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瞳修罗》 1 云渡风波 风起残云卷,日落云渡边。 火焚旧城事,神州换新天。 云渡,一处密道洞口,盘桓着十数人,与之对阵的是一个瘦小羸弱的女子,站于洞前寸步不让。 “楠笙,你为了一己私怨和所谓的苍生大道,便要翻覆王朝,屠戮杀绝自己的亲族,这一切真的值得么?”那娇弱女子提剑站在洞口,眼神哀伤且决绝。 “如今,当年害你,陷你,侮你之人皆死于你手,事已至此,你大仇得报,难道非要赶尽杀绝,使我修罗一脉非要落得一个,人死族灭的下场么?” 楠笙面露愧色,垂着头,不敢直视锦瑟哀凉的眼睛,手中长剑有淡金色血迹蜿蜒而下,缓缓滴落,在脚下汇成一汪血泊。世人皆知修罗皇族血色泛黄呈淡金色。 “二师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切莫耽搁,早下决断!” 听闻洞内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五师弟星河不由有些急躁。 “闭嘴!”楠笙抬起神情复杂的面孔,一双眼睛绽放出紫金色诡异的光芒。“锦瑟,听话,让开。” “你我同为修罗一族,紫瞳对我没有任何作用。”锦瑟摇摇头,手中的长剑攥紧了几分,身形有些颤抖,看的楠笙心中一剜一剜的疼。 “这是我修罗一族最后一批种子了,我不能让你赶尽杀绝,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便不要怪我与你恩断义绝,生死相向。” 锦瑟挥剑在脚下斩出一条剑痕,声音尖锐。 “跨过此线者死!” “锦瑟……” “今日你我恩断义绝,覆水难收。”一束黑发摔落在楠笙脚下,楠笙缓缓俯身拾起,小心的拭去尘埃,收于怀中。 锦瑟眼中含泪,面露倔强,飞扬的短发无风而动,如剑似戟,刺痛了楠笙的双眼。 “楠笙,为何迟疑不前?” 一位中年人瞬息而至。 “师傅,我……”楠笙语滞,缓缓吹下头。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被儿女情长所累!你若为难,让小五来做。” “二师兄,你放心,我定会收起几分气力,不会让嫂子受伤过重。”小五又贴身上前,与楠笙轻声耳语。 “滚!”楠笙眉头簇起。 星河面有不愤,却只能悻悻然退后。 “师傅,你知我出身修罗皇族,能够被师傅有教无类,收于门下悉心教导,楠笙感激涕零,侍奉师长二十余年,弟子尽心竭力,从未向师傅讨要些什么,今日弟子逾矩向您求情,能不能念在往日情分,放过锦瑟,放过那这些溃散之人,弟子感激不尽。” 楠笙面露恳切,俯身跪在鬼谷先生身前。 “孽障,你这是要携功犯上,羞辱师长么?”鬼谷声严色厉,“老三把这碍眼的孽徒拉走,不要污了我的眼睛。” 岚山面露为难,犹豫不前,“师傅,二师兄他……” 鬼谷凌厉一瞥,岚山将出口之语便悉数吞进肚中。 “师傅!弟子原意携残余族人,远走他乡,此生不再踏入中途。” 楠笙深深叩拜,额头触在尘埃里,尘土伴着泪痕交错在那张俊美的脸颊上,显得异常狼狈。 “孽畜!”鬼谷愤起一脚,将身前匍匐的楠笙踢飞,楠笙腾空而起,背部狠狠地砸在石壁上,弹落在地,匍匐在尘埃中地楠笙,感觉肋下剧痛,不由得佝偻起身子,气滞胸闷,咳嗽不已。 被岚山背部砸中的花岗岩坚硬石壁呈网状裂纹,此刻方才片片皲裂,噗噗地砸落下来,可见刚才那一脚着实有些凶狠。 “楠笙!”锦瑟哭嚎着扑倒在楠笙身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入怀中,扯下一片衣摆,温柔的拭去楠笙嘴角的淡黄色血迹,和脸上那些尘土污渍。 “二师兄!”岚山欲要举步向前,见状便顿住脚步。 “无妨。”楠笙笑的有些艰难,牵动嘴角却引来一阵剧痛,不由得面目有些纠结。 “你不要说话,先好好休息一下。”锦瑟一只手轻轻的抚拍他的背部,姿势娴熟,一如小时候她哄楠笙睡觉时一样。 “师傅,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楠笙面露恳求望向鬼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鬼谷负手而立,脸色阴沉。 “还是小五说的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今日你若是之谜不悟,休怪老夫不念旧情,亲手清理门户。” 闻言,其他站于鬼谷身后的同门弟子不由得面露惊愕,面面相觑,师长于前,不敢议论,只以眼神交流。 以岚山为首的几位与楠笙交好的弟子越众而出,跪在鬼谷身前。 “师傅,二师兄多年来,上尊师长,下友同门,为书院办事更是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其心纯良,为人奇正,不失偏颇,明鉴啊!师傅。” “今日大敌当前,岚山却不遵师命,踌躇不前,屡次出言顶撞师傅,这也是你说的上尊师长么?”大师兄山鬼缓缓出声,“且对小五多次口出粗言,行止乖戾,这就是你说的下友同门?” “呵呵。”景清作壁上观,场间纷乱错杂,有些意思。 “大师兄与二师兄素有瓜葛,此时莫非要落井下石不成。”岚山心生厌恶,望向山鬼的眼神亦有些不善。 “二哥在此次筹谋中,不遗余力,鞠躬尽瘁,二哥做事是否心诚,在场同门有目共睹,再者说二哥本为前朝皇族,若有异心,又怎么会如此行事?我自是不信的,除非某些有心小人背地里煽风点火,谗言惑师也未可知。” “楠笙此事积极,难以分清是否夹杂私怨,昔年龌龊还要我在这里老生常谈么?如今大仇得报,他就携功自傲,不遵师长,其心叵测。” 山鬼瞧了一眼楠笙惨状,轻哼一声,继续说到。 “保不齐某人别有心思,留其余孽族人,暂时远离此地明哲保身,只待日后养精蓄锐,东山再起,重振前朝也未可知!” “大师兄,你今日突然发难,意欲何为,莫非心有龌龊,假公济私,趁机落井下石,以莫须有的罪名排除异己,究竟是谁心怀叵测也未可知!?” 岚山不卑不亢,心中对山鬼所做所为有些看法,今日嘴脸尤为厌恶。 山鬼与楠笙交恶早非流言,楠笙虽然晚于山鬼入门,却后来居上,行事做派却颇得老师看重,同门爱戴,而作为大师兄的山鬼则默默平庸,日常行事也有些局气,所以大多数人皆亲近楠笙,无形中大师兄山鬼被隐隐孤立,其心不愤,难免怨怼,多次主动找由头刁难楠笙,众人多有耳闻。 今日听闻岚山道破此时,不免都各有所思,看向山鬼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胡说,我与楠笙偶有纠纷,也是大道之争,如何就成了你等眼中狭隘龌龊的小人,你眼中只有楠笙,可还有我这个师兄?” 山鬼被人道破心思,一时间言语也有些欲盖弥彰。 “够了!”鬼谷看了一眼自己的首徒微微皱眉,转向楠笙眼神就变得有些晦涩难明。 “逆徒,为师最后问你一句你可让开?” 楠笙此时正在闭目调息,闻言眉头紧簇,嘴角一抿,微不可查的摇摇头。 “呵呵,为师倒收得个好徒儿。”鬼谷气急反笑,举步向前。“今日便我的得意门生讨教一番,看看这些年跟在为师跟前耳濡目染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 “老头,你本意就欲除楠笙而后快,今日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过是借题发挥,悻悻作态,着实让人作呕。”锦瑟起身将楠笙掩在身后,目光灼灼,毫不畏惧。 “霞贵人先前便与我说过,你心性深沉,凡事某而后动,当初收楠笙为徒,怕是别有用心,多次出手阻拦无果,也就任其自然。如今看来,楠笙不过是你的关键棋子,如今大局已定,随手可弃!” “霞飞,她居然这样评价于我?”鬼谷阴恻恻的笑着。“你懂什么,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因为她?” “你所做一切,皆是你一己私怨。” “无知小儿,老夫不愿与你多费口舌。”鬼谷震袖一挥,一道青紫光芒自袖中而出,朝着锦瑟面门瞬息而至。 沧浪一声剑鸣,锦瑟横剑于前,短发飞扬,勇敢的迎上那道飞剑。 飞剑与佩剑甫一接触,锦瑟便如遭重锤,只觉一股磅礴之力自握剑右手滔滔袭来,不得以便伸出双手撑住剑身,身形不断向后滑去,脚下坚硬的地面留下两道深深地犁痕。 咔嚓,锦瑟佩剑霞云剑身如蛛网延展,仅支撑片刻,便悉数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那道青紫光芒去势不减,依旧袭向面门,锦瑟发鬓被那夺人声势激的向后飘荡,不由得面露一丝束手待毙的惊慌。 刹那间,锦瑟身体骤然悬空,落在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中,身前被一张猩红色的光网牢牢护着,两件至宝相击火光四溅,声音尖锐呼啸刺挠耳膜,锦瑟望着楠笙坚毅的面孔,感觉到久违的安定,悄悄将脸颊埋在他坚实的胸膛。 楠笙身形狼狈却站的笔直,怀中牢牢护着锦瑟,透过法宝相击的虹光望向对面,眼泛红芒,语气坚决。 “不肖弟子楠笙,请鬼谷恩师赐教!” 2 紫极魔瞳 “二师兄,不可……” 岚山面露焦灼,心神失守,冷不防撞上楠笙那双猩红泛金的眸子。 只觉得刹那间天昏地暗,仿若天地初开,万物朦胧,混沌一片,只余茫茫空间中,闪烁的一双巨大冷血的眼睛,毫无情绪,冷漠至极,被注视地岚山无力感自肋下油然而生,毫无抵抗之力,意识慢慢抽离。 场间中幻术者颇多,一个个意识游离,目光呆滞,境界低微的则有些露出口涎,咧嘴憨笑,形同痴傻。还有些四肢不自主的抽搐,轰然倒在地上,溅起大片的灰尘。 “不要看他的眼睛!”鬼谷子低吼一声,“小心他的紫极魔瞳。” 除了关心则乱的蓝山,以及境界低微的星河还深陷其中,其余嫡传弟子闻言皆牢守心神,渐渐脱离幻术控制。 山鬼一时不察也中了招,揉了揉眉心,顿感面皮生热,恼羞成怒的祭起本命飞剑—鸿渊,一道黑褐色磅礴剑芒,直直劈向楠笙身前。 楠笙驾驭的飞剑名曰相思红豆,此刻他与锦瑟周身被一根纤细绵长的红线,密密匝匝的笼罩在丈许之地,光华流转,如赤色小蛇般蜿蜒浮游环绕,气势逼人。 山鬼的磅礴剑气狠狠的撞在那猩红剑网上,划出一道宽大剑痕,剑网不断凹陷,溅射出刺目剑光,火星四射绚丽且危险。 可是红豆构成的防御圈,仅仅是摇曳几下,便又稳稳的回复原状。 山鬼切齿怒吼一声,十指翻飞,剑诀迅即变幻,蓦的左脚顿地,右手剑指前驱,那鸿渊剑芒声势大胜,直径近乎丈许的磅礴剑气,呼啸着从天而降,牢牢罩住楠笙所在之地。 楠笙右手环着锦瑟,冷漠的看了眼头顶那如天威倾泻的一击,随意的伸出左手食指轻点。 那红豆编织的赤红剑罩,蓦的扩大一圈,光芒流转越发迅疾繁密,远看如同缠绕密实的毛线团,不留间隙,牢牢护住中间二人。 锦瑟紧了紧抱住楠笙的双手,有些担忧的望向楠笙,却见他眼神平静,嘴角含笑的点点头,顿觉有楠笙所在之地,便是心安处。 那磅礴一击终于落在红色剑罩上,光华沿着罩壁倾泻而下,如同水银泻地绚丽而危险,中间鸿渊剑尖重重的戳在罩顶,凹痕较之前深了尺许,还在缓缓向内刺入,楠笙所处之地蓦的向下一沉,周遭坚硬的山石地面支撑不住,皲裂翻卷,棱角攒簇。 轰然一串霹雳炸响,两兵交接处一道圆型爆裂炁罩凭空升腾,轰然隆起,迅疾笼罩周遭所触一切事物。 那炫目的炁罩肆意膨胀到数十丈范围,便开始迅速坍缩,光芒异常明亮刺眼,啵的一声轻响,如同扎破的气囊,紧接着狂爆无匹的冲击波,以楠笙坐在之地为中心,向八方横扫出去。 此间天地元炁紊乱驳杂,冲击波裹挟着地面杂物,如黄龙翻身,吞噬天地,一时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场间状况甫变,鬼谷便迅速拎起岚山和星河,几个跳跃便脱离场间,落于一处古木粗壮的枝干上,双手快速拍打昏迷二人气海,雪山两处关键穴窍,见二人幽幽转醒,略略嘱咐二人几句,方才辗转身形,望向场间。 脱离了炁环辐射范围,景清随手扔掉手中昏迷的同伴,颇为嫌弃的拍拍手,回身望向场间,目光玩味,嘴中轻轻呢喃着。 “有些意思。” 只有山鬼一步未退,在炁环冲击之前,一道高约丈许的土墙平地隆起,牢牢护住鬼山及其身后昏迷同伴。 土墙后的山鬼,除了头发和衣衫受到些许冲击,有些不自然的褶皱外,基本无碍,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自负。 只见他嘴角噙笑,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肩膀一抖,灰尘震散,脚下一轻便飞身跃到土墙之上,自信的向楠笙所在之处望去。 那人立身之处已被七八丈直径的浑圆巨坑所替代,坑深三丈余,坑底正中那红色剑网如如此刺眼,虽然光华流转偶有迟滞,范围也缩至不足丈许,但如激流磐石,依然坚挺。 触目所及,山鬼笑容渐渐僵在脸上,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忽然,透过剑罩迟滞间隙,山鬼看清里面隐约只剩下一人身形,顿时心生预警,暗叫一声不好,便要抽身远离。 可惜终究是刹那犹豫,耽搁了一瞬,场间形势突变。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破墙而出,如雄鹰探爪,迅疾袭向山鬼脚踝,山鬼躲闪不及,被那人牢牢抓在手里,一股磅礴巨力自脚腕传来,山鬼嘴里发苦,身体如同麻袋一样,不由自主的被甩向地面。 啪!的一声闷响,山鬼重重砸在地面。 虽然山鬼腾空刹那间,便蜷缩身体护住要害,但背部被尖锐簇起的乱石,依然撞击的不轻。 呃,山鬼一声闷哼自喉见酝酿,还未出口。 一道鬼魅身形,如影随形附着而来。 山鬼只觉胸腹一沉,双臂也被那人大腿禁锢,压在身体两侧不能动弹,心中大骇。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拳头,携着凌厉拳风,在山鬼面前急剧放大。 一切只是瞬息,山鬼来不及反应,看着那迎面而至的拳头,死命挣扎几下,毫无效果,便认命般闭上眼睛。 噗,噗,噗,楠笙跪坐在山鬼身上,面无表情,一拳,一拳,机械式的砸在山鬼脸上。 山鬼的头被那一拳拳重击砸入底下尺许深,周身被禁锢,挣不起来,口里犹自逞强:“打得好!” 楠笙面无表情,将山鬼拎领拽起,一拳重重锤击到他的胃囊处,山鬼冷嘶一声,身体拱成虾状。 “从第一天看见你这张虚伪的脸,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揍你个满脸开花。” 山鬼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眼棱缝裂,肿如猪头的脸上,好似开了个彩衣铺:红的,黑的,紫的,五彩纷呈。 山鬼歪头吐出一口夹杂碎牙的血水,朝着楠笙身后,努了努青紫的下巴。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 “有种你来打死我。” 楠笙回头望去,瞳孔微缩,脸色大变。 鬼谷,星河二人如鹰隼一般,凌空扑向锦瑟。 3 修罗降世 鬼谷自怀中取出一梭状事物,巴掌大小,上下尖锐,中间凸出且中空,上面覆满鸟雀阴刻图案,泛着黑白相间的豪光,黑白交替闪烁,如鸟雀振翅翕合。 “此梭曰鹊桥,鹊桥引相思,不忍负别离。此物虽然不具备攻伐之效,也不算什么先天至宝,但刚好克制你的相思红豆。”鬼谷抚须一笑,震袖一挥,那梭直直掠向红豆编织的剑网上空。 鹊桥梭光芒闪烁,扑棱棱从中飞出许多小鹊,围绕那红色剑罩飞舞不停。 忽然一只小鹊衔起一处红色线头振翅朝梭肚中空穿过,相思红豆摇曳震动,极尽挣扎却被生生克制。那鹊桥梭缓缓转动,抽丝剥茧一般将红豆至宝一点点剥离开来。 剑网越发稀疏,任楠笙如何驱动,也不能心意牵引。 “原来你对我早有防备。”楠笙皱了皱眉,心中不免有些急躁。 “先前锦瑟所言之事,我还有几分迟疑,现下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不错。” 鬼谷探手弹过锦瑟刺来的一剑,闲庭信步般瞬间拉近身形,随即一掌拍在锦瑟天灵上,锦瑟软软的倒下,被星河揽在怀里。 “放开她!”楠笙同样一拳砸在山鬼的脖颈处,嗝喽一声,山鬼肿如猪头的脑袋软绵绵垂下,如小鸡仔一般,被楠笙提在手里。 “山鬼换锦瑟。” “一个废物不值当。”鬼谷胜券在握,轻蔑一笑。 “虎毒尚不食子,你若忍心,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你从何得知!?”鬼谷脸色渐变阴沉,厉声责问。 “师从鬼谷多年,总要学会些东西。”楠笙瞧了一眼手中拎着的山鬼,嘴角噙笑,表情晦涩不明。 “好好好,不愧是老夫得意门生,如果不是你的身世使然,老夫也不会执意除掉你。”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换人!” “就算你换回锦瑟,也不过是多个拖累,脱身无益,实属不智!”鬼谷朝星河点头示意。 星河一掌覆在锦瑟后背,绵柔的劲力拖曳着锦瑟朝楠笙飞去。同时,楠笙如同扔破袋一样,将山鬼甩了过来。 突然,场间枝节横生,本应昏迷的山鬼在空中与锦瑟交错之时,悍然出手。 一把秀气的匕首从山鬼袖中滑出,猛然插在锦瑟胸口,紧接着于锦瑟胸腹处补上一脚,身形如鹞子翻身一般,折返回鬼谷那边,空中留下一片桀桀怪笑。 “哈哈哈哈哈!楠笙,如今痛失挚爱,我让你生不如死。痛快!哈哈哈哈!” “锦瑟!”楠笙睚眦决裂,伸出右手,手指微曲成碗状,掌心元炁凝聚翻转如漩涡,周遭元炁裹挟着锦瑟,迅疾迎向楠笙。 “楠笙,我胸口好疼!” 锦瑟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匕首还插在胸口。虽然暂时被楠笙以术法封住心神,但随着锦瑟气息起伏,大团淡金色血沫从鼻口溢出。 “锦瑟,不要怕,我在。” 楠笙将额头抵在锦瑟微凉的脸颊上,泪痕蜿蜒。 “砰!”一道紫雷萦绕的光影,重重撞在楠笙背部,将其击飞出去。景清双手环胸,笑容玩味。 “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卿卿我我,有些意思。” “噗~”楠笙胸腹震荡,一口鲜血淋了锦瑟满头满脸。身在半空紧紧蜷护住锦瑟,背部再一次砸在山崖石壁上,震碎山石纷纷。 “楠笙!”锦瑟颤抖着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无妨!”楠笙眼神温柔,拿袖子轻柔的擦拭锦瑟脸上的血迹。 那雷电紫芒去而复返,再次袭来。楠笙身形低俯护住锦瑟,右手握拳猛然迎上。 一声震耳巨响轰然炸裂,炁环再起,落石纷纷,尘沙阵阵。 楠笙被砸进崖壁三尺有余,尘土覆面,灰头土脸,不时有泛金血痕,从鼻口蜿蜒而下,变形的右手无力的垂在身侧,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楠笙朝怀中看了一眼,身下的锦瑟基本无恙,有些庆幸的咧咧嘴,笑容凄惨且狼狈。 “你不要多说话,休憩一下。” “楠笙。”锦瑟无力的摇摇头,眼角扫到那边几人正在围拢而来,心生绝望,颊面血污被眼泪冲刷两道晶亮的痕迹。“不要管我,你快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楠笙摇摇头,无视场间危机,轻轻的吟唱着。 这是小时候锦瑟哄他入睡时的小调,时隔多年,他还没忘。锦瑟有些欣慰,左手勾起楠笙的衣摆,紧紧牵在手里,右手在楠笙没注意时,早已覆上胸口匕首,深情得看了一眼楠笙,决绝的将匕首插进几分。 楠笙看看怀中眼神逐渐涣散的锦瑟,面上除了涕泪纵横,出奇的平静。但胸中却块垒郁结,汹涌却不得出口,想要怒吼哀嚎却被克制压抑。 “等等我,不要走太快。”楠笙低头温柔的抚过,锦瑟渐冷的脸颊。 “你们,都得死!”再抬起头,楠笙眼泛赤金,双拳紧握,咀嚼肌在俊秀的脸上狰狞隆起,牙齿咯咯作响。 围拢众人见状,不由心悸,停下脚步。 楠笙轻仰鼻息,深深地吸了一口,异像横生,有一方圆数十里范围巨大漩涡,围拢旋转肆意吞噬,在天空慢慢成型,牵引着云渡周遭元炁,迅疾的向他汇聚而来。 “快拦住他!”有人惊呼。“吞噬天地,他要入魔道!” 刹那间,各色法宝飞剑,流光溢彩,气象纷呈,一起轰向楠笙。 楠笙楠笙胸腹微陷,体内响起一阵悠悠雷鸣,无视法宝袭身,继续鲸吞虹饮天地元炁,有手微抬,迅疾落下! 七道龙卷从天而降,拔翻盘根树,碾碎山岩石,于场间狂暴肆虐。 众人纷纷退让,避之不及。 山鬼今日遭逢重创,早已心生退意,先前众人合力一击时,山鬼留下后手,只是甩出两道声势惊人的术法,并未祭出鸿渊,恰逢此时事变,便迅疾驭剑远遁,想要尽快逃离此间是非。 鸿渊飞剑迅疾腾空,速度快俞闪电,一瞬便是十几里,与云渡越行越远,山鬼今日被楠笙打的胆寒,此时更是不容有差,即使强弩之末,也不敢稍作喘息,双手剑诀纷舞,力争逃得越远越好。 可惜事与愿违,山鬼觉得极速前掠剑身一沉,脊背瞬间汗透,肿如猪头的脸上念头快速辗转,精彩异常。 “楠……”不敢回头的山鬼,只觉得口干舌燥,冷汗淋漓。 可惜那人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一只满覆鳞甲的大手捏在山鬼脖颈,轻轻一扭,山鬼的丑陋的脑袋,就如同成熟的果实从树上掉落下来。 一道精光从喷血的脖腔一跃而起,被楠笙一把捞在手中,身外元神的山鬼此时看清身后那人容貌,不由得惊惧扭动,尖叫不已。 此时的楠笙身发异变,额生螺纹斗角,双目赤红,光芒流转,獠牙激凸,探于口外,身形变得巨大,肌肉嶙峋,上面附着墨色泛光鳞片,一双展幅丈余的黑色蝠翼在背后缓缓翕合。一只手托着锦瑟如同睡颜的躯体,一只手握着山鬼精魂。 端的是修罗降世显魔影,恶魔驾临祸苍生。 “阿修罗降世……”山鬼言犹未尽,被楠笙冷漠的吞入口中,凄厉的尖叫,不时在咀嚼间隙隐隐传出。 是日,云渡上空光华闪烁,流彩纷呈,天崩地裂,声震四野,周遭百里城镇,白日闭户,瑟缩惊心。 史书记载:开元元年二月,联军激战月余,陷前朝旧都洛阳,前朝皇族屠戮殆尽,余孽遁往云渡,逆贼楠笙临阵倒戈,弑师鬼谷,其同门山鬼,星河身死。 联军三万,围猎楠笙于天弃山,贼术法通天,一人之力,屠戮铁骑千余,力竭,坠崖身死。 三月,书院及新朝联合宣禁,妄议楠笙旧事者,斩。 四月,鬼谷四弟子景清,脱宗自立除岁宫。 五月,三徒岚山,七徒云岐,相继离山,不知所踪。 七月,新皇宣谕神州,书院闭门潜修十年,其门下弟子星散。 4 重逢 (六十五年时光辗转) 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水绕青山山绕水,山浮绿水水浮山。悬空寺依山而建,有诗赞曰“翠屏峰上寺悬空,三教由来万象中。云影悠悠出峭壁,铃声铄铄荡金龙。” 翠屏山外散落着一些普通村镇,其中以毗邻悬空寺山下入口的佛脚镇最为突出,小镇来历悠久,建筑朴拙而有古意,有几处据说和悬空寺有渊源的景致,是个适合游览小驻的好去处。 适逢初春时节,山花烂漫,镇子当中直通山脚的主道,旅人如织,有顽劣稚童三五结伴吵闹而去,也有小商小贩担着挑子人群穿梭,道路一侧有片规模不算很大的广场,里面排满了简易搭建的窝棚,棚子里时常坐着几位的面色慈悲的大师在行医问诊,一些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排队有序,长长的队伍从广场一直向道路远方延伸过去,小镇日子热闹平静,一如以往。 哒哒的马蹄声刚从镇口响起,很快湮没在小镇的喧嚣中,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位中年读书人固执的挡在车前。 这人寻常乡镇教书先生的打扮,着一身旧但很干净的青色长衫,腰间追着一块纹路繁复的玉牌,腋下夹着几本书,面白无须,眉眼柔和,此刻一脸无奈的看着驾车之人。 一别经年,故人重逢。 凡尘往事扑面而来。 他和她的纠缠已经绵延了近甲子时光,五十多年前,那时的她正值芳华年纪,她已经在尘世间找了那人三年,后来不知从何处打听到那人下落,便不远万里赶赴而来。 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像是一个乞儿,被自己所阻,便无助的跪在自己脚下,三哥,三哥的带着哭意的求着,岚山有些心疼,但无能为力。 倔强的她在佛脚镇逡巡了一年光景,一直寻找上山的时机,也是岚山最头疼的一年,总能在悬空寺的前山,后山,悬崖,深潭等等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意图另辟蹊径的她。 更为人叫绝的是她化妆易容,技艺精湛,什么贩夫走卒,老弱妇孺,稚童老叟信手拈来,形态兼备,几可乱真,如不是岚山早有手段,恐怕已经被她蒙混过去。 她不知晓岚山在她第一次见面时,便在她身上种下了子母符,原意是提防她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没想到另辟蹊径成了制约她的手段。 后来她便改变了路数,一招不成再来一招,花样繁复,在豆腐巷岚山居所怒泼狗血,夜半飞石,岚山淡定自若,不为所动,依然毫不退让。 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于是岚山吃饭时,睡觉时,散步时,总会在身边缀个小尾巴,一旦得空,便会对上一双泛泪的眼睛,她晓得万语千言多是徒劳。于是就那么像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看着你。 好几次岚山几近动摇,可是此事牵扯甚广,修真界新的格局还根基未深,按照约定山顶监禁的那人谁也不能探视,这也是那人自己提出来的意愿,参与之人更是乐见其成。 只是知晓并参与此事的仅有寥寥几人,不晓得她从何处得知。 这样花样纷呈的斗法持续了一年光景,可能绞尽脑汁的她想通透了,晓得事不可为,便于一个冬雪纷纷的早上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后,落魄的离开了。 那天素白一片,一个瘦削倔强的身影背着大大行囊行走在苍白而冷漠的天地间,没有告别她就那样走了。 在如释重负的间歇,岚山亦感觉有些东西被她带走了,心里空落落的坍塌了一片。 再见面已是三年后,容颜依旧,目光坚毅的她选择直接向他问剑,洞玄中境的修为,即使岚山刻意压境,云岐依然一败涂地,这次她在小镇向岚山问剑月余,也与他朝夕相处了月余。 然后在一个平淡的早上,他们相对无言,不晓得过了几时,自始至终不曾与他只言片语的她抹着眼泪离去了,岚山一直记得那天明明是个早上,阳光开始有些刺眼。 三年后,又是十年,她指玄上镜,三场连败,当日便离去了,岚山觉得云岐应该是恨自己的,因为她有恨他的理由,相顾无言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一次一别三十年,岚山蜗居在小镇近甲子时光,平日里开了一家私塾,给邻里的稚童启蒙,换些微薄的钱资以应对日常花用,启蒙了一代又一代稚童,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街巷老人,岚山有时觉得如果就这样老去,也不负此生,只是心底偶有遗憾蜿蜒辗转。 生活的久了,小镇居民都晓得豆腐巷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塾师,学识渊博,宽厚和善,从来没有与人恶语相向过,亦不曾责罚过任何学生。 小镇之人都晓得这位塾师爱酒,酒酣之际便会吟咏一篇《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遍一遍,又一遍。无人知晓那时的醉酒的岚山低吟浅唱,佐酒的是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忧伤。 春去秋来,雁过几回,陌上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岚山经常会在小镇的入口徘徊,眺望远方,小镇的人都在猜测,他等的人还会不会回来。 三年,五年,又十年, 青年,中年,复老年, 人生不过数十载寒暑,也许最为丰富的人生莫过于最美的初见,以及相忘江湖的无奈遗憾。 她不会回来了,岚山偶尔独自呢喃,却习惯了等待,也习惯了离愁,习惯了岁月静好,伴着一壶老酒。 如今,她又回来了,风尘仆仆,千里迢迢,跨过万水千山,趟过岁月长河,从镇外走来。明知道不是为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伊人远归,相逢故人,一壶美酒,怕不能满足这久别重逢的欣喜。 “小七,别来无恙?”时隔多年,他笑望那人,有一丝满足。 5 伤别离 “小七,你怎么又来了?!”岚山望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无奈又惆怅。 “该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云岐蜷坐在车辕上,身形瘦小,微微有些佝偻,头上带着斗笠,五官掩盖在一片阴翳当中,看不真切,着一身藏蓝色宽大的旧袄,只有一双握着缰绳的手裸露着,纤细修长,却显得有些瘦骨嶙峋。 “你晓得的,我不能许你上山。”岚山眼光越过驾车之人向车上望去。“何物?” “棺材。”云岐双手龙在袖子里,身形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内装何物?” “将死之人。” “我当年拦你不前,近日亦会如此。”岚山婆娑着腰间的玉佩,一双浓眉纠结成团,苦笑着迈步向前,抬起的脚还未落地,就听那个声音幽幽的响起。 “我意已决,莫要阻我!”云岐抬起莹白瘦削的右手,拇指和中指交错,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 街边院子里探出的香樟枝繁叶茂,蓦然间有几片叶子飘然离枝,悠悠转转的从高处落下,从树下行人身边擦过,树叶本是孱弱之物,却轻易撕裂了这人衣摆,又切断了那人头冠,有些平落在地面上,有些深深的嵌在青石路板上,路人不觉,悄无声息。 “云岐!”岚山叹息一声,那一步终是没有迈出去,立在原地,声音中带了些许怒气。“不要牵连普通人!” “这些年有人对我说过,这世间好些纷乱纠缠,犹豫不决,当断不不断,最终还是靠谁的拳头硬谁才会有些道理。刚好,我现在有些道理。”驾车人拢了拢袖口,露出两只苍白纤细的手腕。 “唉!身处闹市,莫要牵努无辜路人。限境洞玄可好?” “可” 岚山见对方执意甚坚,知道多说无益,苦着一张脸将本来夹着的书籍小心的掖放在腰带上,左手向身后拂袖一挥,登时平地生起一道飓风,裹挟着马车周边的行人向远处飞去,场间清出了方圆数十丈的空间,见行人纷纷远离此间,方才缓缓抬起的右手手掌,掌心向前五指微屈,顷刻间一股威压从四方聚拢在马车周边。 拉车的挽马最先承受不住,哀鸣着跪倒在地,那辆本就经历了一路风尘的破败马车此刻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刺耳声响,似乎随时都可能寿终正寝,被挤压成齑粉。 处于威压中心的云岐抬手扶了扶斗笠,从车上飘然跃下。 岚山见对方执意逼近,无奈的摇头叹息,同时弯曲的手指慢慢向手心合拢。平地生风枝叶摇曳,元炁挤压那一方空间发出一连串嘎吱嘎吱刺耳的声响,一道宏大的威压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向云岐袭来。 云岐视若无睹,微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四周元炁顿时疯狂震荡,被牵引着迅疾的向她汇聚而来。 只见她胸腹微陷,体内响起一阵悠悠雷鸣,双膝微微屈起,右脚在地面一顿,一道炸响恍若惊雷,无数道细密的裂痕从她站立之处向着四周蔓延,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极大的蛛网,周遭挤压围拢的那道威压顷刻间分崩离析。 云岐身影一晃,下一刻一只秀气的有些瘦削的拳头递在岚山眼前,同时一抹暗红从云岐袖中一闪即逝直扑岚山面门。 “你居然兼修了霸道!?” 岚山口中惊呼,身形迅疾向后掠去。左手剑诀变换,一尾青黑色的砚台凭空出现横在两人之间,一瞬,那抹红光头与拳头同时落在了那尾砚台之上。 轰的一声闷响从场间响起,以两人交手之处为中心漾起一道无形炁环向四周扩散开来,街道两边的围墙龟裂出道道裂纹,墙角所栽植的花草树木更是被连根拔起,又被紊乱激荡的气机切割粉碎,方圆数丈之内一片狼藉。 云岐一拳刚落,一拳复又递到岚山面前,拳虽然未曾近身,拳罡先至,被刮到皮肤有些刺痛,岚山忙将双臂十字交叉防护在胸前,硬接了云岐势大力沉的一拳,身形借力向后飘去,人在空中手掐剑诀,一道墨色流光护在周身,余力未消又撞到了一片围墙。 一道瘦弱的身形紧随其后撞进烟尘里,一抹红色光华若隐若现与墨色纠缠在一起。 岚山嘴里发苦,云岐的古怪法宝角度刁钻,驾驭龙泉砚左支右拙应对攻防很是消耗了一些心神,被近身贴打的岚山许多神通来不及运转,只能凭借先前一口元炁硬抗这般暴雨一样密集的打击。 终于云岐觑到一处破绽,法宝与抗龙泉砚轰然硬击,各自磕飞,云岐借机揉身撞向岚山怀中,左手手肘迅猛上挑轰向岚山下颌,岚山故技重施,双手再搭十字交护护住头部,但胸腹门户大开。 云岐的右手携风雷之势骤然砸在他腹部,这一拳势大力沉,岚山感觉胃囊一阵阵剧烈收缩,身体反射似的弓成虾状。 云岐犹不罢休,修长的右腿荡起,一击猛烈的边腿抽击在岚山的身体左臂处,他如一枚炮弹一样斜飞出去,撞到一排排院墙,直到顶在那棵百年香樟树上才轰然弹落,树干剧烈摇晃了几下,大片的枝叶被震落下来。 “小七,咳咳咳……你现在很强,确实多了几斤道理。””岚山有些狼狈的靠在树干上,左臂有些不自然的扭曲,被他吊在血液侵染的胸前,他右手握拳,时不时的轻掩几声轻咳嗽。“这是那人的蚀骨相思?为何现于你手。” 此刻岚山周身被一根纤细红线密密匝匝的笼罩着,那红线气象不凡,光华流转间,如赤色小蛇般蜿蜒浮游,恍若活物,还未贴近肌肤,却能感受到体内元炁丝丝缕缕的被牵引离体,被红线吸收吞噬。 “岚山,莫要拦我了。” 她俯视着岚山摇摇头,幽幽的笑着,缓缓摘掉斗笠,满头华发如瀑如雪,无风而动,漏出一张清冷绝艳的脸,以及一双有些沧桑疲惫的眸子,此时好看的眉毛紧进簇起,她望向岚山扯了扯嘴角。 “你执意阻我近甲子时光,以前我怨你不讲情义,更怨我自己技不如人,但我对你不曾有过杀心。这一次不一样了,请你不要逼我杀你。” 她纤细修长的左手从浓密的白发中穿插而过,挑出一缕青丝放在眼前细细端量,语气轻飘飘的满是疲惫。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当这缕青丝变白发,我便会死去,看见那口棺材了么?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已经时日无多,再也等不起去看他。所以,三哥,求求你,求你不要逼我。” 恰此时从那山间传来一阵清悠轻忽的钟声,袅袅的余音漾起心湖涟漪,岚山看着那曾经熟悉的脸,以及那一头触目的雪白,浮沉往事心头涌起,有些心酸也有些心疼。 “罢了。”他松开握着右手,掌心摊着上面有一块纹路繁复的玉佩。“就算你上得了山,还有一座寺,就算你过了那座寺,也不见得他肯见你,你又是何苦。有些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红线自岚山身边飞回,自行将散落下来的发丝结成发束。云岐走到岚山面前,张开手轻轻的抱了一下他。 “其实这一天我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我有些累了,这次是最后一次来,我要看看他,或者死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对我而言,这世间早已没有没有多少值得了。”她对他轻声耳语。 “小七,你还有多少时日?”岚山在云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血染衣襟的模样看着有些凄惨。 云岐不言,微微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递了过去。 岚山接过付下,此药绝非凡品,入口即溶,馥香清冽,受伤灼痛的五脏也变得熨帖起来。岚山的目光落在那满头华发上,心中怆然。 “见你如今这般境地,我有些后悔当年拦你,现在说起,想来有些迟了,此生真是对你不起。而且亏欠于你,却无力偿还。” 云岐凄婉一笑,“现在说这些做什么,生死间有大取舍,这回你若不拦我,我便念你的情。自然谈不上什么怨恨。” 手上不停,挽着他那只受伤的左臂轻轻一捋骤然向上一送,咔的一声轻响,臂骨复位,又从岚山衣摆出撕下一条挽了一个结,将受伤的左手吊挂在他脖子上。 岚山空着的那一只手牵起云岐的一缕白发,苍白不炽却有些刺眼,亦如多年前她离去那个早晨的阳光。 云岐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昵,却没有闪躲。 云岐的小情绪都被岚山看在眼里,此时的她脸上漾着病态的红晕,岚山想起当年初识,他远游归来,在山脚桃林畔一颗供人休歇的大石上,遇见一个迷迷糊糊瞌睡着的小女孩,粉雕玉琢,乖巧可人。忍不住叫醒她莫要贪睡着凉。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边风大,莫要贪睡了,快些家去吧。” 那个女孩睡眼惺忪,团团的脸颊压的有些泛红,懵懂着揉着睡眼,好奇地看着他。 “你就是那位云游的三师兄么?师傅说你回来会给我带好多好多好吃的,你来信说就要回来了,我就天天都来山脚的桃林等你,师傅不许我走太远,要不然你还会早些看见我呢。” 人若昨日桃花面,旧颜掩于华发间。 岚山难掩心中酸楚。“小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天道、霸道两种功法不可兼济,前路崎岖,你眼下若肯作出取舍,我自当拼劲全力,也定会为你争取一线生机。” “人生无趣,去日苦多。今日不过我昨日所做选择的因果,况且我不曾后悔。”云岐重新戴上斗笠,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疲惫,转身就要驱车离去。 “小七,镇上十字街口新开了一家杏花村酒楼,苏锦糕,云酥和杏花酒味道都是极好!”岚山忍不住叫住她,也许,人生苦短,但求朝夕。 “我时日无多。”云岐回望他,眼神深沉。 “那你下山…再说…” “啰嗦!”良久那声音顿了顿,“三哥!后会…无期!” 驾车的挽马多日奔波,今儿又横遭变故,已不堪重负,试了几次也不堪起身,云岐只好卸了绳绊留它在原地,意味深长的向远处的深山观望一眼,抿了抿嘴角,然后佝偻着拽起那辆仆仆风尘的马车。 于夕阳下缓缓离去,穿过牌楼,穿过坊市,穿过人群,渐行渐远。 离别最伤的是站在原地的人,岚山牵马笼袖,静静观瞧,不觉眼角渐生氤氲。良久,他终于迈步,向着她离去的方向。 6 风起萍末 层林尽染处隐着一方亭子,亭外一条毛发锃亮的大黄狗,树下阴凉处酣睡。 亭中有二人,总角年纪,一人一身华贵出身不凡,此刻于亭中拢火烤鱼,少年满脸碳痕掩了本来面目,仅可见目光灼灼。 眼下时不时的翻弄一下鱼身,偶尔撒下些怀中取出的不知名调料,火光噼啪声中有隐约香气氤氲开来,鱼身金黄香气四溢,闻之亦会食指大动。边上散放着三五坛酒,一坛已经开了封泥,被那烤鱼的少年时不时的啜饮一口。 另一人少年僧人打扮,着一身浆洗的有些素白的僧衣,泛青的光头,长得眉清目秀恬静淡然,一双眼睛尤其清澈,如溪涧浅谈一眼可见,又隐约深沉,嘴角沁着一弯弧度,似笑非笑,面目柔和让人见之可喜。 那小僧本来正于烤鱼少年闲叙,纤细的手指间转动着一串似玉非玉却泛着金属光泽的珠串,不明材质却也一眼识得绝非凡品。 忽然那小僧手指一僵顿心声警惕,回首向小镇观望,只是那烤鱼少年不查,少年僧人微垂的眼睛刹那翕合间变了颜色,深色的瞳孔变成了赤红色,边缘亦隐隐泛金,彼时天色渐暗,一双瞳孔却熠熠生辉十分醒目。 那少年僧人随即侧身而起,立在廊座上,双手负后腰背笔直,极目远眺,整个人的气质在刹那变换,似乎换了一人,顷刻间让人感觉小和尚还是小和尚,皮囊依旧,可是内里却换了一人,神态有些萧瑟,不负平日里的恬静温和。 “哎!”小僧目光复杂,眉宇纠结一片阴翳,发出一声叹息,惆怅又有些沧桑。 那烤鱼少年专心致志,本没察觉小僧人的异像,不觉有异,问声头也不抬的笑吗道“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不经寒霜苦,安能香袭人?锋自磨砺出,玉乃雕琢成。等一等,方才知味,智襄小和尚你要有耐心撒。” 那小僧问声转身跌坐于旁,一双眸子已恢复如常,气质亦然,此刻眉目舒展,面若春风,一只手轻轻撵动念珠,一只手撷了撷嘴角,微笑道“啊弥陀佛,鱼可熟了?” 悬空寺后山有座属峰名曰了了峰,山势低矮,植物稀少,偶有几棵松柏星罗棋布的扎根在乱石之中,景色贫瘠,实在是乏陈可述,而且位置偏僻,距离主峰须弥山相去甚远,渐渐成了人迹罕至之地。 山顶地势稍缓之处错落着茅舍三两间,中间空地上有一片规模不大的池塘,里面罕见的摇曳着七八棵莲花,大多花瓣舒展,其中有一棵骨朵硕大,呈现待放之姿,偶有蜻蜓小蝶悬停其上,应了那句古诗,小荷才漏出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颇有些生趣。 池边一棵菩提古树,高数十丈,枝叶繁密,树荫覆盖了山顶平地的大部分空间,仅在小池上方空了一片,仿佛那菩提树故意避让,好使天光滋润满池莲花。 树下盘坐着一个年老瘦小的和尚,寻常老僧的面相,许是年岁日久,脸颊上皱纹密布沟壑深深,颇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两绺洁白的寿眉,长约尺许,垂在脸颊边,老和尚眼窝深陷,双眼紧闭,身前摆放着一方棋盘,上面已经落子颇多。 老和尚思忖了些时间,方才缓慢的伸手布下一颗白子。“那孩子又来了。”老僧缓缓开口。 说也奇怪,对面明明没有棋手,那黑子却凭空从棋罐掠起,落在棋秤上。 “我看见了。”不见其人却闻其声。“唉~” “阿弥陀佛。” 仅此两句,对弈的二人便再没了交流,棋局依旧,落子无声。 …… 大荒,摩天崖议事堂火光明灭,堂中端坐寥寥数人,居中上首之人头戴斗笠,渔人打扮,一张面孔隐藏在一片阴翳之下,此时正蜷着一条光腿放于座上,侧耳聆听状,却时不时的扣挠两下脚丫子,偶尔又拿扣过脚丫子的绒毛大手在鼻口处细嗅一番,实在是不修边幅粗鄙不堪。 其下首所坐几位男女老少均有,除了偶尔微微侧首答上两句,大部分时间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话说,俺那妹子和小森罗到哪儿去了?”抠脚的那位终于停了小动作,捞起酒壶墩墩墩的灌了一口,酒水四溢,濡湿了好大一片髯须。 “禀宗主,云长老和森副宗主一日前传信已抵达悬空寺地界。” 应声的白犀是一位剑客打扮的俊秀少年人面孔,座位在左手靠前位次,“而且云长老于佛脚镇与岚山压境一战,云长老三息即胜。” “哈哈哈!不愧是咱妹子,有长进!涨脸,涨脸!当浮一大白!可惜这般热闹却未曾在场,憾事,憾事!””摩罗抚须甚慰,笑声如钟,声震屋宇,当然少不了又是一顿鲸吞豪饮。 “宗主…”赤练款款起身正欲开口。 就见摩罗一抹须上残酒,嚯的起身拎起脚边的包裹就朝外走去。 “走了,不能让那群秃子把俺妹子欺负了去!” 声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于门外。 只余堂下众人面面相觑。 早先便听闻这位行踪飘忽的宗主性格乖张,果真,果真风采异于常人。这甩手掌柜当的真的是…呃…洒脱! 7 四方云动 芒山雪域云霭绕肩,白雪覆带,有诗赞曰:摘下浮云作嫁纱,撷来银月试菱花。萧风劲舞玲珑处,笑访冰魂雪域家。 平常时日的芒山总有薄雾缭绕,难见真容,登山路险,亦难见亲近,近几日却热闹非凡,除了登云道上车马如龙人流不息,云层中亦有剑光往来频繁,啸声隐隐,哪些终年萦绕薄雾被剑气分割切划变得稀薄疏淡,如羞涩少女轻抚覆纱,半遮半掩欲说还休,却也渐显真容,难得景致,让外界之人一饱眼福。 山脚小镇人满为患,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议论纷纷,芒山雪域千年以来的一件大事,揽月峰的除岁宫现已通谕神州,掌教景青真人于近日将举行除岁宫掌门禅让大典,其嫡传弟子天光峰青虚子继任除岁宫新任掌门。 此外另有小道消息流传开来,说是不日景清真人将要勘破生死关,如若功成将成为修真界继悬空寺慧然大师,蜀山玉虚真人,昆仑广成真人等屈指可数的圣人境界通天大物,对于除岁宫而言意义非凡。 除岁宫立派虽不久远,然在那件改换天地的事件中,掌教景清真人天纵奇才,出身微末门派却在几次艰辛战场脱颖而出,特别是西海紫云巅终极一战,阵斩原西楚王朝金轮国师,声名鹊起,凭其彪炳功绩让其所在门派亦随之水涨船高得以抬升宗门,祖师堂也由原先的溪谷偏僻之地搬迁到旧金轮国师修行故地,占地千里灵脉云集。 景清真人又经多年经营得当,其门下得意子弟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发,许多年轻下山历练的门下弟子在修真界声名渐显,琅琊榜上排名靠前之人亦不占少数,气象峥嵘。 所以除岁宫立派虽短却在修真界与昆仑,蜀山,悬空寺等顶级古老门派,具备分庭抗礼之势。 景清真人本身道法通天,此次意欲勘破生死关,大道得证,必然成为震动修真界一件盛事,各大修真宗门不敢轻慢,前来观礼之人选也是慎之又慎,均是些掌门,掌教抑或其他门派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凡人间也得了消息流转,众多好事者万水千山云集而来,只为一睹仙人风采,一时间芒山雪域大道之上牛马塞道,往来接踵,天空中龙吟鹤啼,剑轨绵密,除岁宫风头日胜。 山下的一派往来熙攘,热闹喧嚣景象,揽月峰上却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绝,靠涯一侧有一方数十丈空地,一座凿壁而成的洞窟,一颗临崖古柏,树下有一儒家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面朝云海孑然而立,这人五官平凡,甚至有些其貌不扬,一双舒淡的眉毛习惯性的簇起,川字纹略有些明显,衬着目光深邃,微薄的唇紧抿着,严谨又透漏着疏离,正是此次盛世的主角景清真人。 一道褚红色剑光从远处掠往揽月峰方向,气势平平不显风雷,御剑之人停于山脚选择徒步登山,态度异常恭敬,不多时一名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的道士,在徐徐清风中飘然而至。 只见他凤目疏眉,面色红润,神态飘逸。离涯畔之人尚有一张距离便停步施礼。尚未开口只见景清真人拜拜手,道人便小心上前一步开口道:“云岐近日赴悬空寺,负棺于闹市,与岚山有过一场切磋。” “如何?”景清真人语气低沉,略有沙哑。 “双方约定压境洞玄,中途又同时升境知命,岚山告负。” “呵,有些意思。”景清真人微微颔首,意有赞许,“小七这些年颇有长进,倒是云岚这些年裹足不前。”谈到岚山景清不觉生出一丝厌恶,“哼!天生道种又如何,不过废柴一个,那个人曾说过云岚未来成就高绝,必将凌驾在众人之上,如今看来,世事难料!!” “云岐深入大荒数十载,如今归来虽然相貌无异,却华发满头。”玉清子公敬的立于景清一侧,语气斟酌。“而且身负一口黑棺,颇为可疑。” “棺中何物?” “眼下依然不查,云岐片刻不曾离身,我曾派人试探,结果接连毙命于云岐之手,现在的她天道,霸道兼修,道法精深,杀力强大,如此我便吩咐人手远远缀着,谨慎行事,同时我发现阻拦云岐之行,还有其他势力,不是那些宗门功法,暂时看来有些像不老林的手段,据我分析其幕后主使可能另有其人,但眼下只能窥见冰山一角,不敢贸然打草惊蛇。” 景清弹了一下青衫下摆,冷呵一声,于涯畔缓缓踱着,玉清子亦步亦趋的小心跟随着,“当年我便说过那人就不该留着,即使成了一个废人,也要斩草除根,如今倒好,自食恶果。” “云岐那边眼下你不必用心,这几日便把门内的事情做好,我会亲走一趟悬空寺,那件积年旧事也该了结了,除岁宫这边可否准备妥当?” “往来贵客皆已安置妥当,各护山大阵关键之处亦由玉函师妹亲自坐镇。” 玉清子见景清真人微微颔首,便接着说道”大荒摩天崖宗主季覆雨这些年行踪飘忽,前几日忽然出现在宗门议事堂,约半盏茶时间大笑出门,去向不明。” “摩天崖,哼!群龙无首,一群乌合之众,苟延残喘罢了!也就森罗那个小家伙还有些意思。他还没有出关么?” “摩天崖副宗主森罗于数年前意外获得一份机缘,破镜有望,宣布闭关十年,门派内一切事物均交由副手白犀,赤练两位年轻门人负责,这几年消息渐无。” “你的那些种子也该发芽了,确认一下森罗的近况。此人谋划无双,不可小觑。此外以我名义飞剑传书蜀山青云子,那人藏于悬空寺。”景清挥挥手。 “弟子明白!” 玉清子正准备退下,心湖间忽然又传来景清的声音,“你办事不错,算的上尽心得力,但掌门你就不要奢望了,不过掌律倒也做得。” 玉清子冷汗顿出,忙肃襟正色,转身回拜“拜谢师叔垂爱!”倒退几步,渐渐退出涯坪。 涯畔,景清依然负手而立,喃喃自语“风起萍末,有些意思。”震袖一挥,云海退散,天道大光,景清真人身形一闪而逝,来去无痕,原来早已入圣人境。 同日,蜀山有飞剑至,稍顷,一道磅礴剑光冲天而起,掠往悬空寺。 8 同行 云岐娇小的身躯拖动一辆负荷的马车,行为怪异,自然引来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先前与岚山镇口处的那场声势浩大的纷争,早已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开来,修真和凡尘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涉及修真之事,凡人自然只能仰望敬畏,好在早有里长约束乡民不要妄动,眼下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骚乱, 平日里不服管教的泼皮无赖此时也不敢冒然寻衅滋事,生怕太过引人注目,引火烧身,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无赖有无赖的法则,寻衅滋事也要量力而行。 惹恼了那些山上之人,性格平顺和善出身名门正派的仙子,剑仙,顶多是让自己吃些皮肉苦头,不伤根本,大不了劳资卧床个十天半月,到时候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甚至还有了蹭酒打屁的资本,也会在同行中小小的风光一下。 运气不好的凑到那些性格乖张的山泽野修跟前,让人脏了眼,后果往往不堪设想。这类山泽野修行事乖张性情迥异,大多视凡人如蝼蚁,也不讲究什么世俗礼仪规矩,该出手时就出手,有时甚至不给你展露精湛求饶戏码的机会,碾死他们如同捏死一直臭虫一样简单且粗暴。 惹了不该惹人,死了也白死。说起来,混无赖流氓这一行也是有风险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守规矩的同行,如今坟头草早已一房多高了。 眼下这位初来乍到,一言不合就打的天翻地覆,墙倒屋塌,怎么看不像个脾气好说话的主,不单乡民就连无赖泼皮也都退避三舍,所以云岐在拥挤熙攘的街道一路顺畅,周边三尺,人群避让,让云岐有些满意。 一路慢行,一路四处观瞧。 印象中的小镇与眼下的小镇重合之处颇多,似乎一切如昨,德云社的胭脂,狗不理的唐记,和春堂的药铺,妃子笑的裁缝铺还都开在旧址,就连招牌的字样模式都未曾变化,只是那些曾经店中相熟的面孔大多旧貌新颜,颇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 不觉间来到十字街,一座三层酒楼颇具规模,是印象中没有的,雕梁画栋,飞檐画角,白墙青瓦不是当地风格,挑竿上一枚大大的酒字印在杏黄的旗面上,迎风招展,正门口悬着的一张丈许的门匾,上书杏花村三个大字,笔走龙蛇,俊逸脱尘,一看便是岚山酣醉后的手笔,两侧的楹联也区别他处,写的颇有些江湖气。 宇内清歌伴琼浆八方剑客泱泱 太白携欢花满堂一众醉看秋裳 酒楼外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楼宇内说书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关键处惊堂木一震,叫好声,骂声,小二上菜报号声喧嚣一处,未到饭食时间却食客满座,座无虚席。 云岐拖着一口棺材也不好在人家酒楼前长久逗留,虽然好奇岚山口中的几样点心和酒,但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准备就此离去。心意微动回首望去,一袭青衫自远处人群溯流而来,不由眉头锦簇,情绪莫名复杂。 “你还要拦我?”云岐会错意,所以语气有些不善。 “小七,先前跟你说过杏花村的苏锦糕,云酥和杏花酒味道都是极好!糕点小食容易买到,但是陈酿的老酒就得熟客老客才能喝到地道的。你先去那边林荫处休歇一下,我去去就来。” 岚山笑容温润和煦,还是当年模样,只是眼角多了些被岁月侵染的痕迹,愣怔间,岚山已经跨步进了酒楼。只好乖巧的来到林荫里的一块巨石旁等他。 岚山是小镇出名的老酒虫,在此间生活的时日不短,酒楼里早已落座的大都熟识于他,且刚才那番动静着实不少,众人也不哓得结果如何,只是隐约耳传这位朝夕相处笑容和煦的老塾师竟事一位深藏不露的修真者,招呼间不免多了几分热络之后的恭敬,岚山四下里拱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举步往柜台方向走去。 站柜的管事从柜台里小跑着迎上前,微恭着身子引着岚山往一处靠窗的空桌走去。那处是岚山的老位置,酒馆的掌柜亲自嘱托过预留着的,无论酒馆生意再如何人满为患用餐紧张,也不曾有过破例。岚山推脱过多次,后来见掌柜镇轩执意甚坚,也就不再坚持了。因为岚山是年轻掌柜的蒙师,掌柜的念旧知恩,乡邻里知情,所以也不曾因为那张桌子引发过纠纷。 今时不同往日,岚山叫住管事。“不用麻烦,我稍后就走,帮我装带一些今日做的苏锦糕和云酥,往日里常饮的杏花酿也带两坛过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柜台上。 “您看,您这是做什么?您能常来杏花村是小店的福气,有个词叫什么蓬荜…蓬荜…” “蓬荜生辉。”岚山好心提醒。 “对,您来小店真真的是蓬荜生辉,我们掌柜的吩咐过了您这边喝酒吃饭什么的都先余着,记账就行,以后跟您拿学问来换。” 提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岚山有些老怀欣慰,笑道: “学问换酒不是不可行,只是这些年被我这学生淘换去不少好东西,如今已是腹中空空了,如此雅事以后怕是不成咯。”伸手接过管事手中打包好的小食和酒,对管事嘱咐道:“今日要远行,时间仓促就不与镇轩辞行了,这点饭资你且安心拿着,莫要推辞,自杏花村开张两年以来,我来此吃酒一直不曾收过酒钱,镇轩开门做生意很不容易,感恩孝顺,我甚欣慰,如今远行在即,我也不想落个白吃白喝霸王餐的名声,要不然返乡之时,背后指指点点,我可就真心的无地自容了。且取笔墨纸张来。” 岚山在备好的宣纸上挥毫展墨,笔走龙蛇,稍顷,置笔于旁,与管事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围观众人纷纷凑上来观瞧,有好事者不由颂出声来。 《赠镇轩离别书》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 青山独远归。 云岐接过岚山递过来的吃食与酒,在车上觅了一处好好安置妥当,也不言谢,便欲离去。 “小七,且慢。” 云岐疑惑的看着他。 “后山的路你不熟悉,我带你上山。”伸手自然的接过云岐手里的拖车,率先朝后山走去。 云岐看着渐渐拉开距离的身影,欲言又止,最后轻顿了一下脚,快步跟了上去。 9 有点意思 过了悬空寺正门碑楼,有一片不大的空地,两边散落着供人休歇的石墩木椅,正中间耸着一处亭子,内里安置一座石碑,碑高八尺,上蛟螭,下赑屃,总体高约丈余,碑面上刻有隶书体的金刚经,字体厚重,形式庄严,此碑原是露天摆放,碑文经多年风雨侵蚀,有些字迹已然变得斑驳不清。 最为醒目的还属碑下石兽,形似龟,能负重,为龙之六子赑屃,又称霸下,制式憨拙古朴,形神兼备,由于经常被山上信众当做瑞兽祈福求愿,天长日久,除了龟背色泽浅淡了一些,其余部位被盘摸的黑亮隐隐泛着金石光泽,看着有些怪异荒诞。 已是日落时分,白日里如织的旅人信众早早的散去,偶有经过贪恋山中景色的旅人,和执意不用家人搀扶蹒跚年老信徒,暮霭沉沉处,山风阵起时,耳听鸟鸣啾啾,不闻人语喧闹,此间天地难得肃静。 从山上走来一僧一俗两个少年,俗家子性情外放,举止跳脱,行走间衣袖招摇,光脚着一双木屐,木石相击哒哒作响。 另一位沙弥打扮,温润和善嘴角噙笑,说话轻声细语,却总能妙语连珠于点睛之处,惹得那爽朗少年笑声震林。 走近来观瞧,正是那林间潭畔烤鱼的二个少年人。只是不见了身边的黄狗。 已洗净脸上烟尘的俗家子容貌俊秀,星眉剑目,顾盼有神,并非小镇土生土长之人,其名林夕。 三年前与父亲投亲来到佛脚镇,据说是原乡里闹了灾,不得以才背井离乡来到此地,好在有家传酿酒手艺,父子二人摆摊沽酒为生。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加之林父经营得当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光景,林家就成了小镇生意最红火的杏花村酒楼的东家。 其父林宣纯良真朴,自林家发达后时常接济乡里孤寡,在小镇颇有善名,后来林夕入了蒙学摆在岚山门下,赐字镇轩。 身边哪位小和尚法号智襄,也是命运多舛,幼年失孤,孤苦无依被智凡大师偶遇,感念其生活艰苦,便带到山上养在身边。 因缘际会,福源深厚的小和尚又被无相祖师看中,称其慧根深厚,有大德之资,甚是喜爱,遂收为入室关门弟子,赐法号智襄,于身前亲自教导佛法。 智襄年幼但已在无想大师身边沁润佛法多年,佛法日进。曾于垂髫之龄在佛教盛会盂兰节上代师说法,才思敏捷,辩才无双,一时间名动天下,幼时名成。 镇轩和智襄二人两年前偶然邂逅于后山,彼时天作大雨,二人躲雨亭檐之下,本是同龄年纪便攀谈起来,一人虽是俗家子却于佛法典故信手拈来且颇有见地,另一人虽是佛门子却于人情练达通透毫不拘泥约束,于是同样是童年不幸且兴趣相投的二人一见如故,时常相约结伴,感情日笃,互相引为知己。 这日二人后山结伴游玩,因为镇轩贪睡误了些时辰,下山时已然有些晚了,彼时游人信众都早早下山,二人也乐得山中寂静。 行到山门石碑处仅见一人还流连此地,那人身着青色儒衫,头上挽着一枚道家的荷花冠,两鬓有些霜色,中年岁数,容貌普通,此时正双手负后观摩那碑上文字,专注严谨。 耳听二人自山上下来,便转过身行微微点头示意,下山二人一人执子弟礼,一人竖掌于胸轻报佛号,以示回礼。 中年人望向二人眼神探究意味深邃,蓦地扯动嘴角牵出一抹笑容,踱步走到镇轩二人身前。 先与智襄打起招呼:“你就是智襄?果然人如起名,良材美玉,无相那个老和尚除了唠叨。收徒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语气直接算不得恭敬,但智襄料想他知道师傅的名讳,想来还是于悬空寺有些渊源的,微笑点头应是。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又转身问向镇轩。 “晚辈姓林名夕,字镇轩。”镇轩再执一礼。 “汝家居何处?可曾修行?”那人言语低沉,说话直接且毫不客气,偏偏不容拒绝,那是一种上位者自带的威严。 “晚辈家住佛脚镇。因缘巧合下,曾短暂修习过一片古卷上的吐纳之法。只是资质有限,至今仍徘徊门外。”林夕虽然面有惑色,却也老实禀告。 “汝之师可是岚山。”景清微哂,“眼光不错,就是教徒弟的本事差了些。” “为尊者讳。”林夕有些不悦。 “吾且问你可愿拜入我的门下,斩断红尘羁绊,参悟生死迷障,保你大道可期。” “呃?” “阿弥陀佛…” 镇轩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尴尬。 明明是刚打了一个照面,刚讽刺完人家恩师,就上赶子收人家做徒弟,这剧情走向也太过于跳脱,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观其言行也不像心怀叵测之人。难道人不可貌相?林夕心中念头辗转,一时间也不好回应。 “吾乃除岁宫掌门景清真人,观你先天道胎,骨骼清奇,一时间见猎兴起,不忍美玉蒙尘,特赐你天大机缘,欲收你作入室弟子,你可愿意?”景清真人震衣肃面,语气凿凿且异常骄傲。 “呃,前辈,事发突然,且容我想一想。”林夕拉过智襄小声议论“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小僧平日山下行走,了解到最近风言最胜的一件大事就是除岁宫景清真人出关,以及传位门人之事。”智襄眉头微皱,“料想景清真人自然无暇他顾。这人却自称景清,很是有些古怪。” 镇轩冷哼一声。 “这个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家伙,居然敢打着景清真人的幌子四处招摇,怕不是脑壳有些问题?” “他能识得小僧名讳并且道破我的师承,又晓得你的恩师,怕是做了许多功课,看来是有备而来,你不要大意,多加防范。” “怕不是又一个贪婪我家财的!这些年我和老爹也遇见不少道貌岸然江湖异士,大多是些银样腊枪头的货色,不足为虑。”镇轩拍拍智襄手臂,“等下若是激化起来,我若打得过且还好说,若不幸栽了跟头,你定然不要顾我,且往林深处跑去,寻人来救我。” “不妥,小僧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做不出卖友求生的龌龊举动。”智襄小和尚目光坚定。“先看看事态发展,再做决定。” “荒唐,他的目标是我,与你颇有忌讳,你若离去他不定会阻拦与你,而且我从小随老爹学了些江湖把式,寻常壮汉三五个是近不了身的,事态恶化,你误要恋栈不去。抓紧找人帮忙才是道理,买一送一的买卖咱不能干。” 小和尚细细思量觉得有几分道理,迟疑着点点头表示认同。 景清真人作为修真大能,自然目明耳清,那两人窸窣言语自然听的一清二楚,面皮不自然的一阵抽搐,在风中有些凌乱。 “呵,有点意思!” 10 解惑 林夕不着痕迹的挡在智襄身前,展颜一笑,“承蒙前辈青眼,欲赐给林夕一份机缘,但晚辈自认资质鲁钝,实在是怕有负众望。” “无妨,吾有嫡传门生五人,最不成器的亦是洞玄瓶颈,自忖吾于弟子教导还是有些意思。“景清抚须轻笑。“难道你心有疑虑,不信吾?” “晚辈哪敢妄自揣度真人,只是事关重大,晚辈还是弱冠之龄难以决断,还是要同家中长辈商量一番。” 林夕委婉辞行,想要远离此间是非。 “男儿生于天地间,顶天立地,怎的做事如此拖沓犹豫。”景清面露不愉。 想来也是,景清真人于修真界何等高山远止受人尊崇,平日里欲求见一面亦是难如登天,更不要奢求指点。不曾想今日被一个弱龄稚童一再婉拒,确实有些难以释怀。 “为人子,止于孝,父母在不远游。”林夕不卑不亢。 “啧!越发有些意思了!”景清对林夕的表现愈发兴起。 “如吾所料,你所修行法门为《太上炼虚》,其根本在于修行内在精,炁,神三宝,分听息,入境,炼虚,凝神,回光五重修行境界,区别于世间凝神即入修真门槛的说法。相较于世间流传筑基境界限定,多出了回光境一说,小子,可是与书上所载有所偏差?” “这……”林夕心头震撼,错愕无语, 岚师曾言,《太上炼虚》为远古修真筑基法门,世间流传的入门法门皆脱胎于此,亦有入门祖宗法门之称。只是历经变故,早已失传,就是不知此人从何得知。 “吾人之性,原为虚无一光,性之根起于眉间,此窍来自于吾人下生之前,亦称为祖窍,心息相依,御炁流转于祖窍之前,此处所言祖窍之前,不在身内,亦不在神外,于祖窍前悬一寸三分处,元炁凝聚可见天光。此为凝神。神游内外,光孕周天,心念所致,往复瞬息,方才为回光。” 林夕与智襄垂耳聆听,听至此处对视一眼,互有茅塞顿开之感。 “汝可知道此法为何失传?”景清真人谈兴正浓。 林夕凝重的摇摇头,这些岚师不曾说起过。 “此法对于筑基修炼之人选择比较严苛,入门便要求炁御周天,身与心合,炁与道合,穴脉先天不畅,炁运凝滞,则修行无望。非天成道胎不可为,就算是胎脉天授,初涉此法门亦是举步维艰,且书中所言大多晦涩难懂,没有名师点播亦是容易行差走错,走火入魔。但一旦回光境成,后期修行事半功倍,扶摇直上,大道可期。” 言罢,景清真人转身踱向不远处石墩,俯身坐下后,方才接着娓娓道来。 “《太上炼虚》虽有诸多妙处却于普世众人资质限定过高,能匹配此法修行之人凤毛麟角,直至三千年前道门高真,通天真人将此功法删繁求简,另辟蹊径,以一己之力,完整编制了一套适用于大多数人修炼的筑基法门,如此壮举泽被后人,使得更多人有了参悟真谛,得证大道的可能。才有了如今修真界百家争鸣之气象。”言及于此,景清真人亦是心神往之。 景清授法深入浅出,语言凝练平实,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二人不觉间围拢在景清身边,聆听教诲,一时间受益匪浅,还在思量消化。 景清抚须微笑。 “说起来岚山与你同是天生道胎,原本修习这法门再合适不过,那人惜才便将此书赠予他,奈何当年岚山自有师承,不肯放弃门户之见,白白错失了一份机缘,如今他肯传授于你,前尘往复,也是天意如此。” 二人都没有沉溺片刻,便恢复精神,俯身向景清致礼,感谢教诲之恩。 景清坦然受之。 “前辈学贯古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受益匪浅。” “如今可信于我?” “晚辈见薄识浅,也未曾见过景清真人,虽然前辈亦属高人,然小子仍然不敢妄下判断。” 林夕少年老成,做事谨慎持重。景清真人越发满意。 “好好好,此物且看仔细些。”一道紫芒自景清袖中飞出,悬停在二人身前。 林夕不识得此物,看向智襄,小和尚上前一步细细观瞧,只见那物非金非玉,长约尺许,周身紫雷萦绕,声势不凡。一侧绘有云犀紋上书古篆,小和尚隐约识得敕令,雷,量天几字。 智襄移步转到后面,只见上面绘有五岳真形图,上面密密麻麻阳刻篆文,小和尚彻底认不出来,朝着林夕郝颜羞涩道:“此物曾与师傅描述的神物量天尺颇为相似,相传此物为前朝国师所有,后来原主被景清真人斩与西海,收于囊中,只是小僧也不曾见过实物,不敢妄下断言。” “哈哈哈,小和尚确实有几分见识,此物确为量天尺无疑。”景清闻言颇为激赏,这二人属实都是人中麟龙,以后造化难测,可惜不能同时收入门下。 “敢问前辈,除岁宫近日大事临门,且多涉及前辈,不知真人何故抽身远游,驾临悬空寺?”小和尚朝着景清躬身行礼,态度恭顺。 “前尘旧事未了,正合当下解决,我要找的人正好在悬空寺。” 景清挥手召回量天尺,光芒隐没袖中。 林夕沉默片刻,上前拜见景清真人,只是心头一念而起,难掩疑问开口向景清问询。。 “晚辈有一事好奇,当年向岚师赠书之人是谁?” 每每言及赠书那人,岚山都是满怀怅然,忧叹不已,林夕曾好奇问询过,可岚山却不曾言明。当下景清真人好像对那人知晓甚多,不由得一时好奇冒然开口。 景清面色一沉,又恢复成先前冷漠倨傲的神情,显然也是颇为忌讳。“那人……”话未说完,景清向北方天空望去。 “那人不配有名,一个该死不死,苟延残喘的废物而已。” 一道尖锐有些刻薄的声音自天空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稍顷,有浩荡磅礴的剑光落于此间。 11 莲池下的男人 有一蓑衣客独钓碧水,身边放着鱼篓,里面鱼获颇丰,钓者嗜酒,舟上逼仄的空间整齐的堆放着七八坛,被那虬髯客偶尔捞起一坛,随意拍开封泥,鲸吸虹饮,酒水四溅,稍顷便余空坛,率性丢入滚滚江水。 兴之所至,便要慨然高歌。 须弥山前白鹭飞, 茫砀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小舟无篙自动,沿着茫砀江溯流而上。 了了峰菩提树下,老僧依旧双目紧闭,枯瘦的指尖捻起一颗棋子,细细婆娑着。 “你心动了。”老僧缓缓开口。 “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今日的悬空寺有些热闹。”对面那如鬼魅似的声音响起。“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老僧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拾起手畔的念珠轻轻撵动。“你还不曾放下。” “我画地为牢,自囚多年,日夜聆听你宣佛讲法,就连智襄都已经开始悟了,我却还是没能通透,着实有愧于你的用心良苦。” 那声音有些疲惫。 “前尘往事,纷扰情仇,于我而言皆是因果报应,苟活一时便是痛苦一刻,也好,该来的终将是来了,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执念便是错了,他们也错了。”老僧微微叹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如你所言有所执便是错处,那与你姑且论上一论,当年为了芸芸众生脱离困苦,我虽为皇族,却力争改天换地,于大风王朝之覆灭,推波助澜不遗余力,双手沾满了我修罗族人之血,结果如何?众叛亲离,族灭身残,世人唾弃,就深爱之人亦殒命于我的怀中。只留我一人,余生惶惶苟延残喘,你来告知于我,如何放下?” 老僧面露不忍,却无奈摇头。 “你也错了,当年你若作壁上观,任我自生自灭,不施援手,便没了这些因果纠缠,也不会陪我困于此地甲子时光。” “楠笙,老和尚知晓终究是这苍生对你不住的。于社稷苍生有功之人,竟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老和尚不悔当年选择,不忍亦不能袖手旁观。” 提及前事,无相亦觉痛心,就连面上沟壑也深了几许。 “老僧一直心生愧疚,当年得知消息,去的终究迟了。” “我之执念,今生无解,除非身死。” “老僧虽然无力当年旧事,但如今定会全力护你周全。” “无相大师,我如今尚有一问。” 那声音语气激烈渐转平复。 “楠笙,请讲。”老和尚放下念珠,仍是闭目望向棋盘对面,面色郑重。“老僧知无不言。”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 “阿弥陀佛,老僧无解。” 无相面露悲悯,摇头苦叹。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那声音沉默,不再响起。 小池水盈盈,天光透莲影。 池底别有洞天,那是一间方圆十数丈的天然石窟,四周有人工扩建的痕迹。正中央虬根错节,盘踞着巨大的树根,让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变得逼仄压抑起来。 有一身着男子曲腿坐在一根粗大的树根上,墨发如瀑,身着白衣,云衫材质轻盈柔软,自然贴合,勾勒下的身形瘦削,有些单薄羸弱。 此时低眉沉思,看不清眉眼,右臂残失,一截空荡荡的袖子垂叠在身侧,堆积如云。左手纤细苍白的中指和食指间吊这一个酒坛,脚下堆叠着杂乱无章的空坛。 男人盘踞在树根与酒坛之间,身影孤独异常萧索。 有两物自岚山袖口飞出,于身前三尺半空处缓缓展开。 一共两幅画卷,一副白描画卷,有一面容姣好的女子侧卧于石。 女子容颜清秀,并不见得多么迤逦多姿,却属于那种越来越耐看的面相,微闭着眼睛,面上浮动着一抹酒醉后的酡红,一副绘有山鸟鱼虫的团扇握在手中,轻放于胸前,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 周遭皆是似锦繁花,团团锦簇着那酣睡女子,有小蝶流萤穿梭期间。不知是何种神通,画中人衣衫翩翩,团扇偶尔起伏,繁花摇曳,小蝶振翅,竟似活动在纸上一样。 上有题款:轻罗小扇扑流萤,醉卧酣眠花丛中,字迹稚嫩,是楠笙幼时与锦瑟花园玩耍,偶然所做。 楠笙眼神忧伤,酒坛自指尖滑落,啪的一声脆响,跌落在脚下,向前伸出的左手微微颤抖,轻轻的触摸那画上人像,小心翼翼,如视珍宝。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另一副则明显画技稀疏,线条简单,却也有些质朴童趣,画卷高处三两笔线条起伏,便成山峰,间或穿插几处小小的团墨,想来是树了,低处绘有一艘小周,船行山水间,二人立于船头,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男子长发飘飘,矮小身形缀着两条羊角小辫。 船下有游鱼三两条,画的还算生动,只是游鱼尺寸比那小船还略大些,看着颇为滑稽。旁边题款歪歪斜斜的写着,天涯海角,与君携游。 楠笙眼神温柔,“小七。”他轻声呢喃,“相信很快就会相见了。” 良久无言,默默啜饮。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我既辜负于卿,又何惧负苍生?” 楠笙轻声呢喃,抬头仰望头顶天光凌凌的穹顶,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和一双黑暗里闪着诡异红光的瞳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和尚的声音凌空响起。 “无相,我想出去看看。” “智襄不是借你一双慧眼了么?” “我说我想出去看看。” “有区别么?” “有区别。” “区别在哪里?” “看的人是我!” “我是谁?” “我是我。” “不对,我是众生。” …… “呃,等我出去以后,一定要揍你一顿。” “好。” …… 12 夜话 悬空寺后山,桃花潭水深千尺。 云岐仰浮在水面上,玲珑妙曼的身躯赤裸着,在水波的律动下荡漾沉浮,沉溺于微凉潭水的细腻冲刷。带着水珠的姣颜微微扬起,露出肤如凝脂,脸如蝤麒的绝美容颜。雪白的发如同散开的银色莲叶,铺展沉浮于云岐身下,衬着她如同卧眠莲荷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纤细如同嫩藕的手臂偶尔抬起,轻柔的掬起一泓月光,然后任由那些晶亮的水珠,从指缝自由洒落,有些落于水面惊起哗哗的水响,有些流淌在白皙泛着月光的臂膀,如同柔情的爱抚,轻轻蜿蜒。 云岐此时心情正好,嘴角不自觉的勾勒出愉悦的弧度,轻轻的吟唱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噼啪声中,火焰吞噬着柴木,发出脆响,随着火焰的炙烤,兔子肉渐渐变得金黄色,而一粒粒的油脂也凝成珠,沿着兔肉的纹理滴了下来。 岚山娴熟的转动着兔肉,神情严谨而专注,良久之后,才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细致的将里面的粉末均匀的撒到兔肉上,那些神秘的粉末遇见明火会炸出大篷的火团,同时一阵神秘的馥郁焦香愈发浓郁起来。 岚山舍了手中的木柴,侧耳聆听,远处遥遥传来的风声,水声,唱歌声,只觉得声声悦耳,内心一片闲宁。 歌声顿了片刻,有窸窣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你回来的刚好,这兔肉再烤一会便要老了。” 岚山将烤的金黄的兔肉取下来递给云岐,又从旁边拾起一只已经收拾好的鲤鱼架在火上。 云岐换上了一件淡紫色的襦裙,还有些濡湿的长发散披在身后,身姿姣好,姿容清绝,款款自林深处走来,跪坐在岚山身侧,伸手接过岚山递过来的兔肉,乖巧的小口撕咬着。 “味道如何?”岚山递过一坛白日里买来的杏花村。 云岐朝岚山展颜一笑,手上动作不停。 夜半,美食,好酒,一个看起来舒服的人,让人很自然有了谈心的欲望。 “你为何帮我?”云岐侧着头望向岚山,嘴角还残留油渍,模样娇憨。 “我也不清楚,就觉得如果能让你开心些,我便也有些开心。”岚山指指嘴角,自怀中取出一方青帕,笑容温润。“洗过的。” “三哥,我不要你可怜我。”云岐拿起帕子小心的擦拭嘴角。“这些年虽然苦些,但知道他还活着,便有了些希望,也就不觉得苦了。” “我有些时候,对楠笙真的是既羡又慕嫉妒,又觉得惋惜。”岚山灌了很大一口酒,长出一口气。“你父亲死于楠笙之手,你不恨他?” “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我爹爹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每当我受尽欺凌时,我都会暗自憎恨自己早亡的父亲,为何那么狠心抛弃我们孤儿寡母,但也有时会幻想,如果有父亲在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我和母亲便不会受人欺负,他也会给我买好看的衣裳,漂亮的头花。 我想了好些年,后来母亲死了,我就一个人流浪,那时我才五六岁,当过乞儿,被人贩子拐过,差点被卖到妓院去。” 云岐摇摇头,似乎不愿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后来我就遇见了楠笙,然后那些欺辱我的人都死了,他站在那些人的尸体中间朝我笑着。 “小七,不要怕。”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他一笑我便觉得觉石城所有的花都开了。 我噙着眼泪怕的要死,可遇见他似乎就不那么怕了,我摇摇头,他笑的更灿烂了,牙齿很白,阳光下有些刺眼,然后我就不停的掉眼泪,怎么也擦不掉,不知道是因为被他晃了眼睛,还是觉得委屈。” 云岐眼睛变得湿润,拿过身边的酒,狠狠地啜饮一口,方才继续回顾那段往事。 “他朝我走过来,蹲下身拿袖口帮我擦脸,我的眼泪鼻涕都糊在他衣服上,他却毫不在意。 “小七,不要紧的,哭出来会舒服些,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带你去见你父亲好不好?” 他朝我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修长,握在手里一定很温暖,我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他的手果然如我想的那样温暖。 他便牵起我一路走过尸体堆叠的街头,走出我生活了六年的觉石城,在城外他蹲下身问我,要不要回头看看,我摇摇头重新牵起他的手。 他不知道从他牵起我手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这一辈子都要和他走下去,绝不回头也不要放手。” 两条泪痕蜿蜒在云岐姣好的面庞上,如梨花带雨,柔弱的让人心疼。 “我一直跟他坐船横渡过大夜河,一起纵马穿过油菜花田,还被农户追赶过,狼狈死了,逃脱后我们相视而笑,都庆幸不已。 翻过了一座座山,趟过了一条条河,千山万水走了好久好久,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我便想脚下这条路一直通向天涯海角多好,这样我可以陪他走到地老天荒,天长地久我都不觉得累。” 云岐眼角带泪,却唇角微翘。 “天涯海角犹有尽头,我便随他到了一个叫书院的地方,他把我带到一个严肃的中年人面前,指着那个人告诉我, “小七,这是你的生身父亲,也是我的师傅,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团聚了。” 我怯怯的叫了一声爹爹,那个中年人嗯了一声,嘱咐了楠笙几句就离开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我娘,我想这个男人应该是不爱我娘的,同样也不爱我。 我最亲近的人就只有楠笙了。 我哭闹着要和楠笙住,闹的没法子,楠笙便同意了,我们就这样一个屋檐下住了五年时光。 有一天他说“小七是大姑娘了,再在一起住会被师兄弟说闲话的,对你的名声不好,以后会耽误小七找夫婿的。” 我也渐渐懂事,知道男女有别,于是就分开住了。” “你知道么三哥?我小时候曾经问过楠笙,二哥哥,二哥哥,我以后给你当老婆好不好,他笑的很古怪,把我静心打扮的头发揉乱。 “好啊,好啊,那要等你长大才行的。” 我便开始盼着快些长大,我想这样我就会早点嫁给他,再也不怕师兄弟说闲话,再也不会分开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楠笙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当时骗我,我就当真了,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傻?” 岚山摇摇头,“小七从小就很聪明。” 一坛杏花村见底,云岐顺势有提起一坛,岚山相劝她莫要贪杯,又有些于心不忍,也就随他去了。 “后来楠笙和你们师兄弟被我父亲派下山去了,我也想要一起去,被父亲制止了,我有些怕他,不敢乱来。时间飞逝一别经年,我也从一个枯瘦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大姑娘,姆妈平常打趣,说我长得倾国倾城,姿容绝美,但凡是被别的男人见了都会一见倾心,拜倒裙下。可我不在乎别人的青睐,我的心里早已经住了一个人,我的心那么小,只住的下一个人,就满满当当了。我不知他知不知道,我一直很想他。” “再得到他的消息,已经过了五年,你们筹划了多年的事情都已办妥,景清来信说你们不日就要归来,我满心欢喜,在山下的梅林翘首以盼,一日又一日。 却传来噩耗,说楠笙在云渡为了掩护修罗一族最后的余孽,临阵叛乱,同门操戈,父亲,大师兄,五师弟都死于他手,他也重伤落崖,生死不知。 鬼谷一脉同仇敌忾,都认定楠笙是个师门败类,群情激奋,人人得而诛之。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诛杀同门,欺师灭祖呢,楠笙一定有他的苦衷,可惜我人微言轻,父死敌手,我却为敌说情,被门中视为异类,青云山我是待不下了,而且我要去寻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下山来。 天南海北,地角天涯,便是当初儿时一起走过的路径,我也反复寻了很多次。一找便是甲子时光。许是天见可怜,终于如今让我得偿所愿。先前你问我与他有杀父之仇,恨不恨他,我不清楚,但我晓得只要能喝他在一起,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也是愿意的。” 压抑了许多年的云岐,在酒精的作用下,那些情绪那些往事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就那么汹涌袭来,淹没了云岐,也沉默了岚山。 云岐絮絮地说着,岚山便默默地听着,酒水被大口的喝着,却越喝越清醒。 13 黄狗 “今天我好像把这几年的话都说完了。”云岐醉眼朦胧,痴痴的笑着。 “以前不曾听你说起,你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岚山拨动了一下篝火,让火光更亮一些。 “现在知道了,越发后悔这些年阻你上山。” 云岐摆摆手,低头看着脚下的光影。 “三哥,当年那件事发生后,我也曾怨过他的,后来在大荒遇见一位当年故人,才知道那次事件始末,根由不在他,如果你们不逼他,他会倒戈相向么?” “不会的。”岚山嗓音低沉,眼前又浮现当年一幕。 满眼都是血,满地都是鬼谷先生和其他同门的尸体残骸,一地血污,一地狼藉。那场浩劫仅剩下他和景清二人。 楠笙虽然身体有些脱力,开始不受控制的摇摆,但仍坚定的向他们走来。 “为何帮我?”楠笙走到他们身前,眉头簇起,疑惑的向景清问道。 “鬼谷他们没意思。”景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带着血渍的白牙。“你比较有意思。我会亲手杀了你。” “好,我等你。”楠笙看了景清一眼,“你现在不行!” “三儿!”楠笙转向岚山,嘴角弯出一抹柔和的弧度,细细端详良久,他说:“保重!” 他右臂残缺,被砍断的残肢正拿在左手上,只好用肩膀轻撞了一下岚山,“走了!” 便转身向山下走去,背着身,楠笙左手攥着右手,颇为潇洒的挥了挥,义无反顾地向山走去。 山脚,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二哥,是个好人,可惜好人没有好报。”岚山灌了一大口酒,说话闷闷的。 “其实这些年,你守在佛脚镇,又何尝不是在护着他。你也不容易的。”云岐轻轻的靠过来,将头依靠在岚山的肩膀上。 “我有些累了,让我靠一会儿。” “好” 夜色渐浓,鸣虫四起,篝火噼啪,火光明灭,相依偎的两个疲惫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丛深处传来窸窣的响动。 云岐警惕的睁开眼睛,向碎响处望去,那里有一双黑夜里泛光的眼睛。“谁?!” 一条毛色锃亮的黄狗从林深处缓缓走出。步履轻盈而优雅,在火光于黑暗的交界处缓缓停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人一样充满情绪,此时正探究的望着依偎的两个人。准确的说是望着云岐,很是好奇。 “见过镇守大人!”岚山起身行礼。 那黄狗点头示意,然后又抬起一条前爪朝向云岐,狗头微侧,满是好奇。 “山上那人的故人。”岚山背对黄狗摆摆手,示意云岐不要轻举妄动。 黄狗后退一步,显然也对山上那位颇为忌惮,侧头看了一眼灯火稀疏的山上,很小心的朝着二人“汪!”了一声,然后转身向山上跑去。 “那条黄狗?”云岐回想刚才怪异的一幕,心中非常好奇。 “那是悬空寺的镇守黄狮,平常幻化成黄狗模样,经常在后山游荡,有幸目睹之人凤毛麟角,不知今日为何肯显身。” 被那黄狗一扰,岚山也不好意思再挨着云岐,错过一个身位缓缓坐下。 “许是今天白日里动静太大,吸引了这位。” 云岐还是好奇。 “它很老么?” “很老。” “厉害么?” “很厉害。” “打得过么?” “没打过。” “后面会打么?” “说不准。” ………… 那黄狗身形快俞闪电,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了峰,离着水塘还有些距离,便停步不前,对面的大树下有个老和尚,正在闭目养神。 黄狗伏地,汪的叫了一声。 “无妨,且随他们。”老和尚手中念珠不停。 “汪。”黄狗缓缓起身,倒退几步,朝山下跑去。 不多时,又返回到岚山这边,蹲坐在篝火对面,狗嘴里吐出一物,掉到岚山身前,云岐定睛观瞧,不由得有些好笑。地上僵直着一只灰毛肥兔子,口鼻是血眼看是死的透透的。 “镇守,莫非想要岚山代劳?”岚山有些好笑。 “汪。”黄狗尾巴摇的飞起,溅起大蓬烟尘。 “可惜镇守大人带来的见面礼太少,我们三个有些不够分食。” 云岐在一旁打趣,岚山瞪了她一眼,她乖觉的朝岚山吐吐舌头,岚山无奈哑笑。 黄狗明显听懂了,歪着头有些迟疑,思忖了一会,复又转身朝林深处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低吼,随即消失无踪。片刻之后,附近灌木丛中一阵抖动,却是大黄狗回来了。 岚山有些哭笑不得,这回摔在他身前的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头成年野猪,那头倒霉的野猪脖颈间有四道齿痕,还在咕咕的冒血,四肢时不时的还会抽动一下,明显还未死透。 岚山叹了口气,伸手一挽袖子,在野猪天灵盖一拍,那货四腿一伸,登时气绝。 “我去水边处理一下,你们收拾些柴火。”便拖拽着野猪朝黑暗里走去。 篝火边只留下云岐和黄狗四目相对。 “喂,镇守大人,柴火不够了!”云岐促狭的朝着黄狗喊道。 那黄狗斜了云岐一眼,前腿一伸脑袋一枕,彻底趴下了。 “没有柴火就不能烧烤,也就不能吃到香喷喷直冒油的野猪肉。”云岐顽兴大起,接着捉弄它。“我反正先前吃过了烤野兔,这会儿也不太饿,我跟你说阿,岚山手艺真的好,烤的野兔香气浓郁,肉质紧实,要是满满咬上一口阿,啧啧啧,油脂四溢懂不懂。” 黄狗明显喉结一下一下的抽动,犹豫片刻,它起身抬起右爪,指了指对面的云岐,又指了指旁边的树林,态度倨傲。 云岐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好笑。面上故意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哀婉地看着黄狗。 “镇守大人,你真的忍心让小女子一人,夜如深林么?妾身真的很怕黑阿!呜呜呜。” 你什么斤两当我不知,白日里看的分明。老和尚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黄狗心中腹诽,不由得一阵恶寒,抖了抖周身毛发,仿佛想要甩落一地鸡皮疙瘩,如人叹息一般,长出一口气,摇头晃脑,向身后密林走去。 “镇守大人呢?”岚山支起木架,把火拨旺,开始烤野猪。 “镇守大人心疼我,独自去捡柴火去了。” 密林中黄狗正在费劲的衔着柴火,狗耳微动,那云岐厚脸皮的言语正好传来,狗心一颤,狗爪一挥,一棵怀抱粗细的巨木轰然倒地。(真、气死狗了!) …… 云岐和岚山先前吃过烤兔肉,眼下只是少少的用了一点,那黄狗看着体型,还没狩猎回来的野猪大,却进食极快,近乎一整个野猪都被它吞入腹中,却只见它腹部微鼓,真不知道吃掉的那些肉去了哪里。 此刻它正专心对付仅剩的一块腿骨,耐心的舔舐上面的碎肉,云岐看了一会,然后小心的移了过去,慢慢伸出手想要去揉那毛茸茸的狗头。 黄狗警惕的扭转头颅,低声咆哮,云岐吓了一跳,起身躲开。黄狗眼里精光一闪,狗嘴不自然咧开,显然它是故意的。 这一切被云岐觑见,心中羞恼,再次靠近,这回黄狗没有拒绝,云岐的手纤细柔软,在毛发间穿行,极为舒服。不自觉,黄狗哼出声来。 14 天亮了 天黯如铅,云寒似水,日出东方,天下大光。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林间洒落的时候,依然带着些微寒意,那口黑色棺材上还附着一层细密的露珠。 云岐慢慢睁开眼睛,伸出一节白藕般的手臂,对着阳光五指张开,细致的观瞧那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经络走向。眼神慢慢的变得忧伤起来。 昨夜的一场醉酒,仿若最后的狂欢,压抑的,缺失的,遗憾的,都变成放纵的,天亮了,看似改变了什么,却其实也没能改变什么,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云岐心中其实是有恐惧的,但她没说,岚山也不问,这样相处,刚刚好。 今日还要登山,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复杂思绪,让云岐有些莫名烦躁,风止而树不静,是心在动,云岐从车上无声跃下。 黄狗警惕的看了一眼,确认是云岐后,就重新把脑袋埋在蓬松的尾巴里。 岚山默默地看了云岐一眼,便起身准备收拾行囊。 一夜未睡的岚山精神有些不济,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的笑纹也深了几许。作为修真者而言,几夜不寐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不曾得知昨夜的岚山,为何耗费了大量心神。 “我去湖边走走。” “我陪你去。”岚山双手抹了一把脸,萎靡的精神振奋了些许。 “不用,我有些心不静。一个人散散心。” 云岐摆摆手,在岚山关切的目光中,向林深处走去。 晨曦初撒,茫砀江上晨雾渐渐稀薄,一艘小舟从雾深处缓缓驶出。 小舟上的酒坛少了大半,蓑衣客看着仅余的三两坛佳酿,有些愁眉不展。说好带给森罗和小七的,眼下就剩下这么多,酒虫上脑,到底喝不喝,这是个天大的问题。 船舷山搁置着一根青翠细竹鱼竿,一端被蓑衣客踩在脚下,一端长长的探出船舷,三两丈外一根羽毛做的渔漂随波逐流。 小泥炉火塘里烧的正旺,咕嘟嘟的鲜鱼汤在瓮中翻开,白嫩的鱼肉在奶白色的汤汁里起伏,浓郁的氤氲带着香气在空中弥漫。 蓑衣客搂着酒坛,端着鱼汤,拍着膝盖,怡然高歌。 天姥遗珠红尘轻一笑,且共我逍遥。 莫问江湖纷纷扰,恩怨知多少。 问天天太高,天意永难料。 命运安排谁明了?只有天知晓。 世间情易老,夙愿可曾消? 欲问前生已杳杳,来世何渺渺。 江山多妖娆,美人亦窈窕。 自古英雄情丝绕、欲舍却难抛。 路迢迢,雨潇潇, 碧玉箫换了青竹篙,芒鞋踏过水千条。 …… 佛脚镇,杏花村酒楼。 景清随手推开窗,空气清香,夹杂泥土花木清香,晨露未尽,园中树木葱翠,群芳娇艳,是个舒心的早晨,除了某些煞风景的家伙。 青云子这厮正在磨剑嚯嚯,一道清光在园中太湖石上纷飞往复,刺啦啦,声音刺耳,削磨坚硬的假山的石粉飞扬,暴殄天物。 “什么时候上山!?”青云子打招呼的时候,景清正在皱眉。也不答话,衣袖一挥,打开的门窗啪的一声,紧紧关闭。 青云子讪讪的收回飞剑,也转身进屋去了。 小和尚智襄趺坐在一处僻静亭子,手边一个木鱼,不紧不慢的敲着,声音如蛙鼓,低沉悦耳。一手撵动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虽不在山上,自省自律的小和尚,还在勤勉的做晨课。 林夕正在招呼伙计拆卸门板,相熟路过的食客纷纷和他打个招呼。 采办的管事正在和送菜的小贩斤斤计较。净街洒扫的仆役正在往里面扬水,没注意溅了路人衣服,引来一阵叫骂,少不得笑脸相迎告饶几句。 哒哒哒,一阵马蹄踏水清早的晨光,又有三五骑结伴而来,为首的是一位脊背挺直的中年剑客,容貌清翟,顾盼有威仪。 那人身侧是一个倒骑驴的少年,容貌普通,眼皮耷拉着,睡眼惺忪,正在驴身上打盹,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不已,一把无鞘长剑被草绳拴着,松松垮垮的挂在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碰着身下的毛驴。 其余几人就平常打扮,也没什么出众的,这里也不一一赘述。 “是洗剑阁的人。”一面相奇丑的老人掀起窗帘一角,扫了一眼街上行客,对屋内说道。“为首褐衣的那位,有些眼熟,是剑阁长老陆尧。身边跟着一个倒骑驴的少年,有些特别。” “这些时日,各种老不死的齐聚悬空寺,要比除岁宫那边还热闹些。” 屋内那人隐在帘子后面,正在举杯小酌,看不清眉眼,声音也雌雄莫辩。 “骑驴的那个是洗剑阁潮织,先天剑种,老阁主的嫡传,那家伙那么懒,居然肯舍得力气,蹚这趟浑水。” “只是,这次风云齐聚悬空寺,咱们这群人,要么寻仇,要么为了前朝宝藏,这惫赖家伙两样都不沾,来干嘛?怪哉。”那身影缓缓起身,一手托着下颌来回踱着,嘴上不停呢喃。 “少爷莫怪,老奴愚鲁不堪,实在不知。”老仆摇摇头,合上门窗,超屋内走去。 “少爷,今日还往山上去么?”那丑陋老仆躬身站在帘子前,轻声问询。 “再等等,林子大了,鸟多了,更不能做出头的那个。”那人不耐烦的摆摆手。 “是!”老仆躬身退出。 …… 悬空寺后山了了峰。 老和尚的衣衫已被晨露濡湿,干涸的皱纹,并没有因为露水的滋润而舒展。 只见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敲了一下身前的紫铜钵,原本空无一物的钵内渐渐盈起一泓水来,当真是无中生有的神奇手段。 那钵内水面渐稳,就见佛脚镇的一些事物从中慢慢显现,这是一门类似掌管山河的神通,人在深山中,景在钵中游。 “这几日我思忖良久,心中有一问。我在悬空寺的消息,是你透漏给云岐的?”楠笙的声音飘渺不定。 “是。”无相老和尚木然点头。 “为何?” “云渡事件后,我曾在古籍上觅得一阵法招魂引,此阵可以偷天换日,起死回生。只是条件苛刻,代价太大,我一人筹备不来。” “云岐这次归来,想来已有万全准备。” “是,但老僧不曾想到,有人一直隐秘的盯着云岐。通过她的行踪,从而推断你人在悬空寺。” “然后你就让我在悬空寺的消息,尽人皆知?” “老僧怕一己之力难以护你周全。” 老和尚从钵中沾了点水,轻轻揉搓着眉心,似乎有些耗费心神。“前朝宝藏是你的手笔?”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水搅浑一些。浑水摸鱼,还能多出几分胜算。”楠笙话音微顿,接着问道。“无相,你到底是和人,如此不留余地的帮我,为何?” “老僧不忍看……” “不要老生长谈,我要知道真相!”楠笙有些烦躁,插言打断无相话头。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却甲子时光一直哄骗于我。我如今要听真话!” 老和尚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无相老和尚凹陷地眼窝下,一双赤金色的眼睛慢慢张开。 “你也是……” “啊弥陀佛。” 15 如你所愿 “老和尚出家前的名字叫逍晟·神罗。” 无相老和尚缓缓放下铜钹,微微仰头,把目光投向远方,也不知是想看清池塘上空那圆明媚天光,还是想看清往昔那峥嵘跌宕的过往。 稀疏的阳光从枝叶间斑驳落下,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干涸的脸上有些生动起来。 “若是按照世俗的规矩,你还需称呼我一声叔祖。” “逍晟·神罗,大梵天境,前代神州第一强者,百余年前与通天真人相约云巅一战,最终陨身碧落城。” 楠笙眉头微微簇起,面露疑虑。 “你还没死?” “逍晟·神罗已经死了。”无相怅然长叹,“苟且活着的是老和尚无相。” “我之前生痴迷武道,修炼数十载,终至霸道八层巅峰,只待阿修罗血脉觉醒之时,便是提剑下山,问道天下宗门之日。 剑落碧鸢,拳震犀山,傲视天下,神州名传。”老和尚陷入回忆,目泛流光。 “当年气盛,举世无敌。能入我眼中之人,凤毛麟角,仅昆仑掌教一人,就是那个从古籍《太上炼虚》顿悟,创建天道一脉的通天真人,此人天资生平仅见。 十年间与我问剑俩次,一负一平,进步神速,惊为天人。我与他惺惺相惜,相互引为知己,订约十年后再战于碧落城之巅。 后来先皇崩殂,临终遗照,欲传位于我,可我当年醉心武道,无心社稷,仅一月便又禅位你父亲滏麟。那时他尚且年幼,我以监国身份从旁辅佐,稳固朝堂。 后来滏麟年岁渐长,我就还政于他,退隐山林,哪知他一朝脱离我的羁缚,便肆意妄为,亲奸佞,远贤良,苛捐税,施暴-政,几年光景,朝野内外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宗室族老入山禀告于我,自是激愤难当,本欲废而后立,但与通天相约在即,便嘱咐他们谋而后动,一切待我归来之时。” 无相老和尚怅然一叹。 “哪知世事无常,族老密谋之事败露,正值我惜败通天,身负重伤,滏麟遣派族内高手,设伏碧落城,激战三昼夜,油尽灯枯之时,通天真人闻讯应援,奈何敌众我寡,最终痛失挚友,我只能李代桃僵诈死逃生,隐姓埋名苟活于悬空寺,至今思来,白云苍狗,百年光阴。” “我是你选中之人?” 楠笙突兀出声,打断老和尚岁月沉湎。 楠笙回顾过往,少年奇遇,绝境逢生,蛛丝马迹皆有迹可循,原来那默默于身后付出的正是此人。 一切原来如此,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你生而双目赤金,天生的血继阿修罗,天赋异禀,且你母族被滏麟族灭,身负家仇,是最好的人选。” 老和尚展颜一笑,拿起念珠慢慢撵动。 “我母亲之死可否与你有关?” 楠笙左手在根蔓上轻轻敲击,眉头却越发簇起。 “与我无关。”老和尚接着说道。 “你母亲之事虽然与我无关,我却一开始就知道原委的,只不过自始至终做壁上观而已。” “既然如此,此事与你无怨。”楠笙眉头略有舒展,手指仍然在不紧不慢的敲击着。 “想必你与我师傅鬼谷是相熟的,或者说推翻滏麟,便是你们一起谋划的!” “不错。”无相面朝莲池,目露激赏。 “我一直怀疑幕后推手另有其人,今日才知真相。”楠笙停下敲击,拿起身边的一壶杏花酿浅酌一口,只觉得滋味苦辣。“事后,你又为何救我。” “我视你为传人,自当竭力相救。只是我当初小瞧了鬼谷,被他得了先手,最终棋差一步。” “鬼谷身死,书院解散,想来也是你一开始的初衷了。” “你猜的不错,鬼谷为人激进,且不择手段,为求大道,不惜剑走偏锋,与我这个修罗残老合作筹谋。但我知道,一旦鬼谷事成,你我二人必为其咽喉梗骨,欲除之后快。所以他结局早定,书院是鬼谷的毕生心血,解散书院,不过是为你做些补偿。” “你与新皇有何约定?” “智襄为下任新朝国师。” 无相缓缓闭上眼睛,面上古井无波。 “哈哈哈哈!果然是算无遗策!好筹谋!我还有一问。”楠笙仰头痛饮,酒水肆意。 “但问无妨。” “甲子时光,你滴水不漏,为何今日如实告知于我?” 楠笙看了一眼头上天光明灭的穹顶,心思辗转。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无相伸手接过一枚落叶,满脸释然。 “我大限将至,有些秘密不想被带到土里,与你知晓,也是好的。” 楠笙缓缓起身,负手而立,闭目沉思片刻,冷冷的开口道。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 “哦,此话怎讲。” 无相老和尚本来闭合的双眼再度张开,嘴角笑意更浓。 “应该与我有关,与“招魂引”这逆天改命的阵法有关,我若没有猜错,主阵之人要么付出全部修为,要么付出自己生命,总之代价巨大不可估量!” “阿弥陀佛!” “啪!”楠笙把手中酒壶掷于地上,烦躁的走来踱去,衣摆下几棵纤细的树根若隐若现。 “我本是将死之人,是你自作多情将我救到山上,以移花接木的手段强行为我续命,甚至不惜损耗悬空寺的灵脉根本,如今又要…” 楠笙顿下脚步,扯了扯身下的根蔓,眼含忧伤。 “这一切,值得么?” “我说过,你是我的传人,” 老和尚老怀欣慰,展颜一笑。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从小就不为母妃所喜,她从不让我亲近半步,我从未见她对我笑过。 那人恨屋及屋,对我熟视无睹,自我有记忆以来与我相谈寥寥,除了几次督促我勤勉修行外,再无怜爱。”楠笙嗓音渐渐低沉。 “我的幼年只有锦瑟一人相依为命。我从小敏感怯懦,每次受尽委屈,都是锦瑟站在我身前,弱小之躯替我遮风挡雨。 那时我便发誓,要快些长大,快些变强,这样我就能保护锦瑟,这样我就能得到那人赞许,这样我就能让母妃骄傲。所以,当鬼谷问我愿不愿意当他徒弟,我心甘情愿。 后来,母妃家族以谋逆诛族,她也被他白绫赐死,我便知道往后余生,仅剩下师傅和锦瑟两个亲人了,我愈加倍珍视。 结果呢,师徒反目,挚爱身死,我孑然一身,空无一物。哈哈哈哈哈!造化弄人!” 楠笙低声碎念,伤心处,哀极反笑,涕泪纵横。 “与我亲近之人,没有一个好下场!” “我一直都是你的亲人。”老和尚将手中落叶放于地上,目露忧伤。 “我一直陪在你身边,虽然我从未出现在你身前。” “可你就要死了,为了我!”楠笙朝着穹顶厉声咆哮。 “孩子,我已经老了,心愿已大多了了,此生无撼事。” 无相老僧亦是眼泛盈光。 “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有不舍,但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你说过想要出去看看,说明这个世界于你,还是有依恋的,既然如此,我会如你所愿!” 16 对弈 去往了了峰的山路越发崎岖,罕至人迹的道路被茂密的荒草覆盖,踪迹难觅。 大黄狗快活的在前方带路,隐隐只见一抹黄色在山岩间辗转腾挪,若隐若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岚山拉着沉重拖车,看着崎岖狭仄的山路有些犯难。 “路径太窄,车上不去了。”岚山空出一只手拭了拭额角的汗渍,转头看着身后的黑色棺材,眉头簇起。 “此物着实有些分量,你确定要一同带上山去么?” “万水千山,棺不离身。” 云岐还是昨夜的装扮,裙裾飘飘,姿容俊美,相较于岚山的狼狈,她只是双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更添旖丽。 “三哥,就送到这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谢谢你陪我一程。” 云岐语气幽幽,脸色隐隐一黯。探手将额前纷乱的白发理在鬓间,对岚山展颜一笑。 “三哥,你辛苦了,后面的路就让我一个人走吧。” “不妥,”岚山将车在一地势平缓处放稳,挽起袍袖,双手手指翻飞,结了一个御剑手印,伴着一声“起!”就见那棺材缓缓腾起。 “说好的陪你上山,怎可半途而废。你晓得我向来是从一而终的。” 云岐微愕,探究的望向岚山。 “走了!”岚山一震双臂,衣袖飘摇滑落,率先转身朝山上走去,身后一口厚重黑棺,稳稳浮空尾随。 云岐见状也不好言语,无奈跟上。在走至路中间横亘的车架处时,只见她抬起脚尖轻轻一挑,那架伴随了万水千山的马车,轰然坠落山涧,鸟雀惊飞。 走在前面的岚山闻声回望,就见车架在山涧绝壁碰撞翻滚,土龙滚滚,轰鸣阵阵。 “太暴力了。”岚山一手扶额,摇头窃语。 “三哥,你在嘀咕什么?” 云岐不管嘴上如何拒绝,内心还是因有岚山同行而有些小雀跃,此时她双手负后脚步轻盈,见岚山脚步停顿,颇为好奇。 “没,不曾言语。”岚山嘴角抽动,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渍,小声嘟囔。 “这女人耳朵真好使。” “那当然。”身后,云岐的声音幽幽传来。 岚山蓦的的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摔倒,身后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 …… 了了峰虽然料峭,却海拔不高,寻常人三两个时辰也就来至山顶。云岐二人身负修真异能,神魂体魄迥异常人,自然用时更短。 不多时,山顶全貌尽收眼前,岚山虽然常年驻留佛脚镇,却也是头一次来这了了峰,不觉有些好奇的打量周遭景致。 与之相反,云岐一路上驾轻就熟的在前探路,好像故地重游,对周围环境颇为熟络。 “小七,你莫非之前来过?”岚山见状有些疑惑。 “不曾,只不过当年一位故人,曾与我描述过此间景色,有些印象罢了。”云岐顿住脚步,踮脚眺望一下远处错落的茅草屋舍,眼神灼灼。 “你说的故人可是山上之人?” “是也不是,”云岐应的漫不经心,皓腕轻悬,手指凌空画圆,只见圈画中的元炁如投石静潭,波纹荡漾,渐渐一枚潋滟水镜浮空,云岐对镜理仪容,半晌,转身朝向岚山。 “看着,可还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岚山有些愣怔出神,闻言忙点头称赞。 “讨厌!”云岐颊飞红晕,一抹娇羞,探手握拳捶了岚山一记。 岚山肩头一震,如遭重击,向后退了一步。“小七,手下留情。” 云岐面露尴尬,岚山笑意正浓。 …… “壮哉!”岚山仰视头顶参天古树,口中啧啧称赞。 云岐自进入林荫覆盖之地,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再不见路上明媚的笑容。 场中一池莲花,无风摇曳,婀娜多姿,对岸菩提树下,趺坐着一苍老僧人,一手持念珠,一手于膝前自然下垂,身前一方棋盘,棋秤上空无一子。 先一步上山的大黄狗也在场间,卧在老僧不远处,此时首尾相接,睡意正浓。 “你们来了!”无相老和尚手中念珠一顿,望向莲池对面二人,双目依旧紧闭,展颜一笑,使人如沐春风。 “晚辈岚山,见过无相禅宗。”岚山整衣肃容,深执一礼。 身后那口沉重黑棺,在望见无相禅师真容之初,便被岚山轻轻落放于远处,只身见礼,不敢失仪。 “云岐,见过无相前辈。”云岐双手抱拳,躬身行礼,态度恭谨。 “啊弥陀佛。”老和尚微微颔首还礼,有意无意的扫过那口黑棺,再望云岐,笑容越发和蔼。 “云岐小友,辛苦了。” 云岐不敢怠慢,再次俯首拱拳。“如您所托,万事齐备。” 岚山眉头一挑,歪头看向云岐,心中念头翻转,却不言语。 “岚生不必诧异,我与云岐小友是旧识,相伴同游过一阵,离别之际曾有一事相托,辗转数十年,今日终于故人重逢。” 无相招手示意二人往近前些。 岚山脚步踟蹰,云岐小声低语。 “无相禅师,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江湖故人。” 岚山眉间稍霁,脚下不再迟疑,与云岐一起跪坐在棋盘前的蒲团上。 “平日里少有人来这边做客,老僧倒忘了如何待客。”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弹指一点身前铜钹,叮!的一声铜鸣,钵内再现无根生水的神奇景象,老僧气定神闲的手腕一旋,异像再起。 两片翠绿的菩提叶从枝头脱离,翩跹如蝶舞,袅袅落在棋秤上,自然收卷成盅,之后,钵中之水如遭牵引,凭空落于菩提叶盅,滴水不漏。 术法玄妙,赏心悦目,对坐二人心折不已。 “略备粗茶,请随意些。”无相伸手示意。 岚山一手捏住杯身,一手托在盅底,轻啜一口,只觉得茶汤舌尖辗转,微苦回甘,颊齿留香,不由赞道。“陆羽摇头去,卢仝拍手来。好茶!”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无相点点头,见云岐无心茶饮,会意一笑。 “老僧知你心之所属,自会成人之美,就不拘你在这边枯坐了,你去看看他吧。” 无相将手中念珠轻轻一抛,非金非木材质的念珠,滴溜溜悬浮空中,上面镂刻的经文从珠面一一浮现,金色文字盘旋萦绕,伴有梵音佛唱,渐成佛家经义,一束天光自珠串中间落下,打在下方莲池上,色彩瑰丽,交相辉映,紧接着,一道向下门户凭空出现。 云岐面色凝重的看了一眼无相,见他点头,方才移步朝那洞口走去。 岚山也有些意动,想要跟随云岐。 老和尚抬手往下一压,止住岚山。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你与我就莫要插手了,早知你棋艺精湛,不知今日可有兴致,陪老和尚手谈一局?” “请大师赐教,晚辈不胜荣幸。” 岚山只好重新落座,眼神却落在云岐渐渐消逝的身影上,面带隐忧。 老和尚也不谦让,黑子先行,先落下一子。 “当年楠笙旧事,便是老僧告知云岐小友的。” “大师与小七何时相识?”岚山捻起一枚白子,落在对角星位。 “云渡之后。”无相老僧再落一子。 “当年我搭救楠笙之后,便只告知两人下落,你算其一,另一人便是云岐,只是你二人互不知晓罢了,这也是我暗中嘱托。” “晚辈实在不明,此事为何牵连云岐。”岚山眉间纠结成团,手上不停,紧随其后压上一子,“若非大师当年告知真相,云岐也不会奔波凄苦半生。” “贫僧若不曾告知云岐真相,以那孩子倔强性格,难道便会放弃找寻么?” 岚山皱眉不语,良久方才缓缓布上一子。 “我本是你棋秤之子,是我心甘情愿护他周全。” “云岐在得知楠笙下落前,已在尘世辗转寻觅多年无果,老僧不过顺水人情,盼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无相老僧笑容渐渐敛起,虽是闭目,却似目光灼灼,直达人心。 “再者,阻拦云岐甲子时光山门不入,使其六十余载颠沛流离,迫其天霸双修形神枯槁之人,非是老僧,”无相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低沉。“是你,岚山,一切都是你作为!” 老和尚指节轻敲铜钹,叮!的一声铜鸣,如九天玄雷于岚山耳畔炸响,全身如遭电击,不禁瑟瑟发抖。 “我,我……”岚山嗫嚅难言,悬子半空,颓然落下。 “大师所言不错,小七这些年来所受一切苦难,罪魁祸首其实是我!” 岚山再抬头已是眼布血丝,容颜憔悴,仿佛一瞬抽离了精气神,人显沧桑。 “其实阻她,拦她,并非全然为了大道苍生,其中掺杂私心,我对小七早已情愫暗许,她不知道而已。我坚决阻碍,也是不想她见到他罢了。” “阿弥陀佛,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岚山良久无言,暗自神伤,忽然,想起一事,立身跪起,言辞恳求。 “大师!可有法救云岐?” 无相捻子不语。 “大师佛法精深,术法通玄,又与小七是故识,求大师施以援手!若能救得小七,岚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啊弥陀佛,云岐,非是必死之局。” 无相再落一子,画龙点睛,棋盘上,大龙成势,已是天倾难覆。 同时,岚山心湖响起无相言语,只见他初始面露疑窦,后又慢慢舒展。 “大师,此法可行?” 岚山思忖良久,方才下定决心,棋秤投子。 “好!就依大师所言!” 17 护你周全 云岐面前的通道有些狭长深邃,蜿蜒向下,不知道深几许。 明明没有光源,通道内却亮如白昼,纤毫可见。 云岐的手指从粗糙的墙壁划过,干燥且透着凉意,她走的很慢,跫音在狭仄的空间里,有节奏的回响,渐渐传向深处。 楠笙正襟危坐在根蔓上,侧耳聆听,神情专注。 白色的云杉柔软的贴合躯体,不见一丝褶皱,显然是精心整理过,就连衣摆下探出的根须,已被他小心的掩盖起来,从正面很难看出端倪。 身边的酒坛也不见了,早被他用神通捻成齑粉,均匀的铺满脚下,随着穹顶水波荡漾,天光斑斓的影射在上面,如同铺上了异域最昂贵的地毯。 跫音渐进,他有些忐忑,喉结不自然的上下滚动,索性从身边拿起一本佛经,可眼下一个字也不曾记下。 最先尽入眼帘的是一截飘扬的裙裾,随后云岐从通道转出,袅袅的向他走来。 “小七,别来无恙。“楠笙的视线从书上移去,嘴角勾起一泓清浅的弧度,缓缓站起。 云岐身着素裙,不着装饰,素雅大方,一头如瀑华发,简简单单的被一根红线挽住,露出清绝秀丽的容颜,此时颊上泪痕蜿蜒,打湿了精心准备的妆容,我见犹怜。 “哥!” 云岐视线甫一接触楠笙,便难以自抑,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奔过来,一头扎在他的怀里。 欲语凝噎,泪流珠串一般落下,好似这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思念,这些年伪装的倔强,都化成泪水,源源不绝。 云岐带着哭音的一句哥哥,唤醒了楠笙尘封已久的回忆,初次见面时,这个懂事的小女孩就窝在他的怀里,泪流不止。 印象中的云岐,是一个乖巧懂事稚童模样,甲子未见,再见她已是华发满头,形神枯槁近乎油尽灯枯。 楠笙心头一软,嘴角笑容越发柔和,抬起左手环住云岐,在她背上轻柔安抚。 “小七都是大姑娘了,还如小时候一般,是个爱哭鬼。” “哥,我想你。”云岐如小兽一般在楠笙怀里来回拱动,泪痕濡湿了胸前大片衣襟,双手从楠笙肋下穿过,紧紧的环着他,生怕一松手,楠笙就会消逝不见,亦如她曾经哭醒的每个夜晚。 “小七,如今力气见涨啊,哥哥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楠笙宠溺的揉了揉云岐精心装扮过的头发,那一片刺眼的白,晃的楠笙眼睛有些酸涩。 云岐郝颜,手上松了开来,一只手却依旧牵着楠笙衣襟,不曾放开,仅是稍稍拉开些距离,深情的凝望,那令她朝思暮想的人,也正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云岐纤细的手指在楠笙面颊上游走,划过他的额头,抚过眉眼,略过口鼻,直到眼前之人,与印象中形象渐渐完全重合。 “你还是当年模样,一点都没变。” “又来哄我,眼下我身上可没有糖果。” 楠笙宠溺的抚过云岐脸庞,“倒是小七,变化很大,印象中那个喜欢哭鼻子的小跟屁虫,现在已亭亭玉立,长成了大人模样。” “哥~”云岐娇嗔一声,视线滑落在楠笙残缺的右臂上,情绪渐渐低沉。“你的手…” “当年旧事,无妨。”楠笙侧了一眼右肩,语气平静。“我们坐下聊。” 二人相偎而坐,云岐将螓首,轻轻靠在楠笙肩头,慢慢闭上眼睛,语气有些幽幽的疲惫。“哥,我找了你好些年。” “我知道的。” “你被困居此地,怎会知晓,哦,定是无相禅师与你说过。” 楠笙微不可查的轻轻摇头,这些年每次云岐前来,他都能遥遥的看上一眼,只是此时,他没有提起。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以前没有你的消息,我真的有些撑不下去了。”云岐眼圈微红,又有些流泪的冲动。 “直到遇见无相大师,他说你人在悬空寺,得知你还活着,即使不能马上相见,也会莫名的心安,再也不觉得,这世上孤零零只有我一个人了。” 云岐抽了抽鼻息,随手拿衣袖抹了一把脸,便止住了那些委屈,朝着楠笙展颜一笑。 “后来的万水千山,一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心底便有些欢喜,也就不觉得辛苦。” 楠笙心里堵塞的厉害,伸手习惯性的朝身边一摸,却捞了个空,酒坛都被他碾碎了,哪里还有酒,无声叹息。 那双赤紫色眸子,渐渐盈满被阴郁和惆怅。 “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不妨事的。” “哥哥。” “嗯?” “都怪你。” “哦?” “人家本来不觉得累,你一说,便有些困倦了。” ”那就睡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了。” “拉勾。”云岐伸出左手,小指微弯,脸上笑意宴宴。 “好。”楠笙会意一笑,伸出左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楠笙的手微微攥着,手心里是云岐微凉的柔夷,那一刻,他觉得自诩一无所有的他,重新拥有了整个世界。 “小七。” “哥?” “安心睡吧!” “嗯。” 云岐枕在楠笙腿上,一手牵着他的衣襟,一手环着他的腰身。 白发如瀑,似雪,铺满膝头。 …… “哥?” “在的。” “以前你哄我睡觉时,都会唱那首童谣,我已经好些年没听到过了。” 云岐闭着眼睛,如小猫一般,用脸颊轻轻在楠笙腿上蹭了蹭,鼻息间,都是楠笙久违的味道,让人心安。 “好,”楠笙满眼怜爱,轻柔的在她背上拍着,如同当年哄她入睡一般,动作轻柔。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楠笙的歌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回荡,嗓音低沉,曲调平静安宁。 云岐的气息安逐渐安稳绵长,楠笙的歌声也渐渐压低,垂眸看了一眼,她颊上泪痕还濡湿未干,却如小猫一般,睡得的香甜。 白云苍狗,弹指经年,云岐与楠笙他乡重逢,没有如臆想那般惊天动地,壮阔波澜。 一切那么是那样熟捻,那么平淡,那么自然,仿佛未曾分别过。 “小七,余生有我,定护你周全。”楠笙将下颌抵在云岐额前,轻声呢喃。 云岐唇角偷偷扬起,嗫嚅无声,陷入熟睡。 . 18有人倒霉 伏睡在楠笙膝头的云岐心神松懈,这一觉睡得异常香甜,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石室内的事物昏暗朦胧。 身边的楠笙依然是正襟危坐模样,不知道这样的坐姿坚持了多久,空荡的右侧袖袍铺盖在云岐身上。 楠笙微微的抬着头仰望,看着穹顶摇曳的星光愣怔出神,一双紫金色眸子,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醒了?”楠笙察觉怀里的异动,慢慢收回目光。 “嗯。”云岐睡眼惺忪,脸颊上还印着手臂挤压的红痕,模样娇憨,慢慢从楠笙膝头爬起来。 “哥,我睡了多久?” “有些时辰了,睡得可还舒服?” 云岐一手牵着楠笙空荡的袖管,一手还兀自揉着眼睛,闻言,缓缓的摇摇头,又快速的点点头,神智有些游离,似乎还处于困顿之中。 楠笙左袖一挥,布于密室四周的灯盏依次渐亮。 烛火摇曳,光明大放,石室中朦胧的事物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一扫先前黑暗带来的窒息和压抑。 “我这双眼睛,夜能视物,灯火与我如同鸡肋。困居于此七十年了,今儿还是头一次点亮。” 楠笙的瞳孔如小兽一般,随光线强烈而渐渐收缩。宠溺的揉了揉云岐头顶,使云岐本就潦草的头发,变得更加纷乱错杂。 “哥,我就是你的光明!”云岐横了楠笙一眼,抬手梳理被揉乱的头发。 场间突发异况,云岐那原本束发的红绳,自行从发间滑落,倏忽化作一抹猩红流光,疾若闪电一般,直掠楠笙,在他周遭凌空环绕雀跃,剑啸绵绵,如泣如诉。 “红豆,好久不见!”楠笙脸上漾起一丝温柔,眉眼也越发柔和。 他朝那红色流光伸出左手,就见红豆如同乳雀归巢一般,缓缓落在他的手心。 红豆真身显露,那是一把铭文繁密,寸许长短的飞剑,猩红色的剑芒忽隐忽现,此时如若活物,在楠笙手掌纹路里蜿蜒辗转。 “它很想你。”云岐看着楠笙掌心的红豆,语气幽幽,“我也是。” 楠笙抬起头直视云岐的眉眼,面目柔和,嘴角再也藏不住那抹笑意。 蓦的,右侧空荡的衣袖凌空一卷,将云岐拉回怀里。 他头枕着她的肩膀,脸埋在云岐的发瀑里,声音闷闷的响起。“我也是,很想你。” …… 了了峰菩提树下的棋枰上,亮着一盏灯,灯火如豆,只照亮丈许空间。 岚山与无相禅师分坐棋枰两侧,灯火在盏中跳跃,对望的双方面容,也随之变得晦暗明灭。 听闻无相老和尚的一番前尘往事,岚山内心波澜起伏,只是面上不显,伸手呷了一口茶水。 “无相禅师好谋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让我等自愿入毂,为你所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手段,岚山自叹弗如。” “只是其中原委,楠笙,知道么?”岚山放下茶盏。 “他又做如何想?” “一切如实告知,眼下他还有些心结,日后,他自然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无相手指微动,蓝山面前的茶水自行续满。 “考虑的如何?”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一切就依大师便是。”岚山手掌轻拍膝盖,反倒有些释然。 “何时开始?” “危机环伺,越快越好。” ”那便宜早不宜迟,现在着手准备。” “善。” 无相朝着黑暗的远处伸出右手,手指弯曲,掌心空握,只见崖坪平地生风,一个黑色大物从黑暗中缓缓靠近,越靠近灯盏,轮廓越发清晰,不是旁物,正是那口黑色巨大棺材。 无相凌空虚点,那棺身附着的阵法被点亮,黑暗中绽放出繁复的图案,盈光湛然。 吱嘎!一阵刺耳摩擦声响起,棺盖从内部被缓缓推开,紧接着,一只苍白瘦削的小手,从棺内里伸出,慢慢的扶在棺沿上。 远处的寂静的黑暗里,忽然亮起一双碧色的眸子,大黄狗身体伏地,嗓间低吼不停,如临大敌。 无相老和尚镇定自若,念珠在指尖轻轻撵动。 岚山眉头紧缩,满面肃容,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口黑色棺材,也不曾动作。 “没意思,就吓住了一条笨狗。”开口那人嗓音稚嫩。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棺内跃出,站在灯火阑珊处。 “林夕!你怎么在这?”岚山看清那人眉眼,不由得惊呼出口,复又细细打量那人一番,才觉差异。 “不对,不是林夕,你是何人?” 这人虽然容貌与林夕无异,却眼泛红芒,满脸邪魅。与此同时,那人也在观瞧岚山,笑容玩味。 “呵,刚才没事,眼下见着本尊了居然被吓到,好玩。” “紫瞳修罗!你到底是何人?”岚山看见那双熟悉的眸子,疑窦丛生。 “我是森罗啊!森罗万象的森,森罗万象的罗!” “大荒森罗,传言早已闭关修炼多年,且当年天下行走,多以中年道人面貌示人,怎会是你这般稚子孩童模样?” 森罗从怀里摸出一根糖葫芦,一口咬在嘴里,含糊不清的闻声应道。“你猜啊。” “林夕,与你是何关系?”看着眼前之人,印象之中林夕的音容笑貌,越发与此人神似,岚山不免心生疑窦。 林夕多年前才来小镇,天资卓绝,性情醇厚,岚山惜才心起,遂收为弟子,一直身边教导。 难道此间,莫非有什么蹊跷? “呐!准确来说我是木四,他是林夕。我俩啥关系,你再猜猜看?” 森罗吃了两颗蜜糖山楂,就不再吃了,小心的放在怀里收好,嘴里还兀自嘟嘟囔囔着。 “小七姑姑太小气,一路就给三串糖葫芦,最后一串了唉,我得省着点,哎!真烦。” “木四,林夕,”岚山默念两个名字,暗暗思忖,名字叠加便是森罗,再抬头看向森罗时眼神复杂。 “木四是森罗,林夕也是森罗!” “对喽!孺子可教也!”森罗飞身坐在棺材上,抚掌大笑,凌空的两只小短腿,倒腾的厉害。 “森罗,休要胡闹。”此时无相方才缓缓开口训斥。 就见森罗收整顽劣,整衣肃容,飞身落下,面朝无相禅师,扑通,跪倒在地。 “玄孙森罗,叩见老祖。” 岚山今日连遭冲击,只觉得心智憔悴,不觉间,眉头纠结成结,心中一阵烦乱。 “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相笑而不语,深陷的眼窝里,红芒乍现。 岚山震撼不已,如有一口老血,喉间翻涌。 “大师,您也是……” “不错。” “今日果真是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啊!”岚山颓然坐下,嘴角泛起一湾苦笑。 “今日,我若是不早些答应,恐怕此时已是凶多吉少了。” “你若不曾跟随云岐入山,才会凶多吉少!”森罗盘膝坐在岚山身边,嘴角一撇,语气幽幽。 “林夕,不,另一个森罗,就是多年前,你们安排在我身边的杀手锏吧!” 岚山此时内心慌乱纷杂,语气也透露出些许疲惫。 “那是当然,好在你没有站阵营,要不然,嘿嘿嘿。”森罗看见岚山窘迫,满脸都是幸灾乐祸。 “现在,你已无性命之忧,某人可要倒霉了。” …… 佛脚镇,华灯初上,杏花村酒楼正是车马喧嚣,食客团簇的热闹时刻。 相邻不过十数丈的杏花村内苑,则要清雅幽静许多。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掩映在青松翠,假山怪石,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端的是闹中取静,文雅僻静的好住处。 林夕手中端着一方锦盒,内里布置着三五道精致佳肴小点,此时躬身站在一处门外,细声问询。 “老师,现下可是方便?我给您送些小点过来。” “进来吧!”景阳真人的声音隔门响起。 19混蛋,你逃不掉的 残月当空,万籁寂静。 悬空寺侧殿的方丈室还亮着灯火,一坐一立两个剪影投在窗棂上,那二人似是在交谈,却未有只言片语传出。 夜风自山间拂来,院内栽植的柏树,枝叶微摇,漱漱作响,堂前的一帘透明结界也被吹皱,如石沉镜湖,涟漪跌宕。 智然方丈趺坐在床榻上,此时正在问话,答话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智襄小和尚。 “哦,这么说,除了除岁宫的景清真人,蜀山剑宗的青云子,就连新朝的瑞德公主和不老林,多方势力齐聚佛脚镇了。”智然垂下手中的念珠,缓缓开口。 “还有洗剑阁的人,一行四人,剑阁长老陆尧带队,随行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人胯剑骑驴,有些特别。” “骑驴的那个,是不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样?” 智襄回想了一下白日见闻,点头应是。 “那就没错了,那人应该是剑阁的后起之秀,年轻一辈的剑魁,潮织。”智然暗自思忖,口中呢喃。“洗剑阁向来不问俗事,远离是非,这回来悬空寺所谋何事。” “近日,山下传闻凿凿,确认楠笙前辈藏身在悬空寺,”小和尚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而且,有传言说,楠笙前辈对前朝宝藏知之甚详。” “阿弥陀佛,是师叔的手笔?” “楠笙前辈自己的谋划,浑水摸鱼。” “哦。”智然方丈陷入沉思,良久,见智襄还在,便问道。“云岐到了后山?” “此时应该在山上。” “师叔,下一步可有些什么吩咐?” “师兄,师傅说无相是无相,他一人承担,与悬空寺无干,事后……”智襄酝酿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师傅说事后无论结果如何,师兄您这边都要与他划清界限,必要时,可以不必在乎他的名节。” “哎!师叔又是何苦来哉?”智然方丈喟然长叹。 “为了一个楠笙,几百年的声誉,都全然不顾,值得么?” “师兄,后山的护山大阵已经启动,眼下还需不需要再加派一些巡山人手?” “这些有你那些不成器的师侄处理就好,即日起,你要去达摩洞闭关修行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出关,我自会派人通知于你。” “是,师兄。” “好了,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晚就搬过去吧。”智然方丈冲智襄摆摆手,重新从床榻上拾起念珠,开始闭目养神。 智襄小和尚不再言语,单手竖掌作揖,躬身退出屋舍,并小心关好房门。 月色朦胧,山风寂寂,小和尚双手笼袖,站在台阶上望月良久,而后见他深呼一口气,抬步跨出。 那透明结界涟漪未起,便被他从容而过。 室内智然方丈缓缓张开眼睛,满眼赞许。 “悬空中兴,当在智襄。” 刚刚抵达佛脚镇的洗剑阁一行众人,安顿在朋来客栈,简单的餐食过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潮织所宿的客房在二楼尽头,推窗可见街景,此时华灯初上,正是旖丽时候。他却不解风情,甘心辜负美景,早早睡下了。 潮织此时睡相实在难以让人恭维,身体呈大字型,一脚在床,一脚在墙,鸟窝状的脑袋仰探出床榻外,微张着口,嘴角流涎,鼾声轻忽,酣睡正甜。 有一声清越的铃声穿过喧嚣夜市,飘渺传来,潮织耳朵微动,抿一下嘴,眉头慢慢皱起。 一道青芒自室内无声而起,越窗而出,倏忽远去。再瞧屋内床榻,早已空无一人。 潮织站在一破败屋顶上,双手环剑在胸,口中哈欠连天。 “叫我来,还不说话,浪费大家时间,不如早些回去睡觉。” 数丈外站着一位黑衣人,头戴幂篱难辨容貌,但是身姿玲珑,凹凸有致,是一个女人。 那女人也不答话,左手一翻,一枚小巧玲珑的铃铛赫然出现,在那人手掌上空滴溜溜漂浮旋转,散发着幽白清冷的宝光,如同一团月光被拢在手上。 女人挥手一甩,那团月光快俞闪电,直扑潮织面门而来。 “又来!”潮织惊呼,由于二人相距太近,那法宝来的迅疾,眼看是要一头撞上,潮织猛然下腰,身体弓成拱桥,一记铁板桥用的水到渠成。 就见那幽白铃铛擦着他的鼻尖险险掠过。 潮织拧身一翻,双手在屋脊上一撑,身体骤然腾起,人还在半空,那铃铛又折返袭来。潮织无处着力,又是一个避无可避的局面。 千钧一发之际,潮织右手剑指牵引,那遗落在屋脊的佩剑,化作一抹流光护在身前,铃铛与剑相凌空相击,叮当作响,流光四溅。 潮织顺势拉开距离,稳稳落在对面屋脊。 “你这女人真小气!不就在你洗澡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么,至于这么不依不饶的,大不了下回我洗澡的时候,你看回来也行。” 对面那人依旧沉默不语,却明显恼羞成怒,两手在胸前十指翻飞,一道道法印瞬息变幻,那玲珑铃铛也随之光芒大胜,渐渐压制住潮织的飞剑。 “差不多行了啊,虽说我不杀女人,但不代表我不打女人。” 苍浪一声!潮织的佩剑再一次被磕飞,潮织定睛一瞧,剑身上明显多了几处凹痕,不由得有些心疼,足足二两银子呢,就让这臭婆姨给弄坏了。 潮织忙挥手召回佩剑,紧握在手中,只见他膝盖微曲,脚下屋脊瓦盖片片皲裂,脚尖一点,骤然发力,疾如箭矢一般向那女人冲去,由于速度过快,屋脊上留下道道残影。 那女人数次驾驭铃铛攻击无果,眼看着潮织越来越近,明显有些慌乱,连带着驾驭的铃铛也有些杂乱无章。 “还不认输?”潮织手臂前伸,剑指那人咽喉。 “休想!”那女人终于出声,却语气决绝。一头撞向咽喉前的长剑,义无反顾,以死明志。 “哎?”潮织手疾眼快,手中长剑向上一抛,剑身凌空翻滚了两圈,稳稳的被他后探的左手接住。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那女人原是撞向长剑,被潮织眼花缭乱的一扰,便止不住身形,直直的撞向他的怀里,潮织见状双手摊开,满脸贱笑,准备迎接女人的投怀送抱。 “诶哟!”臆想中的迎香满怀是实现了,可是腹部惨遭重击,潮织忙松开手,纵身后掠,瞬间拉开距离。 “你想干嘛?”潮织嘶嘶的抽着冷气,有些气急败坏,想不到这女人拳头不大,打的还挺疼。 “揍你啊!”女人一击得逞,有些得意。 “有事说事儿!”潮织慢慢直起腰身,手还揉个不停。 “除了揍你一顿解气外,还真没啥事儿。”女人朝着潮织扬扬拳头。 “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我该回去睡觉了。”潮织转身就要走。 “喂!你站住。我有事情问你。” “女人,真麻烦!”潮织无奈转回身。 “你来悬空寺干嘛?” “我有一件东西,在云岐手上,我要取回来。” “什么东西?”女人有些好奇。 “轮回彼岸花。”提起彼岸花,潮织羞愤难当。 轮回彼岸花生于大荒黄泉,生长环境恶劣,且有异兽守护,现世稀少,得之不易。 潮织在黄泉历经磨难千辛万苦,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寻觅到一棵,可惜那朵彼岸花将开未开,尚未成熟,好在花开就在近日,潮织便日夜守护寸步不离,抛却一切杂事,一心静待花开。 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视为势在必得之物的彼岸花,只因一时困顿打了个盹儿,就被云岐在他眼皮子底下摘走,潮织自是激愤难当,找云岐理论一番,奈何道一肚子道理,败在了女人的胡搅蛮缠上。 事关师傅性命,潮织只好违心出手,奈何技不如人,惨遭云岐痛殴。潮织无可奈何,只好一边传讯剑阁,一边尾随云岐来到悬空寺。 “干什么用?” “救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拿到了么?” “没有,”潮织摇头苦笑,“我打不过她。” “那你还来?” “这次,我叫了阁内长老相助,看看还有没有机会。”潮织睡眼圆睁,目光灼灼,势在必得。“实在不行,我就偷回来。” “真出息!”女人撇撇嘴,很是不屑。 “你来干嘛来的?”潮织自然过滤那些讥讽,好奇问道。 “不告诉你。” “呵,女人。”潮织不耐烦再与她纠缠,剑诀一引,佩剑凌空,潮织飞身踏剑就此离去。 “喂!我叫鑫蕊。”女人双手扩在嘴边,朝那个园区的身影喊道。 “下回见面你若不记得我的名字,你会死的很惨!” “知道了,臭女人!”那边遥遥传来应答。 鑫瑞心情大好,咯咯笑出声来。 “公主,夜深了,该回去了。”一丑陋老仆鬼魅现身,躬身站在鑫瑞身后。 “我们此行目的就是要清除前朝余孽,现在看来,洗剑阁的人不会对我们造成干扰,甚至会成为助力,这样也好!” 鑫瑞转身面向老仆时,难见情绪,清冷的眸子满是上位者的冷漠。 “于晨他们到哪里了?” “公主,于晨将军率领的两千骠骑,已在距离此地三十里外扎营,随时整装待发。” “不错。只是现在局势未明,错综复杂,先静观其变,你通知于晨,随时做好准备。” “老奴,先护送公主回去。” 鑫瑞眼角一撇,那老仆忙改口,“公主自己小心,老奴这就去于将军那边。” 言罢,那老者身形几个起跃,就消失不见。 鑫瑞缓缓摊开右手,掌心躺着一块剑形玉佩,左手婆娑着上面篆刻的潮织二字,眉眼渐渐弯起。 “混蛋,你逃不掉的。” 20银票?什么银票? 青云子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快步走到景清房前,也不招呼,推门而入。 “街上传闻悬空寺昨夜藏书阁遭遇窃贼,方丈智然通谕全寺,即日山门关闭,严加排查。” “知道了。”景清坐在临窗的藤椅上,闻言看了青云子一眼,依旧手不释卷。 “你飞剑传书说那贼子就在山上,而今到了山脚,你却止步不前,是何道理?” “时机未到,静观其变。”景清淡然自若,手上书卷清风萦绕,缓缓翻了一页。 “那贼子欺师灭祖屠戮同门,当年就该身死魂散,让他苟活多年,已是上天眷顾。我若不曾知晓便罢,如今哪怕他多活一日,也会让我如鲠在喉,不得自在!” 青云子踱步上前,毫不客气的拎起景清身边的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口。 “此事你若为难,我一人上山也可。” “胡闹!”景清皱眉,将手中书卷抛在桌面上,啪的一声轻响。见青云子闭口不在言语,方才面色有些和缓。 “我知你为兄报仇心切,星河与我师出同门,向来比较亲近,他当年惨遭楠笙毒手身死云渡,我也是悲痛伤感,对于楠笙深恶痛绝之心,自认不下于你。” 景清缓了一下,拎起手边的茶壶想要饮茶,忽然想起刚才被青云子碰过,顿觉有些厌恶,簇着眉又缓缓放回原处,放于桌下的手不断暗暗在襟袍上反复擦拭。 “近几日镇上来人,你可清楚?” “不就是洗剑阁,不老林,以及新朝那些人么?跳梁小丑,何足惧哉!”青云子满不在乎,大刀阔斧的在景清对面坐下。 “糊涂,”景清对于青云子的愚鲁顿感心累,止不住摇头叹息,可转念一想,他若不是这个性情,也不好为己所用。遂语气越发和缓,对于这种猪队友只能谆谆引导。 “你这些年只顾着闭关清修提升境界,如今境界看着还可以,可这人情事故,宗门往来,却丝毫没有长进!” 青云子面有不愤,刚要开口驳辩一番,见景清抬手示意,便欲言又止。 “洗剑阁一群剑痴,专心练剑不问俗事,属于离群索居,孤芳自赏的门派,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不知道!他洗剑阁乐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关我屁事。” 青云子因被景清训斥,而有些闷闷不乐。 “据我所知,潮织曾与云岐有过一场纠纷,动静不小。” “那又如何?” “云岐来悬空寺所为何事?” “自然是是来寻那个贼子。”青云子翻了个白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景清无视青云子的鄙夷,拍了拍袖口,接着说道。 “潮织找云岐麻烦,就是在找楠笙麻烦,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洗剑阁在找楠笙麻烦,是不是这个道理?” “唔,明白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接着说。”青云子点点头,表示认可了这个说法。 “不老林是一个杀手组织,专以替别人铲除异己来作为宗门营生,收钱杀人,不死不休。这次得知那人消息前来,所为何事?” “你的意思是,有人雇佣不老林买凶.杀人,目标就是楠笙!”青云子眼睛一亮,难得不犯糊涂。 “楠笙当年树敌无数,想要取他项上人头之人,不在少数。”景清起身自架上取来一壶杏花村陈酿,先给青云子倒了一杯,再缓缓给自己斟满。 “你再猜猜看,新朝瑞德公主为何来此。” “呃,这个我知道。”青云子思忖良久,一拍大腿,灵光乍现。 “那楠笙身为前朝修罗皇族余孽,新朝恐其旧势死灰复燃,自然不遗余力想要斩草除根。” “所言不错。”景清赞许的点点头,慢慢举杯啜饮。 “所以我一朝得知那人消息,便放出风声。” “哈,好一招借刀杀人,真人果真好手段,青云子心服口服。”青云子起身站起,朝着景清躬身一礼,对于景清谋划周详深深折服。只是眼下还有疑虑,迟疑着开口问询。 “真人,眼下……” “静观其变。” “好嘞!” 青云子俯身又要坐下,就见景清重新拾起书卷,看的颇为专注。青云子见状也不好再久留,好在一切走势已经明晰,便识趣的告退离去。 “那就依真人,静观其变。我这心里安生多了,就先回去修行了,不扰真人读书。” “蠢货,真没意思。”景清见青云子走远,冷哼一声,挥手将洞开的房门关闭。 …… 佛脚镇一处荒宅,占地极大,因传常有鬼魅出没,而人迹罕至。 宅下藏有一处密室,年久失修已渐渐坍塌,棚顶大多缝隙蜿蜒,天光从上而下,带来些许光亮。 “目标位置可曾确认?”一个黑衣人站在密室一角,周身隐藏在黑暗中,如若不曾发声,几无可辨。 “现未确认目标藏身何地,不过,悬空寺后山护山大阵已开,周遭人员巡视紧密。”另一道声音同样隐匿在黑暗中。” “尽早确认,眼下悬空寺暗礁汹涌,不可久留。越早完成任务,越早脱身。” “是。” 几道声音窸窣响起,而后不见生息,密室内复归于平静。 过了些时候,一富贵乡绅模样的中年人,自荒院推门而出,先前在门口候着的伢子忙殷勤上前。 “李爷,这院子规模在咱佛脚镇可是数一数二,而且地处中枢,前临十字巷,后靠骑虎潭。离那悬空寺也就半个时辰脚程。交通便利自是没的说。” 李爷回身看了一眼荒芜丛生的院子,有些好奇的问道:“哦,如此良宅因何荒废了?” “这家原是镇上大户,有后辈在京城做了高官,便举家迁往都城。只留一个老仆留守,这些年也不曾回来过,后来听说家道中落,遭了难,宅子就空了下来,等到老仆人一死,宅子无人打理,也就荒废了下来。李爷,只要区区五十两银子,这宅子就归您了。” 那伢子呲着一口黄牙,信誓旦旦的信口胡诌。 李存早已了解清楚,这宅子不安生,发生了许多隐晦,不算什么秘闻,这小镇尽人皆知。李存随手关上门扉,回身玩味的看着那伢子,笑而不语。 “四十五两,不能再少了。”伢子此时方才明了,这李姓商人早已知情。 “三十两。”李存伸到伢子面前三根粗短的手指。“这宅子什么情况,来了这些时日,已早有耳闻,我相信,除了李某没人来买。” 那伢子眼睛滴流一转,见事不可为,也就不再坚持,刚要开口。 “我出五十两!”一位蓑衣客从街角出现。前伸着五个指头,遥遥走了过来。 李存望着那人,眼睛微眯,瞳孔收缩,脸上笑容不减,朗声一笑。 “事有先后,这位爷办事率直痛快,就是有些不讲规矩。” “没办法,钱多压手。”那人晃了晃腰间的钱袋,态度嚣张。 “要不,李爷您也给个五十两的价码,咱算是熟人了,肯定优先可着您。”伢子呲着一口黄牙,顿时喜不自胜,心中对着不速之客好感爆棚,但嘴上还卖乖。 “六十两,现银!”蓑衣客手指变换,拇指小指翘起,其余三指蜷起,比划了一个酒桌常用手势,代表六。 “一百两。”李存咬咬牙,心里暗恨。 这人伢子见二人杠上了,形势大好,也不敢再搭话,暗自窃喜。 “二百两,银票。”蓑衣客走到近前双手环胸,笑看台阶上的李爷,一副势在必得模样。 “小弟李存,初到佛脚镇,好不容易寻觅到一处落脚之地,这位兄台可否体谅一二,您抬抬手,成全则个。老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兄台以为呢?” 李存貌似服软,从台阶上几步下来,走到那蓑衣客跟前,状似熟络的拍拍他的肩膀,内地里却悄悄用上五成暗劲,磅礴元炁顺着蓑衣人手臂汹涌袭来。 “巧了,我这人孤僻,不喜欢交朋友。”蓑衣人岿然不动,面色如常,笑着拒绝。 “呃!”李存短暂错愕,脸上笑容再起,越发和气。“既然如此,李某只能忍痛割爱了。” 说完李存遗憾的拱拱手,与蓑衣客错身离去,远去的李存一手负后,一手在胸前掐了一个古怪结印。 几道黑色的影子快速的从荒宅隐蔽出显身,飞身四散远遁。 “呵呵。”蓑衣客嘴角勾起。 “这位爷,您看银票是当面结清还是?”伢子见李存走远,忙凑身上前,笑容谄媚。 “什么银票?”蓑衣客讶疑的看了一眼伢子,扯了一下身上破旧的蓑衣。“打劫啊?你看我像有钱人么?开什么玩笑?” 蓑衣客不再多言,擦身越过伢子,朝着李存相反的巷子走去。 “呸!什么东西!”伢子独自凌乱,良久才思绪渐宁,朝蓑衣客远去的背影,狠狠吐出一口浓痰,脚一跺,忙向李存离去的方向追去。 “李爷哎,我的李爷,您留步啊!价格什么的好商量,二十两,只要二十两,你买不了吃亏,你买不了上当……” 21 布阵 智然在方丈室起身来到在紫檀书架前,驻足良久,喟然叹息一声。 “无相师叔,智然此举,也算仁至义尽了。” 书架三层不显眼处摆放着一枚紫铜香炉,智然伸出右手缓缓一推。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墙壁内暗藏的机括被激活,窸窣的传动密集响起。 紫檀书架猛然内陷,缓缓向一侧滑动,露出镶嵌在墙上的一枚金色佛手印,智然娴熟的将右手覆在上面,佛手印与智然手掌紧密切合,掌印相连之处,金色光芒骤然一亮,复又缓缓流转不息。 智然挺拔的身形如同浓墨遇水一般,不断淡化稀释,最后变得恍惚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不多时,悬空寺后山桃花潭沉寂水面骤然波浪激荡,潭中央的水流开始顺时针旋转不停,一个直径丈许漩涡慢慢形成,如同寂静的桃花潭张开了一张巨口,看着颇为诡异。 智然方丈从漩涡形成的通道里显出身形,周遭潭水汹涌激荡,没有一滴水落在僧袍上,当他脚面甫一落在潭水上,那声势骇人的漩涡开始慢慢合拢,潭水最终复于平静。 智然方丈神情有些疲惫,右手握拳在嘴边,掩了几下清咳,缓缓抬头向天上看去。 悬空寺辖属须弥峰,云霞峰,归去峰,了了峰,回首峰天光大胜。肉眼可见的五道粗大光柱,自各个峰顶冲天而起。 由于各峰天地元炁属性不同,汇聚成的光柱色彩也斑斓迥异。五道光柱气势宏大,扶摇直上天穹最高处,骤然如天女散花一般爆裂散开,一道巨大无朋的七彩流光遮盖天幕,牢牢罩住悬空寺群峰。 一时间悬空寺地界异像横生,云蒸霞蔚,紫气升腾,氤氲朦胧,再难被外界窥探。 …… 佛脚镇,悬空寺的山门处。 由于先前天生异象,动静不小,所以此时的悬空寺的山门处,闻讯聚集了许多人,一时间,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佛门清静之地难得颇为喧嚣。 近在眼前的流彩光罩恢宏壮阔,视线所及难辨边界,众人虽然好奇,却没有人敢冒然出手试探。 “师叔,这就是悬空寺的护山大阵?” 潮织怀中抱剑,微仰着头朝天空望去,还是一副睡眼惺忪模样,而且头发乱如鸟窝,显然刚从床上爬起不久。 “悬空寺立寺千年,果然底蕴深厚。” 洗剑阁长老陆尧闻言点点头,对于天幕溢彩,亦是心神激荡,口中啧啧称赞。 “就为了抓一个盗经蠹贼?这阵仗着实太大了吧?” 潮织挠挠脑袋,一头鸟窝乱发更显杂乱。 “封山只为盗经蠹贼?这话怕是只有你这笨蛋才会听信。”陆尧冷哼一声,有些不满。 “不然嘞?”潮织嘿嘿一乐,毫不在意。 陆尧摇头苦笑,这孩子剑道天才不假,就是脑袋瓜有些秀逗。 但转念一想,洗剑阁剑道宗旨讲究的是出剑无念,一往无前,也许只有潮织这样心思纯粹的人,才能水到渠成的切合剑道真意,未来剑道登峰,如探囊取物。 陆尧心念及此,也再不忍对潮织苛求,反而对这个本宗最年轻剑魁越发青眼有加,连潮织那邋遢姿容也变得越发眉目可喜了。 “潮织啊,你要记得,山上行事大多迥异常理,云遮雾绕,如那冰山一角难窥全貌!一切耳听眼见皆是虚妄,想要不被眼前迷障牵着鼻子走,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守本心,用心来判断。” “师叔哎,你说的太多,我记不住哎,眼下我最关心是这山还能不能进?要是进不去山,咋找云岐讨要彼岸花,找不到彼岸花,咋救师傅,一想到这些我就脑壳痛,想睡觉。”潮织有些不适应冷面师叔的和颜悦色,臊眉耷眼的兀自唉声叹气。 “你个蠢货!孺子不可教也。”陆尧一巴掌拍在潮织脑后,甩袖带着两个嫡传,远远躲到一边清静去了。 “又来,又来。本来脑壳就昏,被你一打,现在更困了。”潮织揉着脑袋,鼻头噤起,哈欠连天。 “那小子先天剑体,资质不错。”青云子遥遥看着潮织,嘴中忍不住赞叹。 “洗剑阁的年轻剑魁,自然天赋异禀。”景清与林夕正在树荫下对坐茶饮,眼角一瞥,刚好看见潮织被打后,还兀自打着哈欠,困意难消,不由嘴角勾起。“不错,是个有意思的。” 远处忽然传来高呼,密集的人群让出丈许方圆的空地来,当中一位背刀的虬髯壮汉四下拱拱手,声音洪亮。 “某家石家庄赵梓龙,江湖诨号劈天大圣,今日齐逢各路豪杰,又有幸逢遇悬空寺护山大阵开启,机会难得,某家想试试这阵法斤两,稍后某家会使出全身解数,给这奇怪罩子来上一下,看看是不是银样腊枪头,好看不中用,诸位掌掌眼,要是觉得某家这刀劈的妙,烦请叫声好。” 叫好声四起,那大汉越发得意,伸手向后一拍鲨鱼皮刀鞘,就见那柄镶金嵌玉的宝刀冲天而起,大汉闷嘿了一声,脚一顿,身躯随之扶摇而上,人在空中,刀在手中,一道清光匹练勇往直前,直劈罩墙。 那流彩光罩遭遇赵梓龙倾力一击,只是漾起几道涟漪,便恢复如常。 赵梓龙嘴角噙笑,双臂虬结的肌肉高高隆起,双手攥紧刀柄倾力下压,光罩涟漪闪烁频繁,四周叫好声此起彼伏,赵梓龙越发有些得意。 异变乍起,一道儿臂粗细的光鞭蓦然伸出,迅雷难及掩耳之势抽向正洋洋得意的赵梓龙,他反应还算迅速,忙松开握刀的双手,身体千斤急坠,险之又险的躲过那道拦腰袭来的光鞭,只是还不待他一口气喘匀,又一道光鞭脚下升起。 “我命休矣!”赵梓龙口中惊呼,现下力已用老,自知再难脱困,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对于当下困境不忍直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飞剑凭空出现,剑柄狠狠地撞在赵梓龙腹部,将他横击出去,脱离了光鞭席卷的陷阱,可那飞剑却难以脱困,被光鞭狠狠绞住,仅一息,便将那寻常材质的宝剑碎成残片,从高空洋洋洒洒掉落下来。 “我的二两银子啊!”人群中响起一道哀嚎,众人纷纷侧目望去,潮织双手按住胸口,目红眼热,如丧考妣。 …… “在极西之处的干旱之地有一种蝉,二十三年间都隐匿在泥土之中,直到雪山上的冰雪融化,洪水快来到来的时间才会苏醒,在泥水中沐浴洗澡,并在寒风中将翅膀晾干,直到振翅而飞。” 楠笙斜靠在树根上,云岐伏在他身边,双手捧脸听的专心。 “你给我说的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一种功法名叫二十三年蝉,因缘际会所得,此法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好合适你现下的状况。”楠笙婆娑着云岐脸颊边的白发,笑容温暖。 “你休要骗我,我天道霸道双修,两种相冲功法早就在我体内攻伐日久,眼下生机虽未断绝,却也自知命不久矣。”云岐眨了眨眼,修长的睫毛下难见忧伤。 “我很知足,在生命最后的时候,有你陪在身边。” 楠笙抹了一下云岐脸颊,眼里的柔情快要沁出水来。 “小七,自始至终我有没有骗过你?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七十年辗转,一甲子等待,云岐终于听见楠笙一句不舍,似乎一切付出都已值得,哪怕就此死去,也不曾缺憾。 云岐眼角氤氲,那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闷闷嘟囔:“你说过谎的。” 楠笙缓缓起身坐起,看着云岐的眼睛有些迟疑的问道:“我何时欺瞒过你。” “你以前答应过我,等我长大就娶我。可你食言了。”云岐郝然,只觉得脸皮有些发热,羞涩的埋在双臂间。 楠笙愕然,久久无语。 “小七,二十三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等你好了,我就娶你。” “好。”云岐抬起头愣怔的看着楠笙的眸子,眼泪再也难抑,顺着漂亮的脸颊蜿蜒而下。 一只修长微凉的手指抵在云岐眉间,云岐脑海轰然炸响,意识刹那游离,昏昏的睡了过去。 “楠笙,准备一下,尽快开始。”空中响起无相老僧的声音。 楠笙恋恋不舍的在云岐额头轻吻一下,熟睡中的云岐似有所感,眉头微微簇起。楠笙觉得好笑,伸手将那眉间细微褶皱抹平,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楠笙·神罗,请叔祖布阵。” 了了峰上,一道紫色光柱自莲池而起,扶摇直上九天,澄净湛然。 无相老僧瞭了一眼天空,面容释然。 “时不我待,开始布阵吧。” 22 天劫 无相禅师抬起满是沟壑的脸,缓缓环视周遭。 离无相禅师最近的岚山,不由得有些紧张,喉结不自然的上下蠕动,见无相看过来,忙点头示意,只是袖袍里的双手因为攥的太紧,而有些汗涔涔的。 森罗紫眸灼灼,不安分的搓着双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可以了,开始吧。”无相禅师声音平静,低垂下的面孔隐在一片阴翳中,情绪难辨。 无相禅师将枯槁的双手覆在地面上,掌下石坪轰然震动,数道晦涩密文从手掌边缘溢出,如若活物在场间自行蜿蜒,不多时一个以莲池为中心,密文为界线,方圆十数丈的圆型阵法渐渐合拢成型,阵内线条纵横,图案繁复难辨,岚山自认学问驳杂,此时看着脚下蜿蜒的大阵,依然颇感陌生。 无相禅师见阵模已经成型,缓缓收手合十,双掌上缠绕的淡金色念珠,蓦的绽放出刺眼金光,自行离体慢慢浮空,上面镂刻的佛教经义从珠身缓缓剥离,一纵纵金色梵文盘旋萦绕,于此同时梵音佛唱飘渺传来,与先前展现给云岐和岚山的手段别无二致,天光从珠环穿过,打在石坪繁复的阵纹上。 那些生僻符号一样的密文被那天光一激,顿时光芒大作,阵内繁复的图案缓缓朝着不同方向转动。 众人所在的石坪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如同跳跃的鼓面,频率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菩提树剧烈摇曳,枝干摩擦相撞,大片的翠绿树叶被震落枝头,落木纷纷。 一声清脆的铜鸣骤然响起,佛珠悬在半空,滴溜溜的快速转动起来,从珠串剥离的金色文字渐成经义,水银泻地一般快速的流淌下来,渗入下方剧烈震动的大阵,原本暴躁的金色光阵如同杯安抚过的小兽,慢慢安稳下来。 “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无相禅师蓦的双眼圆睁,目光直逼森罗。 森罗早有准备,伸手一拍黑色巨棺,几件事物快速从棺中飞起,森罗伸出右手凌空指点,稳稳的布落在各个阵眼之上。 场间的岚山也不曾闲着,在无相禅师发声之前,便早早在先前商定好的方位站定,双手迅疾挥舞,剑印重重相叠,在四周布下一道道护法剑阵,直到此时方才有暇打量眼前大阵。 大阵中枢的莲池上空,悬着一块巨大的寒玉冰晶,通体澄净透明,有丝丝缕缕的寒气缓缓渗出,就连下方的莲池也被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色,岚山仅仅扫过一眼,就觉得此物寒气逼人难以亲近。 不对,岚山再细细观瞧,才发现猫腻,那整块寒玉晶体中冰封着一个赤裸身影,由于那人身体佝偻蜷缩,一头墨色的长发如海草一般掩盖全身,实在很难分辨容貌,更难确认此人身份。 那冰晶周围静静悬浮着一丛泛着兰色幽光的轮回彼岸花,拳头大小的花头,花瓣攒簇,其形如兰似菊,暗香幽幽。 另外两件厌胜之物分别是:蠵龟腹鳞,赤凤火羽,都来历不凡,亦是世间传闻之物,能集齐此等凤毛麟角的至宝仙物,可见那些年云岐着实异常艰辛。但此时并非悲春感秋之际,岚山忙收敛心神,静观场间变化。 “楠笙!可以开始了。”无相禅师的声音于石室内再次响起。 楠笙猛然抬头,一双紫色流萤的眸子,湛然澄净,动人心魄。“是!叔祖。” 数道根蔓蜿蜒而起,直直穿透穹顶莲池,如同怪物触手一般,牢牢的缠绕住悬浮半空的寒玉冰晶。 无相禅师见状,伸出枯槁瘦削的手腕,左手指尖轻轻一滑,金色的血液便从伤口缓缓流淌,慢慢汇入身前大阵。 阵内无数连在一起的图案,纵横交错,沟壑相连。无相的金色血液如同在血脉中一般,肆意畅游,阵内各个图案转动越发频密,圈圈环环,生生不息。 大阵内密集的响起劈啪声,如同篝火内爆裂的干枝,就见阵眼处的彼岸花,蠵龟腹鳞,赤凤火羽相继破碎,散为齑粉,原来所处位置凝聚成一团团浓郁欲滴的元炁,缓缓滋补大阵。 这等逆天改命,篡改轮回的阵法终于引发天地异相,原本晴空万里无云,从地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水汽,慢慢汇聚形成厚厚的昏暗云层,阴云翻滚不安,无数雷电在其中蜿蜒闪亮。 方圆百里,平地生起狂风,卷折草木无数,茫砀江平缓水面骤然风高浪急,迅猛拍打两岸礁岩,激起千堆雪。 无相因为先前失血过多,唇色透出不健康的苍白,本来瘦削苍老的身形,也越发显得佝偻可怜。他扬起头看着天上慢慢形成的雷暴漩涡,眼神平静。 森罗和岚山都有些惊骇的看着天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天劫!那可是圣人飞升才会出现的天劫!身处风暴中心的他们即将直面天劫,怎能不胆战心惊,神魂失守? 天空突然有临盆大雨,兜头浇下,悬空寺山门围观的众人见事不好,纷纷掩头四散。 “呵呵,有意思!”景清挥手布下一道无形炁罩,将疾风骤雨拦在身外。 “天劫!他们居然引发了天劫。”青云子看着雷电纵横的云涡,心悸不已。 “所谋者大!虽然不晓得因何引起天劫,但起码可以确认那人藏身何处了!”景清不以为意,甚至饶有兴致地对那天劫打量起来。 “诶呦!我的景清真人诶!天劫现世,这已经是人力不可为之事,还是莫要强求了。”青云子在天地之威面前自觉渺小,不由心生退意。 “你弟弟星河的仇不报了?”景清斜了一眼两股战战的青云子,眼神玩味。 “报!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如先退……”青云子口中滔滔不绝,仿佛想要说服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就连看向景清的眼神也变得扑朔闪躲。 “天劫面前,你若心生畏惧,选择临阵退缩,也算情有可原。你可以先行离开,但我与楠笙有杀师戮门之仇,此仇不共戴天,今日不戮此贼,我不会就此罢手。” 景清回身看向青云子眉头紧锁,不耐烦朝他挥挥手,如同驱赶蚊蝇。 “真人你这是……”青云子看着景清不屑的眼神,只觉得面红耳赤,一时间再难以开口为自己辩解,尴尬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林夕,那可是天劫,你怕不怕?”景清不再搭理青云子,侧身摸摸身边弟子的头顶,语气和蔼可亲。 林夕明明已经两股战战,惊骇不已,却依旧努力挺拔身形,一步未退站的在景清身边。 “怕,也不怕!”林夕双手贴身握拳,努力克制身体发抖。 “哦!何解?”景清闻言,转身直面林夕,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个新收的弟子。 “怕,是因为天威赫赫,自觉渺小,无力抵抗。” 此时的林夕的眸子里依然布满惊恐和慌乱,却隐隐透露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怕,是因为老师在身边,纵使天塌下来,也有老师护着,便不觉得怕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有徒如此,夫复何求!乖徒儿,且看为师手段。” 景清眼怀欣慰,不由开怀大笑!拂袖一挥,就见此间天地,雨水倒转天地,溯流激射天上!在厚重的云层上,冲击出一个透亮窟窿,霎时,温暖的天光从那里照射下来。 “不好了,景清那个老混蛋居然圣人境了。”森罗心念所致,不由得咧咧嘴,出言警示无相。 “无妨,只管专心对付天劫。”无相微微侧头,饶有深意的看了岚山一眼。 23 涅槃 天空中黑色的劫云开始快速的翻滚旋转,内里蕴含着的无数道雷电若隐若现,巨大云涡带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开始从天穹高处,慢慢盘旋垂下。 忽然那云涡中心亮起一道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一道宏大的闪电划破苍穹,精准的砸向了了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天地震颤,百兽惊骇。 第一道劫雷已经降临! 悬空寺护山大阵接住了那道宏达惊雷,七彩的罩壁上涟漪阵阵,震颤不已。 盏茶时间,那漩涡之中光亮又起,两道如先前一般规模的劫雷轰然落下。 声势浩大的劫雷在了了峰上空轰然炸开,如同砰然绽放的巨大的烟花,金色花火四溅开来,如同流苏一样缓缓坠落。阵罩的炁壁上电芒奔腾,蔚为壮观。 “还有完没完了?” 森罗看着天空中摇曳震颤的流彩光罩,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还有几道天雷?头顶这玩意儿靠得住么?” “云圈百里,孤旋凌空,应该是九重飞升劫。至于悬空寺的七彩霞岚阵,能否抗住全部天劫。我就不得而知了。” 岚山博览群书,关于天劫亦早有涉猎,但对霞岚阵知之不详,也不好妄下判断。 随着天雷越发频密,霞岚大阵摇晃的越发强烈,炸雷滚滚,流彩阵阵。 了了峰作为天劫中心,更是触目惊心。 不知道先前跑去哪里的黄狗,垂头耷耳的从山道出现,夹着尾巴小跑到无相身边,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僧袍,贴身卧倒,身体还是不住的瑟瑟发抖。 无相见状轻轻拍了拍狗头,以示安抚。 天空中雷鸣暂歇,正酝酿着下一到霹雳劫雷。了了峰争得片刻静寂安宁。 “啪!”的一声轻响从莲池传来,格外突兀。 众人放眼望去,一株紫色荷花,花瓣开始片片凋零,清脆枝蔓也肉眼可见的开始枯萎,终于羸弱难支,花头栽落到水中。 从了了峰顶直冲天际的流光炁柱暗淡许多,天空中云岚大阵开始传来吱呀刺耳的稀碎声响,流光摇曳越发缭乱。 无相禅师望了一眼遥遥欲坠的霞岚光阵,挥手将那流彩拂散,支撑大阵的冲天光柱开始慢慢坍塌,化为无数紫色荧光纷纷落下,没了云岚阵护佑,整个了了峰彻底暴露在天劫之下。 “是时候了,再继续龟缩于大阵之下,就显得贪得无厌了。总不能断了悬空寺的根本。” 无相老僧看着那一池萎靡的莲花,摇头苦笑,良久,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有些如释重负之感,只是脸上的沟壑深了许多。 “来吧!就让老和尚来惦量一下,这天劫到底有几分斤两!” 一座身高百丈的金佛法相凌空显现,那佛陀佛光盈体,形态庄严圆满,安详慈颜,广视众生。右手指天,称为“施无畏印”,去除众生疾苦;左手指地,称为“与愿印”,保佑苍生安乐。 第七道劫雷携天地之威,轰然撞在大佛身上。大佛摇晃几下便稳住身形,只是金身上布满了呲呲作响的白色电弧,良久不曾退去。 无相僧袍的袖口和袍脚几处,此时显出几处焦糊迹象,嘴角也开始渗出淡金血液,只见他面不改色的随手抹去,挥手甩入身前阵中。 “叔祖!” 楠笙正在关键时候,分身乏术,但亲眼目睹无相惨烈,却无能为力,不由得悲鸣出声。 “不妨事,你要静持本心,心无旁骛,不要多做他想,否则前功尽弃,只剩徒劳。” 楠笙闻言不敢大意,忙收敛心神,安心汲取轮回阵法能量,不断修复体内断绝的生机。 “呵呵,有意思,楠笙另辟蹊径转修佛法,居然给他修成了圣人金身境,想要飞升,痴心妄想。就让我来加把柴,索性让这苍穹烧的更旺一些。” 景清真人神情复杂的看着那巍峨金佛法相,脸色深沉。袖中一抹紫芒倏忽一闪,扶摇直上九天。 量天尺甫一进入劫云,便如油入沸水,整个云涡都沸腾起来,云潮汹涌,电光激射,滚雷隆隆。 “景清那老混蛋,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森罗关注着劫云变幻,神情阴沉。 岚山正要抬步上前,被无相眼神一个眼神定住,老和尚缓缓摇头,“时候不到。” 岚山点点头,退回原处,手里握着的那枚玉佩,被他小心的挂回腰间。 第八重劫雷酝酿了更长的时间,声势自然也更加宏大,几十颗电芒刺眼的团雷从那漩涡中心吐出,电光萦绕的团雷彼此相连,形成一道方圆几十里的雷电之网,兜头向那大佛法相扑来。 振聋发聩的轰鸣从高空密集传来,滚滚雷网遭遇湛湛佛光,彼此消磨碰撞,激起满天鸿光,如同在天空点燃了第二个太阳。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无相口中轻声呢喃。 那百丈法相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护身的佛光尽数收回体内,任由那些磅礴雷网穿掌而过,劫雷遍布法相全身,如同袈裟上点缀的珍珠玛瑙,电芒激荡,明灭不定,更加衬的那大佛宝相庄严。 “想立地成佛,痴心妄想。”景清冷哼一声,伸手一指,一道纤细的黑色流萤从指尖绽放,瞬息来到大佛法相跟前。猛然刺入一枚磨盘大小的团雷。 那密集雷网如同被引燃的爆竹,噼啪炸响,串串炸裂。 佛陀法相依然嘴角含笑,目光慈悲,只是此时看着有些狼狈,又有些狰狞。金佛表面开始片片龟裂,纵横的伤痕蜿蜒全身,不断有小山一般的血肉剥离,坠向人间,只是不等落地,便化为元炁润物无声。 “大师!” “老祖!” 无相此时全身龟裂,如同摔碎后重新拼凑起来瓷器,模样凄惨至极。岚山和森罗错愕的看着无相禅师,忍不住惊声高呼。 “莫慌,老僧虽然生机枯朽,但还有些气力。” 无相禅师的伤口中不再往外渗出鲜血,皲裂的伤口,如同婴儿小嘴一般遍布全身。他面色沉静,抬起累累伤痕的手指在眉间一滑,一枚紫金色的竖眸赫然出现眉间。 悬在空中的凄惨法相眉心,同样显出一枚紫色天眼。 皲裂的法相不再剥离血肉,原本慈眉善目的宝相也开始发生异变。 那大佛额生螺纹双角,眼泛红芒,獠牙激凸口外,法相金身被一层细密的黑色鳞甲覆盖。肋间额外生出四臂,一共六条臂膀此时齐齐向上张开,不多时一枚方圆数十里的劫雷落在手间。 阿修罗法相猛然下沉数十丈,方才稳住身形,掌中惊雷翻滚,消磨血肉无数。 那修罗也是狠厉异常,张口朝着头上劫雷咬去,唇齿间电芒交错,盈光乍眼,眼见着一大口雷团被他吞入腹中,肚子内传来轰鸣雷响。 “阿修罗!终于再见面了!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道同样身高百丈的法相从山脚显现。头戴鱼尾冠,身着紫金法袍,眉眼与景清别无二致,手中握着一把数十丈长的宝剑,低喝一声,纵身跃起,朝着修罗法相刺去。 那修罗正忙着应对掌中劫雷,一时不查,被景清绕后削去了双臂,修罗三眼圆睁,显然易被激怒,口中嗬嗬怪叫,抽出一道天雷电鞭朝着景清拦腰扫了过来。 景清身无负累,自然腾挪灵便,那修罗几次徒劳也就不再尝试攻击,转回头一口一口的吞噬天雷。 景清被那人无视,显然有些愤怒,再次挺身向前,手中宝剑挥起,直取修罗头颅。 那修罗躲也不躲,任由那宝剑来取头颅,四手一松,迅猛转身牢牢抱住景清,那磅礴恢宏的天雷兜头砸向二人,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景清手上法剑不停,那修罗头被一剑削落。同时景清躬身缩肩,将缠绕住自己的无头修罗顶在背上,眼见躲闪不及,只好咬紧牙关背着修罗残躯,硬接了一道天雷重击。 轰~ 法相与天雷纷纷碎裂,巨大爆炸产生刺眼光亮,巨大的炁环轰然爆裂,掀起狂暴飓风,天上密集的劫云拉扯搅乱,变成纷纷云絮,万里再现晴空。 柔和温暖的天光再临人间,打在半空中景清残破的法相上,恍若神祗在世。 “一切都要结束了,当年我便说过要亲手杀了你。”景清的法相半边身子已经化为虚无,他垂头看着手中的半截法剑,忽然有些伤感。 “如今,好像也没啥意思。” “我们准备上山。”景清掩了几下清咳,挥手收回法相,就此转身离开。 林夕眼尖看见景清手背的血迹,面上不动声色,招呼了青云子一声,起身快步追上。 …… 最后一道天雷凌空炸开,虽然气势骇人,却对地面波及甚小。 了了峰上除了塌了几处茅屋,掉落了些许枝叶,再无其他损耗。 无相无力的靠在森罗怀里,虽然七窍流血,全身血肉模糊,面上却无痛苦,反而快活至极。 “痛快!” “老祖威武。”森罗含泪点点头。 “楠笙如何了?” “岚山在下面帮他调理,等下就会上来看您。” “善。” 往事峥嵘,历历在目,如影如幻。 无相闭目而笑,溘然长逝。 …… “师叔,愿你死得其所,往生极乐。” 智然方丈站在窗前喟然长叹,窗下有一口缸,水中开了七朵莲花,五朵绽放,一朵待开,一朵枯萎。 “天晴了!”智然看着那个硕大莲骨朵儿满眼欣慰,手中禅杖朝着天空轻轻一抛,七彩霞岚阵散,天光洒落山间。 24 残局 先前无相陨落人间之时,曾将满身气运散于天地间,一半落在达摩洞,一半落于此间,被岚山以奇妙手段收集起来。 岚山顺着幽长的密道,来到莲池下的石室,放眼望去,楠笙和云岐并排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根上,二人十指纠缠,相握而眠。 岚山慢慢走上跟前,俯身查看,云岐鼻息平缓,气息悠长,显然还在昏睡中。 楠笙则面向苍白,气息全无,岚山面露凝重,伸出手指覆在楠笙的手腕上,朝楠笙体内缓缓输入一道元炁。 楠笙体内筋脉多处瘀阻难行,盘根错节的脉络里可见多处断桥重生的迹象,但他的脉络里却探寻不到任何元炁流转,生机全无。 岚山的唇角紧紧抿起,无奈的叹息一声。 “无相禅师,晚生怕是有负所托啊!” 先前无相禅师的谋划是,由无相力抗天劫,岚山确保轮回转生运转,一旦无相身死道消,将争取将残留气运凝集此处,由岚山收集起来,用来调和梳理云岐体内相冲的两道功法。随后,由岚山护送楠笙和云岐尽快离开悬空寺,远走天涯。 无相的谋划自然是环环相扣,有条不紊,而且前期进展顺利,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如今无相如约身死,楠笙却转生失败,筹谋许久,最终不过换来个功亏一篑,也不晓得无相泉下有知,将会作何感想。 枯坐许久的岚山搓搓脸,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眼下云岐的事情变成了当务之急,由不得他过于悲春感秋。 岚山转身看着云岐乖巧的睡颜,唇角弯出一抹柔和的弧度,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庆幸。 “还好,小七还在。” 他伸出右手,指尖孕育着一丛明亮,挥手按在云岐眉心,陷入昏睡却无从醒来的云岐,眉眼间显露一丝痛苦挣扎,随即身体浮空,周身光华大胜,一道莹白丝线凭空出现,从她脚下开始一圈圈密密匝匝的缠绕起来,渐渐裹成蝉茧模样。 “小七,二十三年后再见。”岚山将蝉茧背负身后,从石室走了出来。 莲池已慢慢恢复生机,只是池中七朵莲花,五朵盛开,一朵待放,一朵已经枯萎。 场中大阵怪异的符文结成金色的血痂,凝固在地上,枝蔓缠绕的寒玉冰晶跌落在一边,周遭血气浓郁,狼藉满地,越发显得怪异消沉。 无相的血污已经擦拭干净,龟裂的皮肤也被细密的无色针线缝合,身上换了一件素洁的衣裳,此时面目安详的躺在黑色棺木之中。 森罗依着黑棺低头不语,旁边还伴着一条忧伤的黄狗。 “楠笙叔怎么样了?”森罗听见脚步声,抬头朝岚山看去。 “下面只有他的尸身,早已生机断绝。” 岚山摇摇头,满脸遗憾。 “筹划了那么久,怎么就失败了呢?老祖这算白死了么!”森罗心烦意乱,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满脸痛苦。 “请节哀!”岚山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的出言安慰。 “小七姑姑呢?”森罗眼眶微红,扫了一眼岚山背后的白色蝉茧,眉头微微簇起。 “小七还好,楠笙早前传给她二十三年蝉秘术,又被无相残余气运馈赠,已没有性命之忧。现在正在沉睡之中。”岚山耐心解释, “你放心,在小七结茧自缚之前,我查验了一下,她体内的相冲的功法,已经有兼容的迹象。” “那还好些,起码不算一无所有,多少还有些赚头。”森罗状态好些了,起身拍拍黑色的棺材,对岚山嘱咐道:“我家老祖的遗骸就麻烦你带给智然方丈了,由他来操持身后事。这是先前老祖临终时的嘱托,我身份特殊,这件事只能麻烦你了。” “可以。”岚山点点头,答允下来。 “景清那个老混蛋奔后山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楠笙叔叔的遗体,也望你能守护周全。” “守护楠笙,本是先前无相大师叮嘱之事,虽然眼下他已经身死,但我定会护他身后安宁。” “如此,便先行谢过岚山先生了,小子先前孟浪,请岚先生勿怪。”森罗朝着岚山一揖及地。 “无妨,你且先行脱身。后面的事请,放心托付给我,日后重逢,我再与你诉说此间详情。”岚山躬身还礼,神色郑重。 “多谢先生,森罗就此别过,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有期。”森罗拱拱手,起身来到了了峰悬崖一侧,纵身一跃而下。 岚山探目望去,森罗身姿矫健如猿,身形迅疾下坠之际,总能精准落脚崖壁凸起之处,几个起落,身形渐渐远去了。 岚山覆上黑棺,挥手关闭密室入口,将云岐轻轻依在菩提树下,自己则盘膝坐在先前无相趺坐之地。手里捻起一颗棋子,缓缓布在棋枰上。 良久,岚山口中轻声呢喃。 山僧对棋坐,局上林阴清。 菩提今犹在,不闻下子声。 黄狗呜咽,哀鸣不已。 智然方丈解除了悬空寺结界,上山之路再无阻碍,景清三人运转神通,自然来的迅疾。 景清放眼望去,了了峰一地狼藉,树下一人一狗警惕的对望过来。 “楠笙人何在?”景清真人视线扫过那口硕大的黑色棺材,沉声问道。 “故人已去,恩怨了了。”岚山看了景清一眼,声音疲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青云子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景清眉头簇起,对青云子孟浪开口有些不满,却未开口驳斥,只是盯着岚山。 “景清,你晓得我不打诳语。” 景清眉头一挑。 “我倒觉得青云子言语无差,所言极是,” “得饶人处且饶人,景清,难道你忘了当年旧事?”岚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若非二哥手下留情,你我当年便已……” “住口,当年我便亲口对楠笙说过,我要亲手杀了他。是他自己给我机会。此事怪不得我。”景清开口打断岚山,眉间簇起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多说无益,我不信楠笙已经身死。” “景清,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岚山将棋枰上的棋子仔细收入棋罐,缓缓起身,直视景清。 “哦?你这是准备与我问剑一场了?有意思。”景清双眉一挑,笑容玩味。 “不劳烦真人出手,蜀山青云子,向岚山先生问剑。”青云子挺身而出,拔剑相向。 “哟!蜀山青云子,某家心神往之,岚先生,不如先让某家讨教一番如何?” 众人眯眼向山路尽头望去,一蓑衣虬髯汉子从那边遥遥出现,那蓑衣客手中还拎着一人,脚步似慢实快,几个呼吸间就来到场间,站在岚山身边。 被拎在手中那人耷拉着脑袋,见坪上早已站了许多人,慌忙双手覆面,羞愧的无地自容,拿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蓑衣客的裤腿。 “我说大哥,差不多行了,这么多人在呢,我不要面子的?” “哟!把你忘了!潮织兄弟,不好意思。”蓑衣客忙把潮织放下,还小心的帮忙抚平衣衫褶皱。 “这是人干的事儿么?”潮织青着一只眼圈,低眉臊眼的站到一边,心中腹诽不已,面上还一脸媚笑。 “小弟还得多谢大哥捎我一程呢!怎敢怪罪。”潮织伸手碰了碰青肿的眼圈,疼的嘶嘶的吸着冷气,忍不住小声嘟囔。 “这混蛋下手也忒黑了,我这英俊脸颊不会被打坏了吧?” “放心,大哥我手里有轻重。”蓑衣客满脸憋笑,这潮织兄弟也太对脾气了,忍不住想再补一个黑眼圈。 “够了,你是何人?”青云子显然对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颇为警惕。 “某家季覆雨!”蓑衣客一抹浓密虬髯,朗声报号。 “无名小卒也敢贸然出头,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青云子脑海中将修真界里惹不起的人名,筛选过滤了一下,对这季覆雨毫无印象。心中不由升起傲慢之心,起手掐诀,便要当场问剑。 “阁下可是摩天崖季宗主?”景清一把拉住青云子,开口问向蓑衣客。 “不错!正是某家,想不到某家浪荡江湖多年,还有人记得某家名号。当浮一大白!”季覆雨哈哈大笑,巡视周遭双手一摊。 “知己难觅,可惜无酒啊!” “巧了,我有酒。”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远处缓步走来俩人,当前的是一个宫装打扮的俊俏女子,打着一把青花纸伞,闲庭信步,身后跟着一个苍老奇丑的老仆,亦步亦趋。 “诶呦,小混蛋,你脸怎么了。”那女子来到场间,环视一眼,率先盯落在潮织青肿的脸上。 “不小心摔的呗!”潮织嘴上风轻云淡,实际上小动作不断,假装伸手挠头,顺势遮挡伤处。 “柴鑫蕊,你干嘛来了,赶紧走,裹什么乱啊!”潮织朝着那女子猛打眼色。 那女子视而不见,四下大量一圈。 “本宫乃当朝瑞德公主,见过景清伯伯,青云长老,岚山先生,季宗主。” 潮织闻言身子一震,双手扶额,欲哭无泪。 25 后悔 “季宗主,您的酒!”柴鑫蕊斜眼示意,老仆从腰间摘下一个景致的酒葫芦,走到季覆雨跟前,双手奉上。 季覆雨对那老仆点头示意,将酒葫芦接了过来,朝着柴鑫蕊晃了晃,以示谢意。急不可耐的啜饮了一大口,不由得眼睛一亮,出口赞道:“好酒!” “本宫亦是好饮之人,这次悬空寺之行,别的不说,佳酿美酒倒是准备不少。季宗主如若不弃,可以下山后到本宫那一聚,对坐品饮,话说江湖,岂不是快事。”柴鑫蕊笑望季覆雨,开口相邀。 “某家乡野粗人,平日散漫惯了,唯恐礼仪不周,冲撞了德瑞公主,您的好意某家心领了。”季覆雨将酒葫芦悬挂腰畔,朝着柴鑫蕊拱拱手,婉言谢绝。 柴鑫蕊也不再强求,展颜一笑,迤逦走到景清身边执了一个晚辈礼。 “景清伯伯,许久不见,您越发仙风道骨,风采尤胜往昔。” “一别经年,印象中的鑫蕊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景清点头微笑致意,言语间非常亲近熟络。 “柴兄近来安好?” “父皇一切安好,如今年岁渐长,闲暇时总会缅怀些旧人往事,特别是提起景清伯伯,更是赞不绝口。心心念念着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去看他,还要和您一起拼酒呢。” 鑫蕊笑容甜美乖巧,一副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 旁观潮织揉揉肚子,心中一阵恶寒。 “我与汝父多年至交,当年一别已十余载未见,只待此间事了,定会再去大明宫叨扰一番,你母亲酿的青梅酒滋味极好。” 景清抚须一笑,面目和蔼可亲,见鑫蕊对自己身边的少年颇为好奇,便将林夕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名叫林夕,字镇轩,你们相互熟悉一下。” “林夕,见过德瑞公主。”林夕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你好啊林夕,我叫柴鑫蕊,看你年龄与我幼弟仿佛,不要太过生分,你叫我柴姐姐就好。”柴鑫蕊眼睛弯起,对眼前俊俏的眉少年莫名好感。 林夕侧头看了一眼景清,见他点头,便硬着头皮唤了一声柴姐姐。 柴鑫蕊笑容灿烂,在身上摸索一番,苦恼的望向身后,那随行老仆会意,赶紧从怀中抽出一把古朴的匕首递了过来。 “这次上山来的匆忙,仓促间也拿不出太好的,一点心意,林弟不要推辞,只是莫要背地里笑话姐姐小气就好。” 林夕错愕地看着被鑫蕊塞入手里的匕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是景清发话,方才小心收入怀中。 “谢谢!柴姐姐。” “好乖哦!”鑫蕊伸手扯了扯林夕的脸颊,见他耳垂红透,更是笑的花枝乱颤。 “景清伯伯,如何了?” 景清不言语,将视线投到对面。 “故人已去,恩怨了了。”岚山无奈叹息。 “哦?既然人死,尸首何在?” 鑫蕊转身盯着岚山眼睛,脸上笑容渐渐敛起。 “人死为尊,诸位还是休要惊扰逝者安息。”岚山缓缓摇头,神情哀伤。 “岚山先生也是当年书院入世六人众之一吧?”鑫蕊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玩味。 “不错,楠笙,景清与我,当年都曾在鬼谷先生门下受教。”岚山提到楠笙时,别有用意的看了景清一眼。 “听父皇提起,岚先生为了推翻旧朝也曾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可有其事?” “是。” “岚山先生,云渡风波,您可在场?” “在的。”岚山被提起当年云渡往事,不由心绪烦杂,面露痛苦。 “既然如此,岚山先生为何还要包庇一个同门操戈,临阵反水的前朝余孽?” 柴鑫蕊所问直指人心,语调开始渐渐冰冷凌厉起来。 “楠笙师兄是一个好人,当年,他也是被逼无奈,才会做出如此选择。”岚山面对鑫蕊的咄咄逼问,苦涩难言。 “哦?有何隐情?” “我……恕我不能奉告。” 当年之事牵涉许多龌龊,况且鬼谷先生已经仙逝,为尊者诲,更不能提及先师,岚山一时语塞,竟有些无力应对。 “如此,鑫蕊不免大胆揣测一下,岚山先生与楠笙可是同党?当年之事也是精心谋划?” “我与楠笙本是同门至交,关系莫逆,若非当年我无力劝阻,也不会引出那云渡惨事,我自认有责。但若说我与楠笙相互勾结,早有预谋,纯属污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岚某自认行事磊落,无愧天地苍生。” 事关楠笙为人品行,岚山再难回避,不免隐隐生出一丝怒气,语气也变得强硬坚决。 “好,我信岚山先生是一位君子,但保不齐是那修罗余孽别有用心,谗言蛊惑先生,才会酿此惨祸,也说不准呢?” 鑫蕊将青花纸伞合拢,放在手心轻轻敲打,面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景清等人纷纷侧目,心中褒贬不一,脸上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 “胡说!楠笙为人如何,当年内情又如何,相信在场的景清真人心中自有定论,容不得你来妄自揣测。”岚山看向景清,见他沉默不语,愤然袖袍一震,难掩怒气。 “况且岚某才疏学浅,当不得公主一句先生,直呼岚某岚山即可。” “哦?依着岚先生的意思,那就是没得聊咯?”鑫蕊眉头一挑,嘴角挑起一弯冷笑。 “那就多有得罪了,楠笙,本宫势在必得!” 随着鑫蕊双掌轻拍,身边候着的老仆见机行事,手掐剑诀,袖中墨色飞剑激射而出,扶摇直上云霄,轰然炸开一道黑色烟火。 不多时,地面震动,马蹄轰隆,山下数千骑兵排山倒海而来,掀起尘土漫漫。 场间顿时剑拔弩张,景清,青云子上前一步,将鑫蕊,林夕掩在身后。 季覆雨笼着袖子,侧头望向岚山。 “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云岐的,我不认识楠笙,也不想掺和这趟浑水,我只想知道,小七现在身在何处?” “小七,小七人在那边。”提及云岐,岚山情绪瞬间低靡,语气也低沉起来。 季覆雨顺着岚山视线望去,看见菩提树下倚放着的白色蝉茧,顿时怒发须张,身形一晃,岚山衣领已被他拎在手中,手背青筋暴起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她怎么了?”季覆雨咬牙切齿,怒目圆瞪。 “云岐她没事,只是修习了二十三年蝉,陷入深睡。”岚山微微摇头,开口解释。 季覆雨狐疑的缓缓放开岚山,瞬息来到云岐身旁,只见他犹豫许久,才将右手覆在白色茧蛹上,良久,才见他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浊气,满面愧色的朝岚山抱拳赔礼。 “岚先生,某家刚才一时情急,误会了先生,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无妨,关心则乱,岚某理解。” “小七,体内怎么回事?天霸功法相冲的问题好像有所变化?”季覆雨揪着胡子,对云岐体内变化颇为费解。 岚山靠前几步,轻声解释道:“无相禅师曾将自身半数气机注入云岐体内,现在小七相冲的两种功法已有融合趋势,因为修习了二十三年蝉,可能要昏睡很长时间。” “无相禅师身在何处?大师慈悲为怀,舍己救人,某家应该当面致谢才是。” “无相禅师已经圆寂了。”岚山看向黑色棺材,眉眼低垂,暗自神伤。 “这……” “季宗主,岚某有一事相托。”岚山整理了一下情绪,朝着季覆雨郑重一礼。 季覆雨慌忙将岚山扶起,口中忙不停应着。“这如何使得,岚先生,您尽管吩咐。” “请季宗主稍后带上云岐和无相禅师先行离开。” “不好!”季覆雨断然拒绝。 “若季宗主不便,”岚山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接着说道:“也可先带云岐离去。” “岚先生当我老季是什么人?”季覆雨一拍岚山肩头,哈哈大笑。 “云岐的朋友,就是我老季的朋友,今日朋友有难,某家怎可坐视不理。” “嘿,刚才怎么不这么说?这脸说变就变,咋跟个娘们似的。”潮织嘴角一撇,对季覆雨前后不一深表不屑,不禁在一旁小声嘀咕。 “砰!”潮织身体猛然一晃,惨遭黑拳,那张本就半边青肿的脸,现在对称起来,看着模样凄惨,又别有一番滑稽可笑。 “大哥,嘛呢?打之前能不能招呼一声?吓我一跳。”潮织捂着新伤,有些伤心。 “老弟啊!马上打架了,你是那伙的?赶紧站好队,以免稍后误伤。”季覆雨嘿嘿一笑,朝着潮织眨眨眼睛。 “我其实是来找云岐要轮回彼岸花的。”潮织左右看了一眼,在鑫蕊和季覆雨殷切的目光注视下,顿感压力山大,脑阔有些痛,想睡觉。 “彼岸花已经被用掉了!”岚山好心提醒。 “啥?彼岸花被用掉了?”潮织眨眨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见岚山再次点头确认,潮织顿时心如死灰,累感不爱了。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结果到头来徒劳一场,不由得心生恼火。 “我选择那边!”潮织一咬牙,起身朝景清他们走去。 鑫蕊见潮织往这边过来,眼睛一亮,忙高声喊道: “潮织!你还是舍不得我的,好样的!够爷们!本宫要招你做驸马!” 潮织脚下一个趔趄,欲哭无泪,只好苦着一张肿脸,转头朝季覆雨问道: “我现在选择中立还来得及么?” 26 转机 潮织无奈,在鑫蕊的殷殷注视下,缓缓走到她身侧站好。 此时场上众人隔池对峙,剑拔弩张,泾渭分明。 景清真人这边依次站着瑞德公主,林夕,青云子,潮织,丑陋老仆一共六人,这还不算山下蓄势待发的两千铁骑,仅在场间人数上就一目了然,明显景清这边人多势众。 与莲池对面的景清一众相比,菩提树下并肩而立的岚山和季覆雨,显得人单影只,实力悬殊。 “大哥哟,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呢,咱们双方本身也不是化不开的生死仇敌,变通一下,就把那人遗骨给大家看上一眼,只要确认楠笙身死,大伙目的也就达到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算闹个其乐融融不是?” 潮织实在不愿意拔刀相向,能不出手就不出手,阁中老人说的多好,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如今思来,潮织深以为然。 “楠笙的尸身我要带走,”柴鑫蕊冷漠的插了一句。 “嘿,女人,你这不是裹乱么?”潮织扶额,止不住摇头苦叹。 “不打行不行哦?” “可以,你若能说通岚先生,季宗主,把楠笙交给我,自然就不用打。” “这……我试试。”潮织明显有些紧张,喉结不自然的吞咽几下,方才抬步上前。 “岚先生……” “无需多言,此事断不可为!休要痴心妄想。”岚山震袖一挥,打断潮织话头。 “呃!……”潮织尴尬立在原地,心里酸涩无奈,这算怎么回事,本身事不关己,可以安心做个围观群众,哪知强被拖下水,现在吃力还不讨好,也不知道图什么。 “潮织,你怎么上来的这么快?”洗剑阁的陆尧带着两位嫡传姗姗来迟。 ”师叔欸!您老可算来了,救救孩子吧,太难了!”潮织这一声师叔叫的那个情真意切,声调蜿蜒曲折。只听得陆尧眉头簇起,身上寒意阵阵。 景清看了一眼青云子,眼神示意。 青云子忙上前几步,迎上洗剑阁的陆尧,青云子挥手布下一道隔音屏障,小声的与陆尧私语几句,就见陆尧点点头,领着两个徒儿朝景清这方走来。 潮织见状不由得有些窃喜,言语间不免嘚瑟,“大哥,岚先生,别的不论,现在我们这边在场的就九个人,实力对比悬殊,你们又何必执着,螳臂当车只是徒劳,不如二位就从了……” 潮织说不下去了,接下来的一幕太过不合常理了,使他一时间目瞪口呆,错愕原地。 一条黄狗从黑棺后面绕了出来,来到岚山和季覆雨身边怡然坐下,两只狗眼炯炯有神的扫向莲池对面,“汪。”那黄狗唤了一声,潮织却听出轻蔑嘲讽的意思来。 “悬空寺镇守黄狮!”景清眉间紧簇。 “老弟啊!三个了!”季覆雨朝着潮织晃着手指,语气快意。 “就算多了条老狗,又能如何?我看谁能拦我?”青云子越众而出,朗声叫嚣。 “哦!蜀山现在已经不把悬空寺放在眼里了么?”随着一声佛号,清风徐来,莲池摇曳,一株浅粉色荷花骤然光华大放,一个大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一步踏入了了峰。 “阿弥陀佛,老僧悬空寺智然,见过诸位!”智然住持面朝景清,竖掌于胸前,倾身施礼。 “见过智然方丈!”景清嘴角缓缓勾起,弯出一丝笑意,呵,有意思了。 身后众人纷纷躬身见礼,青云子呆若木鸡,立在原地,不曾动作。 智然睨视青云子一眼,抬步来到岚山跟前,点头致意,于岚山心湖传语。 “岚先生,无相师叔……多谢!” “智然方丈,多谢!”岚山此时如释重负,先前提起的那口气缓缓呼出。 智然笑着点点头,于岚山,季覆雨,黄狮并肩而立。 “无相禅师如今殒身飞升天劫,悬空寺憾失佛宗高德,寺中事杂,人心惶惶,老衲疲于应付,照顾不周之处,诸位多多包涵。” “悬空寺佛门不幸,吾等深表同情,奈何修罗余孽逃身此处,吾等追随至此,扰了佛门清静,真是罪过。”景清直视智然,毫无恶客盈门的自觉。 “楠笙不在此间。”智然方丈手撵佛串,笑容湛然。 “胡说,刚才岚山明明亲口说过那贼子藏身于此!”青云子激愤不已,冒然开口。 岚山将玉佩挂回腰间,微微一笑,接口说道:“岚某只是说楠笙身死,不曾直接言明身在何处,青云子长老何故曲解?” “你,你,你信口雌黄,读书人难道就可以颠倒是非,歪曲事实么?”青云子手指岚山,恼羞成怒。 “事实胜于雄辩,楠笙不在此间,你若执意构陷岚某,我自是无话可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道自在人心。” “好好好,无赖不可怕,就怕有文化,待我找出那人藏身处,看你还如何辩解?”青云子手掐法印,神识延展,便要窥破此地玄机。 “够了,既然人不在此,我们也不好与悬空寺太过纠缠,扰了佛门清静之所。青云子,我们准备下山。”景清伸手搭在青云子肩膀,本来凝聚在青云子身边的天地元炁倏忽散去。 青云子愕然,不解的看着景清真人。 “真人,你……” “青云子,不要太过矛盾激化,马上下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景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林夕率先离去,只是景清转身瞬间,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莲池,笑容古怪,别有深意。 岚山看的真切,隐蔽的将手搭玉佩上,严阵以待,以防突变,直到确认景清真的离开,方才缓缓放下。 “事已至此,本宫也不好久留,智然方丈就此别过,望日后有机会能在方丈身前,亲聆佛法。”柴鑫蕊告辞一声,带着老仆迤逦离去,行了越丈许之地,她回眸歉意一笑。 “差点误了这次悬空寺之行的正事,父皇差我同智然方丈确认一下,智襄禅师何时入世?” “阿弥陀佛。”智然双手合十,口宣佛号。“智襄现已闭关达摩洞,预计十年出关,介时智襄入世,天下行走。” “好,十年后本宫亲迎智襄国师还朝!”柴鑫蕊躬身再施一礼,就此离去。 ”师叔,我们呢?”潮织环顾左右,茫然问向陆尧。 “还不走,等着悬空寺管饭呢?”季覆雨出言逗趣,“不如留下,清淡米粥就这腌菜也别有滋味。” “不不不,不用,老弟我无肉不欢,这山中膳食肯定吃不惯,再说今日这番折腾,小弟有些精神不继,现下困顿的厉害,就此别过,先回去补觉去了。” 潮织满面谄笑,忙挥手拒绝,朝着莲池对面拱拱手,也不等师叔,撒腿朝山下跑去,顷刻间人已远去。 季覆雨朝着潮织背影拢声大喊:“老弟啊!且慢行!今日相逢甚是投缘,待我下山再去找你,咱们把酒言欢,结个异姓兄弟如何?” 潮织脚下一软,险险栽倒,也不答话,起身就跑。 “投缘,你头才圆呢!我可不圆。” 季覆雨见潮织窘迫,不由豪迈大笑,捞起酒壶大口啜饮一番,十分快意。 “此间事已了,寺中遭逢变故,还有诸多琐事还需处理,老衲无礼,先行一步了。” 智然方丈挥手一记袖里乾坤,袖口处探出一道龙卷,将那黑色棺材拢于袖中,智然朝着岚山等人点头致意,抬步迈入莲池清光之中,身形消散,就此离去。 “我也要带着小七回大荒了,岚先生,就此保重!”季覆雨双手抱拳,眼神真诚。“山水有相逢,小七恩情,只待日后来报!” “季宗主言重了,我与小七师出同门,伸手搭救本就是情理之中,倒是季宗主先前挺身而出,让我深感敬服!多谢相帮!”岚山还礼敬谢季覆雨,亦是情真意切。 “谢来谢去的恼火,某家不与先生客套,日后待小七苏醒,我与她一同前来探望先生。” “善,此去大荒路远多艰,岚某就不多留季宗主了,君请自便!” 季覆雨将云岐背负在后,拱拱手,纵身踏上一把墨绿飞剑,冲天而起,瞬息远去。 菩提树油绿如盖,树下站着久久眺望的岚山,和一条黄色大狗,形单影只,颇为萧索。 前尘往事断肠诗, 侬为君痴君不知。 莫道世间真意少, 自古人间多情痴。 “咔!”一声轻响突兀传来,扰了岚山的黯然独怆。 岚山放眼望去,场间狼藉处,那被树根缠绕的寒玉冰晶上出现一道裂纹,随后伴着一串碎响,蛛网一般的裂纹快速在晶体上蔓延。 27 重生 寒玉冰晶偏偏龟裂,窸窸窣窣的如同沙塔坍塌一样。 一条莲藕一般的手臂从废墟缓缓探出,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有种别样动人的美感。 岚山忙飞身近前,拂袖一挥,残墟退散,露出一个赤条条的孩童来。 那孩子全身不着一缕,墨发如瀑莲叶一般散在身下,肌肤如凝脂,似新月生晕,此时正蜷缩在地面上。 “楠笙?”岚山迟疑地看着那个孩子。 “嗯?”那个孩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雌雄莫辩的面容,五官极其俊俏美丽,眉如远黛,眼若秋水,只是细细打量才发现,两只瞳孔颜色迥异,左眼淡金,右眼赤紫。 那孩子望着岚山若有所思,忽然双手扶额,好看的眉眼微微簇起,表情挣扎,显得非常痛苦。 良久,才见他眼底缓缓平静,嘴角弯起一泓笑意,“岚山,好久不见。” 岚山将外衫脱下披在楠笙身上,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楠笙眼中颇多无奈,苦笑不已。 “原本我打算用轮回引来修复躯体生机,奈何用来做阵枢这具仙人遗蜕,里面残留着生者之前的一缕残识,因为阵法被激活,居然想要夺舍重生。我的神识也被牵引到这具身体里,虽然那原主意识已被我压制,但现在神魂还没有完全吞噬融合,估计只能清醒很短时间。” “接下来,你如何打算?”岚山在楠笙对面缓缓坐下,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眉眼,心中亦感到颇为怪异,要不是熟悉他温润的眼神,真的很难与回忆中的楠笙印象重合。 “能怎么办?我的意识马上就会陷入沉睡,也许只能等到某个契机,才会再次短暂醒来。”楠笙伸手将散乱的头发,梳理到脑后,一手攥着马尾,一边皱眉四下观瞧。 “怎么了,可是有些异常?”岚山诧异的看着他。 “没事,”楠笙摆摆手,忽然瞄了一眼身下堆叠的袖袍,灵机一动。 “刺啦!”他从衣衫下摆撕扯下一块布条,将头发细细挽好。“嗯,现在好了。” 岚山看着惨遭横祸的外袍,眉眼一阵抽动。 楠笙打理头发的间隙,不忘向岚山问询;“师弟,小七,怎么样了?” “她体内两种相冲的功法已经出现兼容迹象,因为修习二十三年蝉,现在还在沉睡。” “哦,那就好,等下我回复了些许气力,咱俩一起下去看她。”听说云岐无恙,楠笙不由暗松一口气。 “云岐,她……”岚山支吾片刻,在楠笙期待的眼神注视下,缓缓开口:“她被季覆雨带去大荒摩天崖了。” “季覆雨?”楠笙迟疑的呢喃这个名字,有些隐约印象,却想不起来关联。“是谁?” “摩天崖宗主季覆雨,这些年来,小七一直承蒙关照,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为何要让他带走云岐?”楠笙疑惑的盯着他。 岚山苦笑一声,只好将先前了了峰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于楠笙。 “叔祖,他走的可还安详?” 楠笙惆怅缅怀,目光殷殷的望着岚山。 “大师去的安详,临终之际口中大呼痛快,溘然长逝时面含笑意。”提及无相,岚山虽然接触日短,却心生敬意。 楠笙怅然叹息,伸手遥遥一指,菩提树下的棋秤如遭牵引,稳稳落在他身前。楠笙伸手捻起一颗棋子,在手指间细细婆娑,眼神晦涩惆怅,良久无言。 “老三,这些年,辛苦你了!”楠笙将手间的黑色棋子扔回棋秤,拍拍手,缓缓伸了个懒腰,目光平视岚山,展颜一笑。 “你我情同手足,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岚山双手扶膝,笑容澄净。 “云渡一别,已是甲子时光,如今人是物非,还能故人重逢,甚好。” 楠笙缓缓起身,来到岚山身边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了一下他。 岚山环住身前之人,同样心生喜悦。 “可惜。”楠笙轻轻呢喃。 “无酒。”岚山笑意宴宴。 二人相视开怀。 …… 随着楠笙二人跫音渐起,石室内墙壁上的烛火被依次点亮。 孩童模样的楠笙身披长衫,双手负后,偏头看向那根横卧树根,烛光摇曳,神情变幻。 仅着中衣的岚山静默的站在他身边,看着树根上横卧的熟悉的身影,亦是百感交集。 树根上的楠笙气息全无,残缺的右臂袖管空荡荡的铺叠在身上,曾经与云岐十指相牵的左手虚握着,被仔细的放在胸前,就连身下的细小枝蔓也被掩饰的看不出端倪,他面含笑意,宛若熟睡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孩童模样的楠笙对着逝去的楠笙轻声告别,嗓音稚嫩,却略显沧桑。 “你可以好好的休息了,我很快就要出去,替你看看这个广阔天地。” “如此也好,景清他们确信楠笙已经身死,你可以换个身份,重新活一次。”岚山点点头,一旁提议。 “楠忘,这名字可好?”楠笙仰头看向身边的岚山。 “忘掉过去,重获新生。”岚山抚须一笑,深表赞同。 楠忘双手在树根上一撑,跃身坐在楠笙身边,拍了拍身侧,眼神示意岚山。 “我会在此驻留些时日,然后便会下山去。” “要去找云岐么?我陪你一起。” 楠忘艳羡的看了看身侧岚山垂地的长腿,缓缓摇摇头。 “云岐有季覆雨照看,现在很安全,我并不担心,这趟下山要去一趟大荒九幽,找寻一个故人,看看他有没有彻底解决我眼下困境的方法。” “谁?” “孟婆。” “你现在这个身体神魂不稳,境界回落,怕只是洞玄上境,此去路险多艰,不如我随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现在虽然传出楠笙死讯,但我估计景清他们一日不曾见到我的尸身,便会一日不曾放弃。你作为唯一知情人,现在他们肯定会将视线投注到你身上,在你身边反而不安全。” 楠忘摆手拒绝,接着说道:“我虽然是洞玄上境,但这副仙蜕先天全脉,而且体魄异常坚固,正好兼修霸道,假以时日自保无虞,而且,我也不是孤单一人上路。” “哦?”岚山迟疑的看着楠忘,不明觉厉。 楠忘朝着岚山挑了挑眉毛,手指放在唇齿间打了个呼哨。 几息过后,一阵黄色旋风冲进密室,在入口处堪堪止住,原来是那条黄狗,此时摇头摆尾,狗头四顾,显得颇为兴奋。 待黄狗视线落在树根上楠笙的尸身上,不由得狗身一震,小心翼翼的跑到树根跟前,绕过坐着的二人,朝着楠笙探鼻轻嗅,几番试探过后,确认楠笙已经身死,不由得狗眼渐渐婆娑,口中呜咽哀泣。 “诶哟!真哭了?”楠忘双手环臂,一脸幸灾乐祸。 那黄狗闻声愤然转身,正对上楠忘那双色彩迥异的眸子,特别是那颗紫色的眼眸,此时熠熠生辉。 “汪……”黄狗面露疑惑,侧头朝着楠忘轻叫一声。 “阿姊,我是楠笙,现在叫楠忘,我换躯重生了。”楠忘笑意宴宴,伸手去摸狗头。 黄狗谨慎后退一步,楠忘的手落了空,黄狗躲过楠忘殷殷的视线,迟疑的看了岚山一眼。 岚山配合的点点头,黄狗依然有所顾虑,止步不前,朝着楠忘再次发声:“汪……” “确认,还要怎么确认。”楠忘挠挠额角有些头疼。“既然你不信我,我就翻一翻老黄历吧。” “第一次见你,是在我四五岁的年纪,你满身脓疮奄奄一息的倒在我家门口,以为你是条可怜流浪狗,就动了恻隐之心,和锦瑟一起收留了你,后来的岁月我们三个相依为命,在我和锦瑟心中,早已把你当成了最亲近的家人。” 楠忘将往事娓娓道来,黄狗侧耳聆听的仔细,眉眼间的一开始的警惕,也慢慢松懈下来。 “后来直到我拜鬼谷子为师,你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和锦瑟为此还大哭了好久,先前我们听宫内老人说起过,通人性的老狗临终弥留之际,都会离家出走,选择一处葬身之所。我们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楠忘提到伤心处,不由得吸了吸鼻子,眼角浮起一片氤氲,黄狗心神动摇,慢慢踱向楠忘。 “我以为此生和你都不会再见了,后来师傅派我诛杀野狐道人,结果大意中计,当时身负重伤,眼看就要毙命于野狐道人剑下,恍惚间瞥见一抹黄色挡在我身前,虽然事后师傅和我讲是他出手相助,当我隐约感知另有其人,这样的险遇我遭逢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我一开始并不知情,也一直纠结困惑。” 楠忘终于如愿以偿的触摸到了黄狗,却陷在回忆里难以自拔,手指无意识的顺着黄狗毛发纹路滑动。 “云渡之后,我被叔祖所救,带到悬空寺,终于再度与你重逢,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叔祖提前安排好的,他在暗,你在明,一直守护了我很多年,阿姊,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 楠忘眼角缓缓湿润,慢慢闭上眼睛,脸颊有两道温热蜿蜒划过,口中兀自呢喃。 “阿姊,我是楠笙啊!你认不出我来了么?” “阿弟,还能见到你真好!”楠忘脸颊的泪滴被人温柔的吮吸,紧接着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黄狗幻化成一位黄衫俏丽女子,与楠忘相拥而泣,岚山一旁静默,亦是百感交集。 28 我是小罗啊 天劫过后的了了峰狼藉一地,原本矗立的几所建筑物大多墙倒屋塌,断壁残垣,萧瑟破败。 中间的佛堂墙壁已经坍塌,孤零零的耸着几根粗壮的立柱,也不知是不是佛祖显灵,佛像上方的屋顶还基本完好,只是覆盖的茅草少了许多。 一位身子窈窕的黄衣女子先一步来到屋内,四处逡巡了一下,眉头微微簇起,回身从楠忘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条,便利索的挽起袖子,俯身擦拭起佛龛上的积尘。 后脚进来的岚山刚好看见自己的外衫再遭横祸,不由得嘴角轻咧,指着楠忘苦笑不已。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嗯?”楠忘迟疑的看了眼岚山,挥了挥衣袖,将菩提树下的几个蒲团牵引而来。 “准备何时下山?”岚山抖了抖身前的蒲团,俯身趺坐。 “该交代的也差不多了,这几日就准备下山,一路有阿姊看顾,此行大体无碍。”楠忘回头看了一眼忙碌的黄衣女子,正好目光相接,二人相视一笑。 “恕我冒昧,敢问你阿姊闺名?”岚山也瞄了一眼黄衣女子,心中有些好奇难耐,便将身子朝楠忘微微前倾,与他低声耳语。 楠忘促狭的看了一眼岚山,头也不回的朝着黄璇大声问道:“阿姊,岚山想知道你的闺名?” 岚山被摆了一道,不由的老脸一红,有些局促不安。 那女子闻声展颜一笑,唇角露出两枚浅浅的梨涡。 “我叫大黄。” “呃……”岚山有些石化,脸上神情有些精彩。 “小楠,你快看他,竟然真的信了呢。”黄衣女子指了指呆若木鸡的岚山,忍不住掩嘴偷笑,还不忘俏皮的朝楠忘眨了眨左眼。 楠忘也笑的不见眉眼,捧腹大笑了好一阵,才慢慢解释起来。 “我和锦瑟第一次遇见阿姊的时候,她还是黄狗形象,锦瑟便给她起的名字就叫大黄。其实呢,她的闺名叫美人儿,哈哈哈哈哈。” 岚山一撇嘴,我信你个鬼,小屁孩坏的狠。 “贫嘴!”那黄衣女子来到楠忘身侧,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朝着楠忘额头点了一下。 楠忘好久不曾如此开怀,伸出袖袍擦拭了一下眼角的笑泪,朝岚山介绍。 “好了,不闹了,阿姊本名叫黄裳。是不是听起来很想皇上?” 楠忘促狭的挤挤眼睛,后背不免又遭肘击,紧接着被环在一个绵软的怀里。 楠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羞涩的扭动几下,却黄裳被环的越来越紧,无奈的摊摊手,认命般放弃了挣扎。 话说回来,脑后枕着两坨松软,确实比较舒服,果然温柔乡里英雄冢,楠忘撇撇嘴,忙收敛遐思,间岚山面色如常,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忙转移话题。 “岚山,你下山时带着我的尸身一起,走一遭佛脚镇。” 岚山闻言眉头攒簇,不解的问道:“为何如此?” “把尸身交给瑞德公主,这样才会坐实我的死讯,景清他们才会善罢甘休,这样你才会从这场麻烦中安然抽身而退,再者,你还可以凭借那副尸身向德瑞公主提一个要求,相信她一定不会拒绝。” “逝者已矣,此举不妥。”岚山断然拒绝,面色严峻。 “岚山,下面树根上卧着的不过一具躯壳。” 楠忘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岚山,释然说道:“虽然我不是我,但我还是我。前尘已了,我已经涅槃新生,你又何必纠结?” “这……”岚山略有动摇。 “这什么这,婆婆妈妈的,一点也不干脆,景清果断这点就比你好上多了。” 楠忘不耐烦的挥挥袖子,打断岚山的迟疑,接着说道:“你就不好奇,我让你跟德瑞公主交换的条件?” “好奇。”岚山缓缓舒了一口气,眼神平静许多。 “重开书院。” “什么?”岚山身躯一震,有些不敢置信。 楠忘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开口重逢。 “甲子时光了,是时候重开书院了。” “当真可行?” “你不要低估我的……”楠忘胸有成竹,所言甚笃。 “好!就依你所言,我即刻下山去了解此事。”岚山不待楠忘说完,就霍然起身,转身朝地下石室走去。 楠忘看着岚山身影渐渐消失在洞口,一时间有些愣怔,仰脸看了一眼黄裳,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错愕懵懂。 “谁?”黄裳忽然开口,屋内二人不约而同的朝崖边望去,顿时心生警惕。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趴在崖壁上,探头探脑的朝峰顶观瞧,听见有人发问,脑袋嗖的一下缩了回去。 “是摩天崖副宗主森罗,算起来他还是你的侄子,也是紫瞳修罗。”黄裳紧绷的手臂慢慢松懈下来,耐心朝楠忘解释。 “出来吧,他们都走了。”楠忘看着那个鬼头鬼脑的机灵少年,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不由好笑的提醒一句。 那少年再次小心的探头确认了一下,方才慢腾腾的从崖壁爬上来,警惕的看着屋中二人。 “你们是谁?岚山先生呢?” 楠忘也不答话,好奇的直视森罗那双淡紫色瞳眸,开口问道。 “你就是森罗·神罗?” “嘿,你这人好没道理,明明是我先问出口的,凡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森罗双手掐腰,朝着楠忘翻了一记白眼。 “我啊,我是楠笙·神罗。”楠忘对这晚生越发喜爱,和颜悦色的言明身份。 “呸!你这娃娃也敢哄骗小爷,冒充我叔叔,是不是皮子紧了,要不要小爷帮你松松。” 森罗一手掐腰,示威性的扬起一个秀气的拳头,态度嚣张异常。 “没时间哄你这小屁孩儿,我找岚山先生有事,快告诉我他人在哪儿!” 楠忘笑而不语,只是盯着森罗观瞧。 森罗被那长辈厚爱一般的眼神看的发毛,环顾周身也没发现一丝不妥,忽然灵机一动,苦着脸从怀中摸出半个冰糖葫芦,驾驭法术朝楠忘递了过来。 “只有这么多了,还是我苦熬肚攒剩下的。” 楠忘好笑的将冰糖葫芦接过来,不疑有他,直接上口咬下一颗,酸甜的滋味在味蕾缓缓晕染,认可的点点头,不由开口赞道:“好吃!” “徐锦记的冰糖葫芦能不香么?十个铜板一串呢!小七姑姑不舍的多买,才给我三串。我自己都不舍的吃。” 森罗恋恋不舍的看着楠忘手里的冰糖葫芦,干脆一手捂住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只是喉间不住的吞咽口水,急躁的催促道: “你快些吃,吃完好告诉我岚山先生去哪儿了!” “他在下面的石室中。” 森罗得到指引,也不再多言,一头钻进密道,去寻岚山去了。 楠忘只吃了一颗,就将剩余的冰糖葫芦塞到黄裳手里。“阿姊,尝尝,味道真的不错。” 黄裳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心中一暖,秀气的吃了一颗,便摇头不再吃了,将仅余一颗山楂的冰糖葫芦重新塞给楠忘。 “确实味道不错。”黄裳舔舔唇角,有些意犹未尽。 “你都吃了吧。”还是印象中那个贪嘴的阿姊,楠忘不觉有些好笑。 “你吃,你好久没吃了。”黄裳轻轻摇头,伸手揉了揉楠忘头顶,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留给那孩子吧。” “阿弟?” “嗯?” “咱们日后下山可以多买些。” “嘿嘿。” “你笑啥子?” “好的,多买几串,肯定管够。” “讨厌。” …… 不多时,一阵急促跫音从密道传出,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带着哭腔的哀嚎:“叔叔欸,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罗啊!” 29 心魔 森罗从洞口连滚带爬的窜出来,如丧考妣一般哀嚎着:“叔叔欸,侄儿鼻子上的这对招子就是喘气儿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人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可不要见怪啊!” 楠忘看着眼前跪着的惫赖货有些无语,额角开始一蹦一跳的抽搐,也不好再说些重话,只好挥手示意森罗起来答话。 “当年初见你时,你就是个清秀的孩童模样,怎么这些年你还没长大?”楠忘皱眉打量森罗,忍不住开口问询。 “呃……”明明你自己变得比我还小,好意思问我,森罗只敢心中腹诽,面上却掩饰得很好,恭恭敬敬的垂手作答。 “先前得了一桩机缘,本想跨过那道门槛,由于过于急功近利,反而走火入魔,一时间体内元炁沸腾暴走,眼看性命堪忧,只好散了一身功法,结果变成眼下这副模样。”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不错,你这性情我喜欢,类我。” 楠忘从黄裳怀中慢慢站起,踱步来到森罗身边,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头,明明一副孩童模样却故作老气横秋,不免看着有些滑稽。 “侄儿不敢,和叔叔比还是有些差距,呃,不只是有些差距,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森罗对于楠忘的赞许有些受宠若惊,无措的搓搓手,露出一脸灿烂笑容,马屁拍的信手拈来,一半谄媚,一般真诚。 当年风云变幻之际,森罗还小不曾记事,但后来听老祖讲古,多有提起过楠笙旧事,眼前这小屁孩儿可不简单,还叫楠笙的时候,在云渡风波可是主角,当年也是搅动风云的人物,森罗一直心神往之,今儿得见真人,虽然与臆想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但也不妨心中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你的冰糖葫芦也不错。”楠忘补充了一句,然后饶有兴致的打量森罗胸口,目光有些期待。 “没了,真没了,最后半串都给您了,您要是好这口,侄儿这就下山,快马加鞭给您弄来。”森罗忙扯开衣襟,挽起袖口,双手摊开以示清白。 “徐锦记的?” “他家的冰糖葫芦做的那叫一绝,一分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做糖葫芦的山楂选材讲究,个大圆滚,颜色红彤彤,的鲜亮,外面裹了一层熬的火候刚好的麦芽糖,糖衣晶莹剔透,入口酸甜软糯。” 森罗吞咽一口口水,接着说道:“关于徐锦记的冰糖葫芦还有诗为证呢!” “哦?”楠忘很感兴趣,一旁识趣搭腔。“怎么说?” “有诗赞曰:漫道山楂老幼知,酸甜可口又消食。一竹横贯千秋过,再塑冰身惹梦驰。” “不错,写的好。” “啧啧,要不说咱爷们眼光可以,绝对算的上英雄所见略同。” 提起冰糖葫芦,森罗眼睛一亮,立马将楠忘引为知己,开始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一时间聊的尽兴,也忘了身份尊卑,开始和楠忘勾肩搭背。 楠忘听的热闹,也不曾留意肩膀上的爪子,森罗自己说的尽兴,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孟浪了,慌乱的赶紧抽回手,垂手而立耷拉着脑袋,闷声说道:“侄儿孟浪,请叔叔训斥!” “无妨。”楠忘小手一挥,姿势豪迈,颇为不拘小节。 森罗自己一阵后怕,拿袖角擦拭了一下额头冷汗。 楠忘见他那般尴尬,哑然失笑,在袖口掏了一通,取出一颗裹着糖衣山楂递了过去。 “喏,还给你余了一颗。” “这,这如何使得?”森罗嘴上拒绝,手却很老实的伸了过去。 楠忘忽然脸色大变,原本俊美的五官纠结成团,表情有些狰狞,双手握成拳状,狠狠地锤砸自己的额头,显得非常痛苦。 一道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至,将楠忘搂在怀里,黄裳左手控制楠忘双手防他自残,右手覆在楠忘头顶,将元炁缓缓灌入他的百会穴。 “叔?”事发突然,森罗有些目瞪口呆,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您要是真喜欢,真舍不得送我,您自己留着也成的。” 稍顷,楠忘渐渐恢复平静,他缓缓张开眼睛,迷茫的看向森罗。 “你是谁?” 岚山刚好从地道走出,身后背着一段等人高的粗壮树根,岚山见楠忘表现异常,不由得眉头簇起。 “他睡了?” “嗯,”黄裳紧紧环着楠忘,无奈苦笑。 “谁睡了?”森罗看看皱眉的岚山,苦笑的黄裳,再看了一眼茫然直视他的楠忘,心中杂绪翻腾,难道此间还有第五个人? …… 楠忘此时被牵扯到原主的识海中,还是原来楠笙的成人形象,背负双手凌空而立,蹙眉看着脚下,那里有一口巨大的井,里面有一个小孩,背对着楠忘,蜷缩在井底的角落里,在轻声的啜泣。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楠忘言语间带着些许怒气。 “我才是这儿的主人!”那孩子扬起泪痕纵横的脸,不服气的高声反驳。 “你当我想来,不是你强行夺舍,我会和你困居此地?”楠忘看着那个倔强的孩子,心中有些不满。 “你主魂已经散了,不过是一律残魂执念罢了,你当我真心不敢彻底抹杀你?” 那孩子桀桀怪笑,容貌身形一直变幻,时而儒衫少年,时而披甲执锐,时而羽扇纶巾,时而耄耋老人,甚至还有许多女子形象,一人千面,晦涩难辨。 “我要是那么好抹杀的,你还会把我困居此地,且不论你境界低微,就连原主何等人中佼楚,最终不也对我无计可施?什么天纵英才,占不破,看不穿,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心锁中那个怪异的人喜怒无常,此时一副女子模样,说着说着就开始泫然欲泣。 “原主到底是谁?”楠忘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 “我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那女子忽然情绪变幻,俏皮的朝楠忘做起鬼脸。 “你说不说有什么要紧,我基本确认了,你也不是原主。”楠忘双手环胸,淡淡开口。 “你和我一样,都是寄居在这具身躯里,你和我又不一样,你和原主本就认识,甚至关系不浅。” 那人又换了一鸡皮老妪的形象,一双阴沉昏花的眼睛,怨毒的盯着楠忘。 “你是原主的道侣残魂,准确的说,你是原主心魔,我大胆猜测了一下,原主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直到最后也未曾想过抹杀你,虽然因此自身不能蘸破迷障,甚至在身死道消时,将自己遗蜕留给你作为寄身之所,将你封在寒玉冰晶里,但想然也会给你脱困之法,你现在元神已经修炼的这般强大,假以时日,应该能彻底的鸠占鹊巢。” 楠忘怜悯地看着那个老妪,接着说道:“千算万算,世事难料,这具遗蜕提前被锦瑟带到悬空寺,用来作为我轮回引的阵枢,你心中暗喜,以为可以移花接木。 很可惜,你若不曾冒进也不过损耗几百年道行,但你强行牵引我的元神到此,本欲想着占据地利天时,一举吞噬我的元神就此重生,却没想到被我鸠占鹊巢,前功尽弃。贪婪,就会变得愚蠢。” “你觉得你赢了?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你说这许多,不过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惜,我不会上当。” 那心魔最终幻化成一绝色女子,眼波流转,烟视媚行,一颦一笑,抬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 “你现在魂魄残缺,还不是和我一样困居一隅,区别不过是我在井里,你在井外,我得不到的,怎么会让你轻易得到。” 楠忘双目流华渐起,一双赤紫色的瞳眸熠熠生辉。 “怎么?修罗很了不起啊?还是说,你要和我拼命?” 那女子故作惊诧,掩嘴轻笑,可眼里不曾流露出半点恐惧。 “就算修罗一族天生神识浩淼,别忘了,你只有一魂三魄而已,这是我的道场,在此已修行几百年,我现在虽然难以压制你,但我有耐心慢慢蚕食你的神魂,此消彼长,终有一日你会尽数被我吞噬。” 楠忘对那女子所言充耳不闻,嘴角噙笑,亮出手腕的一抹红线。 “知道这是什么?” “蚀骨相思。”那女子看着那抹赤红,面色有些凝重,嘴上故作轻巧。“那又如何?” “我从来没说过,进入这具躯壳的是一魂三魄。这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臆想罢了。” “你竟然将其余魂魄嫁接到蚀骨相思里,呵呵,好手段!好谋划,我输的不冤枉。”那绝色女子颇为烦躁,双手暴躁的扯乱自己的头发,钗散鬓乱,看着有些失魂落魄。 楠忘胜券在握,接着抛出一个两全的提议。 “你若安心不再抢夺这具身体控制权,我可以答应你,不会让你形神俱灭,甚至日后帮你寻觅一具适合的载体,意下如何?” 那女子披头散发低头不语,不知过了许久,才见她哀婉的扬起头,幽幽的说了一句:“楠笙,不要离开我。” “锦瑟!”楠忘痴痴的看着井下那个魂牵梦萦的面孔,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如刀割。 …… “这两日怎么复发的这么频繁?”岚山伸手探向楠忘腕间,静气凝神。 “这具躯壳中残留的神识很强大,虽然已经被楠忘暂时强行压制,但也怕后患无穷。” “不能耽搁了,我要尽快带他下山,去一趟九幽,看看能否找寻到他口中的孟婆故人。”黄裳环着楠忘,眉宇间一片愁云惨淡。 “事不宜迟,我先行一步,将楠忘交待的事情处理好,三日后,你们再下山。”岚山扫了一眼身侧的树根,下定决心,便转身离去。 “三日后下山。”黄裳俯身抱起楠忘,折身朝屋内走去。 “也没说我要一同去啊!我很忙的!哎麻烦!”森罗小声的嘀咕一句,见无人搭理,只好轻叹口气,垂头耷脑的跟上黄裳脚步。 30 敲诈 一群江湖豪客沿着盲肠小道蜿蜒而行,为首的是那个自称劈天大圣的赵梓龙。 此时的他脸若金纸,一副愁云惨雾,再不见先前刀劈悬空寺护山大阵时的豪气干云。 赵梓龙问刀悬空寺的壮举,让他代价不小,不单自身被阵法反噬内伤严重,怀中那口家传宝刀也近乎损毁,此时刀身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裂纹,虽然将断未断,但着实有些触目揪心。 “哎,赔到姥姥家去了!”赵梓龙紧了紧怀中残刀,唉声叹气。 “哪个亏哟,大哥一刀成名,劈天大圣的名号,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人不晓?” 赵梓龙旁边是一个长得獐头鼠目地瘦猴儿,眼神阴鹜,先是四下逡巡了一阵,然后促狭一笑,胳膊肘重重一拐赵梓龙胸口。 “您那一刀当真可谓是石破天惊,气势如虹,可惜了。” “好兄弟,还是你懂我!” 赵梓龙亦是心有戚戚焉,揉了揉有些气闷的胸口,也不计较自家兄弟手下没个轻重。 “可惜了,雷声大,雨点小,差点小命都不保。” 那瘦猴儿接着补充了一句,周围众人哄然大笑。风凉话,嘲笑声此起彼伏。 “兄弟,这是何意?”赵梓龙怒目,基于赵梓龙平日余威,哄笑声弱了许多。 “大哥,开个玩笑而已嘛,您还当真了,你看你看,脸都红了。” 瘦猴儿近身上前,指着赵梓龙涨的通红的脸,笑的有些没心没肺。 “滚开,莫挨老子。”赵梓龙恼羞成怒,右手一挥,想要一把将瘦猴儿撵开。 却见那瘦猴儿突然暴起,身形一矮,接着揉身向前,朝着赵梓龙胸口猛然探出一爪,黑色的指刃寒芒一闪。 赵梓龙瞳孔微缩,那成想这平日里称兄道弟的瘦猴儿,竟然隐见杀机,脚尖在地面猛然一点,身形弓虾状向后弹射,同时一抖怀中宝刀,向身前的瘦猴儿砍去。 指刃与宝刀硬生生击撞了几下,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瘦猴儿忽然飘然退到几丈外,指着赵梓龙手中宝刀嬉皮笑脸。 赵梓龙定睛一瞧手中宝刃,刀身处的裂痕肉眼可见的缓缓扩延,窸窣的咔咔声不停响起,噗~,随着第一块刀身残片如同离枝落叶般跌落,那口家传了许多代的宝刀片片龟裂,悉数跌落尘埃。 “姚昊,你欺人太甚!”赵梓龙握紧手中不足五寸的宝刀,红头涨脸,睚眦决裂,一口怒气翻涌不休,却牵引体内伤势,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你看看,本就行将朽木,又何必动怒,都呕出血来了,打不打紧?” 姚昊一脸伪善的关切,眼中却藏住痛打落水狗的快意。 “滚!”赵梓龙心中生起一阵怒火。 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游浅谈遭虾戏。那姚昊也不恼,换上一副小人得势的嘴脸。 “诶哟,功夫都废大半了,还逞什么强,还当我是平日里呼来喝去的瘦猴儿呢,实话告诉你,任你揉捏捧您臭脚,不过是贪恋你几顿好酒好菜,真当自己盖世豪杰了?” “姚昊,你就一忘恩负义的小人!”赵梓龙恨恨的吐出口中血沫,呲着带血牙花子,高声怒骂。 瘦猴儿姚昊满脸幸灾乐祸,被骂也不生气,只拿语言刺激。 “诶哟,我的赵大哥喂,您有骂人的功夫把您嘴里的血咽完喽,人呐,就那么点血,可不能浪费了,省着点,别一不小心嗝屁咯。” “我你吗……”赵梓龙提刀便要上前,仅走了两步,便觉四肢麻痹,腹中绞痛不已,脚下一软,直直的摔落在枯草之间,一道紫黑色的血痕从嘴角蜿蜒而下。 赵梓龙颤抖着点了点姚昊,却开口难言。 “不错,是我下的毒。”姚昊嘴角一咧,本就长得尖嘴猴腮,这一笑更显得面目可憎,他挪到赵梓龙三尺的距离缓缓蹲下。 “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嫂子,也会好好管教我那侄儿的。啊哦,对了,还有你的龙威镖局,我会替你发扬光大的。” “为什么?”赵梓龙嘴唇嗫嚅,艰难问出口。 “嗯,其实咱俩也没啥深仇大恨的,要弄死你的人,恰恰是平日里和你双宿双飞的嫂子,我俩早就暗痛取款,想要取你性命,你说好笑不?”姚昊桀桀怪笑,笑声刺耳。 赵梓龙虚弱的摇摇头。“我不信。” “你还是蠢的一如既往!”瘦猴儿双手击了一下掌,怜悯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个傻瓜。 “可惜咯,你虽然愚鲁,起码还是个好人,平日里待我也不错,我呢,也念一回旧情,让你自生自灭好了。兄弟一场,够意思吧?” 赵梓龙恨恨地盯着姚昊,艰难的吐出三个字,“干嫩娘!” 姚昊缓缓起身,冷不丁一腿抽在他的腹部,赵梓龙闷哼一声,如皮球一般横飞出去,撞在不远处的一方巨石上,轰然跌落到茂密的草丛中。 姚昊掸了掸鞋子并不存在的灰尘,四下环视,脸上笑容快意。 “今天的事儿,你们虽然不曾出手,但是见者有份,我姚某及龙威镖局,自然不会亏待大家。” 姚昊接着冷哼一声,挥手朝后甩去,一道巨大的黑色爪影蓦然脱手而出,那方丈许高的石头被那黑爪一抓,轰然巨响,乱石飞溅。 “要是有人胆敢走漏半点风声,嘿嘿,休要怪我姚某翻脸不认人。” 姚昊冷漠的环视周围,见众人噤若寒蝉,嘴角笑意渐渐浓郁。 忽然那方破损的巨石后面,传出一声怒骂。 “诶哟!那个天杀的乱扔石头,还让不让你潮大爷安心拉屎了?” 那人提着腰带,骂骂咧咧从巨石后转了出来。 姚昊待看清那人容貌,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本来上扬的嘴角,肉眼可见的抿了下去, “洗剑阁剑魁,潮织。” “哟!你认得我啊!”潮织一手拎着腰带,一手揉着脑袋,塌着眼皮咧着嘴,一副吊耳郎当形象。 “佛脚镇,姚某见过剑仙风采。” “咱俩很熟么?” “姚某只是远观,不曾有机会与剑仙结识。”姚昊拱手答话,甚是恭敬。 “那就是不熟咯?”潮织撇撇嘴,一边揉着脑袋上那片红肿,一边朝姚昊摊开手掌,手指还隐晦的勾了两下。 “呃!”姚昊短暂错愕,忙从怀中取出一摞银票,数也不数,悉数放在潮织手中。 潮织清点了一下,足有五百两,小心翼翼的塞到怀里,仍朝姚昊伸出手掌。 “剑仙,真没了。”姚昊摊摊手,目露为难,见潮织仍是不肯罢休,只好咬咬牙朝身后吩咐:“把你们的钱都拿出来,日后姚某加倍奉还。” 潮织接过厚厚的一摞银票,笑的不见眉眼,仔细数了一下,还不到四百两,顿时脸色一沉,朝姚昊再次伸出手。 “拿来。” “这回真没有了!”姚昊丑陋五官纠结团簇在一起,看着既可怜,又可笑。忽然姚昊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我可以给仙师打个欠条,日后龙威镖局定会如约送往洗剑阁。” “龙威镖局也不是你的,你说的也不算哦。”潮织也不理睬姚昊,懒洋洋的说道。 “把解药拿来,饶你不死。” 姚昊闻言脸色骤变,小眼珠滴溜溜直转,思忖再三,形势逼人不得不服软,老老实实的将解药递了过去。 “好了,你可以滚了。” 姚昊如蒙大赦,带着手下一群走狗,狼狈逃窜。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柴鑫蕊从山石后迤逦走出,虽是笑容宴宴,但言语间冷漠无情。 “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头都肿了。”潮织责备的瞪了一眼柴鑫蕊,无奈苦笑道: “我是山上人,本不好干预俗世纷争,眼下已经犯了忌讳了,怎好再杀人,错上加错。” “想到与这等无情无义背信弃义的小人,同活在这片天地,我便觉得周身都不自在。” 柴鑫蕊瞧向姚昊流窜的方向,眉眼间阴翳一片,满满的憎恶。 “我不是山上人,不怕因果,浮屠,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是,公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凌空响起。 “慢着,要杀便杀姚昊一人即可,他是首恶,其他人只是受他威逼蛊惑,罪不致死。”潮织忙出声阻拦,他虽不忌惮杀人,但终归有些不喜欢。 鑫蕊也不说话,定定的瞄着潮织胸前,潮织无奈苦笑,掏出一摞银票,递在鑫瑞手中。 “刚好,那些人的钱,买他们自己的性命。” “不够。” “没了,真没了。”潮织敞开胸襟,确实没有私藏。 “不够!”鑫蕊目光从潮织胸前,移到他的腰带上。 “女人,你不要太过分啊!”潮织双手握紧腰带,眼神游离。 “拿出来。”鑫蕊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不好吧?”潮织面露为难,小声抗议。 “嗯?”鑫蕊眉头一挑。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给你给你。” 潮织扭扭捏捏的从腰带翻出几两碎银,重重砸在鑫蕊手里,苦大仇深的衰着一张脸,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报应啊!来的那么快,那么突然!”潮织欲哭无泪,扯喉咙嚎了一嗓子。 鑫蕊掂了掂手里的碎银,顿时眉飞色舞,就见她一边数着碎银,一边随手一挥,一道灰色的身影瞬息远去。 “喏,这些给你的零花钱。”鑫蕊将那摞银票随意塞回潮织手里,却将几块碎银数了又数,最后仔细的封在荷包里,贴身放好。 “呵,傻女人!银票不要,要几块碎银子,傻不傻。”潮织心头一暖,嘴上还不依不饶。 “不一样的。”鑫蕊拍拍荷包,有些心满意足。 “有啥不一样,还不都是钱。” “银子是你的,银票是他们的。”鑫蕊看着潮织的眼睛,认真解释。 “呵!女人。”潮织抬手将鑫蕊额前乱发,理回鬓间,细致而专注。 “呵!混蛋!”鑫蕊眼神柔媚,将潮织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满是老茧的大手粗粝剌人,可鑫蕊却如被爱抚的小兽一般满足。 “我说二位你们能等会再腻味么,再不救我,我就真的死了。” 赵梓龙从荒草中艰难的探出身子,浑身血迹,脸色苍白,还不时的咳嗽不止,模样看起来特别凄惨。 …… “咳咳咳!潮织这是反悔了?自己不来让你来,呸!无耻小人!” 姚昊吐了一口血水,艰难的从血泊中撑起身子。 周围散落着同伴的残肢断臂,都是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佝偻老者所为。 “此事与潮织无关,杀人者浮屠。” 老人话音刚落,姚昊残躯体一阵,一截尖锐的木桩贯脑而出。 31 余波未平 “真人,那智然方丈说楠笙已经身死,此话当真可信?” 青云子探究的看向景清,眉间一片烦躁。 “不信!”景清摇摇头,含笑接过林夕递过来的一捧热茶,在嘴边小口啜饮。 “呸!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平日里一个个宝相庄严,论起骗人信手拈来!” 青云子一直对和尚观感甚差,眼下得那景清确认,心中更是激愤难当。 “真人,既然不信那智然老和尚,先前在了了峰上,明明大势在我们这边,您为何忍气吞声?” “林夕,你来说说我们先前为何不战而退?” 景清手捧热茶,氤氲袅袅,看也不看青云子,和蔼的问向身边束手而立的林夕。 “老师,弟子见识浅薄,不敢妄下断言。” “无妨!且说说你那日见闻,心中是如何想的?”景清摆摆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林夕近上前来。 林夕紧紧稍作迟疑,便不拘束,先躬身朝景清和青云子各执了一礼,然后大大方方的临着景清下首坐下。 “弟子认为,先前在了了峰,我们虽然人多势众,占据人和,但若说大势所趋,不免过于牵强。” “哦?既然占据人和,已经算是优势,为不占而退?”青云子闻言不解,开口插话。 “此地是何地界?”林夕笑忘一眼青云子,伸手端起桌上茶盏,在指间缓缓把玩。 “悬空寺。”青云子不假思索的答道,转念一想,心中还有疑惑。 “就算地利在对方那边又如何,地利人和,我们双方不过五五分,而且那悬空寺遭逢天劫,大阵受损,无相身殒,实力上还要打些折扣。” 林夕看了一眼景清,欲言又止。 “无妨,言行无忌,今日就事论事,没有那么多规矩。” 景清淡然抚须,朝着林夕鼓励一笑。 “先前老师天劫出手,怕是受了不轻的伤吧?” 林夕眼角小心觑了一眼景清,见他虽然面色如常,但唇齿间略有苍白,见他并无异议,接着开口说道: “那智然方丈成圣日久,今日以逸待劳,老师对上智然方丈可有胜算?” “若是先前不曾伤了,料那老和尚不善攻伐之道,为师胜算极大,眼下,虽有一战之力,却胜负难料。” 景清也不遮掩,苦笑着摇摇头,如实坦白。 提起先前天劫之威,青云子心有余悸,再回想景清真人先前通天彻地的神通,心下有些担忧,不免关切的看向景清。 “真人,如今身……” 景清淡然摆摆手,视线落在林夕身上未曾偏移。 青云子只好讪讪的收回自己的关心,仔细听那少年侃侃而谈。 “敢问青云子师叔,摩天崖季覆雨,悬空寺镇守,儒生岚山,都是何等境界?” “这……岚山应该是知命境,其余人近些年未曾出手,境界不详。”青云子略加思索,确实对于对手知之甚少,不由得老脸一红。 “就算如此,我与德瑞身边的浮屠老狗也能各战一人,虽余下个岚山,不是还有洗剑阁剑魁潮织么?未必没有一战可能。” “师叔莫非忘了,洗剑阁潮织与季覆雨一同入场,明显关系暧昧,且不论他会不会出手,到时候能不能临阵倒戈,都是一个未知之数。这样的人你敢放心么?” 林夕将续好的茶水从桌面推到青云子面前,青云子缓缓抬头,正对上那双笑意宴宴的眼睛,对比了一下景清,只觉得二人神态相近,又同样心思深沉,假以时日,怕是又一个景清。 青云子端起茶杯,茶汤七分满,茶温适宜,清香飘渺,轻轻啜饮一口,只觉得颊齿留香,回味余长。 “师侄,莫非忘了山下的数千铁骑?” “师叔,莫非忘了山上的数万僧众?” 青云子眉头簇起,缓缓开口:“悬空寺天劫降临,无相禅师涅槃身死,寺中人心慌慌,此时若出手,只怕那群秃驴无暇他顾,未必赢面不大?” “就算依照师叔所言,我们不计代价,刀指悬空寺,也只会让其上下一心,安内必先攘外,哀兵必胜。况且,” 林夕转动指尖,看那杯盏花纹旋转,接着说道:“师叔你还是过于信赖长公主了,你觉得为了一个前朝余孽,她会甘心与悬空寺交恶,不惜玉石俱焚的站在我们这边?” “这……怕是不能。”青云子思忖稍顷,尴尬摇头。 “铁骑只是威慑,只要我们这边不占绝对优势,她张公主不会轻易出手的,因为这代价她承受不起。所以说,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皆不占,此战不如不战。” 林夕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唇角含笑,轻声结语。 “善!”景清抚掌大笑,眼中满怀欣慰。 青云子对于自身鲁直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但对那些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打心眼里敬服,比如那个心机深沉的景清真人。 此时耳听那清秀少年剥丝抽茧,侃侃而谈,细细咀嚼一番,才恍然大悟,朝着景清二人拱拱手,诚心赞贺: “林师侄才思敏捷,有经天纬地之才,恭喜真人,得遇良徒,宗门当兴。” 景清也不遮掩,开怀大笑:“悬空寺之行也不算全无收获,我这新收的徒儿,有些意思。” “谢过老师和青云子师叔缪赞,先前林夕童言无忌,冒犯之处还请师长多多担待。” 林夕起身肃然一拜,言语谦逊,面上一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既然难得老师和师叔兴致颇高,不如小酌几杯?” “林师侄提议好!这仙岳茶虽好,但嘴里淡出个鸟儿,快去取几壶十年杏花酿,让我漱一漱嘴里的儒雅酸腐来。” 青云子一拍大腿,高声表态,但看对面景清一张脸阴沉的快滴出水来,才自忖刚才一时兴起,竟口无遮拦起来,忙嘿嘿憨笑,掩饰尴尬。 林夕莞尔一笑,躬身一礼,转身前往厨房吩咐。 “林夕这孩子不错,有意思。”景清视线缓缓从林夕背影收回,抚须而笑。 “真人,此事就这样算了?”青云子起身拎起桌上茶壶,给二人续杯,目光殷殷的看向景清。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景清横了一眼青云子,一脸嫌弃。 “嘿嘿,真人说的是。”青云子也不生气,嘿然一笑,参照着景清举止,装模作样的摆出一副甘之如饴的姿态来。 “提前准备一下。”景清忽然开口。 “啥?”青云子咕咚咽下一大口茶水,目光不解。 景清缓缓将茶盏放于桌上,唇角勾起一泓笑意。 “你去寻一下长公主,明日,我们再访悬空寺!” …… “汝等只是耳听楠笙死讯,可曾亲眼所见那人尸首?”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黑暗处响起。 “属下不曾亲见。”李存俯首贴地,小意的吞咽了一口唾沫,止不住周身战栗。 “废物,道听途说也敢前来交差?”一声怒喝,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黑衣人,身材瘦削,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袖口和领角绣着烫金的荆棘图案,依稀可辨,只是一张面孔隐匿在阴翳中,晦涩难明。 随着那黑袍之人出声怒喝,李存脊骨猛然坍缩,仿若泰山压顶一般,胸腹间如遭重锤,翻江倒海,李存咬紧牙关,不敢闷哼出声,只是嘴角缓缓沁出一条血痕。 “那日,景清真人,智然方丈,摩天崖季覆雨,儒生岚山,大楚长公主,洗剑阁潮织,多方大佬齐聚了了峰,双方对峙峥嵘,属下不敢冒然行事。” “你如何确信楠笙已死?” “智然方丈亲口所说。”李存汗如雨下,却不敢擦拭。 “秃驴的话你也信?”那黑袍人冷哼一声,语气阴沉。 “属下也不曾全信,悬空寺周边人手还在密切打探。” “我不老林行事,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明白。” “佛脚镇季覆雨那件事怎么说?” “属下做事不够严谨,请长老责罚。”李存身抖如筛糠,仍是身体伏地,诚恳请罚。 “有功当奖,有错当罚,你心中可有怨怼?”黑衣人淡漠得看了一眼李存,深邃的目光直指人心。 “属下不敢,诚心领罚。” “好。” 那黑袍人行至李存身边,霍然出腿,轻描淡写的跺在他的背上。 耳听得轰的一声闷响,坚硬的地砖猛然深陷,场间蓦的出现一座颇具规模的大坑,蛛网密布,绵延丈许。 李存在坑中如同大虾一般,蜷缩着身子,四肢不自然的抽搐着,呕血不止。 “这件事尽快处理,将功补过。我会在悬空寺逗遛些时候,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那黑衣人随手扔出一瓶丹药,看也不看李存惨状,身形瞬息隐匿在黑暗中。 “谢长老赐药!属下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李存艰难跪起,手里将那丹药紧紧攥握手中,低埋下的脸上表情痛苦狰狞,一双眼睛满是仇恨怨毒。 32 伤心多是可怜人 “楠笙,不要离开我,你承诺过的,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锦瑟的攀附在井口,深情注视楠忘,眼神哀婉,如泣如诉。 楠忘凌虚蹈空,脚下如同悬着一条无形无影的阶梯,从半空拾阶而下,缓缓来到井边。 “楠笙。”锦瑟探起身子,朝楠忘忘情的伸出右手,欲言又止,胸前濡湿的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往事纷扰,历历在目,楠忘眉间簇起一片痛苦的阴翳。 递到眼前的柔夷,如同一场久别的邀约,他没有迟疑,伸手握住。。 “哈哈哈!楠笙,这回,你逃不掉了!” 锦瑟看着身前十指交握的双手,脸上不复哀怨凄婉,取而代之的是狡黠的一笑,眼底尽是得逞的嘲讽。 锦瑟空着的那只手在井沿一拍,身形猛然后仰,意图牵扯着失魂落魄的楠忘,一同井底坠落。 “是啊,逃不掉了。”楠忘哂然一笑,看着像是一种自投罗网的轻嘲,被锦瑟猛然一拽,身不由己的朝井里坠去。 一条猩红的绳索灵蛇一般从楠忘袖口探出,灵巧的游曳过十指相牵的手,朝着锦瑟白皙的手臂蜿蜒而上。 “你要做什么?”锦瑟看着手臂上怪异游走的红线,脸色大变,惊恐出声,“放开我!” 只是任凭锦瑟如何挣扎,都不能将右手从楠忘那里挣脱,锦瑟尝试奋力反击,结果都被楠忘轻描淡写的见招拆招,一一化解。 锦瑟放弃攻击楠忘,对那右臂上的红绳攀扯撕咬,如同泼妇一样,不过一切都是徒劳。 “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锦瑟嘴里叼着红线,蓦然抬头,怨恨的看着楠忘,咬牙切齿的闷声问道: “一开始你就没有被震慑心神,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的精湛演技罢了。” “虽然你已被我的心井圈锁,但要抓到你的心神芥子,无益于-大海捞针。我若不惶然失慎,乖乖就范,你又如何肯被我抓到。” “看来你那所谓的心中挚爱,分量不过尔尔。你骨子里只爱你自己。” 锦瑟松开口中红绳,任其肆意蔓延,眼神平静的看着楠忘,唇角弯出一泓讥讽。 “你又不是她,我如何会上当?。” 楠忘视线游曳在对面假锦瑟的手臂上,那里红线密密匝匝,缓缓蠕动,心魔体内的淡金色的元炁被红豆牵引而出,正被缓缓的吞噬着,这般景象极具残忍的美感。 “你是心魔不假,不过不是我的。”楠忘收回视线,莞尔一笑。 “当年云渡风波,锦瑟不幸身死,想不到残魂被你收拢在蚀骨相思里。” 那心魔模样再换,再现先前绝色容颜,哀哀的一笑,“想不到,你也是个可怜人。” 这方心井是楠忘心神幻化,自成小天地,此时楠忘与心魔十指交握,自然心性相通,二人翻阅彼此过往,如同探囊取物。 “你和我,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楠忘喟然一叹,刚才侵入对方识海,沿着对方心路历程回顾辗转,亦是感慨良多。 …… 我叫梨落,听父亲说生我那夜风雨大作,因为生产艰难,折腾了母亲哀叫了半宿,第二日清晨,我才呱呱坠地。 说来蹊跷,我甫一降世,外面的狂暴了一夜的风雨便骤然歇停。 母亲只是欣慰的看了一眼襁褓中的我,来不及与父亲交待,也来不及让我吮吸一口母乳,她便撒手人寰,父亲抱着我在母亲床边驻足良久。 父亲说那日清晨,他推开窗,风雨平宁,晨光熹微,便能看见一地梨花,如雪覆地,极美,不过白茫茫的,看久了会有些刺眼。 “梨落,离落……”父亲抱着我涕泪纵横,口中呢喃不已。 父亲是朝中要员,手握重权,我是正妻嫡女,从小被众星捧月,视为掌上明珠,我那时骄纵烂漫,我知道纵使我开口要天上的星星,宠溺我的父兄也会竭尽全力,让我得偿所愿。 “父亲,他好可怜啊!我们收留他好不好?” 我缩在父亲身后,小心的留意那个倒在车前的乞丐。 他衣衫褴褛,小脸上满是泥污,那双眉眼生的极为漂亮,瞳色异于常人,双眼呈淡金色,明亮异常。 我透过那双眸子,看见了星辰海洋,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大海,但我笃信他眼中海洋便是真实的。 他的腿被马车轧断了,双手环着伤处,额上沁出密集的冷汗,薄薄的唇抿成一线,哼也不哼,异常隐忍。 父亲打量那个倔强的孩子,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我见父亲迟迟未曾答复,有些心急,摇晃着他的手臂撒娇。 父亲对我向来有求必应,眉头渐渐舒展,他和声问那个乞儿:“孩子,你可有家人?” 那乞儿摇摇头,两行晶莹夺眶而出,我看的有些心疼,越众而出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方巾帕。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邱瑜,谢谢你。” 邱瑜看了我一眼,却没有接我的巾帕,倔强的拿起袖子胡乱一抹,泪痕冲刷后的小脸很是白皙俊秀。 “邱瑜哥哥,既然你没有家人,愿不愿意跟我回家,我家可大了,可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开始谆谆善诱,明显的发现当我提到好吃的时,他暗暗咽了口水,他征求的看了一眼我父亲,低头不语。 “既然梨落和你如此投缘,做个玩伴也是好的。”父亲很是善解人意,揉了揉我头顶,一脸宠溺。 “谢谢。”邱瑜低头小声的应承一句,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伸出手去拉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的没有拒绝。我便牵着他上了马车,回了相府。 邱瑜是个爽利的英俊少年,伤好以后很是勤快,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小脸,阖府上下都很喜欢这个阳光少年。 父亲也渐渐放下心防,将那些暗中盯派的人手收了回去,不时安排邱瑜做些跑腿的活计,邱瑜都做的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父亲对他颇为赏识,收做贴身小厮,除了日常杂务,还会偶尔指点他文章书法,邱瑜也是颇为上进,在读书一途得天独厚,进境飞快。 父亲待他独厚,视为子侄,后来便索性收做义子,邱瑜也获得了在家宴上桌的资格,但他每次都要推脱,躲到院中和下人同座。 父亲申斥了几回,暗中却对邱瑜不吝赞赏,我的那些哥哥们都是惫赖性子,读书一途歧路为艰,总会成为和邱瑜对比的反面形象,常被父亲训斥责骂。 由于邱瑜平日做事滴水不漏,且面面俱到,与哥哥们关系极好,他们倒也生不出过分的怨怼之心,免不了私下里琢磨商量,要多多的灌他酒喝,可是有我平日里护着,大多时候都奸计难逞。 邱瑜待我极好,每次出门办事都要给我带些新鲜事物,好吃的,好玩的不待重样的往我院子里搬,邱瑜心灵手巧,还会自己琢磨些小玩意儿,大到秋千木马,小到风车纸鸢,我能想到的,他都能做到。 我一直很崇拜他,有时候也会遐思乱撞,想着以后长大嫁给他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想着想着就会脸颊烧红,自呸自话。 郎骑竹马,青梅绕床,我和邱瑜相伴长大,父亲很是开明,没有那些门户之见,对于邱瑜和我在一起,父亲也是从来不加约束,乐见其成。 有一次,我与邱瑜相偕同游,在大国寺上香祈愿,我看见那边有排队解签的,便兴致盎然的挽着他同去。 等了许久终于轮到我们,我闭着眼睛,在心中虔诚祈愿,与邱瑜共执签筒,缓缓摇晃,一根签子摔在桌面上。 我还未曾看清签文,邱瑜脸色大变,手疾眼快的将那只签扔回签筒,神色阴沉的拉着我快步离开。 “喂,上面写的什么?”我被他拖着离开,心思还在那张签上,不满的嘟囔着。 “不过是一群和尚诓骗世人的把戏,做不得真的。” 邱瑜莞尔一笑,脸上春光和霁,再不复先前阴郁。见我还有些迟疑,便拉着我去吃心心念念的食锦记点心,他虽装作漫不经心,我却心底暗自在意,想着过几日再来寻那解签和尚,看看那签文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 后来,矗立朝堂数十载的父亲被人参了一本,若是平日,父亲把持朝堂一言决断,此事断然不会出现,可眼下新皇年岁渐长,父亲慢慢还政于朝,权柄分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林通判的一纸参状,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群臣见新皇对父亲不再包庇纵容,而且当堂严肃申斥,不留情面。 朝中风向变了,权相要倒了,那些被打压数年的大臣闻风而动,一个个跳梁小丑一般相继出场,参我父亲的状文书椟纸片一样堆积在皇帝案头。 一卷记载翔实的账本,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上面详尽的记载父亲几十年的朝中经营,不单涉及钱款腐败,还多有重臣勾结往来,皇帝勃然大怒,下旨拘拿了家中所有男子,曾经门庭若市金碧辉煌的相府只剩一群困居妇孺,府外有官兵层层戒备,许进不许出,府中人心惶惶,都知道,相府的天塌了。 父亲被抓走前曾匆忙对我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我当时只顾着哭泣,也没细细思量。 直到我看见一身官袍的邱瑜从大门口进来,密切严守的官兵对他和颜悦色,我才有所领悟,一时间羞愤难当,我扬手给了邱瑜重重一巴掌,厉声责问:“为什么?为什么背叛相府?” 邱瑜没有躲闪,嗫嚅着嘴唇,缓缓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啪!我挥手又给了他一记耳光,看着他渐渐苍肿的脸颊,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意,眼睛涨的发疼,虽然我强忍着,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来。 我倔强拿起袖子胡乱一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我的怯懦,我狠狠的盯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当年林相把持朝政,曾对朝中异己冷血清洗,我范府一家老小惨遭屠戮,无一幸免,只因我当年上山求道,才躲过一劫,我与相府血海深仇,今日相府不过是偿还旧怨罢了。” 邱瑜眼神哀伤,将往事缓缓诉说。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当年临街偶遇也是处心积虑了,邱瑜,你当真好手段,利用我的愚蠢善良,顺理成章的引狼入室,日复一日忍辱负重,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大仇得报,恭喜你!” 我冷冷的看着他,心中明明郁垒横生,难受的要死,却忍不住出言讥讽。 “梨落,求求你不要这样。” 在我怨恨的注视下,邱瑜好看的眉眼纠结着,无奈苦笑。 “其实这些年,我也很挣扎痛苦,曾动摇想放弃那些执念,只是静静的陪在你身边,你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我心,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可你终究还是选择报复相府,眼下你大仇得报,还惺惺作态的给我看,我已经身无所有,邱瑜求求你直接告诉我,你还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眼神哀凉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何看见他痛苦,却难以硬下心肠,心里依然会心疼。 “我已经求了皇上,只追究林相一人,你的兄长大多会流徙发放,包括这府中妇孺,我也会力保性命,虽然富贵不再,但至少可以平静的活下去。” “呸!”我冷哼一声,故意无视他那哀伤的眸子,冷声讥讽。 “我怎么敢信你,你为了进相府,自断一腿,一个对自己够狠的人,我自是不会祈求什么怜悯,多说无益,阖府还有妇孺七十三口,悉听发落。” “梨落,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邱瑜忽然快步上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双臂环的紧紧的,将头埋在我的颈肩。 我无动于衷任他抱在怀里,心如死灰。 鲜红的血水濡湿了我的衣袖,淅淅沥沥的滴落在我的身后,视线开始晕眩。 我张开手主动环着他的腰身,对于邱瑜,无论如何刻骨铭心,到了最后,还是有依恋的吧。 “邱瑜,我爱你。邱瑜,我恨你!” 我语气幽幽,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无力慢慢袭来,一只竹签从我袖袍跌落,溅落尘埃,上面写着缘木求鱼,可遇而不可得。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我眼前一黑之际,将头抵在他额前。 “邱瑜,林府欠你的,我来还给你。” 我的身体慢慢滑落,耳中最后隐约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 “梨落,你不要留下我!” 可惜我在也不能回应他了。 …… 33 魂契 楠忘伸出右手在红豆上轻轻一抹,就见那猩红绳线光华流转,红光大胜,疾速的闪烁两下,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二人身前。 “当年在云渡,我最后也只来得及收拢一缕残魂,其余魂魄不知所踪,也可能被场间紊乱的天地元炁碾碎了吧。” 楠忘看着眼前游弋的孤魂,由于魂魄不全,有些神情呆滞,浮萍一般漂浮无依,一端手腕上系着红绳,才不会漫无目的的四处飘散,楠忘痴情的看着她,深情且忧伤。 “我虽然将其炼成器灵,但她神魂却被大道消磨,日见颓靡,可惜与叔祖参悟多年,一直苦无他法。” “你到底想如何,不妨直说,我现在受制于你,还有的选择不成?” 心魔梨落看了一眼臂膀间蜿蜒的红线,冷笑一声,忍不住开口讥讽。 “我希望你可以帮帮锦瑟。” “呵呵,凭什么相信我会帮你。”梨落发丝轻挽,轻蔑一笑。 楠忘状似无意间扫了一眼纠缠的双手,不无威胁的说道: “眼下我刚好占了几分道理。况且,你若帮我,我也不会白白占你好处。” “她已经被练成器灵了,此生难入轮回,想让我替她成为新的剑灵,想都不要想,我万万不会答应此事。” 梨落轻佻的耸了耸肩膀,笑的幸灾乐祸。 “你想多了,我看中的是你修的是无根之法,相信你在温养魂魄一脉应该颇有建树,对你而言并不为难,而且你若答应此事,我定会竭诚帮你了却一段心事。” 楠忘故意言语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比如说,帮你寻那人的转世之身。” “那人已经兵解数百年了,就算轮回也不知道几世了,人海苍茫,大海捞针一般,你休要哄骗我。” 梨落摇摇头,暗自思忖,虽然楠忘提议甚是诱人,但实际操作起来恐怕难如登天,心中对那楠忘所言,自是不尽信的。 “我要去九幽寻一故人孟婆,那人善于鬼道术法,所在宗门有一泓泉水,每逢月圆,月上中天时候,只要虔诚许愿,投石于潭,便可以看见心心念念之人。” “月牙泉,传说中能看穿轮回的那眼泉水么?” 梨落显然颇有兴趣,忽闪着一双明眸,期待地看着楠忘。 “我有幸亲睹,确实名副其实。” “你容我想一下。” 楠忘的一番谆谆善诱,让那梨落暗中权衡许久,才缓缓开口,语气犹有迟疑。 “你寻那孟婆,只是为了解决锦瑟转生之事,而不是意图寻得秘法,来抹杀我的神识?” “原本是这样想的。” 楠忘如实坦白,诚恳的看着梨落,接着说道:“可我忽然改变了想法,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你在同情我?”梨落唇角撇起,极为不屑。 “是的,我就是在可怜你。”楠忘目露怜悯,回答的非常诚恳。 “我若是不答应呢?”梨落脸色稍稍有些阴沉,低声问道:“你意如何?” “如你眼见,蚀骨相思可以吞噬消磨灵体,你若不答应,我便会一点点蚕食你的元炁,消磨你的修为,用来反哺剑灵,我相信一样会解决问题,恰恰是出于对你过往的怜悯同情,我才愿意给你多一个机会,结果如何已经显而易见,眼下就看你如何选择?” 梨落脸色有些苍白,楠忘所言让她心有余悸,如今他才是掌控全局大势之人,若是强行拒绝,怕是真要吃些苦头,得不偿失。 “我要和你结灵契,若有违心誓,定叫你生不如死。” “可以,生死挈阔,与汝同休,若违心誓,魂散魄消,不堕轮回,永世煎熬。“ 楠忘竖掌于前,掌心上一抹繁复印文熠熠生辉。 “事先说好,我可以答应替你温养锦瑟魂魄,不过,一旦剑灵开识,将不会记得前尘往事,你莫要怪我。” 见楠忘含笑点头,梨落也不再迟疑,小手与楠忘竖掌稳稳贴合,二人手掌链接之处光芒乍然一闪,就见二人印堂处同时出现一抹血红印纹。 “还挺好看的。”梨落扫了一眼楠忘的新生印纹,一时忍不住好奇,伸手在眉宇间婆娑。 楠忘看着梨落幼稚举动不禁莞尔一笑,挥手在梨落手臂上轻轻一抹,蚀骨相思顿时化成一抹红光,迅疾的隐入衣袖中。 “从今而后,你我魂印缔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想破除封印,需要你我心有灵犀,同结解印。我答应你的定会努力做到,至于你答应我的,希望你也能信守承诺。” “啰嗦!”梨落不耐烦的白了一眼楠忘,此时魂契已经达成,再无后顾之忧,便渐渐释放释放心性。 梨落嘟起小嘴,腹部微陷,身前游弋的锦瑟的幽魂被她猛然吸入腹中,梨落挑衅的横了一眼楠忘,故作回味的咂了砸嘴。 “你不怕我真的吞噬锦瑟幽魂,现在你我结缔魂契,你再也难耐我何。” “无妨。”楠忘淡然一笑,一掌印在自己天灵上,就见从他身后蓦然跌出两个身外身来。 “斩三尸!”梨落看着身前的那三个楠忘,一时间惊骇的目瞪口呆,小嘴一撇,泫然欲泣,“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 “你们快过来,看看我叔咋了?”森罗指着楠忘额间蓦然出现的印纹,惊诧不已。 黄裳和岚山正在屋外商讨下山事宜,惊闻森罗高呼,也顾不得其他,双双飞掠进来。 “魂契!”岚山扫了一眼,登时给出结论,伸出右手搭在楠忘腕间,闭目凝神,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浊气。 “脉象平顺,应该很快就醒了。” 一旁围拢的黄裳和森罗闻言喜不自胜。 过了盏茶时光,众人耳听得楠忘轻哼一声,缓缓张开眼眸,先是周围环视一遭,最后视线定在眼前焦灼众人,嘴角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你们好啊!我是梨落,日后请多指教。” 岚山眉头缓缓皱起,黄裳一脸悲愤交加,森罗扶额哀嚎,忍不住快步上前,状似疯癫一般狂摇楠忘手臂。 “你说,你把我叔叔怎了?” “叔叔?哦,你说楠忘啊,他实力不济,一不小心被我吞噬啦!” 梨落朝着森罗摊了摊手,还状似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砰!一道清影轰然飞出屋外,黄裳缓缓收拳,脚下猛然一顿,尘土飞扬,身形已追星赶月一般掠出屋外。 事出突然,森罗和岚山相觑无语,耳听得屋外乒乓作响,时不时的还会地震山摇。 森罗担忧的望向屋外,“我们出去拦着点吧,别打出个好歹来。” 岚山扫了一眼惨被痛殴的梨落,眉眼一阵抽动,心有戚戚焉, “黄姐平素温和端庄,想不到出手这般狠厉。” 岚山不由得想起同样暴力的云岐,拍了拍森罗后脑勺,沉重的给出人生建议。 “记好了,以后千万不要惹怒女人!” 森罗愣怔的看了一眼岚山,忽然腼腆一笑:“岚先生,我还小!” 梨落一开始还能左支右绌的抵挡一阵,随着黄裳暴怒,攻势如狂风暴雨一般,就实在难以招架,只好护住头脸,身体蜷缩如大虾,放弃抵抗,任由黄裳肆意施暴,好在这副体魄坚韧,要是肉体凡胎,怕是早就小命休矣。 轰!梨落背部重重砸在菩提树干上,皮球一般弹落下来,树干抖动剧烈,落叶纷纷。 梨落可怜兮兮的蜷缩在地上,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跟在泥土中打过滚一样,只见他颤抖着竖起一只青紫的小手。 “停!” 眼看着黄裳还要动手,梨落身子一阵瑟缩,原本清秀俊美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涕泪纵横,哭的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姐姐,我错了,求您别打了,我坦白!” 34 废物 楠忘甫一睁眼,就撞上三双殷切的目光,此时的眼眶还有些青肿,眼角会不时的抽动,他咧了一下嘴角,牵强的露出一抹笑意。 “阿姊,你把梨落吓坏了。” 森罗和岚山忍俊不禁,二人面容古怪的相视一望,同时闪身躲屋外,笑声朗朗,很是肆无忌惮。 “阿楠,你没事吧!”黄裳望着楠忘那如同开了彩衣铺一般的脸颊,眼中满是内疚,小心翼翼的朝着楠忘伤口探了探,还是羞愧的缩回手。 “无妨!”楠忘莞尔一笑,一把扯过黄裳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 “我知你是一时悲愤,才会一时暴起,这些只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懊悔的泪水从黄裳眼眶滚滚溢出,顺着姣好的脸颊肆意蜿蜒,有些打湿了衣襟,有些滴落在楠忘脸颊上,黄裳一把拉过楠忘,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兀自伤心呢喃。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无相走了,你若也走了,便孤零零剩我一个了,阿楠,我不是故意把你伤成这样的,我真的很害怕。” 楠忘抿了抿嘴角的湿润,温涩中带着一点湿咸,这就是眼泪的滋味啊,楠忘叹息了一声,伸手环住黄裳,将头埋在她的胸前。 “阿姊,不要伤心了,你的眼泪涩涩咸咸的,杀的我伤口疼。” 黄裳抬手抹了抹眼角,羞恼的轻捶了一下楠忘,手下搂着更紧了些,楠忘的口鼻深陷在一片柔软中,几近窒息。 …… “按既定计划,岚山先行下山。”楠忘视线扫向岚山,温和一笑,接着说道:“给你三天时间来处理,我们随后下山,咱们佛脚镇杏花村酒楼碰头,在做打算。” “山下事了,我会传讯山上,到时你们下山便会顺利些。”岚山正襟危坐,点头应是。身后靠着一段树根凿就的棺木。 森罗眼中红芒忽闪,面色凝重,忽然插口出声。 “景清那个老混蛋,还是贼心不死,密谋着明日再访悬空寺,此事如何是好。” “事不宜迟,我这就下山,以防有变,还是通知一下悬空寺智然方丈一声。也好做些应对准备。” 岚山虽然性子弱了些,做事却颇为雷厉风行,当下将那棺木负于身后,朝着楠忘众人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智然那边我来通知,森罗,楠忘安危便托付与你,你们多加小心。” 黄裳自告奋勇揽下通知智然方丈的任务,虽然仍是不放心楠忘安危,但形势所迫,也由不得婆婆妈妈,对着森罗千叮咛万嘱咐,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叔有我在,黄姑姑,你尽管放心好了。”森罗胸脯拍的噼啪作响,朝着黄裳远去的身形,信誓旦旦的打着包票。 “你行不行哦?”一个有些耳熟旳质疑声响起。 “嘿,男人怎么能用不行这个字眼儿,您也太小瞧我森罗了!”森罗嘿嘿憨笑着,转身迎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笑容缓缓僵在脸上。 “叔?” “我是你梨落姑姑。”梨落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只是脸上青肿未消,看着有些惨不忍睹。 “咋?姑姑一走你就还阳了?”森罗嘴角一撇,面露讥讽。 “谁说我怕那个女人!我只是看在楠忘面子上,让着她罢了,真当我打不过他?”梨落心虚的朝着黄裳离去的方向觑了一眼,大话说的毫无底气。 “得了您呐,甭吹了,你就是一只死鸭子。” “死鸭子?怎么讲?”梨落对这个说法颇为好奇,被骂也不恼,认真的看向森罗。 “嘴硬呗!哈哈哈” 森罗手上点着梨落,捧腹大笑,梨落暗自思忖一番,不禁也莞尔开怀。 “来人了!”森罗肃然转身,朝上山小径望去,一行十数人正蜿蜒而来。 “来者何人?”梨落站在森罗身边,亦是眉头紧蹙。 那上山众人显然是临时起意拼凑而成的,队伍中不乏各个门派中人,和尚道士,老人小孩,公子艳妇应有尽有,俱是难掩煞气,面目冷逡的朝山上进发。 森罗松了松手指,噼啪作响,将梨落掩在身后。 “不管何人,怕都是来者不善,你先去下面躲一下。” 梨落稍有迟疑的扯了扯森罗袍角,小声建议。 “要不然我把楠忘唤醒吧?” 森罗哈哈大笑,回身柔和一送,梨落身形飘然隐没在密道中,森罗拂袖一挥,眼见洞口缓缓闭合,森罗伸了一个懒腰,骨节窸窣作响,朝着那群人邪魅一笑。 “一群乌合之众,真当你森大爷纸糊一般不成?” …… 过了半晌,那行人方才姗姗来迟。 了了峰上的狼藉已被黄裳清理干净,显得有些空旷寂寥,一个笑容邪魅的俊俏少年背朝众人,孑然而立。 “那少年,可曾知晓楠笙何在?”一个赤膊纹龙的壮汉越众而出,朗声朝森罗问道。 “小点声,我不聋。”森罗闻声回身,一只手掏了掏耳朵,不住抱怨。 “哟!好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哥。”那艳妇看清那少年模样,心生荡漾,挤了挤胸前的两坨白晃晃肥腻,娇媚掩口一笑,朝着森罗抛了一个眉眼。 “小哥哥,你若肯告知楠笙下落,姐姐肯定会好好疼你一番。” “十三娘,怕不是看上那个小白脸儿了吧?啧啧,模样确实周正些,怕不是银洋腊枪头,好看不中用。徐某如何,你可是深有体会。” 那赤膊大汉伸手在十三娘胸口抓了一把,惹得十三娘一阵娇羞怒骂,汉子哈哈大笑,挑衅的回望队伍中那个持扇公子哥,一脸不屑。 那个脸色苍白,眼圈青黑的瘦弱公子,刷的一展折扇,嗤笑一声,出声揶揄道: “花某自忖没有徐老哥飞檐走壁的本事,弄不来黄道长的蚂蚁大力丸,自然也做不到雄风大震,征伐达旦。” “好你个肾虚公子,嘴上功夫炉火纯青,就不晓得手上功夫如何了?” 那赤膊纹龙的汉子冷笑连连,手背上肌肉盘根错节般隆起,有繁复印文自拳掌而起,沿着手臂蜿蜒,淡黄色的流华若隐若现。 “花某雅号空虚公子!”花公子咬牙切齿的为自己正名,伸手拍向背后所缚长剑,剑啸声厉,躁动不休,如困笼巨兽一般随时准备伺机暴起。 情痴道人一甩浮沉,朝着大汉徐伟沉声问道:“无量天尊,贫道苦熬心血,历时七七十四九天,方才炼制的一炉大力丸,结果不翼而飞,徐道友,可是你所为?” 疯癫和尚一顿禅杖,单掌竖胸,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情痴真人切莫……” 疯癫和尚话为说完,就见情痴道人一甩拂尘,朝着他痛心疾首的喊到:“大师,你有所不知,徐伟所盗丹药,正是您先前预定的那一炉。” “什么?”疯癫和尚闻言怒目圆睁,一张肥头大耳的胖脸涨的通红,撸胳膊挽袖子,口中哇呀呀大叫着,暴跳如雷。 “徐伟,娘希匹,看老衲不取你狗命!” 那徐伟貌似憨鲁,实则机灵,一看惹了众怒,忙闪身躲在搬山老祖身后,口中疾呼:“老祖,救命!” 那孩童模样的搬山老祖眉头紧皱,场间这番闹哄哄的纷乱让他脑仁乱蹦,一张小脸阴云密布,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住手!一个二个瓜兮兮滴,闹的老子脑壳青痛,哪个龟儿子听不得话,老子日你先人。” 众人噤若寒蝉,都低眉不语。 “这就完事了?咋咋呼呼的一番热闹,真要动手就怂了,我这边还没尽兴呐!都怪那小孩儿!就你多嘴!” 森罗背靠菩提树干,双手环胸,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紧要关头被那搬山老祖出言打断,意犹未尽的撇撇嘴,不满的瞪了那搬山老祖一眼。 一竹杖芒鞋,须发皆白的高龄老者,缓缓抬步上前,面容和蔼,言语可亲。 “娃娃,容老夫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你眼见,这些人绝非善类,如实告知楠笙下落,方可免受祸端。你若不信他人,只小声告诉爷爷一人也可。” “爷爷?”森罗眉眼一深,笑容越发邪魅。 “哎!”老者不查森罗脸色变幻,笑的越发亲善和蔼。 “爷你大爷!”森罗低声怒吼,冷然一脚踢出,狠狠地踹在老者两腿*之间。 老者发出一声非人惨叫,本就佝偻的身体越发佝偻。这还不算完,那森罗双指如钩,狠狠地插入老人眼眶,噗噗!两声轻响,老者嗝喽一声软在地上。 两只苍白浑浊的眼球在森罗掌中把玩,他抬手抹了一把血污的脸颊,狞笑着伸出舌头,将指尖血迹舔舐干净。 “就喜欢这种老寿星上吊活腻歪的!” 森罗将身前老者一脚踢飞,冷声笑到,“废物!” 森罗随意掸了掸裤脚,嘴角咧的越发灿烂,接着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我说的那句废物,不是刻意针对谁,对我而言,在场的你们都是废物!” 35 四象剑傀 情痴道人拂尘一卷,稳稳接住奎山老叟,两根枯瘦的手指摸向老叟颈间。 探得还有微弱的脉搏跳动,情痴道人忙自怀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巧劲捏开奎山老叟的牙关紧闭的下颌,将两粒散发着馥郁浓香的药丸塞了进去,手指在喉结处轻轻一抚,嗝喽一声轻响,药已入腹。 情痴道人再探脉息,已然强劲了许多,方才一拭额间汗渍,缓缓松了一口气。 “奎山老叟还活着,现在只争得一线生机,不能耽搁,我这就带他下山。” “一个将死之人,也值得情痴真人耗费这许多力气?莫不是所谓的医者仁心作祟?”空虚公子折扇轻摇,缓步上前,在情痴身前缓缓蹲下身来。 那情痴被空虚公子言语一激,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你懂什么?我若不全力救治老叟,这老家伙先前还拖欠我的药钱,你来偿还不成?” 空虚公子状似探听老叟颈间脉息,电光火石之间,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如钩,咔嚓一声,将老叟颈骨扭断。 “你竟敢……”情痴道人看了看不幸惨死于身前的老叟,右手颤指空虚公子,一时怒极难言。 “劲敌当前,你却妇人之仁,也不怕出去坏了你的名声。”空虚公子拍拍手,撑膝站起,面朝森罗抱拳一礼。 “空虚公子花锦楼,求阁下赐教!” 话音刚落,一拍身后所缚长剑,沧浪一声,一抹青绿剑芒冲天而起,剑啸龙吟,携风雷之势迅疾朝森罗刺去。 雷霆万钧之际,森罗面不改色,袖口双手迅疾探出,呈拜佛状,牢牢拘束住身前一剑,剑尖与眉眼相距不足三寸,险之又险。 任凭空虚公子如何卯足气力驱动,也不能使那飞剑深入半寸,花錦楼心下一横,牙齿咬破舌尖,一口血雾自口中喷出,迅速化作一缕血芒渗入森罗身前长剑。 原本青绿的剑芒上丝丝红色如血管纹路一般蜿蜒其中,剑意越发疯癫沉重几分,森罗双足所立之处,咔啦啦一阵密集碎响,坚硬的石板呈网状皲裂。 森罗赤裸双掌与剑身急剧摩擦,火花四溅,只见他冷哼一声,自指尖隐放一抹晶莹毫光,渐渐包裹整个手掌,森罗抿了抿嘴角,抬头瞭了一眼面色越发苍白的空虚公子,出言讥讽。 “就这?” 森罗双掌交搓,剑身流华纷扬,阳春白雪一般,渐渐消磨溶蚀。 空虚公子的本命飞剑被森罗奇异手法拘押,任凭他如何召唤,都如石沉大海一般,难见飞剑回应。 咔嚓!两节残剑跌落尘埃,空虚公子口中喷出一股血泉,两眼一翻就此晕厥,情痴道人犹豫片刻,还是掰开他的牙关,塞了一粒保命丹丸。 一道身影鹰隼一般掠出,朝着森罗面门,快俞闪电的递出一拳。来的好!森罗大叫一声,朝身前迈了一小步,弓步冲拳。 和徐伟那青筋虬扎的钵大拳头相比,森罗的拳头显得有些秀气小巧。 二人拳拳相对,一团团紊乱元炁肆意狂暴,身边石板再遭重创,裂成块状碎石从地面纷纷弹起,未至半空又被狂虐的元炁挤压成齑粉。 徐伟暴喝一声,手臂肌肉山丘一般隆起,上面附着的密文符咒光华大亮,终于推进半拳,徐伟还来不及窃喜,就见森罗松肩坠肘,腰轴一扭,拳崩半寸。 轰!一蓬炁团轰然炸开,碎石落叶被裹挟四散,徐伟身形从尘雾中倒掠飞出,噗通,砸落在情痴道人身前,那道爷毫不慌张,有条不紊的也给他塞了一颗丸药。 “还有谁?”森罗嚣张一笑,对面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贸然出手。 “废物就是废物!”森罗呸了一口,伸出左手食指指微摇,“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点子扎手,群起围攻。”一直观望的搬山老祖忽然出声。 那众胆寒心惊之人,闻言惊醒,纷纷祭出光华各异的本命法宝,只待搬山老祖一声令下,便要群起攻之。 “人多了不起啊?”森罗咧嘴一笑,双手翻飞结印,猛然一掌拍击于地,从掌心出咒文蜿蜒而出,渐渐显出一道金光微缩法阵,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身缚金甲背剑的高大身影率先走出法阵,在森罗身后悄然站定。 紧随其后,又有红,白,黑三色的背剑缚甲之人从阵中走出,在森罗身后一字排开,那四位甲士气势内敛,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搬山老祖眼见甲人出阵,瞳孔骤缩,如临大敌,忍不住颤声惊呼:“四相剑傀,你是摩崖宗副宗主森罗!” “好眼力!既然认出我来,那么请君赴死!” 森罗呲着一口白牙,笑意森森,伸手朝着搬山老祖众人一挥,身后四甲士化作四抹流光,激射杀出。 …… 金甲剑傀将一具具残骸抛入云海,红甲剑傀运转神通拘来池水清洗地面血迹,黑甲剑傀从远处取来巨石挥剑斩成石板,白甲剑傀则负责小心的平整地面,四甲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不到盏茶时间,了了峰上焕然一新,森罗四处仔细查验一番,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四甲剑傀如冰雪消融,渐渐身形消散。 情痴道人箕坐在菩提树下,神色萎靡,嘴角流涎,一副心神失守的呆滞模样。 “喂!也没打你,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森罗拿脚尖踢了踢那道人,语气有些不耐烦,“你们自始至终也没说找楠笙干啥来着?” 情痴道人呆愣的将视线转向森罗,身躯一震,心中不由暗自腹诽。“你上来就挑衅,完了就暴起杀人!现在才特么想起来问缘由。” 情痴道人面色木然,将自己所知如实禀告。 “我入伙不足月余,好像为了什么前朝宝藏。” “哦,那就没杀错!”森罗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笑的很是侥幸。 “为何放我一马?”情痴道人还是难掩心事,直接开口相询。 “爷高兴!”森罗一甩长袖,如同驱蚊赶蝇一般,“少啰嗦,没你事儿了,趁爷心情好,赶紧滚!” 情痴道人扶着树干缓缓起身,身形摇晃了几下,步履间有些不稳。 “今日你什么也没看见!”擦肩而过时,森罗踮起脚尖,猛然一拍老道肩膀。 “啥?”情痴道人低头看向森罗,一脸茫然。 “做的不错!”对于老道的反应,森罗颇为欣赏,安慰性的拍拍老道肩膀。 情痴道人刚要迈步离去,又被那诡异少年叫住,身子一僵,冷汗瞬间从额角流了下来,也不敢转身,茫然问道:“何事?” “等会下山时,记得找一阳光充足的大石头,把裤子晒一晒,多大的人了,还尿裤子,丢人不?” “哦!”痴情道人扫了一眼两腿间的湿渍,面无表情,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那少年吩咐,方才提线木偶一样,僵直着身子,朝山下挪步离去。 本是三两个时辰的下山路程,情痴道人愣是以那怪异步伐,挪了小半日才至山脚。 上书佛脚镇的牌坊举目可见时,正当夕阳下西下,倦鸟纷纷归巢。 情痴道人喟然长叹,下山后的这半年江湖厮混,像特么做梦一样,道人忽然俯身跪倒,痛哭流涕。 “师傅啊,徒儿想家了!” 36 馈赠 夕阳西下,云霭霞岚,须弥峰后殿松柏寂寂,花草幽幽,斜阳从枝桠间零星散射,光斑细碎,影影绰绰。 方丈室内的智然褪了那身宝光流华的袈裟,换上一身有些泛白的僧衣,脚下踩着一双补丁摞补丁的旧僧鞋,衣着虽然俭朴却熨帖干净,腹有经纶气自华。 智然方丈双手在腹前叠放,注视着窗前那口波纹粼粼的大水缸,缸中有莲荷数朵,五朵绽放,一朵待开,一朵枯萎。 智然久久窗前伫立,不知是深思还是缅怀,也许二者兼有,眼睛里摇曳着细碎的天光。 一声轻叹,智然方丈掐指拈花,将那枯萎的莲荷从根蔓处掐断,残荷甫一离枝,便化成点点光尘,细沙一般从智然掌间指缝流淌而下,轻柔的渗入水面。 啵的一声轻响,那朵待开之莲,花开一瓣,智然本来肃然的脸上,皱纹舒展,笑意宛然。 黄裳化身黄狗风驰电掣,自了了峰来至须弥峰不过盏茶时间。 在智然方丈院门处柴门半掩,黄裳却踟蹰良久,几次伸手复又缩回,有些纠结。 “镇守大人早已驾临寒舍,为何踌蹰不前?”院内智然抖了抖手间残余的流华碎屑,温言相邀。 黄裳伸手揉了揉有些眉间的纠结,将额间碎发挽于鬓间,推开柴扉,迤迤然缓步而入。 “阿弥陀佛,智然见过镇守大人。” 智然从室内踱出,躬身站在台阶下,胸前竖掌,清唱佛号。 黄裳略略福了一下身子,平静的直视智然温和慈悲的瞳眸,淡淡开口:“楠笙还活着。” “阿弥陀佛,无相师叔可以无憾安心了。” 智然释然一笑,侧身邀请黄裳屋内小叙。 黄裳摆摆手,面上哀伤一隐,朝着智然方丈又福了一礼。 “无相禅师是个不在乎身前身后名的,但你最后明知他是修罗一脉,还能周全替他掩盖,做的很好,黄裳在此谢过。” “师叔作为悬空寺讲经首座,德高望重,数百年来一直蔽护悬空寺,多次大厦将倾之际,都是师叔暗中力挽狂澜,才使得悬空寺有惊无险。” 智然摊开拈花的那只手,掌心纹路里还附着有零星光尘,和光同尘,智然淡然一笑,缅怀却不惆怅。 “师叔劳苦功高,却不贪恋权利,甘于隐居了了峰,如今师叔皈依西方佛国,作为一寺住持,定会护着师叔最后的体面。” 言至于此,黄裳二人相顾无言。 “楠笙眼下如何?”智然手撵念珠,轻声相询。 “楠笙现在还好,已改名楠忘,不日就会离山远游。”黄裳从那种哀伤的情绪氛围抽离,眉眼间郁结的情绪,也开始慢慢舒展。 “我欲与楠忘出山同游,还望方丈答允。” “镇守大人数百年来劳苦功高,居功至伟,百年前无相师叔和您契约期满,您已是自由身,却自愿羁縻留守,兢兢业业的护佑寺中安宁,智然感佩之情难以言表。” “当年与悬空寺契约期满,我却四顾茫然,不知去处,寺里又待的年岁久了,只好恋栈不去。” 黄裳寺中驻留百年,自然见证过太多寺中变迁,眼前老成持重的智然方丈,小时候也曾骑在自己背上,呼啸山林,不由欣慰一笑。 “智然当年入寺时,还是个眉眼可喜小和尚,如今已是悬空寺方丈了。” “智然谢过镇守大人多年庇佑。” “你知我叫黄裳,以前常唤我黄姐姐。”黄裳幽怨一笑,朝着智然眨了眨眼睛。 “随着你年岁渐长,对我反而生疏了。” 智然了然一笑,双手合十,诚心祝愿。 “心安之所,方是自在吾乡,如今姐姐挣脱羁绊,天地任游,智然心中同样欢喜,只愿前路漫漫,姐姐喜乐平安。” 黄裳忽然一个跳步,来到智然身前,皓臂一展,踮起脚尖将智然搂在腋下,一手在智然光头上飞快的抹了几把,一如智然小时候那般嬉笑玩闹。 “从你长大成年以后越发无趣了,你都不肯给我摸了。”黄裳哀怨一笑,放开智然,雀跃着朝门扉处跑去,只是身后少了智然恼羞成怒的追逐,有些无趣。 “走了,你多保重,说不定日后我还会回来的。” 黄裳柴扉前顿住脚步,背朝智然,语气幽幽。 “随时欢迎回家,在外面但凡受了委屈,记得告知一声,智然不才,自忖还有几斤经法与其理论。” 智然站在原地,目送黄裳,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抛给黄裳。 “清心玲?这等佛门重宝,我不能收!”黄裳看着手中之物,迟疑不决。 “此物是念在你往日劳苦,暂借于你的,当然借期未定,什么时候还随你心情。清心铃所附禁制已被我抹去,你可以放心炼制。” 黄裳也不再扭捏,将那七彩玲珑的铃铛挂在颈间,那铃铛小如桃核,镂刻中空,上面密布梵文经文,中间一枚莹白光芒的铃胆,黄裳轻轻摇动,铃响叮咚,如山中泉水,如牧野清风,周遭平地生风,有莹白光罩蓦然出现,上面金色符文流转,生生不息,黄裳心生惊喜,爱不释手。 黄裳摆弄了好一阵,方才自袖中抛出一只金钵,冲着智然狡黠一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没想到啊,你连清心玲都舍得送我,搞的人家都不好将这紫金钵私藏了,这是无相遗物,便托付给你了。” “阿弥陀佛。”智然手持金钵,点头致意。 “走了!”黄裳不再恋栈,推门而出。 “保重!”智然伸手婆娑自己的光头,口中低沉呢喃。 约盏茶时间,门外又传声响。 “智然!我又回来了!”门扉处探出一颗脑袋,高高的挥手示意。 “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可。” “景清,青云子,德瑞公主等人对楠笙身死将信将疑,如今正暗中密约明日上山,现在楠笙神魂不稳,还在紧要关头,不能轻易离开,能不能帮我阻上一阻?” “好!” “谢谢你!”黄裳喜悦感激,高声道谢。 一方状事物自墙外斜飞进园中,智然伸手一招,便稳稳降落在手上,智然定睛一瞧,正是师叔颇为宝贝的那副名为纵横的棋秤。上面放着两个棋罐,内装黑白两色棋子,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智然方丈踱至门前,极目远眺,那黄裳早已一骑绝尘,踪迹遥遥。 智然左手金钵,右手棋枰,环顾来回,不由得摇头失笑。 智然将金钵棋秤放于一摞,空出手来,伸手在门前踞坐的石狮头顶一按,就见那石狮眼眸蓦然生辉,周身筋骨缓缓舒展,从石座上一跃而下。 “将这两样至宝送到达摩洞去。” 那石狮通晓人语,乖乖张开獠牙巨口,智然将紫金钵和棋秤放入其内,轻轻一拍兽头,缓声吩咐一句,就见那石狮躬身一礼,足下猛然发力,朝达摩洞奔突而去,速度快俞闪电。 …… 达摩洞的闭关石室方圆不过数丈,室内陈设极其简陋,仅一张蒲团,一盏油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墙壁之上刻有密集文字,是历代悬空寺高僧在此闭关时的心得体会及秘法经文,密密麻麻,字体迥异,铺满了周围墙壁,不单如此,地砖和穹顶上也是留白不多。 智襄小和尚在此闭关已有些时日,眼圈有些乌黑,原本肥嘟嘟的两颊也有明显凹陷,泛青的头顶生出半寸余的毛发,僧袍肮脏,鞋也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打着一双赤脚站在湿冷的石板上,看着有些狼狈可怜。 智襄一手持灯盏,一手在墙壁文字的沟壑间勾画,逐字逐句,读的很是心力憔悴,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显然受益匪浅。 “砰砰砰!”自石室外响起三声节奏有序的敲门声。 智襄方才从如饥似渴的求知状态中,渐渐清醒过来,稍稍退了数步,便准确的穿上僧鞋,震了震僧袍,推门而出。 门外放着一钵,一棋盘,智襄朝山下望去,一道尘烟滚滚而去,难辨真身。 智襄自然认出是自己师傅的遗物,虽然早知师傅安排,但睹物思人,还是难掩悲伤,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师傅!”智襄小声呜咽,手指轻敲金钵,烁烁之声,清越悠扬,在山间回荡。 异相生发,气象煌煌,一道浓郁的大道气运从周遭缓缓攀升,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 智襄跪在达摩洞前,原是婆娑泪眼,却被眼前异相所惊愕难言,冥冥中自有大道牵引,智襄只觉得与那气机颇为熟悉,伸手一招,便见漫山气运无故飞旋,快速汇集于达摩洞前,渗入智襄小和尚体内。 智襄本就有些干涸的心田,被那些熟悉的气运滋养,如久旱逢甘霖,渐复生机。心田间也显出一条磅礴长河,蜿蜒不息,自此以后再无心田枯竭之忧。 不单如此,智襄容颜也已康复,红光满面,精气饱满,智襄自然知晓,这周遭变化源于先师的气机馈赠,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小和尚难掩心中悲戚,嚎啕大哭。 “师傅!”智襄双膝及地,面朝了了峰,长跪不起。 “啵啵啵……”自方丈室窗前水缸响起几声轻响,智然回首望去,那待开芽苞又花开三瓣。 37 交易 “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救这么个蠢货。” 长公主鑫蕊走在前面,扫了一眼潮织背上带死不活的拖油瓶,越发觉得碍眼,朝身前的石头就是忿然一脚。 “诶哟!”那颗同样碍眼的石头纹丝不动,鑫蕊却忍不住抱脚痛呼。 “啊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笨女人!” 潮织眼见鑫蕊蜷身坐倒,抱着脚背泫然欲泣,不由得有些心疼,脊背一挺,将身上的赵梓龙掀翻在地,一边碎碎唠叨着,一边快步上前查看。 本就有些昏迷的赵梓龙被这猛然一摔,闷哼一声,幽幽转醒,原本面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因为服了解药而有了几分红润生机,仍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虚弱,揉了揉自己的腰背忍不住低声抱怨: “潮仙侠,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手下能不能轻柔些,别我这小命没被毒死,倒让您一个不小心摔死,那就不值当了。” “闭嘴!”那边耳鬓厮磨的二人同时瞪了过来,异口同声。 赵梓龙缩了缩脖子,识趣的噤声不语,闭眼假寐,来个眼不见为净。 潮织小心的抬起鑫蕊的伤脚,利索的褪去鞋袜,白净的脚面上有些瘀肿,忍不住心疼抱怨。 “怎么这么不小心,以为你金刚脚啊?” 柴鑫蕊莹白的皓足被那人温柔握在手心,二人虽然平日没少打情骂俏,却从未如此亲密接触过,只觉伤足上传来的一道电流,忍不住战栗了一下,脸颊上火烧一样发烫,却仍是不依不饶,嗔怨的捶打潮织胸口,“都怪你!” “笨女人,你自己踢的石头如何怪我?” 潮织诧异的扫了一眼鑫蕊,见她面色潮红,伸手去探对方额温,却被鑫蕊羞涩的躲开。 潮织也不再坚持,自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磁瓶,少许的青绿色的粘稠液体滴落掌心,被他细致的在掌心晕开,顿时有清冽的草木香幽幽传来。 看着潮织专注的眉眼,鑫蕊竟觉得这个平日睡眼惺忪的男人,此时竟有些帅气逼人,可靠又让人心安。 “说好的一起携游悬空寺,你早前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百般推诿。” “大姐,你约的时间太早,我起不来,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多好。”潮织无奈摊摊手。 鑫蕊一翻白眼,深知潮织那惫赖性子,出言讥讽。“夜深人静,岂不又到你睡觉时候。” “不管怎么说,我人不是来了么!”潮织抻了个懒腰,不能提睡觉,一说就瞌睡。 “这个憨货又是怎么回事?救他一命就算了,还一路背着,也不嫌累的慌。”鑫蕊一指赵梓龙,恼羞不已。 赵梓龙闻声提及自己,从草丛中努力的扬起头来,正对上鑫蕊怒火中烧的眼眸,咧咧嘴,小心翼翼的往草丛深处蠕动,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潮织向后一撩衣摆,手指从额间发髻穿过,眼神沉稳炽热,表情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将来做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士,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今日这等腌臜事被我撞上,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我,怎么好袖手旁观?” “不是为了姓赵的欠你的二两银子?” 潮织臊眉耷眼的低头讪笑,鑫蕊不觉有些可爱,忍不住莞尔偷笑。 “哎!女人太聪明不是好事情。” 潮织如泄气的皮球顿时萎了气势,苦笑一叹,手上动作不停,将晕开的药膏均匀的涂抹在患处,双掌上下翻飞揉搓,直到掌心微微发热,方才动作和缓。 “怎么不是好事情。”鑫蕊注意力被潮织话头吸引,加上潮织治疗手法娴熟,一时间竟没再感觉伤口痛楚。 “太聪明的女子,没人疼,女人还是不要太强势,温婉纯真,才烂漫动人。” 鑫蕊一阵醋意上涌,探手捏住潮织一只耳朵,顺时针缓缓拧动。 “哦?那我呢,我也没人疼是么?” “蠢女人,放开!”潮织疼的呲牙咧嘴,忍不住高声痛呼。 “不放!你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那个与你同行的狐媚子?柔风摆柳,娇娇弱弱的,原来你好这口?” “胡说!吴浔师妹与敬士师弟俩人青梅竹马,早有婚契。” “吴浔看你的眼神就很是爱慕,保不齐妾有意,郎有情!”鑫蕊见潮织矢口否认,越发认定心中猜想,手下力道越发狠厉起来。 “女人,非要胡搅蛮缠不成?来啊!互相伤害啊!” 潮织双耳胀v红,面目狰狞,手上微微用力,一阵酸麻痛楚从患处隐隐传来,鑫蕊眉头一簇,手上转幅缓缓叠加,本是你侬我侬打情骂俏的温馨场面,顿时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咱不能有话好好说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赵梓龙见势不妙,躲在草丛深处,弱弱出言相劝。 一枚瓷瓶被潮织甩了过来,正中赵梓龙眉心,嗝喽一声,赵梓龙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潮织一记药瓶暗器砸晕了赵梓龙,顿时觉得心口郁结舒爽了许多,眼见鑫蕊痛呼垂泪,心下一软,忙开口解释。 “你脚背扭伤,虽有宗门秘药可以缓解痛楚,但若不大力活络筋脉,怕是十天半月也见不得痊愈。” 鑫蕊闻言有些后悔,自己平日自诩机智无双,不知为何,遇见这个叫潮织的家伙,就总会有些小女儿心态,动不动的会有些心酸委屈,忍不住想要胡搅蛮缠,怕不是对这个家伙真心喜欢? “潮织,你混蛋!”鑫蕊羞恼的想要抽回脚,却被那攥的紧紧的,试了几次,只好任由那流氓把玩。 潮织见手中皓足红肿消散,虽有些淤青,却也无关紧要,便细致的给套上鞋袜,伸手将小心鑫蕊扶起。 “还疼么?” 鑫蕊足尖点地略作试探,虽有些丝丝缕缕的痛感,但还能坚持,对潮织轻轻摇头。 潮织咧嘴一笑,朝着赵梓龙所在伸手一指,毫不怜香惜玉的吩咐道:“既然无妨,你去那边草丛,把我先前丢的药瓶找一找。” “喂!我是伤患,你懂不懂得怜香惜玉啊?”鑫瑞大声抱怨,言语委屈。 “听话!” 潮织温柔一推,鑫蕊委屈的眼泪在眼圈转动,却咬了咬嘴唇,倔强的朝赵梓龙蹒跚而去。 潮织侧身将鑫蕊,赵梓龙掩护在身后,面色凝重的盯着身前十数丈的大树,如临大敌。 “岚先生,又见面了!” “郎情妾意,两情相悦,年轻当时,岁月静好。” 岚山笑意和煦,从树后转身而出,未着外袍,一身月白中衣,身后背负一截等人高根木。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岚先生自诩儒门弟子,偷听窥视,怕是有负圣贤教诲吧!” 鑫蕊指尖拈着一枚青花瓷瓶,蹒跚返回,有些面色不悦。 “岚某来的不是时候,虽说事急从权,但属实有些孟浪了!”岚山歉意一笑,朝着鑫蕊二人,躬身赔礼,态度诚恳。 潮织不漏痕迹的上前一步,将鑫蕊挡在身后,嘴角一弯,轻声笑道:“不知岚先生这次来寻,有何贵干?” 先前在了了峰上,岚山与鑫蕊等人双方对峙,剑拔弩张,若不是智然方丈及时出现,彼此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刀兵相向的趋势,而且当时鑫蕊多有出言顶撞岚山,岚山此时来寻,莫不是来寻仇的,潮织心中念头翻转,不敢放松警惕。 “岚某无意寻仇,不用紧张。”岚山抚须而笑,将身后背负的根木,小心横亘在双方之间。 “岚先生,此为何物?” 鑫蕊很享受被潮织保护的感觉,悄悄伸出手牵起潮织衣摆,同时对岚山带来的那截根木很是好奇,开口详询。 “楠笙遗骨。”岚山眉眼一低,言语间难辨情绪。 鑫蕊和潮织二人,听闻此言,俱是心神一震,只是鑫蕊明显要心性更胜一筹,面不改色,言语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先前了了峰上,我曾与岚先生提过此要求,没记错的话,您当时可是断然拒绝的。这才不过三五日,莫非岚先生回心转意了?” “我欲与长公主做一笔生意。”岚山尴尬一笑,手掌从身前棺椁轻轻拂过,心情略有惆怅。 “哦?既然是做交易,岚先生现下应该不介意开棺验尸吧?”鑫蕊双手环胸,笑容玩味。 岚山摇头苦笑,伸手向身前棺身轻轻一拍,棺盖猛然跳起,被岚山轻描淡写的一拂,飘然立于棺侧。 潮织伸手拦住跃跃欲前的鑫蕊,先一步来到棺椁前,向里面探目望去。 楠笙一身素白锦衫,云袖交叠于胸口,脸上除了略有苍白,神情和宁。 鑫蕊见无异样,蹒跚上前,将潮织从棺前挤开,毫不迟疑的探手朝楠笙右臂摸去,岚山眉头簇起,却强忍着没有阻拦。 “岚先生,欲求何事?”鑫蕊嘴上问着,手上探索不停,正欲朝楠笙双眼探去,被岚山一把刁住手腕,鑫蕊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我欲重开书院!”岚山对视鑫蕊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 鑫蕊闻言面色凝重,但也只是片刻犹豫,手臂轻轻一抖,甩开岚山,接着去翻楠笙垂下的眼睑,一双紫金色的瞳眸赫然在目,宝石一般晶莹剔透,只是流彩凝滞,了无生机。 鑫蕊缓缓将楠笙眼睑翕合,最后迷恋的看了一眼棺椁中沉眠的俊美的容颜,惋惜道:“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美丽的人呢,可惜了。” 潮织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被鑫蕊瞧见,胸口生生挨了一肘。 “死人的醋你也吃。”鑫蕊虽是言语怪责,脸上却笑容宴宴。 “长公主未准确答复岚某,如何确信长公主会帮我促成此事?” 岚山仔细整理了一下楠笙遗容,小翼的将棺材盖好。 “此物为证!”鑫蕊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岚山伸手接过,那是一枚长公主印信,印文为九叠篆体,书“监国公主行宣差云栖都总管之印”。 “新朝解封书院之日,便是岚某还印之时。” 岚山将印文慎重揣在怀里,朝长公主拱拱手,最后凝重的看了一眼楠笙遗骨,默然转身离去。 “岚先生,可有出山济世之念?”鑫蕊遥望那翩然远去的身影,忍不住高声相邀。 岚山遥遥朝身后摆手,踏着一地余晖渐行渐远,有高歌隐隐约约,飘渺传来。 闲云野鹤,岂管流年。 月下风前,逍遥无限, 兴则高歌困则眠, 不羡鸳鸯不羡仙。 38 多宝书生 残阳如血,薄霞似火,岚山踏歌而行。 半是明灭的穹苍之间蓦然划过一道壮阔的剑光,撕裂云霞,劈开穹苍,倏忽间已然越过岚山头顶携风雷之势往东而去。 岚山脚步停顿,抬头仰望,却见东方那刚刚逝去剑芒去而复返,且携风雷之势直奔他而来。 人先到场,剑啸的轰鸣声随后而至,于耳畔炸起,青云子放缓御剑,飘然悬浮于半空,居高临下俯视岚山。 “岚先生,三日不见如隔三秋。” “哦?岚某于青云先生仅是一面之缘,何德何能,竟被阁下挂念至今。” 岚山好整以暇,于山坡上负手而立,笑容柔善和煦。 “岚先生步履匆匆,这是欲往何处?” “下山沽酒。” “先生好雅致,如此看来,我与岚先生可谓同道中人。”青云子自半空纵身一跃,稳稳站在岚山对面。伸手绕后,一拍背上剑匣,就见凌空悬停的飞剑流华辗转,化成一抹泫然流光,瞬息隐没其中。 “青云先生不善交际,何必为难自己,不妨有话直说。”岚山抚须一笑,直奔主题。 “哈哈!想不到岚先生说话办事竟如此痛快!既然如此,就不和先生虚与委蛇,扯那些读书人客套的劳什子,我只问你一句,” 青云子被人道破窘境,稍稍有些许尴尬,但他本身又不是个精细的人,直来直去最合心意,当下语气一沉,接着问道:“楠笙何在?” “楠笙遗骨已被我交给德瑞长公主了,你不是正要寻她么?耳听为虚,正好眼见为实。” 岚山朝身后来处望了一眼,释然一笑,朝青云子拱拱手,抬步欲走。 “岚某还要下山沽酒,时候不早了,就不与青云先生闲叙,先行一步。” 青云子心下已经信了几分,只是想起几日前了了峰上被岚山针锋相对的不快,还郁结在喉,面色顿时阴沉,伸手横在岚山身前。 “岚先生在了了峰上可没这般好说话,今日……” “要打便打,婆婆妈妈的。”岚山伸手挽袖,不耐烦的出言打断。 “呃?”今日这岚山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青云子不由得惊愕原地。 “呃什么呃?我赶时间,杏花村的三年陈酿每日限量出售,去晚了就没有了。来吧!速战速决。” 岚山将衣摆腰间随意一系,探掌示意,龙尾砚摇曳着青黑色的流华,滴溜溜悬浮身前。 “好!好!好!”青云子今日连连吃瘪,早恨得牙关直痒,当下也不拖泥带水。 青云子一拍身后剑匣,顿时剑光大盛,伴着一声清脆剑啸,名为睚眦的仙剑冲天而起,来至半空折转而下,朝着岚山激射而去。 岚山临危不惧,手指在身前悬停的龙尾砚上轻轻一抹,指尖金芒湛然,凌空勾画,数枚繁复金线构成的篆文瞬息成型。 周遭天地元炁猛然震荡,在岚山身前三丈,元炁凝结成团,粘稠如池沼,睚眦飞剑虽是声势浩然,却蜗行虫蠕一般进展迟滞起来。 青云子手中剑指一翻,那睚眦飞剑猛然剑身一震,如刀切豆腐一般,瞬息穿透那片炁沼,一往无前。 “君子不争!”岚山拂袖一挥,四字半空显化,金芒流转,熠熠生辉。 飞剑睚眦携风雷之势,猛然剁在四枚金字上,剑光摇曳,篆文卷折而起,如同金色剑鞘一般,就势将那飞剑包裹起来。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君子不争,视为无器,君子不器,是为不争。” 岚山伸手再蘸金墨,挥毫写下君子不器四字,笔迹仅闪现一下,便层层分解,或点或撇,众多部首偏旁流芒点点,串联成网,朝那身前场间罩了过来。 “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岚山闲庭信步,朝着满天光华指指点点,那墨金色光网渐渐趋于实质,睚眦如那网中之鱼,任凭如何摆动,亦是难以挣脱束缚。 ”打架就打架,学什么和尚念经!”眼看睚眦飞剑被层层禁锢,青云子尝试了几次,亦不能驾驭如意。 索性不再结印,飞身上前,一掌击在剑柄末端,睚眦裹挟着金色篆文,难见真容,啵的一声轻响,如同莲花翕合,一截剑尖从墨金色文字组成的空间牢笼刺出,毫光生发,骤然亮如烈阳,金色篆文剑鞘片片消融。 岚山身形向后飘然丈许,龙尾砚于身前往来翻飞,流转不息,形成一道青黑色的墨团模样,伴着一声清越吟啸,一条巨v物从墨团深处探爪而出。 那是一条周身漆黑,鹿角驼头、蛇项蜃腹、鱼鳞鹰爪,身长十数丈的墨龙,张牙舞爪,顾盼睥睨。 剑芒灼目如烈日当空,瞬息及至,那墨龙丝毫不惧,白森森巨口一张,鲸吸虹饮一般将那轮太阳吞噬入腹,那墨龙势犹未尽,蜿蜒折行,向着青云子扑杀过来。 青云子轻蔑一笑,手捏雷神引,随着轻喝一声,那墨龙腹部雷音阵阵,渐有电芒炽光若隐若现,墨龙啸声凄厉,从半空跌落尘埃,翻滚腾跃卷折草木无数,显然痛苦不堪。 “想不到景清竟然将先前收纳的劫雷给了你。” 岚山苦笑一声,便要收回龙魄。 “痴心妄想!”青云子笑容残忍,雷神引的手印朝墨龙一指。 墨龙体内雷音电芒声势欲盛,腹部高高隆起,那处鳞片几近透明,随时可能爆体而亡。 “尔敢!”岚山怒气上涌,也不管那条奄奄一息的墨龙,袖中掏出一枚青芒符剑,朝青云子甩了过来。 青云子睚眦仙剑还在黑龙腹中,眼下难以召回护身,俯身一掌击地,数道丈许高的土石巨墙平地隆起,如黄色巨兽盘桓在青云子身前。 青芒符剑一往无前,一头撞了进去,刹那间,青芒团团如幽幽碧潭,阳春白雪一般将那土墙消融殆尽。 墙后已无青云子踪迹,岚山眯眼朝空中望去。 青云子须发皆张,衣摆激荡,人在半空,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临凯色仄,馘逐飞空。 黄中理气,黑暗蕩蕩。 震起斗牛,鬼哭神愁。 江海倒逆,山岳摧倾。 冲天破地,万丈兴行。 神通光严,威镇十方。 稍有违令,牒送雷霆。 数道天雷无云而集,电芒烁烁,雷鸣鼓鼓,随着青云子遥遥一指,自空中蜿蜒而下。 岚山先前在了了峰上见过天劫,这等规模的雷法自然无法与之媲美,但也同样声势骇然,岚山不敢小觑,自怀中摸出一枚形制古朴的铜镜,身前一抛。 那铜镜滴溜溜悬而不坠,一面光滑无痕,折射天地,纤毫必现,一面周边雷纹环扣,恶鬼凶神,妖怪鬼魅,环环围绕轩辕镜三个古篆,整个铜镜巴掌大小,没有豪光宝华,极不起眼。 青云子召唤的数道天雷悉数落在铜镜上,奔雷滚滚只激荡起镜面涟漪阵阵,光华时隐时现,如数被铜镜吞噬殆尽,整个镜身自始至终纹丝不动。 青云子眼见引以为傲的五劫雷法被轻描淡写的吞噬殆尽,一时间面色阴沉,仿佛要滴出水来,怨声喊道: “龙尾砚,碧血剑,轩辕古镜,法宝多了不起啊?” “没办法,我运气一直不错,自然家当多些。” 岚山伸手握住轩辕古镜,朝着半空的青云子一照,先前吞噬的数道天雷从镜面激射而出,如数还之彼身。 青云子咬咬牙抛出四张珍贵的替身符,随着四朵火光闪烁,那些替身符符文悉数暗淡,无火自燃。 青云子一阵心口憋闷,袖袍一卷施展了一记袖里乾坤,将最后一道天雷拢于袖中,电芒火光伴着一声轰隆在袖中炸响。 青云子本就须发皆张,现下更显癫狂,右臂袖袍褴褛,黑色焦糊的手臂若隐若现,虽然模样凄惨,还兀自叫嚣: “还有什么宝贝尽管招呼,你家道爷吭上一声,都跪地管你叫爷爷!” “岚某还未娶妻,哪里来的孙子。”岚山手中绿芒一闪,瞬息来到青云子身侧,趁着他刹那的心神失守,一脚踢出。 青云子身体下坠数丈,便生生止住身形,抬头望向岚山,冷笑连连。 “花拳绣腿也敢拿出来显摆,与剑修近战,谁给你的勇气?” 青云子双膝微曲,身体骤然拔高,一拳轰响岚山面门。 当的一声闷响,一方朴拙的古印击中青云子眉间,青云子瞬间神魂震荡,浑浑噩噩,眼前一片金星乱窜,身形直直的从半空栽落。 “还有完没完?”青云子四肢摊开,面如死灰。 “还没。”岚山手持方印,含笑走到青云子身边俯身相望。 “有种你打死我!”青云子额间红肿一片,上面翻云覆雨的篆文清晰可见,现下依然眼神涣散,显然神魂激荡还未平复。 岚山最后时刻,及时留手,并未催发印章神通,只当板砖一般顺势拍击,要不然那一印定将青云子神魂震出体外。 “上一个如你这般嘴硬的人叫山鬼。” 岚山俯身骑在青云子身上,双腿禁锢他的双臂,右手小心翼翼的扶正青云子的头,左手掂着一方搬砖大小的方印,笑容和煦。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提那人作甚?”青云子牙关紧咬,怒目瞪视,一副视死如归模样,只是身躯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他死的老惨了!”岚山莞尔一笑,左臂抡圆,手持方印,带着风声就乎了下来。 “砰!” 青云子果然如他所言,哼都没哼一声,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法宝多当然了不起啊!你以为多宝书生的名号是浪得虚名么?” 岚山扶膝站起,伸手一招,数道流彩各异的法宝悉数隐没在腰间玉佩,抬脚从青云子脸上踏过。 略行几步,岚山顿下身子,睥睨四顾,有数道身影如惊弓之鸟,倏忽四散。 39 下山 “出来吧!” 岚山忽然顿下脚步,望着横亘在道路一侧的那方硕大的山石,眼神有些复杂,怅然一叹,挥手布下一道丈许方圆的结界。 随后,从巨石后方转出一位面容丑陋的老者,五官平庸无奇,面上满是皱纹沟壑,还有一道贯穿伤疤,自眉梢而起,斜斜的蜿蜒漫过整张脸,蜈蚣一样狰狞骇人。 正是跟随长公主身侧的老仆浮屠,屠苏唇角弯起一泓温和笑意,却越发显得狰狞阴森,几步来到岚山身前,躬身一礼。 “哥!”浮屠声音喑哑,如砂纸摩擦一般粗粝。 ”小川,好久不见。” 岚山一抹眼角晶莹,快步上前,与浮屠把臂相望,无语凝噎。 “先前在了了峰上态势不明,请恕弟弟不能冒然与哥哥相认。” 化名浮屠的兰川同样眼含泪花,言语间愧疚不堪,一撩衣摆,便要俯身跪倒。 “事急从权,我怎会怪你?” 岚山虚抬右手,兰川立刻感到膝下有一股柔和却颇为坚韧之力,索性也就不再执着,起身垂立一侧,主动与岚山聊起家事。 “一年前,父亲身体久病卧床,自感大限将至,便组织召开族议,禅让族长之位与岚峰,父亲身骨日渐颓靡,已是强弩之末,不时陷入昏迷,口中心心念念着的是大哥,你晓得父亲一向强势倔强,平日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也是悔恨不已。” 言及于此,化名浮屠的兰川哀伤的看了一眼岚山,欲言又止。 岚山婆娑着腰间玉佩,冷漠一笑:“你说这些与我这除族之人何干?” “大哥与父亲的恩怨,我大致知晓,都是三叔,五叔当年妖言惑众,居心叵测,父亲才会偏听偏信,父子成仇。事后父亲也追悔莫及,将两个谄媚小人的家族势力连根拔起,并亲手手刃两个罪魁祸首。” “这都是他告知你的罢!”岚山摆摆手,哂笑出声,将浮沉真相娓娓道来。 “当年族人构陷,说我娘与客卿许浑情愫暗生,密谋私奔。为证清白,许叔叔当众刨腹自白,我娘悬梁自戕,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袖手旁观,未曾出言辩解半句。 三叔之子兰雀以我娘旧事寻衅,被我失手重伤,族老合议半日,欲将我拘押流放,我的姆妈张氏在他门前跪求,身位族长的他大义灭亲一言决断,将我除族赶出门墙。 我虽是弱冠之龄,但自有坚持骄傲,我将所有兰府馈赠悉数留下,包括兰这个显赫的姓氏。只带了我娘的几件遗物留作念想。 离府时我未曾停步回望,走的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因为兰府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龌龊肮脏。” 岚山心中块垒郁结,多年来的结痂的伤疤被一点点撕扯开来,虽然鲜血淋漓,但不吐不快。 “事后多年,我时常回顾往事,娘亲被诬陷时,他在族中人微言轻,选择明哲保身,我被诬陷时,他位高权重,选择大义灭亲,他贪恋的是手中的权利,而不是我这无足轻重的庶子!” “哥,前尘旧怨断不得血脉相连,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怕你不曾全然原谅他,能不能回家看上一眼,也算了了父亲临终遗愿。” 岚川言念于此,砰然跪地,面朝岚山泪目恳求。 “半月前我曾收到小峰家书,信尾一句乃是那人亲笔,院中枇杷树,吾儿出生时所植,现已亭亭如盖矣。” 岚山虽然心念挣扎亦是泪眼婆娑,俯身扶起兰川,颓然一叹。 “有没有酒?” 岚山探手接过酒壶,鲸吸虹饮良久,双眼渐渐微红,方才一抹颌下酒渍,甩下一句我会去看他,便怅然离去。 余晖满地,岚山瑀瑀独行,身影被越拉越长,身形却越来越佝偻可怜。 兰川树下遥望岚山背影,只觉得心间淤堵的厉害,转身从巨石后方将青云子拖了出来,挥手撤去禁制,照着青云子的脸颊,啪啪就是两记耳光,声音干脆响亮,青云子本就青肿不堪的脸上又添新伤,颊面两侧手印十分明显,肉眼可见的再度瘀肿起来,肿如猪头。 现下心情果然舒爽许多,兰川双手覆面狠狠地揉搓一番,心情渐渐平复,手放下时,已恢复平日阴冷寡言的模样。 浮屠捏开青云子紧闭的牙关,将一枚褐色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两根手指并拢,在青云子喉间轻轻一捋,耳听咯咯轻响,药已入腹。 盏茶时候,青云子幽幽转醒,只觉得整张脸既涨又麻,还隐隐作痛。口中牙床也有些松动,青云子伸手在口中一阵探索,伴着轻嘶一声,从嘴里掏出半截带血槽牙,登时面色一沉,怨恨出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岚山,我们来日方长!” 背身而立的浮屠眼神一幽,暗恨刚才手软,让这蠢材少挨了几记耳光。 青云子周身疼痛欲裂,强撑着起身,朝浮屠深鞠一躬,言语感激。 “多谢浮屠先生出手相救!大恩大德,青云子当以涌泉相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浮屠森然一笑,自背上将睚眦仙剑递还给青云子,眼中带着真诚的担忧,“先生如今伤重,还能否御剑飞行?” “可行!”青云子咬紧牙关,挥手将睚眦驭到身前,本欲飞身跃上,奈何力有未逮,只得将飞将高度降了将。 “青云子有一事还需和浮屠先生确认!”青云子勉强攀上飞剑,身形摇摇欲坠,很是勉强。 “知无不言!” 浮屠似是无心气他一般,同样召唤出本命飞剑,纵身一跃,仪态洒脱风流。 青云子看在眼里,强忍住心中嫉妒,放缓语气相询:“长公主那边是否已从岚山手中得到楠笙遗骨?” “是!” “可否确认是其本人?” “长公主亲自确认,做不了假!青云长老若还有疑虑,可以亲自查验一番。” 青云子摆摆手,可能牵扯到了伤处,脸色变幻狰狞,勉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屠苏郑重一礼。 “今日,青云子技不如人惨遭重创,就不以如此惨状叨扰长公主了,只待日后伤复,我与景清真人亲自拜会长公主和浮屠先生!” “青云长老请自便!”浮屠容貌被毁,同样笑的狰狞可怖。 一道剑光声势尽敛,如稚童学步一般,歪歪斜斜的飞上高空,蜿蜒缓行。 浮屠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丝轻蔑,脚尖一点身下长剑,顿时剑啸轰鸣,流华夺目,瞬息远去。 只是浮屠和青云子不知,距此处所在几里外,有一黑袍人孤身站在树巅,极目远眺,眼见二人扶摇飞起,方才身影化实为虚,淡如薄雾,一阵山风轻抚,瞬间雾消人逝。 …… 梨落被黄裳之前的一顿痛殴打出了阴影,此时乖巧的和森罗分站两侧,森罗添油加醋的跟黄裳胡侃,他口中先前那场单方面屠杀,变得惊天地泣鬼神精彩纷呈,黄裳也会很捧场的点点头,看向森罗时目光和蔼可亲了许多。 梨落先前被森罗掩在地穴,自忖未曾出力,眼下心里正惴惴不安,忽见黄裳轻轻挽起衣袖,纵然心生机警,也只是认命一般眼睛一闭,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跟着哆嗦。 迟迟未见拳头落下,梨落方才小翼的张眼偷觑黄裳,见她面色如常,终于才算心安几分。 崖坪已被森罗全盘冲洗一番,就连石板缝间都十分小翼不曾错过,不见半点血迹。 黄裳挽手结印,元炁鼓动,平地生风,将峰顶盘桓的最后一点淡淡血腥气横扫一空。 “你们做的很好!” 黄裳拍了拍两个小脑袋瓜,以示肯定。 森罗笑的很是没心没肺,梨落也跟着笑容灿烂,可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小翼和谄媚。 黄裳想了想,将梨落脑袋扭转过来,俯身直视她的眼睛,特意叮嘱一番。 “楠忘先前交代过,一日不离悬空寺地界,他便不好现身,以防被有心人寻得蛛丝马迹,导致身份暴露,所以由梨落来操控这具身体,虽说你们结过魂契,荣辱与共,可我不知你心性,保不齐你会做些出格的事情来,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但凡你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就不要怪我用拳头讲理。” “阿姊,你放心,梨落听话!”梨落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连连,嘴上笑容乖巧灿烂。 “虚伪!”森罗不以为意的撇撇嘴,刚好被黄裳看见,森罗额上遭了一记板栗,疼的呲牙咧嘴。 梨落看在眼里,笑意盈盈,多了几分真诚。 “姑姑,眼下林夕还在佛脚镇,我怕那景清老混蛋觑出端倪,就不与你们同行下山了。” 森罗揉着有些发红的额角,朝着黄裳正色提议道:“我先行一步,在洛阳城等你们可好?” 森罗身份特殊,眼下还是谨慎些为好,黄裳未做太多思量,点头答允。 “如此,叔便有劳姑姑照拂了。” 森罗先是面朝黄裳躬身一礼,转身朝梨落近前几步,突然伸手偷袭,梨落反应不及,额角也是通红一片,不满的偏偏嘴,泫然欲泣。 森罗一击得逞,脚下不停几步窜到崖边,朝着身后尾随追来的梨落扯了个鬼脸,身子一仰,从崖边跌落。 梨落探目望去,森罗身姿矫健如猿,精准的落脚于崖壁凸起之处,几个起落,身形渐渐远去了。 一缕黄芒自山下瞬息而至,黄裳展开纤纤玉手,一只符纸折叠而成的千纸鹤缓缓悬停,纸鹤振翅口吐人言,山下事了,诸事平宁。 纸鹤翅膀上绘有一只小狗图样,正是当时于岚山商议时约定暗号,黄裳仔细数了数小狗的胡须,彻底放下心来。 招手唤回梨落,从怀中扯出一条丝巾,将梨落那双色泽迥异的眼眸遮起,并在他脑后挽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黄裳双手捧起那张雌雄莫辩的小脸,仔细端详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牵起梨落的小手,脚步轻快的朝山下走去。 40 夜遇 山上的一番耽搁,慢了岚山脚程,来至佛脚镇的牌楼时,已是月弯如钩高挂枝头,岚山手扶廊柱默然驻足,仿佛置身于两方天地交界处,身后山林幽幽,鸣虫唱晚,身前万家灯火,灿如星河。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镇上往来人稀,少了白日里喧嚣热闹,多了几分静谧祥和。 晚间的佛脚镇热闹的地方不多,因为毗邻悬空寺,僧众信徒往来频密,佛脚镇民风淳朴良善,镇上虽然对于妓院赌场未曾明令禁止,却也无人敢于明目张胆的触犯佛门忌讳,除此以外,对于镇上酒肆约束比较宽松,十字街的杏花村酒楼,便成了镇民唯一呼朋引伴的消遣去处。 罗闲是镇上有些头面的混混,今日走了狗屎运,从几个本分老实的外乡信客那里讹诈了几两碎银,一解多日囊中羞涩的窘境。 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无赖的钱袋子滚烫烧手,当日招呼三五个伙伴亲信,在那杏花村胡吃海塞一通。 此时罗闲周身熏熏酒气,领着小弟乘兴而归,眼见这段街上人迹稀疏,只有一人孑然独行,便撺掇左右伙伴,合计着做上一票,这样来日餐食就有了着落。 几个面酣耳热的酒鬼,踉踉跄跄朝着岚山迎面而来,罗闲有意无意的斜斜的朝岚山怀中撞了过来。 岚山旋踵转肩,轻描淡写的从容让过。 罗闲有心算计却扑了个空,一时间头重脚轻用力过猛,眼看要一头栽在廊下台阶,岚山眼疾手快,伸手一搭罗闲肩头,便稳住了他的身形。 岚山仗义出手相助,本是免了罗闲一番惨事,可他却并不领情,顺势往地上一坐,一手牢牢攀住岚山大腿,一手巴巴的举到岚山眼前,呲牙咧嘴的高声惨呼起来。 “撞人了便想走,天底下那还有这个道理。赔钱!” 剩余三五醉汉就势将岚山团团围住,一个个赤膊敞怀,亮出一身纹龙绘凤的文身,叫嚣起哄,气势汹汹。 岚山眉头缓缓簇起,眉宇间阴翳逐渐浓郁,深深看了一眼缠抱在地罗闲,恨铁不成钢的摇头轻叹一声。 罗闲撩眼觑着岚山一举一动,见他伸手朝袖间摸索,面上一喜,向上举着手又往岚山跟前凑了凑。 岚山拧眉抿嘴,自袖中抽出一根尺许长短的戒尺,手起尺落,尺掌相击,清脆悦耳。 啪!啪!啪! 罗闲收手不及,生生挨了好几记板子,掌间一阵热麻胀痛,罗闲本就是个吃不得疼的,忙放在嘴边轻呼不已,小时候在私塾没少挨戒尺,记忆犹新。 “够么?”岚山俯下身形,笑意森森。 罗闲眨着醉眼迷离,借着楼上朦胧灯火,仔细打量身前之人,几息过后,罗闲涣散的眼神蓦然一缩,身上一阵恶寒,慌忙撒开纠缠的手脚,正身跪好,口中所言亦是磕磕绊绊,句不成句。 “老,老,老师。我说闹着玩,您信么?” 周遭一众醉汉耳听罗闲所言,俱是虎躯一震,滔滔气焰顿时萎靡不振,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挪到罗闲身侧,溜溜的举起双手,跪成一排。 “罗闲,葛潮,蒋青松,顾璨,徐君。”岚山轻敲掌心,扫视眼前五人,一一叫出名号,言语平静,难见情绪。 被点名之人只觉头皮发麻,幼时师生相伴三年,深知眼前这个老师平日和善可亲,轻易不曾责罚,可一旦当他喜怒不假于色,便是真的气极愠怒了。 当下众酒鬼噤若寒蝉,额间冷汗蜿蜒不息,喝下的酒水也随毛孔散发,越发清醒了许多,一个个跪的越发周正,低头耷耳,静待老师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啪!啪!啪!啪!啪! 五声脆响依次响起,跪地众人面皮一阵抽搐,可掌心并未传来痛楚,不解的面面相觑,却不敢直视岚山。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日汝等过错,皆在于我,代徒受过,也是应该。” 岚山摇头苦笑,见这落拓五人,揪心不已,左手五道尺痕深刻入骨,鲜血淋漓。 众人见状羞愧难当,一个个恨不得板子落在自己手上,忍不住涕泪纵横。 罗闲膝行几步,一扯衣襟撕下布条,慌乱的替岚山裹上伤口。 “老师,传道授业,兢兢业业,都是学生愚鲁不堪,误入歧途才使老师面上无颜,您尽管要打要骂,且莫为了我们几个不成器的伤了心,又伤了身子。” 罗闲啪啪的甩了自己两记耳光,对这位恩师是打心眼里尊敬,岚山授徒有教无类,从不会区别以待,而且为人周正以身作则,学生家境困顿的,只要好学上进,岚山也会酌情免除学费,平日多有资助。 罗闲当年家贫,没少受到老师恩惠照顾,以前也是上进好学的,只是后来参加乡试,屡试不中,邻里间多有碎语闲言,一时钻了牛角尖,才自甘堕落,渐渐混不吝的得过且过。 其余几个,境遇也大多类似的,大多处境不堪,众人抱团取暖罢了,平日里也不曾欺凌乡野,顶多骗一骗外乡生人,讹诈点闲钱,勉强改善下生活。 罗闲心中还是对岚山多有愧疚,自觉有负恩师期许,平日里哪怕远远见了岚山,也是尽快掩面躲离,生怕凑到老师跟前,被恩师关切问上一句最近学业怎样?那真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都要钻进去算了。 “你等可还有求学上进之心?”岚山看着手中规整的绷带,心头一暖,脸色也渐渐和缓许多。 罗闲众人羞愧不已,涩声道: “老师,弟子摒弃学问日久,如今腹中空空,哪怕有心也无从学起。” “不晚,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悬崖勒马善莫大焉。我不日便要离镇远游,尔等若有意可结伴携游。” “弟子愿往!”“弟子愿往!” 岚山注意到罗闲,葛潮当下表态,毫不犹豫,剩余三人则略有迟疑,心下了然,也不强求。 “如实在不愿背井离乡,远离家人,为师也不强求,只愿你等洗心革面前非痛改,若真有生计艰难的,可以去寻杏花村掌柜林夕,他是你们的小师弟,定会诚心为你等谋划正当生计。” 岚山负手而立,提及得意门生林夕,脸上多有欣慰,摆摆手道:“愿意于我同行的,后日清晨,可于镇口牌楼等我,不论同行与否,尔等同需谨记,人间正道是沧桑。” “谢老师教导!”众人肃衣而立。 “好了,你们尽早归去吧,勿要再生祸端。” 岚山双手负手,阑珊而去,众弟子原地执礼目送,久久伫立。 …… 岚山心间有杂事纷扰,不觉间来到十字街,抬眼望去,已来至杏花村酒楼,门口悬着门匾上杏花村三个大字,俊逸脱尘,是岚山酣醉后的得意之作。 待看到大门两侧时,岚山不由眉头拧起,有些不悦,原本借问酒家何处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楹联已被取而代之。 上联:宇内清歌伴琼浆,八方剑客泱泱 下联:太白携欢花满堂,一众醉看秋裳 笔走龙蛇,剑意盎然,扑面而来的一股江湖气,一看便知是景清手笔。 酒楼内华灯结彩,人声嘈杂,喧闹非凡。 景清携关门弟子林夕站在檐下,对月品茗神情淡然。 伤势未愈的青云子则箕坐在门槛上,见岚山过来也未起身,撇撇嘴,眼神有些怨毒。 岚山见林夕手中茶盏已无飘渺热气,知晓三人已等候自己多时。 “先生!”林夕见岚山远远踱来,忙将手中茶具搁置在一旁窗台上,快步如飞,从阶上迎了下来。 眼见林夕喜迎岚山,景清只是神情瞬息一凛,却未开口阻拦,毕竟传道有先后,林夕此时表现也在情理之中。 岚山欣慰的拍了拍林夕肩膀,与得意弟子林夕把臂相询。 眼前林夕与森罗容貌如出一辙,但二人性情却天壤之别,一个狂傲顽劣,一个温文尔雅。 倘若是二人极力遮掩细微处的表情习惯,任凭岚山多年熟识,亦是难辨清楚,因为二人心犀相通,本为一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岚山心中暗自思量,不免有些杂陈五味。 景清飘然而至,不着痕迹的拂去岚山持臂的左手,只是近前小步,便将林夕半掩在身后,同时朝岚山眉头一挑,笑意玩味。 “岚山,不得不说你挑徒弟的眼光尚可。” 岚山其实早就从森罗口中得知,林夕已经拜入景清门墙,而且先前了了峰上,景清故意携林夕同往,此番作为,耐人寻味。 “只能说明我们眼光一样好!” “有些意思!”景清哈哈大笑,满怀快意,曳眼看了一眼身后大门洞开的酒楼,开口相邀:“师兄,喝点?”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岚山亦是笑意宴宴,与景清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二人把臂同往,只是来至酒楼门槛处,岚山忽然顿住脚步。 “青云子,让开!”景清瞪了一眼拦路的青云子,语气有些不虞。 青云子讪讪起身,识趣让到一边。 岚山摇摇头,先是朝青云子歉意一笑,接着轻拍景清手背,缓声道:“要不,换一家?” “这是为何?”景清有些不解,略有困惑的扫了一眼岚山。 “林夕经营酒馆日短,陈酒佳酿储备不易,不能全都白白让两个老酒鬼糟蹋了!” “此话有理!”景清抚须大笑,与岚山二人同是看向林夕,满眼欣慰。 “先生,老师……” “哪儿还有好酒?” “镇上朱大户家三年前喜得千金,曾在自家后院埋了十坛杏花村,如今年份应该足了。” “带路。” “走!” 街上忽有清风过境,落叶飘旋,岚山二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见。 41 寻衅 佛脚镇上纵横交错两条主街,分别名叫菩提与明镜,交汇处被称为十字街,酒楼林立,繁华异常。 朱府所在的明镜街大多非富即贵,乃乡绅名士住所聚集之地。 朱家院落五进,带一方不大花园,占地不过数亩,规模上自然与左邻右舍的居所相去甚远,胜在院中建筑别具一格,雕梁画栋,精雕细琢,常于细微处见文章。 今日有外派的管事来朱府禀事,家主朱训晚间命人摆了几桌宴席,萧吟笙歌,丝竹乱耳。 院子后面一方不大的花园,亭台掩于茏葱佳木,水榭隐于烂漫奇花,处处透漏着心思妙手,清幽雅静不落俗套。 此时朱府上下大多聚集前院,这边园子人迹稀疏,显得有些清静冷清。 景清和岚山此时正坐在院中的一棵古树上,周边布起一道结界,外界无从探究。 几个黑衣身影越墙而入,矫若狸猫落地无声,鬼鬼祟祟的朝一处假山摸去。 景清背靠树干,一膝曲起,一腿空悬,手里还掂着一坛带着新鲜泥土的陈酿,姿态慵懒放松,虽然眼角觑着那几个鬼祟身影,却漠不关心。 岚山双腿悬空坐在不远处的树干上,身边撂着几只空坛,此时有些醉意阑珊,望着那群宵小鼠辈,顿时脸色一沉,本是迷离醉眼冷厉一闪。左手屈指一弹,一枚指头长短的树枝破空而去。 窃贼中打头的那个身形最为矫健之人,顿时身体一僵,身体晃了晃险险一头栽倒。 那人也是个狠人,右侧大腿处鲜血淋漓,硬是一声未吭生生拔出,同时挥手制止四周围拢而来的同伙,摊开手掌,掌心卧着一枚带血的树枝。 黑衣人探目朝那株古树望去,却被结界迷障,难见端倪,黑衣人眼神几个闪烁,心下了然,那隐蔽高人无意取己性命,硬撑而起,朝那盎然古木拱了拱手。 等了稍顷,见再无后来手段,便牙关紧咬,低身朝众人吩咐:“风紧,扯呼!” 一众惊弓之鸟,顿时四散,兔起鹘落间瞬息远去。 景清朝岚山晃了一下酒坛,随即仰头痛饮,半晌方歇,景清饶有兴致的开口问道:“你还是滥好人一个,这朱大户家什么跟脚?” 岚山手肘偎着空坛,迷醉一笑,又捞起一坛新酒。 “朱家在佛脚镇土生土长,以前并不显赫,做些纸钱香烛的小本生意,后来经现任家主经营,才逐渐兴旺起来。 朱府家主名叫朱训,是一个人情练达仗义疏财的性情中人,平日交游广泛。 那年邻乡水患,朱训接济了一批外地逃难之人,哪知这些都是些能工巧匠,为了给众人寻些谋生的活计,便与交好的寺中僧人举荐,做些悬空寺的修葺杂活。 后因其手艺精良,而且价格公道,渐渐被寺中认可,逐渐包揽了寺中所有土木工程,而且周边乡镇也慕名相邀,朱家至此富甲一方。” “哦!这么说朱训这是好人好报,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思!”景清曲指击坛,眼睛越喝越亮。 岚山自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和一只鼠须笔来,将那毛笔自口中蘸了蘸,挥毫撒墨奋笔疾书。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岚山拈纸一笑,将写就的符纸折成一枚纸鹤,趁着上涌酒嗝,一口浓郁酒气朝掌间喷去,纸鹤瞬间灵气盎然,在掌心缓缓曲颈展翅,如若活物,岚山轻轻一抖,纸鹤扑棱棱朝朱府前院飞去。 朱府前宅杯筹交错,人声鼎沸,正是宴席热闹时刻,一抹褐色豪光倏忽乱入,于朱训身前食案上悬停一枚精巧纸鹤,朱训略作迟疑后小心打开,脸色顿时大变,也不顾宴会众人,将符纸塞入袖中,忙唤来左右心腹,匆匆朝后院赶来。 “妙哉!”景清击掌大笑,也不知是赞岚山结语,还是赞岚山神通手段。景清一抹须上残酒,忽然转移话题。 “悬空寺放生池内有一只多年老鼋,可以煮来佐酒。” “不可,那头老鼋本是……”岚山闻言酒醒三分,本欲出言制止,可惜终归言慢语迟,景清已身形一闪而逝。岚山无语苦笑,挥手祭出一道五岳移形符,手指交错灵光一闪,紧随其后。 夜凉如水,鸣虫寂寂。 悬空寺放生池边有一个身着鳞甲的小孩挥舞着一截树枝,正在指挥一队虾兵蟹将派兵布阵,玩的不亦乐乎。 忽然一张无形光网半空蓦然显现,兜头将那孩子罩住,周遭布阵的蟹将虾兵惊骇四散,纷纷遁入水中。 那孩子时而幻化一头硕大无朋的巨鼋,时而恢复小巧玲珑的童子人身,但光网如跗骨之蛆一般,随小孩身形忽大忽小而变幻不停,任凭小孩如何撕扯攀咬都无济于事,小孩无计可施,绝望的高声朝山上呼救。 “救命啊!小和尚,快来救我啊!再不来人家就要被捉走了!” 景清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挣扎的小孩,嘴上还喃喃自语着:“百年年份,肉质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嫩,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刚刚好,肉质饱满,松软弹牙。” 小孩看着景清森森的白牙,越发觉得战栗不安,绝望之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臭和尚,说好保我无虞的,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死和尚,呆和尚,以后再也不能陪你玩了,呜呜呜……” “阿弥陀佛!” 伴随一声佛号,池边月色骤然浓郁成团,智然方丈迤迤然,从光圈中一歩踏出。 那名叫小元的老鼋眼见靠山来了,紧绷的心神松懈,气焰也随之水涨船高,在网中也不挣扎,老神在在的盘膝坐下,嘴角咧开一线,朝着景清嚣张叫嚣。 “那老头儿,知道这回来的人是谁么?悬空寺方丈智然大师,识趣点快将小爷放了,要不然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景清老实的应和一声,曲起的手指缓缓张开,光网也随之缓缓松散。 小元小手轻拍胸口,正暗自庆幸,景清手指骤然屈回,就见光网骤然闪烁紧缩,将那放松警惕的小元随即捆成粽子,再也动弹不得。 “老家伙!你使诈!速速放开小爷!” 小元周身难动,一张嘴还不闲着,兀自吵闹不休。 “小元你再口出污言秽语,就别怪和尚不念旧情,选择袖手旁观了。” 小元其实生性胆小,平日里仗着智然的势,是个窝里横的主儿,今日被景清拘住,性命目前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耳听智然训斥,那里还敢骄横耍混,忙抿住嘴巴,只是眼神殷殷的看向智然。 智然朝着景清合十一礼,和煦一笑。 “景清真人深夜驾临悬空寺,老衲有失远迎,罪过!” 景清周身熏熏然的酒气,手指小元,朝智然玩味一笑:“智然方丈,你这王八有些意思!” 景清一语双关,智然也不懊恼,双掌合十诚心劝解:“菩萨应观,一切是肉,皆依父母,脓血不净,赤白和合,生不净身。真人本是出尘之人,莫要因为口服之欲,造无端杀戮。” 景清自袖中掏出一坛新酒,挥手拍开封泥,浓郁酒香袅袅弥散,小元虽身处困境之局,仍难免被那馥郁香气深深吸引,喉咙不自觉的吞咽几下,景清莞尔一笑: “有佛家大德曾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吾深以为然。” 小元一听此言,周身冰冷,如坠地狱。 智然手撵念珠,目露悲悯。 “血肉淋漓味足珍,一般苦痛怨难伸。设身处地扪心想,谁可将刀割自身。” 景清啜饮一口坛中酒,不以为然。 “佛祖曾割肉饲鹰,成全鹰之口欲,大师如何看?” “老衲做不到。” “哦?”景清将酒坛拎在手中,饶有兴致的看向智然,眼神讶异。 智然尴尬一笑,老实回答:“贫僧怕疼。”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景清抚须大笑,笑声爽朗,声震山林。 智然没有笑,眼神淡淡的看了一眼景清。 “景清真人深夜到访,应当不只是为了戏弄一头畜生吧?” “我其实来找茬的,就是想跟你打一架。” 景清敛容正色,散发周身威压气势,山风止息,鸣虫噤声。 与此同时,智然宝相庄严目露慈悲,周身漾起莹白光晕,光晕笼罩之处鸣虫蛙鼓渐复生息。 智然与景清气场同时散开,场间形成两道领域,一半凌厉冷漠,一半和煦亲善,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势呈分庭抗礼之势,天地元炁鼓噪不息,无数炁息湍流涌动,形成极光流彩,变幻不停。 小元身处二人之间,正在湍流漩涡之中,苦不堪言,只觉得周身僵直,呼吸困难,小手无助的挥舞着。 智然上前一步,一掌覆在小元身上光网,光网顿时震颤不已,如阳春白雪一般渐渐消融,化作点点流萤四处流弋。 小元一朝脱困,很有义气的没有即刻逃离,蜷缩在智然身后,一双小手牵扯着他裤管,小心翼翼的探出一颗小脑袋,目光不善的瞪视景清,却不敢再放狠话。 智然将手中念珠缠绕腕间,面朝景清无奈苦笑,“贫僧不会打架。” “怕疼?”景清哂然一笑,移步向前,同时缓缓抬起双臂,蓄势待发。 “住手!” 伴着一声轻喝,一方小印蓦然出现场间,流华收敛,炁流平宁,岚山,终于阑珊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