己还活着,锡莎缠绕在我身上,使我免于被冻死。” “好一条忠诚的蛇。” “我长出了新的翅膀。”倚天轮不必要地解释道,煌孙看得出以他不可思议的翼展,配上原本就瘦长的身材,想必如今成了个飞行好手。但是他的翅膀何以如此瘦削呢?他又何苦非披着一件泛黄的翼袍呢? “翼袍挺漂亮。” “这可不是翼袍。”倚天轮严肃地说,“你摸摸看。” 煌孙的手一碰到表面,怪异的手感就让他缩了回来。“这是什么动物的皮。” “蛇皮。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那时候我失血过多了,就把锡莎蜕下来的皮敷在伤口上。等到我醒来,这些皮就长在了我身上。” “可真像个神话。” 倚天轮摇摇头,从树枝上弹起,滑翔到鸟窝旁边,抓起那颗鸟蛋。蛇皮让他拥有了不可思议的滑翔速度,飞行姿势相当优雅,煌孙羡慕不来。然而当倚天轮停在树上之后却拉开弓搭上箭,瞄准了他。 煌孙张开翅膀,做了一个羽人出于本能的威吓动作。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不许和任何人说。” 他居然敢威胁我?煌孙生气地向对方扑去,那根箭“嗖”地射出,肩膀上的羽毛应声而落。 “我想射哪里就射哪里。”倚天轮冷冷地说,“在地底,我练了一万次。” 煌孙不甘心地收回翅膀,蹲在树上戒备地盯着对方。 “我到地上来的第一件事,是回到我母亲菲莺的家。可那时候大家已经睡了,我看不清树屋里有没有别人,于是打算在旁边待着,等到菲莺醒来再进去。结果我看见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某种异常的东西,没有翅膀的黑影。它悄无声息地飘在我家的树屋旁边,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它要伤害菲莺,但它只是待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就慢慢悠悠地飞走了。从那以后我一直躲在这一带,想再看看那天飘在天上的是什么。” 煌孙没吭声。倚天轮在等着他的回答,是什么回答呢?他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正在陷入被对方轻易控制的境地。 “朋友,我需要你的帮助。”倚天轮终于说道,“我认为,消失的族人与那个影子有关。” “我能帮你什么?既然你变得如此的……勇武,哪里还用得上我呢?” “我还没有在部族里现身的打算。我总觉得,‘那东西’似乎跟族里的什么人有联系,只有大家认为已经死去的羽人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这时候出现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低声说出了要求煌孙做的事情。 云开雾散,树影映在倚天轮披肩的长发上,星辰照耀着羽人岛的旷野。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六) 倚天轮坐在山脚一棵荒树的树杈上,翼爪在身后不安地抓挠着盘踞在树干上的锡莎的鳞片,不时瞟向羽人村落的树林,还没有一个身影从明亮的树冠上升起。树的影子越来越短,不知会有多少人来,也不知来人是善是恶,倚天轮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自己置于了绝地,但是无论如何已无法回头了。 他一只手平举起弓,眯着眼睛衡量着树海与天际相接的弧线。夜风带着海的腥甜,拿着弓的手在颤抖。 忽然,一个影子出现在树冠上,振翅的声音遥遥传来。 倚天轮的心脏似乎拧到了一起。这是谁?从飞行的姿势来看绝不是煌孙,煌孙总是飞得不紧不慢,但这个羽人就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似的,身体几乎平行于地面飞速前进。 倚天轮看清了,这是好斗的猎手头子托鲁汗,与羽人岛的部族长向来不合,基森从来不敢找他的麻烦。看来煌孙并没有背叛他,这让倚天轮安心了些。不过这人要怎么对付呢? 托鲁汗很快就飞出了树林范围,在荒树上空停下。锡莎从树梢探出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是你。”他略显粗野的声音打破夜的寂静,漠然地同倚天轮打了个招呼。 “树还有影子呢。” “想着别的事情我没法睡觉。”托鲁汗承认。 “你不怕吵醒别人?” “树冠是天然的隔音层,上面与下面几乎是两个世界,他们什么也听不见。”托鲁汗解释,“煌孙小鬼说你知道是谁造成了我们族人失踪。” 倚天轮狡黠地一笑“是的,我算是知道。” “别耍花招。”托鲁汗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发出吓人的响声。 我飞得比他快。倚天轮思忖,如果到了非打架不可的地步,如果能成功拉开距离,我就能击伤他。 “我听说你的儿子托鲁尼在寒季失踪了。” 托鲁汗恶狠狠地瞪了倚天轮一眼。“这不关你的事。” “但万河族长没打算派人去找。” “万河从来不派人去找。”托鲁汗轰地一声落在地上,啐了一口。“谁的儿子也是一样,谁的谁也是一样。” “听起来他似乎不很关心。”倚天轮饶有兴味地说。 “关心!”托鲁汗忽然吼了起来,“他只关心他自己,还有他的崽子们!” 好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想办法去找过吗?” “我当然——”托鲁汗忽然住了口,因为他看见两个身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土星已经到了天空正中央,树的影子渐渐消失。 庞氏姐妹,她们两个都叫庞,倚天轮知道,在煌孙提供的情报里,她们的母亲于近日失踪,正处在焦急和愤怒之中。据说万河正是她们的父亲。 煌孙和他的两个朋友也到了。他们是托尔和迪,与他们要好的另一个年轻羽人不久前在追猎中失踪,此后一直活在恐惧之中。虽然他们与万河没有直接矛盾,但据说族长的儿子基森当着他们的面强奸了一个他们正在追求的女羽人,两人因此怀恨在心。 倚天轮环视周围。没错,都是有伙伴失踪,又与族长万河存在矛盾的人。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似乎不会有其他人来了。”倚天轮看着树影向着另一个方向渐渐拉长,说道,“相信煌孙已经告诉了你们,将要从我这里听到离奇的故事。”他对羽人们谈起悬浮在自家树屋旁边的影子,谈起那东西神秘莫测的行动方式和鬼鬼祟祟的样子,看着大家内心深处埋藏的恐惧被一点一点唤醒,觉得挺满意。 “我们要去抓那个小黑人?”一个庞问。 “小黑人这名字不错。是的,我们最终要去抓那些小黑人。我不认为它只有一个。”倚天轮说,“但我们的力量太薄弱,也许根本无法找到它们。我们必须依靠族长的力量。” 有几个人露出了灰心的表情。“万河族长不会去找的,他认为自己得到了神佑,如果大家去找,只能浪费体力,消耗本就不多的资源。”另一个庞说。 “族长不必是万河。”倚天轮停了一会儿,欣赏着自己这句话的效果。 庞氏姐妹、托尔和迪似乎被这一想法所震惊,但煌孙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而托鲁汗则皱起了眉。“你想干什么,小子?” “想想看,托鲁汗,如果你当上族长——?” 他的话起作用了:强壮结实的托鲁汗似乎有那么几秒钟陷入了无限可能的幻想里,他渴望相信倚天轮。 “怎么做?” “简单,我们所要做的,是在黑暗中行动,为万河制造更多的敌人。” “我记得你原来是没有翅膀的。”一个庞忽然指着他说。 “是啊……曾经差不多是这样。”倚天轮没否认。 “他弱不禁风,族里的人都不喜欢他。”托尔说道,他曾数次参与追打自己,倚天轮记得。“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必相信我……你们只是要做一件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做的事情,而我只是在想办法协助你们。” “呸。”托尔轻蔑地说,“你甚至都不能飞。如果煌孙告诉我等在这儿的是你,我是不会浪费一个住在树屋里的夜晚的。” 倚天轮拉弓搭箭,瞄向百米外的枝头,经过精心打磨的尖利木棍呼啸着飞出,一枚树果应声而落。 羽人们大惊失色。“这是什么?”迪感兴趣地问。 “我的身体不如列位强壮,于是只得用些别的办法。”倚天轮说,“用地底的巨蛛丝拉抻猴面包树根材做成简单的武器,我把它叫做‘倚奴’。”“倚奴”便是后来羽人语中“弓”的发音。 托尔似乎不很服气,但没再说话。 “族长是个好人,但我们需要他的力量。”倚天轮试探着说,以防有人对万河的恨意不够深。 “他是个该死的家伙。”托鲁汗咬牙切齿地说,庞氏姐妹深恶痛绝地点着头。 倚天轮询问地望向剩余的三人,他发觉煌孙、托尔和迪对是否报复万河漠不关心,但想必不介意顺带着给基森一点颜色瞧瞧。但这时候他需要的是更激烈的反应。 “为了我们的亲人,也为了族群中不会再有人遇害,我们必须一起行动。推翻万河之后,新族长诞生,想必诸位的地位都不会低。”他热忱地看看他们,“我建议每隔两天的晚上,同一时间在这里碰面,而且平时在族里不要表现得太熟。另外,如果希望事情顺利的话,记住,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 羽人们没有反应,似乎在评估倚天轮这个人的可信度。 “可以。”过了片刻,托鲁汗说。其他人也开始点头。 “对了,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办。”倚天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门,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启动,两只翼爪把托尔按在一块巨石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根锋利的木箭捅进了他小拇指的关节。 没有一人上前来帮他。 在托尔开始尖叫之前,倚天轮捂住了他的嘴,看着对方眼睛里充满血丝,倚天轮的嘴角闪过一丝快意。 “放松。”他轻声安抚托尔,“我保证你将来收获的比这多的多。” 一股奇异的气息弥漫在这个小团体之中。如果说刚才还有人心存侥幸的话,此刻事情已经确凿无疑地开始推动了。 托尔咬着牙站起身来,断掉的手指流着血。他比倚天轮高出许多,但此刻却以畏惧的眼神盯着倚天轮。 “干,还是不干?”倚天轮用比刚才还轻的声音问,每个人都能听见。 “我……我干。”托尔颤抖着说。 倚天轮在托尔身上蹭掉手上的血迹,满意地拍拍手。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七) 说来奇怪,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部族不再有羽人失踪,倚天轮小小的组织在夜里出动,寻找小黑人的蛛丝马迹,同时试图摸索族人们失踪之间的某种联系。但几乎一无所获。土星为他们提供的白昼总像是蒙着一层雾,羽人们之间的猜忌也像雾一样,倚天轮惊诧于族群结构的如此松散,仿佛万河的权力根本是空中楼阁。他不敢相信瓦解对方如此容易,但根据迪和庞氏姐妹源源不断提供的、他之前几乎闻所未闻的情报来看的确如此。 “但是过去母亲总说万河族长有神佑。”庞告诉他,“神喜欢他。” “神可曾表现出来如何喜欢他?” “我们没见过,但大家都知道。” 这是个自相矛盾的答案。万河住在树海最南端的蟹湖湖畔,他配偶的屋子是一棵最古老的针叶榕天然长成的,那棵树自己几乎就是一片树林,被称为“树城”。传说树城比这个族群还要古老。一个视野还算不错的白天,倚天轮好奇地去看了一眼,确实气派非凡。想到菲莺和自己多年以来住的寒酸木屋,不知为何一阵怒火涌向他心头。树城后面点缀着繁花的漂亮露台是他们母子凄惨境遇的证明:族里的羽人不愿分给他们食物和汤,在许多个夜里,无助的菲莺只得抱着饿得偷偷流泪的倚天轮,哄骗他说乖乖睡觉就可以吃到硅晶石上并不存在的香嫩烤肉。 倚天轮每天依然在菲莺的树屋周围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住。他记下了每一个前来造访她的男羽人的名字,谁对她还算不错,谁又打了她,倚天轮一清二楚,这是过些日子他要跟这个部族另算的一笔账。 一个晚上,倚天轮偷偷把自己射下的一只鸟放在窗边。但有那么一个怪异的瞬间,他觉得似乎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然而回过头却是无穷无尽的密林。春水化开了冰河,冲刷着沉积在淤泥中的落叶,明亮的土星当空,有什么东西在暗夜中向密林深处遁逃。 倚天轮怀疑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但是发现他的是什么呢?他又如何确信在它们面前隐藏自己是有益的呢? 当天,羽人聚落的另一端发生了两起失踪事件和一起谋杀。死的是一个年幼的女羽人,从伤口来看,那小姑娘从发汤的露台回家的路上被钩叉击落,下场极其可怜。钩叉是神赐给猎手的武器,羽人自己无法制造,只能分配给族里最强壮的羽人。倚天轮从没有让谁实施一次谋杀,制造敌人最好的方式是鼓惑,谋杀只能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但看起来终究是有谁动手了,而且目标还是这样一个没有实质威胁的小孩。 到了约定集会的时间,倚天轮怀着疑惑的心情朝那棵荒树走去,沿路观察着光线昏暗的四周的动静。冬眠结束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独自生活在幽深的地底,得益于那段经历,他觉得自己的感官比之前敏锐了。 他觉得小黑人在大规模出动。它们抓走羽人要做什么呢?倚天轮初步推断这些令人鄙夷的异族很可能来自地下,就在那些被猴面包树水根吸干的泥土下面,这些地表的植物闯了祸,释放出了地下不祥的力量。 倚天轮在阴影里藏了一会儿,观察着树下的人群:托鲁汗、托尔、迪、煌孙和庞氏姐妹,所有人都在,但是没有人手持钩叉,也没有人身上沾着一丝一毫的血迹。不对,人不是他们杀的。倚天轮得出结论。羽人不善于隐藏感情,掠杀后的兴奋和狂热是藏不住的。 等了一会儿,人群看上去变得焦急,年轻的迪和托尔在东张西望,似乎准备离开,于是倚天轮适时地出现,品尝着期待的目光。这些人在等待自己拿主意。倚天轮意识到,惊诧于族人的迟钝和稚拙。从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 “整个部族都骚动了。”庞说。 “死的是谁的孩子?失踪的又是什么人?” “死的是胡尔克的小女儿。”煌孙说。 说话的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一间大树屋紧挨着的小树屋,是她们母女的吧?” “是啊。”煌孙摇摇头,“可怜!” “失踪的一个叫蓝羽,另一个叫托亚,两个都是美人儿。” “她们的亲人和万河的关系如何?”说完这句话,倚天轮注意到迪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做什么?”托鲁汗问。 “我们要分化这些有亲人失踪的人们和万河的关系。”倚天轮有点不耐烦地解释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蠢? “听起来是个妙计。”迪说,看得出他是比较爱思考的那个,“你很聪明。” “我们需要找到失踪羽人的母亲、孩子、追求者。”倚天轮告诉他们,“我们要把他们的愤怒引向万河。一个接着一个,族长最终会被族人的恨意所摧毁。另外,我要确认那桩命案的杀人者不在我们中间。” “我们的武器是普通的鱼叉,不是钩叉。”欧指了指自己和托尔,后者哼了一声。 “我也是。”煌孙不必要地说,倚天轮当然知道:这些天来他几乎是和煌孙单线联系,信息交换也最频繁。 “女羽人不用钩叉。”庞说。 所有人都盯着托鲁汗。 “我不对弱者动手。”托鲁汗轻蔑地说,“肯定是哪个刚得到钩叉的小崽子干的。” “杀族人会遭到神谴。”庞畏惧地望了一眼云顶山的方向,悠悠的蓝光不真实地变幻着。羽人不愿意提起那些雪山,尤其是云顶山。那几乎是埋藏在血脉里、对神的力量的恐惧。 简短的会面结束之后,他们决定离开。托鲁汗不缺配偶,但由于避免引人注意,他在会面的晚上总是一个人睡。而托尔和迪本就是形影不离的手足兄弟,每次也一同离开。但这次迪没有和托尔一起走。 “来吗?”托尔问迪,倚天轮注意到他的手指断裂的伤口已经愈合,想必经历了相当的痛苦。但托尔其人虽不愿同倚天轮多说话,却再没表露出半点怨恨的意思。羽人这种生物好斗、强悍却易于臣服。 迪留了下来。倚天轮等着他开口。 迪展开强壮的翅膀,树下烟尘四起,迪借着风力飞上树梢。 “好像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 倚天轮吃了一惊。迪似乎具有察言观色的能力,这对于他的族人而言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我们是一个能飞的种族,为什么从没有人离开这座岛呢?”迪说,“你想过没有?” “失踪的人离开了。”倚天轮提醒他,“他们死了吗?被深埋在地下还是被从这个岛上带走了?” “你现在可以飞吗?”迪问。 倚天轮点点头,背部用力,使劲撑开肱骨和尺骨,完全结构的翅膀像一把巨伞在背后撑开。翅膀展开的时候,倚天轮感受到了熟悉的快感:他能飞了,翅膀流畅的线条一直垂到脚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带他飞越所有最高的山。 他们朝着雪原飞去,天鹰崖无声无息地掠过,酷似鹰嘴的山峰面朝着森林,悬崖下是自古代开始堆叠着的山丘,下面埋藏着古往今来羽人的累累尸骨。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往下跳的呢?”倚天轮问,但迪没听见。狂风拍打着他们的脸,所有的羽毛迎着风起立欢呼。倚天轮翼展更宽广、体格更瘦长,在极速的时候飞得比迪快很多。寒风撕扯着他的身体,那是折磨却也是力量。倚天轮从未如此明白地意识到他们这一种族是为天空而生。 倚天轮在天上看眺望远方的海,忽然有种冲动,想飞过去看看海那边的高山,却发现越过海滨不久就开始变得呼吸艰难。要不是迪冲过来拉了他一把,他险些在高空中休克。 绵延的白色海岸尽头有高高的台地,映着星光绿草如茵。他们坐在草地上歇息,倚天轮拿出竹筒,拔出软泥塞,喝了一口里面的凉茶。有些泥土味儿,但不碍事。 “这是什么?”迪好奇地问。 “我从小就喜欢喝这种饮料。”倚天轮告诉他,“用溪水、山葵和香草,封在这种竹筒里面,摇晃一会儿之后水就变得非常甘甜。” 迪接过竹筒尝了一口,由衷钦佩地看着他。“你将来会成大人物的。” “是吗。我只想在族里不被欺负,有口饱饭吃,就知足啦。” “我们族人以力量和翼展来区分人的高下。可脑子才是决定一个人甚至种族命运的关键。万河他是最优秀的猎手没错,但他当族长靠的是拉拢和收买。” “还有神佑。” “我说,如果你当了族长,自然会有神佑,你相信吗?”迪神秘地一笑。 倚天轮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觉得族人是如此愚钝:因为他们与他并非智力相仿。他也许原本就比他们聪明得多。他由衷感激迪为他指出了这一点,但是无法说出口。在菲莺身边多年的谨小慎微让他学会了对情感有所保留。 倚天轮呆呆地望着菲莺的树屋所在的那片树冠。不知妈妈睡了吗?再等等,只要再等等就好了,我会让你从苦难中解脱。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八) 苍白巨星照耀下的白天吟唱着催生生命的魔咒,暖季的羽人岛欣欣向荣。沉睡着的树木苏醒了,野草从冬雪下面探出头来,重新点燃了漫山遍野的蓝绿色火花,然而羽人聚落上空却仿佛笼罩着深重的阴影。在倚天轮小队的不懈努力下,几乎每一个失踪的羽人都有亲人或朋友加入他们,由最初六个成员分别领导,倚天轮希望以此确保那六个人感受到足够的权力。部族里开始流传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地下组织的传说,这一组织与万河针锋相对,他们的领袖被称为“蛇头”。 倚天轮喜欢这个名字。甚至有不满于族群现状的人开始主动打听怎样才能找到“蛇头”。人心动摇将是万河土崩瓦解的开始。 菲莺的日子变得好过了一些,虽然倚天轮还没有露面,但许许多多的消息口耳相传,秘密经过虚虚实实的加工不胫而走,有传言称菲莺与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说菲莺就是蛇头本人。倚天轮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遇险时牵连到她,于是一直没在他想念的树屋门前露面。菲莺受过的苦够多了。 倚天轮再也没见过小黑人。甚至有时失踪案就发生在他们身边,不知为何依然不见那些悬浮着的怪异身影。难道他们并非造成失踪案的罪魁祸首?有那么几个晚上,倚天轮望着银色星球映在天穹上的霞光,曾有过如此的顾虑。如果最初就是羽人岛居民内部的行为,或者他们真的如此前人们猜测的那样,只是失足落进了树根之间的深坑呢? 不无可能。但是事情绝不至于此等地步的预感在倚天轮脑际回响,他不相信羽人族群所知所见就是全世界。 从密林之中,他远远地望见万河族长,威武的细山羊胡和刚毅的面部轮廓都昭示了这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但他何以对他们的行动和失踪事件无动于衷呢?是他们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吗?绝对不是。倚天轮知道,即使愚钝如羽人,也早该发现了这些不安分的家伙把矛头直直地对准了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万河转过头,鹰一样敏锐的灰眼睛直直地瞪着倚天轮藏身的角落。 倚天轮握紧腰间的弓把,手心里全是汗。 然而族长很快就转过头去,继续和另一个蓄着胡子的羽人交谈。 对倚天轮而言,最大的暴露风险来自托鲁汗。他在部族里日渐嚣张跋扈,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原本高傲的性格,另一方面则来自他自己结交并豢养的大批天空猎手。他告诉倚天轮,这些猎手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被他争取了过来,但倚天轮认为这个比例要大得多。日复一日。倚天轮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得强大,但处境也渐渐变得危险。他们需要尽快向万河摊牌。 他下定了决心,既然托鲁汗的力量已经达到了如此强悍的程度,就不必继续供养他的野心。在这个晚上,倚天轮决定下达全面开始行动的指令,彻底推翻万河。 但托鲁汗没来。 倚天轮躲在树后,看着变得渐渐熟络的众人,却始终不见大个子猎手。他觉得事情不太对,于是选择继续等待。 树影渐渐拉长,托鲁汗依旧无影无踪。倚天轮感觉不是很好,总觉得树林中有什么正蠢蠢欲动,也就一直半蹲在春天冒出的又高又密的草堆里,没着急露面。就在树下的五个人交换完信息准备离开时,一根钩叉从倚天轮身旁不远的什么地方掷出,击中了庞氏姐妹其中一位的肩膀。紧接着,猎手的影子一个接着一个从树林中窜出,猎手的队伍把他的五个朋友围住,为首的正是万河。这个部族中资历最老的猎手面容冷峻,眼睛里闪烁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倚天轮几乎被吓呆了。混乱中他看见煌孙上前对他们说着什么,倚天轮咬咬牙,明白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们,但究竟从何时开始?他不清楚,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去通知菲莺,让她赶快跑。 但是能跑到哪里呢?整个岛几乎是封闭的,外面的世界羽人无法生存。 他没时间思考太多。他的朋友们正在遭受厄运,迪正打算展开翅膀,但距离倚天轮藏身处很近的一个猎手已经做出了投掷钩叉的动作。 来不及思考。倚天轮挽弓箭出,钩叉应声而落。 尖利的哨声刺破夜幕的宁静,无数的黑色鸟儿从树林的角落里惊起,扑簌声彻地连天。 一场针对“蛇头”的捕猎开始了。 倚天轮在草丛中展开翅膀,用尽平生力气猛地向上一跃,窜出森林,扶摇而上。 他尽可能往猎手们看不见的地方飞,但这个打算显然落空了:随着一声喊叫,数十名猎手朝他追来。倚天轮拼命地飞,风在他下面呼啸,时而有钩叉擦过他的身体,但倚天轮知道他们追不上他。他惊喜地意识到,自己是部族里最快的羽人。 跑啊。他想,快跑啊,朋友们! 他带着猎手部队在天空中绕着圈子,紧接着有一些猎手从空中拦截,倚天轮飞快地射出几枚箭,虽难以在这种苛刻的条件下命中目标,却起到了威慑作用,追击的队伍迟疑了。他一直向上飞,朝着山间幽谷和神眼所在的方向拼命地扇动翅膀,狂乱的风扎进翅膀间的缝隙,倚天轮神经质地奔逃。 春风凛冽,铺天盖地的影子滑翔着掠过平原。 不消别人提醒,倚天轮看得出这些迅捷的追兵只有一个目的,只要他进入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数十把钩叉随时可能将他钉穿。所幸视野最开阔也是最危险的平原将尽,倚天轮和追兵的距离越来越远,而眼前是巍峨的山川。 倚天轮振翅高飞,山间的风雪扑面而来,星空在它们后面。 倚天轮发觉自己已经飞了相当的高度,他朝下看,当年自己带着翅膀的伤吃白蘑菇的宽阔平台只有指尖大小。 最快的几个猎手跟着他飞向第一座雪山的山脊,倚天轮飞快地射出几根箭,巨大的相对速度击落了一个猎手,倚天轮来不及庆贺,转身继续奔命,在寒风凛冽的山谷里穿梭,他已体力不支,而山谷里尘封的原始松林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于是他转过一个锐利的弯,一头朝黑暗的松林扎下去。 降落并不从容,雪地上拖着长长的滑行痕迹。他瘫倒在山上终年的雪层里,星光闪耀,天朗气清。 追兵被雪山中传说的神之力震慑,没有跟来。 倚天轮屏住呼吸。如果这时一个猎手落在他面前,他将束手就擒。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只有银河在树间闪耀着流动,静谧而甜美。 “我还活着。”倚天轮轻声说,虚弱的声音意味着蓬勃的生命。这种快乐前所未有。 我他妈还活着! 他不能回去了。想必山脚会有卫兵把守,他只能向上,也许到族人永远也不敢去的地方。树林的寂静和清冷让人害怕。到了晚上,倚天轮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羽人族群向来见惯了杀戮和死亡,但剽悍的族人为何不敢到这地方来? 倚天轮打了个冷战。 死一般的寂静里,连思考的声音都变得令人无法忍受。山风从谷口灌入,然后分散在洼地里。松油的香气浓郁而绵绸,这种味道和同样绵软的寂静填充着夜晚,让倚天轮无从思索未来的出路——或许根本不存在一条可行的出路也未可知。 最初对于生命的珍视和狂喜过后滋生的是要人命的孤独。寂静和孤独如同死亡一般相伴左右,在这绝对的空寂中,连危险都是奢望。 我得做点儿什么。倚天轮暗自想道。 翅膀激起的尘埃让倚天轮对这浓郁的寂静和黑暗心生愧疚,他应该在此静坐,享受孤独,倾听死亡在雪地上滑行的声音。 松树的树干因松油而变得粘稠,倚天轮爬上树梢,扒开浓密的松针从狭缝中窥视着峡谷。 看起来他所在的位置尚处于宏大的山谷的入口处,细密的松树绵延至谷地的最中央,那里不知为何有一块荒地,从他的角度,倚天轮看不清那块土地为什么没有被松树填充满,于是他打算从树林里朝着大概的方向走过去,同时聊以缓解翅膀酸疼的肌肉。不知为何,他笃定地觉得飞起来并不是个好注意。 他走错了好几次方向,花的时间也比预计要长得多,中途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来爬上树梢,观察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最终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大亮,土星在他头顶闪烁着夺目的辉光。一丝凉爽的风渗过无边的寂静,从树间吹来。 倚天轮舔了舔嘴唇,风湿润而甜美,里面有生命的香味。 一个波澜不惊的湖犹如一块碧玉般镶嵌在峡谷的最中间,犹如松林中珍贵的处女地,或许在这大片松林长出来之前,整个山谷也只是一座湖而已。诚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和刚才一样,倚天轮有种感觉,恐怕正是如此。云层同星海翻涌着天空的潮汐,宁静的水面倒映着雪山和松林,神眼闪烁着懒洋洋的辉光。 倚天轮自出生以来,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从内而外彻底的平静。他席地而坐,感受着干瘪的细胞渐渐丰沛,源源不断的生命能量从他疲惫的身躯里升腾。 他的感官由于恢复了活力而变得异常敏锐,紧接着,倚天轮听见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一种规律的滋滋声,什么东西正在有节奏地摩擦着,但倚天轮与自然亲密共存多年,他不知道有任何东西可以发出这种尖利而清脆的响声。 他躲了起来,那响声随即转化为轰鸣。 倚天轮有点害怕,但少年羽人特有的好奇心仍然促使他朝着他认为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接下来的场景让他震惊得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五个小黑人正悬浮在天空中,头顶蓝白相间的柔光呈环状闪烁着,极为优雅平滑地朝着云顶山飞去。其中两个抬着一句软绵绵的、带翅膀的躯体,应该已经死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小黑人不知为何松开了手,羽人的身体被头朝下吊了起来。 映着皎洁的天光,倚天轮认出了那张脸。是迪。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九) 神的领地掩藏着罪恶。 倚天轮浑然不觉自己掉下的眼泪,万河也好,谁也好,他的族人需要知道,岛上还有另一群生物,而他们才是族人失踪的罪魁祸首。 再附加一条,如果猎手们能挽救迪,他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蛇头”引颈待屠。 他完全被自己怀有的这种想法震惊了,但同时却又意识到这是此刻的自己唯一能做出的选择,小黑人飞得不快,现在派遣那恐怖的空中猎手部队出动还来得及。他本以为那个羽人已经死了,但当他发现是迪的时候,忽然又觉得如果是一具尸体,小黑人完全可以一埋了事,绝不会大费周章地运往云顶山。 迪一定还活着。 倚天轮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他迎风起飞,越过整个山谷,在谷口守卫的头顶向万河的树城冲去。 在距离树城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倚天轮因体力不支被猎手抓住。“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族长!”他大声喊道。 通往树城的路是令人焦躁的:猎手们对他的恶意显而易见,他们把托鲁汗的遭遇归咎于倚天轮的蛊惑,恨不得杀了他。但似乎碍于族长对“蛇头”的特殊安排,他们未敢轻举妄动,于是两个猎手把他的翅膀结结实实地捆起来,架着他踏上了横跨在树城前面深沟的木桥。 木桥另一边,树城的入口富丽堂皇。数根原木从清澈水底的砂石间伸展出来,顶端浸过油的烛台上镶嵌着炽热的硅晶石,松烟袅袅,永不熄灭的火在燃烧。托鲁汗的尸体被残忍地钉在其中一根原木上,倚天轮不忍卒睹。 两个效忠于万河的猎手跟在后面,钩叉顶着倚天轮的后背。钩叉是由族长发给猎手们的,但顶端的金属材料又是如何形成的呢?似乎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难道族长拥有造这种材料的技术吗? 无论如何,对于钩叉这种武器绝对的控制权让万河能在所有暴力斗争中屹立不倒,倚天轮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这种可能对自己此行的吉凶有什么影响也未可知。 树城内部几乎是全封闭的环境,只有一丝光亮从侧面窄窗照进来,而内室则几乎完全依靠硅晶石照明。倚天轮透过窗子望进去,室内忽明忽暗,空空荡荡、郁郁葱葱,一条紫色的蛇盘踞在枝头,懒洋洋地吐着信子。 万河在内室等他,房间里唯一一线光亮照在他身上。此刻的族长似乎卸去了戾气和威严,只是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翼袍,下着粗布裤子,喝着竹壶里装着的香气四溢的汤。 “坐吧。”看见倚天轮进来,万河指了指他对面的草垫。 “坐——什么?”倚天轮懵了,他本已做好了说完就赴死的准备,这种礼遇忽然让他无所适从。 “坐下。”万河又重复一遍,接着吩咐猎手:“把他的武器还给他。” 卫兵迟疑着。 ”还给他。”族长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利了,身后的羽人只好照办,把倚天轮略显简陋的弓塞回他手中。 “好了,你们出去吧。” 猎手出去后,万河在黑暗中搬弄着什么东西,片刻之后,昏暗的壁炉里燃起了温暖的火。倚天轮没看清他是如何生火的。 “他们告诉我你带来了消息。”万河说。 “我知道失踪的族人去了哪里。现在有一个族人正被他们带往雪山,请叫你的猎手们去救他。” “你希望救的人是迪吧?一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参与了你策划的、反对我的阴谋。”他冷笑一声,“凭什么?” 倚天轮忽然明白了此前哪里不对,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为什么你会知道被绑架的是迪?” 万河喝了一口汤。 “你认为我当族长,靠的是什么?” 倚天轮倔强地摇摇头,他不明白万和为什么要跟他废话,无论有什么内情,在异族面前,羽人都应当团结。 “我懂得保守秘密。”万河轻声告诉他,“想获得神佑的前提只有这一个:保守秘密,紧闭嘴巴,神自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倚天轮一阵恶心。“神默许小黑人绑架我们的族人?而且你也知道?” 万河点点头,毫无愧色。 倚天轮举起弓搭上箭,对准了他。 “我会给你杀我的机会。”万河盘坐着纹丝不动,“请让我把话说完,有些事你需要知道。你必须知道。首先,你的朋友迪没有死,他去了神的国。” “那些小黑人是神的使者吗?” “确切地说,小黑人是神本身。你以为是神眼的,其实是他们的魔法。硅晶石也好、钩叉也好,都是他们的魔法。神把魔法当做礼物馈赠给我们,换取我们族人的服务。”说完,他拿起什么东西,一朵火苗变戏法般出现在他手里。 “神在暗中关注着我们。尤其是你,倚天轮。” “神……在关注我?”倚天轮一阵晕眩。 “在羽人诞生许久之前,这个世界属于神。神和我们羽人一样,有的高贵,有的低劣,但他们的强大毋庸置疑。法术与权术的斗争绵延千年,神的历史涂满血腥。在一次毁天灭地的战争中,一些神发明了可以抵御所有魔法的结界,在那种结界里,所有来自神界力量的攻击会失准。于是另一个阵营的神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了我们羽人。结界对我们无效,于是我们的使命是携带着炸弹飞进结界,摧毁特定的地点……必要时甚至可以自我牺牲。为了神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种族诞生的故事。 “许久以后,战争平息,神的世界走向和平。但我们羽人是战争的产物,不能和神一起生活;同时也是生命,又不能一毁了之。于是神给了我们这个岛,希望我们繁衍生息。” “既然希望我们繁衍生息,神为什么要绑架我们?” “神有时会需要少数羽人来执行艰难的任务,所以会把我们中最优秀者送到神界。神界在海上。” “神界在海上。”倚天轮重复道,“于是失踪的羽人去了海上。如果这是个秘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首先,你要求我前去搭救你的朋友,恕难从命,那意味着对抗神,会给我们部族带来毁灭。另外,你的身份特殊,神希望给你选择的机会。” “特殊?因为我是残废吗?” “残废只是一种以偏概全。如果翅膀发育不完全是残废的话,那么诸神不喾于抛弃了双腿走路。孩子,翅膀不全是神相。菲莺可曾说过你是谁的孩子?”见倚天轮摇头,族长叹道,“多年以前,一位年轻的神驾临羽人岛,在旅行的时候邂逅了正在林间泉水洗澡的年轻女孩菲莺。他彻底被她的野性和美所征服,便施展法术,在溪边占有了她。神的魔法高深莫测,菲莺只对他有着模糊的印象,却无法准确地想起关于那次交尾的细节。莫不如说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梦。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凿无疑的,十个月后,你出生了,而这期间菲莺不曾收留任何一个雄性羽人。” “神不做选择,做选择的是孩子自己。”万河吟唱般说道,“你尽可以杀了我,然后拥有部族的全部力量;或者眼下立刻就跟着神回到他们的国度。你听了秘密,没有其它选项。” 倚天轮迟疑地放下弓。 “真相的滋味不好受,嗯?”万河说,“不过之于此刻的你,或许有其他的观感也说不定。这些年你负重前行,辛苦了。” 毫无预兆地,倚天轮重新抬起手,弦响箭出,洞穿万河的咽喉。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序幕 羽人(十) 鸣笛刺破拂晓森林上空眷恋着的最后一丝宁静,杀机四起。 在众多警卫猎手的包围下,倚天轮披上万河的白翼袍,跳上树城顶端,高高举起万河的头颅。他的翅膀因兴奋和紧张而伸展着,翅膀下面是托鲁汗残破的尸体。有几个猎手率先反应过来,于是收起钩叉,朝他低下头。 在剑拔弩张的沉默中,更多的猎手低头向他表示臣服。倚天轮在密室里击杀了前任族长,万河的一切从此都归他所有。或许他的政权不会延续超过一天,但倚天轮不在乎,小黑人还没走远,他要把迪救回来。 猎手们自树梢弹起,阴影攒动,树叶纷乱地舞动着。 事情的转变比倚天轮的意识更快。他强装镇定,因为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必须这么做。某种力量让这些强大的羽人猎手臣服于万河,也同样是这种力量成就了他。在这种令人迷醉的力量加持下,即使是先天残疾的小鸡翅也能呼风唤雨。 这便是他第一次尝到权力的味道。 令人畏惧的猎手群遮天蔽日,朝着倚天轮翅膀指着的方向飞去。倚天轮飞得比所有人都快,在他们抵达山谷之前,他没有犹豫,率先飞过谷口。在漫山遍野深林的寂静中,倚天轮不敢回头,只有暗自祈祷着他们跟过来。他不知道这些猎手有什么非跟着他不可的理由,但他奋力祈祷,强烈愿望,并且坚信他们不得不跟着他。 风声吹过谷口,倚天轮听见的翅膀声只有自己的。他在天上停了一会儿,回头的时候,狂风呼呼吹着,仍然没有猎手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整理一下腰间的弓,他打定了主意,即使一个人,也要飞去云顶山救下迪。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走的路从来没有前人走过。云顶山是羽人一族的圣地,也是禁地。这片雪山是神的领域,妄自接近的后果谁也说不清。倚天轮分明记得五个小黑人拖着迪正是朝着这个方向飞来,于是他接着上升,空气变得逐渐稀薄,水汽阻挡了他通往山巅的路。 潮湿的云缭绕迷蒙,倚天轮的翅膀越来越沉,但他没有停下,他愈加坚定自己的信念,迪是他信念的践行。他要把迪救回来,只有这样,这些年来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努力和忍耐才有意义。 黑云像一块块悬浮在天上的铁一样互相摩擦着,电光四射,锐利的闪电从天空劈下,有什么被倚天轮远远甩在身后的东西被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最终齐齐斩断。黑云尽头已隐约可见亮光。 乌云在散去,水汽从天空顶端流泻而下,流逝的云成了雨,倚天轮在空中扇动着潮湿的翅膀,朝山顶望去。那里有一个圆形的缺口,像一眼倒映在天空的湖。 透过这个缺口,云顶山在阳光之下闪着柔和的光,倚天轮飞得越来越快,他几乎能看见带走了迪的小黑人正在试图把他拖向更深远的天空。 神界在海上,但通往海的每一条路都有光。 一个小黑人在天空之湖对岸等他。 倚天轮手中紧紧攥着被打湿的弓,弓弦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弹性,无法使用了,但他不打算屈服。他猛地向小黑人滑翔过去,却被轻易避开。对方虽没有翅膀,但在空中的辗转腾挪却更加灵活。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倚天轮意识到。 他再次向小黑人冲去,再次被避开。他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了,抓住对方摔下悬崖。这是他唯一的想法。于是他在空中接着风势转过头,以更快的速度俯冲而下。 这次小黑人没有避开。 他一只手就挡住了倚天轮的冲击,另一只手爆发出巨大力量牢牢锁住他发动攻击的右手。倚天轮在空中失去平衡,被对方轻松制服。 他们离得太近了,倚天轮不得不望向小黑人谜一样的面容深处。某种透明的材料后面是一张精明狡黠的脸,这是倚天轮第一次看见神的脸。让他不解的是,透明面具后的小黑人眼睛里仿佛泛着泪光,张开嘴巴仿佛正对他说着什么。 云顶山随之震动,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云层间。 神眼说话了。 “我的儿子。”声音响彻天地,语调却出奇温柔。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一) 这颗星是土卫六,它有过许多个名字。它们或被简单地遗忘,或沉睡于历史的记忆中,今天它的名字是欧星。 此刻,位于欧星北半球的城市——摩尔拜,正沐浴在巨大母星洒下的黄金光芒中,灯火通明的城市上方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直通天际的弧光,那是夜色与星光在天际交融。在那些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变得模糊的记忆里,即使在战争时代的南部保留区,也不曾有过这样清澈的黎明:空气清新,夜空晴朗,头上的土星像一把闪亮的弯刀,土星环在这把弯刀的刀刃上投下清晰而丝缕分明的影子。 兰楚瓦一向在二时区活动,但是会在一时区起床。这是从前他还是个士兵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如今他年近花甲,又退了休,于是每天比别人多出来的两个小时就成了享受生活的欢愉时光。 摩尔拜人的退休终归是太早。这种生活乍看似不再需要辛苦工作、清闲度日即可,实则是几乎对这个世界宣告了从此以后没有自己这个人也是无妨。这时候,同他一起生活的孩子就成了兰楚瓦新的生活重心。他习惯于早早地醒来,到窗边点上一根烟,遥遥望向一时区天幕上热闹的花火,一边听着轻柔的音乐一边哼哼着为那孩子准备简单的早餐,等到城市渐渐陷入沉寂,他又开始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左逛右逛。这种行为通常会引起邻居们的反感:他们不明白这个古怪的老头为什么坚持每天爬起来用铿锵有力的脚步制造规律的噪音——这直接造成了他们脆弱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跟随老人的脚步一跳一跳。经过几次带着误会和不耐烦的交涉之后,兰楚瓦找到了一个更安静也更有利于健康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他的老友月光?卢克生活在一时区,但年纪大了,自认为无法适应一时区惊心动魄的生活节奏。于是当兰楚瓦找到他,提出去野外钓鱼的主意时,两人一拍即合。 兰楚瓦走到雅各布的房间门口,脚步忽然轻了许多,近乎于蹑手蹑脚了。透过虚掩着的门缝,他能看见雅各布在床上缩成一团。孩子会做什么梦呢?兰楚瓦忍不住想。 据说绅月五号小区就是日月明公司为了月光而建的:月光年轻的时候身为摩尔拜市的市长,在城市里几乎只手遮天。但退休之后,这个伟大的城市缔造者也和普通的老人一样,有些自己的小爱好,每天自己动手准备一日两餐——那种虚无缥缈的伟人光环还在,但那些为世人敬畏的巨大权柄却早已消隐无踪。 尽管过去如此显赫,月光的生活也并没有像多数退休高官一样豪奢。这也与从前的他大相径庭——从前的月光·卢克从来不会被物质问题所束缚,工作之余,他过的是极为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不顾众人的眼光,经常带着不同的年轻女孩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有人把他称作“高丘的唐·璜”。女人、奢侈品和政治,兰楚瓦想起来了,月光热爱这些。 他坐在月光门前花园里的长椅上,一盏悬浮灯飘过来,像个小精灵一样默默陪在他身边。在柔和的灯光下,兰楚瓦得以仔细看看这些他从来没怎么注意过的花草。疏影摇曳下,清香的薰衣草和金色鸢尾花错落有致地沿着梯形花圃生长,其中点缀有不知名的绿草。兰楚瓦不认识这种草,但他很清楚能够在欧星生长的绿色植物都价值不菲。他知道种菜是月光退休生活的一大乐趣,但如今看见这些花,他忽然觉得月光大人做起什么来都是有模有样。或许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才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 悬浮灯闪了几下,月光扛着细长包裹大步走出来,漫不经心地推开悬浮灯,接着发现了坐在门口的兰楚瓦。 短绒衣、蓬松的围巾和为确保舒适而设计的宽松室内睡裤,这就是这位外交大师用来抵御拂晓凉风的全部装备。这些舒适的毛绒包裹着那具有些伛偻的身体,尽管他永远试图保持着骄傲与挺拔,奈何夺去他的挺拔的乃是岁月。他的精神仍在,但永远失去了强健肉体的支撑。 有传言称,复仇者集团副总裁级别以上的官员在退休后不久都会被邀请到城外的军事要塞“做客”,等到他们从那里出来,往往就变了个人:他们不再谈论有关集团上层秘密的事情,有人问起也经常以年老健忘为由强硬地回避。兰楚瓦不知传言中其他人的情况如何,但在他看来,月光·卢克对于很多事情的记忆是真的不存在了。扛着渔具包裹的他眼睛里没了过去那种阴鸷的精明,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安宁与平和。兰楚瓦忍不住猜测复仇者集团用什么魔法取代了这个老人从他的家族那里继承来的、根深蒂固的野心。 月光似乎兴致盎然,他拍拍兰楚瓦的肩膀:“喂,往那边点。”紧接着坐在他身边,递过一支香烟替代来。 “你现在就抽这个?”兰楚瓦难以置信。 “这个牌子味儿不错,几乎就像真正的雪茄烟。”月光告诉他,“换换口味。” 兰楚瓦试探着抽了一口。“真正的雪茄?这明明是苹果味儿的。” 月光拍拍兰楚瓦的肩膀,哈哈大笑:“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缺乏幽默感啊,阿兰。无所谓啦,反正对我而言都没差。” 兰楚瓦哼一声:“你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 “鼻子?”月光笑道,“不,不是鼻子,老朋友。上星期三医生说我患了肺癌,每天早晨和晚上要用半小时碳聚合水雾。还要我在一个月之内不能接触尼古丁。” “那可是够难受的。” “你说的容易,岂止难受啊。”月光做了个鬼脸:“简直要了我的命啦。” 兰楚瓦又抽了一口,觉得这东西实在难抽得很,于是站起来随手扔在一边,悬浮灯急忙飘过去收拾。 “今天怎么这么急?不像你呀。”月光仿佛若有所思,“孙子的东西准备好了?” “今天不用我准备。”兰楚瓦不高兴地说,“他被停课了。” “哈哈哈,对了,让兰楚瓦大人一筹莫展的‘青春小恶作剧’。你看,这就是上学的坏处。”月光刚要站起来,一听这话又郑重其事地坐回去,仿佛要传授重要的经验之谈。“会被停课。我上学的时候整天被停课,结果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总要有人来告诉他怎么遵守规则。我的意思是,雅各布说他自己没有在打生殖疫苗时开小差,但那女孩总不可能自己怀孕吧?” 月光看上去仿佛想笑。“哦,得了吧。‘及时行乐吧,孩子们。’我们这样对他们唱,是我们鼓励他们服用那些有益身心的蓝色小药丸,我们还让他们像末日临头那样寻欢作乐——怎么,到你自己的孙子这儿就不作数了么?” “学校生活并不好过,按说两个孩子在学校里的电影间或者游戏室情之所至,也属正常。可是孩子们入学的时候被接种了生殖疫苗,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怀孕呢?难道这两个孩子的疫苗同时失效了吗?” “哦?有意思。”月光虽年事已高,但对这种事的兴趣还是一如既往。“但绝不至于到耸人听闻的程度。你总不能责怪孩子吧。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按规定签了合约……” “别管合约了,你年轻时候情人那么多,有几个是签了合约的?” 月光哈哈大笑。谢天谢地,他看上去终于准备要走了。 无人机让他们等了一会儿,好在最终在月光开始抱怨之前让他们吃上了早餐。抱怨是月光·卢克特有的语言艺术,他能把惨淡的岁月、糟糕的困境和艰难的选择抱怨得云淡风轻,兰楚瓦挺喜欢听他抱怨。月光入主市政厅那会儿兰楚瓦给他当过十八个月的幕僚,所有人都想来一时区和他一起工作,卢克市长的妙语连珠、唧唧歪歪是人与人之间紧张关系的润滑剂。 “陆桀这个蠢材,他把钱都花在了酒店和电视节目上,害我们每次出来都吃得不好。”月光盯着面前的触摸板犹豫着,看上去没找到自己想吃的。 “我觉得还可以。”兰楚瓦看看自己左边盘子里放着的一份煎鱼、奶酪和土豆泥,面包是从墙壁上弹出来的。 “你的鱼肉都煎糊了。”月光指出,“我猜他们削减了无人机的开支,没人维护这些做饭的机器。” “我们回来吃自己钓的鱼。”兰楚瓦提议。 大雾忽然弥漫在窗外,这是飞往郊区的征兆。他们的无人机迎着土星的辉光穿行,有那么几分钟,他们似乎就要拥抱宇宙。 然而这片雾后面等待着他们的是镶嵌在蓝色森丘之间的湿地,林林总总的楼台石桥连接着众多精致的小岛,这里曾是月光大人的专属钓鱼台。有一年月光觉得没意思,于是就把这座湖当公园开放了,四毛钱的门票就可以呆上一整个时区。有那么几个月还出现了一股钓鱼热,就在月光犹豫该不该对鱼儿收费的时候,大家却又忽然没了热情,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死忠,于是月光就把公园委托给其中最年轻的人看管。 兰楚瓦记得,那个叫做嘉里·叶兰的小子在得知自己的这项重大使命时差点尿出来。这些年来,叶兰把月光的湖管理得不错,月光甚至曾动过把它当不动产赠予这个孤苦无依的小伙子的念头,兰楚瓦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的这一冲动。 如今嘉里·叶兰长成了个三十岁的人,见到月光也不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穿着裤腿长短不一的破旧牛仔裤,睡眼惺忪地揉着头发。 “哎呀,两位先生来的真早。”他说着,上半身象征性地倾斜了一下。他没戴帽子,但不知为何在兰楚瓦看来,他似乎总是戴着一顶脏脏的大檐帽。许是钓鱼的时候看习惯了。 “不早不早,打鱼正好。”月光笑道,“你不懂,这湖里的鱼已经进化出了一种跟咱们斗智的能耐,想收获多就得趁它们不注意。” 叶兰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您说得对,说的对……哎呀,我想起来啦,最近客人们钓上来的鱼好像确实不太多。” “生意不好就说生意不好。”月光拍拍叶兰的肩膀:“钱是给你自己赚的,又不是给我。天天琢磨怎么拍马屁,累不累啊?” 月光大人性情直率,如今更是变得喜怒无常。于是叶兰耸耸肩:“还是老样子,手工假饵加上山青虫?” “我怀疑你的假饵到底有没有效果。”月光懒洋洋地说,“我在网上看见那种磷虾好像挺好用的。” “网上的东西可没什么真话,虫子好用我们大家都知道。” “随你怎么说,我自己带了磷虾。” 叶兰跌跌撞撞地搬动吧台后面装虫子的大桶的时候惊动了熟睡的小狗“多多”,它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始兴奋地绕着兰楚瓦和月光跑来跑去,因为他们俩一来就意味着主人必须带它出去玩——嘉里·叶兰是个宅男,每天只做数个小时生意,剩下的时间一直沉溺于虚拟世界“罗生”,他的狗最经常见到主人的形象是躺在vr胶囊里睡觉,早就学会了自己添置狗粮,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比较陌生。 “你看它多开心。” 月光哼了一声。“它这明显是憋的。”紧接着却皱起了眉头。 兰楚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当看到月光注意力聚焦处的东西时,心头也是一惊。 那是个敞开的快递箱,里面装的倒是一堆无关紧要的杂物,重点在于箱子上画着一颗五芒星,五个角被人涂上了黑色。 这乃是西斯·擎天的标记,代表着星球的一部分人希望回归地球文明最深切的渴望。西斯曾经是守护者夏雨·擎天年轻的弟弟,被视为带领欧星崛起的希望,却走上了错误的道路——这是他一生罪恶的来源。有人说西斯为了达成政治目的动用了某种非自然的力量,一手导致了那个不可提起的事件,他也因此被放逐乃至诛杀。 多年来,摩尔拜一直流传着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说:西斯·擎天的力量将在“回归日”归来,清洗星球,并带着它回家。 “斑马星……”兰楚瓦轻声道,“月光大人,这个你有多久没见过了?” 叶兰连忙跑来,一看那箱子,吓得脸都白了:“月光大人,这……这真不是我搬来的,这是一个客人归还的工具,他来的时候我快睡了,这些东西一直是多多负责照看的……没想到——” “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月光打断了他虚弱的辩解,“让你看个场子可以,但你像这条狗一样没这个魄力干这事。” “咱们得追查这事。”兰楚瓦当警备队长的时候专门负责这种思想罪,对这个标记有着难以磨灭的刻骨仇恨。“‘回归日’临近了,地下黑帮的小崽子们开始不安分了。” “有没有可能是哪家小孩无心干的?” “我看不太可能。”兰楚瓦说,“那人叫什么名字?” 叶兰看起来更手足无措了。“我真没记住,但是那家伙个子真高啊,像个小巨人。” “你都退休了,阿兰。”月光懒洋洋地提醒他,“况且只有我们三个看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你敢说吗?”他问叶兰。 对方连连摆手:“您别拿我开心了,说出去别说生意没得做,连命都可能保不住,我哪儿敢?” “你看。”月光对兰楚瓦一摊手,好像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何苦为难一个破箱子呢?” “这可是你的渔场,你的生意啊。”兰楚瓦提醒他,“就不怕你自己晚节不保?” 月光笑了。“别这么悲观嘛,阿兰。”他说,“夏雨·擎天活了一百七十岁,就算我只能活一百岁还有的是时间。西斯的事已经过去多久了,有一个世纪了吧?当年专门管理思想罪的机构早就解散了,既然是前尘往事,何苦抓住不放呢?” “这是漏洞。”兰楚瓦说,“如果这种行为不受追究,那么很快,许许多多这种标记将从星球的各个角落冒出来。” 月光的脸色开始不好看了。“要查随你。”他拎起东西要走,“用你自己的人,可别搞到警备队那里去。” “你去哪?” “钓鱼啊,你这个老傻瓜,忘了我们来这儿是干啥的?”兰楚瓦正要说什么,月光却站定了冲他摆摆手:“先钓鱼,再说别的。” 他们穿着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倒映着金黄晨光的浅塘,月光的裤脚塞在靴子里,这让他鼓鼓囊囊的睡衣看上去仿佛填满了他实际上并不具备的强壮肌肉。月光当政客的时候喜欢表演,喜欢让所有事充满戏剧性,这一点与他父亲别无二致。只不过兰楚瓦很难想象掠夺·卢克那个魔头般的人物会心平气和地放过刚才那样的事。月光的许多想法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这算是某种洗脑的后果吗? 他们坐下后,月光见兰楚瓦还是绷着脸,便凑过来问道:“喂,你怕不是有职业病吧?” 兰楚瓦以为月光借此揶揄自己从前盖世太保的身份,便尴尬地一笑。可是月光竟伸出手来,兰楚瓦刚开始以为他是要安慰自己,随即反应过来月光是想给他看手腕上的东西。 一枚腕表,镂空的机械装置组成一枚精致的豹头,豹子的眼睛随着钟表的走动来回转动。 “真漂亮。”兰楚瓦深知月光行事乖张,在这当口忽然讨论起手表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是‘春宫三问’戈里特·韦林的作品。” 兰楚瓦一愣。韦林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无异于一个咒语,只需提起便足以使他陷入深沉朦胧的往事。这人表面上的身份是一家钟表店老板、最精湛的钟表匠之一。他发明了在机械手表上安装星盘,从而把土星和地球在天空中的位置用齿轮和木偶图像精确地显示出来的技术,从而声名鹊起。他的作品轻轻松松就能拍到数千新币的高价,然而他真正的身份却是掠夺·卢克联合西斯·擎天向集团发动战争时安插在摩尔拜的一个间谍。再加上为人忠厚、说话风趣幽默,上流社会的绅士名媛乃至摩尔拜的一些高级官员都成了他的固定客户。他左右逢源,通过庞大的社交网络窃取了大量情报。兰楚瓦回想起来,在他如此热衷于把地球元素加入手表设计之中时,他就应该知道,最迟在那个代号为“春宫三问”的间谍将落夜城情报网连根拔起之后他也应该怀疑到戈里特·韦林的头上。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个代号所指过于明显,兰楚瓦从来没想过将目光投向钟表业的最显赫处。直到战争结束,他才将韦林关进“天狗之牙”高塔。 此刻,月光手腕上的豹头像极了韦林被捕时嘲弄的神情。 “您这是什么意思?”兰楚瓦略有不快地问。 “别多心,阿兰……我只是想说,韦林的被捕让他的手工机械表成为绝版,价格更是飙升,这反而成就了他的钟表事业。你知道吗,政治是浪潮,是摇摆的,你只能行春秋事,而无法永远坚持同样的行事原则。你无法撒一张大网,把星球上所有在家默默画着这个标记的人抓起来……同样,你更无法把那些心里深深刻着这个标记的人抓起来。” “是吗?”兰楚瓦思忖,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誓要带进坟墓的秘密,月光这番话是一种解脱,还是又一次考验?他不确定。 “你孙子那件棘手的事打算怎么办?”月光再一次转移了话题。 “还能怎么办?”兰楚瓦有点儿头疼,“虽说是学校药品的过失,处在我这种位置道歉和声明自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得卖掉我在尖北区的一个售货车了。总不能说不是雅各布干的吧?” 月光露出带着些谅解的坏笑。“是啊,雅各布那种黑白混血儿的外貌最近可挺吃香,有时候连我都嫉妒那种人呐。不知那姑娘长什么样——?” 兰楚瓦还没来得及回答,月光忽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无论如何她是个幸运的小家伙。只是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奉行独身主义的兰楚瓦居然老来捡了个孙子?这是你年轻时候欠下的哪一笔风流帐?还是……”他坏笑着压低声音,“他根本是你的儿子?” 兰楚瓦没回答。好在有条鱼恰逢其时地咬了钩,他用力一拉,一条看起来足有四十厘米长的黑鱼倏地腾跃出水面,兰楚瓦把鱼线收回来仔细观察,发觉这东西通体乌黑油亮。欧星水质和地球上不同,鱼的腹部常常会出现皮肤钙化形成的白斑,而这条鱼根本没有。 “这可是稀罕。”他叹道。 “没什么。”月光仿佛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神神秘秘地说,“我最近弄了点实验室培育出来的鱼,这些鱼可是拥有最纯正的地球基因。我甚至还弄了几条巨型黄鲷鱼呢,现在在这湖里游泳可不是特别安全。” “地球鱼?”兰楚瓦目瞪口呆。“可是限制生物技术出入关是您自己定下的政策呀!” “是吗?我不记得了。”月光想了想,“对了,限制,限制沟通,光荣孤立。这话是我说的。我们这个星球是要独立的啊。” 过了一个小时,土星表面的金光融入深沉的宇宙,湖面一片昏黑。就在耀眼的银色球形灯在他们头顶遥遥亮起时,月光收拾起渔具,掂量着不算丰厚的收获同他道别。 一时区澄澈的天空翻涌着妖媚的紫色亮云,云的影子像迁徙的野马在湖面上奔腾而去,仿佛要将月光大人淹没。兰楚瓦看着清瘦的、略微有些伛偻的身影沿着泥泞的堤岸往回走,不禁好奇权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它能让一个人拥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当他剥去了那些外衣,看起来又是如此老迈而无力。 那男子从背后袭来的时候,他毫无察觉。 后腰突然好像被钝器打了一下,兰楚瓦本能地就地翻滚,名唤“十四红莲”的日本刀瞬间出现在他的手中,然而腰部的剧痛让他难以维持平衡。 对方发起新一轮攻击,他的动作快得可怕,让兰楚瓦想起了一个同样恐怖的人。 这不可能啊,老家伙早就死了,就算他活着也得九十岁了,不可能有这般身手啊。 他出刀的空间不大,一招“浮舟”,刀刃当时见血。 然而随后的下劈“唐竹”却斩空了。阴影闪过,兰楚瓦脊背发凉。电光火石间,他不得不转身将对手的武器格开,火星四溅。 那是一把匕首。 而匕首的主人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他试着用武士的本能辨认对方再次袭来的方向,这种本领在数十年的刀光剑影里驾轻就熟,感知,炼气,斩向黑暗中的空白。 袈裟斩。 阴影消散,砂砾落在刀尖上,兰楚瓦心头一颤:黑暗中有两个阴影,其中一个散去,而另一个比白昼更白。 致命的武士对决,生死只在一刀之间。 苦寒的刀刃贴上他的脖子。 “不,别来……”他低声祈求道。 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已经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二) 晨光袅袅,万里平原朔风萧索,惨淡的天空带着一抹昏黄。 雅各布·兰独自行走,脚下的枯草边缘锐利,却无论如何也割不伤他赤裸的双脚。他有种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然而视线所及尽是接天的枯草,他看不见来时的路,自然也不晓得去路。 他没有等太久。忽然,枯叶似乎变得有了生命,它们焦急地飘向遥远的前方,这些叶子形成的旋风让他眼角刺痛,不得不挡住眼睛。旋风散去之后,远方却多了一个背影,距离遥远,看上去只有蚂蚁大小,但确凿无疑是一个人。 雅各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因为他知道那是谁了。 兰爷爷在他前面行走着,穿着他们那个年代流行的板式长裤健步如飞,已然不是他印象中略显苍老疲惫的样子。岁月似乎从未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那些衰老、世故和退休后的琐事纷扰似乎都只是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那年轻人的夹克衫随风扬起,仿佛意气风发,决心在将要去的地方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雅各布深知,那个身影不属于他认识的兰爷爷,而属于那个不苟言笑、心怀梦想的少年,那个年少得志、纵横四海的青年,这时他们还未在人生的轨迹上相逢。而从他决心收养雅各布的那一天起,他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一个脾气有点儿暴躁却有着超人耐心的说书先生,一个健忘却尽职尽责的老保姆,一个让人有安全感的庇护者,总能解决小孩子的一切烦恼。 雅各布大喊着向前跑去,却发现兰爷爷连头也不回,身影也渐行渐远。 “该走啦!”兰爷爷忽然大声喊。 “该——走——啦!”声音快乐而欢腾,回荡在天地之间,久久不绝。于是雅各布不再追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泪如雨下。他终于知道兰爷爷要去哪了。 银色大河横亘在平原尽头,静静流淌。 接着便如同坐电梯一般急速上升,紧闭着的双眼掠过世间繁芜,高天之上云蒸霞蔚。雅各布·兰在云端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枕边的洇湿正在被枕头加热成有利于睡眠的蒸汽。 雅各布心有余悸,手指划过手臂皮肤下面那行跳动着光亮的时间,习惯性地用力搓动的时候不小心调出了“钱包”菜单,看见了自己的财产余额。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一、二、三、四、五……他揉揉眼睛,数了数那个数字的位数。 十万新币,四十二个位于星球各处的移动商店,还有数也数不清的售货机。一笔雅各布只敢梦想的财富。 还没来得及高兴,猝不及防地,那个令人战栗的词闯入他的眼睛。 遗产。 遗产?只有一个人可能给他留下遗产。 他打给了兰爷爷。 紧接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那句冷酷的女声:查无此人,或身份已被注销。 大脑一片空白。 整整二十分钟,他机械地拨打着兰爷爷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个声音。 飞去钓鱼场的旅程空白而麻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人间抛弃了的人。飞行车的墙上用庄重的字体印着声名遐迩的《复仇宣言》中的经典段落。雅各布呆呆地盯着看,说来奇怪,他此前几乎从未完整阅读过任何一份措辞严谨的校园通知,此刻却被这条公文牢牢地吸引了注意。 吾等认为:制度、律法及其衍生的附庸产物之局限显而易见,于迥异之时期、迥异之地理、迥异之人文环境下皆有迥异之规则。土卫欧罗马星本土之制度、律法及其衍生的附庸产物自有适应之规,自有独立之政治、贸易之特异准则。盖因欧星其孤悬宇宙之万万里也。 孤悬宇宙之万万里也。雅各布看见这句话,忽然发觉自己几乎和欧星一样孤独。他的朋友不算少,但是此刻面对着朋友们发现他没出现在课堂上而打来的电话却不想接。 他从没来过这座水库,但他认得那幢门前停着警用六腿防暴坦克的湖岸小屋,所有的渔场湖边都有这种小屋。当他开始敲门的时候,里面有条狗汪汪地叫起来。 当那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年轻人打开门的时候,狗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失控了。那条黑色的小狗躲在一旁瑟瑟发抖,一边仿佛看见了梦魇般朝雅各布狂吠。尖利的吠声几乎都要把塑料屋顶掀开,直到屋里的警察觉得吵,催促年轻人把狗赶进了另一间屋子。 警察是个高大的漂亮女人,正一边记笔记一边嘟嚷着什么。精致的下巴上戴着某种通讯装置,声带振动器马马虎虎地用胶带粘在颌骨下方。 “现在的人都疯了。”她低声念叨着,不像是对房间里的人说话。“从锁骨到右耳,三十一厘米。是的,是的,我知道。凶手一定是个高个子。”她轻轻笑了笑,“他总不可能是骑在兰楚瓦大人脖子上行凶的吧?” 笑声很好听,雅各布一阵恶心。 “我把狗关起来了。”年轻人从里屋出来,对他们说道,“真见鬼,它从没这么不听话过。” “嘉里·叶兰……”警察审视着他说道,“好吧,感谢你的配合……这箱子我们就带回去了,作为证物。” “不还给我了吗?我是说,哎呀,里面的货可是值不少钱呢。”叶兰问。 警察盯着他看了一眼。“会有赔偿。”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是斑马星吧?”雅各布指着箱子上画着的怪异标志。 “是,是斑马星,宝贝儿。”警察心不在焉地说,示意跟来的小机器人把箱子抬走。 “你们会尽最大努力抓他的,是吗?” 警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 “我们一定会抓住他。”她说。“小弟弟,请照顾好你自己,别低估这个世界的恶意。” 她站起身,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头,递给雅各布一样东西。 手心里是一枚软软的生物芯片,亲肤材质塑成的薄片连接着毛细血管一样的东西,仿佛还在跳动。这是兰爷爷的身份证,雅各布知道,这东西往往是重要的破案线索。 “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留着这个。”女警察优雅地说。 回到市区,雅各布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疯了,也不在乎。土星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他走进一间路边酒馆,从寂寥喝到熙攘。 他灌下了不知多少杯酒,脸红得像酒吧外街道上的灯火。兰爷爷留下的空洞是如此不可触碰,就像掉落的牙齿留下的洞一样,让人不禁总是舔,结果越舔越难受。每当这么做的时候,雅各布就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意,仿佛这是对他自己的某种惩罚,能够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雅各布有所耳闻,兰楚瓦的一生忠诚勇敢,艰难而辉煌。但兰爷爷自己却鲜少提及往事,仿佛把峥嵘岁月藏在某个记忆的角落,只留下少许开心的故事和奇异的趣闻作哄小孩的谈资。这个倔强的老头儿自己几乎从不表露心迹,但雅各布看得出来他累了,早早退休是为了获得些许安宁。然而只要一刀便打破了老人这平淡的盼头。一刀,如此脆弱,如此可怜。他仿佛看到兰爷爷跪在地上,双手徒劳地试图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旁边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狞笑。 摩尔拜的英雄不该如此收场。 十六岁的雅各布?兰坐在酒吧里,任仇恨和愤怒汹涌袭来。 一只扎啤杯重重地砸在雅各布的左手边,里面的酒溅到了雅各布的脸上。他抬起头,来人身材高大,长着硕大的酒糟鼻,小小的猪眼睛斜睨着雅各布,这让他很是不快。于是他站起身,给了他一记勾拳。 尽管那人比雅各布高很多,却还是不可遏制地向一边摔倒。雅各布紧接着用膝盖顶向他的腹部,然后开始对着地上的躯体拳打脚踢。人群在尖叫,混乱的音乐声中有人在喊着什么,但是他不在乎。他把那面目可憎的男人当成杀害兰爷爷的凶手,暴打直到双手染上鲜血。 几双强壮的手把他拉开,他被扔出了酒吧。 外面正下着大雨,欧罗马星的雨总是甜得发腻,他趴在地上,张开嘴如饮甘露。 肮脏的皮鞋在他面前重重地踩下去,水花四溅,满嘴铁的味道。接着,头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很嚣张啊。说,你是谁的人?” 雅各布没有回答。他懒得回答,他现在只想昏昏沉沉地睡去,等着兰爷爷来把他摇醒,哪怕是暴躁地训斥他、让他能够再回敬一声“老头儿”也好啊。 有人把他的头踩在地上。 “说不说?”“咻”地一声,接着便是撕裂般的疼痛,雅各布忍不住大声叫喊起来。 “说不说?嗯?”又是一声。皮肤连同衣服的布料被轻易撕碎。 “等等,”旁边的什么人说,“把东西拿过来。” 雅各布没仔细想他们“拿过来”的是什么,但周围的嘈杂声忽然安静了下来,有人在小声说着:“没有必要这样吧。” 雅各布艰难地抬起头,接着,恐惧浸透了他全身,酒也几乎醒了。 两个人从旁边的车上拖下来三道细长的软管,这些软管连接着那把恐怖的枪。 po-5,又名“断掌水刀”。那是黑市上容易买到的装备,据说黑道常用它惩戒叛徒。 “年轻人应该明白,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懒洋洋的声音咕哝着,“就算他又肥又丑,他的一根手指还是比你的命值钱得多——或者你现在爬过来吻我的鞋?我或许可以考虑留着你的手……” 雅各布倔强地摇摇头,那人叹了口气,稍稍松懈的枪口又对准了他的手掌。雅各布闭上眼睛。 “这蠢货真不知好歹。”另一个人笑道。 “你完了,小子。”说着,他拽着雅各布的头发,左右开弓地从脑后赏了他两记耳光。那双手想必经年累月用于斗殴,他的力道直接打得雅各布呕出了一大口刚喝下的酒。 雅各布浑身发抖,死命咬紧牙关。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爆响,来自另外一个方向的鞭鸣裹挟着锐气和愤怒破空而出,拿着po-5的人被打得晕头转向,紧接着栽倒在雅各布身边。他茫然地站起身,颈骨针刺般疼痛。 鞭鸣传来的方向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女,穿着纤细的黑色休闲裤和桃红色皮质夹克,戴着副细长的无框眼镜,这眼镜单向反光,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四个身着黑色风衣的高大身影站在他后面,其中一个为少女撑着一把硕大的黑伞;另一个长相最凶恶、身材最巨大的人半蹲在前面,硕大的拳头上戴着颜色鲜明的指虎,手里的空气鞭闪着邪恶的冷光。 “眼镜蛇”。雅各布认出来了,通过这个声名狼藉的保镖,雅各布猜到了后面的女人是谁。 长着酒糟鼻的人咒骂一声,向他们冲来,结果被眼镜蛇一拳打中面门,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周围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惧的尖叫。 “这人要么很自信,要么很无知。”少女甩了甩马尾,用的是极为轻蔑的声音,“自信哪,总是源于无知。你真是菜啊,雅各,居然被这种垃圾揍了一顿。” 雅各布知道自己得救了。这是十九岁的茶茶·卢克,他的儿时伙伴,一个命运的宠儿。前市长月光·卢克是她的祖父,军工老板、time公司总裁倚天轮是她的叔叔,茶茶本人则是摩尔拜公司的财政总监,是这两个城中大佬的掌上明珠,他们的势力门徒则是她可以拿来随手挥舞的巨锤。 茶茶走上前,用高跟鞋鞋尖踢了踢那个刚刚还盛气凌人地殴打雅各布的人:“喂,你,我给你个机会,把我鞋面上的泥舔干净。” 那人咬咬牙,然后颤抖着跪下来,开始舔茶茶的鞋尖。然而茶茶又说:“真恶心,别他妈舔了。”说完,她给了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一脚。 “算了。”雅各布拉了一下茶茶的胳膊,小声说。 茶茶没理他,而是饶有兴趣地把玩起那把po-5来:“这东西要是打中人的手心,那只手就将变成残废……我一直很好奇,用它来打别人的脑袋会发生什么?”她坏笑着把枪对准那人的太阳穴,靓丽而凶狠。 “要不我们试试?嘿,眼镜蛇,咱们来打个赌,赌他的眼珠能飞多远?” “你赢不了,头儿。”眼镜蛇说,“至少五十米开外,我知道。” “哎,你可真没劲。”茶茶抱怨道。 跪在地上的人哀求般地望着雅各布,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 “真的,算了。”他对茶茶说,“你看,他只是个普通人嘛,他并没把我怎么样,真的。” 茶茶看了看雅各布:“你呀,总是把人往好处想。终有一天你会在这上面吃亏的,雅各。”说完她把枪一扔,枪柄狠狠地砸了下那人的脑袋,接着从身后的人手里拽过一个小瓶。 “这是醒酒药,把它喝了。”茶茶从随从手中接过黑伞,头也不回地拽着雅各布走开,人群忙不迭地给他们让路。 “谁能想到你会一个人来这种倒霉地方呢?想在黑子胡同加入什么地下黑帮?这就是你怀念兰爷爷的方式?”等到他们离开人群走在街上,茶茶就松开雅各布的手,迫不及待地质问。穿着高跟鞋的她比雅各布高一些,此刻居高临下,颇有些咄咄逼人。 雅各布没吭声。醒酒药让醉意如潮般褪去,他此刻只想倒下来一睡不醒。他如此讨厌自己的意识,乃至憎恨自己看到的一切。还有茶茶,尤其是茶茶,凭什么她拥有全世界?凭什么自己原本有的就不多,老天还要夺走他仅有的东西? 他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某种不可逆的变化:那些盼望着下课的打闹、盼望着放学后的零食与盼望着和某个女孩目光短暂接触的时代或许将一去不复返。在这个晚上以后,他不再是个孩子了。 “你今后就打算这样下去吗?”茶茶叹道,“醒醒吧,雅各,你才十六岁,你真是没长大。” “什么意思?我现在有多难受,你以为你懂吗?你老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雅各布敏感地问,语气像一只被碰了伤口的动物,“所有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你这拥有一切的人就该去拥有一切的地方,干嘛来教训我?” 茶茶沉默了,甜涩的雨顺着她的刘海淌下白皙的面颊,她在想什么事情,以至于自己被雨淋了都没发觉。 巨大的负罪感在雅各布的心里涌起。雅各布忘记了,茶茶在许久以来,也只是个孤独的女孩啊。他们的友谊之所以牢不可破,除了一起长大的情感外,还有某种形影相怜。 “我爸妈在我七岁时离我而去,那天晚上,我觉得好像天塌了下来。然而我最后挺过来了——我带着眼镜蛇游历世界,见过荒漠也看过文明。雅各,你知道我最终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如果你把生活建立在依靠某件事的基础上,你就终究会被失去这件东西的痛苦淹没。虽然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我想说的是每当经受打击之后,你才会变得更强。就像伤口,越是疼痛,过后才会长出越厚的茧,而这之间的过程绝不轻松。这是个孤独的世界啊,这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是从培育中心长大的,他们批量生产,对于亲人几乎没有概念。可你我不同,我们拥有过真真切切来自另外活生生个体的爱,而失去的痛苦是拥有的代价,不是今天,也会是某一天。对于咱们这种人来说,长大的过程很难熬,懂吗?这不是热血漫画,而是人生啊。” 雅各布抬头看,街头的冷风拂过那些氙气做成的气体招牌,巨大的街头全息屏幕播放着光鲜亮丽的滚动广告,无数的飞行汽车在层层叠叠的轨道上川流不息。世界还在运转,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改变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命运。雅各布·兰怀着满腔的愤懑,却不知自己能做的是什么。 他们离开了那条臭名昭著的胡同,穿过偶尔会有一辆不会飞的汽车疾驰而来的公路,对面是一个老旧的停车场,茶茶那辆粉色的车正悬停在其中一个车位上。 玛莎拉蒂“格兰卡”,别名“空中酒吧”,像茶茶一样美丽而浮夸的车。九个座位围着小茶几排成半圆,杯座里嵌着一小瓶高级香水,吧台后面挂着两只小小的冰箱,这两只冰箱上面覆盖着由厚厚一层粉红的地球货币雕刻而成的骷髅浮雕,光是这两个骷髅头,据说就耗费了价值三百新币的地球钞票之多。毋庸置疑,冰箱里面装的全都是价值不菲的琼浆玉液。 “你去过地球吗?”雅各布忽然问。 “地球?” 雅各布指着天空中他从小认为地球所在的那个方向:“听说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呢。” “很小的时候似乎去过一次。”茶茶努努嘴:“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啦,兄弟。甚至再过上很多很多年,我们之间还会产生生殖隔离,到时候就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命啦。” 他们漫无目的地飞翔在城市上空,穿梭在拥挤的轨道之间,如今的天空属于逃避现实的白领与迷惘的年轻人们,他们在夜色中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忙于扮演着自己所热衷的角色。这些飞行汽车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一个躲在玛莎拉蒂里发呆的少年。 “喂,”茶茶突然说,“如果你现在开始一个人住了,不如——呃,不如去我那住吧?毕竟——兰爷爷的房子现在——” “不适合居住吗?”雅各布生硬地说,他不想跟任何人谈论兰爷爷,尤其是茶茶。 然而茶茶没说完。“我也许可以帮你找到凶手呢。” 土星就在他们头顶,即使四分之三隐没于苍穹,它看起来是那么大、那么大,与它相比,小巧的土卫一和土卫二就像是它的眼睛。雅各布自小就觉得,土星就像个活生生的人,他什么都能看见。 他们在二四二四年的一个夏夜穿行在熙攘的夜空,想看清未来的路。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三) 惨白的孤星横贯城市上空,轻如薄纱的土星环仿佛在哀悼。它低吟着某种庄重而古怪的进行曲,仿佛长天彼岸的庞然巨怪正发出垂死的哀鸣。 呜呜呜呜呜呜—— 雅各布不明白这声音从何处而来。他坐在黑衣人群的第一排,只觉得整个世界正在自己周围融化。 茶茶坐在他右手边,身后坐着乔装打扮的“眼镜蛇”,茶茶不喜欢他一直气势汹汹地跟着自己,于是眼镜蛇练出了一手高超的化装技巧。他向后梳起了头发,戴着剔透的无框眼镜,蓄起了短须,搭配礼服长裙的黑色素面西装像其他人一样别着一支白玫瑰。西装暴徒。 雅各布自己身边则是月光·卢克,再左边是嘉里·叶兰,他十分好奇这人怎么能把西装也穿出脏脏的牛仔风格。 台上的人清清嗓子。 “愿上帝、南方圣主及天上诸神宽恕他的灵魂,涤清他的罪孽。吾弟兰楚瓦,已走完他在人间的旅程。”兰爷爷的哥哥在台上轻声道,雅各布不记得兰爷爷有个兄弟,但这人坑坑洼洼的脸却似乎确实有点面熟。他哀伤地朝他们这个方向扫了一眼。 所有人起立致哀的时候,月光捏捏雅各布的肩膀。不断有人过来安慰他,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面孔。雅各布按照茶茶早上教他的礼仪麻木地一一致谢。棺木由可降解的材料制作,夹层里面埋着亚种胡桃树的种子,数年以后,兰爷爷的长眠处就会长出一株参天大树,蓝色的树冠衬着亮紫色的夜光,想必会很美吧。 最后一个来的人是兰楚瓦的哥哥,自称兰耀申的那个人。“孩子,他去了更好的地方。”他说,虽然面色沉重,却似乎也由衷地为兰爷爷高兴。“那里花开遍野,阳光洒在地上。在那里他犯不着为年轻时候做的事难过,宁静又安详。挺好。” “他年轻时候做过什么?”雅各布问。 “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做过一些回想起来有点儿难堪的傻事。一场游戏,一个女人,一个混乱的年代。命运的舞台升起又落下,往昔的一切都像笼罩着一层光。” 月光大人应付了几个熟人,慢慢悠悠地走过来,显得老态龙钟。尽管明确地知道月光早已不年轻,但雅各布从前从未觉得“老”这个字能用在他身上。“我就知道阿兰的葬礼,你一定得来。” “啊,我有点儿乐不思蜀了。乡下生活的美好你永远体会不到,月光。”兰耀申轻描淡写地回答。 “乡下?”月光似乎很感兴趣地看了雅各布一眼,“城市最近不太平,躲在乡下好像确实是个好主意。” “我没躲起来,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阿兰本来是不该死的。”月光咬着牙说。 “死的不该是他。”兰爷爷的哥哥同意道,月光脸上隐隐闪过一丝阴影。 “阿兰死于非命,你得做些什么。” “多年来,兰楚瓦日日夜夜都在祈求救赎。”兰耀申说,“谷城管这叫‘罪祷’,他不信神,但他求遍了所有的神,希望从深重的负罪感中解脱。” “我们谁又不是呢。”月光轻叹道。 “我爷爷没有罪。”雅各布咬牙道,“你,你凭什么这样说?” 兰耀申看着他:“你的养祖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所知道的只是他退休后的勤恳,焉知他年轻时的搏杀?兰楚瓦的功罪只有历史有权评判,但他所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是为了他自己。孩子,说他有罪,是希望人们能明白一直以来他替他们承担的重量。” 雅各布发觉他不喜欢兰爷爷这个哥哥。他戴着伪善的面具,他想道。 “别当真,雅各。”月光大人说,“这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比较奇怪。” 兰耀申笑笑,那是个对多年老友的笑,雅各布看不懂这个笑容背后的岁月和故事,只觉得陌生而遥远。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人在撒谎,他和兰爷爷一定没有血缘关系。 他们对视的时候,兰耀申面无表情,蓝眼睛里带着防备和漠然。有种无端的怒气在雅各布心里的什么地方酝酿。 茶茶也对这个人充满戒心。人群散去之后,她找到雅各布。 “兰爷爷那个哥哥有问题。”她开门见山。 “你也觉得?” “据说他是从南方的山里赶过来的……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可是他好像和你爷爷挺熟的啊。”雅各布说。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好欺骗别人。”茶茶斩钉截铁地说,仿佛就此下了定义。“你平时叫他什么?” “我吗?我没见过他。” 茶茶看上去更加疑虑重重了。“真奇怪,也不知是谁邀请他来的……你看他的脸多假啊。” 雅各布回想着兰耀申面无表情的样子,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不去问问月光大人吗?” “他老了,兄弟。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爱交朋友,对人的判断总有失准的时候——不如说经常失准。总之我已经让人跟踪他了,克雷·安,你见过的,那个小个子,他盯上的人跑不了。” 雅各布十分不安,却不是因为茶茶派人跟踪兰爷爷的哥哥。他隐约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蒙着一层淡淡的迷雾,这迷雾却足以扰人视线,让人看不清现实。 掩埋胡桃木棺椁的工作算不上复杂。一个风尘仆仆的胖子背着有六只机械臂的外骨骼,每只手臂都抓着一把工具,既有用来破土的巨铲,也有精细作业才能用到的小型工具。雅各布摸到口袋里还有警察给他的兰爷爷的身份证,在填埋棺木的第一捧土落下前,把它还给了兰爷爷。这是一个人到这世上来游历过的证明。挖土的胖子哀伤地看着他,墓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半赛博格也有这种感情吗?雅各布一直以为他们和机器人差不多,只会闷头干活呢。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四) 雅各布在学校成了备受瞩目的人物。 这一代人多数在培育中心长大,出钱培育他们的父亲或母亲偶尔会来看看他们,极少有父母一起来的。而像雅各布这样有一个类似父亲的角色长年陪伴,对他们而言好奇多过羡慕。于是很自然地,没人知道怎么和失去亲人的家伙打交道。雅各布从巴士上下来,就被若有若无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一个星期下来,雅各布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 他的隔间与一星期前的样子别无二致。自由格斗运动员的海报贴在单人床对面,挡住了他的学分表。想也知道它现在一定闪着耀眼的红色。雅各布有点儿心烦意乱,他不知道学分表有什么用,就算他的学分表绿得冒油,兰爷爷也一样躺在泥土下面,被城市掩埋和遗忘。 雅各布叫了一杯汽水,他的学监立刻跳出来提醒他注意营养均衡。雅各布真想给它一脚,但想起任何违抗学监的行为都导致他的灯变得更红,只好作罢。营养均衡?李林说学监的标准实际上是“快感均衡”,它能根据你大脑注意力集中的时间分配“阶梯快感”,如果你的灯是红的,说明学习电脑语言的某些最关键素质没能达到学校要求的标准,在学校里辗转好多年无法毕业的也大有人在。所幸雅各布尚且能勉强跟上课程,有时候也模模糊糊地考虑过是否想按时毕业。被那些盛气凌人的学生会成员嘲笑的时候,雅各布甚至想在脑子里安几条线路,当个半赛博格去算了。 “你适合把老二改造了,去牛郎店,保准生意火爆。”长着雀斑的彭贝斯说,他是个和雅各布一样的红灯少年,常年徘徊在留级边缘,有点儿文字天赋,只不过耽溺于恐怖小说,既不利于找女友,也没法帮助他写出更好的程序。然而无论如何,学监对文字的好感让他每次都能侥幸过关。 “你懂不懂啊?”李林觉得彭贝斯有点蠢,“改造器官是被禁止的。他要是不想手臂爆炸,就不能改造老二。他只能植入芯片,然后戴上人造老二。” 雅各布急于结束这个老二的话题:“你们看,高远来了。” 急促的恐惧让彭贝斯扭了脖子。学生会成员高远比他们大三级,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成绩优异,总是带着令人尴尬的优越感。他是雅各布用海报盖住学分表的主要原因。 雅各布冷汗直冒。因为他越过彭贝斯缩起来的肩膀看见高远迈着迅捷的步伐朝他来了。 高远有点罗圈的短腿走起路来总是活力十足。他走路的姿势好像个陀螺啊。雅各布想着,但我今天可没打算被他欺负,我在黑子胡同揍了个人呢。他忽然想起还没跟人吹嘘这件事,更希望高远赶紧走开了。 “你们不去听听摩尔拜公司招人的标准吗?”高远搂住雅各布的肩膀,浮夸地说,“跟我来吧,兰,对你有好处。” “饶了我吧,我们才六年级。” “是啊,我们知道你要进摩尔拜工作了,远哥。”李林说,仿佛在告诉高远没必要逢人就卖弄一下。 然而高远力气比他大,雅各布没法挣脱,最后,雅各布生气地把他甩开。 高远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诧异。“我靠,小子你被什么咬了?” “别碰我。”雅各布阴沉着脸说。 高远对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希望你看到我在学级报告里即将写下的东西时不要太难过。” “你爱怎么写怎么写。”雅各布咬着牙说,彭贝斯在一旁敬佩地看着他。 “小鬼,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你敏感的小脑袋经历了多少复杂的活动,但面对学长时最好还是放尊重些,不然有你的亏吃。” “那就用你的隐形眼镜看看我经历了什么吧。”雅各布反唇相讥,如果说高远有什么真正的成就的话,那就是他为自己的隐形眼镜编写了一套作弊程序,他用这套程序骗过了所有的监考系统,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系统语言学校最出色的学生们往往也是最无视法纪的黑客。 尽管如此,高远还是很忌讳别人公然提起这个。他住了嘴,仿佛害怕学校有人忽然决定收回他的学位似地瞧了瞧周围。走着瞧。他用口型告诉雅各布。 “你怎么做到的?”彭贝斯和李林简直五体投地,“你今天站起来了,雅各!” 雅各布没回答。他们难道不明白失去亲人意味着什么吗?哦,他们当然不明白,正如从前的自己对此也是漠然。生与死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幕布,上面写满了不被理解的酸楚。 薇儿在三时区来了,她抓住雅各布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他不记得摸过她多少次了,偏偏是这一次充斥着惊奇和畏惧杂糅着的复杂感情。 他不喜欢薇儿了吗?雅各布惊觉这个问题是愚蠢的,在被这个星球主动抛弃许久的繁衍力量面前,喜不喜欢实在是次要的事。 “好玩儿吧?”薇儿有点儿兴奋地问。 雅各布觉得实在难称得上是好玩儿。薇儿从前瘦小的身体似乎变得更丰润迷人了,他搞不清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薇儿身体里似乎有一个漩涡,非把创造它的两个人吸到一块儿不可。雅各布清楚地感受到这种古老契约的力量,大致理解了先祖们封印这种繁衍方式的缘由。这力量过于沉重、几近失控,人类绝对无法驾驭。 薇儿起初觉得这是一件妙事,直到被告知身材将会逐渐夸张走样,且如此出生的孩子将会存在怎样的“误差”,她被吓坏了,只得前来找雅各布。 “我知道你会手足无措,因为对这种事,你比我还要无知。但我只是不想独自面对罢了。” 对于这种事,怕是整个星球也没有充足的经验来应付吧。“想怎么办?” “学校的医生建议我堕胎。” “堕胎?那是什么意思?” “古代词,意思是杀死腹中的胎儿。”说到“杀死”一词的时候,她抖了一下。“但我决定等等看。” “‘等等看’?”雅各布不能理解。 “我有种感觉,这个孩子的诞生绝不是巧合,而是命运,雅各。你和我的命运。” 雅各布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意识到薇儿怀孕这件事或多或少也将影响他自己的生活,忽然没法保持平静了。回忆的波涛汹涌袭来,他忽然想起薇儿感兴趣的书《人类为什么总是走向不幸》,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宿命论者。雅各布惊觉除了肉体接触之外,他对薇儿的了解竟然如此之少。毕竟,心思细腻的女孩子能指望从神经大条的黑白混血儿身上得到什么呢? “和另一个生命有着如此的亲近是多有趣的体验啊!”薇儿摸着自己的小腹叹道,“你别多想,但我知道你爷爷想怎么对付我们,而他就在这时发生不幸,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命运的安排。” 薇儿从小在培育中心长大,对于为人父母没什么概念,他不知道这种情况需不需要同薇儿结婚——这个星球已经一个世纪鲜有婚姻了,他所知道的婚姻几乎都是政治联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即是茶茶的父亲枪琪·卢克和因扎克执政官千金茵碧萱的结合,而两个人在婚姻中不合时宜的相爱却带给整个家庭长久的阵痛。雅各布觉得巨大的恐惧迎面扑来。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也并非政治联姻。他试图说服自己。尽管薇儿显然没有在他这里得到想要的回应,但她看上去并不难过。薇儿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有父亲每年出现两次,询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和平安夜礼物。可这女孩对成为母亲却有着奇妙的热忱,这让雅各布觉得不可思议。 “喝酒吗?”雅各布想起薇儿爱喝带苦味的预调酒。 “你不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是吗?”薇儿嗔怪道。 雅各布觉得自己手忙脚乱。他本打算表现得更酷一点,结果却像个青涩的小男孩。 “我们——我们才十六岁。” “我十七岁了。”薇儿说,在这一刻她像个姐姐,是雅各布一直渴望拥有的那种姐姐。他有点想起来当初为什么要跟薇儿在一起了。他入学的时候是一个强势女政客的时代,奥尔多·酥糖的巧言机变、姜薇的精明老辣和“暮星”的权倾一时,这些令人倾心的特点在女孩子们模仿下的变得富有侵略性。她们给男生们取外号(雅各布的叫“焦糖娃娃”),强迫他和他的朋友们做各种丢脸的事。那是雅各布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来自女孩的恶意有多么避无可避。在这种奇异的女权氛围中,他度过了三个年头。直到倚天轮干掉“暮星”强势崛起的那一年,他们这一级最初的性启蒙来临,这一时期的到来让学级里的形势陡然反转。男生们变得强壮有力,甚至有人开始和同级女生约会,他们试图通过这种行为来弥补年少时形成的对女性的恐惧。 即使在这时,也没人愿意跟“焦糖娃娃”雅各布·兰在一起。在一次脑科学课上,老师让他们做一个两人一组的小实验:把两人的脑细胞结合在一起,做出一个最初级的生命。那是薇儿和雅各布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她不厌其烦地拉着他跑到无菌室里看那个小小的、显微镜下的单细胞生物,他们一起看着它探求培养皿里的每一个微小的信号,而他们共同制作的新生命则拘束却勇敢地进行着短暂生命里的每个冒险。七个月后它死了,薇儿哭得很伤心。 至于和薇儿开始偷偷亲热则是五年级以后的事了。雅各布在一个热季里长了十厘米,这让人刮目相看。在学校的一次泳池派对结束后,雅各布让薇儿见识了他成长的可不只是身高。他一直觉得薇儿挺可爱的,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从这个角度欣赏她。在学校专为高年级学生准备的情侣房间里,雅各布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感觉了。 谁能想到这一世界之最这么快就被后来者居上了呢? 雅各布有时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凭什么是他?有时又感到极度幸运:为什么是他?无数奇妙但不成型的念头盘旋在他的脑海,生孩子需要退学吗?他要对此负怎样的责任?雅各布知道许许多多生物学上的父亲从来不管他们的孩子,但直觉告诉他这么做并不合适。 他和薇儿沿着学校的半开放式走廊散步,旁边就是红河,河岸上连成一片的景观灯点缀着浪漫的夜晚。雅各布跟在薇儿后面走着,他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觉得当下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她。一段时间之后,薇儿轻盈的脚步出乎意料地让他紧绷到疲惫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她朝他伸出手的时候,雅各布意识到她不是他糟糕的人生中的另一个麻烦,而是他的救赎。一个曾拥有爱的人总是需要人来爱的。 然后他吃惊地意识到,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也需要爱。就像兰爷爷曾经给他的一样。 他们路过啤酒馆和经常一起吃关东煮的小店,三时区陌生的面孔坐在狭窄的用餐间吃热气腾腾的寿喜锅。隔着一个时区,所有的一切开始变得魔幻,仿佛未来迫不及待地闯进了他们的人生。 “生活在三时区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薇儿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忽然想起来,好像从来没有跟这一时区的人说过话呢。” “你是不是太用功了?” “用功?”薇儿似乎在很费力地思考,“可能吧,在学校里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他们又没有话说了。雅各布想弄清薇儿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一呼一吸的微妙气氛之间似乎少了些从前的亲近,两人既要共同面对眼前的困境,也要在意彼此之间的关系。他们没有合约,甚至从来没有确定过任何关系,他们只是在一起而已。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们成了土星之下关系最密切的两人,在孤独的时代,似乎有坚不可摧的纽带把他们绑在了一起。 “我在想能不能把他取出来,送到培育中心去。”他们望见女生公寓楼下湖蓝色花园的时候,薇儿对他说,“但那需要巨大的费用,我无法负担。” “我——我可以给你钱。”雅各布傻乎乎地说,“别误会,薇儿,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有一些钱。当然了,也许你不需要——” “我需要!”薇儿打断了他,雅各布惊恐地发现她的眼眶红了。“你不懂吗?这个星球上除了我,没人会在乎他!你瞧不起我吧,雅各,我真的需要钱!” 雅各布觉得自己并不很赞同薇儿关于孩子的话,但他不敢争辩。眼泪这东西就像核武器,掉下来之后要人命,没掉下来时更是威力无穷。 “你这是在赌气。”他说,“我怎么可能瞧不起你呢?”他觉得自己的嘴好笨啊,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 薇儿真的哭了。 雅各布手忙脚乱地想擦去她的眼泪,却被薇儿甩开。 这是问题的最佳解决方式吗?是钱?雅各布疑惑地目送薇儿上了楼,忍不住注意到她连头也没回。他琢磨了一会儿,决定把兰爷爷遗产的一部分赠送给薇儿。用银行管家操作完毕之后坐在河边,闭上眼睛思索自己是否已经和薇儿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可以乘车去茶茶家里,就像这些天一样。但有什么让他觉得很别扭,一笔费用和一个孩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让他这么在意呢?他喜欢跟李林和彭贝斯在一起,但现在只想一个人把事情理清。 红河上空天幕中的滚动新闻用戏谑的口吻说着地球上发生的糟糕事情。好像地球上老是在发生糟糕的事情,而欧星则是一方避世绿洲。雅各布纳闷,地球上的大国为什么要劳神争夺边远地区的荒漠呢?欧星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区都是绝对无人的保留区,集团不建议人们去保留区,也没人愿意去——在城际旅行中,一旦储备的氧气耗尽往往意味着九死一生。 半开放式走廊旁边的街区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售货车,其中一辆蓝色的车子用黄色的喷漆涂鸦着几个大大的字母“gaaap”,旁边还画了一个香蕉船。是个风靡整个星球的gap快餐店,同时供应早餐和简单的宵夜。雅各布在这个小店叫了一份烤芝士薯塔,从旁边的龙头自己打了点棕色的蘑菇酱,回到河边台阶上边看土星边吃。土星表面的气旋千变万化,有人相信这些气旋可以指引欧星上人们的命运,雅各布对此半信半疑,他倒是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引命运,但实在很难想象那些半径动辄数千公里的飓风会有闲工夫照顾他们这些小小的人类。 他试图相信一个正在干净体面的土星表面游走的斑点代表着他未出世的孩子,却惊诧地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在想那个孩子:他是男是女?他的皮肤是黑是白?他十三岁时会选择哪所学校?他吃薯塔时会喜欢哪种酱汁?他想要知道这些,不知为什么,他恐惧却盼望着一个生命。雅各布盘算着,如果薇儿取出了胚胎,他可要自己去培育中心看看。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五) 在电视上看见茶茶的时间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要多。财政总监日理万机,从第三时区下班后又有不同的约会,所以雅各布看见的茶茶总是穿着睡衣从连接飞行车的互通门走出来,而那间镶嵌着玛莎拉蒂的屋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的。雅各布最初几天对车子和住宅合为一体的壮观景象感到着迷,但后来他的注意力则转向了茶茶的行踪不定上。如果她老是这样不露面,又怎么能帮自己找到谋杀兰爷爷的凶手呢? 一天下午二时区即将结束时,雅各布回到家里,发现茶茶正没精打采地坐在餐厅,嘴里塞满了红薯面包,衬衫胡乱披在肩头,里面只穿一件背心。 “你每天都在外面忙什么?”雅各布忍不住问。 “开会!我的老天,你都不看新闻的吗?”茶茶抱怨。 “我只看《旅行家》和篮球联赛。” “是啊。”茶茶想起来,“像你这个年纪的人都把时间浪费在打架和恋爱上。” 雅各布脸上发烧。“我没有——”他结巴起来,不知道自己要否认什么,还好茶茶及时打断了他。 “最近似乎有种街头潮流,有人在公共场所留下西斯·擎天的斑马星。媒体的渲染让事情变得更糟。三个时区的人都认为不是自己干的,无论这事是恶作剧还是恐怖主义,都对市场产生了极坏的影响。沈真这个傻逼居然还公开指责我——”她忽然住了嘴,仿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他们为什么害怕一个符号呢?” “符号?他们害怕的可不只是符号,兄弟。那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忆。那个萧条的时代里,人们依赖着这个标记,星球独立和回归地球是决定历史的岔路口。他们崇拜西斯就像崇拜神一样。其实要是西斯真能在回归日复活,我不介意跟他来一发。” “要是真复活了估计能把你吃了。” “要是那样,被他吃了之前我得先吃了你。”茶茶自作多情地对他抖抖肩膀:“薇儿怀了孕,是不是没人跟你做了啊?要不我大发慈悲帮帮你?” 雅各布落荒而逃。 对雅各布而言,西斯·擎天的一生几乎是个迷:有人将其奉若神明,有人说他遗臭万年。总而言之,西斯是个做大事的人——说到底,做大事的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茶茶不同,茶茶的曾祖父是掠夺·卢克,西斯发动兵变时的幕后推手。可他雅各布·兰没这么厚重的历史责任感,他只想着自己的游戏账号,自己变成红色的灯和自己的孩子。自己是他生活的坐标原点。 雅各布猜想自己就要度过这样的人生了:沉浸在虚拟现实和药品带来的极乐之中,毕竟“真实”只是一小撮贵族才能拥有的奢侈品。而茶茶的真实则源于她决定着许多上一种人的命运——握有权势的人即使褪去了权势,精神依旧比普通人要丰满。雅各布忽然觉得,即使如今的生活安定无忧,快乐廉价易得,但人与人的不平等已然深入灵魂。 窗外悬浮着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大标语,每个全息字都闪闪发亮: 二元平衡有序运转 活在两个世界里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擎天家族发迹于软件和电子游戏行业,他们创造了风靡星球的虚拟现实游戏——《罗生》,而随着游戏装具和周边设备的极速扩张,罗生世界渐渐侵入人们的生活,把将近七成的公民拖入了那个虚拟的世界,从此这些人柴米无味,在每天属于自己的八小时时区里工作以维持生存成本,却把剩下的全部十六个小时以及人生所有的快乐与梦想寄托于这个游戏中。于是擎天和复仇者集团成了星球实质上的统治者,他们贩卖虚拟的情感、生活和价值,收割走大批货真价实的新币和选票。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把七成人民养成了只能支持他们的废物。 雅各布吸了一口有触觉剥夺作用的水烟,戴上面具准备欣然踏入废物的行列。 整个世界都在转瞬之间颠覆,面具后面的幻境满溢着数据时代的精彩。即使雅各布明知道罗生世界就像一个烂苹果,充斥着腐朽与膨化的假象,但还是被醉人的果香所吸引,倾心于每次戴上面具之后呈现在眼前的绿野,还有那变幻莫测的阳光。 雅各布忽然意识到,自己头上的是一轮摩尔拜永远也不会有的太阳。他从十岁开始进入罗生世界,司空见惯的太阳原来只是一串由某个人随手编写的代码。而真正的太阳他却从来都没见过。 “写太阳代码的那个人肯定很了解地球吧。”他一只手挡住罗生世界炫目的阳光,一边说道。 茶茶出现在他身边,她的游戏角色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大叔,头发夹杂着一缕银丝,满是使用痕迹的皮夹克让他显得风尘仆仆,与现实中精致玲珑的女孩完全不搭调。然而正因为如此,“罗生”世界人人都知道这是茶茶——所有的人都希望虚拟世界里的自己高大漂亮,只有茶茶觉得“这样也很酷”,她一直想当个男孩。 “你在哪?”雅各布问。 “我正赶去公司,现在已经在车上了。”茶茶用中年人浑厚的嗓音答道,“我吩咐管家把在我爷爷的花园里抓的蜗牛炖了给你当晚餐,你可以喝点威士忌。对了,那个太阳,”她指着他们头上闪耀的天体,“是吉先生造的。” “吉?这代码是他写的?” “靠,你在学校学的是什么?”茶茶的游戏角色难以置信地问,脸上带着饱经沧桑的叔叔看向傻侄子的表情。“半个罗生世界都是吉先生写的,他是星球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解码员。他创造了罗生世界,当他带着他的游戏去见合美·擎天时,两人一拍即合。” “他成了合美最重要的智囊。”雅各布想起来了,因为他们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有一尊吉先生游戏账号的雕像,按照吉先生自己的遗愿,在他死后,他的账号成了罗生世界王城的npc“越国公”,半年前雅各布还去找他接过任务。那雕像金冠蟒袍,无一处不彰显着无上的尊荣。雕像下面依然是那两句话:二元平衡,有序运转。 路边一个铁匠铺里有人认出了茶茶,狂热的粉丝们随之而来——幸好雅各布记得雕像后面有一扇传送门,他们传送去了别的城镇,出来时茶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戴着个破破烂烂的兜帽。 “你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吗?”雅各布忍不住问。 “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故事感。”茶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因为旁边有人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罗生世界赋予人们最大的自由是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提是能够生存下去。野外游荡着种类繁多的怪物,而每次死亡都将使角色陷入漫长的重生cd,这期间你将丧失访问罗生世界的权利。 在这个新区域,他们可以飞翔。两人背后安装着薄如蝉翼的竹子制成的翅膀,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急促的气流,每过数百米,他们就停在连接着迷雾重重的断崖的吊桥上,那是羽人国专门给飞行者设置的落脚点,从远处看,细密的吊桥就像一道一道缝补着这些破碎大陆的线脚。雅各布一向不喜欢羽人国,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些吊桥悬空的感觉做得过于逼真,让他有种晕船的感觉。他上一次重生cd就是在这里一不小心掉下去的,朋友们为此嘲笑了他整整三个月。 这些迷雾背后,雅各布能看见曈曈的暗影轮廓,那是羽人崇拜的神灵,他们把它做成悬浮在空中的巨大雕像,俯视着这些贫瘠的断裂土地。这是海与光之主,羽人的创造者,传说中被称为“圣主”的神。 “这家伙脑袋为什么那么大?”雅各布忍不住问。 “因为羽人们脑袋很小。”茶茶指着自己的脑袋:“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很正常,却不知道头部正常的大小是什么样的,他们智力上都有些问题。” “你叔叔可就是个羽人呢。” “是啊。”茶茶露出淘气的笑容:“他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一个呢。” “这东西大得真让人害怕。”雾气散去一些后,雅各布抬头看着那些模糊的五官轮廓,“我们走吧。” “你怕什么?”茶茶笑道,“说不定你现在正看着天花板呢。” 然而他们看见了真正令人慌神的景象:体型硕大的羽人正从迷雾里飞出来,一个,两个,然后是第三个。他们的身影像三个“t”字形悬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但雅各布明白,这意味着他们正向着这座危险的吊桥极速靠近。 三个羽人鲁莽地撞在吊桥上,震得雅各布面色惨白。带头的羽人指着他们哈哈大笑:“怎么样?”他快活地说,“你觉得自己很会飞吗?” “我不会飞。”雅各布想退出游戏,但那样显得太怂了,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要是想飞我就做个羽人了。” 茶茶在一边吃吃地笑着。这时候三个羽人却又争论起来,起因是其中两个宣称另一个的飞行技术很差。于是被质疑的羽人纵身一跃,在俯冲至难以置信的高度时硕大的羽翼破空而开。当他重新拍打着翅膀升至高空时,两个蹲在桥上的羽人脸上现出了令人胆寒的争斗欲望。 “我好像也带上了点羽人血统,无论做什么老是想着赢。”其中一个羽人说道。 “当你有这想法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雅各布坚持。 羽人还想争辩些什么,然而这时候他的同伴忽然说道:“嘿,你看那边,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 雅各布朝他指着的方向望去,看见悬浮在空中的“圣主”似乎变得有点儿臃肿,紧接着,仿佛整个世界沉入了水底一般,空气里开始泛起粼粼的波纹。那个飞在天上的羽人仿佛受到了什么阻力,翅膀的挥动变得愈发艰难。 雅各布愣住了。他眼睁睁看着吊桥周围的空间被扭曲,他忽然想起无聊时候想过的一个场景:遇到生命危险时,第一反应是什么?至少在罗生世界里,雅各布的反应是发呆。 他被震惊吞没,以至于没能听到茶茶近在耳边的喊声。 吊桥断裂,雅各布和他在罗生世界里的角色一起坠入无底的深渊。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六) 他疲惫不堪,却还是被迫再次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另一个古怪的世界,世界尽头是巨大不可翻越的阴沉山峦,山冈之上红云寥落。这世界只有两种颜色——红与黑。 鬼鬼祟祟的暗影在他身边低语,烟雾变化成一个个神秘莫测的形体,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正在混沌中盯着他,然而这一切对雅各布来说早已习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于是雅各布只顾往前走,不予理会。 目的地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在逃。整个世界一片静谧,只能听见伏在自己背上的东西的低语声。 伏在自己背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雅各布想知道,但他却清楚,自己绝不能回头看,他不敢回头。前方的路上布满影影绰绰的人形,雅各布却不指望他们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没人能帮助他。 他累得几乎睡着。但在梦境里睡过去无疑是荒唐的。于是他伸出手,无助地挥舞着。 天幕坠落。 前方的人影渐渐清晰。 “嘿!”雅各布大喊,一边继续挥着手,手心里全是汗。声音穿不透薄雾,于是泥牛入海。 地平线慢慢漾起一丝白光。那光摇摆着绸缎般绵软的身姿,随着雅各布的前进沿着地平线延伸,最终在视野前方形成一条柔和的白线。雅各布明白了,这是一条河,耀眼的光仿佛来自照耀着前世的月亮。 雅各布站在岸边,竭力向河中央眺望。一叶扁舟从雾气般浓厚的光芒中渐渐浮现,船上的人影仿佛在吟诵着什么咒语: 大风大风,粼粼其波; 聚也成土,散也成河; 大风大风,黢黢其涡; 灼灼如火,中有螣蛇。 雅各布正想着自己能不能搭上这艘船,身后却有人以无可违抗的力量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推离岸边。 然而当雅各布回头时,才惊愕地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影子,投射在某个看不见的平面上,当它转身时,就像一张纸被人卷了起来。 雅各布看见了它的脸,然后大声尖叫着醒来。 他浑身冒着冷汗,还没有从梦境里彻底挣脱出来。待他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华丽的圆床上,右边的伸缩桌上搁着一块神秘的玻璃片。雅各布皱着眉头朝那伸缩桌伸出手,想把它拉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喂,别动我的电脑!” 雅各布吓了一跳,差点掉到地上。他发觉自己脖子僵硬地伸着,右手和右脚危险地悬在床边。门口,身着睡衣的茶茶·卢克正惊愕地瞪着自己。 “梦见啥了?”茶茶皱着眉头问,“怎么吓成这样?” “什么东西——”雅各布缓缓转向茶茶,接着使劲一拍大腿:“我的号——我在罗生里的号是不是死了?” 茶茶似乎有点想笑,但她最终适当地表现出了一点儿悲悯和同情:“是啊,我拽不动你——你从羽人国的吊桥上摔了下去。” “我操。”雅各布瞬间丧失了重新进入罗生世界的勇气。“怕是摔成肉泥了。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可能是新的副本吧。”茶茶抄起一个枕头向他扔去,“快说,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我——我好像梦见吉先生了。”雅各布想了想,确认道。 “是因为我们之前聊过他吗?”茶茶一拍脑门,“这怪我了。也许我该经常跟你说说哪个艳星才更符合你的年龄。” “每次在游戏里死掉都会做这种梦吗?这种特别真实的梦?” “事实上,大家死掉之后屏幕上都会有一行字:gameover。” “然后呢?” “然后你就再也进不去了。要等三个月才行。” “你们不做梦吗?” “要说做梦的话,上次重生cd我可是天天做春梦,被人绑起来干的那种。话说回来,罗生世界里这次好像出现了天灾,死了好多人呐。” “他们说是怎么回事了吗?” “谁知道?”茶茶两手一摊:“但是有几个解码员告诉我,现在服务器不太稳定,怪事儿特多。几个星期前,一个被称作48号的解码员在进入重生cd之后疯掉了。” “我有不少朋友,他们的角色如果死了可能也会疯掉。” “问题是,”茶茶犹豫着,仿佛要以严肃的语调证明自己不是在编故事。“最近他们发现那个精神失常的人依然在游戏里活跃着。而他的身体正在医院里,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雅各布知道,“罗生”的密码是玩家的视网膜,没人能代替他登录游戏。“这有点儿吓人了。” “是啊,他好像成了游戏里的npc,跟人家说些有的没的。他告诉从前的同事们,副本‘圣主降临’走得太深了,深到触碰了他们无法承受的古老秘密。” “等一下。”雅各布受不了紧张诡异的氛围了:“我们在谈论的还是一个游戏吗?” “对于这些解码员来说,罗生和人生哪个是游戏还真难说。你想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想啊,谁会不想?”雅各布随口说道。眼下他巴不得离开学校,遑论是成为解码员。 茶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雅各布看得出来他在琢磨什么事的可行性。 “我也许能帮你搞到一个实习的机会。” “解码员?摩尔拜公司?解码员?不是服务员?”雅各布不敢相信地问。 茶茶耸耸肩。 “还有可能真是服务员,如果真有这个岗位的话。哎呀,你别太兴奋,只是课外实习罢了。再说如果一个人身处窘境时没有朋友帮助,那才怪呢。” “那人得混得多惨啊。”雅各布笑道。 “信不信由你,那种人可不稀有。”茶茶闷闷不乐地说,“你要不要冲个澡跟我去一趟公司?” 上午七点是二时区的清晨,绅月5号小区门口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点着温暖灯光的早餐售货车,小贩们每天三次把这些车子放出来,走过四到五个街区之后满载而归,带回这个时区的收成。雅各布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也有一辆这样的早餐车,这是欧星社会福利的一部分。 “要是生活像吃馅饼一样该多好。”雅各布忍不住说。 “我也那么想。”茶茶说着咬了口馅饼,“又甜又脆,这才是生活嘛。可惜我的生活不是这个味道啊。” “你?”雅各布有点怀疑地问。 “在公司呆一段时间,你自会知道。”茶茶疲惫地做个鬼脸,示意雅各布登上那辆鲜艳的玛莎拉蒂。 “摩尔拜公司外信部长叫司慕因,在二时区上班。”茶茶坐在主控位置上告诉雅各布,“‘外界信息部’,这名字多有意思啊?维系着罗生世界的部门,事实上就是解码部,里面的人都是你那学校的师哥。话说回来,听说你的师哥们对我……唉,对我颇有微词啊。” “兰爷爷以前总是说,一个努力工作、认真生活的人总会在某个人的故事里是个坏人。”雅各布说。 茶茶干笑一声。“他们没啥可嫉妒的。我十五岁就学完了政法学校十年的课程。杰克·孙每天逼着我学两个时区,看三种语言的《国富论》。那个老头!”茶茶露出凶狠的表情,“就算我跟整个星球的男人上床,也轮不到他上。” “你为什么老是在想让谁上的事?”雅各布尴尬地说。 “好玩儿嘛。” 他们穿过红河区,城市另一端的上野区位于空中,高耸入云的树状建筑群莽莽苍苍,好似攀向星海的通天桥。一条条沿着规划路径行驶的干线车流在量子脑大数据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竞相奔涌。格蓝卡驶向一条向上的轨道时的顺滑感让雅各布不禁感叹金钱的力量。他们坐在窗边的吧台椅上望着这些建筑纤细的曲线向着天空跃动,顶层连成一整块结实的空中陆地,人造森林和宽阔的草地构成了一片空中绿野。绿野拥有一套完整的水文系统,绵延的小河静静流淌,汇聚而成的湖泊映着悬于其上的璀璨灯光,其下游通过建筑群边缘的摩天瀑布直接泻入海拔七百米左右的惰气层并被急速挥发消纳。 他们穿行在空中绿野的时候,二时区的人们行色匆匆地下了班,他们中的大部分乘着电梯直接垂直朝下到达城区下层的生活区,在那里钻进vr胶囊,在罗生世界开始自己的欢乐时光。 位于黄金地段的五芒星形状建筑就是摩尔拜工业大厦了。与这片人造空中陆地的其他建筑相比,工业大厦委实乏善可陈,金属质的外观在早期欧星大气的摧残下甚至开始生锈。不过作为每个自分工学校的毕业生向往的圣殿,适当的岁月痕迹更能为那些广为流传的传奇增添底蕴。 雅各布想起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大厦,忽然觉得竟有些平平无奇。他是个容易幻想破灭的人,遑论自己本就不十分感兴趣的解码员事业。但终究人总是会被亮丽体面的事物所吸引,无论那是实体还是名声。 茶茶早晨往车上的原料口里扔了一个土豆,现在它变成了一盒松脆焦香的薯条。他们带上薯条,在十层平台停了车。 雅各布注意到这里的人们不像外面那么爱盯着茶茶看,这或许是她看上去比平时要自在的原因。但仍然偶有年轻人在茶茶面前不知所措,雅各布看得一清二楚。乖张和懒散盖不住茶茶与生俱来的奇特魅力,莫不如说这些让她毁誉参半的特质令人惊叹地完全融为一体。 他们边吃薯条边登上一部电容电梯,雅各布听说过这种电梯在急速弹射上升时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特意把几根薯条拿在手里没吃,但加速的瞬间仍然吓了他一跳。 “怎么是朝下的?”他问。 “上层建筑材料再好,毕竟容易受难以预料的因素侵袭。一些技术上的顾虑让他们把解码员的总部设在底层,听说是一台电脑?” “是‘启明’吧?罗生世界的服务终端?” “有可能。我听说如果把启明炸掉,罗生就会瘫痪。” 雅各布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茶茶的话听起来像是认真考虑过把启明炸掉。她这人似乎一向有种自我毁灭的倾向,性格里具备着“虽然不情愿自我毁灭但愿意尝试更接近毁灭的道路”那一类的东西。真是个疯丫头。 一个戴着三角眼镜、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走了进来,近乎傲慢地对茶茶抬了抬下巴。雅各布感觉到自己有点怕这个女人,茶茶倒是悠然自得地跟她搭话:“司慕因在吗?” “我想在的,总监。”女人说起话来倒是没有半分傲慢的意思,想必是雅各布自己多想了,“我正要去找他。” “那太好了,我听说你深受司慕部长信任,费安。劳烦你帮我朝他引荐一下我这位小弟弟,系统语言学校十六岁的天才。” “实习生?我想没问题。”拉云打量着雅各布,“他看上去挺招人喜欢的。” 雅各布有点不自在,他觉得他们像在谈论一匹马。 “他没问题?还是我没问题?” “你也没问题。”费安亲切地说,“外信部的工作有时候压力很大,希望这孩子能胜任繁重的劳动。” “唉,费安,我不算个称职的官僚,你得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回答。” 费安皓齿朱唇,笑起来活脱脱的美人一个。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美女。电梯在减速,当他们停下后,面前是一条笔直向前的走廊,两边是几可乱真的旖旎风光:惊涛拍打着海岸,流云汹涌,夜色朦胧,天上挂着银色月亮。 “想必是借助了‘启明’的力量才能做出这种景观吧?” “算是部门福利。”费安说道。 “那是月亮吗?”茶茶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那是土卫一‘撒图’,俞总裁不希望墙上出现地球景观,那是对独立精神的侮辱。” “也许他该把他的地球姓氏也改了。”茶茶打着哈欠说。 “启明”的巨型主机据说就藏在这栋楼一个上锁的房间里。雅各布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在他们走过时浮现在眼前的门,猜想这个神一样的存在会被解码员们供奉在什么地方。 他们拐过一个弯,费安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站定,一扇看上去有点不同的门浮现出来,门上一只电子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电子眼在费安身上停留了片刻后移向茶茶,茶茶朝他挥挥手。 门开了,然而来开门的不是司慕因。 雅各布从没想到他的奇遇还未结束。然而人生中的巧遇就像茶茶家里的狂欢泡泡,有时连成串,一个接一个让人措手不及。于是当高远出现在门口,表情纠结地冲他们挠头时,谁也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高远首先反应过来,嘴角抽动一下之后对茶茶和费安露出最礼貌也最僵硬的微笑。雅各布进屋后几乎能感觉到高远那有质感的眼神,那眼神在质问着他:你到这儿干啥来了? 雅各布看不请司慕因浓密的络腮胡后面的表情,但他正全心全意地希望着茶茶来之前已经打好了招呼。因为从司慕因接过费安手中咖啡时询问的眼神来看,他对办公室里忽然出现这么多人毫无准备。屋子里的暖光闪动着,映在司慕因眼里的却只有冷漠和厌烦。而高远在雅各布眼里一向是个恶霸,但此刻发生在这个学长身上的悄然变化却让雅各布更加不安:高远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其他人:确切地说,他在观察茶茶的举动的同时等待着司慕因的指令,以便做出最快的反应。 高远简直变了一个人。雅各布叹道,整个屋子里似乎只有悠然坐在沙发上主位的茶茶表现得最自然,而司慕因的表情则略显僵硬,费安则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过来,雅各。”茶茶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说道。 雅各布觉得自己傻站着不知所措的样子很丢脸,不禁暗中埋怨茶茶没给他讲清楚规则。 “我特地来感谢你慷慨为我自己的小生意提供的优秀人才,老哥。”茶茶歪了歪头,朝司慕因摆了一下手表示感谢,“我没啥可回报你的,只得想着给外信部搞些新鲜血液,你瞧,这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雅各布·兰!非常新鲜!” 雅各布十分怀疑茶茶到底跟没跟司慕因提起过他,因为如果他对自己察言观色的能耐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话,他可就认定了这两个人最近几乎没有交流。不过也许“提起过”是某种官僚之间的暗语也说不定。 司慕因似乎对他有了点儿兴趣:“一个神童?他的平均成绩是绿色的吗?” 坏了。雅各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能编瞎话骗这个大人物,高远在旁边听着呢。 “灯!灯!”茶茶叫道,“你还真是死板哪,司慕大哥!灯的颜色何至于影响到你录用人才呢?”还没等司慕因说话,茶茶又说:“难道你当年的灯就像之前你们走廊里那些讨人喜欢的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样?大方点,给他个实习的机会,我担保这小子将来像熟透的蔬菜一样绿油油。” 司慕因拽了拽胡子下面的衬衫衣领,抿一口咖啡:“卢克总监看中的人不会错,我一定努力栽培。” “可不敢当。”茶茶浮夸地大笑起来,和司慕因握了握手。 雅各布心里唱起歌来,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这个时区的早晨几乎宣告了对高远的全面胜利,这足够让他高兴好一会儿了。 亦真亦幻的走廊下起雨来,雅各布想起茶茶不喜欢下雨,此刻她只是默默走在雅各布旁边,眼睛看着远方海上厚重的云朵。 “怎么乐成这样了?”茶茶发现雅各布在咧嘴笑,纳闷地问。 “司慕部长屋子里的选手是我一个熟人,他有点儿——怎么说呢……” “你不喜欢他?” “他有点烦人。装腔作势。” 茶茶挠挠头,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盈的雨滴落在海面上,无声的波涛拍打着他们的脚。 “我有个好主意。”她说,“你干嘛不试着摆脱对他的恐惧呢?” “谁说我怕他了?” “雅各,对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讨厌和害怕往往是一回事。” 实际上,雅各布不喜欢茶茶老是把“你这个年纪的人”挂在嘴边上,但此刻拒绝似乎又容易被茶茶瞧不起。正在犹豫间,身后的门又开了,高远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转身看着脚下的浪花,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直到碰见雅各布和茶茶,高远愣了一下,接着绽开一个谄媚的笑。 “天气不错。”茶茶主动搭茬,高远似乎受宠若惊。 “是啊,总监。”高远竭力想表现得热情,但似乎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认识?” “多年的老朋友了。”茶茶拍着雅各布的肩膀:“算是我的小老弟。”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高远脸上近似遭到暴击的表情让雅各布想欢呼。 “这就是……原因了。”高远不知说什么好,“期待与你共事,兰。” 原因?雅各布希望自己能想出最恶毒的方式回击高远,他有点开始嫉妒茶茶羞辱别人的天赋了。但最终他说出口的只是:“我也是,远哥。” 正在他为自己的不良发挥感到懊悔时,茶茶说出了一句让他惊喜的话:“你长得可不太讨人喜欢。如果我是部长恐怕不会要你。” “知道,所以我努力学习才能得到司慕部长的认可,进入解码部。这几乎是我这种出身的人最好的出路了。”说完,高远挑衅似地抬起头看着他们。 “得啦,别把培育中心看得那么糟。”茶茶摆摆手。高远把话题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她不想继续了。 撒图在云层后面打着滚,三人就这么在卫星的照耀下无言地行走。有那么一个瞬间,雅各布觉得他们正走在夏末的海滩,而不是数十米深的电梯塔下。“启明”藏在暗处展示着她的力量。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七) 雅各布和高远收到公司发来的信息,外信部把他们安置到二时区o-112办公室,茶茶顺势提出带他们去看看。雅各布自然求之不得,高远看上去也不介意跟卢克家的大小姐多相处一会儿。 雅各布不得不承认,公司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可谓是业界良心:这间编号为“o-112”的屋子给人一种远比实际面积要大的感觉:硕大的解码电脑像漆黑的塑料衣柜,孤零零地立在离墙的窄边一米左右的地方,柜子旁边开有三个小窗用来展示量子效能器以及晶体管绚丽而脆弱的内部结构。无数碧蓝的光缆途经庞大的适配器窜入墙壁,输出端是紧靠另外两面墙的打印桌上面连为一体的屏幕:这两边的屏幕想必就是解码员办公的地方了,雅各布听说解码员除了维系“罗生”的日常运转之外,他们中的有些人还经常需要夜以继日地对着地图,逐条核对维持城市运转的庞大程序(主要是飞行汽车和食物供应),所以解码员们诙谐地给自己取了个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外号“地图狗”。相对应地,人们为这些“两个世界的基石”提供的待遇也十分优厚。 办公室另一边的构造别有洞天:房间的内部是一种巧妙的弧形,弧形的尾端是一个渐渐收缩的小型通道,这条通道仅能容下一个人在中间行走,头顶有一列相当有情调的小圆灯,另一端则通向卧室,整个房间呈u型,通道的一侧是生活间,另一侧则是办公间。 “酷。”在他们排成一列钻过仅有微光照明的浅蓝色通道时,高远惊叹道。 “这屋子可真够空的。”雅各布说。 茶茶笑了笑:“你看见那边那块透明的板子了吗?过去按一下试试看。” 茶茶所说的板子是一枚触摸键盘,好像是用来控制房间里的温度、湿度、灯光和全息电视的。然而雅各布定睛细看,却发现上面写着除了那些常规数字外,还有储物格式与房间坐标图。他尝试着胡乱摸了几下,发现一个三角形的大格子就这么从左边的墙壁上伸了出来。他又按下“清除”键,那格子便又缩回墙体之中。 “这是日月明公司正大力推广的新型家居系统,这系统把整个墙体改造成了一台特大号的3d打印机,新型可塑材料制成的墙壁可以实现房间主人所有的奇思妙想。”茶茶在高远惊愕的目光中告诉他,“他们在没有正式投入市场之前就从司慕部长那里得到了一笔大订单——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员工福利的一部分。” “这地方谁会住?”雅各布问。 “没人在这儿住。但这儿永远这么热闹,人们川流不息——在大家都忙的时候偷偷睡上半个时区还是挺有意思的事儿。” 这曾是雅各布梦想中的房间,然而此刻,家具革命所带来的最实用设计如今却显得中看不中用。他在房间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茶茶熟练地打印出两把椅子递给他们。 “我想带你们干点儿新来的该干的事。”茶茶在触摸板旁敲敲吧台,“既然司慕部长不打算按传统热烈欢迎他的职员,我只有代劳了。” “你没有工作吗?”雅各布莽撞地问。 “当然有,我猜。”茶茶说着伸出手指在镜框上方划了一下。穿着墨绿色衬衫,有点驼背的瘦削身影出现在他们办公室的墙上。发现在这边等着的是茶茶时,瘦子连忙放下递到嘴边的茶杯,用两根手指正了正眼镜。 “帮我看看今天有没有行程呗。”茶茶吩咐道。 “头儿,半小时前财务部有一个例会,你本应该做个报告。” “我给忘了。我操。”茶茶一拍脑门。 “我冒昧替你做了。” 茶茶松了口气。“做得好!”她转过身对雅各布和高远介绍道:“这是朝旭文,在公司里大名鼎鼎,见他如见我。实际上,我的活儿基本上都是他在干。” “那你自己每天干些什么?”雅各布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高远惊恐地望着他。 “我?我每天出去演讲开会曝光,做那些只有好看的人才能做的事。” 一张漂亮的脸不能让她干成所有事。雅各布知道,茶茶·卢克这个名字后面是一支庞大的队伍,朝旭文为她打理工作,谢尔顿·加林为她提供法律保护,凶猛彪悍的“眼镜蛇”则为她干脏活儿。茶茶或许放荡纨绔,但没人能否认她的聪明和强大。 “谁辛苦谁自己知道,头儿。”朝旭文略带恭维地说。 “是啊,每天总有那么几次走在路上想嘎嘣一下死掉。”茶茶做了个鬼脸。“人生无趣,但好在小文来自一时区,他总时不时能找到那么些让人想活下去的理由。” 小文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谈起了生死。雅各布听得有点不舒服。他从这人的语气中听到了某种……厌倦,对生命和生活的厌倦,就像腐朽的气息从穿着华丽的王子口中吐出。但他不是王子,雅各布想着,他只是个跟班,充其量是个管家。 “……没什么意思。”他说的话这样结尾,似乎这是他的口头禅。 “不能抽、不能操的东西你都觉得没意思。”茶茶关掉视频通话,抱怨道。 她大步来到吧台前,一边操作塑粉墙壁打印出扎啤杯,一边说:“这幢大楼里的供水设施不同于市区,这儿有三个龙头,分别供应水、木瓜汽水和黑啤酒。”她率先给自己倒上一杯。 一扎啤酒下肚,高远的脸红得像灯,挂在肩膀上闪耀着熠熠光辉,这让他像扔垃圾一样丢弃了自己曾作为学生会成员的架子与面对茶茶时的那份矜持,化身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与早些时候还奉若女神的偶像级官员骂着娘勾肩搭背,也与此前从不得他欢心的平凡学弟泪流满面,大侃人生。前后差距如此之大,让雅各布目瞪口呆。 “司慕因看起来像那种无法容忍别人犯错误的上司啊。”聊到工作时,雅各布说道。 “你听说过‘魔力饮料’的故事吗?”茶茶笑着说。 “什么——酸梅汁?”高远猜测,“魔力”是落夜城酸梅汁的牌子。 “很接近了。”茶茶竖起大拇指:“今年是司慕部长在外信部的第五个年头,他刚来的时候似乎企图让所有解码员来工业大厦全日工作来着。” 雅各布很震惊。“这不太可能吧?” “在他看来显然是可能的,”茶茶继续道,“那年他弄了很多像这样卧室和办公室连在一起的房间,似乎觉得只要把解码员们困在这里,他们在工作时区之外的时间也会想起工作——他觉得他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事业,他手下的员工们也应该一样。结果你猜怎么着?大概三个月后的某天早晨,司慕因大人撞见一间办公室里一片凌乱,而他手下的一对解码员在电脑屏幕前面操得不可开交——当然那是在一时区,不是这间办公室啦。” 听到这儿,雅各布倒吸一口冷气,高远却笑得合不拢嘴。 “即使是在开放的一时区,那也够尴尬了,对吧?两个人就这么一丝不挂地面对自己的上司,那男的忽然蹦出一句‘不小心喝了魔力饮料’。” “后来怎么样了?”雅各布知道这听起来很恶趣味,但还是忍不住问。 “那我就不清楚了,毕竟这是我来之前很久的事。”茶茶想了想,“但从此以后司慕因就再也没提过全日制上班的事——” “魔力饮料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玩意。”茶茶指指自己杯子里香醇的黑色液体,一饮而尽,“只不过当年供应的不是黑啤酒,而是ipa。” “ipa?” “‘梭哈天使’。”高远说。 “诶呦,内行。”茶茶叫道。“印度淡色酒花,摩尔拜的足球酒吧里管这叫‘梭哈天使’,据说喝了这个酒当晚运气会变得非常好,逢赌必赢。你看球吗?”茶茶忽然问高远。 就连正在发呆的雅各布都能感觉到高远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可是资深球迷。”说到“资深”这个词的时候,高远的语气重得仿佛什么东西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支持哪个队?” 高远想了想,仿佛在下什么决心。“摩尔拜队。”他说。 茶茶严肃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就在高远额头开始渗出汗珠的时候,她忽然笑起来:“当然是摩尔拜三叉戟队啦!我虽然是个圣运城人,但摩尔拜的球队特招人喜欢!你看星期三那场半决赛了吗?布雷德利好帅啊!” “摩尔拜队的中场功不可没。”高远讲起足球来头头是道,“他们转换很快,艾尔蒙吸引后防线足够的注意力,为布雷德利拉开了空间。任意球来之不易啊,那一脚射门救了我六十个新币呢。” “你玩这么大?”茶茶随口道。 “是啊,”高远盯着杯子里残存的一点酒,说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好。” “我有的时候也爱玩玩。”茶茶承认,“真奇怪,在罗生里,就连天上的云彩都能盯着看好几分钟,然而回到现实里又觉得除了消费,什么都没意思了。” “因为你是概念。”雅各布忽然说。 “什么?” “在游戏里,你只是个概念,游戏里的朋友也把你当做一个概念,有点儿像压缩包,省去了许许多多不必要的细节,这些简单的概念构成了你。没有了那些复杂冗余的设定,你会更关注生活的细节。概念与概念间的生活也会变得更便捷。” “游戏里的人似乎确实更容易成为朋友呢。”茶茶说。 这时高远挽起了自己的袖子,他的植入式身份证像乐透轮盘一样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酷。”茶茶叹道。 “你知道现在可以用身份证下注了吗?你可以滚球,你看——”高远迫不及待地演示着,雅各布看见一场足球比赛正在进行,一串数字像水一样注入到轮盘中。 “我没有那个。”茶茶指指自己的手臂,那里并没有嵌着和他们一样的身份证,“我一般用这个——”她指指自己的眼镜,“或者干脆点,去赌场。上千个新币的买卖在线平台就不接了。” “酷!”高远叫道。“一起去吗?” “我不去。”雅各布看见茶茶正询问地望着自己,耸耸肩说。 “那没办法了。”茶茶看上去兴致也不是很高。 “嗨,别做一个扫兴的人!”高远拍拍雅各布的肩膀:“赌博是一个成熟男人优良品质的体现:积极乐观、怀揣希望、从不气馁。我听说没有点赌性是没法成功的。” 茶茶乐得花枝乱颤,但雅各布不为所动。 “我有个主意。”茶茶提出,这时就连高远也静下来听他的主意。尽管三人年纪相当,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茶茶的“主意”就将是他们的决定。 “你们想不想去看看‘魔力饮料’事件的女主角长什么样?” “太恶趣味了吧。”雅各布犹豫着。 “想。”高远说。 “好像有点猥琐。” “别怕,有我呢。”茶茶正色道,“我正在投资开发一款《罗生》的周边,而那女孩碰巧来我这应聘,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她曾躺在司慕因眼前被干得披头散发。这么好的恶心司慕大人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高远和茶茶属实有点臭味相投。雅各布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解码员们不喜欢茶茶了。“你投资开发了个什么?”他问。 “‘罗生门’。”茶茶说,“一扇能让你‘进去’的门。” “抱歉——你是说进去?” “将你的意识和身体信息上传到服务器,使你置身其中,灵魂和肉体一起……但由于技术还不完善,这么做包含着某些无法预知的危险。” “比如……?” “比如进去出不来。” “你倒是坦率。” 三人喝完杯里的酒后出发,从办公室外面的天台上唤来飞行车,飞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单单是看到茶茶为她的开发部选择的地址,雅各布就觉得不虚此行:这里是摩尔拜的科技心脏,紧邻以摩尔拜公司为核心的庞大cbd区,这整片区域是摩尔拜的城中之城,与武诺斯湖对岸的圣运城市立大学“业庸”共同构成整个星球的科学大动脉:从业庸毕业的大学生们经常来到这里打工,或者带着自己的技术向日月明公司的创业基金筹款来追寻自己的摩尔拜梦。身穿制服的美女们身材纤细,双手在胸前抱着电脑或文件袋妖娆地踩着高跟鞋,金发碧眼的小伙子拎着成打的原装电子元件微笑着向茶茶打招呼。成群的年轻人流水般进进出出,似乎有一种决意,要在这个最先锋的潮头尽情挥洒自己的青春岁月。 “这里的房租好贵呐。”高远叹道。 刚一跨出电梯门,他们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气温在须臾之间骤降,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雾。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狭小的隔间里,隔间的四面都是门,两侧的铁门紧紧关着,门缝中结满了霜花;而前方的灯光亮得刺眼。 “真冷。”高远打个哆嗦,酒醒了一半。 “想要连接公用网络环境以实现虚拟世界的对接,必须用低温超导材料作为内存条,才能造出尽可能大运算量的黑洞计算机。那就是一条从现实通往梦境的通道。”茶茶诗意地解释道。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们还未靠近,令人难以忍受的嘈杂就如同一阵音浪般席卷而来,冲击着他们的耳膜。 “你们莫非在里面开派对?”高远吓了一跳。 “程序员们的生活枯燥无聊,在秘密研发项目里又不能随意外出,你总得让他们有些宣泄的去处吧。”茶茶相当开明地说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为这个项目工作?事实上,这些程序员之中也有从摩尔拜或time公司过来赚外快的呢。” 在这里工作的人们与摩尔拜楼里员工的状态大相径庭:他们有的穿着时下流行的男式休闲长裙,有的穿着摩尔拜三叉戟队的限定版t恤,还有人裹着厚厚的棉服,衣服的色彩如此令人眼花缭乱,人们的情绪又是如此亢奋,让雅各布和高远不禁怀疑这地方究竟是个办公场所还是供年轻人们娱乐交友的地方。 “哇。”高远叹道,“我大概知道人们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这事儿简直就是福利啊!” “年轻人就是需要点儿激情,要是他们过得不快乐可谈不上什么激情。” 茶茶把“魔力饮料”女孩指给他们看。她正在房间对面跟一个金发大个子说话,拎着电脑掐着腰,只给他们留了一个精致的侧影。在金发男生的提醒下,她转过头来看见茶茶,于是甩了甩披肩的柔顺黑发,朝他们走来。 她并不特别漂亮,但雅各布看得出是那种让人很舒服的女孩,跟“狂野”二字也丝毫不沾边。 “好久不见,茶茶。” “我听说你们这里发生了奇怪的事。”茶茶表情没有丝毫不自然,只是心照不宣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雅各布。 “你是说那种让人有点儿害怕的故事?”女孩抿着嘴,笑容里带着秘密。“48号解码员的故事是推广我们产品的好素材。” “就是说它不是真的啰?” “怎么说呢,像某些事情一样,我们说出部分事实的同时会隐瞒一些真相。不是撒谎,只是人生无趣,很多事需要戏剧性效果。”她饱含深意地看了茶茶一眼,旁边的全息屏幕上,一个手持火把的冒险者正行走在罗生世界某个地下洞穴中。 “按照48号意识清醒时的意愿,他成为了罗生门项目的核心功能——‘布林机’的实验体。” “布林机是干什么的?” “量子脑。我们用类似‘罗生门’的原理,按照他之前的行为样本进行建模,在网络上几乎完美重建了这个人。” 屏幕里的人仿佛听见了他们的话似的,皱着眉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有意思。”茶茶的声音因为极度兴奋而变得非常轻。雅各布总觉得她好像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不知这里面的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经疯了呢?” “正如你所见,活在罗生世界里的48号显然认为自己十分理智。” “这是身份证吗?”茶茶饶有兴致地看着外设装置里那片微微卷曲着的胶状物。 “看上去有点恶心。”高远有点害怕地捂住自己的手腕。 “是的,我们发现集团的身份证有某种类似‘生物驱动器’的作用,转换成电信号之后能提供足够的信息。” 雅各布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这才想起他早就把兰爷爷的身份证交给送葬的人埋了起来,如今已在数米深的地下了。 他一定是表现出了些什么,因为茶茶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不行。” “兰爷爷可以回来。” “不行。”茶茶又说,“这只能安慰你自己,兰爷爷是不会回来的。”她放下手,叹口气:“这太疯狂了,雅各,我们得尊重他。” 雅各布没说话。 “你自己选择。”过了一会儿,茶茶宣布,“没人会阻拦你,雅各。但是从我的角度……你知道,也许世间的选择根本没有对错,但却有对得起和对不起之分。” 女解码员朝他甜甜一笑:“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没做好,最后竹篮打水。如果你只能对得起一个人的话,你会怎么选呢?” “你这可算不上帮忙。”茶茶无奈地对她说。 这时,茶茶的眼镜闪了两下,变得不透光起来。雅各布一边无精打采地往嘴里塞工作室提供的薯饼,一边听见茶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色变了,眼镜后面有点像猫的眼睛清楚地写着恐惧。 “安死了。”茶茶轻声说。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往生之殿(八) 茶茶坐在格蓝卡的吧台后面,把手插进有点凌乱的头发里,看上去很焦虑。“他怎么会死呢?”说完,她又躲进闪烁的镜片后面。 一阵恐怖侵袭着雅各布。他意识到事情不正常。克雷·安固然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但接连的非正常死亡足以让人神经紧绷。 “莫名其妙……真他妈莫名其妙!”茶茶自言自语,忽然对着空气大喊起来。 “小文!小文!” “怎么了,头儿?”空气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 “给我看看克雷·安死前去过哪儿。” “好的……哇,头儿,他可是个不怎么爱旅行的死人呢。你看这些圈圈——” “他一直在城市里?”茶茶惊愕地说,“可是他不是应该去谷城吗?” “他去了哪儿?”雅各布忍不住问。 一幅立体地图投射到他们面前的空气中。 “安从那天起一直潜伏在兰耀申的住处,就是这座位于盘山路的房子。”小文告诉他们,“不知为何,目标一直在城市里逗留,并没有回乡下的打算。但是安的表现更奇怪——他就那么在原地等了十几天,却没有发回任何消息。我猜测他应该是发现了一些什么,为了功劳不被抢走,想从直通摩尔拜公司的左山街抄近路回来向你汇报,却在经过黑子胡同时被仇人击杀。因果啊。”他没头没脑地加了这么一句。 “我想知道你这些诡异的推理是跟谁学的。”茶茶阴沉着脸,“你怎么知道是仇人?” “谁还想要老克雷的命?无非是被他骗得倾家荡产那些人,他一向谨慎小心,总不可能两句口角就闹出人命吧?” “如果他着急回来,为什么不乘车呢?”雅各布说。 “对呀。”茶茶也在纳闷,“他为什么不乘飞行汽车呢……” “他会不会是在逃?”沉闷的十几秒钟过后,茶茶忽然说。 “我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小文似乎愣了一下,“头儿,你知道安一向对我有意见——” 茶茶没理他。“他认为只要乘车就会被发现。”她忽然抓住雅各布的胳膊,“他一定是看见了一些东西,雅各。” “他被兰耀申发现了。”雅各布说。 “我操。”茶茶一只手托着下巴,抬头看着雅各布,“兰耀申发现了,他就得死?” 雅各布害怕了。在安静的车里轻声交谈让诡异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他们探讨的是一个不能细想的话题。 “你把我们拖进麻烦的处境了,茶茶。” “什么意思?”茶茶敏感地问。 “我说你不该命令安去打探人家。” “你在埋怨我吗?”茶茶忽然严肃地指着他。“嘿,他最后的几天里为了你一天三时区地守在酒店,现在已经死了,因你而死,不是因我而死。你却认为他的死全都怪我吗?” 雅各布挑起眉毛。 “算了,因谁而死都无所谓啦。”茶茶亏心地摆摆手,“对不起,我心情有点儿糟糕。” 雅各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茶茶从没对谁说过“对不起”,至少他没听见过。 这时车子停进了茶茶的家。茶茶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客厅走去,却在拱形门前停了下来。 “也许你在这儿并不安全,雅各。对你对我都是一样。” 二时区的早晨,雅各布坐在露台边上想着克雷·安和死亡。恒温区天幕之外的远处刮着紫色的电磁风暴,街头的全息电视滚动播放着城际巴士延迟运行的要闻。糟糕的天气反而让他愈加平静,也许他真的要为克雷·安的死负责。有时候没有动机并非可以推卸的借口。 雅各布学着像成年人一样思考问题,这才意识到茶茶刚下了逐客令。他忽然觉得茶茶·卢克这人没什么意思,于是决定离开这里。然而当他换好衣服,却发现自己打不开门。 “你不被准许通过。”机器管家说道。 “什么意思?”雅各布喊,“我是雅各布·兰!” “我知道。”机器管家说,“雅各布·兰不被准许通过。” “你不让我出去?”雅各布火气上来了,他抓起茶茶客厅里的一个石杯:“你不怕我砸了你?” “你不被准许通过。”管家重复道。 雅各布忿忿不平地一屁股坐在客厅里风格略显狂野的沙发上。茶茶总是这么专横,真该有人给她点颜色看看。 茶茶从公司回来的时候,雅各布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有那么一会儿,他能感觉到茶茶就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敲了敲门。 “雅各。”茶茶叫道,“想聊聊吗?” “不想。” 门自动开了。茶茶捧着一只纸袋站在门口。 “这是菠萝馅饼。”她说,“我想吃这个好久了,一直没能腾出空来——他们只在三时区卖。” 雅各布没接茬。他飞快地站起身准备出去。 “嘿。”茶茶挡住他的去路,“你得学着接受,雅各,你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长大。” “我什么时候长大轮不到你来决定。” “没人能照顾你了,你这个笨蛋。”茶茶的声调里带着三分伤人的轻蔑,“我不打算为你的任性买单——如果你觉得委屈,也得先忍着。我再说一遍,克雷因你而死,你得接受它,然后带着羁绊活下去。” “我他妈没想让那个贼去追踪兰耀申!”雅各布忍无可忍地大喊,“我也没想让你收留我——你——站在那里,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他妈的真可恶,茶茶,我受够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破门而出。 菠萝馅饼散落一地。 茶茶·卢克的形象在他眼中愈发可恶。他总觉得茶茶把他当成一个宠物豢养起来,只为看笑话。既然如此,又何必听她的呢?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来到了墓园门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带着甜味的空气让他有种罪恶感,然而他并没有带任何能够挖掘的东西。 更何况兰爷爷的墓早就被压实,他怎么会有多余的想法呢? 有什么东西在他身边沙沙作响。在确定那只是树叶后,雅各布才开始仔细端详着那块草地上的方形石板,它就躺在那里,好像一块古怪的白巧克力。上面刻着墓志铭“我为独立而战”。 无数的秘密在泥土下看着他。 雅各布仿佛回到了那个清晨,兰爷爷在短梦里朝天堂挥着手,真的仿佛是解脱。 在兰爷爷生命的黄金时代,有人把一个婴儿放在了只有他能找到的地方。雅各布对自己的由来所知仅限于此。他总是以为还有许多许多年,总有一天,等到兰爷爷年事渐高,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也许他会告诉自己他在什么地方出生,是谁家的孩子。 “你会告诉我吗?”雅各布问那块白色石板,“我知道你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养,可你还是挺对不起我的。因为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 本以为这个年代是藏不住秘密的,可关于他自己是谁,关于兰耀申口中的罪过,说不定将成为永远的谜。 为独立而战有什么罪呢?兰爷爷面容严肃、作风强硬,人们称之为“集团的坚盾”,是摩尔拜的英雄。雅各布以他为骄傲。 他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夜风微凉,群星在土星的暗面渐渐爬上天空,壮观绮丽的天象让他沉醉。为什么此前从来没注意到摩尔拜的天空这么美? 雅各布在星空下胡乱想了很多。一会儿为自己提前到来的自由生活而欢欣鼓舞,一会儿又荒谬地想起系统语言学校某个男孩和某个女孩的绯闻。学校就在不远的地方,二时区学生正在为自己渐渐变红的学分灯而烦恼,六个街区之外,熟悉的景色已是天涯。 一声不自然的干咳让雅各布回过神来,茶茶·卢克正在他后面吃一个梨,眼镜蛇扛着两把铲子站在旁边的树下。 “嘿,你怎么——”他还没说完,茶茶就扔过来一个袋子。这袋子里的东西他刚刚才见过。 “身份证?”雅各布狐疑地问,“兰爷爷的?” “克雷·安的。”茶茶说,又咬了一口梨,眼睛看着别处。“他死得蹊跷,我睡不着。” 沉默了一会儿,雅各布看了看茶茶扛着的铲子。 “那是干什么的?” 茶茶示意眼镜蛇把铲子撂在地上,“铿”的一声。 “我打算把克雷·安召唤回来,要是你真那么想念兰楚瓦的话,顺便一起好了。” “真的?” “选择权在你。”茶茶认真地说。 雅各布盯着墓碑看了一会儿。 “不必了。”他说,“我们走吧。” 一个时区过去,茶茶的工作室换了一拨人,不知是因为这些人性格不那么活泼呢,还是茶茶的去而复返让人觉得奇怪,总之屋子里变得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这个时区的负责人是谁?”茶茶问,“哦,我想起来了,三井!三井!” 胸牌上写着“三井正一”的中年男子来到他们面前,朝茶茶干脆利落地鞠了一躬。 茶茶阴沉着脸命令他把克雷·安的身份证安装到那古怪的驱动器中。 “现在吗?可是——” “我有很重要的事。”茶茶告诉他,“就按你处理48号的方式,把这个给我装上。” 有那么一瞬间,雅各布以为他们不想照做,然而三井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接过袋子。茶茶挑了个正对着屏幕的舒适沙发坐下,看着画面渐渐从加湿过的空气中浮现出来。 这似乎是一座阴冷的山洞,一具苍白的躯体蜷缩在湿漉漉的壁龛中,似乎这个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物质的壁龛就是孕育它的子宫。 这具身体动了一下,紧接着撕开那层半透明物质,破茧而出。 茶茶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雅各布却震惊得合不拢嘴。 克雷·安抓掉脸上蛛网状的物质,朝屏幕外面笑了笑。 “你们看见他笑的时候什么感觉?”茶茶轻声问三井。 “不瞒您说,48号第一次看着我们的时候有个女生当场晕了过去。但他似乎只在刚出生的一瞬间可以透过屏幕感知到我们。” “我问你什么感觉?”茶茶微微抬高了声音,工作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雅各布看了她一眼,茶茶在害怕,他惊愕地发现。这屋子里的人都害怕茶茶,而茶茶又在害怕什么? “感觉……有什么东西生气了。”三井的声音微微颤抖。“有什么力量……在上面。它生气了。” 茶茶盯着三井看了一会儿,情绪似乎平稳了些。“这个山洞我没见过。”她撩起挡在眼前的头发,把脸凑近屏幕说道,“这是罗生的哪个地区?” “我们认为这地方不属于已开发地区,但又确凿无疑属于罗生世界,因为所有的参数都是一样的。我们只能理解为这是罗生世界很深的地下,而前方是前所未见的壮丽风景。” 这时克雷·安一声不吭地开始行走。他走的速度很快,似乎早就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茶茶盯着他的背影,雅各布看不出他严肃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克雷的脚步声回荡在房间里,如此真实。我没有害死他。雅各布心里的什么地方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的尽头透出金色的光来。 雅各布和茶茶同时吸了一大口气,而在周围的解码员看来,他们俩的反应丝毫不意外。 那是一个何等恢弘壮丽的空间啊!克雷·安站在洞口的断崖之上,外面俨然是万古的自然之力雕琢而成的巨型洞窟,头顶和脚下皆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这洞窟的石壁散发着橙色的暖光,却仍然一眼望不到尽头。温热的雾气后面隐约可见十数个庞然大物,他们借着微弱的光望见其中的几个似乎是悬在空中的王座,坐在上面的生物体型巨大,姿势无一不透出说不出的怪异。好在它们一动不动,仿佛已死去多时。 “这些是雕像吗?”茶茶颤抖着问。 “我们认为是的。”三井回答,“这里似乎是某种自然的祭坛,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48号并不是从这个洞口走出来的,他面对着的那个王座是空的。这就是程序自然生成的罗生门在罗生世界的出口。总监,请为这个地方取个名字吧。” “名字?”茶茶犹豫着望向雅各布:“你觉得叫什么名字好?” 雅各布摇摇头。“我没那个天赋。不过既然他们在这里出生……”他忽然想起兰爷爷走的那个早晨的梦,“叫‘往生之洞’如何?” “好主意。”茶茶打了个响指,“不过你这‘洞’字也太土了些,就叫它‘往生之殿’吧。” 往生之殿里的克雷·安往屏幕外面看了看。 “他在看什么?”雅各布好奇地问。 “应该是洞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我们推测是由于我们所处的角度导致发生了他在看向我们的错觉。” “我该怎么和他交流呢?”茶茶问。 “北方有一座荒废的祭坛,叫做‘幽境之墟’。”三井回答,“48号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可是怎么——” “我们不清楚,总监。”三井恭敬地说,声音甚至有几分害怕,“48号在往生之殿诞生后,三个时区都有人时刻看着他。可他就在那个洞口站着,仿佛在向面前空着的宝座祈祷——三个时区过去之后,就在我们开始认为没有继续监视的必要时,他就忽然出现在了罗生世界的地面上。” “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是怎样上去的吗?”茶茶烦躁地说。 “没有。”三井承认,“我们找到48号问这件事,他只是说自己不记得了。” “监控呢?” “全息屏幕在监控装置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源,而录屏系统没有开启。” “开启所有能用的监视系统。我要你们从现在开始盯着他。”茶茶指指屏幕里的克雷·安,“一直看到这家伙怎么上去的为止。”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偷梦先知(一) 华灯初上,远方地平线闪耀的金光戳破夜幕宁静的湖蓝。 身材高大的羽人在吃蛋糕,打过啫喱霜的翅膀柔顺地贴在他腰部两侧,用一条阿玛尼定制的束带固定成优雅的杯形。上流社会的人们热衷攀比,奢侈品就像名片,愈加珍稀罕见的烟卷、袖扣和飞行汽车都似乎能帮助人们向着核心圈子迈上一步。 “倚天轮!”大法官西蒙尼热情地朝他走来,关节突出的双手握住倚天轮的手,袖口抖出一块江诗丹顿“人中之龙”。“你好吗?” “从谋杀案之后,奇怪的符号出现在大街小巷,警备队像疯了一样调查我们在地球的社会关系。唔,或许我可以说,除了这个我的确很好。” “嘿嘿,当然。”西蒙尼把袖口往下拉了拉,拿起两杯落夜城产的葡萄酒,晃了晃自己那杯。“来点这个?好酒是不分国界的,虽然我知道你宁愿喝点啤酒。” 一个相貌英俊、举止高贵的年轻人朝他们走来。“这是韩托斯。”倚天轮为西蒙尼介绍,没有掩饰这就是自己正在等的人。西蒙尼微微点了点头,报以微笑。 “这人是谁?”西蒙尼走开后,韩托斯问,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一个政治上的盟友。”倚天轮皱了皱眉,“他今晚过得不会很自在。他是个温和派。” “干嘛要把界限划得这么清楚呢?” “这是政治。” “这是文明的内耗。”韩托斯指出,“你们把大量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争斗上是会拖慢种族迈向神坛的脚步的。” “你的看法有点儿像他。”倚天轮若有所思地望着宴会厅另一边身着严肃长裙的银发男子,“那边那个男的,他叫亨利·蓝玫,出了名的温和派。最近像他这种有回归地球倾向的人日子都不好过。” 韩托斯盯着他看,好像对蓝玫很有兴趣。“你怕他。”他轻声说。 倚天轮楞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旁边的一对夫妇,倚天轮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 “你提到他的样子酸溜溜的。” “他是摩尔拜公司三时区的副总裁,漂亮得像个女人,高尔夫球技术出神入化,但权势远在我之下,我为什么怕他?” “谁知道?” “但我想必须承认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倚天轮举起手里的酒:“敬你,殿下。” 韩托斯抿了一口酒,两人漫步到碧蓝色的空中花园,因为他们发现吸引了太多不必要的注意。 “宴会怎么样?”倚天轮带着几分骄傲问,“摩尔拜的社交界总是这样热闹。” “热闹?”韩托斯不以为然,“你们热闹的根源是对孤独的恐惧,那间屋子里弥漫着恐惧。也许只有那个蓝玫例外。” 倚天轮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花园里的全息电视,硕大的空气薄膜上放映着电影画面般的实时新闻:“这玩意儿,叫赛博朋克。他们对画面进行了处理,所有的细节做得既科幻又明艳。久而久之,人们会以为生活真的就是这样。” “在我看来,视觉元素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你们的感知呢。” “事实上,影响感知的是对比。”倚天轮接着解释道:“没了这些光影,人们就只剩下枯燥的数字、社交压力、价值危机——”他瞥了一眼韩托斯,“——还有死亡。会有更多的人沉迷药品和游戏,殿下,人是脆弱的生物。” “所以你打算独自承受这些吗?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明白那对你是一种残忍。” “总要有人来做。”倚天轮满不在乎地说。 “听起来就像以微小的生命丈量永恒。”韩托斯笑笑,“你是个了不起的羽人。” “说到您的身份,”倚天轮正色道,“在您拜访我的有限几次里,似乎从来都不是为了找我聊天呢。” 海风从西边吹来,韩托斯鬓角一缕潇洒怪异的金发随之飘拂。他一只脚踏上花园边缘的石阶,眺望着沧海和星辰。 “我这次是从那边来的。”他准确无误地指着明亮的土卫二旁边的一颗星,那颗让所有人爱恨交织的星星。 “地球吗?最近似乎相当热闹呢。” “我听说了。星际司法警署星区司长,叫‘熔炉’,是吧?” “看得出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倚天轮一直怀疑韩托斯是个劣质机器人,因为他说话的口型似乎从来也对不上发音。这家伙确实是遥远星球的来客,据说还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名著《小王子》的灵感来源,只不过根据倚天轮得到的信息,他的星球上多的可不是猴面包树,而是法术、权术和那些让人不省心的子民。 “他们围着那个小城做什么?”某天的二时区,倚天轮办公桌上确实放着这件事的新闻,他从来没觉得警署的真实目的和新闻上写的一样:罕见自然灾害。 “追捕逃犯。”韩托斯挠挠额头,似乎觉得他明知故问。 “杀人犯?” “得了吧,你的想象力没那么差。” “真想不出来。我是个挺务实的人。” “确切地说,他们追捕的是某个‘东西’。” 倚天轮喝一口酒,仔细想了想韩托斯的话。他当然不会告诉韩托斯自己也在密切关注地球上的事情。星际司法警署是一群趾高气扬的外星人,多年前降临人类世界的时候也曾是举世瞩目的大事件。倚天轮这个年龄的人从出生起就对这股外星势力耳熟能详。多年以来,他们既不掠夺人类的资源,也从不与人类分享技术,只是一味以星区的秩序官自居。 然而这一次,他们却一反常态地在地球人的土地上布下了宏大的阵势。有人怀疑这很可能是他们对人类发动侵略的第一步,如果真是这样,欧星人倒是省得为独立不独立掐架了。 但是倚天轮不敢妄下判断。星际司法警署的装备虽是笨重的钢铁,但它却飞得比任何人类飞船都快,这是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征服人类对他们而言太容易,动作这么慢根本没必要。他不得不承认,韩托斯给出的解释可能是真的。 “一个来自太空深处的强大生物,一个恶魔,带着来自太空深处的力量。” “你觉得他们有胜算吗?” “那可是星区司长啊。”韩托斯饶有兴致地说,“要是他觉得自己不行,何苦来干这事呢?” “何苦”?倚天轮琢磨着这个词,忽然想起韩托斯带着的是什么口音了,于是会心一笑。 “听起来无论是哪方取胜,人类都有好戏看。” “人类或许有,但你不行。” 倚天轮又想喝酒,但铁罐已经空了。 “当总裁不能睡觉,没法看戏,这跟我小时候在羽人岛度过那些憋得难受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的话,那就是责任?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别人不想做的事情你得做。” “这可不像是精灵能说出的话。你叫废墟里的那个什么?它是个超级英雄之类的还是——” “不可说。”韩托斯眨眨眼,“你理解得对,也不对。他可不只是个超级英雄,他的神通可大着呢。”说着从墙壁内置的冰箱里拿出一罐酒,作势要喝。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不能喝这个。”倚天轮皱着眉头。 “是啊,不过这声音很好听。”他来回拉动拉环,眯着眼睛仿佛在享受一首轻音乐。 “你还没跟我说过它什么来头——” “不可说,朋友,我不能说。你最好回去问问‘罗生’的建造者,他们把游戏通向了一个什么地方。记得我很早就提醒过合美·擎天,他开发的游戏走错了方向——或者说,在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下正巧百分之百地走对了方向。这么说吧,你们就像鼹鼠打洞,直通地狱之门。我有把握说特洛伊小镇存在一条通往你们这个开放的网络空间的通道,一旦星际司法警署将地球上的实体摧毁,它就将寄生在罗生世界中。你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刺激的事,但这只是个开始。” “刺激?”倚天轮抗议,“我看上去像那么不入流的政治家吗?” 韩托斯没理他。“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个湖,我小的时候,他们说那湖水有毒,而我和哥哥出于好奇,拿一根藤条伸进去,眼睁睁看着藤条在水面下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凋零。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那随着湖底的暗流涌动着的毒液,是时间。” “想必它的毒素对你的族人们来说不起作用。” “那里成了度假胜地,孩子们喜欢跑去让时间的力量锤炼自己的身体,他们认为那样会让自己变得很强大。但是他们要留神不要把头埋到水下去,否则等浮上来时就是沧海桑田。” “永生啊,真让人嫉妒。”倚天轮酸溜溜地说。 “直到后来,湖水变得黑暗浑浊。怪物从里面爬出来。最开始是令人作呕的、像胃一样蠕动着的生物,然后是各种各样只在最深沉荒谬的梦魇中才能出现的恶魔。现在,那座湖所在的山谷入口有最精锐的力量把守着,湖上盘旋着比那些恶魔更高级的邪恶存在,而湖底,则是深不可测的永恒深渊,那‘东西’自深渊深处而来。” “这是否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出于作为高级文明的愧疚?”倚天轮质问,“恶魔莫不是你们带来的?” “我这次来的目的是向你求助。”面对倚天轮的质问,韩托斯坦然答道。 倚天轮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罗生世界,我进不去。” 倚天轮还是没吭声。 “你要派你最强的士兵到那个虚拟世界中,杀掉那个恶魔。” “也许我可以帮你这个小忙。”倚天轮思忖,“但目前形势不利,我的地位并不稳固。” “这你不用担心,我对朋友一向慷慨。你的地位会稳固的。” “这得动用不少资源。我需要有不那么超现实的理由说服其他人。”犹豫半晌,倚天轮说道。 韩托斯笑了。“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一个理由。”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偷梦先知(二) 清晨,爱琴海之畔。 这里曾是旅游胜地,是土耳其旅游业主要收入的来源之一,然而数年前的某些事情让这堆历史悠久的、为了旅游业重建过无数次的废墟进入了星际司法警署的视线。那是一个狭窄的海湾,两边的峭壁壁立千仞,珍稀的海鸟忽而像一阵风鹊起于某处,又忽而拖着尖利的长鸣自远方电掣而来。略带着腥甜的海风从西面吹来,那海风掠过海湾时仿佛巨大风帆迎风舞动,猎猎作响,高速旋转的黑色扇叶带动着嵌在山体内部的巨大电机,那电机使崖壁上的供电系统迎着海风满荷发电。这间风电厂本来可以为周围的大片区域无偿提供电力,而如今,它为星际司法警署以及他们的破坏性武器和令人畏惧的舰队供电。游客以及附近居民都在警署的操纵下被当地政府驱离,以便警方办事。 自从彼得?张进入警署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星球上布下过如此大的阵势:成千上万的作战机器人被列在废墟对岸的礁石上,飞行器二十四小时在高空盘旋,警署的中央飞行器——“鳍”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钢铁怪物般悬浮在海岸,环绕着数量众多的地球警方的直升机群。雷达覆盖着那座破烂的废墟及其周遭二十公里的区域,正是名副其实的天罗地网。 彼得站在飞行器的高台之上,越过波澜不惊的海平线,眺望着若隐若现的海上沙洲与荒废多时的古老灯塔。然而最吸引他目光的却是海湾对岸那更加古老的烟色遗迹。那遗迹如同巍峨的城堡高高悬挂在百尺断崖之上,旁边隐约可见那匹黑褐色的、树脂制成的巨大木马。数百年的时间里,这个地方一直是熙熙攘攘,然而那遗迹中此刻却空无一人,仿佛此前的繁华终究只是过客。爱琴海上的季风像准时来探望的老朋友吹拂着那些前人的后人、今人的前人制成的堡垒,同时安抚着这座城堡的还有百年如一日地炙烤着它的灼灼艳阳。有句老话说得好,无论这废墟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被竖立起来冒充遗迹,它现在是真正的遗迹。 旁边与他一同眺望的还有星区司长,一个作风强硬的柯特星人,熔炉。 柯特人的形象代表了人类在此之前几百年对外星人形象最离奇的幻想。他们难以忍受宇宙中冗杂的各种气体,因身体极度退化而把自己浸泡在一种营养液之中,并通过这种营养液来操纵他们赖以行动的巨大机器。一般的机器约有两米高,有时会附加各种特殊功能——至少,熔炉的这一台不亚于一辆小型坦克。此刻,熔炉那浸泡在蓝绿色液体中的巨大头颅正面朝着特洛伊城的方向。 他什么也看不见。彼得想道,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束手无策。 他的上司似乎从来就没有情绪波动,自从彼得认识他以来,他一直在机械地下达各种命令,他们从星系外围的红港驿站以每天六个天文单位的速度航行至地球,熔炉从来不曾休息。彼得在司法警署的生涯里经历的这趟唯一旅程收获的除磁自旋臂划开星尘巨浪的科学浪漫外,还发现了柯特人都是工作狂。 另外,熔炉已经很老了,据另一位相对开朗的柯特人、彼得的同事雷锤说,他出生那年,熔炉就已经是司长了,而雷锤如今已度过了一百七十个公年。 “空气是什么味道的?”熔炉说起话来,机器嗡嗡作响,仿佛在向周围侍立的几个警员提问,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熔炉并没有看彼得·张一眼,然而彼得环顾四周,发现在场的人除自己之外,都是像熔炉一样被封在那种玻璃罐子里的柯特人。“甜的。”他回答。 “甜味倒是不错。”熔炉评论道,“虽然我没尝到过,但我想与秀丽的风景相匹配的地球空气,想必会很甜美。” 彼得笑了笑。地球不是他的母星,但听一个冷血严苛的外星人这样称赞却还是由衷地自豪。 “张,跟我下去看看。”熔炉说,机甲移动起来地板微微发颤。他们迎着阳光走下升降梯,成百上千形态各异的柯特机甲在他们周围忙碌着,彼得习惯了这个种族的冷漠,很早就戒掉了跟人打招呼的习惯——据说在一些柯特部族里这是很无礼的行为。 “当地居民很反感我们这么做吧?”熔炉问,“舒尔伯尼斯告诉我,地球人像我们一样,对家园很有些感情。” 彼得没吭声。他怀疑熔炉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信不信由你。虽然我的家乡物产贫瘠、环境严酷,但在我的族人眼中,那些深渊和海面上拔起的巨石就像你们的森林阳光一样可爱。” “至少我知道了你们的星球上有海。” 熔炉没再说话。彼得抬头望着机甲核心溶液里那颗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头颅,觉得熔炉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沿岸的丘陵绿草如茵,海风吹在脸上很舒服。彼得出生在是欧星摩尔拜乡下的小镇,那里的海风可是会杀人的。地球似乎怀着某种慈祥的心庇护着人类,彼得比警署部队早到一个星期,在达达尼尔海峡沿岸的所见所闻让他深切地感到地球人的敦厚质朴。摩尔拜的绿色植物有时会炒到天价,而维护它们的费用也让人望而却步,可这里到处都是绿色,彼得不认识那些绚丽的花草和参天的大树,但他看得出纯净的土地上生活着善良的人们。 过木栈桥时,熔炉的机甲伸出细长的腿趟过桥下小溪,两人从不到五百米的距离看着这座精致的古堡,彼得意识到那些古石青苔之下隐藏着的危险,警觉起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熔炉似乎是忽然想起似地问,“当地居民会反感我们把他们赶走吗?” “这些人中没有多少是居民,其中大部分是游客。”彼得回答,“但是大人,为什么要实行这么大范围的隔离呢?” “你觉得没必要?”机械手在他旁边抬起,粗犷可怖的手指指着那些看上去无甚威胁的石质建筑:“告诉我,张,你相信奇异的力量吗?” “我不知道。”彼得谨慎地答道。 “这些石块里就藏着一个。莫不如说,这些石块里,藏着宇宙的王。” 彼得震惊了。他不知怎么应对上司这句话。星际司法警署的铁律是缄默寡言,少问多看,此刻一大串问题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不知如何应答。 “在数百光年外的宇宙深处有那么一个种族,是人类的远亲……然而他们所依靠的力量并非科技,而是魔力,真正的魔力,穿梭岁月,颠倒死生的魔力。他们可以在转瞬间从宇宙的一头旅行到那一头,可以随心所欲控制时光的流逝,甚至他只需动动手指,我们这些坚船利炮就会化为乌有。别怀疑,张,我活了这么久,见过这种事情。”彼得不知道心如铁石的柯特人明不明白“恐惧”是什么,但熔炉这种冷血的勇敢却神奇地驱散他自己心底的恐惧。 “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他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死我们?” “是啊。”即使是机器发出的声音,依然听得出熔炉在叹气,“为什么呢?” 清晨的风拂动着河岸边的矮灌木和青草,远方传来波涛拍岸的声音。柔和的晨光照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扭曲了光线,像一层薄薄的玻璃,模糊了那些断壁残垣的轮廓。 “你也发现了吧?”熔炉问。 “那是什么?” “是一种类似雷达的东西。你可以攻击它试试看,但千万不要靠近。” 彼得举起枪,想了想觉得不妥,于是又放了下来。 熔炉机甲的右肩上方甩出一根细长的炮筒,一枚飞弹呼啸而出。 彼得等着看城楼被炸得土崩瓦解的景象,然而却什么也没发生:飞弹在接触透明保护层的瞬间被蒸发了。看似晶莹剔透的弧形薄膜没有形变也没有撕裂,外星力量的最强武器对它全然无效。彼得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而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吃不到土耳其明艳的美食而可惜呢! “你看,张。”熔炉似乎有点儿哀伤地说,“宇宙这么大,但这东西我却见过四次,每次都会引发深重的灾难。我甚至担心隔离的范围不够大,无法保护那些居民。” 无辜的人为罪恶买单吗?彼得忽然想起海边民宿的女主人得知将要被疏散时的表情,她似乎不理解何为危险,只是一个劲儿地念叨学校、房子和保险。当时负责执行命令的彼得也对命令本身不以为然,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止不理解何为危险,也不理解何为力量。 “真是奇妙。” 彼得一惊,飞快地拔枪瞄准,却发觉一个人从旁边洼地里站起身来。 “动不动就拔枪可体现不出星际警员强大的心态。”来人捡起一丛油橄榄叶扫了扫身上的灰尘。彼得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制服和徽章无比面熟。 “摩尔拜警备队。”熔炉嗡嗡的声音传来,机械手高高举起,在机甲上方握拳敬了个星际警察的礼。 那人还了礼,朝他们友好地伸出手:“在下阿格利安,摩尔拜警备队员。” “彼得·张。”彼得说,一边琢磨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位柯特人是——” “星区司长,冷血熔炉。”阿格利安说道,“我听过您的传说。” “我很荣幸。”熔炉说,不出意外地没听出这个称谓里的讽刺。 那个欧星人大步朝他们走来。彼得心中警觉,毕竟复仇者集团在警署眼里也不是什么守纪公民。 “淡定,拔枪哥。”阿格利安举起双手:“我只有一个人,作为复仇者集团及倚天轮总裁的使者而来。” 熔炉没动,也没说话。似乎在思考复仇者集团和此次危机之间的联系。 “我的使命是促成警署和集团的一次合作。” 彼得高声道:“警署不会跟财阀合作——”然而熔炉举起一只铁手:“请说下去。” “星区司长坐拥不逊于任何独裁者的专断权,您能来就说明了您个人对倚天轮总裁的提议有兴趣。” 彼得恍然大悟。熔炉大人是来赴约的。 “西斯·擎天是身背重罪的逃犯,更是我的仇敌。如果特洛伊城中古人真的复活了西斯,我愿意相信倚天轮总裁和复仇者集团能以他们的方式解决此事。” “想必这位彼得·张就是您的代表了。” “张,你需要跟这位警官走,我们要对复仇者集团接下来的行动提供支持。”接着熔炉转向阿格利安:“在这次行动中,你们可以把他当做是我本人。” 彼得有些感动。尽管他不明白罪恶滔天的西斯·擎天与这有什么关系,但像大多数司法警署的探员一样,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问问题。在警署里,长官的命令就是法律。 三人站在丘陵上望着对岸的星际司法警署装甲集群。地中海岸风景如画,连这些重装机甲和柯特人那些带着点儿蒸汽朋克风格的武器看上去也显得不那么残忍无情。 “你们打算从海上进攻?”阿格利安问。 熔炉没回答,而是转向彼得:“回家去看看吧,张。别忘记用手表。” 阿格利安不动声色地跟着彼得来到他的舱室。“看来他们没怎么考虑过人类的居住感受。”他评论道,“还是星际司法警署就像某些军官一样,认为过度的安逸会使人丧失意志?” “或许吧。”彼得头都没抬,他正在寻找一双暖和些的袜子,摩尔拜的天气可不像这边这么友好。 “你见过飞碟吗?”阿格利安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多余,接着跟彼得搭茬。 “没见过。” 阿格利安自讨没趣地“吁”一声,以示自己做了足够的尝试。然而此时,彼得把三双袜子认真地卷进旅行箱附带的微型卷洗机里,“啪”地一声盖上盖子。 “我知道他们说柯特星有飞碟,但我看见的所有会飞的东西都是这种飞行器的形状,这些飞机是他们在太阳系中转基地造的。” “我的天,那是铁板吗?”阿格利安惊叹,“他们究竟是用什么动力让这些沉重的家伙飞起来的?” “不知道……磁力吧?”彼得说着整理一下衣领,摘掉脖子上的监测环,“啪”地一声粘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以示证明——他的天花板早已粘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真酷。” 彼得紧紧领带,看了看表。“还剩下十二分钟。” “还有时间抽支烟?”阿格利安猜想。 “请便。或者你也可以简单和我谈谈那些你不想告诉我的情况。” “真是不好意思。”然而阿格利安似乎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如果你理解的话,我不想说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机密或者轻视你什么的——我不清楚柯特人的行事风格,但其实那个消息听上去会让人觉得我这个人很莫名其妙,所以——” “不说就算了。”彼得心情不好地说,坐下一半的身体又站了起来。 “你会知道的,我保证,在我们能够确认的时候。” 彼得明白,就算阿格利安三缄其口,自己也绝无理由一直追问。这位摩尔拜警察已经把欧星人温软绅士的作风发扬到极致。 “你来这里用了多久?”彼得问。 “我是一年前被派到地球来的。当时飞了大概一百天吧。” “倚天轮总裁没提我们怎么回去吗?” “没有。但我们欧星做下属的理当会揣测老板的心思,也许警署为我们提供了更快捷的旅行方式。” “你们可真是讨巧。不仅要求我们的帮助,还要我们主动帮你们。西斯·擎天?”彼得想起熔炉面对城外不可知力量时的惊惧,“熔炉大人见过宇宙里奇怪的事,所以容易被危言耸听唬住。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宁可相信西斯会永生,也不会相信复活一说。” 阿格利安没说话。彼得敏锐地感觉到他对这件事本身也存在疑虑。 “张警官,我请求你动用警署的交通工具载我们回欧星,我知道熔炉大人并没有命令你,但你自己难道不希望节省些时间吗?” 彼得很想让这个摩尔拜警察再为难一会儿,可这没有意义。“实际上,熔炉大人对我下了命令。” “我们见面之前吗?”阿格利安丝毫没感到惊讶。 “他说‘别忘记用手表’。”彼得摘下那块外形朴素的黑色手表,进行定位操作之后按下一个键,然后飞快地朝海岸扔了出去。 手表掉在海里,在阿格利安惊诧的眼神中飞快地展开,变戏法一样投射出一个布满尖刺、形似水雷的怪异金属块,难以置信的热浪扑面而来,周围的海水仿佛着了火。两人不由得退后了好几步。 “这就是警署的飞船?”阿格利安将信将疑,“不会是投影吧?” “这是真的。但是我不建议你碰它,这东西叫‘锕船’,从手表里卷曲着的维度展开出来,需要释放些能量。” “哇——天哪。”阿格利安赞叹道,“这得有几百度?海水好像都沸腾了。” “一千四百度。这些家伙晚上有海鲜吃了。”彼得向远处欢呼着的星际司法警署人类同事们挥手致意。“它的外形不讲究空气动力学原理,一切只为了折叠方便。” “这个到欧星要多久?” “我们很幸运,地球和土星目前处于同侧,坐锕船只需要七天。” “我的天。” 彼得想知道阿格利安此刻在想些什么:复仇者集团很有些野心,一直排斥柯特人任何形式的干预,其本质或许是对外星科技缺乏敬畏。让警备队员直观感受一下技术的差距未尝不是好事。 地面又开始震颤。彼得扭头发现同事雷锤正沿着海岸走来。 “我看见了蒸汽。”这位性格比较活泼的柯特人用同样呆板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 “是啊,一个小任务。” 机甲里的小人儿敲敲玻璃,朝他伸出手:“要和大家道个别吗?” “不必了吧。”彼得轻松地说,把手放在雷锤的核心外面,“除你之外似乎没人愿意这样。而且我很可能是白跑一趟——总之很快就会回来。” 潮声滚滚,海浪拍打着雷锤的机甲和彼得的警靴,汩汩作响。 第一卷 无主之城 偷梦先知(三) 和高远共事的时光并不令人愉快。他似乎认为雅各布是那种靠着别人养活的熊孩子,离成熟乃至和他平等对话都还有相当的距离。高远不具备茶茶那种照顾年幼者的情怀,很大程度是因为他自己就在竞争和淘汰中成长,只能和他认可的人做朋友,而雅各布还不够格。 系统语言学校充斥着这种诡异的价值观,雅各布司空见惯。这些学生们就像程序一样按照能量严格地把人分为几个等级,然而他们评判这些的时候却丝毫不在乎作弊与裙带关系等场外因素,他们只在乎结果。像高远这种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雅各布这种人,同时又近乎狂热地崇拜着茶茶那种人。阶级观正是在这种把每个人都安放在合适格子中的机制下安静滋长,优越感是他们全部生活意义的来源。 解码员的生活忙碌而不规律。罗生世界最近的情况让人担忧,雅各布和高远经常需要整个时区待命。而身处解码员的位置,也会看到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一次,他听见有人在城里的酒馆宣称在海边某个隐秘的码头底下藏着一笔巨额资产的提取密码,结果被嗤之以鼻:“现实世界的货币对我没用,你还是找个感兴趣的人去说吧!”雅各布好奇地到那码头下面看了一眼,却发现木头上已被刻满了数字—无数的数字层层叠叠,像极了通往财富的藏宝图,数字之中还夹杂着脏话和天真的诅咒。这是玩家的恶作剧,真正的密码就在这些数字之中,整个罗生世界的人却联合起来不让这笔财富被任何人得到。然而这笔钱引起了编程顾问拉云·费安的注意,她勒令雅各布和高远去找这笔钱的下落,结果却发现从罗生世界各个角落涌来的庞大数据流淹没了他们作为管理员的特权,导致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原始数据。雅各布得到一个教训:别在漂亮女人手下打工,你的审美会从此崩塌的。 白天,高远和雅各布在屏幕前面对着码头钓鱼。落地窗外面,飞行轨道像金色彩虹般曲折潆绕,男人和女人踩着飞行靴飞来飞去,渴望地盯着他们看。高远则隔着玻璃冲他们嚷嚷,场面闹得鸡飞狗跳、情绪失控。高远的情绪似乎经常失控,雅各布很意外,这个学院派的男人似乎经常刻意把自己置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中。如果人的性格有频率这回事的话,高远想必是个相当高频的人。高远无法进入罗生世界——他不能通过水烟顺利进入感官剥夺状态,于是只得靠赌博获取刺激。经由此道,高远的经济状况不出意外变得惨不忍睹,但他乐此不疲。 在二时区,工作和斗嘴占据了他绝大多数的时间,然而一到睡觉的时候,兰爷爷的事就会像挥之不去的梦魇般涌上心头。令人不安的梦境时常充斥着夜间的浅睡,雅各布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对罗生世界产生了依赖,他无法在罗生世界以外睡觉,否则就会做噩梦。他只得像现在这样出门散步,到处看看这座喧嚣的城。 时间正是夏末。雅各布乘着公司生活区里租赁的“泡泡车”悬浮在地表下开辟出来的街区上面,用来点缀的浮光从远处看有多纷繁,身处其中时就有多寂寥。这是个居民区,罗马柱、彩虹桥和绚丽的水汽喷泉搭建出一座富丽堂皇的神殿,但这都是风景,是给人看的。雅各布知道,里面的人这时候一定穿戴着贷款买来的全息装备在罗生世界里徜徉。 一阵恐惧攫住了他。雅各布忽然感觉这个街区是一个死人的国度。当他们沉浸在罗生世界里时,他们现实中的躯体就会暂时死去。他们在罗生里待上两时区,就会回到现实中待一个时区,权当休息。久而久之,现实世界就会成为这些灵魂的小小驿站,而每次为期三个月的重生cd,则痛苦得犹如死亡。 雅各布忍不住望向暗夜里泛着金属光芒的摩尔拜工业大厦。在那幽深的顶端、笼罩着城市上空的金钱怪物们——摩尔拜公司、time公司、日月明双子大厦和市政大厅。他们被合称为“四巨头”。其中,倚天轮的time公司为星球提供几乎全部的机械设备,同时私募警备队协助集团维护治安、打击犯罪甚至四处征伐;摩尔拜公司提供的是整个星球所需的科学技术;日月明公司规模最大,员工数量几乎占据复仇者集团总人数的七成,他们提供整个星球所需的民生服务;而市政大厅则居高临下,是名义上四巨头的核心和发动机,提供这个脱胎于古老政治体制的庞大集团所不得不依靠的一个重要机构——政府和法律。然而时至今日,四巨头在实际上都已经发展成为财阀,在地位上并没有高下之分。摩尔拜的四巨头在复仇者集团的支持下几乎垄断了金权与政权,这使得普通人在这种体制下只有两个选择:为四巨头工作,或是在他们的夹缝中寻求艰难的生活。 在这个时代,权势即是神力。这些神祗是否知道他们统治着的人民已经迷失于两个世界的夹缝之中?如果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他们企业的地基岂不是千万尸骸? 雅各布望着城市的大气防护网,土星映在这层透明物质上的辉光见证着这片星空下的阳谋。闪亮的电光柔和地流过水晶质的大气层,像绚丽的烟花。它所保护着的,正是这宇宙间不可一世的繁华。钢铁和机械的繁华,虚拟和流光的繁华,黑暗中的星火。无论如何,在这里的每个灵魂都很快乐。 两个街区外有一家手工汉堡店开着。雅各布忽然想起来自己想吃薯条来着,于是走过碎石嶙峋的窄巷,准备按下点菜铃声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他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麻烦店家是不是合乎礼节。自从两个月前来到公司后,他变得越来越在乎礼节了。 他打开饮料龙头接了一杯寡淡的木瓜汽水。摩尔拜地下街区的管道里到处都流淌着这种汽水,它不止是清爽的饮料,还是强力的清洁剂,是维持数量众多“罗生”一族基本生活的万用水。他的上司司慕因要求他们在工作时间只喝这种水,理由是其他的饮料往往含有某种神经刺激因子,就连未经处理的红河水都含有大量可卡因,是天然的兴奋剂。即便如此,o-112号房间的咖啡流量也远高于木瓜汽水和自来水,吃的食物也主要以缓解压力的油炸食品和甜食为主。雅各布甚至有点想念学监了,在学监的眼皮底下仿佛吃什么都心安理得,反正如果摄入过量会有人提醒他,到时克制便是,可现在能够约束自己的只有自己。雅各布的身材管理做得不是很好,自从他的实习生涯开始之后,摩尔拜供餐管道提供的油炸食物已经让他胖了不少。与是他决定至少在今天克制一下自己贪吃的欲望,饿着肚子回到办公室。 雅各布习惯性地抽了一口水烟,戴上通往罗生世界的面具。然而当他识别完毕之后才想起自己已经进了重生cd。于是心烦意乱地摘掉面具,放弃了节食的念头,想着叫一份辛辣的牛排和酸黄瓜来吃。 然而这时候面具指示灯却突然亮了。这是进入成功的信号。 我没死吗?雅各布难以置信地再次戴上面具。 短暂的眩晕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深刻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有光。他盯着那条细细的亮光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峡谷之中,而那条光带,就是遥远的悬崖上映着的太阳。 吉先生编写的太阳。 雅各布看看四周,想知道是什么救了自己一命。 一片死寂。万丈悬崖的阴影里,恐惧和危险如影随形。他怎么活下来的? 雅各布心怀疑惑,向着看起来比较宽阔的一侧走去。罗生世界的地图覆盖着迷雾,只能看见淡淡浮在上面的两个字:深穹谷。 像苍穹一样深不可测的峡谷吗?雅各布猜想自己之所以没死,大致是因为翅膀挂在了山崖的什么地方,有个缓冲而已。可是他怎么上去呢? 正在一筹莫展时,雅各布听见不远处的黑暗角落里正发出不祥的嘶嘶声——一个硕大的阴影正背朝着自己扭动,像是在进食。 他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游戏世界,吓懵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在雅各布听来简直像打雷一样。似乎过了很久,那“东西”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从雅各布身旁经过,走远了。 世界倒影中的现实里,真正的雅各布·兰冷汗直冒。从没有人告诉过我罗生还有如此刺激的镜头。他这样想着,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朝着刚才怪物进食的地方走去。 那里躺着一个赤裸的女孩。她蜷缩在肮脏的草窠里,仿佛睡着了。 雅各布惊诧地注视着这个女孩,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意识到那一头黑亮短发和微微耸起的肩膀的主人正是薇儿。 “薇儿?”他试着叫道。转而想起薇儿自己的游戏角色与现实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女孩轻轻睁开眼睛,清澈的瞳孔望向他,眼睛里却有其他的东西。 雅各布疑惑了。“你不是薇儿。”他停下脚步,叫道,“你是谁?” 薇儿本不是个五官精致的女孩,然而面前人的笑却是千娇百媚。这让雅各布更加抱有戒心。雅各布不明白,她和薇儿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彻彻底底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世界上竟有此等怪谈。 “我叫海欣。”拥有薇儿容貌的女孩说道。 “这名字很有意思。”雅各布挠挠头,想着她刚才可能受了很多苦。“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你在这儿。” “为什么道歉?” “我——我以为你被它吃了——”雅各布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是被它吃了。”海欣说,“峡谷里的野兽总是很饿,每当它们想吃你的时候,我就让它们来吃我,吃饱了就走开啦。” “别开玩笑了。” “真的,为了救你,我被它们扔得到处都是。” 雅各布觉得这个女孩很奇怪,看上去又不像是脑子有问题。“如果你把它们都喂饱了,又怎么能在这里跟我说话呢?你难道不会死吗?” “为什么喂饱它们就会死呢?” 雅各布觉得自己要爆炸。“被吃了就没有啦!你!被咬得一块儿一块儿的,你不再是一个整体!你的嘴被撕扯成两片,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又怎么能说话呢?” 海欣咯咯地笑了。“你真可爱!” 雅各布不高兴了。他觉得这个自称海欣的女人把自己当猴耍,于是决定退出游戏,等下次再想办法。 “如果你现在退出,可是真的会被吃掉哦。”海欣指着他说。 “我不信,我这么久都没被吃掉。”雅各布受够了考验智力下限的对话,两手开始在头部附近摸索开关。然而下一秒,他看见数个虎背熊腰的影子从黑暗中向他靠近。 “相信了吧?”看到他吓得呆若木鸡的样子,海欣得意地说。 “这怎么办?”雅各布心如死灰。 海欣站起身,苗条的身体挡在前面。即使身处恐惧之中,雅各布还是感觉下身的什么地方有了反应。 “你要干什么?” 还没等海欣说话,一只最强壮、最凶悍,长得有点像黑熊的野兽就扑上来,把少女一巴掌拍倒。 “嘿!”雅各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向野兽扔去,它们没理他,其余野兽蹒跚向前,开始啃食海欣的身体。 雅各布大步跑开,想要呕吐——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游戏里的感觉。他生平第一次目睹如此惊心恐惧的时刻,海欣的死——尽管不是真人——让他想起了兰爷爷,想起了那个星光暗淡的清晨,还有葬礼上苍白的墓碑。这些日子以来靠着茶茶提供的多少有些接近正常的生活麻痹的神经再次跳动起来。 那些所有的不幸与哀伤挥之不去,将要随他到天涯海角。 “喂,你哭什么?” 雅各布惊觉自己正蜷缩在地上,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到了更深的黑暗中。 面前是化身成薇儿的海欣,正盛气凌人地盯着他看。 雅各布双腿发软。“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海欣解释道,“看来这个世界对外来者很友好呢。” “你是地球人?”雅各布问。 “算是吧。我住在地月走廊。” 一个用了某种形式外挂的地球人?这似乎是海欣身份的唯一解释。可她又是怎么知道薇儿的呢? 雅各布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她的胸部看。“你——你得赶紧找点儿什么穿上。”他气急败坏地说。 “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的皮。”海欣指着远处被啃食一空的尸体。 雅各布实在不愿去看。“你穿我的衣服。”他脱下斗篷里穿着的短领衫,递给海欣,“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为何不出去?” “外面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吗?人和这些怪物有什么区别吗?” 雅各布忽然想起蜂拥涌向茶茶的人群。 短领衫正好盖住曲线玲珑的臀部,然而雅各布却怎么也说不出这种惊世的诱惑力是怎么借由薇儿清瘦的身体表现出来的,他只能理解为这是外挂的一部分。 “你的外挂还能做什么?”雅各布有点儿羡慕,毕竟罗生这款游戏由于有大量顶级解码员夜以继日的维护,还从来没有被破解过。 “外挂?你说被怪兽吃吗?” “对,除了被吃之外还能干什么?” “我不知道。”海欣说,“不过你可以向我请求某件事,我试试看。” 雅各布乐了,“你能把星星摘下来吗?” 于是海欣踮起脚尖,认真地在半空中抓握着什么。雅各布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她在抓从她自己的角度才能看到的一颗星星。心里不禁发笑,这个地球女生现实中怕不是个十岁小孩吧? 然而下一秒,雅各布的笑容僵住了。 海欣手里拿着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它躺在她的手掌中,像小小的、三维的金色雪花,精巧的内部结构纤毫毕现。 人间不应有此物。 她真的把星星摘了下来。 雅各布敬畏地伸出手,同时觉得自己很傻:她怎么可能把星星交到自己手里呢?然而下一秒,她真的把星星递给了他。 “送给你。”海欣笑道,属于薇儿的五官促成一种极好看的排列,雅各布咽了咽唾沫。 “这——谢谢。”他生怕一推脱她就收回去。 “听说这种星星可以实现人的愿望呢。”海欣说。 “以前听说过这种说法。”听上去像小女孩相信的那一套。“可我一时想不起来称得上是愿望的东西,你知道吗?非实现不可的那种。以前我想过让死去的爷爷回来,可是……” 海欣察觉到雅各布的犹豫,“想必在你们眼中,‘回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想不想回来……”他看着手中的星星,深吸一口气,“我真的好想他呀。” 不知是不是幻觉,星星的内部隐约闪过兰爷爷的眼睛,雅各布眼眶发热。“他士兵出身,称不上是多么睿智的人,但有他在,我总觉得安心。我的意思是,他在的时候我没觉得,现在想起来才这样觉得。” “你还能想起他来,也许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呢?” “不够。对我来说不够。” “你让他怀着喜悦满足出发去下一程,这已经够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真的有下一程吗?”雅各布渴望相信她。兰爷爷还可能在某个缥缈远方存在着的可能性给了雅各布莫大的安慰,他仿佛看见一丝光亮从死亡的虚无中透了过来。 “是的。”海欣笃定地告诉他,“那里奇幻迷离,他的存在方式你穷尽一生也想象不到,但他还是他,也只能是他。” “在哪里?那个地方在哪儿?” “在这个世界的背面。天国隐藏于维度的缝隙中。”海欣眨着清纯的眼睛。 “这是地球人说的?” “这就是地球人说的。” “那地球人可有去世界背面的办法?” 雅各布以为海欣会断然否定,不料她却干脆地回答道:“有。” “怎么做?” “那你要自己问地球人了。”海欣说,“这是你的愿望吗?让那个人从极远之地回来?先说好,这种愿望的实现可不一定是按照你期望的形式。” “我说不准。”雅各布听得出海欣话里的怪异,“我只是想知道随他进入坟墓的那些关于我的秘密。” 海欣点点头,星星闪闪发光,越来越亮。 有那么一刹那,强光吞噬了一切。当雅各布反应过来时,星星的光芒已经退却,海欣也不见了。 一线天里的阳光在消逝,夜幕降临,雅各布不想独自面对令人恐惧的黑夜和潜伏着的危机。退出游戏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再见”。 “何谈分别?你我尚未遇见呢。”海欣声音在远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