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倾城》 楔 子 我痛苦的哀啸,你听不到。 可是,你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聆听过风的声音。 你还怀念吗? 当年小小的我们,那些小小的约定。 你还相信吗? 我曾身在地狱,仰望着阳光,仰望着你…… 会客室里的冷气开得太足,未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大约是昨晚没有睡好,又或者只是冷的关系,她的嘴唇有些泛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水晶茶几,身影映在如镜面般的茶几上,里面的女孩也在看着她。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这让她想起了悬崖边的麋鹿。 因为无路可逃,困顿中唯有绝望。 大厦的落地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着透明的落地窗。她转过脸,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 这里是大厦第二十八层,这样的高,高得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灰色的乌云。天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铅板,瞬间裂成无数的碎块,对着她直扑扑地砸过来。 天昏地暗…… 未晞想,她或许永远都会记住这一天。 2009年10月25日,她刚满二十一岁,这本应是快乐的一天。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与莫如非的纪念日。七年前的今天,在城郊那所破旧的孤儿院,十四岁的陆未晞,遇到了同样十四岁的莫如非。 莫如非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孤儿院,于是,她就把未晞的生日当作自己的。 今天早上,附近的糕点店刚一开门,从不早起的莫如非就顶着一对熊猫眼跑去订蛋糕。 未晞则跟往常一样,坐最早那班公交车去美院上课。下课的时候,她接到系主任的通知,因为她成绩优异,学院已经决定为她申请特别奖学金。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乎要冲上云霄。 是啊,今天的天空是那么可爱,连泥土的味道都那么清新。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圆润美满,称心如意,让她几乎想放声高歌了。 如果没有那两通电话,如果不用跟那个男人见面,这实在是难得快乐的一天。 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单调急促,非常刺耳。未晞感到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铃声越跳越快。 门却在这时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未晞怔怔地望着门口,整个人如在梦中。 手机还在叫着,在寂静的会议室听着突兀极了,来人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她面前,她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陆小姐,我是阮先生的助理汪东阳,阮先生正在开会,会议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就会结束。他要我过来通知你,今晚你们两人的时间安排……”男人的口气完全公式化,淡漠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时间安排?”未晞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想,又不是商战对垒,这种事还需要仔细筹划,小心布局? “是,阮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做什么都很有计划。”汪东阳颇为认真地说。 这还真有点黑色幽默。 未晞笑了笑,真不愧是金融界的天之骄子,城内最成功的资本家,想想也对,自己此刻也算是他花钱买来的商品,自然要精打细算,物尽其用。 汪东阳的时间表还没宣布完,手机在短暂的平息后又响了,他抬眼看了看她,问道:“你要不要先接一下电话?” 电话?是的,应该先接电话。 可是,未晞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薄背心里都是汗水,整个人都是冷的,是虚的。 “陆小姐,没事吧?” 汪东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发现她一直死死地盯着手机,又木讷地不肯接起来,忍不住提醒道:“陆小姐,你还是先接电话吧。我想……”他微微停顿,忽然笑了笑,“你还是在阮先生来之前,处理好所有事情。阮先生一向不喜欢浪费时间,尤其在一些琐碎上。” 他交代完就出去了,剩了未晞一个人站在这偌大的会客室,浑身发冷。 琐碎?没错,对他们这些生活在高档社区、每天出入金融大厦的社会精英来说,她就是琐碎。或许,她还应该感谢他,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让她无地自容。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跟如非的生活就是这样,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承受侮辱,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等待承受侮辱,再用三分之一的时间来化解侮辱造成的伤害。 反正屈辱之后,依旧是生活。 手机又响了,心里知道躲不过,未晞终于接了起来。 电话通了,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哗哗的雨声,夹杂着喇叭的鸣叫声,背景嘈杂。 “未晞……你在哪儿?” 未晞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该怎么跟那边的人解释眼前的一切。 “未晞,你在哪儿?”对方重复了一遍,声音焦躁。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撒谎,“那个……如非,真对不起,今年的生日你要自己过了。我有个同学过些日子要出国留学,我们今天要为他……” “你有哪个同学能开得起布加迪,关系好到能让你放弃跟我一起过生日,而我又不认识?” 未晞惊讶道:“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楼下面店的阿源告诉我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研究这些贵得要死的名车。下午我刚走到街口,他就跑过来说,有一辆布加迪把你接走了。他还强调,那辆是爱马仕特别版,这种款型的车全球一年才生产十四辆,有钱都未必买得到。未晞,你什么时候结交了这种腰缠万贯的朋友?真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如非,我……” “未晞,你从不对我说谎。现在你不说实话,我不是更担心?” 未晞沉默了,空气里只有细碎的雨声。过了一会儿,如非忽然咬牙切齿地问:“是凌落川那个浑蛋,对不对?” 未晞没有搭话,如非心里蓦然一惊,“是阮劭南?” 未晞深吸一口气,干脆回道:“是的,是他。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不过是请我吃吃饭,喝喝茶而已。你知道,他是城内最有风范的名流绅士,不会……” “陆未晞,你当我是傻子!”如非急得直跺脚,“这个人找你,会只要你陪他吃吃饭,喝喝茶这么简单吗?” 未晞深深地呼吸,“我知道没这么简单,可我能怎么办?经理今天打电话给我,告诉我阮劭南反悔了,他拒绝帮我们支付那笔赔偿金。现在公司要我们还钱,如果没钱还,他们就会走法律途径追索。如非,我根本没得选。” 如非悔不当初,“怨我,全都怨我,如果不是我让你帮我顶班,你也不会惹到这些人。” 未晞苦笑,“是我闯的祸,跟你有什么关系?今天的事跟任何人都无关,这是我的命,是我的命来找我了。” 如非看着自己雨水中冷得发抖的手指,抖着嗓子说:“未晞,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外面天大地大,总有我们……” 未晞无奈地摇头,“我们两个孤儿,能走去哪儿?再说,我妈妈的骨灰还埋在这儿,我的书还没念完,你可以离开,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如非没留神,脚下一个踉跄,她跌坐在雨水四溢的街道上,手里的蛋糕被暴雨浸透,漂亮的纸盒几乎变成了纸浆。 她顾不上摔疼的脚踝,急得差点哭出来,“走也走不了,赔也赔不起,我们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未晞深吸一口气,安慰道:“他今天约我的时候,的确对我说,他只是想跟我吃顿饭而已。我现在只能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她稍稍停顿,再次开口,声音里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悲伤,“如非,我不想再逃了,我已经逃了这么久,对也好,错也好,我现在只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未晞说完,就挂了电话。 窗外的雨声略有息止,墙壁上的挂钟还在嘀嗒嘀嗒地走着,前路茫茫,黑暗无边,等待就变成了一场永无止境的煎熬。 当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的时候,却正是雨霁天晴的那一刻,阴霾退却,云雾散尽,金色的阳光宛如凌厉的闪电,直直刺疼了她的眼睛。 惊疼中她唯有转身,于是看到阮劭南,这个自己等候多时的男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场在劫难逃的宿命。 不是不害怕。 未晞不由自主地后退,再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落地窗,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她避无可避。 第一章 一瓶红酒引发的悲剧 车行在路上。 未晞望着车窗外的街景,斑斓的霓虹带着仓皇的姿态一闪而过。阮劭南摆弄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神色冷漠,与其他成功人士一般,忙碌且不近人情。 未晞看着他飞舞在键盘上的手指,骨节突出,可是修长有力,不可否认,这是一双善于翻云覆雨的手,比如:商海沉浮,股市风云;再比如:成千上万个家庭的身家利益,以及一个普通女孩一生的命运。 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开进了城市繁华的最深处,装修奢华的精品店像谦卑的侍女静立在街道两侧。 男人收起电脑,转过脸望着身边的女孩,眼神专注。然而未晞只是望着窗外,没有交流的欲望,语言仿佛多余。 他却在这时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触碰到她的指尖,未晞吓得一缩,男人看着她,轻笑一声,“不用怕成这样,我吃不了你。” 未晞转过脸,怔怔地看着他,他却不再看她,又回到自己的公事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把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恐惧之外,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她很想仔细回忆一下这场灾难的起因,然而留下的却是只鳞片爪的记忆。 应该记得的,她有些落寞地想,不过一个星期之前的事。 仔细想想,那真的是很平常的一天…… “未晞,六号包厢。”动作麻利的酒保阿枫将一瓶轩尼诗放在吧台上,嘱咐道,“小心点,这酒贵着呢。” 未晞将酒放在银色托盘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她端着酒瓶穿过大厅,炫目的灯光,震耳的音乐,红男绿女穿梭游弋。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声色迷离,眼花缭乱。 “哎,未晞。”有人在叫她。 未晞回头一看,原来是美女dj,coco,穿着黑色紧身皮衣,戴着超大耳麦,站在dj台上打着音乐,还不忘抽空对她挥挥手。 这丫头,一只手帅气地磨碟,另一只手合成半圆比画一个喝的动作,竟然两不耽误,真是厉害。 未晞明白,这是约她和如非下班后去喝一杯。 她摇摇头,手贴在脸侧。 coco受不了似的甩甩手,意思是:下班就回家睡觉,你无不无聊? 未晞笑着耸耸肩,没办法,coco跟如非可都是夜猫子,酒量又好得吓人。她们喝多了可以睡到下午三点也无人问津。她明儿一早可还要上课,顶着一对金鱼肿眼泡,外加宿醉欲裂的脑袋,那怎么行? 然后,未晞去送酒,coco专心打碟。她在城里的dj大赛中拿过冠军,一双巧手出神入化,打出的音乐更是感人至深,立刻让现场气氛燃到极点。 陆未晞托着银盘,万分小心地从舞动的人群之中穿过,发现这里每天都像过万圣节,地狱之门肆意大开,妖魔鬼怪倾巢而出,祸乱人间,生灵涂炭。 当她送完酒,拿着托盘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旁边七号包厢的门没有关紧,一首熟悉的老歌透过门缝钻进耳朵,微微沙哑的声音多少有些漫不经心。 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 如同苦笑挤出的高兴。 全城为我花光狠劲, 浮华盛世做分手布景。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霓虹熄了世界渐冷清。 烟花会谢, 笙歌会停, 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很凄凉的歌词,透着一股无可奈何的哀伤,只是不知道在城市汹涌的人潮中,有几个人能参悟得透。 走廊尽头就是演艺大厅,劲爆的英文舞曲沿着狭长的通道一路传过来,groove coverage的歌声带着嗡嗡的回响,充满神秘的诱惑。 未晞经过走廊,正好遇见从楼上下来的如非。 她们两个都是这里的服务生。这家名为“绝色倾城”的综合娱乐中心,融合了酒吧、ktv、游戏厅和演艺大厅,装修考究,设施齐全,因为经常邀请国外的舞团来表演,故此而得名,是城内年轻人最喜欢的游乐场,也是有钱的公子哥经常光顾的休闲胜地。 未晞只是兼职,如非却已经在这里做了几年了。 如非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经理看她人机灵,人也够漂亮,最近刚刚把她调到楼上的vip包厢,负责接待拿贵宾卡的vip客人,薪水更高,当然,压力也更大一些。 用如非的话说,有钱人不是各个“为富不仁”,斯文和气的不在少数,可有些人是真的难相与。 未晞看到如非脸色潮红,想起她昨天就说自己有点感冒,关心地问:“怎么了?还是难受?” 如非手扶着墙壁,有气无力地说:“可不是?还有点发热,马上要去后面拿酒,连去休息室吃药的时间都没有。” 未晞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出了个主意,“不如这样,我帮你把酒送上去,你去休息室吃药。” 如非摇头,“不行,公司有规定,服务员不能随便换岗,尤其是负责vip包厢的,被经理发现,我这个月的奖金可就没了。” “我送进去就出来,你吃完药就回去,几分钟的事,经理发现不了。” 如非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调到楼上,要是出了纰漏,我又得调回去。” 未晞无奈,“你不吃药,头昏脑涨的,也做不好事,万一摔了东西,不是更糟?” 如非想想也是,就点头答应了。 未晞接过如非手里的单子,看了一眼,啧啧有声,“这个牌子的红酒,在外面一瓶要十几万,在咱们这儿要二十来万,有钱人……” “可不是吗?门口还站了两个保镖,也不知道什么来头。”如非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精神一点,又吩咐未晞,“你可小心点,别把酒摔了,不然把咱们俩卖了都赔不起。” 未晞笑了笑,“刚才阿枫给了我一瓶轩尼诗李察,我都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这瓶就更不敢大意了。放心吧,我送进去就出来,不会有问题。” 如非去休息室吃感冒药,未晞取了酒,小心翼翼地托着,走到如非说的三号包厢,离着挺远就看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像两尊门神一样守在包厢门口。 未晞只觉得新鲜,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有钱人不是没见过,可夸张成这样的,倒是头一次见到。 她推门进去,屋子里灯光有点暗,沙发上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显然都喝高了,女的在唱歌,男人在聊天,有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搂在一起,耳鬓厮磨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个女孩很漂亮,巴掌脸,尖下巴,短头发,有点像某个电影明星——未晞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女孩察觉到她的注视,不怎么满意地瞧着她。 未晞不敢唐突,马上垂下眼,把酒放在桌上,正想离开,却听到有人说:“打开。” 她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说话的是女孩身边的男伴,长得也不错,那双眼睛尤其漂亮,睫毛很长,斜睨着看人的时候就更漂亮,此刻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未晞。 未晞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再次垂下眼,拿起开瓶器,又听到那人说:“怎么换人了?刚才不是你。” 未晞没敢搭腔,那人也没再理她,转过身跟身边的女伴说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未晞松了一口气,把酒打开,倒进醒酒器里,估算着时间,如非也快回来了,她心里忐忑,不敢多停留,拿着托盘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人又说:“怎么跟做贼似的,还没收拾利索就走?” 未晞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指了指烟灰缸,未晞只得又折回去。 她认真忙着手上的事,没留意到四周,拿着烟灰缸一转身,没想到跟一张俊脸对了个正着,她吓得向后一退,差点撞到茶几上。 那人一把拉住她,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你怕什么?我长得像老虎?” 屋子里立刻有人起哄,“凌少,别欺负小妹妹,看把人吓得,脸都白了。” 有人低声在笑,更多的人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未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汗都冒了出来。过去只听如非说过,楼上偶尔会有客人喝醉了撒欢,拉住服务生说些不着调的醉话。 她不知道如非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处理,她只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涨红了脸,忙不迭地想把自己的手从那人的爪子下抽回来。 没想到,那人不但不放手,反而贴过来,看着她的脸左右端详,油腔滑调地说:“让我想想,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未晞有点急了,那只抓着她的手掌心炙热,带着薄汗,她心里泛着硌硬,又不敢得罪他,只得放低声音说:“我们没见过,请你放手。” 那人却不放手,“不对啊,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未晞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那人的女伴,那个漂亮姑娘却对男友的不当行为毫不在意,连瞧都不瞧这边一眼,跟旁边一位男士聊得火热。 未晞的脑子嗡嗡直响,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却受不来这份龌龊,用力一挣,那人却像故意耍她一样,突然松开手。 她用力过大,一下没找到平衡,踉跄了几步,撞到后面的茶几,只听哐啷一声,茶几上那个醒酒器在剧烈的振动中,摇晃了几下。接着,未晞眼睁睁地看着它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整个vip包厢瞬间安静。 她怔怔地看向那个人,男人得逞的眼神在暗淡的灯光下明灭闪烁,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狼,瞬息之间,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满地鲜红的酒水,一对对峙的男女,满屋子红男绿女,一言不发地望着未晞,仿佛在掂量着她该如何收场。 如非走进包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吃惊地走过去,拉了拉未晞微微发抖的手,低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那人看见如非,又望向未晞,笑了笑,“我就说嘛,你不是这个包厢的服务生,她才是。” 未晞低头看着满地的酒水,又抬头看着那个人,实在不明白,就算她不是这个包厢的服务生,可她究竟哪里惹到了他,值得他这样陷害她? 如非一见情况不对,赔着笑脸跟那人解释:“先生,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事离开了一会儿,让我这个同事代替一下……” 那人打断她,同样笑着说:“不用不好意思,你的同事砸了我们的酒,赔钱就行了。” 如非听完之后蒙了,不可置信地望着未晞。 未晞望着那个男人,眼眶发热,“是你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才会撞到茶几。” 那人却似换了一个人,收起之前的嬉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说我拉住你,谁看到了?” 未晞转过脸,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求助的眼神扫过一圈,清一色的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却没有人愿意为她说句公道话。 看着那个人恶作剧一样的表情,未晞感到一阵窒息。 “陆小姐,请您试一试这双鞋,与您这条玫瑰红的吊带裙很配。” 女店员专业而甜美的声音,成功将未晞从记忆的深渊拉回残酷的现实。 她定了定神,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孩也看着她,茫然的眼神被华丽的背景淹没,她只看到了一副美丽的皮囊,看不到自己。 阮劭南随手捻息香烟,站起身,示意店员拿来一串珍珠项链。珍珠莹润洁白,圣洁美丽,与裙子的华贵相得益彰。 他亲手为她戴在脖子上,掩饰那里的纤细和空荡,看着她的眼神,如同打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很漂亮。” 的确漂亮,超过六位数的行头,怎能不漂亮? 他不是多情的男人,却可以挥金如土,心血来潮将她打扮一番,如同施舍给乞丐的一块硬币。 这一刻,他站在她的身后,手贴着她脖子的动脉,仿佛在试探那里血液的温度。他的手很冷,神色之间也不见亲昵。 未晞在镜子里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得想起另一个男人,与阮劭南的淡漠不同,那个男人有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凌落川,雨落川下,挺漂亮的名字,容易让人想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但是未晞却认为,这个人简直就是对“人如其名”最大的讽刺。 当然,除了他漂亮的皮相。 未晞不知道,那算不算她跟如非最倒霉的时候。 就在那天晚上,如非没说她什么,也没空说她什么,只是急得额头冒汗,她们都明白,服务生最怕遇到这样的状况,这个损失她们承担不起。 未晞呆呆地看着凌落川,从事发到现在,前后不过几分钟,她的脑子里却晃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否出现了偏差,是不是真的在什么对方见过他,而且得罪了他,对他做过不可饶恕的坏事,以至于他见到她,就不遗余力地想整死她。 然而,在她短暂的二十一年生命中,未晞很确定自己跟眼前这位身娇肉贵、眼神锐利、前一秒还嬉皮笑脸地套近乎、下一秒说起谎来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公子哥从未见过,仇怨更是无从谈起。 如非还想跟他求求情,这瓶酒对vip的贵宾来说不算什么,却真真会要了她们的命。 可还没等她开口,未晞就对那个人说:“我不会赔,你是故意的,你的朋友都看到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其他人没说什么,那人的女伴却不冷不热地回道:“我们可没看到,刚才大家都在喝酒唱歌,谁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这明明就是撒谎,就算其他人真的没留意,但这女孩一定看到了——未晞的眼眶红得更厉害,此刻却是百口莫辩。 如非在心里叹气,她没看到之前的事,可是听两个人的对话,也将这场纠纷了解了七七八八。 她理解未晞的委屈,心里却明白,此时此刻不是跟这些人评论对错的时候,如何降低损失才是明智之举。 可还没等她开口,这个公子哥先有了动作,他上前一步,贴近未晞,微微低下头,声音低沉,态度暧昧,“如果你没钱赔,也可以,态度好点,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我就不用你赔了……” 这一次,未晞还没反应,如非先怒了,她一把推开那个人,挡在未晞身前,柳眉倒竖,“有事说事,你贴这么近干什么?想占便宜是不是?你别以为有钱就能乱来,这里是正规的娱乐场所,不是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我们可以报警告你非礼。” 那个人笑着后退,举起双手,满脸无辜,“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玩忽职守,你这位好同事又摔了我们的酒,你们不想赔钱,现在还反咬一口?好,我也不跟你们废话,叫你们经理过来。” 经理很快就到了,是一位精明干练的中年女性,她看着满地狼藉,又看了看屋子里的形迹,也是一脸震惊。 听完凌落川单方面绘声绘色的投诉,经理的炮火直接对准了如非和未晞,“你们两个怎么回事?vip包厢是随便能替的吗?公司的规定你们不懂?” 未晞试着分辩:“我们违反了规定,是我们不对。可是那瓶酒不是我的错,是他故意拉住我,我才会撞到茶几。” 经理却不认可她的解释,“酒是你经手的,你就要负责到底,没到客人手上,已经摔在地上,你却说不是你的错?还有,你不知道应该把醒酒器放在处置台上?做培训的时候,带你的同事没对你讲过?” 未晞愣了愣,经理的话让她无言以对。 没错,这是她犯下的错误,她当时被这个人看得心里发毛,只想着快点脱身,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经理说完,又看向如非,“她是实习生,不懂规矩,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懂?” 如非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 经理没再理她们,转而看向凌落川,这人倒是明白得很,还没等她开口,主动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责任均摊,酒钱各付一半。”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经理也不好再说什么,说到底,这件事是他们的服务人员有错在先,客人同意承担一半的责任,已经仁至义尽,怎么还能提出其他的要求? 未晞和如非彼此对视,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 就算均摊一半,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她们都是孤儿,房子是租的,除了自己,身无长物,哪里有这么多钱赔给公司? 未晞红了眼睛,再次抬头望着那个人,事已至此,她没法再分辩什么,可到了这一步,她依然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算计她? 她看到他在笑,狡猾的眼神,得逞的微笑,漂亮的丹凤眼在无尽的黑暗中闪烁,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明明一副好皮囊,却笑得像魔鬼一样。 有人见过会微笑的狼吗?活生生把人逼死在绝路上。 “你很怕我?”对面的男人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唇角,对未晞如此说。 未晞有些仓促地抬起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阮劭南轻轻一笑,双手随意交叠在一起,“我大概知道原因。那件事我答应了帮你,却没及时兑现承诺。不是我反悔,而是我知道,如果没有那笔赔偿金,你不会答应我的约会。所以,如果让你感到委屈,我很抱歉。” 未晞无言以对,他说的都是事实,如果不是为了那瓶酒钱,她真的不想见他。 可是她怕他,却不是因为钱的关系。 他掏出香烟,很绅士地问她:“可以吗?” 未晞恍惚地点头,他掏出火机,熟练地点烟。 叮!纪梵希打火机的金属脆响,橘红色的火苗如花绽放。这声音和味道是如此的熟悉,如同那个天翻地覆的夜晚…… 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点烟,橙色的火苗好像一小簇明亮的火炬。那明灭不定的微光点亮了一方黑暗,映照出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 就在未晞几乎绝望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暗处说:“不用她们赔,这瓶酒算我的吧,出来打工不容易,别为难两个小姑娘。” 未晞微微一怔,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之前他一直坐在暗处没说话,包厢里灯光又太过昏暗,未晞的注意力集中在凌落川这边,对其他人只是扫了几眼,因此都没有注意到他。 如非如同得到大赦,对这个人几乎感激涕零,经理也松了一口气,只有未晞的态度很奇怪。 她恍惚望着那个男人,什么都没说,脸上的表情不是解决麻烦的轻松,而是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神色。 听到他的话,凌落川却有些不高兴,对那人悻悻地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正玩得高兴,你偏来拆我的台?” 那人笑了笑,随手弹了弹烟灰,“你就是看人家漂亮,故意找麻烦,兄弟几个都不好意思拆穿你,你还真好意思让人家小姑娘赔你酒钱?” 他可有可无地看了未晞一眼,又说:“开玩笑可以,但别太过火。她是处置不当,可如果没有你故意骚扰她,这酒摔不了。” 他的声音低沉清冽,语气中不是没有揶揄挖苦的味道。 然而,向来跋扈的凌落川并不在意,笑着回道:“是啊,其他人都不好意思说话,就你好心。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怜香惜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这姑娘另有所图呢。” 那人捻熄香烟,站起身,单手插着裤袋,慢慢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你就没一句正经,出来唱个歌也能被你折腾得人仰马翻。走吧,这里已经一团糟了,让人家收拾一下,我们去别家续摊。” 他说完也没看其他人,自顾自走了。 凌落川看他走了,也不再废话,拿起外套跟了上去,路过未晞身边的时候,故意向她这边欠了欠身子,用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美女,我们来日方长。” 未晞近乎惊悚地看着他,他哈哈一笑,搂着女伴扬长而去。 一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两个女孩,一地的红酒,和经理面面相觑。 如非重重地松了口气,浑身上下的肢体语言都写着劫后余生的侥幸,未晞却木讷地望着包厢的某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经理以为她还没从刚才的事里缓过来,看着她神思恍惚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忍心,语重心长地说:“今天这事不全怪你,但你也有责任。以后记着,遇到这样的人,不能硬着来。这些有钱的公子哥,一瓶酒钱对他不过是毛毛雨,你能跟他硬得起?” 未晞闷声说:“我跟他无冤无仇,过去也从没见过,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整我。” 经理无奈,“他不是想整你,他是想逗你。这位凌大少爷是一个有名的混世魔王,专门喜欢撩拨你这样的漂亮女孩。他这个习惯不是秘密,他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过去不怎么来我们这边,也难怪你们没防备。” 未晞怔怔地没说话,如非惊讶地说:“他女朋友还在旁边,他就敢这样,这人怎么这么无耻?” 经理不以为然,“无耻?在他们眼里,没钱的人耍流氓才叫无耻,他这叫风流。这种公子哥,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他身边的女伴早就习惯了。”她看着未晞,“我琢磨着,今天他没想让你赔钱,可你一再不给他面子,结果会怎么样真的没法说。屋子里都是他这边的人,他们不会替你说话,闹到没法收场的地步,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未晞低着头没说话,经理又没好气地看着如非,“还有你,平时看你又精又灵,才把你调到上面来,怎么关键的时候就犯糊涂?说人家非礼,你得抓住证据,如果真的有,公司也不会坐视不理。言语上冒犯了几句,你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动手能挽回损失?还是吵架能解决问题?” 想起刚才的状况,如非也后悔不已。在外面打滚了这么多年,这些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未晞向来体弱,维护她几乎变成了自己的本能,当时急怒攻心,她顾不上计量。 经理叹了口气,继续说:“今天这事儿,对你们都是一个教训。服务行业,顾客就是上帝。那些vip客人花那么多钱办会员卡,买的就是舒心。我们每天面对这么多人,不会各个都让你们喜欢,学会如何应付各式各样的客人,严格遵守每一道程序,别让自己吃哑巴亏,你们才能在这个行业继续做下去。” 如非心领神会,未晞却始终默不作声。 经理又看向未晞,“今天是你走运,阮先生愿意掏钱帮你解围,可下一次,你未必这么幸运……” 未晞听后一愣,仿佛这时才灵魂归位,经理之前说了什么,她恍惚之中一概没留神,唯有这一句,如雷贯耳。 她抬起乌沉沉的眼睛,怔怔地问:“刚才那个人,他真的姓阮?” “易天集团的主席阮劭南,你不认识他?你平时都不看新闻?”经理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孩,阮劭南的名字在这座城市如雷贯耳,而易天集团的创业神话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未晞揉了揉自己的脸,脸颊燥热,心却在一阵阵发凉。 经理看她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想她一个大学生出来打工的确不容易,也不好再说什么,又交代了几句,就放两个人走了。 下班之后,未晞和如非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如非一路上仍在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将凌落川和他那帮朋友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句句愤慨,字字珠玑。 未晞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此刻的心思并不在那个姓凌的公子哥身上。 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未晞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却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多少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接了起来。然后,一个声音清楚地传来,低沉有力。 “陆小姐吗?我是阮劭南……” 未晞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只惊惶的飞鸟,以绝望的姿态坠进了无尽的深渊。黑暗瞬间淹没周遭的一切,只剩了他的声音,空洞地回响。 他的声音冷淡,却很绅士,就今晚的事跟她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前后不过三四十秒,未晞的大脑却阶段性地停滞,所有的思维仿佛被一只蛮横的大手拉入了另一个空间。 “未晞,谁的电话?”如非问。 未晞转过脸,恍恍惚惚地说:“是……阮劭南。” 这通电话,足足让未晞担心了好几天,可担忧中又带着某种侥幸。 在这个城市,他太富有了,万众敬仰的人生,一举一动都是媒体关注的焦点,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而她不过是一只活在角落里的蚂蚁,挣扎在茫茫人海中,为了生计疲于奔命。 可后来发生的事,却彻底打破了她的痴心妄想。 那天晚上,阮劭南没有直接帮她支付那瓶酒钱,只是留了一张名片,经理打过几次电话,却是他的助理接的。 经理婉转地提起这件事,对方却一拖再拖,最后一次干脆说,阮先生那天晚上喝得有些醉,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要帮那位姓陆的小姐埋单的事,或许过几天会想起来。但不管怎么样,阮先生帮忙是人情,不帮也是道理。 经理无法,只得向未晞追那笔酒钱,并且告诉她,如果不偿还,公司有权利进行法律追索,仓库给酒的时候,签的是未晞的名字,客人没有收到酒,就被她摔了,她亲口承认过这个事实,有其他人的证明。 所以,于情于理于法,她都难辞其咎,就算打官司,她都不占理。 这个电话打来的时间,是在系主任的通知之后,未晞觉得自己前一刻还身在天堂,下一刻就如坠地狱。 二十万对凌落川那种有钱的公子哥不算什么,对阮劭南这种在金融区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成功人士不算什么,却能将她这个孑然一身的小孤女逼上绝路。 面对眼前的窘境,她再次绝望,阮劭南的电话却在这个时候翩然而至。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语气平常,甚至带着几分闲适和漫不经心,未晞恍惚地听着,怀疑他是不是算准了时间,故意挑这个时候致电给她? 然而,关于那瓶昂贵的红酒,关于那笔他承诺过的赔偿金,他一个字都没提,只说他想为自己的朋友之前不当的行为向她道歉,邀请她共进晚餐,希望她能赏光。 未晞恍恍惚惚地看着学校的大门,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措辞谨慎直接,仿佛一次再正常不过的邀约,可言语中含沙射影的威胁,她又怎么会听不懂? 她很想拒绝,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底气,也没有那个能力对他说“不”。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他的公司,怎么迈进那间豪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会议厅,怎么像个傻子一样听从汪东阳的安排,又是怎么样对如非做了一个简单却足以让她急得发疯的交代。 整个过程,她如同不见了三魂七魄,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出恶俗的肥皂剧,只是,主角不是别人,恰恰是她自己。 她只知道,一旦开启那扇大门,走进来的不仅是一个愿意花钱帮她埋单的男人,还有一段纠结不清的往事,和渺不可知的命运。 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夜已深沉。 未晞坐在车里,忽然有些疲倦。她的神经绷得太久太紧,到了这最紧要的时候,反而没了力气。或许,就像有些人说的,恐惧,只是恐惧着等待恐惧的过程;痛苦,只是痛苦着得到痛苦的结果。 如此罢了…… 她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就这样靠着皮椅睡着了。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却忘记了梦的内容,只知道这是一个无比伤感的梦。 这个梦她做了多久? 如果几十刹为一瞬,几十瞬为一弹指,弹指一挥间,她有多少鲜血凝于黑土? 她有没有流泪? 不记得了。恍惚中,好像有人贴在她耳边诉说了一些什么,那声音非常动听,带着天使般华丽的温柔。 记得小时候,如非给她讲过一个故事。 传说很久之前,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无泪之城,城里的人都是快乐的天使。因为快乐,所以没有眼泪。后来,天使坠落,天空飘起蓝色的雨,这里依然叫无泪之城。只是,人们的眼泪却流干了…… 第二章 希望之钥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幅卷轴画叫作‘唐卡’,是在松赞干布时期兴起的一种绘画艺术。画中描绘的是欢喜佛,佛像男女合抱。男佛被称为明王,女佛是明妃。关于欢喜佛,在印度还有一段传说。”教授擦了擦眼镜,“相传,崇尚婆罗门教的国王残忍成性,大举杀戮佛教徒。释迦牟尼就派观世音化为美女和他交媾,醉于女色的国王终为美女所征服而皈依佛教,最后成为佛坛上的主尊。” 有人在座位上小声说了一句:“这不就是堂而皇之的春宫图吗……” 教室响起一片嬉笑声,仔细一瞧,还真是。 那幅唐卡上,一男一女拥抱合坐在一起。男佛面容凶恶,身体大约有女佛的两倍,紧紧抱着女佛的腰身,而女佛的双足环在男佛的腰上。那姿态不像在修炼,反而像世间最寻常的男女之事。 难道神佛也懂七情六欲、男欢女爱吗? 教授喝了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欢喜佛在密宗是一种‘调心工具’,对着它观形鉴视,渐渐习以为常,欲念之心自然消除。这便是我们常说的‘以欲制欲’。与明王合为一体的妩媚多姿的明妃,是明王修行时必不可少的伙伴。她在修行中的作用以佛经上的话来说,叫作‘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她以爱欲供奉那些残暴的,使之受到感化,再把他们引到佛的境界中来……” 有人掩口而笑,有人窃窃私语,大家似乎对这神秘的欢喜佛像感到无限新奇。 未晞看着那幅*相拥的双身佛像,只是恍恍惚惚地想:爱欲能超度猛厉的,可是,它能化解人心中的戾气吗? 下课的时候,教授告诉大家再过一个月就是假期,他想带一队学生去丽江写生,费用均摊。他负责带路,不负责艳遇,想去的人来他这里报名。 大家哄堂大笑,都说,丽江,好地方,艳遇之城哦,那里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奇迹。 未晞低着头,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落寞的身影在一群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中怎么看都有些突兀。 周晓凡三两步跑到她身边,兴奋地拉着她的手,“未晞,一起去吧。丽江耶,我早就想去了。说不定能让我遇上一个纳西族的帅哥,哈哈,那就幸福死了。”她手捧心脏做晕倒状。 是啊,丽江,一个可以让人遗忘时光的城市。听说那里有金色的花,绿色的水,碧蓝的天空,还有环绕在古城四周终年冰雪覆盖的玉龙雪山,的确令人神往。 然而她只是摇头,一边收拾笔记一边说:“不好意思啊,晓凡,你找别人陪你吧,我假期有安排了。” “你能有什么安排啊?还不是一个人闷在家里,难不成……”周晓凡大大咧咧地拍了她一下,“你有男人了?” 未晞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猝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慌慌地望着她。不过几秒,她就镇定下来,堪堪一笑,“哪有?你可别乱说。”然后拿起背包,“抱歉,晓凡,没其他事,我要先走了,明天见。” 周晓凡看着未晞纤细的背影,只觉得她这段日子有些不大对劲。以前的未晞虽然沉默安静,仿佛刻意与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却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女孩。 可是现在的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别人叫她的名字,她也仿佛受了惊吓,要愣住很久才有反应,整日魂不守舍,甚至连上课的时候都会魂游天外。 怎么说呢?就好像一只等待猎人凌迟的小动物,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惨兮兮地看着自己被抽筋扒皮。 周晓凡忽然一阵恶寒,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残忍的事情? 回神一看,教室里早已四下无人。教授忘了关掉电脑,大屏幕上还显示着那幅欢喜佛像。明王搂抱着*的明妃,眼睛却正对着她,那目光仿佛有了生命般,寒寒阴戾。 周晓凡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太邪门了! 百年名校,连侧门都装修得非凡大气。未晞沿着林荫小路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恨不得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可再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走到尽头,就要见到她不愿去见的人,面对她不愿面对的事。 未晞坐进车里,用眼角的余光望着身边的男人。他还是那么忙碌,就连在车上也不休息。 其实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她看到的都是他努力工作的样子。有时觉得他真像童话里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女孩,生命不止,舞动不息。 如果一个人把生命三分之二的时间都用来赚钱,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快乐。如果没有快乐,他拥有如此多的财富,又有什么意义? 轻牵唇角,未晞有点嘲笑自己的狷介,天之骄子的心思岂是她这种凡人能揣摩得透的? 她从来看不透他,而他总能将她一眼看穿,所以打从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平等的对弈。 就像那天早晨,她从他的车上下来,回到那间鸽子笼一样的租住屋。如非一直等在家里,一夜都没合眼。 神色疲惫的她刚一进门,就被如非拉着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像生怕她少了什么似的。 如非一直在追问她,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很不可思议的是,那一夜什么都没发生。她躺在车上睡着了,而他竟然没有叫醒她,就让她这样睡着。 她是被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吵醒的,张开眼睛,就看到他沉睡的面容浸润在金色的晨曦中,如此的安静。 他靠着座椅就睡着了,而她身上还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他们的车停在湖边,司机早已不知去向。 她有些恍惚,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阳光下的睫毛,看着他安静的侧脸。他的嘴唇很漂亮,不过很薄,据说有这种嘴唇的男人往往薄情寡义…… 直到他醒过来,她才仓皇地别过脸。他看着她半晌,仿佛若有所思。他没有说什么,她亦静默无言。车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到鸟儿婉转的鸣叫声,又是新的一天。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他的脸上略有倦容,微微舒展了一下肩颈,便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 她说出了一个地址,可是出口后便后悔了。她不该告诉他的,这就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里她或许要跟他的生活纠缠不清。 可是,就算她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心要找一个人,大约总能找得到。 如同他对于她。 无论她心里怎样期望,对着上帝如何祷告,他的车依旧每天如期出现在学校侧门等她。 而她没法说不,当初没有,现在更没有。 那笔高达二十万元的赔偿款,阮劭南已经为她埋了单,他就变成了她的债主,未晞不用被公司追讨,就要跟这个男人纠缠不清。 所以说,上帝是公平的,这里让你得到一些,别的地方就要让你失去一些。 每次接了未晞,阮劭南都会选一家环境幽雅,但是地段偏僻的餐厅就餐,吃完后将她送到距离她工作的地方最近的那条马路上,坐在车里看着她走进去。 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他不铺张,不宣扬,不刻意,就这样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她面前。每次他的言语都不多,甚至很少与她眼神交汇,不说话的时候更是气质冷峻,让人无端地害怕,却又不敢逃离。 他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从未有过逾矩的举动,甚至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依旧让她草木皆兵。 他好像变成了她的影子,一个巨大的、黑暗的、安静的影子,又像太阳下的那块乌云,不太大,也不太小,却恰好遮住了她所有的明媚。 她不相信他不需要应酬,名利场上多的是风花雪月。她的消息再闭塞也知道,他行事向来低调,却从来没少过绯闻缠身。可他就是有时间、有耐性、有兴致将这场实力悬殊的追逐游戏持续下去,并且乐此不疲。 她真的累了,这种旷日持久的精神压力令她筋疲力尽,几欲崩溃。她现在宁可他对她凶相毕露,也好过让她每天对着他貌似谦和的绅士风度风声鹤唳,战战兢兢。 有时她真的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这样待她,以此来折磨她那条可怜的、紧张得如同丝线一般的神经。 “你最近好像瘦了一些。”阮劭南放下酒杯,单手撑着下巴,凝目望着对面瘦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刮走的人。 “学习太辛苦了吗?还是工作不顺心?”他今天的谈兴似乎很高。 学习怎么会辛苦呢?未晞幽幽地想,那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机会,就算真的苦,对她来说也是甜的。 至于工作,谈不上有多辛苦,但是有了凌落川的前车之鉴,未晞觉得自己远不及如非八面玲珑,实在不适合服务行业,正在物色其他的出路。 她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对面的人说:“或许,你下次可以试着陪我吃饭的时候,不要把‘勉强’二字这么清楚地写在脸上。” 未晞有些仓促地抬起眼睛,可是他并没有看她,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面前那块牛排上,刚才的话仿佛只是随口说说,未曾过心。 “再过一个月就是寒假,你有什么安排?”他换了个话题。 “导师组织一队学生去丽江写生。”她低声说。 他沉吟片刻,说道:“不如去欧洲吧,巴黎怎么样?我过些日子到那边出差,我们可以在巴黎住些日子,顺便介绍巴黎美院的教授给你认识。” 就此尘埃落定,他甚至都没有问她愿不愿意。 这算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他将餐具放在桌子上,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唇角,然后掏出卡递给侍应。 未晞低着头,看着自己握着刀叉发抖的手指。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可是现在,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她对他彻底认了输。她宁肯他给她一个痛快,而他却如同一只戏耍老鼠的黑猫,又像一个狡猾的刽子手。他将她的神智折磨得血肉模糊,呼救无力,却刻意延长了处决的时间,唯独保留了屠杀的权利。 这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让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差点忘了……”他忽然将一个首饰盒推到她面前。 未晞霎时愣住了,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就径自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条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吊坠的款式非常独特,好像一把精致的钥匙。 他将项链拿出来,走到未晞身边,亲手戴在她脖子上。未晞皮肤白,越发衬得钻石夺目。 餐厅里客人不多,大家纷纷侧目,只觉得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而男人英俊华贵的外表和俯身的姿态,令所有女士羡慕不已。有个老人看着他们微笑,仿佛在对未晞说,孩子,你看,你有多幸福。 真的幸福吗? 未晞有些僵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而他依旧风度翩翩,安适如常的脸上没有丝毫尴尬,甚至连笑容都没有,淡漠的神色如同那天的萧萧冷雨。冰冷的嘴唇贴在未晞同样冰冷的额头上,两个人的寒冷,如同荒原一般绝望。 未晞转过脸,窗外华灯初上,路人南来北往。有人结伴而来,有人嬉笑而去。只有她,独自坐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中,举目四空…… 未晞走进休息室的时候,如非正对着镜子补妆。一抬头,就看着未晞把脸搭在她的肩膀上,疲倦得像只没有脚的小鸟。 “今天还是接你放学、陪你吃饭、送你上班,默默无言三部曲?” “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到底想干什么?”如非有些义愤填膺了。 未晞苦笑一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或许,他是想用这默默无言三部曲逼疯我,然后把我送进疯人院。可惜他不知道,其实我是只‘小强’,外表柔弱可欺,精神强悍无比。” “哈哈……”如非干笑两声,“一点都不好笑。” 未晞想,这的确不好笑,尤其是你自己置身这个冷笑话之中。 夜深了,城市的夜空依旧看不到星光。未晞拿着垃圾袋一个人来到大厦的后巷。这里大概是整个城市最黑暗的地方,除了偶尔能看到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乞丐和觅食的老鼠,连月光都不愿降临。 将垃圾放进焚烧炉,浇上汽油,点燃一根火柴扔进去,整套程序驾轻就熟,这是她在这里的工作之一。 当跳动的火焰映红了她的双眼的时候,未晞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或许,她什么都没看,只是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习惯。 一个化解悲伤的习惯。 这个城市的黑夜太漫长了,如果不为自己点亮黑暗,谁又能拯救你? 城市的夜风拂过指间,有冰冷的触感。殷红的火苗在夜风中婆娑起舞,风声喑哑,被风吹散的灰烬好像黑色的蝴蝶,在茫茫的黑夜里翩翩而飞。 未晞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香烟。这盒香烟是从如非那儿拿来的。 记得如非说过,香烟跟酒精一样,可以在灵魂抽离的瞬间堵住记忆的伤口,如果你不在意饮鸩止渴的话。 真的这么好用吗? 未晞疑惑地将一根香烟放在嘴边,刚想点燃…… “喂,你不要命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嘴边的香烟就被人蛮横地抽走了。 未晞回头看了看,却对来人轻轻一笑,“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然而这个不速之客只是微笑,没有回话。黑色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他将那根夺来的香烟用手护着点燃。艳红的火光映着他细碎的黑发和晶亮的瞳仁,更衬得他不似人类,倒像极了传说中的堕天使。 未晞有些震动,早就知道他是个异常英俊的男人,可是在这样凄凉的夜晚,这样萧瑟的背景中看到他,心中依然悸动。 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光。未晞在烟火之外,闻到一丝独特而干爽的气息,如同深厚的大地。然而他转过脸来,对着她微笑,那目光,那姿态,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 这个男人身上竟然可以同时存在清洁和不良两种质感,着实令人费解。 “卖烟给你的人一定是个帅哥。”池陌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白天看着很帅,很干净,让人有想要跟他接吻的欲望,可是晚上看着,却好像某种猎杀时的兽类,森森锐利。 “你怎么知道?” “有哮喘的人不能抽烟,这个常识你从小就知道了。如果不是帅哥,你怎么会这么拼命?” 池陌忽然将一张俊颜贴近了看她,坏坏地笑着,“我猜得对不对?” “完全错了,烟是如非买的。我哪里知道那人是圆是扁。”未晞向后退了一步,从相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喜欢这样来逗她。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脾性是虚张声势,连带玩世不恭,不过跟一张漂亮的脸靠得这么近,总会让人心跳加速。 “咦,脸红了?” 未晞又退了一步,分辩道:“那是因为你靠得太近了。” 可未晞越是心慌,池陌就越是愿意使坏,偏偏要贴着她说话:“好像更红了。” 未晞急忙退了一大步,情急之中没注意脚下,差点被一块木头绊倒。还好池陌手快,一把拉住她。 “都说你靠得太近了。”落在池陌臂弯里的未晞,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脸颊绯红。 “好了,不逗你了,玻璃做的。”池陌忽然正经起来,放开手,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袋东西交给她,“喏,这个给你。” 未晞接过来一看,立刻高兴起来,“哇,糖炒栗子,这全是我的吗?” 池陌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是,傻丫头。” 池陌年长未晞四岁,一直很照顾她,也很疼爱她。不过在未晞看来,这只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因为,池陌是如非的伴侣,虽然如非自己从不承认。 喜欢池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像一头漂亮的野兽,每个女人都想拥有。可是除了如非之外,未晞没见池陌跟谁长久过。所以,未晞把如非的矢口否认当作行事低调,以免招人嫉妒。 说起池陌,他的经历堪称传奇。 他的父亲是日本在华遗留孤儿第二代,上个世纪80年代带着他的母亲回到日本,被政府安置在新宿,靠领公援维持生活。 他在日本出生,在新宿长大,会说中日两种语言,十几岁就混迹歌舞伎町,在那个混杂了各种国籍、语言、阴谋与暴力的地方,跟着一群同为战争遗孤的亡命徒,混得如鱼得水。 浪子一般的生活,没有明天的职业,这些在女人看来都是很酷的事情,充满后现代主义的颓废感。可是在未晞眼中,池陌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只有二十五岁,其他二十五岁的男孩子都在做什么?是否像他一样,时刻活在险恶之中? 如非说过,池陌是条离群索居的野狗,又高贵,又自由,可是身上……却背负着难以想象的伤口。 未晞相信,这或许是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好的诠释。 后巷外有一个废弃的篮球场,未晞每次来这里烧垃圾的时候,都会到这边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白了,就是偷懒。 此刻她跟帅哥池陌坐在翻倒的篮球架子上,看着城市幽蓝的天空,吃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还真有说不出的惬意。 “你不是在前堂开工吗?怎么有空跑过来送这个给我?”未晞摇了摇手里的袋子,说话的时候嘴也没闲着。 “你太久没回去,如非有点不放心,要我过来看看。反正前堂有他们,不用我一直盯着。”池陌捏熄香烟,从未晞手里抢了一个刚扒好的栗子,塞进嘴里。 “她就爱瞎紧张。怎么样?你在这边还习惯吗?”未晞干脆又给他扒开一个,这人总是喜欢抢别人的。 “都是给人打工而已,没什么习惯不习惯。” “可你之前一直不肯过来。” 池陌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愿意过来,是因为这边薪水太低,一个小保安能有什么前途?可是如非说,毕竟是份正经职业,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一直混着。哪天一个不小心,一脚踩进牢里,她可不会去监狱看我。我不想听她念叨,只能同意了。” 未晞笑了笑,“果然,还是如非说话有用。” 池陌淡淡一笑,又问:“我听说,你的麻烦解决了。” 未晞点点头,“解决了,只是欠了一个人很大一笔人情,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他不会随便帮我,早晚会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池陌说:“谨慎是对的,这世上有人帮你,就是有人想害你。有人接近你,就是有人想利用你。不要天真地以为谁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因为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害得你体无完肤的人,往往就是你最信任的人。” 未晞扭头看着他,忍不住问:“你一直这么悲观?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 池陌扔掉手里的栗子壳,讥诮道:“这么幼稚的事,我从来不信,如果你有跟我一样的经历,你也不会信。” 未晞默然。 过了一会儿,她对池陌说:“其他人我不敢讲,但是我知道,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你,如非一定不会。你可以怀疑所有人,请不要怀疑她对你的真心。” 池陌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 下班后,大家约好了一起去大排档吃夜宵。coco自然带着她的酷帅摇滚男友马克,阿枫带上了一起从家乡来打工的女友梅梅,如非跟池陌自然是一对,唯独未晞只有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 七个人,占了八张椅子。 他们一帮人聚在一起总是很闹,连小吃摊的老板都怕了他们。 大家喝酒,聊天,气氛就像以前一样热闹。 未晞今天却有些沉默,如非倒是一如既往地活跃,一直跟马克叫板,立志要把这个狂野的帅哥灌倒。 coco倒是乐得在一边看戏,索性谁也不帮,这年头重色轻友和重友轻色一样遭人唾弃。 阿枫小两口只顾着头挨着头说话,像两只热恋中的小老鼠。池陌在这种场合下向来话少,有人讲冷笑话的时候,他配合着笑笑。 电视机里放着乱七八糟的娱乐八卦新闻,未晞一边可有可无地看着,一边扒着不怎么新鲜的皮皮虾。 忽然,一个画面定住了她的视线。 新闻正在播一个慈善拍卖会的场景,阮劭南的脸在画面上一闪而过。接着,镜头就对准了一条放在玻璃罩子里的钻石项链,还专门给那个造型别致的吊坠一个特写。 未晞擦了擦眼睛,最后确定,她没有看错,正是自己脖子上戴的那条。 “今年慈善拍卖会最大的看点,莫过于这条被命名为‘希望之钥’的钻石项链。它的蓝色主钻重达7.8克拉,相传,是意大利末代皇后玛利亚·朱塞与爱人的定情之物。不但工艺精湛,历史价值也非常高……” 娱乐记者的报道非常生动,吸引了大半食客的注意。 然后,未晞看到主拍人与阮劭南握手,旁边的汪东阳接过了那件珍贵的拍卖品,无数镁光灯此起彼伏。 接着,镜头一转,是阮劭南被一票狂热的记者围堵,在工作人员保护下离开的画面。其他名流绅士均被晾在一边,这样的场面还真是难得一见。 这也难怪,他是城内话题人物,却鲜少在媒体前露面,狗仔队自然死抓住不放。 美丽的女娱记捧着麦克风,无限感慨地说:“大家都看到了,易天集团主席阮劭南,以绝对优势的价格拍下这件珍宝后,拒绝接受媒体采访就匆匆离开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可是阮先生的善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易天集团近年来,一直积极参与各项慈善活动……” 之后的溢美之词,未晞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七上八下。 “真是有钱人。”坐在旁边的coco羡慕地摇了摇头,“花那么多钱买条项链,够我们吃一辈子了。” 接着,她摸了摸未晞脖子上戴的那条,颇为好奇地问:“未晞,你这条仿版哪里买的?还挺像。” 未晞顺手指了指街角,“吴记,二十元一条,可以定做。” 如非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一手捶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这真是本年度最冷的笑话。 未晞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可惜她没看到。 “哎,我听说阮劭南开始全面追击泰煌集团,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 声音是从邻桌传过来的。未晞转过脸,看到两个白领模样的男人正在聊天。 怎么所有人都要谈论他?未晞有些恹恹地想。 “我在易天不过是小职员,怎么能知道上层的事?不过大家都说,泰煌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会吧?陆子续可是条老狐狸,叱咤风云这么多年,会这么容易被吃掉?” “可惜,这次他碰上的是一头狮子,还是专吃狐狸的狮子。你忘了上次闹得沸沸扬扬的‘华盛收购案’?盛连城够老奸巨猾了吧,最后怎么样?被阮劭南逼到跳楼。还有‘兴业收购案’,李家的资金多雄厚,可倾家荡产也没保住公司。还有……” 内容忽然变得有些血腥,未晞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身体一阵阵地打着冷战,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大雨倾盆的黄昏。她很想让两个讨厌的家伙闭嘴,可惜人家正在兴头上,偏偏喋喋不休。 “这么说,金融界要重新洗牌了。”另外一桌的人似乎也颇感兴趣,男人聚在一起,话题无外乎钱、车和女人。 被人关注是令人兴奋的事,小白领爆料得更加起劲。 “岂止是重新洗牌,简直就是改朝换代。我们老板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你看他现在做这么多善事,这是在为自己积阴德。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在他的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所谓商场如战场,在这个圈子里,人情味什么的,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未晞越来越坐不住了,偏偏所有人都对阮劭南的八卦乐此不疲。尤其是coco,恨不得竖起两只耳朵听。 如非发现未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用筷子敲了敲杯子,嚷道:“哎,我说,他们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消遣,我们也有我们的快乐。喂!马克,来段吉他让大家听听。你再不展现魅力,coco的魂都快让人家勾走了。” 马克二话不说,立马扔掉香烟,拎起吉他,随性来了段热情狂放的舞曲。如非夹着香烟尖叫一声,拉着coco跑到街边,随着吉他的节奏,像自由的吉普赛女郎,快乐不羁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大家笑着鼓掌,对着她们吹口哨。天上的星星化作了灯盏,水泥马路变成了舞台。这一刻,没有阮劭南,没有易天集团,没有商场上的腥风血雨,没有令人烦恼的一切。 多年后,未晞想起这个秋风沉醉的夜晚,她依然记得:在这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他们是被遗弃在人间的天使,被剥夺了荣光,回不到天堂。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们灿烂的青春,带着飞翔的翅膀,如烟花般绚丽绽放,热烈地拥抱着生命…… 这美妙的一切,他们是真的拥有过,这就够了。 接近凌晨的时候,大家才酒尽人散。幸好今天是周末,未晞可以睡个懒觉。如非好像真的喝高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被池陌扶着走了。 未晞只有一个人回家,反正不用担心如非,池陌就算再坏,也不至于把她卖了。 池陌住的地方,其实比起未晞他们的租住屋好不了多少。鸽子笼一样的棚顶屋,冬天冷,夏天热。他习惯了一个人住,屋子收拾得倒也干净。 池陌抱着如非在半冷不热的淋浴下冲凉。大约是喝了酒的关系,如非的脸很红,仰起脸望着抱着她的男人,好像一朵微醺的花。 池陌低下头吻她,这是一个单方面索取的吻。如非大约真的醉了,手臂勾着男人的脖子咯咯笑个不停。他抓住她的头发,不让她漂亮的小脑袋左右乱动,感受到指尖的滑腻。 如非不喜欢留长发,只对时尚靓丽的短发情有独钟。对一个发型厌倦的速度,永远比它流行的时间快。说穿了,就是朝秦暮楚。 而池陌,恰恰就是欣赏她这一点。 他将她推倒在自己的弹簧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保险套,用牙齿扯开包装。沉默明亮的眼睛,人在黑暗中,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的时候,老旧的弹簧吱呀作响。他好像听到如非在哼着一首歌,挺忧伤的调子。她是真的喝醉了,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带这只醉猫回家,几乎每次她都有惊人之举,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成功地忘得一干二净。 就这一点来说,他真是佩服她,可以这样没心没肺。 “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扣住她的脸,跟意识不清的女人*感觉像*,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 如非呵呵笑起来,细白的手指抚摸着男人的脸,学着他的语气,故意拖长声音很认真地回应:“我知道啊……”接着就把手指贴在他漂亮的嘴唇上,神秘兮兮地说,“嘘,姐姐唱歌给你听。” 那一刻,池陌真有点想把她扔出去。 天快亮了,池陌翻了一个身,睡得正熟。如非披着他的衬衫坐在窗台上吸烟,而眼前的城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沉睡着,只有你一个人是清醒的,应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 而事实上,如非的酒量也的确不是一般的好,甚至超出了池陌的想象。 她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醉的人。 传说,这世上醉生梦死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活在灯红酒绿、红尘色相之中,精神却无比的清醒。另外一种人恰好相反,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他们醉生梦死的,是精神。 很明显,她是第一种人。 如非笑了一下,嘴唇上还残留着这个男人的气息,心里却有一个黑色的空洞,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黝黑森森,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黑暗都被煮在里面,深得看不到尽头。 她看着床上男人沉睡的背影。她喜欢看他的背影,正面的他太过桀骜冷漠,让人不得亲近,背影则像个安静的孩子,有着温情的轮廓。 如非叹了口气,每次不想跟他*的时候,心情低落的时候,伤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她就会装醉。可惜,池陌每次都看不懂。或者,他是不愿意看懂。 他进来的那一刻,她竟然想掉眼泪。 她知道,他欣赏她转身转得漂亮,放手放得干脆。 她知道,他喜欢她的身体,贪恋她的味道。 她知道,从相识的第一天开始,自己就没对他有过任何的期待。 她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无数个夜晚,那种用语言无法诉说的寂寞,在她身体里疼痛而清晰地释放出来,她比任何人都感受得深刻。 可是,她躺在他那张不怎么舒服的弹簧床上,看着他沉浸在欲望中的脸。他闭着眼睛,嘴唇微张,仿佛正在一个很美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有她。 曾经有一瞬间的冲动,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其实,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她不会说。 明明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不说也罢。 如非转过脸,打开窗子,伸出的手臂感受到露水的清凉,寂寞的心绪好似楼宇间缥缈的微风。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第三章 我们是世仇,你不会不记得 如非不知道,同样的夜晚,远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个人跟她一样,在城市的黎明来临之前,对着夜空数星星。 未晞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挂在手指上的项链,那颗蓝色的主钻在夜色中依旧璀璨,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的那颗令无数影迷倾倒的“海洋之心”。 她记得,它的名字是“希望之钥”。阮劭南用一个她难以想象的价格将它拍了下来,然后什么都没说就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一切发生之后,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弄懂。 她不愿意再去想,躺在床上,又被焦虑折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打开收音机,听听凌晨节目。 收音机里正在放一首老歌,前奏的旋律有些伤感,或许是时间的关系,连歌声都带着凌晨的雾气。 未晞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望着破晓前的寂寞都市,静静听着。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跳过水坑,绕过小村, 等相遇的缘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说将来要娶我进门, 转多少身,过几次门, 虚掷青春…… 歌词写得很漂亮,哀而不伤。未晞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听完,只是记得自己跟着旋律轻轻哼唱着,哼唱着,慢慢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个金色的梦。她依然没有记住梦的内容,却感到自己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快乐得好像置身天堂。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回荡着,隔着无尽的岁月和悠远的时光,渺远而绵长,如同飘在天上。 “小未晞,你要记住,你一定要快点长大,长大后你要做我的新娘……” 她一定是哭了,在梦中哭了。这个声音被她隐藏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得她已经忘记了,这究竟只是她虚构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过。 那么多艰辛的岁月,那么多痛苦的时光,那么多无法言说的屈辱和伤痛,她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 她知道,这不仅是为了活着,或是更有尊严地活着,还因为她心里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有一天,那个跟她有过约定的人,会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为她点亮黑暗。 依照约定,她长大了。可一切都变了样,她的童话故事被扭曲了,变得充满暴力,鲜血淋淋。 她在这个金色的梦境中,像个孩子一样放肆地呜咽着。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整个人都蜷在一起,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到最后,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只有一阵一阵的颤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我痛苦的哀啸,你听不到。 可是,你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聆听过风的声音。 你还怀念吗? 当年小小的我们,那些小小的约定。 你还相信吗? 我曾身在地狱,仰望着阳光,仰望着你…… 睡醒的时候,屋子里光影暗淡,日已西斜。 未晞看了看闹钟,时针指向下午五点,她整整睡了一天。如非没有回来,应该是跟池陌在一起吧?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胃里却好像塞满了石头,一点食欲都没有,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她走进卫生间打开灯,看到镜子中的人头发蓬乱,眼睛红肿。 她想起来,晚上阮劭南约了她吃饭。 赶紧洗了一把脸,换好衣服,拿好要带的东西,下楼,走过两个街口,看到阮劭南的车停在那儿。 未晞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司机发动引擎,车子好像一滴水,融入城市如潮的车流中。 “怎么眼睛红红的?刚哭过?”阮劭南正在看业绩报表,用余光瞟了一眼未晞,又接着忙自己的事。 “躺了一天,可能是睡多了。” 他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唇角,略带讽刺地问:“是吗?” 未晞感到脊背发凉,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阮先生,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提议没有丝毫的兴趣。 未晞打开背包,将那个漂亮的首饰盒拿出来,放在座椅上,“或许可以先从这个谈起。它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阮劭南不以为意,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应付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原来是为了这个。看来我们对‘贵重’的含义理解不同。它不过是个小玩意,你不喜欢,随便扔在哪里就行了。” 未晞忽然发现,跟眼前的男人根本沟通无力。 “还有这个……”未晞从背包里掏出一叠现钞,放在车座上,“我欠你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你,这是第一笔,如果你要计算利息,也没问题,只是偿还的时间会更长一些。不过请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阮劭南转过脸来看着她,眼睛仿佛淬了冰,未晞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几乎提到嗓子眼。 “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我钱债肉偿,我也不反对。二十万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大数目,你是债主,一切随你高兴。只是,天亮以后,请允许我们各走各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未晞感到自己几乎心力衰竭。 她无能为力地、近乎哀求地望着他,“阮先生,我真的没有精力再跟你耗下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还想过我自己的日子,就当你行行好,请你放过我……” 啪的一声脆响,阮劭南几近粗暴地关上了手提电脑,未晞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激灵。 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车在路上,车厢里的空气几乎凝滞,只能听到引擎的鸣叫声。 他终于转过脸,别有深意地望着她,轻轻一笑,“你说得对,我是债主。放不放过你,要看我的心情。事实上,跟你一起我很开心,我舍不得让你走。就算今天你委身给我,也不过多个借口让我绑着你。所以……”他突然一手扣住她的下巴,冰冷的手指冻得人心底发寒,“想用激将法,让我放你走?告诉你,这个点子烂透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未晞几乎绝望了,无奈地望着他,“阮劭南,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你要报仇雪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这样欺负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女孩子,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男人睁大了眼睛,莫可名状地看着她。 未晞咬得自己的舌尖生疼,可她终于还是说了,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你看,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才十四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许多,我几乎忘记了你的样子,你或许也不大能认出我。可是,你不会不记得我的名字。确切地说,我们陆家的每一个人,你都不会忘的,是不是?” 未晞看着男人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注视着他,仿佛要穿越绵长的时间,穿越苍茫的岁月,寻找着那记忆中的俊朗少年。 “我姓陆,泰煌集团主席陆子续是我的父亲,就是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准确地说,我们是世仇。你不会不记得……”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司机走了下去,很快不知去向。未晞不知道这是哪里,而身边的男人沉默得简直恐怖。 “你要报仇,这无可厚非。可是,请你找准对象。”未晞觉得自己必须表明立场,否则,她今天晚上恐怕当炮灰都不止。 “你或许调查过我,所以你该清楚,我七年前就离开了陆家。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弃女,他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而且当年我还是个孩子,阮家的惨剧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你不应该把怨恨发泄在我身上。理论上来说,我是无辜……” 阮劭南冷笑着打断她,“我从来不认为你无辜。” “你说什么?”未晞没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欠我的不只是陆家,还有你!” 未晞蓦然睁大眼睛,阮劭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带着一股吃人的蛮力,几乎是用拖的,将她从车上拖了下来。 “阮劭南,你干什么?”未晞整个人跌在地上,她吓坏了,她拼命似的胡乱挣扎,可是,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 外面是一个宽阔的庭院,原来车停在了一栋别墅前面。这里是郊外,四周渺无人烟。或者其实有人,只是看到这样的场面,没人敢管,也没人想管。 阮劭南一路拖着她,将她拖上楼梯,拖进卧室。在男人蛮力的撕扯下,未晞好像一只被人送上案板的羊羔,任她嘶喊得再怎么凄惨,再怎么大声,就是无人理会,无人问津。 他把她扔在地毯上,随手将门落了锁,然后利落地脱掉外套,扯掉领带,接着干脆一把扯开衬衫,水晶纽扣噼里啪啦地掉在地毯上。 这个暗示太残忍! 未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却被他一把揪住头发,扯了回来。 阮劭南简直就像个狡猾的刽子手!他知道怎么压住她能让她无法挣扎,又不至于令她伤得太重。他知道怎么堵住她的呼救,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更知道用什么样的手段威胁她,才会令她丢盔弃甲,彻底屈服。 他又是个冷血的刽子手,任凭她滚烫的眼泪在他脸颊边流成了河,任凭她再怎么哭喊哀求,他也仿若冰山,不为所动。 终于,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几近破碎地哀求他:“南,南,求你……” 其实……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一直都知道。 可是她不能说,她咬破了嘴唇也不能说,但是在这濒临破碎的边缘,他的强硬逼得她几乎崩溃。 这个单音的昵称,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才会说的亲密暗语,轻轻地在舌尖绕过一圈,好像刮过田园的秋风,温暖而寂寞。 阮陆两家原本是世交,阮劭南年长一些,可是未晞小时候,从来不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叫他哥哥,她不想与他的距离太遥远,她只叫他“南”。 “原来,你还记得,你什么都记得。”阮劭南托住她泪湿的脸,“小未晞,你从来就不是无辜的,你欠我一个约定。你答应过,要做我的新娘的。” 她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江水,控制不住地奔流而出。是的,她一直都记得,纵然她的生命历经坎坷,千回百转般失意落拓,她也从来不敢忘记过。 他抱着她因哭啼而颤抖不已的身体,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未晞,未晞……我知道,你会恨我。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你恨透了我。可是……”他顿了顿,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不会放你走。你们陆家欠我太多,我要向每一个人讨债……包括你。” 天放亮的时候,未晞走出卧室。她看到庭院里有花匠在修剪草坪,厨房里有厨娘在准备早点。原来,这里不是没有人,而是那些人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变成空气。 帮佣们看到她,均是一愣,也难怪,昨天晚上几乎闹得天翻地覆,她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也是个奇迹。 未晞一个人走出别墅,没有人拦她,她也不用跟任何人交代。 快走出门口的时候,早起的司机跑过来问她要不要用车。 未晞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上公路,拦了一辆进市区的公交车,车上还有一些早起赶路的乘客。 她刚一上车,便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未晞不明所以,低头一看,满颈的红紫。她这才想起来,刚才走得太快太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发现。她想用手遮住,可是手腕上一道道红印却更加触目惊心。 未晞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这里比较宽敞。她蜷起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似乎这样能缓解一下身体的不适。她疼得厉害,缩在车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孩子,没事吧,要不要我替你报警?”旁边的一位老妇人紧张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神色萎靡地说:“谢谢,我不用。” 未晞把脸靠在车窗边,望着连绵不断的海岸线,有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带来点点金色的沙。 早晨的海风有些冷,她穿得单薄,用手护着自己的胸口,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绞痛。她好像又看到阮劭南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那样坚定而冰冷的眼睛。 那个时候,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脖子上,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连呼吸都是冷的。 “从你十四岁开始,我就在等你长大。这么多年,隔着这么长的时间,你终于长大了,出现在我面前,却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未晞,你知道吗,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多难过?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把我想起来。可是,你现在却告诉我,你原来什么都记得。”阮劭南忽然笑了一下,手指紧了紧,“或许,我真该掐死你。” 她感到一阵窒息,可是,等待她的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感觉。 那是且生且死,是又爱又恨,是一半天堂、一半地狱,是要把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撕扯成凌乱的碎片,再以一种非常的方式拼凑在一起,让她几欲畸形,痛不欲生。 他按住她的身体,就那样不管不顾,毫无预兆。她像个惊惧的孩子本能地推拒,恐惧而慌乱地挣扎着。可是,她阻止不了他。她顾不上尊严,在他身下颤抖着哀求他,却阻止不了他的决绝。 整个过程他都很温柔,拥抱着她,爱怜地亲吻,好像她是他生命的至宝,好像怀里拥抱的就是自己整个的生命。可是,只要她稍有异动,他就会加重力道不让她叛逃。 他像个强大的君主,狡猾地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她的指甲胡乱地划着他*的脊背,像只小动物一样绝望地呜咽,泪水成串地流出来。 她真的想恨他,可是他偏又在她最最痛苦的时刻,吻干她泪水,在她耳边喃喃着自己的温柔。他对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都是一些久远泛黄的记忆,从他漂亮的嘴唇里轻轻地飘出来,用无限温存的语调,爱怜着她的苦痛。 陆家老宅里的秋千,南山的枫树,旷野上的星光,金黄的秋叶,秋风过处,院子里总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还有那只美丽的蝴蝶风筝,被她的哥哥们一次次地踩烂,又被他一次次地修好…… 这些他们共同拥有的好时光,这些只鳞片爪的片段,旁枝末节的琐碎,很多都被她自己遗忘了,他却记得,一个人将它们保存得这么好,只期待着重逢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细细回味,隔着重重的光阴,与她重温过去的种种。 可是,他没有想到,朝思暮想的重逢,却是这样悲伤的结果。 他吻着她泪湿的睫毛,怀里的人依旧泣不成声,他轻轻低喃着:“未晞,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这与我预想的重逢差了太多太多……” 未晞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也想知道,从十四岁开始,这个男人被她珍藏了七年,整整七年。她把他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不与人知晓。而现在,为什么明明可以紧紧相拥,却没有期待中的幸福? 她雾蒙蒙的眼里满是泪水,只觉得浑身的气力被什么东西抽得干净,她没有力气再去跟他争论什么,只是任他抱着,任他细碎地亲吻,还有那句他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魔咒一般,冰冷地回荡在她幽暗未明的梦境中。 他说:“未晞,你是我的。” 一想到这里,未晞发觉自己好像更冷了。她胡乱地搓了搓胳膊,好像这样就能暖和起来。她走的时候阮劭南还没有醒。他似乎累到了极点,而她就这样逃走了,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她不太敢想后果是什么,也不知道如果这真是一个关于爱情而非复仇的故事,一般发展到这里,女主角应该做些什么。 出于本能,那一刻,她只想离开。 公交车已经开进市区,未晞下车后,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 如非拿着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看着躺在床上发汗的未晞,拎起她的手腕问:“这算怎么回事?” “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跟一个错误的人,进行了一场错误的谈判,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自食恶果。”未晞一口气说完,喝了一口姜汤。 如非盯着她半晌,最后无奈地耸耸肩,“你让我无话可说。” 未晞点点头,边喝姜汤边说:“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未晞没再看如非,只顾着低头喝姜汤。她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在如非眼中是过于麻木了。可是她能如何?她自己还处在混乱之中。该做的,不该做的,可以做的,不可以做的,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她统统做了个遍。 未晞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在这种时候,用这样的方式挑破一切,恰好给了对方一个理由,一个明明伤害了她,还可以振振有词的理由。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未晞喝姜汤的手被吓得一抖,差点洒出来。 如非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是我的。” 未晞这才想起来,她从阮劭南的别墅出来后一直没开手机。 如非接了电话,先是愣了愣,然后看着正在喝姜汤的未晞,把电话递给了她,“找你的。” 未晞刚刚有些红润的脸,唰地就白了。 如非看着未晞惊惶不定的样子,拿回电话应道:“阮先生,她睡了。” 未晞不知道阮劭南说了什么,只看到如非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捂住手机对她说:“他说,如果你不接,他马上就过来。” 未晞发觉,这个男人总是可以把她逼到绝路上。没有选择之下,她只有拿起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阮先生,你找我?” “未晞,我们需要谈一谈。”他的声音好像冬天的风,又清又冷。 “阮先生,我想……”未晞迟疑了一下,“我们应该已经谈过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悦。 “是。” 他又在笑,仿佛漫不经心,“我的小未晞,你不该这样。” 未晞的心一下吊到嗓子眼,她刚想说什么,只听咔嚓一声,一阵忙音,他干脆挂断了电话。 “他说什么?”如非问道。 “他说……”未晞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我不该这样。” 如非皱了皱眉,“什么意思?威胁?还是请求?” 未晞将手机还给她,苦笑了一下,“声音像请求,语气……更像威胁。” “靠!”如非一下站了起来,摩拳擦掌,“就当是威胁吧,那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或者,有什么是他害怕的?人家就要杀上门来了,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 未晞绝望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如非近似悲悯地看着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她肩膀,“那我现在能为你做些什么?” 未晞只觉得头疼得像针扎一样,她一下栽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替我收尸吧……” 如非一把拉起她,“未晞,我说过,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这不好笑。” 未晞望着如非担忧的眼神,叹了口气,抵着她的额头,严肃地说:“我没开玩笑。如非,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是在陆家长大的,有一种预感,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它的猛烈程度或许不亚于一场狂风暴雨。无论是阮劭南,还是陆家那些人,他们才不管我是不是无辜,是不是根本无心参战。只要有需要,他们任何一方都会拿我垫背,根本不会犹豫。” 不管是不是玩笑,从那天晚上开始,如非就紧张得好像一根拉紧的琴弦,时刻处于断裂的边缘。未晞倒是跟往常一样上课、上班,有时间就跟大家一起吃夜宵,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波澜。 可是如非知道,未晞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她在害怕,一种古怪的害怕。这种害怕不是表现在脸上,不能诉诸语言,甚至无法宣泄,而是刻在了她的骨血里,与她严丝合缝,如影随形。 可怕的是,她根本无力挣扎。因为她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已经打上了那个男人的烙印。或者说,是那个男人用一种近乎狡猾的手段,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这让如非感觉到残忍,这是一种看不见的暴力,击打的是你的神经,会让你流出看不见的鲜血,却又呼救无力。 相反,阮劭南似乎过得春风得意,向来低调的人一反常态频繁见报,身边总是伴着不同的美人,环肥燕瘦,花红柳绿。他也一直没有找过未晞,仿佛他们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成为不同世界的陌生人,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所有的风暴似乎瞬间息止,仿佛一下子,未晞就被他遗忘在街头巷尾的人潮中。 如非曾经想过,如果这就是那个男人报复的方式,她实在不知道,他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未晞对他的绯闻未置可否,没看到她失望,也没看出她庆幸。只是有时,她会对着电视上的他若有所思,仿佛遗失了什么。 看到这样的未晞,如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为她高兴,还是难过。 她知道那个男人对未晞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整个的童年、少年,乃至整个人生最美好,也是最绝望的憧憬。 绝色倾城倒是一如往昔地繁华热闹,生死离别,婚丧嫁娶,那都是外面的事,任凭外面的世界如何改变,这里依旧歌舞升平。 阮劭南没再光顾过这里,他本来就很少到这种地方消磨人生。凌落川却变成了常客,只是,他不再光顾vip包厢,一楼的普包成了他的最爱。 所以,负责给一楼包厢送酒水的未晞,就不可避免地要与此人狭路相逢。 他从来就不是绅士,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个人似乎永远生活在道德规则之外,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从不遮掩。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看着未晞的时候,总是那么放肆无礼。不过一直以来,或许是碍着阮劭南的情面,他倒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 可是现在…… 未晞将香槟从冰桶中拿出,用开瓶器熟练地打开,然后倒进杯子。凌落川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包厢很热闹,几个同来的男男女女在唱歌,有几个人喝高了,唱得荒腔走板。 这种噪音早就习惯了,听多了也不觉得难听,不过这本事还真不是一天能练出来的。 “喂,这首唱腻了,换首歌吧。”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电脑点歌,客人自己就能解决,未晞忙着给每人的酒杯加冰块,等她抬头的时候,音乐还在放着,人却已经走光了。 只除了一个人。 未晞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包厢的门口。 凌落川却笑了,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瞧着她,“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他凌落川是不吃人,只是害死人不偿命而已,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未晞至今心有余悸。 凌落川见未晞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你别这么紧张,我没叫他们这么做。不过是大家看到我一直盯着你看,就自作主张做了一些事。放心吧,你是劭南的女人,我跟他既是哥们儿,又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的女人我不会动。” 忽然听到阮劭南的名字,未晞有些痛楚,她抬起头看着凌落川,没什么表情,“凌先生,酒已经倒好了。如果您没事,我就出去了。” “等一下!”凌落川一把拉住她,毫不控制力道,未晞跌坐在沙发上。 “你干什么?”未晞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这张阴晴不定的脸。 “别这么急着走,有话跟你说……”他忽然贴在她耳边,好像真想跟她说什么。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嘴唇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脖子上。于是,那一夜狂乱的记忆,一下子被他毫无防备地勾了出来。 未晞下意识地别过脸,耳根霎时红了一片。 凌落川顿了一下,一把扳住她的下巴,锋利的眼神好像手术刀,盯着她看了半晌,了然一笑,“真没想到,劭南在女人方面向来谨慎,这次的动作还真是快。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被他打入冷宫了?” 这个男人今天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吗?那他未免有点无聊了。 未晞有些嫌恶地推开他的手,哪知这个人偏偏有些恶趣味,别人越不喜欢什么,他越想捉弄。 他的手稍一用力,未晞的头颈就被他扣在沙发的靠背上,未晞惊讶地发现,凌落川扣人的动作简直是专业级的,她不敢乱动,生怕他一个用力,就会掐断她的脖子。 男人微微一笑,仿佛很满意,对手里的人说:“这样多好……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真是挺喜欢你的。你一天是他的女人,我就一天不动你。可是,如果你们现在分道扬镳了,那不如考虑一下我。你看,他有的我都有,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而且,他那个人每天只想着赚钱,多没情趣。我对女人一向没什么耐性,不过,对你例外。或许……”他用大拇指摩挲着未晞的嘴唇,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可以先谈个小恋爱,培养一下感情?” 未晞发现自己对这个无聊又霸道的公子哥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 “凌少,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就请你高抬贵手,不要拿我这个弃妇寻开心了。而且……”未晞笑了笑,“我虽然见识少,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我还懂。” 凌落川诧异地看了她片刻,接着就笑起来,眉眼全都舒展开,很开怀的样子。 未晞的下巴被他用大拇指顶着,脖子还在他手里,她只能被迫仰视着他,心里七上八下。这人跟阮劭南一样,高兴也笑,不高兴也笑,全是一副侯门深似海的面孔,让人拿捏不透。 结果下一秒,他就扯着她的头发冷笑,“伶牙俐齿,当心,我早晚拔光你的牙。” 未晞疼得头皮发麻,她很想知道,在她被这个魔王整死之前,他的朋友还会不会回来?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我不是劭南,没那么好的风度。记着,下次别把厌恶那么明显地摆在脸上。这样的女人,让人倒尽胃口。”他竟然张开雪白的牙齿咬她的嘴唇,惩罚似的,咬完一边,又换了一边。 他一定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凌落川,你放手!”未晞彻底被他逼急了,大声喝止他,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此刻的未晞悔不当初,刚才发觉情况不对,她就应该马上离开。这人不但可恶,还特别狡猾,众目睽睽之下,装得像个人一样,没人的时候,就凶相毕露。 这一次,未晞打定主意要跟他争个鱼死网破,大不了这份工作不要了,也受不来这份欺辱。 就在她要高声呼救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是防火警报!无数只脚跑来跑去,整个中心闹得沸反盈天,乱成了一锅粥。 凌落川这才放手,满意地看着未晞双目氤氲、惊怒交加的样子,安慰似的亲了亲她的额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还不忘帮未晞拉了拉被他弄乱的衣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去。 未晞在沙发上呆滞了一秒,重重舒了一口气,忽然想到这是火警,这里都是易燃易爆品,真要着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赶紧跑出了包厢,可走廊上只有乱得像蚂蚁一样的人,没有闻到烟火的味道。 原来是有人误按了防火警报,虚惊一场。 第四章 飞鸟和鱼的距离 “特别新闻报道,泰煌集团主席的长子陆泽晞,因涉嫌*一名未成年少女,昨天夜里已被公安机关逮捕。被害少女由于被迫服食大量违禁药品,至今仍处在昏迷中,根据医院透露,病情相当危险。此案虽在进一步审理中,可是陆泽晞身为集团高层,他此次涉案,将给泰煌集团带来相当不利的影响。有股评专家认为,今天泰煌股价将会大跌。这无疑令正被易天追击的泰煌雪上加霜……” 早间新闻报这段消息的时候,未晞跟如非正在楼下的小食店吃早餐。 如非先是一怔,接着摇了摇头,对身边的未晞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现世报。你大哥也算罪有应得,只是那女孩可怜了,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活?” “救不活了……”未晞喝了一口豆浆,低声说。 未晞的笃定让如非有些惊讶,“为什么?” “这个世界没有现世报,只有预设的陷阱。*,顶多三到七年。可是如果因此导致对方死亡,那就是重罪。布局的人不是想教训他,而是想整死他。这个女孩如果救得活,这个陷阱还有什么意义?” 如非忽然明白了什么,问道:“阮劭南,你怀疑他?” 未晞摇了摇头,“不是怀疑,我几乎可以确定。陆泽晞的确是个畜生,可他不是白痴。他有手段、有头脑,小时候就可以把别人整得死去活来,自己滴水不漏。长大了,应该更高杆了,怎么会被人抓了现形?就算他一时大意,可陆家呼风唤雨这么多年,人脉甚广,又怎么会让消息这么快流出去?” 如非哼笑一声,“阮劭南,你大哥那样的人也能栽在他手上,他可真是有手腕。” “或许,出手的不止他一个。” 如非想了三秒,脱口而出:“凌落川?” 未晞点点头,“他们是合作伙伴,就是利益共同体。现在,泰煌股价大跌,陆家名誉扫地,他们恐怕正在家里开香槟庆祝呢。” 如非摇了摇头,“这两个人,真是……可他们也未免太狠了,那个小女孩才多大?她不是白白做了炮灰?” “商场,就是一个没有硝烟的修罗场,尸骸遍野,处处陷阱。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未晞转过脸,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易天大厦,“你看,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外表光鲜亮丽,其实,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如非只觉得不可思议,长叹一声,“老天,我真的无法想象,这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未晞笑了一下,正色道:“是你我绝对招惹不起的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感到腹部一阵绞痛。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如非发觉她不对劲,担心地问,“早上就看到你在厕所待了大半天,没事吧?” “没事……”未晞脸色发白,虚汗都冒了出来,“早上就有点恶心,可能是吃错东西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未晞摆了摆手,“不用,我上午有课,下课之后如果还不舒服,我自己会去。放心,我能坚持。” 今天的课似乎特别漫长,未晞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一直熬到下课。她收拾好东西,背着画板要离开的时候,周晓凡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未晞,系主任要你去一下。” “什么事?” “我猜可能是关于你奖学金的事,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未晞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还是一阵阵地眩晕,或许,她真的需要去看看医生。快到门口的时候,她还在盘算,坐哪路公共汽车去医院又快又省钱。 “未晞!”有人在叫她。 未晞回头一看,阳光下,一身珠光宝气的美女正站在一辆玛莎拉蒂旁,向她招手。 未晞自嘲地笑了笑,想她这几年的人生是何等清冷平静,忽然之间,竟然变得如此忙碌拥挤。各路人马轮番出现,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好不热闹。 “好久不见,我们能谈谈吗?” 她可以说不吗? 谈话的地点是一家露天咖啡屋,未晞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名牌、闪闪发亮的女人,毋庸置疑,她还是这么漂亮。 “未晞,姐姐有多久没见过你了?你过得好吗?”美人笑不露齿,仪态万千。 未晞点点头,“我很好。” “最近有去祭拜你妈妈吗?” “昨天刚去过。”未晞喝了一口咖啡,很苦。 美人有些惊讶,“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她的骨灰不见了,墓园的管理人员跟我说了。我已经委托他们报警,还在等结果。”未晞放下杯子,看着她,“你今天来,不是找我嘘寒问暖的。我还有事,直接入正题吧。” “呵,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那我也不多废话了。大哥的事你应该听说了,我们知道阮劭南找过你,也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陆家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当然,父亲说了,不会让你白做。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未晞点点头,“是很清楚。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找我做什么?” 美人嘴角沉了沉,有些不高兴了,“你在耍我,是不是?阮劭南这样整大哥,他根本就是在替你报仇。陆家现在只要你在他耳边帮大哥说句话,叫他不要太过分,而且事成后也不会亏待你,这你也不肯?” 未晞忍不住笑了,“原来你们以为陆泽晞的牢狱之灾是我吹了枕边风?这未免太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能左右阮劭南的想法?难道你们忘了,我也姓陆?理论上来说,我也是他的仇人。” “未晞,你跟我们不一样。阮劭南以前就最疼你了,你说一句,抵得过别人十句。就算这件事不是你唆使的,可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美人忽然握着未晞的手,仿佛要黯然垂泪,“就当帮帮姐姐吧,未晞,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未晞觉得有些可笑,“当年,那两个畜生把我拖进地下室……”她停了停,直直地看着这个所谓的姐姐,“扒光我的衣服,作践我的时候,姐姐,是谁站在旁边幸灾乐祸,见死不救?” 如同当面被人打了个耳光,美人立刻涨红了脸,堪堪一笑,“未晞,当时是我一时糊涂。可那时候大家都小,都不懂事。再说大哥、二哥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最后也没怎么样,是不是?” “玩笑?”未晞笑了一下,“也对,对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人来说,伤害别人就像喝凉水那么简单。何况,我们还不是一个妈妈生的。”未晞收回手,从背包里一边掏钱包,一边说,“我绝对相信,你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不会跑来求我。不过,你们真的是找错人了。对于你们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爱莫能助。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未晞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就是阮劭南,他也很爱开玩笑。他还很喜欢玩游戏,陆家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个趣味横生的游乐场,充满致命的诱惑力。在他彻底毁掉陆家前,你们,就是供他消遣的小玩意。但是,等他玩完之后,你们绝对不会没事。他会让你们身败名裂,一文不名!因为,这是陆家欠他的。” 未晞把话说完,将一杯咖啡的钱放在桌子上,拿起背包起身离开。她自己还有一堆麻烦没有解决,根本无暇顾及对面的美人是否已经一脸铁青。 “陆未晞,别这么幸灾乐祸,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别忘了,你也姓陆。等他整死我们,最后一个就轮到你。我就等着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未晞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那张因为绝望而愤怒的脸,没有气愤,只有平静。因为她知道这个女人正在经历的那种根深蒂固、如影随形的恐惧,就像她之前经历过,并且现在正在经历的一样。 “我从来没想过,我可以独善其身。但是,你们现在会怕成这样,还真让我惊讶。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几个把我关进那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时,说过什么吗?你们说,这叫关门打狗。那你们现在像什么?瓮中之鳖?你们作恶多端的时候,没想过什么叫天理循环吗?” 未晞没再看她,不过,听声音也知道,她美丽的姐姐,正在她身后绝望地痛哭,恐惧已经让她顾不上体面和尊严。 原来,仅仅是恐惧,就可以让人沦落到如斯地步。 未晞知道,自己并没有幸灾乐祸,因为,她自己也处在灾祸之中。 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未晞,就算你不帮我们,就算我跟大哥、二哥还有父亲,我们所有人都罪该万死,那我们的小妹幼晞呢?你也不管了吗?” 未晞的后背僵了僵,可她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下腹还是绞痛得厉害,医院…… 未晞来不及等公共汽车了,她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坐上车的时候,看到倒车镜中的自己,脸色白得像雪。 未晞从妇科诊室出来的时候,给如非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一会儿能不能来接她。可是电话占线,她只有坐在休息区等着。 碰巧休息区的电视正在直播本年度最杰出银行家的颁奖典礼,这是业内的最高荣誉,获奖的往往都是在金融界领军的风云人物。 未晞还在想,今年是谁摘得桂冠。结果,电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伴着雷鸣般的掌声和闪亮的镁光灯,出现在她视线里。 未晞有些恍惚,定定地看着电视。所有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遥远,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一个人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却如同置身一座荒凉的孤岛上。四周的一切瞬间暗淡,唯有他,笑容清浅,朗眉星目,还是一贯的寡淡,就连微笑都只是略略挑起唇角,高贵得如同帝王,有种可以掌控一切的感觉。 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那个疲惫而疼痛的早晨,她醒的时候,他还在沉沉睡着,呼吸在她耳边,那么远,又那么近…… 可是,她还记得他的手指,他嘴唇温情的线条,他狂乱的气息,他灼热的力度。关于那一夜所有的酸楚隐秘,她竟然记得如此清晰。她不可能忘记,也无法忘记。 整个夜晚,只要她试图逃避,他就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占有她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要她眼睁睁地看着。是他狡猾而冰冷地要她记住这一切,所以她就一辈子都忘不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未晞像被暴雨击打过的梨花,慢慢地萎缩,最后整个人蜷在一起。 就在这时候,颁奖典礼突然出现了骚动。 只见,阮劭南正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汪东阳忽然走上来,俯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谁知,他听完后脸色大变,对着麦克风匆忙说了句“对不起”,一句解释都没有,就带着汪东阳匆匆离开了。 全场一片哗然! 这可是电视直播,成千上万的观众看着,而他就这样走了?一句交代都没有? 现场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主持人站在台上不知所措,就连坐在医院里的未晞,都被这突然的局面吓得连疼痛都忘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主持人不愧训练有素,很快恢复状态,几句漂亮话打了个圆场,继续进行下面的活动。但是很明显,会场的气氛已经不如之前活跃,记者和嘉宾议论纷纷,甚至有很多媒体已经离席了。 未晞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事诡异到了极点。他从来就不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正想着,医院大厅却又涌起一阵骚动。很多人聚在大厅门口,似乎在看什么。然后,就听一个小护士低声惊呼:“阮劭南!” 开玩笑吧? 未晞震惊地回头,瞪圆眼睛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又看了看电视,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还在电视里的人,怎么像阵风似的,一下子就跳到她身边来了? 阮劭南一把抓住未晞的手,看得出他赶得非常急,额头还有汗珠,表情十分焦躁,“未晞,听我说,你不能这么做。” 未晞只顾呆呆地看着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男人以为她是漠视,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就算大人犯了错,可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未晞这时才恍然大悟,“你以为我怀孕了?” 男人非常疑惑,“我以为你来打胎……不是吗?” 未晞看着他,简直哭笑不得,“阮先生,看妇科不一定是为了打胎,也可能是别的。” “别的?”阮劭南一头雾水。 未晞晃了晃手里的药,“比如,痛经……” 阮劭南这才明白过来,重重舒了一口气,之后扑哧一声,看着未晞笑了,大约是自己也觉得今天这事儿实在太乌龙了。 未晞真看傻了,从相识到现在,她见过的他都好像活的标本,完美得无懈可击,从没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变换这么多的表情。 “阮先生……”他的助理汪东阳跟了上来,提醒他,“有记者跟过来了,我们从后门走吧。” 阮劭南没有动,只是紧紧攥着未晞的胳膊,仿佛在思考什么。 未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抓着他的手,近似哀求地看着他,“不行……” 可是,这个男人仿佛已经打定了主意,连动都不动,只是箍着未晞的手变得更加有力,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未晞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最后,还是汪东阳懂得转圜,“阮先生,你如果想公布和陆小姐的关系,可以换个时机。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形,记者一定会乱写。况且,陆小姐还是个学生,恐怕对她不好……” 阮劭南又看了看未晞,这才松口,“那走吧。” 坐进车里之后,未晞才算松了一口气。可能是紧张的关系,苍白的脸色竟然有了一点红润。阮劭南看她一副放松的表情,不由得冷笑,“这么开心吗?不用跟我在媒体面前纠缠不清,就让你这么开心?” 未晞被他说得一愣,低声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阮劭南似乎无心听她解释,把脸转向了一边,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影。 未晞默默叹了口气,这男人的心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不过一分钟,他就变脸了。 “阮先生,去哪儿?”司机问。 阮劭南想了一下,看了看未晞,很绅士地问:“我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可以吗?” 未晞点点头,“可以。”她想了想,又说,“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客气。” 阮劭南没再说什么,车厢里的温度仿佛一下降到冰点。司机懂事地打开了音乐,似乎想缓和一下这种气氛。 音乐轻柔和缓,让人心情舒畅。未晞有点小惬意,她想起了如非新买的那台录音机,坦白说,再好的音乐从那廉价的音箱里放出来,也跟弹棉花一样。所以,有钱真好,连音乐都格外动听。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转过脸,问身边的男人:“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你派人跟踪我?” 阮劭南嘴角一沉,干脆闭目养神,似乎不怎么愿意搭理她,“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保护。”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真有了孩子,我会告诉你。”未晞说。 “真的?”阮劭南侧过脸看着她。 未晞笑了笑,“假的。如你所料,我会一声不响地打掉。” 男人冷笑一声,扳过她的下巴,炙热的气息可以灼疼人的神经,唇齿厮磨间,他说:“你想都不要想。” 晚餐吃的是色香味俱全的淮扬菜,未晞有些小感动,她没有想到他还记得。未晞的母亲就是扬州人,她生前最拿手的就是淮扬菜。 扬州,温山软水,人杰地灵,菜肴也十分讲究,透着清丽雅致之气。 平桥豆腐,青菜炒香菇,拌脆鳝,番茄鱼片,还有鲜香酥烂的清炖蟹粉狮子头,皮薄馅鲜的淮安汤包…… 当未晞看到这一道道美食的时候,她几乎要掉下泪来。这都是她妈妈以前经常做给她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味道,忘记了这种温暖的踏实感。他竟然记得,还记得这么清楚。 餐厅的布置很有格调,包厢被安置在古色盎然的水榭楼阁上,下面是潺潺的流水,从包间的窗子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古色古香的小桥和木制水车,仿若真正的烟雨江南。 未晞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最初的那些年,每次她被人欺侮后,一个人坐在陆家老宅的秋千上,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无人理会,无人关注。她甚至怀疑过,如果有一天,她被那些所谓的哥哥姐姐们弄死了,是不是也没人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好像一缕温煦的阳光,猝不及防,不可预料地照亮了她整个的生命。 如果要她说,在那举目荒凉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奇迹,那就是他,竟然会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出现在那里,出现在她荆棘丛生的生命里。 阮劭南的心情似乎又变得很好,要了一罐陈年女儿红,地窖十八年的珍品,刚打开盖子就闻到馥郁的酒香。 未晞有哮喘的毛病,即使这酒入口绵软,芬芳醇香,也不敢多饮,只是就着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地浅酌。 院子里隐约传来小狗的叫声,未晞有些意外地看着外面,这里怎么会有狗? 可是真的有,她看到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秋田犬,正跟狗狗玩得开心。那只小狗好乖,好可爱,圆圆的眼睛,满脸无辜的表情。 阮劭南看见这情形,不觉笑了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抱着一只小狗。不过那只小狗很脏,很难看,还受了伤,好像是你捡来的吧?你当时哭着求我帮你救它,我记得,你叫它小八。你一直抱着它,嘴里还不断念着,小八不能死,小八不能死。哭得可怜兮兮的,弄得我莫名其妙。” 回想起往事,未晞也笑了起来,“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碰巧看了一个日本电影,叫《忠犬小八》。里面的小八对它的主人很好,每天都去车站等主人下班。直到有一天,主人在工作的时候死了,可它还在那里等他回来。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个位置,它整整等了十年,直到自己老死……”未晞眼里有了淡淡的雾气,她又笑了笑,“这个故事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和忠诚。所以,那个时候很希望自己也有只像小八一样的狗。” “我记得,当时我帮你把那只狗送到了宠物医院,它活了下来。后来我还看到你们在院子里玩捡球,它长得难看,但是很灵活。” “是啊,小八真的很乖。可是后来……”未晞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声音有些破碎发抖,“在你走了没多久……有一天,我那些哥哥姐姐们一时兴起,找出一把剪刀剪我的头发。小八冲过来救我,它咬坏了我姐姐的裙子。然后,他们……他们就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把它吊在树上,就那样……一直吊着……一直吊着……” 阮劭南挑了挑眉毛,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开口问她:“我听说那个电影被美国翻拍了新版,你如果喜欢,我带你去看?” 未晞笑了笑,眼里已是满满的泪光,可她努力忍着,忍得嘴唇发抖,忍得喉咙生疼,“我……不想再看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听见小八在叫,我怕想起来……自己受不了……” 她终究没有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杯子边上,零落无数。每一个字都是如此的艰难,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阴冷的血腥气。此刻,记忆是什么?是地狱?是深渊?还是一个由恐惧和血肉交织而成的牢笼? 她的人生,快乐总是如此的短暂,被胁迫的痛苦却从没停过。对别人来说,痛苦只是偶尔的体验,于她,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阮劭南一直很沉默,他点燃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一点一点将眼泪和悲伤重新收好,看着她灯影下娟秀的面容,看着她眉间那颗小而隐约可见的朱砂痣。只是看着,不发问,不干预,甚至连安慰都没有。 华灯初上,院子里点起一盏盏红色的灯笼,好像夜游的牡丹,飘荡在渺不可知的黑夜。悠远的二胡清冷似水,远远传来,仿佛一个悲凉的传奇,苦涩绵长,如诉如泣。 吃过饭后,未晞要去上班,阮劭南执意要亲自送她。上车的时候,未晞才留意到,他今天开的是一辆银色的帕加尼跑车。 “你换跑车了?”未晞多少有些好奇。 “你不喜欢?”阮劭南转过来看着她。 “啊,不是,只是有些好奇,那么贵的车子,也没见你开过几次,怎么就换了?” 阮劭南笑了一声,“当初买是图个新鲜,买了之后又不太喜欢,就把它送给落川了。” 未晞着实吃了一惊,几千万的车子,说送就送?说收就收?这些人怎么想的? 看到未晞不解的表情,阮劭南解释:“作为回报,他将手里的一块地皮便宜转给了我,仔细算算,我还小赚了一笔。” 未晞这才明白,看看他,“其实,你早就知道他喜欢,所以故意抢先买下来,就是为了日后敲他竹杠?” 男人扬了扬唇角,“你猜呢?” 猜?所谓无商不奸,商场上一贯是利益永恒。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她猜不透。 见她没说话,阮劭南说:“其实也不算,当初会买那辆车,只是想送给一直努力工作的自己一件礼物。买了之后,又觉得可有可无。碰巧落川对那种限量版跑车情有独钟,干脆成人之美。” 自己送自己礼物?他该有多寂寞?未晞有点同情他。 “你跟凌落川关系很好?”未晞承认自己有点八卦。只是身边的男人一贯冷漠如冰,提到凌落川时,嘴角却有些微的笑意,这在他身上真是少见。 “算是患难之交,我们在美国认识的。当时他离家出走,一个人飘在外面,被一群流氓围攻。我看大家都是华人,就帮了他一把。你别看他一副公子哥的样子,打架可是专业级的。” 未晞真是彻彻底底被震蒙了,她看着正在开车的阮劭南,结结巴巴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跟他……在美国……跟流氓打架?背靠着背?就像香港英雄片那样?” 阮劭南点点头,颇为认真地问:“很奇怪吗?” 老天!岂止是奇怪,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难怪凌落川扣人的手法那么娴熟,原来人家真是专业级的。 可阮劭南,这么优雅贵气的人…… 她忽然想起来,以前听说过,阮家祖上是越南华侨,到他父亲这代才回到内地。他祖父参加过越南战争,还是个战斗英雄,在越南丛林伏击过不少美国大兵。 这话该怎么说?虎祖父无犬孙? “他那么厉害,怎么还总带着保镖?怕被人绑架?” 阮劭南点点头,“差不多吧,他小时候被人绑过,他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 “有点特殊?” “就是他父亲和爷爷的身份……” 未晞心领神会,说道:“难怪,他那些朋友好像都有点怕他,原来是这个原因……” 阮劭南看了看她,“我想你有点误会。其实,他跟他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僵,几乎到了不说话的地步,所以他父亲一直不怎么管他,由着他自生自灭。不过他这样的身份,谁都会有些顾忌。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子女中只有他一个人从商,算是家里的异类。” 未晞点点头,又在心里思忖,猜想凌落川跑来调戏她的事,阮劭南应该不知道。他不知道,她也不想告诉他。说到底,她跟他又算什么关系? 她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他那天故意找我麻烦,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阮劭南嘴角一沉,“你以为我早就知道你在那儿工作,所以故意布了那么一个陷阱?未晞,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未晞低着头没说话,他们重逢之后,易天就对泰煌展开全面狙击,时间是如此吻合,让她没法不联想到什么。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那儿,那天在包厢看到你,我也很惊讶。如果我想害你,有的是手段,犯不着用这么迂回的方法,你明白吗?” 听他这样说,未晞也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点内疚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阮劭南忽然厉声吼了出来,然后是一个急刹车。 未晞被他吓得一愣,刚刚还算融洽的气氛,马上急转直下。 “下车!”他命令道,自己先下去了。 未晞呆滞了三秒,跟着下去了。 可是,外面不是娱乐中心的门口,甚至都没在市区里,是海边! 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未晞傻掉了,刚才只顾着跟他说话,都没注意到。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会是想将她尸沉大海,以泄心头之恨吧? 马上就有了答案。 阮劭南把她禁锢在车子和自己的身体之间,亲吻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这个男人仿佛禁欲太久,只是接吻而已,都咬得人生疼。 手机响了,可能是如非打来的。未晞用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小动作,都被他发现了,而他竟连这个都无法容忍。 他几乎野蛮地从她口袋里掏出那个一直响个不停的东西,随手摔在岩石上,砸得粉身碎骨! 他真的疯了!未晞想起那个夜晚,恐怖的感觉立刻游走全身。他的气息炙热而混乱,无法满足,似乎怎么样都无法满足,只是一味地索求更多。 “未晞,未晞……”他长久地亲吻她,耐着性子,好像在哄着她,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她的衣扣,漂亮的嘴唇烙在她肩颈的皮肤上。 未晞蓦地一惊,双手抵住他,“今天不行……” “嘘,我知道,知道,别怕……”他抵着她的额头喘着气,低低说着,声音喑哑,漆黑的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一个酒醉的人,可他还能控制自己。 他抱起她坐在车上,把脸埋在她颈间。未晞这才感觉到,他的脸烫得吓人。她越发不敢乱动,由他抱着,好像她是一只巨大的泰迪熊。 可他还觉得不够,拉起她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脖子,想了想,又把脸贴在她胸口上,好像在听她的心跳。 这样的姿势,就好像——是她在拥抱着他。 夜风阵阵,涛声拍岸,明月皎洁,星斗阑干。 唉……有人对着满天的繁星轻叹,多么美好的夜晚! 这样的拥抱,真的很浪漫,好像爱情片里的男女主角;这样的拥抱,真的很温暖,好像一颗心对着另一颗心的深情慰藉;这样的拥抱,真的很甜蜜——只是不该出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海边的风很硬,未晞上身只穿了一件桃红色的针织开衫,时间久了,就冷得直哆嗦。 阮劭南却没有想走的意思,只是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脸颊贴在她胸口上呢喃着说:“未晞,你让我害怕。” 未晞没有说话,半晌后堪堪一笑,低头凝视着怀里的男人,“你怎么会怕?所有的一切,不是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们学校那笔特别奖学金,是你们易天集团资助的。你让人压着不放,你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还有我妈妈的骨灰,她被人挖了出来。我猜,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是不是?”说到这儿,未晞苦笑了一下,“你看,我所有的软肋都被你抓在手里,你怕什么呢?” 这席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他抬起头,又是那样低低地笑,“你在怪我吗?我对你说过,不要离开我,你听了吗?天一亮,你就走了,连句话都不留。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那种以为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却一下失去所有的感觉。那种恐惧,那种焦虑,那种无依无靠,撕心裂肺……你不会懂。” 他控诉的仅仅是她的不告而别吗? 未晞皱眉看着他,几乎是针锋相对,“所以,你就先开枪,再问话,甚至不管你瞄准的猎物是否无辜,是否可怜得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是!”阮劭南几乎咬牙切齿,“我说过,你不该这样!一句话都没留,说走就走!” 未晞沉默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原来,他们真的分开了太久太久了,中间又隔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和七载的滔滔流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总是带着一脸崇拜仰望他的小女孩。而他,也与记忆中那个笑如春风的俊朗少年相去甚远。 不曾牵手相伴的这段岁月,他早已不懂她的世界,而他也有好多的事情她无从知晓。 比如,在这七年中,他都遭遇了哪些事?遇见过哪些人?再比如,离开时明明已经一无所有的人,在美国到底有过怎样的际遇?回国后,他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一举收购了易天集团,短短一年的时间,就让整个金融界变了天。 没有强大的财力支持,只怕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他的作风竟比当年的陆子续更老练,更高杆,行事的手段也更冷血。自从他一年前回国,在金融界横空出世开始,媒体对他的热度便持续不断。可是对于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却一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未晞知道,是他有意掩埋了一切,封住了媒体的嘴巴,不让任何人旧事重提。他不声不响,就将当年知晓那件事的人,一个一个弄得家破人亡,收拾得干净。罪魁祸首却留在了最后,迟迟未动。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个天生的掠食者,聪明诡谲,像她这样的凡夫俗子难及十分之一,更别说猜透他的想法。 不过,有一点却是明明白白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一想到这里,未晞几乎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想回家,能不能让我走?”未晞现在只想离开他,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阮劭南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叹息着,“未晞,再陪我待一会儿,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知道,自从我们重逢,你心里一直装着许多委屈。我想对你的心说话,可是,你却连它也对我封闭了吗?” 未晞低下头,望着这个曾经给予她无限呵护,现在却给了她无尽折磨的男人,她贴在他耳边,声音是轻柔的、无力的,带着些微的颤抖,好像被风吹起的羽毛。 “如果我的心会说话,她会说,她很害怕;如果我的心会说话,她会说,你是一个残忍的好猎手,你让你的猎物备受煎熬;如果我的心会说话,她会说,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承受不住;如果我的心会说话,她会说,念在往昔的情谊上,求你放过她……” 他一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从车盖上拉了下来。他的手仿佛冰冷的铁钳,将她紧紧地箍住。他的力气很大,箍得她的脊椎咯咯作响。 他低头,再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果,你想的只是这个,那我不介意再重申一次,这辈子,你想都不要想!” 未晞真的绝望了,最后一次,她试图跟他沟通,结果却是此路不通。 他的嘴唇贴下来的时候,未晞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冰冷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虎口上。 他知道她哭了,冰凉的泪水比火焰还要灼人。可他没有放手,只是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说:“我知道陆家的人找过你……” 未晞浑身一凛,抖得更厉害。阮劭南又把手臂紧了紧,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别怕,看来是我小看了他们,我放了这么多的烟雾,他们还是找到了你。”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笑声里透着玩乐似的悠扬,“不过,没关系。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未晞,你再等一等,再给我些时间。等我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等我让所有该死的人去死,等我排除所有的障碍……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我会用尽所有的方法让你爱上我。所以,你不要总想着逃走,我也不会让你逃走,你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再给我一些时间就好。我的未晞……” 他俯首帖耳,温柔低语,与仇人的女儿耳鬓厮磨,漂亮的嘴唇带着血腥的甜蜜,从容不迫地诉说着对她的爱恋,诉说着如何将她的骨肉血亲……置于死地。 未晞转过脸,恍惚地看着茫茫无际的大海。黑色的大海,怒浪排空。而身边的男人,却比那沉重的黑夜更加难测,仿佛让所有的星光云色,瞬间沦为铺天盖地的黑暗。 没有尽头…… 没来由地一阵心寒。 池陌仰起脸,望着头顶那方狭窄的天空,有一块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他向后一仰,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根香烟,慢慢吸着。 后门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拎着一袋子东西走了出来。池陌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可是等他看清来人,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你不在前堂工作,在这里干什么?”如非将黑色的垃圾袋扔进焚烧炉里,然后浇上汽油点燃。 “屋子里太热,出来透口气。”池陌懒洋洋地靠着墙,看着艳红的火光。 如非拍了拍身上的灰,拿下池陌嘴边的香烟吸了一口,靠着墙,对身边的男人说:“未晞今天没来。” “是吗?她怎么了?”池陌又点燃一根香烟,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如非夹着烟揉了揉额角,“我打过电话,可她的手机没开。可能是身体不舒服,早上就看到她脸色不太好。” “哦。”池陌点了点头,对着空气吐了一个烟圈,“今天,要不要去我那里?” “不了,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没花完。” 池陌没再说什么,他不是一个好男人。他从不依靠任何人,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依靠。他是一只游走在黑暗中的兽,只对人性的贪婪情有独钟。 他和如非,所有人,包括未晞在内,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亲密爱侣。而真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每一次都是*裸的钱欲交易。他知道如非不是那种女人,可是除了这个,他给不了她别的。如果没有这个,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将这种关系维系下去。 这大约就是男人最无情的地方,可以将爱和性分开,还能分得一清二楚。 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金钱的债他还得起,感情的债,他不想还,也还不起。 “那就算了……”池陌捏熄香烟,准备离开,“如非,如果哪一天,你不想继续下去了,一定要告诉我。” 如非歪着头看他,挑唇一笑,“我不是那些黏在你身上死不放手的小女人,你不用一再提醒我……” 如非话没说完,手机就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有点熟悉的感觉。她忽然想起来,是阮劭南。 如非接完电话,脸色都变了,站在一边的池陌问:“怎么了?” “未晞进了医院,我现在要过去。” 池陌掏出摩托车钥匙,“这个时间很难打车,我送你吧。” 他们赶到医院病房的时候,未晞还没有醒,阮劭南就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 池陌看到阮劭南,一下愣住了,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没有贸然进去,又不放心她们,就守在门口。 如非走进去,一言不发,只是将未晞的手从阮劭南手里抽出来,放回被子里。 阮劭南什么都没说,在一旁沉默着。此刻的天之骄子,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未晞的脸比床单还白,如非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转过脸看着守在床边的男人,目光灼灼,“阮先生,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 “我们在海边,她的哮喘忽然发作,吸了药也不见好。我送她到医院,医生说这不是哮喘,是过度呼吸。” “过度呼吸?” “压力过大,或者受到精神刺激而引起的一种呼吸强迫症。由于强烈呼吸而使血液里的二氧化碳含量降低,所以才会发病,症状很像哮喘。虽然很痛苦,不过……不会有生命危险。”阮劭南将医生的话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 如非简直悲愤,心疼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仰起脸,“阮先生,介不介意跟你单独聊两句?” 阮劭南有些迟疑。如非转过脸,对守在门边的池陌说:“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又对一脸疑惑的阮劭南说,“他是我们的朋友,一直很照顾未晞,未晞也很信任他。我现在请他帮忙照顾她,如果未晞在这段时间掉了一根头发,我任你处置。当然,你想在这里谈也可以,只要你不怕吵醒她。” 阮劭南说:“没那么严重。”又看了看池陌,很绅士地对他点点头,“谢谢你,有劳了。” 阮劭南跟如非出去了。池陌坐在床边,替他们守着躺在床上的人。 她睡得似乎很不安稳,眉毛都皱在一起,好像在噩梦之中。他看到她的鼻子紧了紧。他以为她会哭,谁知道,她只是在发抖,一阵一阵地发抖,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起,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没有眼泪,只有颤抖。 池陌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撼动,他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能让一个人害怕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连在梦中都不敢大声地哭? 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可是,他见过的她,即使在最困顿的时候,都带着铮铮傲骨,从没见她如此脆弱。 起风了,窗子没有关好,风卷着窗帘在黑夜里翻飞,如同鸟儿的翅膀。 池陌看着床上的人,惨白的脸,好像一朵萎靡的花。他低声说:“阮劭南,凌落川……老天,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一些什么样的人?” 如非回到病房的时候,池陌正在关窗子。如非将买好的夜宵放在桌子上,可是床上的人仿佛疲惫至极,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走了?”池陌问。 如非点点头,整个人瘫在床边的椅子上,如释重负。 池陌看着她,“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 如非仰起脸,“我饿了,我们边吃边说吧。” 两个人坐在病房外的凉台上,喝啤酒,吃鸡翅膀。整个城市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野鸟在暗处啼叫。夜色深沉,远处有霓虹闪烁,尘世的喧嚣此刻如此的遥远。 “你想知道什么?”如非啃了几个鸡翅,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应该说,我想确定一些什么。我知道,前段日子未晞替你顶班,遇到凌落川,那个公子哥故意坑她,是阮劭南帮她还了那笔酒钱,她才不用官司缠身。阮劭南就是在那个时候看上了她,然后她就做了他的……” 呼之欲出的答案,池陌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可是,刚才在病房,那个男人对她那样亲密,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如非哑然失笑,“如果事情只是那样,倒简单了。他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望着男人疑惑的眼神,如非叹了口气,“这些都是未晞在孤儿院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有点长,或许该从未晞的身世说起……” 那天晚上,池陌一直沉默地喝酒,即使心中翻江倒海般震撼,悸动,他也将它们掩饰得很好。他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惊讶,而影响了诉说者的心情。 “陆子续不止一个女人,未晞的妈妈在他所有女人中,算是最受宠的。她很漂亮,你看未晞就知道了。所以,在正妻死了之后,他就正式娶了她妈妈,将她们母女带回陆家。不过,对于未晞来说,那才是噩梦的开始。陆子续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将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为富不仁的小畜生。未晞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未晞的母亲生性懦弱,未晞就成了他们发泄的玩具。小孩子有时是很残忍的,你可以想象,那些年,未晞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直到十四岁那年,她遇到了阮劭南。”如非喝了口啤酒,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阮劭南第一次见到未晞,就很喜欢她。阮陆两家本来就是世交,经常有走动。他每隔几天就来看她,照顾她,关心她,满足她一切的愿望,简直是有求必应。有了他的庇护,未晞在陆家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那大约是她少年时最美好的时光。只可惜,好景不长。” 池陌皱了皱眉,预感到接下来不会是快乐的事。 果然,如非叹了口气,“由于商场上的利益冲突,阮劭南的父亲被陆子续逼得从三十楼跳了下去,血肉模糊。而他和他的妈妈,为了活命,苟且偷生逃到了美国。从此以后,他就音信全无。在那之后没多久,未晞的妈妈又出了事。那个在陆家人面前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人,竟然在自己丈夫的床上割了手腕。等陆子续发现的时候,满床都是血,尸体都硬了。在她妈妈的葬礼之后,未晞就离开了陆家。她在陆家根本无足轻重,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她一个人流落在街上,十几岁的孩子,整整一个星期才被福利机构的人发现,将她送进了孤儿院。” 如非转过脸,看着身边一直沉默的男人,“所以,你现在该清楚,未晞,她从十四岁就爱着阮劭南,整整爱了七年。我们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阮劭南的名字,他们重逢后,未晞才告诉我。我那时只知道,在未晞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她跟他说话,对他微笑,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活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走出来。与他相处的一年,她当作整个童年来过。我甚至怀疑过,她的整个少年时期,其实都是跟阮劭南待在一起,待在她用记忆和血肉铸就的城堡里。即便他已经不在了,即便再见面,等待他们的也不过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她也难以割舍,不肯离去……” 男人强压着内心的撼动,忍不住问道:“他呢?他也这样爱着她吗?” 如非笑了笑,“这个,连未晞都不知道。她那么聪明,都看不透他,我就更不知道了。”如非扬起脸,看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在世上最爱的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恨你的人,你该怎么做?” 池陌沉吟片刻,回道:“当年发生的一切,跟未晞没有关系,她甚至没有从中获利,他没有理由连她也恨。” “我当时也是这么跟未晞说的,可是未晞告诉我,我忘了这世上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情绪,叫作迁怒。对于被陆家害得家破人亡的阮劭南来说,只要她姓陆,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池陌沉默了,人的情绪,尤其是报复的情绪,有时的确不受理智控制,这是事实。 “那么,你刚才对他说什么?告诉他,未晞有多么爱他?” 如非扑哧一笑,“我疯了吗?我对他说,如果他敢伤害未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怎么回答?” 如非的眼睛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忽然变得幽深,“他说,就算让全世界的人都变成鬼,他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池陌一下怔住了,半晌后冷笑一声,“这算什么?” “我想……”如非喝了一口啤酒,“他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他的爱意。” 池陌忽然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你今天是故意带我来的?” 如非的回应非常冷淡,“是你自己要来的,我只是顺水推舟。”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如非转过脸,看着男人俊美的侧脸,那是让人看过一眼就无法拒绝的沉沦诱惑。 “那你还跟我在一起?莫如非,你怎么想的?”池陌一把抓住如非的胳膊,手指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如非看着他,眼神飘忽,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热度,“因为我跟你一样,知道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所以就贪恋她的气息,贪恋她的味道,只要能够紧紧相拥,就算转瞬即逝,就算是飞蛾扑火,也情愿为她肝脑涂地。”她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玲珑的曲线贴上他充满力量的身体,撩人的气息缠绵在他唇边,带着微微的酸楚和致命的诱惑,“我知道,我身上让你着迷的东西是什么。没关系,你可以一直利用我,我知道你的痛苦,你的寂寞,你内心的空洞,所有的痛苦和困惑,我与你感同身受。” 池陌揪住如非的头发,犀利的黑眸冷冷地刺在她脸上,“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不在乎将你弄得遍体鳞伤,你真的确定,你不介意?” 如非的双臂蛇一样勾住他的脖子,喃喃低语:“是的,对方是你,我就百无禁忌。” 池陌笑了笑,紧紧抱住怀里这副婉转随人的身体,沉痛地说:“可是,我介意!” 过度呼吸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未晞第二天就能出院了。 出院后的日子,一切都仿佛很平静。期末临近,她一边忙着上课,一边忙着打工,稍有空闲就背着画板跟同学跑出去写生。她用尽一切方法,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她就感到,这个城市连天都是灰色的。 系里通知她准备个人履历,那笔奖学金已经批了下来,只需要上交一些材料,就可以办好。未晞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因为她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阮劭南就是喜欢哄她,就像小时候,她每次伤心难过,他都会买些小礼物来逗她开心。可是,这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他说了,不会放过她,那就一辈子都不会放过。 十二月的时候,这个没有冬天的滨海城市,竟然下了一场大雪。老人们都说,这是几十年不遇的奇迹。 未晞早上醒来的时候,隔着灰蒙蒙的窗子,就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下来。 如非倒是很高兴,用衣袖擦亮一小块玻璃,兴致勃勃地望着外面,“快来看,未晞,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雪,是真的雪啊!” 未晞抱着被子看着她笑,如非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天气不好,她们在家里吃早餐,如非带早餐回来的时候,顺便带回一沓八卦报纸。她一边啃着油条,一边有滋有味地看着。忽然,一条新闻将她整个人都镇住了。 她抬头看了看正在喝油茶的未晞,将报纸推给她,“未晞,你姐姐……在陆家的别墅上吊自杀了。” “什么?”未晞差点被油茶呛到。 “你自己看。”如非点点报纸上那篇巨幅新闻。 未晞一把夺过报纸。 “上面说,她炒期货赔掉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还欠下银行一大笔钱。她老公落井下石,不但跟她离了婚,还声称要跟陆家划清界限。还有,证监会正在调查她做假账坑骗小股民的事,一旦落案,她就会坐牢。她承受不了压力,在北景别墅上吊自杀,尸体挂了一个星期才被发现。” 未晞皱了皱眉,自语道:“北景别墅?那是陆家老宅,已经被搁置很久了。”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似的冰冷,阮劭南上次说,他保证,陆家以后不会再有人来烦她。原来,他是保证让她姐姐去死! “看这张照片,估计撬开大门的时候,警察没到,记者就先到了。照片拍成这样,还能放出来,陆家真的是倒台了,现在是墙倒众人推。” “应该是穷途末路了……”未晞叹了口气,“她一直很爱漂亮,记得小时候,每次出门,她都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公主,没想到现在……中国人讲究的是入土为安,生前再不济,死后也该得到尊重。这样的照片也曝光出来,媒体也太不人道了。” 如非哼笑一声,“她以前剪你的衣服、剪你的头发、在你的脸上抹辣椒水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未晞放下报纸,将它对折后放在一边,“其实,她在陆家还算是好的,公主脾气,但是头脑简单。最可怕的是我二哥,笑里藏刀,一招就能置人于死地。以前就是个恶魔,现在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非想了想,忽然很严肃地跟对面的人说:“未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人道的不是媒体,而是有人授意他们这样做。” 听到这句话,未晞怔了怔。 “我一直觉得,阮劭南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你报仇。不!应该说,为你们复仇。或许……他真的很爱你。” 未晞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以前可不是这种态度,怎么这么快就转变立场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太悲观了?阮劭南固然要报仇雪恨,可是,如果他真的很爱你,他未必真的会迁怒到你身上。再说,一直以来,陆家是怎么对你的,阮劭南他很清楚。” 未晞叹了口气,“你以为,我只是怕被他迁怒吗?” 如非有些不明白,“你还怕什么?” 未晞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如非,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过一部叫作《望乡》的电影?我们都很可怜那些南洋姐,她们在国家最贫弱的时候,在异国他乡忍受着身为女人最残酷的屈辱,遭受着异国男子的蹂躏,用自己的皮肉钱养活家乡的亲人,却永远无颜回归故土。” “我记得,她们在南洋的坟墓都是背朝故乡的。”如非奇怪地看着未晞,“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算是有感而发吧。阮劭南他妈妈,当年在美国……” 未晞说不下去了,如非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未晞,未晞轻轻点点头。如非吃惊地捂住了嘴,半天后才结结巴巴地问:“不……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那时候阮家已经彻底倒了,跟现在陆家的情形一样,墙倒众人推。他们母子逃去美国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陆子续……”未晞长叹一声,“我不得不说,他太擅长玩弄自己的敌人了,甚至连孤儿寡妇都不放过。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他没有赶尽杀绝,却想出了更好的方法来折磨他们。他动用自己在美国的势力关系,让他们母子在那边连洗盘子的工作都找不到。他甚至派人打断了阮劭南的腿,他们没有医药费,阮劭南就要一辈子落个残疾。当时他们母子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妈妈一个女人,除了出卖自己,她还能靠什么来救自己的儿子?” 如非摇了摇头,“伟大的母亲……那个,未晞,冒犯说一句,以前我只觉得你父亲是衣冠禽兽,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是禽兽不如。” 未晞笑了笑,“不用觉得冒犯,你的评价相当中肯。” “不过,这件事应该很隐秘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隐秘?”未晞摇头叹气,“根本一点都不隐秘,当时这件事在上流社会,几乎是人人皆知。陆子续甚至找人拍下他妈妈在美国站街拉客的照片,在圈子里广为流传,一时之间,成为名流贵妇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如非叫了起来:“我的天!他……这也太无耻了,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这么绝?” 未晞看着如非,眼神凝重,“这就是陆子续最可怕的地方。杀鸡儆猴,他要所有的人都畏惧他,不敢跟他作对。以前在陆家,他对我们所有子女说过一席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他说什么?” “他说,报复一个人,不一定要杀了他,而是要学会让他生不如死。打击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摧毁他的肉体,而是要摧毁他的尊严。要让他想起你来,就怕得发抖,就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这才是彻底毁灭一个人的方式。” 如非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的所作所为那么禽兽,原来,根源在这儿。” 未晞嘲讽地笑了笑,“没错,做他的子女,要么丧心病狂,要么悲观厌世,不会有太正常的。他就像一头狮子,将自己的子女一个个推下悬崖,再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爬上来,最强的才能成为王者。他这辈子最崇拜的就是达尔文,将他的进化论引为经典,深信不疑。”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阮劭南的报复会那么疯狂。有这样一段血海深仇,没有人不发疯。” 未晞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刚刚叠好的那张报纸,“现在,他不仅仅是在报仇,他还在清算。还记得上次我们在大排档听到的那些事吗?那些被阮劭南弄得家破人亡的人,大部分都是我父亲当年的合作伙伴。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知晓这件事的人,他都在一个个地清算,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如非忽然浑身一凛,心底的寒意冒了出来,一把抓住未晞的胳膊,“你的意思是说,你也是其中一个?” 如非希望自己想错了,可是未晞的回答却恰恰证实了她的猜测。 “对于阮劭南来说,我是一个见证者,也是一个记录者。我见证了他那段屈辱的历史,记录了他悲惨的过去。我不否认,他或许是有些喜欢我,所以他还没对我下狠手,重逢的喜悦暂时淹没了一切。可是,等他将那些人一个个清理干净,等他从喜悦中回过味来,最后一个该清理的,就是我。” 如非真的慌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可是,结果也未必会这个样子。如果……他很爱你,说不定,他不会去计较那些。” 未晞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如非的眼睛说:“你也说了,只是‘如果’。” 第五章 我没有心满意足,只是无能为力 生活是什么?就是让我们用大部分的时间来经历痛苦,并且解决痛苦。比如饥饿,比如贫病,比如漂泊,比如…… 阮劭南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未晞和如非正要收工回家。 未晞看着阮劭南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手机是他送的。旧手机被他砸了之后,他就给她买了这个,还让汪东阳亲自送到学校去。 最新款的手机,价格自然不菲。未晞收到手机的时候,电话簿上已经存了一串号码。阮劭南的手机,办公室电话,住宅电话,秘书台电话,司机电话……甚至连他助理的电话都有。 手机兀自响个不停,未晞认命地接起来。 “未晞,我想你。” 很好,一句话简单干脆,直指人心,未晞几乎可以看到电话那头阮劭南不容置疑的表情。 “太晚了,我想回家……”未晞试图垂死挣扎。 “你妈妈的骨灰,是不是该找个好点的地方,让她入土为安?”他慢悠悠地说,轻寡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 这就是没得商量。未晞看着高远的天空,风卷着雪花吹过来,很冷,却冷不过他的三言两语。 “我让司机去接你。”这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他永远知道她的软肋在哪儿,也不认为她有本事拒绝。 未晞心底一片凄怆,问:“你在哪儿?我自己去。” 阮劭南似乎有些惊讶,稍稍停顿才说:“我在公司,你知道地方。” 未晞放下电话后,看了看如非,有些抱歉地说:“如非,你自己回家吧。” 如非抓住她的胳膊,神色紧张,“会不会有事?” 未晞摇头苦笑,“不会有大事。不过……”她眼里满是冰凉的酸楚,“我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阮劭南站在易天集团的最顶楼,看着落地窗外回旋的雪花。那银白色的雪片,轻舞飞扬,将黑夜包裹成银白相间的世界。 或许是霓虹灯的关系,此刻的天空是一种奇异的暗红,好像鲜血晕染了夜的胸膛。脚下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因为在最热闹的商业区,所以就算过了午夜,这里依旧繁华得不似人间。 很少有人知道,易天主席在公司的最顶层居然有间面积不小的起居室。这是在他接手易天后,令人特意将最顶层的会议室间隔成现在的规模。 这里有卧室,书房,浴室,独立的卫生间,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吧台。他每每工作到深夜,就在这里休息,所以待在这边的时间甚至比家里还多。 其实除了工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这里,更胜过那座靠近海边的别墅。 人总是要站在高处,才会知道低处的人有多么的渺小,才能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做俯仰随人的那一个。 呵,居安思危吧…… 叮咚!是电梯的声音,他有私人电梯直达这里。阮劭南放下酒杯,打开大门,看到了一个雪人。 未晞整个人都是白色的,衣服,头发,眉毛,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屋子里温度高,雪很快化成了水,如同淋了一场大雨,只是这雨与盛夏的雨不同,冷如霜刀。 阮劭南在门口愣了三秒,几乎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他锁好门,一言不发,也不管她,自己进了另一个房间。未晞站在那里,像只溺水的流浪猫,光着双脚,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阮劭南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什么都没说就扔在她脸上。未晞正想拿下来,脚就离了地,还没弄清楚,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抱着她走进浴室,将她直接扔进浴池里,像扔一个麻袋。他的方形浴池很大,未晞连衣服都没脱,就快被水淹没了。 水很热,包围着她,像无数根针在扎,受刑一样。未晞用手臂抱住自己,肩膀不由得缩在一起。水面忽地涨了起来,她被一条胳膊锁在胸前。 阮劭南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浴池边上,后背靠着池沿,微合着眼睛。他紧抿着嘴唇,下巴绷得很紧,喉结上下滑动,放在池边的拳头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 适应了水的温度,未晞的身子渐渐暖起来,可衣服没脱,时间长了就痒得难受,忍不住扭动一下。 “怎么了?”阮劭南睁开眼睛。她的动作很轻,可是他太敏锐。 “不太舒服。” 阮劭南转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 未晞这才发现,他的身材出乎意料的好。肩宽臂长,标准的模特体型,难怪穿什么都那么服帖漂亮。他或许经常做运动,贲张的肌肉,每一处纹理都很健壮,隐藏着难以估量的危险和蓄势待发的兽性。 她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阮劭南却一把扣住她的下巴,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跟我一起,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舒服?” “是你要我来的。你只说你想我,没说想什么样的我。如果这样让你不满意,那么下次想要什么样的表情,请提前三天通知。” 这几乎称得上是挑衅了。 话刚出口,未晞就后悔了,明知自己不该惹他,逞一时口舌之快的结果,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果然,阮劭南稍一用力,便将她压在池边的软榻上,角度恰好不会让她太难过,想要挣脱却又用不上力气。 他总是这样,谈笑间杀伐决断,连她对他的恐惧,他都能控制得恰到好处。他从来不会将她逼到以命相搏的地步,却能让她怕他怕到骨子里。 他的唇落下来的时候,有令人晕眩的气息。未晞的心缩成一团,刚刚有些红润的面孔瞬间雪白,身子不由得僵在一起。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那个天翻地覆的夜晚,仿佛瞬间将那晚亲历的一切悉数重温了一遍,再一次掀起心中的惊涛骇浪,再一次被人碾成粉末,吞噬干净。 她不敢看他,侧着脸发抖,他却笑了,在她耳边促狭道:“怕成这样,又偏来惹我?” 阮劭南见身下的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人在他怀里,却是满眼的凄怅委屈,不由得叹了口气,又移到她的耳边,柔柔地嗫嚅着:“别怕,别因为上次的事记恨我,也别因为其他的事责怪我。我也生自个儿的气,本来心里想的都不是那样儿,却偏偏把那些不堪的手段用在了你身上。可是未晞,真的,但凡有办法,我也不会这样逼你。所以别怕我,也别躲着我。你不知道,你那个样子,我有多难受。” 他吻着她的唇瓣,着迷似的软软说着:“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好不好?你以前很喜欢黏着我的,你不知道,那时我多希望你快点长大。可如今你人大了,却跟我疏远了。未晞,你想要什么,你要让我知道。只要是你想的、喜欢的,便没有办不到的。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替你摘下来,好不好?” 星星?他心里明白她要的不是那个,却偏又拿这样的话来哄她。她想怎么样,上次在海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而他的回答是:这辈子,她想都不要想。 未晞侧过脸,好像一句话都不想说,阮劭南也没再说什么,手却伸向了她的衣服。 未晞被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本能地往后退,一只手揪着衣领,浑身湿漉漉,缩在一角,像只可怜的小老鼠。 他将她拉近,不让她乱动,好笑地看着她,“你不会真的想穿着衣服洗澡吧?” 她当然不想,可是……未晞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他贴在她耳边轻笑,“我早就看过了,你还害什么羞?” 他的吻落在她的背上,有种战栗的灼热。发现她的异常,他轻笑着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用湿漉漉的头发摩挲她的脸。 “你的头发怎么留得这么长?过腰了吧?”他将她的长发撩到一边,那黑色的发丝在水中铺散开来,像灵动的水藻。 “十四岁之后,就没怎么剪过,分叉的时候偶尔修一修。可惜,我的发质还不够好,只能留到这儿了。” “多用护发素会不会好一些?”他把一绺长发握在手里,感受着手心的滑腻,“一直留着吧,我喜欢。” 她皱了皱鼻子,“很麻烦。” “有多麻烦?”他扳过她的下巴,故意跟她抬杠,“比生孩子还麻烦?” 她笑了笑,这时倒不怕他了,“就是比生孩子麻烦,又难洗又难打理,不信你自己试试?” 他笑起来,将她抱一抱,在她耳边呢喃着:“留着吧,以后我帮你……” 她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忽然很贪恋这样的气氛,两个人一起,就像老夫老妻,做些无聊的傻事,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 可她知道,这短暂的快乐是偷来的。笑的时候,就会有偶尔的恍惚,那笑于是就凝在脸上,仿佛某种标志,纪念着一段快乐的过去。 时光无法倒流,历史也不会重写,世间的事也总会顺着其应该发展的方向而去,无法撤销,不可逆转。 每次一想到这里,所有的快乐都会瞬间消失在空气里,只余留微弱的气息。 原来快乐也可以没有明天,这真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 未晞的情绪又不可救药地低落下来。 男人发觉她的异常,也没了玩闹的兴致,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吻,低声说:“我好了,你慢慢洗。” 她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他围上浴巾出去了。 浴室里的温度没变,未晞却感到冷。她看着自己被温水泡得发白的手指,水从指间流下,掌心空洞,攥成拳,握住的只是空虚。 她转过脸,看到池边放着他的男款衬衫,应该是他特意留在这里的。她的衣服还没干,估计这里也不会有多余的睡衣。 她走出浴池,抽了一条手巾将自己擦干,然后拿起那件衬衫,昂贵的面料,考究的剪裁,连小小的袖扣都是低调昂贵的蓝宝石制成的,在灯光下焕发出幽静的光彩。 在陆家的时候就知道,真正的有钱人,就是他所穿所用,都是量身定做,大到汽车豪宅,小到一颗小小的纽扣。 未晞记得,阮劭南以前就喜欢穿白衬衫,大约是还在上学的缘故,他的白衬衫也只是最普通的那种,可是,总是洗得很白很干净,她把脸贴上去的时候,能闻到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好像夏夜里的丁香,在淡淡的月光下温柔弥漫。那是让人安心的味道,靠在他怀里,就一辈子不想离开。 可是现在,摸着衬衫那精致的纹路,却让她感到陌生。应该说,除却某些可以勾起回忆的小瞬间,他现在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卧室的落地窗外,是一片宽阔的露台,四周围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中间是一个小型游泳池,正对着城市繁华的夜景。未晞忍不住再次感叹,有钱真好。谁能想到把游泳池建在这么高的地方?就算想得到,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对着明月清风和城市的繁华畅游,该有多快意? 然而,房子的主人只是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喝着红酒,似乎没有想下水的意思。想想也是,今天的天气,似乎不适合。 “过来坐。”他拍了拍地板上的垫子。 未晞走过去,头发还在滴水,衬衫很宽大,她把袖口卷了起来,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把头发擦干。 阮劭南倒了一杯茶给她,自己接着喝酒。未晞发现他喝得很多,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瓶红酒已经快见底了。 “会游泳吗?”气氛有些凝滞,他似乎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随口问道。 未晞看着那泓倒映着星光的池水,笑了笑,“我对游泳池向来敬畏,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也从来不看游泳比赛,甚至连看到泳池里的水都会恶心。” “为什么?”他有些好奇。 未晞端着茶杯低声说:“如果一个人,曾经一次次地被人按进水里,再被一次次拉出来。我想,他也会跟我一样。” “什么?”他很惊讶。 “我二哥陆壬晞……”未晞定定地看着外面的池水,整个人忽然有些发虚,心在胸腔里抖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将当时发生的一切说出来。过去的一切她从来就不愿意去回想,那些令人发指的遭遇,那些可怕的屈辱,那些不见天光的日子。她不说出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年的暑假,她的二哥陆壬晞,这个陆家人最看重、最聪明的孩子,究竟对她做过多么令人发指的事。 她告诉阮劭南,陆壬晞是怎么样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按进水里,又是怎么样一次又一次地揪她出来。每次他都要她看着他的脸,有时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有时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嘲笑的眼睛。她的肺疼得好像要爆炸一样,水呛进气管里,喉咙像有刀子在割,鼻腔像有火在烧。直到她熬不住了……她开始求他,又哭又叫,用尽一切方法哀求他。可是,就算这样,他还是不肯放过她。他享受过后,又一次将她摁下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一直带着难以控制的颤抖,渐渐变得颠三倒四,支离破碎。她目光僵直,神情呆滞,仿佛一个掉了漆的提线木偶。 阮劭南抱着她的手不知不觉用上了力气,有力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然而未晞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男人的紧绷。她毫无防备,一头栽进记忆的洪流里,如同栽进一个无底深渊里。 她忽然转过脸,直勾勾地望定他,“你知道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恐惧是什么吗?不是暴力,不是死亡,而是在你生活中的某一个时间,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活得生不如死。而这个时间,不可推测,无法预料,它像阳光下的影子与你如影随形,它会慢慢抽干你……” “不要再说了!”阮劭南听不下去了,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不要再说下去了……” 未晞却笑了,苍白的微笑在清凉的月光下竟然显得有些诡异,“你听不下去了?他是不是也让你联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抬起凶狠的眼睛,如同一只被激怒的猎豹,用眼神就能将猎物拆解入腹。他狠狠地抓着她,将她整个人摁在落地窗上,几乎要将她嵌进玻璃里。 “你是故意的!”他从牙缝里狠狠咬出这几个字,“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是不是都是你事先设计好了的?” “你说呢?”她不答反问。 他抓着她的肩膀,几乎想撕裂她,“你怎么会这么可怕?我简直不敢相信!” 未晞忍着肩上拆解似的剧痛,有些凄惨地看着他,“究竟是谁可怕?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恼羞成怒?我今天做的事,说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吗?那我呢,这两个月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可以一次次将我逼进绝境,再给我一根救命稻草。我就像被人一次次摁进水里,再被人一次次拉出来。这个过程……对,就像熬鹰。什么时候我熬不住了,你才会满意。所以,第一次,你就不让我闭上眼睛,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有多无力,多绝望。每一步你都算好了的,你要我不敢拒绝你,就连做梦都要梦到你……”她忽然笑了笑,“这真是一种浪漫的摧残,你一定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情圣,是不是?” “我说,不要再说了……”阮劭南慢慢扣住她的脖子,他的手很冷,冻得人直哆嗦。蛮暴的戾气扑在她脸上,阴寒的眼神让她相信:如果她再多说一个字,他真的会掐死她。 可是,她却不怕死地偏要说下去。 “你甚至比陆壬晞更可怕,更高杆。你连死人都不放过,都可以拿来利用,你让我痛得说不出来。我真的很想知道,像我这种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连我妈妈的骨灰都不在乎了,你还有什么资本?” 他的大拇指卡住她的喉咙,手指咯咯作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至于扬手扇她一个耳光,忍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无法阻止手上吃人的力气。 她的喉咙几乎要被他碾碎,可是,她还能说话。 “你不会知道……这些日子……我只做一个梦……梦里都是你……都是那个巧取豪夺的你……我做梦都会吓醒……你想让我爱上你……可能吗?” 致命的一击! 砰!他猛地将她摔在地板上,身上的血管几乎要炸开,额头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他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将她揪起来,又狠狠地撞在地上,几乎撞出了她胸腔里的所有空气。她眼前一黑,倒不过气来,只是疼,疼得那么可怕,像被千斤坠压断了肋骨,又像鸟儿被人掰断了翅膀,扔进了无底深渊。 他似乎对她说了什么,可是那声音太遥远,她听不真切。他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动作蛮暴得好像要将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一起揪出来。 单薄的衣料禁不起强烈的扯拉,裂帛的声音那么刺耳。惊乱之中,她随手摸到了那个酒瓶。她一把抓住,可是他的动作更快,扣住她的手腕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啪!酒瓶爆裂。 有东西从她手上流出来,鲜艳的红色,一滴接着一滴。 十指连心,她不知道有多少碎片扎进了手里,眼前一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冷汗冒出来,瞬间浸透了全身,她又冷又疼,像只折翼的蝴蝶被他死死钉在地板上,仿佛只为了等待那最后的破碎,最后的绝望。她侧过脸,看着自己被他按在血水中发抖的手,目光所及皆是红色,只有他的气息,冰冷而霸道地覆盖了她整个身体。 她听到有人在笑,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凄艳而绝望,好像某种妖精,好像出自她自己的身体。 “阮先生……等你做完了,请告诉我,看着我在你身下流血发抖,你有多快乐?等你做完了,请你告诉我,这样作践我,你有多快乐?” 所有的风暴瞬间息止,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所有的感情瞬间倾塌了,只余下那可怕的、冰冷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压低了声调,狠狠地,却带着可以席卷一切的恨意,“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那天晚上,是汪东阳赶过来,将这两个人送进医院的。阮劭南的手也受了伤,自己没法开车,又不能任凭血一直流下去,就把他叫了过来。 未晞的左手扎进了不少玻璃碎片,好在都比较浅,没有伤及神经。医生只让未晞住院观察了一天,就允许她回家了,临走的时候嘱咐她要记得按时回来换药,伤口不要沾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不然以后疤痕很难消下去。 未晞出院的时候,雪停了,可以看到太阳,天气晴好。 如非去办出院手续,未晞站在大厅里等她。说来也巧,恰好看到阮劭南和汪东阳一前一后正往这边走过来。未晞一下愣住,他伤得其实比她重,她以为他会多住两天,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狭路相逢。 阮劭南也看到了她,冷冷的,没有任何表情,也不避讳她的目光,那样疏离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越走越近,周围环境嘈杂,于她却仿佛一出默剧,瞬间摒除了所有的杂音,整个大厅只剩了他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她的心越跳越急,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手足无措。 然后,他从她身边经过了,整个世界静止了。 这种感觉,应该怎么形容?就像生命,就像轮回,电光火石间尝遍了一生的酸甜苦辣,让人承受不住。 她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如同站在时光的洪流里。穿梭不断的人群,好像鱼缸里游弋的金鱼,只剩了她一个人,独自站在玻璃缸外面,看着自己的荒凉,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 他已经走了,可是她还站在这里。 那天之后,如非曾经问过她:“就这样擦肩而过,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当时她们正坐在楼顶的平台上看日落,四周是棋盘般的高层住宅,所谓日落,不过是楼宇间的一点余晖而已。 未晞正在补画教授留的作业,听到如非的话,自己也蓦地一怔,手下一时失了准头。她用刀将多余的部分刮掉,可怎么也回不到最初的效果,于是叹了口气,“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觉得答案还重要吗?”然后将画纸揉成一团,扔掉,又换了一张。 如非点燃一根香烟,没有说话。她记得,自己赶到急症室的时候,真的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不过,吓到她的不是未晞,而是阮劭南。 他那时正在缝针,伤口几乎横过了整个手腕。旁边的瓷盘里,放着一大块刚拔出来的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血淋淋地立在那儿,看得人心惊肉跳。医生一边缝,一边跟他说:“幸好没有割断神经,不然你这只手就废了。” 听到医生的话,他也没什么表情。平时那么完美无瑕的人,此刻看起来有些狼狈,身上还穿着睡衣,袖口已经被血染得一塌糊涂。 汪东阳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些什么,他这才转过脸,木然而空洞地看着她,冰冷的眼神让人胆战心惊。他看着她,不像看一个人,而是看着一个陌生的物件。如非只觉得后背发凉,这种六亲不认的眼神,对她是恨屋及乌都尚且如此,那对未晞,又该怎样? 她有点不敢想。 可是,那天在医院,看到他们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她又替未晞感到惋惜。其实在她心底,她一直认为,阮劭南是爱着未晞的。 “你想过没有?如果他根本不爱你,其实你做什么都没用。如果他真的爱你,你那样对他,那种打击足以致命。你没看到他那天在医院的眼神,绝望得好像把整个世界都丢了。你就这样一刀两断,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也不留给自己?你怎么想的?” 未晞手一抖,又错了,看来今天是画不下去了。她干脆放下画板,看着远处楼宇间那一点霞光,“那你认为我该怎么样?告诉他我有多爱他?然后让他把我这个仇人的女儿带在身边,朝朝相对,夜夜相拥?他根本就忘不了我是谁,忘不了我身体里流着谁的血。这跟我是否无辜,跟陆家的关系如何根本没有关系,而是他看到我,就会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会矛盾,会失控,我已经试了不止一次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包着纱布的左手,凄凉地笑了笑,“他对我,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可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如非叹了口气,夹着香烟揉了揉额角,“那你们就这样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未晞抱着膝盖,蜷在椅子上,“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做错了。你可以说我自私,说我矫情,说我自命清高。我不在意,因为我也这样看自己。可是,如非,你想一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我们还剩什么?我真的赔不起。我也没有办法再去忍受他一次次的威胁,一次次的心血来潮、随传随到,被自己所爱的人每天这样呼来唤去,这种感觉……比挨耳光还难受。” 未晞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如非只有默默地抽烟,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后,如非才叹了一口气,“未晞,我没有你念的书多,也没有你想得多,看得远。可我觉得,爱情又不是加减乘除,何必去计较那么多?他喜欢你,你也爱他,难道这还不够让你们在一起吗?何况……”如非顿了一下,“他能给你的,远比任何人都多。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 未晞抬起脸,望着半壁斜阳下的繁华都市,喃喃轻叹,“这个城市真的很美。有人站在众人之巅,受尽万众景仰,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有人是游走在城市里的蚂蚁,为了吃饱穿暖疲于奔命。是啊,权力、金钱、地位,谁不想站在那些华丽的光环中?我也想。当我感觉他或许是在替我报仇的时候,我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可是……”未晞顿了一下,忽然有些哽咽,“这并不代表,我就要在一个男人眼皮子底下,带着被他厌恶的姓氏,一个尴尬的身份,每天揣摩着他的心思,看着他的眼色诚惶诚恐地过日子。正因为我是爱他的,我就更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这份感情,带上一丝一毫的阴影。我要让自己回想起他的时候,永远带着感念,带着爱情,而不是痛苦和猜忌。所以,现在决绝地放手,这是我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如非望着眼眶发红的未晞,她以为她会哭,谁知道,她看到的只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如非替她感到难过,她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 忽然起风了,如非捏熄香烟,搂了搂未晞的肩膀,“现在他已经把你当作路人甲了,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未晞凄凉地笑了笑,“如非,你相信吗?在过去的七年中,每天早晨我张开眼睛,都要告诉自己,一定要少喜欢他一点,这样是不是可以轻松一点?我一直这样提醒着自己。可是,那天在医院看到他,我还是忍不住。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心如刀割。可是,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我没有心满意足,我只是……没有办法了。” 当晚霞染红最后一片天空的时候,未晞还是哭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第一次没有隐忍和压抑,放任自己哭得泣不成声。 如非紧紧搂着她,清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墨色渐深的天空,心里的惆怅却比墨更浓重。她想安慰她,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不管这个结果是否符合每一个人的理想,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在那之后,阮劭南真的没再找过未晞,一次都没找过。 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一些小问题没有交代清楚。比如:医院的钱是他的助理汪东阳付的,还有那个昂贵的手机。 未晞将住院费汇到他公司,手机用同城快递寄过去。她不想欠他任何东西,又不想让他以为这是她借故亲近,于是收款人和收件人都写上了汪东阳的名字。然后过了没多久,未晞就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她妈妈的骨灰盒。 那一刻,未晞什么都没想,几乎是放空了思想。这是她与阮劭南重逢后练就出来的本事。当她预感到自己或许会难受得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就会这样。 她将一切都还给他了,他也将一切还给了她。他如她所愿,从此以后,便是山水永隔,江湖两忘。 她知道,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她这一点。 未晞买不起墓地,也不想将骨灰送回陆家的墓园,就将骨灰供奉在屋子里,早晚三炷香,算是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她和如非的生活,也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如非依旧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努力攒钱。未晞期末考试在即,她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学业上。 她们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男人。可是,她们要靠自己,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时学校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英国皇家美院希望能与未晞的大学进行学术交流,具体形式除了学术研讨会、作品交流外,就是互相派遣留学生,时间为一年。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又省钱又长见识。”周晓凡吃午饭的时候,嘴里嚼着香喷喷的红烧肉,一语道破问题本质。 “哪有那么容易?只有一个名额,学校一定要选最优秀的,恐怕我们只有看的份。”未晞不以为然。 “我就不敢想了,可是未晞你可以啊。你拿了那么多奖,成绩一直那么好,你不妨试试。”周晓凡大大咧咧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未晞还真有点动心。毕竟,能去英国皇家美院深造,是每个学生梦寐以求的事。还有就是,能离开这里一年,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她向系主任询问了申请细则,听后有些咋舌,英国皇家美院不但对理论基础和作品要求极高,报名的人也如过江之鲫,其中自然不乏少年英雄之辈。 不过,未晞反正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太多想,就开始着手准备。 元旦过后,学校都快放假了,可她为了过几天的评定考试,每天都抱着一大堆书,钻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埋头苦学。 如非笑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书虫,可是她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平静的,安全的,可以一直到老到死。 阮劭南依旧是人们关注的焦点,频频上大小报纸的头条,各类财经杂志和八卦杂志的封面。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人们关注的话题,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他年轻,富有,英俊,单身,风度翩翩,是个出色的商人和热心公益的慈善家,这一切对她们来说,似乎充满无限的遐想和致命的诱惑力。 周晓凡就不止一次指着报纸上的一连串数字,羡慕地说:“看看这有多少个零,捐一次款都这么大手笔,他到底有多少财产?” 旁边有人泼她凉水,“有多少财产都跟咱们没关系,那种有钱人,想娶的也一定是富家千金,想必连情人都是明星级别的。你没听说吗?他最近跟一个豪门千金走得特别近。” 周晓凡撇了撇嘴,狠狠咬着吸管,“我听说了,是谷咏凌,新加坡富凰集团的千金小姐,听说家里巨有钱,光私人飞机就好几架。” “那他们结了婚,不就是强强联手?泰煌集团正跟阮劭南打收购战,岂不是死得更快?”一个同学哀叫着。 周晓凡很是崇拜地看着她,“金融商战你也懂?” “我哪里懂,是我那个天天蹲在股票大厅的老爸,每天回来就念叨这些。他手上还有好多泰煌的股票,我早就让他割肉,他偏不听,现在都快跌到底了。” “你家这还算好的,你没听说前些日子,有人赔得倾家荡产,从证券大楼跳了下去。他们这些金融大鳄只手遮天,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小股民?” 众人皆叹,坐在一边的未晞也在叹气。本想跟大家一起喝个下午茶,可以轻松一下。没想到越不想听到什么,大家偏偏谈论什么。 “对了,未晞,丽江你到底去不去啊,大家都在交钱了。”周晓凡用手肘撞了撞她。 “我不去了,每人要交五千元,太贵了。” 有同学喊道:“不算贵啊,现在这物价,五千元能买什么啊?再说那边那么漂亮,还是挺值的。” 未晞只有笑着摇头,五千元,是她跟如非大半年的开销。阮劭南曾经说过,他跟她对于“贵重”的概念不一样。而她跟这些衣食无忧的同学比起来,对于金钱的概念也永远不会一样。 她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永远不会懂。 “对了,未晞,我今天去徐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听到系里几个教授都在谈论你。”一个圆脸的女孩子说。 未晞感到奇怪,“他们谈论我干什么?” “好像是你上交的作品,皇家美院的人非常欣赏,说你很善于运用色彩,用单纯的色彩对比,就使油画勃发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还说,看到那幅画,绝对想象不出作画的人才二十出头,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这下你恐怕要出名了,皇家美院来的可都是专家,那些人的眼睛多毒啊,他们现在看上你的作品,估计那个留学的名额是非你莫属了。” 此话一出,周晓凡一巴掌就拍在未晞肩上,兴奋地说:“行啊!未晞,早就知道你有灵气,没想到这么厉害。说吧,这么高兴的事,你是不是该请客?” 一帮女孩子跟着起哄,毕竟是为系里争了光,大家都很替她高兴。未晞心里也很激动,可她还不敢高兴得太早,“你们先别急着宰我,过几天还有笔试,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周晓凡满不在乎地说:“咱们这专业,说得漂亮不如画得漂亮。笔试还不是做做样子?只要你大面上过得去,那个名额还不就是你的?” 后来证明,事实也正如周晓凡说的那样。 第二天,系领导就把未晞叫了去,说法跟她听到的大致相同,叮嘱她好好准备过几天的理论考试,只要成绩不太差,她非常有希望获得这个机会。 未晞真的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实在太美好了,她都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次的笔试上。 努力学习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未晞几乎忘了阮劭南的存在,当然,只是几乎。 这段日子,她心里一直隐隐有个念头——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忽然没有了阮劭南,她会怎么样?她会过得更快乐,还是更痛苦?她会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是一个平凡的小白领,还是一个浪漫的艺术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生活?是两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蜗居里,生一个漂亮的孩子,还是为了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艺术梦,携手走天涯? 可是,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人,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未晞知道,她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地腐烂了,就算整个世界都是春天,它们也如同枯干的草叶,再也不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期末考试结束,到了留学笔试的日子。考试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据说题目都是皇家美院的专家出的,大家摩拳擦掌,丝毫不敢怠慢。 未晞上午在图书馆温书,午饭就在学校的餐厅解决。临近假期,餐厅里吃饭的人也少了很多。未晞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一口一口吃着不怎么正宗的扬州炒饭,还舍不得将书本放下。 她忽然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餐厅里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同时瞄向她这边。 她抬起头,才找到问题的根源。 凌落川,这个人似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阵旋风,是大是小,这要看他的心情。 他站在她对面,很绅士地微笑,“不介意我坐下吧?” 她能说不吗? 未晞向四周看了看,有同学一边打量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估计已经认出了他。要知道,他凌落川的曝光率,可不比阮劭南少,尤其是花边新闻。 同学们的目光已经让她感到不安,而凌落川毫不顾忌地坐在她的对面,更让她如坐针毡。未晞将勺子捏得冒汗,身子又僵又直,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凌落川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笑着对她说话,语气很是温柔,“你最好乖乖坐着,否则,我保证你比现在难受十倍。” 未晞吃惊地看着他,实在不明白,一个这么漂亮体面的人,怎么总是笑得像恶魔一样? 她无力地看着他,“凌先生,我不知道哪里又惹得你不高兴,但我今天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就算你想教训我,可不可以换个时间?” 男人轻笑,拿起未晞放在餐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大约是很难喝,只见他皱了皱眉头,又放了回去。 “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我答应过劭南,不会动你,就一定不会动你。今天不过是来看看你,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眼神极为恶毒,“陆未晞,我之前真是小看了你,没想到,陆子续还有你这么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真是失敬。” 听出他言语间的刻薄,未晞有些心惊,赶紧解释道:“我跟陆家早就没有关系了,想必这一点凌先生应该知道。” 凌落川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你离开陆家这么久,怎么陆家人折磨人的本事,你竟学得炉火纯青?难道真是血浓于水,有其父必有其女?又或者这是你们陆家人的天性,所以你根本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未晞被他奚落得怔了怔,“凌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不会吧,陆小姐那天做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原来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 “凌先生,不管我跟他谁对谁错,说到底,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事。” 言下之意,他大少爷是不是太爱管闲事了? 凌落川冷笑,“要不是劭南为了你,公司也不管了,仇也不报了,每天把酒当水喝,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们?” 未晞的脑子嗡的一声就乱了。阮劭南不算是性情中人,向来冷静客观,稳重自制,怎么会有这么冲动的行为? “你不相信?”凌落川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紧盯着她,“我真是替劭南不值。他为你做尽一切又怎么样?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得不到。陆小姐,我想请问你一句,劭南对你来说,是不是就真的那么十恶不赦?” 笔试的时间快到了,食堂里的学生端着餐盘纷纷离开。 未晞有些着急,紧了紧喉咙,说:“凌先生,如果你今天来是想看看陆家的弃女,相信你已经满意了。如果你还想跟我讨论他的品性,那我们能不能换个时间?我今天真的有事,抱歉。” 她正要站起来…… “坐下!”对面的男人冷斥一声,“我的话还没说完。” 未晞只有悻悻地坐回去。凌落川紧抿着嘴角,眼神非常不屑,“他好好一个人,为了你变成那个样子,你竟然无动于衷。劭南说的没错,你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他。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弥补,你就只记得他的不好,只记得他强迫过你,威胁过你。陆未晞,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你可以去告他,没人拦着你。可你这样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吊着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的话好像*炮一样,未晞被他一阵狂轰滥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这两个人还真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连这种私密也可以拿来谈论。既然如此,她也干脆豁了出去。 “凌先生,看来你很清楚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那我也想告诉你,如果我像你一样有权有势,不,哪怕只有你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我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我知道,那种事在你这种公子哥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不想说自己受过什么委屈。因为我非常清楚,我们那点可怜的意愿,在你们这些呼风唤雨的人心里根本一钱不值。我只能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多大的杀伤力,他现在会变成这样……”她咬了咬嘴唇,“真的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的确是爱莫能助,他的要求,我满足不了。何况,凌先生,他都已经放过我了,你现在又何必枉做小人?没有意义。” 男人端详着她,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好像在研究什么,接着轻蔑地笑了笑,“的确没有意义。因为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一个多么虚伪的女人。” 他忽然站起来,贴在她耳边,这个姿势非常亲密,外人看来还以为是情人间的亲昵耳语,“知道那天劭南喝醉了,对我说过什么吗?他问我,如果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允许一个男人进入她的身体,这代表了什么?如果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做那件事的时候,一直抱着那个男人,这又代表了什么?” 未晞浑身一凛。 男人轻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对于男人来说,这就代表——我喜欢你。你说得没错,我们是小人,那你又是什么?虚伪的胆小鬼!劭南他是不择手段,可是他有爱的勇气。可是你呢?你又算什么?你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不要以为自己掩饰得有多高明,你那点小伎俩,我一眼就能看穿。”他推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今天来,本来是想给你这个。这是医院的地址,劭南他住院了。医生说是骨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入脑,这几天一到晚上他就疼得死去活来。本来想让你去看看他,不过……”他将纸条一撕两半,“算了,就像你说的,没有意义。” 两张纸片飘然而落,未晞木然地看着它们,怔怔地看了很久,才忽然明白过来,猝然抬头,“你说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说骨癌晚期。医生说,他顶多还有两个月的命。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现在你该高兴了,你不是恨他,讨厌他,不想见到他吗?放心,你很快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等他死了,就再也不会缠着你,你什么气都出了,你们陆家人也该举杯庆祝了!知道他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吗?医生说,百分之八十是以前骨折的伤没有得到及时医治,慢性感染引起的肿瘤癌变。你们陆家每一个人,尤其是陆子续,都该千刀万剐!” 未晞惊恐地看着他,男人的表情却冷漠得可怕,“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劭南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陆家,都那么急功近利了吧?因为他没有时间!他没有时间等你慢慢去了解他,接受他。你不知道他在美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也不知道为了得到今天的成就,他都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可是,你应该知道,是谁轻易拿走了他所有的一切。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究竟是谁过分?” 未晞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凌落川却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她。 “陆未晞,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从开始到现在,劭南有没有真正伤害过你?他什么都想着你,就连他生病的时候,也一直惦记着你。你可真是厉害!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比谁都高杆,不用费一兵一卒,甚至都不用自己主动开口,就能让一个男人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我真的不明白,像你这种又绝情又自私的女人,他怎么还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他轻蔑地笑了笑,“不过现在说这些,真的没有意义了。”他拍了拍她的脸,冰冷的气息吹在她耳边,“我祝你学业有成!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在你活着的每一天,你都会记得,你这一辈子到底错过了什么。” 凌落川走了,他扔了一个晴天霹雳给她,将她炸成了飞扬的粉末,就一个人走了。 未晞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对了,她应该先去考试! 她拿起书就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还没有把餐盘送回去。她回头拿起餐盘,又想起来,应该先把那两张纸片捡起来。结果不知怎么就没拿好,汤水米饭,果汁杯子,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赶紧蹲下身子去收拾。两只手胡乱地划着,杯子的碎片扎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她举起双手,怔怔地看着它们,看着血涌出伤口,沿着手指流过掌心。 她满手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红色,这时才感到恐惧。 疼!锥心刺骨的疼!疼得肝肠寸断,疼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她颓然地坐在地上,只是觉得疼,胸口疼得好像要炸开一样。她知道时间已经到了,她应该准备进考场了。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只想着找到那张被撕烂的纸条,好像这样就能追回那不可挽回的一切。 她跪在地上,四处摸索着,可是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看不见东西,眼前水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染满鲜血的双手在地上胡乱地划拉着,好像有人在拉她,好像还有熟识的同学在叫她的名字。她哭了起来,开始是小声地哭,接着是号啕大哭。 她知道,她完了。这个世界已经死掉了,对她不再有任何意义。 考试算什么?留学算什么?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他,她又算什么? 同学们一定被她吓坏了,她是那么不管不顾,像个疯子一样不可理喻。他们把她拉到医务室的时候,她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那两张纸片,可是已经被血浸透了。 校医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才算安静下来。她躺在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只是感到疼。她的手,她的心,她整个人,疼得撕心裂肺。可是,她已经哭不出来。 药效上来了,她整个人神思恍惚,只是躺在那里,看着医务室扭曲的天花板,隐隐约约听到医生对送她来的同学说,她或许是有恐血症,才会有这么反常的举动。 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沉入一片黑暗的海洋里。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校医不在,她的手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已经包扎好了。 她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看到桌子上鲜红的纸条,记忆才纷纷回笼。 她没再掉眼泪,穿好鞋子,拿起桌子上的纸条,就离开了医务室。 第六章 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1 池陌在街上捡到未晞的时候,她正像幽灵一样在街上闲逛。池陌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时间,未晞不是应该在学校考试吗? 直到她在车站停下来,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站牌,池陌才能确定,那就是她。 池陌将摩托车停在路边,下车后一把拉住她,“未晞,你不是有考试吗?站在这儿干什么?” 未晞傻傻地看着他,过了一分钟才认出他是谁,她的眼泪哗哗掉了下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能不能送我去西山……我找不到去那里的公共汽车……出租车太贵,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 西山,四方寺。这个城市最神圣安静之处,梵唱隐隐,曲径通幽。 相传,这座寺庙从上到下,共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相传,只要来参拜的善男信女,能一步一叩走完这些台阶,便可心想事成。 未晞站在青苔满布的台阶前,仰望着高处的幽幽古刹。 她从不相信鬼神,此刻却愿为他跪尽满天的神佛。她从不祈求愿望,此刻却愿为他一步一叩首…… 如非煮了一锅姜汤,端了一碗给池陌,然后摸了摸未晞的额头。未晞烧得很厉害,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胡闹,你就由着她?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外面还下着雪,她身体那么差,你就不怕她磕死在那些台阶上?你想什么呢?”如非责难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池陌看着自己手中的姜汤,慢慢说:“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是心疼得没有办法了,让她发泄出来,她也就消停了。否则……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 “那她的考试呢?” 池陌摇了摇头,“估计是没参加。” 如非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那个考试,未晞准备得多么辛苦,她是亲眼看着的。她的作品已经得到认可,只要能过了这一关,留学的名额唾手可得。可是,老天爷偏在这时候跟她过不去。 如非又试了试未晞的体温,还是不放心,“我再去给她买些退烧药,你替我看着她。” 如非说完就穿上外套出去了,留下池陌一个人,跟昏睡的未晞两两相望。 未晞睡得很平稳,也很安静,大约真的很累。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她细微的鼻息,好像某种酣睡的小动物。 夜已经很深了,池陌无奈地看着她,实在搞不清楚,如非怎么每次都这么放心大胆地将未晞交给他。难道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诱惑? 他坐在床边,轻轻摸着她熟睡的脸,脑子里回忆着下午的情景,回忆着她是怎样一步一跪、一跪一叩地登上了九百多级台阶。 当时正下着雪,山风又阴又冷,他看到她连牙齿都在打战。她的额头磕破了,手上的纱布渗着血,满脸污泥,满身雪水,整个人狼狈得可怕,可是她还在走,那么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都没有。 “真的这么爱他吗?”池陌轻轻地叹气,“真的爱他爱到,连命都不想要了?” 下山的时候,未晞已经一步都走不动了。他什么都没说,就背起了她。 雨后路滑,他陪着她一路跪到山上,自己已经是疲惫不堪,却强撑着,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跌倒。 他们的衣服没有干,山间的风依然很冷,吹到身上冷透骨髓。可是,两个人身体相贴的地方,却很温暖。 未晞趴在他的背上,脸贴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池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照顾好如非。”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池陌的身子僵了僵,他凝目望着床上熟睡的人,俯身贴在她耳边,将他在山上对她说的话重诉一遍,仿佛要将它刻在她的心底——— “你不要把她交给我,她不是我的责任。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谁在她身边,她都不会活得很好。未晞,你要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你要记住,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天刚亮的时候,未晞就醒了,烧已经退了,只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她看到如非趴在她的床前,还在沉沉睡着。未晞闻到一阵淡淡的烟草气息,却不是如非平时抽的那种。 她在烟灰缸里发现了万宝路的烟蒂,应该是池陌留下的,只有他对那个牌子情有独钟,而如非除了七星,什么都不抽。 想起池陌,未晞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他临时被她抓了壮丁,不但陪她一直登上山顶,还背了她那么久。 虽然他一直不承认,可是未晞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虽然他偶尔说些让人心寒的话,但比起那些不靠谱的男人,他要坦白真实得多。 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跟他好好说声谢谢。可是现在,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阮劭南住的是一家私人医院,离市区不远,却是闹中取静的黄金地段,环境清幽。未晞不知道看望病人应该带些什么,索性什么都没带,只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站在了病房门口。 她以为会碰到很多来这里探病的人,毕竟他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可是,这里却是出奇安静。 她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而门是虚掩的,她干脆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一个人睡在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留下条纹状的阴影。 她感到鼻尖有些发酸,房间里放满了果篮和鲜花,弥漫着甜甜的香气,沁人心脾。她正想走过去…… “请问,你是哪一位?” 未晞没想到病房里还有人,怔了怔,回头一看,多亏了周晓凡的八卦杂志,她很快认出她是谁。 谷咏凌,富凰集团的大小姐。不得不说,她本人比照片还要漂亮,明眸皓齿,典型的气质美女。 “我是谷咏凌,你是劭南的朋友吗?”美人见她不答话,很有风度地自我介绍,微微一笑,真是漂亮。 “我……”未晞感到窘迫,她该怎么介绍自己? 没等她答话,床上的人就有了动静。谷咏凌对她抱歉地笑笑,放下手上的花瓶,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阳光普照。 “咏凌?”阮劭南低声问,轻柔的声调还带着惺忪的鼻音。 美人将他扶起来,问:“今天好点没有?医生说你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我给你煮了些稀饭,现在要吃吗?” 阮劭南摇摇头,“一会儿吧。”然后转过脸,这时才发现一直地站在角落里的未晞。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好像这样能把她看到更清楚一些,“是你?” 他拒人千里的冷漠,令未晞不由得缩了缩。而谷咏凌质疑的眼神,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她下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裙子,逼自己面对这尴尬的局面。 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是她残忍而决绝地割裂了一切,难道还能期待他一直等在那里? 她刚想说什么,谷咏凌却先她一步开口:“劭南,这位小姐是你的朋友吗?” 阮劭南没再看她,却对谷咏凌笑了笑,“我们不是朋友,我却是她第一个男人,我们又不是情侣。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嘲弄道,“陆小姐,按照你的说法,你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用来解闷的小玩意。是不是?” 这如同当头一记闷棍,未晞几乎站不稳。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将话说得这么难听。 阮劭南看她脸都白了,却更加咄咄逼人,“不是吗?陆小姐,难道,你又有了新的解释?” 未晞睁了睁眼睛,努力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他说,再怎么难堪都好,她也不能就这样夺路而逃。 阮劭南却有些不耐烦,“陆小姐,你不会是来这里罚站的吧?如果没什么想说的,请你离开。” 未晞站直了身子,隔着阳光里细小的飞尘,凝目望着她深爱的男人。她终于鼓足勇气,“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抱歉,那天晚上,我对你说了谎。其实……”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在过去的七年里,我一直爱着你。” 阮劭南一下愣住,谷咏凌也是满脸的惊诧。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结,阮劭南却冷笑着,“陆未晞啊陆未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现在跑到这里来,当着我们的面说这些,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未晞看着男人嘲讽的眼神,凄凉地笑了笑,“不,这一点都不可笑。如果你知道,在过去的七年中,我怀着一颗怎样的心来爱你,你就不会觉得它可笑……” 未晞的眼神渐渐飘远,越过苦涩绵长的时光,回到那泛黄的遥不可及的过去。 她多么想旁若无人地对他诉说那七年的等待,诉说自己全部的爱意。她的声音一定要放得很低很低,好像要低进尘埃里一样。一定要用最轻柔的语调,配上最诚恳的表情,眸子中要闪烁着盈盈泪光,那一定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旋律。 可是,她做不到,她用尽了力气也做不到。对于他无情的质疑和嘲笑,她只能紧紧握着发白的手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已经变成一个如此冷酷的男人,对她只剩了翻脸无情。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如此出色的女人,与她相比,自己就像一件拿不出手的旧衣。 那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一想到这个,未晞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可是她终究没有哭,只是难堪地笑了笑,却比哭更难看。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可是请你相信……”未晞抬起眼睛,仿佛要直直地看进他的心底,“我爱你,哪怕你身边围绕着那么多的女人,可是绝对没有一个女人会像我这样爱着你。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的每一天……也会是这样。” 她终于说完了,还未等他反应,她就微微躬身离开了那里。不过是三言两语,却已经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她浑身发抖,再没有能量支持下去。 她走得又急又快,她承认自己害怕,害怕拼尽了一切,得到的只是他的嘲笑。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宁肯后悔,也不要有遗憾。 高级病房区的走廊又远又长,未晞走得落落生风,快到出口的时候,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胳膊。她慌慌地回头,却意外地,对上一双愤怒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要喷火一样。 “陆未晞,你真是好样的。你最擅长的就是将别人的心搅得乱七八糟,然后自己一走了之是不是?” 未晞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需要她明白,将她连拖带拽弄回病房。谷咏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而他进来后,就啪的一声将门落了锁。 未晞被他抱上床的时候,脑袋还有些晕,她想去思考一些事情,比如,谷咏凌怎么就这样走了?比如,他们还没和好,怎么忽然就这么亲密?比如,他还在生病,可一个病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第四个疑问还没冒出来,身上的男人却没更多的时间给她。他扯开她的衣服,他的吻和手指都带着一股炽热的气息,似乎要将她所有的理智席卷干净。 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美好,让人食髓知味,或是粉身碎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哭了,他也发现了,却将她抱得更紧。她眼泪滚烫,身子柔得好似一池春水,引得他无限怜惜,却无法停止,只是更加沉溺。 他将她的泪水吻干,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大约又在哄她,耳鬓厮磨间,弥漫着一种类似幸福的气息,只是太绝望…… 未晞听不清他的言语,一颗心陷在无尽的悲伤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顺着眼角淌在白色的枕套上,如同落在他幽深的心底。 为什么人总是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懂得追悔莫及? 未晞紧紧抱着他,这一刻她才发现,他瘦了好多。她的眼泪成串地流下来,却不知道该流去哪里。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不要连爱的时候,也变得这么绝望? 早晨的阳光很美,静静散落在人间。阳光下的人们依旧忙碌着,不往这边来,便朝那边去,不问缘由,也不需要清醒。 这是一种混沌的状态,却有一种墨守成规的幸运。 世人美其名曰:宿命。 未晞是被自己的肚子叫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她转过脸,看到阮劭南还在沉沉地睡着,埋在百叶窗的阴影里,黑头发挡住了大半的脸。 他一只手还横在她的腰上,未晞不想吵醒他,小心地将他的手挪开。可是她刚坐起来,脚还没有着地,就被一双手臂拉了回去。 他扳过她的脸亲吻她,含糊地问:“你去哪儿?” “我饿了,想出去找点吃的。你不饿吗?” 他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的肩,紧张地说:“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未晞,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走,不走。”未晞向后摸着他的脸,解释着,“我只是出去找点吃的,劭南,我爱你,我的人,我的心,都在你这里,我能走到哪儿去?”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肩膀,声音是低低的,甚至有些委屈,“我只是不敢相信,听到你说爱我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就连在梦里,你都没说过爱我。” 未晞内疚地说:“对不起,过去是我太自私,只考虑自己,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劭南,我是你的未晞……”她贴着他的脸,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的未晞会永远爱你,到死都爱你。” 阮劭南不让自己的管家送饭来,说是讨厌别人打扰。未晞想出去买些吃的,他又不许她走远。他或许是真的怕了,或许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所以他也在争分夺秒。 未晞心里一阵阵地疼,就像有人在用拳头捶她的胸口。她也不敢走远,只有在医院的餐厅买些吃的回来。饭菜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还计划着出院后带未晞去旅行,说是自己好久没放大假,一定要带着她好好放松一下。 未晞实在忍不住了,又不忍扫他的兴,只得虚应着。 好不容易挨到睡觉的时候,阮劭南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的鼻息很重,一定是很累了才会这样。未晞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她也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又怕自己在房间里会惊动他,就悄悄退了出去。 走廊的窗子没有关紧,清凉的夜风透进来,让人瞬间清醒了几分。未晞透过窗子,望着夜空里静静流动的云,一弯下弦月在云层间忽隐忽现。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查房的小胡医生。他很客气地跟她打招呼:“阮先生休息了吗?” “他睡着了,谢谢你的关心。” “他可真要当心,平时要多注意才是。” 未晞忍不住问:“胡医生,他……还有没有希望治好?” 小胡医生笑了,“阮先生还这么年轻,身体底子又好,当然能好。只要平时多注意饮食,生活规律,少喝酒,很快就好了。” 未晞愣了愣,疑惑地问:“不会吧,胡医生,他不是得了骨癌,只剩两个月吗?” 小胡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阮先生只是轻微的胃出血,怎么会只剩两个月呢?您是听谁说的?” 未晞的脑袋嗡地一下就乱了。她听谁说的?当然是听阮劭南的好哥们凌落川说的。 未晞尴尬地笑了笑,“没事就好,看来是我被人骗了。” 小胡医生也笑了,“您是阮先生的女朋友吧?您放心好了,除了胃有点问题,阮先生其他地方都健康得很,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 “呵呵,没事……”小胡医生看着未晞身后,有点惊讶地说,“啊,阮先生,还没休息?” 阮劭南穿着医院的衣服,走过来将一件外套披在未晞肩上,搂着她的肩膀问:“怎么我刚睡一会儿,你就不见了?” “我看你睡着了,出来透透气。” 小胡医生笑眯眯地说:“阮先生,我跟你女朋友刚才还在说呢。不知道是谁跟她开了个玩笑,说你得了骨癌。呵呵,这根本是没影儿的事,还让她担心得要命。” 阮劭南明显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才笑笑说:“估计是我交友不慎,连累她担心。以后一定注意……”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未晞一句话都没说,小胡医生以为她在闹脾气,于是很好心地为他们打圆场,“哈哈,现在解释清楚就好了,小姐也不要再生气了。时间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 告别了小胡医生,阮劭南才问:“是不是落川告诉你的?” 未晞没说话。 他有些紧张,“我没跟他串通,你相信吗?” 未晞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阮劭南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在她身后急急地说:“未晞,你别走!你听我说,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相信我……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疼得弯下腰,又不肯放开她的手。 她本来只是一时气不过,却没想到他会这样,赶紧扶住他,紧张地问:“你怎么样?不要吓我。” “胃疼……”他把脸贴在她的肩上,忽然紧紧抱住她。 未晞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一个凌落川还不够,他竟然也来骗她?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他。他一下将她打横抱起来,什么都没说就带回了病房。房间里还弥漫着昏沉的气息,如同一个暧昧的邀请。他将她压在之前颠鸾倒凤的床上,似乎想重温那段美好的甜蜜。 “阮劭南,你放开我!”未晞气得大叫,手脚并用地挣扎着。 可他就是不放!他用自己的身体钳制住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不让她离开。 她用细瘦的手臂拍打他的背,打得自己的手都疼了。混乱中,她的膝盖撞到了他的胃部。大约是很疼,他倒吸一口凉气,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只是一声不吭地任她打,任她闹。直到未晞打累了,也闹累了,再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来,最后被他逼得哭了出来。 “阮劭南,你浑蛋!你们都是浑蛋!”她在他怀里,哭个不停,“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来骗我?怎么能这样来吓我?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可能会死的时候,我有多难过?我整个人都蒙了,我甚至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结果却是骗我,你们都骗我。阮劭南,你真的吓死我了。” 男人一点一点给她擦眼泪,那么耐心,那么小心翼翼。可是怀里的人仿佛是水做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半晌后,他忽然无奈地笑了,“其实,我该好好谢谢那小子。如果不是他,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听到你的真心话?”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未晞,你不能再离开我了。我会死的,这句话是真的。” 凌落川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手里拿着茶杯,正思忖着要不要将它倒掉。原因无他,茶是未晞倒的,他多少有点怀疑这杯茶的安全性。 阮劭南笑着看他,“放心吧,没毒。” 凌落川撇了撇嘴,“这可难说,你没听过,不怕豪刀客,就怕美人笑?” 阮劭南接过未晞削好的苹果,一边享受美人恩一边调侃他:“就算有毒你也不用怕。这里是医院,抢救会很及时的。医生也很负责,还有那些对着你流口水的小护士,绝对不会让你一命呜呼就是了。” 凌落川从鼻子里哼出来,“算你狠!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 未晞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个大男人斗嘴,这实在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情景,估计被媒体和他们的属下看见,这两个人的一世英明尽毁不说,又该跌碎多少人的眼镜? 相对于凌落川的愤慨,阮劭南就春风得意多了。未晞这些日子一直在他身边贴身照顾,温柔体贴,知冷知热,让他心情畅快之余,吃东西的动作也变得豪气了许多。 未晞倒了一杯暖胃的茶给他,忍不住柔声提醒:“慢点吃,医生说你的病要细嚼慢咽,才能让食物容易吸收。” 他笑着摸摸她的脸,很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老天,我的心都要碎了。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酸不酸啊?”凌落川手捂心脏煞有介事地说。 阮劭南瞥他一眼,“受不了你可以走。” 凌落川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睛看着未晞,话却是说给阮劭南听的,“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不过你可要记住,这么好的女人,可是我帮你骗回来的,你可要好好对人家。” 阮劭南拉着未晞的手,心满意足地回道:“这还用你说?” 凌落川却又不正经起来,“不过未晞,他这个人其实很闷的,尤其是在公事上,简直就是六亲不认。如果有一天你受不了他了,记得来找我,我的怀抱永远对你敞开。” 未晞只当他是拈花惹草惯了,对谁都是这个调调,当个玩笑听听也就算了。 谁知阮劭南却轻笑一声,十分认真地回敬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可要小心点。你知道,我对敌人,向来不会手下留情。” 未晞坐在凉亭里,远远看到两个头发花白的夫妻相互搀扶着,在夕阳下散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写得很大的人字。 男人们在谈公事,她索性出来透口气。他们没有避讳她,可她自己总要避嫌。说到底,他们要对付的,并且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再说,他们两个人都是谈笑能用兵的主儿,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 就像刚才,阮劭南认真的模样,着实让她紧张得要死,谁知两个男人不过是玩笑,笑过之后,竟都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之前的亲亲热热。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做派,这样的匪夷所思、朝晴暮雨,真真让她承受不住。 她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这是不争的事实。每次想到这里,她会感到一种空茫的无力感。过去就是这样,他们之间一直隔着一条宽宽的河,站在对岸的永远都是阮劭南。她可以欣赏,可以仰望,可是,她如何能跟他并驾齐驱? 未晞一个人在外面坐了很久,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很晚了。她站起来的时候,却看到阮劭南已经向她这边走了过来。她迅速地收敛心思,微笑着迎了过去,“你怎么出来了?” “看你半天不回来,我有点不放心。” “他走了?” “嗯。” “那我们回去吧。” “未晞……”阮劭南忽然拉住她的手,“你生气了,是不是?” 未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有生气,你怎么这么问?” “我感觉你在生气,如果你不喜欢,以后我们不在你面前谈公事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认为我有意回避你。” 几句话说得未晞心里暖暖的,他竟然连这么细微的事都留意到了。 “你们没有故意避开我,就是没有拿我当外人。我明白,只是……”她顿了一下,忽然低下了头,“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第六章 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2 阮劭南抬起她的下巴,“傻丫头,干什么跟我这么客气?只要是你的请求,一万件我都答应。” 未晞笑了,阮劭南又贴在她耳边说:“只除了一件事——陆家。” 未晞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敛,就僵在了脸上。 男人叹了口气,“未晞,我要你待在我身边,做一个简单快乐的小女人。我什么都不要你想,什么都不要让你操心。我要你把整个身心都空出来,想我也行,想你的画也行,只要你开心,你做什么都行。但是,我不要那些无谓的人和事干扰到你,尤其是陆家的人。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这个道理你该懂的,是不是?” 未晞仰起脸看着他,“斩草除根?是不是也该包括我?你难道忘了?我也姓陆。” 男人却抱着她笑了,“傻丫头,这怎么一样?好了,我们不要为了这些无聊的小问题争下去了。我饿了,陪我回去吃东西,好不好?” 未晞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样,总是喜欢把她当孩子看待,以为只要哄哄她就好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阮劭南再怎么喜欢她,也不会让她成为他的“红颜祸水”“亡国妖姬”。他已经在那么高的位置上,绝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弱点,更别说给敌人以此掣肘的机会。 说到底,对于这些叱咤风云的男人来说,再好的女人也不过是天上的云。男人在闲暇之余,可以欣赏白云的美丽。可是,云就是云,终究带不来覆雨,更别妄想可以改天换地。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陆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罪大恶极。就像我的小妹幼晞,她小的时候发生意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医生说是高位截瘫,这辈子都要躺在床上。而且……她从来都没害过人,更没害过你。” 见她眉头微蹙,阮劭南又柔声哄着她:“看你,说着说着就皱眉头。好了,我答应你,会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里了,未晞还能再说什么呢?他阮劭南是从不跟人讨价还价的人,没人敢,也没人能。现在不管是敷衍也好,是哄她也罢,他却愿意为了她而让步,她真的没法要求更多了。 阮劭南的快乐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出院后就有一堆公事等着他去处理。 未晞的学校已经放假了,虽然阮劭南再三要求,可是她没有搬到他的别墅去住,也没有再去娱乐中心上班。那里虽然豪华,倒也不是什么糜烂不堪的地方,她靠劳动赚钱,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考虑到阮劭南的身份,她多少还是有些顾忌。而且,未晞也早就想换个工作,她骨子里有股放不下的清高劲,实在搞不定服务行业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可是,少了那笔收入,她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出了问题,还有那些昂贵的颜料和画具。 阮劭南给了她一张附属卡,却被她一直扔在他别墅的抽屉里。他的心意她领了,可是她不想让自己像那张卡一样,变成一件附属品。倒不是她矫情,而是多年的习惯使然。另外就是自尊心作怪了,越是感觉到她与他之间的差距,她越是想在金钱方面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后来,她把这种想法对如非说的时候,如非倒不以为然,“你为了他连出国留学都不去了,他自然有责任照顾你。再说,他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未晞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什么都靠他,那以后他要是不要我了,我不是要活活饿死?” 如非想了想,“你说得也没错,不过阮劭南一看就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你这样,他碍着面子,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一定会生气。” “他应该……能理解吧?”未晞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其实,她自己也拿不准。 这些日子,未晞就一直在外面跑。可找工作实在不易。几天下来,她腿都跑软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阮劭南不动声色地看了几天,最后似乎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问她:“花我的钱就这么难为你吗?你是因为我才失去了工作,就当是我补偿你,这也不可以吗?” 未晞刚从外面回来,一边喝水一边摇头,“不可以!是我自己决定辞职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当我借给你的好了。我也不是白借给你,等你毕业找到了工作,按银行利率连本带利还给我好了。” 未晞略略沉吟了一下,还是摇头,“还是不行,学费可以跟你贷款,可是我的生活费总不能也找你贷款,总要我自己赚才行。” 阮劭南真是哑口无言,挑眉看她,“你这脾气到底像谁?” 未晞笑着说:“你不知道吗?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都是穷困潦倒的。艺术只有诞生于饥饿的瞬间,才能触动人的灵魂。听说过高更吗?他喝过刷海报的糨糊。还有梵高,他饿极了连掺过松节油的油料都吃过。还有……” 阮劭南越听越不舒服,干脆打断她,“行了,我可不想让你去吃那么恶心的东西。要不这样吧,我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喜欢收藏名画,你可以帮他们修画,应该是笔不错的收入,比你在那边赚得要多,工作时间还自由。” 未晞点点头,“的确是个好办法,可是……修补名画一般都会找比较出名的画师,那些画大多都价值连城,他们信得过我吗?” 阮劭南正在忙着自己的公事,连头都没抬,“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只负责介绍介绍,成不成在你。是你说要自力更生的,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 未晞想想也是,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她这么多年的画真是白学了。虽然这份工作是阮劭南介绍的,可是她凭本事挣钱吃饭,倒也心安理得。 阮劭南的确很有面子,看着放在他书房的那几幅画,未晞好像做梦一样。她不知道阮劭南这都是些什么朋友,收藏的竟然都是大师的珍品。她捧着那些画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生怕有什么闪失。 阮劭南看她放也不是,拿也不是的模样,慢腾四稳地说:“几幅画而已,就算你弄坏了,我也赔得起。” 未晞刚刚松了一口气,阮劭南接着又说:“不过我的钱可不是白搭的,反正你除了画画也没别的本事,以后干脆钱债肉偿,一点一点还给我好了。”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毒?她不过是拒绝了他的帮助,他就这么挤对她。她知道,这些日子他一直憋着一口气,只等着找个机会发出来。斤斤计较又小气吧啦的男人! 不过他的话,倒是彻底激起了她的斗志。 真正开始之后,未晞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只是很花工夫。这些油画大多年代久远,颜料表层有了细小的龟裂。既要将有些小裂纹修补好,又不能破坏了画本身,需要技巧和耐心。 未晞做得很用心,阮劭南干脆将易天顶楼的书房分给她一半。每天她在这边修画,他在这边工作。这样安排的目的是:他想她的时候抬起头就能看到她。谁叫他是大忙人,连谈恋爱的时间都少得可怜,只有一心二用。 易天跟泰煌的收购战,正在关键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可能有变数。他说要一起出去旅行的计划,也只有向后延了。 阮劭南觉得很遗憾,未晞却无所谓。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种快乐。就像现在的他们,他每天都很忙,她也没闲着,可是疲惫时一个眼神的交流,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这些日子,未晞一直在想,幸福究竟是什么?有人说,幸福不是长命百岁,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想吃的时候就有得吃,想被爱的时候就有人爱。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未晞现在真的很幸福。 阮劭南算不上是一个很有情趣的男人,事实上他大多时候都很严肃,板着脸的时候更让人不敢亲近。他的属下都很怕他,未晞有时也很怕他,尤其是在他生气的时候。可是,他对她还算好。大约是怕她逃走,所以就算她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也会收着些脾气。 但或许是习惯使然,他跟她说话总是用对小孩子的语气,无论是哄她,还是训她。比如:他会告诉她,不要头发没吹干就睡觉,不要光着脚走来走去,不要没吃早餐就往外跑,不要咬铅笔,不要把颜料抹得满脸都是,活像只花猫。 未晞像株野生植物一样自由自在活了那么多年,自认自理能力还是不错的,可他要求太高,她又随性惯了,在他面前总是处处碰壁,几乎让她信心全无。可是,他又真的很宠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平时忌讳什么,他都会暗自留意。 新年将至,阮劭南也难得有几天假日,早上起得很晚。未晞已经习惯了两边跑,昨天晚上待得晚,就住在了这里。 她习惯早起,阮劭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画室修画,他从身后抱住她亲了一下,一股颜料味。未晞转过脸回应他,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刚睡醒,他头发乱乱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有些憨憨的。他平时太完美,太一丝不苟,很少见他这样不修边幅,倒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可爱。 “我今天休息,我们出去转转?”他在她耳边吹气。 未晞笑着躲他,“等我一会儿,这幅画还差一点。” “工作是永远都干不完的,不差这一点时间了,别做了。”他说完就把她的画笔夺了过来。 街上的人不少,临近新年,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息。阮劭南将车停在一家服饰店门口,未晞觉得似曾相识,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他上次带她来的店吗? “快过年了,你总要添置些新衣。这家店的衣服很适合年轻女孩子,我们进去看看。”他亲昵地搂着她的腰。 店员依旧热情周到,阮劭南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着杂志。未晞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这场景非常熟悉。在这金碧辉煌的背景里,直到今天,她依然记得,当初的自己是怀着怎样一颗忐忑的心站在这里。当然,还有屈辱。 “很漂亮……”阮劭南在身后抱着她的肩膀,宠溺地亲了亲她的侧脸,由衷地赞美。 女店员笑意盈盈地说:“阮先生眼光真好,这条羊毛裙是华伦天奴这一季的新款,非常适合这位小姐优雅的气质。” 阮劭南帮未晞正了正领口,“记住陆小姐的尺码,她最怕嫌麻烦,以后有什么新货直接将清单送过来,让她挑好了。” 店员马上说:“我们可以直接将成衣送到您府上,让陆小姐试穿。如果陆小姐不满意,我们还可以替您联系欧洲的厂家,专门为陆小姐量身定做。” 他这才俊颜微霁,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最好。”又转过脸对怀里的人说,“让你自己出来逛一次街,比登天还难。我又不能经常陪着你,这样就方便多了。” 未晞有些无奈,“阮先生,我还是学生,每天穿着国际名牌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你不觉得太招摇了?” 阮劭南拿起一件白色羊绒大衣在她身前比了比,随口应道:“你就说是网上淘来的仿版,不就行了。” 未晞简直啼笑皆非,亏他想得出来。 阮劭南似乎兴致很浓,店员也忙得不亦乐乎。未晞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的塑料模特,像个陀螺一样被人转来转去。他看得高兴,她试得辛苦,很快就累得愁眉苦脸,又不敢说出来,怕他骂她没良心。 店员很会看眼色,懂事地说:“陆小姐一定是累了,您跟阮先生在沙发上喝杯茶休息一下,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适合陆小姐的围巾。” 未晞坐在沙发上,随意向四周看了看,忽然发现一件低胸紧身皮裙,款式火辣性感。她不由得想起了如非那张个性而张扬的脸,她最适合穿这样的衣服,又妩媚又率性。 看到她一直盯着那件皮裙看,阮劭南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问她:“顺便也替如非挑几件吧,让她陪你一起穿,你是不是会舒服点?” “这……”未晞迟疑了一下,“不太好吧?” “傻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整个人都给我了,我送你几件衣服算什么?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那晚上好好补偿我。” 未晞的脸唰地红了。虽然两个人已经亲密至此,可是他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 看出她的窘迫,阮劭南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脸,“我说的是让你做饭给我吃,你想什么呢?” 他竟然耍她!未晞愤愤地看着他,用无比怨毒的眼神谴责他。 “别再瞪了,像只幽怨的小狗,一点震慑力都没有。”他亲了亲她的眼睛,抱着她笑得开怀又开心。反正他就是吃定了她脸皮薄,又磨不开面子,所以处处被他制得死死的。 后来想想反正都买了,阮劭南又要店员给未晞配上同色系的皮靴和皮包。这实在太奢侈了!未晞光是数着价签上的零都觉得头发晕,忍不住去拉阮劭南的袖子,可这根本没用。 回来的路上,未晞回头瞧了瞧那些堆在后座的大袋小袋,心疼得厉害。 “是不是太浪费了?我要是穿上这些衣服,估计连门都不敢出了。” “有什么不敢的?我阮劭南的女人,当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他有时就是这么大男人。 未晞忍不住问他:“你跟多少个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阮劭南低低地笑了一下,“你不会吃醋吧?除了你,别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未晞哼了一声,“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看着前面的路况,眼神专注,“甜言蜜语当然也说过,不过那都是在床上,应景而已。我最恨别人骗我,那些女人也明白,在我身上讨不到额外的便宜,于是也就老老实实。漂亮的女人大多贪钱虚荣,为了钱什么都出卖,而我需要的也只是感官上的愉悦。这个圈子里的男女关系,表面上看着体面,扒开那层皮,都是*裸的钱欲交易。” 未晞说:“不见得所有女人都是这样。在你买过的那些女人中,或许有人真的爱过你,却因为你的冷漠而不敢说出来,自己碎了一地的芳心。” 阮劭南笑起来,“你这是在替她们叫屈吗?傻丫头,你以为她们自己在乎吗?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有真感情,还不是转头就忘?这种感情太廉价,连施舍给街边的乞丐都不配。” 他有时就是这么刻薄,对于人性的弱点却有一针见血的敏锐。不能说他全部都错,只是太功利。 未晞没再说什么,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街景。 等红灯的时候,阮劭南接了一个电话,谁知道他接过之后脸色就变了。 “未晞,我有事马上要回公司一下,你自己回去可以吗?” 看他的脸色也知道事态严重,未晞马上说:“你在前边把我放下就可以了,我自己坐车回去。” 阮劭南走了之后,未晞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一半是替他担忧,一半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情绪。 未晞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在街边散起步来。城市的天空是淡淡的蓝,偶尔有几片轻薄如絮的白云。天高云淡,南方的冬季总是薄薄的一层晴暖,倒是出游的好天气。 未晞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轧着马路,忽然听见一阵狂躁的引擎声。接着,一辆无比彪悍的摩托车从她身边擦过。嚓!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摩托车在离她脚尖几厘米的地方大大咧咧地横下来。车手摘掉黑色的头盔,阳光下,露出一张俊帅的脸。 未晞疑惑地问:“怎么每次我在街上乱逛,都会被你捡到?” “你不知道吗?我这人有个爱好,专门喜欢捡一些小猫小狗回家。”池陌笑起来,雪白的牙齿,深邃的五官,麦色的皮肤,有点像某个广告的模特,在薄暖的冬阳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英俊夺目。 “捡回去干什么?你又不喜欢动物。” “捡回去煮汤啊,打打牙祭。” 未晞哑然失笑。他有时就是这么坏,放肆大胆,口无遮拦,却不讨厌。 “你做什么呢?”池陌问。 未晞耸耸肩,“没地方好去,随便转转。” 池陌拿出备用头盔扔给她,“那正好,走,我带你兜风去。” 池陌将车停在阳光海岸,这座滨海城市最美丽的地方。 细白如雪的沙滩,翠绿的海湾,铺满阳光的海岸线……一切都像从杂志上走出来的一样。 两个人坐在金色的沙滩上,肩并着肩,细听远处的海浪。 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景色,这样明亮的阳光里,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了,只是单单这样坐着,就充满了诗情画意般的美丽。 在滔滔的拍岸声中,池陌忽然有些恍惚地问身边的人:“未晞,你幸福吗?” 未晞微微一笑,“我很幸福,可是……我会害怕。” 池陌奇怪地看着她,“你怕什么?” “不知道,或许就是因为太幸福了,让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总怀疑眼前的欢腾热闹,不过是一场虚华。” 池陌轻笑一声,“你害怕,是因为你在乎。你在乎他,他在你眼里才那么闪耀。你不在乎他,他就什么都不是。” 未晞低低笑了一下,心想这话说得有理。但是若被阮劭南知道,大约又要骂她没良心。 不知不觉间,黄昏已经悄然而至。两个人背靠着背,望着暮色下的沙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池陌,你记不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三年了吧。”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你跟如非那时还在酒吧卖酒,有几个混混找你们麻烦,拿了酒不给钱,还对你们动手动脚,正好被我瞧见,就替你们教训了他们。可你这个丫头片子,竟然连句谢谢都没说。”池陌不甘地数落着。 未晞打了个哈欠,笑了笑,“我当时是被吓呆了。话说回来,你打人的样子真是蛮帅的,我当时觉得就像电影似的。” 池陌笑得很得意,“你现在才知道啊?那你还这么不待见我?” “待见你的人太多了,只怕要从‘绝色’排到后街去,你还嫌不够?当心老天爷教训你。” 池陌转过身作势要撕她的嘴,未晞笑着躲过去。 “现在想想,我真该好好谢谢你。”未晞用手挡着胭脂般的霞光,“那时我们刚离开孤儿院,什么都不懂,每天被人欺负。你是第一个帮我们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如非放下我,跟你走的人。虽然她自己一直说,跟你只是玩玩,可是我觉得,她真的很喜欢你……” 池陌侧过脸,看了看靠在自己背上的人。她的小身子靠着他,一张小嘴却说个不停。 有时候这样看着她,池陌会想,爱情究竟是什么?是四目相对时的一见钟情?还是朝夕相处中的日久生情? 人又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因为茫茫人海中的回眸一笑?还是狼狈困顿时的楚楚可怜? 他心里一痛,看着她蝶翼般的长睫,忽然打断了她,“未晞,我要走了。” 未晞立刻坐直了身子,转过脸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只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儿,或许回东北看看,我父母就是从那里来的。” 未晞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她印象中的北方都是飞雪连天,朔漠茫茫的。池陌习惯了都市的灯红酒绿,那么荒凉的地方,他怎么受得了? “那边有什么?你怎么生活?” “白山黑水,大豆高粱,只要有手有脚,就不会饿死。” “一定要走?” 池陌收敛心绪,一手搂住未晞的肩膀,痞痞地笑着,“怎么?你舍不得我?” 未晞仰起脸,坦率地说:“我就是舍不得。那边你一个朋友都没有,这里再不济,我们大家好歹是个照应。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池陌心中一动,眼前的盈盈翦水与三年前的清澈重叠,仿佛草叶上的露珠,泠泠清透。他有些按捺不住,低声问:“未晞,我能不能抱抱你?” 未晞一下呆住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池陌就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急促地呼吸,她就在他怀里,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气,如同无数个夜晚,他在如非那里闻到的一样。他记得她的嘴唇,是淡淡的粉红,好像小时候在上野看过的樱花,有风一吹,锦重重的花瓣纷纷飘落,在清白如练的月光下漫天飞舞。 他的血液汹涌澎湃,在这最后的时候,就让他放纵一次吧,只要一次就好。此去一别,就是相见无期了。 “池陌,你干什么?”察觉到他的意图,未晞像飞蛾似的扑腾起来,“池陌,放……” 远处惊涛拍岸,浪花击空。他的手指紧紧箍住她的下巴,太急躁,甚至咬破了她的嘴唇。她被他封住了唇舌,却还在“呜呜”挣扎着,手被他别在身后,一双眼睛惊讶又惊恐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手,未晞退开一步,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她这样信任他,可他怎么能这么欺侮她? 池陌什么都没说。这么久的时间,他只敢远远看着,不敢靠近,不敢触碰,却在最该放手的时候,偏偏踏过了雷池,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未晞要自己走回市区,可是池陌不让。这里离市区很远,天又快黑了,他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路上? 他将她带回市区,才放她下来。未晞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就走了。池陌静静地看着出租车的尾灯,好像两滴红色的眼泪,融入潮水般的车河中。 他回到自己的车上,戴好头盔,抬头看到街道对面的电影院挂着一张巨幅海报,上面写着一句话:没有戒不了的毒,只有戒不了的爱。 没有戒不了的毒,只有戒不了的爱…… 他站在那里,怔怔地出了半天的神,一时间千思百想,心恸神碎,不知如何是好。 可终究落寞地笑了笑。落花流水,有缘无分,古往今来,莫可奈何。 未晞回到海边别墅的时候,发现书房的灯亮着,阮劭南已经回来了。 她努力调整好情绪。管家见到她,很恭敬的样子,“陆小姐,您回来了。” 未晞看到他手上端着餐盘,问:“阮先生没有吃晚饭?” “是啊,一回来就进了书房,我们都不敢进去。” 未晞心里一沉,估计不会是好消息。可就算天塌下来,饭总是要吃的。 “这样吧,你去厨房端一碗粥来,我送进去试试。” 书房的门没有关,未晞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阮先生,粥熬好了,您要不要吃一碗?” 他正在看文件,眉心重锁,头也没抬,“放在那儿,出去吧。” 未晞笑了笑,直接走了进去。他起头,看到是她,轻笑一声,“原来是你。”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你真的是忙晕了。”她将碗放在桌子上,“可就算再忙,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多少吃一点。” 阮劭南向后一靠,揉了揉额角,“被他跑了。” “谁?” “陆壬晞。” 未晞蓦地一怔。尽管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卑微无助的小女孩,可是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舌尖依然能品味到当年根植于心的恐惧。 “我二哥?他怎么了?” “他做假账,贿赂政府官员,名下的建筑公司偷工减料,盖劣质建筑砸死了人,本来已经证据确凿,没想到,他竟然听到风声先跑了。” 未晞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将碗端起来,递到男人手上,“他一向很聪明,算是尽得陆子续真传,这次能逃得过,也在情理之中。退一步说,他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对你和易天没有任何的威胁,你还烦什么?” “可我就是要他坐牢!”阮劭南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边。 未晞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我,才这样不依不饶。其实那件事,我早就忘了。那天我是为了故意气你,才旧事重提。你这样,我心里反倒不安。” 他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可我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不能让伤害过你的人逍遥法外。以前你过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我什么都清楚,却不为你做什么,这还像话吗?” 未晞忍住叹息的欲望,环住男人的脖子,“我是怕你伤到自己。我不想你为了报仇而以身试法,最后弄得自己一身纰漏。虽然在你们的圈子里,为了击败对手少不了好计谋、好手段,而你又面对着那样一些人。陆家的前车之鉴你也看到了,强取豪夺固然是捷径,可是不能长久,老老实实做生意才是根本。” 见男人的神色稍微放软了些,未晞又端起碗,捏起汤匙送到他嘴边,“市井间有句话,用在这里最合适。” 阮劭南张开嘴,倒是很听话地喝了一口,旋即问道:“什么话?” 未晞笑了一下,点着他的鼻子,“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男人哈哈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赞道:“伶牙俐齿,单瞧你这张嘴,倒像个谈判高手。以后谈判带着你,我不是所向无敌了?” 未晞笑意盈盈,“那也就是说,你认为我说得对。那阮先生是不是可以先将公事放下,多吃点东西?” 阮劭南叹了口气,“我不单是为了这个生气。易天旗下的银行接了一个合并企划,谁知道汪东阳竟然弄丢了材料,将企划案泄露了出去。现在对方要跟易天打官司,我正在想解决的方法。” 未晞的心也跟着一沉,“原来这么严重。你打算怎么处理?” “打官司传媒就会介入,到时一定会有损集团的形象,所以我打算跟他们私下和解,赔钱了事。” “要赔很多?” “倒是不多,三四百万。” 未晞“哦”了一声,原来赔钱事小,易天丢了面子事大。她接着问:“那汪东阳呢?你怎么处置?” “我派人查过他,他不是故意出卖易天。不过这么大意的人,我怎么放心继续留在身边?当然是让他走人。”阮劭南看着未晞若有所思的脸,抬起她的下巴,“怎么?你不同意我这么做?” “他不像是这么大意的人,或许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就这样炒了他,消息在业内传开,别的公司也不会要他。倒不如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感激你的。” 阮劭南笑了一下,“你心太软了。我就是要他知道,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你可以小惩大诫,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不会重蹈覆辙。他是你的下属,不是你的敌人。你对敌人可以无情,可下属是帮你打江山的人,你对他们宽容些,他们才会念着你的好。人心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就连金钱都无法抗衡。对你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生的机运。反正公司总是要赔钱的,你现在网开一面,日后说不定收获更多。” 阮劭南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番,看得未晞浑身不自在。 “未晞,我有点不敢想。如果你没有离开陆家,说不定,你今天就是我最可怕的对手。” 未晞只当他是开玩笑,“做你的敌人?那我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我可不要。”说着就要站起来。 阮劭南一把拉住她,“如果你是我的敌人,我可舍不得让你死。” “那你会怎么样?”未晞索性靠在他怀里,歪着小脑袋看他。 “我会……”他贴在她耳边,冰冷的呼吸,故作神秘的语气,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忽然坏心地挠她肋条下的痒痒肉,边挠边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哎,怕,怕……”未晞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用这一招,她最怕痒了,马上就大笑不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两个人笑笑闹闹,差点滚到地上。未晞搂着男人的脖子,双颊绯红,笑弯的一双眸子水意蒙蒙的,好像月夜下的湖水,倒映着月光云色,有风吹过,满满的月亮碎了,有种勾动人心的美丽。 阮劭南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可是不过一秒,他就僵住了。 “怎么了?”未晞侧过脸,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他用拇指描摹着她的唇线,上面有一个很小的咬伤,小得当事人自己都没发现。他细细端详她片刻,声音低得发沉,“你下午去哪儿了?” 未晞顿时石化,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呆滞了好久才应道:“下午……我去看如非了,怎么了?” “是吗?”他的笑容很淡,只是略略扯了一下唇角。将这两个字拖得很长,仿佛是故意拉开了来说。 “那她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样……”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未晞心慌得厉害。她天生不是说谎的料,还是在他面前说谎,这对她来说是太难的事。在他逼人的目光下,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又不敢避开他,只觉得脸上燥热得厉害,浑身的皮肤仿佛有火在烧。 “那没事了。”他仿佛恢复了常态,回到之前的深情款款。 “粥凉了,我再去给你端一碗。”她转身站起来,端碗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浑身乏力,手指都有些哆嗦。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我今天要忙到很晚,你自己先睡吧。”他说完就又回到公事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未晞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脸沉浸在台灯的阴影中,轮廓依旧分明。或许是背景的关系,越发衬得人朗眉星目,只是太冷漠。 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回到卧室,关好门,整个人躺倒在阮劭南的大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纷乱复杂。 想起刚才的情景,未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她知道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有时就是这样,敏锐得让人害怕。他说过,最恨别人骗他,她却偏偏做了他最讨厌的事,也难怪他生气。 可是,让她怎么说得出口?他睚眦必报的脾气她不是不清楚,所以她不敢说。可是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样子,又像足了一个背叛者。 未晞叹了口气,裹上被子不愿再想下去,却不期然地忆起金色余晖下那张沉默如夜的脸。 想起下午的事,未晞还是有些恍惚。池陌的拥抱有种干净的气息,仿佛少年时的阮劭南,同样的温暖,同样沉稳有力的心跳,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让她有种时光逆流的错觉。可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吻,却又让她又惊又怕。 这么多年过去了,池陌从没这么待过她。他有时也会跟她开玩笑,可向来克制有度。他一直待她很好,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看着如非的情面,又或者,仅仅是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和同情。 难道是她想错了? 未晞接连几天都没有睡好,眼圈不是一般的黑,人也总是没精打采的。 如非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在忙,忍不住问她:“你这两天怎么总在我这儿待着?阮劭南答应?” 未晞正在学着做寿司,“他最近很忙,我回去也看不到他。我一个人对着一屋子帮佣,像个傻瓜一样。” 如非拿起一条火腿放进嘴里,“怎么?吵架了?” 未晞一叹,“要是能吵就好了。我现在活像被扔在冷宫里的妃子,根本就看不到皇帝的脸。” 如非又拿起一根塞进嘴里,“得了吧,你要是妃子,早就被皇帝处死一百八十遍了。” 未晞拍了一下她的手,又气又笑,“没良心的,被你说得我好像自作自受。我发现你真是偏心,总是向着他说话。” 如非瞟了她一眼,“我是向着你才说。你那个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挤对死。阮邵南对你不错,什么不都顺着你?你别总是跟他拧着劲,把他惹急了,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未晞哑然失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像进了龙潭虎穴,随时准备死无葬身之地一样。” “真正的龙潭虎穴是你的心。你问问自己,能不能离开他?要是离不开,就少给自己添堵。”如非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当早餐,“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了?” 未晞怔了一下,叹道:“一言难尽……对了,池陌要走了,你知道吗?” 喝过牛奶的人半躺在床上,一边翻杂志一边应道:“知道,很早就听他说过。”她忽然联想了些什么,抬头问,“他找过你?” “前两天我们在街上偶然碰到,听他说的。”未晞将切成条的火腿、胡萝卜和黄瓜一样一样地铺在海苔上。 如非观察着未晞的表情,“他……没怎么样吧?” 这个问法很奇怪。未晞诧异地看着如非,注目片刻才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我……”如非一时语塞,对上未晞探询的目光,心里知道瞒不过,也无意再瞒,干脆坦白一切,“是,我知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喜欢你。” 未晞几乎怀疑自己幻听,她惊讶地看着如非平静的表情,忍不住问她:“如非,你怎么想的?” 如非低头笑了笑,怎么每个人都问她怎么想的? “这不是很简单吗?我喜欢他,他喜欢你。三年前那晚,他想带走的人其实是你。可你不会跟她走,他心里也明白。但是我会,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这很奇怪吗?” 未晞将刀放在桌子上,看着她,“池陌知道吗?” 如非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才说:“我喜欢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他喜欢你,他也从没想过要告诉你。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帮我们……准确地说,是帮你做了不少事。他之前一直不想去‘绝色’工作,我劝了很久,直到你被凌落川骚扰,他才点头答应。我知道,不是我说动了他,他肯老老实实去那里上班,其实是为了照应你。” 未晞颓然地坐在椅上,摇头苦笑,“原来,你们都是明白人,只有我一个蒙在鼓里。” 如非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心里面早就装了一个人,这么多年,你一直没从阮劭南那里毕业,自然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 “你在乎他,他才那么闪耀。你不在乎他,他就什么都不是。” 未晞忽然想起池陌说的这句话,只觉得心口一窒,眼前出现的是他夕阳下落寞的表情,还有那轻得如同海风一样的声音。 “如非,你怎么能瞒得这么久?这样若无其事?” “你生气了?” 未晞望着这个跟自己同甘共苦、比亲生姊妹还要亲的人,心痛地说:“我是替你感到委屈……” 如非摇头轻笑,“真奇怪,我一点都不觉得。就像你对阮劭南,你默默痴守了这么多年,有没有觉得委屈?” 听她提起阮劭南,未晞只觉得无话可说。或许世间痴情的女子都有着相同的面容,曾经清净悠然,只觉自己可以睥睨世人,人间一切情爱与自己无关,殊不知,是没有遇到前世替你埋骨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未晞眼前忽然闪现出阮劭南那双晦明难辨的眼睛,那故意拉长的话语,唇角略动的冷笑,不知怎么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好像下楼时踩空了一级。 晚上回到阮劭南的别墅,又见书房的灯亮着,未晞心里没来由地一颤。他们已经好多天没见面,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开她,还是真的忙得分身乏术。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她的心情依旧忐忑。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可他不在,书房里面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圈之外,晦涩得好似另一个世界。电脑开着,机箱发出嗡嗡的蜂鸣。 未晞觉得奇怪,他从来不会这样大意,电脑没关就离开。她走近,远远看到书桌上放着一些照片,一时好奇就拿起来看。可就在目光汇聚的一瞬,她整个人如遭痛击,眼前一黑,手里的照片纷纷飘落,如同她此刻的世界,轰然倾塌。 她呆站了足有半分钟,才跪在地毯上将照片一张张捡起来。每一张的画面都是如此熟悉,每一张的笑脸都是如此刺眼,见到那百口莫辩的一张,未晞只觉得被人用利刃割刮了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是细细密密的火辣灼疼。 就在她发愣的当口,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身子。男人炙热的呼吸夹杂着浓重的酒气,喷在她*的颈上,她不由得一阵发抖。 “宝贝,你在发抖……”阮劭南吻着她的脖子,酒酣的轻佻腻得人心里发寒。 他的手臂横在她胸前,另一只手拿过她手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抓拍得极好,碧蓝的海水,橘色的夕阳,浑然天成的颜色搭配,竟是说不出的巧妙。她跟池陌并排坐在金色的沙滩上,池陌侧过脸不知道在跟她说什么,她笑着用手挡着夕阳的余晖。 他将照片放在两人眼前,晃了晃,轻轻一笑,“这张你笑得真漂亮,我都没见过。” 未晞脑子里空茫一片,“你一直派人跟着我?” “我担心陆家狗急跳墙,派人保护你。可我真的没想到,竟然有意外收获。我的小未晞,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他狠狠说出最后几个字,忽然一口咬在她脖子上。 脖子上尖锐地刺疼,未晞的心紧得几乎失血,“能不能听我解释?” “解释?那你可要一字一句想好了,你知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你不是说过,我可以让自己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的手很冷,拇指卡在她喉咙上。她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害怕?”他扳过她的下巴,语气还是那样轻,“你不该害怕,你越是害怕,他死得越快。” 这就是阮劭南,永远能用最平淡的语气,掀起别人心里的惊涛骇浪,永远可以只用一句话,就能置人于死地。 “你究竟要我怎么样?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还是在我的脖子上套个项圈,把我拴在你的脚踝上?如果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她转过脸瞧着他,一颗心犹如古墓,遍地荒野。可是一向目光如炬的阮劭南,似乎没有明白她话里浅显的意思。 “我想怎么样?”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晶亮的眼睛蒙上淡淡的雾气,突然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扑过来。 未晞被他压在地毯上动弹不得,他今天真的喝得太多了,重得要命。 “劭南……”未晞拍了拍他的脸,怀里的男人却好像睡着了一样。 半晌后,他才从她颈间迷迷糊糊地抬起脸,痴痴一笑,在她脸上亲了亲,“未晞,你回来了……” 未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真的是醉糊涂了。阮劭南的酒量不算差,可是绝对不能喝醉,一喝醉就变得颠三倒四,神鬼不知。 记得有一次,他一场夜宴回来,不知怎么就有些高了,非要拉着她去海边看日出,嘴里还不停念着:“未晞?不好不好,晞是破晓,未晞,那不是看不见太阳?不行!太不吉利了,我们现在就去看。” 当时还是半夜,哪里来的日出?未晞被他缠得不行,只得答应。可等她换好衣服出来,人家早就倒在床上酣然大睡了。第二天问他这件事,他自己也扶床而笑,原来他当时竟是不知的。 酒是穿肠毒药,自从那次喝伤了胃,他已经很少沾酒了。这次若不是跟她生了气,他也不会醉成这样。 想到这一层,未晞着实有些内疚。说到底,是她欺骗在先,隐瞒在后。如果当时就跟他说清楚了,今天何至于这样? 她想跟他解释,可是怀里的男人醉猫一样,扭糖似的在她脸上蹭来蹭去。想说什么,也要等他酒醒了,才能成事。 可两个人总不能一直在地板上耗着。未晞试着哄他:“劭南,你先放开我。” 阮劭南却皱了皱眉毛,贴近了看她,虎威难逆的样子,“你想去哪儿?” 未晞赔着小心,“我哪儿也不去,你看,地上这么凉,我们待久了会生病。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男人绷紧的身体这才放松了一些,用力地点点头,“就是,我们躺在地板上做什么?这里又硬又不舒服,我们回房间去。” 未晞刚松了口气,可身子一轻,就被他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她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撞上什么东西,让他们两个人摔得鼻青脸肿,或者干脆手一抖,将她从二楼直接扔下去。 好在书房离卧室不远,他还算轻车熟路。未晞被他放在床上的时候,吓出了一身冷汗。阮劭南也躺在床上,难受地拉了拉领带,嘴里不断念着:“好热……” 未晞想去拿条毛巾给他擦脸,还没站起来,阮劭南反手一推,就将她压在身下。 “又去哪儿?”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给你拿毛巾。你不是喊热吗?” 未晞抬起手,想帮他擦擦鼻尖上的汗珠,却被他一把抓住,灼热的唇蛮横地吻下来,连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 未晞知道他是喝高了,自然柔柔地顺着他,只盼着快点将他哄睡了完事。 可是,当男人仗着酒劲三两下就将她的衣服剥了个干净的时候,未晞才看到那双在黑暗中红得滴血似的眼睛。 哐啷!床头的台灯被他扫到地上。那是她喜欢的古瓷台灯,青花白底,工艺精湛,在一次拍卖会上被他用高价买下来,放在床头专供她一个人欣赏。 此刻,那价格不菲的礼物却先她一步,粉身碎骨了。 第七章 纵然是禽兽,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阮劭南破天荒地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四下看了看,饶是一向稳如泰山的他,也登时呆住了。 椅子倒了,台灯碎了,纱帐的一角被扯了下来,帷幔拖在地毯上,满地的碎玻璃,偌大的卧室好像遭遇了一场巨大的龙卷风,杂乱得一塌糊涂。 床上也是一片狼藉。真丝床单被拧成了麻花,被子都皱在一起,未晞的裙子被撕成了两半…… 他皱了皱眉毛,抓起床头的电话打未晞的手机,《哆啦a梦》的音乐却在屋子里响起来,这音乐还是他帮她换的。他找了半天,最后在枕头底下把手机翻了出来,旁边还放着她的哮喘药。 他看着那个蓝色的药瓶,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清晰。 那是怎样一个欲壑难平的夜晚…… 记得她中间昏过一次,哮喘发作的结果。他没有送她去医院。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卧室的床头柜里一直备着应急的特效药,他知道该如何处理。 她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浸过一遍水,身下床单都湿透了。 是的,哮喘不会死,发作起来,却是生不如死。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副身体明明已经怯弱得承受不了任何一点折损,他却怎么都放不开,抱着那绵软的身子,只想将怀里的人拆卸入腹,吞噬个干净。 他不该这样的,他到底怎么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药瓶,看着眼前幻灯似的一桩桩、一幕幕,灵魂好像飘至某个高远处,冷冷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床头的座机没有挂断,手机的音乐一直响着。 “如果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 “如果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 “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为什么要在一起?” “在一起……” 外面的管家听到卧室里面有动静,小声敲了敲门,“阮先生,您起来了吗?需要准备早餐吗?” 他忽然抓起未晞的手机,狠狠地砸在门上,如同山洪暴发,如同愤怒的雷霆,如同野兽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音乐停了,手机被砸了个粉碎…… 双手拿起画板,全世界与我无关——这大约是此刻的陆未晞最贴切的写照。 晨光下,她手执画刀细细刮割,动作轻巧得仿佛眼前的画布是自己最亲密的爱人,眼里心里除了色彩、明暗、线条、肌理……再无其他。 正是一天里最明媚的时光…… 如非一觉醒来,看到未晞竟然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单面蕾丝镂空吊带背心——就是前面没有任何装饰,却能透过背面的镂空花纹,隐约看到整个后背的那种。她又为图方便,将一头靛黑青丝利落地绾起,越发衬得人蜂腰窄背,削肩皓颈。 很少见她穿这种带些妩媚的衣服,如非不觉眼前一亮,又记起来,这好像是自己几天前花了八块钱从地摊上淘来的。可能就是因为便宜,被未晞当成了工作服。 如非愤愤地叹气,真是,人漂亮,就是穿件破烂也比别人耐看。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街上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如非刷牙的时候,习惯性地向外看了看,看到阮劭南那辆银色的帕加尼像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守在楼下。她吐掉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然后走到外间,对正在画画的美人说:“已经一个星期了,你还让他在外面晾着?我说姑奶奶,差不多就行了吧,大过年的……” 未晞什么都没说,依旧聚精会神地忙她自己的,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在意。这幅油画她已经画了整整一周,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 如非耸了耸肩。纵然亲如姊妹,在感情方面她也是局外人,未晞不愿意说,她也不好多问。 如非下楼买早点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刻,未晞挺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像个开小差的学生,对着自己的画兀自出神。 巴洛克风格的油画,色调诡异阴暗,面容冷漠的六翼天使,展翅翱翔于云端之上,脚下是熊熊业火,手执长剑,凌厉的剑锋却是直指人间。未晞给这幅画取名为《天使的愤怒》。 未晞叹了口气,望着画布上的六翼天使,不由得想,世人都以为天使仁慈纯美,平和宽厚。其实世人错了,天使是上帝的战士,善战好杀,且憎恨人类。 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有自己的两面?而两面之间却没有绝对的界限?正如疯狂与正常之间不过一线之隔;就像上帝的右手是慈爱和宽恕,左手却是狡黠和暴戾? 她放下画刀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肩颈,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看到他的车还停在那里,身子不由得一颤,心里一时千回百转。 想起那个无法言说的夜晚,过了这么久,她依然心有余悸。没有亲历过的人只怕无法明白,童年受过冻的孩子,一生都会觉得冷。有些伤口,一辈子都好不了。 未晞鼻子一酸,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想要掉泪,赶紧扬起脸。 南方的冬天,是淡淡的明媚,天空的颜色也是淡淡的,好像久病不愈的美人脸,带着某种忧伤。 清新的阳光轻轻地贴着她的脸,她忽然想起来,七天前,他找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没有见他,那时她整个人发着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难受得好像死了一样。每次发病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高烧,这次病得更加厉害。 她本就是先天不足、后天缺少调养的羸弱体格,几乎心力交瘁,又不敢告诉如非,平白无故让她担心,也只得自己忍着。 她不知道如非跟他说了什么,后来听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之后派人将她平常用的东西送了过来,都是她画画用的工具,整整装了一大箱子,还将前些日子买的衣服、鞋子、皮包等一并送来,另外还送来一个新手机。 如非看着那新手机啧啧称奇,没心没肺地打趣她:“疼女朋友也犯不上几天就给你换一个手机吧?怎么,怕你丢了?还是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阔气?” 未晞叹而不语,其中原委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个被她忘在别墅的手机,只怕是又被他砸了。而她心里清楚,他心里最想砸的……其实是她。 她又一次不声不响地走了,这等于犯了他的大忌。记得上次她不明就里触他逆鳞,他只是默不作声,私下里却不动声色地掐住她的七寸,将她所有的退路封了个干净,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像困兽一样,山穷水尽。 现在,他依旧默不作声,只把上班外的时间都用在了楼下的停车场,却没再找过她一次,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 未晞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叫门。如非自己有钥匙,这个时候会是谁? 她在门镜后一看,竟然是汪东阳。未晞打开门,汪助理还是那副从容不迫、公事公办的样子。 “陆小姐……”他说,“阮先生说你还没吃早饭,怕你伤了胃,让我把这些淮扬点心送过来。”他将一个古色古香的食盒递到她手上,接着说,“阮先生还说,后天就是春节,让我问问你想吃什么,这里还缺什么,少什么。明天,他一块儿让人送过来。还说,今天之后,他就不再来了,让陆小姐安心,没事的时候也好出去走走,老窝在家里容易闷出病来。陆小姐不喜欢有人跟着,凡是你不喜欢的,他都记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还有一件事,阮先生嘱咐我一定要转告。你的小妹妹陆幼晞,阮先生已经从陆家那里把人要来了,安置在一家私人疗养院里,找了专人照顾。如果陆小姐想当她的监护人,阮先生会找人帮你处理。如果想送她去国外治疗,他也可以安排,一切全听陆小姐的意思。” 汪东阳说完后,就站在门口,像个尽职的战士,等待首长批示。 未晞被他连珠炮似的一番“轰炸”,一时半刻缓不过神来,又想起眼前这人初见时是何等的精明刻薄,与此时的“愚忠”倒真是大相径庭,不觉一笑。 “麻烦你告诉阮先生,他说的话,我记下了,会仔细考虑。这里什么都不缺,让他不用惦记。” 汪东阳点头会意,临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未晞一眼,终于说:“陆小姐,本来我不应该说,可是,实在忍不住。别再跟阮先生怄气了。我跟了他这么久,从没见他对谁这样上心,你该惜福……退一步说,他不是一个心软的人,这个你该知道。现在他没说什么,可时间久了,保不齐会怎么样。说到底,你不可能离开他,又何必非要跟他强着来?只怕最后伤筋动骨的,是你自己。” 送走了汪东阳,未晞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它。窗外的阳光泻在上面,像打翻的糯米粥。她抚摸着食盒上精致的掐丝,心里一时惶惶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冷战了这么久,如非只当他们是耍花腔,常劝她不要太小性,人家怎么说也是钻石王老五之首,最有价值的单身汉,本年度新鲜出炉的十大杰出青年,少不得给个台阶下,彼此都好看。汪东阳自不必说了,自然把所有的责任归咎在她头上。 不知道的人只当她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朝得意,恃宠生娇。可是她满腹的惆怅委屈,局外人哪里知晓?那些令她伤心害怕、难以启齿的一切,对亲如姊妹的人尚且无法开口,又能说给谁听? 外人只知他是天下传奇,看到的都是他的锦绣荣华,万众景仰,谦和恭逊。唯有她深知那些面具后的伤口,荣耀下的仇恨,光环里的血腥。只有她亲历过他偶尔的狰狞恐怖,凶狠暴戾。 他曾抱着她温柔耳语,天上地下,视若珍宝;也曾捏着她的下巴,不带一丝感情地威胁警告。他黑暗中沉默的眼睛,幽暗的瞳仁,暗藏的兽性;他对人性永远的怀疑,对人心的不信任,不确定;他掩藏在楚楚衣冠之下,*裸的情欲…… 想到这里,未晞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手指,心里一阵阵发虚。实在无法确定那天夜里抱着她需索无度的人,究竟是不是七年前那个温煦平和的俊朗少年? 她看着那漆红的食盒,信手打开,里面装的自然都是她喜欢的吃食,样样精致,件件贴心。 “凡是你不喜欢的,他都记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未晞当然明白,这句话背后另有所指。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害怕,只觉得这就像一只老虎对她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肉一样。 可有谁见过不吃肉的老虎吗? 她又想到自己的小妹幼晞,此刻就在他的手上。未晞不知道阮劭南将她从陆家要出来,究竟抱的什么样的心思。威胁?安抚?道歉?诱哄? 她猜他的想法,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可无论他抱着什么想法,这招的确是高明。想到幼晞,她就无法坐视不理。 阮劭南现在是真的胜券在握,坐拥天下。可笑的是陆家,就这样卖了一个孱弱的女儿,如此苟且,又能换来几个朝夕的平安? 手里的点心恍惚间掉在地上,本就馨香酥软的物件,自然摔得粉碎。 未晞缩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它零碎的“尸体”,头埋在膝盖间,一筹莫展。明天就是新年,未晞看到家里什么都没有,不免有些后悔,昨天干吗死要面子说什么都不缺? 其实她跟如非都不怎么喜欢过年,大约孤儿都不喜欢过年。平时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每每到了节日,就彰显了孤单。 本来她跟阮劭南的新年计划是:在他海边的别墅吃新年大餐,那里地方宽敞,还可以放烟花。当然要把如非请来,那里她还一次都没去过。可惜两个女人都不会做饭,不过没关系,厨娘王嫂的手艺比得上五星级酒店的大厨。她自己也学会了做几样小菜,勉强拿得出手。除夕之后,阮劭南也有几天公众假期,他们可以有一次短期的旅行。阮劭南喜欢看海,一直说要带未晞去大溪地,让这个未来的艺术家看看这个传说中“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享受南半球柔软的黄金海滩和热辣辣的阳光。 可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 未晞打起精神,决定出去添置些年货,大过年的,总要应应景。 街上的人跟想象的一样多。未晞去了附近的超市,偌大的地方,因为过年在搞促销,挤得人山人海。她被夹在一群主妇中间,因为人多,大家都推推搡搡的,最后随随便便买了几样熟食,两袋水饺,一瓶葡萄酒,还有她们最喜欢的栗子蛋糕。 经过女性用品区的时候,看到卫生棉也在打折,虽然家里还有,也凑着热闹拎了两大包。 未晞拎着购物袋走出超市,正要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轿车冲了过来。她本想给它让路,那车却停在了她跟前。 从车上下来两个黑衣男子,一个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另一个彬彬有礼地说:“小姐,老爷想见你。” 陆家老宅建在有“火凤栖霞”之称的南山脚下,是陆家的祖产,园子里一色的清代建筑,均是土木结构的小楼,青砖黛瓦,飞檐翘壁,亭台楼阁随处可见,环境极为清幽。 未晞记得那古色古香的园子对面就是南山最有名的丹枫岭,山岭下有一片碧水湖。每每到了秋季,红色的丹枫满布山岭,目之所至,别无二色,满眼的枫林如火,霜叶似血。 两个黑衣男子恭敬地在前面引路,未晞一路走,一路回忆,仿佛从今生回到了前世。 未晞在老宅宽敞的大厅里,看到了自己整整暌违七年的父亲。可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两鬓染霜、脸色蜡黄的男人,跟记忆中那个不可一世的独裁者,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大厅里除了陆子续,还坐着两个从未见过的妇人,均是三十岁左右的光景,容貌姣好,只是形容憔悴。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分别坐在两位美人身边。两个孩子都有一双黑又亮的大眼睛,长得可爱极了,此刻,只是怯怯地望着她,不敢作声。 未晞在椅子上坐下,有人斟了酽酽的茶上来。未晞没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妇幼子,一时不明所以。 陆子续见到未晞,有些激动地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未晞笑了笑,“这么多年,难为你还记得。” 男人神色一僵,半天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了当年的事,一直记恨我……” 未晞忍不住打断他,“陆先生,我不想跟你闲话家常。如果有事,请直接说重点。如果没事,喝过这杯茶我就告辞了,还有人在等我。如果我回去晚了,只怕有人要多想。” 未晞是话里有话,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她心里明白,倘若阮劭南真知道她的动向,现在她就不会坐在这儿了。这招以虚打实是阮劭南教的,关键是要面不改色,稍一露怯,她就完了。 陆子续有些尴尬,咳嗽了几声方才说道:“我本不该找你的,可为了你大哥和二哥的孩子,为了给陆家留下最后一点血脉,也只得豁出这张脸来求你。未晞,就当你发发善心,给这两个孩子一条活路吧。” 未晞默然一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她有改天换地、普度众生的本事? 未晞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自己所谓的父亲,忍不住淡淡道:“对不起,我已经说过了,在这件事上,我爱莫能助。做决策的人从来就不是我,你直接求他倒还实际点。不过……”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我看你还是别求了,因为他不止一次说过,一定会赶尽杀绝。当年你怎么对阮家,人家现在就怎么对你,很公平。” 陆子续听后,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后悔万分地说:“这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做下的孽,风光的时候没有半点人性,将人家孤儿寡母赶尽杀绝,现在轮到自己老来无子送终。咳咳……”话未说完,便缩肠抖腹地咳起来。半晌,他抬起头,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未晞,你就当做好事吧。阮劭南为了讨你欢心,连幼晞都要了过去,由此看出,他有多重视你。你好歹试一下,就算不成功,我也算尽了人事,日后躺在棺材里,也可以闭眼了。” 两个孩子看到爷爷如此景象,马上跑了过去,围在老人膝下大声啼哭,两位美妇人也跟着哭红了眼睛。 未晞默默看着眼前这幕惨绝人寰的悲情大戏,心里明白: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人,但凡有出路,也不会跟她这个弃女这样低眉顺目。 陆家是真的散了,陆子续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只是这城市历史上并不风光的一笔。想他当年是何等威风的人物,现在却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不是不可怜…… “这么多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未晞看着自己涕泪纵横的父亲,慢慢说,“当年她躺在你身边割腕的一刻,她在想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她把自己残虐到那种程度,也要离开你?每次一想起来,我就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或许你知道答案,能不能告诉我?” 未晞的语气很平静,陆子续却用一种近乎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无声地乞求她。 未晞只若未见,“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早晨你一觉醒来,看到自己的妻子泡在血泊中,你怕不怕?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梦到过她?她有没有在梦中跟你说话?对你说了什么?” “不,不……不要再说了。” “你不想说,那让我来告诉你。她对你说,她死得很惨。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满身是血,把露着白骨的手腕递到你面前,说她很想你,想你下去陪她。陆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不,我没有害她。”陆子续骇得浑身发抖,“是她不爱我,她不让我碰她,宁肯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可是,我爱她,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爱?”未晞几乎冷笑,“原来你的爱,就是用皮带勒住一个女人的双手*她?陆先生,你的爱可真伟大。” 陆子续陡然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惊惧和不可置信。 未晞看着他惊讶的表情,疑惑地问:“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没人知道?你真的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在陆家老宅怎么会有秘密?你的仆人,你的管家,你前妻留下的那些儿女们,哪一个不是有心人?她是你的妻子,你却让她在这偌大的家里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最后,连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都敢欺负她。是你和你们陆家的人,一刀一刀凌迟了她。你现在却对我说,她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陆先生,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未晞静静说着,这些话在她心中沉郁了七年,整整七年。 这七年,她不知多少次模拟过今天的情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每一个表情……她以为自己会哭,结果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平静的语调甚至没有明显的起伏,仿佛一个局外人,将一段与己无关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陆子续面如死灰,两位美妇面面相觑,两个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一切。 小男孩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什么叫*?” 女人立刻捂住了孩子的嘴,童言无忌,却狠狠地刺在大人的心上,将最不可触碰的脓疮挑破,鲜血四溅,腥臭无比。 未晞坐在公交车站的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仿佛静伫的雕像,一个人看着街头的人来人往。 她离开陆家的时候,陆子续咳得抖肠搜肺,不一会儿就呕出一大口血。看这样的光景,他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还只是一味地替孙子们求情。他今天带着全家一起上阵,打了一张亲情牌,或许自以为有些胜算,却没想到,被未晞一记“釜底抽薪”,反倒在小辈面前丢了脸面。 “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迷惑,越是狡猾的对手,越会装可怜。谁心软,谁就先死。”这是他以前对所有儿女耳提面命教过的,他或许没想到,她还记得吧。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谎言,凝九州精铁,也炼不出半句真言。看不破的永远是真相,醉生梦死的向来是谎言。 陆子续固然罪有应得,未晞却并非有意让他不容于人前,而是她真的不明白,一个把爱挂在嘴边的男人,为什么可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去折磨一个他爱的女人?因为高高在上?因为目空一切?因为与生俱来的男权意识?因为原始的侵略性?抑或仅仅是雄性动物的荷尔蒙爆发和权势赋予的优越感? 她正想着,忽见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在吵架。声音很大,未晞隐约听见,似乎是女人在质问男人昨天去哪儿了。 未晞忍不住摇头,又是一段厘不清的公案,只是替那女的不值。那男人面容猥琐,平头小眼,满嘴污言秽语,态度极端恶劣。 几句话不中听,男人骂骂咧咧转身就走,女人去拉男人的胳膊,结果他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打倒在地,还不过瘾,又对着她的肚子狠狠踹起来。女的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杀猪似的哭叫,“别打了,别打了,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男人却不住手,满脸凶残,“贱货,我打的就是你!” 路上的行人,要么不冷不热地看几眼,要么默默绕开。几个好事的闲人则在一旁围观,既不劝阻,也不报警,也不帮忙,也不散开。 未晞看着眼前的一切,实在不明白。人类从爬行到直立,从低级到高级,从兽性到人性,经历了无数个沧海桑田,如此细致而漫长的过程,何以一夕之间退化至此? 人心之冷,世风之下自不必说了。可在这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人要去欺凌体力上远不及他们的女人? 未晞左右看了看,路旁有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她走过去捡了一块自己拿得动的砖头,然后穿过围观的人群,照着正打得起劲儿的男人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阮劭南带着律师在警察局找到未晞的时候,她正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一个女警在为她录口供。而在她对面,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头上包着纱布、满脸是血的男人。只见那男人腾地站起来,指着未晞骂道:“警察大哥,就是这个贱货打我,我要告她!” 小警察很年轻,血气方刚地厉喝道:“坐下!大马路上打女人,你还有理了?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这是警察局,不是你家。” 未晞抬起眼睛,那男人依旧满嘴喷粪,“妈的,贱货,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小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闭嘴!再叫就告你恐吓。” 阮劭南皱了皱眉毛,未晞转过脸,与他冷凝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就那样看着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未晞走出警局后,一直怔怔的。阮劭南将她安置在车里,她一进去就闭上了眼睛。他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也没多问。 律师向他交代这个案子:“有人证明是那人当街打人在先,陆小姐属于见义勇为,只是方法不当,况且他伤得不重,所以陆小姐不用上庭,私下和解不是问题。” 阮劭南挑唇一笑,点燃一根香烟,半晌后,才悠悠开口:“你是易天新聘的法律顾问,如果这种案子都要私下和解,我还请你干什么?” 律师马上心领神会,“我会联系那个被打的女人,教她告那男人故意伤害,导致伤者流产,可以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阮劭南唇角略挑,笑而不语。律师略想一下,接着说:“再加上医院证明,受害者将终生不育,属于致人伤残,可以重判十年以上。” 阮劭南点点头,“辛苦了。”又说,“记着,陆小姐不能有案底,过几天我们要去国外旅行,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了她的心情。” “我明白,阮先生放心,陆小姐的记录保证比白纸还干净。” 阮劭南遣走了律师,回到车上,看见窝在车里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就问她想吃什么。 未晞摇了摇头,只说:“我很累,想回家。” 阮劭南对司机说:“去斜阳巷。”又转头看着身边的人,“他们家的冰糖燕窝和三头鲍做得不错。再累也要吃点东西才回去,饿着肚子睡觉很伤身子。” 未晞没再说什么,整个人歪在一边,沉在阴影里,像个白玉雕像,不动,也不说话。窗外的霓虹偶尔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大约是这里的燕窝真的很美味,未晞本来一直吃不惯它,感觉像在咽别人的口水,这次却一反常态喝了整整一盅。阮劭南又为她叫了一碗鲍鱼粥,她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喝光了它。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阮劭南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未晞身上,又替她焐了焐手,发现她还是哆嗦得厉害,忍不住责备道:“怎么出门穿得这么少?回头又感冒发烧的,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未晞本来觉得冷,穿上他的大衣,被热气一冲,反倒打了个喷嚏,加上饭后犯困,又折腾了一下午,渐渐有些睁不开眼睛,就在车上睡着了。 直到车停了,她整个人犹在梦中,脑袋也昏昏沉沉的,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身子一轻,就被人抱了起来。瞬间悬空的感觉让人无端害怕,她感到自己像浮在云上,又像沉在水里,整个人直直地坠下去,坠下去……坠进了无底深渊里。 未晞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望着漂亮的天花板,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 是阮劭南的卧室。那昨天晚上…… 未晞四下看了看,身边没人,真丝枕套被压得很皱,床单也是。她一个人光溜溜地坐在阮劭南的豪华大床上,身下一片冰冷滑腻。床头习惯性地放着一瓶蓝色的哮喘药,卧室里弥漫着细细的甜香。 她像个懵懂的孩子,傻傻地打量着四周,可身体的变化,她是知道的。 未晞揪着被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缩在床角,一颗心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此时此刻,她的手指、发梢全是他的味道,双腿软软的,没有力气,连胳膊都是。 可是,她怎么到这儿来的? 未晞抱着自己的脑袋,很努力地回想,却好像做梦一样,很多都记不清楚了。她整个人昏昏沉沉,依稀记得自己离开陆家老宅,去公交车站等车,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记忆似乎出现了片段的空白。 接着,是跟着阮劭南在餐厅吃饭。然后在车里,他将自己的大衣给了她。可是在那之后……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记不起来,仿佛有人拿一块白色的橡皮擦,将那两段记忆拦腰擦去了一样。 未晞泄愤似的咬着自己的手指。她是不是开始老了?不然怎么才二十出头就这么健忘? 正坐在床上出神,门忽然开了,卧室的主人走了进来,看着就是刚洗过澡,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昨天摸着你像有点发烧,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会儿?”阮劭南将感冒药放在床头,像往常一样俯下身亲她。 未晞看见他*的胸膛,白色的浴巾,六块紧致结实的菱形腹肌,遒劲有力的手臂……她心里一缩,忍不住侧过脸。阮劭南的嘴唇就贴在她的头发上。 男人似乎有些惊讶,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询问:“怎么了?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 “昨天?”未晞疑惑地看着他,“我只记得最后离开这儿是一个星期前,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在那之后我病了很久,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未晞见他身子一僵,她以为他会生气,结果却被他一把搂住,整个儿贴在他怀里。 “我的小未晞,你是故意这样来折磨我的,是不是?”他在她头顶上叹气,“我很想把那天晚上的事,都归结为酒后乱性。可我知道,那不是全部。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想自己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我知道,我该给你多留一些空间。就算你有事瞒着我,我也不该对你生气。可那天晚上,我真的不是故意……我没法跟你解释,我只是……”说到这里,他一个大男人居然飞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最后只是说,“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 说得这样不清不楚,他想叫她明白什么? 未晞从未见他这样,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似的吞吞吐吐,心下不觉莞尔,心里纵然有天大的委屈,也减轻了几分。 阮劭南见她没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忍不住说:“未晞,昨天你肯跟我回来,我们那么亲密,我都以为你原谅我了,可今天早上,怎么又变了呢?”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未晞在他怀里小声说。 阮劭南叹了口气,“你还是怪我。那天我真的是酒后失态。要在平时,我都不是那样的,你应该记得的,是不是?” 这话倒是真的。 因为她有哮喘,平日里无论在那件事上,还是其他事情上,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他无不事事周全,处处体贴,无论多麻烦,多琐碎,他全都照顾到位,从没抱怨过一句。他一直都做得那样好,倘若只用那一夜的酒后失态,就断定他不珍惜她,倒真有些冤枉他了。 “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喝醉了,其实我是可以跟你解释的。我跟池陌,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只是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要说谎话骗我?你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信任的只有你。谁骗我都无所谓,唯独你,我受不了。” 未晞摇头叹道:“或许是我想多了,总是担心你会为了这件事难为他。他不是坏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一直很照顾我,从没有半点轻浮的举动。我不想你为了他一时的冲动,就平白无故害了人家,我会内疚一辈子。” 阮劭南笑了笑,托起未晞的脸,“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平白无故害人的人。” 未晞发现自己措辞不当,马上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解释,我明白。”阮劭南将她抱了抱,安慰道,“未晞,我知道,我现在做事的手法,你并不认同。可是,我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恩怨不明的人。”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我的手,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体,它们只会保护你,爱惜你,尊重你。你不用害怕我以命相搏换来的金钱和地位,它们只会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低头亲吻她,唇齿相依间,他说:“未晞,请你一定要相信,纵然是禽兽,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阮劭南将她昨天打人的事说给未晞听,她却是一脸困惑。 阮劭南笑她:“你把他打得脑袋开花,不会真忘了吧?” 未晞摇了摇头,“真记不得了。可能最近胡思乱想多了,人也变得痴痴傻傻的。” 阮劭南看着她,“不过你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真的没想到,你平时那么不言不语的一个人,下手还真狠。” 未晞看着他说:“你忘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吃过饭后,未晞抱着茶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阮劭南打电话订机票,两个人除夕过后想按原计划去旅行。虽然晚了几天,倒也不碍事。 未晞拿着遥控器找自己喜欢的节目,忽然看到一则娱乐新闻,下面打了一行字幕:泰煌主席陆子续,被证实肺癌晚期。 一个娱乐记者站在医院门口,一边指着院门一边说:“这就是泰煌集团的主席陆子续昨天入住的医院。” 然后镜头一闪,是陆子续入院的画面。 一行人刚下车,一群娱记冲了上来,霎时间,镁光灯此起彼伏。 “陆先生,你的大儿子陆泽晞一审已经判了死刑,你会不会支持他上诉?陆家是不是已经放弃他了?” “陆先生,外界传闻,你的大女儿上吊自杀,是因为你不肯拿钱出来替她填补亏空,请问是不是真的?” “陆先生,你的小儿子陆壬晞依然在逃,他建造的房屋因为质量问题砸死了人,你们陆家预备如何赔偿遇难者家属?会不会与陆壬晞划清界限,以此脱责?” “陆先生……” “陆先生……” 陆子续坐在轮椅上,戴着口罩,形容枯槁。陆家两个儿媳不知去哪儿了,就一个小保姆陪着他,还有几个临时雇来的人,势孤力单地躲避着记者的围堵和追问。 未晞放下遥控器,一个人走到阳台上看风景。阮劭南放下电话,拿了一条围巾过来给她披在肩上。未晞以为他会像过去那样,像家长拉着不听话的孩子拉她回去,没想到,他只是从身后抱着她问:“一个人站在风口上,想什么呢?” 未晞笑了,知道他是怕她还记着以前的事,此刻是处处赔着小心,只说:“没什么……订好票了吗?” “没有合适的班机,我托人问问,可能要晚几天才行。” 未晞有些迟疑,“我们,真的要去?” 阮劭南奇怪地看着她,“不是说好的吗?” 未晞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昨天,我去过陆家老宅。” “哦?”阮劭南只是略一挑眉。 未晞本以为他会接着问,他却没再多说一个字,她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在那儿,见到了我哥哥们的两个孩子,年纪都很小,都还不懂事……” “所以呢?” 他声音里透着不悦,她已经察觉出来了。陆家,始终是他们之间的隐疾。可顾念两个孩子,又实在不能不说,索性把心一横,“你刚才应该听到了,你的仇人,他已经遭了报应。陆家现在是家破人亡,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他们不过才几岁,跟幼晞一样,对你没有威胁。你能不能……” 阮劭南打断她,“未晞,你当自己是谁?” “什么?” 他在她头顶冷笑,“你当自己是谁?西施,貂蝉,还是王昭君?你昨天为什么回来?你拿自己来跟我谈条件,为陆家人换平安是不是?你原本那么委屈,我哄了你一个星期,你都没给我半分好颜色,昨天却为了那些人,跟我温存了一夜,倒真是难为你了。” 他竟能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未晞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她这样欲言又止,阮劭南的怒意更盛,将人转过来,钳住下巴,“平时不都是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不高兴就说出来,总是摆出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未晞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凉凉地瞧着他,“但凡我有半点血性,就为了刚才的话,也该回敬你一个耳光。不过,你说对了,你就当我是来‘和亲’的。现在我求你,看在我陪了你一夜的分上,放过那两个孩子,给他们孤儿寡母留条活路,别让他们像我一样任人作践,行不行?” 第八章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除夕夜,十二点的钟声刚过,就有人开始放烟花了。绚丽的烟火像怒放的鲜花,在蓝丝绒的天幕上一株一株绽放。 未晞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王嫂走过来问她:“陆小姐,要不要我给你做些夜宵?” 她摇了摇头,“不了,很晚了,您去歇着吧。” 王嫂叹了口气,“阮先生也真是,大过年的,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冷冷清清的。” 未晞无奈地苦笑,“他可能有事忙吧,没关系,我一个人也挺好。”接着又说,“王嫂你做的淮扬菜真好吃,跟我妈妈做的一样。” 王嫂一直很疼爱未晞,见她这样懂事,心里的怜惜更重了几分,颇为义气地说:“喜欢吃,王嫂明天专门做给你吃。阮先生回来,我就叫他饿着。” 未晞被这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家逗笑了,心里一酸就扑进她怀里,“王嫂,你对我真好,就像我妈妈一样。” 王嫂忍不住叹气,“可怜的孩子,就你孤零零一个,没了父母,也没有亲兄热弟照应着。阮先生平时待我们很好,我以为他是一个稳重的人,不像那些有钱的公子哥轻狂浮躁。没想到……唉,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好姑娘,他这样忽冷忽热地待你,怎么忍心?” 十二点过后,晚会变得更加无趣,王嫂毕竟上了年纪,陪她坐了一会儿就回去睡了。未晞又接着看了一会儿,就关掉了电视。 偌大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未晞并无睡意,和衣躺在沙发上,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看着漆黑的天幕,一颗星星都没有。 直到这一刻,一颗心才凄惶起来,好像被人吊在什么地方,空空的,没了着落。眼前不断浮现着他临走时的眼神,他冰冷的表情,他额头上暴突的青筋……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她,他有多生气。 她是不是错了?自以为他是那样一个寡情薄性的男人,待她却是如此不同,就真的恃宠生骄起来?以为别人不能说的,她都能说?别人做不到的,她都能做?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未晞依稀记得这是《韩非子》中的一个故事,大概意思是说:龙喉咙下端有一尺长的倒鳞,人要触动龙的倒鳞,一定会被它所伤。君主也有倒鳞,所以游说劝谏的人万万不能触犯君主的倒鳞,否则,不但不会成事,自己也性命难保。 未晞叹了一口气,很明显,她不是一个好的游说者,不过一句话,就拔了龙王的“逆鳞”。 想着这些,人就渐渐倦了,她蜷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 未晞张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消失了一整天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家里,此刻正皱着眉头,看着睡在沙发上的她。未晞怔怔地望着他,男人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子,“因为我跟你吵了几句,你就这样报复我是不是?” 未晞被他说蒙了,满脸的不明所以。 阮劭南指了指她,“身体才刚好,你就躺在沙发上睡觉,连个毯子都不盖,你确定不是在报复我?” 未晞刚想说什么,忽然鼻子一痒,应景地打了个喷嚏,这时才觉出冷来,她吸了吸鼻子,感冒真的复发了。 男人无奈地看着她,大手一伸,将她抱了起来,走上二楼的卧室。 未晞昏昏沉沉地躺着,阮劭南拿了家里备用的感冒药,又倒了一杯水给她。未晞吃完药,脸红红的,好像熟透的苹果,望着为她忙前忙后的男人,享受着暴风雨之后的宁静。 在这一刻,她的心是平静的。 就这样算了吧,她想,那两个孩子的事,她已经尽力了,她不是圣人,还没有高尚到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去力挽狂澜的地步。 阮劭南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温柔地问:“想吃什么早餐,我去买给你?” “你别忙了,我没什么胃口,只想睡一会儿。” 他点点头,站起来,伸手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顷刻间,卧室里仿若黄昏,所有家具器物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朱金色。 他却没有离开,只是坐在她身边,带着薄茧的大手恋恋地摸着她的脸,微痒的感觉,不讨厌,甚至有些小惬意。 未晞睁开眼睛,含笑看着他:“你这样骚扰我,要我怎么睡?”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长叹一声,“我昨天已经派人通知陆子续,对泰煌的收购不会停,易天兼并泰煌是大势所趋,泰煌必须易主。” 未晞轻轻一颤,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陆家没亏掉的产业可以保留下来。我让会计师核算了一下,他们在国内和国外的资产,包括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在内,大约还剩一千万。这笔钱的数目虽不算大,但我不能让陆家人自己把持着,那等于给我自己留后患。所以,我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他们将陆家全部财产转到你名下,我就停止追击,从此以后……前事不计。” 未晞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起来,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愿意给那两个孩子一条生路?” “是,陆子续已经同意了,只要你能照顾那两个孩子日后的生活,他愿意把剩下的财产都拿出来。今天律师会拟定移交书的具体内容,明天去事务所签字。从此以后,陆家剩余的资产由你全权支配,你想放过谁,想照顾谁,想提携谁,自己掂量吧。”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我仅能想到的或许可以两全其美的方法。” 未晞沉默片刻,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感激地说:“谢谢你,我也替那两个孩子谢谢你。” 阮劭南抓住她的手,嘱咐道:“谢就免了,只是你手里握着这些,以后心里要有个成算。陆家人就是看上你年纪小,心眼好,扛不住几句软话,所以一再找上你。你现在可怜他们孤苦,他们日后一朝得志,可未必念着你。我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你,你自己警醒些,别被他们一时的花言巧语骗了,我就安心了。” 未晞马上说:“你放心,我只顾着两个孩子。他们太小了,我没法坐视不理。我想……我们不如把两个孩子送到国外去,免得他们在国内受影响,被别有用心的人挑拨利用。还有幼晞,我想把她也送出去,她现在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了,每天靠呼吸机活着,我希望国外的高科技能帮帮她。” 阮劭南点点头,“这样也算妥帖。”接着又叹了口气,“希望我们不是养虎为患……” 未晞把脸贴在他肩上,小声说:“对不起,我知道要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难。你放心,等他们长大了,我一定好好地教导他们,绝不让你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他低头看着她,叹道:“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对我来说,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比你更重要,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未晞听得感动,轻轻搂住他的腰,动情地说:“劭南,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着。我没法只为你而活,因为活着不易,只靠爱情不能承担全部的重力,但我可以为你而死,这毋庸置疑。” 男人听完之后,轻轻一笑,“好,我记下了,谢谢你。” 第二天签字的时候,阮劭南没有去,只叫来汪东阳,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保镖,嘱咐他们陪未晞去律师楼,保护她的安全,并处理相关事宜。未晞知道,他是不想见陆家的人,以免自己临时变卦。 财产移交的过程很顺利,不过是双方在一沓文件上签字,其他一切琐碎,都交由律师全权代理。 陆子续坐在轮椅上咳嗽不止。不过几日未见,他就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怎么看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估计是离大限不远了。 未晞没怎么看他,两队人马签过字后,跟律师寒暄了几句,便双双下楼。在门口本该分道扬镳,哪知陆子续忽然拉住未晞的手,涕泪滂沱地说:“未晞,那两个孩子以后就……” 话未说完,汪东阳一个眼色,便有人高马大的保镖将他一臂搪开。 陆子续坐在轮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小保姆从包里翻出药来给他服下,才慢慢顺过气来。 未晞有点看不下去了,对汪东阳说:“我们走吧。” 后来,如非听说了那天的情景,感慨地说:“原来再怎么凶狠毒辣、十恶不赦的人,到了金银散尽、众叛亲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 未晞叹了口气,“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刻才知道,原来世人糊涂。纵然你曾经八面威风,最后也不过是孤坟一座,黄土一抔。” 如非冷笑一声,“他至少善终了,可怜的是被他害死的人,变了孤魂野鬼都没处哭去。对了,你那些禽兽哥哥们留下的孩子怎么办?” “我想送他们去国外读书,找个环境好些、不排斥华人的地方。” “阮劭南同意?” “他早就点头了,这几天还在帮我找学校。” 如非摸着鼻子赞许道:“他真算不错了,背着那样一段血海深仇,如今还能这样善待仇人的子孙。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可是要他理解,就有些困难了,毕竟立场不一样。再说,没人能保证,那两个孩子不会变成第二个阮劭南,他现在等于是给自己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他没有斩草除根,完全是看你的面子。” 未晞点点头,叹道:“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把陆家的事处理好,把那两个孩子教育好。否则,我真的没脸见他。” “陆家的产业你打算怎么处理?” “陆家老宅我会保留下来,我母亲一直很喜欢那里,她跟陆子续做了那么久的夫妻,那是她应得的。其他的,我一分都不会动。等那两个孩子长大了,我会全部交给他们。” 如非说:“其实我想对你说,你不必全部留给他们。你也是陆子续的女儿,这也是你应得的。不过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你那么恨陆子续,不会要他的财产,哪怕他是你的父亲。” 未晞笑了笑,“你理解就好。” “陆家的两个儿媳妇也跟着孩子一起出去?” 未晞叹了口气,“想起这个我就窝火。那两个女人陪着陆子续演完亲情大戏,看我不肯帮忙,又怕牵连到自己,竟然丢下两个孩子自己跑了。” 如非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想开点吧,人性都是自私的,这一点你在陆子续身上看得还少吗?” 想起当年的事,未晞冷笑一声,“是啊,看得够多了,若论狠心绝情,谁能比得过他?” 新年七天长假之后,易天集团在上班的第一天就对外宣布:易天已经成功收购泰煌。 一时之间,舆论沸腾,热烈的程度,绝不亚于某大国换了总统。因为谁都知道,泰煌本是金融界的龙头,业内各路豪杰无不唯其马首是瞻。此消息一出,就意味着:至此之后,江山易主。 阮劭南的办公室,别墅,凡是能找到他的地方,各种“朝贺”的人流纷至沓来。 他本来是个极爱清静的人,现在自然是不胜其扰。看到陆家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干脆带上未晞,两个人双双飞走,到“人间最后一个天堂”度假去了。 不过,他们去的地方不是南太平洋的大溪地,而是位于云南和四川交界处,中国久负盛名的古城——丽江。 阮劭南听说未晞想去丽江的时候,很是奇怪地看着她,“太近了吧,还是在国内,有什么好玩的?” 未晞不以为然,一边准备行李一边说:“就是在国内才好玩。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同胞,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为什么非要出国,让老外赚你的美金?你很有钱吗?” 男人真是哭笑不得,搂着她说:“你不会真是为了给我省钱吧?大可不必。再说咱们的手续都办好了,不去怪可惜的。” “当然不是,我听去过的同学说,那里可是艳遇之城。说不定我能遇见一个比你帅,比你温柔,还比你有钱的帅哥。到时候,我就把你甩了,让你一个人哭去。” “死丫头!”阮劭南气得用胳膊勒她的脖子,“难怪人家说,女人不能宠。动不动就拿话来压我,越来越无法无天。” 他们坐的是下午的班机,傍晚停在丽江机场。他们两个人拖着行李进入古城,已经是掌灯的时候。 整座古城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灯海中,清一色的纳西小楼,白墙黑瓦,飞檐木门。家家户户的檐下都悬挂着红色的纸皮灯笼,古香古韵,恍若时光倒转。 街上随处可见衣着艳丽、神色悠闲的人们,三两成行,美女如云,只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谁是谁的风景。 阮劭南忍不住喟叹,“难怪你非要来这里,原来这是一座‘女人城’,这样花枝招展。” 他们在古城里住了几天,逛了四方街,泡了酒吧,放了河灯,吃了黑山羊火锅和腊排骨,城内转得差不多了,于是想到去周边的景区走走。 阮劭南本来想包车去,但是未晞说:“就我们两个人太单调了,完全感受不到旅游的乐趣。那些自然景色,要跟志同道合的旅友一起来场‘平民之旅’才有意思。” 阮劭南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于是他们联系了当地一个很有名气的车老大,决定跟他的车。 他们一行人瞻仰了壮丽的梅里雪山,参拜了神圣的东竹林寺,徒步登上了险峻的虎跳峡,骑马参观了绮丽的雨瀑村。又坐了八个小时的汽车,去了有“最后的女儿国”之称的泸沽湖。他们荡舟湖上,船娘唱起纯朴的山歌,眼前的湖水宛如洒了金色砂糖的苹果冻,澄净翠绿,鲜嫩可爱。 最后一站,他们去了有“天堂人间”美誉的香格里拉。 站在香格里拉高原的草场上,看着满天的彩霞将山川峡谷层层淬染,人与天的距离如此之近,仿佛瞬息合为一体。 车老大慨叹道:“可惜了,你们来得还不是时候。七八月份,这里的草场才是最美的,金黄的油菜花,紫色的土豆花,一眼都望不到头。到了十月份,漫山都是狼毒花,红得像血一样,那种景色,真是人间少有。” 被他这么一说,未晞心里暗悔,遗憾地说:“我们应该换个时间来的,错过了人间至极的美景,实在遗憾。” 阮劭南笑了笑,“傻丫头,如果你喜欢,我们以后再来就是了。美景就在那里,它跑不了,不用觉得可惜。” 从香格里拉回来之后,他们的悠长假期也结束了。阮劭南订了回程的机票,他们带着在古城买的几大包纪念品,满载而归。 “痛苦如此持久,像蜗牛充满耐心地移动。快乐如此短暂,像兔子的尾巴掠过秋天的草原……” 未晞依稀记得这是二战时期苏联狙击女英雄柳德米拉最喜欢的诗句。 不知为什么,坐在飞机上,她竟然想起了这么一句。 她转过脸,看着专心工作的阮劭南。他又变了一个人,昨天还像个孩子一样笑得没心没肺,今天就变回了那个钢筋水泥铸成的猛兽,金钱和财富的掠食者。 有时真的很佩服他,转瞬斜晖间,就可以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难怪他可以站在城市食物链的顶端,并非没有道理。 “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学?”男人借着喝咖啡的空隙问她。 “三月初。” 阮劭南点点头,“这个月28号……” “是你的生日。”未晞接话说,“我一定把那天所有的时间都空出来,专门等待你的召唤,阮先生。” 阮劭南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我好多年没过一个像样的生日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 “想要什么礼物?” 他贴过来,咬了咬她的耳垂,声音暧昧,“明知故问……” 下了飞机,阮劭南直接回了公司。未晞回到别墅,将两个人的行李整理好,带上给如非买的礼物,顾不得休息就去了她那里。 “我说,你确定你没把整个丽江搬回来?”如非看着那小山似的礼物,忍不住问。 “唉,看到什么都想买一点,不知不觉就堆了这么多。”未晞也为自己的奢侈行为后悔不迭。 如非开始拆礼物,边拆边问:“怎么样?那边好玩吗?” 未晞躺在床上回味,“人间天堂,美不胜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坐起来说,“我该走了,28号是他的生日,要给他准备礼物。” 如非啐了一声,“他什么都不缺,还用你送?” “这怎么一样?以前他都是自己送自己礼物,我现在想想,都觉得他好可怜。” 如非拿起一条绿色的孔雀裙对着镜子比了比,问:“那想好送什么了吗?” 说到这个,未晞满脸愁容,“我们旅行前,他在*店看中了的一款打火机。他说以前就一直想买,可惜当时他要的银色断货了。我刚才给店主打了电话,他说已经到了,让我最好今天过去取,那个版型非常抢手的,他不会留很久。” 如非咋舌,“你家那位怎么喜欢的东西都是限量版的?那款火机全球才生产五百个,网上都已经炒到两万多了,地面价只怕更贵吧?你自己拿得出来吗?” “前些日子修画赚了点钱,可惜还差一千块。” 如非又拿起一条绿松石项链,配裙子正合适,“反正就差一千,你从别地支出来,他也不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说没人知道?” 如非给她出主意,“要么送别的吧。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喜欢。” “他当然会喜欢,但是,那并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我,我当然也要给他最好的。” 如非算是服了她,“姑奶奶,那你说怎么办?” 未晞欲言又止,“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未晞瞟她一眼,“就不告诉你。我走了,那些都是你的,自己慢慢拆吧。” 如非穿着孔雀裙在镜子前转了个圈,很是满意,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不说拉倒,见色忘友的家伙。” 晚上阮劭南下班回来的时候,听管家说未晞在厨房跟王嫂学做菜,忍不住过来瞧瞧她,看到她正系着围裙调酱汁,就笑着说:“王嫂,你最好不要让她碰你的东西,当心她把你那些宝贝酱汁都当颜料和了。” 未晞气得回头打他,被他一把揪住,低头就亲了一下。 “哎哟,你们小两口出去闹,别在这儿添乱。” 于是,“不务正业”的两个人被王嫂拿着锅铲轰了出来。 未晞抱怨道:“都怪你,害我拜师不成。以后再说我不会做饭,没人理你。” 阮劭南笑笑说:“不会就不会吧,有东西给你看。”说着就揪住她的胳膊,往楼上拉。 “咝……”未晞轻轻挣扎了一下。 阮劭南看着她,“你胳膊怎么了?” 未晞抽回手臂,揉了揉,“没什么,可能是今天拎东西的时候拉伤了。不严重,过几天就能好。” 阮劭南捏了捏她的下巴,笑话道:“纸片糊的。” 两个人走进书房,阮劭南拿出一沓文件递给她,“我们去旅行之前,你不是替那两个孩子看好了一所加拿大的寄宿学校吗?申请已经通过了,你在这些文件上签好字,就可以办理入学手续。” “这么快?我以为要等很久。”未晞拿过那叠文件瞧了瞧,都是英文。她大致看了一下,其中有一张是学校的入学同意书,其他是入境处要的监护人无犯罪证明和财产证明之类的文件。 阮劭南说:“我托人办的,不安置好他们,你不安心,我也不舒心,早点送走算了。” 他的心思,未晞自然明白。这男人嘴上说了前事不计,只怕是终究意难平。早点送走那两个孩子,他眼不见为净。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谢谢。” 阮劭南拉了把椅子给她,嘱咐道:“坐下慢慢看,别着急。” 未晞的英语不是很灵光,尤其是这里面还有很多专业术语,看得非常吃力,有些内容没有专业人士指点,她根本看不懂。 偏在这时候,王嫂又站在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好了,还做了未晞最喜欢的鸳鸯雪花卷和松鼠鳜鱼。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未晞更觉得饥肠辘辘,瞧了瞧正对着电脑专心工作的阮劭南,问:“这些文件你都看过了,是不是?” 阮劭南没工夫理她,只是点点头,“是,我都看过。” “那就行了。”说着拿起笔,挨张签上自己的芳名。 阮劭南看得直摇头,“傻丫头,文件不是这样签的。以后你可别这样,不然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未晞对他吐了吐舌头,“那你再把我买回来,不就行了?” 弄得男人哭笑不得,把人拉起来,拧她的鼻子,“也不知道咱们上辈子到底是谁欠了谁的。走吧,小馋猫,咱们下楼吃饭去。” 第二天早上,未晞起来得早,跟王嫂一起准备了早餐。阮劭南吃过后,抱着她亲了亲,就上班去了。 未晞吃过早餐,将上次画的那幅《天使的愤怒》找了出来,打算用相机拍下来,存在电脑里。 她打开电脑,将拍好的照片输了进去,顺便整理了一下他们在丽江拍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笑,两个人在一家五光十色的披肩店里,对着镜头吐舌头,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看着就傻透了。 她挑了几张最好的,用软件做成了电子相册,配上音乐,打算等阮劭南下班回来之后给他看。谁知道文件有些大,电脑竟然卡住了。她鼓捣了半天才恢复正常,无意间打开了桌面上一封电子邮件,内容都是英文。未晞无意瞟了一眼,却看到信件的主题竟然是:入学申请驳回意见书。她心里一惊,仔细阅读了信件内容,最后确定,这的确是加拿大那所儿童寄宿学校发过来的。 未晞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渐渐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弥漫了全身。她拿起电话,打阮劭南的手机,结果却是关机。她心里更慌了。 她打电话给汪东阳,他说:“阮先生正在开会,陆小姐有什么事吗?” 开会自然是要关手机的,未晞稍稍稳定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事,等阮先生开完会,请你告诉他给我回个电话。” 未晞放下电话,把信又看了一遍,注意到这封驳回信的时间是在旅行之前,猜测也许是第一次申请没成功,他又申请了一次,只是没告诉她。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是草木皆兵,禁不住笑自己多疑。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未晞一直在等阮劭南的电话,却没有等到。吃过午饭,她不知为何,又有些不安,想再打个电话给他,又怕耽误了他工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主妇般疑神疑鬼。 也只有忍着。 整整一个下午,未晞总有些坐立不安,一颗心忽上忽下,忽松忽紧,千思百想,总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熬到晚上,阮劭南的秘书才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他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接电话的人是王嫂,看着未晞失望的表情,王嫂语重心长地安慰她:“男人嘛,做大事要紧,别往心里去。” 未晞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杂七杂八混在一起。一会儿是母亲绝望而美丽的脸,一会儿又是陆子续在律师楼最后看她如看救命稻草般的表情,然后是两个孩子无辜的大眼睛,最后定格在阮劭南漂亮的薄唇顾盼间扬起的那抹高深莫测的笑上。 中间她惊醒过几次,之后又沉入了梦境。梦中似乎有人回来过,然而终究只是梦。没有人来叫醒她,也没有人回来拥抱她。到了后半夜,她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大床上,昏昏惨惨,无知无觉。 终于挨到了第二天早上,未晞一个人醒过来,身边的枕头是平的,被子是冷的,没有人回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又给他打了电话,但依旧是关机。她又打了汪东阳的电话,竟然也是关机。她打电话给他的秘书,秘书问了她的名字,几分钟后,告诉她,阮先生今天没来上班。 未晞发现,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对了…… 她打开书房的门,打开他的电脑,发现里面除了几张照片,她做的电子相册,那封英文信,再无其他。他挪走了里面所有文件,那都是他平时工作用的,这是什么意思? 她索性打开所有的抽屉和柜子,将里面的东西一口气都翻了出来。她心如擂鼓,急促地呼吸,发现自己离那个望眼欲穿的真相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恐惧。 慌乱中,抽屉里掉出来一沓照片,雪片似的散在地毯上。她一张张捡起来,然后,她像一座苍白的雕像,被定格在这一刻。 整整一沓,全是阮劭南和另一个女人的照片。而那个女人,就是她在医院见过的谷咏凌。照片上显示的时间,竟是两年前拍的,背景也是天南海北,印尼,新加坡,越南,泰国……原来,他们已经好了很久了。那他为什么又要来找她? 答案呼之欲出。 未晞颤抖着双手,又去翻检其他的东西。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她又找出几张银行卡账单,都是衣服和首饰,价格昂贵,看了看时间,是他们冷战那段时间签的。 她瘫坐在地上…… 眼前的种种如同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而梦中的人依然懵懂无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些照片和账单上,她竟一无所知。 这段时间,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孩子般满足的笑脸,他羞赧的表情,吞吐的话语,他强劲的拥抱,几乎将她撼碎的激情……这一切的一切,像快镜头回放般,出现在她眼前。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为什么直到今天,她看到的竟都不是全部的他?这样骗她,他究竟想干什么? 电话响了半天,她才回过神来,怔怔地接起来。 “未晞……”竟然是阮劭南的声音。 未晞的眼泪忽地掉了下来,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昨天晚上有应酬,多喝了几杯,就在酒店的客房睡下了。现在才睡醒,你没有怪我吧?” 未晞忍住哽咽,艰难地说:“没有……” 那边的人似乎重重松了一口气,接着声音轻快地说:“中午一块儿吃饭吧,我回去接你?” “好……” 放下电话后,她将那些照片和账单装进一个袋子里,放进自己的皮包,然后去浴室洗了洗脸,换了一套衣服。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阮劭南的车也到了别墅门口。 未晞拿着皮包坐进车里,阮劭南像往常一样俯过来亲她。未晞轻挣了一下,他笑了笑,就退开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未晞心里像装了一只猫,抓心挠肺,百般煎熬。 不知不觉间,吃饭的地方到了。是他们第一次来的那家淮扬菜馆。中午人不多,还是那间包厢。 阮劭南点了几个小菜,又叫人沏了一壶茉莉香片,满室茶香。古筝的乐声依旧悠远缠绵,宛如真正的枕水江南。这里倒是什么都没变。 “怎么今天这么安静?不会真生气了吧?”阮劭南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见她无意,就自己端起一杯细细品起来。 未晞的心跳得厉害,好像她才是说谎的那一个。她极力稳住自己,然后从包里拿出那个口袋,放在桌子上,看他反应。 阮劭南不明所以,拿起来打开一看,随即笑起来,“我说怎么一路都绷着脸,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未晞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落地,刚要开口,电话却响了,是如非。 “未晞,你看午间新闻了吗?” 未晞心不在焉地回答:“如非,我跟劭南正在谈事情,你一会儿再……” “陆家那两个孩子,昨天晚上被人勒死了,尸体扔在陆家老宅的门口。” 未晞陡然睁大眼睛,拿着电话,惊恐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男人却没看她,漫不经心地饮着茶,随意地望着窗外那棵高大的广玉兰。 “警察怀疑是绑票,但是陆家没钱付赎金,所以绑匪撕票。你父亲听说后发了疯,从医院大楼跳了下去,已经死了……” 电话掉在地上,可是没有坏掉,如非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震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未晞,未晞,你怎么了?你还在吗?” 阮劭南俯身捡起它,笑容满面地望着未晞苍白的脸,对着话筒,慢条斯理地说:“她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打过来了。” 第九章 天意如此,你别怪我 “是你做的?” 阮劭南向后靠着椅背,修长的十指交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 “我要听真话!” 阮劭南笑了笑,“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记得我告诉过你,上流社会有个原则,就是永远不要让自己的手沾上血,连腥味都不能有。我当然不会自己做这种事,只要找到合适的人,在特别的渠道放点消息出去,自然有人为了钱铤而走险。剩下的,只要坐着看戏就行了。何必自己动手?” 未晞的嘴唇哆嗦起来,“发生这么大的事,陆家的人为什么没找我?” “或许找过,不过那时我们在丽江。我怕他们会骚扰你,就在你的手机里把陆家人的电话都设置成了拒绝接收。我想,你应该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未晞眼前一黑,半天才缓过来,艰涩地开口:“为什么?你答应过我……” 阮劭南哑然失笑,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好笑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笑话,“你以为你是谁?” “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你放弃报仇,放过你们陆家人?还送陆子续的子孙出国读书?呵呵……”他笑不可抑,“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作王昭君了吧?难道你从头到尾都看不出来,我在利用你?” 他看着桌上的照片,又笑了笑,“看来你是真的没看出来,竟然还拿着这些照片,跑来找我兴师问罪。”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张,指着上面的花容月貌,“她才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订婚已经两年了。不过,你不用伤心,你不算是第三者,因为……我从来都没爱过你。” 她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站起来,拨开她颊边的碎发,残忍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我说,我从来都没爱过你。” 连番的打击震得她神魂俱散,她摇晃了一下,像个傻子一样,重复着他的话,“你说……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你仔细想想,这些日子,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次‘我爱你’?是你以为我在爱着你。果然是小女孩,男人给几分好颜色,你就当真。你不笨,只是愚蠢。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商人,追求的是物有所值,只对有价值的商品感兴趣。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你以为我要什么?”他像看物品一样上下打量她,笑道,“你的身体,还是你的感情?你觉得你值吗?你真的以为,我还惦记着小时候说过的几句玩笑话?我会找上你,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我姓陆。”她浑身战栗,自己说出了那个理所当然的答案,“自从你在‘绝色’见到我那天开始,由始至终,都是你布的一个局。你制造假象,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爱上了我,陆家人自然会找上我。而你,就利用我骗光了陆家所有的钱。我那天签的文件中,应该夹了一张财产移交协议,我已经把陆家剩下的资产全部转给了你。阮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阮劭南只是笑,“到底是在陆家长大的,还不算无药可救。其实,我那天已经提醒你了:看仔细点,别把自己卖了。是你没听……” 是的,他那天的确说过,是她鬼迷了心窍。她纵然是想破了脑袋,掏干了心思,她也想不到,他会这样欺骗她,利用她。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他玩得团团转。 这么毒辣的计谋!这样迂回的心思!这样险恶的心肠! 她真的怀疑,他跟她小时候认识的阮劭南,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他曾经答应过,绝对不会伤害她。可连那誓言都是假的,他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未晞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哭有什么用!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竟然连一滴都控制不住。 她用手指揩掉泪水,哽咽地说:“你已经赢了,那些钱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没有我,你也是胜券在握。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利用我?” 他抬起她的下巴,轻笑着,“因为我坏啊,我喜欢看着别人充满希望,然后绝望的样子。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都要怪你父亲,他有没有把自己当年的丰功伟绩说给你们听?” 未晞忍不住战栗,他冷冷一笑,犀利的目光犹如刑具相逼,“他说了,是不是?虽然你在我面前一直很小心,从不多说一句,但是我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你都一清二楚。他跟我父亲合伙做生意,不但骗光了他所有的财产,还让他负债累累,又哄他借了高利贷。在我父亲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以帮他还钱为条件,霸占了他的公司。最后,在我父亲满心期待他这个好友可以帮他渡过难关的时候,他竟然逼得他跳楼。你难道不觉得,今天陆家发生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吗?” 未晞陡然睁大眼睛,阮劭南一把扯住她的胳膊,面孔狰狞得近乎扭曲,“没错!我是跟你父亲学的,他真是一个好老师,我才是他最合格的学生,我比你们陆家任何一个子女学得都好,都彻底。当年,我和我母亲在停尸间看到那具摔烂的尸体的时候,知道我当时什么样儿吗?我将早餐全吐了出来。那是我的父亲!” 他看着她,咬牙切齿,仿佛透过她,看着自己最憎恨的仇敌,“陆子续他老了,以我今时今日,赢他太容易。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他将我们一家人当初经历的痛苦,悉数经历一遍。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一个一个受尽折磨,一个一个在绝望中死去。我要他充满希望地等待,最后却毁在了自己女儿的手里,死也不得安宁!” 未晞被他抓得疼痛难忍,声泪俱下地说:“就因为这样,你就欺骗我?利用我?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这么可怕?这么冷血?” “谁不利用你?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陆子续精明世故这么多年,他会看不出来?可他还把你推给我,换钱,换命,换子孙的平安。他真的拿你当女儿吗?你们陆家人也真有意思,同样的儿女,也分个三六九等。哪个顾及你?谁不出卖你?” 未晞蜷缩了一下,紧紧咬着嘴唇,都咬出了血丝,眼泪却掉得更凶。 他狠狠揪住她的头发,冷笑着,“你觉得自己可怜吗?你还不够可怜。我真该带你去看看我的妈妈,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可怜!什么叫作疯狂!不过,你见到可别害怕,她就住在城西那家疯人院里,每天要洗十遍澡,恨不得拿石灰搓身子,夜夜叫得像鬼一样……” 未晞几乎被他逼疯了,厉鬼索命也不过如此。她泪流满面地胡乱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阮劭南用力一甩,未晞跌坐在椅子上。她神情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美酒佳肴,绝望地问:“那么现在,陆家能动的就只有我一个了,你想怎么样?” 阮劭南笑了笑,讥诮道:“你以为我会怎么样?我不爱你,可我也不恨你。仔细想想,你也挺可怜。陆家都不待见的人,我也没必要对付。你对我来说,就像那个纸杯,用过之后,就没有价值了。而我向来不会在没有价值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他看了看手表,接着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第一次来的,这些东西也是我第一次给你点的,咱们好合好散。有空的话,回别墅把你的东西收一收。那里我已经卖了,过几天会有人来收房子。” 他向门口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说:“对了,你妹妹陆幼晞,前几天已经死了,我忘了告诉你。医院说,是护士没把氧气管插好。真可惜,你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天色渐黑的时候,未晞才恍恍惚惚地从包厢里出来。她直直地往下走,木制楼梯又高又窄,下楼的时候险险踏空了一级,隔着四个台阶,人就摔了下去。 店员马上过来,扶她起来。她胳膊上、腿上都有擦伤,尤其是腿,蹭掉了一块皮,露出红色的肉,血淋淋的。 店员好心问道:“小姐,你伤得很厉害,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未晞推开所有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睁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着了魔似的往外走。 这家菜馆建在半山上,吃饭的人都是开车来,此刻天又黑了,山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像具没了心思的行尸走肉,一路失魂落魄。 “她才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订婚已经两年了。不过,你不用伤心,因为你不是第三者,我从来都没爱过你。”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次‘我爱你’?是你以为我在爱着你。果然是小女孩,男人给几分好颜色,你就当真了。” “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你以为我要什么?你的身体,还是你的感情?你觉得你值吗?” 未晞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在路旁的草地上。她像只劫后余生的小白鼠,将自己蜷成一团。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泪如雨下,不断告诉自己,“我睡醒了就没事了,天亮了就没事了。再长的夜都会过去,只要我睁开眼睛,就是新的一天。如非还在等我,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还要画画,我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 未晞挣扎着爬起来,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腿都受了伤。她想打电话给如非,却发现自己离开饭店的时候没有带手机出来,而天色已经很晚了。 一个过路的男人看到她这样狼狈,走过来问:“小姐,要帮忙吗?” “先生,能不能借我用一下电话?”未晞抬起头,看见这个男人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口罩遮住了大半边脸。 男人掏出手机,问:“你要打给谁?” “我的朋友,我想让她来接我。”未晞忽然感到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男人笑了笑,“那还是别打了,因为……”他摘下墨镜,“你回不去了。” 陆壬晞将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阮劭南正坐在易天顶楼的办公室,品着一瓶新开的82年拉斐。 “你竟然会打电话给我,真让我吃惊。”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气急败坏,“阮劭南,少跟我来这套。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你应该知道,我早晚会找你算账。” 阮劭南摇晃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说你也是个世家子,请注意你的修养。再说,我答应你什么了吗?我们之间签过什么合同?有过什么协议?我就算过河拆桥,也好过有些人监守自盗,又异想天开地以为出卖了自己的老子,就能换回自己的平安和荣华富贵。你小时候一定没有好好读书,‘覆巢之下无完卵’,怎么这句话你没听过?” 陆壬晞怒急反笑,“我承认,论歹毒我不如你,这次我栽了。不过……”他狠狠咬牙,“你也不用得意!阮劭南,你的女人,现在就在我手里。” 阮劭南很惊讶,“你抓了未晞?” 陆壬晞冷笑,“所以你最好放聪明点,不然,我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你想怎么样?” “两千万,我要现金,明天早上你一个人带过来,不许耍花样!” 那边先是一阵沉默,过了半晌,阮劭南呵呵笑了起来,“两千万?陆少爷,我是不是听错了?你让我这个陆家的仇人,带着两千万去你那里,赎你的亲妹妹?” 陆壬晞口气有些不稳,“你什么意思?” “我想,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这个外人不便多问,更没道理白拿出钱来赎你的妹妹。要留要放,要杀要剐,你自己定夺吧。” 听他这么说,陆壬晞冷笑道:“阮劭南,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你?我跟了你们不止一两天了,你对她怎么样,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告诉你,见不到钱……我活剐了她。” 阮劭南沉吟片刻,问:“我怎么知道人真的在你手上,你让她跟我说句话。” 电话那头传来肉体碰撞的沉闷声,接着是一阵咳嗽,一个人气若游丝地喘着轻气。 阮劭南低声问:“未晞,是你吗?” “是……”未晞拿着电话,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跟脸上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 阮劭南叹了口气,“早就告诉你出门小心点了,我们刚骗光了陆家的钱,又害死了两个孩子,陆壬晞怎么会放过你呢?” 未晞听得肝胆俱裂,抖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陆壬晞一把抢过电话,鬼一样叫着,“原来是你们这对没人性的狗男女!”他回手就是一巴掌,未晞倒在地上,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还没等她喘过气,男人又是狠狠一脚,正踢在她肋骨上,她吐出一口血水,五内俱裂,一颗心犹如被人千刀万剐,只剩了绝望。 阮劭南在另一边静静听着,陆壬晞揪住未晞的头发,对着电话喊道:“我现在要四千万!你要是不给,就等着收尸吧!” 阮劭南慢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的电话装了信号追踪系统,已经自动报警了。你现在放了她,向警方投降,还能少判几年。” “王八蛋!” 电话即刻断了,阮劭南慢慢将它放回桌上,又拿起酒杯,对着繁华的夜景轻酌慢饮。 一直坐在他对面的凌落川摇了摇头,放下酒杯叹道:“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被你玩弄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可怜了。你又何必落井下石?你这样说,估计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阮劭南轻笑,“我没有落井下石,我是借刀杀人。我不想做第二个陆子续。送上门的机会,自然要斩草除根。” 凌落川只是摇头,“毕竟好过一场,你怎么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陆壬晞现在可是一只没人性的疯狗,不把她折磨个够本,不会让她轻易死掉的。” “所以我报了警,他没有多少时间。终究是一死,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害了人家还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你可真够狠!” 阮劭南并不恼,对着他举起酒杯,就像庆祝他们共同的胜利,“彼此彼此,人是你帮我骗回来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我们是共犯。” 凌落川抚额而笑,“呵呵,你不说,我倒忘了。对,我是你的同谋。”他单手支着下巴,看着对面的好友,玩味道,“不过,你会这么做,还真让我惊讶。我曾经以为你真的爱上了她,起码最后会给她留条活路。” “不让全世界都以为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那条老狐狸怎么会上钩?那可是他最后的资本,当初我们逼得她大女儿上吊,他都不肯拿出来救她。如果不是想临死前给孙子换条活路,你以为他会那么大方?” 凌落川有些好奇,“他怎么知道陆未晞一定会照顾那两个孩子?就不怕她独吞那笔钱?” “因为他跟我一样狡猾,一样了解他这个女儿。可惜,他还不够了解我。性格决定命运,从她开口求我放过陆幼晞开始,我就知道,她一定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陆家人一求饶,她就心软得跑来求我。”阮劭南嘲弄地笑了笑,“还一副战战兢兢、低声下气的样子……” “只是她不知道,你面上怒气冲天,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凌落川笑着放下酒杯。他双手垫在脑后,望着落地窗外的繁华胜景,长叹一声,“唉,都被你算进骨子里了……你说,她现在在想什么?” 阮劭南轻笑一声,“她在想,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我。” 他端着酒杯,拿起桌上嵌着未晞照片的相框,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照片上鲜活的面容,被掩埋在肮脏的烟灰和纸屑中。 阮劭南居高临下地望着照片中的她,自语道:“天意如此,你别怪我。你说过,你无法单为我而生,却愿意为我而死。那你,就去死吧……” 那一夜过去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陆未晞。似乎随着这场“歼灭战”的尘埃落定,她在这两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心中也一并消失了,如同夏季连日的尘埃,一场暴雨过后,就洗刷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痕迹。 阮劭南自然是风光得意。谷咏凌听说他办完了事,从新加坡飞过来为他庆生。他给自己放了几天假,陪着未婚妻将城郊的景区游览了一遍,两个人如胶似漆,已经开始计划婚期。 凌落川过惯了悠闲自在的日子,见陆家的事已经完结,自己的“皇朝”也从这场收购战中获利不少,索性买了一张单飞夏威夷的机票,打算给自己放一个悠长假期。 坐在出国的飞机上,他随手翻看报纸,不经意看到一条新闻。原来陆壬晞已经落网了,法院最后判了死刑,其他的只字未提。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陆未晞时的样子,好像初夏的荷塘盛开的莲花,晚风吹过,款款娉婷,眉心那点小小的朱砂痣如同惊鸿一瞥就藏入眼中的图腾。 他转过脸,看着窗外城市的风景。鳞次栉比的高楼,金碧辉煌的大厦,数千万的人口,仿佛魔术师瞬间变幻出的人间奇迹。最后,陆地消失了,眼前是迷雾一般的白云。 陆未晞的样子在他心头轻轻飘过,好像斜阳夕照下鸽子掉落的美丽翎羽,如同惨淡的命运中永远抵挡不住的无言歌声。 可那终究只是飘过,好似春光灿烂时坠入水中的落花,泛起点点美丽的涟漪,春过后,了无痕迹。 他放下报纸,轻轻闭上眼睛。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 第十一章 任你望断天涯,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立秋之后,本应是高爽的天气,可是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漫长。已经时值九月,这座滨海城市依旧暑气难消,秋老虎的余威犹在,让出行的人稍一动作,就像在浴室里蒸了桑拿一样。 阮劭南出差回来,刚打开手机,便有人致电相邀。虽然坐了很久的飞机,他倒没感到十分疲惫,对方又是三番两次,盛意拳拳,他索性从机场直接去饭店赴这个饭局。 主人见他这样给面子,自然是美酒佳肴,喜不自禁。席上陪坐的也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兼有几个二三线的小明星,个个八面玲珑,秀色可餐。大家热热闹闹酒过三巡之后,他不禁有些耳热,于是避开众人,一个人进了洗手间。他洗脸的时候,又进来两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只听其中一个说:“最近怎么没见凌少出来?” 另一个笑着说:“你不知道吗?听说他最近认识了一个美院的学生,两个人正干柴烈火,热乎着呢。” “女大学生?那长得怎么样?” “不知道,哥们几个都没见过。他这次保密功夫做得到家,将那妞儿藏得密不透风,一次都没带出来过。我们都说,只怕是夜夜笙箫,所以舍不得出来了。” “呵呵……”两人相视而笑,声音刺耳。 “不过这倒也奇了,能把个群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物弄得神魂颠倒,半刻不离身的,难不成那妞儿有三头六臂?” “能拴住凌落川的,少不得是个狐媚的幺蛾子。没听说过吗?女人最诱人的时候,不是清纯的玉女,也不是美艳的熟女,而是在你手心里,从玉女变成熟女的过程。其中的好处,你我没试过的人,自然不知道了……” 一阵暧昧的笑声。 阮劭南抽出一张纸,擦干手,走了出去。 夜里八九点钟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清凉透幕。未晞打开车窗,夜风含着水汽迎面扑过来,带着点泥土的清香。她方才吃了又热又醇的香肉火锅,正觉得浑身燥热,此刻被风一吹,倒是遍体舒爽。她靠着车窗,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要你出来陪我吃一次饭,简直比登天还难,好像我要下毒害你一样。”凌落川一边开车,一边数落着,“哪一次不是带你吃的好的?这次的地羊火锅不错吧?你就该多吃点肉。整日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要是在北京,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 未晞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然后第n+1次告诉自己:宁肯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凌落川这张嘴。 当初说好了是一顿饭,结果一顿之后,又是一顿。这顿吃完,还有下顿。每次都骗她说是最后一次,结果每个“最后一次”之后,他总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变着花样逼她就范。最后他干脆摸到了她的软肋,不消多费脑筋口舌,只要在她上课的教室门口一站,怕被同学侧目的未晞,只得乖乖跟他走。 凌落川是北方人,口味偏重,喜欢吃辛辣的韩国菜,生猛的日本菜,咸香的鲁菜。他还是一个纯粹的肉食动物,一顿饭下来是无肉不欢,点的菜大多都是未晞平素里吃不惯的,他也不顾忌,更不谦让,似乎只要她坐在旁边陪着他吃就行了,她吃不吃,他都无所谓。 未晞真是叫苦不迭,又不能总是饥肠辘辘地立在一边,只看着他大快朵颐,终于被他“逼上梁山”,彻底同化了,试过之后,倒也觉得鲜美可口,尤其是刚才那道地羊火锅,汤鲜肉嫩,又不肥腻,倒是滋补上品。 “跟你说话呢,别爱答不理的。”凌落川说着就推了她一下。 未晞差点贴到车窗玻璃上。这个少爷,总是以为别人跟他一般经得起摔打,下手从没个轻重。她打起精神,直接用手语回他:“你说,我听着呢。” 两个人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而凌落川又是个极聪明的人,简单的手语他现在都能看得懂。他非常不满,抑扬顿挫地嚷道:“小姑奶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都听哪儿去了?您这是故意拿我逗闷子寻开心,气得我肝儿颤,您好一个人儿乐得颠儿颠儿的是不是?” 未晞忍不住想笑,赶紧转过脸。相处多了才发现,他每每着急的时候,总会跑出一两句京片子,语言绵软,没有入声,儿音又重,倒比平时率性可爱多了。 而这个人不发狠的时候,英俊多金且不说,哄人的花招就有一箩筐,真真是骗死人不偿命的角色。 难怪有那么多的美人,整日像蜜蜂遇见蜜糖一样黏着他,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凌落川看未晞扭头看着窗外,只当她是不愿意搭理他,很是愤愤不平,“我就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你就喜欢那个整天挂着拳套装深沉的。你倒是说说,我哪点比不上他?是人不如他,还是才不如他?你是不是喜欢他能打?我也不差啊,我可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怎么说也比他打野拳强吧。不信?哪天拉出去试试,要真是练家子,咱们场上见真章……” 未晞听到凌落川忽然提到池陌,心里不由得一阵愧,又是一阵痛,刚刚有些放晴的情绪一扫而空,人也暗淡下来。 凌落川大约真是喝高了,偏偏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话啊,他到底哪点比我强?” 未晞翻了个白眼,发现自己今天真是遇见鬼了,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个大少爷,竟然比鬼还难缠。 她拿出本子,没好气地写了四个字,又加上一个叹号:“他比你帅!”还特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凌落川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又不好发作,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咬出两个字:“肤浅!”就不再作声了。 一路太平无话…… 车停在楼下,周围都是挤挤挨挨、高耸入云的鸽笼楼,狭窄的楼宇间是一线同样狭窄的天空。站在街上抬起头,看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只有俗艳的招牌和暧昧的霓虹灯。 街边几个流莺懒散地靠着门,用逡巡的目光妩媚地打量着过往的路人,几个胆大的竟将一双勾魂眼瞄到凌落川脸上,被他眼神一凛,又缩了回去。 凌落川替她拉开车门,“明天是周末,记得把时间腾出来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未晞用手语问他。 “去了就知道了。快点上去吧,都困成那样了,别在风口上站着,容易受凉。” 未晞瞧了瞧他,就转身走了。 “未晞……”他忽然叫住她。 未晞又回头看了看,却见他手插在裤袋里,靠着车门,站在贫民街暗淡的楼宇间,背后是颓废的街道,烂醉的霓虹,他漂亮的黑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在这片惨淡的废墟中,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如同断瓦颓垣上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纵然此去经年,依旧温柔了时光,惊艳了岁月。 未晞心下一动,早知道他天性风流,是个锐气夺人、俊美无俦的人物,却没想到,竟然可以妖孽到一笑倾城的地步。她不由得叹气,这种人生下来就是让女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 他却站在那里,七分不满,三分不安地告诉她:“记着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多想想我。想多了你就发现了,其实……我也挺帅的。” 未晞进屋的时候,池陌还没有回来。如非正要去上班,看见未晞脸红红的,就知道是凌少爷又拉她去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如非赶紧拉着她,细细盘问那个公子哥有没有什么不轨的举动。未晞自然实话实说,知道那人没有逾矩越轨、巧取豪夺的行径,如非才稍稍放了心,可是心里依然担忧,又埋怨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嘴快得罪了他,让他抓住这个由头,没完没了地纠缠未晞。 未晞只得安慰她,那不过是个借口,他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有没有那件事都是一样。 如非这才出门上班去了。 未晞在浴室冲了一个澡,换好睡衣正要休息,手机却响了。她换的新号码,除了池陌和如非,就只有一个人知道。 未晞拿起来一看,真是凌落川打来的。之前他也半夜给她打过电话,说些有的没的,她也没在意。单有一次,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喝高了,刚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就听到那边莺声燕语,嗔怒含情,原来人家大少爷风月正浓,温存到一半,竟然跟她聊起闲话来。未晞简直哭笑不得,还没等她回过神,那边话没说完,就咔嚓一声断了。 现在呢,已经这么晚了,又是什么事? 她心里纳罕,接了起来,这次倒是没有美人怨,一片安静,只听到细微的风声。 未晞有些奇怪,敲了敲话筒,就听到那边有人说:“未晞,好久不见。” 这一声,让她如同被倒钩箭刺穿身体的鸟雀,活生生地钉在树干上,血流成河。整个世界瞬间黑暗,所有的声音邈若山河,没有了天光云色,没有了雾霭流虹,只剩了冥冥的一片腥黑焦土,硕大无朋。 那边的人见她没有反应,接着说:“我听落川说,你被陆壬晞割伤了声带,现在说不了话。没关系,说不了就听着吧。我们刚刚分开,他把手机落在我这儿了。听说你们最近相处得不错,什么时候有时间,或许,我们可以聚一聚。我的号码没变,你应该还记得。今天就先这样吧,找个时间,我们再好好说话。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我很想你。” 电话断了,只能听到嘟嘟的忙音。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扔掉了手机,就像扔掉一个会咬人的*。她像见了鬼一样,揪着被子缩到床角,对着满屋的黑暗颤抖不止,仿佛刚才接的不是电话,而是阴曹地府的催命符。她神思恍惚,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有的平静,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感知,仿佛被一只蛮横的大手,瞬间抹得干干净净。 她忽然抱着自己的头,着了魔似的,一下一下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忘了吧,就让她忘了吧。她不要再想起来,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嘲笑…… 她真的不明白,她努力了这么久,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几番磨折,才重新修补出一个看似完整的自己,而那个人只说了几句话,只有那短短的几句话,就将她打回原形。那个曾经让她爱得胜过生命的男人,竟然用一种近乎轻蔑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劫掠了她的所有。 她痛苦得无以复加,像一个暴躁的偏执狂,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用近乎自残的方式,狠狠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想把那个人的样子,那些可怕的声音,那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一切,赶出她的脑袋,赶出她的记忆。 可是,她做不到。她曾经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折磨得体无完肤,她就是忘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着了魔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半个身子向外探出去。这里是十八楼,底下是狭窄的街道和糜烂的霓虹,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地狱。下面有人在向她招手,用苍白绵长的声音呼唤她: 来吧,来吧…… 她把手搭在布满灰尘的窗棂上,脚踩上狭窄的窗台,夜风迎面吹过来,带着雨后的清新。脚下的街市也是雨后的样子,正是她喜欢的,灯火通明的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 纵身一跃,真的很容易。向前一步,就是解脱。难的是,如何活下去?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一头栽了下去…… 不到八点,凌落川就将车开到那条鸽笼街上,等着未晞下来。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他正要上去找她,就看到未晞穿着睡衣,手上拎着垃圾袋,趿着拖鞋,头发乱乱地走了下来。他只当她是起晚了,大步走过去,抱怨道:“我说,小祖宗,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未晞扭过脸,左额上有些瘀青,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凌落川心底一沉,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沾到或碰到跟阮劭南有关的事情,她就会出现间歇的选择性失忆。失忆的时间有长有短,短的只是几个小时,长的则需要几天,有时甚至是一个星期。而在这段时间,她除了莫如非和池陌,谁都不认识。其他的人和事,就像被她脑海里的橡皮擦自动抹掉了。 他赶紧拉住她,先看了看她的额头,还好不是大伤,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紧张地说:“未晞,你别吓我。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睡了一觉,就成这样了?” 她抽回手,用手语说了一些什么,可是话太长了,凌落川看不明白。 未晞低头找自己的小本子,才发现自己竟是穿着睡衣出门的,身上一个口袋都没有。 凌落川皱眉看着她,“家里没人吗?你的钥匙呢?” 未晞这才想起来,昨天如非和池陌好像跟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她一句都记不清了。此刻家里没人,除了手上的垃圾袋子,她什么都没带。 凌落川看她又急又窘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那你还记得我吗?” 未晞瞅着他,点点头。 凌落川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办多了。 他将她拉上车,先带她去了一家*店。他让她等在车里,自己下车给她随便买了一条裙子,又让店员给配上鞋子。然后又去综合商场,给她买了新的内衣和洗浴用品。想想似乎不差什么了,才把她带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让她好好拾掇拾掇。 凌落川喜欢热闹,不喜欢住在郊外,所以买了城中别墅区的房子。虽然不在郊外,但是绿化很好,小区里栽了倒垂柳,小径铺了鹅卵石,还挖了人工湖。每栋别墅都是二层小楼,仿欧式田园风格,前面是一个小花园,后面带一个人工小岛,所以面积不大,却卖到了天价。 他习惯自己一个人住,平时只雇一个钟点工定时打扫,饭是在外面吃,人大多也是在外面厮混。所以两层楼的别墅,常驻的只有那些气派的意大利家具,收拾得窗明几净,却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两个人进屋后,他就将未晞推进二楼的浴室,然后把给她买的东西一股脑地扔进去。 “我不知道你的尺码,都要了最小号。你试试看,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换。里面的浴液和香波都是没开过封的,护肤品我不知道你平时用什么牌子,随便买了一种,你先凑合一下吧。快点洗,我现在订外卖,咱们一会儿吃完饭,还有要紧的事儿呢。”他说完拉上浴室的门,开始打电话。 未晞站在浴室里,抱着一堆袋子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脑袋里面空空的,所有的记忆只到昨天晚上,凌落川送她回家那一页,就戛然而止了。 后来,她好像接了一个电话,是谁的电话? 她转过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额头上有块瘀青,用手摸了摸,生疼。她像被烈火灼到一样,马上缩了手,然后抱着一堆东西,站在浴室里怔愣愣的。浴室里没有开灯,人在镜子前惨白着一张脸,像抹幽灵。 “是不是热水器不会用?要不要我先帮你弄好了,你再洗?”外面的男人半天没听到水声,只当她是在里面犯了难。 未晞回过神,敲了两下玻璃壁,然后打开浴盆的水龙头。凌落川听到水声,他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待着,就下楼去了。 未晞脱掉睡衣,洗了一个热水澡。擦干身子穿衣服的时候,她发现内衣小了一码。裙子倒是很合身,只是后背开得太低了,基本就是露背装。内衣是没法穿了,幸好裙子有内置的胸垫,不穿也不至于走光。鞋子很合脚,只是……未晞用手量了一下鞋跟,老天,估计有十二厘米,穿上它,真真是弱柳扶风、摇曳生姿了。 最后在袋子里找出一条丝巾,未晞怔了怔,摸了摸脖子上狰狞的伤疤,心里不由得一黯。 一个人的历史,跟一个国家的历史一样,总会有人帮你记着。 等她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外卖也到了。凌落川坐在沙发上,抬头一看,颇不正经地吹了个口哨,秀亮的丹凤眼上下打量,连连摇头,“以后还是别给你买衣服,弄得我都不想带你出门了。”说着就把人拉过来,按在餐桌旁,指着桌子上的食物说,“快点吃,咱们已经晚了。” 未晞被他催得头昏脑涨,坐在椅子上,用手语问对面的人:“去哪儿?” 男人忙得很,一边看着她,一边吃饭,一边还要说话:“去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卖不了你。” 未晞坐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喝茶水,吹冷气。凌落川拿着她的病历,正在跟几个专家讨论她的病情。神经科,皮肤整形科,脑科,心理辅导师,各路精英,齐齐会聚。整个下午,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终于,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初步确定了整套治疗方案。 凌落川跟那些专家一一握过手,然后拉起端坐在沙发上的人,朝大门走去。 回去的路上,他边开车边说:“医生说,你的嗓子只是断了一部分声带神经,如果手术做得好,虽然不能完全恢复以前的嗓音,不过说话基本没问题。” 未晞转过脸,只是看着窗外。 “这又是怎么了?能说话了,你不高兴吗?” 未晞看了看他,在他给的本子上,写道:“我没钱做手术。” 凌落川说:“所有的费用我会负责到底,你不用操心,只管把身体养好,配合治疗就成了。” “这笔费用不小,无功不受禄,我没理由要你的钱。” 凌落川拍了一下方向盘,有些烦躁地说:“就当……我补偿你的好了。毕竟你弄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未晞看了看他,写道:“这算是道歉?” 凌落川皱了皱眉毛,摇头冷笑,“我从不向任何人道歉,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陷阱是我们铺的,可路是你自己走的,你怪得了谁?如果你以为我这段时间是在赎罪,那你未免天真得可笑。我是一个有仇必报、有恩不偿的人,更别说向谁赎罪。我也不是可怜你,世上比你可怜的人多了,我不是开善堂的。我想治好你,无非是念在我们相识一场,你现在弄成这样,我看着于心不忍。你不要想太多。” 话刚出口,凌落川就后悔了,心里直怨自己平时跋扈惯了,没想明白就胡言乱语。她又是一个喜欢钻尖儿要强的人,听了不免又要难受。 谁知道,身边的小女人却凉凉一笑,低头在纸上有条有理地写道:“于心不忍?你们两个一黑一白唱双簧的时候,你忍住了;你在学校正义凛然、谎话连篇的时候,你忍住了;陆家的两个孩子被人弃尸街头的时候,你忍住了;他借刀杀人,置我于死地的时候,你也忍住了。你们一个落井下石,一个见死不救,当别人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好搭档举杯庆祝,这些你都忍了。现在才‘不忍’?凌少,您不觉得晚了点吗?你们可以说自己没错,成王败寇,你们一天不失败,就可以一直这样傲慢冷漠。可你们是男人,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却要一个女人给你们当垫背,踩着她的血肉高高在上,你们睡得着吗?” 未晞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努力克制住,接着写:“我明白,你们是商人,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人好处。他当初看上的是我的身份,而你,却想从我这个残缺不全的女人身上找安慰。凌落川,不要以为花几个钱,就能买回你丢掉的良心。比同情更让人不齿的,就是假同情。如果说,阮劭南是个善于伪装的真小人,那你,更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两个,我想想就觉得恶心……” 凌落川将车停在高速公路的隔离带上,一字一句将它看完,句句鞭挞,字字铿锵。她是恨不得把文字变成刀子,将他一刀一刀活剐了。 他看完,将那一张写满字的纸揉碎,撕烂,雪花一样扔出窗外,然后在高速公路上,在炎炎烈日下,对身边穿着十二厘米高跟鞋,让他恨不能立刻掐死,又柔弱得不能随便下手的女人说:“下车!” 这是一栋私人别墅,依山傍海,环境清幽,被主人改造成了一个小型俱乐部,只招待会员,绝不对外开放。 凌落川早就听说这里的声色与众不同,来消遣倒是头一次。原因有二,一是他平日里不喜欢跟风猎奇,别人说好的,他反倒觉得无趣;二是他固然风流,可是不下流。 可是今天,却着实无聊了一回。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可有可无地看着舞池里一行放浪形骸的男女,一脸的不耐。 请客的人见主角不高兴,递了个眼色,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平素都是乖巧伶俐的人物,此刻却缩得像鸵鸟一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凌落川放下酒杯,合目养神,耳边莺啼啾啾,婉转成韵,都是平时听惯的,此刻萦绕在耳边,只觉得口中无味,心下无聊。耳边响起迷幻的音乐,犹如*时的吟哦,催人情欲。睁眼一看,只见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不管谁是谁的男人,谁是谁的女人,早已乱作一处。 “二马尚且不同槽,你们都是体面人,还请给各自留点脸面。” 忽然想起未晞写在纸上的这句话,凌落川看着眼前的形形*,越发觉得讽刺可笑。 他本就恹恹的,一双细若无骨的小手偏在这个时候不知死活地贴了过来,他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乜斜着看过去,却对上一双黑如点漆的翦水眸,觉得有些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 那女孩子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柳眉杏眼,白净清秀,不知被灌了什么药,扑在他怀里半痴半癫,又哭又笑。凌落川低头瞧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眉眼跟某人如此神似,不由得心潮澎湃。本就有了七分醉意,此刻竟变成了十分。 他将她按在沙发上,嘴里还在数落:“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就写了一车子的话压派我。就算我以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难道这些日子弥补得还不够吗?整日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不谢就算了,天天防我跟防贼一样。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强着来,用得着等到今天吗?” 可怜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他亲得七荤八素,问得头昏脑涨,却不知祸从何出。一颗小脑袋,吓得拨浪鼓似的左躲右避,只当他是魔王转世,乱中生惧,惧中生勇,就是不肯就范。谁知,这竟惹得凌少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捏着人家的下巴放出狠话:“我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那个打黑拳的有什么好?一个屋檐下住着还不算,还整日里出双入对、亲亲热热的。暗示你多少回了,你全当不知道。成心碍我的眼,让我睡不安生是不是?告诉你,我一句话就能玩死他!早晚我先弄死他,再找根绳子勒死你,咱们大家干净!”说着就狠狠地咬在人家姑娘嘴上,这女孩儿竟嘤嘤哭了起来,嘴里喁喁有声,煞是可怜。 这一哭却如同火上浇油,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狠道:“不许哭!就知道跟我装可怜。你哪里可怜?但凡有半点机会,你只怕恨不能立刻整死我们。你当我不知道!” 女孩子被他唬得一声不敢言语,缩在他身下抖得厉害,哭也不敢大声。 凌落川看她吓得实在可怜,一腔怒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又怜又爱地吻着那点点泪珠,耐着性子,细声软语地哄着:“你别哭,别哭啊。你一哭,我这里就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拉起女孩的手放在上面,“不信,你摸摸。” 女孩子停了哭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凌落川望着那双水蒙蒙的眼睛,桃心形的小脸,眉尖若蹙……活活脱脱,就是那个人的样子。于是他抱着怀里的替罪羔羊,小声呢喃着,低回的语气,在这淫靡混乱的气氛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他说:“我不是天,不是神,纵然是天是神,已经发生的事,我也没法挽回。可是,未晞,你知道吗?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就算让我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凌落川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看了看身边不着片缕的人,拉过一件衣服,随手盖上。女孩嘤咛一声,又翻身睡了过去。 他穿戴整齐后,掏出钱包,将夹层里的现金悉数掏出来,扔在女孩身边,就走了出去。 人走到外面,找到自己的车,靠着车门点燃一根香烟,慢慢地吸起来。 夏日昼长夜短,不过三四点钟,东方未明,却已晨曦微露,鱼鳞似的朝云间,是云蒸霞蔚的点点红辉,如同给墨黑的天空撕开了一个惨烈的伤口。 就这么看着,一直到香烟燃尽,他定了定神,转身掏出钥匙,正欲开车门…… “手抖得这么厉害,你还能开车吗?”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凌落川转身一看,竟然是阮劭南,不禁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还早一些,一直在二楼的单间里,一起走吧。” 阮劭南开车,凌落川坐在副驾驶位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手表。 阮劭南看了看他,笑道:“最近很无聊吗?那姑娘长得是好些,可连这种堂会都来参加,也不过是个高级妓女而已,用得着这么认真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了她呢。” 凌落川打了个哈欠,慢慢应道:“是很无聊。你还不是一样?怎么,家里千娇百媚的未婚妻,满足不了你?跑到这里来找消遣,可不是你的风格。” 阮劭南轻笑一声,“我没得罪你吧?这么夹枪带棒的。大家都是男人,不用我说,你该明白。” 凌落川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见到阮劭南,他就浑身不自在。可到底哪里不自在,似乎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阮劭南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心思深沉的程度,较之凌落川更甚,心里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在。 阮劭南有一个原则:绝不与比自己强的人为敌,而是选择跟他们合作,渐渐令其为我所用。 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凌落川比他强吗?暂时还看不出端倪。但是不可否认,这个颇有背景的公子哥,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不依靠家族势力,就获得了几乎可以与他比肩的地位,这不得不让一向谨慎的阮劭南对他心生忌惮。 “落川,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你心里如果对我有不满的地方,只管说出来。是我不对的,我向你赔礼就是了。也免得让外人趁机借题发挥,离间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阮劭南这样一说,凌落川倒无话可说了。说到底,他能埋怨他什么呢?陆家的事,整个计划,从头到尾,他都是眼睁睁看着的,包括最后对她痛下杀手。 正如未晞说的,那么多血淋淋的事故在他眼前发生,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些杀人无形的伎俩,那些冷血无情的手段,那些血流成河的后果,他都“忍了”,偏偏到了这会儿才来“不忍”?未免矫情得可笑了。又想到自己跟阮劭南多年的兄弟情分,此刻又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当中有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阮劭南这番话的另一层含义。他更是个出色的商人,商人都懂得权衡利弊轻重。 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利益至上的实用主义者,断不会为了一个尚且摸不着边际的女人,就得罪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没必要,也不值得。 再想,阮劭南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猜到了七八分,索性不如敞开了说,大家清清楚楚,好过彼此芥蒂。于是他轻笑一声,说道:“你多心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没弄明白。想问你,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阮劭南有些好奇,“你想问什么?” 凌落川略略沉吟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问:“你当初……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阮劭南不解其意。 凌落川看着自己的手表,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六天十八小时三十二分钟。” 阮劭南一头雾水,更不明白了。 “我已经有六天十八小时三十二分钟没见到她。感觉就像戒毒一样,天天看着手表过日子。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忍得住?” 阮劭南扬唇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档子事。你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倒也奇了。想她,就直接去找她。抱着一个像她的女人翻云覆雨,你就不想了吗?” 凌落川干脆把手表从腕上一摘,顺手扔出了窗外,“她那个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平时看着低眉顺目的,一旦逼急了,是个敢拼命的主儿。这种事情,总要你情我愿才有情趣。难道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在你床上血流漂杵?就算得了,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买个充气娃娃回家抱着,还省些力气。” 阮劭南忍不住摇头,讥诮道:“怎么事情到了你这里,就变得这么血腥?” 凌落川迎风冷笑,“你倒是不血腥,只是杀人不见血罢了。” 阮劭南看着前方的路况,似笑非笑地问他:“看过黑市拳赛吗?” 凌落川一下就想到了池陌,面上却没露出来,只说:“怎么岔到这儿来了?”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柬埔寨看过当地的黑市拳赛。一块泥地,四周用几米高的铁丝网拦起来,锁好门,通上高压电,人只要一碰上,只要几秒钟就被烤焦。进场的都是一些被父母卖到那里的孩子,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个个骨瘦如柴,可一旦打起来,用‘野兽’两个字都没法形容,手段残忍得你想都想不到。他们根本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生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碗稀粥或是一个馒头。” 凌落川静静听着,直觉后面才是重点。 果然,阮劭南接着说道:“为了活下去,他们没得选择。同样,在这个杀人无形的名利场上,我们也没得选。所以,我向来只用最有效的方法,达到最好的效果。哪管她是谁,只要她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只问她要。只看结果,不惮过程,这就是我的原则。” 凌落川轻笑一声,玩味道:“好个只问她要。我倒想知道,如果人家铁了心不遂你的意,你怎么要?” 阮劭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黑市拳,不是只有三不管的地界才有。我的意思,你明白的。” 凌落川看了阮劭南一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口口声声说不在乎的人,直到今天,依然那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这又说明了什么? 阮劭南接着说:“这个世界,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他们又正是缺钱的当口,只要找人对他说,如果愿意打假拳,就能得到比打赢了还高出十倍的报酬,你说他会不会答应?一旦上了擂台,要生要死,还不是你一句话?而这边,只要将人带到你的地盘上,把现场直播放给她看就是了。看到那人在擂台上血花飞溅的样子,你要什么她不给你?” 凌落川摇头轻笑,“那可不一定。倘若人家把心一横,是生是死凭你去,索性她陪着就是了,最后弄得红消香断,玉碎花缺的,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劭南悠然长叹,“如果真是如此,也只有放开手,让她去死了。留不住的女人,你再想也没用。从此断了念想,不用再为了一个女人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你也就踏实了。” 凌落川转过脸,迎着熹微的霞光,看着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与他侃侃而谈的阮劭南,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这番话,究竟是真意,还是玩笑。就算是玩笑,已经让人不寒而栗。倘若是真意,那他的心思之密,城府之深,性情之冷,手段之毒,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凌落川不由得一叹,“你太狠了,求爱也弄得像报仇一样。人家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子,用不着往死路上逼吧?” 阮劭南轻笑一声,“谁说爱她了?我只是在跟你讨论如何兵不血刃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你觉得她是弱女子,我的观点跟你恰好相反。记得在易天顶楼那次,人被我按在那里,血流了一地,还敢直着脖子一个劲地嘴硬。要不是后来你提醒我,这或许是她绝地反击的一个苦肉计,我都差点被她骗了。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敢豁出去的人,放眼天下,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往往看着温柔和顺,楚楚可怜,可只要给她一个合适的机会,只怕她比谁都狠。” 说话间,天已经亮透了。城市的楼宇间,是绯红的朝霞和一碧如洗的天空。 凌落川没再说什么,隔着几尺晨曦无声遥望,眼前是迷宫般的城市,狭窄的天空,冷漠的人群……于是幻想着,如果天上有一双俯瞰的眼睛,城市的景象应该如同嵌在木框中的画布,经历千年,经久不变。同样的繁华,同样的人群,同样的钩心斗角,欲壑难平。 他很累,已经懒得去研判阮劭南说这些话的真正目的。但是不可否认,他揭开了一个疮疤,一个长久以来自己不愿面对的隐疾。 他跟阮劭南是一样的。在未晞心里,早就大笔一挥,将他们划作了同类,同样的冷血自私,同样的让人“恶心”。所以,她有多恨阮劭南,就有多恨自己。 那就意味着,他之于她,要么放手,要么毁灭,只是无法枯木逢春,花好月圆。 原来人生最悲哀的,不是有命无运,而是当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醒悟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尘埃落定。 任你望尽天涯路,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凌落川靠在座椅上,在暖暖的和风中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地说,“我们处心积虑得到的一切,其实根本就不重要。而我们最想要的东西,却永远都得不到。” 阮劭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轻的颤抖,轻得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他转过脸,看了看已经酣然睡去的凌落川。他忽然想起来,半年前那个星光暗淡、秋叶飘落的夜晚,那个人也是这样,在他车上毫无防备地睡着了。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生命。一种……他一无所知,束手无策的生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在他心里蜂拥而出的感情不是仇恨,而是兴奋。一种从没有过的,无法诉诸语言的新鲜和猎奇。 他又转过脸,看了凌落川一眼,心想,这两个人还真有共同点。 阮劭南对着后视镜轻笑,此刻倒有些羡慕他们。他自从成年后,从没这样大胆地在别人面前睡着过。绝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这也是他的原则。 他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些话,已经在这个好友心里划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就像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打的那通电话,必然会对某个人造成致命的打击一样。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套子是他下的,可是上不上钩在他们。他不是凌落川,没有那么多的后悔,愧疚,失落,伤感。他是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利落地把世界分成壁垒分明的两类:他要的东西,他不要的东西。 阮劭南迎着火焰般的朝霞,略动唇角,淡淡地微笑。 那是未晞最恐惧的微笑,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掠食者,用势在必得却又轻蔑无比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然后带着微笑,从容不迫地走过来,了结她的性命。 第十二章 他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魔鬼,只要留在自己的世界,你就知道谁是魔鬼。可是,一旦你越过了边界,你就不知道谁是天使,谁是魔鬼。不过,没关系。倘若世界用不公正的方式审判你,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审判这个世界。”未晞在笔记本的背面,写上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抬起头,继续看着阶梯教室的大屏幕。 教授推了推眼镜,指着屏幕上一幅色彩艳丽的壁画,“这就是米开朗基罗花了六年的时间,为西斯廷礼拜堂创作的传世巨作——《最后的审判》。因为是从赞美诗《最后的审判日》和但丁的《地狱篇》中汲取的灵感,故此而得名……” 有学生举手提问:“教授,我听说米开朗基罗当年创作这幅壁画的时候,画上的四百多人都是光溜溜的。怎么这幅壁画上,每个人腰上都围了一条像‘尿不湿’的兜裆布?难道这位大师是怕他们在上帝面前吓得小便失禁,所以才加上去的?” 学生们集体愣了一秒,接着哄堂大笑。老教授摇头叹气,“孩子,那叫腰布。当年这幅巨作揭幕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争议,一些人认为亵渎了神灵,所以在米开朗基罗刚去世不久,教皇就下令给所有裸体人物画上腰布或衣饰。而那些受命的画家们,也因此被后人谑称为‘内裤制造商’。” 大家恍然大悟,教授接着说:“这壁画的中心主题是人生的戏剧,也就是说,人注定要不断背离上帝,罪孽深重,但终将得到拯救……” 下课铃声响了,教授布置好作业,就抱着一沓厚厚的资料走了。 未晞将笔记收好,正要放进背包里,冷不防被一双巧手抽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周晓凡。只见她满脸堆笑,“美女,笔记借我,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未晞见她眼圈红红的,就知道周小姐刚才又会周公去了,于是叹了口气,掏出小本子写道:“就快考试了,你还这么混着?这个吴教授可是有名的千人斩,你就不怕被他当掉?” 周晓凡冲她做了个鬼脸,将笔记放进自己包里,笑道:“知道你是好学生,只顾着用功,那么好的男朋友都晒在一边。我可不行,我们那位一天看不到我,就浑身不自在。” 周晓凡口中的“好男友”指的是凌落川,为了这个,未晞跟她解释过很多次。可她就是不信,到了最后,未晞也懒得再说了。 倒是周晓凡,最近认识了一个家境颇为富贵的少爷,据她自己说,那人品性淳厚,绝对不是膏粱纨绔之流。两个人也很投缘,不过认识了一个月,便山盟海誓,火热缠绵,打得难分难解了。 未晞是在名利圈里经历过摔打的人,素知凡是有点身份背景的王孙公子,都喜欢招惹一两个影艺名校的漂亮女学生充门面。她没见过周晓凡的男朋友,不好妄下结论,也没法深劝,只在纸上写道:“你心里要有个计量,他是有家底的人,以后总有着落。你现在这么通宵达旦地陪着他玩,他倒无所谓,你要是把学业耽误了,就划不来了。” 谁知,周晓凡却是个没成算的傻姑娘,只一味乐天,“耽误了又能怎么样?没听说过吗?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有房有车有形有款的四有‘新人’,还不趁机把他抓牢了?只要能嫁给他,那以后我还愁什么?乐得当少奶奶,又清闲,又省心。” 未晞听后只能叹气。 两个人走出教室,周晓凡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以前就跟未晞很好,现在又心疼她半年前被人“抢劫”,虽然死里逃生,却落下一个口不能言的残疾,就更加关心她。两个人在学校常常同进同出,几乎是形影不离。 走出校门的时候,未晞正好看到周晓凡的男朋友坐在一辆轿车里等她。 这人未晞是第一次见,名贵西装包裹下,长得倒还体面,只是眼神让人生厌,尤其是在他看着你的时候。 “晓凡,不给我介绍介绍这位美女?”男人将手搭在女友肩上,笑容满面地说。 “未晞,这是我男朋友,薛凯……” 还没等周晓凡介绍完,男人就抢白说:“原来你就是陆未晞,晓凡经常提到你,说你又聪明,又漂亮,是你们系有名的才女。今天一看,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未晞面上笑着,心里却在说:你却是见面不如闻名。这人一看就是轻浮浪荡之辈,晓凡怎么就是没看出来呢? “相邀不如偶遇,今天就让我做一次东道,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饮茶怎么样?” 周晓凡自然乐不可支,未晞本不想去,可薛凯执意相邀,未晞不忍心扫了晓凡的兴,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薛凯带她们去了城内最豪华的蟠龙天府。未晞算是见识过一些场面的人,可这个地方,也是头一次来。据说,城里的有名望的人物,最喜欢在这里聚餐。这里奢侈豪华,排场气势,自不在话下。 她心下不禁有些纳罕,三个人吃饭而已,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他们进了包间,看到里面竟热热闹闹地坐着一屋子人,有男有女,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风流婉转,竟都是气派非凡的人物。 周晓凡疑惑地看着男友,薛凯笑了笑,搂着她安慰道:“不用怕,都是我的朋友。大家约好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凑在一块儿聚聚而已。” 既然是薛凯的朋友,那自然都是一些世家子弟,周晓凡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早就吓得软了半边,又听男友在耳边说:“看重你,才带你来。你可要大方点,别让我没面子。” 她马上乖乖点头,拉着未晞欣然就座。邻座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孩子热络地跟她们搭讪,一边说话,一边给她们斟上满满的红酒。 薛凯向席间的各色人物介绍过她们,大家彼此寒暄过,男士就一个接一个地向她们敬酒。 周晓凡马上说:“她有哮喘,不能喝的,我替她吧。” 此话一出,所有的酒锋都指向了她。可怜的周晓凡,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女孩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推不掉,又不敢得罪人。不过几个回合,就被这些人灌得面红耳赤,招架不住了。 薛凯这时却不管了,跷着二郎腿,跟邻座一个身材火爆的女孩挨脸贴耳,有说有笑。其他的男男女女也是马放南山,勾肩搭背地调笑起来。 未晞早就觉出不对来,看这些人的声色形迹,行事做派,不像朋友聚会,倒像是堂会。她在桌子底下狠拉周晓凡的衣角,可这个傻丫头一门心思讨好薛凯,忙于应付,就是不搭理她。未晞假装要去厕所,刚站起来,就被薛凯按住了。 “美女,卫生间这包厢里就有,不用到外面去。”薛凯指了指包厢侧边的一个门。 未晞笑了笑,拿起自己的包走过去,进去后就将门反锁,然后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手机,想找人求救。 可手机在这里面竟然没有信号。未晞心里有点慌,待在里面拿着手机来回转圈。 咚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声音甜美,“陆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进去看看你?薛少爷的女朋友好像喝多了,正闹着找你呢。” 未晞担心周晓凡,朋友一场,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外面,于是定了定神,打开水龙头洗了一下手,就转身打开门。 那女孩子热情地拉着她回到席上,给她倒了一杯果汁,笑吟吟地说:“陆小姐,不能喝酒,就喝点果汁吧。” 未晞留意到她倒的那瓶是开了封的,心里知道这些二世祖仗着老子有几个臭钱,大多是无法无天的人物,惯玩糖衣炮弹,在饮料里加料的把戏。又看那女孩子让得紧,就端起来喝了一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嘴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假装擦嘴悄悄吐在了餐巾上。 这边的周晓凡已经醉得软在椅子上,面若桃花,醉眼蒙眬,只有作揖求饶的份。可那些人哪里肯放过她,依旧往死里灌她。薛凯却搂着一个美女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呵呵地乐。 未晞心里顿时冷了半截,什么男女朋友,这个男人不过是闲极无聊,就拿傻乎乎的周晓凡逗弄取乐。如今纯情的戏码玩厌了,就把人骗到这里,交给这群狐朋狗友当粉头消遣。 可光生气没用,现在的问题是,她怎么样才能带着这个傻丫头全身而退。她正左思右想,无计可施的时候,邻座一双禄山之爪,竟放在了她的肩头。 “美女,别这么拘谨。来,陪我喝一杯。”男人说着就将一张酒气冲天的脸贴了过来。 未晞用手一挡,满满一杯鲜红的果汁有一半洒在了男人高贵的西装裤上。这人马上变了脸,狼狈地擦着裆上的水渍,嘴里高声嚷着:“洒了我一裤子,你怎么回事啊?” 旁边有人打趣道:“这么凶干什么?别吓坏了小妹妹。”说完递了个眼色。 那人马上心领神会,涎着脸,又凑了上来,搂着未晞不依不饶,非要她将杯子里的酒喝尽了赔罪。 未晞推搡了几次,对方不但不住手,竟然捏住她的下巴强灌她。就在这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包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首座上的人腾地站起来,正要发作,见到来人,却顿时呆住了。接着,满屋子的人都是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没有人提醒,集体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只除了两个人,一个醉得人事不知,一个吓得惊魂未定。 首座上的人早就换了另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地说:“凌叔,原来您在这儿。” 凌落川看了未晞一眼,身后随行的人马上会意,拉开了她旁边的椅子。他翩然落座,也不说话,掏出香烟衔在嘴上,马上有人殷勤地奉上火机,给他点好。 一时烟雾缭绕。凌落川靠在椅子上慢慢吸着烟,也不理旁人,也不理未晞,也不让众人坐下。一屋子衣着光鲜、珠光宝气的红男绿女,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声都不敢言语。 平时只听说过摆谱,未晞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心想,这凌落川比阮劭南还要小几岁,不到而立的年纪,怎么就给这些人做起长辈来了?难道真是山高高不过太阳?光有钱还不行,须得有个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背景,才能处处压人一头? 一根香烟燃至半截,凌落川转过脸,看到未晞杯子里的果汁还剩下一半,就悠悠然地端起来,正要喝下去。 有人怕出事,马上喊:“凌叔……” 凌落川立刻明白了,将杯子放在一边,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笑得越加灿烂,接着长臂一伸,就将身边的人搂进怀里,笑着问:“宝贝,怎么来这儿,也不跟我说一声?” 此话一出,薛凯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未晞看着他,知道这人是面上一盆火,背后一把刀,眼里不揉沙子的主,笑得越开心,整人的手段就越厉害。她不敢跟他牵扯太多,可现在,他却是她跟周晓凡唯一的救命稻草,逢场自然要做戏,她哪有不懂的道理?于是,她对着男人莞尔一笑,已经足够了。刚才拉着她灌酒的人,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哆嗦得厉害。 一看两人这样情景,首座的人马上奉承道:“原来陆小姐是凌叔的朋友,凌叔真是好眼力,也只有陆小姐这么标致端庄、气质非凡的姑娘,才配得起凌叔这等高贵的……” 谁知道凌落川听了这话,反倒把脸沉了,冷笑着:“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先给我点起鸳鸯谱来了。让我的人陪你们喝酒,呵,好大的面子。你们底下那点腌臜事,当我不知道?” 这些二世祖,平时吆五喝六,不可一世,到底也不过是些没见过大世面的绣花枕头,遇见真正厉害的主,嘴里竟然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一屋子人冷汗淋淋,立在那里噤若寒蝉,除了周晓凡的鼾声,竟没半点动静。 随行的人叫侍应换了新的杯子,倒上饮料。凌落川却没了兴趣,又放在一边,转过脸看着怀里的人问:“那杯子里的饮料,你喝了吗?” 未晞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被我泼了。” 凌落川这才放心,转过脸,眯着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将一干人梭巡了一遍,旋即笑道:“你们也不用怕,我只问两件事。你们说清楚了,今天就罢了。要是说不清楚,那也就不必说了,我只跟你们老子说话!” 站着的人一听这话,哪有不点头的道理?马上乖觉地应和着:“凌叔,您问。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瞒您。” 凌落川一笑,捏着未晞的下巴,在她腮上一亲,方才说道:“第一件,谁把她带来的?第二件……”男人转过脸,利刃一般的目光中,已经没了半点笑意,“杯子里的东西,谁放的?” 两个人带着周晓凡,被人前呼后拥地走出饭店。凌落川吩咐随行的人将那个傻丫头送回家,然后把未晞塞进自己的车里。 未晞从包里拿出一条手绢,在脸上擦了擦,又擦了擦。坐在旁边的凌落川一把揪住她的手,叫道:“我说,小姑奶奶,你够了没有?从出门擦到现在,你不怕擦掉了皮?” 司机很懂事地关上了黑色的隔窗,凌落川一下愣住,接着一叹,“人家英雄救美,我也英雄救美。人家就抱得美人归,我不过就亲了一下,就被人嫌弃得连自己的司机都不忍目睹了。”长吁短叹,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未晞忍不住笑了出来,抽回被他握得生疼的手,在小本子上写道:“我看,趁着这里离市区近,你还是在前面把我放下好了。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穿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顶着大太阳,一个人从郊区走到脚都磨掉了皮,弄得血肉模糊才走回去。” 凌落川简直要对着长空发出无声的哀啸,叹道:“你可真是厉害,短短几句话,不但推翻了我所有的功劳,还弄得我愧疚得要死。怎么?跟我说声谢谢,就那么难吗?” 未晞看了看他,在本子上写道:“谢谢!请让我下车。” 凌落川恨不得立刻掐死她!不对,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该掐死她!也省得现在零零碎碎地跟着受气。 他怒极反笑,冷笑道:“我就是不让你下,你怎么着吧?今天我就要看看,谁在背后给你撑腰子,让你跟我这么仗义?不知道什么叫作无以回报,以身相许?不懂,我教给你!” 未晞先是一愣,看着凌落川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只当自己是刚出狼窝,又进虎穴了,死命地去拉车门,可这车门早就上了锁,她哪里打得开?她又急又气,干脆整个身子撞过去…… 凌落川哪里想到,不过一句玩笑话就惹得她这么拼命,赶紧将人抱住,又气又笑,“宝贝,别闹了!你就是把自己撞死了,这门你也撞不开。” 谁知未晞听到这话,越加急火攻心,挣得更厉害。 凌落川心里一急,也忘了生气,一迭声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未晞听到这句话,一下怔住了,倒也不闹了,只是一门心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凌落川向她道歉?这个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凌大少爷,向她道歉?开玩笑!哪怕是天崩地裂,山洪海啸,世界末日,地球毁灭……他也绝对不会向她认错,她一定是听错了。 凌落川见她终于老实了,叹了口气,帮她把脸旁的碎发撩到一边,摇头轻笑,“早知道这三个字这么好使,我早说不就完了?也省得你跟我挣命似的。” 车停在一条小巷子口,未晞看了看外面,用手语问身边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凌落川打开车门,将她从车上拉下来,说:“我好好的一顿饭,都被你搅黄了,不给其他福利,总该请我吃顿饭吧。” 未晞听到这话,马上撤回手,有些尴尬地比画着:“改天吧,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 凌落川乐了,一边把人往里推,一边说:“放心吧,花不了你多少钱。” 两个人走到小巷深处,才找到一家门面很小的店,黑色木门,青石台阶,原木招牌上写着四个黑漆漆的大字——渝情未了。 凌落川这种开着上千万跑车,崇尚享受,尊贵又挑剔的公子哥,居然会来这种小地方吃饭,未晞还真没想到。 走进去,只见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零散地摆着几张漆木圆桌。这样的深巷小店,做的大多是熟客的生意。此时客人不多,大家都很随意。 凌落川一看就是常客,对这里门儿清,单子都不用看就把菜点了。未晞捏着自己的钱包,心里还是惴惴的,生怕自己埋不起单,又被他笑话。凌落川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也不管她,只低头吹着茶水,自语道:“我今儿从早上就没吃饭,好不容易有人请客,一会儿可要敞开肚子多吃点。” 未晞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她一抬头,又看到树上贴着店主用明黄宣纸写的店规:巧取不豪夺,谋财不害命。 未晞知道了,今天是被他骗上贼船了。她说什么来着?宁肯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凌落川那张嘴。 看着后悔不迭、坐立难安的未晞,凌落川优哉游哉地喝着冰糖菊花茶,心里却乐开了花,心道,死丫头,你也有今天。 凌落川点的是麻辣香锅和炭火烤鱼,很普通的吃食,味道却非常出众。未晞有哮喘,不敢吃太多,心里也赞叹不已。凌落川倒真是饿极了,吃得口齿留香,辣得红光满面,还直呼过瘾。 主食上来了,居然是未晞极爱的黑芝麻汤圆。这当然不是专门为她点的,因为每次出来吃饭,凌少爷只点自己爱吃的东西。 未晞将汤团咬开一个小口,小心翼翼地吸着从皮里淌出来的黑芝麻,吃得又香又甜,一转脸,看到凌大少爷手里端着瓷碗,急得跟什么似的,可就是不敢下嘴,就知道,他是刚才辣椒吃多了,这会儿又热又辣又黏又烫的,只怕没法入口。 未晞摇摇头,不知怎么就母爱泛滥了起来,只把他当小孩子,将他手里的碗接过来,用小勺子一个一个腾到另一个空碗里,这样反复了很多次,看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才给他。又看到男人嘴边竟然还沾着一片辣椒,忍不住抿嘴笑起来,拿出自己的手绢让他擦嘴。 凌落川接过来,擦了几下都没擦掉。未晞看不过去,顺手接过帕子,帮他擦了一下。男人先是愣了愣,接着扭头笑起来。未晞不明白他笑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一时忘景,似乎随意得有些过了头,脸上一下就热了起来,没再看他,低头吃自己的。凌落川也变得特别安静,却是边吃边笑,忽然觉得这里的汤圆比往常更加香甜了。 两人吃了不少东西,结账的时候,竟然还不到一百元。未晞掏出钱包赶紧埋了单,这才松了口气。 一顿饭毕,两个人走出巷子,秋季的夜空是如此的高远,银河泻影,玉宇无尘,在那碧云墨天之上,是一轮顶好的月亮。 “陪我走走,好不好?”凌落川说。 未晞低头思忖了一下,点点头。 这里是老城区,石板路,青灰墙,紫藤花架……都是时光留下的旧印记。此刻,白日的暑气早已退去,夜风阵阵,带着树叶的湿气和花草的淡香,正是风清气爽的好时候,令人心旷神怡。 两个人并肩走着,司机开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未晞用眼角的余光,瞧着身边的男人。这一路走来,他一直沉默不语,仿佛满怀心事,跟以前霸道的样子,倒是大相径庭。她正暗自忖度着,忽见街道两旁伫立着两棵花红似火、交相辉映的凤凰树。 夜风徐徐,吹过耳畔,风过处落红成阵,锦重重的花瓣如同一场红色的飞雪,在横空的月色下,飘飘洒洒,花飞满天。 两个人都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停下来,看着红色的花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得他们满头满身都是。他们沐浴在落英缤纷的红雨中,如同走在一个凄楚的梦里。 平时只道花开时繁盛,却不知花落时竟是如此悲伤。 未晞伸出手,接着那绯红的花瓣,忽然想起池陌描述过的日本的樱花,不知盛开时,是否也是这般“风飘万点红,花落却无声”的凄美?又想起一个在孤儿院认识的朋友生前曾经说过,最想去看北京的长城和日本的樱花,此刻看到落红满地,零落成泥,不由得悲从中来。 站在一旁的凌落川,看她美景在前,眉宇间却有轻愁,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 未晞摇摇头,在纸上写道:“没什么,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心里有些难受。” 凌落川以为她想着池陌,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于是问:“什么样的朋友?男的女的?” “好朋友,女的,半年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凌落川有些好奇,“她去哪儿了?” 未晞看了看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地狱。” 凌落川看到那两个黑黪黪的字,一下愣住了。未晞没有理他,一个人向前走去。 前面就是老城的荷塘,此时正值九月初秋,一塘的红莲开得正好,正是“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光景。一眼望去,清水泠泠,雾绕垂柳,挤挤挨挨的荷叶下面,一碧清波倒映着满天的星斗。 未晞有些累了,顺势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月光下的荷塘。 凌落川坐在她旁边,对刚才的谈话依旧耿耿于怀,追问道:“她死了?” 未晞点点头,不明白凌少爷怎么对这件事这样感兴趣。 谁知他听后却笑了,说:“那她不一定是在地狱,说不定是在天上。” 未晞不解地指了指头顶,“天上?” “是,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我在一本书上看到,里面说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因为有人怀念,所以他们没有死去,永远活在了你的心里。” 未晞笑了笑,在纸上写道:“你不要拿这样的话来哄我,早就过时了。死了的人要是都跑到天上去,哪里装得下?” 凌落川见她又笑了,心里高兴,也不计较旁的,只顺着她的话问:“天上不住死人,那应该住什么?” 未晞笑着写道:“住神仙喽。所以,人千万不要做坏事,抬头三尺有神灵,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他们知道一切吗?” “或许。” 凌落川转过脸,看着月光下一池临风盛放的红莲,低声说:“那他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未晞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她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是池陌留给她的,大致意思是他要出门几天,要她照顾好自己,有事多跟如非商量,还给她们留了钱和应急用的电话号码。 未晞放下字条,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站在阳台上,隔着几尺红日遥望。余晖透过楼宇间的缝隙,映在对楼的玻璃窗上,像一抹鲜红的血迹,这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晨曦。 都说上帝是公平的,可是住在鸽子楼里的人,却连享受阳光的机会也比别人少。 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清明河山。有人生下来就一无所有,即使把眼睛睁得再大,也是黑暗一片。 贫穷并不可悲,可悲的是当你努力做好一切的时候,那些根本不需要努力的人,只要一句话,一个手势,甚至动一下眉毛,就能毁掉你的一切。 抬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她几个小时之前对凌落川说的。未晞抬起头,看着城市上空那线狭窄的天空,这么小的缝隙,人就像夹在岩石里的蚂蚁苟且偷生,难怪上帝看不见。 她将杯子里的牛奶喝干净,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一时落红成阵,残芳满地,一时荷香碧痕,月白如练。最后,满眼都是轻舞飞扬,幕天席地的雪花,红色的雪花,冰冷而凄艳,如同血管里迸射而出的殷红血浆。 山川,河流,树木,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种颜色,鲜红如血…… 三天后,如非问正在阳台画画的未晞:“你跟凌落川说什么了?” 未晞停下手里的活计,疑惑地看着她,比画着:“什么意思?” “外面的人都说,他最近迷上一个美院的女学生,已经对外宣称,从此要守身如玉,不再招惹任何漂亮姑娘。还说什么,任凭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我说,姑奶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最好跟我解释一下。” “他当时说过,我以为是开玩笑的,谁知道他当真了。” 如非翻了她一个白眼,“姑奶奶,那你到底答应他什么了?让他这么兴奋加高调?” 未晞只能又把画笔放在一边,解释着:“我没答应他什么。他在荷塘边对我说,他很喜欢我。可是我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他,我们不可能。他又问,那做个普通朋友行不行?我说,认识了,就已经是朋友了。就这些……” 如非一脸狐疑地看着她,问:“真的只有这些?” 未晞想了想,回道:“还有,他问我恨不恨他,我说,不恨。他问我为什么不恨,我说,你跟阮劭南是患难之交,跟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们是合作伙伴,你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当然会站在他那边。我不会因为自己遭受不幸,就随便迁怒到别人头上。冤有头,债有主,我就算要恨,那个人也不是你。”她又仔细想了想,比画着,“好像就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如非看得哑口无言,足足呆了半晌,气急败坏地说:“你,你们……你们可真是让我无话可说。” “那就不要说了。估计他大少爷不过是新鲜几天,过些日子就忘到脖子后面去了。” “我的天,他凌落川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霸道小气、乖戾无常的主儿。他忘了倒好,不忘,你怎么办?真跟他做朋友吗?他摆明了是没安好心,能规规矩矩对着你?到时候,一愿不遂,难保他不会使出些卑鄙的手段来。到那时,你又怎么办?” 未晞想了想,用手语说:“他说,如果我愿意跟他做朋友,他可以保证两件事。第一,他不会再骗我。第二,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我受到伤害。最近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觉得他没你想的那么坏。再说,只是做个普通朋友而已,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如非一看,简直要抓狂了,恨铁不成钢地喊道:“未晞,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他们这种人的亏,你还没吃够吗?” 如非是关心则乱,说者无心,未晞却是字字在耳,听者有意。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直插在她的心上。这个好姐妹的无心之语,却比有心为之,更让人难受。 未晞低着头怔怔地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颜料,然后转过身,继续画自己的。 急火攻心的如非却全然不觉,依然喋喋不休,“就算他能规规矩矩的,那你呢?过去的事,你真能放得下吗?他跟那个人的关系那么近,碰到那个衣冠禽兽,你怎么办?池陌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他刚出门几天,我就把你照看成这个样子,等他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老天,我简直不敢想了。”如非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整个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筹莫展。半晌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这个灵光一闪的念头,却像条可怕的毒蛇,缠绕在她心上。 她抬起头,看着逆光中背对着她画画的未晞,吞吞吐吐地问:“未晞……你该不会是……” “有专家统计,气温每升高2c,全国的强奸案发率就上升百分之一。那么夜行的女子,应该给她带匕首,还是保险套?听众朋友们,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听到这个题目,您可能正在想,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匕首。中国几千年的传统观念,难道不是把女子的贞操放在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位置上吗?但是我想告诉您的是,芝加哥有位丈夫,在自己的妻子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在她的包里放上一个保险套。他的解释是,他们住的街区是暴力犯罪的高发区,有很多吸毒者感染了艾滋病。他目前没有能力让妻子住在更安全的地方,起码可以让她用最安全的方法,保护自己……” 凌落川笑了笑,他开车的时候从来不听广播,今天一时兴起偶然打开,却发现这个话题倒是很对他的胃口,于是又把音量调大了一些。 “不知道收音机前的丈夫和男朋友们,此刻做何感想?或许你们认为这个丈夫疯了,可能连收音机前的女同胞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您想过没有,带匕首就一定能免遭伤害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么带保险套,就一定是屈从迎合吗?答案同样是否定的。与之相反,它只是一个弱女子在无可奈何之下,爱自己,珍惜自己,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女人,在男人面前是弱势群体,在社会面前,却要承担跟男人同样的责任……” 花店到了,凌落川关掉收音机,走进花店,看到满眼的姹紫嫣红,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一时倒有些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花店的老板走了过来,笑着问:“先生,买花送给女朋友?” 凌落川回头一看,店主大约三十岁的年纪,大波浪卷发,一袭火红的波西米亚长裙,倒是个活脱脱的美人。 “第一次送花,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那就送生日花吧,没有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生日花。” “生日花?” “是,每个星座都有自己的生日花。不知您女朋友是什么星座?我这里有星座花谱,可以帮您挑选适合她的生日花。” 凌落川低头想了想,“星座我不懂,但我记得,她是10月25日出生的。” 美女店主神秘地笑了笑,“原来是天蝎座,难怪她有您这么出色的男朋友。紫色的风信子最适合她了,又高雅,又性感,又神秘。您看一下,那种就是。”她将一捧放在水晶瓶子里的花束指给他看,羞答答的花朵攒成一串,鲜亮可爱,花瓣上还带着露珠,配上嫩绿的叶子,煞是讨喜。 凌落川看着它在群芳中亭亭玉立的模样,觉得跟未晞倒是挺配的,不由得笑了笑,说:“她瘦瘦的,跟这花倒是很像,就这种好了。” 店主点点头,一边帮他把花包好,一边说:“虽然她瘦瘦的,但我敢断定,她一定是个极有魅力的女孩。有人说,天蝎座的女孩就像一剂毒品,一旦沾染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戒掉,要么死掉。” 凌落川笑了笑,不以为然,“不会吧,这么恐怖?” 美女店主也笑了笑,解释道:“这当然是耸人听闻之说。不过先生,您可要记得,天蝎女的报复心是很强的。如果您曾经对不起过天蝎座的女孩,可要小心,这个星座的性格是有仇必报,甚至不在乎玉石俱焚。” 凌落川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原来高炽的情绪,也降了七八分。 店主包好花,又在上面喷了一些水,才交给他。凌落川掏出钱包结账,店主见他神色不悦,马上明白了,只怕是自己刚才的玩笑话惹得人家心里不痛快了。她笑了笑,说:“先生,星座之说,只是传言,不可全信。俗话说,没有不适合的星座,只有不适合的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把您女朋友出生的具体时辰告诉我,我帮您推算一下,说不定对日后有益。” “这里是花店,还给人算命占卜吗?” “不瞒您说,我们家世代都是算命的。不过我祖父他们用的是易经八卦,我则比较喜欢星座占卜。我曾经是个职业的占卜师,游历过很多国家。干我们这行的人,大多短命。我祖父和父亲不到五十岁就死了,我不想跟他们一样,就回国开了这家花店。” 凌落川听她说得那么玄,他本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人,也不由得有些好奇,“是不是真的那么准?” 店主笑了笑,“听听总是好的,信不信由您。” 凌落川回想自己看过的未晞病历上的出生日期,说:“她是1988年出生的,具体时间我就不知道了。” 女店主默念了一遍,低头沉吟片刻,笑着问:“不知道先生是否方便,将您女朋友的名字写下来。” 凌落川想,反正花是要送到学校去,名字总是要留的,也不必避忌,就在纸上写了下来。 谁知道,女店主看到那三个字,脸色瞬间变了,但她低着头,凌落川没有看到。 半晌后,她抬起头,笑着说:“先生,从生辰上看,她的八字不大好,所以生来体弱多病。从星座来说,她的守护星是冥王星,但冥王星主阴,阴阴相克,于主运不济。所以,您女朋友是一个命途多舛的苦命人,只怕一生多劳多苦,多灾多难……您先不要急,从您的面相上看,您倒是有福之人。所以只要您时时刻刻守着她,她纵然有劫数,有了您的庇荫,也必然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凌落川这才稍安了一些,又听说自己才是未晞的守护者,那不就是天生一对吗?于是没再多问,留好地址,请店主帮忙送到学校去,就欣然离开了。 凌落川走后,女店主吩咐送花的小弟马上送去,还叮嘱说,这个客人非富则贵,千万不要怠慢,然后坐下来,找出自己的批命本,翻到新的一页,用朱红色的毛笔在上面写道: 晞者,破晓。未晞,即诞于破晓之前。八字,戊辰,壬戌,壬子,壬寅;五行水旺,缺火缺金。 七杀入宫,抱虎成眠,家庭缘薄,六亲相克,掘井无泉,孤苦无依。克父、克母、克亲、克友、克夫、克己,大凶之命。 女店主合上本子,想到这个女孩是七杀命格,偏偏又命犯桃花,忍不住慨叹,这样的运济,这等人物,幸亏是生在和平年代,不至于祸国殃民。若是生在乱世,只怕是要倾家,倾城,倾国,倾天下…… 凌落川从花店回到公司,一路上心绪不宁,千头万绪,总没个着落。他让秘书推掉了几个不大不小的会和晚上的商业应酬,一个人开车来到未晞的学校。到了之后看时间还早,他就开着车,在附近的马路上转起圈来。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他将车停到学校门口,走下来靠着车门等未晞。 下课铃响了之后,学生们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地走出来。 百年艺术名校,就读的学生也与别处不同,聚集了这样多卓尔不群、钟灵毓秀的人物。不知道是这里博大醇厚的艺术氛围熏陶了他们,还是他们给这传统的艺术殿堂增添了别样的光彩。尤其是那些背着画板的女孩子,只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便有一种赏心悦目、如沐春风的感觉。 大约等了一刻钟的工夫,凌落川才看到未晞和周晓凡并肩走出来。即使在出类拔萃的美人堆里,他也能一眼就看到她。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到了,这个女孩有一种超乎想象的存在感,即使站在万人之中,也让人无法忽视。 未晞今天穿了一条粉红色的小裙子,背着书包,手里抱着几本书。周晓凡抱着他送的那束紫色的风信子,好像正跟她说什么,未晞侧着脸听得很认真。 其实比起她精致的正面,他更喜欢她的侧脸,如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鸿一瞥,直勾得别人心猿意马,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凌落川迎上去,把刚才买的冰镇柠檬茶塞进她手里,然后一只手接过她的书,另一只手卸下她的背包挂在自己的胳膊上。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未晞目瞪口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东西已经被他放进车里了。 站在一边的周晓凡笑得直不起腰来,见凌落川走回来,站直身子,一本正经地说:“凌少爷,我的呢?你不会只记得未晞,把我忘了吧?” 谁知道他竟然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又拿出来一罐放在周晓凡手上,然后笑弯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风度翩翩地说:“我怎么会怠慢了晓凡这么可爱的姑娘……”话没说完,忽然俯在周晓凡耳边,放低音量故作暧昧地说,“找个机会我们两个单独出去玩,不带她,你说好不好?” 把个周晓凡乐得花枝乱颤,对站在一边的未晞说:“我说,这个男人你到底要不要?你再不好好把他藏起来,我可要抢了。”又转过脸,对凌落川说,“凌少爷,饮料我收下了,这花可不能给你。未晞有哮喘,对花粉过敏。这风信子的花香又特别浓,放在你们车里她闻到容易发病。我看,就便宜了我吧。” 凌落川这才想到,是自己大意了,却一脸认真地说:“其实本来就是给晓凡买的,怕你不肯收,就只好借着未晞的名义转送给你了。你尽管收下,只要你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就好了。” 周晓凡笑得更开心了,“凌少爷,你再说我可要当真了。好了,我这个电灯泡功成身退,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凌落川笑着说:“先送你回去吧。” 周晓凡摆了摆手,笑道:“知道你是爱屋及乌,但我可不能这么没眼色。你们就不要管我了,我坐公共汽车回去,很方便的。” 周晓凡走了之后,未晞才得出空来,在纸上写道:“不是说晚上有应酬吗?怎么突然来了?” “一下午没看见你,心里憋得慌。晚上有事吗?” 未晞想了想,写道:“教授留的作业,我还没做完。” “那陪我吃顿饭,吃完我就送你回去,不多占你一分钟,可以吗?” 未晞看着这个笑得很平常,却让她明显感觉到不平常的男人,点了点头。 上车之后,凌落川问正在系安全带的未晞:“去哪儿吃?” 未晞看了看他,用手语问:“你没什么吧?” 凌落川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怎么这样问?” 未晞拿出本子写道:“向来都是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从没这样问过我。从刚才就不太对劲,你怎么了?” 男人笑了笑,说道:“对你温柔点,你反而说我不对劲,以后还是凶巴巴的好了。你不说,那就去吃泰国菜吧,我知道有家馆子蛮不错的。” 未晞没再说什么,凌落川低头发动引擎,车子像一阵风,在城市的黄昏中,绝尘而去…… 或许是以酸辣为主的泰国菜实在不合胃口,或许是这里用泰乐、筒裙、指甲舞烘托出的异国气氛太过矫情,又或许是今天的心情实在不佳,总之,一向胃口极好的凌落川,此刻竟失了往日的水准,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一个人盯着舞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未晞本来就不太喜欢泰国菜的口味,看凌落川没意思,自己也更加没情没绪,望着对面的男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用手语问:“你怎么了?” 凌落川转过脸,一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睛,就那样赤诚而忧心地看着她,未晞这时才发现,这个男人原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如同此刻,他明明什么都没说,那双眼睛却在顾盼之间好像对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那双眼睛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干净,让犹如惊弓之鸟的她也感觉不到一丝的恶意。 经历了那么多伤害和痛苦,几度生死,人生的跌宕沉浮犹如沧海桑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坐在她面前的,明明就是一个随心所欲、视世间一切规则如粪土的男人,可是,她就是觉得,这样的他是一个能够带她走出悲剧的黑暗英雄,可以让她将一切交付其中全心信赖,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只要将一切交给他…… 未晞移开眼睛,一颗心犹如小鹿乱跳乱撞,在胸腔里闹得厉害。 凌落川摇了摇头,戏谑道:“你以后不要这样看着我,像只羞答答的小兔子。要是让我误会你为我动心了,到时我把持不住一口吞了你,你可别怪我。” 未晞扑哧笑了出来,心道,这才是凌落川,就算做出天大的坏事,他也有本事推得一干二净。 对面的男人却长叹一声,说:“这都能笑得出来,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不怕我了。” 闻言,未晞不由得一怔,被他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真的是一点都不怕他了,为什么会这样? 这种安心的感觉,她在阮劭南的身上,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与阮劭南朝夕相对的时候,他对她信誓旦旦、唇齿缠绵的时候,哪怕是身体交叠、水乳相融的那一刻,她知道,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她一直都怕他。 现在想想,那种若有若无、又从未消失的恐惧,其实是第六感对灾难的示警,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可惜,那时的她被少年时的记忆迷了心窍,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 她笑了笑,在纸上写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怕你?是你说的,大家做朋友。朋友当然要平起平坐,难道还要分个高低贵贱不成?” 凌落川抬眼瞧着她,“可是,我却越来越怕你了,还怕得要死。” “你怕我什么?” 男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怕你伤心,怕你难过,怕你被人欺负,怕你被我欺负。怕你被过去的事情伤害,怕你被未来的事情伤害,怕自己空将一颗心拳*付,最后却落得一个心碎神伤的下场。接触你越多,怕得就越多。对你的迷恋越深,怕得就越厉害。但我最怕的,是我自己。” 对上男人专注的目光,未晞不由得缩了一下,凌落川笑了笑,继续说:“你不是男人,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此刻坐在你面前的这个男人,对你抱着怎样的想法。你让我变得都不像自己了,有时候我会想,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宁,只有你化成飞灰,我才能死心。这种又爱又恨又惊又怕的感觉,你明白吗?” 男人姿态优雅,声音平静,像个真正的绅士娓娓道来,眼底却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 未晞的心跳得有些乱,她低下头,用微微发抖的手在纸上写道:“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的,是不是?” 凌落川扬唇一笑,“你相信我?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想对你做什么,你就相信我?” 未晞看了看他,又写道:“那天在荷花池边,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得。我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赌的是你的良心。” 凌落川这次倒是很守信,吃过晚饭后,八点不到,就送未晞回去了。 “这家菜馆的东西越做越难吃,下次我们换一家。” 未晞笑了笑,用手语说:“路上小心开车。”她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上楼。 “对了,差点忘了。”凌落川一把拉住她,“本来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东西给你的。” 未晞回头看了一眼,他立刻乖乖地松开手,然后掏出一把钥匙放在她手上,“这是我家里的钥匙,就是你上次去过的地方。以后要是没带钥匙,回不了家,就去我那里,别一个人穿着睡衣在街上乱逛。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个小小的绣袋,从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交给她。 未晞低头一看,上面写着凌落川的公司地址,别墅地址,还有他的手机号码,座机号码,公司电话……所有能想到的联系方式,他都写在了上面。除此之外,下面竟然还写着一行小字: 此女善忘,易走失。如有拾到者,请急速归还,失主必有重谢。但若有丝毫损伤,失主必追究到底,望自斟酌。 未晞笑起来,凌落川把纸条放回绣袋里,挂在未晞的脖子上,嘱咐道:“纸条我塑封过了,不怕雨淋,以后就天天戴着。以后在街上,如果老毛病犯了,就低头看看,就算没人捡到你,你自己也能找到我,不至于把自己丢了。” 未晞看着那个精巧的绣袋,用手语问:“你怎么想到的?” “这个倒是巧,前些日子看了一个电影,男主角比你还惨,只能记住十五分钟之内发生的事,他就随身带了很多的小纸条,还把爱人的名字文在了身上。我又不能把这些文在你身上,又疼又难看,只好让你带着了。” 未晞有些好奇,用手语问:“爱情电影?” 凌落川没看明白,她想起来,他能看懂的手语还不多,于是又在纸上写了一遍。 男人看后笑了笑,说:“是复仇电影。” 未晞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真可惜,本以为会是个很好看的爱情故事。已经很晚了,要是没事,我就上去了。” 凌落川点点头,未晞拿起自己的书和背包,正要打开车门…… “未晞……”凌落川忽然喊住她。 未晞回头看了看,用一只手比画了一下:“还有事吗?” “你刚才说,你赌的是我的良心。如果我根本就没有,你就不怕自己血本无归吗?” 未晞看着他,摇了摇头,写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你如果想做什么,你早就做了,不会等到今天,也不会自己说出来。” 男人看着远处的霓虹灯笑了笑,又转过脸,看着她的眼神复杂纠结,“很奇怪,某个时候,我竟然希望你是恨我入骨的,希望你对我说的都是谎话。我甚至希望你是一个居心叵测、满心仇恨的女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用我,向他报复。如果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惜,你连半个冠名堂皇的理由都不留给我……” 他伸出手,仿佛想抚摸她灯光下美丽的侧脸,她并没有动,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笑了笑,“我会遵守我对你的承诺,找回我已经失掉的良心,做个谦谦君子,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会赔掉一切。” 未晞想了想,低头写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两条路。” 凌落川一时未解其意,“什么意思?”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我很怀念老城区的荷塘,还有那家四川馆子的香辣锅。如果你中秋那晚有时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看看?” 凌落川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未晞,转过脸又看了看前方灯红酒绿的街市,又低下头,这才笑了出来,“你这是在邀请我?” “你尽可以发挥你的想象力,但我只当是回请你,感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未晞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张休假表给他,然后写道,“今年中秋、国庆长假很分散,这是我自己画的休假表,送你一张,就当是这个荷包的回礼。” 凌落川低头一看,竟然是满纸的灰太狼,休息日期都画成了傻乎乎的笑脸,上班的日期则是它被打得满头包的样子。 这是未晞第一次邀请他,送他礼物。对凌落川来说,这简直是古往今来头等喜事。他面上安然,心里却乐开了花。 未晞看他只顾一个人低着头傻笑,就在纸上写道:“如果没事,我真要上去了?” 男人却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未晞,告诉我,第三条路是什么?你不说清楚,我怕自己睡不着。” 未晞看了看自己的手,凌落川马上放开。未晞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将纸条撕下来,放在他手上。他低头一看,那四个字竟是“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凌落川反复念着这四个字,然后嘴角慢慢扬起,像个孩子一样大大地笑起来。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他仿佛看到曙光女神在向他招手,山河清明,阳光普照,全世界的老虎都化成了黄油。 未晞看到身边的男人捏着那张纸条,自己笑啊笑的,没完没了,于是悄悄地拿好自己的东西,打开车门溜走了。可她还没走出半米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未晞……” 她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明白,就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拉住,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熙熙攘攘的世界瞬间黑暗,所有的光亮消失不见,她垂着手站在那里,肩上的背包掉了下来,手里的书本也散了一地,她在他怀里,几乎看尽了自己半生的风景。 过去有什么,未来有什么,那些曾经的痛苦,磨难,伤痕累累,血雨腥风……然后,所有的一切渐渐模糊,又慢慢清晰,最终在岁月的风口如同漫天飞舞的花瓣,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 看到路人诧异的目光,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凌落川这才不舍地放开手,俯下身捡起她的背包和书本。 “我送你上去?” 未晞摇摇头,拿回自己的东西,转身上楼。已经快到入口了,他还在她身后不死心地喊着:“喂,美女,不让我送你上去,当心遇见色狼。” 未晞转过身,比画着:“你不就是最大的色狼?” 凌落川靠着车门,笑着摇头,“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你一定在骂我。” 未晞低头笑了笑,然后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电话联系。” 凌落川一直目送她上楼,看着楼梯口笑了一会儿,又对着路灯笑了一会儿,浑然不觉路人诧异的眼神,然后潇洒地转了一圈,回到车上,看到那张纸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他看看笑笑,看看又笑笑,发现这四个字写得真是漂亮。他抬头看看贫民区的一线夜空,又觉得今天的月色真是可爱,夜空实在美丽。 手机响了,凌落川以为是未晞打来的,按下耳麦,听到自己秘书的声音,忍不住又笑起来,用不知比平时温和多少倍的声音说:“什么事?” 电话另一端的人有些诧异,呆了半秒才说:“凌先生,吕先生的秘书说,因为天气预报说近期会有台风登陆,他们怕在这里滞留太久,想今天晚上就跟您谈一下合作计划。我已经告诉他们,您八点之后不谈公事,但是他们一再请求,所以……” “没关系,那就谈吧。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总不能让人家大过节的回不了家。” 秘书又诧异了一把,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自己的老板,“如果您没问题,我就通知他们。另外,我刚才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希望我们再让五个百分点。我已经按您的意思,回绝……” “五个百分点而已,让就让吧,没关系。”凌落川一边讲电话,一边把未晞送给他的休假表贴在了车里最显眼的地方,越看越可爱。 秘书有点怀疑自己没说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凌先生,他们要求我们再让五个百分点,这等于少了好几百万的收益,我们真的要让?” “几百万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数目。人家小公司不容易,再说过节嘛,大家高兴。” 秘书几乎怀疑他中邪了,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直知道凌落川在生意场上最是刁钻,从没见过他这么人性化的时候。 “好了,就这么定了。你让他们在酒店等着我,我现在就过去。” 秘书放下手机,又查了一遍号码,才敢确定,她没有打错电话。 凌落川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利落地发动引擎,车子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急速飞驰。 收音机里正在放一首旋律悠扬的英文歌,是alex band的《only one》。凌落川按下车窗,让清凉的夜风吹进来,仿佛看到满天的星光,与耳边的旋律共同起舞。 one life to live, one love to give. one chance to keep from falling. one heart to break, one soul to take us, not to forsake us. only one. only one…… “听众朋友们,本周的主打歌,是正在美国热播的电视剧《吸血鬼日记》的插曲《only one》。继《暮光之城》系列电影票房大热后,以吸血鬼和人类的爱情为主题的影视剧在美国大行其道,极受年轻人的追捧。对于这种现象,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人们对真爱的渴望已经超越了对生命的珍视。爱欲最浓之时,也是生命最危之时。朋友们,当心爱的人站你在面前,爱情与欲望,摧毁与守护,你会选择什么?或者你会说,无须选择,让一切交给命运,只因真爱如血……” 凌落川摇头轻笑,忽然发现自己老了,已经不习惯年轻人的玩意,又细细品味它的歌词,猛然发现,竟然与自己此时的心情如此契合。 一生一命,一生一予。一生一回的坠落,一生一次的心碎。一生一魂,它攫住你我,不离不弃,这是唯一…… 他转过脸,看着城市迷离的灯光,他期待真爱如血,可是此时此刻,在他心里汹涌而出的感情,不是占有和欲望,而是柳暗花明的希望和无穷无尽的思念。 第十三章 我爱你,你才那么闪耀 如非又是夜班。未晞洗过澡之后,将阳台的灯点亮,摆好画板,准备完成那幅未成形的作品。正忙着的时候,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凌落川打来的,看都没看就接了起来。 “是我……” 她手里的颜料盒掉在了地上,五颜六色的,洒了一地。 那个声音接着说:“我在车里等你,十分钟之后,你下来,不然我就上去。” 耳边只剩下忙音,未晞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握着电话,仿佛目不视物,眼前一片恐怖的茫白。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一个世纪,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未晞惊猝地扭过头,一脸恐惧地看着门口,整个人筛糠一样颤抖不止。她不想见他!死也不想见他!那可怕的敲门声却像厉鬼索命一样,纠缠不休。 咚咚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砸在她的心上,砸得她肝胆俱裂。她狠命地捂住耳朵,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远远地躲开这可怕的一切,慌乱之中却被椅子绊倒,整个人摔倒在地板上,胳膊和膝盖都擦破了皮。她顾不上擦伤和疼痛,抱着膝盖,像只受惊的小鼹鼠缩到墙角,瑟缩着身子,浑身乱战。 敲门声终于停了,未晞慢慢从膝间抬起头,掉在地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门外说:“未晞,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不然,我就找人把莫小姐请回来。你不想惊动她,是不是?” 她浑身一凛,睁着一双惊恐而空洞的眼睛,无助地看着门口,无可奈何…… 阮劭南站在门口,整间屋子一眼就可以看尽。 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除了卫浴间,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双人床,一把椅子,是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屋顶的墙皮受潮脱落,简陋的程度还不如最廉价的时钟旅馆。 他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张折起来的弹簧床,屋子中间悬着一条挂帘子用的铁丝,于是可以猜到,在这只有立锥之地的空间里,他们两女一男是怎么安排住处的。 “你除了剪短了头发,脖子上多了一块伤疤,似乎没怎么变?”阮劭南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着缩在床角的未晞,又补充道,“差点忘了,你不能说话。” 未晞听着他说话,每一句都带着回响,仿佛很近,又似乎很远。不过半年没见,曾经耳鬓厮磨的两个人,就如同隔了一个世界。 她抱着膝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你们怎么会跟池陌住在一起?”阮劭南问。 未晞呆滞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拿出笔在本子上写道:“我住院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房东把我们的东西都扔了出来。我们没地方去,又借了高利贷,他就收留我们住在这里。” 阮劭南想起来,半年前莫如非来找过他几次,原来是这么回事。 未晞接着写道:“你找我什么事?” 阮劭南笑了笑,“我说过,我想你。” 想起往事,未晞不由自主地发抖。她用颤抖的手指,努力写道:“阮先生,请直接说重点。” 阮劭南勾唇而笑,淡得若有似无,未晞的心也跟着那冰冷的笑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那好,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试图利用一个男人来对付另一个男人,尤其是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行为,愚蠢得近乎可笑。” 未晞看着他,写道:“你以为我跟他在一起是为了向你报复?” “报复?”阮劭南嘴角含笑,“我很清楚落川的脾气,若论狠心狡猾,我都要让他三分。想在他面前玩花样,你还没那个道行。我只是担心你,怕你看他现在对你好,就一时忘乎所以。杀戮是狼的天性,你见过不吃肉的狼吗?”他故意放慢了语速,意味深长地说,“你能留住这条命,还能继续完成你的学业,这一切实在不易。我如果是你,就会好好珍惜。” 阮劭南看了看手表,又打量了一遍这间屋子,淡然道:“今天先这样吧,如果你需要钱,可以来找我。其实我还真有点怀念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你的哮喘药,我一直都留着。”他站起来,俯身贴过来,摸了摸她冰凉的侧脸,笑道,“我的意思,你明白的。” 未晞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一刻,在她心里翻涌而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悲伤。她替自己曾经的一片痴心感到悲伤,为年少的阮劭南感到悲伤,替他们逝去的,曾经让她爱惜如命的回忆……感到悲伤。 他爱过她吗?他后悔过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没有。 但凡有半点爱意和悔意,他也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面前。没有愧疚,没有羞耻,没有迟疑,没有歉意,有的只是胜者对败者的嘲笑和冷漠,强者对弱者的轻视和傲慢。 过去这半年来,她一直在问自己,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不是都说将心比心吗?为什么她这样努力,他就是不爱她? 如今看到这样的他,听到这些话,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这个天上地下绝顶自私的男人,他的里面是空的,除了一具漂亮的躯壳,他什么都没有。 未晞凝视着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睛,双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我爱你,你在我眼里才那么闪耀。我不爱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阮劭南没有看懂,却被那双宛如深潭般的眼睛牢牢地摄住。他扣住她的侧脸,低头就吻上去。未晞猛然回神,狠狠咬在他的唇上。这一下咬得极狠,可是男人不但没放手,反而卡住她的脖子,将她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未晞的后脑磕在墙上,被他撞得骨痛欲裂,眼前先是红白相间,最后只剩了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色荒原。 昏迷似乎只是一瞬,未晞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的霉斑,摇晃的挂灯,屋子里一片漆黑,森冷的气息四处蔓延,仿佛某个惊悚片的镜头。 她以为阮劭南已经走了,侧过脸才发现他没有走,就站在床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模模糊糊看到他漫不经心地解着纽扣,脱掉衬衫,露出结实的肌肉。 卡扣脱落的声音,他将腰带抽出来扔在一边的声音……他脱衣服的姿态是那么高高在上,又是那么漫不经心,却看得未晞心惊胆战,五内俱裂。 即将到来的灾难让她恐惧到了极点,不顾自己疼得散架的身体,惶惶地支起手臂,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去。门就在半米远的地方,只要能爬出去…… 他笑起来,像个老练的猎人拉住猎物的足踝,将她拖了回来。 未晞像只被人拖向案板的猫,十根手指死死地抠着地板,就像抓着自己的生命,薄脆的指甲划出金属般刺耳的摩擦声,小拇指的指甲劈掉了一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他拉着她的手臂,将她粗暴地扯起来,推倒在床上,未晞像只被人炮烙的小白鼠,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手捶着他的肩膀,双腿胡乱地踢打,混乱中,竟一脚踢在男人的小腹上。阮劭南疼得一躬身,反手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甩在她脸上。未晞的后脑磕在床板上,左脸都肿了起来,又疼又热。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眼睛看着门口,破裂的嗓子发出“呜呜”的求救声,可是那声音模糊破碎,几不可闻。 没有人能听到她用破裂的声带发出的无声呼喊,也就没有人能来救她。 阮劭南被她扰得不胜其烦,一把掐住她的下颚,贴在她耳边冷笑道:“你再不老实,我不介意再绑你一次!” 恐惧的感觉游走全身,记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未晞骇得浑身发抖。 看到她眼里的退缩和软弱,男人微笑,俯在她身上,亲吻她的脖子。 未晞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再也哭不出来,眼泪仿佛都流干了。她伸出手,慢慢探到枕下,那里放着池陌留给她和如非防身的匕首。她摸到锋利的刀刃,接着是裹着胶皮的刀把,将它握在手里,一下抽出来,朝着他的脖子猛地扎过去…… 凌落川是被自己的闹钟吵醒的,张开眼睛,已经是早上八点。昨天晚上谈完生意,跟那个台湾人多喝了两杯。这会儿脑袋里像塞了铅块,疼得厉害。 窗外的雨从半夜下到现在,还没有停。他揉了揉太阳穴,坐起来,掀开被子…… “未晞?” 看到像只小虾子缩在他被子里的人,凌落川真是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来的?” 他托起她的脸,看了看,她睡得很熟,头发和衣服还是湿的,很明显是淋了雨。又看到她脸颊绯红,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低烧。又托起她的胳膊,发现她手肘的地方有擦伤,忍不住叹了口气。 凌落川习惯裸睡,如今赤条条地躺在自己家里,这小丫头却趁他睡着的时候爬上他的床,这究竟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他找了条黑色的睡裤随便套上,下床找出药箱,从里面拿出治外伤的贴膏和退烧药。喂她吃药的时候,发现她的衣服还是湿的,这穿久了是要落下病的。他对怀里的人说:“不是我要占你便宜,谁叫你睡得人事不知,又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委屈一下吧。” 他帮她脱衣服,先是裙子,接着就是内衣…… 凌落川觉得自己的手有点不听使唤,眼睛也越来越不听话。以前只听说过“秋水为肌,玉为骨”,这一会儿倒真是感受到了。这丫头竟像是雪堆出来的,白皙皎洁得不可思议。 湿衣服被人剥了下来,未晞打着寒战,本能地向温暖的地方贴过去。等他大功告成的时候,她已经像只光溜溜的小猫,整个窝进他怀里。 凌落川叫苦不迭,这简直就像个甜蜜的陷阱。他索性把心一横,一个翻身就把人压在自己身子底下,心道,爱谁谁吧,先舒服了再说。大不了事后道歉,任打任骂就是了。 可她的那句话回荡在耳边——— “我用自己的身家性命,赌的是你的良心。” 凌落川摇头轻笑,他自认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煽风点火,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欺男霸女的缺德事儿在商场上也没少干。可这一会儿,他抱着怀里的人细细看着,她睡得那么踏实,那么香甜,那么安心。她是带着伤冒着雨来找自己的,说不定是遇见了难事。 又看到她脖子上那块伤疤,想起当初她被陆壬晞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自己正跟阮劭南谈笑风生,为他们的成功开怀畅饮。 想到这里,他就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摸着那块狰狞的伤疤,他有些疑惑地自语道:“他当初怎么忍心,把你丢给那个畜牲?”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心疼地说,“我怎么忍心,当初为什么不救你?” 他起身到卫浴间拿了条干毛巾,想帮她把头发和身子擦干。这会儿静下心来才发现,她的腿上有多处瘀青和擦伤,连大腿上都有,右手的小拇指掉了一片指甲,露出粉红的嫩肉。 他不禁有些奇怪,难道她是从楼上滚下来的吗?怎么会伤成这样?如果是不小心滚下了楼梯,那怎么额头上没伤? 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他怕吵醒她,马上接了起来。 他的秘书说:“凌先生,会议再有半小时就要开始了……” 凌落川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有一堆工作没处理。他扭头看了看床上的人,说:“我今天要休息一天,通知他们改期。” “改期?”秘书吃惊地重复了一遍,随即乖觉地说,“好的,我通知他们。” 凌落川挂断了电话,回到床上替未晞把被子掖好。他揉了揉太阳穴,头还是疼得厉害,于是在药箱里找了一片止疼药吃下去,又躺回床上,想睡个回笼觉。 凌落川喜欢真丝的被褥,这种料子柔软舒适,但是触感微凉。未晞本来就低烧畏冷,现在又盖上这个,更觉得冰凉透骨,于是本能地朝着被子里唯一温暖的东西,男人的胸膛,贴了贴,又贴了贴…… 见此情景,凌落川哭笑不得,低头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叹道:“你可真会考验我……”又抬起她的下巴,坏笑起来,“不干别的,亲一下总可以吧?反正你这会儿安静得像个充气娃娃,吞了你也不知道。” 可终究还是没有做,而是侧过身拥着她,打个了哈欠,睡着了。 两个人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睡到日近黄昏,未晞忽然发起了噩梦。她整个人都被这个可怕的梦魇住了,鬼压床似的,想叫叫不了,想哭又哭不出来,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呼吸急促,汗水淋漓。不知怎么,她忽地一下坐起来,一双眼睛恐惧地看着前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人醒了,魂却还在梦里。 这么一折腾,睡在旁边的凌落川也就醒了,*着上半身,看了看床头的闹钟,说了句:“该死,怎么睡到现在?”又看到身边被他脱得光溜溜的人,揪着被子,一双水盈盈的眼睛迷茫地望着他,忍不住就想欺负她,于是托起人家的纤纤玉指,亲了一下,非常绅士地说,“宝贝儿,你说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呢?我看,还是先洗澡吧,昨晚出了那么多汗……” 未晞触电似的抽回手,揪着被子一直退到床角,把自个儿蜷成一个雪团,瑟瑟发抖。 凌落川没想到她会吓成这样,举起双手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从昨晚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做,你该有感觉的,是不是?” 可缩在床角的人,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依旧缩得像只可怜的小刺猬。 凌落川觉得有些不对,强硬地连人带被子拉过来,抓住她的肩膀紧张地问:“小祖宗,别吓我,你不会又忘了吧?那昨晚上呢?你给我写的那些话呢?你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男人感觉自己快疯了,如果她真说不记得了,他白高兴了一场不说,还得将之前的努力全部清零,从头再来。 未晞整个被他拎着,小兔子似的怯生生地瞧了他一会儿,四下看了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凌落川马上明白过来,给她拿来了纸和笔。未晞在纸上写道:“昨天晚上写给你的话,我都记得。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是我自己跑来的,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凌落川这才把心放下来,“说什么对不起,我是巴不得你天天来。倒是你,怎么那么晚冒着雨跑过来?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你还记得吗?” 未晞怕冷似的抖了一下,抱着胳膊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腿,表情呆滞,心神恍惚。 “未晞?”凌落川担心地看着她,她今天的反应太不寻常,不像是失忆,倒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整个人都痴痴傻傻的,昔日的灵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不记得了……”未晞做了一个这样的手势,就不再动了。 凌落川看着她,她在撒谎,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他没法揭穿她,她有心事却不告诉他,这说明她并没有全心信任他,这个认知让他多少有些难过。看着未晞疏离的表情,凌落川百思不得其解,昨天明明觉得她靠近了,怎么才过了一夜,又跑远了呢? 未晞看了看被他丢在地上的衣服,在纸上写道:“你替我脱的?” 他挑高眉毛看着她,“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未晞垂下头,像个被人欺负了又无处申诉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膝盖,没再争辩一个字。 看到她这副认命的表情,男人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情,起身下床,拉开窗帘。 他的卧室是隔空临水的设计,窗外是一平如镜的人工湖,夕阳西下,清澈的湖水倒映着霞光,好像一片燃烧的海洋。 忽然觉得今天的黄昏特别美,霞影若纱,远山如黛,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红色,令人心胸为之一阔。他打开窗子,站在窗边望着远方的湖面。未晞抬起头,望着印在斜阳晚景中的他,看到他身上从左肩一直延伸至后背的花朵文身,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恐惧和害怕。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凌落川这种贵公子竟然会文身。他以前穿着衣服看不到,这会儿迎着晚霞看过去,肩上的红花更显妖娆,黑色的枝藤如同妖精的触角,将她的眼、她的心紧紧缠绕。这匪夷所思的图案,与他男性充满力度的身体和浑然天成的贵气结合得如此完美,仿佛专属他一人的图腾。 她不知该如何描述眼前的景象,所有的词汇似乎都太过浅薄而不足以形容,再好的赞美都只是穿凿附会。 凌落川在逆光中回过头,看见她还裹着被子呆坐着,想到被子下面的她还是光溜溜的,忍不住问:“你冷吗?” 未晞摇摇头,接着就打了一个喷嚏。凌落川关好窗子,走到衣帽间找出一件烟灰色的薄毛衣,回到卧室递给她,说:“先穿这个吧,你的衣服被雨水淋过,要洗洗才能穿。” 未晞接过衣服,耐不住好奇,在纸上写道:“你怎么会有文身?” 凌落川这才想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说这个?在军校的时候文的。” 未晞有些吃惊,写道:“军校允许?” 凌落川笑了笑,“就是不允许我才文的,然后顺利地被赶了出来。我们家老爷子知道后,打折了我一根肋骨,就在这儿……” 他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棱角分明的腹肌上,刚硬生猛的触感,像裹着棉布的铁板。 未晞唰地红了脸,赶紧收回手,在纸上写:“你是为了惹他生气才故意做的?” 男人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只要能气得他跳脚,让我死都愿意。好了,不说这个。你饿不饿,我们叫点吃的?” 可未晞的心思还在他的文身上,望着那妖娆而华丽的图案,双唇翕动,无声地默念了两个字。 凌落川看到她嘴唇在动,好奇地问:“你说什么?” “朝影,这种花的名字,是大丽花中最美的一个品种。”未晞在纸上写道。 凌落川低头瞅了瞅,“我都不知道它这么有来头,当初随便指了一个图案,就让师傅下针了。你喜欢?” 未晞点点头,用手语说:“很漂亮。”想了想,又在纸上写道,“能不能让我画你?我想把这幅画当作毕业作品,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可以吗?” 凌落川马上来了兴致,笑呵呵地问人家:“*吗?只要是你,我无条件奉献。” “不用*,上半身就好了。” 凌落川坏坏地一笑,“你确定?其实我下面比上面更有看头。” 未晞摇了摇头,写道:“我只画花,对蚯蚓没兴趣。” 第十四章 最了解她的人是我,你不行 “你这样抵触我,却又跟他走在一起,你以为他是什么人?告诉你,凌落川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放着不碰的道理。一旦他得到了,你以为他又能新鲜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你没身份,没地位,没金钱,没背景,跟一个花花公子谈情说爱,你玩不玩得起?” “你这辈子注定逃不过,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我不需要你爱我,我也不会去爱你。但是我可以给你比现在优越得多的生活。人生苦短,痛痛快快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不愿意,今天我姑且放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手中的画笔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未晞失神地看着自己的画板,上面只画了寥寥几笔。 那时,阮劭南抓住她的胳膊,扭伤了她的手腕,捏着她的下巴说完这些话,就扔下疼得浑身发抖的她,自己穿好衣服走了。而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对着一室的黑暗,骇得六神无主,哭得泣不成声。 她不想让如非看到她这副样子,穿好衣服后,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一个人在大雨滂沱、又黑又冷的街道上,走了好久好久,冻得浑身发抖,又困又累。只记得自己最后终于走到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很干净,没有下雨。她太累了,找了一个柔软的垫子,躺在上面就睡着了,心里还想着,这个城市的黑夜太漫长了,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天真的晴了。看到身边睡着的人,她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走到凌落川的别墅,用他给的钥匙开了门,迷迷糊糊地爬上了人家的床,一直睡到天光大亮。 “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当模特的凌落川看她时而神思恍惚,时而对着画板出神,以为她昨天没有休息好。 未晞没有回话,低着头,垂着手,坐在高高的画椅上,越发显得人缩肩拱背,好不可怜。 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别老是低着头,脖子上容易长皱纹。” 未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笑着说:“还没那么快,你要是害怕,就多抬着头。我喜欢看你昂着头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那个样子,像一只在风中聆听的鹿。” “第一次见面?你说的是你故意陷害我,害得我要赔公司一大笔酒钱的那一次?”未晞掏出小本子,在纸上写道。 凌落川气得直磨牙,“死丫头,不是跟你道过歉了吗?还这么记仇。不然这样,你看这里有沙发,我躺在上面不动,让你为所欲为一把,咱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把她往沙发上拉,未晞知道他是想哄她开心,可她实在笑不出来。她抽回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了。 看她这样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凌落川皱了皱眉毛,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问:“是不是他欺负你?” 未晞的眼中闪过一抹惊惶。凌落川咬了咬牙,“我就知道,那个打黑拳的小子怎么可能懂得怜香惜玉。你别怕,我给你报仇。” 未晞忍不住笑了起来,拿出本子写道:“你不要借故找人家麻烦,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欺负我,是我欠他太多。” 凌落川撇了撇嘴,摆弄着未晞的画架,不屑地说:“是啊,好人都让他当了。他就该被供在长生牌上永世流芳,我们这些坏人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未晞发现一谈到池陌,他就像奓了毛的猫似的,满心满怀都是敌意。 “我又没说你是坏人,你急什么?满头是汗,筋都暴出来了。”未晞写完这句话,拿出手绢递给他,让他擦擦汗。 “当初谁说我是伪君子来着,我可记着呢。”凌落川不接,反把一张俊脸凑了过去,涎皮笑脸地说,“我手上不干净,别给你弄脏了,你帮我擦擦。” 未晞没理他,把手绢塞进他手里,方才在纸上写道:“那时候我们不是在吵架吗?吵架的时候当然没好话,你当时说过什么,我都忘了。你倒记得清楚?” 凌落川看了之后,心里又乐又暖。这句话含义太多了。第一,她当时骂他的话都不是真心的。第二,她没记仇。第三,她没拿他当外人,小朋友吵架而已。 他用未晞香喷喷的手绢擦了擦汗,然后溜溜达达绕到她身后,贴在她耳边说:“忘了这个容易,但那个蚯蚓的典故,我一辈子都记着你……”他忽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趁火打劫之后还威胁人家,“你敢擦一下试试?擦了,你的毕业作品就没了。你可刚开个头。” 未晞低头想了想,写道:“那就不擦,我只当是被小狗咬了一下。” 凌落川不怒反笑,“那你干脆让我咬个够。” 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未晞吓得向旁边躲,结果脚下踏空,整个人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凌落川混乱之中没能拉住她,自己反倒被惯性带倒了。接着,画架,画板,水杯,颜料盘……所有能倒的东西噼里啪啦倒了下去,地毯上狼藉一片。 凌落川顾不上自己沾了一身的颜料,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拉起未晞,着急地问:“伤着没有?” 未晞摇摇头,回头瞧了瞧,可惜了一块好地毯,又转过脸瞧了瞧五颜六色的男人,几乎绝倒在地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还有力气笑成这样,那就是没事。”凌落川抱起她,放在沙发上,“刚才那一下摔得不轻,如果觉得什么地方疼,我们马上去医院,千万别自己忍着。” 未晞用手语对他说:“真的没事。” 看到他鼻尖上沾着红色的颜料,像只红鼻子麋鹿,滑稽透了,于是歪着小脑袋,笑着伸出手帮他揩了揩。 凌落川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 她身上还穿着他的毛衣,那上面还有他的味道。松松垮垮的男士毛衣罩住她婉转玲珑的身体。她是不是不知道,这个样子的她,对他是多大的诱惑? 男人扣住她的脖子,大拇指顶起她的下巴,迫不及待地亲过去,像只饿极了的狼。 “杀戮是狼的天性,你见过不吃肉的狼吗?” 阮劭南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未晞整个人都僵住了,抱着她的男人却毫无所觉,把她的恐惧当成了默许,抱起她走进卧室。 他脱掉她的毛衣,将她按倒在白色的大床上,烦躁地脱掉自己的睡裤,俯身贴下来。未晞这时才如梦初醒。他*的身体,肩上妖娆的花朵文身,如同一个恐怖的幻象,骇得她魂飞魄散。她像个恐惧的孩子,胡乱挣扎起来,可凌落川却像着了魔一样,将她的双手扣在头顶。她的眼泪成串地流出来,将他的脸濡湿了一片。他知道她哭了,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凝视着她流泪的眼睛,不愿再看下去,甚至不顾她的疼痛,狠心地翻过她的身子,把她的脸埋在真丝枕套上。他坚实的胸膛压着她的背,将她就是不肯老实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粗壮有力的大腿别开她的双腿,身下的女人就像一只被人五花大绑的小麻雀,任人宰割。 他想就这样把自己送进去,可是搂着她疼得战栗的身子,怎么都下不去手。 他放开她的手,手臂横到她胸前,气喘吁吁地说:“我的天,你快把我逼疯了。未晞,听话点,让我进去,好不好?” 未晞紧抓着身下的床单,脸贴着枕套无助地饮泣,心里实在不明白,他明明答应过她的。他说过,再也不骗她。他说过,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她受到伤害。 她记得,那天晚上在那个美丽的池塘边,他就是这样说的。 卧室里窗帘紧密,黑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悲悯、没有仁慈、没有同情的世界。 半年前,是她死抓着过去不肯放,被人欺骗利用,她没得怨。那半年后呢?她竟然重蹈覆辙,又被这个男人骗得彻底? 是的,他们才是坐拥天下、为所欲为的那一个。所以她真傻,真的。 她咬着嘴唇告诉自己:这是你的报应,报应你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忍一忍吧,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比这强过十倍的痛苦和屈辱,你不都忍过来了吗?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忍过这一次,你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唉……” 男人在黑暗中长叹一声,打开一盏床头灯,借着橘红色的灯光,迷茫地看着被自己压在床上的女人。 他喜欢白色,一应床上用品都是白色。此刻,罗衾似雪,锦被如浪。她皎洁的身体映在雪白的绸缎中,竟比春雪还要白,带着近乎悲怆的美丽。 就是太美好了,让人不由得想污染,想荼毒,想猎取,想在这份洁白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如果看不到她的泪水,她的痛苦,是不是可以将这场掠夺进行到底? 他的吻烙在她光滑的背上,感觉自己像中了蛊,她就在他手心里,孱弱美丽,孤苦无依,似乎唾手可得,却不能这样得。 深吸几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他转过她颤巍巍的身子,吻了吻她哭红的眼睛,叹道:“你一定又在心里骂我呢,是不是?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你。是我昏了头,把你的无言当成了默许,竟然忘了……”他的手指拂过她的嘴唇,“你不能说话,就算不想要,你也说不出来。可是未晞,你真的把我搞糊涂了。如果是别个女人,我会以为这是她玩的欲擒故纵的把戏。但我知道,你不是。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有时我觉得你明明近了,可是转瞬之间,你又远了。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即使我再怎么想体谅你,心疼你,可你这样忽冷忽热地待我,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下一次是不是还能把持得住。” 她低着头,就是不答话。男人抬起她的下巴,急躁的眼神对上她的惊慌,“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的,是不是?未晞,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你说是,那么起码让我治好你,让我看到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我才能彻底地把你放下,继续过我花天酒地的放纵生活。如果你说,你对我有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继续等你。等你把心结解开,等你彻底爱上我,等你愿意让我碰你。在那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 凌落川说完,亲了亲她的额头,扯过旁边的薄被,盖在她身上,自己走进浴室冲凉。 未晞裹着被子,坐在他的床上,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半个小时后,水声停了,他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玄色的浴袍,湿漉漉的黑头发还挂着水珠。 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这是薰衣草茶,可以压惊安神,喝了之后,你能睡个好觉。” 未晞伸手接过来,凌落川看到她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指印,有些地方已经发紫,只怕明天会更厉害,又看到她手肘擦伤的地方沁着血丝,脖子上,肩膀上……凡是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到处可见红红紫紫的痕迹,被子下面的就不必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心里就像打翻的五味瓶,又疼又悔又恨又恼。 疼她有口难言,无助羸弱;悔自己不该肆意逞凶,形同禽兽;恨的是空将真心交付,此人却千推万拒;恼的是心里明明装的是千怜万恤,做出来的却偏偏南辕北辙。 他一时百感交集,又不敢一个人对着她太久,于是拉起她的双手,在那红印斑斑的腕上轻轻一吻,说:“今天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我去别的房间睡,等我走了,你可以把门插上,不用担心被我骚扰。” 凌落川替她将杯子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扶她躺好,知道她怕黑,就留了一盏壁灯给她,然后站起来,打算去书房消磨一夜。 未晞却在他转身的时候,拉住他的手。 男人低头看了看,“这是什么意思?” 未晞拉着被子坐起来,看到床头有笔和便签,就顺手拿起来,写道:“我很害怕,你能不能不要走?” “啊?”凌落川几乎僵化,摸了摸她的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未晞摇了摇头,又写道:“只睡在我旁边,什么都不做,可以吗?我很怕,你走了,我一个人不敢闭上眼睛。” 凌落川好奇地看着她,“未晞,你不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有点得寸进尺的味道吗?” 未晞无力地垂下头,写道:“对不起,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男人无奈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叹道:“别说我没提醒你,我可不是柳下惠。要是我睡到一半兽性大发,你可别怨我。” 一夜太平无事。第二天早上,直睡到天光大亮,两个人才起来。 吃早餐的时候,凌落川实在忍不住了,问坐在对面一心一意喝牛奶看报纸的人:“未晞,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未晞抬起头,瞅了瞅他,点点头,目光又回到报纸上。 凌落川愣住了,心道,就这样? 他大步走过去,拉住未晞的手说:“小姑奶奶,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到底是怎么个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我说,你别再看了,牛奶也一会儿再喝!”凌落川一把夺过她的报纸,拿走了她的奶杯,然后霸道地把笔和纸塞进她的手里。 未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东西,用手语说:“你急什么?” 凌落川将她拉起来,拖到沙发上,说:“我能不急吗?这可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幸福。” 未晞心里一暖,瞬间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另一个男人的威胁、警告、伤害和嘲笑,低头笑了笑,在纸上写道:“昨天晚上,其实我很伤心……” 凌落川马上急急地打断她,“昨晚的事,是我不对。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就怕我,拒绝我。” 未晞摇了摇头,接着写道:“我伤心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你答应我的事,你没有做到。这段日子,我的确对你有感觉。这种感觉我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我不排斥那个对象是你。可是,现在……” 未晞一下停住了,凌落川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着急地问:“现在怎么样?” “现在,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后,有一个人,我始终无法正常地面对他。你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们的关系那么亲近,很多事,我不想说出来。因为我不想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来报复他。我更不想因为在你耳边说了几句于他不利的话,而令你怀疑我是别有用心。你是一个眼里不糅沙子的人,受不了半点折辱和亏待。哪怕是你最爱的人,你也不会原谅她的利用和欺骗。对于他这个人,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我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真的没办法在你跟他把酒言欢的时候,一个人等着你回家。我更不想在任何场合再见到他。而且,就算我能跟他和平共处,但倘若有一天,他怂恿你来猜忌我,伤害我,我又该怎么办?所以,我很害怕。越是感觉到自己或许会喜欢上你,我越是害怕。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看到这里,凌落川心里又疼又愧,紧紧抱住她,低声说:“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没能早一点体谅你的心情。很多事情,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是我太粗心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未晞觉得他的话另有玄机,在纸上写道:“你怎么处理?” 凌落川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你就不要管了,只要上好你的课,画好你的画,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阮劭南在自家别墅,将放在茶几上的解约书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笑道:“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如果跟我解约,你要赔不少钱,你考虑好了吗?” 凌落川耸了耸肩,“无所谓。第一,我赔得起。第二,我从来就没把赚钱当作人生最大的乐趣。” 阮劭南摇头轻笑,将那沓文件扔回桌子上,“我知道,你行事一向潇洒。但是,这件事恐怕你自己做不了主,董事会那些老家伙同意吗?” “那些都是跟过我外公的老臣子,这些年我让他们赚了不少了。再说,个个都有把柄在我手上,你说,他们会不会同意?” “呵呵,我算是服了你。那就是说,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凌落川拿起桌上的藏刀,抽出来,借着灯光看着它冷寒的刀锋,笑了笑,“如果你没有去找她,或许还有。但是现在,我只好跟你划清界限。” 阮劭南并不惊讶,给自己倒了杯酒,“是她告诉你的?我本以为,你风月场上虽然荒唐,但绝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男人。看来,倒是我高估你了。” “她什么都没说。那个傻丫头就是太谨慎,太小心,所以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告诉我。但只要多留点心,还是可以察觉得到。自从半年前那件事之后,只要遇到跟你有关的事情,她就会失常。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阮劭南非常惊讶地说:“是吗?原来我给她造成这么大的困扰。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凌落川看着他故作吃惊的表情,冷冷一笑,“前天夜里,她半夜冒着大雨来找我,我就该猜到,是你去找过她。我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但似乎正是那些话,让她终于肯正视对我的感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真应该感谢你。不过记着,别再有下一次!” 凌落川站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藏刀,对着阮劭南晃了晃,“这个我带走了,你不是爱刀之人,相信你不会介意。还有,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看,我们少见面吧。你知道的,未晞不太喜欢看到你那张脸。” 看着凌落川的背影,阮劭南摇头冷笑,“那个女人,你真的以为自己完全了解她吗?” 凌落川停下脚步,转身问:“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我重新翻修了陆家老宅,他们的老管家告诉我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原来当年,他们家的二小姐不是自己离家出走,而是被陆子续赶出去的。” “你说什么?” “我当时的反应,就像你现在这样。可她被赶出家门的原因,更让人吃惊。你应该还记得,陆家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女儿,叫作陆幼晞的。原来,当年她这个小妹妹,是被她从楼上推下去的,当时摔断了颈椎,因为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可是从此变成了高位截瘫的废人,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 凌落川皱了皱眉毛,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他,阮劭南笑着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去查,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想想也真是恐怖,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就能对自己的亲妹妹下这样的毒手。而现在,她没开口,你就为她赴汤蹈火了。是啊,她什么都没说,却达到了比‘说’还好的效果。这样的女人,你敢让她睡在你身边吗?” “天蝎女的报复心都很强,她们有仇必报,甚至不在乎玉石俱焚。” 凌落川突然想起那个姑娘说的这句话。 “落川,如果我是你,就会先弄清楚:她究竟是冲着我的人来的,还是冲着其他什么东西。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初是谁把她骗回我身边的。别忘了,当年发生的一切,我是主犯,你就是帮凶。她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你。”阮劭南站起来,将那份解约书锁进文件柜里,“这份解约书,我先收起来,等你把一切查清楚了,我们再签也不迟。” 凌落川看着这个昔日好友,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是你,听到刚才那些话,足以判她死刑。可惜我不是你,我相信她。退一步说,就算她真的利用我,那又如何?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只要能让她高兴,我会遇神杀神,遇佛弑佛……”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包括你!以后别在我面前再说一句诋毁她的话,否则,别怪我不顾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你知道,我有这个手段,也有这个能力。” 凌落川转身走向门口,快出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那个填海计划,你们易天也参与竞标了是不是?真抱歉,那个计划已经内定由我们皇朝来做。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给你个忠告,以后凡是皇朝参与的竞标,易天还是回避比较好。在这方面,你赢不了我。” 凌落川走后,谷咏凌从楼上下来,看见阮劭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酒,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他怎么走得这么快?你们吵架了?” 阮劭南转过脸,摸着女人柔顺的长发,笑道:“小朋友不听话,是该教训一下。” 谷咏凌优雅地笑了笑,靠进男人怀里柔声说:“那我呢?如果有一天,是我得罪了你,你也要教训我吗?” 阮劭南抬起她的下巴,笑道:“那怎么一样?你是我未来的妻子,谁能跟你比?” 女人心满意足地依偎着他,轻叹着,“劭南,你对我真好。” 阮劭南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人在这里,心却早已飞出别墅,越过街道,穿过霓虹,带着强烈的渴望和绝对的目的性,来到贫民区那间充满霉味的鸽笼屋。耳边响起那一夜的雨声,还有她急促而清甜的呼吸,她在黑暗中凝视他的眼睛,泪水中的绝望和痛楚,无声的嘶喊和抗拒。 阮劭南将自己的未婚妻抱起来,回到卧室。整间屋子窗帘紧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却没有开灯。 午夜时分,阮劭南点亮了壁灯,身边的女人睡得很熟。他想抽烟,放在嘴边又忽然想起来,她有哮喘,在密闭的卧室里是不能吸烟的。 他把烟拿下来,转过脸看了看,看到谷咏凌灯光下柔美的脸,愣了一下,重新把烟放回唇边,点燃之后,深吸了几口……可还是不满足,怎么样都无法满足,心里就像有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 他穿上睡衣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点击一个加了密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文件。那是一个配了音乐的电子影集,当初在云南拍的照片,这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他又想起那栋被卖掉的别墅。他们在一起那么久,她却是两手空空离开的,除了对他的爱,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阮劭南靠在椅子上,一个人默默看着,忽然想起凌落川的话。 “我不是你,我相信她。退一步说,就算她真的利用我,那又如何?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只要能让她高兴,我会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包括你。” 阮劭南合目而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说:“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相信她的人……是我,不是你。所以,你不行。” 第十五章 我不会离开,除非我死了 中秋临近,城市的节日气氛也越来越浓。老天似乎感受到人间对良辰美景的期盼之心,一连几天滴雨未落,都是大晴天。 静谧的湖水反射着金色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坐在竹椅上,赤着上半身的凌落川,看着正在一心一意画画的人,忽然发现,她拿着画笔的样子真是漂亮。斜阳夕照,清波碧水,眼前的人肌肤胜雪,发色靛青。有风一吹,那轻灵的发梢就像一把顽皮的小刷子,在肩膀那弧诱人的曲线上飘过来,又飘过去。 谁说只有专心工作的男人是最性感的?原来专心做事的女人,同样诱惑。 他忍不住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就再也不想放开。未晞笑了笑,用沾着颜料的脸蹭了蹭他的脸,在纸上写道:“模特应该坐在椅子上才对。” 凌落川抱着她左右摇晃着,笑道:“我知道,但你总要给我充点电,我才能继续当你的免费劳工。” 未晞转过脸看着他,用手语问:“你饿了吗?我去做点吃的?” 他笑得不怀好意,说:“是啊,我好饿。”说着就要吻过来,未晞用手一挡,他搂着她笑了笑,也就作罢了,“对了,有东西给你看,咱们先进屋去。”他拿起衬衫随意披上,扣子也没系,就握住未晞的手,把她往屋里拖。 未晞拉住他,用手指了指,“我的画怎么办?” “没关系,这个小岛只跟别墅相连,没有别的入口,丢不了。” 未晞被他拉进书房,看到他从书架上找出一个藏蓝色的锦绣盒,擦掉上面的浮灰,放到她手上。未晞不明所以,男人示意她打开。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块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玉麒麟。这块玉的质地莹透温润,在灯光下带着粉粉的雾感,半点杂色都没有。麒麟的形貌也雕刻得相当别致,好像活的一样。 未晞用手语问:“这是给我的?” 凌落川点点头,“这是外公留给我的,听说是祖传的,好像很有来头,不过都是些老掌故了,我也记不清。”说着就把盒子里的麒麟拿了出来,要挂在未晞的脖子上。 未晞向后退了退,看到男人奇怪的眼神,低头在纸上写道:“太珍贵了,我不能要。再说,你是麟子凤雏,戴这个是相得益彰。我人小福薄的,只怕压不住它。” 凌落川一看乐了,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你这个丫头,送你点东西就千推万拒的,我还能向你要利息不成?知道你清高,这要是普通的珠宝玉器,我也就不送你了。但这个不一样,麒麟是瑞兽,有辟邪驱祟的作用,你以后就好好戴着它,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有它保护你,我也能安心了。” 未晞低着头笑起来,凌落川看她不再推辞,就把那麒麟顺势戴在她的脖子上。红色的丝线衬在她冰雪般凛然的肤色上,犹如朝霞映雪。 男人情不自禁,在那皓颈上亲了亲,笑道:“这东西配你这秋水佳人才合适,给我反倒糟蹋了。” 未晞笑得开心,在纸上写道:“人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你不是立志要做君子吗?君子自然该有美玉来配。” 凌落川靠近未晞,将她拘囿在自己和书柜之间,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声音沙哑地说:“可我现在不想做君子,只想做乘人之危的小人,怎么办?” 未晞抬起脸,看着他那张足够迷惑人心的脸,这时才发现,他的名字果真没有取错。 落川,雨落川下。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的陆家老宅檐下飞落的雨珠,总能勾起她心里的万种悲伤。 美好的东西向来易逝,古往今来,大抵如此。 凌落川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只是嘴上说一说,你不用伤心成这样吧?”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叹道,“可怜见的,以后再也不吓你了。瞧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未晞把脸贴在他胸前,双手搂住他的腰。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竟然这么怕失去他,怕得整个人、整颗心都缩在一起了。 凌落川抬起她的下巴问:“怎么了?忽然这个样子,弄得我心里酸酸的。” 未晞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在纸上写道:“凌落川,你会不会不告而别?我会不会忽然就找不到你了?” 他看过之后,哑然失笑,“我黏在你身边还来不及,怎么舍得离开你?” 未晞再次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心里那种黑暗的预感,那种近乎绝望的无奈和悲伤。 她心里有预感,却不知这种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凌落川轻轻抱着她,承诺道:“别胡思乱想,我绝对不会离开你,更不会凭空消失,除非……我死了。” 未晞赶紧捂住他的嘴,她心里本来就不踏实,这大少爷说话也没个顾忌。 看着未晞紧张的眼神,凌落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酸,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又嬉皮笑脸地说:“你要是这么担心,干脆我们生米做成熟饭,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想跑都跑不了,你说好不好?” 未晞推开他,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纸上写道:“生米做成熟饭,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在你送我礼物的分上,我可以做饭给你吃。” 男人受宠若惊,心上人愿意为他亲手做羹汤,这是极美的事,可想了想,又有些狐疑地问:“你会吗?” 事实上,凌落川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未晞的厨艺实在难以恭维,凌落川望着那块煎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无法辨认,这就是他家冰箱里那块汁肥肉厚的牛扒。 未晞只吃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有些抱歉地比画着:“我看,我们还是叫外卖好了。” 凌落川优雅地喝了一口红酒,慢悠悠地回道:“外卖的钱你给,谁让你浪费了我一块这么好的牛扒。当然,你要是想以身抵债,我也不反对。” 未晞恨恨地看着他,这个少爷,可真是一点都不吃亏。 因为是未晞埋单,两个人只叫了简单的馄饨面,配上招牌小菜。 吃完晚餐后,两个人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雪糕。未晞拿着小勺子,自己一勺,喂给抱着她的男人一勺。 电视正在播一部老掉牙的台湾电影,女人抱着男人的大腿,惨兮兮地哭着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未晞看得浑身发麻,凌落川却看得津津有味,搂着怀里的小女人说:“你看看人家,你什么时候……” 话没说完,未晞就用勺子里的雪糕堵住了他的嘴。雪糕有些化了,弄得他下巴上都是。未晞放下雪糕杯,笑着抽出纸巾,想替他擦擦。谁知他反手一扣,就将她按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笑得狡猾极了,“雪糕用纸擦不干净的,得用嘴巴。”说着就低下头,用自己的下巴蹭她的脸,雪糕汁又黏又甜,未晞一边笑,一边忙不迭地躲着他,他却越玩越上瘾,慢慢地,游戏就变了味道。 可未晞的手机却在这时候煞风景地响了起来。 她的手机号码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凌少爷的骚扰电话,大多是急事。未晞不敢怠慢,从口袋里掏出来,却被他连着手腕按在沙发上。他低头就要亲下来,她笑着躲开,用空着的手指点住他的嘴唇,又指了指正在叫个不停的东西,意思是:“让我先接个电话。” 男人无奈地放开她,却不肯离开,缠绵地吻着她的脖子,弄得人又麻又痒。 未晞忍着笑,接起电话,池陌的声音就清清凉凉地从话筒里传出来,落在两个人的耳膜上,“未晞,我回来了。” 凌落川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未晞走过去,在他面前俯下身,用手语说:“我先走了。” 凌落川把脸和身子一起转向另一边,只当看不到。 未晞故意挡在他眼前,用手语说:“你不送我?” 他站起来,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挪到一边,继续看自己的。 未晞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贴在他的后背上,转身走了。 凌落川看她出了门口,从后背扯下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小气鬼,外面乌漆抹黑的,你不送我,要是遇见色狼,我恨你一辈子。”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凌落川从倒后镜看到未晞急切的表情,有些吃味地说:“这么着急干什么?他又不是快死了,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未晞瞧了瞧他阴晴不定的脸,在本子上写道:“他走的时候很急,我只想尽快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你生气了?” 被她这么一问,他倒不好说了,只说:“我没有生气,只是心里不服气。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怎么就这么矜贵?” 未晞被他逗笑了,写道:“还说没生气,话都不会说了。他怎么能跟你比?你从出生就得到那么多人的疼爱,现在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他却一个亲人都没有,我们都是孤儿,自然要彼此扶持。” 凌落川看着前方的路面,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担心。我知道,他去打黑拳都是为了你。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他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我是男人,我一看就知道。未晞……”他忽然转过脸,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有一天,我跟他一起掉进水里,你救谁?” 听到这个问题,未晞简直被他气疯了,暼了他一眼,低头在纸上写道:“谁帅我救谁。” 男人看后,哑口无言,一路安静。 凌落川的跑车停在鸽笼楼下面。未晞打开车门,转身看到男人闷闷不乐的样子,笑了一下,在纸上写道:“你实在想太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等得出空来,我再好好跟你解释。晚安,路上小心开车。” 凌落川点点头,向上看了看,说:“明天放学等着我,我去接你。” 未晞点点头,下了车,然后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路口,自己才转身上去。 贫民区的夜晚,向来丰富多彩,到处充斥着廉价的快乐和低级趣味,虽然粗暴原始,不过胜在干脆直接。 池陌站在阳台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着街上俗艳的霓虹灯。未晞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到他身边用手语问:“你生气了?” 池陌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只是担心你,怕你所托非人,最后受苦的是你自己。” 未晞想起白天的情景,不由得笑了笑,用手语说:“不会的,我对他有信心。” 池陌无奈地笑了一下,顶了顶她的额头,“我怕你太单纯,看人不准,最后误了自己。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家庭,地位,背景都非常人可比。总之,你自己多留神。” 未晞心里一暖,用手语说:“对不起,总是要你为我担心。” 池陌笑了笑,在她额上一亲,“是啊,上辈子欠了你的。” “黑市那边的拳赛,你不要再去了。他说,会负担我治疗的费用。你不要再去冒险了,我很担心。” 池陌叹了口气,“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种事,不是我叫停就能停的。” 听到池陌如此说,未晞很着急,“那怎么办?” 池陌摸了摸她急得通红的小脸,安慰道;“别担心,我自己有分寸。再说,我也想多攒点钱,好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捞偏门不能干一辈子。” “对不起,要不是为了我……” 池陌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傻丫头,不要什么责任都自己扛上身。我对你说过,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爱一个人的心,绝对不会没有意义。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如果反而成了你的负担,枉费了我一片苦心不说,于我也无益。” 未晞无言而对,抱住男人伤痕累累的身子,心里想到他的好,就忍不住要流泪。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你一生一世注定逃脱不开的亏欠。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周晓凡发现未晞总是低头看表。 “他一会儿来接你?” 未晞微微一怔,在纸上写道:“你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自己一直在看表吗?” 未晞脸上一红,她真的没察觉。 周晓凡笑嘻嘻地看着未晞,躲在书本下,小声问:“最近跟他相处得不错?” 回想这段日子,两个人相处得的确不错,未晞红着脸点点头。 周晓凡捂着嘴笑,神经兮兮地撞了她一下,“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终于开窍了,现在这样多好,比你过去那段时间强多了。” 未晞愣了愣,写道:“哪段时间?” 周晓凡说:“就是你生病之前啊,那时候你总是神神秘秘的,我怀疑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可是看你每天脸色苍白、神思恍惚的样子,又觉得不像。还是爱情的魔力大啊,看你现在,气色多好。” 那段时间……周晓凡嘴里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她跟阮劭南在一起的时候。 忽然想起这个人,未晞心里一阵昏暗。 可是,对那段纠葛一无所知的周晓凡没发现未晞的异常,继续问:“你们什么结婚?我出国之前能不能喝上你的喜酒?” 未晞收回心思,无奈地看着她,写道:“我们才刚开始,哪有这么快?” “小姐,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想跟他来场爱情长跑啊?你没留意他看你的眼神?那是打从心眼里喜欢的模样。要是有男人这样看着我,让我死都值了。” 未晞笑了笑,不想听这个傻姑娘继续胡言乱语,收起小本子,认真听课。 下课之后,周晓凡被系主任叫走了,未晞一个人走出来,在学校门口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凌落川的车。她想给他打个电话,想到他可能在做事,终究没有打。他不是第一次放她鸽子,有时忙忘了,不记得自己约过她也是有的。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同学都散得差不多了,正犹豫要不要自己先回家的时候,电话正好响了,是凌落川打来的。未晞接起来,凌少爷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传出来,“对不起,未晞,我今天要失约了。公司这边的电脑出了些事故,你自己回家可以吗?” 未晞赶紧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他看不到,于是敲了两下话筒,意思是:“可以。” “那等我处理好了,给你电话?” 未晞又敲了一下,意思是:“好。” 只听那边有人说:“凌先生,电脑工程师的应急措施已经出来了,您看……” 凌落川应了一声,就对未晞说:“抱歉,现在真的很忙,不跟你多说了,等我电话。”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那嘟嘟的忙音,未晞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是男人嘛,总要以事业为重,于是耸耸肩,一个人背着包向公车站走去。 学校在近郊,路上车少人稀,晚秋暮阳,温暖却不暴烈。未晞抬手挡着透过树叶漏下来的阳光,在树影斑斑的马路上,一路走一路看。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留意这边的景色,可是今天,忽然有了欣赏风景的心情。或许,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 她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别老是低着头,脖子上容易长皱纹。” “我喜欢看着你昂着头的样子,像风中聆听的鹿。” 未晞抬起头,又对着树叶上的阳光笑了笑,阳光好像也在对她微笑——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其实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难,不是吗?只要愿意走出这一步,一切都是新的,是充满阳光的,是快乐的,是有希望的。 她整理了一下背包,继续走自己的路,浑然不觉……后面有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了她一路。 阮劭南端坐在车里,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真的这么开心吗?只怕,要乐极生悲吧…… “阮先生,陆小姐已经走了,需要跟上去吗?”司机扭过头问自己的老板。 阮劭南合上眼睛,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回去。” 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安排得很好。听着,今天的事绝不能出半点纰漏,否则,我揭了你的皮!” 未晞回到家里,如非正好也在,看她回来得这么早,有些惊讶地问:“今天不是约了他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未晞把背包放好,用手语说:“他公司有事。”四下看了看,又问,“池陌又出去了?” 如非点点头,“听说今天会有一个大人物来下重注,那些老板似乎挺重视,早早就把他叫去了。” 未晞有种不好的预感,比画着问:“他说是谁了吗?” 如非摇摇头,“只怕他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去看那种比赛,自然要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慢慢欣赏。看着别人血肉横飞,他们快活无比。呸!一个比一个变态。” 未晞心里不知怎么就慌了起来。如非看她脸都白了,安慰道:“他拳脚向来厉害,想放倒他,一般人还没那个本事,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如非安慰了未晞一阵,就上班去了。未晞洗过了澡,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纠结在一起的手指,心里七上八下,怎么都安静不下来。她看着放在床头的手机,总觉得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响起来,会给她带来几可灭顶的灾难。 过了没多久,它竟真的响了。 未晞按着自己的心脏,紧张地接了起来,听到对方的声音,她惊讶地看着前方,呼吸几乎凝滞。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瞬间变成一片空旷的废墟。 黑暗无边…… 阮劭南坐在易天顶楼的起居室,一个人,看着客厅的大屏幕,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未晞被带路的人推进屋子,阮劭南背对着她,而前方的屏幕上,正在直播一场残忍至极的黑市拳赛。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几乎认不出他。他脸上都是血,左眼肿成了一条缝。他险险避过对方凶猛的高扫,却被底下一记扫堂腿踢倒在擂台上。 如果未晞能说话,如果她的嗓子还能喊得出声音,她一定会吓得失声尖叫。可是她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对自己以命相惜的人,在擂台上血流如注。 阮劭南坐在沙发上啧啧称奇,“给他下了药,竟然还能撑到现在。这个池陌,倒真是不简单。” 未晞如遭雷殛,听得心神俱散。她简直无法想象,怎么有人可以冷血到这种地步。当她以为眼前的男人已经够残忍、够冷血的时候,他总是能做出更残忍、更冷血的事,来打破她的底线。 阮劭南站起来,看到未晞惊惧异常地望着自己,绅士地笑了笑,“另外一个黑市拳手是我特地从柬埔寨请来的拳王,怎么样?精彩吗?” 四周欢呼雷动,池陌双眼无神,脚下如棉。对方抱住他的头,膝盖像大斧一样狠劈过来。池陌用拳套护住头部,勉强抵挡着这令人几乎绝望的进攻。 “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柬埔寨黑市拳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死不停!依你看,他还能撑多久?” 未晞几乎崩溃了,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对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阮劭南没有看懂,未晞想起来他不是凌落川,颤着手掏出自己的小本子,在纸上又写了一遍。 阮劭南摇头轻笑,示意其他人退出去,走到未晞身边,在她耳边低语道:“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吗?” 未晞的嘴唇哆嗦起来,摸索着掏出手机。 阮劭南知道她要打给谁,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得高深莫测,“你尽管打给他,等你打通了电话,他赶过来,你再一字一句跟他解释清楚,台上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你该知道,在黑市拳的擂台上,一分钟,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未晞一下愣住,看着擂台上浑身浴血的池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不住地落下来。 “何必舍近求远呢?只要你求我,我还会不答应你吗?”阮劭南用手臂环住她冰冷发抖的身体,贴在她耳边,用温柔至极的声音诱哄着,“你可要尽快做决定,你多想一分钟,他就要多受一分钟苦。” 未晞转过脸,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用生命去爱着的男人,她实在不明白,他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他怎么想得出来?怎么做得到? 阮劭南用手指揩掉她脸上的泪水,叹道:“看你哭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忍心了。但是今天饶了你,我自己岂不是又要饱尝相思之苦?未晞,我只要你一句话。”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道,“给?还是不给?”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屏幕上的池陌坐在椅子上休息,一只手已经不能动了,整张脸都变了形。开场的摇铃又响了,铃声在她耳边如同催命的丧钟。她闭上眼睛,点点头,无声地说了一个字:“给……” 男人笑了,满意地亲了亲她被泪水打湿的睫毛,赞道:“这样才乖。”又将她抱一抱,长叹一声,“未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未晞牙齿打战,浑身发抖,像只被老虎拔毛的小鸟,在虎口垂死挣扎,却是求死不能。 “凌先生,你不能进去,凌先生……” 凌落川一脚将门踢开,大步走进屋子,看了看大屏幕上血腥的画面,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的未晞,瞬间明白了一切。他走过来,将未晞拉到身后,看定阮劭南冷笑道:“看来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接着转过脸,对身边的女人说,“我们走!” 未晞却拉住他,看了看大屏幕,又看了看凌落川,就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 阮劭南却坐在沙发上,用看戏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凌落川不由得怒从中来,看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跟我走!别让我再说一遍!” 未晞被他凶狠的语气吓得呆了呆,而此刻,大屏幕上的池陌又一次被对手扫倒在擂台上,四周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那个柬埔寨的拳手,有一双爬行动物般冰冷的眼睛,无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对手,随时准备取他的性命。 凌迟也不过如此。 她再也承受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凌落川面前,拉着他的衣角,盈满泪水的双眼哀哀地望着他,无声地恳求他,仿佛在说:“求你,求你……” 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的阮劭南终于笑了出来。 俯视着这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的女人,凌落川恨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阮劭南,“你已经看到了你想看的,马上把这场该死的拳赛给我停下来!” 阮劭南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你这是替她求我?” 凌落川怒了,“别跟我废话,我知道你认识操作拳赛的这些人,让他们立刻停下来,否则后果自负!” 阮劭南慢悠悠地说:“是,我认识这些人,你却不认识。等你找到他们,估计池陌的尸体都在血水里泡发了。所以,你现在是在求我?” 凌落川再次深呼吸,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未晞,咬牙道:“是,我求你!” 阮劭南拍了拍手,痛快地说:“好,你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我满足你。” 他打了通电话,场上立刻有了变化。 未晞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着凌落川,对方却凉凉地回敬她,冷笑一声,“现在你满意了。” 现场直播结束了,好戏也散场了,阮劭南关上了电视,拿起酒杯自斟自饮。电话铃响了,他顺手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笑了笑,“没有早,他上来正是时候,时间把握得刚刚好。辛苦了……” 阮劭南放下电话,站起来走到窗边俯瞰这个城市。上次就是在这里,未晞差点跟他闹到血流成河。他记得,她当时说:“你想让我爱上你,可能吗?” 当时一切都是假的,唯有那时的愤怒是真的。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他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不!碎片还有形迹,他恨不得将她碾成粉末,挫成灰,他才能舒服,才能安宁。 阮劭南深深地呼吸,鼻尖仿佛还能闻到她的味道,泪水的味道。 他轻笑一声,“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到死都爱我。可你还活着呢,竟然就爱上别人了。当初我以为你死了,我就放下了,可你又偏偏死不了。你让我怎么办呢?” 回想起她跪在凌落川脚下,仰望着他,那楚楚可怜又满心期待的眼神;想起她看到他冲进屋子时,那充满希望、可以逃出生天的表情……他坐回靠背椅,合目冷笑,“你真的以为那个一身骄傲、眼高于顶的少爷可以依靠吗?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吧……”他摸了摸唇上的血痂,对着空气温柔地说,“等你看清楚了,你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依靠的人……只有我。” 未晞给如非打了电话,池陌已经被送进了医院,虽然伤得厉害,可他身体底子好,加上实战经验丰富,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除了左前臂骨折外,没有其他大伤。 未晞这才放心,如非说她要留在医院照顾池陌,就挂断了电话。 未晞放下手机后,看了看身边沉默如夜的男人,走过去,用手语对他说:“谢谢你。” 凌落川没有说话,未晞知道他还在生气,今天她所做的一切,不但让他在阮劭南面前丢尽了面子,也重重伤了他的心。 未晞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是,看他冷冰冰的表情就知道了,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未晞俯下身,用手语对他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她直起身,向门口走去。 一直沉默的男人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干什么急着走?” 未晞推开他,看着他阴晴难定的脸,叹了口气,拿出小本子写道:“今天的事让你丢脸了,我真的很抱歉。你今天心情不好,有什么话,我们改天再说吧。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的话。”未晞将纸条交给他,向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用手语对他说,“谢谢你救了他,真的谢谢你。” 未晞转身要走,凌落川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要说,说完了,你再回去看他也不迟。” 未晞知道,今天是横竖逃不过,那个人都计算好了的,总有一场狂风暴雨等着她,于是点点头,用手语说:“你说吧,我听着。” 凌落川在对面的茶几上坐了下来,凝目看着她。离近了,未晞才发现,他额上青筋都暴了出来,突突跳着。他愤怒到了极点,只是极力压抑着自己,才没有爆发出来。 可纵然如此,未晞依然紧张,他似乎变了个人,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 看出她的恐惧,凌落川笑了笑,伸出手抚摸她冰凉的侧脸,“心里没鬼,你怕什么?难道你对我说的都是假的?从开始,你就只想利用我?从头到尾,你对我没有过半点真心?告诉我,你是这样的吗?” 他的眼睛紧咬着她,未晞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凌落川点点头,“好,我相信你。现在,回去看他吧。放心,他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不过……以后可就难说了。” 未晞一下慌了起来,想说什么,凌落川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今天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你从来不求人,却可以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你把他看得那么重要,甚至超过了你的尊严。这么危险的人,我怎么可能留着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怎么这个道理你不懂?” 未晞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他嘴角挂着笑,漂亮的眼睛却仿佛结了冰,她想用手或是笔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他根本不给她分辩的机会。 “你现在说不了话,就算能说,我也不想听了。我只想告诉你,他死定了。阮劭南不要他的命,我也不会放过他。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是你的自作聪明害死了他。你说,你没事骗我干什么呢?让我为了你每日魂不守舍、手舞足蹈的,结果,却是一场空。不!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欺骗我的人,都有什么下场的,是不是?” “我很清楚落川的脾气,若论狠心狡猾,我都要让他三分。” 想起阮劭南的话,她下意识地抗拒钳制她的男人,他却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拎起来,撞在沙发的靠背上。靠背是软的,依旧撞得她头晕眼花。未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凌落川却卡住她的喉咙,好笑地看着她,“你怕什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谁让我这么爱你,爱得神魂颠倒,爱得难以自拔,爱得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结果,他真的看到了,你满意了?” 未晞看着他,一颗早已龟裂的心,被他冰冷的言语又敲成了碎片。 她不想哭,已经哭得太多了,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她双唇翕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说话,可是她说不出来,或许说了,也是无用。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想看到我们这样,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未晞无声地说出这一句,可惜捏着她的男人不愿看,也看不懂。 他叹息一声,“虽然我很喜欢看你哭的样子,总是那么凄凄楚楚的,只要能博你一笑,我恨不能为你去死。可是这一招用多了,就没用了。”他抵着她的额头,深沉的声音含着欲望,“你不想让他死,是不是?你不用跪下来,你有比那更好的东西。你不把心给我,就把人给我。你说过,你就算死,也不会委身给自己不爱的人。可是你为了他,什么都肯的,是不是?” 他将未晞抱起来,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冷笑道:“别跟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你不是第一次,我看我就不用太客气了,你受得了。” 进了卧室之后,他打开cd,调到最大的音量,暴烈的舞曲响彻整间别墅,震颤了黑夜,震碎了星光,也将一个人的心,震得七零八落…… 第十六章 落川,再见了 第二天早晨,凌落川在自己的卧室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只有一张写满字的纸。上面娟秀的字迹十分凌乱,不难看出写它的人当时处在怎样一种复杂而混乱的状态中。 他读了好久,好久,一字一句,反反复复,掩卷沉思,千回百转,最后将菲薄的纸片揉成一团,紧握在手里,久久无法松开。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等你醒来,面对着面,跟你诉说这一切。我没有力气了,昨天晚上,我在你身边掉了一夜的眼泪。但是我知道,你已经不在意了。我们会走到今天的地步,真的与我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现在想想,或许不该怪你。是我太天真,竟然会以为两个身份、地位、出身、经历、背景都如此不同的人,可以心无旁骛地厮守在一起。你是一个太骄傲的人,你的人生太过圆满,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逆境和挫折,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样的人,每天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你也永远无法体谅,我跟池陌那种超越了友情、爱情、亲情,乃至以命相惜的感情。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会懂。 凌落川看到这里,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天气晴好。 可未晞走的时候,却是黎明之前,东方未晞的时候。她在去车站的路上,看到一个被人遗弃在垃圾角的塑料模特,光着身子,四肢分离,头侧倒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她走了过去,将那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一点一点重新拼好,又将自己的丝巾戴在她的脖子上。 就在这一刻,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照亮了她们的脸。未晞看着她,微笑着,却慢慢红透了眼眶。她看着人偶,思绪却飞到很远的地方。 哐的一声,凌落川将手里的杯子砸在落地窗上。落地窗龟裂出凌乱花纹,如同他四分五裂的心。 或许,从开始到现在,命运之神从来没有真正眷顾过我们。正如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你是怀着目的而来的,所以老天爷便认定了,让我们今生今世,有命无运。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你救了他的命。他真的很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其实,对于他,对于我这半年来的经历,对于我生活的世界,我本来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现在,不说也罢。如果你只相信你愿意去相信的事,就算我说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只希望你能看在你对我曾有的那点愧疚之心上,放过他,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有人说,这个城市的人心已经溃烂,可我依然对它抱有期待。正如我一直相信,这个世间有很多条路,有些看着简单,却是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有些看着艰难,走过荆棘之后,却是坦途。阮劭南已经选了一条简单的路来走,在他身上,我已经看不到半点人性,除了一副躯壳,什么都没有。但是,我真切地希望你不会如此。我始终相信,在你冷酷的外表下,依然怀有未泯的良善之心和赤子之情。如果,这又是我天真的自以为是,那我也无话可说。但请你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的话。倘若有一天,真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我不会惜命。 凌落川还是笑了出来,几乎笑出了眼泪,嘴里不断说着:“你好,你真好……”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不经意地说了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有太多的伤害,不经意地出现,却带来无法弥补的错误。我最后想对你说的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所以,落川,再见了…… “喂,姑娘,醒一醒,车到站了。”有人推了未晞一下。 未晞睁开眼睛,看到车已经到了终点,自己竟然睡着了,似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现在,梦醒了…… 她下车之后,在附近找到了一家药店,走进去。店员问她买什么,她在纸上写道:“避孕药,事后的。”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脸色苍白如雪。 店员看了她一眼,拿给她。未晞付过钱之后,拿着药走出来,又在旁边的超市买了一杯热咖啡。她知道,咖啡不能送药的。可是此时此刻,整个城市艳阳高照,只有她冷彻如冰。 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默然对着川流不息的街道,未晞把药片一颗一颗扔进了咖啡里。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男人,她不能给自己留半点后患。 回想起半年前的情景,手里的纸杯被她捏得变了形,她告诉自己:你是对的,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了。她仰起脸,对着天空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都说,人不可能同一时间,被一条绳子绊倒两次,她已经摔了无数次,依旧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凌落川送她回来的时候,她写给他的那四个字:柳暗花明。 本以为,那是重生的希望。谁知走到尽头,却是轮回。不一样的开始,同样的结局,如此罢了。 咖啡喝光了,药片却沉在了杯底,她将药片抠出来,吞了下去,忽然想起来,脖子上还戴着他送的玉麒麟,走的时候,竟然忘了还给他。 “麒麟是瑞兽,有辟邪驱祟的作用,你以后就好好戴着它,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有它保护你,我也能安心了。” “别跟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你不是第一次,我看我就不用太客气了,你受得了。” 已经决定不再哭了,哭有什么用呢?招人讨厌而已,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将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放在椅子上,紧紧环住自己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嘴里催眠一样,不断念着:“我不疼,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阮劭南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从她离开凌落川的别墅,他已经跟了她一路。 “阮先生,要不要过去看看,我怕陆小姐她……”司机都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实在太可怜了,忍不住问自己的老板。 阮劭南冷漠地向那边看了一眼,转过脸看着前方,平淡地说:“不用了,我们走。” 池陌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如非笑他根本就是野生动物,天生天养,就算没药,自己也能复原。 未晞在学校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她言语不便,本来朋友就少,加上周晓凡忙着出国留学的事,更显得她形只影单。不过此时此刻,这正是她希望的。这段时间,她的课余时间除了在医院照顾池陌,就是到广场上去画画。 凌落川没再来找过她,或许,他根本已经忘了她这样一个人物。毕竟大千世界,姹紫嫣红,万般婆娑。有那么多的美人等着他去垂青,而她不过是万花丛中最不称心如意的一个。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远离了那些人和事,心也渐渐平复下来。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骄纵自己儿女情长、伤春悲秋。毕业在即,她唯有分秒必争。 池陌说过,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这种说法虽然有点自我安慰的味道,却是她此时最大的动力。她还活着,不是吗?虽然遭受了那么多的屈辱、伤害、打击、嘲笑,可是,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池陌很担心她,虽然未晞去医院看他的时候,脖子和手腕上都擦了厚厚的遮瑕霜,可是依旧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她不愿意说。素知她秉性的池陌,怎么好为难她?这事也只好当作一块石头压在心里。 时间荏苒,不知不觉,已经离中秋节只差一天。池陌骨折的伤虽然没好,不过回家休养也是一样的。为了回家过节,这天一早就决定出院了。 未晞有课,没来接他。如非去办理出院手续,可是当她办好一切,回到病房找他的时候,骨折未好的池陌,已经不见了。 这是一间法国餐厅,平时总要排队等候很久才有位置。而今天,这里除了一桌客人,什么人都没有。原因无他,那个吃饭的客人,包下了整间餐厅。 阮劭南看着坐在他对面手臂上打着石膏的男人,笑道:“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池陌冷眼看着神采奕奕的阮劭南,记得自己刚才明明还在医院的病房里,可是再睁开眼睛,人已经在这儿了。这不是一个正经商人该有的路数,他不由得心惊,对面的男人犹如一泓深潭,而这潭水太深,简直深不可测。 “阮先生把我弄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给我接风吧?” 阮劭南轻笑,将一块牛排放进口中,轻嚼慢咽后,方才优雅地擦了擦嘴,“当然不是,我是想跟池先生做笔生意。” 池陌忍不住笑出来,“阮先生想跟我买什么?未晞吗?真抱歉,她跟我不是那种关系。她只属于她自己,你打错算盘了。” 阮劭南端起酒杯,摇头看着他,“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如果是,你以为你还有命坐在这儿吗?” 池陌神色一凛,阮劭南接着说:“我要买的,是安静。未晞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我不希望任何人干扰她。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花一辈子。你有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再回来烦她。你该知道,你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有人跪下来为你求情。也不是每一次,她下跪都有用,这要看她跪的对象是谁。” 池陌忽然明白了一切,右手的拳头紧紧握在一起。阮劭南看到他额上的筋都暴了出来,不由得笑了笑,“池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轻举妄动。不是只有你当过黑市拳手。话说回来,处理你,也不需要我自己动手。” 池陌看着他那张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面孔,笑了笑,“阮先生,其实我对你一直很好奇。越是了解未晞,对你越是好奇。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那样对她。他自己一次拍卖会,为了争个面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万,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没钱看病,沦落到借高利贷,最后流落街头的下场。他自己每顿山珍海味,她却连买止疼药的钱都没有。今天看到你,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根本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我真替未晞不值。当年,她为了你随口编的一句谎话,白白放弃了留学的机会不说,竟然为了给你祈福,从山脚一步一叩跪着走到四方寺。你能想象吗?整整九百九十九级,那时候还是冬天,下着大雪,她几乎昏死在那些该死的台阶上。为了送给你一件称心的生日礼物,不想跟你要钱,又要哄你开心,她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都拿了出来,最后还差一千块。”池陌顿了顿,狠狠咬出几个字,“那是她卖血的钱……”他忽然拿起桌上的酒杯,随手一扬,将酒悉数泼在阮劭南惊愕的脸上,狠狠骂道,“你他妈的良心让狗吃了?!” 站在两侧侍立的人刚要动作,阮劭南抬起手止住了他们,殷红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就像两行红色的眼泪。 可是,池陌还没说完,他看着对面这个富贵锦绣、一丝不苟的男人,冷笑道:“你都不如红灯区那些站街的妓女。妓女出卖的是自己,而你出卖的,是一个肯为你生,为你死,为你不顾一切的女人。你左拥右抱的时候,想没想过,她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虐待?你风光无限的时候,想没想过,你脚下也踩着她的尸骨?怎么?现在后悔了?你以为赶走她身边所有的人,她就会回到你身边?你别做梦了!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一定会有报应,我就等着那一天!” 池陌站起来就走,两边的人看了看自己的老板,只见他用餐巾慢慢擦着脸上的酒水,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让他走吧。” 池陌没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阮劭南转过脸,看着窗外的风景。城市的街景依旧繁华忙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城市,城市里的人都是过了河的小卒,有去无回,粉身碎骨,只是没有回头的可能。 “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我们处心积虑得到的一切,根本就不重要,而我们最想要的东西,已经永远都得不到……” 永远吗? 他闭上眼睛,感到自己被黑暗流放到光明之外,看不清过去和未来。如果闭上眼睛,看不清城市,如何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关上心门,看不见未来,希望又在何处? 正如多年前,他就看到了自己对她的爱,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那份爱有多强烈。他以为欲望和仇恨可以颠覆整个世界,却忘记了,世界是为她而生的。 她才是他的天下,他赢了一切,却输了天下。 下午回到办公室,阮劭南依旧若无其事地工作。内线电话响了,秘书说:“阮先生,谷小姐来了。 他皱了一下眉毛,说:“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谷咏凌踩着高跟鞋风姿绰约地走了进来。阮劭南很绅士地站起来,微笑着迎了上去。 谷咏凌温婉地笑了笑,说道:“阮先生,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求之不得。”阮劭南拉着她坐下,秘书倒好茶,就退了出去。 “怎么,找我有事?”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节,想问问你,有什么安排吗? “明天是中秋?”阮劭南看了看日历牌,点点头,“真的是。” “是啊,一年一次难得的团圆节,你这个大忙人,竟然连这么重要的节日都忘了。” 阮劭南笑了笑,说道:“最近过得有点乱。” 谷咏凌试探着问:“公司有事?” 阮劭南搂了搂未婚妻的肩膀,温柔地说:“不用担心,我能应付。只是可惜,明天不能陪你了。”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自己找节目好了。” 谷咏凌转身要走,阮劭南忽然叫住了她,“对了,咏凌,上次我们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那部dv,你还记得放哪儿了吗?” “在书房的柜子里,怎么了?” 阮劭南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没事。谢谢你,咏凌,提前祝你节日快乐,明天……一定是愉快的一天。” 谷咏凌走了之后,阮劭南坐在椅子上,看着日历牌。明天是中秋节,如果能够人月两圆,纵然不能十全十美,也算无憾。 电话又响了,是汪东阳。 “阮先生,您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谷小姐最近股票和期货的确亏了很多,恐怕撑不了多久,富凰总公司迟早向她问责。” 阮劭南看着自己的电脑,问道:“还有呢?” “她最近见过东华的老总聂东华。” 阮劭南笑了起来,说:“你做得很好,继续把假消息放给她,直到明天我们跟东华的竞标结束。” “好的,阮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那竞标结束之后,谷小姐怎么处理?” 阮劭南拿出新买的哮喘药,在阳光下细细看着,淡然道:“不用我们动手,她卖了假消息给东华,拿了人家的钱,却害他们损失了一大笔生意,聂东华就不会放过她。” “我明白了。” 阮劭南放下电话后,又告诉自己的秘书:“以后谷小姐的电话,不要再接进来。还有,告诉楼下的门卫,不要再让她上来。” 将一切琐事处理好之后,阮劭南站起来,俯瞰着脚下繁华的街市,谷咏凌的背叛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迎接节日的好心情。 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找出未晞留在别墅的那个他根本没拆封的礼物,将它打开。银白色的火机,在阳光下闪着一泓白光,那光芒太过耀眼,他眼前茫茫一片。 他看着它,心里又酸又疼,这个傻丫头,他当初随便说的一句玩笑话,她竟然就当真了。 他将那个土星火机捧在手心上,如同捧着整个世界,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 他在这污浊的人世上一路走来,以淤泥为食,与野兽为伴,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将身上每一个鳞片化作刀锋,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动摇留恋。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你背叛了她的所有,是你辜负了她的深情,是你亏欠了她的一切,可是这些都比不上,你不再是她的唯一。 在那意义非凡的礼物上轻轻一吻,他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痴痴地说:“未晞,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伤心的人,只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第十七章 就算把我的心挖出来,里面也没有 第二天是假期,如非和未晞拿着她们简单的行李,搬到了近郊靠近山脚的一栋破旧的平房。房子是池陌跟一个朋友借的,是朋友的奶奶留下来的,算是祖产。周围人烟稀少,山上一座座凸起的坟包,掩藏在树丛中隐约可见。 “池陌有没有说,我们为什么要搬家?”未晞放下东西,用手语问如非。 如非一边铺床,一边说:“他没说,你也知道,他有些事不能让我们知道。所以现在,我们只能闭上嘴巴,默默支持他,你说是不是?” 未晞笑了笑,没再问什么。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如非说:“你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估计再有一会儿,他也就回来了。” “他会不会有事?” “只是找个朋友借点钱,不会有事,放心好了。” 如非临走的时候,又检查了一遍门锁才离开。她走得很快,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跟着她,可停下来回头看,一个可疑的人都看不到。 自己太紧张了吧。 这个地方如此荒凉隐秘,阮劭南不可能这么快就找来。可是如非不得不怀疑,倘若阮劭南真的这么神通广大,他们这么藏着未晞,又能藏多久?未晞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假期结束后,她总要回学校上课,到那时候,他们又该怎么保护她? 如非几乎想仰天长叹,好好的一个中秋节,都浪费在逃命似的搬家上。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还没正式开战,他们已经熬得筋疲力尽了。 如非在村子里的小卖店买了矿泉水、方便面和火腿肠,拎着袋子往回走。迎面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泥土路上尘土飞扬。如非让道,与轿车擦身而过。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心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除了扬起的尘土和黑色的后车窗,她什么都没看到。 阮劭南坐在自家别墅里,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自斟自饮。桌上那些精致的淮扬菜,都是未晞喜欢的。还有那坛陈年的女儿红,他记得,未晞很喜欢这种入口绵软的绍兴酒。上次只喝了一小杯,脸就红得像个小孩子,但是眼睛水亮,越发衬得人明眸皓齿,粉白的脸比平时更加可怜可爱。 今夜的月色真美,好像柔细的薄纱,又如杯中的醇酒,微醺的感觉,让人心甜意洽,昏然欲醉。 男人端着酒杯,看着沙发上小猫儿一样睡着的人,笑得开怀畅意。他站起来,走过去,将沙发上的人捞起来,抱进怀里,让她白皙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低声说:“我的小未晞,你终于回来了。” 如非心急火燎地等着池陌。他从外面赶回来,刚进门,她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未晞不见了,怎么办?” 池陌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先冷静一下。” 可是如非没法冷静,自责道:“都怪我,出去买什么东西?她要是有个好歹,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池陌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急,不能急,总能想出法子。 “你有没有凌落川的联系方式?现在只有他能救未晞。” 如非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没有,如果有,我早就打给他了。未晞的手机也被人拿走了。” 池陌说:“那就去他公司找他,我们现在就走。” 如非泪眼模糊地问:“这样能行吗?你确定他这个时候能在公司?” “总要试一下,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个人正要出门,如非的手机响了,是领班打来的,问她怎么还没来上班。如非急匆匆地说:“对不起,我今天要请假,不能去了。” 她正要挂断,又听到领班在那边喊:“你不来不行啊,vip人手不够,那个凌大少爷今天不知道抽什么疯,把这里闹得沸反盈天。” “凌落川在‘绝色’?” “是啊,来了一段时间了,喝得醉醺醺的,经理怕出事,让我们多安排几个人看着他。” 如非放下电话,两个人二话不说,直奔目的地而去。 如非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未晞,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这就去救你,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 未晞坐在椅子上,隔着满桌美食,绝望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有种在劫难逃的感觉。 她实在不明白,他已经把她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还跟她说什么补偿、爱恋、没有她不行之类的话?她半年前受过的那些苦,那些生不如死的遭遇,他是不是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他加之于她身上的痛苦,他是清清楚楚的。他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她面前,对她这样信口开河,信誓旦旦? 阮劭南依然笑得优雅而体面。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将猎物拆卸入腹的时候,也不会让自己的嘴角沾上半滴血。 想到这里,未晞打从心里冷出来,低头在纸上写道:“阮先生,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请你让我离开。” 阮劭南用餐巾擦了擦嘴,看着未晞眼前的碗筷,柔声说:“你还什么都没吃呢。这些都是你以前最喜欢的,我特意把王嫂请回来为你做的,不尝一下?” 眼前的男人柔情似水,可依旧让她心惊胆战。 未晞定了定神,在纸上写:“过去喜欢的,现在未必喜欢。阮先生,自从半年前受伤后,我的口味已经变了很多。这些已经不合我的胃口了,如果你想说的都说完了,请让我走吧。” 阮劭南笑了笑,眼中有东西一闪而过,如同流星划过漆黑的夜幕,转瞬即逝。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真心哭过几次,但是这一次他知道:如果他哭了,这眼泪一定是真的。 可是她相信吗? 她不相信,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 小时候听故事,神话里说人身鱼尾的冰鲛,可以织水为绡,坠泪成珠。他不是鲛人,不能把自己的眼泪变成珍珠,让她相信那是真的。 他只是寓言故事里那个喊“狼来了”的小孩。说谎的人总是会遭到报应,他的报应来了。 他失去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他把她弄丢了,再也不能找回来。 得到时,不珍惜;珍惜时,已得不到。 这就是他的报应。 他双手交叠在餐桌上,看着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未晞,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看着男人貌似真诚的表情,未晞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阮先生,那我要怎么办?你报完了你要报的仇,害死了你想害的人,看够了你想看的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心满意足了。可我怎么办?谁来还我一个公道?谁来给陆家那两个孩子一个公道?阮先生,你欠我一条嗓子,两条人命。你还没有还,你让我怎么给你机会?” 男人沉默了片刻,凝目而视,“我可以补偿你,用我一生来补偿你。只要你相信,未晞,再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未晞看了看他,接着写:“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你太聪明,太高深莫测,你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我分辨不出。如果你真的还顾念着我们往昔的情谊,请你放过我,让我去过自己的日子。” 阮劭南看后挑眉而笑,低头沉吟了半晌,方才冷道:“那凌落川呢,他跟我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你能接受他,却不能重新接受我?” 他们有什么不同?这是一个好问题。 “其实你们很像,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或许是,他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阮劭南放下餐巾站起来,走到未晞身边,用平等的角度,屈身看着她,“如果只是这样,我也……” “还有就是,他不会借刀杀人,更不会为了达到目的,挑拨另一个男人来折磨我,欺侮我。” 看着他惊讶的眼神,未晞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写道:“我知道,你从不认为我会报复你,那天晚上你是故意布局,让他怀疑我。你就是想我恨他,讨厌他,一辈子远离他。或许你更希望他恨我,讨厌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事实是,你成功了。他怀疑我,对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凌落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你太了解我们了,每一步都被你算进骨子里。可惜的是,你机关算尽,却是百密一疏。你终究算错了一步,就是人心。” 未晞又写了一段话,阮劭南看过之后,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地踩在脚下。 她写的是:“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做。看到我哭,他就不忍心了,又被你挑拨得怒气难平,整整一夜,一个人在卧室里发脾气。他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除了我,都砸了个稀烂。后来他用花瓶砸碎了壁灯,我当时就在壁灯下面,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后背扎了很多碎玻璃。我们去了医院,拔出碎片后,他不愿意住在医院。我们又回到别墅,回去后他就一直喝酒,喝醉了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夜。他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我。所以真可惜,阮先生,你这次是枉作小人了。对于他的猜疑,我的确失望,但是对你,我只剩了绝望。” 阮劭南抬眼注视她片刻,冷冷一笑,“那天早晨,你知道我跟着你,所以你将计就计,故意买药吃给我看,故意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竟然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可真了不起。”他忽然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整个儿拖了过来,“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既然你把他说得这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你是真的对他失望了,还是心里知道他斗不过我,你想保护他?”看到她惊恐不定的眼神,阮劭南冷冷一笑,“你想保护他。”他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冰冷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你不该这么固执,不该这么了解我。我也对你绝望了。就像你说的,我很聪明,就算是杀人放火,也能做得滴水不漏。就算你今天死在我这里,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他贴在她耳边,冰冷地狞笑着,“我现在就能杀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你信不信?” 未晞被他掐得几乎窒息,艰难地看着他,翕合的嘴唇发出无声的言语:“我信!可你就算把我的心挖出来……里面也没有你!” 如非带着池陌从绝色倾城的后门摸进去,两个人马不停蹄地来到vip区,远远看到凌落川的保镖守在门口,那个人真的在这儿。 如非想冲进去找他,门口的保镖却将她拦了下来,“小姐,这是凌先生的包厢,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我就是找他,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两个保镖互看一眼,摇了摇头,“真的不行,凌先生吩咐过,他只想一个人待着,请别让我们难做。” 看他们的眼神,如非明白了,他们是把她当作来找凌落川算风月账的女人了。 池陌看说不通,也不再废话,干脆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两个人。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如非趁机溜了进去。 包厢里面的音乐震耳欲聋,光线暗淡。如非进去之后,四下一看,她要找的人正醉醺醺地歪在沙发上。桌上横七竖八地摆了很多酒瓶,他已经喝了不少。 如非又急又乱,揪住那个人的衣领,大声说:“凌落川,你醒醒!未晞有危险,你得快点去救她,再晚就来不及了。” 凌落川抱着酒杯,眯着眼睛乜斜了她一眼,打了一个酒嗝,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了?” “阮劭南……”如非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保镖揪住了胳膊,那人二话不说就把她往外拖。 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着:“凌落川,阮劭南把未晞抓走了,你不去救她,她会死的。” 音乐的声音很大,凌落川耳力受限,又醉得厉害,昏昏沉沉地只听到几句,听到“未晞”两个字,这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哐啷一声,他将酒杯大力扔在屏幕上,厉声吼道:“她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如非的同事听到动静,全都围了过来,看到跟保镖厮打的池陌,还有一条胳膊被人拉着,另外一条胳膊还死死抓着凌落川的如非,大家都惊讶得合不上嘴,更不清楚这几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领班也赶了过来,看到混乱的场面,吓得花容失色,大声说:“莫如非,池陌,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疯了是不是?这里是vip区,你们在胡闹什么?还有,池陌,你不是被开除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凌落川对这些喧闹不胜其烦,狠狠地挥了挥手。拉着如非的保镖干脆胳膊一伸,架着如非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如非不死心地大叫,哭得声泪俱下,“凌落川,求求你,救救她。阮劭南不会放过她的,你不去救她,她真的会死的。你不是很喜欢她吗?就当你做做好事吧,求求你,救救她……” 阮劭南看着被自己捏在手心里的女人,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眼神,笑了笑,慢慢放开手。 如此良辰美景,偏偏要月圆人缺。可见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释然一笑,给她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女儿红,说:“这是地窖十八年的珍品,我记得第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很喜欢的。喝过这一杯,我们从此各走各路。” 未晞看着他没动,阮劭南摇头轻笑,说:“覆水难收的道理我也懂,还是那句话,我们好合好散,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他给自己也斟满,举杯向她,“未晞,祝你幸福。” 未晞看到他一饮而尽,才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下去,然后放下杯子,在纸上写道:“谢谢你的晚餐。” 阮劭南点点头,未晞转身向门口走去。阮劭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用无比温柔的眼神,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未晞扶着楼梯把手,摇了摇头,眼前的楼梯都扭成了彩色的线条,仿佛一个无尽的深渊。她绝望地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天旋地转。她靠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上,看着男人一点一点逼近的脸。她满脸汗水,歪歪斜斜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写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美国发明的麻醉药,曾经在越战中用过。不过,现在的人更喜欢把它叫作*。它的特点是,无色无味,易溶于水,可以让你在极短的时间内身体麻痹。我知道,你是个小心的人。没看到我喝,你绝对不会喝,所以,我把它抹在了你的杯子上。” 未晞震惊地看着他,心如擂鼓,颤抖着在纸上写:“你到底想怎么样?” 阮劭南抬起她的下巴,在那颤抖的唇上轻轻一吻,“你说呢?” 未晞艰难地挥开他的手,写道:“你别做梦了,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阮劭南托起她的脸,“只这样当然不行。但是,如果我将我们欢爱的过程录下来,放到网上,你觉得怎么样?” 未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被这歹毒的阴谋骇得发抖。 她用最后的力气在纸上写道:“别忘了,你也在里面。我是个小人物,你却是有头有脸的,传出这种丑事,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阮劭南好笑地看着她,捏了捏她的下巴,“傻丫头,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男人,而且有权有势。我让媒体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我让他们怎么说,他们就会怎么说。我只要对外面说一句,是你主动勾引我,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况且我的公益形象向来良好,就算多一件风流韵事,大家也很快就忘了。”他压低了音量,贴在她耳边说,“但是你呢?你会受尽千人指,万人骂!你还想毕业?还想在这个城市立足?还想跟他在一起?你别想了,他那样的家庭,怎么可能容得下你?这个污点会一直跟着你,让你一生都抬不起头。”他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冷笑着,“除非你死了,否则,我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啪!未晞拼尽全力,一巴掌扇过去,却被他轻易抓住。他想将她抱起来,未晞一挣,指甲划在他脸上。阮劭南没想到她还有力气,一下脱了手,未晞像个白色的雪团,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她的后脑磕在地上,额角在台阶上撞出了血,血丝顺着脸颊淌下来,眼前一片模糊。 耳边传来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她想动,手指拍在冰冷的地板上,怎么都用不上力气。她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被一双大手捞了起来。 她听到他在笑,很得意地笑。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感到他在解她的衣扣,然后脖子上一凉,整个人陷入一片黑色的海洋,寒冷淹没了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 凌落川带着心急如焚的如非赶到阮劭南别墅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阮劭南整整齐齐地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借着灯光,拎着从未晞脖子上扯下来的玉麒麟,细细端详着。 凌落川走过来一把揪住他,问:“人呢?” 阮劭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当然是在我的卧室里。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些,可惜……太晚了。” 凌落川挥手就是一拳,气得浑身发抖,想到未晞又心乱如麻,带着如非奔向二楼的卧室,推开门。 如非双手捂住嘴,一下就哭了出来,“未晞……” 阮劭南说得对,真的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要救的人披着头发,拥着被子,神思恍惚地坐在阮劭南的床上,半截雪白的身子露在外面,紫青的额角还溢着血丝,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呆滞而涣散的眼神,没有生气,没有焦点,里面一片荒芜,什么都没了。 如非捡起地上的衣服,想要披在她肩上。她却吓得缩到一边,眼睛怯弱地看着某一处,嘴里无声地念着:“别碰我,别碰我……” 如非哭得泣不成声,凌落川眼前一片漆黑。他扶住床架,强撑着自己,走过去,把未晞从角落里拉出来,裹着被子抱起来。 他要带她走!带她远离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切。他想杀了自己!他想杀了全世界! “我的天!未晞,你这是怎么了?”如非看着裹着未晞的被子,惊声叫了起来。她回过头,看着雪白的床铺,几乎瘫倒在地上。 血!到处都是血,殷红的血。被子上,床单上,地毯上,未晞的腿上,还有凌落川的手上,全都是血! “未晞,未晞……”如非疯了似的喊着她,摇晃着她,“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然而正在流血不止的人,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充气娃娃,被双眼血红的男人紧紧搂在怀里。 黏稠的液体已经染红了他的前襟,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却还在流着。凌落川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呼吸艰难,头晕目眩。他抱着神志不清的未晞大步走出卧室,看到端坐在客厅里的阮劭南,眼底几乎喷出火来。 如非看他站着不动,哭着喊道:“你早干什么去了?快别管他了,先送未晞去医院吧。” 上车之后,未晞忽然吓得全身发抖,哭了起来,手对着空气,又快又乱地比画着。 如非看得目瞪口呆,凌落川着急地问:“她说什么?” 如非看着凌落川,不可置信地说:“她说,她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 “她说……他录下来了。” 啪的一声,凌落川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方向盘上,尖锐的车鸣撕裂了沉重的黑夜,却撕不破男人毁天灭地的愤怒和无尽的悲伤。 他的眼睛红得滴血,深吸一口气,“先送她去医院,其他的我来处理。” 凌落川抱着她跑进急诊室,护士和医生看到染红的被角也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放在急诊床上,唰的一声拉上了帘子。 里面的医生嘱咐护士:“是大出血,先打止血针,然后送她去拍x光。” 十几分钟后,医生看着x光片,对他们说:“*后穹窿撕裂,*颈口下方有一条两厘米深、七到八厘米长的裂口,需要马上做缝合手术,不然流血不止会很危险。你们谁是家属?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凌落川说:“我来吧。” 凌落川签好字后,医生看着他摇了摇头,叹道:“年轻人做事怎么这么鲁莽?这么长的一条口子,这姑娘得遭多大的罪。” 手术室外面,如非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不知所措。 凌落川低头靠着墙,黑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看着欲哭无泪的如非,喉头抽动,过了很久才低低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如非仿佛如梦初醒,冲上去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揪住他被血染红的衣襟又哭又闹,“我早就告诉你,她会死的,她会死的!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就是不听!你们这群浑蛋!你们害得她还不够吗?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 如非哭着跪倒在地上,凌落川被她揪着,双腿一软,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个小护士跑过来,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两个人训道:“这里是手术室,不能大声喧哗。你们要哭,要闹,就请出去。” 如非捂住嘴,站起来坐在椅子上呜呜痛哭。 凌落川坐在她旁边,看着自己染满了血的手,颠三倒四地说着:“我以为她骗我,以为她利用我,我快疯了,我喝醉了,糊涂了,我没听清楚,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如非声泪俱下地问:“她连话都说不了,她能骗你什么?” “她为了他,跪下来求我。”凌落川转过脸,脸上蹭着一抹血,充血的眼睛错乱而迷茫地看着她,“她不是喜欢他的吗?那为什么还要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还给我希望?我不懂,真的不懂。” “就因为这个?”如非几乎仰天而笑,拿出自己的手机,指着屏保上的照片,“池陌是我的男人,我们半年前就已经在一起了。他以前是喜欢过未晞,可他现在爱的人是我。未晞只拿他当哥哥,她从来就没爱过他。” 凌落川惊讶地看着她,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她为什么……” 凌落川想说,未晞为什么不告诉他? 可是,她真的没说吗?她说了,她说了不止一次,她跟池陌不是那种关系。是他不愿意相信她,是他被眼前的“事实”遮住了眼睛,是他满脑子都是阴谋和算计。 如非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后悔得无以复加的男人,“到底是我们疯了,还是你们疯了?她为他求情,他为她打拳,他们之间就一定要有什么?人与人之间动辄利益交换,没有半点真情,这就是你们的逻辑?未晞真是傻,真傻。像你这种公子哥,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她?让她白做了梦,最后却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如果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情,就算我说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悔恨和愧疚几乎淹没了他。未晞说得对,他只是一个被人娇惯坏了的公子哥,他没有经受过真正的挫折和伤害。未晞他们都是孤儿,他们之间那种以命相惜的感情,他没有经历过,他永远都不会懂。就算未晞告诉他,如非跟池陌在一起,他还是会怀疑她。他只愿意相信他自己看到的,只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他已经习惯了把人心往坏处想。 原来所谓的真相,只有你愿意去相信的时候,它才是真相。 如非又说了一些什么,凌落川看着她的嘴唇上下翕合,呆呆地看了半晌,却一句都没有听到。他脑子里迅速将最近发生的事转过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看着她。” 他丢下这句话,就消失在黑夜的尽头。 阮劭南坐在自家客厅里,把玩着手上的玉麒麟,讽刺地笑了笑,“他竟然给你这个。它如果保得住你,你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 他正看着,凌落川已经大步冲了进来,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指什么?莫如非跟池陌在一起?还是未晞从来就没有利用你、欺骗你?”阮劭南笑了笑,嘲弄道,“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让我说哪一件?”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咬牙道:“那我们就一件一件慢慢说,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阮劭南推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坐回沙发上,“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只是比你更了解她。那丫头是个死心眼,又绝世清高。她如果真想报仇,她不会去勾引你,她会直接来找我。利用你?她根本不屑那么做。她跟你在一起,只有一个原因……”他看着这个怒不可遏的昔日好友,咬牙切齿,“她喜欢你。她是真的喜欢你,尽管你骗过她,可她还是喜欢上了你。而你却因为她喜欢你而怀疑她。这还真是可笑。” “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这个,你就那么对她?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凌落川一脚踢翻了茶几,揪住阮劭南的衣服凶狠地骂道,“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就算你不认识她,就算对着一个陌生人,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何况是一个曾经那么爱你的女人,你怎么能这么作践她?这么没有人性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 凌落川一拳打在他脸上,阮劭南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接下来。他倒在沙发上,吐掉嘴里的血,仰起脸问:“她死了吗?” “你说什么?” “我问你,她死了吗?如果她没死,那你听着,她是我的,从头到尾,从生到死都是。你知道我手上有什么,你最好让她回来,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凌落川瞪大了眼睛,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要疯是不是?那我就陪你疯!我告诉你,我不是未晞,你少拿那种腌臜的伎俩来唬我。有本事你就把那东西放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他们心中的大慈善家,名流绅士,背后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这种赔本的事你不会做。所以,你少跟我来这套。” 阮劭南擦掉嘴角的血,冷笑道:“那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 凌落川挥手又是一拳,阮劭南左边一颗牙有些松动,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嘲弄地看着双眼血红、双拳紧握的人,“就这样?我以为你会杀了我。只是你杀了我之后,别忘了解决你自己。就像莫如非说的,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但凡你对她多一些信任,多一点担待,我也没有机会。你就想着你自己那点委屈,那点不如意。是你亲手把她送给了我,她今天落到这步田地,你跟我一样,都是凶手。” 凌落川无言以对,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眼前的一切如同历史重演,不过换了一种形式,换了一种心境,却是同样的结局。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没有骗你。”阮劭南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她的确是被陆子续赶出去的,原因是她把自己的妹妹推下了楼,陆家的管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凌落川抬起眼睛,阮劭南接着说:“可是后来我查到,故事的真相被人扭曲了。陆幼晞不是陆子续的亲生女儿,是未晞的妈妈跟别的男人生的。由此不难推断,应该是陆子续在逼死妻子之后,又将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儿推下楼,正好被未晞看到,所以,他就嫁祸给了这个自己一向不喜欢的女儿,将她赶了出去。”阮劭南冷笑一声,“当然,真相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关键是,当你听到那件事的时候,你选择的是逃避,而我会一查到底。你真的没有我了解她。也对,你们才认识多久,而我……已经认识她七年了。” 客厅里一阵沉默,只听到两个人的呼吸,犹如暴风过后的大海。 “那又怎么样?”凌落川忽然抬起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就算你认识她一辈子,又怎么样?就因为你了解她,了解我,我们所有的软肋你都一清二楚,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伤害我们,是不是?”凌落川悲凉地笑了笑,“未晞说得没错,你除了还有一副人皮,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了。阮劭南,你总是以为自己最聪明,总把别人当傻子。你以为你跟越南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当真不清楚?” 阮劭南左手跳动了一下,很细微的变化,还是被凌落川捕捉到了。 凌落川冷笑,“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你很有本事,能做得密不透风,却不是无迹可寻,你离开美国后,在越南的旧事,包括你不可告人的发家史。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就算你在外面杀人放火,想起你这一路走得不易,我也只当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不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是你的死敌。”他站起来,指着他,一字一句,“那个dv,你喜欢就自己留着慢慢欣赏吧。记着,有一秒钟流出去,我不会杀了你,我会慢慢整死你。” 第十八章 老天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你想保护他,可如今谁来救你?不用怕,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未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抱着你,想亲你,想听你说话,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女人,以后你还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们一生一世都不要分开了,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她发疯似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泪水模糊了一切。 她在哪儿?他又在哪儿? 她看到一个女孩恐惧地躺在华丽的复古床上,两颗眼珠直直地翻出来,看着床头的照片,而照片上搂着她笑得一脸灿烂的男人,此刻正压在她身上,用自己尖利的爪牙,生生撕裂了她。 她大声哭喊着,破裂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她努力地睁大眼睛,透过冰冷的泪水看着他,痛得眼角几乎眦出血来。 躺在床上的人是谁?压在她身上的人又是谁?她模糊了,混乱了,糊涂了…… 那是她自己,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哭着从梦中惊醒,旁边有人不断摇着她,大声喊:“未晞,未晞……” 是如非的声音,是她的声音。 未晞无声地痛哭,把头贴到如非怀里,用手语,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着:“好冷,如非,我好冷,我好冷……” 如非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说:“我抱着你呢,我抱着你呢,没事了,没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未晞才渐渐平复下来。如非擦干眼泪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你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 未晞坐起来,靠在床头,眼睛看着一个地方,用手语问:“怎么不开灯?” 哐啷!如非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明亮的阳光,捂住自己的嘴,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未晞,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医生将脑ct的图片放在荧光灯前,指着上面一小点黑影说:“脑外伤导致颅内出血,压迫了视觉神经。要想恢复视力,必须做开颅手术,把里面的瘀血清出去。” “开颅手术?会不会有危险?” “任何手术都会有危险。她的情况比较严重。她脑部有过旧伤,当时没有得到彻底的治疗。这次新伤加旧伤,会给手术增加难度。” 凌落川看着那些图片,两个眼窝已经深陷下去,恍惚地问:“如果做开颅手术,复明概率有多少?” “准确地说,是复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 “这么低?” “人的大脑是身体最复杂的器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她瘀血的位置很不好,稍有差池,可能会造成她永久失明,也可能造成其他伤害。所以我才说,复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 “其他伤害?” “比如失觉、偏瘫、神志不清、行为失控、失忆,也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凌落川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那……不做行不行?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叹了口气,“凌先生,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从医生的角度,我不赞成这么做。如果不动手术,等于在病人的脑中留了一个*。短时间内,或许没有问题。但是天长日久之后,结果是一样的。不过,以陆小姐目前的情况,我建议,还是先把她送到精神康复中心……” 凌落川满脸抗拒,“不,她没有疯,我不能把她送到那种地方去,绝对不可以!” 医生摇了摇头,“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方法。急性精神障碍比脑袋里的瘀血更容易毁掉一个人。我曾经有过一个病人,跟丈夫旅游的时候,被几个流窜犯……案子一直没破。她在家休养了半年,家人都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她出门工作不过一个星期,就卧轨自杀了。这段时间你们最好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不要让她做出自戕的行为。否则,那将是一生的遗憾。” 凌落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病房的。他推开门,就看到未晞像一个精致的塑料模特般坐在床上。 他犹如盲目,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旷野。 如非抓住他问:“大夫怎么说?” 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有些木然地说:“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我打算把未晞送到美国去,那边的条件好一些。” 如非还想问什么,池陌拉住了她,“我们出去转转,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如非推开池陌的手,愤怒地指着呆坐在床边的男人,“这个人,你还相信他?如果不是他见死不救,未晞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摆出一副猫哭耗子的表情,我看着就恶心。” 池陌叹了口气,看着满眼痛楚的凌落川说:“他没有猫哭耗子,他是真的难过。他只做错了一步,是老天替他安排了后面几步。你当可怜他也好,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如非还想说什么,池陌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拖了出去。 医院的庭院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鲜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头顶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他们坐在树下的凉椅上,如非看着眼前清新可爱的世界,忍不住泪如雨下,“对不起,是我害了她。” 池陌惊讶地看着她,“这话怎么说?” “半年前,我不该劝她跟阮劭南在一起。半年后,我不该丢下她一个人。未晞所有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个坏女人,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你是故意的吗?” “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吗?” 池陌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也不会这么想。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谁对未晞是不求回报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仰望着她,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影子,痛苦着她的痛苦,快乐着她的快乐。看着这样的你,除了心疼,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如非把脸埋进池陌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池陌,我该怎么办?” 池陌搂着她发抖的身子,心疼地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都是好女人,老天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凌落川用修长的手指摸着未晞的脸,眼角闪动着疑似泪光的晶莹,恍惚地说:“我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像一具凝固了的石膏像。 他轻轻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颈窝里。他抬起头,看到病房里的阳光像鲜花一样热烈地绽放,忽然笑了笑,“未晞,我想要你活着,可我不能让你这样活着。我们一起死吧,我们一起死,好不好?看到这样的你,我已经万念俱灰,生不如死。这个世界一点意思都没有,连你都放弃了,我还留恋它做什么?”他扶着她躺在床上,贴在她耳边说,“但在那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那些对不起你的人,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等着我……” “十一”长假,阮劭南坐在自己的别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早间新闻。 “昨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新加坡富凰集团分公司负责人谷咏凌在回家途中遭遇歹徒袭击。两个歹徒将大量腐蚀性液体泼向其面部,导致谷小姐面部、颈部和四肢大面积深三度烧伤,双眼角膜受损。医生说,可能会造成永久性失明。警方怀疑此次袭击跟东华集团主席聂东华有关。目前,此案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阮劭南可有可无地看了一眼,继续吃自己的早餐。 电话响了,是汪东阳。 “阮先生,陆小姐已经做完了缝合手术,情况很稳定。只是……” 阮劭南正在把玩那个土星火机,听到对方迟疑,追问道:“只是什么?” “她失明了,脑外伤导致颅内出血,压迫了视觉神经。” 汪东阳说完之后,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问:“阮先生?” “她现在在哪儿?” “那次意外后,她得了心因型精神障碍,被他们送进了精神疗养院,正在接受治疗。” “凌落川呢?” “他一直守着陆小姐,几乎寸步不离。偶尔出去的时候,也安排保镖留在疗养院。他已经把公司的事都交给下属,不过听皇朝的人说,他现在沉默得可怕,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连最近的下属都不愿意靠近他。阮先生,您看,需不需要多派些人手,保护您的安全?” “没必要,就这样吧……”阮劭南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慢慢攥成拳头,忽然扬手一甩,咖啡杯飞了出去,在墙上撞了个粉碎。 他望着那些碎片,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看着桌上的火机想了一会儿,又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用越南语说:“干爹,最近身体好吗?” 寒暄过后,他直入主题:“给我找两个身手利落的人送过来,我有急用。” 放下电话后,他用手撑住前额,感到头疼欲裂。他站起来,找出止疼药吃下去,然后走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光盘,放进电脑。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欣赏着屏幕上让人耳热心跳的画面,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咱们谁先死。” 凌落川给未晞安排的这家私人疗养院,高级病房区都是独门独户,类似于别墅的小户型建筑,环境极为清幽。花园里有几棵高大的月桂树,中秋过后,正是它开得最繁盛的时候,花开似锦,香气扑鼻。 凌落川将未晞旁边那间病房也包了下来,自己住在那里。未晞房间的陪护床,就留给了如非。池陌每天都过来,看未晞进展的状况,给如非打气。 凌落川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这场战役似乎会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漫无止境的等待,艰难得令人绝望。 天气好的时候,凌落川就推着未晞到花园里去晒太阳。未晞还是那样,不动不听,不言不语,将自己跟世界隔绝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一个不被伤害的距离,只是没人能跨越。 精神科医生说,这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当一个人遭受的打击超越了她的负荷,她就会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她认为无害的空间,不愿意面对现实。 凌落川不知道,未晞那个无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没有他。他不知道,她是否如自己所想那般快乐,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没有别人所想的那么痛苦。 他坐在椅子上,从未晞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忽然发现,原来把身子放得低一点,看到的风景会更美好。 他越来越坦然面对现在的未晞,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甚至不再像之前那么渴望她可以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因为他知道,在那里,她是快乐的,而这种快乐,是他不曾给过她的。 他常常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话。他可以一坐一整天,对她说个不停,也可以不分昼夜地陪着她,一起沉默不语。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日子久了,就连如非都觉出些不对来。 一天黄昏的时候,她看到凌落川陪未晞在树荫下听蝉声,忍不住对池陌说:“我怎么看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池陌点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他就像一个人体*,好像随时都会爆炸。” 如非紧张地问:“他会不会伤害她?” 池陌摇了摇头,“不会。未晞弄成这样,他比我们谁都伤心,他怎么舍得伤害她?” 如非叹了口气,说:“这倒是,他以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精明锐利的一个人,现在每天弄得痴痴傻傻,眼神没有以前灵了,连反应都没以前快了。有时候跟他说一句话,要三四遍他才能反应过来,变得越来越迟钝木讷……” 如非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他会不会想要自杀?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通知他家里的人,把他看起来?” 池陌无奈地苦笑,“你就算把他锁起来,如果他一心求死,你也奈何不了他。但我觉得,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进入未晞的世界,他想进去陪她。” 如非看着花园里静静依偎着的两个人,忽然发现,他们的神态越来越接近,表情越来越相似。她看得心惊肉跳,又想到自己当初对凌落川说的那些刻薄话,不由得自责道:“是不是我当初说的话太重了?未晞说得对,迁怒真可怕。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恨他,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控制不住地跑了出来。” 池陌笑了笑,“人是感情动物,你要是对此无动于衷才可怕。放心吧,他不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现在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未晞一个人。只有她,才能救得了他。” 如非听了摇头,“但我还是觉得内疚。他现在的样子,让人看着都难受。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这么稳重理性就好了。” 池陌放下手里的花瓶,凝望着正在摆饭的如非,“其实,我一点都不稳重理性。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未晞那样,我也会变成凌落川那样。你信不信?” 如非转过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我信。” 池陌低头笑了笑,又看了看花园里替未晞整理头发的凌落川,摇头而叹,“他这样不行,只怕到了最后,会把两个人都逼到绝路上。” 吃过晚饭之后,未晞在房间里休息。凌落川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对着天空若有所思。 池陌走过来,递给他一罐啤酒,“要不要喝一点?” 凌落川摇了摇头,“谢谢,我已经戒了。” 池陌点点头,靠在他对面的木栏杆上说:“戒了也好,喝酒的确误事,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但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清醒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凌落川看着他,低声说:“对不起。” 池陌有些惊讶,“为什么?” “为了未晞,也为你和如非。那天的事,我很抱歉,当时我醉了。不!应该说,自从未晞离开后,我就疯了,疯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清醒过来。” 池陌看他片刻,说:“其实我该狠狠揍你一顿,如果你当时能清醒一点,或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不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想已经没有必要了。看着未晞变成这样,没有人比你更难受。” 凌落川点点头,继续看着天空出神。 池陌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有些突兀地说:“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以前喜欢过未晞。不,应该说,非常迷恋她。她很漂亮,可让我着迷的不是她的样子,而是她身上有一种……”他看着自己的啤酒罐想了想,“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你很期待看到点什么,而未晞就是黑暗中那一点微光,为你点亮黑暗。” 凌落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希望?它对你重要吗?” “曾经一文不值,当你面对的是一个以暴制暴的世界,你根本就不知道希望是什么。可是,当你看到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坐在你身边,对你流露出信任的目光的时候,就算是人渣,你也会动容。” 凌落川的左颊微微颤动了一下。池陌喝了一口啤酒,继续道:“我们这些二战遗孤后代,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就心怀恶意。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未晞总说我好,被她说得多了,我便认为自己或许真的是个好人,然后发现,其实做个好人也很不错,起码比做坏人,要踏实得多。” 凌落川看着地面,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她也曾经这样信任过我,可惜,她信错了我。如非说得对,我怎么有脸坐在未晞面前?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儿?我正抱着酒瓶醉生梦死,如非来求我,我竟然见死不救,我还对她说,你让她去死吧……”他忽然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咬着池陌,颠三倒四地说,“我竟然让我最爱的女人去死,你能想象吗?该死的是我,我应该去死,应该跟那个人一起去死。我早就应该这么做,我应该让所有对不起她的人都去死,只有这样,她才会好起来。是的,就应该这样……” 凌落川越说越激动,池陌看着不对劲,走过去强行将他按在椅子上,大声说:“你冷静一点吧,你现在就是把自己杀了,把所有人都杀了,也于事无补。你难道就没想过,她为什么不愿意面对现实?半年前她伤得那么重,她都挺过来了。她不是一个承受不住压力的人,为什么这次却选择了逃避?” 凌落川抬起头,黑眼睛里全是迷茫,“因为她恨我,因为她不想看到我,是不是?”迷茫忽然变成了恐惧,他微微侧着头,用颤抖的声音问,“她真的不想看到我吗?可我不能离开她。她可以让我去死,可以让我去做任何事。但她不能让我看不到她,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池陌叹了口气,如非说得没错,这个男人,他快把自己逼疯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情况正好相反。” 凌落川神思恍惚地看着他,讷讷地重复道:“相反?” “或许,她不是不想看到你,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她认为,如果当初没有离开你,她就不会弄成这样。是她自己造成了这可怕的后果,所以她责怪自己。而阮劭南手里的东西,让她不仅无法面对你,更无法面对你骄傲的出身,面对你的家庭,面对舆论的压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或许……她还想保护你。”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吗?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相信是这样,未晞和如非一样,都是那种会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女人。一旦她们爱上一个人,就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忘了自己。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这是我对未晞说过的话,却是她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池陌在凌落川身边坐下来,看着他重燃希望的眼睛,“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真的愿意为她承担所有的压力,你就去告诉她。告诉她,那畜生对她做的一切不是她的污点;告诉她,你不在意;告诉她,你会跟她一起面对;告诉她,你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你要她坚持下去,为了你坚持下去。” 凌落川进病房之后,如非摇着头走过来,“你真的确定,未晞是那样想的?” 池陌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如非肩上,“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如非看着他,“池陌,我知道你很想帮他们。可你想过后果没有?如果你猜错了,以他目前的状态,他真的会疯掉。” 第十九章 未晞,我没办法了 已经是深秋了,正是西风萧萧、落叶飘零的季节。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中,仿佛一帧故意做旧的电影胶片。 凌落川推着未晞来到花园的月桂树下。斜阳暖暖,桂子香飘,不见萧瑟,只闻馥郁。 他拉了拉未晞身上的毯子,又将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坐在树下的石椅上,对她说:“未晞,这些日子我跟你说了好多话。可是,我小时候的事,我好像还没说给你听。” 他转过脸看着她,未晞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一成不变的脸,用最轻柔的声音,娓娓道来。 “你可能想不到,其实我小时候很乖的。父亲那时工作很忙,我们几个孩子,一年都见不到他几次。他这个人很严肃,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就没抱过我,也没对我笑过。所以从小到大,我跟哥哥姐姐们根本不知道,父亲跟教官有什么不同。外面的人都觉得我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心里的苦楚,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未晞静静地看着远处某个地方,没有焦距的眼睛就像一片空寂的沙漠。 凌落川满眼悲伤地看着她,继续说:“可这都不算什么,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为了工作,丢下自己生病的妻子不管。我那时才八岁,眼睁睁看着我妈妈一边掉眼泪,一边躺在病床上喊他的名字。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都凉了……从那之后,我就恨他,非常非常恨他。可最让我寒心的,却是十二岁那年,我被人绑架。我的父亲,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绑匪的要求,甚至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拉起未晞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才继续说道,“为了顾全大局,他放弃了我。那些人用手铐把我锁在屋子里,里面洒满汽油,扔了一根火柴就走了。我掰断了自己的拇指,才将手腕滑脱出来,然后用椅子砸碎了气窗,自己从火海里爬了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对他彻底绝望了。如果连亲生父亲都能抛弃你、背叛你,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还可以相信谁。那件事之后,外公就将我接到美国。我在他身边住了很多年,他很疼我,总是说,在所有孩子中我是最像母亲的。可是,这一切都弥补不了那场大火给我造成的伤害,我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乖戾暴躁。” 说到这里,凌落川摇了摇头,看着未晞的眼睛,真诚地说:“外公去世的时候,将他的家族事业全部交给了我。可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因为当你意识到你的一个决策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身家利益的时候,那种压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在军校待了好多年,戎途商路,根本不是一套路数。半路出家的尴尬让我起初那几年的日子很难过,不知吃了多少亏,招来多少笑话,也让我慢慢学会了,什么叫作无商不奸,杀人无血。那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我应该予以还击。直到遇见你,才让我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所谓的灾难,跟你经受的比起来,到底有多可笑。”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悲伤地看着她,“小时候外公对我说过,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戴着假面具生活。面具戴得久了,我们就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但是,如果你幸运的话,你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会告诉你,你需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她温暖的手心,“未晞,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我只想告诉你:是你让我知道,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让你回来,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善待过你。我曾经一度认为,哪怕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再怎么不堪回首,都不该选择逃避。可是,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有资格做记忆的逃兵,那只有你,只有你有资格忘记这可怕的一切。可是……” 他把脸埋在她肩上,哽咽着,“未晞,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即使这个世界让你一再失望,可是……你能不能为了我,为了我,再坚强一次?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好不好?好不好?” 怀里的人还是无动于衷,他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暮秋的一碧天空,天高云淡,大雁飞来,秋天已去。整个世界一片安宁,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偶尔听到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金色的秋叶飘然而落,摇摇坠坠,落在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伏在她肩上,他没有哭,脸上的微笑却比泪水更让人难受。他像个怕冷的孩子颤抖着身体,微笑着,悲伤地、无力地说:“我就知道,他是骗我的。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为我醒过来的,我早就知道……” 他还是哭了,滚烫的眼泪濡湿了她的鬓角,他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控制不住,他无能为力。 “告诉我,未晞,我该怎么做?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大片大片的秋叶无声飘落,如同那天夜里两个人看到的那一场凄美的花雨。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如此的凄恻美丽,如同一曲悲伤的恋歌,如同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 那天夜里,他看着满池美丽的红莲对她说:“他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四下静无声息,她低头不语,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青涩少年般的期待焦虑。那时的她没有回答他,只给他写了四个字: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凌落川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重燃的希望。如今行至末路,他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穷途末路,山穷水尽…… 长假过后,人们还没从节日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震惊了整座城市。 网络上疯传一段不雅视频,据说是某高校大学生与一位金融巨子的床上风月。虽然流传的时间不久,片子也极短,但依旧令看过的人咋舌惊叹。 原因无他,只因这段不雅视频的男主角,是金融界的一位风云人物,地位举足轻重。 如此有震撼力的新闻,如同给娱乐传媒打了一剂强心针。各路狗仔队扛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蜂拥着朝着疗养院而来。 凌落川怕未晞受到影响,多派了一倍的保镖,将整个高级病房区围得犹如铜墙铁壁。但即便如此,依然有采访的记者试图跨越雷池,甚至把电话打到了医院的病房。 愤怒至极的凌落川以侵犯个人隐私的名义,将那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告上法庭。这虽然起到了一些震慑作用,可同时也使本已过度亢奋的媒体大众对此事的关注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其中自然不乏一些没有操守的八卦小报断章取义,添油加醋,言辞锋利得几乎字字见血,更兼以嬉笑怒骂、挖苦讽刺之能事,大有不置人于死地誓不罢休的架势。 凌落川想让未晞回家休养,可是外面总是有记者日夜把守。只要他们一出现,他们就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从四面八方拥过来。考虑到未晞可能会受到惊吓,凌落川也只有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为了使未晞不受到骚扰,如非和池陌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着她,外面的保镖也是如临大敌。 凌落川被这件事搅得不胜其烦,但毕竟是历练过的人,越到关键之处,越是仔细冷静。 这段视频是谁放出去的,他不用想都知道,自然也知道,做这件事的人的目的就是要他自乱阵脚,顺便借助媒体的力量让他处处掣肘。 如非在凌落川的手提电脑上看到那段不甚清晰的视频时,不解地问他:“我以为他会把他跟未晞的视频放出来,怎么是你的?” 凌落川揉了揉额头,“他从来就没想把自己放在舆论的中心,或许,那天他根本就没录,只是放了一部dv在那里,摆摆样子罢了。一则,他花了大笔金钱换回来的良好形象,他不会自己毁掉。二则,他只是想得到未晞,不是真的想逼死她。阮劭南行事虽然歹毒,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对她还是有些不同。” 听他如此说,如非冷笑一声,“那个浑蛋,我一点都不相信他是替未晞着想。人都已经伤成那个样子,他还能对她做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他心里除了他自己,还能装得下谁?” 凌落川的眉毛皱在一起,这也是让他觉得最不可理喻的地方。他知道,阮劭南一直把自己当作猎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可是猎人打猎的时候,不会看着猎物的眼睛,怕因同情而无法下手。 可是,阮劭南却不一样,他喜欢看着自己的猎物在维谷中绝望的表情,就像一只戏鼠的猫,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快乐,甚至对待自己所爱的人,达到目的前他也不会心慈手软。为了成功,他可以忘情弃爱。现在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他不惜以本伤人。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让凌落川这种百无禁忌的人也不免惊叹莫名。 他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环境造就出来的? 凌落川想起那天早晨,阮劭南从山顶的别墅送他回家,曾经给他描述过一段柬埔寨黑市拳的场景。 那究竟是他见到的?还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正是由此学会对待任何人,任何事,皆能做到“不死不休,无情无义”。 凌落川想了一下,对如非说:“你跟池陌这段时间自己出入一定要当心,很明显,他是冲着未晞身边的人来的。” 如非点点头,“你自己也是。不过,话说回来,这段视频怎么会在他手上?你不会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凌落川将视频的背景定格,放大,分析道:“这是一家私人别墅,我记得当时我喝醉了,把身边的一个女孩当成了未晞,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阮劭南当晚也在那儿。这段片子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拍下来的,片子应该不止这些,估计是怕惹怒我们家老爷子,才只放了这么一点。” 如非奇怪地看着他,“你酒量不错的,怎么会醉到把别人当作未晞,甚至被人拍了这种东西还毫无所觉呢?” 被她一语点醒,凌落川低头沉思了片刻,才说:“只能有一种解释,我着了他的道。我跟未晞吵架,心情不好,偏偏在那里遇见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孩,偏偏又激动得难以自持。当时只觉得一切都是巧合,现在回头想想,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预设的陷阱,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我了。我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手抖得连车都开不了,应该是喝的酒里被人下了东西。” 如非恍惚地坐在椅子上,自语道:“他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 凌落川刚想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他看到来电显示,有些烦躁地接起来,“姐,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回去。他要是非让我回去,你让他自己来抓我……什么?心脏病?!” 凌落川放下电话,如非有些担心地问:“你父亲病了?要不要紧?” 他叹了口气,“情况不太好,我需要回北京一趟。” “那这边……” “放心吧,我会留人在这儿。而且我这次回去,也可以顺便请我哥哥帮个忙。” 凌落川转过脸,看着窗外飘落的秋叶,自语道,“是时候,让这该死的一切结束了。” 第二十章 等你醒了,一切都结束了1 凌落川走进未晞的病房,她还没有醒,池陌正守在她身边,对他点点头,就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未晞,我要走了,我父亲心脏病发作,进了加护病房。我姐姐说,可能拖不过这几天。”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溢满悲伤,笑了笑,“我一直以为他是打不死的,没想到,那么硬朗的一个人,竟然会被我气成那样。对不起,我要把你留在这儿一段时间,这里的保镖会负责你们的安全,池陌和如非会好好照顾你。”他俯下身,在她耳边又说了些话,然后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声说,“保重……” 他快出门口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身后有某种声音,似乎在挽留他。这种感觉是那么强烈,那么凄楚,那么悲伤,仿佛此次一别,就是永恒,今生今世,相见无期。 他慢慢回过头,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到床上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沉沉地睡着,整间病房里除了她细微的呼吸,只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他知道,他真的是听错了。 他落寞地笑了笑,回头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关好门,离开了。走出病房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一路上,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还有树叶和沙子在脚下发出的声音。离他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女孩,正在捡地上的落叶。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对秋天充满无限的好奇。她看着站在月桂树下的男人,看到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他迎着薄暮的霞光,身后是一片玫瑰紫的天空,美丽的白鸽在空中盘旋,姜黄的秋叶无声飘落……她拉了拉母亲的手,用稚气的嗓音问:“妈妈,你看,那个哥哥怎么哭了?” 几个小时之后,凌落川坐在直飞北京的红眼航班上,感到自己的心随着高度一点一点紧缩。他转过脸看着窗外,城市在慢慢变小,陆地也是,最终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 他低下头,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否则心里的悲伤就要抑制不住了。 他向空姐要来一张白纸,握着笔,沉思了很久,方才在上面写道: 未晞,登上飞机的这一刻,我总是想起你过去的样子,想起我们第一次在“绝色”见面,想起你在广场上画画,想起那个弹吉他唱歌的女孩子,想起你身后城市的黄昏,想起那天在我们周围展翅而飞的白鸽……想起了好多,好多。可是,我想起的每幅画面都是那么悲伤。我这时才想起来,原来你笑的时候,你的眼角眉梢都在流泪,都在难过。为什么我以前没有看到呢? 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可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似乎很短,又似乎很久。好像是这辈子的事,又像是上辈子的事。或许,是我们前世的故事太过悲伤,结局太过荒凉,所以,我忘记了你,你也丢下了我。 广播里响起了一段音乐,是一首悲伤的歌。幽幽女声在他耳边静静回荡,他转过脸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眼前模糊得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 未晞,从最初到现在,我们的故事并不美丽。可是,我一生最美的场景,就是遇到你。我曾在茫茫人海中静静凝视着你,曾经与你感受着同一片天空的气息,曾经跟你肩并着肩,看过世上最美的风景。 是你让我明白,原来爱情不是山盟海誓,不是海枯石烂,而是对一个承诺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坚守,没有条件,不受制约,拼尽全力。 还记得广场上弹吉他的女孩唱的那首歌吗?那天,我看到你听她唱歌,听到哭了。我还记得那首歌的歌词,记得它优美而哀伤的旋律。 我一直记得,我对你的承诺。我要做你的守护者,拼尽今生的所有来守护你,直到生命终结,只愿我的心可以感动上苍,我的爱也可以化作美丽的天使,替我去爱你……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我在心中默念着我们的名字,把它当作来世相约的暗语。 未晞,如果真的有来生,如果来生还能遇见你,我们会不会…… 三年后…… 阮劭南坐在易天大厦会议室的首位上,听属下做述职报告。全球金融风暴已过,今年的业绩比起往年却没好多少,他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各部门的负责人看他面容冷峻,都在下面不由得替自己捏一把冷汗,发言的人感觉到凝结的气氛,报告里都带着颤音。 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阮劭南的电话响了。他这两年随身总带两部手机,只有一部二十四小时不关机,连开会的时候都不例外。而知道这个手机号的,只有一个人。 阮劭南马上接起电话,温柔地问:“起来了?吃饭了吗?”一边用眼神示意下属暂停报告。 一屋子人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两个刚来的不明就里,于是一边走路,一边问另外几个资格较老的前辈:“这是谁的电话?阮先生这么重视,紧张得脸都变了。” 其中一个小声说:“当然是阮夫人,阮先生的宝贝。阮先生疼老婆那是出了名的。她这个电话来得倒好,把咱们都救了。” “阮夫人?我听说她脑子有问题,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好像是一次意外事故造成的,脑袋里有瘀血,整个人也疯疯癫癫的。当初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光自杀就闹了好几次,幸亏她看不见,否则不知会怎么样。后来听说她还刺伤了阮先生。她那时嗓子不能说话,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想怎么样。可阮先生不但不嫌弃她,还把她送到美国治病。治了一年多才回来,眼睛也好了,也能开口说话了,可就是把以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所以现在阮先生只能像带孩子似的照顾她。他自己工作又这么忙,不知道有多辛苦。” 两个新人听后啧啧惊叹,说:“想不到阮先生这么有情有义,这个女人真有福气。”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能遇上这么一个英俊多金又痴情的男人。阮先生如今下班哪儿都不去,所有的时间都陪他夫人了,交际应酬也是能免就免,标准的模范丈夫。” 一位女同事仰天长叹,“唉,这么好的男人,我怎么就碰不上呢?” 其他人笑着说:“你碰上了,只可惜,你不是人家那杯茶。下辈子吧……” 阮劭南开车回家,经过蛋糕店,买了未晞最喜欢的栗子蛋糕,回到车上。路上经过一家电器店,展台上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报一则新闻。 “三年前的今天,gh航空公司一架夜行客机在飞行途中突然失联,机上一百零三位乘客全部遇难。虽然距灾难的发生已经时隔三年,但它在人们心中造成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现在,让我们谨以最沉痛的哀思,来祭奠三年前那场空难的遇难者……” 阮劭南转过脸看了一眼,主持人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关上车窗,加快了速度。 到家之后,他将车交给自己的司机去停好,然后拎着蛋糕走进屋子,在客厅没看到她的人,就问管家:“夫人呢?” “夫人在卧室里。” 阮劭南点点头,走上二楼,推开卧室的门。他瞬间僵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胆战心惊。他站在门口不敢动,紧张地问:“未晞,你干什么?” 站在窗台上的人疑惑地看着他刷白的脸,回答道:“窗帘掉了一角,我想把它挂好……”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受损的声带虽然在昂贵的治疗下已经恢复了发声,可是永远不可能恢复以前的嗓音。 阮劭南重重舒了一口气,走过来,将还穿着睡衣的她从窗台上抱下来,嘱咐道:“以后这种事交给管家去做,你手不方便,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未晞搂着男人的脖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说:“你不是说我的左手要多运动,拿东西才能越来越稳吗?” 阮劭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物理治疗要慢慢来。医生不是告诉你,先练习捡球吗?” 怀里的人噘了噘嘴,有些泄气地说:“我已经练了一年多了,但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左手还是没力气,它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好了?还有手腕这一道道红斑,脖子上也有,难看死了,它们是怎么来的?” 那些都是疤痕整形手术后留下来的,她的疤痕太深太狰狞,最先进的手术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他不能这样对她说。 阮劭南皱了皱眉毛,说道:“不是告诉你了,那些只是药物反应,以后就会慢慢变淡。医生都对你说了,不要着急,以后会好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刚才还满脸不耐的人,马上紧张地看着他,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阮劭南摇了摇头,把她放在床上,用手理着她及肩的短发,低声说:“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累。最近公司发生了一些事,心情不太好。” 未晞小心地看着他,“我今天吵到你做事了,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做了一个噩梦,你又不在我身边,我有点害怕。” “没有,跟你无关。”阮劭南替她把被子盖好,“你今天梦到什么了?” “记得不太清楚了,一个很恐怖很悲伤的梦。梦里有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浑身都是血。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了好多话,可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他一说话,我就掉眼泪,在梦里一直哭一直哭,后来我就哭醒了。真奇怪,我为什么要哭呢?一定是被他吓的,一定是这样。”未晞歪着小脑袋说完,用手指捅了捅兀自发呆的男人,“喂,你想什么呢?” 阮劭南像被针刺了一下,猛然惊醒,看着未晞疑惑的小脸,尴尬地笑了笑,“你一定是没有按时吃药,才会做这样的梦,今天的药吃了吗?” 未晞摇了摇头,说:“他们要喂我吃,我说要等你回来我才吃。” 阮劭南宠溺地捏了捏她的下巴,嗔怪道:“你真是越来越任性,看来以后真不能太宠你。” 未晞笑了笑,把脸埋在男人怀里。阮劭南拿出床头柜里的药盒,从其中一个格子里取出今天的剂量,然后拿起柜子上的水杯,将那一把药丸放进未晞的手里,看着她仰头服下,又将水杯递给她。 “我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以前的事?”未晞一边喝水,一边问。 阮劭南扶她躺好,“只要你按时吃药,很快就想起来了。” 未晞点点头,又问:“劭南,什么叫禁脔?” 阮劭南愣了愣,说:“谁教给你的这个词?” “今天上网看小说看到的,那个男主角把女主角每天关在家里,不准她出去,不准她见陌生人,也不准她跟陌生人说话。她就说,自己是他的禁脔。我怎么觉得她跟我现在的处境差不多呢?” 阮劭南无奈地笑了笑,说:“傻丫头,这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我的妻子。以后不要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书,都把你教坏了。” “哦,妻子……”未晞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已经在家待了好久了,再待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笨。” 阮劭南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你一点都不笨。你现在就可以出去,明天就是双休日,咱们出去逛逛,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未晞张开睡意蒙眬的眼睛,兴奋地说:“真的吗?那以后是不是都这样?” 阮劭南心疼地亲了亲她的眼睛,低声说:“是的,以后都这样。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是我阮劭南的妻子,没有你不能做的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连我都是你的。” 未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劭南,你对我真好……” 阮劭南看着她闭上眼睛,听到她均匀的呼吸,他摸着她的脸,温柔地说:“不,我还不够好。以后我要加倍对你好,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未晞,我的宝贝……”他俯下身,轻轻贴着她懵懂无知的脸。 三年了,他将她藏了整整三年了,可是他不能藏她一辈子。所有该死的人,都已经死去。所有的危险,都已经解除了。她是他的了,已经永远都是他的了,没有人可以把她从他身边夺走,没有人。 他有这样的自信,可以控制所有的局面。所以,没必要再关着她了。她是他的妻子,她需要享受人生,她需要与他分享他的成功。他要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就像当初,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一样。 阮劭南看未晞睡熟了,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一个人来到书房。暮色四合,书房里的家具影影绰绰,弥漫着紫色的凄迷,有种森然的感觉。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根香烟。 他一个人看着烟雾渐渐弥漫,消散,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吴医生,我是阮劭南。” “阮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一下,我太太的手,以后是不是都不能好了?” 吴医生叹了口气,说:“阮先生,那是一定的。她当时磨断了好几条重要的经脉,要想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根本不可能。” 阮劭南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那么,她还会不会想起以前的事?” “您夫人之所以会失忆,是因为开颅手术损伤了记忆区,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情况下,可能会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但要全部恢复,概率几乎为零。” 阮劭南问:“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如果她不需要吃那种抗抑郁的药,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但是现在,只能说一点可能都没有。阮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虽然那种药在所有同类药物中,副作用是最小的,但是如果长期服用的话,容易对心肺和肝脏造成损伤,还有可能破坏神经系统,带来长久性的伤害。如果您夫人的抑郁症已经好转了,我建议她可以暂时停止用药。”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阮劭南放下电话,双手交叠在书桌上,沉思了很久,直到管家来告诉他开饭了,他才站起来离开书房。 晚饭过后,阮劭南像往常一样搂着未晞,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未晞一手托着栗子蛋糕,一手拿着小叉子,津津有味地边吃边看。未晞正吃得高兴,抬头看到阮劭南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就伸出小手替他熨了熨,又叉起一小口蛋糕,喂进他嘴里。 阮劭南咽下蛋糕,低头亲了亲她,看到她沾着奶油的小脸,忍不住笑起来。他接过她手里的蛋糕放在一边,将她抱起来。 未晞从男人的臂弯里伸出一只手,指着被冷落在一边的蛋糕,不满地叫起来,“我的蛋糕,还没吃完呢。” 男人滚烫的唇吻着她裸露在睡衣外面的锁骨,声音沙哑,“一会儿再吃……” 今夜的星光好美,如同多年前那个枫叶似火、秋风徐徐的夜晚,他跟未晞一起坐在陆家老宅的秋千上,细数秋叶飘落,淡看星光满天。夜很静,四下里静无声息,只有他突突的心跳声。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动人的微笑。 他笑着问她听到了什么,她说,她听到了一个世界。 他痴痴地吻着她,一边问自己,他是不是真的老了?最近变得越来越伤感,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不,不仅仅是回忆。他希望时光倒流,希望岁月逆转。 如果上帝允许,如果诸神同意,他愿意拿自己的全部来换取,换回那个一身纯白的阮劭南,换回那个简单快乐的陆未晞。 他托起她的脸,痴望着她黑暗里美丽如花的容颜,眼角的泪光散在无尽的夜幕下,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她身上,深深地呼吸,满身都是黏稠的汗水。他挪开自己湿漉漉的身子,仿佛怕弄脏了她,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脸,冰凉一片。 果然又是如此,还是如此…… 刚才还热滚滚的身子,忽地冷了下来,如同寒冷的圣诞降落在迷人的盛夏,如同十二月的飞雪飘落在六月的天空。 他点亮台灯,温暖的灯光驱走了沉默的黑暗。未晞咬着被角,满脸都是冰冷的泪水,哭得睫毛都黏在一起。 阮劭南叹了口气,心疼地搂着她,“不要哭了,下次你要是不喜欢,你就说出来,我们不做就是了。” 未晞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可是,我是你的妻子,不是吗?我不是应该很爱很爱你,才会嫁给你吗?可为什么每次你抱着我,我们结合在一起,这里会这么疼,就像被人剜掉一般的疼。”未晞指着自己的心脏,哭着说,“它不是应该觉得很幸福吗?为什么会这么疼?这么疼……劭南,我该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好疼,真的好疼,我疼得喘不过气来……” 阮劭南紧紧抱住她,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他不敢低下头,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低着头,眼泪就会汹涌而出。过了好久,他才克制住自己,温柔地说:“没关系,以后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就算不好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着你。” 未晞把脸埋进男人怀里,把眼泪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对不起,我总是给你添麻烦,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你一定讨厌我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 他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未晞曾经说过,他欠她一句对不起。可是,现在就算他对她说一万句对不起,也于事无补了。 未晞哭得睡不着,阮劭南哄了她好久,她才一惊一乍地合上眼睛。阮劭南看着她睡实了,替她盖好被子,靠在椅子上,看着满室的黑暗。 她为什么会这样?他当然知道,只有他知道。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即使记忆消失了,感觉还在,那种痛苦还在,绝望还在,永远都改变不了。 三年前发生的事,那些惨烈的场景,那些鲜血淋淋的片段……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痒,发干,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呕出来。他像一个伤食的人,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悲伤从胃里倾倒而出。 三年前…… 他那时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被她的绝望和仇恨逼疯了。她看不见,也说不了,可是她没有焦距的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仇恨,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让她摸到任何金属物件,一根针、一颗螺丝都不行。他派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着她。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想到无数种方法离开他,以一种最惨烈最无可挽回的方式离开他。 只因为他告诉她:凌落川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穷凶极恶,用尽一切手段换回来的女人,竟然为了另一个男人,一心求死。 他的生活苍白,希望渺茫,爱情荒芜,信仰毁灭。未来犹如一具冰冻的死尸,被人拖到暴烈的阳光下,散发出腐败的恶臭。他再也无法忍受,周围的一切犹如一个黑色的旋涡,将他的理智消磨殆尽。 他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暴君,惨无人道,毫无理性。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心已经死了,可是身体依然是他的。 她看不见,说不了,她的手语鲜有人能看得懂,即使在万人之中,也没有人知道她遭受过什么,没有人了解她的痛苦,没有人知道她身边衣冠楚楚、温柔体贴的丈夫对她做过什么。 她的身体毫无伤痕,只有他知道,那个隐藏在华丽服饰下的灵魂,被他用近乎*的手段欺凌得千疮百孔。 然后,她屈服了,他真的以为她屈服了。她不再仇视他,只是躺在床上默默地掉眼泪。可是纵然如此,又能怎么样?她不可能这样抗拒他一辈子,他这样安慰自己。她总有一天会理解他,原谅他,就像他理解她一样。 接着,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夜晚。 他很冷,只有她才能温暖他空乏的身体。哪怕她看不见他,或者看到了也如同对着一室的空气,他依然需要她。这栋别墅,这间卧室,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才有家的感觉,才不是一片冰冷的废墟。他痴缠着她温暖的身体,感受到与往昔不同的柔顺和安静,他满心欣喜,他抱着她说了好多话,都是他们美好未来的设想,然后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搂着她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不知怎么就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个女人,向他举着自己白骨森森的手。他从梦中惊醒,身边的人还在沉沉地睡着,脸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嘴角还挂着微笑。他头一次看到她睡得这么安静,这么香甜。他吻在她干枯的唇上,才发现她的嘴唇像冰一样的冷。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揭开被子…… 血!满床都是鲜红的血! 他慌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不可能拿到刀片,连木片都摸不到,但是她的手腕浸在殷红的液体里,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抱着她被鲜血染红的身体,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像只受惊的野兽一样愤怒着,咆哮着。 她成功了!她终于可以永远离开他了,他再也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以为她死了,抱着她又哭又笑,像孤独的公狼失去了自己相依为命的伴侣,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无尽的哀嚎。 他疯了!这一刻他才知道,他输了,彻底地输了!他负尽天下,赢得了一切,却输掉了一个世界,一个为她而生的世界! 她最终还是跟他去了,即使他死了,他也得到她了。他赢了!凌落川赢了!不过须臾之间,他就轻而易举地颠覆了所有。 好在管家发现得早,及时叫来救护车。她失血过多,可是没有死。 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他光着脚,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浑身都是血。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呆滞,视线不清。那一刻,他依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医生和警察来告诉他,是她把自己的手腕磨在复古床的横铁上,一直磨一直磨,磨得自己皮开肉绽,然后,她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动脉…… 整个过程,几乎痛苦艰难得非常人所想,可她就是做到了。如果不是那个梦,她几乎成功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像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哪有人这样自杀?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这样做,她一定是疯了。 只有他知道,她没有疯,没有人比她更加冷静客观,计划周详。她早就看穿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怕他在她耳边说再多的甜言蜜语,她也要离开他,拼尽一切也要离开他。留在他身边,她生不如死。 第二十章 等你醒了,一切都结束了2 他坐在病床前,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心里千回百转,汹涌而出万种感情,有悲伤,有酸楚,有爱怜,还有…… 他拿起一个苹果,一边削皮,一边对尚未清醒的人说:“所有的人都说你疯了,只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去陪他,是不是?可是你找不到他了。他坐的飞机,被人炸成了三截。别说是尸首,连渣都没剩下,早变成灰了,你到哪里去找他?就算你找到他,又能怎么样?你是我的妻子,你死了,墓碑上也要冠着我的姓。所以……”他冰冷的手指贴着她的脖子,俯在她耳边,魔鬼一般地笑着,“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我要你们死也不能在一起!” 阮劭南猛地张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天亮了。 他怔怔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如同从地狱回到天堂,这是他的书房,宽敞明亮,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窗外没有下雨。 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肩颈。管家在外面敲门,“先生,夫人醒了。” 他马上打起精神。昨天答应了未晞要带她出去的。她盼了好久,所以他再累也不能食言。 街道上繁华如旧,因为是假日,所以人很多。无论生活多么平庸忙碌,在这样的日子,人们依旧呈现出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 未晞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阮劭南看着她把自己整个儿贴在窗子上,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就拉着他的袖子,指着窗外大叫:“劭南,你快看!快看!” 这一路走下来,他觉得看她比看风景有意思多了。 他们来到城市里最大的游乐园,坐仿古式环园小火车,玩太空梭,坐漂流船,进鬼屋,看四维电影。所有新奇、刺激、惊险、有趣的游戏,未晞都拉着他玩了一遍。阮劭南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父亲,带着自己没长大的女儿。看着她露出天真快乐的笑容,他忽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他不就是要她陪在他身边吗?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哪怕要他骗她一辈子,哪怕要他揣着这个秘密,后半辈子如同活在高压线上心惊胆战,他也愿意这样过下去。 这样想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坐在一家手工冰淇淋店里。未晞一个人跑到柜台前,买了两杯特大号的冰淇淋。阮劭南看着自己眼前这杯,捏了捏她的下巴,“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未晞咬着勺子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就每样要了一些,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阮劭南笑了笑,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未晞看了看他,小声问:“劭南,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 阮劭南差点噎到,赶紧喝了口果汁,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每次对你好一点,你就一副很快乐很高兴的样子,好像很难得似的。所以我就想,我以前一定是对你不好,不然你怎么会这样?” 阮劭南伸出手,摸着她阳光般明媚的脸,有些伤感地说:“你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是我自己不惜福,以前不知道珍惜你。” 未晞歪着小脑袋看着他,不解地问:“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 阮劭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后来你父亲就把你嫁给了我,只是很不幸,你嫁给我之后没多久,你陪父母驾车出去旅行,路上出了车祸。他们两个不幸去世了,你的头部受到重击,才会想不起过去的事。” “我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阮劭南看着自己的冰淇淋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摇了摇头,“没有,你是独生女。” 未晞点点头,喝了口果汁,又说:“那你一个人照顾我,一定很辛苦。” “一点都不辛苦,只是恨自己没法替你承受那些痛苦。” 未晞咬着勺子幸福地笑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劭南,你对我真好。” 阮劭南笑着捏她的鼻子,“傻丫头,这你就满足了?” “如果你以后能开心一些,我就更满足了。” 阮劭南蓦地一怔,问:“我哪里不开心了?” 未晞伸出手点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它们都在告诉我,你不开心,就连笑的时候,你的脸上都写着伤心……” 阮劭南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了笑,“就你爱瞎想,好了,不说了。好好想想,晚餐想吃什么?” 说到这个,未晞又高兴起来,“我想吃……” 从外面传来一首很老的中文歌,听到前奏的旋律,她一下顿住了,好像被魔法师下了定身咒一样。 阮劭南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忽地站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跑了出去。阮劭南马上变了脸色,跟着追了出去。旁边是一家音像店,歌声就是从店里传出来的。他看到未晞站在音像店前,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怔怔地听着这首歌,听得泪流满面。 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问:“未晞,你怎么了?” 她抬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透过泪水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心脏,哽咽地说:“劭南,我……这里疼,很疼,很疼……我该怎么办?”她用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跪倒在川流不息的街上。那首歌还在悠悠地唱着,哀伤的旋律在秋日的远空无尽地回荡——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未晞回到别墅,整个人神思恍惚,吃过晚饭后就上楼休息了。阮劭南不放心她,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他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未晞,你还好吗?” 她急急地抓住他的手,“劭南,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阮劭南的神经骤然绷紧,如同一条快要断裂的丝线,面上却丝毫未动,只温柔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闪得太快,我看不清楚。劭南,我是不是快好了?” 阮劭南笑了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药盒,一边说:“可能吧,所以你更应该按时吃药,这样病才能好得更快。” 未晞重重地点点头,将一把药丸放进嘴里。阮劭南给她端来水杯,她听话地咽了下去。 “还有一格呢?”阮劭南拉住她,指着药盒说。 未晞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是每次只吃一格吗?” “那你想不想病好得快一点?” “当然想。” “那就多吃一格,剂量加大了,效果自然更好了,你也能恢复得更快一些。” “是啊,那我以后每天都多吃一格。” 阮劭南脸上带着温暖而迷人的微笑,看着自己的小妻子高高兴兴地将那些苦涩的药丸吞进肚子。他知道,他的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未晞吃过药就哈欠连天,阮劭南问:“是不是困了?” “嗯……”未晞把头搭在他宽厚的肩上。 “那就睡吧。” 未晞搂着他的背,模模糊糊地说:“可我还没看电视剧呢。” “我替你录下来。” 未晞点点头,“那好吧……” 阮劭南扶着她躺好,她把脸贴在他的手心里,幸福地说:“劭南,等我好了,我就能想起我们以前快乐的日子,我就能做个好妻子了,是不是?” 他悲悯地摸着她的头发,“是的,你能。” “真希望那一天快点来……”她含混着说完这一句,就沉沉地睡着了。 “我也希望……”他吻在她唇上,呢喃着说,“我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来,永远……” 接下来一连几天,未晞吃的药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少,饭也不想吃,每天把自己关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睡得人事不知。 管家都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对阮劭南说:“阮先生,夫人最近总说她肚子疼,您看,是不是请个大夫来瞧瞧?” 正在整理资料的人手一停,抬起头问:“她说哪里疼了吗?” “她说右边肋骨下面疼,我觉得,可能是肝脏。这女怕伤肝,男怕伤肾,拖久了,可是要命的病。” 阮劭南把资料放在一边,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管家退了出去,阮劭南将资料锁进抽屉里,心里就像压着一片沉重的乌云,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他离开书房,走进卧室,可是卧室里没人。 “夫人呢?” “在花房里画画。” 或许是天性使然,未晞自从病好后,就像个新生的婴儿,除了一些基本的技能,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可是画画的兴趣却没变,只是技法稚嫩,只能画一些简单的速写,其他画法都忘得干干净净。 于是,阮劭南就把玻璃花房里的花都清了出去,给她改成了画室。这里阳光充足,四季如春,摆上一架cd机,放些轻音乐,倒是一个适合睡觉和发呆的好地方。阮劭南不在家的时候,未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画画,发呆,窝在软榻的垫子上打盹,像一只主人不在家的猫咪,自在又逍遥。 阮劭南走进花房,看到他的小妻子正趴在榻上睡觉,盖着白色的毯子,穿着白色的睡衣,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套,像只白色的狐狸,又像一只可爱的小白猫。 画纸扔得满地都是,有成张的,也有揉成团的。未晞失去记忆后,总是这样乱扔东西,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阮劭南走过去,无意间看到了画架上的画,一幅简单的风景速写,空旷的广场,飞起的白鸽,还有站在广场上隔着几束斜阳遥遥相望的一对男女。 画风简单,却非常唯美浪漫,好像某个经过精心设置,从高处拉长的电影镜头。 他不觉笑了笑,心想这丫头倒是天赋异禀,无论画什么都透着灵气,又想起她过去每每作画不眠不休的样子,不禁又有些心酸。 他走过去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这个女人身上每一个地方无不是他热爱并且深爱的。他深深迷恋着她,时间越久,迷恋得越深,生活得越幸福,迷恋得越恐惧,已经到了撕心裂肺、无法自拔的地步。 他揭开毯子,隔着薄薄的睡衣抚摸她美丽的身体。这副身体陪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对他来说,它不仅只有性而已。它就像一泓清池,洗净了他所有的肮脏和污秽,带给他天使般的圣洁和纯净。 他曾经是多么幸福的男人,他曾经拥有这个女人全部的身心,不需要谎言,不需要欺骗,不需要药物和虚假的记忆。只需要放下执着,放下仇恨,他就可以得到完完整整的她。 她曾经苦苦等了他七年,七年的滔滔岁月,她一个人在这个荒凉的人世间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独自坚守他们最初的那份纯真和信念。可是,所有踏实的幸福都被他轻易挥霍掉了,除了满心的悔恨和战战兢兢、转瞬即逝的快乐,曾经的美好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应该还她一个公道的,不是吗?他欠她的,何止是那一句对不起? 未晞揉了揉有些发痒的睫毛,慢慢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疑惑地问:“劭南,你怎么哭了?” 阮劭南揩掉眼泪笑了笑,“我哪有哭?是沙子钻进眼睛里了。” “骗人!眼泪都滴到我脸上了,还说没哭?” “那是你的口水。” “真的?” “真的!” “哦……”未晞点点头,“原来口水是咸的。” 阮劭南笑着将人搂进怀里问:“你最近总是肚子疼吗?” “嗯,在这边。”未晞摸了摸自己的右肋下边,“一碰就疼,还觉得头晕恶心想吐。我是不是有宝宝了?” 阮劭南身子一僵,低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宝宝了?” “电视上演的,女人有了宝宝,不是都会头晕、恶心、肚子疼吗?” “是不是要查过才知道,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未晞搂着他的脖子摇头,“我不想去医院,那里又阴森又恐怖。” 阮劭南耐心地哄着她:“可是不去医院,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怀了宝宝呢?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好吧,我听你的。” 未晞把脸贴到丈夫的怀里,低声问:“劭南,我要是真有了宝宝,是不是就更像一个好妻子了?” 阮劭南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有些悲伤地说:“你本来就是个好妻子。” “可我总是让你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感到害怕。” “你怕什么?” “好多,好多,最怕的,就是你离开我。” 未晞看着他,甜甜地一笑,非常笃定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我死了……” 他一下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不要乱说话!” 未晞乖乖地闭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软榻底下拿出一张刚画好的画,指着上面的人说:“这是我今天画的,这个人,我认识他吗?” 阮劭南惊猝地睁大了眼睛,一直绷紧的线啪的一声断了,他的脑袋里回荡着丝线断裂的惨叫。 他一把扯过画纸,揪住她的肩膀近乎狰狞地问:“你从哪里看到的?谁告诉你的?” 未晞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今天脑子里忽然闪出他的样子,我……就画下来了,又想不起他是谁,就想问问你。你……干吗这么生气?” 男人满脸阴郁,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比愤怒更加可怕、更加阴鸷的情绪。未晞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像一只被狮子扑在地上的小白兔。 过了很久,他才放软表情对她说:“他不是好人,他以前害过你。我不愿意你想起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未晞疑惑地看着那张画,“他以前是怎么害我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劭南将她抱起来,向屋内走去,“因为你失忆了,过去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回到卧室,未晞躺在床上还是不能释怀,她看着宽衣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疑惑地问:“如果他害过我,那我不是应该非常恨他吗?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脸,会有一种很悲伤、很留恋、很想流泪的感觉?就像看到一个久别的故人,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阮劭南的手臂撑在她的脸侧,吻着她细密的睫毛,“他是你的初恋情人,可是他骗了你,让你伤透了心。所以这不是怀念,是痛苦和屈辱。” 她仰起脸,望着自己的丈夫,“真的吗?真的是这样?” “真的,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可是……” “没有可是。”他咬了一下她的下巴,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以后就不陪你看电视了。” 未晞赶紧摇头,抱着男人壮硕的背,“我听话,我再也不问了。” 阮劭南点点头,抱住她微微发抖的身子,刚要进入状态,未晞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眼,一阵麻酥酥的疼。他有些烦躁地抓住她的手,不耐地问:“又怎么了?” “劭南,我今天还没吃药呢,我怕一会儿忘了。” 他怔了一下,慢慢放开她的手,冷峻夺人的面孔在窗帘的阴影里晦涩不明。半晌后,他说:“那你吃吧。” 然后,他看着她从床头柜拿出药盒,取出两格药就水吞了下去,又看着她把药盒放好,转过脸对他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好了,我吃完了。” 他贴在她身上,随手关上了壁灯。 卧室里一片漆黑,犹如冥夜。他听到她在他耳边忍痛的喘息,无声的啜泣,他感受到她因忍耐而颤抖的身体。 她的血肉紧紧地绷在她的骨架上,她的神经因他的贴近变得脆弱无比,她的嘴唇无助地翕合,她的指甲脆弱无力,她凄惶的泪水洒落在他的臂弯里,如同暮秋清凉透幕的寒雨,一点一滴地失意伤情。 他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凌迟她,而她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敬他,他们都是如此的残忍,可以把彼此折磨得撑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阮劭南听到他的小妻子在他身下小声说:“劭南,我不哭了。” “唔……”他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没有泪水了。 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说:“那你可不可以轻一点?我怕伤到宝宝。” 阮劭南在黑暗中看着她皎洁的脸,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他早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说不下去。他吻着她还带着泪珠的睫毛,叹息着,“好的,我轻一点。” “劭南,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喜欢。” “那我们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呢?” “你决定吧。” “那男孩就叫……” 下雨了…… 阮劭南坐在书房里,看着未晞白天画的素描。那个人的眼睛正对着他,英俊的面孔,目光鄙夷,轻薄的唇角,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 他拿出打火机将画纸点燃,扔进烟灰缸,看着那个人的脸在明艳的火光中慢慢翻卷成灰,被窗缝刮进来的风一吹,就散了。他将打火机扔在桌子上,对着满室的冰冷,黑暗中仿佛看到无数个鬼魂向他走来,面孔狰狞,四肢不全,浑身是血。他们从烈火焚身的地狱爬上来,向他索命! 他战栗着捂住自己的脸,对着满地灰烬,声泪俱下地低吼着:“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以为我现在过得很舒服吗?你以为我不痛苦吗?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来烦她!我们让她受的苦还不够吗?她已经很可怜了……”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如果你真的爱她,求求你,放过她吧,求求你……” 第二天一早,阮劭南就带着未晞到医院做检查。未晞一直不喜欢医院的气氛,可是这次厌恶中却带着几分兴奋,歪着小脑袋幻想着孩子的样子,一路上说个不停。 阮劭南一边开车,一边默默听着,有时应她几句,大多时候是一言不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到了医院之后,吴医生安排未晞做全身检查。 未晞疑惑地问:“不是只查妇产科,看我有没有宝宝吗?” 吴医生愣了一下,看了阮劭南一眼,方才笑道:“最好做个全身检查,这样稳妥些。” 未晞还是不放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万一伤到宝宝怎么办?我不去!” 阮劭南低头看着她,柔声说:“放心,这些检查都很安全,乖乖听医生的话,做完检查我带你出去玩。” 未晞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丈夫的手,跟着护士走了。 两个人目送她离开,吴医生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男人,问:“阮先生,您夫人还不知道她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吗?” 阮劭南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她,她一直想要个孩子,我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吴医生叹了口气,“可您这样瞒着她,也不是办法,她早晚会知道。” “这个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比较担心她的身体。她最近总说右肋下边疼,还说自己恶心想吐,会不会有问题?” 吴医生想了想,“右肋下方,应该是肝脏。她吃的抗抑郁药里含有损坏肝脏的成分,不过应该不会太严重。具体情况,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 “检查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明天吧,我电话通知您。” “谢谢……” 未晞检查完身体,就说累了,阮劭南看她没什么精神,两个人哪里都没去就直接回家了。 回家之后,未晞洗了个澡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阮劭南在自己的书房工作到很晚,才回房间。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玉宇无尘,山河清明,两个人像新生的婴孩般依偎在一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世界如同史前天堂般祥和安宁。 阮劭南做了一个梦,一个无比甜美的梦。他记不清梦的内容,只依稀记得他和未晞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们都还是少年时期的样子,那时的天空像海一样的蓝,他拉着她去看南山的枫树,丹红的枫叶好像一片燃烧的大海,与天边的彩霞连缀在一起,绚丽无比。 未晞的身体很弱,每次爬到山顶,总要他背她下去。她的小手信任地搂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贴在他耳边倾诉小小的秘密,她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上,如同月光一般美丽。山下是大片大片黄色的油菜花,一望无际的花海在秋天的季风中起伏,美丽得好像一个天堂…… 他在梦里笑着哭了,那是他人生最美的风景,被他遗忘在现实的逼仄里。他想追回这美好的一切,可是,再也不会有了。他用无休无止的欲望玷污了幸福和美丽,它们也就永远地抛弃了他。他匍匐在命运面前乞求上帝的怜悯,上帝却说,天堂的路早已紧闭,地狱之门洞开,那才是罪恶的永久居留地。 他哭了,真的哭了,在梦里哭得声嘶力竭。他想回去,回到那个幸福的梦里,回到那段美丽的记忆里,变回那个干干净净的阮劭南。可是,他永远都回不去了。没有人可以救他,没有人可以帮他。他身上沾了太多人的血,他洗不干净了,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劭南,劭南……” 有人在推他,他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未晞惊恐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冰凉。 未晞紧张地抱住他,“你怎么了?刚才又哭又叫的,吓死我了。” “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 未晞抬起小脸疑惑地看着他,“劭南,你要走吗?” “什么?” “你刚才一直在说,我要回去。你想回哪儿去?” 阮劭南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揉着她的肩膀说:“我想带你回陆家老宅看一看,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我们家还有宅子吗?” “当然有,是你父母留给你的。我已经翻修过了,在南山的枫林下面,宅子前面还有一片碧水湖。园子里古色古香,非常雅致漂亮。如果你喜欢,我们以后就住在那儿。那里很安静,适合你静养。” “枫树?一定很漂亮。”未晞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幸福地说,“我一定会喜欢的。秋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山上看枫叶,夏天我们可以到湖里划船。我要在园子里装一个秋千,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坐在秋千下面看星星。白天我可以把画架摆在园子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一边画画,一边等着你回家。”她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慢慢闭上眼睛,“我可以一边等我们的宝宝出生,一边把头发留长。劭南,你不是最喜欢看我长发的样子吗?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听着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小,无声的泪水已经氤氲了眼角。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她,如同抓住自己的生命和转瞬即逝的幸福。 悲伤和痛苦似乎可以无限延伸,只要他留在她身边一天,这一切都不会停止,她会用她懵懂的天真和善良的无知将他折磨得活不下去。 可是他舍不得放手,也不能放手。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已经分不清快乐和痛苦的界限。这个世界有时就是这样的讽刺,又这样的荒唐。他亲手酿下的苦果,如今他独自品尝。 眼前的幸福可以天长地久,也可以瞬间消失。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对你而言生死攸关,而你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失去她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起来,阮劭南发觉未晞的精神不太好,于是打电话给汪东阳,取消了所有的商业约会。这两年这种状况时有发生,汪东阳对这种情况见惯不怪,至于替自己老板善后更是驾轻就熟。 吴医生那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未晞正在睡觉,而阮劭南怕吵到她,一个人走到书房接电话。 “阮先生……”吴医生叹了口气,“我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可以保持冷静。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从检查结果看,阮太太的肝脏大部分坏死,她应该已经疼了很久了,可为什么现在才对你说呢?我……”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只能说,看到这样的结果,我真的很遗憾。” 吴医生一口气说完,空气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阮先生?你没事吧?阮先生?” 电话一端的人木然地说:“我现在还可以做什么?” 吴医生沉默了一下,“不需要做什么,好好陪陪她吧。如果可以,我建议你把她吃的药拿来给我看一下。除了药的问题,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阮劭南放下电话,忽然感到浑身发冷,接着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恶心。他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在地上干呕不止,好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视线渐渐模糊,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想站起来,两条腿却像踩在云上酸软无力。他像喝醉了的人,双手撑着地,站起来,倒下去,站起来,又倒下去。就这样重复了无数次,最终,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黄昏了。他觉得自己冷得像具尸体。他站起来,走出书房,在客房的浴室里洗了一个澡,换了衣服,才走出来。 管家过来问他需要准备什么晚餐,他对管家说,什么都不需要准备了。 他走进卧室,看到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温暖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如同年轻鲜活的生命,热烈而奔放。 未晞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手里抱着画板,右手执着画笔。床头柜上放着那个白色的药盒,已经空了。 地上散着无数张画纸,好像圣诞节的雪花。每一张都是人物速写,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表情,却都是同一张面孔,让他胆战心惊的面孔。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不!其实他早就明白了,从早上那个可怕的电话,或许比那更早就明白了,只是他不想承认,不敢承认,不愿意承认。 此刻站在阳光下,他感到自己手脚冰冷,如同濒临死亡的动物,浑身的血液都顺着蓝色的血管逆流回去,保护他那颗不堪一击的心脏。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几乎让他毁灭一切的女人,他所有疯狂和痛苦的发源地。 “你早就恢复记忆了,是不是?” 她放下画板,转过脸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如同一片静谧的湖水,眼睛里却透着一种古怪的期待,好像死刑犯临刑前的一瞬,无可名状的释然和解脱。 她说:“我从来就没有失忆。” 他不可置信地摇头,低声呢喃着:“怎么可能?我当时明明请了……” 她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事实就是如此,我骗了你,整整骗了你两年。你从美国请来的测谎专家也没能识破我,这要感谢你这位好老师,让我知道最真的谎言一定要用最真的感情来演绎,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所谓的戏假情真,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说,这两年来你一直在对我演戏。”他摇头轻笑,“你真的是个好演员,你的表演堪称完美,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我竟然被你骗到现在。”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那些药,是你换掉的。你这样来伤害自己,是为了报复我?” 她平静地看着他,“你认为,还有其他答案吗?” “值得吗?”他用颤抖的手,触摸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如果我不爱你,如果我根本不在乎你,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你赔上了性命,我却毫发无伤,这样的复仇,还有意义吗?” 她还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虚弱地笑了笑,“无所谓了,我已经熬不下去了。这两年来,每天晚上我要像个尽职的妻子躺在你的床上,被你抱在怀里,对着你笑,接受你的宠幸,然后每天将你对我做过的事在心里重温一遍,这一切让我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死去。我已经分不清楚,我究竟是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我自己。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画板,轻轻抚摸画中人那双漂亮的眼睛,安详地笑了笑,“现在,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忘了我那些该死的错误,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该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该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什么一定要毁掉这一切你才甘心?为什么?!”他抓着她的手臂,悲哀地看着她,“他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他不会回来了,你的梦该醒了。这些日子我还不够努力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忘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让我死在你面前吗?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舒服了?是不是这样?你告诉我!” 他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倒在床上,凶狠得如同对付自己最痛恨的仇敌。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接,犹如兵器相碰般火光四溢。 “我想怎么样?或许,这句话该换我来问你。”她隔着金色的夕阳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流动着水一样的光,“阮先生,我不是没有爱过你。你比任何人清楚,我最初是抱着怎样一颗心,低声下气地爱着你。哪怕我明知道你借着酒劲折磨我,哪怕你对我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我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你……”她停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是你轻易挥霍掉了我所有的感情,是你把我扔给陆壬晞,借他的手置我于死地。你扔得那么轻松,就像扔掉一只没用的纸杯,一件碍眼的旧衣。你怎么还能要求我若无其事地站在你面前,向你倾诉忠诚和爱意?我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 他颓唐地看着她,慢慢松开紧箍她的手臂,*裸的事实,血淋淋的往事,他无言以对。 “我从那个畜生手里死里逃生,你也由着我自生自灭。我努力生活,努力完成学业,努力做回自己。然后,凌落川来了,他跟你不一样,我为他心动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报复你,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就连这样你都不允许。我比落川更了解你,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他没有你冷血,没有你无情。我不想让一个真心爱我的男人因为我而遭殃。所以,我投降了,我放弃了一个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我的男人,重重伤了他的心。可纵然如此,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她从他的钳制中滑脱出来,靠在床头重新坐好,抱着自己的画板,仿佛画中的人可以给她勇气和力量,“我一直记得,那天我从楼上滚下去的时候,我的头还在流血,你连看都不看就把我扔到你的床上。”她四下看了看,嘲弄地笑着,“对,就是这个房间,这张床。我是在这上面疼醒的,身体动不了,手脚也没有力气,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我流着泪,望着黑洞洞的摄像头。你压在我身上,一次又一次的侵犯我,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我疼得想死!我真的想死,可是我死不了。你可以让一个人痛苦得生不如死,却连自绝的权利都没留给她,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 她木然地说着,眼睛看着前方,灵魂却不在这里,仿佛已经脱离了躯体,飘到另一个时间,将那残忍的暴行再一次亲目亲历。 “在那之后,我有口难言,有目不明,我封闭了自己。我没有勇气面对任何人,尤其是落川。因为我怕你,我怕得要死,我怕你会伤害他。听着他凄凉的声音,听着他那样责备自己,感觉他在我身边慢慢憔悴,慢慢萎靡。我连哭都不敢,只能每天摆着一副麻木不仁的面孔,不管不顾,不问不听。可就算如此,你也没有放过他……”她看着他的眼睛,凄凉地笑了笑,“阮劭南,就是你阮劭南,赶尽杀绝才是你的拿手好戏。即便要赔上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为了达到目的,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整整一架飞机,一百零三条人命,你怎么下得去手?不对!只有你才下得去手,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他默然地看着她,犀利的双眼此刻死灰一般的沉寂,喉结上下滑动,半天才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你或许忘了,在我最后一次自杀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说‘他坐的飞机被人炸成了三截’,当年那架飞机的黑匣子一直没有找到,只找到了三段残骸,事故的原因一直是个谜,你却连想都没想就说它是被人炸掉的。阮先生,还要我说下去吗?” “不需要了。”他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又问,“你就是从那时开始,决定留在我身边,进行你的复仇大计?” “我爱的男人死了,我又被迫留在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身边。这种折磨,多过一天都是煎熬。我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只求速死。可是你不让我死,无论我用什么方法,你总能把我拖回来,然后让我比死更痛苦。直到有一天,你对我说,你要让我们死也不能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死呢?该死的是你,你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落川临走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他怀疑你利用易天做了很多非法的勾当。他想借回北京的机会,请他哥哥帮忙查你。可惜的是,他永远都回不了家了。从那之后,我就决定留在你身边。”她转过脸,看着眼前这个凄凉得仿佛丢了整个世界的男人,说,“可惜,你实在太谨慎了。我找了整整一年,什么都没找到。我曾经破解了你电脑的密码,偷看你锁在抽屉里的文件,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最终,我绝望了。我知道,要报仇只能另辟蹊径。我的父亲曾经说过,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置他于死地,而是毁掉他最重视的东西,那会让他生不如死。除了权力和地位,金钱和复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除了我自己,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你花了这么多的时间、金钱、人力、物力,用了这么多的手段,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就是为了得到我这个早就不再属于你的女人。既然如此,我干脆让你什么都得不到。” 他双眼通红地看着她,悲哀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谨慎,而是你病好之后,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的瓜葛,只想好好跟你过日子,所以……我暗中派人向越南政府举报了他们,我这两年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她看着他,摇头轻笑,“原来如此,我差点忘了,过河拆桥,也是你的拿手好戏。”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卧室里一片晦涩的暗淡,如同为曾经美好的生命画下一个灰色的休止符。一个生命的诞生,无论是绚丽,还是苍白,无论高贵,还是低贱,当他们终止的时候,都是同样的悲伤和无可奈何。 “其实你不必这样,真的不必这样……”很久没有说话的人终于开口,可说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包含着悲伤,“你只要说一句,你不想再看到我,只要说一句,我就会……” “你会让我走吗?”她打断了他,“你不会。从头到尾,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爱人,或许,你也不知道如何爱你自己。这两年来,我试着从你的角度,用你的思维来看待这个世界,我以为可以像你一样享受到复仇的快感,结果却是南辕北辙。我很辛苦,我一点都不快乐。曾经遭受过的苦难,不能成为我们伤害别人的理由,这个道理我们早就该懂的,是不是?” “是……”他轻轻地颔首。 “可惜,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她伸出枯黄的手指,轻轻抚摸他没有血色的脸,“你刚才说,你根本不在乎我,我死了,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我希望这是真的,如果这样,我的复仇就不算成功,我就可以清清白白地走。生时清白,死后才能安宁。活着的时候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死了也得不到宁静。” 他看着她苍白却平和的脸,看着她坦然地迎接死亡的来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还可以再做什么。眼前的一切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她就在他眼前,却成了他永远都无法掌控的梦魇。 他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你说得没错,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说过,就算你死了,你的墓碑上也要刻着我的姓。所以,你不要想在最后的时候躲开我,一个人抱着他的画像,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死掉,我不允许。” 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慢慢抽回来,将画板放在一边,慢慢躺好,有些疲倦地说:“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就这样吧。我已经累了,再也撑不下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的……”她的眼睛迷离地看着天花板,泪水模糊了视线,“当年我被陆壬晞扔在那个废弃的玻璃厂的时候,我就该死掉的。可是我偏偏不认命,他用碎玻璃割断了我的喉管,没有彻底割断脖子上的动脉,他不想让我死得太快太舒服,却没想到,我竟然自己爬了出去。” “因为这就是你,你向来不认命。” 她慢慢闭上眼睛,低声呢喃着:“四十分钟……” “什么?” “从他放下电话,到听到警笛,整整用了四十分钟。可是对我来说,就像四天,四个月……不,应该是四个世纪。他用铁钳,把我的指甲一个一个地拔了下来……” 他捂住她的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脸上,哽咽着说:“不要再说了,他已经死了。” 未晞拉开他冰冷的手,摇了摇头,泪眼迷离、神思恍惚地说:“他死了吗?他没有,他活在我的心里。他对我做过的事,我每每想起来都会怕得发抖。他横加在我身上的伤痛和屈辱,我到死的那天都无法忘记。只要我闲下来,只要我的大脑停止运转,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就会钻进我的脑子,让我不得安宁。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的吻落在她干枯的唇上,她睁开眼睛,看着他满含泪水的眼睛,对他说:“三年前,你把我从疗养院拖回来之后,那个被你打掉的孩子,是你的。我跟落川,根本就没做过。这是我跟你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被陆壬晞杀死了,它化成了一团血水,死在我的肚子里。” 他猛然闭上眼睛,天昏地暗…… 几分钟后,再次睁开,看到她安静的眼睛,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沙哑地说:“我知道了。好好睡吧,等你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阮劭南走进自己的书房,将门锁好,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手里空空的药盒。他曾经有机会叫停的。可是他没有,他自私地以为她忘记了一切,他们就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却忘记了“抬头三尺有神明”,老天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无处可逃。 她终究还是死在了这些药上,而他眼睁睁地见证了她的凋零,却毫无所觉。 撕心裂肺的痛!他不愿再想下去,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枪。他看着那把凶器,露出了如同未晞一样安静的笑容,他的灵魂从身体里飞了出来,回到了遥远的蒙着暖暖金色薄纱的过去。 澄净的天空,南山的枫树,清爽的秋风在暮色四合的庭院里静静吹过。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迎着暮秋的斜阳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一点点变小,变回十四岁,他们初遇时的样子。 她穿着白布裙子,漆黑的长发如同倾泻的月光,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狗,泪流满面地望着他:“小八快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救救它?” 他俯下身,看着她水晶般美丽的眼睛,不过一瞬,就注定了一生的沉溺。 他拿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仰起脸,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死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静,他心里的悲伤也渐渐停息,如同波涛汹涌的潮汐,随着日月星辰明灭起伏,最终归于平静。 周围的黑暗渐渐散去,他闭上眼睛,听到岁月更迭,白驹过隙,看到十四岁的未晞美丽的脸,她抱着小八,带着甜美的微笑轻轻地向他招手,然后转过身,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 最后一刻他依然在想,如果一切从头开始,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答案是肯定的,不会。因为他是阮劭南,天性如此,他别无选择,就像他永远都无法放弃对她的执着,这是他的本能,他的命。 一滴泪水在黑暗中无声滑落,他说:“我无法让你离开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解除你的痛苦,解除我自己的痛苦。所以,未晞,带我走吧……” 凄厉的枪声撕裂了沉默的黑夜,如同一记猛拳砸在人们惊惶错乱的心上,飘荡在繁华喧嚣的霓虹下,刺痛在悠长迷离的夜幕里。 未晞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管家惊恐的叫声,杂乱的脚步声,管家慌乱的拍门声,急促的警笛……所有的声音在耳边交替出现,如同暗夜的潮水渐次向她涌来,再慢慢退去。 她摸了摸手边的画板,冰冷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落在画中人漂亮得如同雕像般的脸上,落在他美丽的花朵文身上。 朝影,最美最妖艳的大丽花,象征着永恒的幸福和希望,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一朝踏入,万劫不复。天堂跟地狱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得分不清界限,如同复仇的感觉,痛苦而甜蜜。 一路走来,一路荒凉,行至水穷处,迷失的是自己。 阮劭南死后,未晞将他葬在南山的公墓。坟墓的四周,种满了高大的枫树,枝繁叶茂,华盖长青。然而秋天一到,层林尽染,枫叶如火,如同置身一个金色的梦境,温暖而和煦。 她知道,他一定会喜欢。 人们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名门望族在教堂里声泪俱下地致辞,唱诗班为他唱出悲壮的安魂曲,神父为他诚心祷告,祝愿他的灵魂早升天国,得以安息。 人们带着鲜花聚集在他的墓穴前,将花瓣随土洒下,默默流泪,嘤嘤啜泣。可是人们不明白,他的遗孀,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何表现得如此沉默安静? 因为他们不知道,在这个悲剧后面,究竟隐藏着多少故事,多少悲剧,多少让人心碎的秘密。 他们更不知道,在这场惨烈的死亡背后,是一段倾城的传奇…… 只有她知晓所有的秘密,也只有她知道,最深的悲恸,不是在脸上,不是在看客毫无意义的泪水中,而是在心里。 未晞继承了阮劭南所有的遗产,包括当年他从她手里骗走的陆家的产业。她在汪东阳的陪同下,端坐在律师楼里,听着阮劭南的律师将他的财产逐一向她说明。 她木然地听着这一串串惊人的数字,心里泛不起丝毫的涟漪。 每个人都是两手空空来到这个世上,离开的时候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可是,这并不代表死去的人不会给活着的人留下痛苦和遗憾,以及无法偿还的血债。 离开律师楼的时候,汪东阳告诉未晞,如非和池陌没有死。当时为了保护她,池陌头部受了重伤,阮劭南将他们藏在一家疗养院里,一直软禁着。 未晞却对他说,这个她早就知道了。她跟阮劭南做了三年的夫妻,彼此之间很难有秘密。 汪东阳惊讶于眼前这个女人的淡定和波澜不惊。他忽然发觉,或许所有的一切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包括他死去的老板何时会死去,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整座城市为之动容。 阮劭南的遗孀将他大部分的遗产以他的名义捐给了三年前空难遇难者的家属,将易天的股份,以象征性的价格卖给了富凰集团的谷咏凌。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在为自己当年的背叛后悔不迭,却还不知道,害她毁容致残的真正凶手,正是自己当年所谓的未婚夫。 而剩下的财产,则捐给了世界儿童基金会。 只有陆家的老宅,未晞把它留给了池陌和如非,那原本就该属于她母亲的产业。 当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她挑了一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来祭拜自己的亡夫,曾经爱如生命的男人,啖肉嗜血的仇敌。 她坐在草地上,靠着他的墓碑,就像小时候坐在秋千上,依偎在他怀里。 她抬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对他说:“我把你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那些曾经被你伤害过的人,希望可以给你换来死后的平静。你曾经说过,你不允许我抱着他的画像,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死掉。可是此时此刻,这却是我最想做的事。我爱他,就像爱着少年时的你。可是,我连一句‘我爱你’,都没对他说过。这种锥心刺骨的遗憾,你能理解吗?” 她转过脸,用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低声说:“劭南,永别了。如果有来生,我会乞求上帝,让我变成一条小小的鱼,跟他在狭窄的鱼缸里追逐嬉戏。如果有来生,我宁愿遭受战争、饥饿、贫穷、洪疾,也希望我的人生中,不再有你……” 如非接到未晞的死亡通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暮春五月,繁花盛开,她在南方一个偏僻却风景怡人的小镇,找到了她的遗体,还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 简单的行李,颜料,画板,还有一幅名为《朝影》的油画,凌落川的样子在画上栩栩如生,如同一个带着人们走出悲剧的黑暗英雄,这是未晞生前最后的作品。 如非坐在未晞生前住的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看着她用过的东西,看着那简陋的一切,瞬间泪如雨下。 她一直以为她活着,却不知道她活在哪个世界。此刻她知道她死了,却不知道她死前是否快乐。 凌落川是带着遗憾走的,他一直不知道未晞是否原谅了他,她是否真的爱他。此刻看着这幅画,如非知道,未晞爱他,爱得很深很深。 可惜,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如非带着未晞的骨灰和她生前的遗物回到她们曾经努力生活的城市,这个集合了她们所有快乐、悲伤、痛苦和回忆的城市。 遵照未晞的遗愿,如非没有将她深埋地下,而是在一个清露滴落、阳光明媚的早晨,站在山顶,把她的骨灰和那幅名为《朝影》的画,散向了风里。 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未晞留在世上最后的愿望,由亲如姊妹的人帮她实现,以告慰她饱经磨难的一生。 这一刻,痛彻心扉的如非依旧不明白,都说上帝会关爱那些勤奋努力、自强不息的灵魂,可是为什么,偏要给一直努力生活的未晞一个这样的结局? 看着未晞白色的骨灰在风中慢慢散尽,她终于懂了,或许,这个结局正是未晞希望的,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十年后,如非跟池陌开了一间小小的花店,做了世上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日子过得简单,却很平静。他们跟世上所有夫妻一样,为了小事争吵,为了琐碎拌嘴,却从没想过分开。 每年清明的时候,他们都会到南山的公墓为一个逝去的友人扫墓,尽管他曾经想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十年之后,他们再次回首当年发生的一切,发现曾经的千回百转,惊天动地,不过是一段褪了色的记忆。 人类是如此薄情而健忘的动物。 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人记得阮劭南、凌落川,更没有人记得陆未晞。这些曾经辉煌的名字,被飞逝的时光掩埋在岁月的流沙中,成了一段永恒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段令听到的人无不痛彻心扉的传奇。 可是,在每年暮春五月的时候,如非都会带着她跟未晞最喜欢的栗子蛋糕,踏着暮春柔软的草地,来到他们三个人一起住过的地方,悼念那个美丽而凄凉的魂灵,追寻那段美好而艰辛的记忆。 今年依旧如此…… 如非在花店收工后,带着早就买好的栗子蛋糕,来到已经改建成青年公寓的大楼前,打算一个人坐在对面街心花园,追忆故人,追忆过去。可是,当她拎着蛋糕慢慢走近的时候,竟然看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的身影。 她手里的蛋糕掉在地上。她将自己的眼睛揉得生疼,也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大步走过去,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凌落川,你没有死?” 男人却怔怔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透出孩子般的懵懂和迷茫。 她浑身一凛,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惊讶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对不起,小姐,我是他的姐姐,请问你是……” 如非抬起头,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个端着热咖啡、笑容优雅的美妇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他的一个朋友,他不是坠机死了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美妇人有些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当年的空难,我们的家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却在最后一次搜救的时候找到了他。考虑到他的安全,我们没有让媒体将这个消息报出来。他是那场空难唯一的幸存者,可惜的是,在坠机的时候他的大脑受到严重的撞击,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医生都说没希望了,直到半年前,他竟然奇迹般的醒了。可是醒过来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医生说,是撞击损伤了脑细胞,他现在就像个小孩子。” 如非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涌起陌生的感觉,让她无法将他与记忆中的凌落川重合在一起。 “他还有机会复原吗?” 美妇人摇了摇头,将咖啡放到凌落川的手上,替他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一辈子都好不了。可不知为什么,自从他醒了,就一直吵着要来这里。我想,他或许要来这里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已经等了半年了。小姐,你知道我弟弟等的人是谁吗?如果你知道,能不能通知她一声,让她来看看他,别再让我这个可怜的弟弟痴痴地傻等下去?” 如非仰起脸,看着城市的天空,如同看着一个白色深渊,白鸟飞过,晴空万里。 她忍住眼中的泪水,俯下身,看着他澄净如水的眼睛,哽咽着说:“落川,你不用再等了,她已经……” 她的话未说完,他的嘴唇发抖,眼睛露出深深的恐惧,仿佛在乞求她,乞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乞求她不要熄灭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丝光明。 她猛然闭上眼睛,终究没有说下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眼中含着泪水,微笑着对他说:“好吧,如果你想等,那就等吧……” 她直起身,丢下那对姐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穿越了街道,穿过了人群,惊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还会等多久,一年,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一生……她不愿再想下去。 惨烈的悲伤生生撕裂了她的胸口,她鲜血横流,她无法呼吸。 她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听到有风轻轻地扫过城市的街角,听到鲜花无声的绽放,听到日升月移,草木荣枯,听到春深似海,海棠堆积…… 十年苍茫,曾经以命相惜的人独自走了,留下他们像孤儿一般重新认识生命。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听到一个声音,如同飘在天上,俯视着大地,那个如同神迹的声音不断地说着:“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聆听的人泪如雨下,对着天空无声的呢喃——— “要记住,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我在这里等着你……” 番外 庄生晓梦迷蝴蝶 凌落川抬起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等的人却一直没出现。 他站在学校门口左顾右盼,好不容易看到未晞走过来,他赶紧迎上去,“未晞……” 未晞抱着厚厚的书本,看到来人,脸上的表情十分惊讶,接着低下头,想从这个人旁边绕过去,凌落川一把拉住她,急匆匆地说:“未晞,你听我说。” 未晞被他抓得有些疼,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凌落川这才放开手,未晞蹲下身子,一本一本把书从地上捡起来,他蹲下来帮忙,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我今天来是为了那天的事向你道歉,我错了,别生我的气。” 可是,他不说还好,一提起那天的事,未晞的眼睛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控制了很久,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天我是气糊涂了,才会说那些话,我不应该怀疑你。”他心疼地看着她红透的眼睛,悔不当初,“原谅我,好不好?” 未晞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回来,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你怀疑得对,说不定,我就是骗你的,我就是想利用你向那个人报复。” 凌落川看过之后,更加后悔,“别跟我说赌气的话,行吗?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池陌照顾了你那么久,你替他求情只是尽朋友的本分,这件事我早该想明白。我只是,只是……” 未晞看他欲言又止,在纸上写道:“只是,我让你在那个人面前丢了面子,你心里有气,才故意冤枉我撒气,是不是?” 凌落川急急地分辩:“不是这个原因,跟面子无关。我是害怕,害怕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太害怕,恐惧就变成了愤怒。”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未晞,你不知道,当你对我说,我们之间可以发展下去,我有多高兴。当你对我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我太在乎你,恐惧和嫉妒让我失去了理性。” 未晞捡书的手稍稍一停,接着恢复常态,她站起来,将书本放进背包里,又在小本子上写道:“如果是这样,我们还是分开好了,我不知道你下一次会不会再失控,做出更可怕的事来。” 未晞写完,将纸条放在男人手里,转身就走。 凌落川这下真的慌了,跟在她后面,一迭声地道歉:“未晞,再次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不该伤你的心……” 未晞转过脸,看着他,用手语说:“你没有伤我的心,你伤害的是你自己。” 这句手语未晞打得飞快,凌落川看得似懂非懂,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未晞又用手语说:“我们不能在一起。” 凌落川愣了愣,追着她问:“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她向前走,仿佛不想再理他,他再次拉住她的胳膊,焦急地说:“到底为什么?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未晞看了他一眼,用手语说:“我不想重蹈覆辙,对不起。” 这一句凌落川看懂了,然后他愣住了,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很远。 凌落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握了握拳头,再次追上去,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害怕阮劭南会找我麻烦,才这样拒绝我?” 前面的人稍稍一顿,又加快了脚步,他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快走几步,绕到她前面,两个人彼此对视,他才看到,她早已哭红了眼睛。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将她拉进怀里,心疼地说:“其实,你从来没怪过我,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被人挑拨,才会说了那些伤害你的话,其实我心里并不是那样想的,是不是?” 未晞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任他抱着,可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想推开他。 看着她左右为难的样子,他更加心疼,“傻丫头,不用怕,他还没本事把我怎么样。” 未晞摇头,离开他的怀抱,拿出小本子,在纸上写道:“不,你还不够了解他,他太可怕了。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们都不是。他不会放过我,你应该离我远一点,你们都该离我远一点,这样你们才会安全。” 凌落川急了,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未晞连写字的手都在发抖,显然是对那个人恐惧到了极点。他四下看了看,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按住未晞的肩膀,不顾她的挣扎,发挥他混世魔王的本色,将她连拖带拽地弄进自己车里。 未晞像只受惊的兔子,惊惶不定地瞧着他,用手语问:“你要干什么?” “别怕,我就是想跟你谈谈,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我答应了池陌,放学后去医院看他。” “不用担心,就算少见你一会儿,他也死不了。” 未晞气得不行,用手语急急地说:“你又想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们结束了。” 凌落川正要说话,未晞的手机响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来,按了接听,如非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未晞,我跟经理请了假,今天晚上我去医院照顾池陌,你回家休息吧,先这样,挂了啊。” 凌落川听后一笑,望着未晞,嬉皮笑脸地说:“你看,老天都让我们在一起。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吧。” 未晞转身去拉车门,凌落川又说:“你就算不在乎你自己,宁愿放弃幸福,也要跟我划清界限,难道,你连他们也不在乎吗?你想想,如果你出了事,莫如非跟池陌会不会坐视不理?用你的话说,他们都是你以命相惜的朋友,如果阮劭南找你们麻烦,没有我,你们当中哪一个人有本事跟他抗衡?” 未晞身体一顿,转过脸,怔怔地望着他,凌落川叹了口气,“未晞,有时候把爱你的人赶走,自己一个人面对艰险,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你一个人的时候出了事,只会让爱你的人更难受,你明白吗?” 她听完之后,不再去拉车门,低着头,揉着自己的衣角。见她终于肯听话,凌落川这才发动了车子。 车子沿着盘山路一直开到山顶,在一座二层小楼前停下来,未晞有些紧张地瞧着四周,用手语说:“这是什么地方?” 凌落川将车熄了火,笑着说:“好地方。” 他解开安全带,看到未晞一脸紧张的样子,又笑,“放心,我不会乱来。这是我外公的产业,很少有人知道,很安全。” 凌落川打开大门,带着未晞走进去,未晞四下看了看,果然是老房子,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却收拾得很干净,显然有人提前布置过。一路走来,处处都能看到时光的旧印记,老式的欧派沙发,老式的西式柜子,客厅的角落还放着一架旧式钢琴,好像老电影里的场景。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长窗斜斜地照进来,给屋子里的家具都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仿佛岁月的流沙,将人拉进那段古老而神秘的旧时光里。 未晞看着眼前的一切,或许是受了环境的影响,温情的感觉从心底涌起,她回头望着带她来的男人,他也在看着她,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那么温暖,又是那么让人安心。 凌落川走过来,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未晞奇怪地看着他,用手语问:“你这么确定?” “因为你是学艺术的,所有学艺术的无论男女都一个样儿,矫情……” 未晞气得想打他,被他揪住了手腕,他笑了笑,拉着她往楼上走,“走吧,我带你上去看看。” 两个人来到二楼,楼梯正对着一个大平台,因为地势高,从平台的落地窗可以将外面的风景一览无遗,不远处就是一个高尔夫球场,绿油油的草坪在阳光下显得鲜嫩可爱,四周视野开阔,蓝天白云,碧绿的草地,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 凌落川拉着未晞,指了指平台的地板,“这个地方可以放一张茶几,两把躺椅,晚上我们可以坐在这儿,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看星星。” 未晞扭头看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用手语问他:“我们今天不回去了?” “我怕你到了晚上,自己就不想走了。”凌落川指了指天空,“这边的景色很美,到了晚上,满天都是星星,你一定会喜欢的,相信我。” 未晞低下头,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凌落川搂住她的肩膀,低声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我处理。” 他想了想,又说:“未晞,如果你不反对,我想让你在这儿住几天,学校那边我先帮你请假。” 未晞抬头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赶紧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你想在这段时间,对付阮劭南?你不要轻举妄动,他是一个疯子,我担心你……”她心慌意乱,写字的手都在发抖。 凌落川按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我不会轻举妄动。阮劭南掌握易天这段时间,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我正在收集证据,但是只靠我一个人会有些困难,我会请我哥帮忙,不会一个人孤军奋战。” 未晞听得一阵心慌,用手语问:“可是,你们之间是合作关系,会不会影响到你?” 凌落川笑着托起她微微发抖的手,轻轻一吻,“别怕,我跟易天过去合作的生意都是合法的,决定跟你在一起之后,就彻底断绝了那边的生意往来,我不会受牵连。只要你安全,我就没有后顾之忧。” 未晞稍稍心安,又有点不放心地在纸上写道:“可是,这里真的安全吗?还有池陌跟如非,阮劭南如果找不到我,就会找他们。” 他说:“只要你同意留在这儿,一会儿我就让保镖过来。池陌和莫如非我也会给他们另外找一个休养的地方,保证他们的安全。” 未晞心里还是不踏实,在纸上写道:“要么,我们别跟他斗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我真的很怕,我怕你会……” 未晞写不下去了,她的意思他却懂了,他认真地看着她,“未晞,只要他还是自由的,他就不会放过你。在这个时候,我们不能退缩。” 未晞摇了摇头,又在纸上写道:“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离开这儿?别留下我一个人,再多人保护都不行。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你离开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真的,你相信我。” 凌落川看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犯了难,他很想留在未晞身边,可是他不离开,怎么请他哥哥帮忙?看着未晞期盼的眼神,凌落川温柔地笑了笑,换了话题,“先不说这些,饿不饿,我做饭给你吃?” 未晞惊讶地看着他,用手语说:“你还会做饭?” 凌落川真的会做饭,蛋炒饭,手艺比未晞好一点,至少能让人看清哪些是鸡蛋,哪些是饭,味道说不上多好,至少能果腹。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两个人躺在二楼的平台上看星星。凌落川说得没错,这里的夜景真的很美,满天的星斗纵横交错,像璀璨的宝石镶嵌在蓝丝绒一样的天幕上。 凌落川教未晞认天上的星座,反被未晞笑他没常识,因为他总是说错,错了还不承认,诬赖未晞没记性。最后她也不跟他辩了,她只能用手,他一张嘴却能舌灿莲花,左右说不过他。 未晞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欣赏身边的风景,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听着他突突的心跳声,眼看就要睡着了。抱着她的男人忽然说:“快看,流星!” 未晞猛然睁开眼睛,抬起头一看,哪有什么流星,她气得想推开他,用手语说:“你又骗我。” 凌落川搂着她笑,“真有流星,你没看到而已。” “骗子,再也不信你。”她用手语说。 凌落川却说:“你看,你现在这样多好,又活泼又有生气。今天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吓得像只小兔子,可怜死了。” 未晞看着他,用手语说:“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怕?” 他搂着她的肩膀,低声说:“过去我什么都不怕,现在让我害怕的事情很多,但是我觉得……自己比过去更勇敢了。”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恐惧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勇敢。” 未晞怔怔看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凌落川将她脸颊边的长发撩到一边,解释道:“无知者才无畏,人知道害怕,是太清楚每一件事的后果。明明知道后果,却还选择面对,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未晞心领神会,用手语对他说:“我不再怕了,我会陪着你一起勇敢,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就连死亡都不能让我们分开。” 凌落川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是的,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死神都不行。” 夜深了,凌落川将未晞抱到主卧室,安置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睡着了,才走出卧室。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那边接听了,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半夜都不用睡觉?” 凌落川说:“找你有事。” “什么事?你这条大野狼终于打算回家了?” 凌落川笑了笑,“哥,咱能不提这茬吗?我真的有急事找你。” 凌落川将阮劭南的事仔仔细细地跟自己的兄长说了一遍,那边沉默了片刻,对他说:“如果你猜测的都是真的,他的确跟边境那边有联系,做了这么多非法的勾当,这个人绝对不简单,对付他要非常谨慎。你手里的证据全吗?没有十足的证据,我也不好让人做事。” 凌落川说:“间接的有,直接的还差一些。” “这样吧,你带着资料回来一趟,我们见面详谈。” “回去?”凌落川回头看了卧室一眼,未晞的话在耳边不断徘徊,他仿佛听到她用凄楚的声音对他哀哀地说,“不要走,不要走……” “怎么了?让你回家一趟就这么难?” 凌落川说:“不是这个原因,我现在不能离开这儿,有个人需要我照顾。我把资料传真给你,我们电话或者视频沟通吧。” “什么人?” “是一个我愿意用生命保护的女人。”凌落川想了想,又说,“哥,我把她的照片和资料也传给你,还有她的两个朋友。她现在被我安置在外公的山顶别墅,如果我出了意外,我是说如果……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就像照顾自己的家人一样。” “她对你这么重要?” “是的,比我的命还重要,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远在家乡的兄长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好,我答应你。” 凌落川放下电话,重重舒了口气,有了这层保障,他比之前更有底气。 他推开卧室的门,看到躺在床上的未晞,她沉沉地睡着,睡得很踏实,模样甜美,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凌落川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不知道她梦里有没有他?一定有,他知道,她是爱着他的,或许比她自己想的还要深,只是爱得太小心,太谨慎,也太绝望。 可是,他记得最初的未晞不是这样,虽然谨慎,却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不会像只惊弓之鸟,稍有变动就战战兢兢。是那场变故夺走了她所有的光彩,是他们这些人,夺走了她所有的快乐。 一切都该结束了,早就该结束了。 当他得知阮劭南那些非法勾当,他认识的那些人,他的资金来源,他不是不怕。那些都不是正当商人该有的路数,在他害死陆家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该察觉,就该警惕。 是他被所谓的义气蒙蔽了眼睛和良知,认为当年陆家那样对待阮家,那些不过是他们应有的报应,却忘记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只野兽,当心中的恶意随着能力无限扩大,滋生到无法控制的地步,那个人不会在乎伤害任何人,包括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朋友和他最爱的女人。 凌落川揉了揉脸,准备去客房休息,未晞却在这个时候哭了起来,她蜷缩在被子里,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手紧紧抓着被子,紧咬着牙齿,泪流满面。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一定是极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她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用手拍打她的脸,大声呼唤她:“未晞,醒醒,未晞……” 她从噩梦中惊醒,泪眼迷离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嘴里咿咿呀呀,语不成声,她忘记了自己不能说话,却固执地想把自己的噩梦说给他听。 凌落川耐心地安慰她,轻声哄着她,告诉她无论梦到了什么,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未晞慢慢冷静下来,却什么都没写给他,只是趴在他怀里默默流泪,他一点一点帮她擦干,直到她不再哭泣。 他问她:“你梦到了什么?” 未晞在纸上写道:“我梦见你走了,再也没回来,我被阮劭南抓走,然后他对我说,你发生了空难,飞机被人炸成了三段,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起那个梦,未晞就怕得浑身发抖,用手语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凌落川紧紧搂着她,笑着说:“不用怕,只是一个梦而已,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我不会走,我已经跟我哥说了,就算我不在了,我们凌家人也会照顾你。” 未晞捂住他的嘴,紧张地看着他,用手语说:“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她笑,承诺道:“好,那我们就生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时间过得飞快,阮劭南伏法之后,未晞恢复了自由。她完成了学业,在一家画廊找到了工作。 凌落川帮她治好了嗓子,声音虽然恢复不到之前的程度,但未晞已经很满意。 在未晞的劝说下,凌落川跟父亲重归于好,中秋节的时候,他带着未晞去见自己的父亲,还有哥哥姐姐。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父亲虽然严肃,对这个未来儿媳妇却十分满意,对着子女们感叹道:“最不着调的儿子,终于着调了一回。” 小辈们相视而笑,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凌落川在桌子底下握着未晞的手,心中慢慢腾起的是从没有过的幸福,他开始计划他们的未来,结婚之后,去哪里度蜜月,生几个孩子,孩子到哪里上学…… 未晞含笑看着他,忽然变了脸色,用很轻的声音说:“凌落川,醒醒吧,你在做梦。” 他惊慌失措,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的家人和满桌子的酒席,惊恐地说:“不,这不是梦,这么真实,怎么会是梦?” 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父亲和哥哥姐姐如同被人施了魔法,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瞬间定格,变成了人偶布景。 未晞贴过来,用冰冷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悲伤地说:“你真的在做梦,你睁开眼睛看看,距离你离开,已经过了十年,在你离开的第三年,我就已经死了。你的家人从来就不认识我,你离开之后,没有人保护我,我被他折磨了三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解脱了。” 他看到未晞在笑,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惊恐万分地看着她,想帮她擦掉脸上的血水,忽然头疼欲裂,眼前的一切扭曲变形,最后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未晞变成了一只只红色的蝴蝶,瞬间分裂成无数个碎片,被黑洞席卷而去。 他试图拉住她,可握到的只是虚空,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可就是抓不住她,怎么都抓不住她…… 凌落川猛然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世界,十年之后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这个梦他做了多少遍?他已经记不清了,不同的版本,不同的过程,同样的结局,一个温馨而美好的结局,可惜,只能在梦里。 遭遇空难后,他活了下来,却长睡了将近十年,漫长的十年。 等他再次醒来,早已物是人非。 阮劭南死了,未晞也死了,一场喧嚣之后,只有他还活着。 他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回到她跟如非过去住的地方,这里也变了,过去的鸽笼楼早已不复存在,变成了青年公寓。 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一切,他依然不肯离开,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脑子不清楚,像个孩子一样痴傻固执,只为守在那里,等着她回来。 因为他们说过,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他告诉自己,她或许没有死,那些新闻都是骗人的,她只是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只要他等着她,一天一天地等着她,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一定会回来,他可以一直等下去,到老到死。 直到遇见如非,看到她用哀伤而悲悯的眼神望着他,听到她那句未完的话语,他才确定,她真的死了。 而死人,是不会回来的。 如果他能对她多一点信任,她就不会受到那些非人的伤害。 如果他能早一点去找她,保护她,她就不会对这段感情彻底失去信心。 如果他在临走之前,能放下自己的固执和骄傲,告诉他的家人,有她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她就不会自己一个人在痛苦和绝望中熬了三年,最后跟那个人玉石俱焚。 每一个不能实现的“如果”都出现在他的梦里,在那个梦里,他们结婚生子,他们花好月圆,他们每一天都生活得很幸福。 然而,只能是梦了。 他不知道,同样的梦未晞究竟做过多少遍,可是他知道,那时的她有多绝望,就是那份绝望凌迟了她所有的希望,让她抛下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或者,她去另外一个世界是为了找他,她不知道他还活着,所以她相信,他也在那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落川,要不要我推你出去转转?你已经很久没有出门。” 他坐在轮椅上没说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在遇见如非之后。 姐姐瞬间红了眼睛,“落川,你不能这样。父亲已经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三兄妹,你知道,我跟大哥有多担心你吗?” 他还是那样安静,透过落地长窗,望着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望着天上的流云,仿佛那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姐姐哭着说:“落川,你等的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想面对现实,让自己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那个梦里,因为梦里有她。 姐姐伤心地走了,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如同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阻止他,可是他们都知道,如今的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着也是煎熬,他早已生不如死,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写满绝望,而最让他绝望的是,他的腿早已先他一步进入了死亡。 他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有人在轻声召唤,声音那么温柔,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知道,她为了去另外一个世界找他,曾经自杀过无数次,最惨烈的一次,她用床头的角铁磨开了自己的皮肉,咬断了自己的动脉,那样惨烈的诀别姿态,却依然没有成功。 她整整痛苦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生不如死。 每次一想到这个,他的愤怒毁天灭地,他痛到无法呼吸,可就连痛苦都无处倾诉,愤怒也找不到对象,因为那个折磨她的人,也死了。 他又沉入自己的梦里,只是这次他的梦换了另外一个开头,另外一个场景,是他们第一次在“绝色”相遇,他看着她眉间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如同惊鸿一瞥就藏入眼中的图腾。 很多悲剧他早就可以阻止,他却任其发生,那些骗局他早就可以揭穿,他却置身事外。他以为一切都来得及,他以为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 然而,生活不是歌谣,选择生死攸关。 此刻他才明白,他之前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选择,都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日后的结局,他们都是被困在局中的小卒,落子无悔,有去无回,而现在,他也要为这个结局负责。 所以,老天是公平的。 他在梦里看到未晞的脸,一次比一次美好,一次比一次清晰,他知道,等到他再也不用从这个梦境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分开了。 他在梦中幸福地微笑。他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直觉是一个更美的地方,没有伤害,没有痛苦,没有钩心斗角,也不用彼此怨恨……到处都是鲜花,都是阳光,希望和幸福将他们围绕,他们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今生今世,生死相依——这才是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