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纵横》 壹 阳光从浓密的云层中透射下来时,已少有晴日里的锋芒,光线柔和而黯淡。压抑下透着窥见猎物的蠢蠢欲动,天色还早。 “嗬,有货,”霍望的语气中透出兴奋,眼神也变得凝聚起来,一扫平日慵懒的浑浊。只有在看见猎物时,霍望才充满了精神和掠夺的欲望。两艘船之间的距离近了一些,看的更清楚了,霍望才发现那是一艘慧通的商船。有钱人啊!他的心里只有这种感叹,从前的经历让他对富人,特别是富有的商人,极其没有好感。 帝誓从舱中走了出来,靴子踩在甲板上“笃笃”地响,一声声地击在别人心里。这个野蛮的海盗船长性情暴戾而疯狂,一眼便看见了慧通的商船,嘴角裂开怪笑着。霍望知道这商船他们劫定了。 “水手长,扬帆!”帝誓泛着荧绿色光泽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对面那艘船,很显然对方还不知道危险正悄然逼近。霍望召集水手们扬起一面写着“征途号”三个字的帆,这便是他们的船名,用于迷惑他们的猎物。帝誓总是伪装成普通船只,悄悄逼近再突然袭击,虽然有些小人,但却十分管用。 对面的慧通商船依旧毫不犹豫的向这边驶来。帝誓的嘴角浸透着冷笑,左手握着弯刀的鞘,由于兴奋和激动而隐隐颤抖,终于右手抓住刀柄,猛地将刀抽出来在空中扬起:“杀!”这时两船的间距恰巧够水手们搭上舢板,直取商船。远处的蛱蝶海一片宁谧。 水手长霍望的登船斧第一个砍上了商船的船舷,他掠劫时的疯狂和从不手软的性格总在此时才爆发出来。这也往往让新来的水手刮目相看,平日水手们总在背后嘀咕这样一个慵懒而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为何会得到帝誓的青睐,成为“征途号”的水手长,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霍望冲上了商船,对面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惊慌失措。霎那间,商船上一阵惨痛的哀号。海盗也许是一群没有感情的人,他们一生所追求的也不过是金钱和放纵。商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更别谈会什么武功,特别是在慧通这样一个重文轻武的国家,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制服了整艘船。 军需长祖塔急不可耐的登上了商船,看见舱中整船的玉石和兰莹珠,他的眼神都直了。 厉瀚渭城 与天渺对抗的战役,哀鸿遍野。惨烈的战火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流离失所的难民大片的涌入又大批的逃出。这原本安详的伊甸园此刻却毫无一块乐土。 渭城,毫不起眼的小城,甚至于在天际六国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位置。它是如此容易被遗忘,却又如此容易被提起。对于天渺来说,他们直到渭城的重要性,占据了渭城就等于控制了厉瀚,这是一条维系厉瀚生存的必经之路。 几天前,渭城的城楼下就已经聚集起了数以千计的难民。逸青风每日都在城楼上观望,人数一日比一日多,他们久久的待在城门外不愿离去。在他们心里,渭城应该是安全的吧,它离叹息城是那么的近,近到国君不得不每日都派人回禀一次渭城的情况。渭城失守,都城叹息也必失,国将亡矣! 每天都有难民向这边涌来,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去,因为疾病,饥饿。对于这些,逸青风并非毫不动容,但作为渭城城主,他无能为力。朝政腐败,官员软弱,无能的国君更只是将自己蜷缩在王宫中的那一席之地,任由前线的将士浴血奋战,孤独抗敌。他充耳不闻,毫不知情却连下三道诏命:逸青风,死守渭城。决不允许敌军或难民进入城中。逸青风不是没想过大开城门,让难民进来,不企望能给予他们什么,只希望他们不至于尸横遍野。可是他不能,幕僚看出他的意图,不动声色的提醒:“城主,切不可与朝廷为敌。”为敌又怎样?看着那些难民褴褛的衣衫,佝偻蹒跚的背影,逸青风的心里有种深入骨髓的痛。只是他知道幕僚是对的,自己做这城主之位一日,好歹还可以让部下每日分给难民一些食物,若公然与朝廷对抗,城主之位也就不保了,还谈何救助难民? 逸卓寒从未见父亲如此为难过,他深知其中的缘由,也曾想过劝父亲不必为这样的朝廷效命,但他知道父亲的性格,倔强而执拗,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改变报效国家的决心。这也是让一贯喜爱与世无争的母亲离开他们的原因,这朝廷中的生活太过于阴暗,污浊了多少人的心。 厉瀚国的太平日子已维持了太多年,多到已经没有人记得上一场战争是在哪一个朝代,以至于这次对抗天渺的战役节节退败,溃不成军。而内阁院的那些长老们左右着国君的决定,他们大多老态龙钟妄想着安度晚年,因而主和不应战。 天渺有意并吞,蓄谋已久。面对厉瀚祈求停战的条件毫不应允,更不给这些可怜的人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不多日,大片领土沦陷,焚烧焦灼的战火很快蔓延到了渭城。逸卓寒看着父亲日渐皱起的眉头不发一言,父亲的意愿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这个渭城城主一心都只效命于这腐朽的朝廷,即便知道结局必是死亡,也愿意顺着这条路一步步的走下去,可悲的命运。 虽然逸青风千百般的不愿看见这种局面,但它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就在这渭城城楼下,天渺的前锋部队终于出现了。逸青风在心里想象过这场面无数次,整齐的部队,高昂的斗志,面目狰狞的天渺上将。可当它真正出现时,逸青风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太过简单贫乏。天渺人远没有他想象的哪怕人性中有那么一丁点的善良。那个年轻的上将任由自己的惊雷马践踏城下逃跑躲闪不及的难民,就像踩死一只只蝼蚁。那年轻的脸庞棱角分明,骄傲的高昂着用尽一切轻蔑的眼神打量周围和渭城那高高在上的城楼,暗朱色的城门从未打开过。上将冷笑着:天下为官者无一例外,只在乎自己的所有。 这一切映入眼帘,将逸青风的心刺得生疼。城下的屠杀从未停止过,天渺的士兵将这些无辜的难民当成自己平日操练时的靶子,听不见任何惨叫和漫天的哭声,他们是这世上最冷血的动物。 书房里早已跪满了义愤填膺的将士,他们再也无法忍受目睹的惨状,纷纷要求请缨出战。可国君只是一味的下诏:坚守渭城,不可自先挑衅,不可对天渺的举动做任何反击。逸青风久久的沉默着,不言不语。 逸卓寒在书房门外踟蹰着,他知道父亲现在唤他来的意图,他不想答应,不愿承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驻足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进去。逸青风看着儿子的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疼惜,这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影子,有他穷极一生也未能达到的愿望。逸卓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身体些微的颤动使他触到了袖子中的匕首,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善良的母亲只是希望他远离伤害,却从未想过这改变了他的一生。 逸青风转身从墙上取下长剑,自从他成为渭城城主以来,这剑就从未出过鞘,仿佛已成了一种摆设,没有人记得它曾经舐血的剑锋有多锋利。现在,一切又都回到了以前,只屑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逸卓寒请求父亲让他留下,并肩作战。逸青风没有思索,一口回绝:“你必须走,我未完成的梦想要由你去实现。”逸卓寒没有再多说一字,他不懂得承诺,也不知晓拒绝。 在渭城的日子,充满了所有安宁平静生活所享有的一切。离开这儿,便不知何年。从未磨灭的回忆一遍遍的涌现,他闭上眼,拼命的想忘却,但只是徒劳无功。逸青风拍拍他的肩:“走吧。。。” 逸卓寒的背影充满了萧索和颓废的落寞,那孤独的身影像极了逸青风的过去。孩子,不必留恋。所有失去的都将随着你的归来而归来,让厉瀚因为你而荣耀万千。 身后响起惊雷的嘶鸣,伴随着城门开启“隆隆”的轰鸣声。逸卓寒知道父亲已下定的决心,只希望那柄长剑像十年前一样闪耀不止。 他没有回头,前方未知的路途正在向他招手。 贰 善皓悯城 提起悯城,每个人都会想到城中首富景家。世代经商从事兰莹珠的贸易让他们几乎富可敌国。景扬欧年少时从父亲手中接过家族的生意,从此也承担着家族的兴衰,一晃已过多年。当初的少年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妻子去世后两个女儿便成了他唯一珍惜在乎的人。他看着她们一天天长大,看着她们成熟优雅懂事,看着她们即将嫁做他人妇,心头却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命中无子,日后百年,家族的兴衰该由谁去承担? 妘韵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一夜之间完成了青涩的蜕变,破茧成蝶。她意识到自己真的长大了,再也没有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权利了,她要出阁了。 奴雅轻轻叩开了门,看着身着一袭绯红嫁衣的妘韵,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这个亲姐姐太过优秀,几乎是个毫无缺点的人,她光芒万丈,吸引了所有人或惊艳或嫉妒的目光,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个自己,还有个景府二小姐。她只能拼命蜷缩起自己,躲在姐姐的光芒之下,孤独享受着黑暗的遗忘。现在,姐姐要出嫁了。也许她是该为自己高兴,只是姐姐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而自己的痛苦又有谁知道,这样的结果让她高兴不了。 铜镜中显出奴雅的身影,妘韵没有回头,淡淡笑着问道:“杨府的花轿来了吗?”奴雅心疼的看向她:“没有。”她知道姐姐并不喜欢这个父亲千挑万选才选中的满意女婿,她的心早有所属,杨律然不过是父亲挑中的可以发扬景家所有荣誉的继承人而已,可是为了景府,她心甘情愿放弃了一切。 良辰吉时带走了心如死水的妘韵,也带走了奴雅曾引以为傲的梦想,她的心也已冻结。偌大的府邸被喜庆的红色围绕着,父亲被充斥而来的喜悦紧紧包围住。所有人都忘了奴雅的存在,她感觉不到喜悦,她只想离开这儿。 蛱蝶海信航港 夜已经很深了,星辰缀满了深色的天穹,如绸缎般的夜幕悄悄滑满了整个天际。港口安静的沉睡着,如尚未被惊扰的兽,这静谧越发的诡异起来。 “征途号”泊在了信航港港口一处避风的礁石后面,霍望降下帆后,机警的向四周望望,待确定无事后,谄笑着缠着帝誓,让他们上岸去寻乐子。帝誓当然知道这时候岸上尚可寻乐的地方也只剩下青楼和赌坊了。帝誓回头看了一眼疑绍,这个领航员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思虑了一下,答应了霍望。 疑绍原本只是个平常的渔夫,战争让他失去了妻子,帝誓需要一个有丰富出海经验的人做领航员,在一次上岸掠夺时,发现了疑绍和他当时尚且年幼的儿子晴,从此征途号不再受到未知海浪的袭击,疑绍总能顺利渡过暴风骤雨。 所有水手都上岸了,连帝誓也跻身于赌坊之中,享受一掷千金的放纵。船上只剩下疑绍和晴。船舷边的海水吞吐着淡淡白色的泡沫,安静的深蓝色海仿佛已沉入梦乡,只有浮动的水波像是它的呼吸。晴伏在船边的栏杆上,注视着平静的海面。 疑绍在船头的甲板上整理着刚落下的帆,他知道凌晨天未亮时他们便要起航了,这掩人耳目的行径。 东方的天际有些鱼肚白了,晴微微叹了一口气,准备去舱内和衣小睡一下。天亮时就要漂泊在海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麻烦,他得蓄足力气。离开倚靠着的栏杆时,晴感觉到船身有些微的震动,好像被人踩得咯吱作响的木板在水中轻微摇摆一样。疑绍却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依旧在整理着装备,补充淡水食物,准备着下一次的征途。晴向船舱那儿看了一眼,舱门虚掩着和霍望离开时一样,他深邃的眼神注视了几秒,嘴角微微上扬,忽而转身向疑绍走去。 霍望醉醺醺的向船走来,那歪歪倒倒的步伐显示他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祖塔迎上前扶住他,霍望微眯着眼睛,涣散迷蒙的眼神游离在神智之外,口中却还念念有词:“斯琴,陪我再喝一杯,本大爷有的是钱•;•;•;•;•;•;”祖塔费力的架着他向船走去,帝誓露出愤怒却无奈的神色,没有开口。 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一群人正向这边跑来。祖塔暗自思虑:这避风礁石隐秘得很,应当不会被发觉,那么这群人是为何而来?帝誓也听见了那整齐的步伐,皱了皱眉:训练有素的军队步伐声,是谁惹上了军团的人?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船员,一个不少,他在内心一个个的排除也没想出是谁,只好让所有人上船,趁着尚未出事,离开这儿。 祖塔明白帝誓的意思,他扶着霍望加紧了步伐向船那边走去。霍望已经醉得不行了,他突然停住不动,祖塔催促他快点,他也依旧不理不睬。祖塔不知该对一个酒鬼说什么,只能连声催促:“快点,快点,有人来了。”霍望停驻了两秒,猛地一甩手,推开了祖塔,踉跄了两步,满口酒气的吼了一句:“什么人来了?爷怕过谁?!叫那些龟孙子们都让开!都滚!滚!”祖塔也知道他是喝高了,一时焦头烂额,没了主意。 却也正是在这时,那军队赶了上来,一眼便瞥见了水手们扬起的帆在风中抖动着。军队领头的是个校尉,他深色的瞳孔中满是猜忌和疑惑,正常的船只又岂会躲在这里入港,这其中定有猫腻。下一刻,尚未上船的祖塔和霍望已被士兵们团团围住。 校尉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霍望,转头向祖塔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祖塔陪着一脸的笑:“军爷,我们是这附近的渔民,在这海上遇到的风暴,一时被冲到这边避风,夜深了,这位兄弟又喝高了些,耽误了些许时间,这便要回去。”校尉打量着他们,瞥见了祖塔腰间的水手刀,他目光停留了一下,冷冷一笑:普通渔民哪用得起这样装饰华贵的水手刀。刀柄上镶嵌着的摘晶岩和兰莹珠光彩夺目,即使是藏在衣襟之下也阻挡不了它散发出的光芒。霍望歪歪倒倒的靠在祖塔身上,吞吐着酒气,登船斧在月色的反衬下显出暗红色的血迹。校尉突然一抬头,士兵纷纷举起手中的刀,已做好拼杀的准备。 正待动手时,帝誓从船上走了下来。校尉看着他沉默不语,心里却是有些发毛。他从军五年战役不断,却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感觉,他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军团。他已经能感受到从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充斥着周身的每一个角落,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去。校尉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帝誓嘴角牵出一个弧度:“海盗。”下一瞬间刀剑已然出鞘。 士兵们和海盗正搏杀激烈之时,帝誓的弯刀已然对上了校尉。弯刀横扫过处惊起一阵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吹过。他招招留有余手,并不急于夺其性命,步伐忽左忽右接连着旋转。校尉迎之不得避之不及,平时得心应手的剑法此刻却仿佛漏洞百出,只恐稍不留神便命丧黄泉。而帝誓身步腾挪辗转之间游刃有余,招招攻其要害却只点到为止,用一种戏谑的态度对待焦头烂额却不认输的对手,仿佛在欣赏一场人世间最富戏剧性的表演。 校尉气喘吁吁,只微闭了闭眼倏然睁开时,弯刀已架在脖子上,他惊恐不安。海盗的心性谁都清楚,没有人发出任何一声命令,但所有人都住了手。帝誓的眼神是凶狠的却带着一点嘲讽的笑意,海盗们都退回到了船上,做好了一切随时起航的准备。 帝誓示意士兵们退到离船十步远的距离,那校尉感受到了脖子上入骨的寒意,战栗着重复自己并无恶意,以此来求得保全自己性命的权利,从他哆嗦着的叙述中帝誓得知他们 是厉瀚戍军的一支队伍,奉上命来追缉前渭城城主的独子,一路追踪至此却突然失去了他的踪迹,正巧看到了征途号便上来盘查。 帝誓重复的打量着他,从他惊恐的眼神中,帝誓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天渺与厉瀚的战争震惊了整个天际大陆,他们虽终年漂泊在海上,却也有所耳闻。那个渭城城主拼死抵抗,没有让天渺人踏进渭城一步,只是国君的腐败无能终是让他身首异处。 帝誓露出厌恶而不屑的深情:“身为将领不抵御外敌却残骸同胞,杀你脏了我的刀,滚!”言罢,一提手将他扔出五步远,众士兵纷纷上前扶住他,再抬头时,却只来得及看见征途号那一面猎猎鼓风的帆,仿若在天边。 叁 善皓悯城景府祭宗殿 供桌上的香一直燃着,无声无息。景扬欧祭拜过后便示意杨律然上前,后者抬头看了一眼供桌前方墙壁上的挂像,是传说中商人的鼻祖王亥。他垂下眼睑,没有多说话,祭拜后起身,眼光却是自然而然的投向奴雅,那个站在父亲身后低头不语的二小姐。他好像听得见她心里的叹息,曾几何时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景府的女婿,现在他是了,只是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这一段婚姻葬送了四个人的爱情。 景扬欧不知道这些,他只为自己的女婿感到欣慰,杨律然是个天生的商人胚子,他的精明,他的从商之道,他所有的一切都让景扬欧觉得自己没有挑错人。他要的其实不是女婿,仅仅是个继承人而已。一个可以让景家永远不倒富可敌国的继承人。他将自己此生的一切自己的希望梦想都寄托在了杨律然的身上。 有家仆来告,说贵客来访。景扬欧知道一般客人来访,仆人是不会到祭宗殿来打扰的,会让客人稍时等候,能让仆人不顾打扰祭祀也要来报的定是朝中的人物。景家的生意做到如今这般大,离不开与朝廷的往来。景扬欧自是不敢耽搁,稍稍嘱咐了几句便起身出去了。 杨律然环视四周,他从未来过这儿,他没有这个资格。现在他所有的一切自然是拜景扬欧所赐,这的一切对他来说既新鲜又陌生,他尝试去想那些他得到的东西,景家的生意,景府姑爷的身份,金钱财富。可是他怎么都忘不了那个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影子,这所得到的一切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最爱,如果再选一次他会选择脑海中的那个影子,而不是现在这虚无的一切。 他突然转过身直视着门口,奴雅的背影出现在那。这准确的直觉让他害怕,他越是拼命的想忘掉便越是记得更清楚。妘韵看着自己的丈夫,看见了他满是疼痛与爱怜的目光。她微皱了一下眉头,压下了自己的心痛,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大殿。她知道自己不该挡在他们之间,可自己和他之间又是被什么阻碍了呢?是这段婚姻吗? 杨律然知道妘韵已经出去了,但他丝毫不关心,他的眼中只有奴雅,全是奴雅。她曾经是他的全部,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们甚至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去面对家族的反对,面对整个悯城的暴风骤雨,他们可以选择远走高飞的,可惜这种意愿并没能维持多久。造成如今的结果和局面让他们追悔莫及。景家,杨家还有尤家,陷入这个漩涡中无法自拔,葬送了所有人。 杨律然叫住了奴雅,走上前去。奴雅看他的眼神中有难受有期盼,但更多的只是无奈。杨律然停在她面前,沉默良久微微笑着,张口刚欲说什么,却被奴雅一声“姐夫”打断。那清澈而温婉的声音打碎了他的心,他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如果知道今天要面对的结局让人难受,还会有当初那义无反顾的选择吗?如果知道今天见面会心痛的就像要窒息,当初又何必留下来,远走高飞多好,现在却成了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梦想。没有谁愧对谁,只不过是做了一次错误的选择,然后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天,将自己的一生推向了深渊。 妘韵漫无目的的在殿外后山走着,回想刚才杨律然的神情,有种苦涩的情绪在萦绕。她并不爱杨律然,她当然也知道杨律然的心里只有奴雅。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 她茫然的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背影。分明是一个僧人,合身的袈裟,缓慢的步伐,在这祭宗殿的附近出现也很正常,但那背影却为何如此熟悉?她迟疑了一下,加快步伐追了上去。那僧人看似缓缓徐行,实却走的极快。妘韵尚未追上,他却已行至山后禅室门口,妘韵看着他缓缓打开门扉,脱口而出:“子书?!”僧人的背影微微一怔,却也只停滞了一瞬间,依旧不动声色的打开门,门扉在妘韵面前“砰”的一声合上,一切又恢复了静谧。 妘韵注视着门扉,她有意要忘却掉,所以克制自己不去找他,从准备出阁前几个月起一直到婚后现在,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潜意识里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但她自己清清楚楚的知道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将他尘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即便时间过的久了,即便已布满了灰尘,但只要一不小心触及到了那个角落,思绪便会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尤子书,对不起。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无力更改什么。但请你相信,我爱你。 桀海 疑绍观察了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霍望才让水手们在海面上抛锚停船。祖塔召集齐了所有水手在甲板上。帝誓从他们面前走过,以此打量着他们,阴沉的面容上凝固着一种怪笑,看的水手们心里惴惴不安。 帝誓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他们耳边,像是一种旷谷的回音,让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天渺和厉瀚的战局已定,现在两国在合力追缉一名叫逸卓寒的少年,也就是渭城城主的独子。你们说,逸卓寒会在哪儿?”他略显浑浊的眼珠不安分的转动着,依次扫过每个人,将他们诧异的神情一一映在脑海里。 帝誓沉重的脚步踩在甲板上,来回踱了许久,走到晴的面前突然停下,咧开嘴笑了:“小子,你说逸卓寒会在哪儿?”晴眨了眨眼睛,微微昂起头直视着帝誓,继而也笑了:“我怎么会知道。”帝誓微眯起眼睛,似乎是极力压制着自己,就快要发起火来。 霍望突然明白过来,说不定逸卓寒正在船上,否则上次那个校尉怎么会偏偏搜查到这。他夺步上前,窜到晴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瘦小的晴提了起来,凶神恶煞般的咆哮着:“说!他在哪儿?你他妈的别害了整船的人,老子可不想陪你送命!”晴看着他并不说话,霍望急了:“小兔崽子,信不信老子把你丢到桀海里喂鱼!”帝誓打断了他:“放下他!”霍望有些不服气的看向帝誓,心里虽百般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放下了晴,他嘟囔了几句,似是不满帝誓的偏袒。 疑绍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吭一声。他很清楚,帝誓不会甘心丢下晴,更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杀了他。他早已忘了自己当初是不愿意成为海盗的,现在时间过了太久,似乎在战火燃烧的这片大陆上,征途号反而是少有的平静之地。 晴狡黠的看着帝誓,明亮的眼神中饱含着笑意。帝誓直视他几秒钟,忽而转头看向甲板内处的底舱,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出来吧!不用躲了,厉瀚戍军早已经不在了。”水手们惊愕,迟疑许久,舱门突然被推开,一位少年走出,正是逸卓寒。 晴看向逸卓寒,后者也正对他微微点头。那日,逸卓寒为逃避戍军的追捕,躲到了船上。晴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只是没有点破,才使他顺利逃过了追杀。逸卓寒自也明白晴知晓他存在,如此,倒也应感激他救命之恩。 帝誓打量了他几眼,开口便说:“逸卓寒,我听闻了渭城城主的事。他理应是英雄,只是生不逢时。你也算是忠臣之后,而我们是海盗,你我不是一路人。到下一个港口泊船,你就走吧。”逸卓寒没有言语,微微皱了皱眉。他很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再也找不到比这艘船更安全的地方了,何况下次上岸,不知该藏身何处,更不知要如何躲过敌人的追杀。只是,他也确实没有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晴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现在这个时候,你让他去哪?不管是天渺还是厉瀚都容不下他,不如就留他在船上,也算多个帮手。”逸卓寒看向晴,他早已记住了这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帝誓打量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逸卓寒直视着他:“我不会让你白收留我,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脑中却浮现出父亲的身影,耳侧回荡着父亲的话:你失去的,都将随着你的归来而 归来。 被晴这样一说,帝誓似乎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了,或许是他本性中也就不想拒绝。他隐隐觉得留下逸卓寒并非明智之举,算了,就算是个祸患,也总有能解决的时候吧。 晴看向逸卓寒,笑着:“嗨!我叫晴!” 肆 厉瀚叹息城 国君从案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跪在前方的几个大臣,他们并不言语,或许是因为惊惧,或许是因为愤怒。就在前一刻,国师因不满天渺人的指手画脚多言了几句,便死于非命。 对于这件事情,国君也很愤怒,他与国师相交几十年,深知国师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才,堪当大用。可是对于国师的死,他也无法说什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厉瀚已名存实亡,即便他仍是国君,即便他仍在这王宫中,但朝中所有事俱已由天渺操纵,胜者为王败者寇,失败的人是没有资格指责不公的。 正当他们欲指责天渺罪恶的侵略行径时,有侍卫来报,天渺国家军团上将兴决到了,要面见国君。国君知道兴决的心狠手辣,此次能顺利的打下厉瀚,很主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兴决的治军严明。他微微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兴决依然走了进来,侍卫不好阻挡,更没有胆子强行拦下他,只好任由他带着一脸的微笑骄傲的看着国君,不屑与轻蔑在脸上游走。他扫视了周围人一圈:“厉瀚国君,渭城城主之子的事查的如何了?他可是个逃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可姑息纵容!” 国君沉默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大臣们。那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们,此刻却都不言语了。他们微低着头,连喘息声都克制着。他们害怕被国君点出来询问逸卓寒的事,那不知道该会是一种如何可怖的结局。 也许天神迟靳没有保佑到裁整使,那个可怜人被问到了关于逸卓寒的事。他战栗不安,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因惊惧而突然张开,无限扩大,寒意包围了周身的每一个角落。他感到寒冷,鼻尖却不可抑制的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就这样迟钝了许久,才结结巴巴的吐出了一句:“微臣不晓,此~~~此事~~~是由~~~由~~~戍军的金校尉去查问的。” 金校尉在殿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要求卸下随身佩剑。他只是一个校尉,无权携兵器入殿,这是对国君的大不敬。如若在平时,他是不在乎这些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迟疑许久,向那侍卫问到:“何人在内?”侍卫微回头,似是像殿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国君,内阁院的几位长老和司辅部的一些大人,还有•;•;•;•;•;•;”金校尉听他停住不说了,追问道:“还有谁?”那侍卫微叹了一口气:“天渺的兴决。” 听到兴决这个名字,金校尉的眉头皱了起来,隐隐约约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迟疑半天,还是将佩剑解了下来,然后整理了一下铁甲,迈步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不说话,似乎正是在等待他的到来。他迈进殿中时,耳边群臣因放下心来而发出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听着分明。在这一刻,他成了一个替罪羊,一个为保住整个朝廷中别人所有的命而抛弃的牺牲品,如此可悲。 国君尚未开口,兴决却已幽幽地问道:“金校尉,逸卓寒有消息了吗?” 金校尉轻蔑地斜视了他一眼,并不理睬他,而是面向国君,恭敬道:“末将追至信航港岸边,逸卓寒便没了身影,周围只有一艘名征途号的海船。末将疑虑他躲到了船上,可刚欲搜查,便受到船员的阻挡。所以现在尚未查明逸卓寒身在何处。” 国君悄悄的瞥了兴决一眼,见他昂首而立,沉默不语,便清了清嗓子:“金校尉,既未查清,那你速去再查吧。”金校尉领命,转身而去。与兴决擦肩而过,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知道自己是个军人,即便再不堪也懂得国之耻辱,兴决是整个国家的敌人。 但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金校尉走过兴决身边时,后者毫无征兆的握住剑柄,没有人看到他的剑是何时出鞘,又是如何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半弧线后归鞘的,那剑的速度快过了风,破空的声音响过之后,众人看到的仅剩下一具尸体,颓然的倒在地上,血从颈部汩汩流出,瞬间便浸满了他周身的范围,他早已丧命。 国君亲眼目睹金校尉的死亡,他惊讶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兴决毫不理会众人,转身便走。只在这空气凝固的大殿内丢下一句话:“这种办事不利的人,留着也是无用。逸卓寒的事还是让我们天渺的将士去查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阻拦,逸卓寒的命运只能由他自己去把握。内阁院的长老们在心里兀自叹息:可怜的孩子~~~~ 善皓悯城 杨府的门额上高悬着的府第匾额在夕阳的映射下泛着金红色的光。高大的府邸舞榭楼台,廊亭轩阁,鳞次栉比。这都是拜景扬欧所赐,杨家是断没有这份庞大的家产的。 妘韵拿下发髻上的银钗,抚弄着如流云般的长发,思绪却渐渐飘离。白日里她独自一人去了祭宗殿,流连了许久也未寻到上次的那个僧人。她不相信真的是自己看错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了一生的人,至死都不会忘记,又怎么会看错。她这生的梦想已然与她挥手作别,却为何连再见他一面都无法满足? 她曾在祭宗殿许下誓言:忘了尤子书,此生只识杨律然。可是,是上天的嘲弄吗?居然让她在许下诺言的地方看见了她曾经的梦想,造化弄人! 妘韵询问过祭宗殿的僧人们,得知住在后山禅室的僧人法号末空。可是当她站在那禅室外,拍打门扉,不管是呼喊末空还是子书,都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那门环空荡荡的回音响在耳畔,如此寂寥,又如此落寞。 杨律然走进房间,妘韵仍在发呆,丝毫未留意到他。杨律然看着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表情:“是想起尤子书了吗?”妘韵从神游之中惊醒,回望了一眼杨律然,他们都没有再言语。他们都懂得对方的苦,那种心痛的感觉早已超越了切肤之痛,皮肉之苦。只因为这段婚姻,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晚饭的时候,妘韵问起杨律然这些天生意如何。景扬欧几乎把景家所有的生意都交到了杨律然的手上,他很看重这个继承人,也为自己的安排感到满意。妘韵听着杨律然漫不经心的言语,心里想:父亲应该很高兴吧!他没有选错人,只是,嫁错了女儿。 景府 庭院中已有了些微凉意,微风吹动林叶,树影婆娑。奴雅衣着单薄,独坐回廊内抬头望月。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若无飘渺的云丝游荡在如绸缎般的夜幕中,时而围绕月亮,时而遮住一暇。但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皓月的光华。它并不耀目,却是此刻这天地间唯一的华彩,柔和的月光穿透了层层薄雾,笼罩天下所有。 奴雅呆坐着,顾不上周身的寒意。想起白天的零零总总就让她难以抑制的心痛,她麻木的叫着姐夫,却忘记了这个词的含义。在父亲面前,她佯装快乐,可她难以面对杨律然的眼神,无法直视,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景扬欧自她身后缓步踱来,稍稍驻足,脱下自己的长袍轻轻披在她身上,奴雅蓦然回头:“父亲。”景扬欧微微笑了笑:“夜深了,早点休息吧。”奴雅不多言,顺从的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景扬欧站在院中,茫然的注视着那一轮明月。 庭中有竹春常在,天上无云月更圆。 伍 蛱蝶海 天空一片清淡的朗蓝色,有云浮动,海鸟成群的盘旋飞过,一望无际的大海鲜有船只。自从天渺与厉瀚开始的那场战役以来,茶道停止在了东方三国,水路海运的贸易日益锐减,连征途号也极少去往蓂荚海了,谁都不愿惹祸上身。虽然,对于海盗来说,趁乱打劫往往收获更多。 晴爬上高高的桅杆,坐在横栏上,清闲的摇晃着两条腿。阳光照射在身上,暖暖的,很惬意。他抬头看向前方远处,那儿依稀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他知道那是虬舟岛。上一次掠夺到的珠宝可以供他们挥霍很久,所以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漂泊在海上,现在淡水和粮食已所剩不多了。帝誓听从疑绍的建议,在虬舟岛停泊,补充需求。 晴正在遐想着到虬舟岛后要上岸玩一下,这么多天闷在船上,纵使天天围绕着金银珠宝早已累了,少年的心性放纵在海盗的世界已压抑了太久。他正这样想着,坐着的桅杆却是极为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晴没在意,从桅杆上直掉了下去,这桅杆虽没多高,可若这样毫无遮拦的掉下去却也是会摔断手足。晴在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待到有思绪去考虑来自死亡的威胁时,却发现自己已然飘然落地,毫发无损。而那个救了他一命的人正站在一边,却是逸卓寒。后者仿佛在一瞬间飘然而至,稳住晴后开口道:“船长总是喜欢和水手开这种玩笑吗?”晴心下已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帝誓却是佯装不知的笑着:“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上去的,我倒是没在意。只是看这些天风大雨大的,试试桅杆有没有什么问题。”说罢看向晴,却仍是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逸卓寒,转身向船尾走去。 逸卓寒看着帝誓的背影,不发一言。晴沉默了一刻,还是开口道:“他是在试探你。”逸卓寒微微笑了笑:“我知道,这并不重要。” 晴有些不懂逸卓寒,他们年龄相仿,性格却大为迥异。逸卓寒从来都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永远都只能听到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前者只是沉默而已。 虬舟岛 虬舟岛属于慧通领土的一部分,面积并不小。但由于是海外岛屿,和大陆领土没有连接,所以长久以来管辖混乱。慧通派去的几位驻岛官员先后都因违反律令而被处死。他们都无非是因为想着在海外岛屿,国君管不到,自己便是王,因而大肆搜刮百姓,贪污受贿,进一步导致时局的恶化。所以,如今海盗才可以大摇大摆的停泊靠岸。 岛上的居民并没有在意到他们,也可能是早已经习惯了。似乎这一段时间民怨很深,街道上已少有往日的繁华,鲜见到的人也是个个愁眉不展。帝誓担心再生祸端,没有允许船员们离船。疑绍去补充淡水食物,回来时打听到一些消息,说是前几日天渺军团有个将领来到虬舟岛,名义上是寻找一个叛逃的人,实际却在此名义下大肆扰民,搜刮掠夺。慧通国君为此事与天渺进行了交涉,却慑于天渺的强大实力,终究敢怒不敢言。现在的天际大陆上到处都布满了天渺的军人,都是号称在追捕一位叛国的少年。 帝誓他们都已猜到,那些人找的便是逸卓寒。现在停泊未免太不安全,离开这儿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待疑绍一切补给都准备好,霍望便招呼水手们扬帆起航。 有个士兵在岸边看见了船帆上征途号三个大字,急忙去禀告了将领,帝誓的船尚未离岸,就已经被一群天渺士兵包围,兴决的命令此刻在他们耳畔响起:看见征途号就斩尽杀绝,不允许留下一个活口。 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都明白对方的意图,命令的结局永远相同:只能活一个。 大批的天渺士兵涌来,水手们虽没有经受严格的训练,但掠夺的天性让他们毫不示弱,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宣示着一个生命的消亡。血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袍,早已感受不到受伤的疼痛,只有厮杀的怒意。 霍望挥舞着登船斧,一改往日慵懒的神色,连原本浑浊的眼神也熠熠生辉,对冲过来的士兵上砍头,下砍腿。惨烈的嚎叫声在耳边响起,他的身上布满了敌人的鲜血,如浴火重生的恶魔,眼中早已没有了对周围环境的展现,所见到的只有血,这个世界是惨淡的血红色。 祖塔也杀红了眼,记不起有多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厮杀了,似乎每个人都只记得他补给的身份,只记得他数兰莹珠时贪婪的神色,却忘记了他的水手刀曾浸过多少人的血,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早不能用数以千计来概括。 就连晴,那么瘦弱的晴,也爆发出了让人震惊的力量,让帝誓都难以置信。疑绍给他防身用的刺剑在此刻成了夺取别人生命的锐利武器。 眼看水手们占尽上风,士兵们大批死亡。那个少将怒意顿生,终于按耐不住,执刀冲入了战场,挥手便斩下两名水手的头颅。帝誓渐皱起的眉头凝聚了他的愤怒与疯狂。眼见弯刀就要出鞘,却硬生生的被人制止,按耐住怒意,他回头看见了一双眼睛,眼神中尽是轻蔑与不屑,正是逸卓寒。帝誓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他的国仇家恨,他要亲自解决。 逸卓寒的身影淹没在那片刀光剑影之中,看不真切。但他挪转腾跃的步法还是让帝誓暗自吃惊,他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逸卓寒有几斤份量,但现在的形式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只一个分神的时刻,场中情形已截然不同。 大片的血泊中倒下许多尸体,有水手的,但更多的是士兵。天渺的这队人马现在也只剩下那个少将和几个奄奄一息的士兵。逸卓寒立在场中,雪白的长袍浸染成红色。霍望与祖塔相互对望了一眼,渐渐退到后面。晴看向逸卓寒,还未开口,只听他道:“这是我的事。”晴默然,向后退去。场中对立的两人傲然独立。 那少将确定他就是逸卓寒后,微微一笑:“你父亲死在我们兴决将军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逸卓寒微眯起眼睛,兀自冷笑,沾满鲜血的匕首握在手中,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需要的,仅仅是一场对决。 善皓悯城祭宗殿 今日是城中祭祀之日,祭宗殿中人流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僧人也鲜有的在殿中频繁出现。天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被清澈澄明的蓝色占据,偶尔有群鸟飞过,空旷无余。 景扬欧祭过祖说要去后山转转,长久没去了,倒是有些怀念。妘韵心情一直低落,来到这个地方,更是坐立不安,借口要出去透透气,说罢转身出了大殿。奴雅的心隐隐有些不安,紧步跟了上去,姐妹俩渐渐没入人群,只剩下杨律然茫然的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怅然失神。 妘韵缓步穿行在人潮中,彷佛周围的一切都是上一世的喧嚣,尘世与自己毫不相干。她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的融入在人群中,毫无声息。奴雅紧跟了上去,也许是姐妹俩太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尴尬的沉默着,许久之后,却是妘韵先开了口:“奴雅,最近过得好吗?”奴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妘韵回看了她一眼,妹妹出落的越发清秀可人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开口说杨律然依旧是爱你,却只吐出一个杨字便被奴雅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姐姐,他——他对你可好?”奴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假思索的问出这样的问题,或许在心底,终究是没能放得下他。 妘韵沉默,奴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姐姐的意思她都懂,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对于自己而言,他永远只是姐夫。 姐妹俩只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周围的人渐渐少了,她们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后山了。奴雅想说我们回去吧,却见妘韵并没有回去的想法,只是不言不语的向后山更幽静处走,奴雅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只是默不作声的跟着。 远远的好像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奴雅暗自惊奇,这幽静的后山深处怎么还会有人来?正这样想着 ,却发现妘韵已经停下了脚步,看向前方的眼神有些诧异。奴雅不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景扬欧挺拔的背影出现在前方禅室的门口,她刚欲唤声父亲,却被妘韵制止。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阻止她,只是此刻那个和父亲对话的僧人转身向右走去,进了那间禅室。有那么一瞬间,奴雅看清了那个人,分明就是尤子书,只是妘韵面无表情。但奴雅看到了她眼中的哀怨。 奴雅不懂得如何安慰,她明白姐姐的难受,那是一种她曾有的并且现在也没有忘却的切肤之痛。爱情的伤口不会结痂,那撕裂的部分只会越扯越大,直到鲜血淋淋,满目疮痍。唯一结束这种方式的遗忘便是死亡。 景扬欧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后走,一抬头便看见了妘韵和奴雅。他愣住片刻,缓缓走向她们。妘韵沉默良久:“父亲,那是你的故交吗?”景扬欧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独自走了。 妘韵回望了一眼禅室紧闭的门,眼神黯淡,终是毫不留恋的走了。 陆 景府 晚时家宴,景扬欧询问最近的生意,杨律然对答如流,有条不紊。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抛却了曾经所有的身份和地位,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仅仅是一个商人,如此而已。 景扬欧一直微笑着,时而满意的略微点头,以示赞许。他没有挑错继承人,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很满意自己的决定。奴雅看向杨律然,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从前的画面,点点滴滴,如此清晰又那么模糊。追忆,只是再也回不到过去。她明白不该翻找从前,尘封的疼痛只会无休止的弥漫,但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念。 妘韵的神色一直很黯淡,耳边早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仿佛所有的一切归于沉寂,脑中只剩下禅室的那一幅画面,深深地烙印。她的思念疯狂的滋长,蔓延,直至占据整个心扉,再也容不下他物。尤子书,尤子书。 慧通虬舟岛 呼啸的海风伴随着腥甜的味道,万里无云的天空却像顿失色彩,这一瞬间连海鸟也安静下来,这样的对决,注定的结局是什么? 天渺少将扬起手中长剑,耀眼的青色在阳光下泛着寒光,连远处的晴都感受到了剑锋上的寒意。逸卓寒微闭了闭眼睛,父亲,等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倏然睁开眼,匕首已然出手。 逸卓寒右手反执匕首,刃背紧贴小臂外侧,一抬手横挡住直面砍下的长剑,天渺少将被反震倒退几步,止住身形。逸卓寒足尖点地,凌空而起,急速向前驰进,长剑横扫,却被逸卓寒当做凌空可借的外力,足尖点在剑锋上,瞬间的回旋踢正中少将的锁骨,天渺少将跌倒在地,匕首直直刺下,长剑侧锋横挡,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少将仰躺在地的身体借助右足立起之势,向后滑出,只逸卓寒稍微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一个飞跃,起身,挥剑直刺而下。恍惚之间,匕首刚举到半空便被长剑压了下来。匕首就在逸卓寒的颈边,近在咫尺。晴倒吸一口冷气,隐隐有些为他担心,他强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他知道此刻逸卓寒定不能分神。正想着,却见逸卓寒狂啸一声,右手腕猛用力一抬,将长剑推开。少将再度挥剑刺下,长剑在里逸卓寒一寸远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 天渺少将难以置信的看着逸卓寒,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成功了,回到天渺他就可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可这世间的事往往都只差一步,最后的结局总是不如人愿,截然相反。匕首上流淌着的血迹宣告着结局,他被割开的喉咙汩汩地流淌出殷红的血,海风的腥味凝固了暗黑的血迹。 逸卓寒拾起匕首,指尖从锋刃上轻轻抚过,这个答案,父亲会满意吗? 远处的霍望低声说了句:“这小子,当真有些能耐,以前倒是小瞧了他。”帝誓冷笑一声:“也不过这点能耐罢了。”继而转身向甲板上走去,晴扭头看向他的背影,明亮的眼神中神色闪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 征途号扬帆,起航。快速的驶离了虬舟岛,霍望原本要将那些奄奄一息的天渺士兵全都杀掉,但逸卓寒坚持留着他们的性命,留着他们逃回天渺,向兴决报信。他等着与兴决的对抗,最后的战役。 厉瀚叹息城 虬舟岛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兴决的耳中,折损一名得力少将让他实为愤怒,发誓定让逸卓寒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至于那几个费尽千辛万苦逃回来的士兵,已死在他的一怒之下。养几个已废的士兵还不如杀了他们省事。逸卓寒正是明白他们可悲的人生结局,才说服霍望留着他们的命。天渺的士兵理应死在天渺的国土上。 厉瀚国君看着宫门口那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皱了皱眉。兴决看似只是一怒之下杀了人,实则却是向厉瀚挑衅,摆明了的,逸卓寒的事情他将亲自去解决,这次就算是国君也保不了他的性命了。 朝中大臣们皆是不满天渺的行为,可是已然成傀儡的政权,又能如何?稍一反抗便是身首异处,在这片大陆上,天渺才是霸主。 善皓悯城杨府 窗外的鸟鸣声预示新一天的开始,太阳缓缓升出地平线,朝霞满天。蔚蓝的天空仿佛伸手可及,近到不能呼吸,太近的天空会折损翅膀,这会不会也是飞鸟低旋的理由?当太阳完全升起时,空气中弥漫着的花香在一瞬间仿佛飘散的无影无踪,所有的花朵怒放,为了枯萎而盛开。 杨律然理了理衣襟准备出门,今天有一项重要的生意要亲自去谈。在要离开时才想起似乎也有好几日没有见到妘韵了,他们背负着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他们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挂念着什么,这真是聪明的选择。也许要去看看她,毕竟她是嫁进杨府了,理应要照顾她的。 铜镜中的妘韵端庄成熟,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抚过鬓角,理了理发髻上的朱钗,接着拿起胭脂,在唇上抿了一下。铜镜中的佳人明眸皓齿,秀外慧中。 杨律然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直到她梳妆完毕才开口:“我送你去吧。”妘韵从镜中看向他:“谢谢,不用。” 祭宗殿后山 禅室的门轻轻打开,妘韵有些迟疑,顿了片刻,迈步进去。 这小小禅室静谧而幽暗,彷佛与门外是天隔的两重世界。妘韵微闭了闭眼睛后缓缓睁开,这才适应这暗中的世界,睁开的第一眼便聚集在末空的身上,再不曾离开。 末空端坐在蒲团上,闭目颂经,耳边充斥着妘韵不安的呼吸声,像是激动,更像是难以置信,他缓缓的睁开眼睛。妘韵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末空。”后者微低下头:“叫我尤子书。”也许是等待的太久了早已麻木,连心里也有所隔阂,自然的唤出末空,却为何在听到那曾如此想念的名字后泪水夺眶而出,只抽泣一声便泪流满面。 尤子书缓缓起身:“杨律然有能力给你幸福,我早就明白,你没有嫁错人。”妘韵从未想过见他的第一面便是说出这种话,这算是什么?安慰吗?还是说出自己早已放弃的决心?妘韵怔住了:“你知道的,他的心里从来就只有奴雅。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嫁给他,这一段婚姻葬送了四个人的未来。”尤子书看向窗外:“你出阁之日我在此出家,那一天起这世上多了一个僧人,法号末空。便再没有尤子书了。事事皆有定数,佛法无边,穷极一生也参透不了其一。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妘韵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就是选择带来的惩罚。她甚至想过背叛自己的婚姻,不顾一切的,只要和尤子书在一起就可以。但现在,遥不可及的梦想化为了泡沫,她只能选择可怜的落荒而逃。 禅室的门在背后重重的关上。妘韵回望了一眼门扉,泪停留在脸颊边,对不起,如果不能再见到你,我宁愿从未活过。 尤子书诵经千遍依旧静不下心来,眼前晃动着的是妘韵的身影,绯红的嫁衣,哭泣的泪水。你给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给了我一辈子的悲伤。以为开始就可以走到结局,只是忘了我们都回不到从前。如果以前的零零总总都是我的不对,请原谅,对不起,我依然爱你,只是不能在一起。 柒 桀海 逸卓寒坐在甲板上,斜倚着栏杆,用布擦拭着匕首,仔细的态度就像是对待最重要的朋友。晴坐在他身边,却是仰靠在栏杆上,抬头看向天空,海鸟成群的飞过。晴突然哼起歌来,词句华丽,抑扬顿挫。逸卓寒扭头看向他,晴明亮的眼睛闪了闪,微微笑着:“《海盗战歌》,你觉得怎么样?”逸卓寒继续拭着匕首:“海盗战歌?”“是啊,我们是海盗嘛。连船长喝醉后都会唱呢!”逸卓寒低着头,似是冷笑一声,晴没看真切。沉默了一会儿,逸卓寒突然道:“糟蹋了。”晴不解:“什么?”但回答他的却只有海风的声音。 帝誓站在船后的舱板上,双臂抱于胸前,冷眼打量着远处的两个少年。他虽不愿承认逸卓寒武功的高强,可在内心还是暗自震惊的。他不是没想过,逸卓寒能一个人从渭城逃出来,武功定然不弱,只是他不相信自己练了几十年的武功,还比不上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吗?!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威胁整条船上的性命,当然也包括帝誓自己的。 善皓悯城 自那日从祭宗殿回来后,妘韵便日渐憔悴。杨律然知道是因为尤子书,所以他没有给予安慰,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感情的事总是困囿于选择与迷惘之间,局外人能看得清,却无法帮局中人做出选择,更何况一个丈夫能代替妻子作出什么选择呢? 近日,生意上的事格外忙,景扬欧不插手这些事,也是想看杨律然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也算忙坏了杨律然,每日回府都已经很迟了。他一直想抽空去看看妘韵,他感觉到了妻子的憔悴与不正常的一些举动,可是一直没什么空。 早晨空气清新,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香味,沁人心脾。杨律然今日要去拜会一个朝中的大臣,以便日后的往来,出门的时候想到了妘韵,但见时间尚早,恐她还未起床,便没有进去她的卧室。临出门时撞见妘韵的丫鬟:“夫人这几日不舒服,你不必叫她起床了,让她多休息吧。”丫鬟眨眨眼,似有不解:“老爷,夫人一早就出门了。”“哦?出门了?”杨律然微皱了皱眉:“是向祭宗殿的方向去的吗?”丫鬟摇头:“不是。是祭宗殿的反向,出城临海的那边。” 杨律然突然觉得不安起来,来不及思虑太多,叫上马夫急忙去城外的断崖。 此崖名断情崖,相传古往今来有诸多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在此殉情,由此得名。悬崖陡峭,突兀出现在海面上,临海绝壁,从无生还的希望。 当杨律然赶到悬崖时,妘韵正从崖上落下。海风吹拂起她如沙的长裙,一袭素白飘然落下,祭奠她失去的爱情。尤子书曾说,如果有风,那一定是我在想你。现在,这崖下的风如此强烈,飘落的瞬间有种飞翔的感觉。尤子书,我感觉到了风,这是你在想我吗? 远处的海平线,是一种惨淡的天色。 杨律然眼睁睁看着她的纵身跃下,看着她落入海中顿失踪迹。想起她曾说过,我像是一场写好的悲剧,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终究只是一只孤芳自赏的蝶,下场凄凉。 他没有呼喊,只是平静的看着,看着她的坠落,然后选择转身,离开。 景府 景扬欧在听到噩耗的瞬间便被无形的痛苦击垮,没有什么比失去最疼爱的女儿更难以承受了。他不相信她会选择用死亡来结束这痛苦,为什么要用这种选择让爱你的人痛苦,这算是你的惩罚吗? 杨律然跪在景扬欧的床前:“父亲,对不起。我还是去迟了一步,没能救的了她。”景扬欧颓然无力的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报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杨律然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只要我愿放弃所想,我们也许可能永远在一起。是我们都错了。” 景扬欧微弱的吐出一口气:“律然,你爱过妘韵吗?”杨律然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感觉到身后来自奴雅的目光。他沉默不语,却也没有回头。 景扬欧叹了口气,说自己累了,众人便都退了出去。空气中静谧的气氛越发沉闷,造成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蛱蝶海 征途号自桀海穿过海峡已进入到蛱蝶海的区域。这一次,帝誓却没有回头的意思,反而命令继续前进。一直到行驶过了里的格斯海湾的南部,帝誓依旧没有停的意思。 晴伏在船舷上,看着船边被激起的水花吞吐着白色的泡沫:“奇怪了,帝誓不是说西部大陆这边不太安全吗?前几次到蛱蝶海便没有前行,只游走在蛱蝶海与桀海之间,现在怎么要去蓂荚海了?”逸卓寒扭头看向他:“你们一直都只在东南边海域活动吗?”晴点点头。逸卓寒又看向海水:“为什么不去北边的翩跹海或西边恪岚海?” “怎么,你想去?”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逸卓寒没有回头已听出来是祖塔。他微微笑着:“既然是海盗,自然是要走遍所有的海。”祖塔抬了抬眉毛,走到他身边:“天渺势力过于强大,海外岛屿星澜群岛驻扎着天渺的海外军团。他们维护国内的政治和平,对打击海盗的事一向很热心。船长的妻子就是在一次意外中死在天渺人的手里,我们现在尽量避免跟天渺的冲突。” 晴看着前方渐渐清晰的陆地影像,忽而笑了:“现在是要去善皓吗?”祖塔调侃道:“你还真是聪明。”晴不屑的撇了撇嘴:“去善皓的提议一定是霍望提出来的。”祖塔微微点了点头:“你觉得霍望怎么样?逸卓寒。”逸卓寒大概没料到他会问自己,于是扭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印证自己没有听错:“不怎么样,残酷而暴躁。”“其实他人不坏,”晴轻轻的说,随而狡黠的笑了笑:“卓寒,我知道其实你也是这样认为的。”祖塔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哦,能从你们口中听到一句赞赏的话可真不容易。如果让霍望知道了,他也许会改改暴躁的坏脾气。” 疑绍在近海的领域内抛下了锚,“征途号”漂浮在善皓南边的蓂荚海中。晴看着锚沉入水底,伴随着铁链哗哗作响的声音:“是去善皓悯城吗?”疑绍只微微点头,默不作声。逸卓寒从甲板的另一边走了过去,注视着疑绍的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为什么选择打劫悯城?”疑绍弯腰整理着甲板上的东西,听到这句话动作明显有些停滞,但也不过只是恍惚中的一瞬间。他继续不急不慢的整理清点着。许是“打劫”这个字眼触到了他心底不愿记起的部分回忆,所以选择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看着疑绍向船后舱行走的背影,逸卓寒在一瞬间似乎懂得了他,这是一个男人的承受与担当。这让他不知不觉的一遍遍回忆起逸青风的背影。晴淡淡叹了口气:“自从我们上了这艘船,父亲就一直闷闷不乐,日复一日的沉默,越来越寡言少语。我也很久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了,似乎之间可聊的话题越来越少。直至面对他的时候,甚至连称呼也叫不出口,彼此很隔阂。” 逸卓寒微牵嘴角:“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心灵出口,这海上单调的生活太压抑了。”晴微闭了闭眼睛:“也许,你是对的吧。” 霍望打磨斧头的声音传来,格外响。晴似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平日里醉醺醺,只知道谈论胭红馆的四大花魁。现在听说要打劫悯城了,倒是兴奋了。真不知道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逸卓寒似是饶有兴趣的问道:“怎么?他对悯城充满仇恨吗?”晴更为不屑的冷哼一声,便不再多言。似是极为瞧不起他的过去。 帝誓在准备打劫前,召集了所有的人,说明了这次的唯一目的:抢劫祭宗殿,只抢劫祭宗殿。因为那里是悯城供奉的圣地,豪商捐赠的财物数不胜数。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以前设祭宗殿是为了表达人民对有善神和天神迟靳的崇拜和敬仰,但是朝代变迁,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莫测,现在的祭宗殿早变成了富人聚集,炫耀财宝 的地方。 晴有些嘲讽的私下窃笑:“照这么说,这打劫还有些劫富济贫的意味了。”逸卓寒瞥了帝誓一眼,不置可否。 捌 善皓悯城景府 景扬欧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似乎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便苍老了十年。他们都明白妘韵的离去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伤口。纵使奴雅每日尽孝床头,也抵不过回忆中妘韵的一次明眸含笑。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别人的心里有着不同的份量,无可替代。 杨律然看着景府高悬的匾额深吸了一口气。朱漆的门,帛金的匾,雕梁画栋,与以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可是他明白,那扇深重木门后的世界早已改变,在他迎娶妘韵的那天,天神的秤已然倾斜。这个家族似被下了诅咒般,注定得不到全部的幸福。 他微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从头脑中赶走,迈上了台阶。伸手刚欲推门,那沉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他微吃惊下抬头,第一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奴雅。奴雅见到他也是怔了一下,但这丝毫未能掩盖她眼中的焦虑。 杨律然下意识的开口:“怎么了?你要去哪?是不是父亲有什么事?”奴雅被他一问之下呆了片刻,随后眼眶不自觉殷红:“父亲越来越严重了,心力交瘁,骨瘦如柴。今早咳嗽又吐血了。我正想去祭宗殿替他祈福。”说罢,便急匆匆欲走。杨律然在她身后问是否需要陪同前去,奴雅回绝。 他看了看奴雅离去的方向,似乎在想着什么。正当时,一个丫鬟急忙跑来:“姑爷,老爷在叫您。”杨律然只好随那丫鬟向内堂走去。 祭宗殿 檀香炉顶烟气袅袅,低声诵经的梵唱声凄迷婉转,这对神的崇拜为何仍解救不了世人。奴雅祭拜后不禁立在殿中沉思,再过几日便是姐姐离开后的一百天了,她一直没有去过断情崖,她害怕自己站在崖上时会情不自禁的想象姐姐当日投海的情景,她感受的到姐姐的无奈与决绝。 如果得不到,便不如毁灭?为何一定要这样执迷,自己不也是同样的得不到吗?也许是没有经历过分离的刻骨铭心吧!可是,断情崖,真的只要跳下去就可以永远忘记痛苦吗?如果没有了生命,也因此丧失了爱的权力,那么即便不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如果这样,倒是宁愿痛苦一生。 奴雅转身欲离开时,忽然记起尤子书。他是否知道姐姐已死的噩耗?在这一刻,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她要见尤子书。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报复的心理,她忽然很想看见尤子书悲伤的表情。她,姐姐,杨律然,他们饱尝痛苦已经太久,久到麻木。在这场悲剧里,总是缺少点什么,她明白过来,缺少了尤子书的痛苦,她迫切的想要看到。 后山禅室的门早已紧锁,略有些铜锈的锁眼告诉奴雅,这禅室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奴雅想不到尤子书会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她呆立了片刻,转身欲走,正巧看见祭宗殿一个平日打扫的小僧人,上前询问:“末空是何日离开的?”那小僧抬头看见她,一眼看出是景府二小姐:“末空师叔是三个月前离开的,他走时说要做名云游僧,不会再回来了。” 三个月前?奴雅在心里算着时间,那正是姐姐投海之时。尤子书,原来你也害怕面对失去的痛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在她成亲之日你便将她带走,又或者在堂上出现阻止她出嫁,甚至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需要你说你爱她,说不要她嫁给别人,那也就不会造成现在这样。成亲之日,姐姐是多么希望能看见你,能听见你的声音。可是你在哪?在祭宗殿里出家,这算什么?代表你心里永远都只有她吗?她出嫁你便要入空门吗? 尤子书,你是个懦夫。 奴雅正这般想着,步伐已走到了祭宗殿的门口。巍峨的大殿在阳光中泛着金色的光芒。有善神,为何不祝福你的臣民,为何不保佑他们得到幸福? 远处传来奔腾呼啸的声音,伴随着惨烈的哀号与尖叫,打破了祭宗殿原本的静谧和安详。奴雅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微微皱眉,加快了步伐向门外走去,便看见大批的人向这边奔来,他们惊恐的尖叫,奋力的奔跑,划破了长空的宁静,几乎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血污,表情惊愕像看见了最可怖的恶魔。有无数的人在争跑的过程中倒下,一个接一个,奴雅看得见他们身上学淋淋的伤口,是刀伤。 祭宗殿内的人在此刻惊醒:海盗! 殿内一下嘈杂起来,无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人们慌乱的又跑向四面八方,却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这是一片失去了神护佑的土地,拥挤的各自逃命的人群,前方倒下了,后面便踩着尸体跃过,生命在此刻是最卑贱的存在。 奴雅清醒过来,她要回景府,立刻,她要看见她的家人。可来时的马车早已不知去向,也许是马受惊仓皇奔走了,随同而来的仆人也找不到了,拥挤的人群早将他们冲散,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奴雅认清了方向,奋力向前跑。一路上,她被很多人撞到,也险些站不稳倒下去,但她还是努力维持着重心,尽力使自己不停的跑。前方的人影慌不择路,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撞了过来,她想向两边躲开,可两边都是拥挤的人潮,水泄不通。她的大脑急速的转动,想躲避的方法,正在此刻,前方高大的身影突然轰然倒下。奴雅来不及诧异,血在她的眼前喷薄而出。“噗”,刀划破帛布的声音,眼前漫天血雨。她的眼神从倒下的尸体上移向正前方,看见了一张狰狞怪笑的脸,夸张的脸上堆满怪异的笑容,狂妄的笑声嘶哑阴冷,本就布满刀疤的脸上此刻映满血迹,一滴滴的鲜血正肆无忌惮地滴落下来。在此刻,奴雅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天魔袭渤。 后面的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仍旧拼了命的向前涌,像是一群没头的苍蝇。奴雅终于被冲撞倒地,失去了知觉。 蛱蝶海 奴雅闻到一股海腥味,几欲令人作呕。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头昏昏沉沉,一阵阵的疼痛,好长一阵子才保持了头脑的基本明晰,眼睛却依旧睁不开。 渐渐的,似乎听见有人在争论,是几个男人的声音。他们似乎都很生气,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 “呵。。。好痛。。。”晴听见这一句微弱的话语,急忙向床边走去。躺在床上的少女双目紧闭,眉头微锁。因为疼痛,鼻尖渗出细密的汗。她的确是很好看的,至少晴这样认为。在船上待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未仔细打量过任何一名女子,事实上,船上也从没有女人。 晴正想着,那少女却是幽幽的醒了过来,微微皱起的眉头稍平缓了些,明亮的眼睛渐渐有了神智,长而浓密的睫毛抖动着,露出迷茫好奇又惊慌的神色。 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好看的笑容:“不用担心,这是征途号。我叫晴。” 奴雅微张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过面前这个自称是晴的少年倒不像是坏人,至少他的笑容让人安心。正这样想着,外面的争吵似乎又更激烈了些。晴微叹了口气:“唉•;•;•;又掐起来了。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吵的。”说完便向门外走去。奴雅这才打量起周围。这是一个小小的船舱房间,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刀剑,还有一些金银的饰品。她正躺在近窗边的床上,可这地方似乎摇晃不停,且总有一股腥味。这是哪个?对了,刚刚那个叫晴的男孩说是征途号。 哦,天啊,我竟然在海盗船上! 此后几天,总是晴来看她,送来淡水和食物。奴雅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摇晃,身体好起来,可以下床走动了。晴很幽默,总是逗她开心。这少年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不如杨律然的成熟稳重,也没有尤子书的淡泊忧郁,但他乐观开朗的性格却时常打动奴雅,有时候细想起来,这或许便是生命的转折。 玖 善皓悯城景府 昔日辉煌的高大府第如今却似乎黯淡了下去。朱门高院,亭台楼阁如今白绸飘扬,惨淡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的四周,似乎这里早便没有了色彩。 杨律然一身丧服,戴孝肩头。今天已是头七最后一天了,景扬欧去世好几日,孝堂直到现在,这深夜时分却才安静下来。单是景扬欧的逝世也早已让百姓看到这城中首富生前的地位与交际手段。自第一日起,来祭拜的人就络绎不绝,从天蒙蒙亮一直到日落西山后才能安静下来。来祭的人有景府的亲戚,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也有景扬欧生前的好友,但更多的则是朝臣。景府与朝中一向有生意往来,所以日日都有身着官服的人来,杨律然也正在通过这个机会认识更多的生意对象。 火盆中的火焰被风吹了一下,似是要灭了。杨律然从身边台上拿了些纸钱投入火中。“噼啪”的微裂声伴随着焦灼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注视着火盆中被烧成炭黑色的纸,记忆回到景扬欧去世的那天。 景扬欧躺在病床上,声息微弱,气若游丝。妘韵的离去是他不能承受的重量,却碰巧这样,一个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一个家仆撞门而入。杨律然微一皱眉:“慌什么?不知道老爷要安静吗?”那家仆的声音已经慌乱不成句式:“是…是…是,不…不…不是,老爷!二…二小姐…二小姐被…被海盗抓走了。” “什么?!”杨律然心下一惊,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二小姐不是去祭宗殿的吗?怎么会遇上海盗?她被抓走了,你怎么会活着回来的?” 那家仆被他一吓,说话反倒流利了:“在祭宗殿,小姐说要独自去后山,不让我们跟着。后来远远地见她回来了,可还没迎上去,就听见人们都大叫什么海盗来了的,然后人群突然就很拥挤,冲散的看不见了。我找了许久也没见到二小姐,只捡了条命回来。” 杨律然觉得天昏地暗,那一刻他只记得自己几近愤怒的咆哮:“那你还待在这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此刻,听见景扬欧猛咳了一阵,待他回头看时,却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失去了大女儿的景扬欧再也承受不了失去小女儿的痛楚了。 杨律然忙上去扶住他,景扬欧却露出自嘲般的笑容:“报应啊!天神的报应呵!是我的自私,明知道你爱奴雅却拆散你们,就像明知道妘韵爱尤子书还让你娶她。我都是为了我的家族,我的生意。现在报应来了。” 杨律然扶住他:“父亲,您别说了。身体要紧。”可是,或许真的是迟靳的报应,景扬欧竟然由此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来。 “姑爷!姑爷!”杨律然打了个寒噤,从回忆中惊醒。堂外一个家仆正毕恭毕敬的站着。他抬头看了眼正中央的“奠”字,声音肃穆而冷峻:“二小姐,还是没有消息吗?”那家仆低着头,不说话。 这么久了,杨律然的心早已痛的麻痹。他变得更沉默,只有现在,他才如此深刻的意识到,奴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愿意用生命交换的人,现在却不知道她在哪里。如果你可以听见我的心声,你是否能听见我要你回到我身边的愿望有多迫切。 每个白天,杨律然都回归到商人的身份,穿梭往来于生意场上,得心应手,意气风发。但每个安静的夜晚,他麻木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孤独的背影越发寂寞。他一个人撑起了景府所有的生意,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高悬着“景府”匾额的屋檐下没有一个姓景的人存在,他却还在坚持着,如果不是相信奴雅会回来,他富可敌国他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征途号 门外的世界到底什么样?奴雅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好奇心驱使她第一次推开了那扇舱门。阳光在一刹那间透射进来,她看见了这个世界上她从不曾见过的风景。阳光,桅杆和海洋,她突然很享受这一切,许是在景府中隔绝这个世界太久。她不知道,从此刻起她的人生变成另一个方向,与她曾期望过的生活相隔的越来越远。 在甲板上的水手们见到她露出惊异的神色。他们当然知道这便是当日被掳上船的女孩,想起她上船当日船长、水手长、军需官之间的争执,女人总是会容易引起男人的争执。 奴雅不顾他们的眼神,她的目光已经被远方无尽的大海深深吸引住。那是她在海岸边从不曾见过的海,如此深邃,那么静谧。海风扑面而来,伴随略有腥气的气息。可这样的风景让她看到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世界,她除了欣喜,已经忘掉了一切。在此刻,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过往,甚至也忘记了让她心如刀绞的杨律然。 如果,杨律然看见了现在的她,相信也会放手让她选择自己要的生活。因为她许久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了,她的笑容甜美明亮。只是,下一刻,情况直转而下。 “小美人,在想什么?”身后传来低沉沙哑又充满挑逗意味的声音。奴雅回头,看见当日祭宗殿的那张刀疤脸。她大惊失色,却没有退路,身后是蔚蓝的海,还不至于因为这样就要投入大海的怀抱吧。 “霍望,你真是色心不改。念着你的胭红馆四大花魁就是了,怎么连这个也不放过。” “祖塔,她可是当日我劫上船来的,可晴那小子说什么她重伤在身,一直藏她到现在。老子就知道她根本就什么伤都没有,可他奶奶的,有船长罩着,那小子还真猖狂。到现在老子才仔细看到她长什么样。啧啧,细看看,长的真不赖。” “你是在怪晴和你抢人?” 奴雅看着两个男人在她面前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不免有些愕然。看他们的装束,奴雅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就是海盗船。她这才念起景扬欧,父亲一定很担心吧,还有杨律然,他会发疯般的找自己吗。 霍望盯着奴雅看半天,怪笑几声:“祖塔,这小女子可是我的,你不能跟我抢哦。”言罢,像是故意要如何如何,上前走向她。奴雅向后蜷缩,只是没有空间。霍望的手掌抚在她的脸颊上,粗糙的手指摩挲的奴雅脸颊生疼,但她没有发出声音,就在她感到肩膀被人用力捏住时,霍望却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向后退去。 奴雅看到那个少年,黑色的长袍,冷冽的长剑,飘逸绝尘。他有着俊秀的脸庞,分明的棱角和明亮的眼神,和晴一样明亮的眼神却比晴更深邃,更沉稳,还有些说不清的什么,让奴雅对他和别人有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不该存在于一个海盗的身上的。是了,气质,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族的气质。 来不及多想,霍望的叫骂声冲入脑中:“他奶奶的!逸卓寒,你小子什么意思,和老子争女人啊。”逸卓寒不屑的眼神掠过:“欺负个女孩子,你也算男人。”一句话压得霍望悻悻的没了火气,祖塔似在挑衅般的调侃:“霍望,没看出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奴雅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复又细细打量起逸卓寒来,这才注意到他右手反执一把匕首,刚刚一定是他划伤了霍望。逸卓寒,她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拾 厉瀚叹息城 金殿之上,国君正在看善皓国君的国书。信中说悯城首富景府的二小姐被劫,得知是在征途号上,知道厉瀚正在追缉的渭城城主之子逸卓寒也是在征途号上,所以希望能合力追捕,以便达成双方共同的目的。 兴决早便得知了此消息,他看着厉瀚国君的神情,嘴角微上扬,凝成一个阴冷的微笑:征途号成了公敌。逸卓寒,看你还怎么逃得掉,就等着和你那一身傲骨的父亲黄泉下相见吧。 看着兴决渐行渐远的背影,国君一阵无奈的苦笑。如若不是那该死的城下之盟,现在的逸青风应该被追封为民族英雄,加封爵位也不是不可能。至少逸卓寒不会像现在这样颠沛流离。我的臣民,为了维护这国家仍存在的皇权统治,你们是必要的牺牲,对不起。 善皓悯城景府 杨律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空荡荡的府邸。自从景扬欧去世,他便成为这座宅子的主人,他可以选择离开,他不肯选择离开,他只是担心奴雅会突然回来,即便自己已经不相信她会回来了。不是相信她会回来,只是找个借口让自己不离开。 府门外有微软的声音,杨律然原本不想去理会,却听见一个柔弱的女声:“杨公子。”他回头看着门外,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立在那儿,一眼认出来,来人是胭红馆四大花魁之一的斯琴。 胭红馆是青楼,却不是一般的青楼,楼中女子大多能歌善舞,才艺双全,但也大多卖艺不卖身。胭红馆一共有四家分馆,分别在天渺止卓城,善皓悯城,慧通晋兰城,勇阔瀑城。每个分馆中有一花魁压阵,这便有了四大花魁的称号。胭红馆的四大花魁在天际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其中天渺的柳抚卿擅诗词,慧通的凌澄宣通画艺,勇阔的霄千烟精棋技,而善皓的斯琴则绝在琴器,尤擅古筝。 杨律然走到门口:“斯琴姑娘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斯琴从襟中拿出一支银钗:“这是公子日前丢在小女那儿的,小女见银钗尤为珍贵,想必公子甚是珍惜,故特来送还。” 杨律然接过银钗,才想起几日前与一个朝臣约谈运送生意时,曾是去过胭红馆的。只因那朝臣说善皓胭红馆的斯琴姑娘甚是有名,尤其是弹的那一手好曲子。由此杨律然才勉为其难的去了胭红馆,若不是为了生意,他是断然不会去这些场合的。现在斯琴送来的这支银钗却是奴雅的。自她失踪后,杨律然在她的房间中看见了这支银钗,睹物思人,从此带在身边,想必是那日在胭红馆醉酒后无意丢失的。 斯琴看杨律然看着这钗的神情甚是珍惜,像是陷入无尽的沉思之中。景府的情事在悯城早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斯琴猜到这钗一定是奴雅留下的。杨律然果真痴情,纵然穿梭往来于生意场上,酒色生香,他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的心从来只属于一个人,像他这样的男人现在也是凤毛麟角了。 从那日起后,杨律然便开始频繁出入胭红馆了。时间久了,鸨母明白他是来见斯琴的,逢到他来便推脱掉其他客人。毕竟这是在悯城,景府的势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得罪的。杨律然并非是爱上了斯琴,只是觉得她善解人意,愿意聆听。在这座没有了亲人的城市中,斯琴对他的理解显得极为重要,让他觉得自己并非是孤独的一个人。 征途号 帝誓原本要将奴雅抛在海中,任其自生自灭。这完全是为了标榜他对整艘船的绝对领导权。但可惜,几乎没有人买他的帐,特别是晴。 奴雅伏在船舷边,看着深蓝泛绿的海水出神,水中仿佛映出杨律然的笑容,温和舒服。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看自己的目光,奴雅就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她害怕面对这些,倒宁愿选择留在船上做个人质。况且这船上的人对她很不错。 晴伏在她右边的船舷上,唉声叹气。奴雅这才回过神来:“晴,怎么了?”听见她的问话,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却没精打采:“我拼了命救下某个人,可她不但不感谢我,还整天对着海水发呆,根本都懒得理我。我说,我真有这么无趣吗?”奴雅心知他说的是自己,却只是淡淡笑笑,依旧恢复沉默。 晴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逸卓寒从甲板上走过,奴雅听见了脚步声,转身追上去。留下晴张着嘴,话却压在喉咙处,再没吐出一个字。“逸大哥,那日…谢谢你救命之恩。”奴雅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否妥当,因为逸卓寒的脸上分明没有一丝表情。对于这个称呼,逸卓寒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依旧一脸肃穆没有表情:“不用谢。本来霍望也没打算杀你。”奴雅想要再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得把话咽了回去。逸卓寒没有注意到这些,依旧不急不缓的走过去。 留下晴在后面干瞪眼:搞什么!我这么费力居然抵不过他逸卓寒一句话…逸大哥?!! 奴雅开始问晴关于逸卓寒的事情,好像对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晴总是不想回答这些,但奴雅的问题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逸卓寒,他也无可奈何。 晴坐在床边,擦拭着父亲给他的刺剑,这是他独自一人时最信任的兄弟。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晴在一瞬间想到奴雅:又来了!!迟靳保佑她千万别再问关于逸卓寒的事了。可能是迟靳没有听见他的祷告,奴雅的声音依然传入他的耳中:“晴,我只是想知道关于逸大哥以前的事。只要你告诉我,我保证以后都不再烦你了。” 善皓悯城胭红馆 “哟…这不是景府杨公子嘛…斯琴!斯琴啊!快别忙了,杨公子来了~~~~~”鸨母尖细高调的声音老远便响起来。杨律然不理这些,径直上楼往东厢房斯琴那边去了。 身着一袭淡蓝色薄纱长裙的斯琴正坐在古筝前调试琴弦,见推门而入的杨律然,莞尔一笑,起身相迎:“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了?许久不见,小女子还以为公子忘了我了呢。”杨律然淡然笑了笑,在桌边坐下,却是眉头深锁。 斯琴看他有什么烦心事,在他身边缓缓坐下:“公子是为了生意上的事烦心吗?”杨律然看了她一眼:“还不是京都要的那批药材。材料都来自不同地区,出入关境携带已经很麻烦又耗时。今日湍城又派人过来催促了,我还差最后一味药,来自莫严高原。眼下厉瀚时局正乱,到处戒严禁止百姓随便进出,茶道上又皆是天渺戍军,我想想真是难办的很。” 斯琴拿起桌上茶壶,为杨律然倒了杯茶:“公子叱咤生意场,如今怎倒迷糊了?这天际大陆上谁人不知景府以经营兰莹珠起家,坐得悯城首富之位。现今到公子手中拓展生意,药材、器物、粮食生意皆有涉足,茶叶贸易也是首屈一指。天渺饮茶之风盛行,从茶道上贩点洛霖茶也是正当生意。” 杨律然当然明白斯琴是让他以贩茶之名前去厉瀚,沿途茶道运送药材。可他与天渺鲜有生意往来,若无人接应,想从茶道全身而退也实属不易。 斯琴看出了他的顾虑,眼波微转:“天渺胭红馆有我一个好姐妹,也是四大花魁之一,名柳抚卿。想必公子也是听说过的,我与她也有许久时日未见了,正巧想去拜会她。若蒙公子不弃,可否陪同小女子前往天渺一趟?” 杨律然正求之不得,当然也知道斯琴是有心帮他。像她们这些交际花般的女子,接触到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名门望族。柳抚卿在天渺的名气也不低于斯琴在善皓,有她的帮忙,此行便会容易许多。 夜深了,杨律然起身告辞。出门遇上鸨母:“公子,怎么不在此过夜?斯琴姑娘可是盼了好几天才盼来了你啊。”鸨母打趣道。她其实一早便看出斯琴对杨律然不同常人的情愫。在他出现之前,斯琴从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个男人,即便是城主,她也不屑一顾。直到杨律然出现,她的眼神像是活了过来,热情复苏。鸨母当然不会在意他们之间的感情,她要的只是钱而已。只要斯琴能抓住杨律然的心, 胭红馆的进账便会源源不断。 “妈妈,”斯琴叫了一声,打断了鸨母的主意:“杨公子总是有要事要去做的,怎能总留很久呢。”鸨母悻悻不再说话,尴尬的笑着。 斯琴又何尝不明白,杨律然的心里早被填满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取代不了奴雅的。从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所以她从不奢望杨律然能接受她爱她。只要像现在这样做朋友,高兴着他的高兴,悲伤着他的悲伤,已经足够。幸福只是一瞬间,又哪能奢望得一生。 拾壹 征途号 晴满脸无奈神色,面对奴雅充满好奇的眼神,逼不得已开始叙述逸卓寒的身世。 “他出生在厉瀚渭城,是城主逸青风的独子。刚出生时他母亲便难产去世了,他简直是灾星的代名词。” “我觉得这像是英雄的出身,自幼失去双亲,历经磨难,成就一番伟业。” 晴瞥了奴雅一眼,不动声色:“他从小便叛逆,桀骜不驯,给父亲和家族闯了许多祸事。” “什么样的祸事?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吗?” “身为城主之子,自小便活在宠溺中,娇生惯养,典型的纨绔子弟。” “他一定接受过很好的教育,我觉得他有种…不同于别人的感觉,可能这就是…卓尔不群吧。” 晴不屑的斜了她一眼,没好气的继续说:“三年前,也就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天渺进攻厉瀚,攻下渭城。他父亲战死沙场,他却从后门逃跑了出来,加入了我们,直到现在他在大陆上还在被通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逸大哥果然懂得什么叫放弃。”奴雅说来一脸的崇拜神色。 晴气结,奴雅眼中只看得到逸卓寒一个人,简直是盲目崇拜。这种他被忽视掉的感受让他很不爽:“你从醒过来开始眼睛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你喋喋不休的烦我就为了打听他的事,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别人,看看我们都是怎样的!” 奴雅一怔,被他吓到,直直的看着他不出声。在她看来晴是她十几年来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了,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很短,但和晴在一起很开心,可以忘掉所有以前不愿想起来的事情。但他们之间也就仅仅是朋友而已,就像她和杨律然一样,后者仅仅只能是她的姐夫。 彼此沉默,不再说话,空气中隐隐的尴尬。奴雅想:我的心中只有逸卓寒?不可能吧,我们才认识多久啊。我应当是永远记得杨律然的。可为什么离开了那个城市,心就像麻木一样不再疼痛,现在念及杨律然便只当想起了一个曾记得的不算陌生的名字而已,提不起任何感觉了。 晴却是被自己突然发火吓到,听奴雅提及逸卓寒竟然让自己那样不满。他不能相信祖塔说的:你爱上了那个女孩子吧。 就在他们怔怔出神时,逸卓寒的声音从甲板那头传来:“船长这算是在威胁我?”晴略一皱眉,帝誓到底是想怎样?虽说要奴雅留下来是逸卓寒向帝誓提的,但晴心里明白,逸卓寒也是为了晴自己,他早从晴看奴雅的眼神中察觉到什么,可晴不方便开口,只好由他来说。 奴雅不知晓这些,听见了逸卓寒的声音便匆匆跑去。晴一愣,看着她背影苦笑:到底还是在乎他。 帝誓玩弄着从悯城祭宗殿里劫来的一根短杖,看那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逸卓寒一眼便瞧见这是一根由整块摘晶岩打磨锻造出的短杖。 摘晶岩,天际三大瑰宝之一,仅次于翩跹海中的紫魄石。看来悯城真是个聚集财富的地方。 帝誓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逸卓寒:“想好了没?当初也是看在你面子上我才没有把那丫头丢海里喂鱼。你带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天渺围追堵截也就算了,现在加上那丫头,大批的善皓人又来找麻烦。我只是喜欢钱,没必要为你们搭上性命。” 逸卓寒的话语没有声调的起伏:“你的意思是我和她必须有一个离开?” 帝誓嘴角牵起一抹弧度,微微点头算是认同。 逸卓寒突然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初流落到这艘船上也算是上天给的一个机会,让他可以养精蓄锐等待一个时机报杀父之仇。现在,他已经适应任何生活的方式,所有也不会有一丝犹豫:“好,我离开。” 帝誓却是冷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奴雅冲了出来,她不知道逸卓寒的想法,只以为他是为了保全自己,所以现在在她眼中,天地间只有逸卓寒这一个人的存在了,吸引她所有注意:“逸大哥,奴雅明白你的想法。但如果你是为了我,我大可以主动离开。” 逸卓寒直视着她:“你离开?你离开可以去哪?你以为你可以还这样回悯城吗。” 奴雅一时哑然,若不是晴几次三番的问她的身世,她也不会为了骗他脱口而出说自己整个家族都死了,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可她当初说没有亲人的时候,脑中分明闪过杨律然的影子,却没有丝毫迟疑。是因为痛的麻木了,还是因为时间久到淡忘了,或者是不再爱了。 帝誓打量着他们:“想好了没有?很快我们就要靠岸补给了,我希望你们尽快有个答案。” 逸卓寒的语气变得严肃:“奴雅,我不会像晴一样任凭你随便的几句话就相信你所谓的身世。我还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我要的是你的实话,至少让我知道我这样做值不值得。”他已经准备好顺水推舟了,从一开始,他便不相信奴雅。 帝誓也突然变的有兴趣起来:“奴雅,说实话吧。” 奴雅紧咬下唇,眼睛打量着面前两个人许久。她是在意逸卓寒的,或许告诉他真相也没什么不好,大不了被帝誓赶下船去,至少也算保住了逸卓寒:“我家…景府,是善皓悯城首富。我有一个姐姐,因为一些家族的关系,她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所以嫁给了…另一个人,这个原因让她对生活心灰意冷,最终导致她投海身亡。姐夫继承了我家族的所有生意,父亲由于姐姐去世的关系,一病不起。你们洗劫祭宗殿那天,我正是在祭宗殿为父亲祈祷,碰上了你们,把我劫上船,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帝誓看了逸卓寒一眼,后者依旧面无表情。霍望却在这时插话进来:“景扬欧是你父亲?那现在做景府生意的杨律然就是你姐夫了?难怪你说你可以走,还是有亲人可以依靠的嘛。不过,景扬欧死了,整个景府就剩一个杨律然,你回去也算可以帮他,相互有个照顾。” “什么?我父亲死了?!不可能!”奴雅本能的叫出来,她实在难以接受景府什么都不剩了,原来昔日的辉煌全都结束了。逸卓寒看向她,这个恬静的女孩第一次表现的如此激动。可他明白这种痛楚,曾几何时,他也在失去父亲的泥潭中沉沦,声声念念不相信既有的事实,不相信任何人。只不过,晴适当的出现,给予他朋友的关心和祝福,让他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让人活下去的理由,不单是为别人,也是为了自己。现在,奴雅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慰藉,让她摆脱世界的黑暗。 逸卓寒走向奴雅:“也许有亲人在身边会让你感受好许多,不如你回悯城吧。就算只有杨律然在,也会让你好过些,至少他是你姐夫。” 什么?要回去吗?可是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熟知的温度了。当离开的时候便明白一切不会再回来。她失去了自己的世界,像个茫然无助的小孩在别人的世界中迷失自己,宁愿选择倔强的永不回头,也不要重新面对支离破碎的美梦。更何况,现在这样到底该如何面对杨律然? 晴看着泪流满面的奴雅从自己面前跑过,他在一瞬间想到逸卓寒:“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晴不希望奴雅不快乐,不希望看到她的眼泪,为什么这世上的快乐总是无法保留的长久?“如果你伤害了她,我宁愿她回到悯城过回原本属于她的生活。”逸卓寒无语沉默。晴,你的确带给她快乐,但她的悲伤却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也无法让她得到解脱。 晴依旧不依不饶,逸卓寒转身欲走,想了想留下一句话:“她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回不去了,不是帝誓的威胁,不是晴的挽留,只是单纯的回不去也不想回去了。 拾贰 天渺止卓城胭红馆 斯琴和杨律然刚走到门口,便被拦了下来:“这位姑娘,胭红馆的规矩,女客不让进。”斯琴抬头看向说话的那人,眼波微转露出欣喜之意:“章大哥,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那位被称作章大哥的男子一愣之下有些茫然,反复打量着斯琴,只觉得颇为眼熟罢了,倒是真没确认出来。鸨母听见门外说话声,循着出来瞧瞧发生什么事,一眼看见了斯琴,却也是怔了两秒后大为惊讶:“哎呦呦…这不是善皓的斯琴姑娘嘛…怎么倒大老远的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只这一句话,胭红馆中已经炸开了锅,任谁都知道斯琴,胭红馆四大花魁之一,今日能在这儿得见,也算得上是三生有幸。 周围的客人全都被吸引了过去,斯琴明眸皓齿,眼波转动处含情脉脉,一颦一笑都是艺术:“王妈妈,柳姐姐在吗?” 鸨母忙不迭的点头:“在,在。抚卿啊…斯琴姑娘来看你了。” 高傲,贵气。 这是杨律然见柳抚卿时的第一印象,也是唯一的印象。这是一个如月般高贵的女子,她的风华绝代丝毫不染尘俗,那从不曾被俗世污染的心灵似乎维持着周身的片刻纯净。在胭红馆这个场景中,只有她的周身仿佛与众不同一般被淡淡的月之光华笼罩。 斯琴看到杨律然的表情不禁觉得好笑:他只见到柳抚卿便惊艳至此,若他有幸见到勇阔的霄千烟,还不知要有几天时间才能缓过神来。在斯琴的印象中,那是个美貌堪与太阳争光辉的女人。 柳抚卿见是斯琴,嘴角勾起淡淡笑容:“斯琴妹妹,怎不在善皓好生养着,倒得空来我这儿闲坐了?”斯琴一脸明媚的笑容:“我啊…想姐姐了呗。”柳抚卿眼光微转,看了她身后的杨律然一眼,旋即明白:“妹妹不仅仅是因为想我了吧,还是有什么事要姐姐帮忙?现在不说,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啊。” 斯琴当即微笑:“倒是什么都瞒不住姐姐的眼睛呵…” 晚时,设宴。 城主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柳抚卿会设宴请自己,谁不知道胭红馆的柳大小姐如若她自己不愿陪客吃饭,那是任谁都奈何不了的。而她又一向看不惯那些官场唯唯诺诺贪财好色的伪君子。虽然城主自命与众不凡,但在柳抚卿的眼中,他亦与那些鼠辈无异。 同在场的还有天渺军团戍军上将兴修,他是天渺却桑军团上将兴决的弟弟,因为兴决现在驻军厉瀚,所以天渺国中军队现由他在率领。作陪的自然还有斯琴和杨律然。柳抚卿此次设宴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为了她的斯琴妹妹,自然是要帮杨律然一次的。 微胖发福的城主一身酒气,微眯着的绿豆小眼显得更是无神。他右手搂着斯琴,左手携在柳抚卿腰间,很是惬意。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好运,两大花魁左拥右抱,恐怕说此生足矣也不为过。 斯琴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在善皓时还从未有谁敢对她如此,纵使她中意的杨律然也不曾碰过她分毫。杨律然恐是见到了斯琴的神色,有意打岔起身敬酒:“大人,草民敬大人一杯,祝大人节节高升。”这是希望他借喝酒之时能放开斯琴,却见城主不急不缓的放开柳抚卿去接了那杯酒。柳抚卿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顺势向城主身上靠了靠:“大人,不如让斯琴抚琴一首用以助兴。她的古筝曲可是出了名的。” 兴修一直沉默着,听到这句话才抬眼看了下斯琴,果然是绝代佳人。他从一进门起便看出斯琴和杨律然之间不一样的情愫,而说不清为什么,他始终觉得杨律然不简单。似乎总有一天在这风起云涌的天下,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斯琴的琴技当真动人,一曲《醉卧亭》让众人如痴如醉。纤长的手指在琴弦间提拉拨弹,每个转音处都温婉如水,意韵深长,令人回味无穷。古筝在她手中不单单是一样乐器,已经包含了她的灵魂。 城主沉迷其中,一曲终了仍未回过神来,依旧一脸沉醉。兴修也是大为惊叹,只不过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杨律然却是惊讶于他们的反应,不过想来也是,自己久居善皓也是听惯了她的琴音的,当然不觉得什么了。 这顿酒宴很是成功,至少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值得的。杨律然事后谢过柳抚卿,她却只是笑道:“我可不是为了你。” 征途号 奴雅不知已经默默哭过多少次了,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来。她想明白了,她的世界已然坍塌,什么都不剩了。为今之计只能选择留在船上,以后的生活会怎样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失去了整个世界,还怕再失去什么呢。 晴陪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几个时辰了。她不说话,不哭不闹,不再缠着他。仿佛一夜之间摆脱了原本的躯壳与身份,她成长了。这种成长却让晴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她说:“你不用陪我,我很好。” 好,怎么会好。海水依旧是湛蓝色,却融不下她的眼泪。 她曾经是那么想离开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现在离开了,却也丢失了可以难过的权力。她的心仿佛不在自己身上,不懂得笑不明白哭,甚至快乐和难过也弃她而去了。原来没有感情也挺好的,现在不会痛了。 逸卓寒悄无声息的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种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似曾相识的绝望和麻木。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感到难受,在船上的这段时间他终于明白,亡故的人已经亡故,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明白这件事,你要用多久? 桀海。入冬。 此时的桀海更显得诡异。雪花飘落在海面上,没有消融,没有结冰,只是悄无声息的被吞噬掉。“如水银般的海”,逸卓寒在心里念叨。当初晴告诉他这句话时,带着一脸明媚的笑容,甚至有些得意。现在,他也成长着,还是会笑会调侃,只是不再会真正开心难过。 “卓寒,”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中,晴习惯了这样叫他,这是兄弟间的称呼。奴雅对逸卓寒的感情,晴一早便明白,只是不想自己输的不明不白,所以一直装作充耳不闻,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能抚平的仅仅是伤口,却改变不了情感。到现在终于明了,是该自己放下了。退出,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逸卓寒回头看到奴雅和晴:“甲板上风大,你们回舱里去吧。”晴没有说话,只走到栏杆边倚在那儿。奴雅走上前:“卓寒,你也回舱里吧。” 逸卓寒淡淡笑了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开始习惯奴雅叫他“卓寒”却叫晴“哥哥”。感情是个说不清的东西,没有谁能控制。 逸卓寒或许是喜欢奴雅的,只是他尚有杀父之仇未报,不能让这些牵扯到奴雅,她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现在尚且存在的便再也没有理由失去。他和晴一样,只希望奴雅快乐。 帝誓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舱门背后,却是鲜有的感觉到羡慕,好像那幅背影的画面触碰到他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突然发现自己也曾爱过,发现自己也曾幸福过,这发现让人心痛。落满尘埃的回忆被寻找出来,冲击着心底最无助的地方。斑驳的回忆找不回从前,他在日复一日的沉沦与放纵中迷失自我。 拾叁 善皓悯城景府 天渺之行,意料之中的顺利。杨律然开始正视那些所谓风尘女子的力量,所谓红颜不一定便是祸水。 从茶道自天渺回善皓时,必横渡咒沉河。咒沉水系是西部重大水系,河北岸由天渺戍军把守。现今局势紧张,天渺是进去容易出去难。 杨律然所有的事情都办妥后,便和斯琴准备回善皓,却在咒沉河北岸刺封小镇口被拦下。出了刺封过咒沉河便是善皓势力范围了,天渺再无权干涉。所以,刺封的守军可不愿轻易的放他们过去。这一点杨律然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料到会耽搁这么久。 瘦小的那个守军来来回回搜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可就是没找出茬来,他是想狠狠捞一笔的,苦于找不到茬。他小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贪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涎笑着走近斯琴。杨律然却是一闪身挡在斯琴面前:“军爷,我们兄妹打茶道过,无非是做茶叶的买卖,这不安分的年代混口饭吃罢了。还望军爷高抬贵手。”守军打量着他,撇了撇嘴,看他们俩的穿着打扮怎么都不像没有油水的人,不是大户也是商贾。 双方正在僵持着,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瘦猴,让他们过去。” 三人皆向城中看去,一人正走过来,看军衔是个少将。那被称为瘦猴的守军一脸谄笑,点头哈腰:“林将军,您认识他们?好说,这就放行,这就放行。”说着一扬手,让他们过去了。 杨律然用眼神示意斯琴,斯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个少将。他们刚离开刺封没多久,后面便有人追了上来,正是那个林将军:“杨公子,斯琴姑娘,稍等。” 林将军一脸谦和的微笑:“杨公子,柳抚卿柳姑娘有东西让我交给你。刚刚人多不方便说,现在正好给你。”斯琴明白过来,早该想到是柳姐姐上下打点过了的。 杨律然打开那个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展开来看,无非几句诗文: 珍玉若逢相见晚, 惜时别离恨梦短。 斯人尤俏掩心安, 琴音入心声声暂。 杨律然有些不明白,虽说早便听闻柳抚卿是擅长诗文习作,可自己这便要离开天渺了,她差人送来这个是什么意思。总不该是为了夸耀自己才华的,念及此,他又细细看了遍这才明白过来,不过一首藏头诗,这点小把戏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四句诗头一个字连起来便是:珍惜斯琴。 他知道柳抚卿这样做是在帮斯琴传话了,可斯琴的心意他不是不明白,斯琴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牢记在心,他也并非是嫌弃斯琴的出身,更多的倒是怕自己配不上她的风华绝代,枉费了一代佳人倾心相许。只是他不知道,这反而让斯琴误会,误认为杨律然是不愿接受一个风尘女子,想来也是,他一个几乎富可敌国的商人需要的是一个在身后默默支持他的贤内助,而不是青楼艺姬。 征途号 远处,天与海连成一片。蔚蓝色,蓝的没有一丝犹豫。如果他们可以放下仇恨该有多好,但那样的生活也就不该是他们能拥有的了,相遇在这艘海盗船上是宿命。而宿命就是等待不愿等待的东西。 霍望歪歪倒倒的在甲板上走着,有些阴冷的海风吹起了他凌乱的头发,脸上的刀疤依旧让人觉得厌恶,只是醉酒后的他缺少了凶狠,倒是显得落魄了些。酒气衬着他发红的脸显得更为迷惘,踉踉跄跄的步行,却没忘了适时的灌两口酒。 祖塔从甲板的另一边过来,远远的便闻到强烈的酒气,不用猜也知道是霍望。祖塔转过瞭望塔,视线直视着霍望时,见到霍望跌坐在甲板上,背靠着栏杆一口一口的灌着酒,也不管溢出的酒是否流遍了全身,污秽了衣服。片刻后,他似是满意的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弥漫。祖塔紧皱眉头,快步向他跑去:“霍望,别喝了。让船长知道又要骂了,快起来!”霍望却是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喝个不停。祖塔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上前扯他,希望能把他拉起来拖到船舱内,可惜霍望太重了。 “他既然想喝,就让他喝吧。”祖塔回头,见是逸卓寒。霍望见难得有人赞同自己,便也不管是谁,举起酒便冲他嚷嚷:“哈哈…兄弟,干!”逸卓寒微笑不语,接过酒猛得灌了一口,灼烈的酒水顺着喉咙流下,一阵发烫,好烈的酒!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不适的表情,反而笑着又灌了一口,这酒居然让他觉得清醒。 逸卓寒在霍望身边坐下,抬头看向苍穹,顿了片刻扭头看他:“霍望,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你的故事是什么?”霍望浑浊的眼神闪了闪,见他像是要开始说了,晴便也坐了下来。奴雅走到逸卓寒身边坐下,斜倚着他,后者伸手揽她入怀,将衣服扯了扯,帮她挡住海风。晴不自觉的看了看他们,却是突然笑了笑,扭过头去。祖塔叹了口气,这局面他是控制不了了。 霍望的声音沙哑却不阴沉:“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确切说来我是一个连自己国籍都不知道的孤儿。从我记忆起,我就生活在善皓一个矿场里,和周围所有人一样不停的挖着不知名的矿物。老板每天给我们一口饭吃就是赏赐了,就别提钱或其他什么的。后来我逃了出来,在海边碰上帝誓,他那时候还不是船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问我想不想生活的比现在好,我想都没想就跟他走了,一直到现在。说起来他也没骗我,我现在的确是过的比当时好。” “所以你才那么讨厌善皓?上次我们要抢劫悯城,怪不得你那么兴奋。”晴若有所思那般,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霍望只是不停的喝酒,并不回答他。反倒是奴雅,听见晴提及悯城,神色有些暗淡。 逸卓寒看向奴雅,后者眼神越来越迷蒙,迟疑了很久:“我的姐姐从小就很优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是父亲的骄傲。她喜欢尤府的公子尤子书,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坚决反对,没有理由的反对。为了让姐姐离开尤子书,父亲匆忙的决定把她嫁给杨律然,就是我的姐夫,”在提及杨律然时,她的眼神越发迷惘,在场的众人看的一清二楚,却没有人要打断她:“尤子书在姐姐出阁当天出家为僧了,姐姐不堪忍受相思之苦,终于选择投海自尽,父亲因此一病不起,家族生意全数交由杨律然经营。” 晴在此刻突然插话:“那个什么尤子书,也真不算男人。喜欢又不争取,什么人嘛!”奴雅脑中浮现尤子书的身影:“他是怕自己给不了姐姐想要的幸福,特别是当他知道姐姐即使嫁人了却也还为他守身如玉时,他或许更觉得愧对于她吧。我后来去找过,祭宗殿里的小僧人告诉我,他做了云游僧,不知去何处了。” 祖塔却是想的另一件事:“那个杨律然娶了你姐姐,却也是不动她分毫,这说明他也并不喜欢你姐姐啊。”奴雅点头:“是,他的确不喜欢我姐。他爱的是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奴雅暗自觉得好笑:“我爱他,那是曾经。现在,已经忘了。” 晴看着奴雅和逸卓寒,干咳了一声:“我没什么好说的。从小娘就死了,爹带我上了这艘船,一直到现在。祖塔,好像我有印象起,你就一直在船上,你是怎么来的?” 祖塔耸了耸肩:“帝誓是我哥,我一直跟着他的。”这句话倒是比奴雅的那句来的更为震撼,没有人会想到这点。不过细想起来倒也算正常了,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帝誓怎么会放心让他做军需官,管理一切物资。众人正在想着,却听见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祖塔,惺惺相惜也不用交底吧。”不用猜也知道是帝誓。祖塔连忙起身,想把霍望拉起来去船舱,却发现霍望已经睡着了,像个孩子一样酣然入梦,也不顾满身的酒气和污秽,就那样倒在甲板上打着呼噜。 帝誓装作没有看见,走近逸卓寒:“他们都说了自己的事,你呢?” 拾肆 虬舟岛 征途号放弃遮掩,光明正大的停泊在阳光下的港口。 这是逸卓寒的建议,他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吸引一直寻找他的兴决的注意。他们相遇的时间拖得太久了,久到双方或许都该忘记这些事。逸卓寒想要尽快的解决掉这些麻烦,他想要过真正的生活,他想要活在阳光下,他想要安静的和奴雅在一起,他想要解脱毫无牵挂,离开这一切。 疑绍去办淡水和补给了,水手们在做下次起航前的准备。奴雅一个人上了岸,想要到处走走,太久没有在陆地上走动,都有些怕忘记走在平坦道路上的感觉。走了一段,觉得身后有个影子,回头去看,是逸卓寒。他选择不打扰的默默跟着,他希望自己给奴雅安全,更要给她自由。奴雅淡淡笑了笑,转身要继续走,却突然停下了步伐。 前方是一个僧人的身影,合身的袈裟,含笑的面容,波澜不惊的眼神和超脱物外的平静。逸卓寒已经猜到答案。 “尤子书?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奴雅的语气有些迟疑。 “我以为你不会离开杨律然,离开悯城。看来是我错了。”尤子书说着,看了一眼逸卓寒,真是个优秀的男人,看来她找到了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奴雅点了点头,突然开口:“你走后我去祭宗殿找过你,他们说你离开了。其实,我一直想要遇见你,我想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不去和我父亲提亲?如果你肯再努力一点,说不定父亲就不会把姐姐嫁给杨律然了。” 尤子书直视着她,停顿了片刻,看得出来他想说“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但他迟疑着还是开了口:“我不能娶我自己的妹妹。” 奴雅错愕:“什么妹妹?” 尤子书深吸一口气:“我母亲是一个青楼女子,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父亲,我也以为一直都会是这样。直到我爱上妘韵,你们父亲才来找我,告诉我其实他也是我的父亲,他甚至给我看了他和我母亲之间的定情信物,我认得那个镯子。我只有接受我是你们哥哥的事实,接受她嫁给别人,也说服自己出家为僧。” 奴雅似乎有些难以接受,父亲的形象一向是那样的高大伟岸,怎么会有私生子的事情出现,而这个私生子却独独爱上了自己的姐姐。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不可能。”尤子书上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奴雅转身走掉。她难以接受。 尤子书看着她的背影,口中不知道在默念着什么。逸卓寒直视着他:“你还有什么没说的一并说了吧,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再遇到。”尤子书皱眉,示意他不明白对方在讲什么。 逸卓寒笑了:“关于奴雅,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如果事情仅仅是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不能娶妘韵,景扬欧又急切需要杨律然这个女婿来继承家业,他大可以让杨律然娶奴雅,至少这样还成全了一对。何苦拆散四个人。” 征途号准备起航了。 尤子书看着离得越来越远的风帆黯然失神:奴雅和自己一样是私生子,她和妘韵有同样的母亲,不一样的父亲。这注定她得不到景扬欧的重视宠爱,成为不了杨律然的妻子。可她至少拥有了逸卓寒,但是我呢?为什么我要失去所有? 善皓悯城胭红馆 斯琴房中,杨律然已经醉了。他来这儿是为了直视自己情感的,可真正见到了反而开不了口,只能沉默着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妄图把自己灌醉来掩饰行为的慌乱失措,很快他就醉了。 斯琴端着一杯醒酒茶推门进来,刚刚才让后厨沏好的。见他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微皱了皱眉,将茶放在桌上,扶起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杨律然一把抱住,揉进怀里。斯琴脸颊顿时绯红,却不料酒醉中的杨律然低语说道:“嫁给我好不好?奴雅。” 斯琴听见前面几句时,尚且有羞涩之色,但最后那句“奴雅”打断了她的臆想。她想都没想伸手拿起茶杯向杨律然泼了过去。 滚烫的茶水将杨律然泼醒过来,他抹了把脸上的茶水,认清面前的人。斯琴拂袖在桌边坐下:“杨公子,斯琴的确是爱慕你,也想过愿意托付终生。可斯琴就是斯琴,不是任何人能取代的,也不想取代任何人。更不想成为别人的影子和感情的替代品。” 杨律然见斯琴称呼自己“杨公子”而不是平日里的“律然”,知她是真的生气了,赶忙道歉:“对不起,我醉酒胡言乱语的,还请姑娘原谅。我又怎会不知道你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是我怕自己及不上你的才华。”斯琴见他如是说,气也消了一些,可终究有些难过,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杨律然拉住她的手腕:“斯琴姑娘,你刚才说愿意托付终生,可说的实话?”斯琴没料到他问这个,一时怔住,脸颊绯红。杨律然见她这般表情,便知是她真心话了,也不再问,而是顺势把她揽到怀里。 三天后,一顶花轿将斯琴从胭红馆迎娶进景府。这在悯城可谓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一时新闻,谁也没想到景府女婿杨律然续弦会娶了一个风尘女子。不过议论归议论,这始终和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唯一一个念念不忘的人倒是鸨母,她开了天价,原以为杨律然会迟疑或者谈价,没料到他想都没想的用了一个几乎可以买下胭红馆的价钱赎走了斯琴。 悯城港口。征途号静静的泊在水面上。一望无际的大海,澄澈明净的蓝天,蓂荚海静谧的诡异。 奴雅看着面前的天渺戍军,开始后悔自己的任性。如果不是执意要回悯城来看看,他们也不会陪同自己来这儿,也就不会被盯上了。 领头的戍军一身金甲,狰狞狂妄的面孔,贪婪嗜血的眼神。逸卓寒猜到他一定是兴决,终于出现了。他低声喝道:“奴雅,回船上去。”兴决的剑在此刻已然出鞘,天渺戍军如潮水一般扑了过来。 晴第一个冲入了人群中,刺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似乎也充斥着嗜血的欲望。他挥舞着刺剑在周身杀出一个血圈,无数的鲜血喷薄到他衣服上,飞溅在他的脸庞上。但他分明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或许是想说:这就是海盗。霍望见状,大喝一声:“好小子!我来帮你。”说着也纵身跃入战局中,又是一阵血肉横飞。 这边,帝誓执弯刀也在人群中横杀竖砍,无数哀号在耳边响起,只换来他冷冷一笑,目光凛冽:“找死!”说完又挥刀砍去。祖塔也顾不上周围几欲作呕的腥甜血味,奋力冲杀。这是一场死亡的战役,没有苟且偷生,只有活着或死掉,只记得杀戮和鲜血。 兴决和逸卓寒已经拼了近百招了,却依旧平分秋色。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出色的人物,能独善却选择众恶的人。逸卓寒但剑指天,一个旋步夺到兴决身边,击上兴决的佩剑,金属撞击的声音伴随着摩擦出的火花,一阵灼目的疼痛硬生生将两人震开。逸卓寒报仇心切,再度欺身而上,挥剑斜刺而下,连着兴决的剑压在他颈边。兴决怒目而视,奋力抵开。逸卓寒借力回旋,踢中他肩头。兴决吃痛,退了两步,逸卓寒的剑就在眼前,那么清晰。正在此刻,听见祖塔大叫一声:“大哥!”伴随着这声呼叫的是刀剑刺穿身体的声音,帝誓倒地。他终究只是凡人,双拳难敌四手,只剩下祖塔发疯般的厮杀,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好像看不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逸卓寒愣了一下,只一瞬间却已给了兴决足够的时间。他挡住逸卓寒的攻势,佩剑绞住逸卓寒的剑,后者惊醒来不及收手,眼见两把剑纠缠着就要穿透他的胸膛,兴决狰狞的面孔正在眼前嘶吼:“下地狱去吧!” “噗……”轻微的声音此刻在逸卓寒听来却是格外响亮。兴决的动作停止了,一把匕首从后面刺穿了他的腹部,带着暗红色的鲜血出现在他视线中,殷红了脚下的地面。 逸卓寒认得那正是自己给奴雅的匕首。思绪停滞了那么一刹那,兴决爆发出强大的怒意 ,放开逸卓寒的剑,转身一剑向身后刺去。伴随着咆哮的怒吼,强大的剑气将身后那个娇小的身影推上半空又重重摔下。逸卓寒思绪停止了,看着奴雅瘦弱的身躯和嘴角牵起的一抹微笑的弧度,看着她摔落,跌入海中,融进蓂荚海的怀抱。这断情崖下的海,一如包容了妘韵一样接纳了奴雅。 兴决感觉到周身冰凉,刺骨的寒意侵袭,就快要支撑不住,那把匕首居然要了他的命。他抬头,看见正向他走来的逸卓寒,黑衣、长剑、冷漠、血液,还有充斥他包围他的杀意在蔓延。恍惚间,兴决以为自己看见了袭渤。 这一次,他动怒了。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长剑凌空劈下,硬生生将兴决劈成两半,血在一瞬间喷薄而出,迷了双眼。 周围安静了,突然爆发的安静,静的可以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桀海 远处的船悄无声息的驶向海洋更深处,天穹下一片祥和气氛。船帆上“放逐号”三个大字格外醒目。 祖塔站在甲板上,看着幽深的海暗自出神。现在,帝誓应该在海底安息吧。晴颇为成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一个月前的那场杀伐中他也失去了他的父亲。霍望拎着满满一罐酒大步流星的走过来,见两人黯然的神色,大力拍了拍他们:“走,喝酒去!哈哈……”正说着,见逸卓寒出现,一把将酒瓶塞到祖塔手上,边还说着:“我就说不喝不喝了,你还硬塞给我。”逸卓寒暗自摇了摇头,霍望抬头看着他:“呵呵……船长……” “征途号”换了船长和领航员,自然也换了名字。除了这些以外,一切都没有变。忘记那些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为了他们用生命祭奠出来的生路,更该好好活着。或许,逸卓寒从一开始就说对了,他们是一群被神抛弃的人,但恶魔并没有忘记他们。 第一回 勇阔国纤蔷城 王宫。夜一样的深邃。昏暗的甬道在沉重的石墙下蔓延,好像没有尽头。幽黑黯淡的宫灯照着未知的前方。深宫幽苑,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多少女人的坟墓。埋葬了誓言的苍白,等待的无奈,下一个轮回希望不再踏入。 “研夫人死了?很好,果然没白让我等这五年。她儿子印恪还活着吗?” “是,还活着。您要见他?” “是该见他,但不是现在。你先下去吧。” “是。”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做得不错呵。高坐屏风后的女人露出一抹诡秘的笑容。是时候了,五年早已经消磨殆尽了我的耐心。现在,所有你们欠我的,都该还回来了。 落花阁。遍地的残垣断壁,一片狼藉。大火焚烧后,原本辉煌的存在已不复拥有,满目都是烧焦后的颓败色泽。檀香木的陈设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却飘散出一股奇异的香味。这原是研夫人素夕和她年仅三岁的幼子印恪的住处,只是,现在这里除了一堆废墟,什么都没有了。 印治站在这堆废墟前沉默着,这肃穆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他刚刚失去了他最爱的女人。身后的太医院司疗官们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措辞。沉默良久,终于有人开了口:“国君,研夫人是由于大火焚烧过旺,烟尘流通不畅。被吸入口鼻中的烟尘堵塞了呼吸而窒息致死的。”印治微微皱眉,为什么自己才几天没有来这落花阁便发生了这种事情。司疗官见国君依旧沉默不语,便又补充道:“印恪王子目前已无大碍了,只是受了惊吓,休息几日便好了。”印治依旧没有开口。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司礼部卿大夫齐业匆匆向这边赶来,人未到声先到:“国君,此次失火原因尚不明确。但臣已经在彻查此事了。”印治的声音终于在众人头顶上方空洞的响起:“那就尽快给我个答案。”“是。”齐业的声音恭敬的陌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听见这种阴冷而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上一次还是多年前帝后殡天时候,现在想想已经一任经年了。 又有脚步声传来,这次听来是一群人的声音。侍卫刚提声报:“国后到——”,国后天绢却已然扑了过来,泪流满面。若不是众臣拦着,怕是早就扑到那堆焦木上去了:“呜……呜……素夕,我的好妹妹,你怎么不吭一声就走了呢……你我尽十年的情愫都没见上最后一面啊……呜呜……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恪儿就走了呢……” 众臣听见国后的哭声,也是心中一紧,暗自叹息:研夫人品行端庄,德才兼备,温柔娴淑,又是和慧通皇室联姻嫁过来的,在慧通也是个郡主。天不见怜,这样年轻竟落得这样的结局。落花阁,真的是落花流水春去也…… 印治看向哭的几乎痛不欲生的天绢,茫然空洞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些神色,却只是锁紧了眉头,复又看向那堆废墟,终是转身向内书房走去。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印染的一片绯红,晚霞在空中拉开一张大网,搜罗进各种云彩,色彩斑斓。 印治站在金殿回廊中,扶着白玉栏杆抬头远望。回忆的画面点点涌现,记忆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礼物,他决定不了自己想要记住什么,又想要忘记什么。在时间的灰烬里无所适从,终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心比自己更能分辨,哪些是真实发生了,哪些只是你在人间排练的又一出戏。 “国君。”一声轻柔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中。他没有回头,听声音已经知道是天绢:“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天绢似是一怔,旋即恢复正常:“素夕妹妹的事,您节哀顺变。只是恪儿这孩子挺可怜的,我看着也不忍心,正巧我一直没有生养,所以想将他过继来做养子。” 印治神色有些暗淡,微点了头,算是应允。不再愿意开口说话,转身向金殿内走去。他有些累了,好像失去了一个可以在累的时候安静休息的心,失去了一个可以无限容纳他的怀抱。 天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了直身子,有些国后端庄的威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雾月,我们回宫。顺便把印恪接过来。” “是。”少女的回答依旧简短而平静。 禁宫。包围拱卫京宫的外围宫苑中,天京卫的士兵一队一队的来回巡视。初升的太阳投射下整片的光辉。禁宫中除了道路围墙宫殿再无其他,压抑沉闷得连呼吸声都听的分明。原来离开了八年,这儿却丝毫未变。现在重新站在这宫墙之下,是命运的又一次洗牌。 站在京宫门口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抬头正视前方漫长的宽阔大道,通向金殿的路。八年前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总有一日会回来,现在真的回来了,却没有了那种要天下陪葬的怨愤。这些年的经历让他得到了别人没有的世故老练,终于明白回来才是一直在意的事情,别的都不重要了。 守卫宫门的侍卫将他拦了下来,他坚持要见国君,侍卫迟疑许久却熬不过他的坚持便去通报了。已经没有人还知道他是谁,没有人记得这偌大的宫中曾有过他的存在。天绢,你让全天下的人都当我死了,都将我忘了。现在我回来,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当如何说。 金殿。印治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狐裘皮的毛皮制垫铺满了整个王位。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置疑的神情悬在眉头,说不清什么样的情绪牵扯着他,该是欣喜若狂的吧,至少是能安慰自己从刚失去素夕的痛苦中走出来。天神让他用失去了一个女人的代价换回了他多年来期期盼盼的人。可他却没有高兴的表情,连说话的声音也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冷漠:“去请静夫人来。” 少年直视着他,这是这些年来第一个用这样安静的眼神直视着他的人,像是与己无关的局外人。眼中桀骜不驯的神色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波澜不惊,这些年的时光磨砺也造就了他。他懂得要生存该如何容忍退让,他懂得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父君。”少年选择先打破了沉默。印治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思虑了许久:“八年了,你……总算回来了。”少年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八年前被流放时候,他也只有七岁,是个该开心笑大声哭的孩子,却过早的承担了不属于自己的负担。印治选择了相信天绢,放弃了他。这些年或许是有过后悔的,只是身为国君知错改错,惟独不能认错。 一阵脚步声传来,细碎,慌张,还有无法掩饰的欣喜。印治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印轻雷也没有回头,他们都清楚,静夫人来了。 一个柔弱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岁月在她的容颜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她依旧如当初那般美丽绝尘。只是失去儿子的八年时间让她显得憔悴了些。正是静夫人景颜。 她在走到正殿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有些不相信眼前的背影,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面前,却不敢相认。怕一开口他便再次消失在眼前,像是无数次梦中的情境。 印轻雷转身看着她,微微笑着。没有欣喜若狂,没有相拥而泣。八年的时间让他学会冷漠,学会隐藏,学会自我保护。景颜迟疑许久,声音微微颤抖着:“轻雷,你回来了。” “是,母妃。我回来了。” 景颜在刹那间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眩倒下。幸亏身后的侍女一直跟随左右,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印治看着面前这相认的场景,竟隐隐松了口气。这些年他一直对景颜抱有愧疚,因为害怕面对,所以一直不敢去见她,现在印轻雷出现了,在期许的多年后平安无恙的出现,这也让他放松了悬了八年的心弦。 “轻雷,你满十五岁了。回来了,也该受封了。”印治对他说着话,眼神却是看着一边的齐业:“按本朝礼法,轻雷应该是郡王吧。” 卿大夫齐业恭敬回奏:“是,四王子应为端郡王。” “好。”印治猛的起身 :“即日起,四王子印轻雷,封端郡王。赐府宅一座,良田万顷。望能尽郡王职责,忠心为国。” 印轻雷略一作揖:“谢君上。” 第二回 毓秀宫,国后寝宫。雾月从门外进来,屏风后的身影微动了一下,慵懒的声音传出:“那小家伙还好吗?”雾月点头:“九王子只是偶感风寒,太医院来人看过了,开了几服药,说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九王子……”身影似是冷笑了几声,低沉而阴冷:“雾月呵,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他还是个王子。一个小孩子罢了,何必拿他当真。我要让国君下诏由他继承皇位,最后不都是由我说了算。”天绢停顿了一下:“听说,他回来了?” “是。国君封他为端郡王。” “端郡王……” 雾月看了看屏风后面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天绢抚过鬓角的发丝,看见了少女的神色:“雾月,你说他回来是为了和我作对吗?”雾月没有说话,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天绢轻笑着:“你相信吗,这都是命。他母亲景颜当初不过是我一个随嫁侍女,现在也是堂堂正正静夫人了。都说端郡王自幼聪慧过人,母凭子贵,我却是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国君爱屋及乌也是正常,这是我的命。可是他惹了我,落得流放下场,就算回来了也做不成储君,这是他的命。” 雾月低下头,没有接话。国后的心思总是她猜不到的,她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只是自己是侍女,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所有主子让做的事。 遗梦园。这只是王宫后花园中极小的一部分,却也是最为漂亮的部分。薰衣草与大片的蓝色妖姬错综复杂,在风中摇曳,散发出阵阵馨香。这是片真实的花海,能满足人们对于虚拟梦幻场景的种种设想。 印轻雷深吸一口气,眼神跃过这片花海。他对于这个地方的记忆早已停留在多年前,便是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存在。他以为王宫仅仅代表庄严和肃穆,忽略了世界上的平衡,失乐园和复乐园总是交错出现,存在相平行的世界,偶尔交汇。 房嚣持剑立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他明白印轻雷始终会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他的回来做准备。他们是相交多年的挚友,是相互信任的依靠。 房嚣,勇阔禁军总教头,军团少将。比印轻雷年长两岁,后者一直叫他“大哥”。或许在别人看来,房嚣不过是个官宦子弟,能有今日的身份完全依靠于他的父亲,内阁长老房修文。但印轻雷明白,房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国之栋梁。他的能耐远在其父之上,只是还没有等到他的时机。 细微的喘气声从花丛中传来,很轻却很急促,含着惊慌失措,伴随着跑过草丛时“窸窣”的声响。房嚣抬头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印轻雷侧耳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他猛一抬头,一个跃动的小小身影就避闪不及的撞上了他。 是个小女孩,薄纱的衣裙在风中摇摆,长长地睫毛不安的抖动着,眼神中是害怕神色。她抬头看着被自己撞到的印轻雷,许是并不认识,便茫然扭头,一眼撇到了房嚣,愣了神后叫了出来:“房大哥,有蛇!” 印轻雷向她身后看去,确实有条蛇吐着信子慢悠悠的晃着,当这后花园是它的巢穴一般。他抢上前一步,极快的出手掐住蛇的七寸,举到半空中,另一手食指和拇指挟着蛇身从腹背两侧划下,那蛇即被开膛破肚,血腥气在空中飘散出来,血顺着蛇身滴落到花丛中,他将蛇扔到花丛里,拍了拍手上的污渍。 女孩吐了下舌头,对这种行为实在不敢苟同。不过,印轻雷毕竟也算是帮了她一次,所以并不反感。 房嚣看向女孩,眼神有种拿她没办法的无可奈何:“小姐,让你不要乱跑,你看多危险。”女孩满不在乎的做着鬼脸:“嘿嘿……有房大哥在,我还怕什么呢?你都不知道,整天待在倩思阁都无聊死了,出门呢,到哪儿都有侍女跟着,甩都甩不掉的尾巴,烦死人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房大哥,你不会告诉我母亲的吧……” 房嚣微微摇着头,看来他是真的对她束手无策。不过,印轻雷还是从这对话中明白了她的身份。倩思阁是婉娘娘霄千烟的住处。 霄千烟本是胭红馆四大花魁之一,因其美貌和善解人意被国君纳入后宫。当年为了将她娶进来,国君还差点和现已薨的帝后闹翻,最后还是帝后疼惜儿子,做了让步。但霄千烟毕竟是风尘女子,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入宫时为颦黛,后来为国君生了个女儿,因此升为娘娘。看眼前这女孩年纪也差不多,倒也像是霄千烟九岁的女儿霄玥玥。 果然,房嚣接着说道:“玥玥小姐,这位便是我与你提及过的四王子你的四哥了。哦,对了,现在应该说是端郡王。”霄玥玥打量着印轻雷,眼神中有些质疑的神色:“你是我四哥?你是端郡王印轻雷?”后者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的名字?” 霄玥玥撇了撇嘴:“这谁不知道,被流放八年的四王子印轻雷回朝了,还被册封了郡王。宫里的人都说这下天绢有的忙了,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说完她惊呼一声,也许是察觉到了自己说话有些太大声,捂住了嘴。 印轻雷略微皱眉:“怎么,你不称呼她国后,反倒直呼其名?”霄玥玥露出些许不屑神色,不再多言。印轻雷转向房嚣:“大哥,看来这些年宫中的人对国后积怨颇深啊……这次我回来,看来话题一年半载的是不会断了。” 房嚣将眼光投向远处:“以前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现在你回来是要平静的把日子过下去还是要一些人偿还你的付出,决定权在你。我只是想你明白,无论你决定如何做,我都会支持你。” “我明白,谢谢你,大哥。” “既然当我是大哥,就别多余说什么感谢的话。” 霄玥玥听着他们的对话,很快便明白这两人关系匪浅,她倒也适应的快:“四哥,既然你这么久不在宫中,不如我带你四处走走,你也好给我讲讲在外面的见闻。” 提及在外度过的八年光景,印轻雷脑海中便浮现出义父石城的身影。那个在菘昔林中救了他一命并将他带上宿血号收为义子的海盗船长,还有那些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毓秀宫。屏风后的声音似笑非笑,包含怒意:“他以为自己可以自由多久?八年前我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也一样能再做一次。” 雾月低着头,没有出声。她知道天绢是国后,她没有什么能力指责她的行为,更不敢背叛她,那是她不敢想象的后果。天绢意识到了雾月的失神,她像是有可以洞察一切的能力,即使隔着屏风,雾月也能感受到她目光的犀利,自己像是被她看穿,毫无秘密可言。 天绢的语气中有种戏谑的打趣意味:“雾月,你动情了?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印轻雷吧。”雾月大惊失色,慌忙跪下:“国后,雾月对您忠心不二,雾月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叛您。” 屏风后朦胧的影子似乎是站了起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最好是这样。背叛我的下场你也很清楚。本宫劝你一句话,郡王也是王爷,王爷是不会垂怜一个侍女的,何况还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侍女。” 雾月吸了一口冷气,闭上眼睛,眼前都是关于霜月的残破的影像。霜月的笑,霜月的怒,霜月被车裂的尸体碎片。昔日的姐妹因为一句话不慎便落得如此下场,她实在不敢想想自己被腰斩的滋味。说到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们都是做错了选择的可怜人。 第三回 金殿。这不是早朝时候,但国君召集百官来此,说是议政,无非是关于落花阁的事。 齐业是查询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印治懒得听各个大臣不同的论述推断,转而看向齐业,用目光询问他。齐业微微颔首,上前一步:“国君,微臣在阁中搜集证据时,发现烧焦的废墟中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征集了太医院司疗官大人们的意见后,认定是一种特殊的草药被焚烧时散发的味道。此药名‘濯根’,能活血化瘀,但也有剧毒。因为它能散发奇异香味,宫中一些妃嫔侍女喜好将它当做香囊之物使用。下官问过研夫人的侍女,得知研夫人并无此喜好。所以,微臣认为,定是纵火的凶手误将装有濯根的香囊落在了落花阁,所以查到喜好佩戴此种香囊的人们谁在当日出现在落花阁附近,便是凶手了。” 印治皱了皱眉:香囊、后宫、妃嫔,又是女人间的争宠。他有些倦了,实在是弄不明白,女人的妒忌心怎么会那么强。 见印治不说话,齐业小心翼翼的接道:“微臣现在已经有了两个目标人选,只是牵扯到后宫,所以不便在尚未调查到确切证据前妄自推断,君上……” 印治不耐烦的一挥手:“那就调查清楚,将凶手带到孤的面前来再说。” 齐业恭恭敬敬的作揖,退下了。 印轻雷看着他唯唯诺诺的身影,突然觉得这王宫和自己离开时候一样,根本就没有改变过丝毫。这么多年了,这里的人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甘愿生活在这黑暗污浊肮脏的环境中,踩着亲人的尸体也要奋不顾身的往上爬。永不满足的高度。齐业,自己离开时朝中还没有这号人,回来时候却已经贵为卿大夫,一品大员。呵……另一个角度说,这个世界变的太快了…… 印治抬眼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印轻雷,突然道:“轻雷,到孤的身边来。” 印轻雷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顿时感觉到四周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投射过来。有善意的,恶意的,但更多的是与己无关的。他抬头直视着印治,然后缓慢而坚定的向那高高在上的王位走去,一直走到印治的身边才停下。 印治站了起来,站在他的身边。现在,他们一起面对着殿中的群臣们。 印治一抬手,指向第一排最左边的一位儒雅的中年人:“这是国师天随,你应该对他有印象的。在你……离朝之前,他任司辅官,是国后的兄长。” 印轻雷看向天随,没有说话。对于姓天的人,他强迫自己要看的再清楚一些,要深深的刻在脑子里,就像天绢带给他的记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印治没有理会这些,也读不透他的想法,只是接着指向天随的左边:“那是卿大夫齐业,你先前见过的。再左边是中堂杨国明,然后是内阁院七大长老,依次是房修文、杜彬、林如海、车文龙、逆杰弦、曾祥、卫子臣。你要牢牢记住他们。” 印轻雷微微点头,将每个人的容貌都刻在记忆中。 印治而后又提及国家军团将军莫如讳。只是,他正在军营中训练军团,若无急事,一般是不常入朝的。每当印治提到一位大臣,那位大人就会上前一步,微微作揖。印轻雷将他们的动作神态看的一清二楚,从一个人的举止中,可以明确的看出他的品性修养。他知道,在朝中要想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身为郡王总会与这样那样或真或假的事情牵扯关联。既然如此,独善其身不如知己知彼。 这其实是印治无意识的行为,或许是对他而言,总觉得亏欠印轻雷太多,需要给予补偿,让他尽快的真正的融入宫廷中。但正是这样无意识的行为,在朝中却是默默的激起了层层涟漪,这行为被所有人看成了有意册封储君的预兆,也为印轻雷惹来了无尽的麻烦。 清泉园。王宫主花园。天绢正在此中的小亭下休息。夏日的微风吹开了池中沉睡的莲花,在风中摇曳着,娇羞可人。雾月站在她身后,为她扇着风,眼神却漫无目的的在四周打转。齐业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引起她小小的皱眉。齐业这个人留给她的印象总是缩头缩脑,畏手畏脚,唯唯诺诺。此刻,他也正是一样,微弓着背,小眼睛四下打量着,快步向天绢走来。 天绢看着齐业渐行渐近的身影,突然开口:“雾月,你很厌恶他吧!本宫也是一样,但他很会办事,也懂得审时度势。在这个宫中,需要的只是听话的追随者,而不是领路的先驱。这条准则,对你同样适用。” 雾月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手上的活也自然而然的停了下来。乱了分寸,连忙跪下,还没说话,天绢已经打断了她:“起来!本宫只是提醒你不要做什么傻事,你紧张什么。热死了,手上的活怎么停了!” 雾月忙不迭的站起来,用力的扇着风。 齐业已经走进了小亭,刚才的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她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进来后颇为奇怪的打量了雾月一眼,继而转向天绢,讨好般的嘴脸:“国后,落花阁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天绢皱着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是后宫中哪位娘娘夫人做的,也得一并查办了,严惩不贷。齐大人啊,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还糊涂了?” 她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齐业,好像显示自己的公正,绝不包庇任何人。齐业有些犯难了,落花阁的事看着就像是天绢一贯的做事方式,他也认定了与天绢是脱不了干系的,现在这语气,倒好像真的是和天绢无关了一样。难道这次是自己估计错了,这原本就是别宫的事吗? 天绢也不给他再发问的机会,起身作势要离开。齐业拦也不是,问也不是,进退两难。雾月瞥了一眼天绢的背影,对齐业道:“国后哪有空为你这些小事操心!那香囊查出来自何处,你就去询问何处。不过,我听说……月前,倩思阁好像才进了一批布料,据说与那香囊的布料极为相似……” “咳……咳……”天绢掩着嘴,作势咳嗽了两声。 雾月看了她一眼:“呵……我也只是听说,不过谣传罢了。齐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说完,扶着天绢向毓秀宫的方向去了。 毓秀宫。天绢斜倚在卧榻上,放下珠帘。帘后的她若隐若现,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很美,摄人心魄。这也正是当年印治对她痴迷的原因,她一个商贾之女可以成为如今的勇阔国后,不能说是没手段的。 雾月向卧榻边走去,几乎听不见任何脚步声,长期的为天绢做事,已把她训练的像猫一样灵巧,悄无声息。只是天绢似乎总能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这像一张网囚禁了她所有关于自己的幻想。 果然,她还未走到卧榻边,天绢已缓缓睁开眼睛,慵懒的声音从帘后透出:“是我那个贵为国师的哥哥来了吗?” 雾月微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国师在门外请见。” “唉……”天绢的声音有些无奈,这种语气雾月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也真是执着,让他进来吧。” 国师天随是天绢的胞兄,原名天威,父母是想借上天的威严庇护他平安健康。自从天绢嫁入王宫以后,他也自然入朝为官。在国君面前,“天威”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触怒圣颜,遂改名天随,以示忠心。 天随在雾月的引领下进了偏厢。不一会儿,身着一袭薄纱及地长裙的天绢步态婀娜的走了进来,笑盈盈的称呼过兄长后,在上座坐下。天随暗自皱了下眉头,心下叹一口气:当初那个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妹妹早已经变了,面前的这个人像是只占据了她的躯壳。这灵魂自己也无法面对。 天绢接过雾月端上来的茶,抿了一口:“尝尝吧,这是新茶,味道还不错。” 天随没有喝,沉默了一下:“落花阁的事……” “哦,我听说了。”天绢有些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碗:“研夫人也当真可怜人,年纪轻轻的,又是才嫁 过来没几年。唉……竟是这般命苦啊……”说道伤心处,眼神迷茫,当真陷入沉痛之中那般。 天随打量着她:“这么说,你也是才知道落花阁失火的事?” “是啊,一听说素夕妹妹出了事,我就急忙赶过去了。可还是没见到最后一面啊……”说到此,又不免感伤一番,作势掩面抹了泪珠:“我看那恪儿这么小就没了母亲,也是可怜,便过继了过来,当做养子。这些,君上都是知道的。” 天随在心里想了想,开口有些小心翼翼:“妹妹,你以前和研夫人有些小过节。现在她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你就……” “哟,瞧你说的,你还不了解妹妹我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早就忘记了。” 天随在心里叹了口气。天绢越是说的轻松,他便越是不安。妹妹的脾气这些年他太了解了。自从多年前她小产后,司疗官诊断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成为母亲了。她便越发急切的千方百计的巩固自己国后的位置,生怕一个不小心失了宠便一落千丈。对于印治宠爱的那些妃嫔们,她表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却没少给小鞋穿,她们忌惮她国后的身份,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些,印治都知道。可是,如果成为国后对她算是一种弥补或者说安全感,那么就让她高高在上吧。 第四回 倩思阁。霄玥玥蹦入正厅中时,一眼便看见了正在喝茶的印治。只出神了几秒,便欢喜的叫了一声,如炮弹一般弹到印治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甜甜的笑:“父君,你都好久没来倩思阁了。玥玥在这可无聊了,那些侍卫们一个个都不和我玩,只会说‘小姐小心’‘小姐不可以’。闷死了。” 看见了如此活泼可爱的女儿,一直紧锁眉头的印治也露出了笑容,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坐好,与她逗笑着打趣。 霄千烟捧着一盘水果从门外进来,看见了正在闹的父女俩,微微笑着:“玥玥,快下来。你父君累了一天了,快让他歇歇。” 霄玥玥嘟着小嘴,似是很不高兴,磨磨蹭蹭的从印治膝上下来。 印治笑着,拿起一颗樱桃喂她:“我们的玥玥小姐生气了?那么我就贿赂贿赂你吧。”霄玥玥很夸张的张大了嘴,一口吃掉。眼珠滴溜溜的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突然向门口跳去:“不早了,我就不打扰父君和母妃了。你们慢慢聊哦。”说完做了个鬼脸,扭头便跑了。 印治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人小鬼大。”说着看了眼霄千烟。 印治喝了口茶,他总喜欢在烦恼缠身的时候来倩思阁坐一坐,不为别的,只是想要安静一下,这儿可能是整个王宫中最能让他静下心来的地方了。 霄千烟见他出神,便吩咐一旁的侍女取来棋盘,两盅棋子放在一边:“国君,不如下盘棋吧。我们许久没有对弈了。”印治回过神,叹了口气,伸手取过一枚黑子置于棋盘中:“是啊,让孤看看你的棋艺又长了多少。” 桀海。朝阳刚掠过海平线,宿血号已经苏醒。 在桀海上横行的海盗船只有很多,彼此牵扯对立或者成为利益关系下的朋友,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却并没能影响和牵绊宿血号的崛起。比起杀人如麻,他们似乎更喜欢“以德服人”。 水手长庭扬漫不经心的在甲板上走着,不时打个长长的呵欠,似乎是昨夜没有睡好。站在船头的领航员乜咎龙遥看了一眼挂着云彩的新阳,扭头向庭扬:“扬子,今天我们起航去菘昔林那边一下吧。”庭扬还没答话,寒暮彦正巧从舱中钻出来。他因为身材高大,进出舱门总有些不便。身为军需官碰巧又总是需要查看储备。他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好啊,我们舱里的淡水和食物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到菘昔林是没问题了。但一到那儿就要补给,还有,上次一场恶战,我们死了不少兄弟,这次到菘昔林还可以顺便再招募一些。” 一个正在查看风向的水手听见了这句话,停了下来:“真的?船上好久没有新面孔了。”庭扬看了看他,又看向乜咎龙,呵呵一笑:“易纳若,你小子……怕不是想上岸找点乐子吧。” 那叫易纳若的小个子水手似有些心虚:“怎么可能!我易纳若是那种人嘛!嘿嘿……我是以海为家,一辈子不上岸都行啊。”“哎,你不上岸没事,我们不上岸可不行啊,”寒暮彦的大嗓门又嚷了起来:“我还要补充淡水食物呢,不然,你小子靠什么活。” 乜咎龙哈哈一笑,扭头看了眼船长石城的舱门,依旧紧闭着。他知道船长一向是起的最早的,这个时候他肯定早便醒了,他也相信他们的对话船长都一字不漏的听清了。只是这一次,在菘昔林想必是不会再见到如印轻雷那样的人物了。 印轻雷……还真是特别,谁会想到,在菘昔林落魄潦倒的少年,居然会是身世显赫的王子。 内书房。印轻雷在侍卫引路下,径直走到内书房。路过长廊时,与卿大夫齐业擦肩而过。齐业一脸行色匆匆,看得出来,他刚见过国君。他向印轻雷行过礼后并不多话便离开了。印轻雷想,他的出现应该是和落花阁失火的事情有关,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他都查出了些什么。 正转着念头,抬头却已经看到了内书房门口的牌匾,到了。 印治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上呈,屏退左右。让印轻雷上前,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印轻雷略有迟疑,但还是上前了。 印治嘴角有一些苦笑,稍纵即逝。他明白,印轻雷与自己之间已经有了罅隙,像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却是八年来换来的唯一结局。从印轻雷回朝后,他一直极力的弥补,希望可以像天下所有父子一样相处,但可惜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想来也是无能为力,主宰天下却不能让自己最中意的儿子与自己亲密无间。 印治想了一下:“轻雷,你进来的时候一定看见了齐业。你觉得他如何?”印轻雷看了他一眼,一脸的面无表情:“太过圆滑世故。”语调冰冷,眼神冷峻。印治有些讶异,原本印轻雷的回朝就是他没有料想过的事情,现在回来的他又更是如此陌生。 印轻雷微微停顿,接着说道:“齐业一定是说落花阁纵火案元凶是倩思阁的人。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有意或者无意,反正都与倩思阁的主子脱不了干系。” 印治大惊,这是他没有想到了。齐业也是刚刚才和自己说,印轻雷却怎么会了解的这么清楚,就像他看透了齐业的思想一样,这样的印轻雷让印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似乎比以前更优秀了,更懂得审时度势,更明白如何让自己生存,却也更……更有心计,更有城府。印治暗自沉默了一下:“那么,你怎么看他说的这件事?” 印轻雷依旧面无表情:“谎话。” 印治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也是不大信的,但被印轻雷这样轻描淡写的讲出来,却突然有些反感,似乎自己小心翼翼隐藏起的秘密被毫无悬念的揭开,而叙说的那个人却是用如此不屑的神情。印轻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咄咄逼人。印治有些恼怒,这还是自从他成为国君以来的几十年,第一次有人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但他却没有发火,该是不敢发火,害怕会因此让印轻雷更疏远。 “轻雷,这件事牵扯到后宫。孤以为,应该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查。当然表面上会让齐业继续下去,但希望你能私下将这件事查清楚。” 印轻雷料想此事必定和天绢有关,没有拿到手的确实证据,国君也不能拿她如何:“臣身为郡王,理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国君有令,岂敢不从。” 内阁院。七大长老一向是德高望重之辈。说起德高望重,难免会想起另一个词,老迈昏庸。的确,在每个人都想明哲保身的时候,国之上下不乏老迈昏庸之徒,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内阁院也不能免俗。 这是内阁院每日的例行公事——议会。就如同每日的早朝一样,冗长而乏味,却没有人敢说反对。旧习不尽是恶习,却依祖宗礼制不能如何。每位国君刚登基时,都是意气风发,扬言大刀破斧改革创新。可改来改去,却没有任何一个敢把内阁院给该没了。 房修文是内阁七大长老之首,深得国君器重。他的长子和次子都已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现今身为禁军总教头的房嚣是他的第三子,也是如今唯一的儿子。 今日议会结束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落花阁纵火案一事上,这是现今所有人最感兴趣的话题。车文龙压低声音,全然没有德高望重之仪态,一脸故作神秘:“听说齐业齐大人已经查出凶手了。” 一言既出,窃窃私语顿时充斥全厅。 “哟……真的啊?!知道是谁吗?”搭话的是曾祥。 “哎!你还不知道啊?!这事儿已经传遍了,后宫的事……”车文龙还未说完,便被卫子臣打断:“知道是后宫的恩怨,还敢打听,不要脑袋上这顶子,连脑袋也不想要啦?!” “话不能这么说,”接话的却是林如海:“天子无私事。国君的家事就是国事,我们身为臣子的,尽心尽力做好事情就行了,到该管的时候却也不能听之任之。” 杜彬附和的点头,眼角的余光却是瞥向房修文。无疑,房修文的意 见对于他们来说,有时候便是国君的意思,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权倾朝野。 林如海接道:“我也听说了。齐业说后宫,没挑明是谁。但分明暗指倩思阁。这次,倩思阁又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人,怕是难逃此劫了。” 一直没说话的逆杰弦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说的这是什么话!倩思阁若当真没做,难道还要逼供不可?我就相信,凭婉娘娘的人品,绝做不出来这种事。” “什么婉娘娘,那是抬举她,说到底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说话的是曾祥:“自她进宫后,争宠之事不断。依我看,君上也是被她迷了心智,这个女人啊……”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逆杰弦争执起来:“婉娘娘进宫以来,言谈举止合乎礼制,没有丝毫逾越。说起争宠,倒是国后不可一世。” “嘘——这可是在内阁院,这话你也敢说。你当真不要命啦!”卫子臣压低声音。 “我逆杰弦一向有什么说什么,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她能奈我何?纵使她权势再大,手段再多,众位可别忘了,这国家还是君上做主。” “砰——吱呀——”一声巨响传来,众人一惊,吸了口气。 门被用力推开,印轻雷站在门口。 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厅中大惊失色的长老们,露出不屑的冷笑:“我以为人总会改变,不想是我错了,忘了这世上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原以为内阁院议会还真的会讨论什么关于富国强民的事,真没想到……官员换了一拨又一拨,却依旧平庸不堪。” 杜彬清了清嗓子:“呃……端郡王,内阁院议会外人不可擅入,更不许偷听。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纵使是亲王爵爷也不例外,您……” “哦?”印轻雷挑了挑眉:“原来是我犯了规矩。那不知,大臣议会时间商讨与会无关的事是否合乎规矩呢?” 车文龙尴尬的笑了笑:“我们……我们商议的正是国家大事。” “混账!”印轻雷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你们几个加起来都有几百岁了,却睁着眼说瞎话。背后议论后宫之事,议论妃嫔长短,不知君上若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身为臣子,做自己该做的,别像那些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人。” 车文龙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直沉默的房修文打断:“端郡王说的是。做臣下的尽自己本分就好。王爷放心,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印轻雷打量了他片刻,意识到他是房嚣的父亲,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车文龙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他在菘昔林居然能活下来,还更加咄咄逼人了。”卫子臣也不住点头:“我难以相信,连国君都不敢这样和我们长老说话,他却……”“他可不是八年前的孩子了,”林如海道:“翅膀硬了,连说话都底气十足,看来是发誓要夺回自己的天下了。” 众人又一阵小声的议论他,却是不敢再大声说话。 房修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眉头深锁:他果然是变了,这有利于在宫中迅速建立自己的势力,却也会带来更多的仇敌。 印轻雷,你要开始反击了吗? 第五回 遗梦园。印轻雷在花丛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太阳在头顶上悬着,暖洋洋的。时间久了,似乎有些微微的困意,不过幸好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脚步声。 霄玥玥一阵嬉笑着跑进花丛:“四哥,你找我?” 印轻雷抬头看向她,阳光下她的脸庞是近乎透明的白,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虽然尚且年幼,却已是个美人坯子。他朝她笑了笑,她便坐了下来。 房嚣在不远处站着,以防有人贸然闯入,打断他们的对话。 霄玥玥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孩,她早便想到印轻雷会找她,也知道是问和落花阁有关的事。果然,印轻雷直入主题:“齐业说在落花阁废墟中找到散发濯根香味的香囊,还说隐射说这件事和你母妃有关,将矛头直指倩思阁,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不需要多说,不是我母妃干的。这件事,国君信便信,不信就算。”霄玥玥一脸不屑。在她这个年纪,始终坚信父亲会相信母亲,就像天下的感情都是真挚的一样,还是个孩子呵,不明白有些时候相信一个人不代表就会为她赴汤蹈火,更不代表就不会牺牲她。 印轻雷淡淡笑了笑,起身向房嚣的方向走去,霄玥玥跟在他身后。 出了遗梦园,三人看见不远处天随和一个儒雅的男子向后宫内苑走去。看那男子的穿着,应是个皇亲国戚,印轻雷脑中似乎对他还存有印象,又似乎没有。八年,真的忘记了太多。 房嚣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道:“那是明郡王印浙,国君的胞弟,一直与天姓氏族交往甚密。你对他应该印象不深,八年前他还没有崭露头角。近两年,在整肃官员和对外交往方面,他的确做的很好,深得国君重视,与天姓氏族自然结交更深。不过,他为人谨慎,有条不紊,从未做过丝毫逾礼之事。今天进宫是向国君回奏牁水流域引灌之事,现在应该是去见国后。” 印轻雷缓缓点头,霄玥玥却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知道他和天绢到底什么关系呢。” 印轻雷侧目看她:“什么意思?” “呃,”霄玥玥吐了吐舌头:“没什么啊,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房嚣笑着:“他可算你叔叔,对他不敬,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房府。天已经黑了,房嚣刚刚回府。进入前厅时,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候,父亲居然还没休息,看他坐在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必定是在等自己回来。 “父亲,我回来了。”房嚣开口打破了沉默。房修文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点头。房嚣打算回房,房修文正好开口:“嚣儿,为父知道你和端郡王自幼交好,想帮他尽快恢复在朝中地位,但这件事急不得。并且,想要帮助别人,首先就要确保自己的安全,你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房嚣打算说点什么,却被父亲打算:“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起身离开。房嚣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始终也没能开口。一直健朗的父亲,这些年也渐渐显出老态,颓然不敌当年风采,毕竟不再年轻。房嚣踟蹰半天也只挤出一句:“您也早点休息。” 房修文略微顿了顿,接着走出门,却是站在屏风后面许久,待听见房嚣离开的脚步声消失后,才缓缓离开:“嚣儿,你要帮他,可是注定帮不了啊……他的回来已经招惹了太多人的敌意,这纷争的朝廷在八年前就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次日。后宫倩思阁前。 霄玥玥百无聊耐的在后院闲逛。父君有好一段时日没有来看望她和母妃了,房大哥和四哥又总在忙,不好打扰。表面上看后宫一片平静,可隐隐的总觉得有事要发生,静谧下的风暴似乎已经蠢蠢欲动。母妃管束她越发严格了,再不让她随便乱跑。 “九王子——九王子——”远远跑来一个侍女,一脸焦急的呼唤,左顾右盼。近前,看见了霄玥玥,略微一顿:“玥小姐,你在这。”霄玥玥有些迟疑:“九王子不见了?” “没有没有,九王子生性顽皮,在和奴婢玩捉迷藏呢。”侍女吞吞吐吐。霄玥玥皱眉,看得出来侍女在撒谎。她知道九王子正是印恪,被天绢收养的研夫人素夕的儿子,看来这侍女是天绢派去侍候他的。 霄玥玥没有理会她的解释:“还是快点找到他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跟他去世的母亲交待。”那侍女闻言,脸色一阵发白。正在当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她们视线中,侍女长舒一口气:“小祖宗,你可出来了,再贪玩国后该急了。” 印恪却像是没有看见她一般,而是直愣愣的盯着霄玥玥:“你认识我的母亲?” 霄玥玥笑了笑:“是啊,你的母亲研夫人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了。” “玥小姐不该再提那些陈年往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九王子是国后的儿子。”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却是雾月。她不知从哪儿出现,此刻盯着霄玥玥,眼神不善,怕是担心她说错了什么,却又话锋一转说着侍女:“让你小心照顾,怎么还是让九王子到处乱跑呢。国后知道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侍女闻言,猛地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一定会小心侍候着。雾月姐,求你别告诉国后。” 雾月没有理会,牵过印恪:“九王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你母后要着急了。”印恪却挣脱她:“她不是我母后,我母后是研夫人。” 雾月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意外,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她的软刃正藏在衣下,动了怒,一瞬间念头转过万千,终是没有发火。毕竟,他只是个孩子。 印恪看出雾月不悦的神情,有些害怕了,没有再说话,反而看向霄玥玥。后者冷哼一声:“别以为是国后的人就能怎样,我再不济也是个小姐,你再得天绢欢心也不过是个侍女,别摆错自己的位置。” 雾月冷冷一笑:“玥小姐,您也只不过是个小姐。这些事就不劳您大驾了,对于九王子,雾月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霄玥玥是真的动怒了,拦在要离开的雾月面前:“你把话说清楚。” 雾月没有理会她的意图,准备带着印恪离开。却正巧印轻雷和房嚣向这边来,雾月收敛起来:“给端郡王请安,给房将军请安。九王子,我们该回去了。”霄玥玥还有些不依不饶,被房嚣拦下了,也只得作罢。印恪临走时扭头看了一眼印轻雷,这个四哥于他而言毕竟陌生了太多。 房嚣有些笑意:“怎么觉得这个地方气氛不对呢?玥小姐,是哪位又惹您生气啦?”霄玥玥气不打一处来:“仗势欺人,不过是条狗。”言罢,转身走开。印轻雷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雾月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倩思阁。侍女奉上茶后便退下了,堂中只有霄千烟,霄玥玥,印轻雷和房嚣四人。印轻雷这次前来拜访,是为落花阁的事。齐业一口咬定幕后主使便是婉娘娘霄千烟,这后宫的明争暗斗又开始翻腾。印治已经失去了研夫人,如何接受再失去婉娘娘。 他派印轻雷查这件事,便是认定他才回朝,没有参与任何权势纷争。可是他忘了,早在八年前印轻雷便已牵扯进这漩涡中,不得不用逃避的方法来解决自己的无法自拔,现在也只是越陷越深而已。不是他不想脱离,只是天生的皇室血脉注定他不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