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 第一回 第一回 赏月渡长江吟联少女 闻弦过野寺笑接狂生 这是一个四月天气的黄昏,暮色苍茫之中,浦口铁路两旁的电灯,已经明亮起来。在灯光下,照见旅客如潮涌一般,由火车上跳下月台。月台上迎接旅客的人,搬运行李的运夫,检查行李的军警,却又迎面赶了去,于是在人头钻动的空间,发生出一种哗啦哗啦的人语声浪。作旅客的,不必受什么来住人的拥挤,只是这一片喧哗声浪,就可以让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在这众客如潮的里面,有一位由济南来此的青年旅客,左手提了籐篮,右手提了小提箱,横了身子,只管在人群中挤。右手的箱子,提着上了前,左手的篮子,却让后面的人夹住了,拿不出来。极力的向前一扯,又撞到了前面的一个人,只得陪着笑脸,和人道歉,说了一声劳驾。这劳驾二字,不是南京人口语,也不是南方任何一省人的口语,只这两字,可以知道他是北省人,纵然不是北省人,也是在北方多年的人了。原来他原籍是广东新会,四岁的时候,随着他父亲游宦北方,河北山东河南,都走遍了。成人之后,他父母都去世了,他就靠着向来能画几笔画,在济南中学,当了两年的图画教员,聊以糊口。为了他身世的不幸,和他生性的洒脱,又加之以艺术的陶养,不知不觉走入浪漫一流。在济南教育界,没有人不知道画疯子于水村的。他在济南过了两年粉笔生活,自己烦腻起来。恰好是学生们闹着校长风潮,他就趁了校中无人管理的机会,也不用和哪个辞职,简单的带了两件行李南下,第一要看看南京的朋友,第二也要西游庐山,东游西湖,添些图画的资料。当他到了浦口,看到火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如此的拥挤,觉得南京的繁盛,确是与平常都会不同,这回不会白来,总可以增长许多见识。 他正如此想着,忽然籐篮上劈拍让人踢了一脚,接着喊道:“放下放下。”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四个军警,拦住了去路,正在人群中检查行李。水村料是闯不过去,只得一弯腰将东西放下。他刚是一弯腰,后面一只大网篮向前一撞,撞得头向前一伸,人几乎要栽了过去。两手赶快向前一撑,就撑在一个人身上,并未倒下去。一看那人,穿了一件米色的夹斗篷,原来是个女子;未免过于孟浪,连忙低了头,蹲着身子,就去开箱子。他面前是一兵一警,兵正在检查一个人的箱子,警士却拦住两个搬行李的不让走。水村开了箱子,许久也没有人来检查,手上搭的大衣,拖在地上,却让过来过去的人,踩了许多脚。正待站起,一只大箱子在头上扛了过去,几乎碰了一下。水村道:“老总请你快”一句话不曾说了,后面人向前一挤,这回挤得真倒了,两手向开了的箱盖子上一按,箱子一翻,里面的东西,全翻了出来,倒在地上。那兵士手一挥道:“快走!快走!”给了他两张印着验讫字样的纸片,又用脚踢了一踢箱子,连喊道:“走走。” 水村将地上的东西向箱子里一阵乱塞,箱子盖一合,手里提着,还不等他开步,后面的人,已经拥着他向前走了。他两手提了箱篮,夹在人堆里,向前走了去,好容易走出站台。在疏爽的空气里,清凉了一阵,接着又挤上轮渡的趸船。趸船的跳板既窄,而且又是由上向下,行人不能不慢,这后面要上船的,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挤着向前。水村两只脚已不能听自己的命令,两手拿了行李,又不能左右撑扶,索性听其自然,让人挤去,这倒很方便,一下就挤上了趸船。在趸船上的人挤得透不过气来,闷了许久,这才有渡轮到了。眼看渡轮上的人,从另一方面跳板上登了岸,这趸船上渡轮的栅栏门方始开了。这栅栏门,也不过三尺宽,上千旅客,要由这里挤上轮渡,这不是潮涌了,乃是榨油。水村拚命地挤上了轮渡,见旅客舱里,人已塞满,这就不打算进舱,在船舷上将箱子提篮放下。靠了舱门板,将西服领子提了一提,一阵凉风吹入怀来,精神为之一爽,于是蹲着将箱子里的东西,整理了一番,锁上了暗锁。站起来时,船身有些晃动,原来船已开动了。这时向前一看,一片大江,东西不见边,由天底下来,流到天底下去。东头一轮盆大的月亮,拦住了江流,悬在上下一片白的中间,那月亮虽然不动,江中的白浪,在月下流动着,现出一道银光,只管一闪一闪,好看极了。向北看看下关,许多灯火,高高低低,分出人家来。在灯火后面,隐约的现出一座青暗暗的狮子山来。 水村看得正出神,忽然身边有个女子声音道:“这月亮底下的江景真好。你看那一只船在月亮底下飘荡着,好象一幅画一样,仿佛我就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一幅画呢。”水村第一个感觉,连忙向舷外看去。果然见一只小船,扯着十成满的布帆,远远背着月亮而去。第二个感觉,便想到这女子说话,很是不俗,是个什么人?回头一看,这女子穿了米色的斗篷,头上簇拥半勾式的烫发,瓜子脸儿,溜圆漆黑的眼珠,敷粉之外,还点有胭脂,很有些丰致。斗篷里面,是一件葡萄点的花旗衫,在衣襟上,插了一支自来水笔。看那样子,不象是大家闺秀,也不是象风尘中人物,究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想起刚才在车站扶了一个女子一把,那女子也穿了米色的斗篷,大概就是她,这可别让人家发觉了,便掉过头去看江景。看到江头月色摇动,随口将成诗吟了一句“月涌大江流”。停了一停,那女子却也吟了一句千家诗“月光如水水如天”。水村不觉心里一跳,她倒有心和我说话?回转头来又一看,只见她右手两个指头夹了一根卷烟,弹了一弹灰,交给身边一个老妇人,撮着嘴唇,嘘出一口烟来。水村心想,若是一个女学生,不会在这种地方抽烟的,这不见得是个上等人物了,然而她刚才念了一句千家诗,似乎也不是一种普通女子。要说她是旅客,她又没带着行李。那一个靠她站住的老妇人,衣服虽然半新旧,也是一件黑绸长夹衫,决不是佣仆,但也不象是母亲。那有女儿这般华丽,母亲那样朴素呢?恰是怪事,她们又并不曾带着行李,也不象出门的样子。心里只管这样想着,眼中可就偷看了人家几次。 忽然人声一阵喧哗,船到了下关了。这时,水村鉴于刚才浦口那样受挤,不愿跟着人丛走,提了手提箱,三脚两步,就抢上行人的前面,由跳板上跑上了趸船。但是他到趸船上的时侯,后面的人,也蜂拥而来,又抢着跑上了码头。可是自己一上码头之后,自己发现把那只提篮丢了,那提篮里面,虽没有什么值钱之物,但是零用东西,都是不可少的。手边钱并不多,到南京重新来制上一套,事实上是不可能,只有到轮渡上去找去。正待动脚,看看趸船上下来的人,一层压着一层,也万不能挤上去。在这种纷乱情形之下,就是挤到轮渡上去了,未必还能找着那提篮,这也只好罢了。手上提了一只箱子,沿着江边,无精打采的走着。 那江岸马路上的车夫挑夫,四处兜揽旅客生意,见水村走走又看看,似乎是个新来的旅客,两个挑夫,一个人扛着一根扁担,上面拴了一串麻索,将扁担横着一拦,叫道:“先生,到那里?我挑了去。”一个穿黑衣的人,将一顶盆式呢帽向后翻着戴了,两手将挑夫二边一分,伸着头,用手指了水村道:“先生,进城吗?路还远得很罗,坐我们的汽车去,好不好?”挑夫道:“说好了,我们送了去。”汽车夫道:“你讲什么鬼话?人家一只提箱、倒要你两个人挑了去?”正纠纷着,又伸过两个头来,叫道:“坐黄包车罢。”立刻之间,水村让这一班欢迎的工友包围了。水村道:“过去!过去!什么人也不要。你们不要揽生意,我是个穷光蛋。” 忽然后面有人叫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水村回头一看,正是在轮渡上遇到的那个女子,那老妇人紧紧在后跟随着,提了那个籐篮。水村还不曾说话,那老妇将篮子提到面前,笑道:“先生,这是你的篮子吗?”水村道:“哎哟!真是多谢得很,我急于要下船,把篮子就丢了,难得老太给我送了来。”那些挑夫车夫,听他所说,出门的人,会丢了行李,这人对于江湖上的事情,至少有八成外行,便又挤上前,这个喊我拉去,那个喊我送去。水村笑了起来道:“朋友,你们是今天生意不大好吧?怎么只管来包围我。我花不起多少钱的,就是把我这只箱子和篮子全送给你们,你们也不够喝一餐酒。”那些工友们听他如此说,都哈哈笑了。那个女子站在身后,也微微的笑道:“这些人,实在也淘气。人家不愿要人送,何必去勉强人家。”水村听了她出来解围,心中倒是一喜,便装出要问不问的样子道:“这到清凉山的夕照寺去,不知道有多少路?”那女子已走上前两步了,便望了那老妇人微笑道:“那地方多荒凉呀,晚上能去吗?”那老妇人道:“就是白天去,那地方也没有人家的。”水村道:“我也听说那地方象乡下一样,倒不料是真的。”那女子道:“那地方晚上是找不着人家的,不如今夜在下关歇了,明天再进城。”水村点着头道:“多谢姑娘指教,我就这样办了。”那女子原是半向着水村说话,半向着老妇说话,水村和她道谢,她才将脸正式对着水村点头一笑。水村经人家送还了提篮,正想问那老妇人贵姓。那老妇人已是对女子道:“前面有辆野鸡车子在等客,我们赶上去罢。”于是这二人匆匆的就走了。 水村所站的地方,正有一家客栈,面江而开。心想晚上去找朋友投宿,本来不便当,加之所要到的地方,又说是很荒凉的,那末,照着那位女士的话,在客栈里先休息一晚,是妥当些。于是提着行李,就在这客栈里投宿。第二天且不带东西,先空了手进城。进城之后,问明了路径,果然离开交通便利的大路,穿过一片野竹林子,和些零碎的菜园,就走上一道小山岗子。这山岗子上长着一些乱草,乱草里随着几棵小树。山下却是一凹稻田,对面小山岗子下,有几户人家。顺着这边山腰,一道很平坦的人行路蜿蜒深入前面山嘴子里去。山嘴子那边,露出一截青苍的树林,似乎那地方有路可通。靠稻田的一边,有一路桑树,顺着风有一阵布谷鸟的声音,吹了过来,叫着“割麦栽禾,割麦栽禾”。人走到这里,决计想不到这就是南京,仿佛是到了乡下来了。心里想着梁秋山夫妇,难道就住在这种地方?这里交通很不便的,于他们的生活,不发生阻碍吗? 心里一面犹豫,一面走着,忽然一阵叮叮冬冬的声音,在沉寂的空气里吹过来。听那声音,好象是琵琶响,这种乱草空山,那里会有这种雅奏,这不由人不惊异起来。站在风头上,侧着身子,静静一听,果然是有一人弹琵琶,那声音紧一阵,缓一阵,非常的动人。急的时候,如狂风暴雨,缓的时候,如小石鸣泉,一定是琵琶名手,决非出之平常街头唱曲人所作,听了这琵琶声,把来作什么的,都一齐忘了,只管顺了声音的出发点,跟了上去。走到近前,已经转过了一座小山嘴子,面前忽然现出一片平地,地上有一片冬青树的林子,造出幽凉的绿荫,映着四周的草地。树林深处,一堵红墙,有门面西而开。穿过树林一看,门上有匾额,正是“夕照寺”三个大字。怪不得了,这种地方那有这种声音,原来是梁秋山在这里作乐。我突然冲进庙去和他见面,他可要惊异一下子。于是悄悄地进了庙门,正待向里面走,却有一个人,胁下夹着琵琶,笑嘻嘻的走将出来。那人约莫有三十岁,头上戴一顶呢帽,一直罩到眉毛头上来。身上穿一件蓝布大褂,洗得都有点变白色了。看他帽子下面,露出一截蓬乱的头发,配着他清瘦的面庞,是个清贫而不好修饰的人。自己远看以为是秋山,这才知道错了。他见一个西服少年匆匆而来,只管打量他,他也有些惊异的样子,便站住脚,望了一望。水村笑道:“弹得好琵琶呀,怎么不弹了?”那人笑道:“你老哥怎么知道我弹得好琵琶?我是个卖唱的。”水村道:“卖唱要什么紧,凭了本事卖钱,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诈欺。我也是个卖画的,我就不小看我自己。”那人笑道:“你莫不是由济南来的于水村?”水村点头说是。他就伸了手出来,和水村握了几握,笑道:“我听得秋山说,阁下要来,日内准到。我一听你的口音,和你的情形,就猜定了你是那位浪漫的大艺术家。你不知道秋山有个音乐大家的朋友吗?那就是我。我叫莫新野,全南京城里人都崇拜我到五体投地,我去拜访阔人,阔人都不敢见我,我这叫布衣可以傲王侯。”说着,牵了一牵自己蓝布大褂的衣襟,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正笑着,身后有人道:“在新朋友面前狂吹,不知道有老朋友在一边听着吗?”水村向里看时,也是一位西装朋友,手上提了一个照相匣子,从庙里走出来。他倒是个漂亮青年,只是嘴上唇多了一撮小胡字。他的盆式帽子,有点和莫新野不同,却是歪戴在右边的。莫新野就笑道:“我来介绍罢,这也是艺术大家,摄影圣手,一天能用五打胶片的李太湖先生。这一位是新的大画家于水村先生。”李太湖笑道:“对于大画家,你就说是大画家,并不加以形容词。何以在寡人名字上,你却加上许多形容词,这也有什么理由吗?就是一天用五打胶片,这也是摄影人的常事,还提他一笔作什么?”莫新野道:“本来不用得提,但是因为你常有照五打胶片的梦,事实上一天能照五张胶片,你也心满意足了。我给你夸赞两句,你倒不愿意?”李太湖笑道:“总有一天,我有惊人的纪录发现出来,发一笔大财,买一打摄影机,大小镜头无所不有”莫新野道:“不要说梦话了,我们应该引于先生去见老梁,让人家老朋友见面。” 于是他二人在前面引路,由庙后瘦竹林子里,钻过一道小石头路,出了林子,豁然开朗,是一片很大的菜园子,直抵西边山脚下。莫新野将胁下的琵琶,向空中一举,如摇摇鼓似的,连连摇了几下,叫道:“客来了,客来了,主人翁出来欢迎呀!”一棵桑树后面,有个人答道:“你们是什么事高兴?又来扰乱人家的文思,人家写着几个少年,正带着了那个美人,坐在紫藤花下,向她求婚呢。”说着话,那人走出来,穿了灰布短旗衫,头上戴了一顶男子平顶草帽,手臂上挽了一大筐子桑叶。那蓬松的乱发,两鬓下垂,配着那清秀的脸儿,现着一层受日光的红晕,一笑,便露出那洁白齐整的牙齿。水村连忙一点头叫道:“秋华大嫂,两年不见,还是从前一样呀!”秋华将帽子取下,在脸边遮着日光,笑着哟了一声道:“果然贵客到了。”李太湖一举手道:“不要动,这个姿势太好,让我照一张。”莫新野道:“你有胶片吗?”李太湖一低头,将手摸了一摸照相匣子。秋华和新野都大笑起来,只在这笑声中,这正面半瓦半草的屋主人出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回 第二回 聚谑求凰各为种玉计 详猜遗帕独作访珠游 这屋子的主人翁梁秋山,是个小说家,靠着向上海各杂志各报馆卖稿为活。不过这种收入,却不大靠得住,因之就租得亲戚家山下一片菜园子,种些鲜花菜蔬,让伙计们挑到市上去卖,补助不足。这时他正在屋里撰稿,听到屋外一阵喧哗之声,赶快跑了出来。一见于水村,笑着迎上前,连忙抢着握手道:“果然来了,我们又热闹许多了。”于水村见他穿淡蓝的竹布长衫,已经变了白色。头上的黑发蓬得卷成云云堆,清秀的脸色,更少光彩了。因笑道:“秋山,你的景况不大好吧?我到这里来,恐伯要拖累你。”秋山笑道:“穷虽穷,你来了,房子有得住,饭也有得吃。太湖现正参与摄影比赛大会,据我想,头奖一定是他的,他有五千元的奖金,我们可以分些钱作衣服穿。你还怕什么?”太湖笑道:“你们总取笑我,有一天我的作品大成功”新野笑道:“怎么样呢?打我们五百手心,警戒警戒。”太湖道:“我要把我所得的钱,完全拿出来,吃,喝,玩,大家闹个通量,出我这一口气。”新野笑道:“那我要吞一口吐沫了,不知道我胡子白了之后,能不能实现?”秋山道:“水村,你有些看不惯吧?我们总是这样开玩笑的。”水村笑道:“你不记得我们同学的时候,我也是淘气的一分子吗?” 秋山笑着,手搭了他的肩膀,走进屋去。水村一看这屋子,前进是草屋,前门便是一个白木屏门。转过屏门,是个大天井,栽了两丛竹子。对过两间屋子,在窗户横头上,贴了黄色虎皮纸条,一边是“如是我闻”,一边是“空即是色”,这就可以知道是音乐大家、摄影大家所住的屋子了。正中堂屋里,开了两个双窗户,里面陈设着简单的书案书架,似乎是大家工作的地方。再转过一个白木屏门,一字天井后,有三间瓦屋,就是主人的内室了。屋子低得很,东首一架蔷薇,西首几棵芭蕉,都过了屋顶。台阶石头缝里,乱钻着秋海棠和虎耳草的叶子。由蔷薇架转过去,还有几间草房,是工人住室和厨房。水村道:“穷人家也布置得有点艺术化,但是都有人住满了,我住在那里?”秋山道:“上面这瓦屋子三间,我夫妻是分住的,你来了,我们可以合并,把西首那屋子让给你住。”新野的琵琶还未曾放下,将五个指头,哗啦一阵拨着,向毕女士秋华耸肩微笑道:“嫂子听见没有?”秋华微笑道:“听见了又怎么样?”说着,她提了一筐子桑叶,转进旁边草房去了。新野道:“于兄,你这次来得好,给了秋山一个莫大的机会。”秋山笑道:“你这种人,太岂有此理!当了我夫人的面开玩笑,设若将来你要结了婚,我一定不放过你。说到这件事,我倒要问问水村,别来三年,有了爱人没有?”水村笑道:“谁爱我这个穷光蛋?”梁秋山道:“你也该努力了,设若你有女朋友的话,可不能再放过。”水村道:“以往虽然有几个女朋友,都是事务上得来的,连平常的交际都谈不到,只有这次到南京来,我真得着一个女朋友,设若我有机会接近她,我很愿去努力。”说着话,秋山巳经把他引进屋里。正中是大家的饭堂,秋华的屋子垂下了门帘,这边秋山的屋子,也只设了一榻一桌两椅,壁上挂着他夫人一张大半身相。莫李二人,这时放下随身法宝,也到屋里来坐着。太湖道:“于兄,你说话若不是撒谎的话,你的手段太高明了,怎么到南京来,不满二十四小时,就会有了朋友。我在南京七、八年了,南京几条大街,我闭了眼能走,又说得一口好南京语,怎么我会没有女朋友呢?我若是有了女朋友,老实不客气,我就把她作为对象。不瞒你说,我今年二十六岁了,也该结婚了不是?”说着,头歪着搭在左肩上,紧紧的皱了皱眉。新野坐在一张摇椅上,身子向后一仰,两只脚直架到桌子上。在耳朵上取下半截烟卷屁股,放到嘴里,摇了一摇头道:“人家都说我浪漫成性,那都是误会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要什么事业,混一天是一天。设若我有个好夫人,产生一个好家庭,我一定好好地干起来。”秋山道:“你听听,你这两个怪物,都成了老婆迷了。惟其是你两个人太羡慕结婚了,所以我们夫妇,形式上不能不疏远一点。”水村笑道:“那糟了,你现在夫妻合居,倒让我对门住着,我岂不是更为眼馋?”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水村指着秋山卧室里道:“你既是夫妇对房门而居,也不算远,为什么床头边还挂上一张夫人的半身相片?”秋山掩了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低低的道:“这个原因,你还不懂吗?这就是拍夫人的马屁呀!”水村听了,也就笑将起来。恰好秋华进来收拾桌子,拿了一把筷子放在桌上,那样子是要开饭了。见大家笑嘻嘻的,便问是什么意思,水村道:“刚才秋山说,他床头边挂了嫂子的相片,是要在嫂子面前讨好,乃是一种作用。”秋山笑道:“了不得!你一进门就来说我的坏话。”秋华笑道:“用不着人家说,我早知道,男子们对女子,是会弄手腕的,那一件事没有作用,只要光明正大一点,就弄一点手腕,我也不怪他了。”说着,莫新野和李太湖都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秋华收拾着桌子,端上饭菜来。大家同席吃饭。在席上,大家又谈到水村,来南京不多久,何以就会认识一个女朋友?水村笑道:“我也不过是一时高兴的话,哪里有这么一回事?你想,坐轮船火车的人,还有碰不着异性人物的吗?”秋华笑道:“你不告诉我们也可以,但是将来有找着嫂子帮忙的时候,嫂子就不能答应了。你要考量考量,不要得罪我这个有力量的人呀。”水村笑道:“实在我是笑话,够不上说朋友哩。若果然是朋友,我也很足以自豪,有个不愿告诉人的吗?”秋华点点头,抿嘴一笑,她也就不再追问了。 吃过了饭,秋山夫妇连忙去腾屋子。水村复到下关去,把行李搬了来。水村是两件行李,首先要打开检理的,自然是那提篮。当日累了,且自放下。 次日一早起来,水村一样一样的,将零碎用物,向外检着,检到了篮底,却不免一惊,原来有一条雪青花绸小手绢,落在篮子角上。这种东西,当然是女子的用物,自己向来不曾亲近女子,有之,便是昨天在轮渡上所遇到的那人,难道她和我真有什么意思,留下这条手绢作纪念吗?果然如此,她为什么连姓名住址都不告诉我?而我纵然有意,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的接近呢?心里想着,手上拿了这条手绢,就不觉盘弄了许久。 忽然肩膀上被人一拍,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赖不成?”原来梁秋山站在身后,偷看多时了。水村笑道:“这真是一桩奇闻,我篮子里,忽然会发现这一条手绢,我这不是重大的嫌疑犯吗?”秋山笑道:“奇怪得很啦!手绢这东西,会有了变化,能够自来自去。”水村将一只手托了手绢,伸着给他看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据我想,或者是昨天那个女子,落在我提篮里的了。你会作侦探小说的,就劳动你这位纸上的侦探,给我侦探侦探看。设若你愿意作小说材料的话,题目我也给你预备了,就是《飞来帕》,你看好不好!”秋山接到手,两手捧着,先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然后将手绢两边,都翻着看了一看。于是斜躺在床上,将两手平扯着手绢,眼睛对了上面望了出神,笑着点点头道:“我巳经有了些线索,但是必得你把可以嫌疑之点,以及那女子和你接近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我,然后我互相印证一下,就容易水落石出了。”水村笑道:“你这完全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我详详细细的告诉了你,你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这不但要你猜,我也可以猜呀。”秋山于是坐了起来,用两个指头,捏着一个手巾角,高提着与眼睛相平,表示着注意的样子,笑道:“让我先把我所猜得的影子告诉你,看看和你碰着的女子对不对?” 于是坐在椅子上,将身靠了椅背,将手绢放在膝盖上,两手臂互抱起来。水村笑道:“不用做作了,表情够了,这也就只差福尔摩斯用的那个烟斗了。”秋山笑道:“让我告诉你,这女子是上海人寄居南京的,装束极时髦,衣服很华丽,大概是个浪漫女子,脸上擦有胭脂,有烟卷瘾。她大概认识几个字,也许还认得几个英文字,但是程度很浅。她是圆式的瓜子脸,眼睛黑白分明,穿平底鞋”水村笑道:“胡闹!你简直有点瞎蒙。凭这一条手绢,你怎么能够把她的相貌,性情,程度,都猜了出来。最荒谬的,你竟会想到她是穿平底鞋。”秋山将手绢向他怀里一掷,将脚摇曳着道:“你凭着良心说,我猜对了多少?无论对不对,我都是由情理上一层一层推出去的,决不是瞎说。”水村道:“你不必管对不对,我要反问你一下,你所猜的理由安在?”秋山笑道:“我当然有理由,因为这种雪青色的手绢,上海妇女最近时兴的,南京城里还不多见人用,上海的习俗,当然是上海人先传染。她纵不是上海人,也是个极端模仿上海妇女的。能用这种手绢的人,决不会穿着古板的旧式衣服,这巳是可断言的。其次,这一条手绢,要两块钱。试问有衣服不华丽,用这种昂贵手绢的吗?我说她脸上擦胭脂,是手绢上有了红印。说她抽香烟,是手绢上有烟味。女子如此的奢华,又抽烟卷,当然不是拘谨一流的女子。手绢上的香味,也是一种精贵的香水所留下的,于此也可证明她是会用钱的。至于我说她认得字,那是根据这手绢上有几点蓝墨水点。她或是身上带有自来水笔,或者家里有钢笔。不过她虽用钢笔,然而她并不认识几个英文字,因为这手绢角上,绣了两个英文字母,这自然是名字的缩写。然而你看这个m字,是大写的,这个f,却是小写的,连姓名用大写字母缩写,都不知道,英文程度,岂不是有限?”水村道:“这都罢了,你怎么知道她的脸是瓜子脸,难道这也是由手绢看出来的吗?”秋山道:“这却不是,我知道你对于美女,是取瓜子式的之这个女子,你一见倾心,自然亦复如是。至于她穿平底鞋,我就猜着,她不和你提篮子,手绢不会落下。若要提篮子,下关轮渡的挤拥,如何走得了?我的理由,完全说了,对不对?”水村道:“这真怪,你知道的,倒会比我多,你认识这个女子吗?若是认识的话,何妨和我们介绍。”秋山哈哈笑道:“这由你嘴里证明出来,你的确一到南京就认识一个女子了。我知道她是谁?还是你给我介绍罢。”水村笑道:“你说得这样逼真,也许你真认识,你告诉我这是谁。”秋山一拍手站起来道:“这就奇了。你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子,无名无姓,我又不曾在一路看到,我能知道是谁呢?”水村望着天想了一会子,忽然笑起来道:“若是我把经过告诉你,你能作更进一步的侦察吗?”秋山道:“这不能在事先预定,且看你的报告如何?”水村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全告诉你也不要紧。”于是将昨日由浦口渡江登轮,以至于在下关歇客栈的事,都说了个详细。因笑道:“我全告诉你了,现在你该侦察出一个结果来了。”秋山笑道:“你说的话,不但不能再给我一些线索,反让我以前所猜得的,都有些摇动。不过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找着她的。这种女子,南京城里时髦些的娱乐场,一定不会短少她的踪迹。你若是诚心访她,可以多到这些娱乐场去玩玩,尤其是星期日和星期六,她必定得出来的,那个时候,你可以去找她。见着她之后,你不必再客气,老老实实的,就问她的姓名住址。她若是有意于你,一定毫不隐瞒,完全告诉你的。”水村笑道:“算了算了,说了半天,你出的不过是这样一个屎主意。这种主意我也想得出,用不着你这个纸面上的福尔摩斯来作顾问了。”秋山笑道:“今天正是个假期,你今天就去碰碰看。”说着又笑了起来。 水村让他玩笑开够了,就不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着,当昨天晚上她上汽车的时候,仿佛听到她问是到夫子庙的吗?莫非她家就住在夫子庙?本想问一问秋山,这夫子庙在什么地方,现在怕为了这个,让人家疑心,只好不问了。秋山说是到娱乐场去找她,这虽是一个靠不住的笨主意,然而除了这个,也想不出什么再好的法子,除非是到夫子庙那地方去撞撞看,也许可以把她撞着。当时把这计划搁在心里,表面上不再提到这件事。 到了次日,只说是出来访朋友,一个人从荒落的菜地里,找上大街来。向街上的警察打听明白了夫子庙,也就毫不考量,向着目的地而来。心里想着,这个地方,一定是个很整齐的住宅区,外带着一座苍松翠柏,黄瓦红墙的孔庙,附近或者有几个很好的学校。她既是个学生样子的人,住在整齐肃静的夫子庙附近,那是理之当然了。他照着巡警指示的道路,先走了一截中山大道,然后又经过了几条很热闹的街,并不象是到住宅区的,心里倒有些疑惑。第二次再向警察打听,警察将指挥棍一指,说是一直走去,路不多,就是夫子庙了。于水村又顺着他指着的路走去,心里便有点疑惑,只是推敲着夫子庙的形状。脚下走过了马路,便是一截大鹅卵石砌的大宽巷。这里正是一截挑水夫必经之路,满地让水泼得湿淋淋的,皮鞋踩在上面一走一滑。穿过两条巷,忽过一条横街,这条街上,虽不十分热闹,却两面一律新盖的楼面铺房,多是茶馆酒店。一个卖香烟的店里,一座大梯子,直通到楼上,迎梯子头上,悬了一块横匾,大书“金粉阁”三字。是了,听说南京有清唱老戏的茶楼,容纳着一些歌女为号召,大概就是这里。歌女自然有真为卖清唱而来的,但是也有许多为了禁娼,迫不得巳改业的。那末,这种地方,不见得有人愿在这里住家,莫不是走错了?再问警察,他说这就是夫子庙了。问庙在那里,前面那空场就是。 水村越访问越奇怪,索性把这庙访问到,看是怎样一个地方。顺着街向前,又经过了四五处清唱的地方。便走到了空场。这空场上,左一个布棚,右一把大伞,在这伞下,全是些摊子。有卖瓜子花生糖的,许多玻璃格子,装了吃的。有补牙带卖药草的,有小籐筐子装了许多牙齿,有大牙,有板牙,有门牙。有卖雨花台小玩石的,用清花缸储满清水,里面浸着。花生糖,板牙,小石头子,一连三个摊子,倒也映带生姿。此外卖蒸糕的,卖化妆品的,卖膏药的,各种不同类的摊子,分着几排,在三座庙门外排着。庙门也找不出什么金碧辉煌的颜色,只是那灰黑的木门框,还存些伟大的遗规。所预想的那些古色古香,完全不见。走进庙去,里面依然是摊子,不过加了些露天玩艺。自己不由得好笑起来,这个地方,岂是美人所居之处,幸而不曾露一点口风,一人溜了来的,若是让他们知道,更要大开其玩笑了。昨天已是很晚了,不知道那女子坐车到夫子庙作什么?或者是我听错了? 顺步走了出庙,抬头儿见一家茶楼,高耸在对面的右角。心想,自南京北上的人,都卷着舌尖学南京人说话。“吃茶去!”想必这南京人上茶馆,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倒不能不一试。眼面前有茶楼,不可放过,且上去看看。于是引脚走进了茶馆,只见一二十张桌子,横七竖八,全坐满了人,因楼梯在身边,就走上楼去。这楼上也和楼下一样,不但人坐满了,桌子上也是摆满了,除了泡茶的盖碗之外,大的面碗,小的醋酱碟子,还有那占下半个桌面的笼屉,加上包瓜子花生的纸片,火柴,香烟,以至于水烟袋,这桌上那有一点空隙?这样子望了也不舒服,不信南京人对了这些东西,能每天玩赏几小时,再看楼板上,更不要谈了,让茶水泼湿成一片,瓜子壳,香烟头,鼻涕,粘痰,碎纸,星罗棋布,实在脏得不能下脚。可是自己只管这样看着难过,在茶楼上品茗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笑的笑,说的说,那声音,真有些象狂风暴雨。水村正自徘徊着,一个堂倌,两手捧了两层笼屉,挤着向桌子缝里钻。看见他站在路头上徘徊,以为他是找不出茶座,就用嘴向窗户边一努道:“那里不有一张空桌子吗?坐下罢。”水村虽觉得他的话,未免有点命令式,然而坐着喝一碗茶也好,就靠了窗户,在那张桌子边坐下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回 第三回 一雨作丝牵情天不老 三杯添晚醉萍水无猜 当于水村在这茶座上坐下之后,首先所看到的,便是窗子外一条大阳沟。这阳沟却非平常,有四五文宽,沟里的水,犹如墨子汤一般。沟两岸的人家,都齐着沟起墙,似乎故意让出这条沟来似的。最奇怪的,便是这阳沟里,居然有很精致的画舫,向两边停舶。心想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恰好堂倌过来泡茶,因指着大阳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堂倌道:“这就是南京最有名的秦淮河。”于水村哦了一声道:“这就是秦淮河!”不觉笑了。心想人家说济南的大明湖徒负盛名,究竟还有一池清水;这南京的秦淮河,画舫笙歌,千百年来播之词章,应该是多么好看的风景,原来却是一条大臭阳沟!天下事,真闻名不如见面。 一人坐着喝茶,尽管出神,忽然有个人到自己桌边,在对面位子上坐下。水村抬头一看,那人先笑起来了。他道:“真不料会在南京见着了。”水村仔细看时,记起来了,原来是中学的同学韩求是,他从中学毕业以后,就到德国去学电气工程,很有些科学根底。虽然文学差一点,却是个有实学的人。这时见着,心里很欢喜,马上伸了手和他紧紧的握着,笑道:“哎呀,多年不见,你学成归国,还是原来那样子,很好很好!”于是叫堂倌加泡了一碗茶,二人坐谈起来,少不得先问何以到南京。韩求是道:“我在南京有职业了。”水村道:“南京正是努力建设的时代,用得着你这个有实学的工程师呀。你在那个公司里呢?”韩求是微笑摇着头道:“我在部里,不在公司里。”水村道:“部里也用得着许多技正技士的,为科学而作官,还可以说是不离本行。”韩求是笑道:“我这部就与科学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技正技士。”水村道:“那末,你作的是什么官?”韩求是笑道:“我作的是秘书,你看这不是用违所学吗?但是我钻了许久,并找不着一个要电器工程师的所在。及至肯作官,有了一个西洋留学生的金字招牌,倒是一谋就成功了。”水村笑道:“我并没有说你,你为什么自己将自己批评了一顿?”韩求是道:“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总觉有些矛盾的,人家就不批评我,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我见着朋友,我就自己先说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检举出来,就是我每日都要到夫子庙来两次,一次是上茶楼喝茶,一次是听清唱。”水村道:“清唱就是所谓歌女唱的了,这有些意思吗?”韩求是笑道:“有意思,无意思,这很难说。大凡作客的人,都是感觉缺乏异性的调剂。在南京这地方,从前是极容易解决性的问题,而今却不容易了,惟一的办法,便是上茶楼听歌女清唱,当她在台上唱戏的时侯,用眼睛瞟我一下,我真能感着无限的安慰。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若是要去的话”水村连忙摇着头道:“这种用金钱去买爱情的行为,我向来反对。明明走到这种场合去,我当然是不赞成的了。”求是笑道:“你没有去过,所以不知道其中的兴趣,设若你去过一回,你就想去第二回了。今天我们同去,你看好不好?”水村道:“我连第一次都不愿去,那里就谈得到第二次?”求是因他坚决地说不愿去,不能再说,也就算了。又坐谈了一会,韩求是会了茶帐,告诉了住址,先走了。水村一个人在茶楼上喝着也无味,就出来慢慢走回夕照寺。到了家,秋山问他由那里来,他随便说是去看两个朋友,别人也就不会去疑心他有什么作用。 到了次日,秋山和水村说,要带他去看看城里城外的名胜,给他引见些作画的材料。原是要上午出门,秋山忽然接着上海催稿子的快信,赶着作了千余字的稿子,把时间又移到了下午。吃过了午饭,他们同居的四友,正待结队出游,一走出大门口,只听到面前的树林子,树叶子沙沙的发出一阵怪响,随着菜圃里的瓜藤桑叶,也呼哩呼哩的响着。所有的植物,一齐歪着向西。原来四周阴云陡合,起了很大的东南风。秋华由屋子里追了出来,叫道:“雨都到眉毛头上了,你们还打算走吗?”秋山抬头向天上看看,那黑色的阴云,真象压在树顶上一般。笑着摇了一摇头道:“真走不得了。这里前后几里路,都是荒野的田地,叫不到车子,也找不着避雨的地方,还是改日再去罢。”正说着,霹卜霹卜,便有很大的雨点,打在地下作响。大家一齐向屋子茅檐下退来,站着看雨景。 这时,只见瘦竹林子外的人行路上,有三个人影子,飞驰而来。并且听到有女子的声音道:“到庙里去躲躲罢。”又一个人道:“那里有人家,我们到那里去躲着,庙里不要去罢。”在那说话的声中,便有两个年少女子,一个老年妇人,由竹林子里穿了进来。这里站着看雨景的人,一齐都注意了,草屋子里,有这样的贵客光临。那第一个女子,不过二十岁附近,穿了黑亮绸滚白边的旗衫,头发溜光如漆,一抹向后,是个苹果脸儿。第二个女子,约十七八岁,手臂上搭着一件米色的斗篷,身上穿的是葡萄纹的旗衫,不用说,这正是前天水村在轮渡上遇到的那个女子。最后面那个半老妇人,也就是轮渡上跟随她的了。水村情不自禁的先呀了一声。大家因为他这一声叫得突然,都回转头来望着他,他才觉得有些错误,脸都红了。那三个避雨的妇女,一齐跑到屋边时,那个穿葡萄点旗衫的女子,首先站住了,望着水村,先呆了一呆,然后向他点了一点头。水村不知说什么是好,也是点头而已。 只在这时,那大雨哗啦啦一声,拥将下来。秋山等赶忙向屋子里一缩,那三个妇女也就跟着进来了。李太湖连连叫道:“嫂子!我们公推你作招待员,请你上前招待这三位女宾。人家同在门口站着呢,新衣裳都溅上雨点了。”秋华果然笑着向前,对那穿葡萄纹旗衫的道:“三位由那里来?遇着雨了。你看这雨势来得正凶,不一定是什么时侯能停止呢。请进来喝杯茶罢。”她听说,也不能客气,便道:“没有法子,我们顾不得冒昧,只好打扰了。”水村镇静了许久,这时知识回悟转来了,便装出很郑重的样子,笑道:“这是我朋友家里,请不必客气。”说着,在屋檐下先引着道,将她们引到上面书房里去。李太湖在一边看到,心想,算那个带着米色斗篷的女子最美。却不料水村所认得的,正是这个最美的女子。他站在后面,望了望莫新野,睐着眼睛,又嘟着嘴。新野伸着手,摸了一摸下腮,望了他微笑,现出那无可如何的神情来。他二人看到大家都向正面书房里走,未便寂寞,也就跟了进去。一走进屋子,那穿葡萄衣的女子,首先笑着赞美道:“在这种地方,有这样干净雅致的书房,真是难得。”秋华道:“你多夸奖了,我们这也不过是乡下人家的布置,街上的小姐们,未必看得惯呢。”她听了这话,且不回答,却回转头去,对那穿黑衣的女子笑道:“我们是街上的小姐!你听听。”秋华见她的样子很洒脱,也料着是个学生,便问在那个学校,那女子顿了一顿,似乎在想答案的样子,便道:“我叫李梅芬。”指着黑衣女子道:“她叫秦桂芳,我们是同学。”说着哈哈的笑了,又望了那老妇道:“这是我婶娘。”复转身向水村点点头道:“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在先,倒没有通过姓名,你也一定以为奇怪的,现在可知道了。倒未请教各位贵姓?”水村倒不料这位小姐,却有点直言,并不顾忌,怔怔的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秋华从中介绍了一遍,连自己的姓名都说了。因笑道:“于先生前天一来,就说新得了一个爽直的女朋友,多谢送还了东西,可惜不知道姓名,谢也没法子谢,凑巧偏是今天又会到了。”梅芬道:“这真是猜不到的事。我们今天高兴,要来清凉山玩玩,不料碰到这大的雨。”说着,向窗子外看去,只见那茅檐下滴下来的檐溜,牵连不断,密密的列成一排,如垂着一副大珠帘一般。她回头向桂芳道:“糟糕,这地方又找不到车子的,我们怎样能回去?”秋华笑道:“不要紧,若是雨不止,就住在舍下,我可腾出一间屋子来。”桂芳皱了眉道:“我们倒不是急于要回去,就是怕误了事。”梅芬道:“这样子的大雨,也不会有什么事,不必瞎着急。”说着,眼睛向她一溜。秋华道:“这话对了。这样大的雨,大街上恐怕要水深三尺,什么也办不动的。请宽坐一会,我去先泡一壶茶来。”说着,她先走了。 莫新野和李太湖丢了个跟色,一路走出,到他屋子里来。他笑道:“人要走运,大门抵不住。你看,水村一到下关,就会到一个女朋友。会到了女朋友不算,偏是这女朋友又赶上门来和他认识。”太湖笑道:“这有个名目,叫做天作之合,你看那位李小姐对他笑过好几回,又对他点过好几回头。”新野笑道:“那位秦女士,对你也很不错呀,我看到她对你笑过好几回呢。”太湖伸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能够吧?我自己倒不觉得。我知道李女士是小于的对象,我就只注意秦小姐。若是秦小姐果然注意我,我怎么会不知道?”新野笑道:“这就由于神魂颠倒,心不在焉了。”说着,他顺手将壁上挂的琵琶捞在手上,口里念着白道: 天若有情天不老,常将明月照花开。试看造化迎人处,一雨催尘送客来。 说毕,将琵琶抱在怀里,便弹起来,唱道: 我自从见了你,便把相思解,我自从别了你,便把相思害,我不知是何原由,和你结下了这段姻缘债? 你姓甚名谁?我不曾问你,你名门远近?也不知何在。你是何种人?我一味的胡猜。你美丽的面庞儿,是荷花刚开,你软弱的腰枝,是柳枝儿摇摆,我虽是个画匠,也难画你这般全材。 细条条的眉毛,掩映着一排刘海。深深的睫毛,簇拥在一汪秋水之外。两个小酒窝儿一旋,白牙露着微笑起来。 我当时见了你,我怎的不爱?后来别了你,我多么不快!这三天以来,我真是茶饭不想睡梦难挨。 见你时是一枝玫瑰,真个顺手可采,忽然变了一阵香风,干千净净无挂无碍,茫茫的宇宙之中,知道这美人是谁来? 我访是无处可访,猜也没法再猜,这样的单恋,想死也只是无赖,况你也不能见人就爱,我又何必发呆。 我这里自宽自解,只当是石沉大海,你那里半推半就,有些象云破月来,忽然大雨临头盖。 秋华突然一推门跳了进来,一伸手就把琵琶夺了过去。笑道:“你这不是胡闹?怎么会编出这一套鼓儿词来?幸而是雨声大,人家听不见。若是让人家听到了,人家真会说我们轻薄。”新野笑道:“我这套曲子,叫情天不老,先有了个大意,一见这事,我词如泉涌,非把怀来辙里的字用完,大概我也唱不了。可惜你这样一打断,把我一支新编的曲子糟踏了,以后要再编,歇了一口气,就不能这样好了。”秋华笑道:“人家一个生客,你们固然不应该随便开玩笑。就算是她和水村有点意思,你这样把人家临头一个哑谜揭开,也许人家不好意思,今天要疏远些。第一次你就把人家弄疏远了,以后的事,就要受莫大的打击了。”新野笑道:“嫂子的心眼真好,这里还有一位害着单相思,你何不也和他撮合撮合。”说着,将嘴对太湖一努。太湖笑道:“你不要瞎说了,我有什么单相思双相思?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女子爱我呢?”秋华笑道:“那也不见得,那个秦小姐,她就很注意你的。”太湖笑道:“嫂子,你怎么也和我开玩笑?”秋华笑道:“老实说,人家并不注意你,你倒很注意人家,设若你好好的敷衍我,我或者可以和你造成一些机会。你偏要在我面前假充正经,那是你自杀之道。”太湖皱了眉道:“这个字眼,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和我作撮合山,又故意把话来煞风景。”秋华笑道:“莫先生,请你在一边作证,是那个故意呢?我不管你。”说着,她一转身就走了。新野指着太湖道:“你这人有点得罪人不择日子,这样紧要关头,你把个过渡的人得罪了,你怎样渡得过这条爱河?”太湖一抬手,正要向头上伸,新野走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道:“这不是搔头发的事,你还是去和梁夫人道歉罢。”太湖偏着头望了新野笑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她也不能见了人就爱。我们见着一个异性,马上就存着非分的思想,那也太难了。何况我是个穷鬼呢。”新野道:“那个叫你马上要起非分的念头哩?你想接近接近人家,第一步自然就作女朋友,但是你没有秋华嫂子介绍,我相信连朋友都交不上哩。”太湖终于是伸起手来,将头搔了一搔,笑道:“我是作贼心虚,有些不好意思上那屋子里去,你同着我去罢。”新野道:“两个目的物,你和小于,一个人认定了一个,我去有什么意思?”太湖道:“咳!你这人究竟是想不开。你想我们要都成了朋友,请她在女朋友里面再介绍一个,那有什么问题,你现在不种因,将来如何有效果?”新野笑道:“凭你这句话,倒多少有些理由。那么,我就陪你到书房里去一趟罢,这个年月,交朋友无非是互相利用,我今天让你利用一下子,预备将来,我也有利用你的日子。”说着,笑嘻嘻的就在前面走,反转手来,向太湖招了一招。 二人出了房门,那檐上滴下来的水,仍自牵连不断,连阶檐上都没一寸干地。二人侧着身子,挨过了这一截屋檐,已是身上洒了雨点不少。走到正屋子里,已经有点象平常快夜晚的情形了。那两位姑娘,虽是坐在那里,可是都愁锁了双眉,不时的向窗子外面望着雨势。秋华笑道:“二位不必着急了,安心在舍下,就住一晚罢。这个时候,你就是要走,也没地方可去找车子了。我去预备晚饭,恕不奉陪了。”她说着,站起身来点了一点头,笑道:“千万不要客气,这是荒野地方,天黑了也没有一盏路灯,很是不好走的。”对秋山道:“你和你的朋友,好好的招待来宾。”说毕,果然笑着治晚餐去了。梅芬问秋山道:“刚才弹琵琶的,就是这二位吗?”太湖怕这事有点不好,手伸着向新野一指,见新野望着他,只伸一半手出来,又缩回去了。水村便笑道:“这两位先生,是乐观派,一天到晚,都是说笑话寻开心。”桂芳问道:“弹的是什么调子?我们没有听过呢。”秋山道:“二位都很喜欢音乐吗?不知道精于那一一门?”桂芳笑着,有待说的样子,梅芬连忙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就不再说了。水村看这情形,逆料必知道一样音乐,这又是一个同调,更合意了。 大家闲谈着,雨势巳小,秋山家里两个工友,便送来两盏玻璃煤油灯,抬着桌椅,陈设杯筷。梅芬已知秋山是这里的主人了,笑道:“看这样子,大概还预备了酒,这就不敢当。”秋华正走出来,笑道:“不相干,这是我们自己家里浸的糯米酒,今天我很欢喜,请大家扰我一杯喜酒罢。”说着,眼珠向着水村和太湖一转。梅芬见酒菜已经端上了中间桌子,不免站起来谦逊着,就没有注意到水村是一种什么态度。这时她见桌子上一大盘腊肉,和一大盘咸鱼块,一大海碗蒜花煮鸡蛋,另四平碗,乃是豌豆王瓜豆腐芥菜。秋华笑道:“南京城里的摩登姑娘,鱼翅海参吃得厌了,也尝尝我们这乡下味儿。”梅芬道:“我们萍水相逢,受这样子款待,真不敢当了。”秋华笑道:“萍水相逢,李小姐还会检了一只藤篮,追着送给人家呢。”梅芬抿嘴微笑了一笑,不作声。秋山道:“索性不必客气了,大家请坐罢。省得大家虚让,我先坐了首席。”他这样一来,大家不但不谦逊,都笑起来了。 入席之后,秋山执着酒壶,从梅芬面前斟起,斟遍了全席,各是一满杯。梅芬和桂芳,都举着杯子,道了一声谢,但是说了一声,依然把杯子放下。秋山道:“不喝酒的吗?我们这是自己浸的糯米甜酒,甜水一样。”秋华对他以目示意,微笑道:“萍水相逢,一个大姑娘,怎好有酒就喝?”她和秋山,原是相依而坐的,这声音说得极低。梅芬虽没有听到,但是看那情形,已经明白了,就端起杯子微笑道:“既是甜酒,主人这番好意,是不能辜负的,我喝三大杯。”说着,一仰头脖,骨都一声,喝下一杯了。喝毕,还向秋山照了一照杯,点点头道:“还扰梁先生两杯。”秋山明知她的用意,倒不得不斟上,于是又斟两杯她喝了。她喝完了,才随着大家吃菜。笑对她婶娘孙氏道:“这菜样样好吃,我们回家去,也照这样子做做看。”水村坐在她对面,笑道:“其实也不见得就比一切的城市菜好吃,不过李女士吃着换了一个口味,所以觉得好罢了。”莫新野笑道:“对了,他是应该知道李女士的。”这样一说,水村自是默然,梅芬就象不知道一般,依然向水村笑道:“是这样吗?那么,吃乡下菜的人,忽然上起馆子来,他说馆子里菜好吃,也不见得是真好吃,不过调了一调口味罢了。”大家都觉这话驳得有理,都笑起来。秋山道:“这一答一复,都有道理。水村应该喝三大杯,庆贺庆贺。”水村心想,这件事,怎么会用得上庆贺?但是既说出来了喝三大杯,不喝倒是不给面子,伸出杯子,让秋山斟满了,也是一仰脖子一口干,连干了三杯。他左边桌子角正放了一盏灯,照见他脸上通红的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四回 旭日同看相知人欲去 荒斋独守前度 梅芬看到于水村这种情形,分明是有个八成醉了,笑着举了一举空杯子道:“多谢多谢。”李太湖看看于水村,又看看李梅芬,手扶了酒杯子,微笑着。莫新野笑道:“这对碰对儿喝着,真是痛快,我公推李先生敬这位秦女士三杯。”他二人是并排坐的,他说着话,就用脚碰了一碰太湖的腿。太湖向着桂芳微微一笑,正想说什么,可是正着眼色向人一看,人家脸上一点笑容没有,连忙收了笑脸,低了头扶起筷子,只管去拨弄面前那碗炒黄瓜片。梅芬和桂芳坐在一处的,她就将手胳膊碰了桂芳一下道:“你就喝一杯罢,看主人的面子。”桂芳只得端了杯子,向太湖举了一举。太湖难为情,低了头吃黄瓜,却没有理会到。莫新野道:“老李?怎么样?人家喝酒了。”太湖一抬头看见,哦了一声,马上举起杯子来。不料手伸得过快,没有拿住,把杯子打翻了。这一下子,他虽没喝酒,脸上立刻也有了醉容。秋华不便让桂芳老举了杯子等着,便举杯向她一笑,喝下一杯了。新野狠狠的瞅了太湖一下,又用大腿,连碰他几下。太湖心中明白,向着他点了一点头。秋华见这几位客人,各各神气不同,这酒不喝也罢,别闹出笑话来了,因之匆匆的搬上饭碗来,无形的把酒停止了。 吃过了饭,天色已完全黑了。秋华把这三位女客,一齐引到水村的屋子里去,让水村到莫新野屋子里来搭住。新野见屋子里没有人了,便笑问道:“你今天太得意了,问了她住在那里吗?”水村道:“她说她寄居在亲戚家里。”新野道:“那么,在那个学校里,你应该知道了?”水村道:“她说她这个学期没有进学校。”新野道:“什么,你和她谈了许久的话,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出来吗?你谈的是些什么?”水村道:“都是由她问我,没有让我问她。我看大概她是为了有她婶母在当面,有不便之处吧。”说到这里,却听到门边有一个低微的声音答道:“对的,准是这样。”说着,门一推,李太湖先伸进一个头来。新野道:“为什么鬼鬼祟祟,有话进来说。”太湖笑着低声道:“你们看见了没有?”水村道:“看见什么?”太湖道:“刚才吃过饭的时侯,我倒一杯茶给她,她笑着点点头,接过去了。”新野道:“这也很平常的事,算什么?你不信,你走过去和她鞠一个躬,她一定也会和你点一个头的。”太湖见水村怔怔地望着,因笑道:“你不用多心,我说的这个她,是姓秦的,不是姓李的,你帮我一点忙,将来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忙呀。”说着,就笑了起来。 这时窗子外的雨,还没有全止,那檐溜只管浙沥作响。太湖在屋子里侧着头听了许久,又跑出屋子来,先在屋檐下伸出一只手到天井里去试探试探,见没有雨点落在手上,又复站到天井里抬起头来看看。见天上其黑如墨,一点星光没有,却有一阵阵冰凉的空气扑到脸上,正是在下濛濛细雨。水村在屋子里问道:“外面还在下吗?”太湖很高兴,跳起来答道:“雨还在小下,也许明天”一句话未了,天井里的青苔石头,滑得他拍咤一声,向地下一滚。水村新野听到,同时问怎么了。太湖道:“哎哟!这一下子,把我浑身骨头都震麻了。至少我要半个月不能坐板凳。”新野出来看时,他坐在泥地上,还不曾起来呢,笑着弯了腰道:“这真是乐极生悲,快些起来罢。你还打算让那位女士来搀你吗?”太湖轻轻叫道:“莫作声,莫作声,让人家听到了,什么意思。”说着,两手撑着泥地,爬了起来。走到屋子里看时,衣服的下身,完全是泥糊了,自己也笑起来。他回房洗手,换了衣服,又跑了来,指着上面屋子道:“他们宾主还在谈话,客人早起不了,一定在这里吃早饭去。”新野道:“那末,你可以和她们照两张相。”太湖道:“没有胶片了。”新野笑道:“所以我早就恭祝你,一天要能照五打胶片才好。我这话能算是说错了吗?”大家又笑起来。三人又说又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直到各人的眼睛都昏涩着睁不开来,这才睡了。 次日一醒,水村马上披了衣服,走到天井里去看看天色。昨晚所猜想的,完全不对,原来天色已大晴了。屋外一棵绿树,拂着阳光,想是太阳高升了。掉转身马上向屋子里走。只见李太湖打开窗户,揉着眼睛,向天上望去,一见水村就笑道:“糟糕,天晴了,客走了吗?”水村笑着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是起来看天色的。怎么着?客人走了吗?”太湖道:“我不知道,客都走了吗?”忽然上屋子里有人答道:“有劳二位惦记,我们还没有走呢。还好,天色倒放晴了。”说话的人走到天井里来,正是李梅芬,她一只手撑了堂屋门,一只手理了鬓发,也不住的抬着头望天呢。水村和太湖倒都有些难为情,向着她各笑了一笑。她道:“你二位早哇!”水村笑道:“也不早了。”梅芬道:“是不早了,我该把她们叫醒,赶快回家了。”说着已转身而去。 水村和太湖的精神,这时都为之一振,赶着整理好了衣服,洗过了脸,同坐在正屋子里看书。一会子工夫,秋山由后进屋子走出来,笑道:“你两人真用功。”接着水村的书看时,是一本五年前的中国年鉴。太湖手里,却捧的是本日文的政治学。因笑道:“太湖,你几时学会了日文?你不是说连字母都不认识吗?”太湖道:“我也就该学学日文了。”秋山笑道:“你自然也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太湖还想说什么时,三位女客可都一齐出来了。水村首先站起来让坐。梅芬笑道:“我现在知道,于先生在这里也是客,对我们这样特别客气,我们真不敢当了。”水村笑道:“虽然大家都是客,但是我们和这里的主人,象自己一家人一样,代主人翁招待招待,那也是应当的。”梅芬笑着向她婶娘道:“那末,将来我们谢谢主人,也应当谢谢这几位先生了。”孙氏点头道:“那是自然。”梅芬在说这话的时侯,已经对大家望了一望,那双深藏在睫毛里一对明珠,很灵活的一转。接着便一伸手握着秋华的手道:“昨天真是打搅你不堪,过天我再来道谢。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没声明”秋华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至少都是学界中人,彼此不应该谈那俗套。”梅芬笑道:“既是认定我们是学界中人”桂芳在一旁插嘴道:“梅芬走罢,我实在要赶着回去了。”水村对梅芬道:“何不再坐一会,让我们到大街去找三辆车子来。”桂芳笑道:“这到大街多远?等车子来了,又半上午了。你看,太阳多高了。”她说着,手一指疏林树梢上的那一颗红日,眉毛皱了一皱。太湖站在一边,也不知说什么好。两只手下垂,一会儿捏拳头,一会儿伸巴掌,一会儿挪搓着五个指头。然而女客心里都有事,她们又道谢过了,那肯停留,就都向外走。大家送出大门来,梅芬桂芳又都向大家点了头告辞。 然而不幸的太湖,他恰挤在大家的身后,他点着头送人,人家不看见。他连忙抢上前一步,站到人面前去。偏是秦桂芳比他更快,已转身向前走了。他一疏神,忽然叫了一声秦女士。桂芳回转身来,止住步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太湖沉吟了一会,又望了大家一望,笑着一鞠躬道:“没什么事,再见了。”桂芳也只好点点头。秋山夫妇和新野都几乎要笑出来,只好咬牙忍耐着。水村也觉这举动不大妥当,却胡咳嗽了一阵,把这事混过去。 眼望这三位女客,都穿过野竹林子去了,大家才回身进屋。新野首先一个,哈哈大笑起来。秋山笑道:“现在穿西服夹着照相机的人,大半是时髦人物,很知道怎样敷衍女子。我不料太湖对于女子的手腕,却是如此的糟糕。我想你还得跟着我练习练习,免得闹出笑话来。”秋华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个会玩弄女子的。”秋山这才知道自己一句话说错了,便笑道:“我这是和人家开玩笑,你倒认真。”秋华道“哼!你这就是玩弄女子的手腕吧?”太湖乱摇着手道:“我不跟你学了,我不跟你学了,我看你也是动辄得咎呢。”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新野道:“水村,你不必得意,我看你对于女子的手腕,也就未见得高明。那位李女士是多么文明的一个人,我看你就没有什么样子表示出来你们有爱情。”水村笑道:“你这简直是胡说,我和她认识,也只比你们多会一面,这谈得上爱情吗?”新野道:“自然是谈不上爱情,但是在你一方面,大概很想向爱情一条路上走吧?要不然,昨晚到今天,你坐立不安,为的是什么?”水村无话可说了,便向着他一笑,在这一笑之中,大家自然也就知道他的意思所在了。自从这一天之后,大家谈起话来,不是李女士,便是爱情,越谈越有味,越有味也就越迷恋起来。 到了第三天吃午饭的时侯,秋山先笑道:“这一餐我宣告禁止谈恋爱,我家里已经没有米了。吃过饭,除了水村不算,我们分路出发,去找点钱来维持现状。而且霉雨期快到了,屋子得赶先修饰。上海的稿费,这个月的,我已先透支用了,没有指望。我把那部情海轮回小说,写了一个楔子打算拿到报馆里去兜兜生意看。但是这也未必就能先借钱。倒是秋华有两张风景绣屏,让她拿去卖卖,设若能卖个一二百块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新野编的那三支新曲谱,何不和歌舞团去接洽接洽,只要你能”新野摇着头站起来道:“不!不!他们穿着漂亮的西装,梳着油光的头发,带着翡翠和钻石的戒指,出来喝咖啡,吃西餐,看电影,都有如花似玉的女团员陪着,那才是音乐家。我这个穿蓝布大褂子的,编得出什么好曲谱,走去是自讨没趣。我只要得着在音乐会表演的一个机会,我就不怕了。那时,我要那些穿漂亮西装的人,看看我这蓝布大褂的琵琶圣手。”他说着话,手上拿了一双筷子高高的举起来指着屋顶。全席的人,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放下碗筷,霹霹拍拍鼓起掌来。李太湖连忙拿了五只茶杯,放在桌上,提着旁边的粗瓷茶壶,斟上五杯凉开水,先举起一杯来道:“我们恭祝中国琵琶圣手这一杯一杯凉开水。”大家高兴,都陪着喝了。彼此照了一照杯,才重新吃饭。吃完了饭,秋山又想到了没有米了,便催着秋华收拾东西,要一路出门去。太湖道:“我虽然不见得有办法,我也出门去找找路子看。我知道你们菜园子里的收获,是不够许多人吃喝的。小说稿费,那只好算意外,凑凑零用钱罢了。这一回来了三个女客,把你们剩下的腊肉腊鱼,都作一餐缴光了,我们也该体谅主人散伙了。”新野便笑着唱起来道:“主人内容不足兮,偏偏外表有余。纵彼美之肯再来兮,要招待亦无腊肉腊鱼。”秋山笑道:“淘气我要走了。”他匆匆忙忙包了一卷稿子,和他夫人出门而去。太湖道:“老莫!当真的,我们应该出去想点法子,老梁在这两个月之中。宣告三次断粮了。”新野道:“当然,我们也要去找一找路子。小于,你在家里暂忍耐半天罢。”水村道:“跟着你们出去走走,也是好的,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新野道:“我们少不得还要到朋友家里去走走,你有些不便去,还是在家里等消息罢。我们若是弄得了钱,一定买两瓶酒回来大嚼一顿。”说毕,毫不犹豫的走了。 水村自然不能勉强跟着他们走,在家里拿了一本书看看,感不到什么兴趣,一个人又慢慢的踱出了门来,就在菜园子里散步。看看菜园子西边,直抵着清凉山脚,山上几棵萧疏的树木,丛集着一片乱草,看不出是六朝遗迹,倒真有些清凉意味。对面一带野竹林子,隔了林子,可以看出三个人家的屋脊。猛然间那边人家一声鸡叫,仿佛是到了乡下,简直不会疑心是京城了。正自这样赏鉴着,忽然听得有人叫道:“不要走错了吧?”又一个人道:“不会错,这个庙在这里,还错的了吗?前两天走的路你就忘了,记心真不好。”听那两人说话,都是女子口音,心里一动,连忙穿出竹林子向前一看,只见两辆人力车停在庙角路上,车外站着两个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梅芬和桂芳。梅芬先笑着叫了一声于先生道:“我们又来了。”桂芳也微笑着点了一个头。两个人力车夫,便有一个车夫在车上提下许多东西,看时,有点心包,有茶叶瓶,有酒瓶。梅桂二人穿了竹林子到草屋里来,车夫也将东西送到。于水村将他们引进屋子,笑道:“看这样子,竟是特意送礼物来的了。主人翁都不在家,我怎能作主收下呢?”梅芬看看屋子里静悄悄的,果然没有人。便道;“主人翁不在家也不要紧,于先生不说过你是半个主人吗?就请半个主人收下罢。好象总经理不在家,由副经理办事一样呢。”大家都笑了。水村摸摸身上,还有几个银角子,就赏给车夫,他谢着走了。 他三人都在正屋子里,二位客共坐了一把靠壁的长围椅,水村远远的坐在一张书桌边的方凳子上,伸了一只手用五个指头轮流乱敲着,皱了眉踌躇着道:“连工人都浇菜去了,我又弄不出来茶水”梅芬笑道:“你不必客气,主人不在家,我们就不必多礼了。”水村道:“二位到这里来,路也不少吧?凉茶倒有,就伯不恭敬一点。”梅芬摇着头,又说是不必。水村道:“回头我告诉主人翁,恐怕他们还要到府上去面谢的呢。”说了这话,自己醒悟过来了,人家的住址,始终还秘密着不肯说出来,又从何而道谢,不免在脸色上又表示着一点踌躇。梅桂二人,似乎都知道了,四只眼睛一闪,各微微一笑。水村顾不得是凉茶了,就忙着找茶杯子,找茶壶,斟起茶来。匆忙之间,找了五只茶杯,放在桌上,也就斟上了五杯。及至斟完,将茶送到客人面前以后,才发现了连自己一份,还多两杯。便笑道:“放两杯在桌上凉凉罢。”这句话一说完,又想到茶本来是凉的,不觉红了脸。梅芬斜着眼珠一望,微笑道:“不必张罗,请你引我们到菜园子看看罢。”说毕,巳是站起身来。桂芳更是觉得坐着无聊,也站起来了。她二人在前走,水村在后相陪,就沿着野竹林子里一条小路上走着。路两边各簇拥着四五寸深的绿草,如在路上镶滚的绿边一般。梅芬走着,却用她那平底的紫呢鞋,拨着草丛道:“还是住在这种地方不错,空气好,风景也好,住在街上,连青草都不容易见着。于先生是个画家,当然是赞成这种地方的了。”水村还不曾答言,桂芳鼻子耸了一耸,笑道:“好香好香!”说话时,接着一阵木鱼响声,由墙里传了出来。她又笑道:“这是和尚在敬香念经哩。文明一些的朋友,不都是要废掉菩萨的吗?于先生这些人,倒住在庙隔壁。”水村笑道:“这话有几层说法,把菩萨当为求福求财的神仙,胡乱去磕头礼拜,自然是要废除。若把佛学认为一种哲学,偶像供在面前,却也让人得着一种印象在脑筋里。”桂芳道:“哲学是什么东西呢?”她很自然的,望了水村,等着回答。水村倒不由心里一阵疑惑,一个女学生,会不懂哲学两个字,不能不认为怪事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五回 安步当车香尘留艳迹 逢场作戏灯影 于水村这样的犹豫,不免对秦桂芳身上看了一看,心想她二人都说是学生,可是这装束,就不十分象。尤其是这位秦女士,见人羞羞答答的,态度并不大方,穿了这种黑衣服,是一种下等的时髦装饰,恐伯不是李梅芬似乎把他的情形看出来了,却笑道:“于先生,你不要看密斯秦是很老实的人,她是肚子里用事。在学堂里只说一句话,把大家都骗了。论起功课来,那一门都比我好。”说着,望了桂芳微笑道:“我的话对不对呢?”桂芳微微一笑。李梅芬道:我来问你,我听人说,《红楼梦》上的大观园,就是随园,这随园不就在小藏山吗?我来的时候,经过了小藏山,可不知随园在那里?水村笑道:“李女士,你对于文学上的事,真肯用心呀!你这话大概不错的。《红楼梦》上的大观园,就是曹雪芹家里的花园,曹家穷了,花园卖给姓隋的,姓隋的又穷了,卖给袁子才。我当年读袁子才诗话,自夸随园是大观园,我也不信,现在经过许多人考证,大概是真的了。小藏山南边,有一块随园遗址的石碑,我已经找到过了。若是李女士愿意找找现在的大观园,我倒可以奉陪。”她抬手看了看手表,笑道:“不行了,我们的工作时间我们看书,都叫工作。”水村道:“李女士时时刻刻都记得念书,未免太用功了。也看看小说吗?”桂芳道:“她是最喜欢看小说的。”水村道:“自然是最喜欢看言情的了。不知道还爱看别的小说不爱?”梅芬笑起来道:“不一定言情的,什么小说我都爱看。”大家如此的谈着话,把这菜园外的小路,走了一个圈圈了。桂芳道:“这里梁先生梁太太还没有回来,我们不必等了。托于先生代我们说上一声就是了。”梅芬又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我们真要走了,再见吧。”说着,照了直径只管向前走。水村道:“二位今天来了,我不会招待,实在简慢得很。又蒙你的情,送来这些东西,我”梅芬笑道:“本来这件事,俗不可耐。但是我家婶说,在这里叨扰了人家,就这样置之不理,未免说不过去。所以一定要我把这东西送来。你看,我都不好意思说呢。你们可不要再说什么谢谢的话,说起来了,未免难为情。”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已是穿过了那野竹林子,走上小路了。 在路上停着的两辆车子,车夫都拉着迎上前来。梅芬摇头道:“我们暂时不坐,你拉着在后面跟我们走罢。我们上次来,没有看什么景致。”水村道:“既是二位要走,我可以送一程子。”梅芬道:“不必吧,于先生有工夫吗?”水村笑道:“我们是有闲阶级,无所谓有工夫没工夫。”梅芬道:“你贵友都说你是一个大画家,怎么不定出笔单来哩?”水村道:“哦!李女士是个内行。”梅芬道:“我并不内行,因为先父也是个画画的,所以我知道笔单两个字。他先是不走红,等到他死了,有人说他的画不错,就卖起钱来了。但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什么藏画,画都在做古董字画的人手里,先父的画名,尽管一天高似一天,家里一个钱也挣不到,真让人不平。我见着画家,我心里就非常的同情,希望他成名发财。刚才于先生说是有闲阶级,这倒是对的。从前我父亲在日,也是闲的了不得。不过这种闲和有钱的人清闲不同,乃是找不到事做,并不是不用作事。不过艺术家都是有点脾气的,越穷越不肯将就。但是现在的社会,不将就人,艺术好也没有人捧,没有人捧,就出不了名,不出名,自然是穷一辈子了。我有一个朋友,艺术很好,只是有一样短处,就没有人捧,到如今还远不如我们呢!”水村道:“你那朋友,也是画画的吗?”桂芳对梅芬一望,梅芬一笑。回头一看,大家已转了一个山弯子,夕照寺隔到山那边去了,她笑道:“于先生,你不必送了吧?”水村道:“二位要坐车,请便罢。”梅芬道:“不,谈得很痛快,路也很平,走也好。”水村笑道:“李女士,你一见我,就知道我是画画的吗?”梅芬笑道:“当然!我看见你藤篮里,有画笔,有颜料盒,还有图画纸。平常出门的人,似乎不必带着这些东西。”水村道:“提起了藤篮,我记起了一件事,我在篮子里捡到一条”梅芬道:“是一条花绸手绢吗?对了,我就是那天失落的,以为总落在浦口站上哩。”水村道:“我没有敢弄脏,可惜先在家里没有想起,不然,我可以找出来奉还。”梅芬笑道:“不必了。我不象别人,自己用的手绢,不许落到别人手里去的。身外之物,无非是在各人手里传来传去,存在于先生那里,就在那里罢,何必要退还我。有人说,女子的东西,不能落到男人手里去。我不懂这个原因,为什么不能呢?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在乎这上头。譬如说,我那条手绢在于先生那里,于先生又能对我说些什么呢?”桂芳笑着低声道:“疯子,你又开了留声机器了。”梅芬笑道:“不是我疯,我也不过解说这个不可解的理罢了。于先生,你不必再送了。我有闲再来看你。”水村道:“可借李女士的令亲那里,是不便去的,不然”梅芬笑道:“并不是不便去,不过我不愿意你去,我既不愿意你去,你也不必奇怪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交朋友只重精神,不在形式上。好在我有时候也有空,有空我就会来拜访你。” 那两个车夫听到说她们不走了,已经将车子拉上前,停在她二人脚下;她二人顺脚登上车去,各点了一个头,那车子就拉着走了。车子拉到了许多远,她回过头来看,见水村还站在一个高墩上望着,就伸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招了两招,看她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大有了解他在这里站着的意味在内。水村更是看得有味,直等两乘车子都看不见了,才顺着原路,一步一步走回来。心想这个女子,虽然也不免有点放荡,但是在放荡之中,直觉得爽快,并不觉得她刁滑,这是和一般浪漫女子所不同的。现在女学界里面,有一些把人生看得透澈了的分子,也是涉于浪漫一流,她们的目的,便是及时行乐,男子所可取乐的,女子也可以取乐。大概李梅芬也就是这一流人了。心里想着,不觉走到夕照寺门口。这里已不是小石板铺的路,乃是沙土小径。在这小路上,由里向外,一路踏着那六寸圆幅的脚印,这便是梅芬刚才在沙土上踏着留下来的了。低了头,端详着这脚印,一个一个的看了去,不知不觉之间穿入了竹林。猛然一抬头,却有一堵墙抵住了面前,已是没有路了。自己也好笑起来,我这人有点发呆了,人已去远了,在这里观察人家的足迹作什么?缓步走回屋子,找了一本书看看。无奈上街去的人,一个也不曾回来,独坐在屋子里,未免闷得慌,依然再走出园子来,在竹林子里散步。但一到外面,就看到了梅芬的足印,由这足印,便想到了她的人,和她所说的话。心里想着,我曾想到她为什么在轮渡上遇到了我,就那样表示同情呢?原来为的是她父亲,也是一个不得意的画家。听她的话,她是极了解艺术家之苦处的。她能了解一般人,自然能了解我。先站在脚印边,低了头看得出神,后来就蹲了下去,用一个指头,在那脚印之外,只管画着圈圈,一个画得不能画了,复又去画第二个。正在画的得意,忽然有人哈哈大笑一声,抬头一看,却是莫新野、李太湖站在身后。连忙站起来笑道:“为什么突然发笑?这一下子让我吃惊不小。”李太湖道:“我们看了好久了,你只管对着地下打圈圈,那是什么缘故?”水村笑道:“这是我一段秘密,不能告诉你。”新野笑道:“这个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圈圈者,范围也。老画圈圈者,表示重重叠叠,逃不出来也。范围虽多,不过是名利和爱情。名利两个字,在你现在不会有什么感触的,这样的颠之倒之,我想一定是为了爱情。” 水村也不说什么,和他们一同进了屋子。一进门,新野看到堂屋里桌上,放了许多礼物,便问是那里来的,水村笑着将二位女士来了的话,说了一遍。太湖猛然抬起手来,在头上打了两个爆栗,唉了一声。水村笑道:“唉什么,你觉得失了一个机会吗?”太湖道:“倒不悔不该出去,悔不该抄小路回来。若是走大路,在路上就碰到了她了。”水村道:“碰到了她又怎么样呢?”太湖道:“你陪着她们谈了一阵,又怎么样呢?”新野道:“你不用争,只可惜你见了女子,就说不出话来了。”水村道:“他们夫妻二人还没回来,你们找路子找着没有?”新野两手一扬,肩膀一耸道:“我没有办法。太湖找了一个位置,一个大照相馆请他去当摄影师,每月四十块钱。只是有一层,他怕离开了这里,以后就会不到那秦女士了。”水村道:“不要紧啦,我可以帮他的忙呀,请我吃一餐罢。” 门外有人答道:“请你吃一餐,东西预备好了。”说着话,秋山手上提了一只麻布袋进来,一见有两瓶酒放在桌上,笑道:“好极了,我们今天晚上一醉解千愁罢。那里来的酒?”水村告诉了他,他笑道:“这年头,还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好哇,叨扰她的酒。”他一面说,一面在麻布袋里伸手一掏,掏出一只卤鸭子,举着高高的,卷着舌头学南京话道:“好肥的鸾京药子。”放下鸭子,又大大小小的,搬出许多干荷叶包来,笑道:“我们的晚餐,是卤鸭子下酒,黄花木耳炒肉丝煮面。”新野道:“你这样大干,今天把稿子卖了吗?”秋山笑道:“卖稿子吗?再见罢。走了好几家报馆,他们的编辑先生,一看题目,就不中意,说是谈爱情的稿子,收得太多了。跑了半天,买卖不就。路上遇到了我夫人由绣货公司回来,也是让人挑了眼,他们嫌定价太贵,不肯用现钱收下,让我们存在那里卖,卖完了再拿钱。她一生气,决裂了。两张刺绣画,在当铺里当了十分之一的价钱,得了六块大洋。我分下来三块,买了这东西来,我们权且大嚼一顿。秋华去买米去了。钱用完了再说,天下不会真饿死多少人。”说着,将酒瓶子塞子拔开一只,嗅了一嗅,大笑起来。他一笑,大家也笑,好象不知道是用当来的钱似的。过了一会,秋华果然买了一袋米回来,晚饭有得吃了,大家更是乐得忘其所以。 到了晚餐的时候,送来的两瓶酒都喝光了,大家醉态醺醺的时侯,都去睡觉了。水村次日起来时,秋山已经和两个工友,到菜园子里挖菜去了。漱洗过了时,只见秋山糊满了两手的泥,流着一头黄汗进来。水村笑道:“昨天晚上那样乐,今天又这样累,我也不过意。我今天也去找找我的朋友,寻一条卖画的路子。”秋山笑道:“你,一个不见经传的画家,想卖画吗?不要去寻找失望吧。今天的菜,大概又可以卖四五块钱,我们这些人,够吃四五天了。”水村笑道:“失望也不要紧,至多是保留着现在穷光蛋的身分,不会再降一级的了。”秋山觉得他的话是对的,也不去拦阻他了。 吃过了午饭,水村便到韩求是的寓所里去找他。今天是个星期六,照例衙门里是提早散值。韩求是在京,是住在一家旅馆里,花了三十元一月的租金,租了一间半中半西的楼房。屋子里连书架,写字桌,箱柜,床帐,都设备完全了,似乎卧室书房客厅,都在这里的了。这时,求是正将自己穿的西服,放在床上,叠得平平的,然后放到箱子里去。床面前楼板上放着两双皮鞋,一盒鞋油,还有一块布条,似乎是预备着擦鞋子了。水村由茶房引进房里来,求是正忙着收拾桌子,因笑道:“不恭得很,屋子里糟得太乱了。”忙请他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水村笑道:“一个部里的秘书,起居是这样的简陋?”求是道:“南京生活程度太高了,不简陋不行。惟其是这样,所以我在家里坐不住,终日在街上鬼混。你来了很好,在这里谈谈,省得我出去。”水村听说他有工夫,甚喜,便把来意慢慢对他说了。求是道:“此地的阔人,也不少玩字画的,我替你留心罢。”由此,二人便谈到了南京官场的情形,求是自然是知道清楚一点,谈得有趣,水村听了又要听。等到谈完,天色已经黑了,求是便要他同去吃馆子。 这馆子前后,就有好几家清唱的茶馆,二人在馆子里吃饭,一阵阵的锣鼓弦管之声,只管送入耳鼓。水村笑道:“这条街很热闹呀。真个是歌舞升平呢。”求是笑道:“你想去瞻仰瞻仰吗?你一个艺术家,到处都应该求些印象,这地方似乎不能不去。”水村想着点了点头道:“究竟内容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妨去看一下。”吃完了饭,求是会过了帐,二人走出馆子来,抬头一看对门的锣鼓响处,上面招牌大书六朝居。求是道:“这几家茶社,我家家都熟,你愿意到那一家呢?”水村道:“就是从这一家起罢。我是无目的,那一家也可以。”求是笑道:“希望你今天撞上一个目的物,以后就可为目的而来了。”水村道:“目的吗?我敢起誓,这些地方,决找不出我的目的。”说着话,二人顺着脚步,一同走上楼。到了楼上一看,正面有一个大小见丈的矮台。台后垂着绣幕,也有上下门,有一个戏台的雏形。台正中放了一张系绣围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两个玻璃罩,罩着两盏电灯,如佛案上的玻璃烛罩一般。桌子里,站着一个剪发时装的女子,板着脸色在那里唱。她身后列着文武场面,也和戏台上一样,在奏着乐器。戏台下,和茶楼上相同,摆着许多方桌方凳的茶座。茶座上有坐着一个人的,有坐着三四个人的,也有坐着六七个人的,座中倒也有一二位女客,乱轰轰的,大家谈着话。有的人向着台上叫好,有的交头接耳,眼望了台上笑眯眯的。二人面前,倒有两张空座位,只是离楼口近,离唱台远一点。求是低声笑道:“六朝居,我是无目的的,就在这里坐下罢。”二人一坐下,堂倌也和茶楼上一样来泡了茶。抬头一看台上,原先唱的那个女子不见,已经换了一个人了。那台柱子上,有一块小黑牌悬着,上写粉字,张秀英《玉堂春》。这个歌女,大概就是张秀英了。她一手拧着胁下掖的长手巾,一手扶着桌子,只管低了头唱。她正唱的是“十六岁开怀王公子”那一句,不待唱完,茶座上轰的一声叫出好来。唱完,她微微一抬头,眼睛在茶座上一转,好哇,又有七八个人叫将出来。于是她掉过身去,背向着台下。场面上那个拉胡琴的黑汉子,临时兼充《玉堂春》里的老生,说着白审问玉堂春。他说完了,那女子再转身向台下,只一转身,一个坐近台口的西装少年,冷不防的拖长了声音道:“好哇。”她一耸肩膀,抿着嘴唇忍住了笑。水村扶着茶壶盖,低头喝茶,却低声道:“听戏人捧角的味儿,南北一样呀。”求是不曾答言,堂倌来收钱来了。求是掏出一块钱给他,吩咐不用找了。水村道:“两盖碗茶,卖一块钱吗?”求是笑道:“八角是茶钱,二角是小帐,这是最廉的了。多的时候,一盖碗茶,可以值到二三十块钱。”水村道:“那为什么?”求是笑道:“这叫作逢场作戏。” 水村正待再问,台上又换了一个女子上场了。心想,一个人所唱,也不过五分钟罢了。听唱的人,能听出什么趣味来。这样想着,就四周看看茶座上的人态度如何?仔细一看,大家都很高兴。慢慢的眼光转到了楼口上,只见一个时装女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衫,卷堆着烫发,浓抹着脂粉,衣扣上挂着一个圆茉莉花排子,正一脚走上来。水村先看到她,觉得很艳丽,以为也是一个歌女。她身边正有一盏悬壁的电灯,在灯光下,再仔细一看,却是所最倾倒的李梅芬女士。他呀了一声,便起来,要招呼她。楼口上几个人一挤,她不见了。水村又呀了一声。求是尚未看见李梅芬,便问他什么事失惊?水村道:“这里的歌女,有个李梅芬的吗?”他说没有。水村道:“除非是我眼睛花了。我刚才看到我一个女朋友上楼来,又不见了。”求是道:“你的女友,当然是崭新的人物了。逢场作戏,这里新式女子来的也很多呀。”水村道:“既然是她,为什么上了楼又不见了呢?这大可奇怪了。”心里疑惑着,究竟坐不下去,便道:“我要楼下去看看。”说着,便追下楼来。在楼口上望望,却是没有人影。因楼栏上挂有许多歌女的芳名,又从头至尾,一个个看了,不但没有李梅芬,连姓李的歌女也没有。心想,我真想入非非了,怎么会疑心她是一个歌女呢?她虽浪漫,决不会一人来听清唱,一定是我在灯下看错了。越想越是错误,于是转身再上楼来。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六回 惊异遇歌场忽明真相 谈笑归客舍莫 当于水村转身上楼的时候,韩求是莫名其妙的也跟着下来了。只见求是向楼下点着头道:“你这个时候才来?”水村道:“我这人是有点中了情魔了。坐在这里听,会把她看见了。我追卞楼来,哪有她的影子?她是一个仙姑,或者我”水村只管向求是答复,然而看看求是的眼光,并不是向着自已,乃是向着自己身后,回头一看,又呀了一声。这回看清楚了,决不是仙姑,是真正的李梅芬,还是先在楼口上穿的那一套衣服。猜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毕竟是到这种地方来了。望了她,手扶着扶梯柱,两只脚一上一下的踏着两个梯档,也不知是站着好,也不知是迎下楼好。李梅芬也呆了,脸上臊得通红,说不出话来。韩求是在他说一句:“你这个时候才来”的话时,曾见李梅芬突然向后一退,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一惊,所以就不敢再说。这时水村和她对面呆立着,求是也就呆立着了。还是李梅芬先开口,向水村叫了一声于先生。水村证明是二十四分不曾有错误的了,便迎上前去道:“李女士也喜欢听听老戏吗?”梅芬向着她身后的韩求是,睁了眼望着他,口里答复着水村道:“是的,我也喜欢听戏。”水村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韩求是也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二人站在梅芬面前。她打算要向求是点一点头,又不知道他和水村是什么交情,说过一些什么话,头微微一点,忽然向水村大声笑道:“我们不约而同的相会了。我许多朋友,他们不肯来听清唱。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来听清唱呢?我以为男子能来的地方,女子也就能来。韩先生,你说对不对?”说着,眼睛只管望了韩求是。他笑道:“对了。男子能来的地方,女子也就能来。”水村道:“李女士,你是一个人呢?还是等别个?”李梅芬笑道:“我还有两个朋友,你二位再到别家参观去罢,韩先生这里是很熟的呀。”说着不住的向韩求是丢眼色。韩求是笑着向她一点头道:“是!李女士,我和这位于先生暂告别罢。楼上的《玉堂春》完了,再下去一个戏是《卖马》,再下去一个戏”水村踌躇一会子道:“我们又何必再走一家,就在这一家不好吗?”李梅芬向韩求是望着,脸更红了,一只右手,不住的去整理挂在胸面前那一朵茉莉花排。韩求是道:“我们茶座,已经撤了。再上楼上,依然要给一分茶钱。与其在一家出两分茶钱,何不再走一家呢?”水村对着梅芬,只管呆着,沉吟着道:“最好是”韩求是拉了他一只手,就向楼下走,笑道:“李女士,再见了。”一阵风似的,把水村拉上了大街。 水村回头望不见了六朝居,一顿脚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许我和她多谈两句话。”求是笑道:“你太忠厚了。现在时髦的女子,谁没有几个情人,而情人和情人,她是不愿意见面的。她正有情人同来听戏,偏是遇着了你,已是不幸,你还要重上楼去一齐坐着,叫她设身处地,岂不是左右作人难?”水村道:“你这话对了,我一时没有想到,但是你怎样认识她的?看那样子,她竟和你很熟。”求是笑道:“你说为一个女子所颠倒,这女子就是你所颠倒的吗?她太浪漫呀。”水村道:“她虽是浪漫,倒有一种豪气。有豪气的人,总不至于怎样堕落。我想她是少一个真懂浪漫主义的人去指导她,假、使有的话”求是笑道:“何必假使?你不就是一个可指导她的吗?”水村道:“的确的,我喜欢那种毫不虚伪的态度。”求是笑道:“你怎样知道她不虚伪?不要把话说得太肯定了吧?”说着,一伸手,在水村肩上连连轻拍两下。水村点点头道:“你这话,也有一部分的理由,她既是对我不见外,能够浪漫到彻底,就让我上楼,和她的情人见一见面,也不要紧。这样说来,她果然是有些虚伪,我不要再见她了。我是个穷光蛋,自顾不暇,我还谈什么恋爱?你要到别家去,你随便罢,我不去了。”说毕,掉转身躯,就向回家的路上走。求是道:“我们听我的戏,她陪她的爱人,你何必为了她的缘故,连戏也不去听?”水村道:“我就是这个情形,你还不知道吗?”他说着话,就越走越远了,在电灯光下,人影隐约中,叫了一声再会。 但是他一路想着,总觉这个疑团,还不能一下就打破。心想,我这人也不知道有了一种什么缺点,对于女性,总是不大容易接近的。这个女子,本来是她将就着我,并不是我将就着她。照说,只要我一迎合她,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了。然而刚是三分希望,这事又变卦了。但是我总要研究一下,能和她谈爱情,同在一处听戏的,又是一种什么人?我非去看看不可!他这样想着,毫不犹豫,就掉转身来,再向六朝居这条路上走。当他走到楼梯下时,正听到楼上弦索声音,凄楚婉转,有个女子,在唱孙夫人《祭江》。先在这里所听到的几个歌女所唱,简直都不成腔调,更不要说可听可不听。现在听这个歌女所唱,和真正的伶人一比,并不见得不如,这一个角色是那里来的?倒要去瞻仰瞻仰。于是更是毫不思索的,一直闯上楼来。一走到楼口,他的一双目光,首先就射到唱台上去。一看那唱的女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衫,卷堆着烫发,浓抹着脂粉,衣扣上挂着一个圆茉莉花排子。哈!那不是李梅芬是谁?原来她是一个歌女。她之不让我上楼,以及她自己那样躲闪,原来她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她是一个歌女呢?这就不可解了。怪不得她是如此的浪漫,本来是个风尘中人物呀。我一个穷光蛋,那有和歌女谈爱情的能力,不用说花别的什么钱,就是这四毛钱一碗的茶,我也不能天天来喝,走罢,不要故意识破她的机关了。 想到这里,他就转身下楼去了。一下楼梯,顶头又碰到了秦桂芳,她一见之下,也不免怔了一怔。水村笑道:“老板,你为什么事先瞒着我,我不够捧场的资格吗?”秦桂芳笑道:“这都是桃枝姐的意思,我也不明白。我在后台,早看见你了。”水村道:“桃枝是谁?”桂芳说道:“桃枝就是李梅芬。梅芬是她以前的名字,唱戏她就改了这个名字,连姓都抹了的。”水村道:“原来如此,你的芳名,又是什么呢?”桂芳道:“我叫秦小香,桂芳也就是我原来的名字。”水村哦了一声道:“我都明白了,再见吧!”说毕一直下楼,头也不回。 秦小香怔怔望了一会,然后上楼向后台而去。到后台时,只见桃枝背了电灯坐下,伏在桌子上。小香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道:“你今天睡到两点钟才起来的,你还没有睡够吗?”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道:“我不是睡觉。”说时,见她在胁下抽出一条手绢,低了头擦着眼睛。小香道:“你这为什么?”桃枝抬起头来,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便道:“我突然头发起晕来,还有一个码子,我要请假了。”小香对了她的耳朵,低着声道:“他走了,你唱罢。台下还有几个人,等着要点你的戏呢。”桃枝道:“但是我心里慌乱得很,刚才简直在台上站不住。要我再出台,恐怕会忘词的。”小香道:“你那怕少唱两句呢,也应该出台。要不然,老板知道了,又要见怪的。” 桃枝还要说什么时,歌女们已经围上一群人,接着又是小香出台的时候到了,她也就混在人丛里说笑。歌女们少不了各有各的心事,人家一看她那强为欢笑的样子,自也知道是茶客里面有了问题,正不必怎样追问,只微笑望着她。桃枝道:“那位有香烟?送一支给我抽抽。”一个朱玉娥道:“你不是说要戒了香烟不再抽吗?”桃枝道:“有什么戒头?歌女总是歌女,做成规矩的样子,人家也未必看得起。做了歌女挣几个钱是正经,还讲虚面子作什么?”朱玉娥在身上取出一盒香烟,递了一支给她。她将香烟放在嘴里,正四处找火柴,只见茶座上照应茶座的老刘,正在一边擦火柴,于是抢步上前,一低头,就着他手上的火柴,将烟吸上了。老刘丢了火柴头,扛着他一双瘦肩膀,用手在那雷公嘴的短胡子桩上,搔了一阵,露着黑牙笑道:“李老板,阮先生来了,我说过去,他今天应该点你五个戏。”桃枝抬头一望壁上挂的木板,自己名字下,一行一行的,记了许多中国字的号码,喷出一口烟来笑道:“还好,这五天没有脱过。”老刘道:“李老板,你真红。这样下去,明年的包银,可以加到一百八,后年二百,再”桃枝笑道:“老是一年加二十吗?”老刘道:“那也很不错,十年就要加到四百了。”桃枝冷笑一声道:“难怪你在茶座上,也不过当这样一个角色,糊涂虫一个!你想想看,十年之后,我也就快老太婆了吧?老太婆就唱得再好,茶客那个要听?走上合去,活让人家打通打下来罢了,还打算拿包银呢!你老婆倒也能唱两句老生,叫她来拿这四百包银吧!”她如此一说,老刘不住抓胡桩子,歌女们都笑了。桃枝笑道:“十年之前,他老婆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小姑娘吗?那个时候,若是有歌女”老刘笑道:“李老板,不要拿我开心。”说毕,他走上前台去了。 小香唱完进来了,将桃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今天发了疯了吗?哭一阵子,又笑了一阵子。”桃枝叹了一口气道:“我哭也没有人懂,笑也没有人懂。”小香道:“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你就觉得你总比人家高一个码子。”桃枝道:“我说你不懂不是!我高些什么?我就自恨我从前为什么读书,若不读书,利害不明,糊里糊涂的过日子,那才是好呢。”说时,老刘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低声道:“李老板,今天洪主任点了十个戏了,有面子呀。”桃枝道:“这家伙没有好心眼,今天不是叫我到他旅馆里去,就是要到我家去打无形的茶围。”小香笑道:“你又发疯,乱七八糟胡说。”玉娥也皱眉道:“李老板只管说话寻开心,也不管失身分不失身分。”桃枝望着玉娥哈哈一笑道:“哟!朱老板,你还打算保留身分啦?我问你,陌生的客人,只要花钱点了几个戏,就可以到我们家里去坐,那是什么缘故?”玉娥道:“现在文明世界,男女交交朋友,又算什么?”桃枝道:“既是交朋友,不点戏的,你欢迎他不欢迎他?点了戏的,你不要他去,行不行?他们给我们钱,我们十**的大姑娘,你让他跑到屋里来喝茶抽烟,说说笑笑,这和打茶围有什么分别?我们事情也做了,还要这个虚面子做什么?”玉娥一转身道,“你今天发了疯,我也不好拿话来骂你,我不和你说了。”说毕,她已走开。桃枝抽着烟,只管嘻嘻哈哈笑着。小香道:“你这一场,不要又唱一小段,应该多唱两句。老洪算很对得住你,你并没有要求他,今天就点你十个戏。这样下去,每次来都是十个了。不过这也要看你对待他的手段如何?”桃枝道:“为他点了十个戏,就要多唱几句吗?恐怕唱一夜到大天亮,他也不见得欢喜。人家花钱点戏,不要买你几句唱,一是要买我们的身,二是要买我们的心。”小香瞅了她一眼道:“没有看到你这种人,只管把这话放在嘴里说,我也离开你了。”桃枝望了她的后影,笑道:“可怜的孩子,让人家当了玩物,自己还不知道呢。”她坐在一边,很沉静的抽完了一支香烟,然后很从容的出台去唱她的戏。她这回唱的是《梅龙镇》,另有一个歌女配老生。自首至尾,仅仅只有几句四平调。也不过五分钟的工夫,她就回后台来。 当她回转后台的时候,接着那个作青鸟使的老刘,又笑嘻嘻的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一直迎向桃枝来。桃枝一手撑了腰,一只脚在地上点了两点,微笑道:“是那姓洪的叫你来的吧?刚才在他茶座上,只管怪声叫好,对我乱飞眼色,就没有好心眼。他以为他花了十块钱,总要表示出来,让我感激感激呢。他是叫我到他旅馆去吗?或者是说,过一会子,到我家里来呢?”老刘举起手来,搔了搔头发,笑道:“李老板,你何必霹雳啪啦,对我说上一顿,我也是替人传话,好比一只留声机器。”桃枝笑道:“我自然不怪你。不管他要我去见他也好,他要到家里来也好,你就说千万对不住,我今日出台,都是勉强的,身上实在不舒服,回去就要睡觉了。”老刘笑道:“那何必呢,你随便敷衍敷衍人家也好。你可以坐了自己的车子来回,到他旅馆里去坐个十来二十分钟,他也不能将你怎样。”桃枝笑道:“我倒不怕他将我怎样。无奈我今天十二分不高兴,无论什么事也不愿意。真的,我一回去就要睡觉。”老刘道:“你真不去,他又奈你何?不过要他点你的戏,那就不行了。”桃枝道:“不行就不行,我也不靠他一个人。”说完了这句话,也不再提,一个人就走出后台,匆匆的回旅馆去了。 桃枝所住的是垂杨旅社,就在六朝居前面,不过是个旧式客栈,把名字改得好听一点罢了。这旅社里,十人之七人是长住客人,长住客人里,歌女又要占三分之二,但看歌女的身分高低,看租这屋子的多寡与大小为定。桃枝住了一间大房,一间小房。大房是自己住,带做着客室与书房。小房是她婶娘孙氏住。桃枝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一张摇椅上,将头枕着椅背,昂头望了电灯,只管出神。孙民走进来问道:“稀饭熬好了,你要吃一碗吗?”桃枝不作声,抬起右脚来,将高底皮鞋脱下,卜通一声,向桌子下一丢。孙氏道:“鞋子脱了,你还出门不出门?”桃枝抬起左脚,右手拿了皮鞋,朝着椅子背后反丢了过去。这一下不丢在地板上了,正好丢在洗脸盆里,拍咤一声,水花四溅,连床帐上都溅得有。孙氏抢着把水淋淋的皮鞋捡起,咳了一声道:“这大的人,孩子一样,只管淘气。”桃枝道:“我最恨是高底鞋子,但是大家穿,我也不能不穿。”孙氏道:“和你打的盆干净洗脸水,没有洗就脏了。”说着话,她就端了脸盆出去换水去了。桃枝光着一双赤脚,在地板上走到床边,向床上被上一伏,两手抄住着枕头,竟自睡了。孙氏端了脸盆进来,见她衣裳未换,光了一双赤脚,睡在床上。笑道:“咦!她就这个样子睡下去了?”桃枝伏着,可是丝毫不动。孙氏道:“我不信,这一会子工夫就睡着了?”桃枝伏在那里,依然是不动。孙氏将她的身子摇了两摇道:“你就是要睡,也应当把衣服脱了,好好的睡着,趴在这里这是什么样子?”桃枝还是不作声,依然伏着不动。但是她虽不动,仿佛可听得出来有点哽咽之声。孙氏道:“你受了什么人的气,怎么好好的哭起来?”桃枝将身子扭了一扭,将脚拨着孙氏道:“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走开罢。”她说话,正带着一点子哭音。孙氏道:“这真奇怪,回来什么话也不告诉人,就是这样生闷气,到底为了什么事?”桃枝坐起来,抽了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心里难过,那个也不曾得罪我,我也没有和那个生气,你不要问。”说着话,索性牵线似的落下眼泪,只管哭将起来。孙氏站在一边,倒望呆了。这真奇怪,为什么好好的哭将起来呢?问是茶社老板说了什么话吗?答不是。问是茶客叫了倒好吗?也不是。问是和姊妹拌了嘴吗?也不是。孙氏坐在床沿上,皱了眉毛,只管向下盘问,问了十几样,也没有对的。桃枝只管和她说话,没工夫去哭,已揩干眼泪,靠了床柱坐着。孙氏哭丧着脸,叹了一口气道:“究竟什么事呢?把我急坏了。”又叹了两口气,将头靠在肩上,一言不发。桃枝见把婶娘逼成这个样子,噗嗤一声,笑起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七回 半夜款香巢突闻快语 清晨过老圃幸 孙氏呆坐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看到桃枝又笑起来,不能不引为怪事,因道:“你今天又哭又笑,莫不是发了疯?这倒叫我有些不明白。”桃枝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笑是为了心里高兴,哭是为了心里不高兴。”孙氏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个有什么不明白?但是你这一会子工夫,怎么不高兴一阵,又高兴一阵!你把这原因说给我们听听看。”桃枝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好在我不哭了,你就不用费心了。你说稀饭熬好了,你盛一碗稀饭我来吃罢。”孙氏也摸不着她是什么原由,她现在既是很高兴,不愿人去问她,也就只好不问,将小菜稀饭,一齐搬了来。桃枝这时换了短衣,将刚才挂在胸襟前的茉莉花排取下,用碟子盛了凉水,将这花排子浸上,口里连连说了几声可借。孙氏一看,是刚才她伏在床上,把花排子压坏了。因道:“你这是什么算盘!十几块钱一双的皮鞋,丢到水里去,二三十块钱的衣服,穿了满床打滚,你都不可借,两角钱的花排子压坏了,你就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惜?”桃枝道:“你那里知道,衣服鞋子,不过是一样用物,坏了拿钱再去买就是了。花是天生的好东西,本就不应该折下来戴,既是折下来了,就不应该糟踏。”孙氏道:“这孩子糊涂死了,花不也可以拿钱买得到的吗?”桃枝站在她面前,微笑道:“老太太,你不懂呀。花坏了,虽然还可以拿钱去买,但是已经不是原来的花了。譬如一个美人,有钱的老爷们,把她糟踏个不堪,美人病了死了,他又要拿钱再去买一个。我们要不要替那个死了的美人可借呢?” 孙氏正待说什么,桃枝一跳起来,连忙将房门拴上,然后向床上一跳,横拖了一个床被,就向身上盖着,连连对孙氏招着手。孙氏也不知是什么事,连忙跑了过来。桃枝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你就说我生病睡了觉,不能招待,他们若不信,你就让进来也可以。”孙氏要再问时,只听得门外有人问道:“李老板在家里吗?”孙氏道:“是那一位?她病了,已经睡觉了。”说着,开了门,探了半截身子向外一看,是三四个穿西装的少年。其中有一个姓洪,是个主任,自己是认得的。洪主任道:“刚才在六朝居,她还唱得很好呢,这一会子工夫,她就病了吗?”孙氏点着头笑道:“请进来坐坐罢。”身子略微偏了一偏,这三个西装少年,已是挤将进来。他们一见桌上摆着稀饭,桃枝静悄悄的在床上躺着,这不能不认为人家是真病了。桃枝早就转了身子,脸向着床里。洪主任缓步走到床边,低了头,叫了一声李老板。桃枝一个翻身,转着向外,就在枕头上,向他点点头道:“洪主任,对你不起,今天我是有到你旅馆里去的义务的,但我不料回来就病了,明天能唱不能唱,我都不知道。”洪主任笑道:“你何必客气。”桃枝道:“我不是客气。这个年月,十块钱说少是少,说多也就很多。有钱的人,不够买一双袜子穿。没有钱的人,十块钱,可以作两个月的伙食呀。你今天点了我十个戏,要你花了十块钱,我虽没有全得,也可以花你五块钱。单看在这五块钱分上,我也应当到你旅馆里去看看你。要不然,花钱的老爷们,未兔太冤枉了。”洪主任听了这话,倒不由脸上一红。好在他对于演说这一件事,很有点研究,向后退了一步,笑起来道:“李老板,我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吗?你为什么把这些话来挖苦我呢?”桃枝微笑道:“我这个人太没有良心了,你这样的捧我,我还要挖苦你。歌女们真不是东西,还有人来捧吗?”洪主任再想说什么,孙氏已是在他们三位客面前,递茶递烟,周旋了一阵。他们自然也就把这不相干的辩论丢开,‘随便的坐下。然后问了桃枝是什么病,那处不舒服,劝她找医生弄点药吃,无甚可说,各自告辞走了。’ 桃枝在床上听到那皮鞋橐橐之声,由近而远,于是自床上跳了起来,笑道:“我真有点神机妙算吧?若不是先躺到床上去,他们来了,至少要瞎混一个钟头。我听到那皮鞋声,一直向后面走着来,我猜就是到我们这里来的。”孙氏道:“你今天虽然躲过了,明天你再唱,他再点戏,你能够不去吗?”桃枝笑道:“现在作事,也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今天把难关混过去了,就算混过去了。明天是明天的事,又何必先发愁等着。”孙氏道:“我总怕得罪了人家。吃我们这一口饭,就是靠个人缘。”桃枝道:“我的事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就不必管了。我明天起早,还要到一个地方去,你不要吵,等我先去睡觉罢。”孙氏何曾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因道:“好几天了,都睡得很晚,今天睡得早一点也好,不要又想着到这里去到那里去了。”桃枝也不去理会她,果然上床去,安安静静的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窗户上也只刚刚转了一点白色,桃枝就爬起床来。一听房门外,一点声息没有,想必茶房们都也未曾起床。只得重上床去,又勉强着睡了一会,听到外面一有声响,马上就起来,只要了一些温水匆匆洗漱着。茶也不曾喝,匆匆的就走出门去。她出得门来,遇到一部人力车,就坐着直向夕照寺梁秋山家来。这个时侯,太阳由东边树梢上,照到一片菜地上。两个工人,正戴了草帽子,蹲在地上挖菜。梁秋山家的大门还是虚掩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在门外地上找食物。桃枝一想,大概全家人都在睡觉,未免来得太早了。于是轻轻悄悄的,走到门边,用手轻轻一推开,伸着头向里一看,正犹豫着,还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 然而就在这时,听到那正屋里面,有一阵嬉笑之声。因扬声问道:“梁先生起来了吗?”只她这一句话,所有梁秋山家的主客,一齐挤出来了,有两个人手上,还拿着筷子。秋华抢着向前,携了她的手道:“在这样早的时侯,你怎么会有工夫出来,今天是星期日吗?学校里不上课吗?”桃枝笑道:“我有几句话,特意来要说一说。”说时,眼光就向水村瞟了一下。然而他是很镇静,就象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回事一样。秋华道:“来来!我们吃稀饭,你也来喝一碗,好吗?”桃枝道:“街市上的生活,究竟不如乡下,街市上的人,以为很早,乡下人已经是吃早饭了。”秋华道:“虽然如此,但是你们当学生的人,起来的时侯,不会比乡下人起来得更晚啦。”桃枝望着她想说一句什么,忽然又忍回去了。走进屋来,她见桌上摆着稀饭和菜碗,一碗是腌菜,一碗是油炸豆,一碗炒黄瓜,清淡极了。正这样打量时,秋山笑道:“我们这菜,实在不便请客,但是李女士也不妨坐下来,谈谈笑笑,取个热闹意思。”秋华赶着盛了一碗粥来,水村跟着取了一双干净筷子,向桃枝手上递。 桃枝自来之后,全副精神都注射在水村身上,正不知水村对她取个什么态度。这时见水村递了一双筷子来,正是表示彼此感情依然存在,并不曾因为识破她的真相而介意,这一下子,心中颇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笑着望了他,将筷子接过来道:“于先生,还是这样的客气!”秋华捧了一碗稀饭,伸了出去,没有人接住,既不便叫桃枝来接住,也不便将手缩回来,只得糊里糊涂的,将这碗稀饭放到桃枝面前。等桃枝掉转身坐下,见面前有一碗稀饭,扶着碗,跟随大家就吃,至于是谁盛来的,可就不曾注意到了。在这时侯,桃枝的目光,只管向她上手这位于先生身边来看。秋华是个女子,对于女子的动作,她总会比别人更加的注意。她见桃枝对水村那一番情形,就知道她对于水村,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水村的样子,倒有点淡然,不是前两次那样热烈的欢迎了。 桃枝是个心里有事的人,自然嘴里也会觉得无味,慢慢的喝着粥,用筷子挑了几粒油炸豆,放到口里,慢慢的咀嚼。秋华笑道:“密斯李,我们这样的粗糙东西,你有点吃不惯吧?”桃枝听说,索性将筷子碗向下一放,微微摇了一摇头道:“我并不是说不好吃,我有几句话搁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什么东西,我也吃不下去。刚才梁太太叫我一声密斯李,以为我是个女学生啦。梁太太,你错了,我不是那样高尚的人,我是一个”水村突然站了起来,望了她,想把这句话拦阻了回去。但是自己要怎样的说出口呢,未免有点困难。只在一犹豫的期间,桃枝已是猜到了他的心事,便笑着向他道:“于先生坐下罢,有话坐着说,好不好?”她说毕这话,又点了一点头,那样子是表示请他坐下。水村听了这话,只得坐下。桃枝笑着向大家道:“我有一句话说出来,诸位一定要吃一惊的。诸位若不看到我的真相,决不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她如此一说,大家都把眼睛注视着她,不知她是怎样一个人。她高声笑道:“我是一个在夫子庙卖清唱的歌女。”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去答复。她又笑道:“我的意思,以为你们这几位都是艺术家,很可以交交朋友,我要是不耐烦应酬的时侯,可以和诸位谈谈。所以我不愿意说我是歌女。但是昨天晚上,于先生在茶座上看见我了,我想到瞒了诸位,说了许多假话,心里很是惭愧。所以今天特意跑了来,和诸位说破这件事的真相。现在话说明了,我不好意思和诸位坐在一处。”说毕,抽开板凳,站起身来就要走。秋华抢着上前,一把就将她的衣袖拉住,笑道:“密斯李,我还叫你一句密斯李,这密斯两个字,原是洋称呼,中国人大可不必用,我不过叫着好玩罢了。就算这两个字中国人可以用,也不是女学生包办的。”秋山站起来笑道:“你原来的用意,是要留住人家不要走,可是你所说的一套话,完全不对。李女士,你不必客气,只管坐下。歌女的身分,不会低于我们在座的人,我们用手混饭吃,你用嗓子混饭吃,并不为非作歹,有什么高下?”桃枝被秋华拉住,可就用眼去看水村的态度。秋山笑道:“水村,李女士一定要走,你可以出来挽留挽留了。”水村到了这时,自是推诿不得,便也站起来道:“李女士,大家挽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坐下?”桃枝见大家如此,方才坐下。笑道:“我原想着,诸位决不是那样势利眼光的人,会在职业上分什么人品高下。不过一个女孩子,靠卖唱来混饭吃,那总是不大高明的,而且作歌女的,原不能说十分干净。”水村听了这话,默然无语,两只手臂弯着伏在桌上,托住了他的下巴颏。桃枝看到,眼睛瞟着他,却又微微的一笑。秋山道:“李女士说我们是个艺术家,说明了,李女士也是个艺术家了。我们这艺术家,说起来真有点惭愧,那个能挣你那些钱?”桃枝将满屋子里人,一个一个看了个周转,然后才摆摆头微笑道:“这话不应该那样说。艺术不艺木,不在挣钱不挣钱上面说的。”秋华点点头笑道:“这是内行话。大概在场的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愿意,尤其是于先生。”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李太湖将莫新野的衣服,连扯了几下,将他拉到一边,轻轻的道:“费心费心。”说着话,嘴对了新野的耳朵,用手掩了半边嘴,低声道:“不知道那个秦女士是不是歌女?我不好意思问她,你替我代问一声,好不好?”他们是在堂屋门外,窗子边说话,莫新野就回转头,向屋子里大声喊道:“李女士,我们这位李先生,托我向你打听,那位秦女士,也是你的同行吗?”桃枝笑道:“我也知道李先生很赞成她的。她也是个歌女,不怎样红,若是李先生天天去捧她,她是很愿意的了。”李太湖瞪了莫新野一眼,表示着十二分不高兴。新野笑道:“你不要瞪我,我说的是实话。你想,我就不喊出来,人家不知道我是受你之托吗?交服友是名正言顺的事,为什么不许公开?”屋子里听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桃枝听了这话,虽然也笑着,可是由李太湖的那一味痴情,转想到于水村身上,便觉自己也有点难为情,就起身向大家告辞。 秋华心里想着,你这样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声明一句是个歌女吗?你就不来声明,有什么关系?这样看来,恐怕还是别有用意。因笑道:“这样早,又是这样远,李女士来了,马上就回去,我们似乎应当挽留。”桃枝道:“我是个急性子人,有了话,就想说。说完了,我又不愿一意敷衍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大家见她一定要走,于是一路在后面跟着送了出来。她走到竹林子里却又回转身来,高高的举了手,向大家招了两招,然后才点头笑着走了。 水村和众人站在一列,并不作声。秋山拉了他一只手道:“你知道她今天的来意吗?她就是为了要看看你对她的态度如何呀。在歌女里面,找得这样结交穷朋友的人,决不是平常之辈呀。你为什么对她这样淡淡的?这样会令她伤心的,她觉得歌女真是让人瞧不起的了。”水村听了这话,便赶忙走到竹林子里去。穿过了竹林,提脚便跑,遥遥望见一辆人力车子,转过山弯,很快追了上去。车上的桃枝,听到身后有脚步响,回转头来,见是水村,就让车子停住等着。水村追到身边,桃枝也就走下车来。水村道:“昨天晚上,我突然下楼,并不是我有什么意思。我见你一眼望到了我,有些慌张,我怕你唱出了乱子,所以我躲开你。你很不以我为然吧?”桃枝道:“这话从何说起?设若我不以你为然,我今天又何必很远的来和你声明,而且又是很高兴的回家。”水村道:“你回家果然是很高兴吗?”桃枝道:“我为人向来不说假虽然说了一回假话,到底是让你识破了。而且对你不是恶意,你或者明白我这点用意。”水村两手插在他的西装裤袋里,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石子,低了头,只管沉吟着。桃枝道:“你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吗?”水村望了一望车夫,耸肩微笑道:“你当然知道我手边的经济是怎样,我怕不能象韩先生一样”桃枝道:“你以为我是要你去捧场吗?你说这句话,依然是不明白我今天来的意思,或者还正猜在反面。唉!我自己多事。”水村道:“但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也应当自己声明一句,捧场,那不是朋友的事吗?你不要以为这是不体面的事,那个人成名,是不需要朋友捧的?”桃枝沉吟了一会,微笑道:“我是不希望你去听我唱,我恐怕你看到那种茶客的样子,会不高兴的。但是你能去听,听了又极是谅解,那就很好了。我要回去了,早上我是溜出来的,我婶娘起来了,若是不见我在家里,她疑心我逃跑的。”说毕,坐上车去,点了点头,笑道:“我猜想着,我们是今天晚上六朝居见罢。”水村还要说什么时,车子拉着飞跑,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在车上,侧转身子,树起雪白的手臂来。手上拿了一条花绸手绢,招了几招,向空中一抛。然后再向水村招招手,指指手绢落下的地方。水村跑向前去,将手绢抢了拣起,也在空中招了几招。桃枝很是满意,笑着点头。老远老远,还见她伸出一只手臂来呢。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八回 高卧发狂吟心仪坡老 清歌杂微笑座 第八回 高卧发狂吟心仪坡老 清歌杂微笑座有周郎 于水村手上拿了这条手绢,站在路头上,不觉是呆了。说到桃枝态度,真是爽快,对男子有点爱慕,就表示有点爱慕,并不有怎么虚伪的做作。男子要知道她对于自己的意思如何,并不用得去仔细研究,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如是一个有较深些的学问,得着社会上的帮助,她决不难做成功一件大事,作一个英雄。象我这样性情浪漫些的人,又没有一丝一毫的产业,那只有这种人,是最合妻的条件的了。这样想着,手上拿了那手绢,见身旁有块青草地,索性坐了下去,只把那手绢舞弄着。 忽然有人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回头看时,秋山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只管拍着手。水村站起身来笑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你看见了,要你笑成这个样子?”秋山道:“你的灵魂,大概跟着人家的车子,一路到夫子庙去了。自己坐在地上,沾了这一身的黄土,一点都不知道。”水村回转身,看看自己的裤子,可不是沾着一大片黄泥吗?笑道:“我只看到草是青的,就坐下去,倒不料草里头是些化泥。”秋山道:“不但草地如此,在社会上作事,也是如此。”水村道:“据你这样说,这位歌女,是靠不住的了?”秋山道:“你这话太奇怪,我并没有说到这位李老板,你何以拉扯上来?”水村道:“凭你这句李老板的话,我就知道你瞧她不起了。为什么当面称李女士,背后称呼李老板呢?”秋山笑道:“一个人要捧人,也当捧得有分寸。你想,我们既承认歌女并不下贱,把人家恭敬歌女的称呼来称呼她,这也不算是侮辱,为什么你就觉得不平呢?难道你还是认为歌女和我们不平等吗?”水村连摇着头道:“胡说胡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和你说了。”他说毕这话,转身就向家中走。秋山拍手一笑道:“你不必慌,我是穷寇莫追的。” 水村回到家去,这些朋友们少不得又是一阵说笑。但是水村经过了今天这一段情形,人家说笑尽管是说笑,他心中迷恋,依然仍是迷恋。心想当她临去的时候,说了一句是今天晚上见,她已经猜透了我今天晚上必去听唱的。照着我自已的意思说,今晚也是非去不可。然而我自济南动身到这里来以后,所剩的几个钱,都花光了。这时要到茶楼上去,不说别的,就是这四毛钱的茶资,多少都有些问题;还要去学那些阔人,一花二三十块,当然是不能够。在这种繁华场中,要去作一个歌女的情人,喝一碗清茶而不能够,这也该自渐形秽。然而果然是不去,却又要让桃枝大大的失望。究竟是去与不去,这真让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坐立不住,就到床上去躺下了。 李太湖正想打听打听,外间所传,歌女可以接近,是不是事实?果然可以接近,又是怎样一套手续?见水村纳着闷睡到了屋子里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走到他窗户外,向里面张望了两三次,见他都是侧着身体,在那里睡下,又悄悄的走开。莫新野在他身后盯着,看了个清楚,马上走回屋子去,抱着琵琶弹了一支新编的《因为你》,随着口里也唱起来道: 我照着镜子瘦了,我见着茶饭,够了,我沉沉地静想着哭了又笑了。因为你,世界上一切,我都不要了 太湖跳到他屋子里去,将琵琶一把抢着过来,笑道:“你的曲子,永远是拿朋友开玩笑的吗?”新野笑道:“你以为我这曲子里的主角,就是象征着你吗?你或者还没有那资格,我说的是小于。他怎么样了?”太湖道:“真奇怪!那李女士对他表示着是那样的热烈,他会反为了这个生了闷气。”新野道:“我想着他为了孔方兄生的病。他知道了她是歌女,便想到了认识歌女的要素,怎不着急呢?”正说着,忽听到种菜的老主,叫了进来道:“梁先生,电报!”秋山听说有电报,由屋子里抢着出来,接过去一看封套,上面写着:南京中国书店转梁秋山君,济南发。因道:“济南我没有朋友,不要是给水村的吧?”连忙找了电报号码,翻译出来,本文是: 请告水村,学校即将开课,速返。校职会 因拿了电稿底,送到水村屋子里去。水村躺在床上,听说是济南来的电报,已经明白了十之**。他并不起床,随手把电报纸接过来,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是催我回去。”说着,随手将稿纸放到旁边方凳子上,飘到地下去了。秋山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川资筹不出来,不要紧,我当些钱给你就是了。这电报搁在书店里有半天了,是老王由街上带回来的,你应该赶快地回一个电。”水村道:“我实在也有些烦腻粉笔生涯了,你让我考量考量。”他这样说着,也并不坐起来,秋山见他那样不要紧的样子,自己更不会替他去着急,便自走开。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水村依然不曾出屋子来。秋山静悄悄的走到窗下,在纸窗窟窿里向屋子里一看,只见他依然躺着,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手里拿了一本线装书看,口里念道:“未成大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何往?故乡无此好湖山。”念到最后两句,把声音格外提得高些。秋山笑道:“你想在南京作官吗?把苏东坡的诗,念得这样有味。”说着,走了进来。水村坐起来笑道:“学电气工程的,也在南京作官,我学图画的,为什么不能作官?不过你怎样会知道我的心事?”秋山道:“白乐天的诗,大隐在朝,小隐在野,中隐是作小官。你念的这诗,明明白白,说的不能大隐聊中隐,你岂不是要作小官?”水村笑道:“我读书不求甚解,上面两句诗,我倒没有去注意,最好是下面两句:我本无家更何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明明白白地说着了我。”秋山道:“这样子,你是绝对不回济南去的了?”水村道:“我仔细想想,既到南京来了,就借此摆脱粉笔生涯罢。”秋山道:“那末,你留在南京,为什么呢?”水村笑着又吟起诗来了,昂着头一路唱了出去道:“爱住金陵为六朝。”秋山笑着跟了出来吃午饭。在饭桌上又讨论到这个问题,秋山笑道:“大家评评这个理,水村说是爱住金陵为六朝,对吗?”太湖道:“当然啦,他一个画家,对于这种龙盘虎踞的地方,是很用得着的。”新野道:“画家当然爱住南京的,不过为什么,这可是见仁见智,不得一律而论的。我以为是爱住金陵为一桃吧?”于是大家嘻嘻哈哈的,又狂笑一阵。 水村由他们去嘲笑,并不理会。自己到屋子里去,给学校写了一封回信,把信带在身上,到街上邮局里去发了。发了信,便去拜访韩求是,恰好他又刚从外面回家。一见面他就笑道:“昨晚之游,乐乎?”水村摇着头道:“不要提起,昨晚听了这一回清唱,你把我引上了苦恼之乡。”求是道:“这是什么话?就算你不快活,也不至于苦恼。要不然,你是为了桃”求是突然的将话忍住了,借着站起身来抽烟卷的工夫,把这件事混了过去。水村道:“你不必怕说,我全明白了。”因把昨晚和今早关于桃枝的事,都说了。因笑道:“为了她,我不回济南了。但是我在南京,却没有职业。你想想看,这岂不是一桩苦恼的事。”求是笑道:“原来如此,你想不想作个小官呢?”水村道:“我不想作官,我打算在南京作一笔卖画的生意,你能不能给我杀开一条血路?”求是笑道:“你打算用革命的手段去卖画吗?这是不可能的事呀。”水村道:“那就作官也好。不过作官我有一个条件,钱不在多少,位置也不管高下,就是一层,要不受气。”求是笑道:“你这话,正是反来说,官场中的事,是钱可以想得到,位置也可以想得到,就是不能不受气。我们做秘书的人,在部里已算是位置不低了,但是见了部长和次长,那就要卑躬屈节一点。说到作官,我看你根本就不行。”水村笑道:“这事暂放下不提罢。我问你,到茶楼去听清唱,除了喝茶之外,还有什么花消吗?你说一碗茶,可以花到二三十元,这钱是怎样花法呢?”求是笑道:“这个你就不必问了,我今天带你去看一回,你就觉得有味。”水村听了他如此说,果然就不再问。 二人待从从容容吃过了晚饭,先到另一家茶楼上去,这里叫作又一村,不是一家茶楼,乃是一所大大的敞厅,摆了许多茶座,正面的戏台,也比六朝居的大些。台上正有两个歌女,站在那里,合唱《武家坡》。茶座上的人,喧嚷着只管叫好。其余的人,也是谈笑风生,和台上的唱声相应和。求是轻轻的叫了两声茶房,没法子让他听见。求是找不着座,只得站在路头上沉吟着。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提开水壶的人经过,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是韩秘书,台口上有个座,人刚走。”说着话,他引了二人上前。只见一张小方桌子,满桌子都是茶碗,而且瓜子花生壳和泼了的茶水,乱堆一处。他倒是爽快,将包着壶柄的抹布取下,由里向外,将脏东西向桌子下一抹。马上拿了茶碗来,泡上两碗茶,就让二人在这里坐下。水村坐到凳子上,两只脚向前一伸,恰好就踏在这一堆花生壳上面。求是却不以为意,向着台上便叫了一声好。原来在忙乱之间,台上已经换了一个歌女。这歌女烫头发,披得长长的,穿了一件大红色短袖的绸长衫,自是一个时髦的人物。只看她两道眉画得细条条儿的,一直伸入两鬓的头发里,虽然还有两分姿色,也就见得她费了不少的人工之美。在求是叫好的时候,她向这里瞟了一眼。水村看这种情形,料定这个歌女,必是求是所认识无疑了。求是的眼光,这时不向着台上,在满座上看了一看,然后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来,手放在桌子面下,由皮夹子里抽出一张五元钞票,捏在手心里。这时,有个穿长衣的茶房,好象巡视各茶座的样子,走到这桌子边来。求是对他望了一望,他就站住了,他一只手,不知不觉的,伸到桌子边,求是将那张钞票,由桌子下向他手里一塞。他低一低头,轻声道:“菊芳的五个戏码?”求是笑着点点头道:“对了。你对她说,今晚也许我去看她。”那茶房垂着手,悄悄的无声而去。水村笑道:“这就是点戏的一幕活剧了,为什么这样作贼似的?”求是敲了他一下腿,嘴向旁边一努,低声道:“稽查在那里。”水村看时,隔了两张桌面,有几个穿黄呢制服的,也在那里喝茶听戏。水村低声道:“既是暗中点戏,她怎么能唱呢?”求是笑道:“根本上她就不唱。所谓点戏,是送钱的别名,点一个戏,老板五角,她五角,我这就是纳两块五的汇水,送她二块五。其实我们来听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钱花到了,人情有了,也就行了,唱不唱,又何必去计较?”水村这才明白,少不得常常注意到那稽查座上去。不多一会那个代营汇款的茶房,也走到那边去。他们隔座有个西装少年,和茶房也暗中握了一握手,那些稽查,有看到的,也就毫不介意。坐了半小时,先前向求是丢眼色那个歌女,又出来唱第二次。等她唱完了,求是起身笑道:“走!六朝居去。再不去,桃枝要唱过去了。” 二人走出茶社来,水村道:“刚才这一位,就是菊芳吗?”求是笑道:“你看如何呢?听完了戏,我们可以到她家里去坐坐,我们只两个人,一溜就进去了。而且这半个月,南京举行好几个大会,一切娱乐地方,都解放了。我们只管去,不要紧。”水村道:“照这种情形看起来,花了钱的大爷们,都得到歌女家去一趟,才算是权利义务平均?”求是笑道:“其实到她们家里去,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花了钱的人,若不能到她们家里去一趟,好象也是一种耻辱。不要说了,到了,将来你自然也会知道。”‘说着话,二人便走上了六朝居茶楼,在正面找了个茶座,茶房就泡了茶来。水村低声道:“我们刚才在那边花了一块钱,这又要花一块了?”求是笑道:“这算什么,若是我们邀了三朋四友,热闹一晚,常常会花二十块钱的茶,点一百块钱以上的戏呢!”水村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早就注意到台上去。’ 台上这时虽有人唱戏,那绣幔后有一个小活眼窗帘,常是有一张又红又白的脸,打那眼里经过。在许多白脸经过的时侯,就也看见桃枝笑嘻嘻的将面孔一闪。求是用手碰了他的手臂一下,笑道:“罗!打一个照面了。”水村承认不得,也否认不得,只微微一笑而已。只在这时,那台前小柱子上面,已经换了一块牌子,上写着桃枝《玉堂春》。立刻台上的歌女下去,门帘一掀,桃枝从从容容的出米了。她并不象别的歌女将脸朝着里,一手扶了桌子,斜斜地站着,那目光却远远地注视着楼上的一盏电灯,好象台下面坐着许多茶客,都不在她的眼光里一样,脸上却还微微的带着一点笑容。胡琴过门拉过,她唱起戏来,那昂视的目光,才有点平视。长长的睫毛里,眼球一转,由水村的桌子睃了过去。水村对于歌场,还是第二次瞻仰,那知道怎样应付,人家眼光射过来,他的眼光,还不免低了下去。求是却是不然,立刻劈拍劈拍向着台上鼓了一阵掌。桃枝对于台下的捧场,自然是司空见惯,求是那样鼓着掌,她却不以为意。她的眼光,却不住的射到水村的身上,看他执着什么态度。她见水村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只管侧坐着,捧了杯子喝茶,不觉微微一笑。求是早看到她的目光,是完全射在水村身上的,现在忽然会有了一点笑容,这也很可以知道她的意思何在。于是低低的对水村道:“人家在唱戏,你显着这样不在乎的样子,那是很瞧不起人家,赶快鼓掌。”水村以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果然就向着台上,不分好歹,劈拍劈拍鼓了两下掌。桃枝在台上看得很清楚,先是求是一说,再是他一鼓掌,可见他并不知道那一句唱得好,她不觉微微笑了。她怕这微微的一笑,会引起台下面的误会,于是将桌上放的一杯茶,端起来侧面喝着。然而桃枝在六朝居,是个首屈一指的美艳歌女,她的一举一动,深能引起台下观众的注意。在她这一侧身一饮茶之时,人家已经知道她是要闪开一种微笑,早有几个人敞着嗓子,喊了一声好。这一声好喊着,桃枝更是要笑,掉不转身来,然而匆促之间,一个极短的胡琴过门,已经拉了过去。场面上的人,不住的和她以目示意,一面再补上一个过门。桃枝连忙回转身来一唱时,台底下又哄的一声,叫了一阵。桃枝极力的忍住笑,将一段西皮唱了过去。目光也不向台下再看了,立刻走回后台去。 求是笑向水村道:“这位李老板,色技双绝,就是有点毛病,不大敷衍茶客,所以唱得如此之好,依然不能挂这里的头块牌子,原因就是在此。她对于你这个穷大爷,偏是如此尽心,这不能不算是你的奇遇了。你看,她又在那里张望你了。”水村向台上看时,果然那绣幕的小软窗眼里,桃枝的面孔,笑着在那里一闪。求是道:“明天你还来罢。我代你点几个戏,人家是如此的殷勤盼望,你仅仅是来喝碗茶,这可有点过意不去。”水村道:“我不能捧场,要花朋友的钱,那是什么意思?而况你帮我点戏,也只能偶尔一两回,决不能常常如此。自己承认是个知音,不过点上一两回戏,那有什么意义?去罢。”说着,他已站将起来。这里的茶钱,求是已经代付了,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路下楼。 到了楼下,求是用手向前一指道:“那就是她的家里,我们先到菊芳家里去,回头再到她家去,你看好不好?”水村摇着头道:“我到茶楼上来,已觉是有点勉强,再要到她家去,我未免太不自量了。”求是道:‘你不是她的朋友吗?朋友彼此拜访,也无所谓,你又何必矫情过甚。’水村笑道:“朋友?朋友有半夜三更去拜访的吗?再见了。”说毕,他立刻离开了求是,就走回清凉山下的夕照寺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九回 窥艳笑远来形诸梦寐 惊心闻乍别访 由夫子庙到清凉山去,正是自最热闹到最荒凉,而且除了上十里的马路不算,还得走四五里路的荒山小道。过了鼓楼,水村插上了小道,这正是个月亮下弦的时侯,虽然到了一点钟,那一勾残月,是刚刚上来。月亮放出那浑黄的颜色,照着那蜿蜒的小山岗子,披着很深的乱草和极低的小树,倍觉着凄凉。有时草丛里突然起一个荒冢,冢前的石碑,斜倒着迎人,便有些阴森的意味。加之碑前的长草,风吹了乱动,仿佛有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般,真个是鬼气迎人。山脚下有一个窄陇,陇上就着高低形势,都开着稻田,所幸稻田里的蛙虫,在水中乱叫,稍微减少了夜行的寂寞。 水村心里忆着歌场微笑的一幕,觉得桃枝果然是对于自已有情,并不是虚伪的,只可借自己没有钱,不能涉足歌场,总算是要辜负人家这一番盛意的了。心里想着,脚下便是不辨高低,只管朝前走,偶然一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子,在路的前方一闪。自己心想,决没有什么鬼物,只是自己的眼花了,把一个什么树影子看活动了。虽然心里恐慌了一阵,立刻壮了自己的胆子,再向前走。当他这样走的时候,面前那个影子,也闪了两闪,似乎那也是个活动的东西,专门引了人走的。水村心想,这决不是自己眼花了,等到走了一条直线大道的时候,静着心凝着神,仔仔细细一看,仿佛象一个人,不过在人头上多了一个翅膀,在空中飘荡。这一下认定之后,不由得毛骨悚然,天下决没有人头上长翅膀,一定是鬼了。因之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了两声。但是那个鬼物,并不在意,依然慢慢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对于后面有人一层,并不理会。水村一横心,不怕他了。将脚一顿,就开步追了上去。不料他伯那黑影子,黑影子也伯他,听到后面脚步跑着过来,他也就拔了步子跑。 水村追了一阵,并没有追上。因喝了一声道:“前面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再不停脚,我就开枪了。”前面那怪物不跑了,一停脚哈哈大笑道:“你不要吹牛,你那里来的枪?”他这一说话,水村听出来了,原来是李太湖。一面走,一面笑骂道:“你这家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幸而我胆子不小,要不然,这一下,岂不让你吓掉了魂?”走上前看时,原来他带了一根手杖,将自己的长衣,用手杖由袖笼子里穿着。挑在肩头上。李太湖笑道:“我试试你的胆量如何,并不是非吓倒你不可。若是你真怕起来,我自然也会声张的了。”水村道:“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在哪里来?”太湖道:“你不用问我,我要先问你,你从哪里来?”水村笑道:“这话,我明白了,大概我们是同道。但是我怎样没有看见你?”太湖笑道:“我一个铜板没有,还敢在茶楼上大模大样坐着吗?我只是在六朝居门口徘徊,等到秦老板出台唱的时候,我假装了找人,在楼口上站了一站,我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唱了一段,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水村道:“你在街上,又怎样知道她出台唱呢?”太湖笑道:“我在那预告戏码牌子上,见她名字下,列着是《珠帘寨》、《骂曹》两出戏。因此我听有人唱这戏,料着是她上台,马上就跑到楼口,远远的站个两三分钟。我的意思,也只要我看着她,她不看着我,所以倒不以没有上茶座为耻。我听完了她的戏,站到楼下来,就看见你和一个朋友上楼。我本来可以早回家的,我一想,她若是唱完了戏就回家的话,我还可以再看着她,然而她始终没有出来。后来看到你下了楼,我就在别一条小巷里抄上了你的前面,你一路走来,我都知道,你可是始终没有知道我。”说毕,拍了水村的肩膀,哈哈一笑。水村道:“若是象你这样的去看爱人一下,未免太苦了。”太湖道:提到这个,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你。不是有个照相馆,要聘请我去当摄影师吗?我原答应就职的。但是我今天去一看,我有点不愿干了,原来那照相馆,也在夫子庙,而且有许多歌女的相片,陈列在那里。大概歌女是专门光顾那里的了。我若是去当摄影师,少不得会碰到她的,她知道我不过是个照相的,恐怕瞧不起我的。水村笑道:“瞧得起怎么样?瞧不起又怎么样?我们这种人,还想讨歌女作老婆不成?”太糊笑道:“老实不客气一句话,我是有这层意思。至于想到想不到,那是第二个问题,只好留着再说了。难道你这样的上劲,只要和她交个朋友,就满足你的希望吗?”水村叹了一口气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肯信,我到了两个茶社里,把我想吃天鹅肉的勇气,完全打退了。你要去当摄影师,还是去干吧!一来秋山这两天经济越恐慌起来,我们不便拖累他,应当大家找出路。二来你在那里照相,见面的机会更多。她要嫌你是穷人,你不照相,未必便看得起你。她若是不嫌你穷,你有了职业,她是更赞成的了。”太湖笑道:“我看她眼里和心里,根本就不曾有我这样一个人,谈不上人家嫌不嫌。”水村道:“你不过片面的思恋,更犯不上顾忌了。”太湖:“只是我固定的成了个照相师,就怕以后进行不容易。”水村哈哈笑道:“你这个傻子,一点根据都没有的事,自己倒研究得那样津津有味,你简直是自己骗自己,你不去当照相师,进行就容易了吗?”二人一面辩论着,一面走路。太湖沉默了许久,忽然一顿脚道:“好!我还是上夫子庙照相去。至少我可以多偷着看她几回,不比由清凉山跑到六朝居好得多吗?横竖我也不必谈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了。干罢,干罢。” 正说着话,黑暗中放出一道亮光来,有人在光处喊道: 这样夜深,过门不入,还打算干到那里去?二人回头看时,只管说话,不觉走过了夕照寺。秋山开了门,亮着煤油灯迎了出来。二人进得屋中,都向秋山道歉,说是连累他侯门。秋山笑道:“我也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设若二位事有点头绪,我守一两次门,这也不算什么。”水村听了这话,倒也罢了,太湖对这事,却有点冤枉,夜深了,不愿和人家辩论,自回房去睡觉。水村到自己屋子里去以后,想到自己和桃枝总还是彼此有点爱情。李太湖和秦小香,还不十分相熟,那里谈得上爱情?然而他却真是迷恋着,女子吸引人的魔力,真是不可理解。慢慢思量着,慢慢的上了床躺下,想想自已的事,又想想太湖的事,那里睡得着?这时夜色更深沉了,只有满田野的虫声,一阵阵在远处闹着,屋子里那有一点声息。正自凝了神听着,只听到李太湖在前面说起话来道:“不用找座,我来寻朋友我站一会子,大概他也就来了。”水村听到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先生真是可怜,骗了人家一出戏听了,晚上睡着了还是不安。我明天一定和求是去借两块钱,单独的陪他去喝茶听戏,看他回来又怎样?然而我们这也只能说他可怜而已。这样想时,李太湖又说起话来了,他道:“我真是个呆子,来去跑了三十里了。”水村听到这二句话,又不象是梦呓,便喊道:“太湖,你还没有睡着吗?”这样喊着,他可没有回答,屋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水村替他叹了一口气,翻着身安心去睡了。 到了次日,水村一起床,秋山夫妇就在屋子外催着问昨天听戏的情况。水村笑道:“逼口供也不要逼得这样厉害,好在这茶社上是公开的地方,诸位要不放心,跟着我去听上一回,那就什么都明白了。”秋山笑道:“我们发了什么疯,来回二十多里,不过是听两句清唱。”水村道:“如此说,我是发了什么疯的了。”秋山夫妇一笑而罢。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水村知道自己的爱史一段,是没有法子可以瞒人的,索性也就公开的讨论,但是讨论的结果,没有钱,一切都不好进行。譬如说,增进友谊,第一便要常见面。但是她日夜两次清唱,决不能常向清凉山跑,也不好意思让她来。若是自己去见她,没有到茶楼上喝茶点戏,跑到她住的旅馆里去,在社会上的一般人看来,那简直是戏弄歌女的流氓,如何能去。他如此一想,觉得再向前钻进,无非是苦恼,还是丢开她的好。于是执着李太湖的手道:“老兄台,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的爱人,就是照相匣子,你把爱情全移到照相上去,比得着女人还要快活。人家请你去当摄影师,你就去当摄影师呀,假如你由这上面发了财,你就可得到你所喜欢的女人。我和李老板的友谊,比你和秦老板的友谊高出四五倍,我都不进行了,你还闹什么?”李太湖一股求恋的勇气,本来是跟着于水村来的,水村都不干了,自己也就可以不作这个梦。 吃过了午饭,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到妙化照相馆来就职。这妙化照相馆的主人张伯远,是太湖的老朋友,待他却也很好,他除了在家或出门指导照相而外,并没有别的事,职务就也不十分劳碌。这个妙化照相馆斜对过三五家铺面,便是六朝居歌社,这边楼上坐着,听那边楼上唱戏,清清楚楚,如在当场一般。他就职的第二天,两点钟打过以后,他就在楼上,搬了一张凳子,靠楼面的栏杆边坐着,望着上茶楼去卖唱的歌女,只是出神。但是楼前经过的歌女,虽然不少,却始终不见那位秦小香老板。到了三点钟的时侯,倒看见水村一个人,在六朝居楼下徘徊着。他在那楼下的马路上,来回走了四五趟,把两只手插在西装裤子袋里,一步一颠,走得很从容的样子,让人看到,他似乎是在家门附近散步,并不是路过此地的。然而他在路上几番来回之后,也有些不耐了,却向妙化照相馆来。太湖一见,迎着他下楼,因笑问道:“你不是说过不再到这条街上来了吗?”水村道:“因为你在这里,我要看看你。”太湖笑道:“你撒谎,我在楼上早就看见你了。”水村见柜房里还有两位店伙,就和他丢一个眼色道:“我原来是决定了不出门的,昨天忍耐了一天,今天无论如何忍耐不住了。这或者也是野性难驯吧?”太湖望着他微笑道:“你那朋友,你看见了没有?”水村笑道:“没有看见,我也不去拜访她了。你呢?”太湖只是笑。水村道:“你不能陪我散散步?”太湖道:“我恐怕有生意来,只在这铺面走走倒可以的。”水村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就在马路边站着。水村笑道:“我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但是我觉得没有和她说明,怕她要发生误会,所以我想找着我那个姓韩的朋友,今天到她家里去,和她解释一下。那秦老板,你也没有看见吗?”太湖道:“怪得很,我” 我字以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两部油漆光亮的汽车,风驰电掣的开到六朝居的门口停住。因为汽车开得过快,二人都注意起来。向前面注意看时,第一辆汽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人,将秦小香搀下汽车来,太湖看呆了,作声不得。水村笑说:“你现在该明白,你是痴想吧?”说完了这句话,第二辆汽车的门开了,首先下来的是桃枝,她手上拿了一支烟卷,口里喷出烟来,接着下来一个有胡子的人,穿了长袍马褂,跟在她身后。她顺手把烟卷一递,递到那个人手上,微微一笑,一同上楼去了。太湖微笑道:“你现在该明白,你是痴想吧?”水村许久不作声,然后微笑道:“那是应当的。你想,她和我们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感情,只和我们交朋友不和别人交朋友呢?其实这种事,不必亲眼看到,在我们理想中,也就早已有的了。不过我们到了看到以后,才觉得更显然罢了。她究竟是不错的,虽然有了坐汽车的朋友,依然和我们走路的朋友来往,在歌女里面,可也是铁中铮铮了。现在我决定回济南教书去了。清凉山到这里来路不少,我就不来辞行,明夭下午三点钟,我就到下关去。你有事,也不必去送我。我们后会有期。”说着,和太湖握了一握手。太湖忽听到他说要走,未免心中黯然,点着头道:“你走也好,我也得着一个教训,以后我们通信罢。”水村到了这时,也不多说话,掉转头就走开了。只在这一刹那间,太湖的思想,也就完全变更,回转照相馆,就不再在楼栏杆边去眺望了。 到了次日两点钟的时侯,在楼上玻璃屋子里,刚刚和人照完了两张相,待要休息,店伙却引着一位女主顾走了进来。太湖倒吓了一跳,这不是别人,正是桃枝李老板。她先笑道:“我在门口过,看见你在这里,特意来照像的。”太湖笑道:“既是李老板特意来的,我亲自给你照一张罢。”于是将桃枝请到一边坐下,自己便来移动配光的布屏和布幔子。桃枝道:“李先生来了几天了?”答道:“三天了。”问:“这几天没见着于先生吗?”答:“昨天他来的。”桃枝道:“哦!昨天他来的,今天他还来吗?”太湖道:“他今天回济南去了。”桃枝道:“什么?他要回济南去?”说了这话,突然站将起来,一直站到太湖身边来问。太湖道:“可不是,也许这时已经到下关了。”桃枝道:“他为什么要走呢?”太湖已经把光线支配好了,问道:“李老板,你要四寸的呢?六寸的呢?半身的呢?全身的呢?”桃枝道:“他为什么要走?你说!”太湖道:“我预备好了,你要照”桃枝扯着他的衣服,皱了眉道:“我不照了,我问你,他为什么要走?”太湖怕让店伙看到不便,退了一步,微笑道:“他或者是有点感触吧?”桃枝转着眼珠,凝神想了一想,问道:“昨天他什么时侯来的?看见我吗?”太湖道:“不但他看见,我也看见你坐了汽车来,在六朝居下车。”桃枝点点头道:“是了,他可以误会的。浦口的火车,不是四点钟开吗?”太湖道:“他说了,他三点钟就到下关。” 桃枝便不说话,连忙下得楼来,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交在柜房上,对店伙道:“你先收下钱,我现在没有工夫”说着,已走出了门。路边正停一辆野鸡汽车,开着车门,自向车子里一钻,坐下来拍着玻璃板道:“下关过江火车站。”说着话,一面看手表,已是两点半了。汽车夫坐在前排,回转头来道:“若是不搭别人,要两块。”桃枝在手提包里拿出两块现洋,由玻璃格扇缝里,伸到那面去,丢在汽车夫怀里。问道:“可以开了吧?快一点。”汽车夫得了钱,便向下关开来。她一路上看着表,老是不能出城,好容易望到大江,已是三点钟了。汽车开到了江口车站,只一停,桃枝就跳了下来。但是她四处一望,并不看到水村,将卖票的地方,都看了一个周,依然是没有。再一看表,已是三点钟过去了。心想,他说是三点钟到下关,也许到了下关就渡江了。他或者事先买了票,更不用得到火车站上来。为着靠得住一点,还是到浦口车站上去等他吧!除非他不走,他若是要走,总要到浦口上车的。如此想着,马上奔上轮渡来。她自初坐上汽车后,只管心绪不宁,这时上了渡船,预备过江,倒反而缓过一口气。由轮船上渡到了浦口,她一面随着众人挤上码头,一面看手表,已经是三点四十分了。这离开车的时间,已经只有二十分钟,若不赶快去找,就来不及了。她也不管人如何的挤,手拉着前面的人,只管向前钻。好容易,到了码头上,带跑带走进了车站。她心里想着,水村一定是坐三等车的,先上三等车,前后一找,三等车上不见。也许他坐二等车,又挤上二等车来。这二等车,已是一间一间的车房,有的房门开着,有的房门闭着,可不便推开,只好把房门口的记名单子,看上一看。两节二等车都看过了,哪里有于水村。心想象他这种景况,似乎不至于坐头等车,大概在三等车没有见着他的。于是走下月台,要重新去上三等车,只走了几步,却见秋山、秋华和莫新野一同来了。 秋山首先招呼道:“李女士,你看见了水村吗?”桃枝摇着头道:“车上找遍了,没有看见,他买的是几等票?”秋华笑着握了她的手道:“难得你来送他。他自然是三等票,何以不见他呢?”桃枝道:“你们不是一路来的吗?”秋华道:“他比我们先一小时出城,因为有朋友在下关等他呢。车子上的人,实在是挤,也许你没有看出来,也许你找他,他还没有上车,再找找罢。”秋山道:“我上去罢。”他正要动脚,火车上送客的人,纷纷的向下走,要开车了。月台上的人,和火车上的人,互相脱着帽,摇着手。呜的一声汽笛响,车轮子便展动起来,桃枝和秋山一班人,呆站在月台上,望了火车越去越远,眼睁睁水村坐着这火车走了,桃枝满打算和他解释一番,让他不走,不料一面缘悭,就此分别了。眼见送客的人,纷纷出站,也只好无精打采的回转江边来。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回 杯酒两忘嫌各倾肺腑 百金一点曲共 桃枝这一趟过江,本来抱着十二分的热忱,希望三言两语解释误会,水村不要走。同时她也要表白表白,她是有骨格的女子,不是拜金主义的女子。现在水村已走,她含冤莫白,心中实在不痛快。因此来的时侯,走得十分匆忙,现在走去,却是无精打采。就是秋山一行,自也不免和她叹借。 大家都走到江边时,人丛中有人大叫着秋山,大家回头一看,只见水村提了两件行李,站在人行路外。桃枝先哎呀了一声,迎了上去,笑道:“这就好了,你没有走吗?”秋山三人也围上来。水村道:“真是倒霉,那个朋友多让我喝了两杯酒,赶到下关买火车票,已经不卖了。追到这边来,刚一上岸,火车就开走了。”桃枝对秋华道:“这可是好极了。”秋华笑道:“你说好极了,我们不见得是好极了。”桃枝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虽然没有赶上火车,但是也没有买火车票,总算没有什么损失。”水村道:“李女士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桃枝道:“我听到照相馆的李先生说的。但是我到浦口来,不是和于先生送行,我有几句话要说一说。”水村道:“你有话要说吗?”问这句话时,向着桃枝的脸端详了一下。桃枝道:“话是有,但不知于先生肯听不肯听?”新野笑道:“有什么话呢?说出来大家听听罢。”桃枝笑道:“大家听也可以的,我们一齐到夫子庙去,让我来作个小东,大家谈上一谈。”新野笑道:“我们不能那样不识相,还是你和水村一路去,水村的行李,我们带回去。”水村道:“行李就放在下关罢。省得明天要走,又由城里带出来。”桃枝望了他微笑道:“你就那样决定了要走吗?”大家看了她那一种神气,都笑起来了。说着话,走上了轮渡,到了下关,依着桃枝要请大家到夫子庙去吃晚饭,秋华坚决的不肯,水村本也不愿去,见大家坚辞,便笑道:“李女士,你这个东,可以省了罢。我不去了。”秋华道:“于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人家好意相请,我们一个也不到,好象真有什么意见一样了。你无论怎么样子忙,也要代表我们去一趟。”水村道:“那末,大家都去。”秋华笑道:“你这人也太老实了。朋友虽然相交不错,也不必要人家花了许多钱心里才痛快吧?”这样一说,水村不好再说什么了。莫新野提过了他两件行李,和秋山秋华丢了一个眼色,三人竟自先走了。 桃枝向水村笑道:“我为你耽误了今天的日场戏了,也不知道老板和我挂了请假牌子没有?”水村道:“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桃枝向他瞟了一眼道:“你心里应该明白,何必问?”二人在路上走,桃枝看见有进城的公共汽车,停在路边,向水村招了一招手,她先上去,水村自然跟着。到了夫子庙,水村赶紧走下车来,摇了两摇头。桃枝下车来问道:“为什么?你觉得车上有气味吗?”水村道:“你一个爱漂亮的人,怎么会坐这种男女混杂的车子?”桃枝微笑道:“想起昨天的事,我知道你非常的恨私人的汽车的。公共汽车很平民化,大概你不恨了。”水村也不说什么,跟了她走,她走进一家酒馆,由电话机边过,先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她婶娘,说是和一个由河南来的巫师长在一处吃饭,一会儿就回来的,不必挂念。说毕,和水村走进楼上一个房间。她先笑道:“你听了我打的电话,一定又是不高兴的。但是我告诉你,一个歌女,若不多认识几个阔人,那会饿死的。捧的人多,茶馆老板的包银也多。反过来,靠你引不了茶客,茶卖不了,点戏的外快,也分不着。他花一二百块钱一个月的包银,由哪里出?你唱得再好,也只有请你滚蛋了。所以我认识人,敷衍人,都是为了职业的关系,换一句话说,也就是为了饭碗的关系。你不相信我这话吗?”水村笑道:“你这话真是奇怪,难道我还能干涉你不交朋友吗?”桃枝道:“我也并不是说你干涉我,谁又能干涉我呢?不过我和你解释罢了。”水村道:“你又何必要和我解释呢?”说到这里,茶房已经送上茶壶茶杯来。桃枝站着斟了一杯茶,送到水村面前,望着他微笑道:“朋友不许说假话,你难道不希望我和你解释吗?不必生气了,请你喝这杯茶。”桃枝说着,在他对面坐下。 水村道:“你和我这样客气,我过意不去,为什么缘由,你要这样呢?”桃枝喝着茶,先微笑了一阵,然后道:“我说不上,但不知道你为什么老远的跑到夫子庙来找我,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我的气,马上就能让你南京也不愿住?你先把缘由解释给我听了,我自然也能把原由告诉给你听。”水村道:“你问我吗?只怪你在轮渡上拣到一只网篮,不该送还我。”说着,站了过来,握着桃枝一只手,笑道:“我对于女子,向来是不接近的,一接近之后,就让我”桃枝偏头斜望着他,微笑道:“让你怎样?为什么不说?”水村松了她的手,走回原处坐下,摇了一摇头道:“我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不安,怪不得人家说某男子让女子颠倒了。我没有接近你以前,对这颠倒两个字,只当是一句极平常的成语,现在我才知道这几句话极有道理。我为你颠倒了。”桃枝笑道:“这是你对一个歌女所说的话,不要紧,设若你对别种女子说这几句话,人家不会依你的。”水村道:“不依我?我对你说了,你怎么样?”桃枝道:“我啊!”说着,端起杯来,微微呷了一口茶,笑道:“我很满意。但是你因为以前没有接近过女子,所以对我很颠倒吗?一个活泼又爱美术的少年,怎样会没有女子作朋友呢?”水村道:“因为我穷,我觉得女子们都是爱钱的,爱虚荣的,要面子说假话,故意假装正经样子的,所以我也不怎样去追求女子。但是我遇到你之后,觉得我的揣想,有些不尽然。我从前不急于找个女子,实在是我对于女子的经验太少了。你为什么对我很不错?”桃枝笑道:“我对你很不错吗?茶房,来!”茶房答应一声进来了。桃枝便要了纸笔,开着菜单子,最后要一瓶葡萄酒,手一挥道:“去!叫你才来。”回转头对水村道:“既是知道我待你不错,为什么你生气要走?”水村道:“我也是为饭碗。但是你不愿我走的话,我可以不走,我还要问你那一句话,为什么待我不错?”桃枝道:“这就和你所说的话,正在一个对面,因为我对于男子的经验太多了。我觉得男子们,除了爱钱,爱虚荣,和女人一样而外,单指他们对女子说,是爱撒谎的,爱欺侮人的,爱装假面子的,爱献小殷勤骗人的,总而言之,把女子当无知的玩意,拿着开开心,并不是当一个人待。我第一就喜欢你穷就穷,不要假面子。第二喜欢你,表示出来是真态度,不在女人面前献小殷勤。我差不多每个礼拜,有朋友来往,起初他们都正正经经的献着小殷勤,慢慢的就表示亲热,你若觉得这个很好,你就摆着身体着他取乐罢。”水村笑道:“你把男子骂苦了。”桃枝道:“但是男子把我也欺骗够了。”水村道:“你受过人的欺骗吗?”说着这话,两手按了桌面,微微的身子向上一升,脸色有点不自然了。桃枝微笑点着头道:“是的。差不多天天有人欺骗我。你不见那茶座上叫好的茶客,总是对着我叫好吗?其实我唱得怎么样子坏,我自己知道。”水村听说,不由得笑了,摇着头道:“你太聪明了,可怕呀!你对男子,看得这样的透彻。” 桃枝还要答话,茶房已送上酒菜来,茶房摆上两个小高脚玻璃杯子,开了瓶子,斟上两杯葡萄酒。桃枝将一杯亲自送到水村面前,然后回座来,向他一举杯子,望了酒道:“说话说得痛快,我们可以多喝一点酒。这酒甜蜜蜜的,喝得甜甜你的心。”说毕,先喝了半杯。水村听了她的话,已觉是心里非常舒适,也就陪着她先喝了半杯。桃枝喝了酒下去,两腮泛出两朵浅浅的红晕,这时电灯已亮了,映着她的颜色,如出水荷花一般,格外显着妩媚。水村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真是不错。你今天的颜色太好看了。”桃枝道:“颜色好看吗?今天上合,多让人家叫两声好就是了。”水村道:“你不愿人家叫好吗?”桃枝道:“来听我唱的,我愿意人家听了我唱得好叫好,我不愿人家看了我脸子叫好。”水村道:“设若我去听你唱,是应该叫好呢?还是”桃枝笑道:“你不是今天没有赶上火车,明天还要再走吗?”水村道:“现在我不走了。”桃枝笑道:“是为了我不走吗?但是你昨天所看到的那一件事,我还没有解释给你听。”水村道:“用不着解释了。他无非是你的朋友,有地位,有钱,昨天他请你吃饭,或者是游览,你陪着他完了,他送你回来。对不对?我想歌女和男朋友的来往,无非就是这一套。”桃枝笑道:“算你明白了,我们言归于好了?”水村道:“根本也无所谓不好,我是一时想不开。”桃枝笑道:“男子汉没有想得开的。”于是二人都笑了。 吃完了饭,桃枝拿出钱来会了帐。水村笑道:“我很惭愧,应该我请你。”桃枝道:“这话不通,彼此是朋友,就不能说那个应当请那个。但是花钱的老爷们和我在一处,我就不客气说他一声应当,因为他们不是把我当朋友,是把我当玩物。他以为能拿钱买到我,不花钱不痛快。那末,我就让他花钱去吧!”水村笑道:“你今天的话很多,我只一句话,可就引出你一大篇妙论。你还要唱戏,我不愿再招惹你了。趁着天气还不十分晚,我要赶回夕照寺去了。”桃枝道:“你要经过那一带荒野的地方,你走罢,我不挽留你了。”水村点着头笑了出房间,走到楼口,又转身回来。桃枝道:“什么事,丢了东西吗?”水村道:“不是,你请了我,我应该和你道谢才对,谢谢你了。我们明天见好吗?”桃枝微笑着,和他只管点头。水村于是满意去了。 水村走后,桃枝拿出身上的粉镜,一人擦抹了一些粉,正待走回家去。忽然板壁上冬冬响了几下,有人笑着道:“李老板,你的相好走了吗?请过来坐坐好不好?”桃枝道:“是哪一位?”隔壁人笑道:“我们原是以朋友相待李老板的,但是现在要说一句是以玩物相待,请你不要怕我们花钱,过来就吃。”桃枝料着自己的话,都让人家听去了,若要不去,反会让他们说短论长,便笑着走到隔壁屋子里去。这里一张桌位,共坐了兰个人,一个是那洪主任省民,此外两个人,都穿了极阔绰的衣服,自己并不认识。洪省民首先站起来给她介绍着,一个留有一点小短桩胡子的,那是上海天宝银行的经理万有光先生。再一位年纪轻的瘦子,脸上还带了三分烟黝的,那是西北禁烟委员会的副会长柏正修先生。桃枝笑着点点头道:“这都是办社会事业的要人,今天幸会了。”洪省民亲自放下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笑问道:“你自己请客,饭当然是吃饱了。我们要敬你一点什么呢?”桃枝道:“什么也不用敬,我知道洪先生要我来,是要审问审问我,刚才隔壁那个人是谁?”洪省民笑道:“言重言重!因为万先生听你所说的话,很是有理,要看看是怎么一个女子,所以把你请来谈谈。”桃枝也不理会他的解释,微笑道:“我虽是一个歌女,不过和男子们认得多,未免有点滥交,若说爱情这两个字,我和别的女子一样,也是有的。有了爱情,自然会有爱人,这很不希奇。至于这个爱人是谁?他是个前途有希望的青年,我不愿意宣布。详细的情形,我认识他不久,我也说不出来。”她不待人开口,放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一大篇。三人原想把桃枝叫了来,和她说两句笑话的,现在她自己都说了,还有什么可问呢?因之大家勉强笑了一笑。万有光一伸大拇指道:“这位李老板,真是女中丈夫。”桃枝笑道:“万先生这句话,好象是夸奖我。其实这句话,也不过说我象男子一样,刚刚和男子平等。”洪省民道:“丈夫是有能干的男子,并不是说普通的男子都够得上叫丈夫呀。”桃枝道:“三位还有什么话问我没有?若没有什么话审问我,我要回去走一趟,怕我婶娘惦记着我哩。”洪省民对她这旁若无人的样子,多少有点不满意。她既说走,不愿挽留,就答道:“你请便,回头我们去捧场。”桃枝给三人各打了一个招呼,笑着去了。 柏正修道:“这个女孩子长得真不错,可惜太狂一点。”万有光道:“那是缺少受教育的缘故,倘若念过几年书,就好了。”洪省民道:“没读过书吗?她是个中学堂学生出身呢。就是她认得几个字,夜郎自大,自负了不得。其实她也是个拜金主义的女子,不过钱少了,买不动她罢了。”万有光笑道:“你捧过她吗?”洪省民道:“捧过的,因为我不过把一个普通歌女待她,所以她不大理我的帐。”万有光道:“今天我们一路去捧捧她看。”洪省民道:“你是个银行家,当然她可以另眼相看。不过她是不好对付的。”万有光用一个食指,擦摸着他的短胡子道:“上海多少调皮的女人,我都对付过去了,我不信到了南京来,会办不了这样一个歌女。这种歌女在上海几家游戏场里鬼混,我们正眼也不看她一看的,到了南京,就会这样有身价,那真是迁地为良了。”洪省民道:“你不信,你就试试看。好在这附近全是歌场,吃完了饭,我们可以去试验试验。”柏正修微笑道:“客中我也无聊得很,我也找个人捧捧。不过我不愿花钱找气受,要一个容易上手的。象这位李老板,我自忖我这个大烟鬼子,伯对付不了。”洪省民连说有有。 三个人吃完了饭,赶紧就下楼,径直就向六朝居来。三个人找好了茶座,洪省民首先就注意戏牌子,一看到桃枝是《彩楼配》。因笑道:“这又是一大段唱工的戏,不知道她高兴不高兴?若是她高兴,今天倒有个听头。”他们彼此倒着茶,低声说笑,把那个在旁边传书带信的老刘,早看着了,悄悄到洪省民身边,低声笑道:“洪主任,今晚点戏吗?”洪省民将嘴向万有光一努道:“这位万经理点桃枝的戏,点二十个,好吗?”说着,向万有光一望,他笑道:“点就点一个痛快,我点一百个。”说着,在身上拿出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向老刘手上用力一塞。老刘接着钞票,心中一跳,吓得人也一抖。看看万有光却丝毫不以为意,已很随便的样子喝着茶听戏去了。 老刘溜溜的走到后台,一转过木壁门,将手上那一卷钞票,高举过头,乱摇着道:“金老板,李老板,一百个戏,一百个戏,好阔!好阔!”这后台经理金老板,正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喝着茶,和桃枝办交涉,他道:“若是各位老板,今天爱唱就来,不爱唱就不来,大家都随便起来,人家来听戏的,知道谁有谁没有,就不能按日来。我们这办后台的,怎样对得住前台?”桃枝斜靠了桌子抽烟卷,将脚点着地板咚咚作响,正在想主意,如何答复这个问题。忽然听到老刘喊叫,都望了他。老刘手抖颤着,将钞票放到金老板面前桌子上,用手指着前台道:“洪主任今天同一个姓万的朋友来了,那人出手就点李老板一百个戏,真阔!我在六朝居两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呀。”那些在后台的歌女们,早让老刘的呼声惊动了,大家都围了上前来看。金老板听了老刘的话,还有些不相信,拿着钞票,仔细在手上看了一看,实在是真的,突然站起来道:“呀!这是个什么阔老?李老板,你认识他吗?”桃枝依然是斜站在那里抽烟,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他是个银行的经理,老早我就认识他了。”金老板走到板壁缝向外张望,手伸到后面乱招道:“老刘老刘!你来,看是那一个?”老刘也走到壁缝里来告诉他。其余的歌女,听说有花一百块钱点戏的茶客,都奇怪得了不得,有的在壁缝里望,有的在绣幕软窗子里望,有的掀了一点帘子望,都瞄准起来。 金老板张望了一会,却回转身来对桃枝拱了一拱手道:“李老板,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和这位万先生一路出去玩去了,晚上喝了两杯酒,说话未免多一点,你不要见怪。”桃枝将手上的香烟一抛,用脚当毽子踢,踢得老远,笑道:“我那有那些闲工夫来怪你。这的确是个花钱的阔老,你们好好的去拍一拍马屁罢。”金老板笑道:“李老板总是这样喜欢说笑话。”说着,想起揣在身上的钞票,还不曾点得清楚,于是又伸着右手到袋里去掏去。这一掏,却吓了一身大汗,原来衣袋里却空无所有。哎呀了一声,连忙将桌子上东西挪开,先看一看,票子没有。砰的一声,打碎了一把茶壶。他也来不及管了,拖开凳子,在桌下乱张望一阵。桌下没有,又在板壁下,绣幕下,四处乱找。然而那有一点影子呢?急得他在后台,如丧家之犬一般,东奔西突,乱撞起来。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一回 俗客易招驰驱凭片纸 骄花难犯褒 后台这一阵忙乱,自发出一片响声,连前台都让这种声音震动了。桃枝走上前,用手向金老板面前一挥,笑道:“金老板,你也是见过大钱的人,为什么就疯了。罗!你那卷钞票,不是捏在你手上吗?”金老板一看,哦!可不是,原来和桃枝拱手的时候,连着手绢一齐捏着,拱起手来。手绢包了钞票在里面,自己却忘记了。于是抽出手绢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笑道:“其实我是有点欢喜过了分,并不是没有见过钱,这种事总算难得的呀。”桃枝微笑道:“你把那钞票数目点一点罢,这一阵忙,不是把一百块钱的里头,丢了十块,那真是乐极生悲了。”金老板笑道:“你也笑得我可以了,我就把钱看得那样重吗?”说着话,掉过脸去,可就数着钞票走了。 在这个时候,已经轮到桃枝出台,唱她的《彩楼配》了。桃枝掏出粉镜来,当着电灯亮处扑了一扑粉,在袋里取出花绸手绢,在大衣襟的纽扣上,拴了一个大蝴蝶花,然后笑着问大家道:“漂亮吗?”有两个人笑着答应漂亮。桃枝笑道:“值一百块钱吗?”这句话说着,大家就不敢答应了,桃枝笑着轻轻一跳,掀开上场门的门帘子,就走出台来了。她这一出台,果然,和别人不同,台底下的茶座上,早是轰轰一声,许多人叫起好来。桃枝用眼睛在茶场四周一射,早看到洪省民和万有光相视而笑的,向台上叫了一声好。这个时侯,胡琴鼓板,正奏着慢二簧的那段长过门,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听了台下叫好,她眼望着洪省民桌上,抿了嘴微笑。洪省民在台下看到,也向了万有光微笑。这一个微笑,比先那一个微笑更有意思,好象是说这一百块洋钱,算是已经花到家了。 桃枝对于他们的态度,并不怎样注重,过板一拉完,自自在在的唱起来。那个万有光拚命地叫好,她犹如不曾听到一般,一点也不动声色,从从容容的把一大段《彩楼配》唱完,自回后台去了。她一见那个传书的老刘,站在上场门,笑着向他招了一招手。老刘走过来笑道:“李老板今天很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事差遣我吗?”桃枝笑道:“差遣两字我可不敢当。那个花钱的万先生,少不得叫你进来传话,要我到他旅馆去玩的。你就说这几天我身体不大好,实在不能出门,若是万先生到我家里去,我是很欢迎的。”老刘笑道:“李老板倒比人家性子还急,人家还没有提到,你倒先要去招引他呢。”桃枝笑道:“我看你这人有点老实过分了。人家花这些个钱,他不是为了要我陪他玩玩图着什么呢?钱越花得多,越见得他是进行很急。老实点,我就先通知他,何必一定要他先开口呢?”老刘虽觉这种行动不高明,然而她所说的话,是很对的。却也不便去反驳她,笑道:那末,让我到前面去站站看,他若是关照我的话,我就这样去对他说。桃枝将手一扬道:“你去罢。人家听完了我的戏,就要走的,正等着你到前面去,好叫你给我通信罢。”老刘被她催着出来,只在茶座边,慢慢靠了墙走,眼睛可是由近而远,每张桌子上都瞟了一眼,那意思就是说,诸位有什么口信要我带的没有?果然,当他的眼光射到洪省民桌上的时候,这洪省民就向着他连连点了几点头。老刘走了过去,他先是一笑,接着低声问道:“桃枝今天晚上没有害病吧?回头请到我们旅馆里去玩玩,可以吗?”老刘皱了一皱眉,低声道:“可不是病了,她说了,请万先生到她那儿去坐坐,出门怕是不行。”洪省民用手胳膊碰了万有光一下,眼瞟着他一望。老刘问道:“万先生去吗?”万有光脸上,很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左手架在桌上,向老刘摆了一摆,让他走开,表示不接受他这个请求。说着便站起身来。柏正修道:“走吗?”万有光道:“不走,还等什么?人家不大理会我们,我们还要极力去敷衍她不成?”他说这话时,瞪了老刘一眼,就先走了。洪省民和柏正修自然也在后面跟着。老刘眼睁睁的望着桃枝跑了个大财东,真是可借。不过自己是事外之人,这话也不大好出面子和她转圜,就呆了站在那茶座边。直有五分钟功夫之久,他才醒悟过来,慢慢走回后台,和桃枝微笑着两手一扬道:“不行了,人家不高兴。”桃枝笑道:“我都不着急,要你着什么急呢?不高兴就不高兴,大概他是不来找我了。不过这一百块钱里的五十元,我是稳稳当当挣到了腰,他肯就这样的算了吗?哼!我李老板先说一句话在这里等着,我若不去理他,他会找个事情和我来为难的。你不信,望我看罢。” 老刘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桃枝的婶娘孙氏,却匆匆忙忙跑来了。桃枝笑道:“婶娘跑来作什么?听说有个人拿一百块钱点戏,要来开开眼吗?”孙氏顿了一顿,笑道:“你劈头就用话来骂我,我就不能来吗?”桃枝笑道:“婶娘,你说句良心话,是不是来看看这花钱的阔老呢?要不然,你就是怕我脾气不好,不会敷衍人,所以自己来关照关照。”孙氏笑道:“我不说了,就算是的吧,这样的茶客,才算够交情的,你要敷衍敷衍人家才好。”桃枝鼓了一下掌,笑道:“我说怎么样?猜得不是很对的吗?这样的茶客,我也知道不容易遇到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敷衍他。只要我略微用点手段,他要是不上钩,我就不信了。”孙氏见她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心里很不高兴,便道:“你这孩子和喝醉了酒的人一样,越扶越醉。”她只说了这一句话,掉转身躯走开了。桃枝望着她婶娘的后影,发着呆望了一阵,于是笑着摇了一摇头,也跟着回家了。 到了家里,孙氏也不理会她,先叹了一口气。桃枝笑道:“婶娘你不必叹气,你心里的话,我全知道了。你的意思,不是说我跑掉了这样一个茶客,很是可借吗?你放心吧,我把男子的心肠看透了,决不会把我抛开的,他一大斧头没有砍着,有些丢面子,无论如何,总要把这个面子扳了回去的。你不信,只要我小小一张名片,一定就可以叫了来。”说着,就拿了自己一张名片,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请洪主任转商万先生、柏先生到敝寓一谈。妹已煮茗恭候。”写毕站在房门口,叫着茶房来,拿二角钱和名片一齐交给他道:“你到高升饭店,把这名片送给洪主任,在那里等回信。”茶房料着不会白等,接着名片,很高兴的去了。 这高升饭店的客人,一大半是到南京来谋高升的,这万有光和柏正修,都是富贵场中人物,自然也应该住在高升饭店,和洪主任一处住着。所以桃枝这张名片送到高升饭店,三人都可以看到。这个时侯,万柏两位正在洪省民屋子里谈天,桌上堆满着水果,饼干盒子,糖果袋子,茶壶茶杯,以及香烟筒子,真也不能再陈设什么东西了。万有光躺在沙发上,口里衔了雪茄,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颠动着,眼望了天花板想心事。洪省民坐在桌子边,用小刀子转着削梨,将梨皮削得牵连成一条辫,很长很长,全副精神都在梨上。柏正修将桌上买的一套小报,随意翻展着,把未看的重新补看,他坐在一张软椅上,报举起来,正挡着面孔。屋子里静寂极了,谁也不看谁。房门剥喙了两下响,茶房推着门,探进头来,笑道:“洪主任,有一张名片送了来。”洪省民把梨削完,向他点了点头,茶房就把名片递了进来,放在他面前桌上。其余二人抽烟的抽烟,看报的看报,也并不注意到洪省民收到了什么。茶房站在一边道:“洪主任,送名片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回信哩。你有什么回信让他带回去吗?”洪省民这才放下削的梨,将眼睛望着那名片,一看那上边,是桃枝两个字,不觉呀了一声。在他这呀的一声之后,立刻震起了万柏二人的注意,都望着他。他拿了名片一看,跳起来道:“老万,成了,你赢了!她来请我们了。哈哈!无论她们怎么的去高抬身分,怎样的瞧不起男人,只要我们有钱,那就一切的困难都可以打破了。”说着,他左手拿了名片,右手向名片一弹,笑道:“老万,你看,这决不是含糊的一件事。哈哈!赢了赢了。”万有光见他这样大喜欲狂的样子,连忙伸手抢过名片来一看,笑道:“走哇!老洪,还是我万有光有本事,一下就把她打倒,那不是吹牛。”说着,左手捏着拳头一翻,伸出大拇指来。柏正修道:“她怎么样呢?也给我看一看呀。”万有光将名片交到他手上,笑道:“你原来太悲观了,你看,现在她不是投降了吗?”柏正修将名片看了一看,微笑道:“这还不能算投降吧,她要投降的话,应该到我们这里来,现在可是请我们到她那里去,还有点下御旨的神气,投个什么降呢?她越是这样骄傲,我越是不去,看她怎样?她若是舍不得丢了我们这一个大财主,自然是要到我们旅馆里来的。”万有光沉吟着道:“那不好吧?显然是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了。而且这名片上写得明白,煮茗恭候。人家在家里,什么都预备好了,我们不去,这太说不过去。一个歌女能知道用煮茗恭侯这四个字,倒是不俗。”柏正修笑道:“哟!你和她还没有发生一点什么关系,就这样的捧,将来发生关系之后,那要捧到什么程度呢?”茶房见他三人大开辩论,站在一边望着,不知如何说是好,便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洪省民道:“不要闹了,人家还站在这里,等我们的回信啦。究竟应该怎么样子去回厦人家的信呢?”万有光笑着一拍手道:“当然是去。老柏不去,就是我们两个人去得了,我们能够要人家老是等着吗?哈哈!”洪省民听说,马上取出了一张名片,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道:“李老板请你预备一点吃的吧,我们就来。”写毕,拿了两角钱,让茶房一路拿着去了。 万有光将两手搓两搓,笑道:“去吧,一定去。我要到屋子里去一会儿,请你二位等一等。”洪省民道:“你还要回房去作什么?帽子,马褂,都在这里。”万有光道:“我有一点事情,总要回房去一下子。”洪省民笑道:“你去罢,我想起来了。大概是你身上的钱用完了,你要回房去充足资本了。”万有光对这句话也不怎样去反驳,笑嘻嘻的走了。约莫有五分钟之久,他还不见来。洪省民等得有点急了,跳着脚道:“这是怎样回事呢?夜深了,还要这样满不在乎的慢慢出去,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老柏,你去催他一催罢。”柏正修只一拉房门,却见万有光站在门外笑着,只看他脸上焕然一新,原来将胡子刮了个净光,头发也梳着油滑向后一把光,一根不乱。洪省民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有什么事吗?现在我们似乎该去了。要不然,回来未免嫌晚。”万有光道:“正修去不去呢?你是不大赞成她的呀。”柏正修道:“你们都去快活,把我一个人丢在旅馆里受寂寞,也有些不合天理人情吧?”说着话,大家一阵笑,加上衣帽就出旅馆来。他们三人除了洪省民有因公而坐的汽车外,万有光也包有汽车的,不过这样夜深,将汽车放在歌女寄寓的旅馆门口,却是容易引人注目的。所以三个人走出旅馆之后,都不坐汽车,只各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向桃枝住的垂杨旅社来。 到了旅社门口,也不要车夫说价,马上掏出了几个角子胡乱塞在车夫手里,大家抽身就向里走。车夫喊道:“先生,不行不行,这银角子有假的。”洪省民因车夫大叫,只得走了回来,轻轻喝道:“你胡说!分明是你把好的掉下去了,要拿假的来换好的。”车夫道:“不能够,我们不会做那亏心事。两角钱,在你先生不算什么,我们拉车的,吃不起这大的亏。”万有光柏正修都走回来了,忙问是什么事,洪省民道:“三部车子,我给了六角钱,也不少了。这个混帐东西,等我们掉过身去了,他就叫了起来说是假的,分明是他把好的拿下去了,又要把假的来换。实在可恶,实在可恶!”万有光道:“唉!就换一只角子给他算了。”柏正修道:“我也上过好几回当,他们这种做法,实在可恶。”万有光一回头,见旅馆里有人走出来,便在身上掏钱。那车夫看见便叫道:“先生,出来玩,哪里不花钱,茶楼上多点一个戏,我们要不了哇。”旁边那两个车夫听到,有一个道:“呵!好面孔,你也想先生点你的戏?”两个人都笑起来。万有光实在也怕他们的声音惊动了大家,只得赶快拿了两角钱,塞到车夫手里,将洪柏二人一手拉一个,就向里走。 走进了一重门,他才道:“省民,你上前罢,这里我是不熟的。”洪省民依着话上前两步,走到桃枝屋子外面,房门未关,光亮之处现出白布门帘子来。洪省民不敢冒昧的掀开门帘子,先向着屋子里轻轻的叫了一声李老板,连忙进前一步,侧着脸靠门帘一听。正在他这一侧脸之时,桃枝正一掀门帘迎了出来,这门帘一拂,打在洪省民眼睛上,哎呀了一声。桃枝笑道:“呵哟!是洪主任,碰到了没有?”他揉着眼睛,一见桃枝笑吟吟的站在这里,便道:“没事没事,我们接到了你的御旨,片刻不敢彷留,马上就来了。”万有光和柏正修就齐齐的向她鞠了一个躬。桃枝将门帘子向旁边一撑,笑着一弯腰道:“万先生,柏先生,请进来罢。”万有光早将帽子取在手里,和她点一点头,然后退后一步,让柏正修和洪省民上前,自己才跟了进来。 桃枝这屋子,也不分客室与卧室,客一进来,随便在茶几边,梳头桌边,软椅上,分别的坐下了。桃枝先进着洪省民和柏正修的茶,然后才倒一杯茶到万有光面前去。洪省民道:“李老板,你这茶,进得有点分别吗?怎么把万先生的放在最后呢?照说,我们是熟朋友,还是对生朋友客气一点的为是呀。”桃枝坐在她自己床上,向大家点点头,明亮的眼睛一转,微笑道:“这是有点分别的。其实也并不是我心里有分别,我也是从眼里分出来的。因为万先生走进来的时候,退了一步让洪先生柏先生向前走,好象他是熟人一样,所以我就顺着他的心事,用熟人相待了。”她说着话,孙氏已是忙个不迭,只管向桌子上陈设干果碟子,和分头向各人进香烟。洪省民看了这情形,端着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将嘴唇搭着响了两下,笑道:“这的确是新泡的茶,李老板说是煮茗恭候,不是假话!”桃枝笑道:“假话是人人免不了说的,不过煮茗恭候,并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既是可以办到,我也就犯不上说什么假话了。”洪省民笑道:“虽然如此说,李老板为人,我是知道一点的,这要算是二十四分给面子了。”说着,就向万有光丢了一个眼色。万有光看到,不必人家再说什么,只看桃枝那微波一转,已觉是愉快万分。于是由洪省民脸上看起,其次看柏正修,最后就看到了桃枝的脸上来,他的眼睛,也是看一个人,笑得更小了一部分,等了看到桃枝脸上,那眼睛对着光,已经是合成一条缝了。桃枝笑着点了头道:“洪主任这话,我也不否认,我为人就是如此。人家待我一尺,我也回敬人家一尺,因为万先生对我,也是二十四分的给面子,所以我不能含糊。”说着两手按了床上的籐绷子,一闪一闪的颤动,人也就颠了几下,头可不动,只眼珠两边转着望人,很自在的笑了一笑。 洪省民笑道:“万先生他是银行的行长,对于物质方面帮点忙,是不在乎的。他在酒馆子里,一听到你的说话,就觉得你在歌女中,是个铁中铮铮的分子,所以要出格的捧一捧。据我说,以李老板今天这样给面子而论,在万行长的力量上说,今天点一百个戏,不算多呢!”万有光笑道:“依你怎样说呢?”洪省民道:“依我说,你得买一点礼物送一送李老板,你送多少,她就可以收着多少,比点戏她只有一半受着你的惠,那又好得多了。”万有光道:“我知道李老板需要什么呢?我送来了,她不大合适,也是枉然啦。”洪省民道:“这很容易解决,明天你坐了自己的车子来接李老板,我们先在一个地方吃饭,然后你和李老板上街,一路去买东西,李老板爱什么”桃枝笑着两手同摇着,摆摆头道:“那不敢当!无论作什么事,都有个层次,交朋友也是一样,要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我和万先生总算是初交,明天就要万先生大大的破费,恐伯有些躐等吧?”说时,扬着脸,眼珠儿转着向上看天花板。那一种态度,骄是骄极了,媚也就媚极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二回 婉转陈词通函劝撒手 佯狂发笑记 大家看她到这种情形,知道是不容易受运动的,洪省民固然是碰了一个钉子,就是万有光觉得送礼无人受,也是怪难为情的,因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然了。桃枝看到大家不作声,便笑起来道:“并不是我不受抬举,今天巳经花了你的钱不少,明天又要你花钱,我这人有些贪得无厌了。俗言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万先生有这番好意,不要三天两天就用完了,我们慢慢留着细水长流罢。”柏正修笑道:“李老板这几句话,很有道理。既是细水长流,我们就应该多多来捧场,以后我们每天到六朝居去点几个戏罢。”桃枝笑道:“这个要求,我也不敢说,只有请各位以后有功夫就来。也不要为了捧一个歌女,耽误了各位升官发财的大事。”洪省民笑道:“李老板的话,说得很是漂亮,只是用的字眼不大好。升官发财这四个字,在这个时代说出来,有点落伍了。”桃枝笑道:“那应当怎样说?我是不大明白,请你指教指教!”洪省民道:“指教两个字,就不敢当。其实我们作官,和做工的人也差不多,是一种工作。至于发财呢?在廉洁政府之下,只好拿几个本分钱罢了,老实说,连衣食都维持不过来。现在我所花的钱,全靠着我在上海经营的商业上,多挣几个钱帮贴。”桃枝道:“哦!这样说,现在作官的人,都带着作买卖的。本来我就奇怪得很,作官的人,最多也不过拿一两千块钱一月的薪水,但是花起钱来,却是十万进,八万出,不知道由那里来的,原来是贴本的。这样说,作官这件事,不是生意经啦?”她如此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 桃枝斜靠了床栏杆,低了头,手拨弄着那枕头上的荷花边,默然不语。万有光看到她有点懒于应酬的样子,久在这里依恋不舍,不得人家的欢喜,便向着洪省民道:“我们走吧?时侯不早了。”他们说着这话,一面就看看桃枝的颜色如何,桃枝是很不在乎的样子,首先站了起来道:“今天真是简慢得很,对不住!”大家见主人都站起来了,也不能再坐着,各各站起,拿了帽子在手。孙氏由隔壁屋子走过来笑道:“诸位何必多忙呢?”桃枝摇着手笑道:“这假话不必说了,人家不会比你傻,等人家戴了帽子,你再留人家坐,那岂不是笑话吗?诸位,那一天有空,早一点光降罢。”她口里如此说着,已是开了房门,闪在一边让人家走。这里一班人丝毫也不能留恋,悄悄走出房门去,点着头,笑着走了。桃枝将门关上,向孙氏笑道:“我刚才说的两句话,有些对你老人家不住。但是我不这样说,他们不会马上就走的,这样一说之后,他不好意思说拿了帽子在手上是假的,只得死心塌地滚蛋了。”孙氏道:“你要人家走,把我来开胃,这倒不错!况且这三个人,总也是上等人,你把这些话去说人家,弄得人家不好意思,自己又有什么面子呢?”桃枝笑道:“上等人?这上等人下等人,你是怎样分法呢?坐汽车,住洋房,这就是上等人,住草房子,用两脚走路,这就是下等人吗?”孙氏道:“我睡觉去了,不和你说了。”说着,便走回自己屋子去。桃枝看到,却只管是笑。然而这时有两点钟了,事实上也该睡觉,倒上床去,便坦然的入梦了。 次日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伸了一个懒腰,一转身,却看到枕头旁边放了一封信,下款署了于缄两个字,这分明是水村来的信。男子们就是这样,对那女子要好走来,恨不得永久搂在怀里,对那女子反脸起来,就一脚踢出八百里。你看他昨天我挽留他一番,他又对着我猛攻了。这一封信里面,也不知道他又说了多多少少甜蜜的情话,要让人麻醉的。看起来,他也是个淘气的少年。她心里如此想着,一面就去拆信,拆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 桃枝:说句迷信的话,我们真是有缘吧?我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在见你一面之后,我就被你所迷恋了。在我这一方面,或者可以说,男子都是这样追逐异性的,不足为奇。但是在你一方面,对于我,却也是一样,这不很奇怪呜?我原来以为我是个穷措大,你纵然和我交朋友,也不过是一时高兴。直到昨日你追我追过了大江,我就完全信任你了,而且恨我的眼睛不识人。 但是我仔细一想,我们错了。因为你若不是为了经济压迫,何至于来当歌女?既然当歌女,就不能丢了金钱说别的什么。设若你抛开了金钱来说爱情,那是会让你一家人都大失所望。同时,我一个穷少年,勾引着你抛去职业来谈爱情,使许多要捧你的人,以及望你赚钱的人,都会怨我恨我。我是何苦来呢?我实在爱你,可是我也很自爱,设若我不度德,不量力,以不自爱的身分去爱你,未免为你这鸡群鹤立的人减色。到了那个时候,固然我已是不自爱,我也没法爱你了。事实是很明瞭的摆在这里的,我们这样子向前干,结果必然是一幕大悲剧。人生几十年光阴,一切一切,大可听之自然,何必勉强的去说爱情,落一个不好的收场呢? 昨晚我回来想了一夜,越想越对,因之我起了个绝早,写好这封信,亲自送到你旅社里来。 桃枝,你能原谅我吗?从今以后,我愿作你一个精神上的好友,却不必一定要见面。我对你呢?我不愿以花鸟天神女仙来作无聊的恭维话,我只当是幻想中一个情人罢了。人生迟早是散场的,丢开手罢!桃枝!祝你健康! 于水村上 桃枝将这信先看一遍,简直不明白什么用意,只觉信上措词,既空洞,又有些藏头露尾。昨天在酒馆里分手,彼此还是欢天喜地的,何以回家之后,一夜之间,把思想全变了?于是将这封信,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想着,这里有些原因可寻了。他信上所说,会让我一家大失所望,又说都会怨恨他。这种地方,他必然有些根据,决不是信笔写下来的。这是谁给他一种刺激?或者是谁对他把话说明了呢?若说我的茶客,他不认识,若说他的朋友,也只有从中撮合,决不会破坏的。那末,他是何原由会生出这大的气来呢?手上拿了这封信,躺在床上,只管颠来倒去的前后念着,许久许久,不曾放下。 孙氏正到屋子里来收拾东西,见她手上拿了信不住的看,便道:“这就是早上送来的那封信吗?也没有贴邮票,茶房说,是个穿西装的人送来的。我想就是那位于先生亲自送来的吧?”桃枝道:“你怎样知道是于先生送来的信?”孙氏道:“他昨天问过我,说是写信写到这里来,写李梅芬女士,也可以收到吗?我说不行,还是写李老板好。他既问了这话,我就猜是他写的,平常那有多少人写信给你呢?”桃枝听了这话,连忙坐了起来,望着孙氏,道:“这样说起来,分明是你在昨天看见他了。你和他说了些什么?”孙氏见桃枝板了脸,瞪着眼睛,很生气的样子,便道:“我并没有和他说什么呀。”桃枝穿了鞋,站在床面前,脚一顿地板道:“不行,你一定说了什么,若不是你说了什么”孙氏道:“怎么样?他还在信上发脾气吗?那可是笑话了。我告诉你罢,昨天我见你忙一天没有回来,很是放心不下。后来你打电话回来,说是和巫师长在一处吃饭,我知道这巫师长脾气不大好,恐怕你会惹出什么祸来,因此就连忙跑到馆子里去打听。我还没有进门,恰好于先生由楼上走下来,我一见,心里就十分明白,知道是他和你在一处吃饭。他倒先说出来了,多谢李老板。我问他,在那里会到你?他顿了一顿,说不出来。我想,你们一定是在一个地方玩糊涂了。我和他一路走上街,才告诉他说,你把戏误了,自然我脸上是有点怪他。你也想想,和这种人无昼无夜的去玩,是不大好的。”桃枝冷笑道:“我猜就是你老人家把人家得罪了。我老实告诉你,他昨天已经到了浦口,要坐火车回山东了,是我把他拦了回来,不让他走,并不是到那里去玩了。当歌女的,唱戏挣钱就是了,难道还不许我交朋友吗?我告诉你,他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情人,请你以后少管我们的事。”孙氏被她这一阵批评,把脸都涨紫了。于是一言不发向一边呆坐着,一只手撑了椅靠,托着头,不住向桃枝望着。桃枝道:“你不要疑心人家在信上说了些什么,他也是和你们的心思一样,怕误了我的正当事业,说了以后不再和我见面了。你不信?我把这信从头至尾,念给你听一遍。”于是拿着信在手上,当面就念起来。孙氏还是托了头坐在那里,一点没有表示。 桃枝将信折叠着收起来,自去漱洗换衣服。接着在衣橱子里拿了钱袋出来,孙氏看到,连忙将两手一横,拦住了房门。望着她问道:“你向那里去?”桃枝道:“我到夕照寺去。你得罪了人家,我去向人家陪礼。”孙氏道:“我并没有得罪他,要你陪什么礼?就算我得罪了他,也用不着你去陪他的礼。”桃枝道:“不管你得罪他没有,但是他既写了信来要和我绝交,我总得去解释一下子。”孙氏道:“你这样巴结他,就不替你自己顾全一点身份吗?”桃枝听了这话,不和她婶娘辩论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着腰又昂着头,向后一退,背靠了梳头桌,才忍住了笑。孙氏看她这样子,两手垂下,当门站住,倒呆了。桃枝提起一只脚来,敲着地板一阵响,又笑道:“哈哈,婶娘,你这样子说话,做官一定做得很好,这和洪主任说的话一样,他是一个干净人,但是每月他花的钱,比薪水要多过上十倍。我们当歌女的说身份,和洪主任满口廉洁,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你能作官。”说毕,又笑起来了。孙氏道:“你不要跟我闹,跟我闹,我也是不能要你出去的。今天若再误了戏”桃枝道:“你不是怕我误戏么?好!我不出去了。我今天喝三斤酒,醉得象疯子一样上台去唱。到那时候,你看看就是金老板要留我,人家也不听我唱了。”说着,将手里的钱袋,向桌上一抛,走到床边,背对着床,向下一倒,横躺在床上。两只脚垂在床沿下,如打秋千一般,一来一去。口里便把时髦的小调,哼着唱起来道:“小青青,不要你的金。小青青,不要你的银。奴奴只要你的心。哎呀哟,你的心。”孙氏看了这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坐在一边,抽着香烟喝着茶。 桃枝躺在床上,不见不闻,南腔北调,口里依然在那里唱着。只听门外一声桃枝姐,有人走进来。孙氏看到来了一个解围的,心中一喜,便道:“秦老板,你来得正好。”说着,望了秦小香向床上努嘴。小香明白,走了过来,握着桃枝的手道:“好大架子。来了客,理也不理,睡你的,唱你的。”桃枝笑道:“这是我们自己的身分,算什么架子?”孙氏听了这话,就走开了。小香道:“好!在我们姊妹面前摆身分吗?”桃枝坐了起来,笑道:“我不是和你端身分,我在生气呢。”因之把今昨两天的事,对小香说了。因道:“你看,当歌女的,要出去看一个朋友,都不能够自由,有什么意思?”小香笑道:“这样说,你是真爱上那位于先生了?”桃枝道:“你说这话,就该打。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有什么真爱假爱?于先生除非是少了两个钱,那一样不好?那一样不令人可爱?” 小香笑道:“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桃枝笑着坐了起来道:“不会说话,就少说话。西施和我们一样,也是女人。无论我怎样子不会看人,也不能把一个男子看成西施吧?”小香道:“你不知道我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吗?我懂得什么西施东施?”桃枝道:“你不要说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一处的那个李先生,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哩。你猜这个西施是谁呢?”小香鼓了嘴道:“你可不要胡说,我不谈这一套的。”桃枝叹了一口气道。这也难怪你,现在女子们的眼光,都是这样,无论对什么人下批评,先看他是不是有钱有势的。小香笑着捏了拳头一扬道:“你说这话,我非捶你两下不可。”桃枝道:“你不要以为是我骂你,我说的女子,连我也是包括在内的。你想,一个人有不喜欢钱和势力的吗?但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把我们又当作什么,不过是拿我们女子去开开心罢了。我们能在有钱有势的里面,去找终身可倚靠的人吗?我着了,也不知是第几房姨太太,或者是姨太太也够不上的姘头,那有什么意思呢?还能算是一个人吗?管他!只要能享点福,当姨太太也好,作人家的玩物也好,但是人家也不过就靠了一时喜欢,花几个钱买了你的身体,等到他不喜欢你的时候,他依然把你抛开,你又要找第二个人了。”小香道:“你这话我倒是承认的,但是,我们干了这个事情,想和人作个一夫一妻,那有点不容易吧?譬如作小生意买卖的,老实说,不但养活不起,恐伯他们的知识还不如我们,至于知识好一点,有碗饭吃的人,他不信歌女会好好的过日子,也觉得歌女不是好东西。所以唉!”桃枝笑道:“所以什么呢?所以不得不给人家当玩物吗?”小香道:“那个是愿意走上这条路的?”桃枝道,“你这话不对,我就是自己愿意走上这条道的。我的事,你还不大清楚呢!我告诉你罢。我并不是上海人,我是湖南人,我父亲去世了,我和我母亲,靠着叔叔过日子,就一路到上海来。我叔叔原是到上海来找他一个旧上司的。他那个旧上司,虽然有两个钱,不过是在上海闲住,又能替他找什么生活,不过让他跟着白相白相罢了。久而久之,我叔叔把社会的情形,混得很熟,成了个白相人,手边活动些,就作些公债生意。挣了钱,无所不为的乱用,亏了本,和几个有钱的人又去借。家里除了我母女,还有他上海娶的我这个婶娘,简直糊口不过来。因为弄堂里,有一班唱文明戏的女戏子,见我长得漂亮,又能说几句北京话,就劝我加入。我在学堂里就演过戏的,我就偷着在他们家里排演了一回。她们的大老板,说好极了,一开口,就出我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包银。回来和家里人商量,只有母亲不大愿意,但是靠了叔叔吃饭,究不是事,也只好答应。我唱了大半年戏,母亲就去世了。文明戏也不大行时,班子里的人,有的去拍电影,有的去当舞女,就散了。我因为在文明戏班子里,很学了几出老戏,叔叔就让我改唱老戏,请了一个师傅在家里教。只教了两个月,叔叔又等不及我搭班子,就让我到游戏场里去清唱,又是靠了这面孔的好处,这里的老板,到上海去邀角色,把我就邀来了。叔叔离不开上海,所以婶娘跟了我来。由唱文明戏,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转我的念头。转我念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说得甜甜蜜蜜的,总把我心里正想的东西送了来。你想,一个青年的女子,那里知通人家是手段呢?而且住在上海那种地方,看到别个女人阔,哪里肯不学?看到别个女人胡调,把胡调也不算回事。但是,你猜我母亲为什么死的?她就为了我胡调气死的。因为我的父亲是个画家,画虽不卖钱,但等他死了以后,名誉忽然大传扬起来,无人不谈画家李某人的。我们家里一张留下的画也没有,只好看着做字画生意的人发财,我们也不怎样注意这件事。偏是又有许多人传说,画家的女儿,现在怎样怎样下流,慢慢传着登到报上去,我母亲又羞又急,觉得把我流落到那种样子,很对不起我父亲,就急死了。你想,我不是很惭愧吗?”说着向床上偏着倒下去,伏在枕上,竟流下两行泪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三回 隔户听歌声回车有意 登场卖爱物 秦小香听了桃枝这一番话,才知道她是翻过筋斗的人,便笑道:“怪不得你这样的相信于先生,因为你父亲也是一个画家。起来坐着谈谈罢。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哭起来?”桃枝道:“你想想,我该哭不该哭?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落到这一步田地,不全是我自己不好吗?”小香道:“那也不能全怪你自己。你父亲不在了,你不靠叔叔靠那个?到了上海来,女人要上人家的当,那是很容易的。”桃枝道:“这就是我不好了,我母女在湖南,本也不至于穷得没饭吃,就是靠叔叔帮助,也不必跟着叔叔跑。就因为我听说上海繁华,要到上海来看看,结果是把我一个老娘送了。”说到这里,桃枝走下床来,到洗面架边,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向外面望望,见婶娘不在这里,便低声对小香道:“她名是叔叔叫来照应我的,其实是监督我的,我稍微动一点子,她就要干涉我的。他们倒不怕我胡调。一天换一个男人在一处混,也不要紧。所怕的,就是我找到了相当的人会嫁出去。我一嫁,他们一个月就要少二三百块钱的进款了。你不要看我婶婶对我不打不骂,只看他们这一点心事,要牺牲我一生的幸福,永远和他们挣钱。照这情形看起来,你想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了呢?”小香低声笑道:“你不要发牢骚了。你不是要到夕照寺去一趟吗?我可以和你婶娘说,把你拉到我家里去坐坐。等你到了我家,我那里有脚踏车,你坐着一跑,一个半钟头,准可以来回。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可以去看一回情人,又何必生气呢?”桃枝道:“我灰心得很,我不去了。”小香道:“你这又胡说了。你正为了不能去看于先生,才生起气来的。现在真有了机会了,你倒不去,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桃枝道:“缘由是没有,不过我倒很信于先生的话,这样下去,将来无好结果。”小香伸着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胡说了,你和于先生将来是白头到老的。”说着,拖了桃枝到梳妆桌子边,打开粉缸,拿起粉扑,就向桃枝脸上扑了过去。桃枝一偏脸笑道:“不许胡闹。”小香粉扑子已经伸过来,那里缩得回去,只这一抢一躲之间,粉扑子在桃枝脖子上打了两个粉印。桃枝回过头来向镜子里看到,也就笑起来了。小香趁着她这一笑,和孙氏说要拉桃枝到家里去谈谈。孙氏也因为和桃枝说僵了,伯她真个出台闹祸,那倒是不好收拾。现在有小香出来转圜,将她拉开去,这也是件好事,就不必拦阻了。只得点了点头。小香见孙氏已同意,拉着桃枝到她家里去。 小香也是一个母亲同住,不大干涉她的事。桃枝到了她家,不多耽搁,一撩长衣,骑上脚踏车,便驱向夕照寺来。这个时候,已到了十二点钟了,她到了夕照寺的时侯,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天顶,照着树影圆圆的在地上。由菜园小路上,走到梁秋山家去,并不看到人出来,声音静悄悄的。桃枝来过两回,知道他们在家里,是不大喧哗的。就下了车,推开半掩的门,轻轻将车子靠在壁上,然后走进屋去。前进屋子里,果然没有人,而且莫新野的房门也倒关上了。只后边屋子里有说话声传了出来,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是韩求是,又有个人是于水村,只听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世界,是黄金世界,无论作什么事,非钱不行。我的第一步,还是挣几个钱要紧。我昨晚在你那里住,决定了回来埋头画画的,现在不能够了。秋山得了这样的病,我那里有心画东西?我一面要和他筹医药费,一面我还要维持他这个家。”求是道:“据你说,你的朋友是患了脑充血的毛病,他并不是个大胖子,何以会得这种毛病?”水村道:“这完全为他用脑过度了。文人用脑筋作点文章,原不算什么,只是他的环境太恶劣,他一面想着作文章,一面还要想怎样维持生活。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算坏,偏偏不能卖钱,因之他越穷越作,越作越气。我今天早上跑回来,他晕了过去不多久,桌上还有他没写完的一篇稿子呢。我们同住的朋友莫新野,送他上医院的。据医生说,性命可以无危险,但是这种病,全在调养,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复元。你借给我作川资的钱,让他夫人带上医院去了,还差得多。莫新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一个法子。因为人已进了医院,这款项无论如何,在下午六点钟以前,要补足送到医院里去。你想,我们这样无路可通的人,那里筹措几十块钱?他想了一想,说是今天莺花歌舞团新演一出《满江红》的歌剧,一定很上座。他带了自己的琵琶去,和他们经理要求临时加入,配着弹一套《满江红》的琵琶独奏。若是有人说好,他就和莺花社合作起来,先借几十块钱用,以后便在他们团里当个小乐师。不过这要看他的运气,若是没有人叫好,莺花团也许不用他,这钱就借不妥了。好在这个经理,曾聘请过他的,而且他配的一套琵琶,又和《满江红》的舞剧同名,让他临时加入,不见有好处,至少也不会有坏处,我想登台总是可以的。不过登台以后成绩怎样,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和你借几个钱,但是转念一想,我已经连累你不少了。我也是为朋友,怎好和你要钱来作人情?你不必帮我别的什么忙,你若打听得有琵琶独奏的节目,就带三四个朋友鼓掌捧场,这就行了。”又听到韩求是大声答道:“这个不成问题,我决计可以帮忙。现在巳经是一点钟了,他们是三点钟开演,我这就该回去预备了。咳!你们总算是实心实意研究艺术的人,到了要贡献到社会的时候,还得托人出来捧场,这可见凭真本事找出路,绝对不容易。我虽不是艺术家,对于艺术,是很表同情的,你放心,我决计捧场就是了。” 桃枝在外面从头至尾一听,韩求是快要走了,若愿和他相见,自不必躲避。但是心中灵机一转,不肯和他见面了,立刻抽身走了出来,扶着脚踏车出门,一脚跨上车子,登着轮子,向大路上便跑。一口气将车子坐到小香家里,小香由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居然在一个半钟头以内跑回来了,总算很好。怎么样?话都说明白了吧?”桃枝笑了一笑道:“现在没有功夫谈这个,我今天下午有要紧的事,又要请半天假。”小香道:“怎么样?你还要和你婶娘闹脾气吗?”桃枝笑道:“那个有那种工夫和她生气!我要去看歌舞。”小香道:“是莺花歌舞团吗?送我票也不去看。他们那里的歌女,看不起我们,常说我们下流。但是,我们上台,总穿了衣服,她们上台,褂子也脱了,裤子也脱了,这算是上流吗?”桃枝笑道:“你错了,她说上流下流,是说她们的玩艺是文明艺术,而且是学生出身,所以是上流。我们这里头,什么出身的人也有。虽然一样卖嗓子,一样卖脸子,究竟不文明,自然是下流了。”小香不服她的话,还待驳复她两句,她两手一摇,笑道:“再见了,没功夫讲理。” 她说着话,一直到六朝居来,到了后台,恰巧金老板在这里算帐,他一见桃枝,早站起来打招呼。笑道:“李老板今天来得早,大概昨天那位万先生,又要来。”桃枝笑道:“我知道金老板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姓万的了。”金老板笑着连连拱了两下手道:“李老板又拿我开心。”桃枝道:“金老板,你是知道的,除非我不卖力,我若卖力,一定上座上得很好。不过你要我卖力,也要让我欢喜才对。”金老板笑道:“我明白了,李老板今天特意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要吩咐出来的。请说罢,只要是我能够帮忙的,我一定帮忙。”桃枝笑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金老板去叫一碟包子,一碗面来我吃,可以吗?”金老板连忙笑着答道:“可以可以,小事一件,这还用得着要求吗?”桃枝笑道:“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今天下午,要去看一个朋友,大概到五六点钟才能回来。今天的日戏,恐怕赶不上,我又要请半天的假了。不知你能准不能准?”金老板听了这话,未免有点犹豫,沉吟着,话不能说出来。桃枝道:“金老板,你要想想,我偶然请半天假,只当是我病了,对你的营业,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一生气不干了,那每次点戏一百个的阔人恐怕也不来。你说,究竟是那个有利呢?”金老板想了一想,笑道:“这实在不算什么,那个人没有一点私事呢?李老板有事,就请便。若是日场赶不上就不必赶了。我给你叫点心去。那点戏的钱,请你先拿去用。”于是拿了五十元钞票交给桃枝收了。又吩咐老刘,在对门饭馆子里,和她叫了两样点己来。 桃枝将点心吃完了,然后走回家去。孙氏因为上午的事情,不敢和她说什么,避到外边屋子去了。桃枝烫的头发,用水一洗,加上香油,抹得溜光,然后换了一件朴素些的旗衫,再戴上一副蓝色眼镜,向镜子里一照,也觉得自己另变成一个模样了。趁着孙氏还没来,然后从从容容的走出旅社来。孙氏以为她总是到茶楼上去,也不曾理会。桃枝上了大街,雇了人力车,一直就向东南大戏院来,这里正是莺花歌舞团出演的地点。一到门口,便见一块很大的黑幕,上面写了粉字,乃是“本团礼请音乐大家莫新野今日登场,另行加演琵琶独奏《满江红》曲。”桃枝一看,心中大喜,莫先生果然得登台,此行总算不虚。于是很高兴的买了票,走进院子里去。今天的生意,果然是好,前后各排,都已坐满了人。桃枝虽买得是前厅的票,然已经挤到上十排的座位上了。拿了一张石印节目一看,前面有许多旧歌曲,最后才是新歌剧《满江红》,新歌剧《天上人间》。在《满江红》、《天上人间》之中,用墨笔添了“莫新野君琵琶独奏《满江红》”一行字,心里很替莫新野庆幸,他的码子,居然移在这最后面了。 坐定不多久,已开幕了,一幕一幕的歌舞剧过去。果然在台上表演的那些歌女们,都是象小香所说的,脱了褂子和裤子,仅仅**以下腿沟以上,有些掩蔽物罢了。而且这些掩蔽物,又是鲜艳夺目,富于挑拨性的。心想,这就是歌舞团的歌女,高于卖清唱的歌女之一点了。若说这是艺术,倒可以列个公式,便是赤身露体加红绿掩蔽物,加柔软体操,加**的音乐,等于艺术。正这样想着,满戏院子一阵震动屋瓦的鼓掌声,打断了思想。抬头看时,原来是台边的节目牌上,已经揭着《满江红》三个字了。一会儿幕开,台上布着一个桃花源的景致,两岸千万株桃花,中间夹着一片水景。桃花林上,正映着一片斜阳,把水也映成红色。这种远景,大概是画的,用了电光的配合,很是逼真。近处两株桃花一片青草,两块钓鱼石,一个美貌的小女,提了一篮衣服,口里唱着歌走出来。唱完了,她就到石头下面去洗衣服。接着便来了一个少年,咳声叹气的,说是这个世界,无可留恋,与其落在他们手上,不如自杀。但是看到这满天满地的美景,有些徘徊了。他回顾无人,走上钓鱼石,看看花又看看水,作了好几个势力,终于是不曾向水里跳下去。那石头底下忽然发出妙曼的歌声,少年一听,便呆住了。慢慢的那女郎走出来,向着少年微笑,于是二人说着话,同坐在石头上谈心起来。正有点意思,远远的有人声来了。少年哀求女郎救命,说是追的人来了。女郎笑着,引着他藏在左边钓鱼石下,自己也藏在右边钓鱼石下,她把自己的干衣服,脱给少年换了,自己却穿上刚洗的湿衣服。少年由石下出来,成了一个美女,他原来的衣服,包着石头,掷下水去了。朦胧的暮色里,一群警察,走上来了。便问两位姑娘,看到少年没有,她说没有,警察找了一会,便走了。于是女郎对少年说,你原来寻死,何以反要我救命?少年笑说,为了这满江的红色。女郎说为什么不说是为一个姑娘呢?少年笑着说,你既然明白了,那末,你就要永久救我的命呀。二人笑着,幕落下了。桃枝觉得情节虽然简单,意思很深长,也随着大众鼓掌声中鼓了一阵掌。 这幕完了,便是莫新野的琵琶独奏。他不是先前那种样子了,也穿了一套西服,打着黑领结子,打扮出来,和这莺花歌舞团里的男团员,并没有分别了。台正中摆了一把椅子,当他抱了琵琶坐到椅上时,人群中果然有几个人鼓掌,这大概是韩求是的力量了。莫新野对于今天这段表演,认为是有目的物的,所以也就贯注精神去弹。弹得悠扬婉转,十分悦耳。大家看了这《满江红》的歌剧,本来有一种很深的新印象,现在听了很婉转的《满江红》,一致鼓掌。 莫新野又弹了一段。他弹完了,忽然走到台口,向大家一鞠躬道:“诸位,兄弟不是莺花歌舞团的人,今天是临时加入客串的。兄弟为什么临时加入呢?只因我一个艺术界的好友,忽然得了急病,没法筹医费,要替他想法。”说到这里,隐着梁秋山姓名,把他的境况说了一说。又道:“兄弟想借着这个机会,和爱好艺术的诸位见一见面,把这把琵琶,当场拍卖。”说着,将琵琶一举。又道:“这琵琶虽也是平常的乐器,但是祖传三代之物,各位先生看在艺术分上,请把这琵琶买了罢。价目多少,完全照拍卖的办法,请诸位给价。”说毕,又向大家一鞠躬。在场的人,为他这几句话所鼓动,果有人站起来给价,由十元慢慢的向上加,加到二十元,却没有人再加了。莫新野站着道:“我那位朋友,原差三四十元的医药费,诸位有再出价的没有?”韩求是在人丛中站起,出二十二元,他坐下去,又寂然了。桃枝看不过意,一摸身上,金老板给的那五十元钱还在身上,心想,留十元去敷衍婶娘,其余的就买下这把琵琶罢。因站起来道:“我出四十元。”这价目突然向上一涨,而且发言的是个女子声音,大家都惊异起来。回头一看,见是个戴眼镜的青年女子,真是出乎意料以外。她这样一出大价目,把个老洋人激动了,他站起来出四十二元。桃枝站着,还不曾坐下去,便伸着手,一下出到五十元。她出到了这个价钱,就没人再添了。莫新野点点头道:“多谢这位小姐,我的朋友有救了。这把琵琶算是小姐的了。”说着,两手举起琵琶来,作个遥遥将送之势,意思是要桃枝过去接。 桃枝却不过去,在袋里摸出那五十元的钞票,交给身旁一个茶房,叫他把钱送到台上去,茶房将钱送到台口,交给莫新野,把琵琶接了过来。莫新野站在台上;两目注视茶房手上的琵琶,竟发了呆,一步动不得。茶房走了几步,莫新野又招招手,把他叫回去,因对他道:“难得这位小姐热心,不知道高姓大名,你说请她告诉我。我告诉我害病的朋友,让他永久纪念着。”茶房将琵琶交到桃枝手上,把莫新野的话转说了一遍。桃枝将琵琶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又拨了一拨弦子,微笑道:“我是路过南京的人,留什么名姓。你看,这位弹琵琶的莫先生,站在台上,眼睁睁的望着我,把他的心爱之物拿去,多么可怜!你把这琵琶还拿回去,请莫先生跟我存下,等我第二次到南京的时候,我再来和他要。”茶房道:“你第二次回到南京,是什么时候呢?这位莫先生,他不是莺花歌舞团的人。”桃枝将琵琶递回给他,笑道:“你呆什么!我相信得他过,你还相信他不过吗?拿去罢。”茶房也看不出这位小姐是个什么用意,便只好将琵琶拿回去。桃枝偷眼看着台上,见莫新野站在那里,依然是不曾动,象是蜡人一般。那一双眼睛,又象是吸铁石吸着铁块,只管跟了那琵琶走。桃枝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于是坐下去了。茶房将琵琶送到台口,交给莫新野时,他也莫名其妙。及至茶房说了出来,莫新野恍然大悟,大声说道:“那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因对台下说道:“诸位!这位买琵琶的女士,听说我是三代老物,付了钱,却不曾要东西,说是存在我这里,下次过南京再来拿。既不问我住在那里,也不肯说自己的姓名,分明是捐助我的了。我不能白拿她的钱,决尽义务再表演一回,请这位小姐指明表演的地点。”在座的人,听了这话,排山倒海似的鼓起掌来。但是大家这样热闹,那位女士,却一点表示没有。大家向那位女士坐的地方看去,已经有了一个空位子,据她邻座的人说,在茶房将琵琶交到莫新野手上去的时候,她已经悄悄的走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四回 归去囊空问款疑寒士 邀来夜永拈 原来桃枝看到全场的人,都不免对她注意,她觉得在这里坐着,很感到无聊,因之轻轻的离开座位,很快的走出戏院子大门,就回家去了。坐在车子上,回想到戏院子里的一幕,心想那些听歌的人,也猜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让他们当一件有趣的新闻去谈,也许会猜到是神仙下界,变化着人去搭救的呢。我这五十块钱,也是非这样的花着不可,若是好好的交到莫新野手上,他必定想着,他是一个艺术家,如何能用一个歌女的钱呢。哎呀!慢来,钱我是已经花了,设若婶娘知道了这件事,她岂肯和我干休?今天晚上,我要早些到茶楼上去,叮嘱金老板两句,叫他不要告诉我婶娘,好在也不过是五十块钱的事,总不至于丝毫想不到法子。在她这样想着,心里比较舒服一点,然而人力车子已经停在垂杨旅社的门首了。桃枝无精打采的付了车钱,进里面去,茶房首先迎着她笑道:“李老板,你才回来,把你婶娘急坏了。她已经到外面去找了你三四回,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桃枝一想,准是金老板把我请假的话,又告诉了她。不然,何以她会这样的着急找我呢?一看手表,已是五点多钟,料着她不久也就快回来的,且在屋子里等着。 过了一会,听到前面电话机边,有茶房说话。他道:“李老板早回来了,不必找了。”这好象是婶娘打回电话来问这件事了,她的注意,也可想而知了。少不得这五十块钱的事,她也联想到的,以为我是拿着这五十块钱作川资要逃跑了。于是找了一本小说书,闲躺在床上,一点事没有似的,安然的看小说。直到六点多钟,孙氏急急忙忙走到房里来了。一见桃枝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道:“唉!你倒自在,把我的魂都吓掉了。你到那里去了这半天?”桃枝只当没有听到,依然看她的小说。孙氏道:“姑娘,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说错了,陪你一个礼,也就行了吧?”桃枝道:“我生什么气,我休息休息,跑累了。”孙氏道:“我真跑累了呢,下关的火车站,浦口的火车站,我都到了。你平常出去,我是不疑心的,小香的母亲到这里来,说你早回来了,追到六朝居,又说你拿了五十块钱走,你想我多害怕。你要是真生气走了,你叔叔问我要人,我怎么对答他哩?非寻短见不可了。”桃枝笑着坐起来道:“跑子一个人不要紧,跑了一堆钱,就太可伯了。婶娘,你放心罢,我作事光明磊落,不会偷了跑的。就是要走,我也要想法子和你们大大弄上一笔钱,把我的身子赎了出来。”孙氏见桃枝还有生气的样子,就不敢多说话,默然的坐在一边。直到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孙氏才开口道:“据金老板说你拿了五十块钱”桃枝不等她问完,便答道:“不错,我拿了五十块钱,我已经用掉了。你问这钱怎么样?还要我拿出来吗?这并不是包银,是人家点戏的钱,我要用,我就用,不能受什么人的干涉。”孙氏道:“点戏的钱,就应该归你的吗?这是那个定的规矩呢?”桃枝道:“点戏的钱我不能用,又是那个定的规矩呢?”孙氏见桃枝板着脸瞪着眼,那样愤愤不平的样子,这话不能向下说了,只得默然不作声。 把饭吃完了,旅馆的帐房,走进来了,笑着点一点头道:“李老板,借几个钱给我们用用罢。这个月的钱,已经逾期好些天了。”桃枝微笑道:“你早也不和我要钱,迟也不和我要钱,知道我拿了五十块在身上,就向我开口。但是你的消息,还不大灵通,我这五十块钱,右手拿进来,左手拿出去,已经花光了。”帐房笑道:“李老板,不要和我们为难了,你借个二三十块钱我们用用罢。”桃枝正色道:“住旅馆自然该给钱的,我和你为难作什么?不过我今天真把钱用完了,迟两天来拿,也不要紧,好在我是跑不了的。”帐房迟疑了一会子,也不便深说,只得走了。 孙氏道:“当真你就一个钱也不拿出来吗?我自然管不了你,我会写信到上海去,告诉你的叔叔,以后你就莫想在金老板手上拿钱用了。”桃枝冷笑道:“告诉叔叔也不要紧,大概只要得了我的钱,要不了我的命。”孙氏道:“我也知道,你这五十块钱是怎样的花了,大概送给了那个姓于的吧?”桃枝道:“你不要瞎说,人家虽穷,是有人格的人,你把人家当拆白党看待,那是你自己戴上有色的眼镜了。”孙氏道:“哼!你不要和他装面子了。你五十块钱,若不是送给了他,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是怎样花掉的?而且我也没有看到你带一个铜板的东西回来,不见得是一餐吃掉了吧?”桃枝道:“不过是五十块钱的事,你就那样看不起人。老实说,这五十块钱,我收在身上,并没动用一文,但是你越逼得凶,我越不拿出来。”说着拍了一拍衣上口袋边。孙氏听她如此说,也相信钱还在身上,就不敢多说了。 谈谈话,又到了上场的时候,桃枝默然的到六朝居来。心里想着。这五十块钱若不拿出来,婶娘也没奈我何。不过她一口咬定是我送给于水村用了,我又举不出什么反证,这不是很讨厌的事吗?我若照实说了,那还是为水村的朋友花了,当然她还疑心到水村身上。无论如何,我应当把这钱筹出来,交给婶娘为是。心里如此想着,就一点精神没有,到了后台,也只是桔坐着,不象往日那样笑嘻嘻的了。老刘忽然在前面走来了,到了她面前,低声笑道:“那个万先生来了,就只他一个人。他说他在朋友家里打牌,临时请了假,由人代替他,他溜了来听你唱几句。他问问你能不能去替他打几牌呢?”桃枝道:“你这话还没有说完,我来接着说。我若答应去,可以点我几个戏,我若不去,他就不花这冤钱了。”老刘笑道:“人家可没有说这话。”桃枝道:“他嘴里没有说出来,心里一定是这样说的。”老刘笑道:“我那里有这样聪明,连人家的心事,都看得出来呢?”桃枝道:“你想我说的话对不对?”老刘笑道:“大概是这样。”桃枝笑道:“这不完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又何尝不明白呢?你可以去对他说,我可以去的,不过我不能太夜深了回来。”老刘答应着去了,过了一会,又笑着走进来。手上已是拿了一卷钞票。 金老板在一边看到,已迎上前去说话了。金老板回转头来对桃枝道:“今天点了二十个戏,这也就算不少了。”桃枝笑道:“自然不少。人家是送礼,两个戏,也未必就算少呀。”小香笑道:“桃枝姐先来的时候,是愁眉不展,现在也笑容满面了。” 桃枝道:“还有的说,我替你说了罢。先前情人没来,心里很难过,现在情人到了,就开了笑容了。”这一下子,说得在后台的人都笑起来。到了上场去唱戏的时候,她还回转头来,对大家点点头说:“我要去会情人了。”大家看了她那神气都笑着只摇头。桃枝走到台上,果然见万有光一个人坐在一张茶桌上。见了桃枝,他先嘻嘻的笑着,鼓了两下掌。挑枝一唱完,他连忙就向老刘丢个眼色。老刘走过去,他拿了一块现洋,塞在老刘手心里。低声道:“这个给你了。你去对桃枝说,我的车子在楼下,我坐在车子上等她。”老刘笑道:“行长,谢谢你,她一定来的。”万有光下了楼,一开车子门,只见桃枝靠了车座靠背,很自然的坐在那里,转着眼珠,发出微笑。万有光坐在车子上,笑道:“你倒先来了,我料不到。”桃枝道:“我这人就是这样爽快,答应了来就来,不能来就不来,一个卖唱的姑娘罢了,摆个什么架子?”万有光点点头道:“你这话很实在,我们也很愿交这种朋友。”桃枝道:“那是什么原故呢?”万有光道:“有了这种朋友,我们虽不免多碰几个钉子,但是遇到有什么约会的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至于白用什么心思的。”桃枝笑道:“据你这样说,男子和女子交朋友,就是要转她的念头,换一句话说,就是为了转女人的念头,就和女人交朋友,这话对不对?”万有光笑道:“对是对,但是也不可一概而论,我就不是这种人。”桃枝道:“好极了。我也看出了你不是这种人,才和你交朋友的,不过多少还有点疑心,现在你一说明,我更是放心了。”万有光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只是向着她微笑。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已经开到了一家很大门楼的门口,只看那八字楼门的横梁上悬着斗大的白瓷电灯泡,只凭这一点,就不是个平常的住宅,这里面自然又是很热闹的盛会了。下了车,万有光在前引路,到了里面,乃是一所半中半西的屋子,转了两个弯,走到一个大客厅里,便已听到人语喧哗之声,由客厅东侧,开一个门,垂下一幅白布帘子,一股子浓浊的热空气,由门帘子缝子里向人直扑了来。万有光在客厅里先叫起来道:“我赢了,我赢了,我把贵客请来了。你们认东道不认东道呢?”他如此一叫,屋子里人哄的一声,都拥了出来。桃枝一看,除了柏正修、洪省民而外,还有两个人不认得。万有光便介绍着,指着一个穿西装的说:“是这里主人翁邵革新先生。”一个穿学生装的,“是熊新民先生。”年纪都不过三十上下,自然都表现着有作为的样子。桃枝一一的和他们点了头。邵革新笑道:“万先生的眼力不错,真好!”洪省民笑道:“这不能说是他的眼力不错,要说是他的手段不错。我物色李老板,远在他没到南京来之先。只是李老板对于我,始终是爱理不理。一到万行长来接交李老板,那就不然了,只一认识,马上就用名片来请。”熊新民笑道:“我真不料歌女里面,有这样杰出的人才,若是早就知道,我就不颠倒我们衙门里的花瓶了。” 大家说笑着,把桃枝让到那里面屋子去,只见电灯下面摆了一桌麻雀,桌子四角,附带着四个茶几,上面摆了茶杯香烟筒干湿果碟,有一张茶几上,还搁着两个啤酒瓶子,这可知他们的赌钱,乃是极舒服的了。洪省民扯着万有光的衣袖道:“我替你打了六圈,总算好,并没有输,你自己上阵罢。”万有光道:“不行!我巴巴的把客接了来,让人家呆坐在一边不成?”熊新民笑道:“你就让省民代你招待招待李老板,也不要紧,他还有那种魄力,在你当面,把你的爱物夺了去吗?”桃枝笑道:“我虽是初次来的客,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两句了。象熊先生这样崭新的人物,怎也是把女人当玩物呢?一个人交朋友,虽然有厚薄,张三也可以亲近,李四也可以亲近,怎么说是当面夺了去?把我当个什么呢?”熊新民笑道:“差点儿让李老板挑了眼去了。这个物字,并不要紧呀,李老板不也是说了我一句崭新的人物吗?”桃枝笑道:“难怪人说,新人才别什么不打紧,这演说一项本事,是旧来的人千万赶不上的,果然果然。”万有光见她词锋犀利,怕她得罪了人,拉着她在牌桌边的一个空位子坐下。笑道:“你替我打罢。”桃枝笑道:“这算解决了,大家都等着异性来调剂了。”说着这话时,那一双星眸,在三位同桌的脸上,射着一转,熊新民首先嗳哟了一声。洪省民道:“你这是为什么?那个打了你吗?”熊新民笑道:“她的眼珠向我身上一转,我简直去了半条命。她若是老坐在桌上,我们都会让电触死,还不嗳哟吗?”邵革新道:“人总是要死一次的,若是能这样触电触死,我是很愿意的。”说毕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桃枝道:“万行长,你是要我来打牌的,你还是要我和大家开心的呢?”万有光笑道:“打牌,打牌,大家不要闹了。” 桃枝一看面前摆着许多筹码,便拿了一根最大的举着问道:“这是多少钱?”万有光笑道:“我们打小牌,消磨时间,这根筹码算五十块。一人只有一根。”桃枝道:“你面前有两根了,那末,赢了五十元了。”万有光笑道:“可不是!你和我好好的打,不要输了。”桃枝眼珠一转,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输的。我若是打的时候,我就放出电光去,让他三个人都触上电,那末,自然是我一个人赢了。”邵革新道:“李老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我们不负责任了吧?”桃枝笑道:“不负责任的,你只管开玩笑罢。”于是四个人说笑着,打起牌来,万有光、洪省民只在各人身后转着看牌。 他们所剩下的只有两圈牌了。桃枝说笑着将牌打完,虽没有输,却也没有赢。因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没有意思,替人家赢了也好,替人家输了也好,这样平平而过,没有意思。无论什么事,我都喜欢个痛快,这太平庸了。”邵革新道:“李老板要玩一个痛快也可以,请你今天不要回去,我们今天来推一夜牌九。”桃枝道:“玩半夜,就玩半夜,但是我没有钱。”万有光听了这话,简直从心里要笑出来。因道:“你要多少钱输,全包在我身上。”说着,伸手一拍胸脯。桃枝道:“我有个要求,就是胜也好,败也好,我先需提一笔钱,揣在身上,回去的时候,我婶娘若是要问我的时候,我就好请钱大哥替我说话。”万有光道:“这是自然,不成问题,不成问题。你不信,我这里先付。”着说,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也来不及数多少,就向桃枝手上一塞。她一看是十元票子一小叠,大概不会少于五十元,便笑向万有光道:“我要打一个电话回去报告一声。”万有光笑道:“李老板,你当面骗人啦。你打电话回去,不是报告一声,乃是和你婶娘报个信。我猜,过一会儿,你婶娘就该来了。”这里的自动电话机,就放在旁边桌子上,桃枝一个指头,正塞到拨号码的机纽眼里去,听到这话,手指头一缩,笑道:“我就不打电话,我要回去就回去,难道还能绑我的票吗?”万有光道:“当然不能够,李老板说的话,决不失信,也用不着绑票。”桃枝拿了一支香烟,向嘴里抿着,擦了火柴点着。人向沙发椅上很高的落了下去坐着,那绷簧弹着她颤了两颤。手指夹了香烟,喷出一口烟来,斜视着万有光微笑道:“你这话上当了。你说了只要我赌钱的,那末,我今天不走,也只能在这里赌钱,若要我履行别的条件,你对我就算失信了。”万有光听她这话,倒默然了。柏正修道:“不行,我明天还有事,要我赌到天亮不能够。”熊新民道:“我和老邵也是有事的。” 桃枝道:“不必说了,我全明白。你们要我赌钱是假的,要我赌到深夜,陪万行长到旅馆里去是真的。对不对?”说着斜视着洪省民只抽烟。洪省民一伸大拇指道:“李老板痛快,那我们就不必多说了。”桃枝道:“既然如此,也好,我把这身子和万行长赌一赌。”万有光坐在一边只是笑,洪省民道:“怎么个赌法呢?”桃枝道:“我们要陪个万里江山一点墨,好歹只凭一下,两下都不算。请哪位用纸块写两个阄,一张纸上写我赢了,一张纸上写我输了。我抓着赢的,再拿五十块钱,要万行长的汽车送我回家。我抓着输的,我就赔万行长回旅馆。后事如何,你各位就不必过问。不过在我们这问题未解决之先,大家作一个公正人。”洪省民道:“这话太痛快了,太公道了,就是这样办。”于是掉转身,向万有光丢了一个眼色。因道:“这个阄,就让我来写罢,但是一层,我要避开写。”桃枝道:“那当然。邵先生,我请你作代表,你去监督洪先生写,不让他在阄上作什么记号。” 邵革新笑着答应了一声,于是和洪省民一路到外面书房里去,预备纸阄。邵革新低声笑道:“你怎样的写法,一老一实,写上一输一赢吗?”洪省民笑道:“依着你怎么办?”邵革新笑道:“我们应当帮老万一个忙,你只管写两个输字,随便她拿那一张,她也是输。”洪省民笑将纸阄写好了,搓成一小团,然后一路到小客室里,将纸阄放在桌子中心,笑道:“阄来了,那个先拿?”桃枝道:“自然是我先拿。你们都是一气的,万行长先拿,他会知道那张是赢的。”洪省民道:“好!你先拿。”桃枝道:“且慢,我是赌博品之一,已经摆在这里了。万行长的钱呢?”洪省民一掏身上,掏出一叠钞票,一五一十,数了五十元放在桌上,将手按了一按,笑道:“当然,要赌你一个心服口服。”说着,向后一退。 桃枝一伸手,按住了一个纸团,笑道:“老天爷,保佑我赢了罢。”万有光看到,也一伸手,要去拿那个剩下的纸阄。桃枝将他的手一拨道:“且慢!只有两个阄,这个胜了,那个就败了。这个败了,那个就胜了,用不着看了。这样办,你同意不同意?”万有光随口答道:“这可以同意。”桃枝道:“同意就好,阄是我先抓了,我问大家一声,打开一看,算事不算事?”大家笑着,都连说算事。桃枝道:“若是不算事呢?”万有光道:“你也太仔细了,不算事,我们都不是人类。”桃枝笑道:“好!一言为定。我手上的阄还没有抓起来,这个我不要,算是万行长的。那个剩下的,算是我的了。”说着,把阄拿起,送到万有光手上,笑道:“打开来看罢,我祝你胜利。桌上那个,你同意不看的,就不必看了。”说着,捡起来向嘴里一抛。 万有光望了一望洪省民,心想,也许有望,打开来看时,却是“我输了”三个大字。桃枝一伸手,将那五十元钞票,抢到手里,向袋里一插,将口里的纸阄,向痰孟子里一吐。向沙发上一倒,昂着头枕了椅靠,哈哈大笑起来。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五回 无日不来轻车驰小径 有闻必录快 这些人之中,只有邵革新、洪省民两个人心里最是明白,原来是打算玩弄桃枝的,不料,这位姑娘乃是聪明人里头挑出来的,倒让她将计就计,占了一个大便宜。万有光本猜着洪省民会玩一点儿手段的,所以桃枝把阄分了来,他有点不大愿违接受。现在看到桃枝那样大喜若狂的样子,算是这一屋子人,都在她手心里翻了筋斗,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也只傻笑着盖了脸。 桃枝前仰后合的笑了一阵,然后止住了笑,用手理着向前披乱的头发,对万有光点头道:“这事怪不得我,我好意和你们拼一拼,你们倒不老实,要在这里头玩手段。既然谈到玩手段,这就不能客气,大家都可以试一试,玩得赢就占上风。”洪省民笑道:“李老板,你可不要诬赖好人,这阄是我写的,我不承认玩了什么手段。而且你还请了一个代表,一路监督我,你不信任我罢了,难道还不信任你自己请的监督人吗?”桃枝道:“我怎不信任?”我十二分的信任!只要是大家都不玩手段,这个阄就拈得有价值。既是干干净净的赌博,这就很好,我们议好了的条件,应该履行,万行长应该用汽车送我回家了。万有光默然了一会子,突然站起来,笑道:“好!我送你回家。李老板,我十分佩服你,就在这一点聪明上,也值得我们五体投地,送你回去,这是应该的。”桃枝笑道:“我没有什么聪明,不过是运气好。那么,夜深了,我们就走罢。”万有光道:“忙什么呢?这样夜深,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人情作到底,我送到你旅馆门口罢。稀饭好了,你吃一碗再走,行不行?”桃枝道:“行!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万行长的。”于是大家说笑着拥到客厅里来。 由听差将桌子收拾好了,大家落了座。桃枝也不客气,一同和他们坐下。他们也不想再近香泽,让她一人坐了上座。听差挨着人面前送上稀饭,桃枝先不动箸,只是望着。万有光笑道:“李老板,你又在想什么心事吧?在座这些人的稀饭,都不曾吃,你爱和那个掉换,就和那个掉换。”桃枝道:“万行长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万有光笑道:“李老板觉得我们这些人,不够朋友,处处弄手段,也许我们在这稀饭里,放下了什么东西哩。”桃枝笑道:“掉一下,我又何必客气呢?就掉一下罢。”说着,眼光如闪电一般,在桌上各人脸上,以至于各人碗里,都看了一看。结果,是把自己这碗掉给了万有光。又把万有光面前的一碗,掉给对面的洪省民,然后把洪省民面前那一碗稀饭拿了回来吃。洪省民摇了一摇头道:“象李老板这样防备,我们都成了开黑店的了!”桃枝笑道:“怎么不是?不过,目的物不同罢了。”她说着话时,叽哩呼噜,吃完了一大碗。将空碗翻过来,对听差照了一照,听差自然接过碗去,给她又盛上了一碗。万有光笑道:“李老板,这碗稀饭,并没有检验过,你能放心吃下去吗?”桃枝把筷将稀饭一阵乱搅,笑道:“你们这稀饭,熬得米糊一样,又有这些个好菜。”说着,将筷子头敲了一敲碟子,便道:“只是这碟肉松,和这碟火腿,我也就该多吃两碗了。就是你们在稀饭里放了**,也让我先吃了个痛快。”说毕,很快的把一碗稀饭吃完了。于是站起身来笑道:“钱也赢够了,饭也吃饱了,现时我该回去了。万行长,怎么样呢?”万有光道,“我是决不食言的。天大的事,也失败了,何况用汽车送你一趟。”桃枝道:“万行长不愧是个漂亮人。”万有光对听差道:“叫我的车夫开车,送李老板回家。” 桃枝于是伸着手和在座的人,一个一个的握着笑道:“今天很对不住诸位,过两天我闲一点,要请一请大家。”一面点着头一面向后退,走出客厅去了。万有光到了这时,看看桃枝,一挺胸脯子,送着她出来,一句话也不说了。坐上了汽车,大家默然了一会,桃枝先笑道:“万行长,今天我玩了一些手段,对你不住。但是我为了一笔钱要花,不得不这样,百十块钱在你这样的大银行家,花了总不算什么,而况你又是最喜欢我的呢!”说着,向车子外一看到了什么地方,将手掏了万有光的一把脸,又给他一个微笑。他坐在车里,心里正叫不出来的连珠苦,板着脸,始终也不说什么,被桃枝这样掏了一把,不觉噗哧一声笑了,于是一伸手握着桃枝的一只手道:“你虽然淘气,实在也可爱”这句话刚说完,汽车停住了。汽车夫由前座反过手来,已替他们开了汽车门。桃枝将万有光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到家了,再会罢。”起身便走下车,头也不回,就去敲旅馆的门了。 到了里面,屋子里还亮着灯,孙氏并不曾睡,坐在旁边打盹儿。桃枝一阵脚步响,把她惊醒过来,笑道:“我听说那个姓万的,把汽车接你去了,我没有和你熬稀饭了。”桃枝道:“这就不怕我逃走了,料定人家就不拐带了?”孙氏笑道;“我说错了几句话,你就总记得。你天天把话来顶我,我就不敢说了。”桃枝也不再说什么,在衣袋取出那五十元的一叠钞票,向桌上一抛,冷笑道:“拿去罢,大概不用得去找叔叔来了。”孙氏看到钞票,先笑了。在电灯下面,翻来覆去点了两遍,整是五十元,一文不短少。将钞票举了一举道:“旅馆帐房来了,我会和他算帐的,你不爱理他,就不必理他了。”桃枝再也不说什么,在床边先扭灭了电灯,房里一阵漆黑,然后和衣躺着。孙氏笑道:“姑娘还没有消气哩,我让你罢。”说着,她回她的小屋子里去了。 桃枝等她去了,重新亮了灯,数了一数身上的钞票,还有六十多元,一齐塞在床褥子下面,这才安然的睡了。到了次日早上,八点多钟就起床,匆匆的漱洗完毕,就带了钱出门来。离这垂杨旅馆不多远,有家自行车行,桃枝将五十块钱,买了一辆脚踏车,立刻两脚登轮,就开向清凉山夕照寺来。这条路已是很熟了的,放开了胆子,踏着车子飞跑。这荒山小道上,不用闪避马车,将车子一溜烟的开了去,非常的痛快。低头一看,只见脚底下小路上两面茸茸细草,向后倒了去一般。心想自会骑脚踏车以来,没有走到如此之快的,这也总算是快事之一了。车子到了梁秋山家,在门外一按车铃响,水村却迎将出来,笑道:“原来是你!我以为是医院里送信的来了。”桃枝道:“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水村道:“你怎么知道他病了?”桃枝一想,果然自己这话有些语病。便笑道:“我知道就是了,你不必问。”水村听了她这闪烁不明的话,倒有些疑惑。只是人家不肯说出来,自然也就不能苦苦追问。因道:“我猜你昨天就会来的了,不料还是挨到了今天。”桃枝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呢?”水村道:“我那封信去了,我想你不能不答复,我这里又很荒僻,由邮局回信,你又投不到,你只有当面来问我了。”桃枝笑道:“如此说,你倒是写一封信,勾引我来见你的了?”水村道:“不!我写信给你的时候,我是一时为情感所冲动,急于要和你说说。事后我才想到,你或者会来,然已经是不能挽回的了。”桃枝笑道:“不要紧,只要你肯想法子勾引我来,我就很满意了。”说着话,水村代扶了车子,推进屋子里。 秋山夫妇不在家,莫新野由屋里笑了出来道:“小于,你气死我了。你的艳福真好,常有这样好的朋友,前来看你。”水村笑道:“我不能比你呀!你有不知名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中,花大把的洋钱相送,我那有那样大的风头呀。桃枝,你不知道,莫先生也得了一个知已了。”于是把昨天拍卖琵琶的事说了一遍,因问道:“这个女子不愿说是捐款,有碍老莫的名誉,又不愿把老莫的琵琶拿去,免得分了人家心爱之物,她设想是如何周到呀!只可惜她不露姓名,而且又戴一副蓝色眼镜,故意遮盖了她的脸子,这一下子,把莫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得心痒难抓。”桃枝笑道:“这话有点不对,那个女子对于莫先生的事,帮了一点忙,总是莫先生的一个好朋友。既是很佩服人家,就不该再有那不好的思想。若是都象于先生刚才所说的话,女子还敢帮人的忙吗?”水村道:“这并不是我当面造谣。莫先生说了,他不找爱人则已,若是找,非要这种女子不可!”桃枝笑道:“莫先生这话是真吗?你未免太对不住朋友了。”新野笑道:“你不要信他的话。不过这位女士,我倒实在想和她见一面呢。你们不必拿我作题目了,有话只管去谈,我要出去一趟呢。”说毕,他就走了。 桃枝笑着不作声,抬起手来,看了一看手表,失惊道:“怎么就十点多钟了,我要回去了。”水村道:“这样远的路,你来一次不容易,怎么来了就要走?”桃枝道:“我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不谈三四个钟头,也谈不完的。好在我已经有了脚踏车,今天说不了,明天再来说罢。你不是说不便去看我吗?以后我来看你就是了。总而言之,你那封信上所说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这一点障碍,我们都没有法子去抵抗,在社会上还作些什么事呢?我是瞒着我婶娘来的,快点回去罢,不要让她知道了。”说毕,将车子扶出大门,两脚跨上去登轮就走。回转头来道:“明天早上等着我,我们明天见了。”道毕,车子很快的走回家了。 到了家里,她骗婶娘只说是人家送的一辆车子。孙氏以为是人家送进来的东西,并不是送出去的东西,并不怎样追究。到了次日,桃枝以练习骑车为名,又骑了脚踏车到夕照寺来。还没有到夕照寺,在小苍山的路径上,老远看见一个人迎将上来,不是别人,正是水村。他高抬着两手,直举到半空里去,不住的摇摆。桃枝跳下车来,手扶着车子,向前一跑,因笑道:“好歹我总要到家里去的,你何必还要接出来?”水村道:“我也不懂什么原故,仿佛坐在家里等你是很闷的,一定要接出来才痛快。我昨天想了一晚,觉得是你的话对了,我们都自命不凡的,要想作一番事业,岂能因为一点小障碍,自己就灰心不上前,我从今天起,决计奋斗了。不管行不行,我每天要画几张画。好在秋山在南京城里,还有两家熟书铺子,我画几张,放到他书铺子去卖,来维持生活。然后我赶起一二百张画,在南京开一个大展览会,若是遇到了识货的,提倡起来,以后我就不发愁了。只是有一层,纸张颜料却不大够,这一笔开办费,我也就有些为难。”桃枝道:“你若是为这个,那很容易办,我有一家熟纸店,只要你开一张单子来,我照单子和你赊上一份。就是颜料,我也可托他代办,不过事后多给他几个钱就是了。”水村道:“不能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吧?”桃枝道:“自然是有,你作正事,我岂能骗你玩?而况我也很望你成功呢。”水村听了这话,自是欢喜,当时引桃枝到家,快谈了一阵,开了一张赊画具的单子给她。 她得了单子,骑车就走,把身上所剩余的钱,照单子把东西都买齐了,齐寄放在小香家里。又一个次日早上,把东西送给水村去,水村也就埋头作起画来。约有一个星期,桃枝无日不来,水村画的也就不少。 这天,秋华因为秋山的病已是大大的有了转机,放下心了回家来,料理料理琐事,一早的就到了家。她正在园子里看看种的菜蔬,一抬头,只见一个女郎,骑了脚踏车飞驰而来,有些奇怪,及至到门口下车,原来是桃枝。便笑着迎上前道:“我不料是李老板,你的车子骑得太好,简直和生在自己脚上一样。这一早就光临,于先生要喜欢得跳起来了。”桃枝笑道:“对不住,我没有看梁先生的病。并不是我懒,因为怕碰到了人。至于你府上,这一个礼拜,我是天天来的了。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呢?”秋华道:“病是不要紧了,不过以后不能再多用脑筋,吃笔墨饭的人,让他生这样一种病,真是虐政了。”桃枝放了车,牵了秋华的手走进来,一直到了水村屋子里。只见满壁上,铜钉子钉着新的图画,桌上也铺了一张画而未成的稿子。桃枝向着壁上道:“好了,昨天一天又赶起了三张。”秋华笑道:“我说呢,于先生何以如此的用功?原来是有人监督着。”桃枝道:“那就不敢,不过我就喜欢画的,所以天天来看新作品。”秋华道:“天下事就是如此,各有各的缘分,你们二人,一说就合。那个李先生对于秦老板也是很爱慕的,但是秦老板对他一点好颜色也没有,他就不敢希望天鹅肉了。”水村笑道:“我正有事去找他,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不去了,就托李女士给我带一个信给他,叫他得闲下午来一趟。那末,他若是还想吃天鹅肉,一定会向李女士有什么表示的。”桃枝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作个红娘。”水村道:“这也不对,爱情若用得上红娘,也不是真爱情了。不过我们也只能存一种希望而已。”桃枝听他虽如此说,但是他的意思如何,自然是明白,当时也未加申辩。和秋华谈了一会,就骑车走了。 她因有了水村那句话,并不回家,先到美化照像馆来,找李太湖。他在这里,算是特别受优待,给了他一间小屋子住。这个时候,他正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听到学徒说有女客来找,连忙迎了出来。一见是桃枝,便笑着点头道:“欢迎极了,上次你要照的像,钱放下了,相还没照呢。”桃枝笑道:“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我和于先生带来一个口信,要你有闲到夕照寺去一趟。”太湖道:“这样早,你就在夕照寺来吗?”桃枝道:“你不见我有这个?”说着,将嘴向靠住柜台的脚踏车一努。太湖道:“我这几天早上,总看见你骑车飞跑,莫非都是去夕照寺?”桃枝笑着点点头,太湖却长叹了一口气。桃枝本想问一句,为什么叹气?然而店里还有许多人,也只好不问了。太湖笑道:“李老板既是为了带信来的,我得招待招待,请到我小屋子里去坐一坐,好吗?”桃枝笑道:“可以的,我应当参观一下。”于是跟了太湖走了进去,觉得里面虽多一张床,倒也很有些书房的意味。 太湖让她在书桌边一张转椅上坐了,忙着盛了一碟瓜子,又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桃枝笑道:“李先生现在是有钱买胶片的了,何以没有看到你的新作品呢?”太湖道:“天天和人照相,那不是我的新作品吗?”桃枝向屋子四周观看,果然不见他有什么新相片陈设出来。偶然一低头,却看见桌子上有一叠相片,不曾糊托子的,反过背来堆着。桃枝顺手取了过来,翻过来一看,却有秦小香的一个全身相,背景是马路。太湖坐在对面椅子上,原想拦阻的,已是来不及了,便笑道:“我这事原也不秘密,李老板要看就看罢。”桃枝听他这话,倒疑这相片真有什么秘密,不敢公然的一张一张揭开来看,只拿起半叠,侧着露出一条缝来,一看时,也是秦小香的一张相,却是站在一家香烟店门口,又抽出最下面一张,放到上面,更是小香一个大半身相,后面还有几个人影子,都是女子,却不大十分清楚。心想,这奇了,怎么找出三张,三张都是小香的相呢?于是索性从头至尾,将这一叠片子清理下去。她不清理也罢了,一清理着,更透着奇怪,原来无一张不是小香的相片,而且也没有一张是相同的。桃枝呀了一声道:“李先生,你在那里和小香照下这些个相呢?”太湖笑了一笑道:“李老板,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担任汉口报馆的摄影记者,新闻记者不是有一句话,有闻必录吗?”桃枝道:“有闻必录,这和小香的相,有什么关系呢?她也不是一段新闻啦。”太湖笑道:“虽然没有关系,到了我手上,就有关系了。这报馆里送了我一架照相机,能照极快的动作,本来是预备找新闻材料的。有了这个照相机子,我就得其所哉了。每天当你们快要上茶楼的时候,我就预先拿了照相机,或在门口,或在街上,或在楼上散步,看着了秦老板,我就偷着照起来。机会好,就自然多照几张,机会不好,我至少也照上一张。”说着,向桃枝拱了一拱手,笑道:“我说是说了,请你千万不要告诉秦老板。”桃枝笑道:“你真是爱她,但是你照上许多相,是什么用意呢?真个是有闻必录,拿到报上作材料吗?”太湖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虽然也送了几张去登报,那是副作用,不算的。”因之到底将他照相的用意详细一说,桃枝也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六回 衣饰岂无惭婉商求友 丝萝非有托 这一场游戏,实在太玄妙了,李太湖为何偷着照了小香的相片呢?据太湖对桃枝说,这完全是他一点痴心。在他眼睛里,对于小香,是越看越爱,觉得那一个动作,都很不错。自然,对于这样可爱的人,能够多看一秒钟,就多得一秒钟的安慰。但是自己估量自己的能耐,不但不配和秦老板谈爱情,就是学普通的一个茶客,上楼去喝壶茶,点几个戏,都有些不能够。因为自己每月挣三四十块钱的薪水,还要帮助莫新野、于水村一点,汉口报馆那个兼职,虽然有点薪水,托一个亲戚代领了,每月寄回家去母亲用。这样的穷法,怎样能够和秦老板接近呢?所以他就偷着多照她一些相片,放在身边,随时拿出来看,随时有不同的样子,这就好比他和她常见面了。桃枝知道了这个理由,笑道:“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主意,你真有点痴了。不是我背后说她的闲话,小香这个人,和我完全不同,她不大爱说话,但是在肚子里用事。她因为唱戏没有唱红,手边是很紧,那个人要接近她,要先得她母亲同意,她母亲是非钱不可的。小香恐伯也是受了一点经济压迫的缘故,她也很愿认识阔人,穷人找她,她怕有碍她的生意经,反会讨厌的。李先生,你这样实心待人,不愁找不着一个老婆,何必到我们歌女里头来寻呢?”太湖听了她这一番话,坐到椅子上,向后靠着,说不出什么来。半响,叹了一口气道:“那末,我猜的一点不错。”桃枝道:“你可不要嫌我多事,我是劝你不要枉费那无益的功夫。你希望太深了,你会失望更大的。”太湖道:“我多谢你,你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但是我也不过照几张相罢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失。”桃枝道:“不要说没多大的损失,这样想下去,你会想成单思病的。”说毕,哈哈笑了。太湖道:“李老板,不要谈这件事了,你的相还没有照,我和你把相照起来罢。”桃枝回头一想,这话说得有些过火了,只好借着照相为由,跟了太湖到照相的屋子里去,把这事丢开。 照完了相,桃枝笑嘻嘻的回家去了。当她到家的时侯,恰好是秦小香由里面走了出来,桃枝一把握了她的手,问道:“你怎么来得这样的早?”小香笑道:“快十二点了,还早吗?你大概是和爱人谈得糊涂了。”桃枝笑道:“我是谈得糊涂了,但是到了爱情上面,无论什么人,也难免糊涂的,比我糊涂的人还多着呢。你到里面去坐,我有话告诉你。”于是携了小香的手,和她一同进来。孙氏这两天是非常的依从桃枝,桃枝同了朋友进来,她就避开出去了。桃枝随将房门一掩,笑道:“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要不然,你明知道我这时侯不在家,不会来碰碰看的。”小香红着脸先微笑了一笑道:“你猜呢?”桃枝道:“哼!我猜吗”锐着也微微一笑。小香道:“你这样子,已经猜着了。”桃枝道:“我还没有猜到你的心事,你怎么会先知道我就猜中了?”小香道:“我看你那副神气,好象是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样呢。”桃枝笑道:“我们真可以说是知己知彼了。据我想,你看到我认识了一个银行家,有点眼热,想叫我托他们给你介绍一个人,对是不对?”小香红了脸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说得这样子粗!”桃枝笑道:“好歹就是这件事,粗细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说我这话究竟猜的对不对?”小香笑道:“对是对了的。你想哇,我的衣服现在早不够了。而且就是有了两件,现在样子也老了,花样也不新鲜了。到了什么地方去,换来换去,就是这两件衣服,见了人怪难为情的。我想着,那里有这一笔钱呢?你们带的戒指,翡翠的也有,宝石的也有,我只有一个洋金的,小得可怜。就说是皮鞋罢,我早就想买一双高跟的,偏是我娘说还有一双旧的,擦擦油也就行了。你看,你有两三双了,倒放在床底下搁着。这不都是为了我没有钱吗?这还是上半年,一天比一天暖和,衣服还不打紧,到了下半年,衬绒的,驼绒的,皮的,还有大衣,我都要添制了,那里有这些钱呢?我真急死了。”桃枝笑道:“你这是爱着急,一个人为了挨饿受冻着急,还有可说;若是为了金珠宝石去着急,那就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快活的日子。天下那有让人心满意足的事,作了皇帝的人,还想长生不老呢。”小香道:“你这也说得有理,但是我也不想格外的阔,只是你们大家有的东西,我总要也有两样,面子上过得去。不说别人,就是我娘也常说,说是我无用,人家唱红的唱红了,不唱红的多少也挣了几个钱回去,就是我一年到头做陪考的。”桃枝点点头道:“你这话,我明白了。只要找到个有钱的人,和你帮一点忙,你就无论人家有什么条件,你都能答应,对吗?”小香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呵!”说了这话,望着人,眉毛皱起来多深。 桃枝道:“好罢,我先给你介绍一个穷的,再给你介绍一个有钱的。”小香笑道:“你是和银行里朋友来往的人,那里还有什么穷的?”桃枝道:“说得你不肯信,实在是个穷的,就是那个照相的李先生。”小香道:“我要认识他作什么?”桃枝道:“你那里知道?我们找男子,应该找那个真能爱我的,别的都不在乎。那个李先生真是爱你,爱你而且不愿要你知道呢。”于是将太湖偷着照她相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个详细。小香将嘴一撇道:“下流坯!以后我走他们照相馆门口过,我把脸偏到一边去,看他还照个什么?这是流氓做的事,你以为他还是好人吗?”桃枝脸一沉道:“作歌女的,根本就是人家的玩物,那个报上,那个照相馆,不拿歌女的照相片陈列出来给人家看,当作玩意。据你这样说,我的朋友是流氓,我也是个流氓了?”小香笑道:“你这叫多余生气,我正来托你,那有骂你之理?只要你肯和我帮一点忙,我也可以和姓李的交朋友的。其实不是我嫌他穷,你想,我已经没有人捧了,我要和他交朋友,我娘一定会说我不上进,弄得大家不好。”桃枝道:“不必提了,我明白就是了。这也不能怪你,当歌女的,有几人不是这样,若不是为了钱,还不出来当歌女呢。”小香道:“你这话明白极了。我们总和旁的姐妹交情不同,你看到我这样困难,照理也可以帮我一点。”桃枝道:“说到你困难,在这一点上,我是该帮你一点忙的。不过你要知道那句俗话,乃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若是得了人家的钱,你打算怎样谢谢人家呢?”小香一红脸道:“我知道要怎样谢人家呢,你说应该怎样?”桃枝扬眉一笑道:“你这个肚里用事的人,什么不知道,还来问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字的诀窍,就是拖。因为你拿了人家的钱,不和人家客气,人家一定要和你为难的。一个当歌女的人,有多大的力量,可以去和人家抵抗?你要是和人家客气呢?那就等着上当。所以这只有慢慢的敷衍他。你若是愿意人家摆布,那不用说了。你若是不愿意,尽管今天说有病,明天说有事,把日子约得长长的。面子上,约你吃饭,你就吃他的,要你去玩,你就乐得用他的钱来玩。他无论用什么手段,总是抱定了主意,晚上一点钟以前要回家。男子们都是喜新厌旧的,日子久了,他花了钱,费了心机,还想你不到手,他自然会和你疏远起来。你是钱到手了,又可以用这个法子去对付第二个人。”小香笑说:“法子是好法子,未免心狠一点。”桃枝道:“什么心狠,你想那花钱的大爷,对你又有什么好意吗?你把我这话记在心里,我可以和你帮个忙。”说着,握住了小香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连连拍了两下。小香笑道:“师傅!什么时侯给我介绍呢?”桃枝道:“这要看机会,很难说定,碰不上,两三个礼拜也不能定;碰得上,今天晚上有人请我吃饭,我就可以进行了。”小香道:“若是我手头宽裕些,象你一样,我也可以交几个真朋友的,我一定去找那位李先生。”桃枝道:“你这话又错了,难道我还是和你提什么交换条件不成?你要知道李先生是求真爱情,不是象别人,找个女孩子玩玩。”小香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相信那人,就相信得要死。不相信那人,死里说出活的来,你也是不肯信。”桃枝道:“只要眼光看得准,我觉得我这个办法是对的。”小香看那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微笑着,道了谢,告辞回去。 桃枝一人坐在屋子里,想了一想李太湖,又想了一想秦小香,觉得向来说女子是对的,男子是不对的,自己也有些错误。小香比较是好一点的姊妹,都只注意在钱上,别人也就难说了。她如此和小香想着,恰好有个机会,在晚半天七点钟的时侯,雨花春菜馆送来了一个请客条,上面写着万约,这分明是万有光了。因告诉孙氏去给小香一个信,若是有姓万的请吃饭,务必到,于是自己先向雨花春来。 一到房间里,却只看到万有光一个人,连柏正修、洪省民都没有来。桃枝微笑道:“你要开秘密会议吗?怎么一个客没有?”万有光自斟了一杯茶,送到桃枝面前,笑道:“我有几句话和你说一说,所以没有请客。”桃枝道:“两个人吃饭,太冷淡了。有什么话,你就先说罢,说完了,你再打电话请客来。你看好不好?”万有光想了一想,笑道:“那也好,不过我想和你从从容容,商量一下子。”桃枝一低头,见面前放了一杯茶,笑道:“还要你倒茶,谢谢了。”说着,她也斟了一杯茶,送到万有光面前,他起身相逊道:“这真不敢当,何必如此客气?”桃枝笑道:“男女平等,你可以敬我的茶,我就可以敬你的茶,无所谓客气不客气。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请你把那要和我商量的事说了出来。”万有光笑了一笑道:“你问得这样的紧张,我倒一口气说不出来。”桃枝道:“你只管说罢,不必有什么顾忌,无论说出什么来,我都不怪你的。你要不痛痛快快的说,我倒嫌你作事不大方了。”万有光道:“其实我的话说出来,也不要什么紧。”说毕,又笑了一笑。桃枝道:“既是不要紧,你便可以大胆的说,请说请说,我等着要听了。”说毕,两手膀向桌上一伏,望了万有光,尽等回话。 万有光对此,转觉有些难为情,喝了一口茶,又微微咳嗽了两声,才笑道:“你为人爽快,别人有些怕你,我倒是很喜欢。但不知道你对于将来怎么样办,是不是打算作大姑娘到老呢?”桃枝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问我是不是嫁人?当然要嫁人,作一生的大老板,有什么意思?”万有光道:“你要嫁怎样一种人呢?”桃枝道:“这有什么不明白,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就可以嫁他了。”万有光道:“这个我明白。要怎样一个人,才配爱你,才能得到你的爱呢?”桃枝道:“什么资格都不论,只要引起了我爱他,那就行。”万有光默然了一会,又喝了一口茶,笑道:“设若象我这种人嘿嘿!”他不敢怎样高声,勉强的笑了一笑。桃枝道:“你不用三弯九转的说了,你想讨我,对不对?但是”万有光笑道:“我是有这一点意思。但是我虽有一房家眷,那不要紧的,我在上海有许多房子,可以随便拣一所住下,而且姨太太这个姨字都可以不叫出来的。”桃枝摇了一摇头道:“不对,我的那句但是没有说完,不是说你家里有一个太太我就不嫁。我只要爱那人,作姨太太作丫头,都可以的,不在乎。反过来说,我若不爱那人,他就是讨我去作一品太夫人,我也是不睬他一眼。”万有光哦了一声,半晌没有作声。桃枝笑道:“万行长,你不要以为是碰了我的钉子,我这是实话。你能不象别人怕我,独要娶我,这可算得你是知道我的。不过嫁娶两字,不是胡乱可以谈得来的,总要慢慢商量,到了有了感情的时候,自然一拍就上。以现在而论,你总算是我一个好朋友。你努力罢,将来也许我可以嫁你。”万有光听见了她这话,愁又不是,喜又不是,只管喝着茶,向她微笑。桃枝道:“你对我这话,自然是不满意,但是你要知道,我这样对人表示好感,巳经是十分难得的事了。我们的话,就说到于此为止,快些打电话请朋友来吃饭吧。”万有光道:“我一时到那里去找朋友?”桃枝道:“别人找不着,难道你那两个好友洪柏二君也找不着吗?你今天这个主意,恐怕都是洪先生和你出的。他一定说,桃枝那个东西,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你倒不必多用什么手段,老老实实就说要讨她,她若不肯,也不过碰一个钉子。只有你和她在一处,碰了钉子,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这话猜的对不对呢?你说!”万有光倒没有答应,隔壁屋子,早有人哈哈大笑,应声起来。接着,有人掀帘子跑进来,正是洪柏二位。洪省民笑道:“李老板说话,也不管什么墙有风,壁有耳,要说就说。幸而是我们藏在隔壁屋子里,若是别人听去了”桃枝道:“有钱的人要讨一个歌女作小老婆,这也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情,怕人听什么?”柏正修听着,只是笑了摇头。万有光道:“不必议论了,吃要紧,不要耽误李老板唱戏。”桃枝笑道:“请歌女吃饭,就是变相叫局,叫一个局也太不象样了,我介绍一下,把秦小香叫来罢。”于是拿过笔墨,写了一张客票,下面注一个万字,拿着向万有光一照,笑道:“行吗?”万有光当然说行,于是将客票交给茶房,拿起走了。 柏正修道:“李老板爽直的好处,就是自己有短处,也肯说出来,老万仰慕她,是有道理的。只是有一点,我不大明白,李老板约了到我们旅馆去,这话有一个礼拜了,何以推诿一天又一天,这一点有些不大爽直。”桃枝笑道:“这不能怪我,这只能怪你们用手段。你想我去了,你们不把我当一只画眉鸟,关进笼子去的吗?第二回再要用那个拈阄的妙法,就有点不灵了。”说着向洪省民[目(左)夹(右)]了一[目(左)夹(右)]眼睛。大家都笑起来。洪省民笑道:“李老板果然的,人生不过儿十年光阴,趁着这青春还在,何不早点打算呢?象我们万行长,多大家产不说,五十万总有吧?这些个钱,难道还不够养两三房家眷。你若是跟了我们这位万大哥去,我敢断言,一定比唱戏好。你不是喜欢幽雅地方吗?万行长除了上海法租界有一所好房子不算,西湖还有所别墅,都可以拨给你。”桃枝摇着头道:“这很不算什么呀,古人还有金屋藏娇的呢。但是我和万行长还只谈到作朋友的那一步,嫁娶问题,现在谈不到,我对他当面,都是这样说,对别人也是这样说。难道洪先生的面子,还大似万行长吗?”洪省民用手擦着额角笑道:“好大一个钉子!”柏正修道:“总不算是钉子,李老板已经答应了作朋友呢。若是别人,连作朋友这一点,恐怕都不肯答应。而况李老板还说了,老万要努力呢,这是给他一个很好的机会呀。”说着向万有光一笑。这个时候,已端上菜来了,他就提起壶来斟酒,把这种令他难堪的话牵扯过去。桃枝也很是得意,觉得今天笑谈麾敌,又是得意之作,不亚于那天拈阄一幕趣剧了。但是实际上却不是那样,在秦小香身上,却发生问题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七回 贫境不堪噤声别酒肆 迷途未远破 当秦小香在家中接着客票,由家里到酒馆子来的时候,恰好是李太湖由夕照寺回夫子庙,于水村因为太湖逼着要他来,也就跟着来了。不迟不早,在马路上看见小香坐了一辆人力车,很快的过去。回头看时,见她的车子,停在一家酒馆门口,然后进门去了。水村笑道:“你的爱人过去了,不知道是她没有看见,也不知道她是故意不理会?”太湖笑道:“当然是没有看见,不见得她看见我们,头也不肯点。就是故意不理会,那也不要紧,本来我们这穷措大,也不敢望她理会呢。”水村道:“你这样看得破却是难得。既然如此,你可有那种海量,我们也上那酒馆子去吃饭,只要找着她吃饭的左右隔壁一间屋,就可以知道她对于有钱的人,是怎样奉承,可以比出对于没有钱的人,又是怎样藐视了。”太湖笑道:“这分明是要敲我一个小竹杠,让我去请你一下。照情理说,也是应该的。不过我的腰包不太充足,要大请客,是有些不可能,最好是限个两块钱的数目。”水村笑道:“尽吃你的也不好,这样罢,我再添上一块,共凑三块钱。多出钱的作代表会帐。”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块钱塞到太湖手里。太湖接着钱,长叹了一口气道:“惭愧呀!我们两个人,自负有一身的本领,到了吃小馆子起来,还要两个人凑着钱去拼了会东。”水村笑道:“你不要惭愧,将来有一天,我们阔起来,总会餐餐上馆子当是吃便饭哩。”二人说笑着,便不走向照相馆,也到雨花春来。 在他们经过各号房间的时候,听到一间屋子里有男女说笑的声音,这女子的声音中,有个正是桃枝。水村扯着太湖的衣襟,向后退了一步,低声笑道:“我们走罢,李老板也在这里。”太湖也听见桃枝的声音了,笑问道:“那为什么?秦老板的秘密,可以侦探的。李老板的秘密,就不能侦探的?”水村想了一想,笑道:“原因不是这样简单。”但是当他这样踌躇的时候,茶房以为他是找不到座位,早掀起一条门帘子,让他们进房间去。这不好意思再缩转去,只得进了房,这里正和万有光吃饭的地方隔壁。二人要菜要酒,都不敢高声说话,只是相视微笑坐着。 至于那边屋子里,恰在情形相反之下,大家谈笑风生。只听见桃枝道:“柏先生,以后你就多帮上秦老板一点忙罢。她为人很老实的,不象我这样,你不敢领教。”接着便有一个人笑道:“我怎么要不敢领教?要领教,也不行了,你已经对万行长说了,叫他打算讨你,就要努力。你明明当面告诉我们了,我难道还那样不知趣,去和万行长作情敌。而且我也没有一样事情敢和万行长比赛呀。我看你和万行长这一段好事,总会成就的。你想,你已经教他努力,明明给了他的机会了,他还有个不努力的吗?”水村听了这话,手上端了一只酒杯子,简直举不到口里去,只是呆听着。桃枝道:“你不要管我的事,究竟我托你帮秦老板忙的话,怎么样呢?”那人道:“当然尽力,慢说还有李老板介绍,就是我听了秦老板几回戏,很觉得不错,也打算点她几个戏了。”又有人道:“几个戏不行,非多多的不可,而且还要常来。我当面要求一下,回头请李老板陪着你到我们旅馆里去坐坐,行不行?”只听到桃枝抢着答道:“行,有什么不行?我陪着你去,我陪着你回来。小香,你看怎么样?”小香道:“有你陪着,我还有什么不能去?” 水村听这话,好象用了很大的力,将杯子向上一举,骨都一声,把一口酒喝了下去。然后向太湖摆一摆手道:“不要听了,我们吃我们的罢。”说毕,他果然不听,低了头喝酒吃菜。太湖究竟不能一句不听,时常发出一种冷笑。他们的酒菜,吃喝到一半的时候,隔壁屋子一阵笑语喧哗,接着一阵鞋子踏着楼板,其声橐橐,大家都走了。在门帘子缝里正好看见两个艳装的女子,夹在几个男子中间走过去。太湖笑道:“这是我们第二次受刺激了,你对于歌女的观念,现在怎样呢?”水村道:“总可以原谅的,你想,人家不敷衍这些阔老,有那个送那种冤枉钱去点戏?”太湖道:“这上馆子吃饭一件事,我们当然原谅的。不过她们唱完了戏,还要到人家旅馆里去,这可有点不对。”水村道:“你没有听见她说,陪着秦小香去,陪着秦小香回来吗?”太湖道:“自然是陪着回来,今天半夜也是回来,明天天亮也是回来,究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呢?”水村道:“就是明天回来,在旅馆里过一夜,那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从前她们两人,不是在我们那里住过一夜吗?我们又能说人家有什么不好的行动呢?”太湖道:“你这话,表面是很对的,不过骨子里,恐伯不能象我们所猜的那样干净吧?”水村道:“不干净又怎样?我们也无法干涉人家。蛤蜊到口心无碍,我们不要谈罢。”说毕,又一口喝了一大杯酒。太湖见水村脸上红红的,酒喝得似乎有些过量了,便笑道:“你酒喝得不少,今天睡在照相馆里,不要回夕照寺去罢。”水村摇摇头道:“不要紧,你以为我把酒喝醉了吗?酒醉心里明,喝醉了,我也可以走回家去。” 太湖道:“还有一层,我们两个人,合起来只有三块钱,酒喝多了,也许会超过三块钱,会起帐来,还是叫馆子里派人跟我们去拿呢?还是把人在这里作押帐呢?”水村笑道:“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不能喝了。”将手按住了杯子,向桌子中间一推,马上就叫茶房拿饭来。吃完了饭,人站了起来,未免晃动了两下,手按着桌子。只见太湖拿了一张小帐单子,十分现出踌躇的样子,坐在那里看,因随便的问道:“多少钱?”太湖笑道:“不算贵,四元二角,这回你不要客气,由我会东了。”因问茶房道:“你应该认得我,我就是这里美化照相馆,你派人和我一路到店里去拿钱。”茶房听说他身上掏不出钱来,很是不高兴,不过这美化照相馆,就在斜对门,跟着去拿钱,倒也无所谓,就答应好吧两个字。于是太湖和水村很难为情的走出了酒馆,身后跟着小徒弟,伸手暗中牵住了太湖的一角衣襟,一路到照相馆来。 真是事不凑巧,帐房先生出门去,已经锁上了钱柜子,除了身上所有,还差一块二角钱的酒帐而外,另外还差三四角钱小费。太湖因对徒弟道:“我是照相馆的先生,你总可以相信了,帐房不在家,钱拿不出来,你先拿三块钱回去,其余的,明天上午,我连小费一块送过去。”小徒弟道:“不行,这位同你去吃饭的先生,他出一块多钱也不要紧,也不一定要你会东呀。”水村听他这话,一摸自己衣袋里,只有十几个小铜板,被小徒弟一问,下面这一句话简直说不出来。只望着那小孩子,微笑一笑,太湖跟到屋里去,把他那装照相机的皮盒子拿了出来,交到小徒弟手上道:“这个盒子完全是真皮的,不管值多少钱,押两块钱总不止。你先拿回去交柜作押帐,我明天拿钱来取,你总可以放心了吧?”那学徒已经得了三块钱,又知道太湖是这里的人,也就将皮匣子接受,鼓着嘴道:“我拿回去交柜,柜上不要,我是要拿回来的。”说毕,挺着胸走了。水村对太湖道:“这真是对不住,我喝酒喝过量了,闹出这样一个大笑话。”太湖道:“不要急,我们就是没有饭馆子里人找上门来要钱,也知道我们是个穷光蛋呀,有了这笑话,也不过表现我们蛋光穷罢了。”店里徒弟店伙都笑了。 水村本不愿在照像馆住,因对太湖道:“你是来邀我听戏的,现在有听戏的豪兴,也没有听戏的闲钱,我可以回去了。”说毕,抽身就向外走。太湖在后面追上来道:“小于,这个你可不能胡来,路这样子多,你又有了七八分醉意”但是他对于太湖的话,只当没有听到,这里话不曾说完,他已走得很远的了。太湖想着,他别处还有朋友,照相馆里有了这个笑话,他或者不好意思住下,那也只好让他去了。他在路上走着,酒果然有点向上涌。忽然一阵叫好鼓掌之声,随着丝竹歌唱之音,向耳边送来,抬头一看,正是六朝居。心想,我何妨上楼去看看,今天在雨花春请桃枝吃饭的,究竟来没有来?心里想着,那两只脚,就不期然而然的踏上了楼梯。当他一走上楼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个四处招待来宾的堂倌,一见水村,就笑嘻嘻的迎上前道:“就是一位吗?台口上有好地方。”水村一抬头,桃枝恰好是出台,那台口上一张长桌,围了五六个人,齐齐的喝了一声彩。桃枝那双灵活而又明亮的眼睛,正向那长桌子面前一转,并没有注意到楼口上有了一个新茶客上来。水村向后退了一步,向堂倌点点头道:“我是找人的,人并不在这里,我不坐了。”说毕他转身就下楼去,到了马路上,回转头来,向着楼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因之顺着大路,一步一步的向北城走。 当他走上中山大道的时候,一轮明月,正在当头照着,糊里糊涂的一混,不知混到了夜间多早晚了。不过这大路越往北走,越是清幽,两边的野竹林子和长着草的坦地,让月亮一照,自有一种清净可爱之处。趁着酒兴,也忘了疲倦,眼里看到清净的月亮,脚下走着平坦的大道,心里想着曲折的事情,这三件事,让他忘了一切,只管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了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远,偶然向前一看,只觉一片白光,在面前晃动起来。定睛一看,嗳呀!原来走到下关扬子江边,这一片白色,乃是月亮照着江里的水色,化成一片。由夫子庙坐汽车到这里,也要二三十分钟,不明白自己一人走着路,何以会走到这地方来。身上并没有带钱,自然不能到旅馆去。就算带了钱,这样夜深,一个不带行李的孤人,旅馆里他也未必收容。如此看来,还只有掉转身去,更向清凉山走,拚了一晚不睡觉,也总可以走到家。这样想着,倒也坦然,索性站在江边上,对那一片浩浩荡荡的月色,赏鉴了一会。这时身边一点什么声音没有,那江里小浪头,打到了岸上劈拍作响,更觉是耳根寂静。隔着大江,遥望浦口,有两三星灯火,后面月色朦胧之中,现出一带隐隐的高山。抬头一看月亮,已经有点西斜了。景致虽好,已经不能留恋,就照着原来的路,一步一步的走了回去。到了鼓楼边,自己紧紧的记着,不要顺大路走,向西转走上了小路。然而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加之来去几十里路,走得也十分疲倦。当他拆上小路之后,不到半里路,就遇着了一个三岔路口。心里想着,可不要走错了,此地到处是小山岗子,容易迷路的。因之四周看着,定了一定方向,觉得夕照寺所在,就是这比较大些一条路的前端,顺着大路走去,当然没有错误。他如此一想,就决定了顺着大些的路走。心下很不怀疑的走了一里路,由山麓慢慢走到一所小山冲里,都是稻田。这很奇怪了,从来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路的,到底是走错了。于是掉转身来,仍向山岗上走。但是在自己四周一打量方向之后,把这方向迷了,糊里糊涂走上一个山岗子。一条深草小径,在岗子上直通到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没走下来,见稻田边,有一条人行路,很是平坦,且走上这条路来。只走到这里,遥遥的听到一声鸡叫。心下大喜,有鸡叫的地方,自然是有人家,记得这山前山后,只有夕照寺有几户人家,这一定是夕照寺的鸡叫。 于是顺着那声音走去,及至走到鸡声附近,仔细一看,靠下手山口,有一丛野竹,几棵树,拥着一户人家,并不是夕照寺。不过遇到了人家,心神就定了一点,且站定了脚,估量估量方向。当他正这样估量时,那野竹林子里,突然汪汪几声,早有两条大狗,隔了稻田,站在一个高坡上,只管乱吠。水村待要走去,又伯狗追来,不走去,又惊动了人。正如此踌躇着,呀的一声,开了门响,有人喝道:“什么人?”接着一道灯光,射了出来。水村答道:“大哥,对不住,惊动你了。我家住在夕照寺,我在街上喝醉了酒,走回家,迷了路了。”那人道:“到夕照寺,咳!你走远了两三里路了。夕照寺向西走,你走上北来了。”水村和他说着话,迎上前去,就是一个草瓦间杂的屋子。那人站在篱笆边,就门里射出的灯光一看,是个五十上下的老头子,身上的短衣还敞着大襟,手上拿了一条木棍子。他也看见水村了,见是个西装少年,便道:“哎呀,原来是位先生,怎么夜深到这种地方来?”水村又把喝醉酒的话,重述一遍。那人道:“你一个先生,这荒山小路,半夜里走不得了。就在我这宽坐一会,好在不久就天亮,天亮了,我送你回夕照寺。”水村道:“那就好极了,只是这样夜深,怎好惊动?”那人道:“不要紧!庄稼忙的时候,我们也常是起五更的。”说着话,自己跑进去,捧了一盏煤油灯,将水村引了进去。中间是个小堂屋,墙上挖了神龛子供着几尊神像,角落里,点了一盏清油佛灯,除了凳桌之外,乱摆些木桶竹筐,盛着菜豆。他将灯放下,用稻草卷擦桌凳,请水村坐下。水村请教他,他说叫丁有才,是怀宁人,在这里做佃农,老妻之外,还有一儿一女,都帮着种田。这前后许多佃农,大半是同乡,倒都有个照应。水村见他倒很是老实,就也把自己寄居在秋山那里的话说了。丁有才道:“哦!你是梁先生的朋友,那我们是自己人。我们早就认识,去年这前后有三十多个男女学生,我们还打算请他办一个学堂呢。你走了大半夜,大概也口渴了,我叫他们起来烧水。”水村说是半夜惊吵不敢当,丁有才那里肯听,就进内室去,一阵把家里人叫醒。 不多大一会,一个半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路出来,走过去了。水村连声道歉,只觉不安。丁有才却在屋子里,提出碗口大小的一架小闹钟来,指着让水村看,道:“你看,这已是三点多钟了。现在日长夜短,不久就要天亮的。她们就是不起来,也不能久睡的了。”说着话,他跑进跑出,端了一盆水,让水村洗脸,然后又泡上一壶茶来。抬头看看天井外的天,已经变了鱼肚色,只有一两点亮星,在半天里闪烁着。是个天要亮的光景了。就在这时,那个老妇人拿着灯,那个年轻姑娘端了两只碗放在桌上,乃是两碗挂面下鸡蛋。放好了碗,将手捏的筷子,先放了一双在水村面前,微笑道:“先生,请用一点,要胡椒吗?”水村看她五官却也端正,皮肤虽然稍黑一点,却是周身肌肉长得丰满。看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倒是梳着一条长辫。水村欠身道:“太客气了,我过意不去。”丁有才先拿了筷子,将面条挑动,笑道:“我们虽然住在城里,可是乡下人的脾气改不掉,粗东西随便用一点。”水村也觉有一点饿,就也端起碗来吃了。 那老妇人和那姑娘,倒不避生人,就开大门,扫前后天井,开鸡鸭笼,向外面井里打水,原来天色已经大亮了。同时,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短衣小伙子,和水村拱手叫先生,这便是丁有才的儿子了。他对丁有才道:“我昨天有点不舒服,昨晚撇来的菜,我一个人送上早市去怕挑不动,你分着和我挑个三四十斤罢。”丁有才道:“这位先生住在夕照寺后身梁先生家里,我要送他回去。”水村道:“不用了,不用了,青天白日,还不会找回家去吗?”丁有才想了一想道:“山路不大好走,容易走错的,让二香带你去罢。二香呢?”说着,那个姑娘走进来了。丁有才道:“我和你哥哥要送菜担子上市去,你送这位先生到夕照寺去一趟罢。”二香对水村看了一看,点着头道:“先生,你不认识吗?很容易走的,顺着山岗下去,向左上一道山坡,再往右一转,走过一片桑地,那就是了。”丁有才笑道“左转右转,你自已就没有说清,你还说是很容易呢。”她掀起胸前系的围襟,擦了一擦手,然后卸除了。又将手理了一理鬓发,笑道:“你就走吗?”水村点头说走,和丁有才道谢,又道:“你家姑娘有事,就不必送了,我慢慢可找回家去的。”二香道:“送一送也不要紧,我走起来很快,马上就可以回家的。”她说着,已开步先走,水村也就只好让她相送一程。她这一送不打紧,又生出许多波折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八回 未免有情携琴弹树下 可以无憾沽 于水村因着情不可却,只得让二香送出丁家来。这时,东方的太阳,如鸡子黄一般,升上山岗子,一片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树上和草上。那新鲜的空气,自带着一种清芬之气,送进人的鼻端。路边的草头上,还沾着许多露水珠子,脚踏在草上,把鞋子都沾湿了。那丁姑娘二香,却是走得很快,走一程子,便回转头来等着。水村点着头道:“真对不住,一清早就连累你出来跑路。”二香笑道:“这不算什么,那天我不跑几趟路呢。”说着话,她已在前走,水村在后跟着,也距离不到三尺路。便问道:“二姑娘,你帮着你令尊作庄稼,不累吗?”她一弯腰,在野草上摘了一朵小黄花在手上,用两个指头抡着,笑道:“无论什么事,作惯了也就不累了。我家没有请长工,帮着做做也是好的。这就是那句话,添个棒锤轻四两了。”水村道:“二姑娘,你念过书吗?”她拿着那花,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回转头来,一笑道:“你是怎样知道我念过书?”水村道:“令尊说,这地方办过学堂,我想你一定念过书的了。”二香道:“念过两年,后来我大了,我爹不让我念了。”二人已是踱上了一道山坡,走到一条很平坦的小山路上,慢慢走着,更好说话。水村道:“念了一些什么书呢?”二姑娘道:“国文,算术,还有什么公民常识,都不记得了;只有《四言杂志》、《女儿经》我还背得过来。”水村笑道:“学校里怎么会有这种书?”二姑娘道:“这是我爹教给我的。我喜欢学校里唱歌,《秋之夜》,《苏武牧羊》,现在我还记得。”水村道:“令尊为人很古道呵,难得他”二香道:“可不是老古套!古董极了,平常总不让我到大街上去玩玩,他说那些地方都是会引坏人的,一个姑娘上了几回街,以后就不能好好的做姑娘了。”水村笑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说令尊古道热肠,不是说令尊古板。而且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大街上果然是不去的为妙。”二香笑道:“那为什么?现在南京城里,比早几年热闹多了,大洋楼的旅馆,大戏园子,影戏馆,呵呀!还有汽车,真多呀。从前没有中山大道那样好的马路。”水村道:“这是你觉得现在比从前好的,还有别什么没有?”二香笑道:“我说不上,但是作官的人,也比从前多几倍,不是这地方好,人家怎样都会来?”水村见她一面走着一面用脚去拨那路边的长草,大有小孩子意味。因问道:“你令兄多大年岁了?”二香道:“庄稼人出老,他只有二十四岁。”水村道:“二姑娘呢?”她听说,站住了脚,笑着同水村一点头道:“你猜呢?”水村道:“我猜吗?也不过十六七岁。”二香笑着望了他道:“你真看不出来吗?我十九岁了。而且是二月里生的,翻过年来,就是二十岁了。只管说话,已经走到了,差点没有转弯。”她说着话,已经钻进了竹林子。 水村走到门口,正要向二香道谢,请到屋子里来坐一会。莫新野由屋子迎将出来,问道:“你是怎么了?昨晚又住在太湖那里吗?大概是听戏去了。”水村摇了一摇头道:“昨夜在荒山上走了一夜,不是遇到这位姑娘的令尊出来叫醒我,我要迷路到天亮为止。还不知道是走到那里去。”新野对二香看了一看,笑道:“这位姑娘,我在那里会过。”二香笑道:“是,会过的,你有一回也是走错了路,走到我家去了。也是我送你走上大路的。”莫新野点头道:“对了,你记心好,几个月的事了。”二香道:“因为你那天抱了一把琵琶,很特别,所以容易记。有好几回我在夕照寺门外过,听到里面有人弹琵琶,弹得真好听,可就是你弹的?”水村笑道:“是他弹的,他常到庙里弹的,不信,你让他弹一段给你听。”二香笑道:“一早就弹琵琶,吵了别人。”水村笑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人,吵不了那一个。”说着他跑进屋子去,把新野的琵琶,抢着拿了出来,交到他的手上,笑道:“你就坐在这棵大柳树兜上弹一段,这位姑娘,难得来的。”新野接着琵琶,一看二香并没有推辞的样子,真个拒绝不弹,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这样一早,叫我弹个什么呢?”水村道:“早上景致也不坏呀,你不会弹个《百鸟朝阳》吗?”二香看到阶沿上有一块干净的石头,低下头向石头上吹了一吹灰,然后坐了下去,两手抱着膝盖,对新野望着,象是个等候的样子。新野到了这时,若是不弹一段,简直抹了人家的面子,因此笑道:“早上就弹琵琶,我今年是第一次了。”水村笑道:“好在不是生平第一次,对新朋友尽这一点力,似乎也不算什么。”新野笑了,于是抱了琵琶,坐在大柳树兜上,弹将起来。二香偏了头,带些微笑听着,因道:“这的确是好听,真有许多鸟在树梢叫着一样。”莫新野手一划弦子,哗啷一声,站一起来道:这真奇了,我不料初听音乐的人,能赏识到这一点。要论起通俗起来,这种调子是万万不如那些扬州调苏州调好听的。水村笑道:“这所谓高山流水,得遇知音了。”二香虽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话,但是他们这是好意的表示,总可以听得出来。因笑道:“我也不止听一回了。摘桑叶的时候,我们有时候到夕照寺前面来,常常听到的。”水村笑向新野道:“你看如何?凭这位姑娘早就赏识了你,你也不应该随便弹一个就了事。”二香笑道:“弹一个,我已经觉得费心了,那里能够再要求,过天见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便已走去。 水村望着她走远,然后对新野道:“这的确是天真烂漫的姑娘,可是很奇怪,她怎么会爱好音乐?”新野道:“音乐这种嗜好,本来有一大半是天生的,倒不问是那种人。”水村道:“你对这姑娘很赞成吗?”新野笑道:“一个村姑罢了,有什么赞成和反对?”水村道:“这就不然,在我们眼里,难道还在出身上去论人吗?”新野对于他这话,并不怎样辨白,抱着琵琶,自向屋子里去了。水村因为昨晚跑了一夜,实在疲倦万分,也回房睡了。 直待醒过来时,已是半下午,静悄悄的家里一个人没有。水村一想,桃枝今天来的时侯,一定是自己睡得很熟,所以也没有把自己叫醒,问问梁家两个种菜园的工人,他们说是不知道。倒是梁师娘由医院里回来吃午饭的,吩咐不要惊醒于先生。水村一想,往日桃枝来了,有时也和秋华谈的很好,今天来了,我不曾醒,一定会和她谈论我昨晚一夕未归的事,这样一来,桃枝或者有点惭愧吧?他心里如此想着,并拟定了明天桃枝来时,看她如何。自己在厨房里找了些开水泡饭,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秋华每日是回来看一次的,上午回来了,下午就不再来。新野倒关着房门,也不知道那里去了。一人坐在家里,实在闷得很,本要画一张画,又觉精神不大好。于是也走出屋来,在野地里散步。心想昨晚迷路,如何就走到丁家去了,今天却要研究研究,这路是如何走错。于是由了山边一条小路,信脚走了去。过了一个小凹,却听到莫新野的琵琶声,由对面小山岗子上弹了出来。一想,怪呀!没有听到他说过,在这里弹琵琶,他今天怎么新鲜起来?一人跑上这小山岗子。且不要惊动他,看他一人有些什么动作。于是不走山路,故意在乱草里,俯着身子走上山去。到了山岗上,将身子闪在一丛小树下,向前看去,新野正好背对了这边,在一棵小松树下,坐在乱草上,抱着琵琶弹。水村两手抱着树枝伸头看时,对面山麓下,正是丁家,二香母女两个在菜地撇菜呢。自己溜下山来,仍照原来的草地上下来了。走了好远,顺风吹了过来,依然还听到一阵琵琶声。 水村心想,我还是回去画我的画罢。卖画卖发了财,什么都好办。他如此想着,果然回去埋头作画。快到太阳落山的时侯,才听到新野有咳嗽声。便喊道:“新野那里去了?找你半天不看见。”新野道:“我并没有走远呀,到清凉山扫叶楼上去坐了一会,跟和尚下了一盘棋。”水村笑道:“这样说,你倒是雅人深致。”新野道:“这又不是什么升官发财的事,我何必撒什么谎?”水村笑着,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们到了黄昏的时侯,因为屋子里漆黑,又不能这早便点上灯,照例是到菜园子外面散散步。这时二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又到外面来闲逛。刚刚走出大门外,只见早上来的那位丁家姑娘,远远的来了,手上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还是一路摇晃着。新野看到,忽然如有所悟,正待迎了上去。水村笑道:“你作什么?不让人家来吗?”新野无可说了,只得站着。她走了过来,手上却拿了一顶草帽子,笑着向空中一举道:“这不是这位先生丢在山上的吗?我拾了给你送来。”说着,便将草帽子交到新野手上。新野口里不知说了什么,糊里糊涂答应着,说了一声谢谢。二香笑道:“刚才你弹的那几段琵琶都好听,连我妈都说不错呢。这种东西,我们也能学学吗?”新野道:“可以学的,学会了解解闷,那是很有趣的。”二香一台头,只见天上红云,慢慢变成黑色,便道:“要回家了,改天见。”说毕,很快的走出竹林子去。但当她到了竹林子边下时,却又回转身来,笑向水村道:“于先生,这位弹琵琶的先生贵姓?”水村道:“他姓莫号新野,今年二十五岁,安徽贵池人。他除了弹琵琶而外,别的乐器还有许多拿手的,他自己能编曲子,而且编得极好,人家都叫他音乐大家。他家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哥嫂二位,都在四川,久已不通音问。所以照实说起来,他实实在在就是一个人。”二香随便一句话,先还等着水村答复。后来他说了那样一大遍,连新野的哥嫂都说出来,倒有点不好意思,一掉头道:“那个要问许多呢?”说着,便走开了。 新野笑道:“你这算碰了一个钉子吧?”水村笑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和你介绍出去,是让你进行某问题的第一步,你怎么倒反而幸灾乐祸起来?照这样说,好人还有人作吗?”新野笑道:“就算你是好心,对于女性,也未免唐突一点。”水村道:“我就算唐突吗?你拿了一把琵琶坐到山顶上去乱弹一阵,那又是什么玩意,这不算是唐突女性吗?”新野笑道:“你瞎造谣言,那有这么一回事?”水村道:“不能算是我瞎造谣言,恐怕我是活见鬼吧?我怎么在山头上会看见你的呢?”新野笑道:“你真看见了我吗?但是我怎样没有看见你呢?”水村笑道:“你不是在扫叶楼去了吗?怎么会在山上看见我?”他笑了,没说什么。水村道:“我总算是仁厚存心,亲眼看到你的行动,我还装模糊不说,不料你倒再三再四的瞒我。那都罢了,我为你碰了人家的钉子,你不和我道歉,倒反要笑我。你看,这不要让作月老的人灰心短气吗?”新野实在无甚可说了,只站着笑。水村笑道:“事久见人心,你将来更会知道我是好人了。”新野道:“你现在正钻在爱情网里,不料倒有这种闲情逸致,还可以帮别人的忙。”水村道:“爱情网里吗?恐怕还不能够把我缚住。”新野道:“你昨天怎么会夜深回来,以至于走错了路?你和那位李老板在什么地方谈心?”水村道:“我和她昨天没有见面。”新野道:“你和她没有见面吗?她今天早上也没有来,不是因为昨天谈到夜深,今天起来不了吗?”水村这才知道桃枝今天是没来。想起昨天晚上在雨花春听到的话,心想今天早上,未必她又回了自己的家,那末,就不必详细去追问了。当天也不再谈,吃过晚饭,早早的睡觉。 次日上午,在家里画了几张画,一直到吃午饭,也不见桃枝来,这就更可疑惑。吃过午饭,想起自己的作品,送到三家书店去寄卖,已经有好多天了,也不知道卖出了几张没有,因之,就带着散步,顺便到三家书店去看看。到了第一家书店,那店伙笑着说,那画品遇到了一个识者,所存的五张画有人一次收卖去了。水村道:“我仅仅定价两块钱一张,实在也不能再便宜了,自然有人要。”店伙约他有了画再可以送来,扣下回佣,将款子付与他了。再到第二家书店,存的五张画,到昨天也卖完了,他说都是女学生买去的,而且说,下回再来。到了第三家,店伙先摇着头说,放了几天,虽然有人看看,逢不到买主。今天早上来了一个人,将画全买去了,还问有没有,看那样子,似乎若有的话,还要来买。水村大喜,心想,料不到南京城里有许多艺术信徒,虽然卖得便宜一点,然而我不过是初次出手,若是这样下去,一个月真可以卖个百十块钱的画。钱卖够了,我预备下材料,开一个人展览会,我自然可以得到许多报酬。有了钱,我第一件事便要挥霍几天,和穷措大吐一吐气。如此计划,很是得意,就在街上买了许多纸张颜料,以及酒菜,临时买了一个大藤篮,一齐装着,极高兴的一路笑着回去。 正好秋华回来,便把事情告诉了她,在身上掏出十块钱来,交给她道:“请嫂子带到医院里去随时用罢。”秋华笑道:“这可好了,不说秋山能用你的钱,听到这个消息,他也要欢喜一阵,病就会好多了。照这样子,于先生的画卖出去不少,这篮子里东西,不都是画换来的吗?”水村把放在地下的篮子,高高一举,举得放在桌上,向着篮子将头摆了几摆,笑道:“这是我昨晚上都不曾梦到的事,嫂子,我的画全卖出去了。若是我肯努力画,大可以卖出去,我看开展览会的资本,是不成问题的了。现在既然有人买,将来开起展览会来,当然也很有些人光顾,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总不至于没有办法的。”秋华笑道:“好!我替你恭喜,也替李老板恭喜,你经济上不成问题,你的事就好办了。”水村本想说两句别的话,一笑之下,又把话忍将回去了。秋华道:“今天晚了,我要到医院去,让你二位今晚喝个酩酊大醉罢。可是一层,不要放火烧了我的房子。”水村道:“我还报告嫂子一个消息,就是新野也找着爱人了,就是对过山岗子下的丁家姑娘。”莫新野由屋子里跑出来笑道:“小于,我看你有点快活过分了,你拿我老大哥说笑话不要紧,丁家人待你不错,你何以侮辱人家的姑娘?”水村道:“这是悔辱吗?那个姑娘,也希望得个如意郎君呀!”于是就把昨天的事,略微说了一说。秋华笑道。“这的确是可喜的一件事。于先生,来!把酒开一瓶,我先扰你一杯。”水村连忙找了一只茶杯,拔开瓶塞子,斟上大半杯酒,递到秋华手上。秋华举起杯子来,一抬头,把这大半杯酒,一口气喝下去了。嗳了一声,将酒杯一放,在桌上一按,笑道:“我赶紧到医院去,好让口里酒味,不要散去。秋山闻到酒味,问起来,我就说是喝了二位的喜酒了。”说毕,高高兴兴的出门而去。 新野道:“这位嫂子是不大浪漫的,自从她丈夫病了,更是少见笑容,今天这样快活,她太替你高兴了。”水村叹了一口气道:“可怜!我们挣二三十块钱,就高兴到这样程度,这也不过阔人太太的一双丝袜子钱罢了。”新野道:“我们又怎么和阔人打比,要是那样想,最好躲到不见世界的荒山上去,南京是不能住的呀。”水村也笑了,将篮子里的纸笔先送进房去,然后将买的荤菜,和新野同到厨房里去自做起来。安排好了,一齐端到桌上,乃是一大碗红烧猪肉,一大尾煮青鱼,一大盘子青椒炒牛肉丝,十几个卤蛋,两大瓶酒。把屋中间横梁上那盏悬的草帽煤油灯点着,把种园子的两个工人,也请了来吃。两个工人先不肯,说是怎好叨扰二位先生的。水村道:“你看我和你们东家,分过什么彼此?坐下来,也吃喝个痛快。”两个工人,见肉碗上热气腾腾的冒着香味,望着道:“我们的量大。”水村笑道:“正为要请你们,我所以预备下这些吃的,不必客气了。”两个工人彼此望着,笑了一阵,同在一方挤着坐下。水村道:“我们四人四方罢。”说着先给他们斟上两杯酒,搁在两方,这才同坐着开怀吃喝。两个工人,多少有点拘束,只喝了一杯酒,就搬饭吃,水村和新野却慢慢的喝着。两个工人先道谢走了。新野笑道:“这两位大哥,倒也有些天真未凿,很是有趣。”水村道:“若是这一餐饭,有丁家姑娘在座,你作什么感想呢?”新野道:“这可以不必问我,设若李老板在座,她那样豪爽的人,酒一盖脸,唱上两句,那就大有趣味了。”水村喝着酒,不作声。新野道:“你怎么不作声,倒好象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呀?”水村道:“理想与事实,是不一致的。喝酒罢。”说着,端起杯子,骨都一声,把酒干了,还向新野照了一照杯。在他这照杯之间,也就很显着有难言之隐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九回 努力见交情暗中买画 建功藉艺术 莫新野看到于水村那种样子,料着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便笑道:“你在这两天,似乎有点哭不得笑不得的样子,那是为了什么?莫非是李老板有事得罪了你吗?”水村道:“她有什么事得罪我,就是得罪了我,她干她的,我干我的,也无所谓。”新野笑道:“凭你这句话,就知道是有所谓了。我也看出一点破绽来了,这两天李老板突然中止不来,这里头多少有点关系吧?”水村斟了一杯酒,又端起来喝了一口,微笑了一笑。新野道:“若是没有多大的冲突,仅仅是一方面的冷淡,这没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和你加油,振作起来。”水村才笑道:“喝酒罢,加酒比加油好得多,这是实惠呀。”他说着话,拿起酒瓶子,又要向酒杯子里倒酒,然而瓶口朝着杯子里滴了许久,却是一点酒也不朝下滴了出来。将酒瓶子向下重重的一放,叹了一口气道:“酒也没有了!”新野笑道:“我可以和你接上一句,朋友也不来往了。”水村哈哈大笑起来,盛着饭,将菜碗里的菜连渣带汁向饭碗子一倒,唏哩呼噜,一阵乱啖,将饭吃完。然后放着碗站起身来,一拍肚子道:“今天不辜负你了。”他这样说着话,身子已有些不能挺立,左右晃了几晃。新野笑道:“你有点醉意了,要不要我扶你进房去睡?”水村笑道:“笑话!我何至于醉到那种样子。”说话时,因为一张木椅子挡了去路,于是手提着椅子向旁边一移,不料这椅子象会拉人一般,顺势将他一带,带得向前一栽,把他栽倒在地。新野连忙跑了过来,将他扶起。他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是醉了,我是不留心的栽了一个跟头。”新野笑道:“你说你没有醉,我也没有说你醉呀。”于是扶了他进房,躺到床上。他连鞋子也不曾脱下,两脚一缩便侧着身子睡了。新野见他两只沾满了黑泥的皮鞋放在白被单上,有点儿看不过去,就替他把鞋子脱了。他闭了眼睛,口里叽咕着道:“随它去罢,不要紧的。我要痛痛快快的睡一场。”新野笑着摇了一摇头,自走开了。 水村这一场好睡,直睡到第二日清早方醒,自己也知道是昨晚喝醉了。于是自舀了一盆凉水漱洗一阵,觉得神志一新。心想我是有点糊涂,凭着我向来为人,何至于为了这事,喝一个大醉哩?回头一看,桌上堆了一堆画稿,记起昨天的吃喝,都是这画的好处。今天还应当送稿去卖,只要将卖了画的钱,拿回来,闹个醉饱,也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闹得自己神魂颠倒。自己一振作,将画稿理了一理,就包成一包,再分送到三家书店里去。据书店里人说,买画的已经打听过好几回,约了明天早上来买,你有作品,只管送来罢。水村听到,甚是欢喜,将画分存三家,高兴而回。次日带着画再到书店里去,果然是昨日送来的又卖完了。这样下去,有一个星期,约莫卖了七八十元的画。在这一星期之内,桃枝不曾来,自己安心作画,也不曾到夫子庙去。其间李太湖曾来过一次,他报告的消息,是看到桃枝、小香和两个男子同坐一乘汽车,笑洋洋的过市。水村道:“不要提了,我们迷途未远,还不能走回来吗?”太湖根本上就觉得迷恋小香为过分,自然也就不再谈了。 这一天,太湖在照相馆闲着,拿了一本小说看,桃枝为着取相片,就到屋子里来看他。太湖和以前一样,很客气的招待。桃枝笑道:“这两天照了秦老板的相没有?”太湖摇头笑道:“那是一时高兴,偶然照几张玩玩,那里能够常照呢。”桃枝道:“于先生好久不见了,这里不常来吗?”太湖道:“他的生意太好了,一天到晚在家里画画,没有工夫出门了。”桃枝微笑道:“我很替他欢喜,他没有说买他画的是些什么人吗?”太湖道:“他是存在书店里卖的,又不是他自己经手,他怎么会知道?南京是首善之区,赏鉴艺木的人,当然不少,我想倒不限定是那一种人。”桃枝点着头,又微笑。太湖道:“我也只去看过他一回,怕耽误他的工作呢。”桃枝道:“我也是穷忙一点,没有去看他。不过一两天内,我要去看看他的。”太湖道:“你若是忙,不去看他也罢,路太远了。” 桃枝听说,心里很奇怪,他怎么倒赞成我不去,莫非水村因为我几天没去,他有些疑心吗?这本来是我疏忽一点了。心里如此想着,对于太湖的话,只唯唯答应。当天回得家去便有些不乐,躺在睡椅上,手里夹一根点着了的香烟,只管拿着燃烧,却不曾吸一口。孙氏看见,便问道:‘你又是什么事发愁呢?这几天,我看你有点玩出了奇,怎么会买上许多张画回来?你还是收起来作古董呢?还是要开裱画铺?’桃枝这才吸了一口烟,笑道:“我父亲是个画师,我买几张画,有什么奇怪?而且这些画,也就不大花钱,是人家半卖半送的。”孙氏道:“半卖半送,多少钱一张呢?”挑枝道:“两三角钱一张罢了。”孙一氏道:“你买了好几千张了,就是两角钱一张,这也值好几块钱呢。”桃枝将烟头向痰盂子里一抛,跳了起来道:“我就花几块钱玩玩,也不算多吧?”孙氏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笑道:“你就是这个脾气,说话就说话,还要带个架子干什么?”桃枝笑道:“你们对自己打算盘是麻麻糊糊的,对我打算盘,就丁是丁卯是卯。你说我应不应该生气?”孙氏笑道:“并不是我对你打算盘,因为我看到你买了许多张画,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所以闲问一声。”桃枝笑道:“我本打算不买了,现在我倒还要买几十张,好在我这个钱不是包银,也不是婶娘拿给我的,我再花多些,也不会碍婶娘的事。这一个礼拜,我差不多交了二百块钱到婶娘手上了,还嫌不够吗?”孙氏笑道:“就算我说错了,我也不过说错一句话罢了,大老板就谈论上这样多了,我让你罢。”她说毕,就躲开了。 桃枝一想,引起孙氏如此注意,画大概也是买的不少,于是将她自己的衣橱打开,取出一个布包袱来。打开这包袱,里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画稿,点了一点数目,共是五十六张,若是裱褙起来挂在屋子里,的确成了一家画店,也怪不得婶娘注意了。她心里想着,手上便打开一卷画来,慢慢的看。忽然有人笑道:“李老板风雅得很。桃枝回头一看,却是万有光,他笑嘻嘻的在房门口站着。桃枝道。”请进来坐呀!为什么在那里站着?万有光笑道:“我没有得李老板的许可,怎好进来呢?不是自找钉子碰吗?”一面说,一面将桃枝手上的画拿了过去,看了看,点点头道:“这是一幅《平沙落雁》,虽然不过一丛芦草和一个雁字,这水景和远山的影子,真是淡而有神,不坏。我看这图章,哦!江湖荡子,这是个流落的青年呀!李老板,这是什么人画的?”桃枝道:“这画上不是有题款吗?”万有光道:“他落款是白门一客,无姓无名,只一个外号罢了。”桃枝笑道:“这样说,你倒是个内行了。我这里有一大捆画,你若是喜欢这个,可以慢慢的看。请坐!”说着,用两个指头夹了他的衣袖,让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自己倒站着,将画一张一张递给万有光看。他见桃枝站着,自己不好意思大摸大样的坐下,捧着画要站起来。桃枝将手一按他的肩膀,笑道:“你坐着罢,坐着看,才能慢慢看出画里的好处。”万有光虽然和桃枝认识了十天以外,然而很知道她的性情刚烈,是不敢轻易触着她的肌肤的。现在桃枝一再的动手来牵扯,真觉有些受宠若惊,她既然说出来要坐着,就坐下了。接着看了几张画,也有花卉,也有翎毛,一也有山水,便道:“这是一位国画大家呀,无论那一样,他都画得来呢。”桃枝道:“不但国画拿手,西洋画也拿手,只是卖不动,这个人就没有画。”万有光道:“在中国卖画,只有两条大路,一条是上海,一条是北京,这两处除了一班人专干这种买卖而外,就是别地方有人要收买字画,也会到这两处去搜罗。南京这地方,有点不是生意经了。” 桃枝道:“我猜不出,你对这种文艺界的事,倒是很有些内行。”万有光笑道:“李老板,你真看不起商界人啦。我们在上海的同业,玩古董字画的多得很啦。而且艺术家非和讨厌的资本家来往不可。请问,他们若没有资本,八百一千价钱,是那个能出?没有人出大价钱,艺术家的身分,未必抬得起来吧?”桃枝笑道:“这样说,你自负是个资本家,你何妨抬举抬举这位艺术家?”万有光笑道:“资本家三字,我虽然当不起。但是叫我买两张画是买得起的,李老板要我抬举这位艺术家,但不知李老板何以认得他?”桃枝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诉你罢,他是我父亲的徒弟,由南京到四川去,没有川资。就把这卷画放在我这里,托我转卖,价钱不拘,只是卖给识货的。你能不能买两张呢?”万有光道:“他姓什么?”桃枝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将散开了的画很快的卷将起来,并拢在一处,就要用包袱包起。万有光笑道:“李老板又生气,我爱他的画,问一问他的姓名,也不要紧呀。”桃枝道:“他在倒霉的时候,名姓是不肯告诉人的,他说宁可不卖画,不愿他的姓名说出来不能惊人。你就只当他是个江南一客就是了。你究竟要不要他的画呢?”万有光见桃枝刚刚有点高兴,一句话又把她惹着生气,很不合算,便笑道:“我就买他两张罢,但不知要多少钱呢?”桃枝道:“我不能定价格,你且说出来,我听听你是不是说的良心话?”万有光笑道:“这些画里头,固然好的多,但是也有几张不十分高明的,须要让我挑挑,看画论价。”桃枝点点头笑道:“就让你看画论价。”于是重新把纸卷打开,一张一张展着让他看画,一直把五十多张画看完了,点着头笑道:“东西大致不错,若是我要把愿意的买下来,价钱未免太多,我就出一百元,把那张《平沙落雁》和《庙水桃花》买去罢。李老板,你看我的话公道不公道?”桃枝听着,心里倒是一跳,两块钱一张,收了这些个,也不过一百块钱,这位自己出价的资本家,开口就是一百块钱两张,艺术这样东西,真是没有定价呀!万有光笑道:“李老板不满意我这话吗?怎么不给我一个回答?”桃枝笑道:“也满意,也不满意。为什么满意呢?因为你挑的那两张画,也是我最喜欢的。”万有光斜着眼睛一笑,眼角簇成了几条鱼尾纹,伸了一个大拇指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何以又不满意呢?”桃枝道:“你既然看出这两张画很好,何以只出五十块钱一张呢?”万有光笑道:“我觉得也不少,但是你还要我加几多呢?”桃枝眼珠一转,想了一想,笑道:“这两张画,就是这样便宜卖给你罢。这里还有五十多张,请你找找主顾。你可以一共带了去,再找找知音。我朋友的事,请你努努力罢。”万有光听到努力两个字,忽然灵机一动,记得她那天对于婚姻要求的答复,也是叫我努力,莫非她以画为题吗?便站起来一拍手道:“我决计努力,五十多张画,有一张退回来了,算我对不住你。今天这两张画价,我先付出来。”说着,在身上拿出了一百元钞票,交给桃枝。就把这一包袱画稿捆束一番,笑道:“我今天晚上,有个约会,风雅的朋友不少,也许我就可以和你找上两笔生意。”桃枝道:“我并不给你什么限期,只要你真心,不是敷衍我的就好。”万有光很高兴,将捆束了的包袱一提,举了起来,笑道:“这一点事我都作不到,我简直不成朋友。我马上就去和你寻销路,请你过三天,再看我的成绩罢!”他说着,高高兴兴提了一包袱画稿走了。 桃枝手上拿了这一百元钞票,心想这一笔钱是水村的画稿换来的,我在书店里收他的画,我是怕他卖不了,他会懊丧了不画,而且送钱给他,他决计是不肯要的。背地里买他的画,他就可痛痛快快的用了。不过我的思想如此,是一番好意,现在我用两块钱买来,五十元一张卖出去,倒好象是要从中挣人家一笔心血钱,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好在他的画,现在有识货的,可以值钱了,一方面叫他少画,不要去苦费力,一方面让他大大的欢喜一下,我应当把钱送给他,把话对他实说了。他决计不能说正正当当用画卖来的钱他不受吧?如此想着,就瞒着孙氏,将钞票藏在身上。 到了次日早起,骑了脚踏车,就直上夕照寺梁家来。当她刚到庙门口的时候,只见一个姑娘,穿进了竹林子,直向梁家大门而去。心想,这有一点奇怪,这样早的时候,那里有一位姑娘到他们这儿来?上次到这里来,遇见了几次秋华,她都是半上午回家,这位姑娘若是来找她的,未免太早一点了。我且不惊动她,看她是谁,到里面来作什么?于是跳下车来,手扶了车子,慢慢推到门边放着。正待举脚进去,只听到水村在屋子里笑起来道:“今天我该请你一请,还还礼了。那天晚上在府上多多的打搅,到于今我心里还过不去呀。”一个女子笑道:“不要再提那晚上的事了,我天天到你这里来,不也是打搅吗?我这几天,都是瞒着家里人来的,你若是遇到我爹,倒不要和他说才好。”水村有笑的声音答着道:“我一定把你这件事办成功。”那女子道:“不要说笑话了。”水村道:“你为人很大方的,这用不着害臊呀。你到我屋子里去罢,你的新衣服,给你作好了,我可以和你穿上了。”那女子带着笑声道:“真的吗?我要去看看,若是好,我真要谢你呀!”于是说话声越走越远,听不到了。桃枝在屋外听到这话,几乎晕了过去。试想,一个女子用不着害羞,到一个男子屋里去,让男子给她穿上衣服,这是何样事?原来猜着于水村是个有热烈爱情的纯洁青年,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个最下流的男子。青天白日,带了一位姑娘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这还同他说什么人格?幸而自己不曾跟踪追了进去,若是追进去的话,多难为情!梁氏夫妇都不在家,那位莫先生,大概也是出去了,两个种园工人,自是天亮就出门作工。这一所静悄悄的屋子里,一男一女,不必说了。我以为他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艺术家,所以情愿牺牲一切,要和他作个百年良伴,不料他和那些醉心肉感的艺术家是一样的人物,自己真是太冤枉了。我为什么还送钱给他?让他拿着钱,又去蹂躏别一个女子吗?她手扶着脚踏车,思潮起落,乱想了一阵,心里一种如烈火一般的怨气,鼓动起来,把两腮都烧得如火炽一般。抬着头四处望了一望,只见一团红日,正升在树头上,乃是个很好的天气。那红日照着世上一切,多么光明,那屋子里的人背了太阳,所作何事呢。一个叫人瞒着父亲,一个又是瞒着自己的朋友。想到这里,一顿脚骑上脚踏车,风驰电掣一般,就回家去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回 路上一相逢突成大错 筵前同笑谑 这一幕趣剧,又是一个绝大的误会,完全不是桃枝所想象的那种情形,这个女子是谁呢?便是丁二香。在莫新野坐在山岗上弹琵琶以后,二香似乎受了一种感应,每日都昂起头来盼望着山岗上有个弹琵琶的人发现。恰是在她这样盼望的时候,新野也就应声而至。经过了三天,二香的父亲,二香的母亲和哥哥,都认识了新野了。他是一个先生,能去折节下交,和农人作朋友,农人之家,岂有不欢迎之理?他们知道新野是寄居梁家里的,所以其间也有几次让二香来拜访秋华。大家彼此更熟识得多了。 有一天薄暮,水村和新野在山岗上散步,二香在山上寻着了她家的黄牛,两手背在身后,牵了牛绳子,两脚踢了草里的小蚱蜢小虫儿,四处乱飞,低了头走路,看着这些虫儿,只管是嘻嘻的笑。偶然向前一看,见着于莫二人,便侧着身子向后一退,靠住了牛背站定了,向新野点了点头。新野笑道:“放牛是野孩子的事情,为什么二姑娘自己来?”二香笑道:“因为我家里就没有野孩子。”说着随手把牛绳拿了过来,在口里咬着,身子摆了两摆。水村笑道:“二姑娘这样姿势太好了,设若我照着这个样子画一张像,一定不错。”二香笑道:“于先生,我看到你屋子里的画不少,果然会画像吗?”水村道:“会画,设若你能够天天到我们那里去一趟,我就能照你的样子画一个像。不过要画得好,一天两天画不完的,你要有常性,天天到我家去,我就能够画好。”二香用手轻轻拍着脸,想了一想道:“天天去,怕不行,中间隔开一两天,行不行?”水村道:“那也可以,不过你不去,我就不能画,那是很耽误时候的了。”二香笑道:“画的像,我看过的,比照相还有趣,我一定画,明天早上我就来。”水村道:“你能来,我一定画。” 当时约好了。水村回来,赶紧就预备画像的材料,因笑对新野道:“我有了这个法子,吸引她来,你可以多些接近她的机会了,这是可以谢我的呀!”新野虽谈不出什么来,心中自是十分高兴。画了两天,头部已经画了起来,到了第三日早上,二香又为自己来作模特儿,新野特别加敬,预先到厨房去要下一碗挂面给她吃。水村在外面屋子里接着她,说是一定要把像画成功,而且今天给像画衣服。只因他的话说得不甚明了,那在外面站定的桃枝,几乎是句句听成了错误,因之一怒而走。这在屋子里的水村,何尝梦到呢? 当水村邀着二香进屋,让她远远站定,自己摆好了画具,对着二香一笔一笔画起来。画了二十分钟,二香连连摇着手笑:“今天不行,我要回去了。我瞒着家里走来的,心里只管跳,怕让爹知道了。你要是照我的这个样子画,一定画成一个害怕的样子。”水村见她不愿画,自也不能勉强,便笑:“你又何必害怕呢?画像并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令尊知道,也不要紧,我看倒不如索性告诉他,倒可以痛痛快快两三回就画完了。”二香笑道:“那也好,但是今天是来不及了。”说话时,自己向外走,顶头就碰到了新野,他笑着一点头道:“我猜你今天没有吃东西,就跑了来的。我亲自下厨房作了一碗挂面,请你吃。你吃了再走,行不行?”二香笑道:“怎么要你亲做给我吃呢?多难为情!”新野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客来了,主人总要请一请的。譬如于先生在你家也吃过东西,也是你亲手做的,他怎么不难为情呢?”二香想了一想,笑道:“因为你是请我一个人吃。”新野道:“我们自陪着你吃。水村,来,我们前面屋子吃面去。”水村笑着出来了,二香倒不能不跟着他一块儿去。到了前面屋子里,只见桌子上,三面放了三碗挂面,惟有正中的一碗面,浮面摆着三个荷包蛋。二香不肯坐上,在左方坐了。新野道:“你是客,你应当上坐。”二香摇了一摇头道:“不行,上面这一碗面,多了三个鸡蛋。”水村笑道:“这也就因为你是一个客。你若不坐上,我们不让你走。”二香向上一移座位,笑道:“我就坐了。”说时,将筷子夹了鸡蛋,连汤带面,水淋淋的,每人碗里放下一个,还将筷子按了一按道:“设若你们不吃,我也就不吃。”大家一笑,只好陪着她吃。她只吃了半碗面,站起来就向外走。新野追了出来,笑问道:“为什么不吃完就走呢?”二香道:“我今天早上,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出去久了,我爹追问起来,我不好答应。”新野道:“我们是朋友,来往一两回,也不要紧。”二香摇摇头道:“男女怎能交朋友?只我爹和你们是朋友罢了。”她说着,很快的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莫新野来不及送,也只好算了。 二香走回家,只见屋门外柳树下,放了一辆自行车,一个时鬓姑娘在路口上和父亲说话,似乎是迷失路途,在那里问路。心想父亲或者没留神自己到那里去了,便慢慢的走向前。不料到了门口,父亲立刻将脸色一变,问道:“一大早上,就不看见你的人影,你那里去了?”二香红了脸道:“我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呀!不过在菜园里浇水。”她父亲丁有才且不驳她这话,只向她的浑身上下看去。只见她衣襟上挂了许多条挂面,而且斑斑点点,还有许多汤汁,因用手指着道:“菜园里钻出挂面来吗?我看见你在山头那边翻过来的,一定是到梁家去了。他家梁先生夫妻都不在家,你一天跑去几趟作什么?”二香被父亲指出证据出来,已无可狡赖了,便低了头道:“你请人家也吃过,人家昨天就说了请我,我怎能不去吃呢?我就为的怕你骂,只吃了半碗面就跑回来了。你不信你去问问他,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丁有才笑道:“只要真是人家请你,那倒也罢了。下午我再去谢谢他。以后人家要给了你什么,你要回来告诉我,我才好领人家这一分人情呀。”二香笑道:“那先生还叫我天天到他那里去呢。”丁有才道:“那为什么?”二香笑道:“有一件好事,你听了也一定喜欢的。回头到了家里,我说出来大家听。”丁有才道:“有一件好事?哪个办的这事呢?”二香道:“自然是那个有本领的于先生了。这位小姐,在这里作什么的?”说着,望了那个和父亲说话的时髦姑娘。 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夕照寺回避回来的李桃枝。她在屋子外面听到水村挽留二香的话,人是气极了,骑上车子就走。在她心里优愤交加的时侯,眼睛里所看到的,不管是不是回去的路,顺着车子前面的一条路线,就开了上前去。她如此的由山前绕到山后,绕了大半个圈,并没有找到来时的路径。心里就加上一层慌乱,所幸这前后有不少的菜地,太阳光底下,常看到有些人在菜地里工作。因之跳下了车,扶着车子走,望着有人家的地方走去。她这样销磨着时间,在路上已是徘徊不少的时候了。及至到了丁有才门口问路,正碰到了二香回来,她一听二香说的话,只气得身上抖颤。心想,一个庄稼人生下了这样的女儿,还不应该打她两个耳刮子吗?他为何说出这种话来,还要去谢谢人家?这时二香问她是不是迷路的?她便笑着点了一点头道:“是问路的,请你放心,不会碍你们什么事的。”二香倒莫名其妙,这个过路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不相干的话来,什么叫我放心?你走错你的路,与我何关?心里如此想着,便下死命盯了桃枝两眼。桃枝本就不高兴,见她下死命的盯着,更是生气。当时坐了车子,头也不回,就开着回家来。 到了家里,进了房,孙氏赶着就问道:“今天你出去得那样早,又回来得这样晚,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桃枝笑道:“吃挂面去了。”孙氏道:“大清早那里有挂面吃?”桃枝道。“自然有吃的地方,而且吃得很有趣。”说毕,哈哈大笑一阵,向床上一倒,两脚抬起来乱蹬了一阵。孙氏笑道:“你又是什么事,大大的高兴,发了狂一样?”桃枝跳了起来问道:“婶娘,你比我年岁大的多,知道的事情,一定也比我多。据你说,男子有爱一个女子到头,总不找第二个人的吗?”孙氏道:“那如何能够呢?只要有了新的,也不忘了旧的,那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了。你何以突然问起这句话?若说到万行长,我想这个人不坏,虽然喜欢在外头玩笑,我看他为人很慷慨,是靠得住的。跟了这种人,让他拿出一两万来,也不算什么。一个人手上有了一两万块钱,无论作什么事,也有个退步。就是要变心,就让他变去,好在我手上有了钱,也就不伯什么了。”桃枝笑道:“我不是问他!你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孙氏道:“这个人就很不错了。不问他,还问那一个?”桃枝听她婶娘的话,越说越不对,便笑道:“不要提了,跑了一早上,肚子也饿了,快点拿饭来吃罢。”孙氏道:“你早上已经吃了面,还忙什么?而且我猜,万行长今天一定会请你吃饭的,你何不等上一等?你听外面电话铃响,一定是他打了电话来了。”桃枝道:“你不相信那一个人的时候,谈到了就生气。你要相信那个人的时侯,死里会说出活的来,又太相信了。”孙氏道:“不是我特别相信万行长,不过他对我们说的话除非不办,若是要办的话,没有失过一次信。我怎能够不记住他呢?” 只说到这句,茶房来说,有个姓万的打了电话来,请李老板不要吃饭,他马上动身来雨华春吃饭,请李老板过半点钟就去,不必再打电话了。孙氏道:“好!你回电话,说我们知道了。”因笑着向桃枝道:“我说的话怎么样?不是灵验了吗?”桃枝不象以往,听说万有光请她,就烦腻了。这时却笑道:“既是请我到馆子里去吃,那很好,家里这餐,我就不吃了。”孙氏道:“我打盆水来你洗把脸吧?”桃枝道:“那何必,为吃人家一餐饭,还要卖面孔吗?”孙氏道:“不是那样说,既是要去,总得也要干干净净的见人,不要让人家说我们龌龊。”桃枝道:“表面上不干净要什么紧?只要骨子里干净就行了。关起门来说话,那个身上是干净的?”孙氏笑道:“你这个孩子说话,总是言中带刺,我不和你说了。” 这时,门外有人搭腔道:“你们娘儿两个在一处,怎么总是办交涉?”说着话,秦小香进来了。桃枝道:“你来得很好,万有光请我吃饭,你可以同我一路去,扰他一顿。”小香道:“我早知道了,昨天晚上,柏正修就和我说了,约了今天在一处吃午饭。”桃枝道:“我明白了,因为他昨天点了你十个戏,你就到旅馆里去谢他去了。”小香道:“我谢他作什么呢?你再三再四的”桃枝摇手道:“你去是人情,不去是本分,我何必来管你。你大概是来邀我的,坐下喝杯茶,我们一路去罢。”小香对于她的话,真个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只得笑道:“李老板一张嘴,真是可以让人家佩服。”桃枝笑道:“我自负能看相,一猜就可以猜到人家心坎里头去。不过到了现在,我看相也慢慢的不灵起来,有几回很是猜错了,猜得大错而特错。”小香笑道:“要你认错,也不容易的呀,什么事呢?”桃枝笑道:“现在我还要守秘密,将来你总有明白的一天。”小香知道她的脾气,这个样子,也就用不着再问了。 二人坐了一会,一直便向雨华春来,果然万有光、柏正修、洪省民三人已在单间屋子里恭候了。桃枝见着他们,先笑道:“你们三人总是一条腿,到什么地方,也短不了一个。”洪省民道:“这不是一样吗?到什么地方,我看见你们二位总也不大分离呀。”桃枝笑道:“你们三个,我们两个,有点不敷分配,要不要给你再找一个人?”洪省民将柏正修一边的椅子移了一移,让小香坐下,然后也要搬万有光身边的椅子时,桃枝笑道:“五个人应当坐四方,决不应当坐三方,要亲热也不在这吃饭的工夫上,你不用张罗。”她说时,在空的一方坐下。洪省民笑道:“痛快!你问到我要不要找个对手?不用了。老实说,以前我很赞成你的,不料我的木领不行,简直没有法子亲近你。我既失恋了,我也就再不想求恋了。老万,我们是三角恋爱呀。”万有光还不曾答话,桃枝笑道:“你说这话,根本就不懂恋爱是什么。认识歌女,非捧不可,捧歌女,非钱不可,既要金钱,算得什么恋爱?”小香抓着她面前瓜子碟里的瓜子,一粒一粒的,向桃枝的脸子上抛了去,微笑着低声道:“你又发什么狂?”柏正修摆了两摆头,笑道:“李老板,伤心人也!”说着,将茶房泡的盖碗茶,两手捧了一碗,送到桃枝面前去。桃枝点头向他相谢。他再要向小香送茶时,小香笑道:“不必客气。”她自己便将面前一碗茶,移了一移。柏正修笑道:“这是我喝残了的,换一换罢。”小香道:“不要什么紧,人口相同。”她说着,索性把桌子正中新泡的一碗茶,送到柏正修面前来。桃枝微笑道:“你们很好,相敬如宾。”小香不懂这句话,没说什么。柏正修笑道:“本来是宾,怎么说是如宾呢?”说着,在桌子下面就用脚轻轻敲了小香一下腿。小香料着这句话是辨明的,他这一个暗示,一定是表示得意。因之也就斜过眼珠,瞟了他一下,糊里糊涂的一笑。万有光向桃枝道:“你看他们两人的情形,感情在我们之上。”桃枝笑道:“那是当然的。”小香道:“这当然两个字,怎么样子解呢?”桃枝道:“菜来了,吃得饱饱的,我慢慢的讲给你听。你要是想得转,吃过了饭之后,不必我说,我想你一定也就想明白了。”小香望了她一望,没说什么。 在大家这样嬉笑之间,桌上的碗筷,都已安排妥当,大家依然是在原来的地方坐下。桃枝笑道:“今天这餐饭,是那个的东?”柏正修笑道:“算我请李老板罢。”桃枝笑道:“我绝对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的。既然如此,请秦老板斟酒。”说着,就把酒壶送到小香面前去。笑着点点头道:“烦你帮帮柏先生的忙。”小香红了脸,不好怎说的。桃枝笑道:“这也犯不上红脸呀!我知道你的意思,代柏先生斟酒吧,好象关系太密切了,不代柏先生斟吧,好象不给大家的面子。其实不要紧,密切不密切,在座的几个人,大概都知道,那又何必相瞒呢?”她这样一说,小香更是不好意思。柏正修拿过壶去,笑道:“秦老板也是客,怎好让她斟酒呢!”于是满座斟酒,最后斟到小香面前,桃枝道:“我有一个问题,提出来,请教大家。敬茶敬烟敬酒,是先从疏远的敬起呢?还是先从亲密的敬起呢?”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是文章里有文章的,都答道:“自然是先疏后亲。”桃枝向小香笑道:“你听见了没有?柏先生可是最后敬你的酒呀!”小香道:“大姐,我什么事得罪了你,你怎么专门拿我开心呢?”桃枝笑道:“寻开心,要大家开心,不要私下里一个人两个人开心,我就是这个意思。” 小香正放下一只手去,牵扯自己的衣襟,柏正修趁势也放下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是在桌子下面紧紧的握了一握。小香忍不住一笑。但是在这一握之下,觉得有一样东西,很坚硬。等柏正修拿起手来时,偷着一看,原来是他新带了一只钻石戒指。那钻石亮晶晶的,大得差不多有他无名指的背方那样宽,估量之下,就值在一二千元。在她这样注意的时候,大家都高兴的吃喝,没有理会到。小香虽然想问一问价钱多少,但是当时没有了这个机会,又不便在事后再追着问他。这也就只好眼里看着,心里念着而已。柏正修似乎觉得她坐在并肩,曾屡次用目看过来,不过自己未曾十分留意,她这样的看着,含有什么意思,却是不得而知。因见她是默然的坐着,不曾说话,便笑道:“秦老板,你后来,还没有要菜,你不点一个菜吃吗?”小香道:“你们已都要好了,我还点什么呢?”柏正修道:“先要的,是预备三个人的,现在有五个人,当然要添两样菜。”小香笑道:“你替我代表就是了,我欢喜吃什么,你总会知道。”桃枝用筷子头点着她道:“这一句话,你可说得漏了底了,你爱吃什么菜,柏先生都会知道,可见你们交情不浅呀!”小香道:“你不要胡说了,我们和柏先生在一处吃饭,也不止一两次,爱吃什么菜,他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如此,难道这种话说不过去吗?”桃枝道:“自然是说得过去,不过你猛然说出那一句话来,恐怕不会先想得这样子周到呢。”小香笑道:“好在你今天和我寻开心,也是摆明了的,也用不着我多说了。你说是不是?”说着,身子一扭,就回转头来问柏正修。不料当她这祥一扭身子的时候,柏正修恰是端了酒杯子起来,要喝一口酒,她一碰,把酒杯子一撞,酒泼了出来,将小香的袖拐,泼湿一大片。他呵唷了一声,连忙放下酒怀子,抽出身上的手绢,和小香来擦。小香笑道:“旧衣服,不要紧的。”柏正修连忙将小香的手握着,摇了两下道:“对不住,对不住!”小香只是笑,在他们这样握手的时间,全席的人都望着他,更可证明他们亲密而又随便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一回 藏币走仓皇奔车逐迹 明灯照战 这些事,在别人眼里看到,还则罢了。由桃枝看来,觉得秦小香对于男子太容易凑合了,很想找着一个机会,把那欲即又离的诀窍,再告诉她一遍,当时在座,就睃了小香两眼。小香明知她望着是有意思的,却不知道意思何在,也报之以目。桃枝以为她懂得了,也就向她微微点着头。三个男子正在大说大笑,吃得痛快,就没有注意到这两位女士的行动。 吃过了饭,秦小香到一边茶几上去拿香烟抽,柏正修也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晚上十一点钟,你抽得出工夫来吗?”小香笑了一笑道:“我的戏码很前的,你不知道吗?”柏正修道:“那个时候,我在旅馆里等你。你能去吗?”小香瞟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要说,仔细他们听着去了。”柏正修道:“你是一定去的了?”小香笑着点了点头。大家虽然有知道的,以为这是天理人情中事,至多不过微微一笑,也就没有人说什么。 万有光坐在一边看到,走到桃枝身边,暗中牵了一牵她的衣襟,低声道:“我们”桃枝不等他将话说完,连忙将身子向旁边一让,笑道:“我们没有什么交涉,有话明天再说罢。”万有光当着许多人,自不便向桃枝如何纠缠,也就是一笑了之。 大家散了席,桃枝和小香就一路回六朝居来唱戏。小香一到后台,就见她母亲刘氏愁着眉毛坐在那里。她叹了一口气道:“你倒快活,在外面吃得又醉又饱,在家里和你说的话,你就全忘了。”小香道:“你和我说什么话,我记不起来。”刘氏道:“好哇!你都会忘了。下午黄二叔到我们家来讨债,你不在当面吗?连本带息共有二百四十多块了。利上卷利,再有四五个月,就快到三百块了。本还不了人家,利钱总也该清了,我急得连晚饭都没有吃下去,心想你多少会打点主意。不料你出了门,就忘一干二净,我还说什么?包银早支空了,这两天不是靠柏先生几块点戏的钱,哪里维持得过来。”刘氏在这里和她姑娘说话,眼睛可就瞟着金老板,看他说些什么。殊不知金老板口里衔着香烟,两手背在身后,在后台无所事事,踱着大方步子,来回闲着走,对刘氏的话,就如没有听到一般。刘氏还想再向金老板送些消息过去,已经是没有了一点机会,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坐了一会,刘氏将小香拉到一边,低声道:“回头你和金老板再商量一下,借个二三十块钱用用。”小香道:“我不去借,一开口就要看他的面孔。现在借得倒是痛快,到了下个月,哪里又有钱从天上落下来?”刘氏道:“借不借由着你,我回去了。明天有人来讨债,我就叫他们和你要。”说着,突然一转身子,她自己匆匆先走了。 小香虽觉母亲有些不讲理,然而她所说的,也是实情,也就无精打采,登台把戏唱完。看看茶座上,柏正修几个人,今天却是没来。心里想着,对于钱上面,他虽然送过一点,做了衣服了。那是他自动的,自己却没有亲自和他开口过。今天他约了我去,总又算是个开口的机会,我何妨说着试试看。这样想着,看看时刻还没有到十一点钟,也不耐在这里混了,立刻坐了车,就到高升旅馆来。这里的茶房,见她和柏正修不分日夜的在一处纠缠着,自是极熟的人,让她自向房间里去找人,就懒得费那一道通报的手续。小香走到柏正修房门口,见门是虚掩的,用手敞了两下门,也没有人答应。将门一推,屋子里并没有人,但是烟托子上,却搁了一截香烟屁股,似乎人走出房去不久。他和万有光,洪省民都开有房间,一定是到他们房子里去了。且不要去寻他,等他进门来,先惊异一下子。于是把门索性关拢了,就横在床上躺下。 躺了约莫五分钟之久,柏正修还不见来。因之坐起来,将一个枕头,叠在另一个枕头上,打算高高的枕着。不料她一揭枕头,自己先大大的惊异了一下子。原来刚才在席上所看到的那大钻石戒指和一叠十元一张的钞票,一齐摆在白被单上。她吃惊了一下,赶快将枕头照原样盖上。又等了一会,不见柏正修来,心想我把两样全收藏起来,先吓他一下子,看他怎样?于是移开枕头,先点了一点钞票,共是十二张,便先揣在内衣袋里,再把戒指带在手上,枕头自然是照原样摆好。也不知是何原故,此刻心里竟会砰砰跳了起来,不觉走下床来,推开房门,伸头向各处望了一望。恰是门外一条甬道上,并没有人来往。心想,这个时候,我要走了,他不会知道是我来了的。这个人把这样值钱的东西,放在枕头下,未免大意过分了。这种人真是钱太多了。丢了这些,也不在乎的。可是我要有了这些钱,就解除不少的困难了。她一面想着,一面手扶着门,见这里由东角下楼最近,东角门外,便是旅馆的旁门了。心里动了这个念头,将头一低,就三脚两步,走下了楼梯。虽然遇到了两个人,乃是不认识的。下得楼来,正好有一批男女,向旁边出去,杂在这些人当中就一齐出来。到了外面,心一动,且不要在这门口叫车子,于是走了一截路,才叫了一辆人力车,坐到夫子庙大街上,就下车了。这里到家,只要转一个弯。这才放下这颗心,从从容容的走回去。由马路边下经过的时候,碰到了李太湖在店前散步,和他点了一个头,依然向前走着。 她到了家门巷口,远远的却看到一辆汽车停在自己门外。心里一惊,这是少有的事,那个坐了汽车来呢?一看那汽车,恰是柏正修的。心里念了一声糟糕,便停脚向后一缩。却听到母亲在门外和柏正修说话,柏正修很生气的声音道:“大门口的茶房说是看见她到旅馆里去的。我回房来,就不见她了。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房就走?”刘氏道:“柏先生,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找她,这样的着急?我在六朝居,回来得很早,她以后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或者她这个时侯,已经到你那里去了。”柏正修道:“什么闲话!她已经跑出来了,那里还会回去!”刘氏道:“她实在还没有回来。我撒谎罢了,难道我几家邻居,也能跟着我撒谎吗?”柏正修道:“好罢,我就在这里等了她,不怕她会飞上天去。我告诉你,我们都是有面子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总要私了,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刘氏道:“哟!什么事呢?她得罪了柏先生吗?”这时,便听到洪省民的声音道:“不过有点小小的误会罢了,只要她出面彼此一说,就没事了。”刘氏道:“我要各位先生帮忙的事多着呢。她回来了,我就亲自陪她到你旅馆里去,这总行了?”洪省民道:“正修,我们先回去罢。或者她还在旅馆里,茶房不是说没有看见她出来吗?她娘自然是不知道,在这里白说、什么。”说到这里,于是汽车响了一阵,就开走了。 小香听得清楚,心里乱跳着,身边有个缩一步的门,将身子向里面一藏,就让过汽车。等汽车走了,心想,现在可回去不得,让他们拿着了,人赃两在。幸是他的汽车快,先到我家,若是我在家里,让他们捉住了,怎么办?桃枝是有主意的,说不得了,我只好破了面子去问问她罢。这样想着,低了头就向回跑,心里想着事,把垂杨旅社跑过了,自已还不知道。还是有人叫道:“秦老板,今天忙呀!”小香一看,原来又跑到了美化照相馆,是太湖招呼她。因喘着气道:“哟!我跑过了。多谢!”说毕,转身又向回头走。 到了垂杨旅社,大门还是敞开的,回头看了一看,一直就向桃枝屋子里来。到了里面,自关上了门。桃枝迎上前,执着她的手,向她脸上看道:“什么事,你这样慌里慌张?”小香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同她携手坐在长椅上。定了一定神,才道:“是我刚才到旅馆里去,因为柏正修不在屋子里,我把他一百二十块钱钞票,和一只钻石戒指,藏在身上,要吓他玩一玩,我溜回来了。我还没有到家,他就先坐了汽车赶到我家门口。”于是把刚才听的话说了一遍。桃枝听时,也沉住了气,不动声色。等说完了,才微笑道:“你也有些胡闹,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拿着和人玩?”小香道:“怎么办呢?姐姐,请你替我送还他罢。”桃枝道:“我若送还他,我岂不有很大的嫌疑?我虽然喜欢打抱不平,但是这样下井救人的事,我也不肯干。”小香道:“那怎么办呢?我既不能送回去,我又回家不得。”说着,眉毛皱了两皱,很忧愁的样子。桃枝道:“这里头倒有个小小活路可寻,据你说,你进去的时候,有茶房看到你进去,没有茶房看到你出来。这就很好,你可以一口咬定你没有到旅馆里去。”说着又微笑了一笑道:“办这种事,是要造出证据来的。第一,你可以找一个人出来对证,说是十点钟的时候,和你在一处玩。第二,你要把现在穿的衣服,一齐换了下来。今天晚上,简直可以不理会,到了明日,你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说到今晚这件事,你给他个完全不知道。我想他们的证据,既不能象你那样真确,就没法子定你的罪。只是这个东西,总以退回人家为妙。我们要人家的钱,自然也不见得就光明,但是要用得人家心服口服。你用得人家是不服的”小香红了脸道:“这不成问题,我决计退回人家。只是说要人出来和我证明,那个肯和我出来证明呢?”只这一句话时,忽然有人在门外答道:“我能证明。” 小香和桃枝,不意门外有人窃听,倒吓了一大跳,桃枝道:“那个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那人答道。“我是李太湖。”桃枝听那声音果是,便开房门,让他进来。太湖先向桃枝抱了一抱拳道:“李老板,恕我冒昧。我因为秦老板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我不知道她”“惹了什么天祸,所以跟在后面。我刚要进门,门就关了。你们说的话,我听了一大半,秦老板若有用我之处,我牺牲一切来帮忙。”小香红了脸站在一边,作声不得。桃枝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眼力,小香也没有眼力,人家这才是好朋友呢。”因对太湖道:“既是李先生愿意出来作证,我们就不必客气,但是要说哪个时候,在什么地方好呢?”太湖道:“听你们的便,我不在乎。”桃枝道:“光是李先生说和她在一起,这证据是不充足的,必得还要有第三个人看见才成。”太湖道:“这我就不敢替别人冒昧答应,我要先去问好别人。”桃枝道:“你就没有不必先问好、事后通知也可以的朋友吗?”太湖道:“有,除非是莫新野、于水村,但是我能说那个时候和秦老板到夕照寺去了吗?”桃枝听他说水村,脸色变了一变,继而又笑道:“也除非是找他们了,设若你们十一点钟由夫子庙动身的话,非十二点钟不能到夕照寺,深更半夜,决无再回来之理,话说出来,二位可要犯一点嫌疑。”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有汽车轧轧之声。桃枝眉毛一动,跳了上前将房门关上,然后赶忙扭息了电灯。轻轻的“快快!你两人都藏到婶娘房里去,我婶娘打小牌没有回;来,你们就关上门罢。”太湖和小香都也明白,手摸着壁,由桃枝叶床后摸到孙氏房子里去。二人走得慌张,赶忙关了门,向床上一扑。孙氏这屋子里电灯是绳子吊的电门,电门向地上一落,倒把电灯亮上了。太湖并不知道电门在何处,即刻又关不上,真是着急。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人走到桃枝门外,叫道:“李老板,睡觉了吗?”桃枝装着朦胧在床上惊醒的样子,连问那个那个?外面答道:“现在也不过十二点多钟,今天睡得早哇。”桃枝先答道:“哦!原来是万行长,等一等,我穿衣服。”说着话,亮了电灯,将床上被,先抖乱了。然后把穿的旗袍,解开一路扣子。将脱了的鞋子,放到床下,趿了拖鞋,一面来开门,一面用手将头发抖乱了。她一只手扯着衣襟,一只手开了门,柏正修站在万有光身后,早挤了进来。于是先向桃枝作了一个揖道:“千万对不住,我有点小事奉恳。”桃枝扯着衣襟扣纽子,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来。淡淡的问道:“什么事呢?”柏正修道:“我今晚不是约了小香到旅馆去谈话吗?我因万行长在斜对面房子里叫我,我在十点多钟的时候,就出了房间一趟。偏是来了一个朋友,纠缠住了,有十五分钟之久,未曾回房。一到房间里,我就吓了一跳,床上忽然多了一条花绸手绢,一定是有人进了房了。我那枕头下,偶然塞了一百二十元钞票,和一个钻石戒指在那里。因为我本要开箱子收起来的,在床上躺着看书,大意了一下,未曾收起。这时掀起枕头一看,都不见了。我连忙叫茶房来问,什么人来了,一直追问到守门的茶房,说是小香去了。她这个玩笑,开得太大。钞票算了,那钻戒是我太太的东西,要值二千多,找不着,家里是要发生风潮的。”桃枝道:“不用说,你们追到我这来什么意思?她是贼,我是窝家?”万有光拱手笑道:“言重了。我们到她家去了两趟,她到此刻没回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想,丢了东西事小,不要再出意外,不知道你可知道她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我们追问她母亲两次,她母亲大有和我们要人之意了。”桃枝道:“既然如此,请坐卞来说。”万柏二人进了房,后面洪省民也跟进来了。桃枝道:“我婶娘不舒服,早睡了,我一人坐着无聊,也睡了。刚要睡着,偏是你们就来了。”柏正修喊道:李二奶奶,不舒服吗? 隔壁屋子的小香,正坐在床上,听了这话,只是抖。太湖既不敢灭电灯,又怕别人在门缝里张望。见小香两眼发呆,便轻轻按着她躺下,自己也和衣躺下,扯了大被,和头和脑,将二人一齐盖上。不料那边却有人敲着门道:“李二奶奶,怎么样了?”小香一想,糟了,这要让他们撞进来,和一个男子同睡着,成什么话。心中想着,身上只管抖,抖到最后,连牙齿嘴唇皮子,一齐颤动。太湖被她震动得都有些不能忍受,只得两手将她拦腰一抱,紧紧的搂着,免得震动床架响。 那边桃枝道:“病人睡了。对不住,请不要惊动了。”柏正修在门缝里望了一望,见果然是盖了被睡着,也就不作声。便回身向桃枝道:“你看这事要命不要命?我丢钱,秦家丢了人!”桃枝微笑道:“你真信茶房的话,是小香去了吗?几点几分到的,几点几分走的呢?”柏正修道:“进去大概是十点五十分,出来没有看见。”桃枝道:“哦!原来如此,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柏正修道:“这个倒没有问,大概总是我们一处吃饭的那件新衣服,是绿色的。”桃枝道:“你再回去问问茶房看,能断定是穿绿衣服的人去吗?至于那花绸手绢,什么人都可以有,那不能作为是小香到了的证据吧?”柏正修道:“据李老板这样说,你能反证小香不曾去了?”桃枝笑道:“我老实告诉你吧!”小香在被里听见这话,心几乎跳到口里来。桃枝又道:“她是早有情人的了。这个情人,就是美化照相馆的照相师,你们不信,我明天可以在他那里找几十张小香不同的相片来。今晚小香赶着唱完了戏,就和那照相师到清凉山夕照寺,他们私下的秘密别墅去了。据我所得的消息,他们为了经济的压迫,怕小香的母亲为难,只好私自结婚。这个时候,或者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了。”太湖在隔壁听了这话,按住小香的两只手,竟忘了松开,只是呆听着。小香却似没有听得一般,依然是抖。柏万洪三人,听了这话,似信不信,面面相觑。桃枝笑道:“柏先生若疑心我这是假话,你不妨追到清凉山去看看。不过除了他们的父母,别人是不能干涉他们双宿双飞,设若他们见怪,那你们自己,只有碰一鼻子灰回来,可不能怪我。”柏正修道:“这里到清凉山,要经过一大截荒僻的路,那个地方,简直是乡下。她唱完了戏,快十一点钟了,她能去吗?”桃枝笑道:“爱情发起作用来,刀山都能上,怕什么?何况她还有个他陪着呢!设若你不嫌费事,你一早派人到夕照寺附近去守着,你看他们是不是在那地方出来?”桃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他们不能不信。万有光道:“正修,你回去仔细再查问茶房罢。李老板为人,我们还有信不过的吗?她既是这样说了,我们就走另一方面入手罢。” 桃枝听着,心里也很欢喜,以为可以送他们出门,不料偏偏是这时候,却有一个妇人喊着进来。桃枝大吃份惊,一心想要是婶娘打牌回来了,那就糟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二回 灯下话余惊共消长夜 案中藏秘 原来这个妇人,不是孙氏,却是小香的母亲刘氏。她一脚踏进来,看到屋子里这些人,也是一怔。他们还没有回家,究竟女儿作了什么事,要他们如此追求呢?桃枝见是她来了,倒放了心,便道:“你老人家是来找小香的吧?”刘氏道:“这样夜深,她还没有回去,偏是这位柏先生又有事要找她。李老板,你知道她到那里去了吗?”桃枝道:“她在六朝居比我先走,我那里知道?”刘氏道:“她平常晚上出去,总要告诉我是到什么地方去的。这一回,她不作声就溜走了,怪不怪?”桃枝听了这话,眼望着柏正修三人微微一笑。刘氏道:“季老板,你知道我小香究竟惹下了什么祸事吗?怎么柏先生追究她追究得很厉害呢?”桃枝道:“其实是不相千的事与今天请你老人家不要问,过两天你自然明白了。”刘氏自沉吟了一会子,对大家望了一望。柏正修向大家看了一遍,又望着万有光道:“老万,我看这事内容复杂得很,今天业已夜深,不用闹了,我们回去罢。”万有光一推门就看到桃枝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早就想走。现在柏正修自动的说走,自是极端的赞成,他首先便站起来了。桃枝笑道:“歌女家里,夜深也不便挽留贵客,我赤了脚还没穿袜子,恕不送了。”柏正修自也只好走着,洪省民却始终不说什么,跟着走了。 桃枝一直听到外面有汽车开走之声,心里才放下了一块石头,本来屋子里一男一女,可以放出来了。现在有小香的母亲在这里,将李太湖放出来,自己可担任着一分不是。而况李太湖是要面子的人,未必肯出来。因之对刘氏道:“我婶娘打牌去了,她倒锁了门出去”说着,声音故意还大些,未到内屋门边,重重拍了两下。屋子里的小香,知道柏正修走了,止住了抖,已坐起来。李太湖听得清楚,知道小香的母亲已经来了,再三的向小香做手势,请她不要出去。小香也听得桃枝在外面说,这屋子是空房,而且又拍了几下,那意思就是不要人出去了,只得呆呆坐着。太湖睡在床上,却死也不肯起来。只听得刘氏在那边问道:“看柏先生那神气,好象是说,小香拿了他的什么走了,几乎连我都放不过,李老板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桃枝道:“大概总是这一类的事情。但是你暂时可以不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都可以和你支开去。现在夜深了,你可以回去了。”刘氏道:“你婶娘不在家,我和你作伴,陪你睡一晚罢。”桃枝笑道:“那倒是很好。但是小香回去了,打不开房门来怎么办呢?”刘氏道:“不要紧!我的钥匙交在邻居那里,她可以拿去开门的。”桃枝笑道:“不伯人家偷东西吗?”刘氏道:“有什么给人偷?无非是些破破烂烂罢了。”桃枝一听,这可急了,若是把他两人关在这里一夜,那是一个大笑话。自己心里这样踌躇着,表面上还是怕刘氏看破,依然装出笑容来道:“对不住,我是喜欢一个人睡的。”刘氏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愿意我同睡一床的,我找把钥匙来,打开门,我到你婶娘屋子里去睡罢。”桃枝道:“有钥匙我不会早打开门,去灭了灯吗?你真有这好意思陪我睡,你就撞开门进去罢。”刘氏心想,那个歌女,也不免有她自己的秘密,既是她不肯让我进去,我又何必为难?便道:“我和你说得玩的,我坐在这里等一会子罢。我刚才来的时侯,有一名警察跟在我后面,好象是很注意我,我再坐一会子,等他走了再回去。免得在路上受他的盘问。”桃枝道:“什么!有警察跟住你?”刘氏道:“可不是吗,我倒吃了一惊,我成为一个贼了。”桃枝道:“那也难怪,夜半更深,这些人来来去去,也难怪警察注意了。”刘氏本来有些胆怯,经桃枝这样一说,她更是不敢出去。坐着又谈了一会,直等着时钟敲过两下响,刘氏道:“我来了这样久,大概是警察不会等的了,我走罢。”桃枝道:“我也让你们纠缠得可以了,我也不必假客气,说什么再坐了。”这句话,分明是催刘氏走,刘氏不好意思再坐,就起身出门去了。 这个时候,旅馆自然是关上了大门。刘氏出去,将各重门开着一路响。桃枝等门关着响了,然后才笑道:“隔壁屋子里二位,现在可以大胆出来了。”李太湖就首先抢着开了门走出来,手上捏了一块手绢,还不住的揩汗。笑道:“今天晚上,这是一台什么戏?真合了那句俗话,烦恼皆因强出头了。”桃枝道:“现在你要回去,我也不让你走了。你想,这时候一个年少的男子,由我屋子里走出去,门口的警察抓着了你,他能甘休吗?”太湖道:“不能回去怎样办?你太吃亏了。”小香接着道:“你还说笑话,我吓掉了魂。”她一面说着,一面用一手不住的去抚着头发,斜着靠了床站定。桃枝道:“事到如今,只有哑子吃黄连,苦在肚里了。你还紧锁两个眉头作什么?李先生呢?屈居在我婶娘床上一夜,你呢,和我同床共枕。”说着,嘻嘻的笑了。小香一只手扶了额头道:“好姐姐,你给我想点法子罢,这事怎样了结呢?”桃枝道:“我说的就是法子。到了明天上午,你大大方方的回家去,就让李先生一早到夕照寺去一趟,在那里安好了伏笔,说你二人昨晚住在他们那里。只是一层,这事不打官司便罢,若打官司,你要承认你们巳经结婚了。”太湖呵呀了一声,伸手搔着头发。桃枝道:“觉得这话奇怪吗?”太湖笑道:“刚才这一幕趣剧,本来就是权从的意思,再要向下说,我可不干。我想秦老板对我自然可以原谅的,但是她令堂,她会疑心我。”桃枝笑道:“你不是说无论有什么牺牲,都在所不计吗?”说着话,看看小香的样子,还有点怒色,淡笑一声,也就不说了。太湖见桌上摆着有香烟,拿起一根,坐在一边慢慢的抽。桃枝见小香还呆站着,用手拍拍床道:“怎么样,你们打算混我一晚不睡吗?我犯了什么法!”小香用手扶着头,眼泪要流出来,无精打采的道:“你想,我心里象火烧一样,睡得着吗?”于是三人都默然无话可对。大家又坐了一会,还是桃枝先开口道:“大家都不愿睡,我也没有法子。我抓些瓜子来嗑着,大家解解闷罢”。于是打开橱抽屉,抓了两大把瓜子,放在桌上,对太湖招招手道:“吃一点吗?孤男寡女,同坐一房,有点心猿意马吧?”说着,哈哈笑起来了。 太湖也觉无聊,手上抓了几粒瓜子,开着她这房间后面的窗户,向外看了一看天色。只见上面有星光,下面也有星光。原来这旅馆的后方,正靠着秦淮河。夫子庙临河的房屋,不少窗子外便是水的。这窗子外有一小块空地,生着一棵矮树,止有一只无人的小游船,系在那里。太湖看了一看,也没作声,依然把窗子关上。又坐了一会对桃枝道:“我要出去一下,请你轻轻的和我开了门。”桃枝以为他要方便方便,就指示他向后面去。太湖轻轻的道:“你们睡罢。”桃枝也没留意他这话,依然在屋子里等着。不料等了整二十分钟,不见他回来。桃枝道:“这奇怪得很,怎么出去如此之久?”于是开着窗子向外一看,那里有人?同时在窗子外的一只小游船也不见了。桃枝道:“这人很不错,他怕我们不睡,偷着撑了船走了。我们不要埋没他的好意,睡了罢。”于是关起了房门,自睡觉了。 二人次日醒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了。桃枝寻出一件旧衣服,让小香穿了。先走出旅馆,四周看了一看,见并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叫小香回家去。小香把所有的东西,都很放心的存在桃枝这里,然后垂着头,赶快的走出旅馆来。还没有走多少路,就听到身后有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时,是李太湖来了。小香想起昨晚的事,不免脸上红了。太湖走向她的身边,轻轻的道:“秦老板,你放心回去罢。我一早到清凉山去了一趟,把脚步都安好了。你只说昨晚和我到夕照寺去过了一夜,别的一概不知道就行了。甚至乎闹到法庭去了,你也这样说。”于是把口供都预先告诉了她,小香不好意思说什么,只点点头。太湖道:“你只管镇静些,不要害怕,我送你回去罢。”小香也不作声,由他伴送到自己大门口。小香还不曾进大门,刘氏却和柏正修,同了两名警察一路走了出来。太湖看到两名警察情知不妙,也就站了不走,看他如何办?刘氏先开口道:“小香,你昨晚上那里去了?这个柏先生找你,有事要和你说。”小香听了这话,如何不心跳?太湖便抢上前道:“昨天晚上的事吗?这不能怪她,完全是我的错。”柏正修见他也是穿的一身西服,并不象个下流人。对他望着问道:“是你的错,你姓什么?”太湖道:“不错,一切责任我都负了,和秦老板没事。”警察道:“既是他承认负责任,把他一块儿也带去罢。”太湖道:“很好!我们这件事,总也要见见官才好。”说着话时,不住的向小香丢着眼色。小香见他挺身而出,料得他是要依计行事。事已至此,怕也无用,便对警察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决计不跑,街上走得难看,让我坐车到区罢。”警察一看都是些体面的人,于是让原被告一共四人,一路坐车到区。区长略微一问,事关刑事,便转送到法院去了。 在法院里审过了一堂,小香有窃盗的嫌疑,太湖又有诱奸的嫌疑,免他二人串通口供起见,结果是羁押起来了。过了五天,侦察已毕,检察官起诉,法庭传齐了人证,于是开庭来审这件案子。原告席上是柏正修,被告席上是秦小香、‘李太湖、秦刘氏,证人席上是李桃枝、于水村、万有光、金老板、高升旅馆茶房、垂杨旅社茶房、美化照相馆伙友。法官法警各入了席次。法官先传原告问了姓名,职业,和事实的经过,问:“你何以知道你的东西是小香偷了?”柏正修答:“我约了她十一点钟到旅馆去谈话,在十点半钟,大门口的茶房,看见她进了旅馆,我床上还有一条女子用的花绸手绢。我想那个时候,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进我的房。”问:“丢东西的时候,你在那里?”答:“我在万有光房间里。”问:“你回房来什么时候?”答:“十点五十分。”法官道:“好,你退下。传证人万有光。”万有光由证人席上去出来,站在案前的栏干内。问过了姓名职业,问道:“你们那天吃晚饭的时候,约了秦小香十一点到旅馆去谈话吗?”答:“是的。”问:“秦小香去没有去呢?”答:“我不知道。因为十点半至五十分,我在自己房间里。”问:“那条花的绸绢,你能证明是秦小香的吗?”答:“不能证明。”万有光退下。传高升旅馆茶房。法官问:“那天,你看见秦小香到旅馆去的吗?”答:“十点三十五分的时候,看见她去。”问:“穿什么衣服?”答:“穿绿色的旗夹衫。”法官指着被告席上的秦小香道:“是不是她身上这件紫色旗衫?”答:“不是。”法官问:“假设是她到旅馆里去了,也许她进别人的房间吗?”答:“也许。”茶房退,传桃枝。问:“小香在茶楼上清唱之后,什么时候走的?”答:“不曾留意。但是不会出十一点钟,因为十一点钟以后,我也走了,她走在我前。”问:“小香和柏正修的感情如何?”桃枝答:“推事明鉴,一个歌女和一个茶客往来,感情这两个字,还用得问吗?”法官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问:“小香为人,品行怎样?”答:“法官,我也是一个歌女,歌女当然是没有什么身分,也不至于作贼。”法官摸了一摸胡子,笑起来了。’ 桃枝退下,传被告小香。问:“那天晚上十点钟以后,你到那里去了?”答:“我出了六朝居的门,遇到李太湖,他要我散步,我跟着到夕照寺去梁家去了。”问:“梁家有些什么人?”答:“主人翁病在医院里,他太太也在医院里。到的时候,有他寄居的朋友于水村在那里。”问:“什么时候到梁家的?”答:“约莫十二点钟,因为路太远了,我们是走去的。”问:“李太湖要你到梁家去,事先说明了没有?”答:“是说明了。”“那末你们是和奸。”小香低了头,半晌没作声。法官问:“你们有过奸情几次?”答:“一次都没有。”问:“胡说!没有奸情,何以夜深到梁家去寄宿。”答:“是,但是”问:“但是什么?”答:“我们不是奸,我们是夫妻。”问:“你们是夫妻,正式结过婚吗?”答:“没有。因为家庭通不过,就很简单的秘密宣布结婚了。”问:“宣布结婚,对谁宣布?”答:“就是这位于先生。”问:“在什么地方?”答:“在清凉山翠微亭上。”问:“什么时侯?”答:“就是那晚前一天的上午。”问:“这是不合法的,你知道吗?”答:“知道,但为了爱情的原故,望法官原谅。”小香退下去,传太湖。问:“那天你为什么把秦小香带到梁家去?”答:“因为我爱她!”问:“她不是你的妻吗?”答:“是”说着,他顿了一顿,回过头望了小香一望。那个是字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问:“既是你妻,你为什么不答应是你妻该同居?却答应是爱她?”答:“推事,我不应该爱她吗?”法官笑了,法警笑了,全法庭的人都笑了。太湖站在栏干边,倒低了头,手只抚摸着栏干。问:“你住在梁家是谁开的门?”答:“是我的朋友于水村。”“那天还有别人知道吗?”“夜深了,其余的人未起床,但是我到那里去是公开的,并不瞒着人。”太湖退。 传于水村。问:“你要说公道话,你是全案最关紧要的一个证人了。你知道李太湖和秦小香是什么关系?”答:“我知道他们由朋友变成夫妻。”问:“他两人很有爱情吗?”答:“秦老板爱不爱李先生,我不知道,若说李先生对于秦老板,是爱到死而无怨。”问:“你何以知道?”答:“我和他各爱一个歌女,共谋进行,所以彼此的心事都不相瞒。”问:“他成功了,你呢?”水村略侧着身子,由桃枝那里望到万有光那里,然后踌躇着答道:“设若这个问题,对于本案没有什么关系的话,我请求庭长不问我。”法官点头微笑。被告和证人席上,这时你偷看我,我偷看你。问:“就不问吧。那天太湖小香去了,你何以开门容纳?”答:“太湖原也是寄居朋友之一,他在那里有房间。他带了他的爱妻去度蜜月,我一个第三者,有什么法子不容纳?推事明鉴,就是那天晚上,推事是我的话,恐怕也不好意思让他们跑回夫子庙吧?”全法庭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了。水村退下。传刘氏上去问话。问:“那天晚上,你女儿什么时候走的?”答:“在六朝居唱完了戏,就没有回来。”问:“她唱戏的时候,穿什么衣服?”答:“穿绿色旗衫。”问:“她回来的时候何以穿着身上这件紫色的衣服呢?”答:“她唱戏不红,衣服少,好的舍不得穿,只要唱完了戏,她就换下来的。”问:“她在哪里换的衣服?”答:“我不知道。” 传小香问:“你在那里换的衣服?”答:“我先带了旧衣服,交给一个茶房老刘,唱完了戏,我在他手上拿了衣服穿着走了。”问:“这样说,你是有心和李太湖出去住宿的了,不然,何以不回家换衣服呢?”答:“是的。” 小香退下去,传刘氏,问:“你的女儿和李太湖交朋友你知道一点吗?”答:“我只知道他们彼此认识,别的不知道。我不能让我姑娘嫁他这一个穷光蛋,我告他。”法官道:“你告他,那是另一件事,现在问不到。不过你女儿供是二十岁,李太湖供是二十六岁,他们已经可以婚姻自立了。他们除是手续欠缺一点,只要他们自己承认是夫妻的话,父母也是无法反对的。” 说着,传原告,“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柏正修请的律师便道:“被告秦小香虽然是说那晚在夕照寺,但是李太湖是她的爱人,于水村是她的朋友,也许有人从中串通一气,预先商量好了供词,做好了证据了。”法官道:“也许两个字,法庭上是不适用的。你还有别的证据吗?”法庭上的义务律师也起立道:“原告以莫须有罪名,加到一个弱女子身上,本来不对。而况李太湖不过挺身出来为秦小香作证人,将他告了,更是诬告。” 法官宣告辩论终结,因对李太湖道:“你仅受了几天拘留,你是很值得的。”说着微微一笑。又对秦小香道:“柏正修告你,并非有意害你,只是他的证据不充分,法庭是要照证据判案的。”又对柏正修道:“你既然是捧歌女的,花个三千二千当然也不在乎,对于你所捧的人,似乎不必如此追究了。至于在法律上说,你在十一点钟的时候,约歌女到旅馆里去会话,你就有诱惑的嫌疑。我看你是看破一点罢。”说着,着被告交保回去,听候宣判。于是这一幕变幻不测的戏剧,算是告终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三回 不作夫妻何须假兄妹 果为艺术 这一堂案子,审过三天之后,法庭宣判了,秦小香李太湖宣告无罪。原告和证人,要得结果,都来了。这时一齐走出法庭大门,各走各的路。 李太湖雇了一辆车,要自行回清凉山,原来他涉讼以后,美化照相馆因他押在拘留所,已经另聘照相师了。在取保出庭以后,太湖终日闷坐在家里,不曾向夫子庙来,和小香桃枝都没有谈过话。这时他又要走,小香看了不过意,就对他招了一招手。太湖一脚本巳踏上车去,于是望了小香,那一只在车子下的脚,却提不上去。桃枝站在小香边下,用手轻轻推了她一下,笑着低声道:“傻瓜,你还不上前去。”小香只得缓步走向前,对太湖道:“我娘不告你了。”她这声音也是极低,除了太湖,不曾有第三个人听到。水村站在他身后二三尺路,也没有听到呢。原来水村几次遇到桃枝,都只一微笑,一点头,不曾说什么。桃枝心中冷笑,也就只一微笑,一点头,并不说话。这时小香和太湖在一处说话,他俩倒少不得打了一个照面。太湖听了小香的话,笑道:“那多谢令堂了。”小香道:“我这件案子没了,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一说,你能到我家去一趟吗?”太湖道:“还有什么事未了呢?”小香道:“当然是有,你能不能去一趟?”太湖听着心里有几分明白,禁不住要笑出来,然而回头看水村时,已经不知所在了。小香以为他不好意思到她家里去,便道:“你不到我家里去也可以,到李老板家里去坐坐总行吧?”桃枝先看到水村在这里,鼓着脸,笑又不是,哭又不是。现在水村走了,她就跑了过来,向太湖笑道:“李先生,你这人太老实,有了这样的好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追踪直上。你若是不好意思到小香家里去的话,来罢,就到我家里来罢。”说着,就对车夫道:“你拉着跟我们一块儿走。”于是她和小香坐着车子,直回垂杨旅社来。 到了旅社门口,桃枝回头对刘氏笑道:“你先回去,回头我给你的回信了。”太湖听了这话,不觉望了小香笑,小香也就低了头。大家走进桃枝的香闰,连桃枝的婶娘孙氏,也出来招待一顿,连说李太湖为人真好,是个有情有义的朋友。太湖心里,十分快乐,觉得这一场牺牲,总不算白费事,由假夫妻换得真夫妻了。桃枝见他两人对坐着,只是喝茶抽烟,都不开口,便道:“说不得了,又只有逼着我出面了。李先生,我今天有两件事要和你商量。第一件就是这只戒指,和那一百二十块钱还存在我这里,我们应当怎样处理,还是送回人家呢?还是捐到慈善机关去?”太湖道:“这个,我不管,随你们办,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桃枝点点头,微笑道:“和你不相干,你就不管了。第二件是小香的母亲,在法庭上所说的话,很对你不住,但是这也是一种做作,要这样,法官才相信你所说秘密结婚的话了。特意和你道歉。”太湖摇头道:“那都用不着。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小孩子,我有不懂的吗?那天晚上,我们商量好了的口供,我就当一口咬定,死也不变,至于将来有麻烦,我本在意料之中。秦老板令堂能原谅,那就好极了。”桃枝道:“不是原谅两个字能解决的,现在法庭上一对口供,报纸上又登了出来,人家都说你们是夫妻了。你们两方面有一方面不承认,这案子就要翻过来,而且连证人都要犯罪,最好是你二人弄假成真,也不枉我这个红娘一番撮合之功。”太湖笑了起来道:“呵哟!”小香坐着,低了头,两手按了膝盖,把一只鞋尖,在地板上乱画着。桃枝道:“话虽如此,不过这里面有许多困难。你知道,小香是很穷的,她怎能脱离歌女的生活。我想李先生决不让自己的夫人出来当歌女。她母女两人”太湖的脸色,立刻振作起来,便将胸脯一挺道:“李老板你不用说,我完全明白了。我李某人挺身出来作这事,完全是一番好意。若藉此邀功,就要挟制秦老板嫁我,我还成了什么人?在堂上说的话,那不过是一台戏,秦老板又何必介意。”桃枝笑道:“李先生,你不要发急,我是极愿你们弄假成真的。老实说一句,若是那样办,恐怕将来的痛苦,会胜过快活。我也是把人生的爱情看透了。凡事听天由命,真有些强求不来。你爱小香,我们见面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小香以前对你是无所谓。有了这一事以后,她是很感激你的了。不过爱情是爱情,感激是感激,我的意思,你二人倒不妨称为兄妹,以后常来常往,等到小香不受经济的压迫,不必唱戏了”太湖也不等她再说,连连摇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桃枝道:“什么不敢当,恐怕是当歌女的有点攀交不上吧?”孙氏招待过后,原避到她自己屋子里去,这时抢了出来,笑道:“这件事真得了李先生啦,不然,是跳到黄河里去洗不清。她们母女不报答你一点,心里怎过得去?结拜兄妹,这就很好,将来也可以让你这位妹妹恭敬哥哥一点。”她所说的,更是无精彩,无秩存,听得更不耐烦。太湖便笑道:“若是这样说,我更不敢当。从今以后,不要谈这件事了。我告辞。” 桃枝站了起来,向房门口横手一拦,笑道:“我们的话,没有说完,我自己还有几句话问你。”太湖道:“李老板有什么事?快问罢,我急于要回去赶午饭吃呢。”桃枝道:“于先生的画生意怎么样?”太湖道:“倒霉的人总是倒了霉的,又卖不动了。”桃枝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有一位庄稼人的姑娘,天天还上你们那里去吗?”太湖道:“去的,人家真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姑娘。城里人有城里人好处,乡下人有乡下人好处。”桃枝道:“你赞成乡下人吗?”太湖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大概是那样吧,天鹅配天鹅,癞虾蟆配癞虾蟆,这是最公道不过的事了。”说着他挤着出房门去,秦小香要站起身来送他时,早已不看见他的人影子了。 桃枝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他不高兴,但是他哪里想得透呢?”小香始终不曾作声,现在说话了,却道:“事到如今,总不能再怪我们了。”桃枝道:“哎!怪你又怎么样,那还不是白怪吗?事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我自有法子和你送回去,你就不必管了。”小香这时出了一身汗,对于桃枝所说,完全送回的话,又有点犹豫,便道:“我想还是把那只戒指捐到红十字会去罢。至于那些钞票”桃枝笑道:“怎么样?分了罢?为了银钱,弄得这样一塌糊涂,你还看不开呢。”说着,脸色一正道:“既是如此,这些东西,是你把名誉身体换来的,你就拿去罢。以后我们姊妹见面,不必说话了。”小香低了头道:“不是我贪那些东西,实在为我不说了,你不要见怪,我回去了。”说着,她匆匆的就走了。桃枝和她婶娘,又着实议论了一番,孙氏虽觉得桃枝过于执拗一点,然而在理上说,她是有理的,也只好算了。 到了次日上午,桃枝却接到太湖寄来的一封信。那信道: 桃枝女士芳鉴:此次小香女士事变,鄙人一时怜其愚妄,出面为之作证。虽时社会言,不免奖励作恶,然而为以往爱惜小香起见,失之于正谊者,犹可求得爱情上之安慰于万一。好在失窃者囊有巨金,此区区损失,原无碍于其事业也。 鄙人求心之所安者,既已得之,更复何求? 昨闻女士言,鄙人如不与小香女士结婚,恐为社会所不许,若与小香女士结婚,又无力养其母女,勉强促成,后患何堪设想。女士谓将来乐不敌苦,鄙人固已知所择矣。至于兄妹二字,言之未免可笑,小香女士,何必要此一兄,鄙人亦无须添此一妹,画蛇添足,当知所止。 若以鄙人在京为碍事,鄙人孑然一身,四海可家。对此冠盖憧憧之区,实亦无所恋恋,发此信时,鄙人已登车赴沪。请转告秦女士,前途无量,好自为之可也。余心照不宣,即祝进步。 李太湖手上 桃枝将信看完,心想,他不写信给小香,倒写信给我,这或者为了小香不认识字的原故。但是这信对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感,难道我也得罪了他不成?这且不管,既是他为着小香躲开了南京,这牺牲更大,也可见得他正是爱小香,有这种好人,失掉了总是可惜。这样想着,立刻就到小香家来,把信解释给她听。小香听了,只是默然,许久,才问一声道:“他要到上海去,能找着事吗?”桃枝道:“他信上说到上海,未必就是到上海。若说在上海找事,那难说。有许多本事的人,在上海找不着一饱,又有许多没有本事的人,在上海发大财,所以这很难说,是看机会而论的。”小香道:“设若他找不着事,倒是我害了人家。”桃枝道:“这算你说一句良心话。但是为女人所害的。也不只李太湖一个,你倒不必心里难受。象他这种人,既有良心,又有本事,也不至于就没有饭吃。”小香道:“你是知道的,并不是我不嫁他”桃枝皱眉道:“我们自家的事,大家都知道,还用得着洗刷吗?”小香一句话,就被她拦头一棍,打了回来,这也就无可说的了。桃枝将信交给小香道:“留着罢,作个好纪念品。总不要忘了人家,才对得住人家呢。”说毕,桃枝自回家来。 这天晚上,小香又恢复了工作,登台清唱。她这一件案子,本已轰动了社会,大家听说秦小香登台,都要看一看她是何种态度,所以这晚,六朝居的茶座,上得很好,只是没人点戏而已。这天茶座上,万有光也来了,可只是他一个人,并无别的朋友。桃枝唱时,他点了十个戏,顺便和接钱的老刘递了一个信,说是今天有点事要到旅馆里来看她。桃枝一想,自从闹了这场官司,他也有好几天不曾上座点戏了,今天一人前来,一定有点原由,因之回家先预备好茶烟,专等客来。 到了十一点半钟,万有光从从容容的来了。桃枝还不曾起身招呼,万有光早是连连作上几个揖、笑道:“受惊了,受惊了。”桃枝笑道:“我受什么惊?只是把你们这有身分的人拖上了法庭,有点对不住。”万有光道:“我本来想看看这件案子怎样了结,再说为朋友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说着,坐在椅上,用手拍了大腿道:“李老板,到今天,我知道爱情这样东西真是各有缘分,只要是无分的话,金钱也罢,性命也罢,名誉也罢,总是换不来的。”桃枝笑道:“万行长什么事受了刺激,又发牢骚呢?”万有光道:“你说爱情要金钱买罢,有许多人花钱是买不到的了。你说爱情不要金钱买罢,那位李先生,那一样配不上秦老板,而且这回陪了她打官司,陪了她受拘留,结果是一怒而走,那李先生没别的短处,就是少了两文而已。”桃枝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万有光手上,笑道:“这真是料不到的事,财神菩萨会替穷鬼打抱不平!”万有光端了茶杯,昂头一饮而尽,两手捧着空杯子,向桃枝作了一个揖,笑道:“我这几句好话,不曾白说,马上得了奖赏了。”自己起身将茶杯子放了,却另用茶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表示回敬。桃枝看到,没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因问道:“你何以知道李太湖一怒而走?”万有光道:“我昨日下午,到下关车站送客,看见他带着行李登车,岂不是走了?我看他同阵有两个朋友送他,谈话之中,总是骂女性去安慰他,这岂不是很显明的失败而去?”桃枝笑道:“哦!骂女性去安慰他,有骂我的没有?”万有光道:“这件事也关涉不到你头上来,为什么他们要骂你?”桃枝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能不骂我就更好,我心里这样想着,他们或者要骂我的。这个且不谈,我问你,我所托你卖的画,现在怎么样了?”万有光笑道:“说起真惭愧,这几天有了柏正修的讼事,没有工夫去拉朋友,只卖了两张,收到一百块钱,钱我没有带来。”桃枝道:“不必卖了,我这位朋友,他不等着钱用了。”万有光抱着拳,连拱了两下,笑道:“这实在是我的不对,把这事大意了。但是三天之内,我决可努力卖去几张。”桃枝眉一扬,笑道:“老实告诉你,这个朋友,现在和我翻了脸,我不和他帮忙了。所以这些画,我也原璧退回,不和他帮忙了。”万有光笑道:“这件事很奇怪呀,以前你对于那位朋友那样帮忙,现在忽然和朋友翻起脸来了,是什么原由呢?”桃枝昂着头,出了一会神,笑道:“原由吗?这也可以不必问了。你想,男女之间,好到极点,忽然又坏到极点,这岂是简单的原因,当然是为了很重大很复杂的爱情问题。”万有光看看桃枝的脸色,似乎这倒是真话,便笑道:“若事实是这样的,我就如释重负了。”桃枝道:“这句文,我真懂得的,如释重负,是好象肩膀上放下了千斤担子了。我想那些画,卖得了也罢,卖不了也罢,这与你并无多大的关系,决不能为了卖画,你身上就负着千斤担子吧?”万有光道:“虽不是为了这个,其实也不能不说就是为了这个。”桃枝哈哈一笑道:“大概万行长认为他是你的情敌。其实就是没有他,你也不容易得着我。明天你什么时候在旅馆里?我要到旅馆里去,把画稿子拿回来。”万有光想了许久,才答道:“我的汽车在门口等着,你同坐我的汽车去拿回来,你看怎么样?”桃枝笑道:“你房间里有钻石戒指没有?仔细丢了,歌女是不能让她进房的,你还是明天等着我罢。”万有光知道桃枝脾气的,既然如此,也就不敢多说,别惹了更重的嫌疑,约了明午十二时相会,便告辞回旅馆去。 到了次日正午,桃枝到高升旅馆去赴约,万有光的房门,大大的敞开,笑声达于户外。桃枝走到门外,却向后一缩。万有光连忙走出房来,向她招着手道:“李老板快来,有一位老太爷要会你。”桃枝听说,走进去一看,有个苍白胡子的老先生,头戴瓜皮帽,穿着枣红的夹袍子,外套玄灰大马褂,鼻梁上架着大框眼镜,手下还拿了一把湘妃竹的摺扇,真有些古道照人。万有光就笑着介绍:“这是严正心老先生,他的大令郎是严部长,你知道吗?”桃枝点点头:“原来是严老太爷,失敬得很。”严正心摸了一摸胡子,望着她笑道:“听说万行长这里收的许多好画,都是你朋友的,我看了一看,实在不错,很想买他两幅。但是万行长说,你已经不肯卖了,这是什么原由呢?这样好的画,让他埋没了,实在可惜。”桃枝想了一想,还不曾说话,洪省民和柏正修都进来了。见着严老先生,都恭恭敬敬的坐在一边,不敢胡乱说话。严正心道:“万行长那里收着许多画稿,二位看见没有?”柏正修笑道:“看见了。万行长帮这位李老板的忙,一定要我出五十块钱买一张画,这未免强人所难。我觉得出一块钱一张,也不值。”严正心展开摺扇,在胸前缓缓扑了两扑,扑得长胡子飘荡起来。笑着摇摇头道:“这话罪过!这些都是很好的作品呀!我画了三四十年,我觉得远近章法的巧妙地方,还不如他,我猜这是他学过西洋画的原故。”柏正修倒不料他是如此推崇,便道:“东西虽不错,但在老先生面前,总是班门弄斧。”严正心摇摇头道:“不!我向来不知道用假话去恭维人,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也犯不上去恭维他。艺术这种东西,只要是好,不由你不心里佩服出来。”洪省民连连点头道:“对极了!我也是看到这些画好,赞不绝口。”桃枝望着他,抿嘴微笑。严正心道:“既是说好,你怎么没有买一张?”洪省民顿了一顿,陪着笑脸道:“我原打算买一张的。”柏正修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僵了,有点转阛不过来,便道:“那许多画里面,很有几张好的,若是能挑选一下,五十块买一张也好。”严正心摸着胡子笑道:“柏先生也说好了。”因回头向万有光道:“艺术这样东西,它自有它的真价值,遇到了识货的,自然生出光辉来,岂二三俗人所能断定它的价值呢?”说着,手上摇着扇子,将头摇了几摇。他如此说几句不要紧,柏正修听到,真个是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起来。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四回 作事有终解铃还钻石 怀才不遇 这时一屋子人,各有各的感想。严正心是生气,柏正修是害臊,洪省民是暗说侥幸,万有光却是高兴,合了老太爷的眼光。只有桃枝一人,喜又不是,恼也不是,自己的眼光不错,看出于水村是个艺术家,只是现在他别有所恋了。纵然他的艺术出了名,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也只好白欢喜了一阵。因之他们说话,她反默然坐在一边。 严正心回转头来,就对了她笑道:“这个人既是你的朋友,那很好,请你把他引了来,和我谈一谈,有机会我可以提携提携他。光是买他一两张画,我想这是和他没有多大好处的。”桃枝也没说什么,只是起了一起身子,说了一个是字。严正心道:“这人姓什么?”桃枝想了一想,笑道:“老太爷,这可对不起,他对我再三叮嘱不许说出名姓来。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不告诉人。虽然老太爷是一番好意,但是在座的不止老太爷一个,必得等我问过他之后,他愿意了,用不着我说,他自然会到老太爷面前来领教的。”严正心端坐在那里,摸了一摸胡子,点了点头笑道:“懂艺术的人,多少有些拙拗脾气的,不拙拗那也不能算是艺术家。好罢,你就去对他说,我很器重他。我儿子虽是一个部长,不必管他,我不过是个老书生,又很喜欢画,可以把我当个艺术朋友来往。”桃枝笑道:“老太爷这样成全我的朋友,我一定把他引来和老太爷见面的。万行长,你那些画稿,今天让我先带回去罢。将来让他出面和诸位讲价钱,省得我经手了。”严正心点头道:“这是人家的心血,无论值钱不值钱,放在旅馆里,究竟不妥当。点清数目,让她带去也好。”万有光于是在衣橱子里将画稿一大卷取了出来,当着桃枝的面,一张一张点着交给她。桃枝笑道:“不是老太爷这样说,我还不知道这些画稿如此贵重,用包袱包了不大妥当,最好找个可以保险的东西,将它装上。”柏正修碰了严正心一个钉子以后,许久不好意思说话,现在有了机会了,便道:“我有一个小的扁皮箱,腾出来让你带了去吧。”桃枝道:“那就很多谢,我正也有两句话和你说呢。”于是将原来的包袱,把画稿包了,然后提着跟了到柏正修屋子里去。 到了屋子里,桃枝顺手将包袱放在床上,在床对面一张沙发上坐了。笑道:“柏先生,这次的事情,我很对不住,我怎么介绍秦小香这种人和你作朋友呢!”柏正修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就不必提了,也许是我的错。”说着,他拿了小皮箱子打开盖来,就向床上一倒,原来是些信纸信封,西装的领带、领结、袖圈、袜子以及衬衫之类,在他一倒之间,有两块现洋和几个钮扣滚着,卜碌碌一阵响。桃枝的眼光,正满屋子看看,心里也就七上八下,正在想主意。一看到这种情形,连忙抢上前一步,伏在地板上,伸头一望床底下。柏正修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让我来罢。”桃枝见他如此说,也不必谦逊,就站了起来。在她站了起来之时,柏正修自伏下身子到地板上去。桃枝无意在床上一坐,哟了一声道:“我坐到你的东西上来了!”说着,连忙走过去,依然坐到沙发上来。柏正修并不曾注意她的行动,这时忽然也呵哟了一声,怪叫起来。桃枝道:“碰了头吗?叫茶房来找罢。”柏正修爬起来,突然一跳,手上拿着一个晶光夺目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笑道:“李老板,你来看,我的戒指找着了,你看怪不怪呢?”桃枝抿嘴微笑道:“你不要拿我开心了。”柏正修道:“真是找着了,你看,你看!”说着,便将两个指头捏了一个钻石戒指,送到桃枝面前来。笑道:“你看,这岂不是我自己的戒指?”桃枝站起身来,接着戒指,托在手心,偏着头两边看了一看,笑道:“戒指是不错的,你不是有一对一样的吗?”柏正修道:“并没有一对,就是这样一个。”桃枝笑道:“这就奇了。茶房天天是擦一次地板的,难道你这戒指落在楼板上好几天,依然还在?”柏正修道:“不是落在楼板上的,一定是刚才打开箱子,落了下来的。但是很奇怪,那天丢东西的时候,我分明记得在枕头底下的,并没有搁到箱子里去,而且这几个箱子,我也是寻过好几次的。”桃枝坐到沙发上,两手抱了一只膝盖笑道:“东西找到了,这又要让你为难一阵,倒查不出究竟是怎么样出来的。”柏正修道:“若照这情形说,一定是在箱子里出来的,但是果然由箱子里出来的,我那一百二十元钞票,应该也在箱子里,等我来寻寻钞票看。”他说着,于是将倒在床上的零碎东西,清理了一番,真是合了他的话,那一叠钞票,也在字纸堆里找出来了。点一点数目,十元一张的,正是十二张,并不曾少了一张。柏正修手指上带了戒指,手心里捏了钞票,坐在床沿上,另抬起一只手来,扶着额头,只管沉思着。心想,难道那天我是把戒指和钞票,都放在小箱子里的?而且我也寻过两遍,何以又寻不着呢?不用说,一定是我脑筋紊乱,放在箱子里,自己忘了。这两样东西从箱子里倒出来,若是我一个人作的,还可以说是我又脑筋紊乱了,好在还有一个人在一边看见,这决不能说是幻术了。因望了桃枝道:“不寻着这东西,倒也罢了。寻着这东西我心里更难过,我糊里糊涂告人家一状,这算什么一回事?”桃枝笑道:“你不寻着,秦小香多少总有些嫌疑,现在水落石出”柏正修皱了眉毛道:“水落石出是水落石出了,但是我诬告好人,也就证明了。”桃枝笑道:“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还提它作什么?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决不会告诉小香的。”柏正修红了脸,真也不好说什么。 因为万有光也跟着来了,桃枝将小箱拿过来,放好了画稿,说了一声有扰,提着箱子赶快就走出旅馆来。雇了人力车,先不回家,一直就到小香家里来。小香坐在一张靠窗户的桌子边,用两只手撑了头,正望着天上出神。见桃枝提了一只小箱子匆匆进来,连忙站起来问道:“你要到那里去?”桃枝且不答话,牵着她一只手,低声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那副累赘,我给你送掉了。”小香低声道:“是那两件东西吗?你怎样送掉的?”桃枝道:“我今天借了一个原故,到他们旅馆去,我就把东西带在身上,预备到了那里,看事行事,等了许久,却是没有机会。后来柏正修,他愿意借箱子我装画稿,我就跟着到他屋子里去。他把箱子里东西,倒在床上,我把戒指钞票向字纸堆里一塞也就行了。偏是他掉了东西在床下,我借着替他寻东西,把戒指藏在床下,又假装错坐在床上,把钞票塞下去,真遮掩得一点痕迹没有。你惹的这一桩祸事,总算完了。”小香连点着头道:“谢谢你,但是你把这些画稿又拿回来作什么,你不是要和于先生卖了吗?”桃枝向门外看看,才问道:“你母亲在家没有?”小香道:“不在家,你有什么秘密话,只管说。”桃枝将小箱子放在椅上,向旁边一张靠背桌子上靠了坐下,很疲倦的叹了一口长气。摇了一摇头道:“我现在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小香道:“你肚子里满是春秋,怎么倒会弄得没有办法?”桃枝道:“我的事你自然是知道。我对于水村是从心眼里爱出来,但是他不但不爱我,而且还引了别一个姑娘,天天在家里胡闹,我爱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因把那天早上到夕照寺去遇到了丁二香的话,说了一遍。小香道:“真的吗?若是真的,这个人也就太靠不住了。”桃枝道:“先是这样,我还不怪他,总要向他问个清楚明白。你猜他怎么着,他从那天起,也不来找我。和你作证人的时候,和他见面多次,他也不和我说一句话,他和我先恼了。老实说,我也恨极了他,所以把拿出去卖的这些画稿,我要拿回来,点一把火,把它全烧了,才出我这一口气。但是我今天听到严部长老太爷说,他的画实在好,要提拔他,要我介绍他见面。我若不介绍他吧?他那一个无生路的艺术家,有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把他塞死了,我良心上千万说不过去。我到夕照寺去找他吧,我又抹不开这面子。你说叫我怎样办?”小香道:“你帮我的忙帮大了,我就不能帮你一点忙吗?这样吧,我和你去走一趟罢,看他怎样说?”桃枝道:“你真能和我去吗?”说着便站了起来。小香道:“这也并不是什么困难之事,去就去,还有什么真假?”桃枝道:“你若是能去的话,那就好极了,不过我就这样舒舒帖帖的软下来,我有些不服气!你去的时候,必得试他一试,看他对我是不是还有点爱情?”小香笑道:“你的醋劲真也大,非闹个水落石出不可。”桃枝笑道:“不错,我是吃醋,但是同一样的醋,要看怎样吃法?吃醋的人,那才见得爱情专一。”小香笑道:“你吃醋也好,吃酱油也好,我管不了这些事。你倒是告诉我的主意,我要怎样去试他?”桃枝偏着头望了窗外的天,点着一只脚,沉思了一会,笑道:“有了,你只说我有病,病里很念他,他得了这个信,总不好意思不来。”小香道:“就是平常交情的人,听到一个朋友害病,也不能不来敷衍一下,你说是不是?”桃枝笑道:“据你这样说,倒是勾引他来了。今天是来不及了,请你明天一早去一趟,就是你娘知道,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小香道:“当然没有关系,好在姓李的走了,她也很放心我去的。”桃枝一撇嘴道:“这么大姑娘了,不放心又怎么样?”说着,她就很高兴的回去了。 她心里这样的放心于水村不下,反过来在于水村一方面,他也是不放心桃枝的态度。他在这天上午,因去访韩求是不遇,顺路借着看朋友为由,曾到高升旅馆去了一趟,要侦察万有光的行动。偏是在这个时侯,桃枝在楼上提了一只箱子下来,水村一见她,立刻掉过脸去,看那水牌上的住客表。桃枝出门以后,水村才回夕照寺梁家去。这个时候,秋山在医院里又出了一点杂症,费用更是扩大,秋华一时筹钱不出,只得把菜地押去一半。那办法,就是这一年之内,现在生长的菜,归了押主不算,菜割去之后,也让别人栽种,所以事实上,也是竭泽而渔。依着于水村和莫新野,大可以全数押了。秋华一想,若是全押去的话,宾主之间,遇到断炊,就一点出路没有,因之只押了一半。两个种菜的长工,也让押主转雇去了一个。一个长工挑菜上街所卖得的钱,实在不够三个男子吃喝。秋华陪着丈夫在医院里,又不知道家里的窘状,而且以为莫新野于水村是不会客气的。纵然吃不饱、他也会找着法子。但是水村、新野想着,梁氏夫妻受困在医院里,不能帮人家的忙,怎么还能去找人家呢?因之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把早上这顿饭省了,等上街的长工将菜送到市上批发完了,带了米回来,然后再吃午饭。 这天水村本因如此困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一早去访韩求是,请他想个最后的法子。明知求人家帮忙,已不下六七次之多,连他都有点受累了,但是为一劳永逸起见,也不得不去找他一次。不料到了韩求是寓所,他已奉命出差到江北去了。回来之时,又碰到了桃枝,失意的人,加倍失意。早上只喝了一碗开水出去,又渴又饿,匆匆跑了回来。只见莫新野抱着琵琶坐在野竹林子里草地上,绷冬绷冬,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水村拿着草帽在手上摇了两摇,皱了眉头道:“你还快活得起来吗?”新野提了琵琶站起来笑道:“你苦恼,我也不快活。但是一点吃的也没有,长工到现在又没有回来,等得真是烦不过,所以我拿琵琶来弹解解闷。”水村道:“我们不是闷,是饿。弹琵琶可不能饱肚子呀,我们到厨房里去找找,能找出什么东西来,也未可知。”莫新野抬起手来,在头上自打了几个爆栗,笑道:“我这人真是想不开,怎么就不知道找一找呢?”赶快回去放下琵琶,和水村一路到厨房里去,长工不在家,旁边这三间披房,就是冷寂寂的。厨房门敞开着,走了进去,那一个泥灶,仰着两口空锅,锅底上有点儿水,许多灶蚂子,在锅里锅外跑。灶口上倒堆了两捆干柴,可是打开碗橱来看,里面全是空碗,酱油香油瓶子一律空着,只有一个瓦罐子,装了一撮盐,板上搁着一块老姜,此外什么也没有。案板上有几个大钵大盆,有扣着的,有盖着的,揭开来,都是空的。新野道:“吃什么呢?难道用水煮那一块老姜吃?”水村道:“别忙,有粮食,也许不放在厨房里,到长工屋里去找找罢。”于是两个人又到长工屋子里找了一顿,也是没有。最后找到上房里去,在一个小瓷器缸里,找出了三四两面粉,这是秋山打浆子用的。水村拿着瓷缸,摇了一摇头道:“这真是罗掘均空了。只好等长工回来再说罢。我实在渴了,先烧一点开水喝罢,水总是不穷的。”新野笑道,“二香不来,我也是无聊得很,帮着你去烧水罢。”二人同到厨房,新野擦干净了锅,加上水,水村就坐在灶口前烧水。 把水烧开了,又没有茶叶,只好舀了一瓷壶开水提到大门口去,两个人带着茶杯在阶檐石上坐下,各斟了一杯开水,捧在手上,向竹林子外的人行路看去,以为那卖菜的长工总快回来了。不料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的影子。水村急不过,背了两手在菜地里徘徊起来,忽然拍掌笑道:“我们这种人,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肚子饿了,只要是能吃的,什么也可以充饥,何必一定等卖菜买米的回来,你看这:北瓜藤上,不是结着大小的北瓜吗?我们拿一个去切了一煮,加上些面粉,吃他个糊里糊涂,岂不是好?”莫新野笑道:“我这也是饿疯了。眼见有可吃的,倒不知道吃,真是怪事。”说时,抢着在藤上摘下一个北瓜来,就向厨房里走。二人到了厨房里,依然是水村烧火,新野在锅里放下半锅水,然后将北瓜削了皮,切方寸块儿,放到水里去。水开了。锅盖缝里透出那熟瓜气味来,真是好闻。水村由灶下钻出,满头是汗,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擦着额头,笑问道:“熟了没有?香得很,我尝一块吧。”于是拿了一双筷子来,掀开锅盖,在热气腾腾的当中,伸下筷子去,就夹了一块起来,向嘴里塞。这北瓜又热又粘,放在口里乱嚼一顿,然后才咽下去。新野笑道:“那样好吃,嘴快烫破了皮,你都舍不得吐出来。”水村笑道:“既无油又无盐,好吃不见得,不过倒有些甜味。”新野道:“现在既是能吃,再加些面粉和盐,一定是很可口了。”水村听着倒是笑了,于是拿了面粉来,在锅里慢慢的洒上。新野洒着,水村拿了一双筷子,就在瓜里面乱搅。新野笑道:“你搅它作什么?”水村笑道:“你还不够有穷了吃北瓜糊的资格,这热水里加干粉进去,若是不搅动,就会成生熟疙疸了。”新野笑道:“原来如此,你这个大艺术家,倒是知道吃瓜糊的,画卖不出去,你也不至于挨饿了。”两人说着,把这一锅北瓜糊作熟了,复加上了盐,然后熄了火,各盛上一大碗瓜糊,到外面屋子里去吃。两人隔了桌面对坐着,各低了头,筷子夹了瓜块。接二连三的向嘴里送着。剩了小半碗瓜糊,端起碗来,用筷子一阵扒,当汤一般,咽了下去。新野笑道:“你吃得真快。”说着举起碗来,也是向口里倒。水村道:“你吃得也不慢呀!”两个笑着,同到厨房去盛第二碗。这北瓜糊在未发明之前,大家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美味,现在吃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又香又甜,以前真是失过了宇宙中间的一件大秘密。 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已经把一锅北瓜糊喝完,长工还是不曾回来。水村笑道:“我们也不要吃了不管,把锅碗洗刷一下子吧。”新野笑道:“这长工先生若是从此不回来,那可害苦了我们二位艺术大家了。”水村笑道:“艺术大家怎么样?能吃北瓜糊,就应该洗刷锅碗啦。”说着,二人都大笑起来。好在烧水煮饭,都是没有干过的事,今天干个新鲜事儿,却也别有趣味。但是把厨房收拾干净,天色巳黑,那个卖菜的长工,依然不见回来,二人的晚饭,依然无着。于莫二人一来是吃过饭,尚不十分饿,二来也懒得再下厨房,为了免除肚子饥饿起见,早早的就睡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五回 贫贱择交难冷潮热讽 激昂变态 这一天,于莫二人只吃了一顿北瓜羹,怕二次还要吃,早早的睡了。睡得早,自然起床是很早。水村打开大门,却见那长工担着空菜筐子,一拐一跛的走了来。他放下担子,先呆着站定了,望着水村道:“先生,我真对不住你。昨天我卖完了菜,喝了几杯酒,和人打了一架,打得遍身是伤,在区里关了一夜,这才出来。警察倒是好意,一早放了,好让我作生意,但是我路都走不动,那里还能作生意呢?”水村道:“你这样一来,我们糟了,昨天我们只吃一顿北瓜羹,今天连面粉都没了,只好光吃北瓜。”长工道:“我也是要吃的呀!怎能不管呢!我去借个一斗八升米来,先混两天罢。”说着,背着空筐子,走进屋去。莫新野早听见了,由屋子里跳了出来道:“这真是糟糕,越穷越出事,这样下去,这清凉山下不能住了。再要住,清清凉凉非住得俄成人干不可!”水村道:“你不是说,杭州有地方请你去当教授吗?”新野道:“虽有一点路子,还得我自己去钻营。钻营作官,犹可说焉,钻营去教书,我有点不服气。”水村笑道:“我看原因不在此,你还是为了这丁家二姑娘原因居多吧?”新野一听,不由得笑了。因道:“虽然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我看你和太湖,陆续在情场上失败,我也有一点不敢猛烈进行了。”水村笑道:“望后看罢。” 这时,门外有人叫道:“于先生莫先生起来了吗?”新野答应一句:“早起来了。”人早是由屋子里跑了出去。水村在远处看时,可不是丁二香来了吗?二香身上系了一条青布围巾,手一把捏住了两只围巾角,好象是兜了一兜东西。新野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笑嘻嘻的向水村一扬手道:“二姑娘很讲交情,她园子里新结的扁豆,给我们送了好些来,我们可以尝新了。”二香笑道:“这扁豆又肥又嫩,若是能多把一些油炒,那是更好吃的。”水村听到说多把油炒,望了新野好笑。新野只当不知道,找了一个竹筐子来,赶快送到‘二香面前去。二香将围巾角一放,扁豆全溜到筐子里去。新野手上捧着,口里就连说多谢。二香站着拍围巾上的灰,新野还是弯腰捧着筐子,口里连说多谢多谢。二香望了他笑道:“几斤扁豆,值得了什么,也犯不上谢了又谢呀!你拿过去罢,还客气什么呢?”新野这时醒悟过来,原来是送的礼物早倒完了,自己还端着筐子在这里老等呢。因笑道:“找的力气小,几乎是端不动呢。”说完了这话,红着脸,端了豆子就走了。二香道:“于先生,你这几天画的不少吧?没有到我家里去谈谈。”水村笑道:“我这几天有点儿心事,也没有画画,也没有出门。你也有好几天没有到我们这里来呀!”二香道:“今天我爹和我哥哥到城外乡下去了,我听我哥哥说:昨天在街上看见你们的长工,喝醉了酒,惹下了祸,回来要养伤,我和你们作一餐饭罢。”水村道:“那千万不敢当,你令尊和令兄走了,家里更有事,不必客气了。”新野听到二香要来作饭,这可糟了,米缸里打不出米来,油瓶里滴不出油,人家只一动手,那就穷相毕露了。连忙到长工屋子里,催着他赶快去借米,长工去了。自己一想,油也是要紧的,夕昭寺里和尚,他们留着点佛灯的油不少,不如跟和尚硬借一点米。这样想定了主意,马上就把报纸包了一只油瓶子,假说找长工回来,这就走出去了。’ 这屋子里现时只剩了二香和水村,水村不便置她不理,便找些闲话,和她说笑。就在这时候,奉了桃枝使命前来疏通的秦小香,骑着脚踏车,到了门口。她放下车走了进来,一见堂屋中间,水村和一个村姑娘斜坐着对面谈话,这把桃枝所说的话证实了,果然水村另外有了爱人。桃枝那样对待他,他倒别存私心,可见这人真不懂爱情。当她心里如此想时,走入门来,不免呆了一呆。水村呵哟了一声,单独迎上前来,笑道:“这真是作梦也料想不到的事,今天秦老板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小香不料一进门,就碰他一个钉子。看看屋子里坐的二香,只是微笑坐着,并不站起身来,心中更是生气,因道:“于先生现在变了一个人了,不象以前那样客气了,一见面,就挖苦我们。”水村笑道:“我怎敢挖苦秦老板,实在因为我意出望外。大概你是来会太湖的,但是迟了,他已经到上海去了。请坐请坐。”将她引进屋来,二香才由椅子上站起来,水村于是两方介绍。二香已经知道她和李太湖的一段故事,心想,这是一个狠心姑娘,可是看她的脸色,倒也看不出来呢。同时,小香的眼光,不免向二香多打量了一番。小香也想着,她虽然还五官端正,那里有桃枝好看,水村这样的迷恋她,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水村见她二人彼此对望,好象是各有心事,这也不去管她,只当不知道。小香道:“李先生走开,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很对他不住。”水村笑道:“朋友只要交情不错,那个亏负那个一点,都不要紧。我们这几个朋友,都犯了一样最大的毛病。”小香笑问道:“你们几位先生,都犯了一样毛病吗?什么毛病呢?”水村笑着伸了一个指头,向天上一指道:“这个毛病,就是一个穷字。”小香觉得他的话音明明是挖苦过来,也笑道:“这个病吗,犯的人也太多了,不算什么。”水村道:“怎么说不算什么?为了穷,牺牲名誉牺牲良心,以至牺牲性命。就是秦老板最近这一场案子,不是为了穷去当歌女,不至于让有钱的人疑心。就是太湖和我,也不至于到法庭上去作证人。太湖更是牺牲的重大,坐了几天牢,其余精神和名誉上的损失,不必谈了。这也好,以后可以让那吃天鹅肉的人,也死死心。”秦小香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道:“于先生,你不用说了,我心里很难过的。今天我本是和你来道谢呀,我真想不到李先生会走,若是知道的话,我总想想法子要对得住他。”水村道:“那倒不要紧,他早就对我说了,我捧女角是自己不量力。不过一个人要讲到行其心之所安,只管认定自标,虽然办不到什么结果,心里要作的事,已经作了,这也是一乐。他现在是乐到极点,打破了饭碗,到上海去飘流去了。秦老板倒不要替他过不去,只要他发了财,也有钞票,也有钻石戒指,他那一点小小的牺牲,总也补得起来。”小香见他的脸色,虽然还有笑容,但是听他的口音,句句言中带刺,好个难受。便站起身来道:“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件是和于先生道谢。还有一件,是报告你一个消息,就是桃枝病了。” 说到这里,新野已经在庙里借了油回来。油瓶子里面,已经有了东西,这就用不着遮掩,将瓶子放在一边桌上,抢过来和小香周旋。因道:“李老板病了?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是那一天病的呢?”小香道:“是前天晚上病的,病势很重。”新野道:“她的戏怎办呢?”小香道:“病是没有法子的,只好请假了。昨天一天都没有起床。”新野道:“这样子病势不轻呀!”小香道:“自然是不轻,烧起来,还胡涂乱说呢。”新野道:“胡涂乱说什么呢?”小香将手拿着的一条手绢,只管搓挪不已,眼睛可就瞟着二香的态度如何?二香那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不动声色。小香便用手指着水村道:“总念的是他。”水村先听她所说,还是坐在那里微笑,及至小香说了桃枝念他,不由昂着头,大声打了一个哈哈,站将起来。新野倒呆了,明知他和桃枝感情不大好,然而人家病里念他,总算不错,也不至于哈哈大笑起来呀。因问道:“你笑些什么?”水村拍着手笑道:“我怕我活的不久长了。据秦老板说,李老板昨天病了一天,没有起床,而且还烧得糊涂乱说。但是我昨天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在一家旅馆门口,看到一个美人儿从里面出来,我以为是李老板呢,原来错了。青天白日,我连人都看不清楚,岂不是精神涣散的原故。幸而我没把这话告诉你,要不然,今天对证起来,还要说是我说鬼话呢?人穷不得,穷了什么事也会出毛病。”说毕,又哈哈大笑一阵。小香见水村识破了机关,料是他不能去看桃枝的,而且他再三的挖苦,也实在难堪。便点点头笑道:“于先生,再见了,我谢谢你呀。” 说毕,也不管他们送不送,留不留,跨上脚踏车,如飞一般跑向垂杨旅社来。将车子放在天井里,三脚两步走进桃枝屋子里,板着脸,就向椅子上一坐,而且把身子偏过去。桃枝早上无事,拿了一本《红楼梦》看,正看到俊袭人含嗔箴莽玉的一段,想到男子纵然是心肠硬,只要女子们肯用一些手段,没有不把他软化过来的。于水村是个长于艺术,富于感情的人,虽然一时为村姑所迷,然而我自信,除了以往的历史,有一点堕落,其余的事,当然赛过一个庄稼姑娘。今天小香亲自去报告我的病信,他不能不来。小香是骑脚踏车的,当然先回来。回来之后,我还少不得要装出一点病容来才好。她这样想着,正躺在床上出神,不料小香进门来,竟是一声不言语的坐下。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怎么样?倒有些生气的样子。”小香脸向着壁子,半晌才道:“就是你吗!一定要我去。碰到活鬼,倒这样一个大霉”说到这里,她嗓子眼一哽,忽然哭了起来。桃枝看见她哭,倒呆住了,便道:“究竟什么事呢?你吃了人家什么亏?你说呀!”她不说倒也罢了,她一问之后,小香索性鼻子里息率有声,哭将起来。桃枝什么也不说,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因道:“你哭罢,我看你哭到什么时候为止?”小香听她如此说,才用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将身子坐正过来。桃枝微笑道:“这样子,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你不要慌,慢慢的说,若是有出气的机会,我一定和你出气。”小香道:“出气吗?没有那样容易的事!”说着,又流下两行眼泪来。桃枝也板着脸道:“那你就哭罢,不必说了。”小香见她巳生气,这才把到夕照寺梁家去所闻所见,一齐告诉了桃枝。 桃枝听的时候,一声也不言语,只是静听着,那脸上的颜色,红一阵,白一阵,又紫一阵。小香说完了,桃枝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道:“就是这样几句话,他也说的实情呀!生什么气?交朋友说得拢,多交些时候,说不拢,少交一些时候,这有什么关系?他既是不高兴我们,我们以后少和他来往就是了。”小香擦着眼泪道:“你倒宽宏大量,你是没有看见那神气。你若是看见那神气,比挨打还要难受,你就非生气不可了。”桃枝坐在椅子上,将手拐子靠了椅背,撑着自己的头,默言无语,约莫静默了有十分钟,桃枝突然问道:“小香!你看那个乡下姑娘,究竟长得怎么样?比我长得好吗?”小香觉她这话问得太有趣,倒情不自禁地噗嗤一声笑了。桃枝道:“你笑什么?我问的是真话。凭我自己看人,拿镜子里的影子和人打比,那是不行的。你站在旁边的人,把我两人一打比,说一句公道话,究竟是那个比那个漂亮?”小香见她脸上一点笑没有,正正经经地问这句话,倒不容不答复,便道,“自然是你比她漂亮。”桃枝道:“说我比她漂亮,就说我比她漂亮,为什么还用上自然是三个字?”小香道:“因为不说别的,单是你的皮肤,也就比她白得多。俗言道得好,一白盖三丑,还不自然是比她漂亮得多吗?”桃枝笑起来了,点着头道:“你这话有理。”说着,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身子突然向上一站,将桌子一拍道:“好个负心的于水村!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机,受上多少气,原来你倒是拿我开玩笑的。哼!我李老板也不是甘心让人家欺侮的!”说着,坐了下来,也一掉身子侧过去坐着。小香见她脸上红得如喝了酒一般,便道:“你也犯不上生这样大气,你不是说了吗,交朋友,说得拢,就多交些时候,说不拢,就少交些时候,彼此拉倒就是了。你的意思怎么样?还打算找着他讲理吗?”桃枝坐着默然了许久,忽然掉转身子来,微微笑道:“我真和他去讲理不成?一个茶客,不和一个歌女要好,歌女有他什么法子?算了,不谈了。”小香道:“他也不能算是我们茶客,不过是平常朋友罢了。”桃枝道:“朋友不和朋友来往,这更没有关系。一醉解千愁,我们来喝上两杯罢。”说时,她就在橱子下层,找出了一瓶酒,顺手拿了一只茶杯,就向杯子里倒下大半杯酒来。右手还拿了酒瓶,左手就端了杯子要向小香面前送过来。小香连连摇了几摇手道:“怎么好喝空肚子酒?”桃枝道:“你不喝,我喝!”一仰脖子将酒喝了一半。小香向前连忙将酒瓶子夺了过去,笑道:“你婶娘不在家,你就发疯。她回家的时候,若是看到你一副醉样子,她要说是我回来挑拨的是非,我可受不了哇。”说着,把酒瓶子放到橱里去,用背抵了橱门。桃枝将茶杯子里所剩下的酒,索性一口喝了。哎了一声,将杯子放下。笑道:“你懂得什么?人生不过是几十年光阴,小的时候,不会快活,老的时候,不能快活。趁着青春年少,我们不快活几天,等待何时?男子还罢了,不上四十岁,还不见得老,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就无用了。我们到三十岁还有几年,有快活不快活,那就迟了。今天下午邀几个人来打四圈罢。”小香笑道:“你又发了疯病了。”桃枝笑道:“要疯才好,不疯不痛快。你想那疯子,天不怕,地不伯,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多么快活!”小香道:“我应该回家去了。再不回去,我娘又要找我,我不和你说这些无谓的话了。”桃枝道:“你娘找你又怎么样?大概不能治你的死罪吧?我看不如胡闹一阵,挨打就挨打,坐牢就坐牢,只要我身体能自由就行。”小香道:“越说你越疯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走了。你可不要喝酒,喝醉了,连累我,招你婶娘的怪,你心里也说不过去吧?”桃枝笑道:“既是你怕我婶娘怪你,我就不喝酒了,你放心走罢。”小香见她说话的程度,很是诚恳,果然就放心走了。 小香走了之后,桃枝突然打开橱子,把那一包袱画稿拿了出来,手上拿了一盒火柴,送出后门。走到秦淮河岸上,将包袱放在地上,解了开来。先抽出一张,打算擦了火柴,先做引火之物,然后把其余的稿子,一张一张添了上去烧着。不料抽出来的这一张,正是画面朝外,画着一个飞着向下的蝴蝶,简直象活的一般。桃枝看着很好,索性将这张画完全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幅《流水落花图》。那水面上参差着几行水草,是个水流之势,落红片片,有在半空里的,有在水面上的,有的是全花,有的是半朵,有的是一瓣,五只大小蝴蝶,追着花片儿飞。那画上题了有一首七绝,乃是:夕阳影外满江红,尚有余香逐晚风,流水落花春去也,依依几个可怜虫。 桃枝虽不会作诗,汉文的根底,尚不十分浅薄,这二十八个字的意思,自然是懂得。觉得水村的画,是这样的好,文字也不错,这个人就让他如此埋没了,真是可惜。拿着一张画看了几遍,放到一边,心想就是要烧,这张也把它保留了。又抽出一张别的画来,看上一看,觉得各有各的好处,烧了未免可惜。叹了一口气,把这些画,依然包在一处,提了回房去。在她的意思,本来想把这些画烧了,出一口恶气。现在把画提了回来,不能趁自己的心愿,又加上了一闷。于是在椅子上,半靠半躺的坐着,深深的皱了两道眉毛,一言不发。 这时孙氏回来了,见她这种样子,便问道:“你今天一人在家里,又没有人招惹你,怎么你又生气了?”桃枝停了一停,才道:“并没有那个得罪我,只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孙氏道:“你一个人发什么闷?”桃枝道:“要发闷,自然是一个人,两个人就用不着发闷了。”孙氏道:“我不知道你会发闷,我要知道你会发闷,今天我在家里陪你,就不出门了。”桃枝道:“什么?你在家里陪我?”说到这里,眉头松了一松,笑起来了。孙氏道:“唉!我知道,说来说去,你必定要那个姓于的陪你,你才算痛快呢。”桃枝脸一沉道:“你放心,以后我不找姓于的了,以后你不要当着人的面,提到姓于的。”孙氏心想,这可奇了,她居然不高兴姓于的起来。但是也不知道是真话假话,便笑道:“那个人也不坏呀?”桃枝道:“你不必用话来试探我,说不和他来往,就不和他来往。我和他断绝来往,不正是合了你的心吗?”她这一说,孙氏倒没有什么,门外却有一个人大笑进来。这个人进门,又要引起无限的风浪来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六回 伟大规模谒陵论豪杰 逍遥伴侣 这个哈哈大笑进来的,正是万有光,他走进来一拍手笑道:“李老板你所说的,我都听见了。既是那位于先生不能得你的欢喜,让我使出全副精神来伺候你罢。但不知我这番热忱,能不能够蒙你容纳?”桃枝也不起身,自让她婶母去忙着招待,只笑着向万有光点了一点头。万有光笑道:“并不是我有意偷听你的话,因为我走到房门口,听到你说话的口音,好象是生气,我不敢突然走进来。后来仔细一听,并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所以我大胆进来了。”桃枝笑道:“原来如此。唉!作歌女的人,又有什么可告诉人的,又有什么不可告诉人的,无非是那么一回事。你以为我和姓于的翻了脸,你是去了一个情敌吗?”万有光微笑着,没有作声。桃枝笑道:“纵然去了一个情敌,但是我并不认你作情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纵然高兴,也是空高兴一阵了。”万有光道:“这也无所谓空高兴真高兴,只要我自己认为是高兴的,就是作了一个梦,也是快活的。”桃枝道:“果然如此,你这话倒是中听的。你虽然有钱,倒没财主佬的脾胃。而且你所说的话,很有点西洋人谈爱情的口味,倒是受听。”万有光从来不曾得着桃枝这样连夸奖几句的,这时候心里的高兴,倒真是实实在在,只管笑了起来。桃枝笑道:“你今天痛快,我今天也很痛快。你坐了汽车来没有?”万有光看那神气,心中已领悟了一大半,连道:“坐车来的,坐车来的。”桃枝道:“那很好。你请我的回数太多了,我应该还一还礼。我今天还没有吃饭,现在,我们一路吃馆子去。吃完了,你陪我出城到中山陵明陵去玩玩”孙氏听到,连忙在一边插嘴道:“呵哟!出城去,赶回来唱戏,来不及了吧?”桃枝道:“来不及要什么紧?你只要说是和万行长一路游山去了,金老板就不会说什么的。”说到这里,向万有光微笑道:“有钱的人真好,连后台老板都欢喜你。”万有光对她这话,既不好否认,又不能承认,只是微笑而已。 桃枝匆匆换了一件衣服,向万有光道:“走哇!这样一件便宜事,你还有个不愿干的吗?”孙氏笑道:“万行长,你不要见怪,我这姑娘,就是这样小孩子脾气,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你不要见怪。”桃枝笑道:“我随便说一句话,倒惹出你两个不要怪。万行长要见怪的话,慢说你只说两声,就说两万声,也是枉然。这只有一个法子,我和万行长灌上两句米汤,天大的事就没有了。”万有光没什么可说,只是笑。桃枝竟是不谦逊,开步先走出来了。 二人先在附近馆子吃过了饭,然后同坐汽车顺着中山大道出中山门,直向中山陵来。远望到紫金山,如一座高大的翠屏,环抱着南京城。山的旁支,微微凸出一座小小的翠峦,好象是有点遗世独立的样子。峦头上面,远远望着一座白石墙玻璃瓦的飞角墓殿,亭亭高耸,直入半空,尤觉得在紫金山外,另辟一个世界。汽车在中山大道奔驰,越近孙陵,越现出这陵墓的伟大。先看到上层的白石平台,再看到中层的平台,和陵旁的花圃。面前一座伟大的白石牌坊忽然现出,就到陵前了。汽车停了,下得车来,路边已是排列下几十辆汽车,一字儿并列。若在城里,一定是很嘈杂,在这里却是绝无一点声息。那路边一块小花圃,深黄浅紫的花,在阳光里照着,别有一种风韵。几个小黄蝴蝶飞来飞去。草里面,唧唧的虫声叫唤着,在伟大的环境下现出一种静穆的景象来。二人顺着登山的石坡,缓步向上,这里正有几百个工人建筑那未曾竣工的大牌坊。路边放了许多其高过丈、二人合抱不拢的大石墩。由山边顺着下来铺了许多木板。山上放了一架小小的机器,垂下两根铁缆,铁缆有十几丈长,缚着下面的石头,由木板上拖上去。那石头在地下平放着,记着数目字是25800,只看它一丈二三长,六七尺的圆径,这数目应该是记着二万多斤吧?上面的机器,用煤火烧着汽锅,轮子是努力的转动,铁缆拖着那石头,可是半天,也没移动五寸。石头边,还有许多工人,垫石头扶木板,照应着那石将军。拉了一阵,机器似乎也累了,司机的人停止了轮子转动,工人们也休息了。桃枝闲闲的说了一句道:“这石头不是紫金山的,是哪里来的呢?”工人道:“远了,是香港来的。”桃枝道:“呵哟!这样大的石头,由山下拉上去的,已经是这样费力,由香港搬到这里,飘洋过海,那要费多大的事呢?”工人道:“这样一块石头算什么?这样大的石头,有好几十块呢。”桃枝望着万有光伸了一伸舌头。 二人又向上去,经过宽敞平滑斜的长坡,见两边的陵园,栽的新树漫山而过,越陪衬着这陵墓规模伟大。脚下登着石阶,约莫有一大半的级数了,万有光就微微喘着气。桃枝倒没有什么感觉,带走带跳,一直走到石阶上层的平台,回头望着万有光还站在石阶正中休息呢。这平台四周围着白石栏杆,几十方丈平面,甚是开阔。正面三座陵殿的圆门,高瞻远瞩的开着,门外配着大铜鼎和几个武装卫士,自有一种威严,令人说不出来。桃枝不敢贸然走进去,只在平台上徘徊,许久,万有光才走上来。桃枝笑道:“我们进去看看中山先生的石像吧?”万有光取下帽子在手,拿出手绢,只管揩头上的汗,喘着气道:“停一停罢。我们去见中山先生,其势匆匆的,乃是大不恭敬。”说时,望了在平台上徘徊的卫士,卫士只管走,却不曾去理会他。二人在殿外休息了一会,然后从从容容走进殿去。 殿里四壁陡立,洁净无尘,中间一个中山先生的石像,长袍马褂,手按膝上的图书坐着,真个是又慈爱,又庄严,又伟大的样子。万有光见卫士在门外,向石像鞠了一躬,马上退出。二人走到石栏边,向下面看去,只见平林远岫,一层一层的由西南而来,好象是朝拜那里似的。极远的地方,看不见什么,只有地上的青烟,与天上的白云相接罢了。桃枝道:“这个地方,真是不错。天然的风景,在中国或可以说是不难找多这样大工程的陵墓,中国真是不多见。”万有光道:“岂但是中国,就是全世界也少有哇!中山先生奔走一生,推翻满清的目的就是想中国富强,非如此不能见得国人崇德报功。”桃枝道:“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也听得教员们说得烂熟了。中山先生推翻帝制,是个平民革命家”万有光不等她说完,便道:“他老人家在日,只要我们崇拜他,信任他,就够了。他去世了,就应当用大大的建筑来纪念他,让他万古不朽。” 桃枝哦了一声,便道:“好了,我们再到明陵去玩玩罢。”二人于是下得山来,坐着汽车,向明陵而来。在车上望了一丛郁郁青青的树林,和山混合在一处,那就是明陵。陵外有两支小山岗,向里环抱着,倒也紧凑。但是由这里向明陵的路,却是荒芜的山道,路上杂着碎石与乱草,不象到万孙陵的中山大道,平坦光滑,路边也没有新栽的路树和指示车马的木标。路外有些翁仲石马石兽,都七零八落的在乱草里。山麓下一道红墙,开着三个圆门,门外一片乱石子地,几所草篷卖茶,三四辆汽车,零乱的在敞地里摆着。二人下车进了门,一个长院,倒栽了些花木,两旁舍屋,是个乡学校,游人行走是自由的。再进有个小殿,里面树了一方大石碑,栏杆门朝外关着,里面有两个拓字帖的。那里乱摆着桌椅,乱挂着字纸。转到殿后,有两个古董摊子,摆了些残砖断瓦和大小古钱,仔细一看,竟没有一样是真的。再进是个像殿,门倒敞开着,上面挂了明太祖的像,似乎不大引起人的敬重。殿里摆四五张桌子,桌上现成的干果盘子和茶壶茶杯,殿外还有个烧柴火的泥炉子在烧水。殿门口,并有两张桌子并拢,摆了糖果香烟和风景照片,原来变成茶社了。由这里向后忽然进了一个大圆洞门,犹如城洞,门内斜着向上,又象隧道。出了洞口,迎面一个山峰,树木长得很茂盛,两旁有路可上,就是太祖陵了。桃枝瞻望了一番,摇着头道:“明陵我还是第一次来,规模既不见得伟大,而且也有点荒芜了。我觉有点名不副实。”万有光道:“明朝人作事,本来胸襟不开阔,朱元璋也是谈种族的开国皇帝,但是听说他为人很厉害,杀人是不眨眼的。清朝也不是汉族,把这个地方还保留着没动,就很对得住他了。在他子孙坐天下的时候,这里当然是禁地;若保持到如今,还有这个样子,总还算是普通中国人依然认为他是个英雄的原故。” 桃枝听他如此说了一遍,不由得笑了。万有光道:“你笑什么?我这话不对吗?”桃枝道:“总算是对的。我倒看不出你能发出这样一番议论,你这人总算是不俗。”万有光笑道:“何以见得我不俗?”桃枝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现在有些人带着女朋友出去玩,那不过做一个由头,其实是带着女人出来谈谈恋爱。你居然不谈这个,只和我讨论英雄豪杰,这很好。游山玩水,本来是高雅的事情,应该就只谈些高雅的事情,象这样子游山玩水,虽然和男子在一处,我也愿意。”万有光道:“你真愿意吗?”桃枝哼了一声道:“李老板向来不说假话。”万有光道:“我打算到西湖去玩玩,你可能跟着我去?”桃枝道:“你这是强人所难了,你不知道我在南京唱戏,是离不开身子的吗?”万有光道:“唱戏算什么?你一个月不唱,也不过是一百多块钱的包银,你怕没有法子向家庭交帐?”说着,将腰下一拍道:“罗,全归我担任。”桃枝道:“设若我回来之后,人家不再要我呢?”万有光道:“象你这样人,那家能不要你?就算全不要你了,我万有光作事,是不肯害人的,你将来的生活费,这都归我担任了,你看我说话爽快不爽快?”桃枝微笑道:“爽快,只怕你这里头,安有一种别的心眼,想把我引到生地方转我的念头吧?”万有光道:“李老板,你说这话,是你把自己看小了。要说用这种手腕对付别人,或者是可以的,对于李老板,无论什么手腕,恐怕也是枉然。”桃枝道:“若说别人对我弄手段,我倒是不怕。要我和你去,也可以,但是我们要约法三章。”万有光道:“那三章呢?”桃枝昂头想了一想道:“现在且不要说,我们到前面殿里去先喝一碗茶,等我把这事想个透彻。”万有光见她大有许可之意,十分欢喜,就和她一路走回前殿来。 到了前殿,喝了一遍茶,万有光又问她有什么条件,桃枝低着声音道:“这里还有许多人,怎么能谈这个问题。”万有光也不便一再追问,只得微笑等着。喝完了茶,二人一路走出殿来,快到大门口了,桃枝停住了脚问道:“你怎么不问了?”万有光道:“我心里是很想问,口里可问不出来。”桃枝笑道:“我现在可以提出条件来了。第一无论到什么地方住宿,我们要分房,旅馆签名簿上,你姓你的万,我姓我的李,各不相涉。”万有光道:“这是当然。”桃枝道:“咦!这样一个重要条件,你倒说是当然,我倒猜想不到。第二那就好办了,就是我要什么时候回来,你就送我回来,你不送也可以,但是给我的川资,要给足了。”万有光道:“这尤其是不成问题,我岂有把你带出去,用不给川资挟制你不走之理?”桃枝笑道:“你的话太好说了。这第三个条件,那就不成问题了。就是这次所有旅行的用费,彼此各摊一半。当然,我现时拿不出来,暂时由你垫出,只当是借款,将来我有了钱的时候,我完全还你。”万有光不觉呵哟了一声道:“这如何使得,我请你出去玩,要你拿出一半,钱,我这人未免太不够朋友了。”桃枝道:“你若不同意,那就等于租个临时太太陪你,我有什么面子?”万有光想了一想,笑道:“李老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要成功还不如答应你为妙,我完全容纳你的条件就是了,还有什么话吗?”桃枝道:“我没有可说的了。就是我婶娘要多少钱,我不敢断定。但是无论要多少,暂时由你出,将来必得让我归还你。”万有光笑道:“是!一定一定。”桃枝笑道:“好!我就陪你游一趟西湖,你打算那一天动身呢?”万有光道:“我本来这两天就要回上海去的,只要你有工夫,今天走也可以,明天走也可以,我是无不乐从。”桃枝笑道:“你倒无不乐从了,这真是一件奇闻哩。”如此一说,连万有光也笑起来了。桃枝道:“不必玩了,赶快坐车回城,我好和我婶娘去说,结束一切,我们明日就走。”万有光笑着看了她,说不出所以然来。桃枝道:“怎么样?你倒有些不愿意吗?”万有光连着哦哦了两声道:“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是喜出望外,说不出所以然来了。”桃枝斜着眼向他望了一下道:“没出息的东西!”桃枝这一句话,分明是骂他。可是万有光听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桃枝笑道:“呆站在这里作什么?走哇!”万有光被她提醒了,这才跟着她同上汽车,一路回南京城来。 到了城里,桃枝要万有光一同送回家去。到了家里,桃枝一头高兴,走进屋去,抓着孙氏的手笑道:“婶娘,我要到杭州去游西湖了。你说快活不快活?”说着连跳了两跳。孙氏见她高兴到这种样子,倒莫名其妙,望了她作声不得。还是万有光站在一边,将经过的情形都告诉了她。孙氏且不答复她的话,拿了一根香烟,在一边坐了抽着。桃枝道:“婶娘,你不要想什么心事,我是去定了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也不会再上台唱戏。大概我总不会为了这事,犯什么死罪。”孙氏喷了她口烟道:“你同万行长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叔叔若不同意,和我要人起来,我怎样去答复呢?”桃技道:“这很容易答复呀!他要留着我,并不是要我这人,乃是要我和他挣钱。我虽不唱戏,照样和他挣钱,他也就无可说了。他若是不答应的话,留着我的人,不和他挣银,也是无用。何况我去玩一趟,为时也不多,不久就要回来的呢。”万有光道:“李奶奶若是为钱的话,你放心,我和李老板到杭州去,至多也不过两三个礼拜。就算是一个月罢,充其量也不过是三百块钱的包银罢了。这一笔钱,我可以先垫出来。”孙氏道:“倒不是为包银这点问题。”万有光笑道:“我在上海,还小小有点产业,我决不能为着拐了李老板跑,这些家产都不要。”孙氏笑道:“只要万行长肯拐她跑,我们的事就好了。”桃枝道:“唉!不要转弯抹角的说,这话我替你说了罢。你是怕我糊里糊涂就这样嫁了姓万的,一去永不回来。其实我不能这样随便嫁人,用不着你担忧。我若是真嫁了万行长,你们算捡着饭票子了,以后要钱的机会太多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计较呢。”万有光笑着摇了一摇头道:“这简直句句开门见山。”孙氏道:“要去也行,我得跟了去。”桃枝听说,打了一个哈哈,一笑道:“婶娘,你也不照镜子,现在不是你们的世界了。”孙氏红了脸道:“这孩子越说越疯,我有什么去不得?多少也可以和你们照应一点。”桃枝笑道:“我有什么关系,带你去玩一回也可以。但是花钱的老爷们,他是要带一个美人儿在一起,开心作乐,弄一个老婆子跟着,碍手碍脚,那就讨厌万分了。”万有光摇摇手道:“这事不必讨论了,请你二位自己商量罢,我晚上再来一趟。”说毕,自坐汽车回旅馆去。 到了晚上,取了五百元钞票,用一个手巾包着,又送到桃枝这里来。她正和婶娘争吵着,一个要赶快上茶楼去,一个是表示决计不再唱戏。二人争论未已,见万有光进房来,孙氏道:“万行长,这都是你引起来的,桃枝已经不肯唱了。”万有光且不作声,将手巾包先放在桌上,然后从从容容的,将手巾包解开来,露出一大叠五元一张的钞票。孙氏见他将一个手巾包放在桌上,本来巳是很注意。这时见是一大叠钞票,目光更盯住了。万有光指着钞票笑道:“我要跟李老板学个爽快,这是五百块钱,只要你答应一声,这五百块钱你就先收过去,以后的事,我们再说。你若是不肯,我也不在南京耽搁了,明天搭早车回上海。”说着手上将空手绢抖了一抖,作个要收起钞票来的样子。这一下子,在孙氏面前,总算是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七回 突逢学子来翩翩可喜 善为美人 那孙氏见万有光将手绢一抖,大有将钱包了就走之势。连忙站起身来道:“万行长,并不是我有什么不肯,我的事,全是桃枝她叔叔作主。他那个脾气,又不大好,设若我糊里糊涂”万有光笑道:“既是李奶奶有为难之处,我们就不必往下谈了,算了罢。”说时,将手绢铺到桌上去。孙氏连摇着手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又何必着急?她叔叔不好说话,哎哟,抽鸦片的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志气吗?只要万行长能多给他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什么大事都带过去了。万行长,你就添几个钱,也不在乎。”桃枝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人家一不是讨我,二不是买我,你凭着什么和人家争多争少?我说明在先的,这回出去用的钱,将来我发了财的时候,我全数奉还人家的。你现在要那末多,就是和我添上一重累。”孙氏望着她皱了一皱眉毛,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出来,终于是忍回去了,只是望着她而已。万有光笑道:“你二人不用抬杠,若是光为了要添几个钱的话,这没有多大的问题,我添上二百块钱就是了。”孙氏向着万有光满脸放下笑容来,因道:“你拿出一万来也不在乎。你既是很喜欢桃枝的,你就再添上五百罢。我这姑娘是无话不说的,我也就无话不说了。你想呀!她和你朋友交情总算不错,有一天她高兴了,她说是要嫁万行长,她马上就嫁的。你想,到了那个时候,我叫天不应,叫地也不应,以后我有什么法子找她养我?我何不趁个现成,就在这时候找上一笔呢?”桃枝笑着和万有光点点头道:“这倒是实话,一个人能说实话,心眼总算不错,你就凑她所希望的这个数目。这样一来,你固然可以玩个痛快,也象对我下了一笔定钱,以后我要嫁你的话,你就不必再花钱了,多么好呢?”万有光心里,自然是巴不得如此。既是她们说明了,这也好办,因笑道:“要是象二位这样痛快,我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好罢,我就拿出一千块钱来。那末,你们刚才讨论上茶楼不上茶楼这一件事,那是不成问题了。”桃枝道:“上茶楼去唱戏,无非是为了钱,坐在家里,有钱飞了来,这是最称心不过的事,为什么还要去上茶楼呢?你要想我婶娘不疑心,最好今晚烦你的驾,再跑一趟,将那五百块钱,马上送了过来,让我婶娘安心睡觉。那末,我明天就可以陪你走了。”孙氏指着桃枝道:“你这孩子说话,简直不替作婶娘的留一点地步。据你这样说,我还成个人,简直是财迷了。”桃枝笑道:“光是作财迷,不算坏人,只要不为了钱黑心,都是好人。”孙氏道:“你越说我越说出不好的来,依着我的脾气,我大耳刮子打你!”说着,将手一扬。桃枝笑着两手挟了万有光,向他身后一藏,哈哈大笑起来。万有光是老想接触桃枝而不可能,只要她一挟,万有光身上就是一阵奇痒。所以她也笑了,他也笑了。桃枝站定了,拍着万有光的肩膀道:“不要闹了,你回去拿钱罢,我们明天好搭早车走哇。”万有光道:“真的吗?”桃枝道:“我几时拿话骗过你。”万有光道:“好好好,我马上回去预备。”说着,赶快坐了汽车回旅馆去,一面打电话向朋友凑现款,检点行李,款子由人送来了,又亲自送到桃枝处来。到了晚上一点钟,才回旅馆安歇。 这天下午,洪省民和柏正修都不在旅馆,这时回来,听到茶房说,万行长要走,都惊讶起来。赶忙跑到万有光屋子里来,见果然将收拾的行李,作了几捆,放在屋子一边。柏正修笑问道:“老万也受了什么刺激了吗?怎么突然宣告离京。”万有光笑道:“不错,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明天一早就走,已经把在此地的事情,都已经办妥当了。”洪柏二人听了他这话,见他的东西,固然是收拾好了,但是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忧愤不平之色,似乎不是受气,似乎又是真要走。都望了他发呆。洪省民道:“你明天就要走,李桃枝老板,知道不知道呢?”万有光笑道:“她大概也知道,那没有多大的关系。”洪省民笑道:“在外面玩笑的人,就是如此,无论男女双方,说的多好,一天男女双方要离别了,就各走各的,谁不管谁。”万有光道:“事实上谁也不能管谁呀。譬如我不能为了一个歌女,老住在南京。她在此地有职业,也不能为了和一个茶客不错,就丢了正事不干。”洪省民道:“然而你总未免是个薄情的人儿,因为你是说过爱她,什么牺牲在所不惜的,现在怎么一下子就把人家丢了呢?”万有光只是笑,并不说什么。洪省民道:“怎么着,你这样子,倒是很欢喜,不要是不回上海吧?”万有光笑道:“什么话都不用问,好在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到了明早,自然也就明白了。二位请各回房间,我明天既是要早走,今晚我总得很早休息一点。不必问了,一觉睡醒过来,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柏正修和洪省民又胡猜了一阵子,总也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回房去了。 到了第二日早上,柏正修披了睡衣起床,一看手表,已是七点钟,万有光若搭早车,那就快走了。赶忙到万有光屋子里去一看,洪省民也是刚来,最奇怪的,桃枝和她婶娘也在这里。柏正修笑道:“究竟是李老板和万行长的感情不错,还能够起这样的早来送行。”桃枝望了一望万有光,见他并不更正这话,心中明白,只是微笑。洪柏二人匆匆洗漱已毕,送了万有光到下关车站,见他买的是到杭州的两张联票,这才明白过来,这一分羡慕的意思,也就不能再用言语来形容了。万有光和桃枝同坐在一间头等包房里,由玻璃窗子伸出头来,向人微笑,只看他鼻子边,两腮下那两道笑纹是深深的印下去,也就得意极了。火车开了,他还看见洪柏二人站在月台上笑呢。 万有光和桃枝对面坐了,桃枝笑道:“我看你今天不断的发笑,大概心中是很快乐。”万有光笑道:“自然是很快乐,不过我这种快乐,还只有一半的程度,其余一半,还等着你的命令呢。”桃枝笑道:“男子们都是这样,得一步进一步的。刚刚到了第一层,又想第二层了。”万有光笑道:“人的欲念,本来是没有止境的,但是牵涉到男女问题上面的时候,却有一个最高点,到了那个最高点,就不会再进了。”桃枝道:“这个最高点,是不能一跳就上去的,越慢越好。”万有光道:“那为什么?”桃枝道:“因为到了最高点,不能再进,闹得不好,就要向后退了。”万有光听说,也点了点头。二人说说笑笑,都很快乐。万有光固然是有点如愿以偿,就是桃枝现在不负什么事业上的责任,放心游历,也是很痛快。 这火车由南京到镇江,人慢慢拥挤,万有光这屋子里,加进来了两个客,他只得把自己的座位腾出,和桃枝坐在一张椅上。到了常州,人更是多,屋子里又加进了两个人。这样每站增加,到了苏州,屋里已经是十个人了。在椅子上无地位的,将小箱子放在房间门口,人坐在箱子上。桃枝靠了车窗坐着,既不便和万有光当了人谈什么心事,久看风景,身子转过去,也是不舒服。久而久之,坐着有些倦意,便靠了车壁沉沉睡去。但是火车震动着,她不能支持原来的状态,慢慢将身子斜过来,她的头,就枕到万有光肩上来。她虽是不自知的行动,万有光却同得了一种美差一般,心里得意之极,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怕是会把桃枝惊醒了。 只在这个时候,房间门口有个少年,走过来又走过去,不住的向屋子里打量。万有光正沉醉在甜蜜的幻想里,只是构思,那里有空顾虑到房间外去。那个少年走来走去了几趟,究竟是忍耐不住了,就在门外叫了一声叔叔。这一声叔叔的声音,万有光很是耳熟,抬头向外一看,原来是他的侄子万载青。他是苏州一个大学里的学生,家住在杭州,常是苏杭沪三头跑。叔侄二人,一年不容易见面两回,今天不图在火车上遇到了。万有光因事出于意外,不觉哈了一声,身子跟着起了一下,把桃枝也惊醒了。桃枝一看那少年,约莫二十岁上下,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软面绸夹衫,在衣襟上插了一支自来水笔。脸子雪白的,虽然略瘦一点,然而清秀眉毛,配着炯炯有光的一双眼睛,足可以代表英气勃发的青春之美。他戴了一顶米色的细呢帽,略歪着,露出漆黑溜光的头发。他对着万有光半鞠躬,那样恭敬有礼的样子,在门外站着。万有光便介绍道:“这是我舍侄。”又指着桃枝道:“这是李老板。”万载青听说,随手就取下帽子,很客气的向桃枝点了一个头。万有光道:“你哪里去?回上海吗?”万载青道:“不!回杭州去。叔叔是回上海了?”万有光指着桃枝道:“我陪着这位李老板去游西湖,倒可以同车了。”万载青笑道:“好极了,赶着我回家,我可以照应一二。”万有光道:“不吧!我一个人来,哪里也可以住,有李老板在一处,还是旅馆里好。”万载青只说得一声是,并没有再说什么。万有光皱了眉道:“头等车都是这样挤得要命,你有地方吗?”万载青笑道:“不要紧,过了上海人就松动了。”说毕,他便和桃枝点了一个头道:“李老板,再会。”然后走开了。 桃枝笑道:“这是你的亲侄儿吗?倒是文质彬彬的。”万有光道:“不很亲,我和他父亲,巳经是很疏的堂兄弟了。看他倒是个好孩子,只是他常在各处跑,究竟书念到什么样子,我可不知道。”桃枝道:“看那样子倒也是斯文一脉,大概喝有一点墨水。”说着,她倒笑起来了。火车到了上海,坐客纷纷下去,果然这间屋子里,就剩万有光和桃枝两个人。等火车上的秩序稍微安定一些了,万载青然后手提一只小皮箱走了进来,取下帽子,先点了点头,在万有光对面坐下。万有光先道:“这位李老板在南京很有名的,学问很好,从前在中学念过书,因为欣慕西湖的风景,约我同去玩一玩。她很客气,一路上的旅费,事先就约好了,不许我会一个钱的东。”桃枝笑道:“这也不算什么,何必还要逢人说明呢?”万载青仅仅微笑着,没有下什么批评。一会子工夫,火车上茶房从新泡来三杯茶,送到桌上。万载青先拿了一杯,两手捧着,送到桃枝面前,桃枝只好起身相接。在这二人迎送之间,桃枝却闻到一阵很浓厚的香气袭人。心想,这位少爷,很有些女性化。一个作大学生的人,多少要有些丈夫气才好,怎弄成这娘娘腔?心里如此想着,不免向他微笑。万载青倒象是不觉得,依然很恭敬的在对面坐下。万有光因为有个晚辈在当面,不便和桃枝说什么,一路之上,只是和万载青谈些家事。桃枝坐在一边,也不插嘴,只是默然听着。但是这位少爷虽然是和叔父说话,对于旁边的人,也不敢十分冷淡,遇到有批评性质的话语,必定将脸掉过来,朝着桃枝,以便她也可插言。桃枝偶然拿出一根香烟来抽,他马上在衣袋里掏出那个白钢自来火匣,按着机子,擦了火送将过来。偶然要喝茶,看看玻璃杯子里大半杯子凉茶,正在踌躇着,他马上跑了出去,叫茶房送开水来。桃枝虽然觉得这人有点浮华,然而在他这样体贴人情的所在看来,觉得也有些地方可取。倒不象初见面的时候那样菲薄他。 火车到了杭州城站,已是十一点钟了。万载青自告奋勇,说杭州地方他是熟识的,马上跑下月台。找好了脚夫,找好了栈房接客的,并代叫了汽车,一直把万有光送到湖光旅馆,又陪着喝茶吃饭。这湖光旅馆,开设在湖边岸上,一字通廊的楼房,面湖而开。桃枝和万有光各开了一间面湖的房子,隔壁住着。桃枝这一天半晚在火车上震动着,身体也是十分的疲倦,到了旅馆里以后,身子已是支撑不住。这时吃过饭,见走廊下设有摇椅,她将椅子拖过来靠了栏杆,身子向下一倒,便躺下去。向栏杆外看去,只见北岸一带,灯光照耀,水上下两道白光,隐隐之中,有些楼台山林的影子,面前却有一片混沌的湖光,映带着一些山影。在月色朦胧中,虽然看不清楚,预料着这风景,一定不坏。看了一阵,昏昏欲睡,因为窗户洞开,湖面的风,吹到人身上来,凉袭袭的,有点受不了。正待进房添衣服,却有一样东西,轻轻覆在身上。睁眼一看,原来是万载青把自己一件夹斗篷提了来,替她盖上。他也并不惊动,提着他的小皮箱,悄悄的走了。桃枝心想,男子体贴女子的,我也看到不少,象这位少爷如此体贴的,实在是不多。而且他在女子面前作了事,并不希望那个女子知道,这更是旁的男子所办不到的。这样想着,睡不住了,披了斗篷坐起来。见万有光正在屋里收拾行李,便走进屋来笑道:“你的令侄走了吗?”万有光笑道:“大小事伺候一周,他也可以走了。”桃枝道:“这人倒没有什么少爷脾气,学问大概不错。”万有光道:“学问如何,我倒是不知道,念书十几年了,应该不怎么坏才好。哎呀!你身上披着斗篷,身上凉吗?不如先去休息罢。今天你很累,明天也不必远游,坐着船在湖上游游就行了。”桃枝道:“你侄少爷明天还来吗?”万有光道:“他倒是说来和我们作引导,其实他不来作引导也不要紧,西湖上到处交通便利,到处可以打听去路。”桃枝道:“有人导引,可以省了去打听,那不是更好吗?”万有光到了这时,可不好说什么,只微笑着。桃枝也是感觉到身体困乏,别了万有光回房睡觉去了。 到了次日清晨,桃枝急于要看湖景,披了衣服,走出房来,就靠了栏杆,向外去看。只见眼前的西湖,周围有几十里大的水面,水面上浮起一层白烟,笼罩着全部。在白烟里,隐隐约约露出许多青翠的影子,似乎是飘在水面上的。有些小船,在近处划向远处,慢慢的钻入深烟里面去,由模糊而至于不见。湖烟以外,南北两面的山峰,或高或低,三方包围着,真有些象中国画家画的远山,乃是如有如无的一片青影子。忽然一线太阳光,由半空里射到烟水中,那烟雾慢慢清淡起来,就露出一片水光,全湖也就清楚起来。看着那远山环抱,湖里浮起的湖心亭、三潭印月等处,很有趣。尤其是白堤这道堤,直伸到水中间去,斜斜的一道树木,犹如一条青龙浮在水面。正看得出神,万载青今天换了一套哔叽的西服,笑嘻嘻的走了来,远远便是一鞠躬,笑道:“李小姐起得很早。真是风雅极了,一起床,就来看风景。”桃枝见他将帽子拿在手上,那极端恭敬的样子,真不能说人家不客气。因笑道:“这也谈不上风雅二字,我是为了游西湖来的,昨天来晚了,没有看到,今天起来,自然急于要看看,所以一披衣服就走出来了。令叔还没有起床,到我房间里去坐坐。”万载青点着头说好,就跟着桃枝走进来。一摸桌上的茶壶,还是凉的,料着还未曾泡茶,就赶快跑出房来,叫茶房泡茶。桃枝笑道:“万先生,你不要这样客气。”万载青道:“不是我客气,因为李小姐从没有到杭州来过,这里各事的规矩,多少和南京上海有些不同。我在此地住家的人,遇事引导,也是义不容辞的呀!”桃枝笑道:“将来出去游览的时侯,自然少不得要万先生一路去的。”万载青道:“一定一定,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就是了。”桃枝说着话,扣好了衣服,正待洗脸,万载青却退了出去,而且顺手给她反带上房门。桃枝心想,他一定是猜我有避开人的事情,所以把门带上去了。从来男子们只有沾着女子就不舍得的,象他这样能自己闪开的,真也是不可多得呢。心里如此想着,一个人在屋子里,倒笑起来了。 只在这时,门一推,万有光伸了一个头进来,笑道:“你早起来了吗?”桃枝笑道:“你这人有一点冒失,人家一个大姑娘在屋子里,也不定作什么,你怎好冲了进来呢?”万有光向后一缩道:‘这是我错了,可是你事先没有声明啦。说毕,’一笑而去。然而在这一点上,桃枝可觉得乃叔不如乃侄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八回 游棹夕阳中湖光绘影 并肩白堤 万有光总把桃枝当个昂头天外的人,那里知道万载青这一点小殷勤,她竟认为很可欢喜呢,而且自己料着桃枝是个爽直的人,遇事也就由爽直入手,不尚虚伪。但是这爽直两字,在女性面前,总也有不能使用的一天,他就不曾知道了。这时,他让桃枝笑说了一句,却也不放在心上,很自在的回房来漱洗。万载青也陪着他坐到房里来,万有光道:“实在你也不必这样客气,昨天你刚回杭州,家里少不得总也有些事情,你又何必今天就来陪我们?”万载青道:“叔叔难得到杭州来的,陪着玩两天,那也不算什么。我母亲本要到旅馆里来看你的,我说叔叔朋友很多,他会回家来的,不必去看他,我母亲也就不来了。”万有光笑道:“倒是你母亲不来的好,你没有说别的什么吗?”万载青微笑道:“我怎能说别的什么呢?我也不能那样傻不是?”万有光听他如此说,这话的内容,是彼此心照,也就不必多谈了。 漱洗完了,叫桃枝到一个屋子里来,吃过了早点心,便商量着今日的游程。桃枝道:“别的都罢了,苏小小坟、岳王坟、灵隐寺,这是我要先瞻仰瞻仰。”万有光道:“这很容易,正是一条路。我想这三处地方,都是你在鼓儿词上看得烂熟了,所以急于要看看。其实这样子逛,我也同意的。一天一条路,有一个礼拜,从从容容,也就把西湖游周了。”桃枝笑道:“这一条路是坐车呢?还是坐船呢?”万有光道:“本有公共汽车可坐。但为着便利一点,我还是自己叫一辆车子来坐的好。”说到这里,笑起来道:“我这几天非大大地用钱不可,和你拚上一拚。载青,这句话,你大概不懂吧?李老板为人,太君子了。她和我约好了,游湖的钱,她要摊一半,我先垫出来,将来再还我。现在我多多的用,看她还客气不客气?”万载青笑道:“叔叔这话,自然是好意,以为多花了钱,李老板现时还在卖艺,当然摊不出来,也就不说还钱的话了。可是我们在李老板的一方面说来,好象是叔叔故意拚着花钱,拚得她还不出钱,让她永远得着叔叔一种恩惠,让她忘不了。”桃枝听了这话,脸上不免红起一阵。万有光打了一个哈哈,笑着站起来道:“那是什么话!我这人未免存心可诛了。李老板可不要信他的话,若是照他的话说,以后游览上花钱,我就不作主,听凭于你就是了。”桃枝笑道:“说来说去,全是你一个人的话,我又没作声。”万有光笑道:“不过我说的话,经载青这样一研究,好象有点不合适。”桃枝笑道:“好象有些不合适,那末,是你自己心虚了。”说了这话,就向载青微笑。万有光觉得她如此一再的见逼,当了侄儿的面,有点不好意思,无别的话可说了,只是笑。还是万载青看到大家都很无聊似的,不便再说笑话了,因道:“既要出去游览,自是宜早不宜迟,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吧?”万有光也正是要借事收回话锋,也就此忙着吩咐茶房打电话找汽车。 汽车来了,自然是三个人一同坐了汽车出去。他们沿着白堤,逛了孤山、公园、灵隐各处,由里湖的沿山马路回来。桃枝是没有到过西湖这些名胜地方的,自然是看着样样都好。而且万载青对于杭州的故事,是非常熟悉,到了什么地方,都要把一段胜迹表扬一番,桃枝听到更是有趣。万有光究竟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回家之后,不免有些疲倦,就躺在床上。桃枝因为不曾逛过水路,就在栏杆边搬了椅子坐着,闲眺湖上的风景。万载青先在万有光屋子里坐了一会子,然后慢慢的踱到长廊下栏杆边来,笑道:“李老板游兴甚浓呀!游了回来,还不觉得疲倦呢。”桃枝笑道:“我们这样年轻轻的人,何至于象你叔叔那样不中用。”万载青连忙和她摇着手,又向屋子里连指了两下。桃枝看到,抿了嘴微笑。万载青说着话,也就拖了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见桃枝向湖外的一些山峰望着,就用手指点着,告诉她,什么地方,是什么名胜。直谈到夕阳西下,方才回去。 到了次日,依着桃枝的计划,只在湖上玩玩,三个人包了一只船,将湖心亭、三潭印月、月老祠,都瞻仰了一番,其次便穿过苏堤,到各庄子上去游览。也不过游览了三四个庄子,桃枝便动议道:“今天游的地方不算少了,回旅馆去休息罢。”万有光因昨天游览回去,有点疲倦,惹了桃枝见笑,今天就始终支持一游到晚的精神,决不肯中途停止。现在桃枝先说要回去,便笑道:“今天这是你要回去的,可不要说我不中用了。”桃枝道:“原来我们昨天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幸而,我们所说的话,总不能算是骂你。要不然,在人家侄儿面前,骂人家叔叔,说破了,叔侄两方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万载青听了,不敢说什么话。万有光却说道:“这也无所谓不好意思,作侄儿的,自己不骂叔叔就是了,难道还能管着别人不骂叔叔吗?”他说笑着,就毫不为意的坐船回了旅馆。因为时间还早,便和万载青一路,去看看自己的堂嫂。然后别了万载青母子,去拜访杭州几位友人。 万载青见叔叔走了,一人却到旅馆里来看桃枝。桃枝因一人在旅馆里,实在感到无聊,拿了一本西湖指南,躺在睡倚上翻阅。万载青走着离她还有二三尺路,便停止了。桃枝眼光在书上,仿佛身边有人,以为是茶房,也没有理会。过了约莫有五分钟,那个人影子,依然还在那里,桃枝倒以为奇怪,偏过头来一看,才知道是万载青。连忙站起身来笑道:“万先生来了,怎么也不作声?”万载青笑道:“不是我不作声,因为李老板正在这里看书,我怕胡乱说话,打断了你的文兴。”桃枝笑道:“果然是这样,你这人未免太傻了。你想,我手上这一本书,有多么厚?设若我只管向下看,看两三个钟头,难道你还能在一边等上两三个钟头,不作一声吗?”万载青笑道:“我也不能那样不知趣,若是李老板看一个不抬头的话,我就悄悄回身转去了。”桃枝点点头笑道:“这话若是在别人口里说出来,我是不相信的,现在由你口里说出来,你这洋书呆子,大概可以作到的。”万载青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罢了,怎么还要加上一个洋字呢?”桃枝笑道:“这自然有原因的。若是个中国老书呆子,他见了女人,非躲着远远不可;洋书呆子,正在这种人反面,见了女人,总是小心谨慎,好好的恭维人家。就是自己吃一点亏,以为那是尊重女权。这种尊重女权的习惯,都是从西洋来的。你想这不是洋书呆子吗?”万载青笑道:“不怪李老板是个艺术家,转了这样一个大弯子,归到了本题,原来是我尊重女权呢。”一面说笑着,一面就对着桃枝坐了下来,笑道:“象李老板这种人真是不可多得,就是游湖,还有工夫看书。”桃枝笑道:“我又会用什么功?这无非是我一个人坐得太无聊,找上一本书看。有人陪着我谈话,我就犯不上看书了。”万载青道:“可惜李老板疲倦得很,要不然,我没有什么事,倒可以陪你坐一只船到湖上去游一游。湖上的夕阳晚景,是比中午的景致更好看的。”桃枝道:“我是为了游西湖才到杭州来的,岂能有好风景不看?而且坐在船上,和坐在旅馆里也没有什么分别,又怕什么疲倦?”万载青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就去。”桃枝见他起身,也就到屋子里去,擦了一把脸,扑了一点粉,然后和他一路走出旅馆门口。 这门外,就是游船的码头,划船的船夫,三三五五,都站在码头上闲谈,见有男女两位向前,这正是绝好的买卖,赶忙围上一群人来拉生意。万载青也不管多少船价,看一只船贴近码头,一脚跨了上来。见桃枝走近前,一伸手便搀着她上了船。船夫见有不讲价的主顾,自然欢喜,一篙子点开了船身,扶起桨来,便向湖心划去。这个时候,太阳斜向西方山头,阳光斜射着水面。靠了保叔山一带的山谷楼台,以及那座玲珑的保叔塔,一齐背着阳光,将蔚蓝色的天,和那半黄半白的云彩,很清楚的倒照着落下湖底去,这湖底也就成了无限深的样子。那些山呀,树木呀,人家呀,也倒着影子在水里。最妙的是天上一群乌鸦飞过,水里也有一群影子过去。风吹水面上,皱起一层一层的浪纹,水动了,水里的天,水里的楼台树木,也一齐摇动了。桃枝看了,不由得拍起手来道:“这水里的影子,实在是好,先前我们游湖,怎么没有看到?”万载青道:“正午太阳正照着水里,阳光逼眼,当然没有现在清楚。而且那个时候,你全副精神都别有所在,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上面去。”桃枝笑道:“这话我有点不懂,我是游湖来的,不注意风景,还会注意到什么上面去?”万载青道:“我叔叔”只说了这三个字,便猛然一顿。原是将脸望着桃枝的,这时却昂起头来,看面前的南高峰。桃枝笑道:“你有点不明白吧?你叔叔和我,是金钱上的朋友,一切是无所谓的。”她说着回头看了划船的船夫,也停止不说了。 彼此默然了一会,万载青才笑问道:“这次你打算在杭州耽搁多少时候?”桃枝道:“我这回出来,把自己的职业,抛到一边去了,玩三天两天,可以回去,周年半载也可以回去。”万载青道:“周年半载回去,还能寻到事吗?”桃枝道:“根本上,我就不想干我那一行了,我还寻什么职业?”万载青道:“不找职业,那要”说着嘿嘿一笑道:“有对手方吗?”桃枝点头笑道:“你猜呢?”眼睛向他一溜。万载青道:“当然是有。”桃枝笑道:“当然两个字,有点不妥!你以为是你叔叔吗?我就是为了在这一方面失败,我一生气,就跑开了南京,现在不成问题了。”万载青道:“哦!不成问题了。”说着话,船划近了三潭印月,桃枝和万载青一路上岸来。这里本是上午游过的,现在也不必再游,经过几道曲折的板桥,到了亭亭亭。桃枝笑道:“这个亭子的名字太好,我看在这里赏月,那是妙不过。”说着,靠了亭子依水的栏杆,向水里看去。因道:“月亮落在水里,照出这水亭落下去的亭亭影子,真个是亭亭妙影。”万载青道:“只这几句话,就不是平常卖艺人所说得出来的。不过我在这里面,还可以加上两句,要带一个亭亭绝世的美人在这亭子上谈心,就不虚度这西湖夜月了。”桃枝笑道:“那里找这种美人去?”万载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桃枝笑着摇了一摇头道:“你也学着灌起米汤来了。”万载青道:“并不是我灌米汤,别人眼里看你是不是绝世的美人,我不得而知,若由我的眼光里看去,你的确是个绝世美人。你能不能和我在这儿等着看月亮呢?”桃枝向他瞟了一眼道:“你难道不怕你叔叔吃醋?”万载青好象有很难为情的样子,因笑道:“李老板说话,就是这样爽直不过,其实这也无所谓,大家不都是朋友吗?”桃枝沉思了一会,笑道:“晚上在湖面上游来游去,我有点怕。现在天色晚了,我们回去罢。”万载青道:“既是你怕,我们就回去罢。而且你穿的衣服也太单薄,不要吹水风着了凉。”桃枝听如此说,没有说什么,向之媚眼一笑。 二人离开亭子,到岸边找得了原船,万载青招呼船夫,划到孤山公园门口。船划到时,夜色已是十分的朦胧,回头看到杭州城湖滨马路,已是灯光照耀了。万载青掏出钱来,打发了船夫,让他自去。桃枝呀了一声道:“你把船夫打发走了怎办?”万载青笑道:“不要紧,湖滨马路,杭州人叫做旗下,这是到旗下一条平坦大路,时时有公共汽车来往,十几分钟,坐汽车就到旅馆了。不比坐船强吗?这两天游览,都是叔叔花钱,我还没有正式请过你。这里有两家面湖开门的酒馆子,我请你到那里去吃晚饭。”桃枝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呢?”万载青道:“并不是我一定要请你。因为我家住在杭州,你来了,我当尽一尽地主之谊。譬如我将来到南京去的时候,李老板有工夫的话,少不得也请我,那又能说为着什么呢?”桃枝道:“你这人真会说话,无论说出什么话来,总叫我不好驳倒你。我就老实些,让你请罢。但是你不要花多了钱。”万载青道:“当然不能花钱过多,我是主张请客以能饱为上。办上那些菜,只让客看看,不能下筷子,有什么意思呢?若说借此表现请客恭敬,那就迹近虚伪了。”桃枝点头笑道:“你这种办法,倒是很合我的脾胃。”万载青大喜,就把她引到一家酒楼上去,凭窗漫饮。吃着说着,二人的感情,仿佛又亲密许多了。 吃过了饭,二人一同下楼,就在楼下汽车站旁等公共汽车。约莫等了两三分钟,汽车未曾到。万载青道:“西湖的白堤苏堤,李老板大概也是闻名久矣的了?由这里到旗下去,正是穿白堤而过。从前白堤是土路,只中间一条石板,春天草长满了堤,在柳荫下走着很是有些画意。现在改成一条柏油马路了,在艺术上的确是差一点,不过晚上在堤上踏月,十分平坦,也有一种好处。在这堤上走,一点不受累的,我们缓步而归,好不好?”桃枝道:“看看湖上的夜景,本来是好的,只是路不能多,多了怕我走不动。”万载青道:“不要紧,好在公共汽车也是走这条路,走累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搭汽车坐的。”桃枝经了他这一番解释,也不稍为执拗,就沿着湖边的柏油大道,向前走去。过了平湖秋月,踏上了白堤,望着堤里边的小湖,隔着山麓下的一处灯火楼台,水上下照得通亮。虽是热闹,在这幽静的风景中,却是点缀得不合宜。向堤外边看,正好天上一钩月亮,斜斜地在疏星寥落中照着,一片湖光中,浮出湖心亭、三潭印月、谢公墩那三丛树影,如一幅画图。湖那边是南屏山和雷峰塔的遗址,隐约中可以看出在星光下的一带高下影子。那南屏山麓,忽然有一星火光一闪,正是慈净寺的佛火,接着又当当的两三下钟声,隔水听着,在半空里嗡嗡飞着余响,许久未断,这更觉夜色的深沉。这一带白堤,两边是树木,这时节树叶子正密密的堆着。两方向中间推拥着,在头上仅仅是可以露出一线星光来。这堤上虽然有电灯,所幸都让叶子遮蔽着,光也是绿的,倒也不障碍清幽。湖上有点晚风来,吹着水泠泠作响。桃枝欣赏之下,不觉说出了一个好字。万载青道:“你是觉得好吗?我想这白堤的夜景,除了步行,是观察不出来的。所以我特意请你吃饭,慢慢的走向这里来。”桃枝道:“既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事先不对我说明呢?”万载青道:“你要知道,若是事先对你说明了,你心中早存了一个风景不错的观念。果然是好的话,也不过合了你的预想。若是风景不好,你大失所望倒罢了,还要疑心我说谎话呢。”桃枝笑道:“你这话倒是对了。无论一种什么事,到了你心里,总有一番很仔细的考量的。”万载青一笑。二人带走带说,为了谈话便利起见,差不多是并肩比步行走,将白堤约莫走了二分之一,后边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是公共汽车到了。 万载青回头一看,汽车已经快开到身后,赶快将桃枝的手胳臂一挽,拉到一边来。桃枝也因为汽车突然而来,有点心慌,既是有人拉她,她也就趁着这个势子,向万载青这边一闪,停在那里,等汽车过去。万载青挽住她手臂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就不曾缩回去。汽车走过去了,他那一只手臂,依然在桃枝胁下夹着。桃枝仿佛不知道有人挽着她一般,就让他挽了胳臂,不去理会,二人再并着肩走。这一道白堤,若是在白天游览,走起未免很吃力,至少也要坐一截路的人力车才对。但是二人说着话走路,就忘路之远近,也不知是何原故,已经走过了断桥。断桥这里,倒停有几辆人力车,见有人来,都争着问要车不要。万载青只管走,并不去搭话。他不说话,桃枝也不说话,于是二人就这样手挽着手,又在湖滨路上走,一直走到了旅馆门口。万载青才停住了脚,撒了手,笑道:“恕我不送你进去。”桃枝笑道:“就是你送我进去也没关系。”万载青笑道:“固然是没关系,究竟我不好怎样对他说得。他见了你,你含糊答复他,是一个人出去玩的,或者是同我上街吃东西去了,都好,不要说”他这一句话还不曾说完,那旅馆的楼栏杆边,正有人叫了一声载青。抬头一看,不是万有光还有谁呢?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二十九回 无可奈何留书权作别 似曾有意 万载青一见他叔叔伏在楼口,自然是很不好意思。便问道:“叔叔几时回来的?我在楼上等了好久,不见叔叔回来。”万有光道:“其实我也回来得不晚啦。坐一坐再回去罢,忙什么呢?”万载青听他的口音,很是平和,不象生什么气的样子,也就硬着头皮,和桃枝一路走上楼来。桃枝一直走到万有光屋子里来,笑道:“我在家闷得要死,幸亏令侄来了,陪我出去玩了一趟。”万有光哦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桃枝自回房去,万载青却陪着万有光坐谈了一阵子。看他那情形,倒并不留意,也就很放心的回去了。 桃枝在自己屋子里洗罢了手脸,手上捧了一杯茶,很清闲的样子,趿着一双拖鞋,慢慢踱了进来。未曾说话,先向万有光微微一笑。万有光道:“你今天很欢喜呀?”桃枝道:“不错!我今天很欢喜,你又何所见而云然呢?”万有光笑道:“一个人欢喜或者是发愁,这也用不着说,在表面上自然可以看得出来的。就以现时而论,你还没有说什么,脸上已经是笑嘻嘻的了。你想,这岂不是一种欢喜的表示吗?要欢喜就好,出来游历,本来是取娱乐的事情,不喜欢,还要发愁不成?”桃枝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斜了身子望着他,只管端起杯子,一口一口的呷着茶,脸上似乎有点微笑,万有光却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因道:“你笑什么,我这话说的不对吗?”桃枝笑道:“你的话怎么不对,对极了。但是我笑的另是一句话,不是笑这个。”万有光道:“不是笑这几句话,又是笑哪几句话呢?”桃枝道:“我曾和令侄说了,他有点怕你吃醋,我说不会的,而今看起来,我的话是对了。”万有光突然笑着打了一个哈哈,不过这哈哈,不是笑出来的,乃是象说话一般,由嗓子眼里说出来的。桃枝看他这种样子,他虽然不好说什么,已是很激愤的了。便笑道:“这又算得一件什么大事,何必这样生气,你以为我很看中了他吗?”万有光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踱了几个来回,伸出头到房门外去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身躯来,沉着脸色向桃枝道:“李老板,我有自知之明,是不配谈恋爱的。但是倾慕你这种爽直性格的人,除了我,恐怕很不容易找着第二个。因为现在的人,无论男女,没有哪个不愿人家附和,也没有哪个不愿人家恭维的,惟有我这个人不同,是喜欢人家说实话的。虽然有时候说得很不愿听,但是事后”桃枝放下茶杯,两手抱了右腿的膝盖,皱了眉道:“你说这些话作什么?不用提了,我全知道。”万有光道:“你不要忙呀!我慢慢总要谈上正题的。我不是很爱你吗?所以有什么牺牲,我都是愿意的,花钱更不算什么。至于你是为了我肯花钱,敷衍敷衍我呢?还是真觉我这人不错呢?我都说不定。不过你不爱我,我虽然失望,我是不恨你的。因为我年纪大了,而且又有了家眷。只是我眼睁睁看你去上人家的当,并不提醒你,我是良心上说不过去的。”桃枝依然两手抱了她的膝盖,笑嘻嘻的听着万有光说话,好象很不在乎似的。万有光道:“你以为我这话是张大其词吗?”桃枝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何尝说了呢?不过你要说万载青的话,我想他年轻人,见了好看的女人就爱,这或者有之。至于我上他的当,慢说他不会把当让我上,就是要对我用什么手段的话,哼!”说着,她的鼻子一耸,又道:“我这个人也是不容易上人的当的呢!这个你可以放心。”万有光道:“我也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管贡献你一句话,对于他,你遇事要慎重点,已经有人家姑娘,在他手上翻过筋斗了。”桃枝笑道:“哦!有人在他手上翻过筋斗了?那末,你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哩?你一早告诉我,我就不和他作朋友了。”万有光道:“不是我先前不告诉你,他好歹总是我一个侄子,我岂能无缘无故,见了人就说他的短处哩?要是那样,我这个叔叔,成为什么人呢?”桃枝道:“原来如此,那末,多谢你的美意,以后我遇事留心就是了。”万有光道:“好!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去斟酌罢。”他说着,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地不歇。桃枝见他脸上,兀自红红的不曾安定,笑了一笑,也就走开。这天晚上,万有光由屋子里踱到廊子外,由廊子外又踱到屋子里,始终是徘徊不定。一直到十二点钟以后,桃枝已经上床安歇了,还听到万有光的脚步声呢! 到了次日清晨,桃枝起床,就看到万有光伏在栏杆上看湖景。桃技笑道:“我的万行长,你还生气啦?”说着,也就走了出来,同伏在栏杆上。万有光道:“并不是我生气,因为找你和我同一路出来,我眼睁睁看到你去上人家的当,我心里可有些说不过去。但是我想说什么,又怕你不相信。”桃枝一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要绕着这个大弯子说话,我相信你的话,以后不和他一路出去就是了。”万有光笑道:“我也没有那种权力,可以禁止你不交朋友,但是象他这种人,哎”说了一个哎字,他又顿住了。桃枝笑道:“你不用叹气了,我巳经明白,你为我是好意,要不然,你何至于整夜地眠不安枕哩!”万有光笑道:“其实这也与我无多大损害,但是你不转过心来,我心里总是不安,我也有些莫名其妙哩。”桃枝含着微笑,也不再问。这一天万载青来了,桃枝果然对他冷淡一些,不象前昨天那样亲热。下午万有光带她去游栖霞洞一带,万载青就没有去。 第二日,二人去游虎跑云栖,万载青也没有跟着。万有光见桃枝能听他的话,心里也是十分欢喜。到了第三天,万有光因为有朋友请吃晚饭,赴约会去了,只剩桃枝一个人在旅馆里。当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却看到万载青坐了一辆人力车,飞也似的向湖滨而去。万有光心想,难道他就知道我要出来,趁着这个空子到旅馆去。但是他有一整天没见面,我这个约会,他如何能知道?他也许是路过,向别处去。就是到湖滨去,也不见得是到我的旅馆去,那末,是我多心了。自己如此想着,就放心去赴宴会。不过在宴会场上,自已总不能安心吃喝,好象有一件什么事,不曾解决。吃到甜菜上来,上过一道点心,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就起身告辞回来。他原坐的是汽车,他为谨慎起见,离着旅馆还有好几家店面,就把汽车停了,然后下车走回旅馆。见了茶房,摇摇手叫他不要惊动,然后缓步走到桃枝窗户外,且听听里面有什么响动。一听屋子里的说话,正是一男一女,万载青果然来了。只听得桃枝笑道:“你虽然会说话,说得很周到,不过我总要打个八折。”万载青道:“这是你听了我叔叔的话受了先入为主的毛病。我想他除了说我靠不住而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和我竞争了。象你这种有心胸有志气的人,前途正未可限量,何必嫁了他去做姨太太呢?就是为恋爱而牺牲,你也应该研究一下,值是不值?象他这种人,除非对了钱说话,要不然,你是不值得很吧?”桃枝听了这话,默然不作声了。万有光听到,不觉倒退两步。在这一移动脚步之间,不免有点响动,索性放大声音,叫了一声茶房开门。 到了屋子里,桃枝和万载青都过来了。万有光问道:“载青几时来的?整天不见你的面了。”万载青道:“我也是刚到一会子,到了旅馆我才知道,叔叔吃酒去了。何以回来这样快呢?”万有光笑道:“你是刚来的,又不知道我是多早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很快呢?”万载青被他如此一驳,倒无话可说了。万有光道:“我怎么不回来得快?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去,我要回来收拾收拾行李了。”桃枝道:“什么?你要走?”万有光半鞠着躬道:“对不住!我接到上海一封电报,赶快要走。你是我带来的,我不能不送你回去。请你跟我到上海,我打电报给你婶娘,让她到上海来接你。”桃枝笑道:“你哪是接到什么电报,分明是调虎离山计,但是我到杭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非玩够了,是不走的。你若要在我婶娘面前当面交人,你打个电报叫她到杭州来,也未尝不可以。”万有光道:“但是我急于要走开杭州,那怎么办呢?”桃枝道:“你先走也没关系,我又不欠债逃跑,你是不会担什么责任的。万一你不放心,你把保护的责任,交给你令侄就是了。有什么差错,让你令侄负责任。”万有光听说,嘴唇皮都有些抖颤。望了万载青许久,然后问出一句话来道:“你都听见了吗?”万载青低了头,只管沉思着,然后用低的声音,答应了四个字,乃是“我听见了。”万有光道:“你听见了就好,这一重责任,愿负不愿负?”万载青今天改穿西装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兜里,斜靠了桌子站着,眼睛望了脚尖,将脚尖点着,身子耸了两耸,笑道:“这也无所谓责任。”万有光道:“好!我交给你了,没别的话说。”说毕,燃着了一根雪茄,就走倒回廊上,伏了栏杆向外看。万载青和桃枝对望着,各无言语,最后桃枝微笑了一笑道:“事到于今,跳到黄河里也是洗不清的了,你就陪我玩两天罢。”万载青望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二人坐在屋子里许久,万有光始终也不进来,桃枝向万载青丢了一个眼色,一路到她房间里去。万载青轻轻的笑道:“我们说的话恐怕是让他听见了。”桃枝道:“听见也不要紧呀。我身子是自由的,我愿和哪个谈恋爱,就和哪个谈恋爱,现在还没有那种人,可以干涉我的。”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大,万有光在外面听到,不觉冷笑了一声。万载青向桃枝笑了一笑,又伸了一伸舌头。低声道:“我暂且告别,明早准来。”说毕,戴了帽子,就走了。 这一天晚上,桃枝且不到万有光屋子里去,看他究竟持着什么态度。不料在万有光一方面,也持着很坚决的态度。桃枝在窗子里偷眼看他,见他始终伏在栏杆上,有时进房去,重擦着火柴,来吸上雪茄,有时又进房去倒一杯茶喝,有时又进房去整理整理东西,然而他在屋子里始终坐不了好久,回头又站到栏杆边来。桃枝心想,这个人用情,却也诚挚,索性和他开个玩笑,并不理会他,看他怎么样,等他明天早上要走,才用几句话来安慰他罢。如此想着,就也展被安眠,不再去理会。 次日一早醒来,也不过八点钟,茶房却送上一封信来,上写着“有光留”,不觉心里一跳,问茶房道:‘万先生走了吗?’茶房道:“昨天夜车走的。”桃枝说着话,拆开信看时,上写的是:桃枝女士芳鉴:仆去夹。一切一切,彼此心照,无待多述。旅馆中用费,已结算清楚,除仆完全代为付毕外,并存柜现洋百元,为作回京川资,尊婶处已电告之,明日可来也。有光白桃枝拿着这封信,坐了只是发呆,半晌作声不得。回头一见茶房还站在一边,将信一挥,淡淡的道:“你去罢,没有你的什么事。”茶房退出去,桃枝依然呆呆坐在那里。门一推,万载青进来了。见她一只脚盘在床沿上,一只脚垂下地,就那样坐着。脸盆架上放了一盆水,却是不曾洗动的样子。用手试试那水,已经是冰冷的了。因笑道:“什么事,你坐着发呆呢?”桃枝这才跟着拖鞋,将信交给了他,然后自己去洗脸。万载青将信看完了一遍,笑道:“我叔叔不愧是个善作投机生意的银行家。这一封信虽是简单几句,可以说字字能打入人的心坎里面去。这叫兵法攻心为匕了。”桃枝笑道:“你说到你的叔叔,你总是不用好意去推测他的。”万载青笑道:“并不是我不用好意去推测他,你看他无论作什么,总要卖弄一下他有钱,这不是很明白的一个证据吧?你和他交朋友的日子,不能算短,他是不是处处卖弄有钱,你当然比我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桃枝经万载青说破了,仔细一想,万有光可不是处处卖弄有钱吗?和他交朋友之初,就是因为他第一次点了一百个戏。便笑着点点头道:“这或者有之,但是我这个人也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万载青笑道:“你这个人吗,岂但是金钱不能买到,我看世上可以收买人的东西,都收买你不到,你愿意把哪个作爱人,睡到他怀里去,除非是你自己愿意的时候,要不然是没有希望的。”桃枝已是漱洗完了,正对着镜子梳头发,便测着眼珠向他一笑道:“我看你,也是很颠倒于我的,假使这些东西都收买不到我的话,你又用什么法子来收买我呢?”万载青笑着耸了一耸肩道:“我哪敢说这收买两个字,我只有小心谨慎的伺候着你的左右,静等你哪一天高兴来喜欢我罢了。”桃枝已是梳完了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头发,自喜是黑油油的。再看万载青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可以说比自己的头还光还滑,配着那雪白的脸,极合身材的淡青灰衫,丰姿潇洒,真个是一个美少年。因笑道:“你生得这一表之人才,岂能没有人爱慕你,倒要来小小心心伺候一个歌女吗?”万载青道:“我怎是一表人才,你有点挖苦我吧?至于女子爱慕我的,也许有。不过我对于女子有个标准,非合了我的标准,我是不爱的。”桃枝笑道:“这下面两句,我代你说了罢。合乎你标准的,大概就只有我李桃枝一个,你说对不对?”万载青笑道:“固然有这一点,但是你说出来,我也只好承认了。”说着肩膀微耸了两耸,又笑起来。桃枝道:“说不得了,今天要请你陪着我去玩玩的了。”万载青笑道:“这何消说,那是义不容辞的。”于是他也就毫不客气,陪着桃枝吃过了点心,尽兴玩了一天,回来之后,已是灯火万家了。 桃枝回到房里将鞋一脱,盘腿坐在床上笑道:“今天由一清早玩到这个时候,实在有些疲倦,你请回府,我要睡觉了。”万载青道:“难道你晚饭也不吃,就这样睡卞去,吗?”桃枝道:“我想睡得安适的话,比吃饱了还要快活呢。”万载青道:“虽然如此,你总得吃一点东西。现在图着休息,急急忙忙的睡了,到了半夜里,肚子饿起来,我看你怎么办?”他说着,就跑出房去,吩咐了茶房一遍,进来笑道:“我陪你吃过了饭再回去,你尝过杭州火腿没有?”桃枝随口答道:“没有吃过。”万载青笑道:“我去买一点你来尝尝。”说着,匆匆的出去了。他去了约有一个钟头,才买一包零切的火腿回来,同时茶房也就开着饭进来了。菜碗放在桌上之后,却比平常多两个酒杯,和一瓶酒,桃枝到桌边来,拿起酒瓶摇了一摇笑道:“酒倒罢了。”万载青道:“酒是活筋骨的,你不是浑身疲倦吗?喝一点,让浑身筋骨活动活动也好。”说着便向两个酒杯子里倒了两杯,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笑道:“酒味很好。”桃枝本来也能喝两杯,端起酒来闻了闻,有些儿药味,乃是五加皮酒,于是和万载青对饮了一杯。 万载青自己斟满了一杯,且不斟桃枝的酒,摇了一摇酒壶,笑道:“这一壶酒,也只好有三两,两人喝,那里够,我叫茶房再来一壶罢。”说着,拿了酒壶,就向房外走。桃枝连忙叫住道:“不必,不必了。”然而说这话时,他已走出房去了,他在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解开来,将纸包里东西,很快的向酒壶里一倒,然后又用力将壶摇动了一阵,这才笑着走进房来道:“我看你的量也很好,何至于这样怕酒呢?既是不添酒,这壶里酒不多,你一个人喝下得了。”说着,拿过桃枝的杯子,又把酒壶摇了一摇,然后向她杯子里倒将下去,倒完了,也不过一杯的九成。便笑道:“这一点儿酒,你是无可说的了,我们各人一口,同干了罢。”说时,便将酒杯递到桃枝手里接着,自己端起杯子来,就一口干了,而且向她照了一照杯。桃枝一看是大半杯酒,也没有什么关系,也就举了杯子向口里一倒,骨都一声喝下,也照了一照杯。笑道:“五加皮这酒,究竟是药浸的,有点辣舌。”万载青也就微微一笑。桃枝端了饭碗,只扒了半碗饭,便觉头昏沉沉的。于是放下筷子,一手搁在桌上,撑了头,皱着眉道:“我喝醉了。”万载青道:“笑话,喝一杯半酒,怎么就会醉了。”桃枝把饭碗也放下了,两手捧着头道:“我是真醉了。”万载青道:“我不知道你的量这样小,要不然”万载青这一句话不曾说完,桃枝已是两只手臂横伏在桌上,头枕着手臂晕过去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回 床下负荆时见机而作 湖边聚首处 桃枝这一顿大醉,直醉得人事不知,酒醒过来,已是万簌俱寂犷西湖之夜色很深了。自己睡意朦胧之中,也不知如何脱了衣服,如何睡在床上。慢慢地清醒,追想着醉前的情景,仿佛身边有一个人。她一翻身,那人立刻下床,桃枝摸着挂在床上的电灯门子,只一按,便见万载青只穿了小衣,站在床前。他在灯光下,脸上表示出很惭愧的样子,伸手握住她的手,俯着身子,低声道:“请你原谅我,我实在爱你太深了。”桃枝将他的手使劲一摔,突然坐了起来,睁了眼睛,望着他,两只手却不住的向后抚摸着头发,板着脸,一声不言语,胸中怒火如焚,只见她胸脯子一起一落,口中不住的喘着气。万载青一看事情不妙,不觉双膝一屈,就跪在床面前,垂了头道:“我这事对你不起,但是你可以原谅我,我是出于至诚的爱你,才这样的来亲近你。我以为你也是很爱我的,所以我就鲁莽一点。”桃枝喘着气,低声的道:“我以为你是这样人面兽心的骗子吗?不错,我也不是处女,但是谁要用不正当的手段来侮辱我,我是把他恨入骨髓的”万载青道:“求你不要恨我,我决计娶你就是了。”桃枝道:“哼!你娶我?”万载青见她不快的情形似乎减少了一点,索性跪在地下,不站起来。桃枝呆坐了许久,才道:“我本要喊叫起来,大家都没有面子。而且我又是个歌女,无论怎么说,人家也不肯相信我是一个规矩人。你也不必这样假惺惺,到那张睡椅上去睡,有什么交涉,我们到了明天清早再办,免得这夜半更深,惊动了旅客。”万载青道:“只要你不追究,你无论说什么话,我都肯听。”说毕,站起身来,垂头丧气的,自向睡椅上去睡。 桃枝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然后又趿着拖鞋下床,坐在椅上,抽了一根香烟。万载青闭了眼睡着,却不敢作声。桃枝见他只穿一身小褂裤,赤着一双脚,侧了身子睡在那里,于是在床上抽了一条毯子,向他身上一掷,叹了一口气,也就睡觉了。万载青原不曾睡着,有人掷了毯子到他身上,他岂有不知之理,听到桃枝上床睡了,便睁开眼来看了一看,见她倒着身体睡下去,似乎睡得很安稳,这决不可以说是还在生气的了。因之从从容容坐起来,牵着毯子,将身子盖了。在这样一睡下去,桃枝也就把电灯给拧息了。万载青轻轻的喊了两声李老板,又喊了几声李女士,她都不曾理会,然而也不象以前那样恶狠狠的骂了出来,这可以知道她心平气和多了。当时万载青就连道歉带许愿,说了许多话,在黑暗之中,直说到窗户上发白,还不曾停止。桃枝起床以后,他倒睡在床上睡着了。万载青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桃枝斜躺在一张沙发上,拿了几分上海报看,却没有说什么,望了他一望,依然去看报。万载青道:“我们昨晚上,不是已经讲和了吗?怎么这时候,你又象是要生我的气的样子?”桃枝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跟你讲和?你完全说的是一些鬼话,不过骗骗人罢了。”万载青道:“我决计不能骗你的。我现在又想好了,我们可分三步进行,第一步,等你婶母来了,我们一路到上海去结婚。第二步,我们一路回苏州去,组织小家庭,先给你在学校里弄一个旁听生做。第三步,是一切都办妥当了,然后写信通知家里,木已成舟,不怕我母亲不答应。”桃枝道:“据你说,自然是很有道理,但是我总不相信,你是有财有势的人家,未必肯讨一个歌女作元配的老婆。”万载青道:“我父亲也不过作过几任财政厅长罢了,也不算有财有势,而况我父亲又死了呢。我母亲只生我弟兄两个,我兄弟还小呢。你在我学校里,做了旁听生,我母亲怎会知道你是歌女,我叔叔若告诉我母亲,他自己先不正经起来,我想他未必有那种胆量吧?”桃枝道:“据你这样说,就一点没有问题了?”万载青道:“自然是一点没有问题,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也不敢太鲁莽。”这时,又向了桃枝笑。本来经他赔了一晚的罪,桃枝已是不怎么生气了,现在他又说出一个很有办法的步调来,桃枝更觉心平气和。因点点头道:“大概我婶娘今天不到明天到,我就看你怎样向下做去就是了。”万载青笑道:“你就看着罢。”说到这里,他二人的事,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万载青穿着那紧合身材的衣服,漆黑溜光的头发,梳得象乌缎子一般,齿白唇红的,又现出那蔼然可亲的样子来。他漱洗完了,什么事也不忙着办,先倒了一杯茶,双手递到桃枝手上,然后又递了一支香烟到她手上,擦了火柴,弯腰送将过来,桃枝本来有点喜欢他,昨晚上的冲突,也是脾气发了,不可遏止。现在一想,自己本来是愿意嫁他的,在这一个嫁字上看去,无论他有多大的罪,也是不必计较,因之经他小小心心伺候一遍而后,心里又坦然些了。万载青陪着她吃过了午饭,依然还是出去游历。这一天游历的情形,较之前几天,当然又是不同。回旅馆之后,万载青不必再劝桃枝喝酒了,桃枝在灯光下见他那种楚楚少年,也少不得有两分醉意。万载青更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见桃枝的脸上微微泛出两片红晕,并不下逐客令,更是低声下气的陪着她。她默了一会子,叹了一口气道:“总算你的魔力大,把我都制服了。我向来的脾气,那个要欺骗了我,我是至死也不饶他的。但是对于你,我总不能够十分固执,这是什么原因,我真说不上了。”万载青笑道:“你如此用情,我又何尝不是用情很纯洁,不肯乱来的。对于女子,不但我看不起人,而且人家要找我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我总是淡淡的对付她。人心都是肉做的,有几次,自然也不免陷于情网,但是那对手方,久而久之,总是露出她的弱点来,于是乎,我的信仰心,也就打破了。只有我对你,不知道是何缘故,一见就着了迷,无论你如何地对付我,我总是爱你的。你说不知道我有什么魔力,把你制服住了,但是我也不明白你有什么大魔力,把我制服住了。”桃枝微笑道:“你实在会说话,把我灌你的米汤,又加倍地做得浓浓的送还了我了。”万载青笑道:“怎么着?你也肯灌我的米汤吗?”说时,便挤到桃枝一张椅子上来坐着,握住了她一只手,在自己脸上靠靠,又吻了两下。桃枝虽然是不惯此调,然而看到那风流文雅的样子,实在也不忍拒绝过深,只好由他。万载青见她手指上空空的,就把自己手上带的一只白金戒指,取了下来,轻轻的向她手上一套。她笑道:“你送我这样的重礼吗?”万载青笑道:“这就算重礼吗?比较点一百个戏的大礼,又是哪一样重呢?”桃枝道:“我不是说礼物在金钱价值上分厚薄,我是说来路上分厚薄。我看你这白金戒指,怕是由女朋友那里传过来的吧?”万载青笑道:“那也好,就是照你这样说吧,你想女朋友送我的东西,我都转送给了你,那末,我待你如何呢?”说毕,又吻了一吻她的手。桃枝道:“你既送了我的东西,我也不能不送点东西给你,免得说我白收下你的东西。”说着,她就伸着手在怀里掏摸了一阵,摸出一根蓝色丝条来。这丝条下,系着一块秋叶的玉牌子。于是由颈子上取了下来,交到万载青手上,笑道:“这样东西,虽不值什么钱,是我祖传的老古董,母亲留给我作纪念的,我有一点私愿,非到那种程度,是不送给第二个人的,你看我待你怎样呢?”万载青听说,大为欢喜,见窗帘是敞的,把它牵着掩盖起了。茶房在这时候,本提着开水壶来冲茶,在门外听到屋子里一阵嬉笑之声,依旧提了那把开水壶回去了。 这天桃枝和万载青只随便玩了两处,依然回旅馆来商量终身大事。到了晚上,孙氏果然由南京赶来了。桃枝一介绍之下,让孙氏住在隔壁屋子里。孙氏看桃枝那种情形,也明白了十之**。将桃枝拉到一边,问了一问万载青的家世和为人,桃枝说是大体都可以满意。孙氏本已挣了万有光一笔钱了。桃枝现在能找这样一个年少貌美的丈夫,而且又是作元配夫人,岂不是好?当时只提出请万载青随便拿出几个钱聘礼,也就算了。万载青一点也不吝啬,开口便应给一千块钱的聘礼。孙氏听了此话,更是无话可说的了。万载青又不象万有光那样托大,见了孙氏,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亲热异常。次日和桃枝陪着孙氏游了一天湖,又买了一些杭州绸缎送她,她更是欢喜,无甚可说的了。 当万载青去买东西的时候,她陪着孙氏在湖滨马路散步,见一个西装少年,身上挂了一个小照相匣子,手上又提了一个小的照相匣子,笑嘻嘻的,沿着水边上走。桃枝正有点奇怪,一个人为什么带两个照相匣子?孙氏一指道:“唉!那不是李太湖先生?”那人的眼光,本来都完全射在湖上,这时猛然一回头打个照面,他惊讶的叫了一声道:“李老板,你怎么到杭州来?”桃枝道:“哎呀!果然是李先生,你怎么到杭州来了?”说着,跨过公园和马路分界的铁链,就迎上湖边来。李太湖见身边有张露椅,请她坐下,笑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们会在杭州会面。你怎么来了?”桃枝笑道:“一言难尽,你住在哪里?我们慢慢地谈罢。”李太湖将照相匣子放在露椅上,两手向裤里一插,比齐了脚尖,抬起脚后跟,身上向上颠了两颠,笑道:“人的穷通,那是难说的。我在南京照相的时候,那种吧蹩脚的样子,人家看我未必有什么发展的机会。我因为人家瞧不起,连自己也有些疑心不会有什么成功的。不料我的作品,送到东方摄影会去比赛,倒得了头奖,凭空挣得一万块钱了。”他二人说话的时候,孙氏远远站着,这时突然向前一追,笑着向太湖道:“恭喜恭喜,原来李先生发了财。现在好了,可以”太湖笑道:“可以什么?”孙氏顿了一顿,笑道:“你心里明白的呀!现在可以去讨小香了。”太湖笑着摇了一摇头道:“我恐怕她更不会嫁我的了。”孙氏、桃枝不约而同的问是什么缘故?太湖道:“这很容易明白的。以前我穷的时候不嫁我,我认为不是嫌我穷,是根本不爱我。现在我有了钱就嫁我,那倒可以证明她是看了钱说话了。我想她要证明她”桃枝笑道:“李先生,你这话不能向下说呀!你是极爱她,什么牺牲都不在乎的,岂能用这种俏皮话来报复她呢?你有了钱,你应当更爱她,才是你有情人应持的态度呀!你不是为了失恋出来奋斗的吗?你已经发了财,你必把她讨过来,才算是挣回这口气,才算是大成功呀!”太湖一笑道:“这话有道理,我不如你这样大量了。你到杭州来,是不是为失恋出来奋斗呢?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桃枝向孙氏一望,脸又一红,微笑道:“我的事哎!久后你自知。”太湖道:“你住在哪家旅馆里?我去看看,我们长谈一下子。”桃枝眼珠一转,笑道:“不,你发了财了,我要看看你住的旅馆怎么样?”太湖笑道:“怎么样?你怕我说的不信实吗?好!我就带你去看看。”于是在前引导,把她引到一家三层楼面湖的大旅馆来。 这里正是湖滨第一家大旅馆,引进了一间面湖的大屋子,首先便看到屋子靠墙,两口红皮大手提箱。桃枝微微一笑道:李先生,你的朋友,现在不能笑你买不起胶片了。这回到西湖来照的成绩怎么样?太湖笑道:“自然是拚命地照呀!”桃枝接着又闲谈些湖上的风景,始终不提到水村的事。太湖本来想问两句,又因她有婶娘在当面,有些话怕不好说,只得忍耐着。桃枝和孙氏,坐在靠墙的两把沙发上,太湖隔了尾子中间一张方桌子,坐在她二人对面。手伏在桌上,身子摇撼着,很悠闲的样子,不时的向桃枝浑身上下打量。桃枝先是故意避过脸去和她婶娘说话,这时见他老望着,便笑道:“你这个老实人,现在怎么也调皮起来,只管看我作什么?”太湖道:“我看你越发长得漂亮了。我想在杭州和你照个相作为纪念。”桃枝摇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是为这个,好象你要侦探侦探我的行动呢。”太湖连连摇着手道:“不敢不敢!不过我看你李老板的神情,有点和在南京不同。”桃枝笑道:“是更过得浪漫一点了?”太湖道:“不!正是在浪漫的反面,斯文多了。”桃枝听说,望了她婶娘微笑。因道:“李先生,你大概有好些话问我,我也有好多话告诉你,你什么时候离开杭州呢?”太湖道:“我在杭州,本想多耽搁几天,但一想到南京那几位穷朋友,一定也是不得了,我想赶了去,送几个钱大家用,我明天就走。”桃枝道:“那末,晚上六七点钟,我来看你,我一肚子委屈,要在你面前吐一吐。”太湖道:“那我是很爱听的。若是有用我帮助的时候,我尽力帮忙。”桃枝听说,又是一笑,没有什么话说,便告辞走了。 太湖伏在楼栏杆边,望着桃枝孙氏在马路上步行西去,似乎到她的旅馆,并不很远。心里一想,这很奇怪,她为什么对于住址保守秘密,不让我知道?这里面决不能毫无原故吧?屡次看了她婶娘,又屡次带着含羞的态度,莫非她已和水村言归于好了?不能不能!她果然和水村言归于好,她一见面,就当告诉我,何至于藏头露尾。大概是和那个银行的行长,同到西湖幽会来了,所以见了我,总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那个行长,对她自是鞠躬尽瘁的,她跟了他来,受着金钱的压迫,也是难怪,不见她婶娘跟着,寸步不离吗?自己如此纳着闷,却是猜解不透。好在桃枝约了晚上六七点钟来的,且等她来了,看她说些什么。因之自己也不出去,闲着无事,拿了一张白纸,用一支铅笔,列一个万元用途支配表消遣。自己计划着,送朋友一千元,置房产三千元,买书两千元,存银行流动金两千元,除了自己耗费而外,还有一千多元,不知道如何去用好。然而没有家室,要房产何用?没有房产,要书到那里摆,难道把现在这九千多元,就如此存在银行里,东飘西荡的,把它用完算事吗?这一个表,拟得又完全不合用了。若是真照桃枝婶娘的话,到南京和小香结婚,那末,要派两个人的用途,不能买两千元的书了。闲看无事,心里想着,手下列表,直待有点倦了,一看手表,已是八点钟了。到八点钟的时侯,桃枝还不见来,她已是失了约,她不象以前一样,说什么时候相会,就是什么时候相会了。不过她说有一肚子委屈要吐一吐,我且看看她要吐些什么?又静静的在旅馆里等候了一小时。然而飞鸿渺渺,却是毫无踪影。 太湖料得是不会来的了,就也展被安息。原来预定次日,坐火车上南京的,只好再等一日。次日上午,又等了半日,依然不见桃枝到来。太湖烦闷不过,心想她总也不过是在沿湖一带旅馆住着,我就一家一家的访问着去,总也会把她访问出来。如此一想,就一家旅馆也不间开,逐一地访问去,也不过访了五家旅馆,最后访到湖光旅馆,只见那旅客姓名牌上,三十六号房间,记着住客万有光,三十七号房间,记着住客李女士,下面注着由南京来,是游历性质。这情形毫无疑问,是那位万行长带着桃枝住在这里了。不过两个人住两间房,多少还可原谅,便向柜上打听,万行长在家没有。帐房说,早三天走了,这房子是他侄子住着。但是他和那姓李的歌女,今天早上也走了,听说是到上海去结婚呢。太湖问帐房怎么知道,他说是那个歌女婶娘说出来,她笑嘻嘻的,很得意呢。太湖这才如梦初醒,桃枝说昨天下午六七点钟相访,不过是句遁词罢了。这女子完全变了态度,以欺诈为能事了,自己倒被她骗着在杭州多等一天,人心真难说。他叹息一番,回旅馆收拾行李,即日就搭通车回南京去,关于桃枝的行踪,也不愿再研究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一回 卖画受饥驱忽成上客 解囊壮醉 当太湖要到南京来救济水村和新野的时侯,果然水村和新野穷困得不得了。秋山的夫人,又非常的热心,每日由医院里跑回来一趟,看于莫二人是否挨了饿。于莫二人因秋山的病刚刚有了一些转机,究竟也不愿因自己这两餐不相干的伙食,再让秋华分心,因之索性昼出夜归,各到外面去混饭吃。新野究竟还有几个朋友在南京,东扰一餐,西扰一餐,倒也不发生大问题。水村于韩求是走了以后,却是一个在京朋友都没有的人,这可不能不另寻生路。于是把自己画着剩下来的一些稿纸,连着笔颜料,收一只藤篮子完全装了,随身带着,提了在大街上走。到了夫子庙,和茶馆商量着,借了一副桌子板凳,就挨着人家粉壁墙,陈设下来。伏在桌子上,随便画了几张花卉翎毛,用几个图画钉子,钉在砖墙缝里。另外写了几张纸条,贴在墙上,写着每小张画稿五角,大张八角,指定画山水人物者,价格另议。自己坐在这里无事,临时也就画上两张。然而夫子庙这地方,虽是很热闹,但是来往游览的人,却不见得有几个美术赏鉴家。所以他接连摆了三天的画摊子,一共只卖了一块五毛钱,仅仅的只能敷衍两餐伙食。他心里一想,如此作生意,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假如遇到刮风下雨,不能摆案子的时候,这更陷于绝境了。这样看来,在夫子庙摆桌子卖画,完全不是办法,只有将画稿拿在手上,满街满巷去游览,或者可以撞上一两个知己,也未可知。因之到了第四天,就不在夫子庙摆设画案了,自己将一叠画稿,用两根木棍夹住,用一只手提着,在巷子里走着。无论卖什么东西的,都可以叫出一个名堂来,但是无论那个都市上,没有满街卖画的出现。既没有卖画的满街吆唤过,自己又如何吆唤得出来,因之也只好手提着画夹,垂了头挨了人家的墙走路。似乎在路中间抬了头走,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这样静悄悄的在街上走,自然不能惊动人家屋子里的人。就是在街上遇到了人,人家见他手上拿着画,那里又知道是卖画的呢?所以水村以为改了一条道路,必然可以作些买卖,不料事实适得其反,却是跑了一天的路,一个主顾也没有找着。身上只剩下一角多钱了,中午肚皮饿了,只买了几个烧饼吃。 到了下午,不过剩有几个铜板了,一餐晚饭,看看要没有着落,心中未免有些着慌。仔细想起来,还只有回夕照寺去吃一顿煮北瓜,比较是靠得住的。如此想着,那脚步,就走一步顿一步,脸上的颜色一阵比一阵沉郁。自己心想,偌大一个南京城,就没有我的混饭之所,未免太不容人了。唉!这也不怪南京社会,谁又要教我不学一点应付社会的技能,倒干这些毫无价值的艺术呢。心里一层一层的向下推想着,想到了最后,脚步缓缓的有些提不起来,简直就靠着人一家的门框站住了。一人站了许久,昂着头看看人家墙上的太阳,正斜照着最高的一小截,已快到日下西山了。望了一望太阳,一只手伸在袋里,摸了一摸袋里的几个铜板,一人摆着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这是活该饿死。假使我不学这一门子鬼画,挑水也可以混饭吃吧。”正在他说到挑水这一句话,恰好有一个挑江水的,挑了两个木桶子,挨身走过去。一回头笑道:“你先生倒愿意挑水吗?”水村笑道:“挑水怎么样,这也不是什么下等职业啊!”但是他肩上挑着有水,走起来很快,在水村说完这一句话的时侯,他已经将水挑进人家屋子里面去了。水村并不曾留意这人的行动,依然在门框边靠着。 不多一会的工夫,却走出来一个六十上下年纪的人,穿了蓝绸长衫,蓬乱着苍白的头发,象是一个老年念书的。他似乎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找寻,在大门里冲了出来,昂头就向远远的地方看去。后来猛然回头,看到水村原来站在身边,首先所注意的,就是他手下所拿的一叠画稿,看看画,然后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如此注意,倒是一个卖画的好机会,因之将画稿用手抬了一抬,笑着一点头道:“老先生,你买一张画吗?很便宜的。”那老先生将画拿起来,看了看,第一张便是《芦雁图》,七八片长芦叶当中,藏着一只孤雁,全幅只有一点石青赭石配着水墨画的,很是清雅。因问道:“很便宜的,要卖多少钱一张呢?”水村道:“只卖五角钱一张,倘若老先生能多买几张的话,我还可以便宜一点,只要能够比纸钱贵点,我也就卖了。”那老先生索性把画稿一齐拿过去,逐张看了看,便向水村点点头道:“大门口也不是说话之所,请到里面来说话。”说着,他伸了伸手,就谦逊着让水村先走。水村见老先生如此客气,料着是买卖作成了,心里一喜,就跟他一路走进去。 这老先生一直把他让到一所很古雅的小客厅里来,拱了拱手让他坐着,笑道:“你阁下的画,确是不错,何以卖得这样的便宜呢?”水村笑道:“本来画得就不好,怎么敢向人家要大价钱呢?”说话时,已经有仆人送上茶烟来。水村看这样子,总是一个贵族式的人家,南京地方,有了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官。因拱手笑道:“请问老先生贵姓?”那老人点头笑道:“我叫余菊人,平常也会涂两笔,刚才听到挑水夫说,大门外有个穿西服卖画的,我心想,这不应当是走江湖打秋风的角色,所以我急于跑出来看看。算是我猜的不错,阁下的作品很好,我却要问一声冒昧的话,但不知阁下何以这样埋没了?”水村笑道:“这也无所谓,艺术这样东西,是人生拿来调养性情的,有人说值钱,就值钱,没有人说值钱,就不值钱,哪个又能在这里面悬上一个一定的目标呢?”余菊人和他对面坐了,又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笑道:“一定是的了。”因一抱拳道:“兄弟再说一句冒昧的话,阁下可认识一个颇懂文学的歌女?”水村被他这话一问,脸上一红,心里也有些奇怪。心想,这一件事,他何以也知道?犹豫着笑了一笑道:“这也无所谓的事,能听过几回清唱的人,大概都认识一两个歌女。”余菊人道:“不是如此说,我听到一个老朋友告诉我,有一个歌女,拿了五六十张无名氏的画稿,托人到处求卖。我这老朋友一看之下,赞不绝口,这原是在朋友手边看到的。及至和那歌女相逢,当面论价的时侯,歌女说是卖画的人有了钱,现在不卖了。我那朋友问画画的人姓甚名谁,她又不肯说。我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很奇怪。所以挑水的说是大门外有个卖画的,立刻就引动了我的好奇心,非赶出来一见真假不可!现在我和阁下见面了,我想所说的那个人,一定就是阁下。”水村想了一想道:“这话虽有点相象,但是我并不曾托人去卖画,不过我自画了一些东西,送到书纸店里去卖,事倒诚有之。”余菊人道:“这里头也许有其他的原由,不去管他。阁下看我总不是一个一窍不通的人,能不能够把尊姓大名告诉我们?”水村原是坐着,于是起了一起身子,表示一点歉意,然后笑道:“一个人落到沿门托钵了,似乎也可以不必去到处留名了”。余菊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一定是严老先生说的那位画家了。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我们总也算是斯文同骨肉,又何必那样见外?难道我们这种人,就不配问问高姓大名吗?”说着,就用手摸了一摸颔骨下那清疏的胡须。水村一想,这位老先生总算是一番好意,人家再三的相问,简直不理,也未免拒绝过深了。这样转念一想,就对余菊人笑道:“不瞒老先生说,那个歌女,果然是我的好朋友,只因她中途变心,所以我恨极了。” 因之,将自己的姓名职业以及和桃枝认识的经过,略微说了一说。余菊人摸着胡子笑道:“这就难怪了,大概她拒绝人家来买你的画的时候,就是她和你伤了感情的时候。本来多少站在知识阶级里面的人,还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东西,而况不过颠倒在衣食金钱中的一个歌女呢。于先生,你不要看我这一把胡子,是个腐朽的人物,但是我多少还懂得一点风趣。我想和那位严老先生商量一下,帮你一个忙,开一个展览会。不知道你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作品没有?”水村道:“以前在书纸店里寄售的画稿,有三四十幅,不曾卖掉,现时还存在夕照寺朋友家里。这种东西,要拿出来开展览会,未免太不够了。”余菊人一手按着膝盖,一手缓缓摸着胡子,脸上微微泛出笑容来道:“有了,请阁下把所有的画品,都交到舍下来,兄弟可以和严先生一同出面,请二三十位客,然后把阁下的画品,拿出来一介绍我相信至少可以卖掉一半,但不知道阁下讨厌不讨厌我多事呢?”水村道:“那是笑话了,有了老先生这样栽培,无论成功不成功,我死也不能忘了。但是不知道这位严老先生是谁?”余菊人打了一个哈哈道:“哦!我真大意了,这位老先生,台甫正心,是严部长的封翁,他为人正派,尤其难得是潇洒脱俗。你们这一件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了。他说桃枝拿有你的画好几十幅,他都看见了,实在是张张绝妙。”水村道:“这事就有些怪了,她那里怎么会有我许多画稿呢?”余菊人道:“严老先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决不能够撒谎。你说的画都放在各书店里寄售,你就不许她运动她的朋友,到各店里去收罗吗?”水村想了一想,这话也有理,不觉长叹了一声。余菊人对他这一声叹,倒不免手摸胡子,点头微笑。因道:“我看你阁下虽然为了一个穷字,非常潦倒,但是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前途是依然未可限量。我想请阁下在舍下便饭,共喝三杯,不知道可能赏光?”水村有点情不自禁了,那破鞋不觉在地上一顿道:“什么,喝酒?”说时眼光射在余菊人的脸上,余菊人手指头钳了两根胡子梢,微微点着头道:“不错,舍下倒收藏了一点好花雕。我们喝两杯酒,谈些山水人物,这比什么娱乐都有价值,都有兴趣。你阁下就不必推辞,若推辞,就不是吾道中人了。”水村见人家如此的慷慨,若要谦逊,也就对不住人,便点着头道:“既是如此说,我就不客气了。”余菊人大喜,马上叫了听差进来,预备酒菜。 水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自己心里,只管发愁,不知道如何会度过今天,更不知道明天怎样过去。不料遇到了这位余先生,倒是如此的招待,不但目前的生活问题解决了。就是将来出路,多少也有些指望,这真是可引为愉快的一件事。心里一痛快,说话也就更觉得有精神,和余菊人披肝沥胆的谈了两三个钟头。余菊人一高兴,索性打了一个电话给严正心,把他也请来。电话只打过二十分钟以后,严正心便坐着汽车来了。人还站在客厅外面,就昂着头向里面叫道:“那位于先生在这里还没走吗?”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进门来。走进来之后,一双目光,早注射着水村,在他身上,由上向下打量了一番。抢上前一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老弟台,我理想中,不料你是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以为至少有四十几了。看起来,你真是青年有为啊!”水村见这位老先生,比余菊人年纪要大些,颜色倒反是丰润些,两颊生出两块薄薄的红晕,一笑现出两腮上几道斜列的皱纹,很有些寿者相。水村忘其所以,只好穿了西装奉揖。严正心道:“文以穷而后工,丹青又何尝不然?老弟台,你不要埋怨穷愁潦倒,要知道这穷愁潦倒,正是你的好机会啊!”水村不料这位老先生一见面之后,开门见山,就是这几句话,这倒不由人心里不一动。余菊人也看出来了,就和水村拱拱手道:“于兄你看,我所说的话怎么样,严老先生真是一位君子人也吧?”水村又笑了。 坐谈了一会,余家仆人,就陈设出酒菜来。余菊人让二位客坐了,将两把酒壶,一齐摆到面前,向仆人一挥手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了,我叫你们,再来。”仆人退去,三人开怀畅饮,也就无话不谈。水村说到他前两天吃北瓜羹的事,严正心用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子一按,两目英光闪闪的向着水村问道:“老弟台,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知道你愿听不愿听?”水村道:“二位老先生这样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多多的受些指教,无论说什么话,我都是愿意接受的。”严正心道:“古人说临财毋苟得,这意思不过是说钱不可乱拿,并非钱绝对不能拿。我想老弟台身上这样困难,朋友又病在医院里,怎能不要钱用?我现在想送二百块钱给你,也不要你白收下,算是定画的定钱,什么时候你有了工夫,你再把画给我,画价不够,我照润格补上。并不是我矫情,我要提拔你一下子,非我自己先帮你的忙不可。你若认我们为志同道合的人,你就不能拒绝我这点意思。”他口里一连串的说下来,手按了酒杯不动,眼光一直注射着水村的面孔。他这样说,本来就不应该拒绝,而且严老先生的意思又非常诚恳,更是要收下的了。便站起来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愧领了。”产正心听说,连忙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掏出一大搭子钞票,一直送到水村面前来,笑道:“我这分心诚恳到什么样子,你可以知道了,在家里我就预备下这一份钱了。”水村见了钱不由得心里一动,萍水相逢,这位老先生如此的优待,实在是不容易。这样看起来,说南京并没有艺术的知音,这不见得是真情了。自己这样想着,将两月来饱受社会冷眼的经过,互相参酌,真个是酸甜苦辣一齐兜上心来。手拿着酒杯,怔怔的停住,几乎不能够端了起来。严正心似乎也看透了他的心事,举起酒杯子来,向他微微笑道:“喝罢,老弟台,这算不了什么。哪个有些作为的汉子,不都从辛苦患难中挣扎出来的?人生一世,必定要尝些艰难困苦,才觉得有趣味。若是人生几页日记,翻开来一看,天天是三餐一宿,无甚可纪,未免太平淡了。俗言道得好,木遭人忌是庸才。风尘潦倒要什么紧?要潦倒才见得不是庸才呢。喝!”说时,举起杯子,平了鼻尖,等着水村举起杯子来作伴。水村虽然不敢公然接受严正心这一句话,然而他这几句话,很可以和潦倒不遇的寒士吐一口气,不管如何,先喝上一杯酒,足可以宽慰自己一番了。于是也端起酒杯子,向严正心比了一比,干了一大杯酒。余菊人手钳着胡子梢,望了二人,头点了二点,又摇了两摇,微笑道:“好,痛快之至!”自己端起酒杯子,向他们陪饮了半杯。彼此心里,既然觉得痛快了,酒也就不停的向下喝。 这一餐酒,宾主喝得痛快。酒喝完了,在天井里设下竹几凉榻,大家就在星光下临风品茗,娓娓清谈。越谈越高兴,不觉就谈到晚上两点钟,严老先生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便告辞先走了。水村和余菊人又继续的谈话,一直谈到天色大亮,水村才告辞回家。走到路上,想起了一件事,暂且先不回夕照寺,就在早茶馆子里先消磨了两个钟头,然后在街上买了几套小褂裤,两件长衫,几条毛手巾、以及胰子梳子花露水之属,都买了不少。然后又找了大菜篮子,买了一菜篮子鸡鸭鱼肉和酒米,雇了两辆人力车,自己坐一辆,另让一辆拉着东西,一块儿回夕照寺来。车子拉到梁家菜园外,莫新野正背了两手,在门外树荫下徘徊着。一见水村带了这些东西回家,跑着迎上前来道:“呵呀!你发了小财了。”水村跳下车,伸了一个大拇指道:“不但是发小财,以后说不定要发大财了。我实在支持不住,要睡觉了。东西你搬进去享受罢。”说毕,什么事情也不问,一直走回房去,倒在床上,就放头大睡。夏日的天气,虽是很长,然而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二回 旧好不忘午荫酣茗话 坠欢可拾 水村醒来之后,一看那屋脊西头的太阳成了鸡子黄色,屋子里的光线,已是有些昏黄不明,壁上所悬挂自己的图画,那颜色也分辨不出了,自己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却听到屋子外有二人说笑之声,连忙走出屋子来一看,只见一张藤椅摆在天井里,梁秋山斜躺在椅子上,他面前放了一张矮桌子,上面放了玻璃杯子,茶壶药瓶之属。秋华侧着身子,坐在一边,一年拿了一柄小芭蕉扇,一要扇不扇的,一手拿了孟本书在着。水村忽然见他夫妇俩,真有些疑惑是作梦,呵啃了一声,倒向后一退。秋华站起来笑道:“于先,生,你算是交好运了,哪里成交了这笔大买卖呢?”水村被她问得无头无脑,不知如何答复是好。再看秋山时,他虽然脸上清瘦了许多,然而颜色还好,望了人,脸上带了一层笑容‘莫新野换上了水村买的新布衣,跳进来道:“你不要莫名其妙,让我来告诉你罢。你睡觉之后,我很奇怪,你怎么,会有钱买了许多东西?你把褂子挂在衣架上,口袋是鼓鼓的,我伸手一掏,掏出了一大卷钞票。起先我也疑惑的很,你怎么会得有许多钱?后来有一个听差追到家里来,说是余菊人先生派来的,问问于水村先生回来没有?我一问他,才知道你在他家吃了一夜的酒,而且还有一位严部长的老太爷陪着。这两个老头子,我知道的,在南京艺术界里很有些权域。他们既然肯帮你的忙,你一定有生意可作,以后就不必,发愁了。我也不征求你的同意,把你的钱揣了些在身上,其余的给你收下,我就跑到医院里去,给秋山送信。秋山在这一个星期之内,已经大有转机了,听了这个消息,喜欢的了不得,就和医院里商量,搬回家来休养。大嫂子原来的意思,也是觉得医院里住着花钱太多,因为家里环境太坏,怕他在家里看到,又受到新刺激。现在有了办法了,至少这一百多块钱,可以维持三个月的局面,自然可以慢慢去想法子,比较以前大不同了。秋山回来之后,我就想叫醒你,秋山说,大概你半年以来,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就让你舒舒服服睡一场罢。”水村笑道:“这是作梦想不到的事,居然会有了这样一天。那末,秋山病是有好的希望了,因为他是受了刺激逼成的病,自然是会因环境好,把病翻转来的了。欢喜欢喜!”说着,连连拍了几下手。秋华问起水村这事的原由,水村从头至尾仔细一说。秋华也是高兴,就替着水村把家里所有的藏画,一齐搜罗折叠起来。到了次日,水村已经清理出来了三十张画,一齐送到余菊人家里去。’ 又一个次日,余菊人严正心共请了一次客,酒席筵前,把水村的画品介绍出来,大家看了两位名流的面子,把画收买一空,就共出有六百块钱。而且当场的人,和水村代订了一个润格广告,由报纸登出去。只不过三日之间,一个沿街化食的于水村,便成了名利双收的大艺术家了。李太湖赶到清凉山的时侯,水村将屋子里布置一新,和他理想中的那一番穷相,完全不对了。大家朋友会面,又都在高兴的时间,这一番欢喜,简直无言语可以形容。秋华将桌子抬到大门柳树荫下,陈设了瓜子松仁饼千糖果,将景德镇的宝瓷蓝花条具,用过滤的扬子江水,泡好了杭州龙井茶。桌子四周,列着藤竹椅子,大家临风品茗。说些过去的苦恼,以及意外收获,都悲喜交集。 太湖提到了在杭州游览的事情,却有一句话说到口头,三番两次,又忍了回去。莫新野笑道:“得意的时侯,找两桩小小失意的事,在其间点缀点缀,也是一种曲折。你有话在心里,何不说出来大家听听?”太湖坐在水村的对过,且不去答复新野的话,却向水村脸上看了一看。水村道:“难道还与我有什么关系吗?”太湖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深,你生气不生气呢?”水村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作惊人之笔了。杭州那地方,我就没有到过,在杭州那里会发生和我有关系的事呢?”太湖端了一杯茶,远望了清凉山的峰头,待呷不呷的,只管出神。缓缓的道:“其间有个女子”莫新野笑着摇手道:“你又提到她作什么?她不住在清凉山,她住在这边呢。我们的事,差不多也是公开的秘密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水村笑道:“是呀!老莫的心中,现在就是一个丁二姑娘,无论说什么话,都可以疑心到了二姑娘的身上去。老李不过是在出神,何尝说到丁姑娘家住哪里。”莫新野道:“你们局外人不用心罢了。他出神的时侯,口里不知不觉的,说了一句这其间有个女子。”太湖笑着将茶杯放下,向他一摆手道:“不必打什么哑谜了,我直说了罢。我想水村也一定想得开的。”于是将在西湖遇到桃枝的事,一点也不隐瞒,说了个透彻。在他说的时侯,就不断的注意水村的脸色,见水村坐在那里听着,很是坦然,料想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之,就不曾有什么隐瞒,把话一齐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说,想不出桃枝这种人,却是这样的朝三暮四,十分的叹息。 水村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着,喝完了一杯,又再斟上第二杯,一直喝完了三杯茶,还不曾说一句话。大家着着他的行为可怪,也同注意在他身上,并没有人说话。这时只觉风刮着柳条,瑟瑟作响,那树最高处的蝉,却十分的热闹,一片喳喳之音,送入耳鼓。这正可以形容这张茶桌上的空气,非凡之寂寞的了。许久,水村放下茶杯、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秋山道:“我在医院里,听到秋华说,知道你们发生了许多纠纷,不料她久而久之,却变着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水村没有什么,不过白认识了一个人,这位李老板,却是大大的失算,将来一定有后悔的一天的。”水村笑道:“其实是太湖多事,在西湖遇到了她,只当不认识,不必去理会她,这也就可以少了这一番的烦恼。” 太湖道:“这话果然吗?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吧?譬方你在西湖会到了秦小香秦老板,你是理会她不理会她呢?也能因为她和我翻了脸,也就跟着一同翻脸吗?”水村笑道:“如此说来,你对秦小香,还是很有意思的了。”太湖微笑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罢。”他很淡然的说出来。大家还没有怎样注意,及至回味一想,这里头的确大有意思,大家都笑了起来。水村道:“老实一句话,我是不忘情于桃枝的,由我身上推测到太湖身上,当然太湖也是不忘情于小香。我这位已是琵琶别抱了,秦老板还是待字闺中的身份。太湖现在已经有了钱,这事大可进攻。”新野笑道:“何言之粗也?”太湖道:“你以为他提到了钱,便算是粗吗?其实他这一句话正说个正着。以前我为了秦小香受尽了牺牲,小香始终不肯嫁我,不就为着我没有钱吗?若是以前我也象现在一样,手上早有个**千块钱,何必费那样大的事,早就把小家庭组织成功了。现在我有了钱,娶不娶她,是另一个问题,我一定要把有钱的架子搭了出来,让秦小香看看,知道念书的人虽穷,决不会穷上一辈子的。这又是那句老套子的话,为穷措大吐气。”水村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办法,我倒也赞成,但不知你用什么手段在她面前搭架子呢?”太湖笑道:“我是一个笨人,平常要我想个法子,我还办不到呢。要我想个法子去对付女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还是请各位和我出个主意。”秋山笑道:“太湖,你这个老实人,怎么说出这样尖刻的话?情之所钟,端在我辈,只要你爱那个人,你就当爱到底。那个人爱你不爱你,是另一问题,就不必去管他,你怎么会叫大家想主意去对付你的爱人?未免有伤忠厚了。”太湖道:“你难道不晓得她对我那一番情形,令人又气又恨。”秋山道:“无论如何,秦小香总是个弱者,你现在发了财了,什么也不办,倒先要去侮辱一个弱者,那是什么玩意?”秋华手上拿了两块裁了的布衣料,正用手缝着。低头听人家说话,她并不插嘴,秋山说完了,她只微微一笑。水村道:“嫂子笑什么?大概是同情秋山这几句话?”秋华笑道:“我站在女子的一方面,我是要同情这几句话的。” 水村正要驳上两句,却见对面竹林子里,一个人影一闪。太湖道:“是那一位?请过来。”新野笑着站起来道:“我把她引了来罢。”说着,起身前去相迎。大家听到那里面有人说话道:“今天怎么这许多人?我不去了。”新野道:“人多要什么紧?都是你认得的。”说着,只见丁二香在前,他紧随在后,似乎有点带推送的意思,把她推着走出来了。二香短褂子外,系了一块青布围襟,她有些低头走着,却把两手拿了围襟角,走一步停一步的走了来。她走到了桌子前面,向大家一笑,又微微一声道:“好多人。”秋山以前虽也看过二香,却不曾留意,这回知道她是新野的爱人了,不免注意地看看,就笑着向新野一点头道:“这是一块没有洗琢的玉石呀!”新野笑道:“你们有点唐突吧?”二香一扭身就跑了,新野追到竹林边,问道:“怎么来了就跑?”二香道:“你们大家拿着我说笑话呢。我一条牛,拴在小杨树桩上,仔细它脱绳子。”一面说,一面就跑开了。 在这里坐谈的人,大家都称赞一番。说是李桃枝那样豪爽,都是受了刺激,逼出来的。惟有这位丁二姑娘,才是真正的天真烂漫呢。水村听了这话。心中却有一种重大的感触,好久没有作声。太湖对于这事,似乎也不能漠然,望望水村,又低着头了。但是大家今天的茶叙,大家都是二十四分高兴的。一直谈到日下西山,还是太湖发起,趁着天气还凉,可以步行到夫子庙去参观参观,看看这劫后沧桑,究竟是一番什么景象。水村笑道:“在我们是劫后沧桑,在夫子庙,几乎是天天有这种事,可以说无日不在沧桑之中了。”太湖见他不赞成,也就不说了。 到了日下西山,太湖的行李放在旅馆里,要去取行李。大家信以为真,一并不会苦劝留他。但是太湖离开了梁家,雇了车,一直就向夫子庙来。到了夫子庙,自己正徘徊着,却见水村高高兴兴地在一道屋檐下走了过来。太湖还没有说什么,水村早笑着迎了上前,一握手道:“上哪一家呢?”太湖一红脸笑道:“其实我因为到了这附近,所以顺便看看。”水村道:“这个时侯,小香还不曾上场,我们不如直接到她家里去罢。”太湖笑道:“我并不是来找她的,你是打算到那里去的?我陪着你去罢。”水村想了一想,笑道:“那末,你就跟着我走罢。”太湖一时未了解他的意思,只管跟了走着,不觉到了秦小香家的一条巷口。他连忙向后一缩道:“原来你如此胡闹。”水村且不理会他,却向前面点着头道:“秦老板,好久不见了。好哇?”果然秦小香答应着走了出来,一见太湖也在一处,不站住脚,倒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向着他一鞠躬笑道:“哪天回来的?西湖很好玩吗?”太湖道:“今天回来的,特意来拜访你的。”小香道:“那就不敢当,请到家里去坐罢。”说着,她已抢到太湖的前面,遮着他们退回去的去路。太湖望了水村,都碍了面子,只好向小香家里走去。小香到了自己家门口,跳着向里面叫道:“妈!李先生果然回来了。”只这一句,她母亲秦大娘由屋子里向外一伸头,早是哎呀一声,也迎出天井来。先叫了一声李先生,接着又叫了一声于先生,那满脸的笑容,把面皮全皱着折叠起老纹来。小香自在前面引路,将他二人引到自己屋子里去。 太湖一看这屋子里,一架半新旧的木床,一张小条桌,一架没玻璃的旧衣橱,在床头上遮了一只角。此外两个高篾篓子,两个黑木箱,上面各堆着衣服报纸,小藤簸箕之类,一路沿墙摆了。小条桌上是煤油灯、茶叶瓶、烟卷筒、小时钟,纷乱的摆着。两个人见了,却有些皱眉。小香走出去,虽然不是十分华丽,然而也很有美感的,不料她的家里,却是如此糟乱的。小香见他两人在屋子中间,只管乱转,心里也很明白,就一把扯着太湖的袖子,让他在床上坐下。然后点头向水村笑道:“房间是实在不象样子。不过二位来了,是看着我的面子,还有我们这位仁兄”说着,眼睛向太湖一瞟,脸先红了。又道:“那是二十四分赏面子的了。”说着,在小桌抽屉里,乱翻了一顿,找出一盒抽残了的香烟,向于李二人各敬一支,而且自己擦了火柴,向二人点着烟。当她将火柴送到太湖面前的时侯,太湖看了她那白手染着红指甲,心里不觉一动。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不料依然还有和好的一天,怨恨她的心事,早就完全取消了。水村见一个含了笑抽烟,一个含了笑靠住小桌子站定,脸上只管泛红,水村若不说话,未免现得无聊。因道:“秦老老板,你怎么知道太湖到杭州去了?”小香被他这话一逼,似乎吃了一惊,因之身子微微一震。笑道:“我不知道呀。”水村道:“你不知道,何以刚才见面,问太湖在西湖好玩不好玩呢?”小香道:“是的,听到人家传说,季先生到杭州去了。”说到这里,颜色正了一正道:“以前我们很对李先生不住的,后来接到李先生的信,我后悔极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极了,几乎低得令人听不清楚。太湖微微一笑道:“秦老板,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秦大娘不等他说完,抢进来笑道:“李先生,你那里知道,我们这傻丫头还哭了两次呢。”太湖笑问道:“你真哭了吗?”小香低了头,看了脚尖在地上画着。太湖一看她这难为情的样子,就不好说什么了,也是低头默然着。恰是秦大娘进来张罗茶水,打了一个岔,就把他们难为情的这个关节,牵扯开去了。 水村坐在破旧的方杌上,那板缝里似乎藏着寄生物,咬着两条大腿,又辣又痒。房间里空气又不怎么流通,坐着怪闷人的,而且天色慢慢昏黑了,常有一个两个的长脚蚊子,拂面飞了过去,实在坐不住了。但是看看太湖只是出了神,并不理会到什么。不知什么时侯,小香也坐在床上了,虽然不是和太湖紧紧依傍着,然而已不十分生疏了。秦大娘在外边笑道:“大姑娘,为什么摸黑坐呢?点上灯罢。”小香站起来擦了火柴点着灯。水村站起来道:“我们走吧?”太湖道:“对了。”小香道:“忙什么呢,难得来的,多坐一会,也是给我们一个面子。”太湖坐在床上,原只起了一起身,又坐下道:“你不快要上茶楼了吗?”小香道:“早得很,我想请请你二位,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太湖道:“我们都没有吃饭,让我来请罢。”水村笑道:“不管那一位请,我是可以白扰一顿的了。”秦大娘在外面屋子里插嘴道:“二位先生让我们姑娘请罢。我们这位姑娘,给了李先生气受,应当谢谢的。”小香向太湖笑道:“听见没有?”太湖道:“秦老板,你不要客气,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已经发个小小的财了。”小香道:“那恭喜呀!”太湖道:“我不是说假话,真发财了。以前我很对不住你,只对你作些空头人情,现在是不至于的了。我希望你不象以前一样。”秦大娘抢了进来:“呵哟!我的李先生,难道你还记这个小孩子的错处吗?李先生待我们那一番好处,我们真感激不了。李先生发财回来了,我们自然是千喜万喜。就是李先生的光景比以前还不如,我们也应当多多感谢呀!”小香将两手推着她母亲道:“出去出去!这里要你说些什么。”秦大娘只说了“你看”这两个字,已经出去了。 小香却坐到床上,半侧着身子,垂下了眼睛,到衣服袋里掏手帕,好象是有眼泪垂下来了。太湖一看,觉得自己言语太重一点,便笑道:“怎么不说话了?”小香慢慢回转身来,将手一起,又向床上一按,不觉按在太湖手背上,撅了嘴道:“你的言语,我们怎受得了哇!”太湖一见,趁势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摇撼了几下,笑道:“我不过说句笑话罢了,你发什么急呢?你还能生气吗?”小香一低头,噗嗤一声地笑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三回 吹笛引新俦开怀道故 闻琴过旧 于水村在一边看到,心想这样简陋的房间,无论那个,也不能久坐,不料太湖来了之后,却视为温柔乡,这样看起来,他说要大家想个法子,去侮辱秦小香的话,简直成为梦呓了。现在他二人并肩坐着,不定还有多少知心话可说,自己还要老在这里看守着,可就有些不识相了。他如此想着,便站起身来,笑道:“无论是那一位请我,我就只好盛情后领。我还有个约会,这时立刻想起来,非去不可的。”说着,将草帽子戴上,也不容人家说一句挽留的话,便走出来了。他自在小馆子里吃了一点东西,便回清凉山来,将太湖的行动,向大家一报告,大家都笑起来了。 太湖是约着搬了行李到夕照寺来住的,然而一连两日,却不见他的踪影。直到第三日,才买了许多东西,带了一批现款,分给秋山夫妇和新野。大家问太湖和小香的事情如何,他却笑了不作声。他倒找着新野和二香在一处,拍了两张照片,要赶趣人家。这天他去后,又有三天不见,三到了天头上,在夕少照寺的朋友,各接着他寄来的一封美丽信笺。那信笺上说: 我们因爱情的驱使,爱河恨沈,惊涛骇浪,游泳了不少的时间。惟其如此,更觉得我们爱情的诚挚。现在幸得爱神的拥护,在患难里挣扎出来了。为着,我们精神形体永久团结起见,已经于某月某日同赴西湖结婚。一来免除虚文俗套,二来免得朋友多一分应酬。我想我们的亲友,得了这个消息,也一定是和我们安慰的了。 秦小香、李太湖同启 莫新野接了这信笺,首先跑到水村屋子里来笑道:“水村,你看老李这人手段多么敏捷厉害,居然一声不响的,就结了婚了。他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啦。”水村伏在桌子上作画,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只哼着笑了一声。新野道:“怎么样?你觉得这婚姻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吗?”水村道:“人家的启事上说得那样恳切,还有什么可批评。只是可惜一点,若能早一两个月结婚,就更完美了。”新野笑道:“你还是不平啦。其实当事的人都看得过去,你又何必扯这个淡呢?”水村道:“我们的境遇不同,假如你是我,你也许要发生一点感慨的吧?”新野对他这话,也有点感触,向他点点头道:“你的话,也总算是情有可原的。”水村又不作声,自去画他的画了。 在于水村这样感慨万分的时侯,那当事人李太湖,却正是快活得不得了。他们一同坐火车到了杭州,就在一家依湖旅馆住下。此时,天气正热,二人整天都在山水之间,徘徊避暑。就是到了夜深,有时也在湖边散步。这一天下午:下了一阵急雨,到了薄暮,天空依然晴朗,一钩新月,由树梢上直拥上天际。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蔚蓝的天空,悬着半面明镜,那亮晶晶的影子,直落到湖心里去。湖上的晚风,由水面吹到岸上,凉丝丝的,十分爽快。太湖和小香二人,在湖滨路上,并肩踏月。走了一程子,同在一张露椅上坐下,谈着从前二人的恋爱史,甚是有趣。因为谈得有趣,二人也就忘了是什么时侯,只管向下谈着。到了夜深,月色已经西沉,有点金黄色了,四周纳凉人的声音,也是渐渐沉寂,只有这湖边公园深草里唧唧的虫声,向空气里伸张,将二人静默的态度,加以突破。同时,太湖的态度,更是镇定,以探听这夏夜的夏声。正在这样领略之间,忽然有一片笛声,在身后半空里响将起来。那笛声吹得悠扬婉转,音调十分的流利。小香道:“呀!这笛子吹得真好,不要是桃枝姐吹的吧?”太湖道:“你不要见神见鬼了,笛子洞箫那个不会吹?怎么一听声音,你就知道是桃枝?”小香道:“这是有原因的,这笛子吹的是《满江红》,是个老调子,除了桃枝,简直没有第二个人吹过。而且桃枝吹这个调子,喜欢耍腔,耍得非常好听。现在这个吹笛子的,也和她那一样耍腔,天下不能有那样巧的事,所以我疑心是她。”太湖道:“是她又怎么样?这种人,她好意思见我,我还不好意思见她呢!”小香究竟和桃枝感情不错,现时在蜜月中,又不愿违拗了丈夫的意旨,一定和桃枝辩论,因此倒默然了。太湖见她默然,又怕招引了新夫人的不快,便笑道:“既然你断定了这个吹笛子的是桃枝,我们不妨到那吹笛子的地方去听听看,若是桃枝真在这里的话,你可以去拜访拜访她,和她谈上一谈,那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小香笑道:“设若真是她的话,见了她,对她说些什么?”太湖道:“我根本就不要见她,为了你,我去见她,我只算是陪考的,似乎不必说什么了。” 二人说着话,已经慢慢走到了笛子声附近。抬头一看,却是旅馆中一角月楼,靠了栏杆,有个女子坐在椅子上吹笛。这种形式,更让小香疑心了。小香低声笑道:“不管是与不是,让我冒叫一声试试着。”因用平常的声音,对楼上叫道:“桃枝姐!”楼上的人,正把笛子吹得有意思,这一声并没有听清楚。小香见一声没有听到,第二声更提高了嗓子叫出来,只这一声,笛子突然停住,楼上人问道:“那一个?”小香道:“呵哟!是桃枝姐。桃枝姐,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是我呀。”桃枝道:“小香,你怎么会到杭州来了?上楼来罢,我住在二十四号。”小香低声和太湖道:“我们去吗?”太湖到了此时,总不忍过拂新夫人的意思,只得点了一点头。小香究是姊妹情重,那里忍耐得住,得了太湖的同意,立刻就走进旅馆,直找二十四号。太湖既来不及阻止,自然是在后跟着。 在电灯下三人一会面,桃枝站在房门口,却突然向后一退,带了吃惊的样子道:“原来李先生!”太湖笑着点头道:“小香一定要见你,我也不便拦住。”桃枝一看他们这情形,心里就全然明白。因笑道:“就是你二位同到杭州来的?”小香笑道:“是的。”桃枝由小香身上看到太湖身上,微笑道:“那末,大可恭喜的了。”太湖站在房门口,却不肯走进来。笑问道:“就是李老板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桃枝点头道:“你只管进来,正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现在遇事都公开,纵然不是一个人,你进来也没有什么关系。”说着,向他连连招了几下手。太湖看了这个样子,只得走进来。这房间很小,不是上次那家旅馆里,那种排场了。在灯下看看桃枝的脸色,颧骨隐隐现着,脸瘦了许多。身上穿了一件淡青旧纱长褂,更陪衬得很是憔悴可怜。她趿了一双细草的拖鞋,走路似乎一点气力没有,见人勉强笑着,把那雪白的牙齿,露得更多一点了。太湖看到她心里的忧闷隐隐都在眉峰眼角,和上次见着她那种高兴的情形,完全是两样了。小香走上前,紧紧握了桃枝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二人手搭手一同在软椅子上坐下。太湖目光在屋子周围看了看,也就在对面椅子上坐着。小香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肚子里有许多话要问,又不知从那一句话问起,只是看了桃枝。桃枝虽然有话可说,觉得这里面曲折太多了,也不知从那一句话说起。太湖昵,他不知道桃枝现在是如何一种环境,也不便问。因此三个人默默相对,都不说话了。 桃枝笑了一笑,接着又皱了一皱眉毛,叹口气道:“我现在是得乐且乐,我完了。”小香望了她的脸色,迟疑了许久道:“你写信给我,你还说你很好呀!怎么突然消极起来哩?”桃枝望了他夫妻二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嗳!一言难尽。”太湖道:“我又要多两句话了,李老板你见怪不见怪呢?”桃枝摇着头高声道:“不见怪,你说罢。”太湖望了一望小香,小香却向他皱着眉毛,太湖只得又默然了。桃枝向小香微笑道:“你又卖什么关子呢?就让他说罢,李先生你只管说。”说时,将脚在楼板上点了一点,表示她的决心。太湖微笑道:“这大概是不要紧的了。李老板,我问你一句话,你那天约着到我旅馆里来谈话,怎么不辞而别呢?”桃枝道:“不必你问,我也知道你会怪我的。这不是我要走,是人家逼着我走的。然而事实上并没有走开杭州,不过是调了城里头一家旅馆罢了。我那个日子,图着万载青长得漂亮,有眼无珠,非嫁他不可。哪里知道他早有了未婚妻,而且还有个爱人,在我调旅馆的第三天,他的未婚妻,追踪到旅馆,三人当面谈判。据她说,她还不知道是我,以为是万载青另一个爱人呢。她倒很文明,当面问万载青,这三个女人之中,你究竟爱那一个?你猜他说一句什么话,他说那倒无所谓。他的未婚妻便板着脸说,爱情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会是无所谓?不行,你得说一句,究竟爱我不爱?这很容易办,爱是一个字,不爱是两个字,难道这种话,你都不会说吗?他让他未婚妻逼得无奈何,到底说了一句当然是爱你。她就对我笑着说,李女士,你听见没有?我气极了,就问万载青为什么偷着和我发生肉体关系?他不但不道歉,倒说我并不是处女,那没有关系。我气极了,拿了茶碗,就砸他,他逃跑了。倒是他的未婚妻告诉我,她父亲是个师长,所以万载青心里不爱她,口里也不会说的。她也看透了万载青的为人,决不嫁的了。我这一气,气丢了半条命,不但不好意思回南京,而且也不好意思见万有光。我只得打发我婶娘先到上海去,看看有什么机会没有?如有机会,我只有到上海去找出路的了。我身上还有几个钱,我暂在杭州住几天,乐上一乐罢。真是巧,偏又遇到了你二位。”太湖笑道:“现在你不登高山,不现平地,你可以知道水村待你不错了。”桃枝微笑道:“大概除你外,男子都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太湖道:“水村也是见一个爱一个吗?你有什么证据?”桃枝指着小香道:“不用我说,你问她,她知道的。”小香不待太湖去问,连摇着手,站起来道:“这是一个绝大的误会,我说的那个姑娘,和于先生没有什么关系,是他朋友莫先生的爱人。我以前也不明白,这次太湖在南京和他们照了几张相,而且有合影的,这就很可以作为一个证据了。”桃枝头一偏道:“真的吗?”太湖道:“怎么不真?你假如不信,可以到我们旅馆里去看他灯照的相片。”桃枝听了这话,倒心里软了一大半。太湖也明白了这件事误会的经过,因把新野与丁二姑娘两人认识和恋爱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桃枝越听越对,全是自己的错,到了最后就问道:“既然是我错了,我也就不去怪他,为什么他对我的态度,那样的冷淡呢?”太湖道:“这或者还是你的错吧?那时侯,你天天追着万有光,不但老于看了,心里不受用,就是我事外之人,看了也不愿意。”小香脸一红,向他低声道:“这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太湖一想,果然这事研究起来,是不免牵涉到夫人身上去的,这也只好不向下说了。 桃枝到了这时,又是不说话,沉郁着脸,只管低了头。久而久之,忽然哇的一声,哭将起来。这一声哭,不但小香不解所谓,连太湖也莫名其妙。她却执着小香的手道:“妹子,我是怎么好呢?”小香被她握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太湖插嘴道:“事已作错了,那也是没有法子挽回来的,现在只有大家想法共图补救。水村那个人虽然个性很强,只要说出一个理由来,他没有什么不心服口服的。你现在且说愿不愿和他言归于好?”桃枝垂着泪,却是许久不能说话。小香道:“无论多难的事,都有一个转圜的法子,难道象你和于先生那样要好,他就能坚持到底,硬不和你和好吗?”桃枝道:“不是那个问题,我自己槽踏自己,糟踏到了这种样子,我那有脸去见人呢?”太湖道:“那不成问题,彼此只要相交以心,爱情是不应当在形式上去追求的。”桃枝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低头不语。太湖和小香又劝解了一回,因为夜深了;只得告别回自己旅馆,约了明夭再来会晤。 到了第二日,太湖小香再去看桃枝,桃枝已经走了。茶房问明了太湖姓李,就交了一封信给他。太湖拆开来看,上写是: 太湖先生:你们回旅馆后,我想了一夜,实在不对。我只有赶快到南京去,投在水村的怀里,向他去忏悔罢。我婶娘若是今明到杭州来了,请你告诉她。香妹不另。 桃匆上 太湖和小香不免又议论一番,觉得她做事,真任性极了。但这事在桃枝看来,实在不是任性,只是满腔对不起水村的念头,要去和他赔罪就是了。她坐了通车到达南京,在垂扬旅社歇了一晚,次日起了一个早,便坐了人力车,直向夕照寺来。下车之后穿过竹林子,首先看到梁家门外,已经老绿油油,所有高高低低的瓜棚豆架,都被那肥大的叶子,遮得密密层层的,只剩了一排屋檐在外,门口那两棵垂柳,树条拖得极长,一直拂到地面上来,不多时侯不到这里面,情形似乎有些变动,然而也说不出有多大的变动。不过到了此地,脚步自然放得慢了。心里原想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然后让那个人引了进去,但是静悄悄的恰是没有人出来。倒是在这个时侯,乒乒乓乓,有一种丝弦声送人耳鼓来。桃枝想起来了,这正是莫新野在这里弹琵琶。听了琵琶声,就想到从前帮助他当场拍卖琵琶的一件事,那个时侯,自己不但爱于水村,而且对于水村的朋友,也是很好的。在和水村闹得爱情反背,而且他的朋友,也是多半不满意我。这都怪自己阅历浅,作事不肯考量,而今反倒要向人家去赔罪。赔罪固然是不成问题,但是人家受理不受理,却也不知道。一个女子为了求一个爱人,应当如此吗?这样沉沉的想了一会,依然站着不知进退。转身一想道:“为了爱情,人家性命都可以牺牲,又何况其他。就算赔罪是一件侮辱,是向爱人赔罪,并非和别人赔罪,又要什么紧。只是一层,这里人不止一个,有点难为情。” 心里想着,脚下慢慢的走,绕着这里的菜地,转了两个弯,已经走在一架瓜棚前。这琵琶就是瓜棚下发出来的,料着新野坐在这里,他看见了,可以引见水村的了。她正如此想着,及至抬头一看,又让她为难起来。原来新野穿了西服裤子,上身套着短袖衬衫,坐在瓜棚下一个木桩上,背对了来路,弹琵琶。从前遇到的那姑娘,斜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两手只搓挪着她系的一条围巾,看了新野微笑。桃枝虽然整个的身子在瓜棚外露出来,然而这两人都不曾看到。桃枝呆立了许久,等不着人家的视线移过来,只得放重了脚步走向前去。那姑娘正是丁二香,直等桃枝走到身边,她才看见,将嘴一努道:“嘿!不要弹了,来了人了。”新野连忙放下琵琶,回转身来,呵呀了一声,然后才叫一声李老板。桃枝脸一红,点了点头,自己强自镇定着,向新野笑道:“莫先生,你想不到我再会到这里来的吧?不但是你呀!连我自己也是想不到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低声道:“水村在家里吗?”这六个字,声浪非常之低,低得几乎让人听不出来。不过新野巳经领会了她的意思,踌躇着道:“你有话要和他面说吗?”桃枝道:“我由杭州赶回来,特意来找他谈几句话的。”新野且不答复,向桃枝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道:“水村的性情,大概你也知道。现在梁先生回来了,梁太太也在家,我把梁太太请出来,先和你谈一谈,你看好不好?”桃枝心想,于水村卖画出了名,人也搭起架子来了。我是既来之,则安之,就听便罢。因之点点头道:“那也好,我索性到竹林子外面去等着。”说时,先向竹林子外走。 在竹林子里站了片刻,只见屋子里跑出来一个人,不是梁太太,却是水村,好象他是迎上前来了。这让她一喜,心里倒有些怦怦跳。然而水村之来,究竟是不是赶着来欢迎她呢?这又是个问题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四回 交绝转圜时登山痛哭 情参还璧 桃枝真不料水村还是这样的热烈欢迎,居然会抢着跑了出来。便笑着向他点头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吧?”水村慢慢走近,脸上却板得无一点欢愉的颜色,因为桃枝和他笑了,他才勉强笑了一笑,点头道:“果然的,猜不到李老板还会到这穷人窠子里来。有何见教呢?”桃枝见水村这种神气,和刚才自己所揣想,巳完全不对。本来人家受了无限的委屈,现在人家要出一口气,自也情有可原,因之将自己的脾气按了一按,笑道:“穷人窠子?这个名词,现在有点不符实了。”水村道:“不错,现在我们比较有点办法,能混到两餐饭了,不过比起银行家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穷人窠子这个名词,在别人面前不能说,在你面前,是可以说的。你不能说我这是客气话吧?”水村也是穿了短袖子衬衫,露出两只光手臂,右手臂上一弯染了些红绿颜色。他将两手臂环抱在胸前,半侧着向了桃枝,头微偏着说话,一种不屑的态度,就表示到了极点。桃枝如此有阅历的女子,如何看不出来。她虽十二分的能忍耐,渐渐也有些生气了。于是收了笑容,正色道:“于先生,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吧?一个朋友来特意拜访你,这一点意思,总是不坏的,何必这样的不客气呢?” 水村听了这话,还不曾答复,梁太太已由屋子里追了出来,一路向桃枝招着手道:“李老板,为什么站在那里说话?请到里面去坐罢。”桃枝只好抛了水村,来迎着秋华说话。因道:“我也很愿进去看看的,只怕有些冒昧。”秋华握了她的手道:“笑话了。我们又不是面生朋友,早是不分什么彼此的了,怎么倒突然生疏起来?”一面说着,一面牵着桃枝向屋子里走。桃枝到了此时,当然不能拒绝主人翁的邀请,就一同跟她走进去。到了屋子里,桃枝先向秋山问了一问病状,然后在外边屋子坐了。秋华泡了茶,摆着瓜子,陪了她坐着,只谈些不相干的闲话,绝对不提到她本人身上的一件事去。桃枝本来是要把自己对水村的事,解释解释,但是看秋华那种意思,极力的避免,自己若坚决说了出来,未免太俯就了人家,面子有些难堪。因之也就跟着她闲谈,不提到正事。彼此闲谈了许久,不见水村到里面屋子来,莫新野也不曾来。心里想着,这就怪了。我特意来拜会他们,他们固然该见我,就是我随便来的,既然见了我,也应该敷衍我一下子。你不见我,我不能干休,倒要见见你呢。因向秋华道:“刚才还看到水村的,现在出去了吗?”秋华想了一想,笑道:“是呀!你来了,怎样不和你谈一谈呢?我去把他找了来罢。”她说着,于是亲自走到前面去寻水村。 去了许久,水村在身上罩了一件大褂,随着秋华的身后走来了。秋华笑道:“于先生赶一张画,耽误了一些时候,不然,他也早就来了。”桃枝起身笑道。“自然,于先生向来就是用功的,现在更当用功了。”水村对于她说一句话,不谦逊,也不承认,随便就在她对面一张椅子坐下了。桃枝看了他,心里就转念头,这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呢。她不说出话来,水村也不说什么,见桌上有茶壶茶杯,自拿起茶壶,向杯子里倒了一杯茶,端起来慢慢的喝着。秋华见彼此都不说话,形势大僵,只得从中凑趣道:“朋友都是这样的,只要有相当的日子不见面,就生疏得多了。”桃枝笑道:“相当的日子,这句话倒大有伸缩的余地,究竟要多少时候,才算是相当日子呢?”水村道:“这难说,十年八年,固然可以说是相当的日子,就是三天两天,也可以说是相当的日子,这一层是要看各人的情形而论的。”桃枝笑道:“照这个样子说,我们是到了相当的日子的了?”水村道:“可不是!你没有这种感想吗?”桃技道:“这样子说,你是以为我发了财?”水村道:“你以为你没有发财吗?我不知道除了银行家而外,要算是谁有钱的了。”桃枝道:“那末,你以为我是个银行家?”水村道:“你虽不是个银行家,当然和银行家有些关系。若是和银行家没有关系,怎么会和银行家一路到杭州去旅行呢?”桃枝听了这话,虽然依旧镇静着,然而脸上禁不住不发生一些红晕,便道:“你所知道的,就不过如此吗?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水村道:“自然是有,知道银钱也是买不动你,终于是嫁了一个美貌郎君了。不过这样的跳槽,却不是个办法,我以朋友的资格,敢向你进一句忠告。”桃枝的脸色,由浅红变成深红,现在更变得连颈脖都是红的了。她定了一定神,眉毛一扬道:“多谢你的忠告了,不过跳槽两个字,似乎不是朋友应当说的。”水村也冷笑道:“我觉得我这话还客气之至呢!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向来是抱定这个宗旨的。”说着,两手扶了桌子突然站将起来,有个不愿意向下谈而要走的样子。桃枝也站起来道:“哦!你是要和我绝交?本来我的意思,是想把我一肚皮的心事,和你解释解释,你一句也不容我说,就向我冷嘲热讽起来。交朋友是彼此往还的事,有一个人不愿交朋友,那个人死命的要攀交情,也是枉然。我们”说到这里,用一个手指头,蘸了一点茶汁,在桌面上划了一大横,作为彼此隔开的一种象征。水村脸色也红了,一句话也不说,身子一转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桃枝真是心里放出了电流,通到两只眼睛内,眼睛内两包眼泪水,拚着它的力量,要向外奔放。但是自己想明了,假使这两包眼泪水要滚了出来的话,便是向水村投降。因之极力的忍耐着,板了面孔,不让人看到有一点不堪的样子。倒是秋山睡在屋子里床上,听到水村所说的话,又见他在窗子外一闪,料得桃枝会有些不堪,便脸向着外叫着:“秋华,你请李老板到屋子里面来坐坐。”桃枝倒不用得秋华相引,自己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向秋山一点头道:“梁先生,你的病好些了吗?”秋山点头微笑道:“好多了。刚才我听到水村所说的话,实在有些不对。不过他就是这种脾气,过了身,他就会明白过来的。”桃枝笑道:“明白过来不明白过来,那有什么关系,我总不能强制一个朋友,一定和我交朋友。梁先生你保重罢,我们下次见罢。”说毕,也不待秋山加以挽留,自行走了出来。她走的是非常之快,秋华在身后追着,要送她一程时,她已走到小竹林子里去了。秋华想着,没有追着送人之理,也只好站在大门外望望而已。 桃枝来的时候,坐在人力车上,一路总算是有一个伴侣。现在这平峦小道之中,却是一个人了。一人走着,向前后望望,并没有一个人,倒是小道上有两只野鸟一蹦一跳的,找食。这就更见得这地方是很孤寂的了。但是她在气愤头上,一切都在所不计,更不知什么叫着是怕。她就引步走向一个山头,坐在草地上,回头向夕照寺望着,呆呆的出神。约莫有五分钟,忽然两泪向下同流,哇的一声哭将出来。但是她只哭出一声之后,连忙举起手来,将嘴捂着,不让这哭声冲破了这寂寞的空气。自己只是如泉涌一般的,让眼睛下流着泪珠。因为第一声哭既然忍耐住了,这以后的哭声,就无论如何,也不许声音发出来,只是息息率率的,由嗓子眼里,发出那种哽咽声来。好在这一片荒山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影,由着桃枝如何去哭,也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见。桃枝一个人,足哭了有一小时之久,并也没有人劝阻她,直待她自己哭得有些疲倦了,才止住了哭声。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看,只有那高低的野树,分立在纷披的长草里。微微的风,拂动着草木,发出那瑟瑟之声。一个孤单的女子,站立在这种环境之下,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痛苦。自己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在深草里乱走下山来,到了人行路上,只见自己穿的长衫,下面粘了许多碎草屑子和一些短刺。低头拂了一阵,手上倒让短刺戮上好几个窟窿,手指上猩红点点,有许多小血迹。在身畔抽了一方手绢,用力捏着,把血止住,也就不去想别的法子来掩盖了。一个人极无聊的走上了大路,才坐车回垂杨旅社来。 到家以后,看看屋子里的东西,却是婶娘到杭州去的时候收拾过一番的,从前手边所零用的物件,都收到箱柜子里去了。昨天回来,并不感到怎样,今天一看,便添了无限萧条的意味。走进房来,倒在床上,将手上拿的手绢,向旁边一抛,只这一抛,倒吃了一惊,原来一条白手绢上斑斑点点,染遍了血迹,几乎有大半条手绢,都是红色的了。所幸手上那些刺眼,倒一齐塞死了,也就不再流血了。然而这个时侯,她一颗心已是粉碎了,手上有血无血,那里管得着?顺手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脖子下,只管哽咽个不住。 和她同在六朝居唱戏的朱玉娥,也是住在垂杨旅社的。她看见桃枝昨天回来了,正疑心她发了财了,何以一个人回来?今天早起,又不见桃枝的人影,更是疑心。及至桃枝回家进房睡觉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到她房门口来。一见她横躺在床上,倚枕痛哭,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跑进房来,推着她的身体道:“桃枝姐,桃枝姐,你这是怎么了?”桃枝一伸手要取那手绢,看到了全是血迹,又将手缩回来了。朱玉娥道:“呀!那里来的这些个血迹?”桃枝垂着泪,在枕上摆了摆头,玉娥看那样子,知道她满腹牢骚。话都说不出来了,便道:“我看你回来,精神是很好的,这是哪个给了你气受,你哭成这个样子呢?”桃枝哽咽着道:“没有哪个我自作自受罢了。”玉娥握了她一只手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何不告诉我,我们大家和你想个法子。”桃枝突然坐了起来,笑道:“大家想法子?这件事是大家不能想法子的。”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我倒有一件事要拜托你。”玉娥道:“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办。但不知是一件多大的事?”桃枝道:“我又不是一个糊涂虫,要你去办的当然要你办得到的才说。我这橱子里头,收下了一大捆画,我现在要送还人家,想存在你手上,我写信叫那个人来取。”玉娥道:“这是一件极容易极平常的事,说出来就是了,何必还要先声明一下再说出来。”桃枝道:“这也在于各人的眼光不同。你觉得我这件事稀松,在我看起来,也许是特别的重大,所以我先要声明一句。”玉娥道:“画这样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不能穿,我要它何用?既是你很郑重的交给我,我自然小小心心的看管着。”桃枝道:“只要这样说,那就好办了。”于是打开橱子,拿出一个布卷筒交给玉娥道:“我怕把画损坏了,布里头,还包了一层油纸。等那个人来了,你就把这个原布卷子交给他就行了。”玉娥道:“你说了许久,这个人是谁,我认得吗?”桃枝道:“你自认得,就是你们所说他是我的爱人,那位于水村先生。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爱人,大概你们可以知道。”玉娥听了这话,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把这些画拿出来,是和这位于先生翻了脸。若是代她转送东西,倒未免有点帮助桃枝的意思了。因之手里虽然接着了东西,脸上却现出了一些踌躇的样子。桃枝道:“你怎么样?怕担任这一分担子吗?”玉娥笑着摇了一摇头道:“这倒不是,为了这一层,只是”说到这里,以下她无话可说了。桃枝道:“你还不是怕担任这一分重责吗?你放心,不要紧的,我会写信告诉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的。”玉娥拿了画在手上,只管沉默着,不能够答复出来。桃枝笑道:“你只管放心,我决不能为了这一点小事,连累你受罪。你和我交朋友,也有不少的时侯了。当然可以相信,我不是一个害人的、人。”玉娥谦逊了几句,也就不能向下再说了。到了这时,桃枝已经没有一点忧愁之色,倒邀着玉娥出去,吃了一顿晚午饭。在当天晚上,她又坐了到上海去的夜车,离开南京了。玉娥听了她的话,果然保持着那布卷的原封,不肯透开来。 到了第三日,上午**点钟,果然旅社的茶房跑进来报告,说是有位于先生要见。玉娥就知道是于水村来要那卷画稿来了。于是先夹了那卷画迎了出来。水村正站在进门的过堂中,一见一个女子先夹了东西出来,便知是桃枝信上所说的朱玉娥了。因先点着头道:“朱老板,我是李老板写信叫我来的。”玉娥道:“我知道了。桃枝姐临走的时候,交给了这一包东西,让我转交给你。”说着,两只手就将布包递到水村手上去。水村接了布包卷,且不看里面,只向胁下一夹,停了一停,看着玉娥的脸色,突然微笑道:“李老板就是交下这包东西来,并没有说别的话吗?”玉娥道:“她晚上走的,我唱戏去了,并不知道。”水村又停了一停,微笑道:“她没有什么表示吗?”玉娥道:“表示是没有,只是回来的时候,哭了一顿,在床上丢了一条染着许多血迹的手绢。”玉娥在衣袋里一掏,掏出那条有血迹的手绢,交给水村。他先吃一惊道:“呀!这些血!”然后接着手绢道:“是哪里来的这些血,她碰破了哪里吗?”玉娥道:“我看她是割破了手指头。”水村道:“怎么把手指头割破的呢?”玉娥正要答复这一句话,里面有人吆唤,她说声对不一住,已经走进去了。 水村一时忧恨交集,却不知从何说起,在这门口也站不住了,夹了那一卷画,连忙回夕照寺去。因为包得很紧,在路上来不及打开来看。到了家之后,将布包赶快打开,发现了油纸,展开了油纸,才看到是自己的画稿,又吃了一惊。再将画稿一张一张清理出来,完全是自己放在各画纸店里寄售的。有些画稿后面,还贴有小红纸条,上面写明寄售的店名。哦!这可以明白了,一定是她在各书纸店里收买去的,怪不得曾有一家书店说,是个女子收买去的了。那末,其余各书店,当然也是如此。这样想着,在家也坐不住了,复自走出门,向以前寄售的各家书纸店去探问,果然所说一致,都说是一个青年女子收去的了。再问问那女子的形状,和桃枝的相貌,果然差不多。这样看来,决定是她,否则天下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总是一个年貌相同的女子把画收买了去。这一定是桃枝看我很穷,才把自己牺牲色相换来的钱,暗中来救济我。这种苦心,待我真不错,但是我却糊里糊涂,一点也不知道,真是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了。水村得了这个消息回家之后,也不告诉人,也不看书,也不作画,端了一把凉榻,放在瓜棚后静静地躺在上面。太阳已经是偏到西边去了,大半边蔚蓝色的天空,浮着几片薄云,让风吹着,在半空里移动。看去一座云山,一会儿工夫,变了狮子,一会儿又变了美人,一会儿又变了楼阁,那云彩的形式,只依着心里的幻想去变动。水村心里想着事,眼睛看着云彩,已不知身在何所了。这样的躺在凉阴地里,田野的东南风吹在身上,徐徐不断,一点汗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天气炎热。整整的睡了两个钟头,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 莫新野原以为他在这里睡午觉,不必去惊动他,自己拿了一本书,也坐在瓜棚外看。正自把书看得有味,只见水村忽然由睡椅上跳了起来,拍着手道:“我就是这样子办!我就是这样子办!”当他如此一跳,新野正用手掀着一页书,吓得身子一颤动,嗤的一声,撕下一页书来。连忙站起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决定这样办?”水村一回头,看见有人在身边,才笑起来道:“我想一件事想出了神,不知道你在身边,对不住。”新野笑道:“这倒无所谓对得住对不住,不过我要问你一声,有件什么事,你会这样想出了神,难道还是为了李老板吗?”水村默然着。新野道:“那一定是的了,你既是如此想她,为什么前几天又和她决裂起来呢?”水村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我今天决计走了。”新野听他忽然说到一个走字,倒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道:“你要走,哪里去?现在还不能满意于南京吗?”水村于是将这个走字解释一番,新野也就恍然大悟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五回 填海有心人追芳迹往 负荆无术 这时,于水村把今天所经过的事,对新野说了。因道:“我仔细想想,我和桃枝彼此都有误会。但是误会由何而起,误会到了何种程度,我都不得而知。我必定要把她找着,彼此披肝沥胆,把话都说出来,才可以把我心里这种大疙疸解除。假使是我得罪了她的话,那不成问题,我一定向她陪罪。若是她对我发生了什么误会,我自然可以原谅她,交情恢复不恢复,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必定要大家见了面,说明这是一场误会,我的心里,才可以安定。”新野道:“这样说,你是要追到上海去?”水村道:“是的,我要追到上海去,而且今天坐夜车走。”新野笑道:“果然如此,你是何苦来?前天你在此地和她见面,从从容容来说一番心事,那就什么也解决了。何至于现在来放马后炮呢?”水村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见识浅,没有涵养,所以逼得她走了极端。要不是如此,我又何必下决心跟着到上海去呢?这里头最令人难过的,就是她还有一方血手帕交给我,我不明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另有什么血书呢?还有凭这方手帕就作为纪念的意思呢?这一层,我也要去问问她。”新野道:“你问那个朱玉娥,就是了,何必还要追到上海亲自问她?”水村道:“这也不过其小焉者也。我觉得不见她一面,心里不安。假如她是自杀了,我良心上怎样过得去?这个血手绢,总是令人心里不能放下的一件事。你想,她要送我东西,大的、小的、硬的、软的、什么也可以送,何以偏偏送我一条血手绢?”新野被他一解释,也想到了这件事的可疑,因踌躇道:“果然如此,我倒也赞成你到上海去一趟。不过她为你,并没有什么损失,似乎不至于牺牲性命来干一下子的。”水村道:“她为人,个性很强,这话也是难说的。”新野对于他这话,却不能再去加以反驳。水村也就不再解释,又在睡榻上躺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水村把这事重新提起,秋山夫妇都说是他作得太绝情了,可以到上海去一趟。只是上海地方很大,一个三四百万人口的商埠,你却到那里去找一个李桃枝呢?水村道:“虽然她没有留下上海住址,但是有线索可寻,只要到六朝居去一打听,总可以知道她上海的家在那里。万一不然,登报也要把她访到。”水村去的意思,如此坚决,大家更只有助兴的。 水村匆匆的吃过了饭,就带了一个小提箱到六朝居去,打听桃枝的下落,然后直接到下关,坐夜车到上海来。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住下旅馆,第二件事就找桃枝的寓所了。因为在南京已得了详细地址,就照着去寻找。到了那里,是一个三等弄堂,一个两楼两底的屋子,桌面大的天井里,让自来水湿了一大片,洗衣台子,洗衣盆,晒衣绳子,破篓子,破椅子,占去了大半边,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正面屋子外堆了一堆木柴,屋里两张床铺,夹住一张桌子,地板上一张小矮凳子,撒了许多菜叶。有一个男子坐在床铺上架腿拉胡琴,一个女子披着干头发,敞了衣襟上的钮扣,拿了东西在手上吃。水村想,看了这屋子的陈设,和屋子里的邻居,并可以想到这里环境如何,这样的地方,她如何可以住下哩?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不由得向后一退,人都呆住了。那个吃东西的女人,就首先问他是找哪个的?水村告知了来意,她笑道:“她们发财了,租了好房子住了。”水村道:“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呢?”那女人道:“是昨天搬走的。”水村道:“搬家也不见得就是发财。”那女人道:“她嫁了银行里一个行长了。”水村听了这话,半晌作不出声来,呆站在门口。那女人道:“你要打听她的下落,那也很容易,你只到姓万的那银行里去等着,跟了他的汽车走,你就会知道的了。他还少得了天天到小房子里去吗?”说毕,她微微的一笑。水村受了她这一声冷笑,犹如让她将尖刀在心里刺了一刀一般,在这里已是站不住了,立刻掉身来,就回旅馆去。 一路之上,经过繁华的马路,看那百货商店中所陈列的东西,云霞灿烂,马路的汽车,如鱼穿梭,游戏场里的音乐,高拂云汉。心里念着,上海这些事情,哪样不是引诱人的?被引诱的人,谁又不愿意得着?只要可以得着,在自己受着一点牺牲,那又算些什么?这样看起来,桃枝要到上海来寻丈夫,到了上海要嫁一个银行家,这有什么奇怪呢?在人力车上,一路想着到了旅馆,便躺在一张沙发上,还是静静的凝想。自己原来不吸香烟的,现在感受到万倍的无聊,也叫茶房拿了一盒香烟来抽了一根,抽完了,又抽一根,不知不觉之间,把一盒香烟抽去了一大半。平常吸完一根香烟,便感觉脑筋胀痛,现在一直吸了五六根香烟,还并不觉得心里怎样难受,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可以不必再吸烟了。听到房外有个卖报的,叫着大小报的名字,由远而近,便花了两角钱置了一叠小报来消遣。翻了几张,忽然一个女人的相,射入眼帘,清清楚楚的,可以看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桃枝。那相的前方,有一行木戳题目,乃是白门歌后下嫁记。文中大意说是桃枝己经到了上海,要嫁一个银行中人作小星,现住在春风旅社四层楼八十一号,其父母正部署行宫,一俟就绪,即当迁入。水村住的,正是春风旅社三楼,彼此只相隔一层楼,却到旅馆外四处去打听,正是舍近而求远,了。丢下了小报、一起身出了房门,就向第四层楼走。 这第四层楼,由八十一号房间去的路,是一条长长的雨道。水村站在甬道的这头,远望着那一头,也不知那一个房间是八十一号。待冒昧走上前去,怕对面遇到了桃枝及桃枝要嫁的人,彼此都不好意思。然而不向前去,又怎样去见她呢?正自这样的徘徊着,一个茶房看他形迹可疑,便迎上前问道:“先生,你是找那位的?”水村顿了一顿,点头道:“我住在三楼廿四号,这里八十一号,是不是住着一个姓李的?”茶房对他看了一看,答道:“是的,是位堂客,你先生认识她吗?”水村道:“认识的,而且我们是很熟的朋友。她现时在房间里吗?”茶房道:“出去买东西去了。”水村听说桃枝不在家,胆子便大了起来,索性放开脚步,走向前去。到了八十一号房门口,还停住了脚,仔细看了一看,然后仍由原路下楼。茶房问他贵姓,他想了一想,说是回头再来罢。自此水村不出门了,只在旅馆里坐着。坐到了一个钟头,心想若是桃枝是出去买东西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回来的了,再去看看。想着,走出房门来,手反带着房门,又转了一个念头,还是不去的好吧?我宁可写一封信给她,让她来找我。于是又推开房门,再回房间里来写信,将笔墨纸都摆到了桌上,情不自禁地又拿了一根香烟抽着。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这信上应当如何去措词,把一根香烟抽完了,依然不知道要怎样去下笔。因为要写得简单些,怕桃枝看了,会不明了来意,要写得详细些,又怕过封信落到旁人手上去了,又给桃枝老大的不方便。想来想去,还把话向她当面说明的为妙。如此一转念头,不要写信了,第二次再走出房间来。这回是下了决心,心想,她不是嫁了万有光吗?我和桃枝认识,万有光也是知道的,我就让他看见了,也不过说我是他手中败军之将,将我申斥一顿。那末,我再认失败一次得了,又属何妨呢?于是放开脚步,一直走向第四层楼去。 当他走到第四层楼口的时候,只见一个男子,陪着一个女子在甬道口上一闪,那个男子不曾去仔细认清是谁,那个女子可看清了,正是桃枝。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一见之下,赶快就将身子向后一缩,这里是扶梯口,有一个转弯的墙角,墙角外一直过去,乃是电梯口。只听桃枝笑语声经过墙角,向房间里去了。水村一想,这个时候,要去见她,未免不识相,还是退一步,于是又退回屋子里去。一看桌上笔墨纸都摆好了,就是差自己写。自己一顿脚,忽然自言自语的道:“我这人也太没有勇气了。就是和她见一见面,又要什么紧?难道真能翻脸说我怎么样不成?写信就写信,大概不能办我一件什么罪。”决定了,于是提起笔来就要向信纸上写。但是只写桃枝两个字,便停住了。这以下,称她什么呢?女士、老板、君、妹?越向下想,越不对,但是写着女士二字,也象过分的客气。不是那种友谊之间所说的话了。那末,简单就是桃枝罢,不对,这似乎是爱人的相唤了。于是又将笔搁下,再取一支香烟缓缓擦了火柴,缓缓抽起来。不过吸了一二口,突然将烟向桌子脚下痰盂子里一扔说:管她呢!便向下写道: 桃枝女士:我因有许多重要的话,非和你当面解释不可,特意追到上海来见你。我现在三楼二十四号,希望你回信,许我作一小时的谈话。 你的朋友于水村上 这样写着,自己看了一看,纵然是落到万有光手上去,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问题的。于是将信封套好,上写“呈李桃枝君”,注着内详。信封上所以不写女士而写君字,也不解何故,仿佛是信封上写了女士,就不秘密似的。于是将信揣在袋里,又拿好了两块现洋捏在手上,缓缓的走出了门,再上第四层楼。这一次走得更奇怪,不知不觉的,连脚步走得都放轻了。到了第四楼的甬道口,见一个茶房经过,脸先红了。因为茶房注意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不要是他们看到我老向楼上来,有些疑心吗?倒是那茶房见着他,忽然停了脚,心里有些明白。便问道:“你先生找那一号的?”水村先在袋里将两块钱、一封信,一齐掏了出来,然后低声道:“我是和朋友带来的一封信,请你送到八十一号。不过”那两块钱就递到了茶房手上,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笑意,接着道:“你等那位李老不,李小姐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你才交给她。”茶房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钱,将钱和信一齐向短衣口袋里一插,说句有数了,点了点头。水村本来还想交代两句,一看甬道上又有人来往,这话也就不必说了,掉转身匆匆走下楼去。 到了自己房间里,心里忽又发生一种奇异的感想,似乎自己作完了一件什么事,又似乎自己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安排得好。仔细想着,也就不过是这封信,不过这封信的下文如何未能知道罢了。一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烟来,接着又将烟塞进盒子里去,将烟向桌上一抛道:“嗳!老在烟上出气作什么,我不会到外面去玩玩吗?”于是戴了帽子,叫了条房,吩咐说:“假如有人送信来,给我收着,有客来,请到我屋子里去留一个字。”茶房看他也不会有珍贵物品放在房间里,他自己既如此说,也就答应了。 水村出到旅馆来,在马路上看看,信脚所之,迷了方向,索性乱走一阵。直走得两脚有些酸痛,然后坐了一乘人力车回旅馆来,巳早是灯火满街了。到了所住的那层楼上,茶房首先笑着迎向前道:“先生,有一个堂客坐在你房间里等你。”水村听着,不由得心里一跳,觉得桃枝究竟不错,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她居然就来了。心里高兴极了,脸上自然也会发表一种笑容来。及至走到房门口,将房门一推,不由得身子向后一缩,原来坐在屋子里,果然是个女人,但是这女人,是秦小香,却不是李桃枝。小香何以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又何以会找到旅馆里来?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了。当他这样身子向后一缩的时候,小香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便笑着站起来道:“于先生,你有点出乎意料以外吧,我是怎样会到这里来的呢?”水村谦让着请她坐下,斟了一杯茶送将过去,然后坐下来,首先问了一句道:“怎么着?是秦女士一个人来的吗?”小香微笑着,架了腿将脚尖抖着,默然了一会,只答复了三个字:“你猜哩?”水村笑道:“我猜吗?根本上我就不应该称你作秦女士,应该称你为李太太。我在南京,接到你们的结婚启事,我真替你们欢喜呀!”小香笑道:“妙极了!我们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我是在杭州接到了桃枝的信,赶到这里来的。当你出门的时候,我们正是在屋子里收拾行李,现在我屋子里来了太湖一大批客,闹得太厉害了,所以我避到你屋子里来。”水村这才恍然,原来是与桃枝的事情一点没有关系。因叹了一口气道:“人事真是难说,不料我们在南京的几个穷光蛋,现在又混到了上海来。但是我只来了一天,已经觉得烦腻到十二分,很有点坐立不安。”小香道:“是的,我们搬进来旅馆以后,也是没有会到桃枝的,很奇怪,我们明明知道她在房间里,我去拜访她的时候,房门紧闭着,茶房却说是出去买东西了,她特意写了信叫我们来了,又给我们这大的钉子碰,这是什么用意呢?”水村站起身来,在桌子上把那香烟盒子捡起来,又抽出一根烟来抽着。小香道:“我已经写了一个纸条让茶房送了去,大概她接着信,总会给我一个回信的。”水村微笑道:“给不给回信,由着她了。请太湖过来,我们大家谈谈罢。”小香想了想道:“把他找来谈,他也谈不出个什么办法来,我想还是你在屋子里静待好音,让我们在外面和你想个转圜的法子。你等着,我去和你看看。”说着,她起身出房门去了。 小香走到她自己房门里去了,只见太湖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放在心里未曾解决一般。小香道:“怎么样?她有了回信了吗?”太湖摇了一摇头,眼光却射到圆桌子上的一张纸。小香是不大认识字的,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看,笑问道:“这是她写的信吗?信上说了一些什么?”太湖道:“气死人!”说了这句话,向沙发上一躺,将腿高高的架起。小香笑道:“你也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听听。”说着拿了那张纸塞到太湖手上。太湖接过纸去,皱了一皱眉道:“我想,你不知道也罢了,你知道是格外会生气的。”小香也挨身在沙发上坐下,侧了身子向着他的脸道:“你不念给我听,我心里就闷得更难过,你不是有意和我为难吗?”太湖看了新夫人的脸色,一手伸着握了她的手,笑道:“你不要闹脾气,我念给你听就是了。”于是另一只手拿了一信念道:“太湖先生,你写来的字条,我收到了,但是同时于先生也写了一个字条来了。你二位何以不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引了来?他在南京当了朋友的面,已经和我绝交了。朋友绝交,便是路人,他还来找我作什么?他说有话要解释,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解释。我在南京的时候,也是有话要和他解释,他为什么拒绝我哩?我既不能和他解释什么,他也不必和我解释什么,这是很平常的一个办法,叫他不必再来打扰,破坏我和别人的感情。你就对他说,我恨他,我恨极了他、也就不再写信给他了。我的脾气,小香妹是知道的,我这样直言,就是我心里并没有别的怨恨,请你原谅了。万李桃枝拜上。” 太湖念完了,紧紧捏着小香一只手,望了她的脸道:“你听听,应不应该生气?”小香皱了眉,许久不言语。太湖道:“你说,这是不是可气?水村原是他自己来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她倒疑心是我们勾引来的了。”小香道:“既是如此,我自己去见她。女的见女的,那个万先生,总不能拦着我不进去。”说着站起身来一拉房门就要向外走。只这一拉房门之间,小香忽然向后一退,原来水村正站在门外哩。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六回 情敌恰相逢强颜握手 恩人何忍 太湖见水村站在门外,料得他把刚才所说的话,已经听去了,就跳了上前,和他握着手道:“我早就看见你了。”水村勉强带了笑容跟着走了进来,随便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却点头向小香道:“请你也坐下。”太湖向小香以目示意,小香只好回转身来坐下了。水村道:“对不住你二位,刚才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我觉得我们朋友是不拘形迹的,所以冲了进来。既是让我知道了,太湖何不索性将那信交给我看看?”太湖道:“既听到了,你又何必看?”水村道:“你既全念得我听见了,又何必不把原信我看?”小香忍不住笑道:“彼此都是无谓的辩论,你们在这里看信,让我去见她,到底还能够当面问个水落石出起来。”说毕,她也不等太湖许可,起身就走。 她原是和水村同住在第三层楼上的,这时就便走上第四层楼,向桃枝住的房间走来。到了那房门外,恰好门是开的,桃枝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小香站在门口先叫了她一声,提脚就跟着进去。桃枝一个翻身起来,微笑点着头道:“我猜你一定是会来的,请坐!”说着,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又道:“请喝茶,我知道你有一大篇话要说的,请你先润润口。”小香坐下道:“不错,我是有许多话要来和你说的。万先生呢?”桃枝笑道:“你不用管了,我的事,都是我自己作主,他来不来,没有关系。你有话,你只管说。”小香道:“你刚才回给太湖的信,何以写得那样厉害?”桃枝头一昂,将头上的短头发一掀,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气来道:“我这信写得厉害吗?我觉得还十二分的客气呢!”小香道:“你有点误会,我是你写信叫来的,于先生是他自己来的,不过不谋而合,大家碰着了罢了。”桃枝道:“你也有些误会了。我写给李先生的信,是要他把信上的话转告诉给姓于的,并非对你们二人我有什么意思,你二位是我写信请来的,我能得罪你吗?”小香道:“既是请我们来的,知道我们来了,怎么不去看看我们哩?”桃枝道:“此理易明,你们和姓于的在一处,我去见你们,岂不会和姓于的见面?你们若到我房间里来,我是欢迎的。”小香道:“你就料到姓于的不会来吗?”桃枝一点头,似乎把她所要说的一句话,格外要肯定些,便道:“他当然不会来,因为他和我已经绝交,不能无故走进人家内眷的房间。你二位是我请来的,当然可以来。”小香道:“你请我们来作什么?”她以为这一句话,一定可以驳倒桃枝,问话时,将目光注视着桃枝的面孔。桃枝微笑道:“我请你们来作什么?我请你们来喝喜酒的。”小香道:“喝什么喜酒?”桃枝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巳经嫁了万有光了。就在这个礼拜日,我们就在这第五层楼上大大的请上一回客。”小香道:“这就算是喜酒吗?”桃枝道:“自然啦。你想,人家娶姨太太,还能够怎样大张旗鼓,有什么仪式吗?”小香笑道:“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桃枝正色道:“这种话又怎么不能说呢?你以来姨太太三个字,有些不好听吗?我觉得无所谓。就算不好听,只要姓万的真能爱我,人家叫我牛马畜牲,什么都行。人生在世,穿衣吃饭,不就是为了图舒服吗?我嫁了姓万的,那就吃也有了,穿也有了,一切找快乐的事都有了。我为什么不作姨太太?我觉得与其嫁一个不爱我的人去做元配,那就不如嫁一个爱我的人做二房三房,甚至于作七房八房,我现在只要人家能了解我,能让我快活,什么都在所不计的。”小香听了她这一篇话,觉得全然不对,但是自己向来不大会说话,肚子里又不象桃枝装下了那些个墨水,因此听完了之后,只向她欠着嘴唇微笑了一笑。桃枝道;“你不用笑我,我决定了这样办,就是这样办。”小香道:“好!回头我再来和你长谈。现在我房间里还有人等着我的回信呢。”说毕,自己又走了出去。 到了房间里,水村还不曾走,太湖一看她脸上的颜色不好,就知道没有得着什么好消息,问道:“你也不等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办法,你就走了。你瞧,这岂不是自找钉子碰?”小香道:“你们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哩?她是一个未曾出门的姑娘,她有权自由嫁人,谁拦得住她?”水村微笑道:“她嫁她的人,哪个要拦她?”他手上正夹了半根香烟在指缝里,这时突然向烟缸子里一抛,站将起来,似乎有个要走的样子。太湖站起来,扯了他的衣服,让他坐下,笑道:“少安毋躁!我以为这些话,都用不着谈。她嫁也好,不嫁也好,我们非找她来当面解释一下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要表明你不曾辜负她。”水村点点头道:“对了。但是她一定不见我,我也不必见她。所有要说的话,托你夫人转达好了。”说时趁了太湖的冷不防,便跑出了房间,回自己房间去。 但是到了自己屋子以后,又感到坐立不安,因为自己到上海来,唯一的任务,就是要找桃枝。现在把桃枝找着了,连见面的机会,完全没有,不是自己预想的那一般,那末,所获得的,只是懊丧。上海虽大,走出去,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玩的。但是始而以为在屋子躺着出神的好,关在屋子里久了,也就感到无聊,觉得还是找着太湖谈谈的好。于是复又走出房来,直向太湖房间里去。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进门不曾考虑。现在第二次来,就更是坦然,只是他一推门,身向前一步,吃了一大惊,身子向后,脚步却移不动。原来在这房间里的人,除了太湖夫妻而外,又另加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万有光,女的就是桃枝。桃枝见他有发呆的样子,便站起身来向他招招手道:“于先生,请进来坐。你为什么站在门外头呢?”到了这时,水村进去,固然是难为情。若是不进去,又显得自己小器。不过先站在门口,点了一点头道:“好!进来坐。”一抬腿又笑道:“在这里,都是客,大家用不着客气的。”桃枝和太湖夫妻,正围了一张桌子坐。万有光另坐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口衔了雪茄,却是很自在的样子,带了笑容,听别人说话。桃枝向水村笑着,又招了招手,指着沙发椅子道:“这里坐下罢。”水村点头道:“好!我就是这里坐下。”不过他坐下来,却不能象万有光坐得那样子适意,只有一点屁股边沿,靠着了沙发,两只腿撑了起来,还吃着很大的力呢。桃枝掉转身来向着水村微笑道:“请你和万先生握一握手,回头我还有话说。”水村听了这话,脸一红,眉一皱,向桃枝瞪了眼睛,忽然笑起来,向她点了点头道:“好!我就和他握一握手。”说毕,手一伸出来,万有光早笑嘻嘻的握住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 这个时候,水村真是一肚皮的痛苦,万万料不到桃枝会如此摆布。然而人家既以笑脸相迎,自己又何必装出苦脸子来?握手的时候,索性哈哈一笑道:“万先生,我们彼此之间原来有不少的芥蒂,经此一握手之后,就可释然了。哈哈!”太湖夫妇,已是看得呆了,桃枝只是含着微笑。等他两人握的手,刚刚一撒,她就突然站起来,将一只白手臂,竖了一竖,然后向大家一摆手道:“大家不用肚子里奇怪,听我来背一背我自己爱情的历史。现在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作姨太太了”说时,向万有光一指,接着又道:“我为什么愿意这样呢?我自然有个理由。原来我是很爱于先生的。于先生也很爱我。哎!偏是情场多事,突然从中来了个万有光,其初,我只是图他几个钱。后来一看这个人也不坏,不免和他往来密些。然而于先生不免有点误会,以为我的爱情,容易移动的,对我也发生了疑心。在我呢,其初是不觉得,后来觉察一些出来,要问问于先生,一来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怕不问很可随便放下,一问之后,倒着了痕迹了。不料错上加错,有一天我到清凉山去看于先生,遇到于先生和一个女朋友在一处,我以为于先生别有所恋了。女人总是嫉妒心很重的,我一见于先生和一个女人在一处,我心里怎的不生气呢?我一气之后,马上变了心,就跟着这位万行长一路去游西湖。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我这个人意志太薄弱了。在火车上又遇到了万行长的侄少爷,我因为他是个白面书生,而且又能温存体贴,糊里糊涂我就爱上他了。不料我这爱字一生,就上了他的当。这个人好歹是和万行长有些关系的,那详细情形,也就不必我去再说万我由万行长身上,转爱到他身上,上了他的当,决不能再回到万行长身上来,所以再去找于先生。不料于先生和我来了个划地绝交,我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脸了,因之就回到万行长身边来。他是有太太的,第一个条件,我就自己声明愿意跟他作姨太太。第二个条件,请他找一个女教员让我闭门读书,以后谢绝一切交际。第三个条件,我没有了,全听他的。是不是对我和他侄少爷一段关系,有些不满意呢?他真开通,说是我回转心来爱他,是更爱他了,这些事绝对不管。他有的是钱,只要花得痛快,当然他是一毫不吝惜的。所以就在这两天工夫之内,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了。现在我们巳经定了这个礼拜日子结婚哦!不是结婚,一个人娶姨太太,是谈不到什么结婚的。不过是宣布同居罢了。在那一天,我愿请请我的好朋友来喝一杯喜酒,就是于先生,我们虽谈不上爱情,友谊当然还是可以保存的,我很想请丁先生也到到。不知道于先生肯不肯赏光。”水村笑道:“喜酒总是要喝的。你不请我,自己还要抢着来喝呢。既是请我,无论如何,我也要到的。” 太湖小香以至于万有光,听了他二人说话,都不免发呆。但是他两人说话都是很坦然的,一点也不在乎。桃枝走上前拉着水村的手,握了一握道:“这才是我的好朋友。以前的事那算什么?我们揭过这页历史去了。”说到这里,她就撇开了这一段事,只谈些上海各种娱乐问题。在上海旅馆里几层高楼之中,四周不见天日,是无所谓日夜的。白天点电灯,晚上也点电灯,所以什么时候夭亮了,什么时候天晚了,完全不知道。水村在太湖屋子里,谈了好多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因而眼睛斜射在桃枝的白手上,见她手背上的表针已指到了八点。大家只管说话,不觉坐了一整夜,又过了一天了。便站起身来笑道:“这真是不知东方之既白,有话再说,我要回房间去睡了。”说毕,匆匆的就回房间去。自己连衣服也来不及脱,脚拨着脚,将皮鞋拨下,就倒在床上睡了。 这一觉睡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偶然醒来,只见屋子中间那盏电灯,还是通明的悬着,仿佛是夜里。这墙头旁边有一个窗户,是绿呢幔掩着的。掀开了绿呢幔,露出了玻璃窗,原来是临着人家一方屋顶的。太阳微向西斜,照在屋顶平台上,也躺过一两点钟罢了。水村打了一个呵欠,关了窗户,又在沙发上躺下。再醒过来,电灯还亮着,以为还是白天,掀开窗帘时,已经看到远处许多尖屋顶上的灯亮了。只好开了窗户,忙着漱洗一阵,按铃叫茶房来泡茶。在这时,回头一看屋子里桌子上摆满了茶壶,茶杯,水果包,糖果包,报纸,书本,乱七糟八的分不出眉目来。椅子上也是堆着衣服和报纸,痰盂子里满满的一盂子水,里面有碎纸,有水果皮,简直不可以寓目。心想道。旅馆这种地方如何可以住得?正想到这里,房门一推,一阵脂粉香。只见两个穿花衣服的女士,露着手臂,挺着胸前两个乳峰,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水村对她们脸上望着,红是红,白是白,自然是漂亮的少女,却看不出来是一种什么人。她们很不愿意的,一直走到屋子里面来。走到屋子里以后,一看水村,彼此并不认识,哟了一声,向后退着,笑道:“老张掉了房间了,今天不在这里呢,对不住呢!”说着,向水村连点几下头,倒退出来,顺手给水村关上了门。可是在这一开一关下,水村的耳朵听到了一阵麻雀牌声,他的鼻子又闻到了一阵鸦片气味。心里想着,在租界上的旅馆里住着,无非是这几样了:鸦片,金钱,女人,情形是麻醉,欺诈,荒淫,此外是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空间,不知道气候,甚至是不知道世界。这样的她方,不是为了桃枝,我来作什么?桃枝不但无情于我,她当面说嫁人作妾,而且还要在作妾的那一天,请我喝酒。这简直是当面侮辱我,当面刺激我,我虽是无志气,能去受这样的气吗?自己想了一阵,就躺在沙发上,静静的想心事。 当他想心事的时候,茶房送进一份请帖来,那请帖上写的是万有光、李梅芬两个人的名字。梅芬这两个字,是桃枝的本名,是唱戏以外用的。现在恢复了这个名字,自然不唱戏了。手上拿了这份请帖,只管望了出神,口里哼着。冷笑一声道:“不要太高兴了!反正我有法子对付你。”想了许久,将请帖突然向桌上一放,站起身来道:“好!我有法子对付你。”说毕,他戴了帽子,就出门去了。一直闹到深夜一点钟回来,身上便带了两瓶药水,由袋里掏出来。举着瓶子看了一阵,口里冷笑道:“你不是长得漂亮,用漂亮来迷惑人吗?我现在破坏你的漂亮。”门一推,有人笑道:“为什么你一个人自言自语?”水村赶快将两瓶药水揣了下去,回头看时,是太湖夫妇来了。太湖笑道:你将什么东西揣进了袋里?不让我们看见。“水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一瓶安眠药水。”太湖笑着摇了头道:“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人,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女人去自杀。”水村笑道:“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没有自杀的勇气吗?”太湖道:“不是那样说,凡是一个人为恋爱而自杀,对于那个女子,一定是爱,而不是恨。现在你对于桃枝,完全是恨。除非你揣了手枪去打她,你才可以平一平胸中的怨气。你若是喝安眠水自杀,你未免太冤了。”太湖说着话,和水村同在软榻上坐下。小香靠了桌子,站定望了太湖出神,摇摇头道:“男子汉的心眼,未免太厉害了。女子失了男人,不过和男人决裂而巳,充其量要几个钱。男人失了女人,就要拿枪去打她,太狠心了,你们不是很文明的人,主张恋爱自由的吗,为什么要干涉人家的自由?”太湖笑道:“这几天因为别人的事,倒把你一张嘴逼出来了。”小香道:“可不是吗,因为你所说的话,也太狠了。”说毕,她撅了嘴,拿了一根纸条,只管在桌上搓,再不发一言了。太湖也就跟着新夫人的意思,劝了水村一阵,以为情场角逐,也决不是有胜无败的。既是失败了,只当没有这件事,又何必老放不开手来呢?水村道:“我决不计较了。他们是后天结婚,等喝过他们的喜酒,我连夜就离开上海。”太湖道:“难道你一定还要喝她的喜酒吗?”水村道:“那自然,要保持我们以后的友谊,不得不如此呀。”小香道:“于先生,这话对了。你不必念桃枝别的,只念她当日在书纸店里收买你的画稿,她要帮你的忙,又不肯明帮你的忙,这一番苦心,也就太好了。”水村听了他们这话,也就默然无话。大家谈到夜深,太湖夫妇先自回去。 留着水村一人在屋子里。他靠在沙发上,想了一阵,把衣袋里两个药水瓶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自己对了那瓶子,不免出了一会神。想到小香刚才所说的话,对极了。只念她当日在书纸店里收买我的画,让我维持生活,用心真周到呀。假设她明明借钱给我,我是一个男子,还要依靠歌女为生,未免可耻,我算卖画,她算买画,就无所谓了。她又怕我不肯卖画给她,只愿陆续买我的画,却不让我知道。设若我没有和她生疏,她收我的画,还不知收到何日为止呢。试问她的钱是怎样来的?不是陪着人家笑,陪着人家玩,忍受着侮辱换来的吗?我花过她这样的钱,我自己只应当感激惭愧,怎么倒要拿硝镪水去砸她?我错了,我完全错了! 想到这里,拿着两瓶药水就要抛掉。然而这东西太厉害,流到那里,就烂到那里的。于是把两个瓶子,揣在身上,走出旅馆,就想抛在一条冷静些的马路上。转一个念头,这还是不对,假使有人赤脚过去,岂不烂了人家的脚?那末,塞在阴沟眼里,也许有人下阴沟捞东西。丢在垃圾桶里,也许有人找失物。这一下子,倒觉得这两瓶东西一点没有办法对付。想来想去,忽然得了一条妙计,坐了人力车一直奔到黄浦滩。下了车,不管一切,一直奔向江边。到了江岸,两边一看,并没有人,于是下着决心,再向前一步,就实行他的办法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七回 交友可无猜宠召面谢 作妾原不 当水村到了水边,身上正想有一种动作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在身后叫道:“你这是作什么?”接着就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回头看时,原来是太湖在身后追着来了。水村道:“你这是什么用意,以为我要投水吗?”太湖手抓着他的衣服,依然未放。皱了眉道:“你这人未免太想不开了。我们正譬方,反譬方,什么话都和你说遍了。不料你心是这样的死,非干到底不可。你不想想,你的前途是非常的远大,为了一个女子自杀,是万分值不得的事情吗?”水村笑道:“你简直误会了。我何尝有自杀的意思,我原来是想杀人,现在一想,这事不对,已经完全回转念头了。你不信,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两瓶硝镪水,手一举,卜通两声,一齐抛到江里去。笑道:“我是为了送掉这个。”太湖对于此举,还是不大十分明白,经他详细解释了一番,原来如此,倒不由得璞嗤一声笑了。因道:“你这人一好起来,好得也就过分了。为了怕人受害,把两瓶药水,亲自投到江里来。那末,对于你买这种东西的时候,相隔有多少点钟哩?你的心里,变化得真快呀!”水村道:“的确的,我的心理,变化得太快。但这是什么缘故,我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太湖口里虽然如此说、心里总还怕他有什么变动,手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放。笑道:“我们慢慢的走路,走回去罢。”水村看他这情形,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微笑不言的,一路跟着他走回旅馆。 先到了太湖房间里,小香见他二人面有笑容,便问太湖道:“你见神见鬼,跟着于先生后面追出去,究竟为了什么?”太湖道:“我并不见神见鬼呀!你只看水村那时侯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哪里能说没有事?但是等我追到他身后,原来是不相干,不过是看看江景而已。”他说着话,目视水村,水村微笑。小香万料不到水村有那样一着棋,也就相信了。在水村自己,自此以后,果然变了态度,非常的快活,日夜都在游戏场里鬼混。在电梯上下数次,和万有光桃枝二人会面,都是很欢喜的和他们谈话。 有一次,在深夜三点钟回来,水村满脸带着酒色,又和万有光桃枝在上电梯的时候撞见了。桃枝随便的问了一声哪里来?水村笑道:“跳舞。”桃枝道:“从来不曾听到说于先生会跳舞呀!”水村笑道:“这管什么会不会,花了大洋钱买张舞票,抱着女人转几转就是了。”这时,电梯门口,并无第四个人,桃枝见他说话如此放肆,便嘿嘿两声,笑起来道:“于先生从此以后,恐怕要以侮辱女人为第一条原则?”水村道:“对的。就怕我没有那些个大洋钱,假使我有那些个大洋钱的话,要尽量的挥霍一顿。”万有光口里衔了雪茄烟,看看水村,又看看桃枝,只是默然。电梯开到了楼下层,开了栅子门,还哈了哈腰,让水村进去。桃枝一个人还自言自语道:“女人也不尽是看得洋钱重的。”这一句话,不轻不重的正打入水村的心坎。水村就不作声了。 万有光陪着桃枝,进了房间,才笑道:“这位于先生却是有点喜怒不测,可怕得很。”桃枝躺在沙发上,静静的想了一会,摇着头道:“你这话不对,从前我初认识的时候,为人很诚恳的,不过现在他变成一种不可揣想的情形来了。这或者是为了我的事,受了一点刺激。”万有光道:“你这是更不对了。既知道他是受了你的刺激,你为什么还要请他在明天喝我们的喜酒?设若他在酒席筵前,神经失常,又发起牢骚来,你看怎么办?还是让他来呢?还是把他驱逐出宴会场上去呢?如此一来,恐怕是个大大的笑话吧?”桃枝听了这话,倒凭空添了一重心事,帖子是已经下了,要阻止人家不来,这简直是一种重大的侮辱。然而果然让他来,便是万有光所说的话,不能料定他不失仪。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妥当的法子。万有光看她脸色上那种神情不定的样子,笑道:“现在你也感到这件事不大妥当吧?不过据我看来,只有一个法子,系铃还是解铃人,你去和他疏通疏通罢。”桃枝道:“这样夜深,又是在他酒醉之后,让我这个女子去疏通男子,这句话有点不妥。”万有光也笑道:“事情固然是尴尬,不过我很相信你的为人。”桃枝想了一想道:“那末,我们两个人去。”万有光道:“我是他的情敌,又是个胜利者,合了那句俗话,仇人见面,分外眼明。我若去见他,不但好不了事,恐伯他会气上加气。光明磊落的会朋友,去就去,来就来,你怕些什么?”桃枝突然站起来道:“好!我就去一趟。你都信得过我,难道我自己还信我自己不过吗?”说毕,推开门,就直向水村这层楼来。 水村回来之后,已经关上房门睡觉了。桃枝用手轻轻敲着门,只听到水村在屋子里道:“咦!你夫妻两个到这时候,还没有睡觉?”说着将房门打开,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你!一定有什么事见教?”桃枝道:“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一说。”水村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点点头道:“好的!”于是闪开在门一边,让桃枝进来坐下,给她斟上了一杯茶,放到面前,然后远远的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桃枝端了茶杯,缓缓的喝了一口茶,又缓缓的将杯子放下,微笑道:“我很对不住你”水村抢着答道:“我们现在是朋友,过去的事,不要说了。而且我想来想去,是我对不住你。”桃枝道:“不过我性情太偏了。你追到上海来,我至多不理会你,也就完了,为什么我故意用种种手腕来刺激你呢?刚才你在电楼口上所说的话,我很原谅你,好在也并没有第四个人听见。只是以后以后”她说着,看了水村的脸色,缓缓的道:“希望把前事当作云过太空,我们成为一个好朋友。我固然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但是也有一两样好处,请你只念我的好处就是了。”水村道:“你到我房间里来,就是为了这两句话吗?”桃枝道:“是的。我是无所谓,有光他怕你心里对这件事放不下去,见了面,彼此总好象有些不服气似的,那很能”她也不知道下面要作个什么结论,便停止了。水村将手抚着额头,思忖了一会,摇摇头道:“我今天酒喝得太多了,脑子有点不清楚,你说的这话,我始终不明白你用意所在。”桃枝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明天是我们宣布婚姻的日期了。怕你更要受感触,所以我先来安慰你几句。明天请你到,不过不要拚命地喝酒。因为我明天对了大众,不便来劝你了。”水村笑道:“哈哈!我明白了,你是怕我在大庭广众之中,胡说八道,对不对呢?我于水村,虽然一时糊涂,总也有清醒的时候,我就不前前后后仔细想想吗?我在昨天就觉悟了,对你完全是善意了,你不信,可以问问李太湖。然而我这样说了,你决计不放心的。我告诉你,我明天搭早车就回南京了,你这杯喜酒我只算心领。”桃枝听了这话,自然是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然而自己的心事,让人家猜破,倒反感有些惭愧了。红着脸勉强道:“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很后悔,我不嫁你作妻,嫁别人作妾,嫁别人作妾,还要请你去喝喜酒,这太予你以难堪了。但是你一定能原谅我的。”水村站起来,走近前一步,用很柔和的声音弯了腰,向着她的脸道:“李女士,你放心,快天亮了,你去安歇罢。本来你予了我以难堪,我应当予你以难堪的。然而对一个心爱的人,予她以难堪,这不是我们所应做的事。所以我对于你,完全退让了。”桃枝道:“一个心爱的人?”水村道:“对了,一个心爱的人!虽然我恨你,我怨你,然而我总是爱你的。你去睡罢。好安歇了,起来作新娘。”桃枝实在也有些倦了,站起身来犹豫了一阵,低声道:“你不再恨我了吗?”水村道:“你放心去安歇罢,我九点钟就走。”桃枝走到门边,回转头来道:“我早知道你是这样,我不应该太激烈了,我有些”水村笑着站起来道:“善事夫子,无有二心。”说时手扶着门,要作个关门之势。桃枝站着停了一停,望了他道:“你若是走的话,也许我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水村道:“凡事总有个最后的,那有什么关系呢?再见了。”说毕,缓缓将门关上。 桃枝对着房门,望了一望,伸起手来,想去敲门。但是刚一抬手,又缩回来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正转身要走,水村一开房门,探出半截身子来,笑道:“还没有走吗?”桃枝道:“我很对不住你”声音哽咽住了。水村回转身去,却把放在枕头下的请帖拿了来,双手交给桃枝,微鞠着躬道:“请你收回,我宠召面谢了。”桃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水村道:“这很容易明白的,免得我看到又受刺激。”桃枝道:“你不会撕掉它,不会烧了它?”水村道:“因为我不忍那样办。”桃枝拿着请帖,自看了看,点头道:“好!再会了。”这才一直走回房去,将请帖向桌上一丢,和衣就在床上倒下。万有光看着请帖,笑道:“你胜利了。”桃枝道:“我胜利了,但是也可以说是我失败了。”万有光知道她话里有话,就不便再问了。 桃枝昏昏的睡去,醒来的时候,万有光已不在这里,倒见她的婶娘孙氏,含笑坐在一边。桃枝突然坐了起来道:“什么时候了?”孙氏道:“一点敲过。”桃枝道:“在上海真是昏天黑地,又去了大半天了。”说着话趿了拖鞋起床,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花纱旗衫,满身都是皱纹,便呀了一声道:“这件衣服,去了半条命了。”孙氏道:“那要什么紧,以后你穿什么衣服都有,一天换一件,也不在乎的。你看,万行长给你买的东西。”说着,将那架穿衣镜橱子门打开,只见挂得衣架上深黄淡紫,挂了七八件长衣,有绸的,有纱的。孙氏笑道:“人家拿了你的衣服去作样子,不分日夜,和你赶起的来。你爱穿那一件,就是那一件。你定做的皮鞋,送来了,可是半打。万行长说:今天你陪客的时候,要穿什么衣服,可以换什么鞋。”说着,一指橱面前陈列着十二双皮鞋,她又捧了一个纸盒子,送到桃枝面前,将盖揭了开来。笑道:“这是一打丝袜子。”桃枝将手一推道:“要你献宝,还是怎么样?这些东西,我也都看见过。”孙氏碰了一个钉子,只得退后了。桃枝走到洗澡间,洗了手脸出来,走到梳妆台前,对了镜子,正要拿梳子去梳头发。忽见镜台上天大小小,有三个锦绒盒子。先将一个大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滚圆晶亮的珠圈。再开一个小盒子,里面却是一粒钻石指环。只看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心里已经卜通跳上两下了。第三次再开一个中等的盒子,再不能站住了,乃是一个半圆式的白金压发,上面一路嵌六粒钻石,便算是四五百块钱一粒的钻石,这也就够值三千元了。手里捧着盒子,坐在沙发上,半晌不能作声,只管是看着。孙氏走过来,也伸了头看着,笑道:“这都是万行长亲自送来的,他说预备你今天戴的。你看,他待你是多么好?他随便送你一点东西,就值这些个钱。假使你跟他周年半载之后,人家要花多少钱呢?我在南京,早就劝你和万行长要好,你不大信我的话。照今天的事看起来,我的话算没有劝错你吧?老实说,世上只有能拿钱出来的,那才是真心待人。口头上说,几句好话,表面上做出那温存的样子,谁不能够?你以前就是看不出这一点,几乎上了人家的当。”桃枝皱了眉道:“不要瞎扯淡!”孙氏笑道:“我是老实话呀!现在你把衣服穿起来,把首饰戴上,先照照镜子,你看是哪件好,停一会,就穿那一件出去见客。”桃枝一回头,见橱门开着,里面挂了哪些鲜艳夺目的衣服,也就情不自禁的自取了两件出来,对了镜换上一件浅红色的纱衫,然后挂着珠圈,带上耳环,插上压发,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看看,回头又对橱子上的穿衣镜看看,正自得意着。 小香一推门进来了。见桃枝这种打扮,笑道:“老万对于你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桃枝笑道:“他得意的事,怎样不应该多花几个钱呢?他每年挣十几万块钱,这并花不1了他百分之几,千分之几呀!要不然,我为什么”这句话没有说完,万有光走进来了,后面两个茶房,捧着两个大鲜花篮子,一路走进来。他笑着向桃枝拱拱手道:“漂亮!漂亮!”桃枝道:“漂亮吗?恐伯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吧?”万有光笑道:“不用我说,请别人看看,不打扮是美玉无瑕,打扮了是锦上添花。你看,你们看新娘子也看呆了。”两个捧花篮子的茶房,站在门边笑着走了。万有光见她还趿着拖鞋的,笑着拿了两双皮鞋走过来,笑道:“你看穿哪双好?”小香笑道:“据我说,只要万先生能亲自给她穿上,无论哪一双都好。”万有光笑道:“这不成问题,对于夫人有什么差事都可以当的,何况这还要算是美差呢。”说着当真的走进前一步,俯了身子要去替桃枝穿皮鞋。桃枝将手一挥,笑道:“不要闹了。人家还没闹,你倒自己先闹起来吗?”小香笑道:“大概你有些不好意思,婶娘到我房间里去坐坐罢。”说着,拉了孙氏就跑出房去。万有光见屋子里没有了人,索性在沙发上坐下,俯着身子,捞起桃枝一双脚,真要和她去穿皮鞋。桃枝一手挽了万有光的颈脖,望了他笑道:“你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不知道。”万有光道:“你今天大喜的日子,我非得把一切的东西,都给你预备好了不可。所以我不惊动你,我就走了。你说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看看这里酒楼上,已经布置好了没有?再过两个钟头,说不定就有客先来的了。”他放下皮鞋,握了桃枝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匆匆的就走了。 桃枝一人在房间里,看看影子,又看看身上的东西,想到万有光为人,也很诚恳的,他体贴人,并不做在表面上,只是做了再说。他虽在上海混,决没有那种流行的滑头毛病,自然是比我年纪大一点,惟其是大一点,所以能够体贴的很切实。果然的,嫁丈夫不过图精神和形式上得着安慰罢了。他就是能给予我一种安慰的,做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不见得做正太太的多长一块肉出来。我并没有和他要一样东西,他就给我预备这些。假使我和他要的话,还不是我要什么就给什么吗?想到这些,自是心旷神怡。 门一推,孙氏进来了,人一蹦,轻轻拍着手笑道:“好了,小于那家伙,和小李辞行走了。我亲看到他提了行李小箱子走的。”桃枝默然坐着,用手去弄胸前挂的珠圈。孙氏道:“那是顶好的珠子,你不要用手去捏,染了汗在上面,珠子是会退光的。”桃枝想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道:“哎!丢开也罢。姓万的能给我一种安慰,我就一心一意跟着姓万的得了。天下的事,那里能够十全呢!婶娘预备点心罢,吃完了我要烫头发,打扮做新娘子了。到酒楼上去通知老万一声,我等他一块儿吃呢。”孙氏笑道:“你现在也爱他了。他这人实在可爱的,我一见他就从心里佩服出来呢。从此以后,你就是行长的太太了,你能不爱行长吗?一二年之后,你再添下一个小孩,那就是小行长。小行长再变成大行长。你到了我这大的年纪,就不会象我这样受苦的a。”桃枝笑道:“去罢,废话!”孙氏去了。桃枝回味她婶娘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不说别的,就是这些首饰,也够活半世的。还有什么比这可宽心的呢?她一个人,不必人家逗引,也就看了镜子里的新娘子,微微地笑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八回 救急筵前新郎甘假冒 约逃海外 在这七点钟的时侯,春风旅社的酒楼,摆了十几桌中国宴席,来客纷纷入座。万有光穿了西式礼服,桃枝穿了粉红的纱衫,都是喜气一团地招待来宾。这酒楼正面,是个大厅,原预备人家举行盛大宴会的。现在为万有光包了大厅两侧,还有上十间小房间依然保留着,预备人家临时小吃。这一号小房间,有一个西服男子,独自坐了,只要了两碟凉菜,一瓶啤酒,慢慢地小饮。这个男子,便是于水村。第二号小房间,有一个中年妇人,怒气勃勃的坐着。另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个**岁的男孩,陪她坐着桌上。虽摆了酒菜,这妇人并不曾动著,只是静静的坐着,听那大厅里人说话。这个妇人,就是万有光的太太。两个少女,是万小姐,一个孩子是万少爷。他们和隔壁的于水村,抱着同一的心理,是要来看热闹。 方太太见男女来宾,已经入席,茶房也在斟酒了,二小姐道:“我们可以出去了。”万太太道:“不!这个时候出去,你那不要脸的父亲会逃走的。我料他今天要出风头,一定要演说。等他开口的时候,我再冲出去,看他赖得了赖不,了?那个骚货交给你们了,只管打,打出祸事来,都在为娘的身上。”万太太说话,究竟是在气头上,她十分地按捺着她的嗓子,然而还是一字一字传入隔壁小房间里来。水村听到,心里连跳了几下。这样一来,桃枝还有什么面子见人?更也无法嫁姓万的了。连忙叫了茶房来,会了酒帐,就悄悄地走进了大厅。然而十几桌人,大家纷纷攘攘,都围住了万有光和桃枝说话,百忙中进来一个客,也不曾注意到。水村见最远的一桌,有两个空位子,自向那里坐了。万有光和桃枝各在中间一桌的主席坐定了。万有光见客已坐定,手上端了一大杯酒,转过身子来,向各桌子上请酒。这大厅里,有十张圆桌子,摆成半环形,万有光坐在正中间的末席,自然是面朝着里。这时站起来敬酒,才回转看到其余的各桌上去。这席的下方是个大圆洞门,沿着门圈,扎了彩绸,映上红绿的电灯泡,大厅里面四架大电扇,呼呼作响,转着生风,把彩绸吹动。万有光举着酒,正要演说,提高了嗓子道:“今天” 就在他说出这两个字以后,那彩绸一动,在红绿灯光下,现出一个妇人来,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夫人。这一下子,不但今天干什么来着,说不下去了,就是手上捧的那个杯子,也抖颤不定,把杯子里的酒,只管向杯子外泼了出来。那脸上,更是囚犯要上刑场一般,灰白得一点血色没有。只得强自镇定着,放下了杯子,含着笑迎上前去。这里酒席上的男女来宾,也不过一半认得万太太。认得的,自然都心惊肉跳,替万有光捏一把汗。那些不认得的,坦然无事,还嘻嘻哈哈的说笑着,正以万有光去专迎一个妇人礼貌有加为奇。万太太走到大厅中间,目光四射,见万有光迎上前来,劈头一句便道:“你今天为什么这样大请其客?”万有光笑道:“我何尝请客?是我的朋友请客,我来作陪呀。”万太太道:“哦!我听说是喜事,这样子,一点仪式没有,不象大喜事呀。那一位是新娘子呢?”桃枝见一个妇人,无端一闯进来,太没有礼节了。而且问的话,也不堪入耳,便突然站起身来,挺胸答道:“我是新娘子!”座客里面有人正想说不是喜事,偏偏新娘子又承认了,这事真僵上加僵了。这个人急中生智,只得站起身来大声道:“我介绍一下子,这是万行长的太太。”桃枝也不料这个时候,忽然有万太太出现,脸色一变,站定了竟坐不下去。万太太笑道:“这个是新娘子,新郎在哪里呢?我要看看啦。”全席的人一听,心想糟了糟了!这非戳穿纸老虎不可的了。万太太见没有人答复,就板着脸问万有光道:“我看到你刚才站起来说话” 万太太下面一句不曾说出,于水村从席上走了出来,走近前一步,向万太太一鞠躬道:“兄弟有琐事离了席,欢迎来迟一步,请原谅。”万太太道:“你先生是什么人?何以要你欢迎?”水村笑道:“原来万太太还不明白,今天这酒席是我请的,我是主人呢。”万太太对他浑身打量一番,因道:“今天可是喜酒?”水村笑道:“是呀!我在万太太面前,并不否认啦。”万太太道:“那末,新郎是谁呢?”水村毫不踌躇的答应道:“是我,难道还有第二人吗?哈哈哈哈!”他在打哈哈的时候,目光由近处万有光的脸上,再看到远处桃枝的脸上,更看到一席来宾的脸上。来宾们当然都是十分奇怪的,桃枝神色一动,若有所悟,坐了下去。万有光身上好象一颤,然而又强自镇定了。万太太万不料有这样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冒充起新郎来的。明明知道是人家冒充,除了当事人否认而外,别人是无法去管的。自己筹之烂熟的要到这里来大大发作一顿,现在三语两言,就让堵回去了,真是有些不甘心。在水村哈哈大笑的时侯,她真恨不得打他两个嘴巴。等他笑完了,才淡淡的道:“哦,原来你先生是新郎,失贺了。但是这酒楼的定座牌上,何以写得是万先生定座呢?”水村笑道:“那末,万太太以为当写姓什么的人定呢?”万太太道:“你先生作喜事请客,自然写你先生的贵姓,何以写上我们的万姓呢?”水村笑道:“这个问题,容易答复,请万太太干我们一杯酒。”说着满满地斟了一杯白兰地,递到万太太手上。万太太毫不推辞,咕嘟一声,将一杯酒喝下去了,照了一照杯,交给了水村。笑道:“我还要请教。”水村将杯子放下,另调了一个玻璃杯子,倒了一杯葡萄酒,自喝了一口,然后走过来,向万太太笑道:“万太太,教我不要写你的尊姓,很对的。我也不能那样傻,自己请客,要别人出面。万太太,你要知道我是写我自己的姓啦。”万太太道:“难道你先生也姓万?”水村笑道:“这用不着加上难道两个字呀!这个万字,不是万太太能私有的,也不是我能私有的,姓万的多得很呢。我们万不能看到哪里写了一个万字,认为那东西就是我的。我姓万,你也姓万,我高攀点,攀了这样一位老大哥。”说着一手握了万有光的手,一手拍了万有光的肩膀,笑道:“今天请他作个订婚时候的主婚人,请他演说两句,这也是一笔难写两个万字上的情分,不能推却的呀!本家嫂子,你还有什么见教呢?”这些男女来宾,逆料必有一场恶战,突然走出一个于水村来,替万有光作了挡箭牌,把个万太太驳得哑口无言,大家痛快极了。万太太道:“我并不认得你,要你称呼什么嫂子?”水村道:“我和有光有交情呀,和他以兄弟相称,再称你作嫂子,这是抬举你。你既不认识我,我在这里请客,你为什么来搅乱?有光是有面子的人,我不料他有这样一位太太!”说毕掉转身自回席去,不理她。万太太恼羞成怒,抓着万有光道:“不管是谁请客,我不要你在这里,你和我走。”于是扯着万有光便跑。万有光道:“好好!你这东西,我走!”于是一阵风地走了。 这里在场的宾客,一时议论鼎沸起来,也有和水村说话的,也有去安慰桃枝的,再没有一个人安心喝酒,只管乱跑。桃枝搬了一个凳子,放在大厅中间,自己站了上去,向大家挥手道:“诸位请入席,诸位请入席!酒席是两个人出名请的,走了一个主人翁,还有一个主人翁呢。这不算什么,女人们争风吃醋,都是有的,可是难得我这位好朋友,替我解了围,我不嫌他占便宜冒充了新郎,我要和在座的人,共同敬他三大杯。”大家见新娘子毫无羞涩之态,而且还要敬客三大杯,都佩服她豪放,拍拍拍,鼓起掌来。在鼓掌声中,大家回了座,水村也坐到了原处。桃枝亲自走过来,笑问水村道:“你还是喝白兰地呢?还是喝葡萄酒?”水村笑道:“白兰地是对付敌人的,难道你还要把我当作敌人?”桃枝不觉笑了起来道:“那末,就是三杯葡萄酒吧。可是要三大杯。”水村道:“三大海,我都喝,不是还有诸位来宾陪着吗?刚才那场险事,让我遮掩过去了,我痛快,大家也痛快,我们就应当痛痛快快地喝。”大家听说,又鼓掌。桃枝摆了三只玻璃杯子在他面前,满满地斟上三大杯。水村先端一只杯子起来,高高举起道:“不问诸位的意思如何,我先喝了。”于是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这杯下去,那两杯,便不停留,也是一举一饮,一饮一尽。一直将三杯酒喝完之后,将杯子在桌上按了一按,嗳了一声道:“痛快!诸位来宾答应陪我三杯的,就看大家赏脸不赏脸了?我的义务是尽了。”大家听了这话,不问是会喝不会喝的,都端起杯子来向他举了一举。当大家举杯子的时候,水村情不自禁,又端起杯子来喝。其中有几个来宾,认为水村是能喝的,便单独的来敬他的酒。他并不推辞,来一个,陪一个,一连陪人十杯酒,还不曾落座。桃枝走过来,用很和缓的声音道:“水村,你不能喝了,再喝你就醉了。”水村笑道:“醉了要什么紧?倒下头去睡上一觉罢了。平生我没有经过这样痛快的事,你不用拦我,就只喝这一杯。”说毕,他随手端了桌上一杯酒,又是咕嘟一声饮完,他将手上的玻璃杯子一放,转身就走出了大厅。 桃枝究竟是个主人翁,不便追得,见太湖在身边,便顿脚道:“你赶快追着他,他醉了。”太湖也觉他走路歪斜,有些颠倒的样子,也就由后面跟了出去。这个时侯,已有万有光知己的朋友出面,料理酒席费。桃枝抽开了身子,自回房间去。她到房间里,什么也不管,首先一件事,便是抽出手绢来。抽出手绢来之后,第二步便是伏在沙发椅子背上,放声痛哭。孙氏由后面跟了进来,看到她这种情形,明知系因为受了委屈,所以哭出声来,要消这一口冤气。便坐下来用很和缓的声音道:“我的姑娘,你不要哭,有话慢慢地说呀。”桃枝哭着道:“闹到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怨我命苦就是了。这样看起来,姨太太总是不能做的,做还没有做,已经就受气了。”孙氏道:“你当然是委屈一点,但是你要看看万行长的面子,他待你是很不错的呀。”桃枝道:“他待我很不错吗?若是把我当一回事,就该早早地把家里安排得好好的,为什么让人家闹出这样一件大笑话来?我看他,决计是没有诚意的。”说到这里,又哗啦哗啦,哭将起来。孙氏也明知今天的事,闹得太僵,结果又是于水村出来打的圆场,这一下子,不能不让桃枝回心转意又爱到水村头上去。这样一来,真是一只煮熟了的鸭子,又让飞了。但是事情实在是桃枝受了委屈了,又有什么法子来劝她不伤心呢?于是孙氏也就默然的坐在一边,不好再说什么。 桃枝哭了一阵,站起来,走到浴室里,重洗了一把脸,走到梳妆台边,重新扑了一遍粉,打了一遍胭脂,又对着镜子牵了一牵衣襟。孙氏一见,便问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打算到那里去吗?”桃枝道:“于先生为我出了这样大的力,我要着看他去。”孙氏道:“他现时并不住在原先那房间里,知道他搬到哪里住去了哩?”桃枝道:“我想他一定没有搬出这旅馆,不过是调了一层楼罢了。不然,今日不会来得这样巧,我要去找他谈一谈。只有他真是爱我的,我现在觉悟了。”孙氏一把拉住她道:“你不要胡闹,你决不能再去见他!”桃枝一顿脚道:“我再不要你干涉了。”正自这样争执着,万有光满头是汗,走了进来。一见桃枝,深深地作下一个揖去,透着苦笑道:“没有话说,我是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你,希望你原谅我。”桃枝不理他,向沙发上一坐,手搭了椅子背,用背朝着万有光,并不说话。万有光道:“我知道今天的事,是一万个对你不住,何人走漏了消息,我实在不得而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我已经有了办法了。”桃枝将身子掉了转来,问道:“你说有了办法,有了什么办法?”万有光道:“我向行里请一年假,带十万块钱,和你一路出洋去。你要知道,我已恨极了她了。她要反对我,没有什么关系,事前可以拦阻,事后也可以办交涉,总不该预备在大庭广众之中,来抓破我的面子。今天要不是于先生出来解围,今天这一场大事,不知闹到什么田地。让新闻记者听了去,又是一件极有趣味的新闻,各报一登,我在社会上,怎样立足呢?她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初二,我现在干到底,和她拚一下,看她能不能跟在后面跑上外国去?你现在非和我合作不可,若是为此一闹,你就灰心,岂不是正中了人家的离间之计?”孙氏猛然在旁边插了一句嘴道:“对了。”桃枝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吗?”万有光道:“怎么不是真话?今天我就藏起来,不回家去,明后天有船,我们先到香港。到了香港之后,我们再出洋。欧洲也好,美洲也好,听你的便。”孙氏道:“哟!到外国去,什么时候回来呢?”万有光道:“这个你不必担忧,总有我陪着她。我要走,自然和你丢下一笔安家费。”桃枝道:“出洋我倒是自小就有这种雄心,不过你丢得下你的事情吗?”万有光一顿脚道:“丢得下,现在是无论什么牺牲,我在所不辞的了。”桃枝道:“出洋之后,怎么办?”万有光道:“上海方面,自然有朋友出来调解。等调解和平了,我再回来。”桃枝道:“假使调解不了呢?”万有光又一顿脚道:“我就做一辈子华侨,永不回来。”桃枝道:“你下了决心吗?”万有光道:“我下了决心。你若不相信,我把出洋的十万块钱,先拨过来,交在你手上。”桃枝道:“果然如此,你的意思,总算不错。不过我还要想想。”万有光道:“这旅馆里,大概不断的有侦探来,我暂时躲开。等我找好了地方,再来通知你,你千万放心,不必想了。”说毕,他匆匆就走了。 桃枝和孙氏,坐在房间里,讨论了一阵,她多少还有点考虑。孙氏的意思,只要万有光能丢下一笔安家费来,其余可以不问。不多一会,小香来了。桃枝又把万有光的意思告诉她,只是现在自己也很感激水村的,他醉得那样走开了,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小香道:“不是我说,你嫁人的事情,又不是穿衣服,今天好调这个样子,明天好调那个样子,你要怎样办,自己拿定了主意怎么办,这也可以乱考虑的吗?”桃枝道:“不知道小于在什么地方,我很想见他一见。”小香道:“太湖跟着他去了,等他回来,一定有报告的。”桃枝皱了眉,用手摸着胸道:“妹妹,你替我出个主意吧,我现在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小香坐在她一张沙发上,握了她的手道:“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要我和你出主意?”桃枝道:“是谁在这样的境地上,都是没有办法的。出洋固然是好,但是小于对我这分情意,我怎能不报答呢?”小香听她如此说,也没有办法,只是发呆。 但是不多久,太湖跑了进来了,他穿的一件白纱长衫,湿得左一片,右一片。小香道:“你这是怎么了?”太湖道:“外面好大的雨,我在天宫旅馆送水村走了,他催着我送这封信来安慰李女士,而且我不知道这边闹成什么样子,所以冒雨而归。”大家听说于水村走了,也是很诧异,这又算是一种新变化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三十九回 雨道奔忙可怜一路哭 火船赴难 桃枝真不料到水村这种人行动如此不可测,便向太湖要信看。太湖道:“信是很简单,他有许多话托我在口头告诉你。他说他搬出春风旅社去,原打算走,但是究竟不明万有光对你是一种什么态度,所以又住在这对过天宫旅馆。今天你们大宴会,他躲在一号小房间里偷看,因为万太太出来要闹,他只得挺身而出,替你解围,求你原谅他。”桃枝道:“不管那些了,你先把信我看。”太湖在衣服里摸出一封信来,也不知是雨,也不知是汗,已经把信套都湿软了。桃枝接过那信,赶快撕出来看,只是一张八行笺,上写道: 桃枝女士芳鉴:今日之事,十分冒昧,然不如此,则君危矣。君富于感情者,不必以我为德,然必转而怨万先生无疑。我在此,是适增万先生之惶恐也。今日之举,救人则变为不义矣。何苦乎!兹扶醉起程赴宁,三日之内,即北返矣。好自为之,无以我为念! 水村手上 桃枝将信一扔,站起来道:“不行!我得和他说几句话。”说时站了起来,将戴的几样首饰,一阵风似的卸了下来,交给了孙氏。叮嘱道:“你暂时保管好,这是人家的东西。”说毕,就向外走。太湖道:“好大的雨,你先等茶房叫一部汽车来,再去也不迟呀。”桃枝不答话,已经奔上了电梯口。太湖追来,电梯已下坠了。桃枝到了旅馆门口,这才看见天上的雨如牵线一般,哗啦哗啦,洒得马路上乱响,雨积在马路两边,立刻变了两道平沟污水,奔流而去。马路上除了稀少的汽车,人力车,盖了篷在雨里过去而外,已绝对没有一个行人。桃枝见旅馆斜对过,正有一家汽车行,不管好歹,就冒雨涉水而过。那粉红的纱衫,肉色的丝袜,肉色的皮鞋,都让雨点和泥点,溅遍了。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头发上有水向下淋。她奔到了汽车行里,才用手扶了一扶头发,对柜上道:“快开一辆车上车站,上车站!”汽车行老板,看她这样子,知道有急事,一面开价票;一面吩咐车夫开车。桃枝不等车子出门,就先坐上去。车子开上了马路,电灯光下,看着空中的雨线,格外下得紧急。车子玻璃窗上,一条一条的水线直流。看看面前的汽车,在马路上奔驰着,溅得水花乱滚,仿佛自己的车子,为了雨的缘故,走得很慢。在车子里坐着,只急得跳脚。好容易车子到了火车站,跳下车来,就向站里跑。但是她到了站里之后,这情形有些不同了。并没有什么旅客,只有几个穿了雨衣的路警,和几个搬运夫,在站里走动。连那进月台的栅栏门,都不曾有收票的人把守,这真奇怪了。听听雨声,下得是更大,地上和月台的棚顶上,响成一片。走到月台上,着看停在铁道上的火车,不见一盏灯火,都是漆黑的,并不象有开走的形势。连忙找着路警一问,说是十一点钟的夜车开去两小时了,今晚没有到南京去的车子。桃枝道:“刚才有人来搭车到南京去,赶不上吗?”路警笑道,“那除非坐电报追上去。”桃枝忽然一想,不曾仔细问得太湖,就跑出来了,也许水村不是直接到南京去呢。于是又跑出站来,要回旅馆去。这样大的雨,站外那有车子,只好冒着雨,跑上了马路,站在人家店铺房檐下等着。那檐溜下来,犹如挂了一重水帘子在面前一般,水点由地下溅起来,也不知道溅了多少泥点到衣服上。好容易等到了一部空车子,出了重价钱,坐回旅馆,浑身上下,已是没有一根纱是干的了。 上了楼推门走进房去,孙氏和小香正在议论着,一见她水淋淋的走进来,同时呀了一声。桃枝道:“李先生呢?”小香道:“他坐了汽车追上轮船码头去了。”桃枝道:“什么,轮船码头?我真是糊涂,不问青红皂白,追上火车站去了。婶娘快拿衣裳来我换,我要到轮船码头去。李太太,多谢你,替我吩咐茶房,给我叫一部汽车。”小香道:“你疯了,挥身这样水淋淋的,你记挂这些事,澡也不洗一个?”桃枝道:“两点钟了,再耽误,轮船就要开走了。快拿衣服来,袜子,鞋,婶娘!”孙氏不由得笑道:“你听听,袜子鞋和婶娘,都要!”桃枝走进洗澡间,只催要东西。孙氏将东西递给她,她换好之后,马上就要走。小香道:“你作了一回冒失鬼,还要做第二回冒失鬼吗?轮船码头,多得很,你到那个码头上去找人?再停一停,太湖也就回来的了。你不会等他一等?”桃枝一想,倒是有理,既是走不了,急得只在房子里乱转。坐一会,又站一会,站一会,又走一会。好容易,太湖身上穿了雨衣,跑进来了。桃枝不等他问,走上前,一把抓住他道:“他在那里?”太湖皱了眉道:“嗳!我的小姐,你害死了我。”桃枝道:“他在那里?他在那里?”太湖道:“他醉了,在顺风轮船上十二号房舱里。”桃枝道:“走!我们一路去看他。李先生,你再辛苦一趟罢。”说时,拉了太湖就走。 太湖的汽车,停在旅馆外,还没有打发走,于是二人一同上车,驰上江边,桃枝道:“他醉了,醉得怎样了?”太湖道:“糊里糊涂,说话只管笑。”桃枝道:“我对不住他,他实在是伤心极了。我也伤”她一个心字不曾说出,哭了起来。太湖道:“你不要哭呀。你见了他,是这个样子,他更难受。”桃枝道:“你让我在路上哭哭罢。哭够了,见了他,我就不哭了。”说着,两手带手绢捧着脸,只是呜呜咽咽的哭。好在马路上的雨,并不曾停止,她虽然哭,也不曾让人听见,只好由她了。汽车停了,太湖摇着她道:“到了,不要哭了。”太湖先跳下车,替桃枝张着布伞,目己穿了雨衣,在雨里走。桃枝拿了手绢,一面忙着擦眼泪,一面跟了太湖走。眼泪虽然是极力忍住,但是嗓子里面,依然硬咽着,直待上了轮船,走到十二号房舱门口,太湖跳脚道:“你还要哭吗?”桃枝这才站着,停了一会笑道:“行了。” 于是一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水村斜躺在一张铺上,一只手搭在小桌上,还捏了酒瓶。桃枝道:“水村,水村!你怎么了?”水村睁开眼睛,看一看,复又闭上,似乎是想什么事情似的,突然坐了起来,望着桃枝道:“你怎么来了?”说毕又躺了下去。桃枝回头,望着太湖道:“一个人作践身体,也不至于闹到这个样子。”于是也坐到铺上,一手挽了水村的肩膀,一手摸着他的胸,望了他道:“水村,你不是要我吗?我来了。”水村闭了眼,点点头。这时突然茶房一阵吆唤,送客的上岸啦,开船了。太湖道:“怎么办?上岸罢,快开船了。”桃枝道:“他这个样子,我能丢下他吗?”外面又喊道:“送客的上岸啦,开船了。”太湖道:“不要把我们带走了,小香在旅馆会急死的。”桃枝道:“你走罢,你去跟着你的爱人。”太湖道:“你呢?”桃枝站起来一顿脚道:“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我送他上南京了。”外面又喊道:“送客的上岸啦,快开船了。”桃枝道:“你走罢,你想,我忍心回去,把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丢在这里吗?”说毕,用手一推,将太湖推出房门外,拍的一声,将门又关上了。太湖敲着门道:“再会了。”说毕,也就没了声音。 桃枝到了这时,倒觉得心里坦然了许多。看见桌上有茶壶,从从容容的倒了一杯茶喝,接着感到船身有些震动,已是开了船了。桃枝见水村很是沉醉,索性替他脱了西服,只让他穿了衬衫,把他的皮鞋袜了也脱了,将他的脚扶上铺去。然后在他身上检查了一遍,检出一张船票和几张钞票。在钞票中间,有一个小皮套子,里面似乎藏有什么东西。倒出来一看,却是自己一张小半身相片,背后用墨笔注了几行字道:“我所爱的,我精神所寄托的,我终身唯一的伴侣。”但是在墨水笔写字之下,又用钢笔注下几行小字了,这字是:“她不爱我又奈何?无从寄托了,是别人的伴侣了。”桃枝一见,心里不由一阵难过。见他衬衣口袋上,有自来水笔,就取了下来,反面已是没法写字了,将水村用钢笔写的字,一齐把它涂了。然后在正面相的旁边,添了一行字道:“水村爱我者永存,梅芬敬记。”又添了一行小字道:“相片和人,一齐永远赠给爱我者,年月日记于顺风舟上。”写好了,放进皮套里,搁到他的衬衣口袋里去。自己然后上帐房去补了一张房舱票,回来很安心的在房间里坐着。因为水村沉睡过去了,没有人谈话,自己劳碌了一天,这样夜深,也有些倦了,于是爬上高铺,睡着休息。那船身微微的震荡,正好把人送进睡乡,不知不觉,也就一睡了过去。 正睡酣熟之际,忽然一片人声喧哗起来,同时舱门外人的脚步声,异常的杂沓。桃枝被声音惊醒过来,心里正自诧异,怎么就会到了一个码头了?再仔细一听时,已经有了哭碱声,救命声,这决不是船靠码头的那种嘈杂情形,伸头向玻璃窗子外一看,星光之下,隐隐看到波浪闪动有光,分明还是在江心。然而船上的汽笛,已经呜呜呜,放出很长的声音。在人声哭喊中,倍觉得悲惨。这一定是船上出了事了,连忙在高铺上向下一跳,打开房门来,只见男女旅客,来往乱窜。桃枝抓着一个人问道:“怎么了?船上”那人摔了手,向前跑道:“逃命罢,机器房着火了。”桃枝听着,心里卜突卜突乱跳,跟着人跑了一阵,却并不看到有什么火焰,倒是船舷上拖了几根吸水的皮带,船上的水手茶房们,一阵向前面跑。有人喊道;“不行了,烧到货舱了,货舱里是棉花。”桃枝听到水手都说不行,这是火已成灾了。接着,果然有些烟烘气,送入鼻子。房舱里还躺着一个呢,赶快要去把他叫醒,一同逃命。于是不要观察情形了,掉转身,就回向房舱去。不料心里一急,偏偏找不出原路,乱钻了一阵,已经看到船舷,冒出一阵一阵的红烟,这里没有下雨,倒是有些江风,风卷着红烟只管向上冒着,情形是格外的紧张了。桃枝突然转着身子,四周乱跑,逢人便问十二号房舱在什么地方,十二号房舱在什么地方?这些不住奔波的人,不是救火的,便是逃命的,那个管你十二号房舱。桃枝胡跑了一阵,找着一个茶房,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十二号房究竟在什么地方?”那个茶房望了她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后面不就是十二号吗?” 桃枝回头看时,一扇房舱门半开着,床上正躺了一个人,不是水村是谁?跑了进去,将水村的身体乱摇撼着一阵道:“水村,水村!快醒来罢,快醒来罢!船上失了火了。”水村睡得正好,那里会醒,桃枝拚命的摇撼,水村才抬起手来,将她的手拨了一拨,偏转头去再睡、桃枝叫道:“失火了,失火了!火!火!”水村嘴里卿咕着道:“火,别人火,我才不火呢。”桃枝见他沉睡不醒,抱不动他,又背不动他,这可怎么好呢?再向窗子外看,已经闪烁不定的向外冒着火光,原来窗子外有人乱跑,现在已不看到什么人影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要是人都逃走了吧?如此一想,赶紧又跑了出去。原来这个地方正离失火的所在不远,所有在后方的人,都已经跑上船头去了。桃枝先向船头一跑,见船边挂着的两只小舢板,已经有许多人爬了上去。悬船的绳子,摇摆不定,船上许多办事的人,将上舢板的去路断住,不断的喊道:“这小船上,只许女人小孩上去,男客从缓,不听话,我们先开手枪打。大家要镇定,我们大船向江岸边开,大家总可以逃命的。”有人喊道:“满江都红了,我们还镇定吗?”桃枝听“满江红”三个字,忽然想起了《满江红》那出戏,立刻掉转身来,就向房舱里跑。到了房舱里,先脱下自己身上的旗衫,向水村身上忙乱着套上,套上之后,将水村的西服裤子,一阵向上高卷,然后把自己的肉色丝袜,带绷带套,向水村两脚套上。自己因为身上只有一件短抹胸,将水村的西服套在身上。忘了身命,由铺上拖了水村两只手臂就走。水村由铺上滚到舱板上,口里只是咿唔问着作什么,并不能抵抗,于是躺在船板上,让桃枝拖到船舷上来。桃枝向船头上看时,一只小舢板,已经由悬绳坠下水去了。另外一只,也上了不少的人,快要下坠。桃枝一只手拉着水村,一只手向船头乱招道:“慢点慢点!这里还有一个害病的女人呢。”那船上的火焰,已经高射长空,水面上照着通亮。在舢板上的人,见一个西服男子,靠舱板拖了一个女人出来,又跳又喊,似乎是不要命的情形了。有人答道:“快点!这船快要下水了。”又有人催道:“船上装不下人了,再装人,会沉下去的呀,快松吊绳罢。”桃枝在舱板上蹲着身子,极力的向前伸,两手拉了水村的手臂,借着这点向前奔的力量,拖了水村滚着。她用力太猛了,舱板上有水,脚跟一滑,也滚了下去。船上的水手,看了这样子,抢上来两个人,便把水村抬了起来。然而当抬起来的时候,舢板已经坠下去,低过这里船边了。这两个水手,看他这情形,以为是个生病的女子,隔了船栏杆,便将水村向小舢板上的人丛中一抛。水村算是被救了,小舢板已经靠了水面,向江岸划去了。 桃枝滑倒在船板上,爬了起来,也要追这只舢板时,舢板已经开得远了。桃枝站在栏杆边,用手乱招道:“船不要走呀!这里还有人啦,救命救命!”但是那只舢板上的人,好容易挣脱了这只大船,那里还肯重新回来?桃枝越叫得厉害,那舢板越走得远。桃枝手拍脚跳,乱闹了一阵,哪里有一点效力?可是船上的火光,一阵大似一阵,在黑暗的长空里,将火焰卷着红黑云点,带了细碎的火星,只是随风乱舞。在长江的波浪面上,也是反映着红光,摇摇不定,这火光被江风扇动着,在半空里伸张,将那船顶上的黑暗长空红了一个大圈圈,整个儿的船身,都让一团红光包围着。船上面固然是火,然而船的下部,却缓缓的向水里沉下来。在船上未走开的男子,由下层跑到中层,由中层跑到上层,最后跑到船的甲板上面。不过人跑得快,船也沉得快,大家眼睁睁望着开去的舢板,希望他们再开回来。然而由火光下看黑暗的江面,总是虚空的,那里有什么踪影哩?百十人都拥在甲板上,火光倒是渐渐的缩小,以至于只有几个小火头,散在各处。然而水面距甲板,也不过两三尺了,这些人里面,有一大半在下层抢着救命圈的,早是纷纷地向下乱跳。就是那些没有拿着救命圈的,眼看船要沉下,明知在这里静等是死,跳下水去也是死,然而这几分钟生命的犹豫,却是不耐烦得很,因之卜通卜通,一阵水花纷溅,陆续地向下跳人。甲板上一种凄惨断续的呼喊声,和那水面上几丛闪烁的火头,都慢慢地短缩下去。久而久之,火光没有了,人声也寂寞了,长空依然黑暗起来。那一只其长四十华丈的顺风轮船,火烧之余,很快地沉入水中,由甲板而甲板上的栏杆,由栏杆以至于烟囱,完全都沉到水平线下去了。星光之下,长江恢复了寂寞的景象,水面被风吹着,叠着波浪,滚滚而去。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四十回 酒醒梦回江中船不见 曲终人渺天 在这种境况之下,江面上是恢复一切原来的情形了。离开大船的舢板,已经靠了江岸,在舢板上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上了岸。水村原是斜靠在人身上,大家一走,他便躺在舢板舱里。这舢板上划船的两个人,究竟是男子,看到舱里还有一个人,就七手八脚抬上岸来。那些妇孺们虽然逃上了江岸,但是遥望江中那只坐来的轮船,已经归于无何有之乡,有的丢了行李,有的失了伴侣,有的散了骨肉,痛定思痛,都哭着喊着,闹将起来。两只渡人过来的舢板,遥遥的听到江里有呼救声,也赶快拨回船头,再向大船方面去救人。天色也变作鱼肚色,快要天亮了,等到舢板二次靠岸,自然又救了些人,岸上的妇孺们,有伴侣的,各自寻他的伴侣,这其间,自不少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形。 至于于水村,他却因两个水手,一时抬他抬得匆促,放在芦苇里面。他虽是醉得昏天黑地,但是经过了这一种救命呼喊之后,加上渡船的震荡,自己也慢慢有些清醒了。不时睁开眼睛看时,觉得脸上凉气袭人,头上似乎异常的空虚,感到巳不是睡在船上了。不过酒喝得过了量,人虽慢慢地醒过来,已是四肢无力,展动不能自如,不知不觉,又睡了一会。及至再醒过来,天已大亮,睁眼一看,身子四周,都包裹着芦苇,原来躺在芦苇里面的沙滩上。头上一片青天,发散着充分的阳光,这简直调了一个地方了。突然向上一坐,第二件事又发现了,自己身上,却穿的是一件女衣,将手一扯确是衣服,同时感觉到脚上是空虚的,原来是没有穿鞋子,套着一双丝袜呢。呀!昨晚上作了一晚的梦,莫非是这又作梦,这要让人看到,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笑话!赶快将女衣脱了,将丝袜脱了,站起身来,分开芦苇,向外一看,正是一片长江,不是上海,不是顺风轮船上了。自己如何到了此地,坐着慢慢一想。记得太湖送上轮船,记得他二次又来报告,桃枝曾出旅馆找我,以后我就醉糊涂了。不过似梦非梦的当儿,似乎桃枝来了,似乎她曾大叫着失火,似乎自己由高处向低处一落,有人抛掷着。如此看来,坐的轮船失了火,自己是遇救了。但是何以身上穿了女衣?何以躺在芦苇上?完全记不清楚了。虽是呆坐着极力地思索了一阵,依然得不着一点头绪。一摸自己衬衣袋里,一部分钱钞东西还在,因为想起了桃枝,将皮套子里的相片,就倒了出来看了看。这时,不由他不更加一层诧异了,相片上面,已亲自加了几行字,而且写得是那样的恳切,唉!这不必疑惑了,自然是她和我同舱,打算和我回南京,结果是她遇了难了。不过我一个醉死了的人,何以还逃了生,一个好人,何以不见呢?何以桃枝身上的衣服,会穿到自己身上来呢?想来想去,找不到这件事情的究竟。心想,这件事,决不是坐在这里可胡乱猜得出来的,必定到这附近去打听打听,才可以水落石出。 这样想着,于是起身出了芦丛,向岸上走来。走不多久,己发现了一条通江村的大路,顺着大路走过去,便是一所村庄。村庄口,五棵前后参差的绿柳树下面,一带竹篱笆,篱笆过去,有一家敞着大门的乡茶店。店外搭了二座芦席篷,横七竖八的摆着许多茶座。茶座上,一大半妇女,议论纷纷地谈着话。水村信步走入,一听说话人的口音,五方八处都有,而且那些人穿的衣服,非常时髦,显然不是乡下人,这不是轮船下来的难民是谁呢?如此想着,就在单独靠边的一个茶座上坐下了。那茶座上的人,看他身上穿着衬衣,下面穿了西服裤子,又赤着一双脚,这分明也是船上一个逃难的了,因是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一齐向水村身上看着。那意思是说,这人何以后到呢?水村却误会了,以为大家注意,也许是为了他曾男扮女装,这件事让人识破了,未免难堪,因之故意斜侧着身子坐了,将脸避了开去。这茶棚里伙计和他送上茶烟来,他避了人的视线,自斟自饮。 在这凝神回忆的时候,便闲听着男男女女讨论船上失火及沉没的情形。后来忽听到身后有个妇人重声道:“我们在大轮船上逃难下来的时候,遇到一件怪事。”她这样说着,就有人问什么怪事?她道:“我们的小船快要离开大船,不是有人拖个害了病的女人出来吗?”又有人道:“对了。我看那个男子力气太小,简直拖不动这个病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把那病人抬下小船来,那病人也是没命,但是拖人的男人,也晕过去了。”先那妇人道:“不对!你以为拖病人的是男人吗?我听他的声音,是女人说话呢。最奇怪的,就是抬下船来的这个病人,并不是女的,是个男的。他落下小船来,就在我的身边,在火光里面,我看得很清楚的。”又一人道:“那为什么呢?”那妇人道:“我们船上不是只许女的上来,不许男的上来吗?这个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会泅水逃命,所以给他男扮女装拖了出来。只是她自己为什么倒又改了男装呢?”又有人道:“那个时候,大家心慌意乱,穿错了衣服,也未可知。” 水村将这些话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将自己所知道的,再一互相参证,这件事就十分明白,分明是桃枝救了自己的命,她倒牺牲了。这样看来,她的爱情,可生可死,真是一个知己了。这时,他已忘了有人注意,也不知道人家笑话不笑,只是静静的坐着闲听那些人说话。知道这里到上海,不过七八十里路,大家纷纷地议论逃难回上海。水村在茶馆里买了些粗点心吃,慢慢踱到江边,向长江里一看,一片白浪滔天,那有什么人物?对面的天,由上向下盖着,直盖到水面上。天水之间,似乎有一些黑影,配上些高低黑点,那大概是江的对岸,这里的江面,大概是很阔的地方了。在这种地方把船烧了,又沉了,那有什么法子逃命。他呆呆地望着长江,先站着,后又坐着,由上午坐到太阳正中,心里只管想着,桃枝是没命的了。不过象她这样好心事的人,又不至于死,最好是她藏芦苇里,现在忽然跑出来,那多么可喜呢!他如此想着,当真跑到芦苇里面去找了一阵,那里有什么踪影呢? 他如此徘徊着,却有一只小轮,由下游直驶到江边来。轮船正停在身边,有人大叫道:“水村!水村!好了!好了!”水村看时乃是李太湖来了。太湖上了岸,二人握着手,彼此乱摇撼了一阵,再一回顾,几乎要哭出来。太湖道:“桃枝呢?”水村道:“她她果然来了吗?为我牺牲了。”只说了这一句,他虽不屑于作儿女之态,可是那两腔眼泪,不明什么缘故,究竟是象瀑布一样,倾注了出来。彼此仔细讨论了,叙说别后的情形,才知道上海接了这里的报告,公司特开了一只小轮前来搭救难民。至于桃枝上船来,及大雨中奔走火车站的一些情形,太湖也都说了。水村听了这话,格外的难过。当时,小轮船开回上海,他却不肯走,又在这里住了两天,专门托人打捞尸首。然而打捞两夫,并不见有什么,大江是这样滔滔的向前奔流,一个渺小的人身,葬在这深不可测的江水里,经过两昼两夜,如何还能保存呢?到了第三天,水村觉得并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才灰了心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之后,依然住到春风旅社来,太湖手上是很便当的,就拿出钱来,和水村重新制了衣帽行李。不过水村心上,这一道创痕,比什么斧钻刻划得还深,终日都是愁眉深锁,没有一点笑容。太湖也觉得上海这地方,决不是和水村解闷消愁的所在,夫妇两人赶紧陪着水村就一直回南京去。到了南京,太湖以为朋友之乐总可以解除水村的烦闷,就送了水村到夕照寺梁家去住。这个时侯,梁秋山得了太湖金钱的补助,早把屋子里陈设一新。水村住在这里,物质上固然很享受,又比较的与自然接近,自然心里宽爽许多。只是明明白白的牺牲了一个女子,心里万分的难受,拿了几本书,每日只在屋子里躺着。这样静静地休养,约有两个星期,并不曾走上街市一步,有时被新野拉着出去,也不过在清凉山上散散步。太湖为了家室的缘故,改了他的根本计划,在城里开了一家照相馆,夫妻两个人,搬到照相馆自行照料去了。上海有一个大学校,写了一封信来,请新野去当音乐讲师。新野写信辞了,却在这清凉山附近,就了一个乡村小学校的校长。这个小学校,和丁二香家不远,新野上课治事之外,休息的时候,总是在二香家里。二香的父母,虽是庄稼人,却不十分顽固。新野的意思,自然看得出,索性挽了秋山夫妇出来作媒,让他两人订了婚。秋山有几部小说在上海比较卖得好,也有出版界写信和他订约,预约他病完全好了,作他们的编辑。原来在一处穷愁度日的朋友,多少总算有了一点办法。只有水村一个人,依然在秋山家里休养。 天气渐渐的凉了,那门口高大的柳树,柳条直垂下来,拖到人身上。柳叶儿绿绿的,厚厚的,都有两三寸长,那些柳叶的中间,偶然有一两片黄叶,便见得这大自然中,已经带有一些秋意了。加上接连两天天阴,秋风吹着树叶,瑟瑟有声。看看窗外的清凉山,阴黯黯的,似乎都带了一种忧郁的样子,水村更觉是心里烦闷的很。遇到一个星期日,莺花歌舞团二次到了南京,在春江大戏院公演。新野为了和水村解闷起见,和他一路去看歌舞剧,并请了秋山夫妇、太湖夫妇以及二香作陪。水村也觉乡居寂寞,就跟了他们去了。到了戏院子里,又是满座,三对夫妇,和水村一个孤独者,共坐了一个包厢。台上的歌舞,一幕一幕的过去,到了后来倒数第二幕,便是歌舞剧《满江红》。新野一想不妙,又不便主人翁先说走,只是着急。水村上次不曾看过这戏,现在看到台上布一个桃花湖景,倒觉得耳目一新。后来女郎唱歌洗衣,少年上场寻死,为桃花和歌色所陶醉了。及至警察追上,男子反向女郎呼救,女郎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少年穿了,女郎倒穿了湿衣服,于是救了少年的命。水村一见,不觉受了重大的感触,以后台上演什么,他竟是丝毫不知道了。太湖回头一看,呀了一声道:“水村!水村!你怎样脸上变成这样苍白的样子,你有所感动吗?”新野道:“是我不好,不曾打听今天表演的是些什么节目,糊里糊涂就来了。走罢!”说毕,他先起身。大家见水村脸色转变,一言不发,也不敢留恋,一齐走了出来。水村的脸色,依然是苍白的,新野走向前,握住了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着低声问道:“水村,你觉得怎样,心里很难过吗?”水村摇了摇头道:“不怎么样难过。只是一幕戏,太巧了。”大家听说,好象今天来请他看戏,是有意刺激他似的,都很难为情,不能说什么,雇了街上一部公用的汽车,就同到清凉山来。 到家之后,莫新野首先和水村作了三个长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真料不到今天他们歌舞的剧本,倒有《满江红》在内。”水村笑道:“这倒无所谓,我总是于心不安的,就是不看这出《满江红》,不见得我心里泰然无事。大丈夫丢得开,放得下,说些什么?哈哈!”说毕放声大笑。大家见他如此,也就不以为意。但是从次日起,每日吃过午饭,水村就不见了。一直到了夜深,他才能够回来。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只说是到城里找娱乐去了。但是他虽是在找娱乐,回得家来,却满脸都是愁容。跟着人也一天消瘦似一天。到了第四天,新野有些不放心。就私下跟着水村后面,看他到哪里去?及至他到的所在一看,不是别处,正是,上次同看《满江红》的春江大戏院。看看戏院外面所悬的歌舞节目,正有《满江红》一剧。新野和莺花歌舞团本来是很熟的,和他们一打听,据说这出戏,非常之能叫座,若是象现在这种情形,至少能连期公演一个月。新野一听,倒吃了一惊,果然如此,水村回回来听,日一出,晚一出,非把他忧死不可!心里想着,向戏院里看看,只见水村斜坐着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虽然在声色场中,他眼光射在台上,和平常的人,面着壁子一样,并不受一点感触。新野心想,这倒怪,既是对于歌舞并没有什么兴趣,又何必花钱到这里来呢?于是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他情形如何?及至到了《满江红》上场的时候,他的精神立刻兴奋起来,随着那舞台上人的动作,脸色随时变换。到了那女子和男子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脸色变成了苍白,及至警察追了过去,男女发生了爱情,水村却不住的点头,又有些叹息的神气。新野遥遥的望着,心想这个人,有些着魔了,却是我不好,不该引他来看这歌舞剧。正如此想着,只见他在人丛中站立起来,突然左右两晃,他伸着手刚要去抓前面座位上的椅子背,恰是一把不曾抓住,身子向后一斜,便倒了下去。立刻人声哇呀了一阵,在水村附近一圈座位的人,都纷纷起立。那里人一动,全场的人也站了起来,秩序大乱。新野抢了上前,由人缝里挤过去,只见水村斜躺在地板上,头枕着一只椅子脚,面色如纸,紧闭了双目。新野蹲着身子,两手将他抱起,连喊几声水村。水村也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睛,口里说道:“满江红!”就不能说话了。在这种娱乐场所,有了这样一件事,自然是惊动社会的一件新闻。到了次日,各报上登着这样一段记载: 画家于水村,恋一歌女李桃枝,已有婚约,双方忽因误会,感情破裂。桃枝乃嫁一上海银行家为妾。银行家自鸣得意,于春风酒楼,置酒庆贺。其妻适至,欲毁桃枝。于亦莅沪,挺身而出,自认为李夫,风波乃息。于知李终不属意于己,乃席终扶醉登轮回宁。李追至送之。舟出吴淞未久,忽然失火,船上放私板先救妇孺,李以于醉不能步行,彼此易衣,抱之登舢板。李竟不克逃命,葬身鱼腹。于得生还,每念李,郁郁不乐,乃日往看歌舞剧为消遣。适有《满江红》一剧者,亦述女子易衣救男子事,于每观,必伤心至极,且愈伤心愈欲观之。昨日,受利激过甚,在戏场中一服不振。严部长封翁正心先生,惜其才,浦口以北有桃花林一座,为严私产,特捐地一亩葬之。因地绝似《满江红》布景中之一幕,欲为之留一佳话也。 这段新闻传出后,更惹起社会的注意,自是说得很热闹。然而在当事人本身,却是很萧条的。一个江上的黄昏,一轮盆大的月亮,行在天空,照着江中波浪,金光一闪一闪,和四月间某一个黄昏的景致,正是一样。津浦车的轮渡,旅客如潮涌一般,由轮船码头挤上浦口的江岸,喧哗极了。去码头不远,有一只小船系在一棵秋柳之下,船上放了一口棺木,在雪一般白的月光下斜照着。棺木里所睡的一个人,他曾在这潮水般的旅客中间,由浦口挤着渡江到南京去的。将距离的时间算起来,不过是半年罢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