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诔》 第一章 师命 第一节至第四节 第一节引题 明代护国军师刘基,字伯温,浙江青田人氏。其人学究天文地理、阴阳变数,是为一代俊彦。明太祖朱元璋奠定朱明王朝,他亦是居功厥伟。 而其中,最为微妙流传万古的,乃是他所撰著的《烧饼歌》。内中尽道大明自太祖、成祖直至崇祯帝一共十六朝的史事,长达二百七十六年。言简意赅,举事应验,确为神奇,令人叹服! 又有道:“雨水草头真主出,赤头竟子皆流血;倒置三元总才略,却说山水雨台关;十八年间水火夺,庸人不用水臣计;此中自己用汉人,卦分气数少三数。”孰未料及就这一说,衍演出撰著所演述的故事来。 第二节 满清来脉 在辽代,耶律氏柄政,恣意地欺凌女真完颜部,待之如同狗彘。该部首领阿骨打满心悲愤,不甘心再奴屈于辽人的魔爪之下,誓志争取民族自立自强。凭借他的文才武略及过人毅力,厉兵秣马经年,首先统一了周边各部落;紧接着,于辽帝天庆五年称帝建祚,国号大金。随着彼消此长的态势,大金拔掉辽朝根基,并将赵宋王朝北部的广袤辖区攫取入囊,其疆域以东起淮水中流、西至大陕关为界,倚恃绝对超强的武功,迫使赵构南渡所建祀的南宋称臣纳贡,在中国北部主宰风云长逾百载,盛极一时。 盛极必衰,金祚几传之后,正值蒙古乘势崛起,仿佛狂风扫落叶般灭了金国。嗣后,女真各部互不统属,纷争残斗日甚一日。辗转到及明朝末年,女真析分为建州、海西、东海、黑龙江等四大部,部下更支分为若干小部落,彼此勾心斗角、如蝇逐利,乱源频添难有休止。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早年命运蹇踬,固然是苗出将门,无奈生父不疼、慈母早逝,每受继母非礼侮辱。然则他不愤现实对他的束缚,立志冲破一切阻挠,胸怀天地,笃信以自己的一拳一脚,终可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事实上,他正是如斯而为的。 及至后来,凶耗传至:其祖父、父亲双双罹难,施凶者为苏克萨哈部的尼堪外兰。际此万分悲痛当口,不得不忍屈吞悲,领受明廷的诰封,袭替了父祖辈所领的指挥使一职,并获升提督,封号“龙虎将军”。在这基础上,积极储粮练兵,且于不足半载时光里,起兵征灭了仇敌尼堪外兰。趁此血仇偿报的同时,确立远大宏愿,缜密布署,冀能为一统女真各部而大展拳脚。 他广纳贤才,从严治军,创建了八旗制度,以三百人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旗,共有八旗。分别为: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旗。是时形势,是时政体,两者相辅相承,对于努尔哈赤壮大实力之举,发挥了不可磨灭的历史作用。 岁月川流,人颜易凋,弹指间已经苦斗奋战了三旬多,到底于明万历四十四年登基称汗,定都赫图阿拉,建元天命,仍奉金字为国号,史传上称之为后金。 天命四年,战败了海西女真叶赫部,一统女真的既定目标已然基本实现。 就在此头一年,努尔哈赤公然宣示了对明廷的“七大恨”情由,誓辞铮铮,起兵南指,拉开了企图进关攘取中原神器的征伐。天命六年占据了辽沈,继而迁都至沈阳,兼更其名做盛京,还将内蒙古部分区域并入后金版图。 天命十一年,努尔哈赤寿尽宾天。经过一番较劲,由其第八子皇太极脱颖而出,继承汗位,建元天聪。自打继位伊始,便即兢兢业业,丝毫未敢怠逸,打理得父汗所遗王业井井有条,日益兴旺。天聪九年十月十三日正式统一族名为“满洲”;翌年四月即帝位,更改国号为清,年号崇德,是为清太宗,并追谥其父为清太祖。 清太宗掌国期间,满清气象有如旭日东升,光华日熠。一方面缵承先王入关驾驭神州的遗志,继续对明朝用兵,灵活有效地袭扰明朝京畿地区和河北、山东诸地,战略意图无非是想使得明朝的内忧外患倍加恶化,好让自己从中啖利;另一方面则是西征察哈尔蒙古,执杀了其酋长林丹汗,将满清疆域扩展至整个内蒙古及东北的绝大部分地区。 天妒英才,皇太极当政不足九个春秋,便即龙驭仙游。由于各大势力的拉扯,导致主丧位悬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为了大局考量,各方不得不相互妥协,推出年仅六岁的皇九子福临承嗣皇位,是为顺治帝。 而在同年三月间,李自成统率农民军攻陷明都北京,崇祯帝回天乏术,在煤山上自缢殒命,宣示着明王朝至此灭亡。 遘上此等千载难逢的时机,以摄政王多尔衮为首的满清统治者自当及时逮准,树起替明朝官民“复君父仇“的鲜明旗帜,铁蹄铿锵南指中原。没用个多月时光,便把李自成的农民军彻底击溃,挥师开进北京。 九月九日,清迁迁都北京;十月一日,顺治举行皇帝登基盛典,向世人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清朝已经取代明朝成为天下共主,权令环宇。 自多尔衮暴死后,顺治帝起始亲政,再没权出旁门,但摆在其案前的是一大堆棘手的问题:南明和农民军等抗清主力仍很强大,且有星星火苗燎原之势。顺治勤于政务,善策应付,最终廓清了各股反清势力,在大陆各省区实现了基本上的统一。 第三节 干龙之释 经云:龙之大干,皆发自昆仑。昆仑是我国最大山脉,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之间,向东延伸到青海境内,多雪峰、冰川,甚为壮观。其脉出八方,乾坤坎离兑五龙入外国,艮震巽三龙入中国,名为三干。 当中,黄河居震艮之中;黄河之北,山西、直隶、山东、河南皆艮龙之脉,甘肃、四川、陕西、湖广、两江皆震龙之脉,云南、贵州、福建、广东、广西、江西皆巽龙之脉,此即三大干龙也。至中国起,五岳四渎、大小名山,分支劈脉。 古人有道:“山不在高,有仙即名。”诚为不刊论言。只不过神仙等说终属缥缈过玄之事,倒是许多尘世中的奇人名士寄居各处山峦,抬高了其驻足之山的知名度,譬如峨嵋、武当等山便是。 第四节 两宗演绎 自从东汉名医华陀创立“五禽戏”以来,使得武术起始纳入正轨,大获飞足发展。各代英才豪杰辈出,各帮各派春笋般兴起,各种各门武艺领悟实用,从而渐渐形成了“大江湖”。 然而,这种武艺大致仅适宜强身健体、搏斗纷争,受限于人体的体格堪耐力,无法再有进一层的突破。正因如此,对于那些追求超逸凡尘武术的能者来说,确是心中一把巨大的铁锁,常自伤郁无已。 这一武学上的樊篱,便成为一代又一代练武之辈的心结,困扰毕生,实为悲苦! 直至唐季,终究有人突破了!那是从道流玄学中领悟出来的。先代黄帝、老子李聃始创道家学说,传至东汉,张道陵继承和发展,开创了道教,与佛、儒二教并称为三大教派。后人尊推老子为不祧教主,张道陵为开教祖师。 从此往后,缔造了武学上的全新范畴,人胜自然,风云水火皆能为我所用,称为“超元武艺”,发动此功的后续之源则称为“元能”。元能高低,便能大体判定对阵者的胜败。不过,元能的消耗比之一般武艺来得更甚,故此在等闲情况下,是不会轻易使用的。 历经几代人的淬励发展,渐渐地,由于练功法门及发劲方法的差异,树大劈权,以致分作“奘宗”与“拓宗”两大宗派。 就武义而言,奘宗迸而烈,其元能称为“太极玄劲”,五行有始有终,造化始终相连,是为太极;拓宗蓄而厉,其元能称作“皇极正气”;各有千秋,互持所忌。好比拳击砖头,奘宗拳出砖头立化齑粉,拓宗则是裂缝再碎;掌劈巨树,奘宗掌中树倒,拓宗则是使其树脉络俱断、哪怕仅仅是小孩一口气亦能吹倒大树。 两宗各持己宗所学为正道,蔑视对方为异派邪端 ,互不妥协退让,争拗愈益尖锐,矛盾日渐恶化,难以避免地进行连番惨斗血拼。到得最后,结下了万世都难泯忘的仇恨,江湖频掀杀戮腥风,虽然其间都有消长态势,却是谁也没法彻底吞掉谁,无终止地斗将下去。 更到后来,两宗均有自家兄弟拆伙、分树门户的事。 奘宗一脉,演变为融、法、灏、琛四大门系: 融门的最高主旨,乃欲探求超元武艺的至深层次。其武术不求外表招式,也没循规的招路痕迹可寻,而是侧重于心悟融济,不着字句架式,融通世间所有高深的绝艺,激引其人的潜能量,冀盼越战越勇,摒弃落败因素。正因这般,就算是练艺者本人,亦未必真正知晓自己的元能蓄力究竟达至哪等境界,惟有战时乃知。 法门武艺不言而解,乃是重视于一个“眼”字。元能勤练而得,化于绝妙招式上面,以奇招精式击败对手。练到最深邃之处,元能臻进化境,返照空明,届时即便是一片枯叶、一枚细签,同样能取敌头颅,令人每旦谈及,无不为之色变胆颤。 灏门乃借水势而言,任你船舶怎样坚固巨大,亦能覆而灭之,是为厉害不过。而想要达到有若汪洋般的气势,便非单以人力之可能,必须另辟蹊径,苦心钻研,那便是布设奇阵以代之。元能深者、才识精者,更有先天法器等辅助,往往可以独凭一人,独困独亡数以万计之辈,便不枉辱了这一“灏”字。 琛门一系,除了勤练超元武艺外,倾神最多的莫过于法器这一门道了。盖因法器是实物,并不比积蓄元能难得多,更为可贵的乃是其威力甚巨,且不多费施用者的元能,同收败敌神效,算来当然能颇得其门传人的青睐。 另外,在这四门系的辖下,又有不少的派系分支,只因抱持宗义相同,且是小派小支,所以附属于各门系名下,受其统领。 几多年后,融、法、灏、琛等四门系英才辈出,实力先后各有拔前半尺者。虽然各树门户,互较长短,庆幸的是并没有兄弟阋墙诸事发生,更多的则是众志一心,共同与拓宗拼决雌雄。 随着时光嬗变,到及明代天启年间,融门出了数位异才,在内扬己所学精华、摈弃其中糟粕,对外赢取另外三门孚服之心,稳稳奠下奘宗一脉盟主地位。 同样的,拓宗也难以避免源出多流的趋势,分化为三大门系,辖下亦有恁多支派分脉。 这么一来,更是增加两宗仇杀的火苗。 第一章 师命 第五节 剪径求拜师 第五节 剪径求拜师 是年,气候迥异,意示着人间…… ***** 龙翱山,座落在山西忻州境内,孤峰拔地而起,酷似龙翱形状。长年岚雾缭绕,倍添神秘色彩,人眼仰望不见至顶,就像一个高大无匹的巨人傲立在天地间。气势磅礴,叫人心折。这便是奘宗一脉融门所在地。 时当正月初五日,开春未久,各处积雪慢慢消融,汇水长流。山下的柳树初绽嫩芽,各种野花、草卉同样初显生机,春意渐浓。春风轻拂,透息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让人感觉相当舒心惬意。 只因这天从早晨直至中午,绵绵细雨都像筛子筛过一样下个不停,另添寒意,滋润着花草树木。到了午后,雨停歇了,天空还是灰沉沉的,太阳公公好似怕冷那般,躲匿得影迹无踪。 大道上,正有一位青年男子款步朝山麓下走近,兴致盎然地欣赏四周景色,脸上满显赞叹神情,确为眼前早春美景所陶醉。 其人长身玉立,面方额宽,目藏神,人中长,眉疏秀,约莫十八、九岁,的的确确是俊男一个。脚蹬黢黑布鞋,一身天蓝装带,衬显他的潇洒倜傥。 地上坑坑洼洼,多比牛毛,内中积水多多,可这青年一路行来,虽说落步慢、走步轻,毕竟会步动起风,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溅起半滴污水烂泥,鞋面乃至鞋后根仍然纯黑无杂,那便证明他身怀不凡艺业了。 正当他全心酲恋美景那时,不意由左首柳林后窜出两条彪形大汉来:一人秃顶,粗眉细眼,一张血盆大口好生唬人;另一人前脑有如水中倒月般光滑,后脑拖有条小辫子,目闪精光,神情倒挺威猛。 那青年俊目一转,眼光匆匆向他俩身上轻轻一掠而过,轻噫一声,见着那秃子手执一把鬼头刀,另一人怀抱一只铁算盘。一眼瞥过,便不再予以理睬,转头继续把玩秀丽的风景。 但听那手持铁算盘的唤道:“喂,你这小白脸,快快给大爷们过来。” 那青年用手指着自己道:“你们是叫我么?”说着向他俩走前几步。 那秃子粗声粗气道:“废话!不叫你还叫谁?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个混蛋吗?” 那青年说道:“那可一定。我就不计在内,似乎还有你们两位呀。” 那秃子一呆,隔上半晌,方才明白他是在绕弯子辱骂自己两人为“混蛋”,气往上顶,哇哇怪叫,便欲上前动粗。 却听那手持铁算盘的峻声道:“慢来!” 那秃子大声道:“大哥,这个绣花枕头把咱俩骂作……骂作……那个……那个东西,这口鸟气如何咽得下喉?待兄弟我砍了他的脑袋瓜子。” 那手持铁算盘的道:“饶使这样,也用不着杀人呀。再说,这小子骂咱俩‘混蛋’,也只我被冤了,却没冤了你,懂吗?” 那秃子见他发火得来脸色难看,不得不钳口闭声,狠瞪了那青年一眼。看来,这秃子非常畏忌这大汉,平常也没给他少骂“混蛋“诸类的话。 那青年强抑笑意,再走前数步,作了一揖,道:“两位生来骨格雄奇,气概轩昂,必定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名誉五湖四海,小可乃是久仰了许久的。今日让小可遇识了,真乃三生有幸,尚不敢请教两位大英雄的尊姓贵名。” 这番话任谁听来都知毛病叠叠,不过恭维拍马的话谁皆喜听乐闻,而这秃子哥儿俩又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物,对于此类话儿更能加倍听进心扉里去,顿时笑开粗眉,合不拢嘴。 那秃子得意洋洋道:“算你这小……小子招子亮,能识真人物。你听好了,俺大哥绰号‘神算子’,他的暗器‘铁算珠’可是射来奇准如神呀,姓马大号冲霄。俺则姓毛单名一个勇字,有个威风浑号叫作‘三刀英雄’。” 至于此“三刀英雄”外号的由来,乃是因他家传的三式夺命刀法而取,倒还有几分真材实料,并非一味滥得虚名。他与这马冲霄则是拜把兄弟,一向对兄长恭悌有加,从不忤其一言一事。 那青年抱拳道:“好威风、好神气的万儿。二位大名久响高天远地,当真是如雷……如雷……嗯,那个什么来着?” 马冲霄接口道:“是‘如雷贯耳’,对吧?” 那青年拍手道:‘“没错,就是如雷贯耳,毕竟还是马英雄学问强。” 毛勇悄声问道:“大哥,咱兄弟当真有那般声望么?” 马冲霄眉一轩、脸一沉,呸的一声,气骂道:“你这他妈的混蛋,偏生如此不懂凑趣,气杀我了。赶紧缝上你那鸟嘴,你不出声,可也没人拿你当哑巴看呀。” 毛勇轻轻答应一声,再也不敢吭气。 那青年道:“好了,二位的高姓大名,小可是一定镂刻五内的,即便忘天忘地、忘爹忘妈,却也绝对绝对忘不了二位的名号。” 马冲霄听得喜动颜色,呵呵笑道:“好说,好说。” 那青年肚内笑翻了天,面子上倒未表露丁点笑意,说道:“未知二位大英雄见召,为了何事?是不是有甚照料小可的?要是真有,小可这厢先行谢过了。” 马冲霄一听这话,面腮即时浮现尴尬光彩,转朝毛勇递个眼色,要他来打场面。 毛勇亢声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须留买路费。” 那青年一脸迷惑之情,摇着头道:“不对吧,毛英雄言道此路是你开、此树是你栽,但我曾听太祖爷说过,这路啊树啊是几千万年前已有的,看两位合起来也不过六十来岁……哎哟哟,两位该不是万年人妖吧?吓死我也。” 马冲霄暗想:“这人看似生得丰神俊朗,其实是华而不实,笨得到家,他脑袋里必定是装草的。”道:“我兄弟刚才讲的乃是行规话,清不清楚?” 那青年傻傻而问:“什么行规话?” 毛勇放粗喉咙道:“就是拦路打劫的行规话。” 那青年一听,依稀明白了,剑眉竖立,有气道:“你俩也是的,打劫就打劫,挑明着说不就得了,干嘛诸多故弄玄虚,说得罗里罗嗦的?嗯,原来两位大英雄是吃劫富济贫这碗饭的,委实让人起敬,你俩要不说破,小可还真看不破你俩的真本相。” 马冲霄笑颜问道:“照你看来,我兄弟不像大盗的模样?” 那青年道;“那还用多说?二位天生异相,威猛无极,放眼人海,有谁能够跟二位相提并论?在外人看来,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二位是护国安邦的大元帅、大将军,这是无庸置疑的。” 他的话,又哄得马、毛二盗心里直爽,轻飘飘如同浮于云端。 毛勇道:“你这人还不错,很有眼光,我对你也蛮有好感。瞧你一身普普通通的装扮,不像富家子弟,就拿一百两银子出来,放你过去便是。” 马冲霄忙着续嘴道:“本来嘛,按照咱兄弟以前所定,一千两白银以下、或者没有奇珍异宝孝敬的,总会少不了一顿饱打。现在念着你对我兄弟的敬意,就如此放你离开好了。” 那青年道:“两位的眷爱美意,真使小可感激。可是古语云道:‘不可以貌取人,不可以斗量海。’小可虽然衣饰一般般,银子确没有,奇珍异宝也没有,但那每锭五十两的鎏金锭倒有一些。” 闻知此话,二盗登时贪涎点点滴,满眼闪亮,心窝有如猫儿抓挠似的。 毛勇气喘急急道:“你身上……这等……这等鎏金锭有……有多少?” 那青年道:“原先是有十锭的,早前吃了一碗瘦肉面条汤,花去一锭,应该尚余九锭吧。” 一碗瘦肉面条汤竟值一锭鎏金锭,该事实属不可思议,毛勇脸部牵动数下,说道:“你准是上当受骗了,世上焉有他妈的这样一种肉面汤?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马冲霄对他颔一颔首,转问那青年道:“那碗肉面汤到底有何特异的地方?” 那青年道:“这碗肉面汤确真了不起。老板娘说呀:汤底是加双料的,面条则是选用精等黄豆磨制而成;汤水是高山流泉,是一桶一桶载回来的;瘦肉则乃采用特饲的肥猪宰杀而遴选烹熟,喂养此类肥猪着实费力操心;余者如葱花、姜、盐、油等,无一不是特选佳品;那只斑驳点纹瓷碗可是江西景德镇的良工,那双箸子是上等镔铁精打所成;更为难得的,是煮面师傅乃从皇宫御厨里出来,相当著名。老板娘说道:‘公子,你吃了这碗肉面汤,只不过收你一锭金子,那是瞧在你一表人才的份上,便宜你了。’” 马冲霄问道:“那老板娘很俊吧?” 那青年道:“她呀瓜子脸蛋,眉清目秀,至多三十岁月,颇为娇俏。身段嘛更是风流娉婷,一笑起来呀露出上下两排碎玉般的牙齿,媚态横生,煞尽迷人。” 毛勇怒吼道:“肯定是这样,你必是给灌了色迷汤,中了美人计。可恶!你说,这骚娘们的黑店在哪儿,瞧我一把火去把它烧了。” 他在一旁怒火迸烧,却听马冲霄道:“这事再理也不为迟。喂,你这人也真糊涂,意志差劲,怎么一见到标致的娘们,见她笑了几笑,那便傻乎乎地深陷她彀中,让她恣意抽剥钱财,岂非忒丢大男人的脸?”最后几句话是跟那青年说的。 那青年唉声一叹,抱悔道:“是啊,如果当时有二位阅历富足的大英雄陪着,安会受那老板娘的宰割,以致被她诓去一锭鎏金锭,实乃该死至极。” 马冲霄道:“这样好了,你姑且给我兄弟五只金元宝,剩下四锭则由你留着,我们三人立刻便去找那老板娘讨金算帐。” 那青年道:“好是好,只是……只是……就怕有人不肯给二位鎏金锭。” 毛勇道:“是谁敢不肯?” 马冲霄道:“是那老板娘吗?” 那青年连连摇手,慢吞吞道:“二位休要胡乱冤枉了那老板娘,我说的有人不肯,乃是指小可的这双拳头。唉,这两个家伙犟得紧,专知扒人物事却不懂给人献过东西,连我也拿它们没辙,惭愧万分呀。” 听他如是一说,马冲霄霍沉脸色,逼紧嗓音道:“你根本是在戏耍人了。” 那青年搔搔额前光溜溜的顶门,俊目眯合成线,应道:“大概是可以这么认为的。” 马冲霄神色阴晦愈浓,阴恻恻道:“瞧你一介公子哥儿样貌,能懂几多武艺,胆敢耍弄二位大爷,简直是活得腻了想找死。” 那青年侧目斜睨他俩,说道:“我的拳脚功夫,比上不足对下有余,单单收拾你俩,想来铁定是绰绰有余,二位的担忧倒是可以免的。” 到此地步,话已道戗、脸已撕破,可真激恼了毛勇。这人勇毅是扯谈不上的,然是火霹雳脾性,哇哇尖叫声中,飞步抢前,运刀成风,一眨眼间连劈八刀,刀光寒晃,强慑人心。 这一招取名“连绵八绝”,乃属“夺命三刀式”中的第二式第三招变化,刀劲刚猛,又疾又狠,的是犀利!他一招之出,拟想在那青年两手的上、下臂及两腿的大、小腿上各砍两刀,却又留了后劲,并不伤及筋脉,好叫这小白脸领教毛大英雄的刀下硬功。 待得定睛看来,哪还有那青年的形影?方才自己刀招使出,满蓄愤意,当比往常迅猛得多,可谁知竟给他溜了,而己目却一无所获,好快的身法! 正当他骇讶正深,骤觉右肩被人拍了一记,听得那青年满含笑意道:“我在这儿。”原来已经窜闪到了他身后。 处此关头,一招“巨蟒摆尾”使出,带刀反后径戳敌手;不及理会敌手有无被伤,继势用招“乘势追击”,再接发一招“龙腾虎跃”,刀劲笼罩四面八方。三招一气呵成,没有半分间隙,是为第三式刀法 中的变招,亦是他赖持成名的杀手锏。 他的刀招使发得有如飞电,只是那青年趋闪的身法更快得令人挢舌,三记刀招砍中击到的只能是那青年的残影飘风,就是鳞爪衫片也没带到。 毛勇收招立刀,定眼细顾,怪!又不见了那青年俊美的身躯。这小子闪跃如鬼似魅,自己看不到、听不清他躲避刀招的过程,亦且抓不住他移步后的方位,好奇异的身法!难道他不是人? 忽听马冲霄道:“在那边树上!”语气禁不住有些发抖。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三丈多外的一株柳树上立着一人,正是那青年。这柳树少说也有五丈来高,其人不用家伙,欲上便上,而且左足尖轻点初春柳枝,右足悬空,身形伴随柳枝俯仰而动着,可没摔倒,好一份过硬本事! 毛勇举步奔至树下,抬首叫阵:“臭小子,有种的你下来,大爷我砍死你。” 那青年高声纵笑,学着其语调道:“臭小子,有种的你上来,小爷让你砍便是。” 毛勇压声对奔近的兄长道:“大哥,怎么办?这小白脸耍赖,愣在树上不下来。假如爬树上去,又怕他耍不光明伎俩,那可糟糕,不如你跃上去擒他?” 马冲霄气斥道:“放屁!我是想一跃而上,可我有这份能耐吗?你明知故讲,摆明是要挖苦我、非难我,太也岂有此理!”他这发怒,纯粹是老羞成怒造成的。 毛勇道:“像这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马冲霄浓眉高扬,道:“瞧我的!”右手拇指一按铁算盘右上角机括,顺手一扬,算盘下摆铁条掀起,连串“哧哧”声响,十粒铁珠子朝那青年激射过去。道时迟那时快,惟见那青年右手往前一捞,并没看清他是怎生办到的,十粒铁珠子给他尽数兜接在掌,听他豪笑道:“送给毛英雄。”右掌一翻一扬,撒下柳树来。 毛勇先聆在耳,后见在眼,马上向右边飞纵开去,身法奇遄,心想准能闪躲得了。孰料刚一站稳桩台,乍见有物射至,通通打上他脸,自估此番性命休矣,即使侥幸不死,也将毁了容颜。 这时阵,听见马冲霄惊噫了一声,语气中充满骇异、钦佩意思。 原来那青年扬射的十粒铁珠子,一股脑儿全钉在毛勇面庞上;自额顶尖垂下至鼻端,钉有四粒,垂直成线,每隔相等;双颊之上,从左右两边内目眦斜起,各边三粒,同样距离,斜至两边嘴角,与上下唇缝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此一杰作,犹似巧工能匠用矩尺来量一般,毫无侧歪不等之处。 毛勇陡见物事打上脸来,吓出一身冷汗,面色苍白,跟个“勇”字根本沾不上边缝儿。万幸凝静心来感受,脸上倒没疼痛,好像并未负伤。 马冲霄枉自号称“神算子”,自诩为暗器高手,然则适才见识到那青年投射的手法,直觉自己遥遥不及,不由得雄心丧失殆尽。 他正自心神不宁,猛见那青年天神飞将般扑向自己,如电闪、如光走,右手径插自己一对眼珠。其时无暇再加思索,左手迅举卫眼,右手铁算盘前推砸击敌左肩,欺他手短不及自己武器之速。 那青年身子微一右侧,拿捏恰到妙处,右手曲肘下压,交错出击,正中马冲霄右肘内弯处,使他右臂酸痹乏力,手掌前探,就势抢过铁算盘。用招至巧,一举败敌。 马冲霄兵刃遭夺,身麻志懔,防他趁势追击,慌忙提气后跳开去,与把弟并肩卓立。 那青年左掌执着铁算盘,右掌刚势合拍下来,硬生生将它夹拍得不成模样,四条框条、一条横架、十三条细竖铁棍尽断,掉落在地,一百八十粒铁珠子则捧在双掌中。 这一手神功一显,尤为艺镇当场,吓得二盗冷汗涔涔滑落,难以自制。 但听那青年亢叫一声:“着!”说完这话,一百八十粒铁珠子如同飞蝗射向二盗,各分一半,钻穴透脉,定住他俩全身,变成两座泥塑木雕像。 此时此刻,二盗周身难动,生死操于敌手,先前还骂过人家“小白脸”,对人家动过粗,他还会对自己兄弟留情客气么?思及怵惧入心。 那青年右手中指先后射出两股气劲,相隔半丈直接命中二盗,无形有实质。一中马冲霄头上“头维穴”,害他顿感一阵阵头昏眼眩;一中毛勇肚脐下“气海穴”,累得他烦闷欲呕;是一手劲,明显是超元武艺的脉路。 只见那青年虎着脸喝道:“你两个混帐东西,知不知道该处是什么地方?” 马冲霄二人齐声说道:“龙翱山脚下,是奘宗分脉之一融门所在地。” 那青年面色绷得更紧,又问道:“你俩可知我是谁?” 马冲霄道:“阁下身怀神技,震古烁今,正要请教高姓大号。” 毛勇道:“是的,是的,正要请教,正要请教。” 那青年道:“听仔细了,小爷可是龙翱山掌门师尊座下二弟子,姓段名志鹏。” 这段志鹏婴儿时被遗弃在忻州西北的段家庄附近,幸蒙其师路过收养,培育成人;为人精明干练,富有道义。岁月无情,晃眼已过十九个春秋。 去冬十二月间,奉师命南下赶赴晋中,出席融门辖下龙鞭庄的掌门履新盛典,盘桓数日方才回程,至今日刚临龙翱山下。 马、毛二盗得知他居然是名满天下融门的高足,一迭声重复着道:“怪不得,怪不得,若非正宗融门嫡传,哪有这份惊天骇地的绝技!” 段志鹏峻声道:“你两个家伙必是啃了狗心豹胆,竟敢溜至龙翱山下行劫撒野,岂有半分放融门在眼里?须得重重惩戒一番。” 马冲霄急道:“不,不,不是这样的。谅小人兄弟俩是哪路货色,断无胆量不放鼎鼎大名的融门在眼内,崇仰之意倒有万万分。” 毛勇接过话来:“是的,大哥说得对,我两兄弟当路剽劫,也跟尊敬贵门是大有关系的。” 段志鹏奇问道:“怎么说来?” 毛勇道:“我两兄弟在江湖上也混有好些年了,上不上、下不下的,总是闹不出个名堂来。大哥就说,咱俩所精的乃平凡武艺,该当访师学习,练一练超元武艺,那样才能在世人面前绽放光彩。大哥,你是有说这话的。” 马冲霄点一点头。 毛勇续道:“所以呢,我们想到了显赫当世的融门一脉武学,慕名而来龙翱山下。又恐没啥进见贽礼,而被拒绝山门外,因故想到拦径设劫,得些奇珍异宝,奉呈尊师,说不准拜师能成。” 段志鹏听来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骂道:“你两个蠢才愚胚,亏你们想得出似此馊主意,融门乃是正宗名门,怎会收纳来路不干不净的物事?再说了,家师是再不会重录门徒的,你俩还是趁早绝却这份心吧。” 马冲霄壮声道:“若是尊师一时不答应,我俩亦不会凉心失望,会坚持到底,长留龙翱山下,直至用真诚感动尊师方罢。” 毛勇道:“就这么说法,我俩拜师心志是特坚定的,顶得住任何考验。” 段志鹏暗自琢磨:“这事颇真难搞,赶他俩走又不是,允留在此更不是,该怎办才妥善呢?啊,对了,暂先带他俩上山,或有变数,拟出善策,再作区处也不为迟。”乃道:“那好,你俩跟我上山去吧。” 话音甫歇,见他双手连动,一道道无形气劲射出,解开二盗被封的穴位,铁珠子纷纷滑落;他俩一得动弹,对于段志鹏的盛情高义自是称谢不止。 段志鹏郑重道:“记住,上到峰顶,不准乱走,不许胡乱说嘴,否则的话,一把拽起撺你们下峰。” 马、毛二人道:“都记住了。” 第六节 本性(1) 第六节 本性 三人相偕同行,走了片刻,经已到及山脚边。 举目仰眺,唯见山势笔直,耸入云霄,硌石参差,叠叠麻麻,树木稀稀疏疏,视及能数。由于积雪初融,绵雨刚止,各处水声淙淙,水路多道,俱流下山来。岚雾腾升,雾障云迷,越往高处,越难辨目,俨然是一座仙山福地。 看到山峰危立,难望尽头,水流飞练,满布苔藓,一股寒意打从马、毛二人心田升起,遍及四肢百骸,他俩真没胆便这般攀爬上去。 起先他俩所打的如意算盘,乃是先弄到一些贵重物品,好来作为贽礼,然后备齐诸款攀山物事,再上龙翱山。未料先会遇着段志鹏,直接就来到山脚边,攀山物事未曾筹备,而眼前的龙翱山更是山势嵯峨,几不可攀,吓得腰软骨酥,惊慌失措。 马冲霄道:“段兄弟,你俩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弄些巨钉、铁钩、粗索,回头才来爬山。” 段志鹏皱眉道:“哪用这斯费事,手足并用,径直爬上去就可以了。” 毛勇连忙道:“不行,不行,好兄弟,你不是在说笑吧?这山又高且险,处处苔藓,不易攀登,就这般赤手而爬,万一稍有失神,坠落山来,嘿嘿,尸骨无存呀。” 段志鹏道:“融门中人长年俱是如此上峰下峰,也不见出何意外。另有偌多访客属宾,同样空手攀上峰顶,难不成有绳子拉上缒下?” 马冲霄道:“那只因为你们身怀超元武艺,我兄弟俩可不曾练习过。” 段志鹏道;“那就这样吧。”左右手一伸,闪电般扯住他俩腰带,提将起来。他俩体重合起来不下三百斤,刻下让他提在手中,脸俯地面,不见他有甚气喘脸赤、手抖腿晃,不啻手提灰草毫不吃劲。 马冲霄惊问道:“你想作甚?” 段志鹏笑道:“提带二位上峰呀。” 只听得毛勇嚷叫道:“不要开玩笑了,提到半山腰里若你膂力不支,略一松手,那我兄弟非去阎王爷案前报到不可。” 段志鹏哑然笑道:“那一来,我赔还你们一命便是。” 不容多讲,身形微侧,脚动如风,两臂横架,拎着马、毛二人上峰。这一发劲,疾追烈风,身法迅速得难以置评,提气往龙翱峰顶飙冲上去。 ***** 这一过程,马冲霄紧闭两眼,但觉耳畔风生裂响,刮得腮帮生疼,暗渗冷汗,心中念佛祷神万千遍,极度虔诚。毛勇瞪大双眼再也合不上,抱紧鬼头刀,心儿七上八落,差点吓得屁滚尿流,口中不清不楚地嚷叫没完。 悸怖之间,不记时光长短,忽觉脚掌触到实地,下意识是如此感觉的,像是上了峰顶。 果不其然,马冲霄睁开眼皮、毛勇定下心神,一目看来,受惊尤巨。当其时只觉心跳中止,恶胃欲吐,简直比死尚要不好受几分,体软脚酸更加不在话下。 盖因他俩所见的,己身乃站立悬崖边,往下一瞧,目望所及无不是白云所织成的云海。滔滔万里,风淡云居,促使他俩感到自己的渺小,由自卑而生畏。 由于心怀葸意,再有脱尘逸世的景象在他俩看来,亦是等同穷山陋水。 毛勇缓过气来,开口即道:“他奶奶的,这儿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 说到此处,无意中发现段志鹏面带不豫神情,心打一突,慌忙改口道:“啊,这里云聚成海,素白本色,绝无俗尘中的半点荤气秽氛,实乃神仙居身的福天祉地。” 段志鹏右手一摆,彬彬有礼道:“两位请!” 马、毛兄弟转过身来,游目四顾,眼见周围怪石嶙峋,残雪皑皑,细水潺潺,绝无花卉。数只喊不出名目的灵鸟,羽毛鉴耀,除此以外,全身色彩光鲜,艳丽动人;它们相互振翮飞扑,以资嬉乐,唳鸣阵阵,足媲笙簧音韵。 再见数丈开外,两座巨岩叠峰峙立,高低几若,好像两座门扉闩锁当路,仅留中间一道五尺多的缝隙。岩后的风景,便得穿过岩门方能一览清晰,深叹天造奇物妙景,非人力所亦能也。左首岩面上还镂刻有“融门主地龙翱山”七个红底正楷,字巨劲湛,极衬融门的威名地位。 跟着段志鹏走了不少石板路,转过岩扉的那道缝隙,眼前所见又是另一番光景: 屋宇越百,悉依九宫八卦方位罗列,潜倚玄机,道理奥邃;砖黄瓦青,柴扉板窗,朴素洁净,澹泊性志。其外一座结构庄重的祠堂,乃是供祭着开宗始祖、创门祖师、历代掌门至尊、若干本门巨擘人物的神主牌。东北角上一排低矮石屋,烟囱直耸,炊烟袅袅,便是厨房、饭堂所在。 当道建有一座六角凉亭,精巧奇特,富含浓郁的古建筑味,姿态瑰丽,顶上六个龙头栩栩如活,飞檐挑角;亭内天花板上绘有朵朵的海棠花、月季花;四周梁柱上彩画油漆,绘有飞禽走兽、山水佳景,别具异样美态。数株百年古松粗壮英姿,形态各异,让雨水浇得愈显青翠葱茏,围绕凉亭东南北三面。脚下飞云腾雾,高及半膝,不大看得清地上样貌,增添神奇氛围,使人满心如临仙境,卸掉凡间一切烦恼忧愁。 马、毛兄弟赏玩兼赞叹正酣,猛闻呼的一响,一件物事激飞而至,势挟劲风,说到便到。他俩吓了一跳,未敢鲁莽相接,侧闪避过。 却见在后面的段志鹏右手一伸,业已轻巧地抓住射来之物,瞧得分明,乃是一块对弈围棋用的乌铁枰,纵横各划有十九道直线,交叉而成枰面。端详该物,当是上等乌铁所铸,身价着实不菲,重量更是值得一炫。 马、毛兄弟尚自诧异未定,先听段志鹏欢笑道:“大师哥,你好啊,多日不见,怎么一再见就给小弟一个下马威?这宝枰你假若不要,赠与小弟也成,小弟特领你的盛情哩。” 他一讲毕,即听一个宏亮的嗓音哈哈笑道:“做师兄的只想试试师弟手接暗器的功夫,完全是抱着一份切磋的诚意,你千万不可误歪了意。这乌铁枰乃愚兄闲时消遣凡物,全无贵重可言,能入贤弟方家之眼么?” 其时,望见凉亭后的树林内人影错晃,乘电疾至,相距数丈远,霎时间说话者已经人立在段志鹏等跟前。 马、毛兄弟举目打量,见他身段高大,面方阔宽,目光如炬,一张鹰嘴,形相格外赫然显威,着有一袭青白衫裤。他正乃融门当今师尊首徒,姓况取名志悲。 二十一年前,其师路经直隶西北的涿鹿县,在郊外荒林中听得婴孩哌哌哭声,循声寻至,抱回龙翱山养育,收归为大弟子。他练武固勤且快,但在办事稳重、酬酢交际等方面则不及段志鹏,少在外面走动露脸,因而名气也没其师弟响亮。 第六节 本性(2) 此时他拉着师弟的手,显得分外亲热,满脸喜容道:“可把你盼回来了!我说好师弟呀,你也真是的,这一趟怎么就去那么久,该不是呆在外头久了,吃香喝辣的,就再也过不惯山上的清贫日子,忘了师尊、为兄等人?” 段志鹏笑道:“你知道的,去回晋阳也该需要一些时候,到了龙鞭庄更不能一坐便走,而自庄主以下又都很好客,就此住多了几日。对于恩师、大师哥你们,小弟是无时不割肠牵肚的。” 况志悲道:“可你也好啊,这半个月中,让人尊为上客,住华宇、睡暖榻,吃喝亦必是奇珍菜肴,怪羡人的。” 段志鹏摇头道;“外间千般好,独重龙翱情。至于吃喝方面,小弟更非馋嘴之人,根本不记在心。” 况志悲缓缓松开他手,说道:“你是浸身福中不知福,我倒希望师父能让我多些下山,出去见见世面,可师父多半是不许的。” 段志鹏笑道:“倘若你外出多了,搁废了练功,算来更是不值。小弟在同门中属于末流,正因这个道理。” 况志悲笑道:“啊哈,又打起谦虚来了。也罢,不扯这些了,二师弟,咱俩快有十几天不曾对弈过,你都手痒了,是吧?” 段志鹏道:“既是师兄有言,小弟定将奉陪。就是忧愁棋艺笨拙,有输无赢,扫了师兄雅性,那可不好。” 况志悲撇嘴道:“你那温良恭谨让的脾性也过重了吧,听得我都快受不来哩。此类门面话休要再提,咱俩就来搏奕一番,论个真丈夫。” 段志鹏道:“现下不行,得待我见过师父,禀完出席龙鞭庄的细况,回头再来相陪。” 况志悲点头道:“正该如此。好,你先去吧。” 忽听毛勇急声道:“喂,段兄弟,可别落下我把兄弟的事儿呀。” 况志悲可不识得他兄弟俩,问段志鹏道:“这二位壮士是谁?” 毛勇抢先答道:“我大哥乃神算子马冲霄,俺则姓毛名勇,有个外号叫‘三刀英雄’。” 况志悲本欲开口说:“不识得。”幸有师弟抢过话头道:“他俩是来拜师求艺的。” 况志悲奇道:“拜谁为师?” 段志鹏道:“当然是咱们恩师罗。” 况志悲摇头道:“要真这样,也不必拜见了,师尊是不会收录他俩入门墙的。” 马冲霄情急道:“你如何就断定尊师不愿呢?” 毛勇竖立双眉道:“是啊,我兄弟是不可能受你一面之辞挤退的。果真令师不答应,那我就长跪……不,我即刻往危崖一跳,不要活了。” 段志鹏不悦道:“够了,我大师哥也只是逆料一下而已,犯得着寻死觅活的?他俩先留在这儿,待我见过恩师,请示其意,便有眉目了。” 马冲霄脸一红,赔笑道:“有劳了。” 毛勇道:“拜托在尊师座前,多多美言几句。” 段志鹏颔一颔首,将乌铁枰还与师兄,转身往见其师。 ***** 九宫八卦,中宫居尊,融门掌门人居所理应开建在此,同样黄垣青瓦,有别的是规模较大、朴素之外另具几分庄严,扼冲处要,兼辖全局。门首顶端挂牢一副匾额,上题“融济轩”三草字,红底金字,笔法舒展流畅,系出名手杰作。门外两旁堆列满满的石雕像,不下百尊,俱是龙腾之态,却又每尊各异,通通是其分脉劈枝执事人敬贶的,聊表敬意。 段志鹏步进“融济轩”,看到里头诸物涤洗得纤尘不染,给人一种清新超逸的感慨。进入内室云房,唯见窗明几净,几上摆有一只飞龙铜鼎,里边烧着香料,烟丝正由龙嘴袅袅升高,飘散于云房四周;更放了一盆珍品荭草,生机日盛,尤适鉴赏。 只见榉木床上盘坐着一位灰袍装束、五十余岁的长者,长脸善目,光华红润,髭须白多黑少,俨像修练成仙的人物。这人正乃名贯当世、融门掌门人龚念庶。 就在二十多年前,奘拓二宗均逢厄劫,前辈英贤凋雾几乎将绝,整个江湖陷沦暗黑之中。不光两宗竞斗加剧,其内分支各门系亦矛盾白热化,眼看将要面临血腥纷杀,长期难有安谧。 而在那时,龚念庶危中肩挑,负担起融门一脉,出任掌门人。他天纵睿智,聪颖超类冠俦,仰谙阴阳、俯晓易机,其超元武艺能量聚蕴至深无棱,当可赶祖比祧;外人向以“手罗天地,腹安五岳”来美誉他。 便因他主持融门有方,公断是非,威望日隆,从而确保融门作为奘宗核心地位不遭更迭,数载以后,奘宗在世的影响力愈益光大。对外尽心竭力修和与拓宗的关系,减少乃至避免两宗间的摩擦,有利于促进大武林的和解,少添杀戮,深受两宗中人由衷的感佩。 时下段志鹏跪倒磕头,仰起脸来满溢悦容,高兴道:“师父,前些时日弟子无法促膝奉孝,不知您过得可好?是否康健舒心?” 龚念庶温和一笑,目光中闪烁着嘉许之色,道:“师父几根老骨头尚是硬朗得很,你就别多操心了,好吧!你在外面办妥为师所嘱咐的事儿,也算实心事孝,同等使为师大感欣慰,只不过是辛苦了你。” 段志鹏连声道:“您切勿这么说!弟子自幼赖您抚养教育方有今日,对弟子恩同再造,大恩大德毕生报之难清,得能替师父奔波办事,弟子喜在心头,总算可偿隆恩厚德的涓埃。况且,到了外面,弟子托赖师名,受人礼敬之余更增阅历,实乃天大美差,弟子是牢记不忘的。” 龚念庶捋须蔼然笑道:“唯愿天下后世之人,能同你一般的持孝之心,那便万姓幸甚矣!好徒儿,快起来吧。” 段志鹏复叩一个头,依言站直。 龚念庶问道:“龙鞭庄新庄主接位庆典一切顺遂吧?” 段志鹏道:“是的,万俟庄主屡番称谢,至感师父的德义,遥祝师父寿比南山、事事顺意!他还托弟子敬赠师父一粒‘不老丹’,但愿您服用之后,仙颜长驻,不老永寿!” 讲话同时,右手从腰系豹皮囊内摸出一只镀金小盒子。形作八方,面、棱、角浑合矩度,打造得玲珑精致,恭恭敬敬奉呈恩师。 龚念庶释下道藏,长臂接过盒子,启开盒盖,一股奇特馥芳迎面扑鼻,吸入鼻孔,凉达心田,提神醒脑。再见那丹丸圆溜溜的,乌黑发亮,莹莹流光,谌属上品。 段志鹏道:“听万俟庄主说,该丹丸炼制固是繁难,这且不说,尤为难得的是原材料,任那千年何首乌、茯苓、灵芝、变种杏仁、仙茛草等等,无一样不是难得物事。本来是炼成三颗的,可他说其母亲、岳丈都已年迈体衰,就各给服用一颗,他或能多尽孝数年。余下一颗则献与师父,望您见谅哂纳。” 龚念庶道:“他倒孝心可嘉,更对为师敬意至重!不过为师并不奢求长寿久活,万事顺其自然,弗悖先天意愿,所以这丹丸则不必服了。” 段志鹏急切道:“不是的!师父您不止执掌融门,亦是奘宗里面举足轻重的人物。您的身子负有维持本宗本门兴旺、扶保武林安笃的神责,但凡您能康乐高寿,便可安稳武林,以使之万载太平。既然此丹富含驻颜增寿神效,弟子斗胆,合请师父尽快服用,好教弟子放心。” 龚念庶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那好,此丹为师就收了。鹏儿,你也累了,先去歇歇吧,抽空儿咱师徒再叙叙。” 段志鹏道:“师父,弟子另有件事尚需您给拿个主意。” 龚念庶道:“哦,那是什么事?” 段志鹏乃把马冲霄把兄弟的事讲了,并请求师尊指示。 龚念庶道:“鹏儿,为师以前曾向你们提起过,有了你们六个弟子,嗣后再也不会开山纳徒,这话你没忘吧?” 段志鹏面带难色道:“当然没忘。只不过他两弟兄已随弟子上到山来,有说假若师父不收归座下,便要投身坠崖。” 龚念庶道:“你就真的相信,他俩会拜师不成跳崖寻死?” 段志鹏道:“信是不信的,可弟子自忖,他俩也仅想拜师求艺而已,咱们没来由发恚杀之;赶更是赶不走,继续让他们在附近干那劫火勾当,败坏融门威名且不说,亦将多累及过往之人。无法可想,还乞恩师明示。” 龚念庶爱怜横溢地盯着他,道:“你呀并非一筹莫展,倒是硬不起心肠。为师还不了解你吗?你的脾性就是宁愿自己吃亏退让,也不爱有负于人,时时处处予人方便,难以矫改对吧?” 听及恩师对己的评语入骨见肉,段志鹏感触良深。叹道:“师父慧眼独具,把弟子整个人全看透了,不敢欺瞒,弟子正是赍怀这一想法。” 龚念庶道:“也成,碍着你这份宽大襟怀的情面上,苟且给他俩一个机会试试。” 段志鹏欢喜道:“那弟子暂代他俩称谢了!敢问师父,您准备怎样个试法呢?” 龚念庶左掌平托馏金盒子,右手曲起中指,一指弹在盒盖上。呼的声响,盒盖登时好像羽箭脱弦,迅似飞电穿过窗格子射向外面。 第六节 本性(3) 马、毛兄弟在外正肩擦肩喁喁而谈,话题无不涉及拜师这一码事,未知结局若何,实在揪紧心弦。 蓦地里,猛闻头顶上方风声飒飒,来势奇急,紊人气息,仿佛东岳泰山压将下来。其时,他俩吓得魄绕云霄,心胆欲碎,有想趋窜躲避,可是双腿忽有千斤重,钉在当地无法拔足,万不敢抬头仰视,这下惨了! 却听当的一响,一件细小物事掉在脚旁,地上烟雾缭绕瞧不出它的真相,只见着微微闪耀黄光。 毛勇蹲身细看,惊叫道;“是一只镀金盒盖!” 马冲霄道:“有没可能,适才泰山漫顶的气势便是它所造成?”也蹲下身来看,果是一只小小盒盖。 这时,段志鹏走将出来,接话道:“没错,这正是本门元能的威力。” 马、毛两人听来极度佩服,啧啧羡叹。 段志鹏又道:“家师有言,这只盒盖,两位如能捡得起,可以临时拜入融门,决不食言!”心想:“师父的元能修为确乃浩瀚无极,谅此盒盖能有多重,随手弹出,竟能化作盖顶威势,令人服得五体投地呀!” 一经听实拜师条款,马、毛兄弟那可实在欣愉填膺,凭此小小盒盖,大爷可是一口气也能吹飞起来,这回还不遂了咱哥儿俩心愿? 岂料他俩开心得也太早,那盒盖贴地竖立,骤眼看似指戳能倒、吹气凌飞。不想在龚念庶指弹之间,贴地边面业已附有太极玄劲,极具粘性,并非常人所能动得了它。 该时任由他俩掌劈、拳推、指弹、刀撬,各法用尽,一样徒劳无效。虽在初春暮寒中,依然累得汗湿浃背,喘气吁吁,心下无比失落焦躁,差些就要爹天娘地开骂起来。 毛勇一屁股栽坐在地,沮丧万分,浑不顾及屁股坐湿了,摇首道:“不行,弄它不动!“ 段志鹏莞尔笑道:“若真这样,你俩总应死心了吧?” 马冲霄道:“这也太难动它,干脆你亲自试一试。” 段志鹏道:“试试也无妨。”步近蹲身,潜运元能,太极玄劲传至右掌,食中二指捏住盖边,轻轻易易地夹将起来。微微笑过,照样放回原处,摆形如旧,黏固无异。 马、毛二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随即一声长叹。 段志鹏笑道:“事已至此,但愿二位守诺重信,这便送他俩下峰。” 却见马冲霄扑翻跪倒,仰头昂然道:“拜入融门乃我兄弟最大心愿,此事倘若达之不成,活着也像行尸走肉,倒不如跪死在此算了。” 毛勇跟着跪下,扬声道:“就这个说法。你师父一天不应承,我们便跪一天;一辈子不应承,那便跪一辈子好了。” 段志鹏苦叹道:“两位执意似此,却又何苦?” 听得况志悲在凉亭内叫道:“二师弟,他们要跪就随他们意吧,你多加理睬作甚?快过来,咱师兄弟在棋枰上好好对弈一番。” 段志鹏应声“好的”,举步走进亭内,在石桌旁打横而坐,忍不住还是多望他俩一眼。 况志悲道:“二位听着,喜欢跪自由得你们,有言说在前头,我们可不负责你俩的膳食。” 马冲霄轻哼一声,不予接话。 毛勇壮声道:“这节倒不用你操心,咱兄弟俩龙精虎猛的,铁打的身子骨,还怕饿死?真是笑话。” 话刚讲毕,他的五脏庙偏偏跟他捣蛋,饥肠辘辘,渐鸣渐响,滋味颇不好受。暗暗盘算,要不要拉下脸皮,真的饿得凶时,出言向他师兄弟乞求饭食,倒真横不下心来。 地上满布鹅蛋大小的石头,而且湿淋淋的,久跪下来可够苦受的。穷极无聊,转眼相看他两师兄弟博弈,一看之下,惊佩之意油然冒生。 见到他俩各用手指在乌铁枰上捺落,每一下捺后都出现一处低凹,权算下子。况志悲用拇指按枰,以示所下的是白子;段志鹏则用中指来捺,算是下了黑子。 这块枰盘乃是采用精等乌铁铸成的,硬度最高,饶使用上宝刀利刃来刻,也需耗时费力。没想到,他俩仅用手指轻轻按捺,即现凹孔,易如戏点豆腐,该手神功便足以叫人肃然起敬! 他俩初时皆下子很快,等到三十余子之后,渐下渐慢。纵观黑白子双方的局势,每着针锋相对,缠斗剧烈;奕者肃容冥思,未敢稍抱丝毫大意。 对于围棋一道,马、毛二人可说是外乡人过河不知深浅,一丁儿皮毛也不懂得。傻傻看着棋局上步步紧逼,交兵酣然,全弄不出个所以然来,越来越感眼皮沉重,意兴阑珊。 这会儿,棋局态势忽起巨变,黑子在左下角隐伏数道凶局,意欲逼诱白子中套。苟若白子一着应对不慎,管教失去先机,想要翻转守势便有天大困难。 况志悲左手托腮,咬唇沉吟,无法委决,好久也拿不出个定见,心乱如丝。 陡听一把清脆的噪音笑道:“我来帮你下一着,嘻嘻!”话音方歇,一物射至,丁当声响,在棋枰上的“平部”六三路处,滴溜溜转着一枚松球。 马、毛两人见状,心底同声道:“好手段!”盖因松球又细又轻,从十多丈外飞来,投位奇准,绝非易举之事,如非练有超元武艺,还真极难办到。 况志悲眉头上皱,怫然道:“三师妹,你休要瞎乱玩闹好不好?” 只见远处屋角后转出来一人,犹像飞烟般疾闪而至,瞧得清楚,罗裳纱裙,装束雅洁;柔发鬟鬟,面如满月,唇红齿白,眉淡睫长,美女一个;眼球黑溜溜非常灵逸,怪不得甚能眺远。是年韶龄十八,正是况段二人的三师妹武志彦。 听着她笑盈盈道:“大师哥,就你专好冤枉人。我哪有胡闹,我是帮你耶,你瞧瞧,这一着棋帮你暂时缓解了窘境,不是吗?你不来谢我且不止,更要说我,你也太缺良心了。” 况志悲轻轻一哼,道:“三师妹,大师哥对你感激得紧呀。”愀然作色,任谁一看,都知他说的是反话。 武志彦对于这句反话,似乎没存半分介怀,伸伸舌头,笑意未减。 第六节 本性(4) 段志鹏道:“‘旁观不语真君子‘,三师妹,这句话你总该耳闻过吧?” 武志彦笑笑道:“这话对我可没管用,我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小女子,却非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最重要的,你们兄弟间对弈,没必要过分认真,和气是为至紧。” 段志鹏俊眸一翻,道:“哼,伶牙俐齿,巧言饰非。不是二师兄要说你,我在外头栉风沐雨十来天,适才刚回,你一见了面,也不打声招呼,只是一门心思回护大师哥,这个道理如何说?” 武志彦俏脸淡红,道:“哎哟,我敬重的二师哥,瞧您讲的!原本我就想细询你此趟下山的事儿,譬如过得舒不舒心、顺不顺利等。不过你也理解,小妹钟乐奕棋一道,瘾儿还很深,既看白子遭困待输,焉能不动于衷?方会忍不住插手的。就算白子是你的,小妹都将毫不犹豫帮你一把,待你无别,又何来回……回不回护大师哥之说?” 段志鹏含笑道:“咳,应真该死,明眼就懂你这话纯粹是讨乖卖好,可听起来总感十分顺耳,反而觉得是自己怪错了你。”略顿又道:“三师妹,恭喜你呀,单瞧你刚才飞撺松球的绝活,元能修为又有长足精进。” 武志彦粲然笑道:“倒让你见笑了。”喜悦之情溢于颜表。 段志鹏道:“我所讲的全是大老实话,绝没骗你,对不对大师哥?” 况志悲慢言慢语道:“照我看来,仅能算作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一闻此说,武志彦火往上烧,横眼斜视大师兄,压着调门道:“小妹斗胆,却欲请教何谓‘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况志悲道:“你看!”说着拿起那枚松球,接着道:“假设是我投的,枰面上定现凹窟,但你有没有?由此可知,你的太极玄劲尚属流于表面的程度,须得加把劲勤练才对。” 武志彦气哼一下,装个鬼脸,撅嘴道:“你勿要臭美了!”转头瞄扫马、毛二人一眼,说道:“这两人蛮也面生,以前准定没见过,他俩是谁啊?跪在湿地上又作甚?” 况志悲笑道:“他俩是跟随二师弟上山来的,渴望拜入融门。师父他老人家心里不肯,又不欲使强驱赶,是故出了个题目,给他们一次机会,更想他们识难而退。” 武志彦圆睁一双妙目,嘟着嘴道:“师父有咱们六师兄妹侍奉就够了,若再多收入室弟子,我可不大喜欢。”摇摇螓首,对段志鹏道:“二师兄,师父划下哪道题目?难不难?” 段志鹏道:“师父要他俩捡起小盒盖,喏,就是他俩脚旁黄澄澄的那物。” 况志悲插口笑道:“一试下来,破不了题目,他俩竟然耍赖皮,坚意不离开,兼且撂话要长跪到师父答应其请求方止。” 武志彦笑斥道:“他俩也真够厚的脸皮!待我捡来试试。”走将过去,俯腰伸臂,不费厘毫气力已把盒盖捏在手中,对着马、毛兄弟道:“这道题目忒也简易,两位大哥就真的束手无策?“ 马冲霄强镇愧意,道:“那还用多辩?姑娘你乃龚老师的高足,身兼超元武艺,我辈焉能与你同等对比?“ 武志彦道:“尽管这样,但是长跪终究不算至善法儿,要不我替家师复拟一道题目?” 马冲霄道:“尚请姑娘先讲来听听。” 武志彦道:“我伸一根手指儿,由你俩来推。只需推得动分毫,姑娘我定替你俩苦求家师,收录你俩为徒;如果他不答应,你兄弟俩大可拜我为师,这也行得通。换句话说,若你俩仍旧破不了,须得然诺下山离开,不准重燃拜进融门念头。” 马冲霄目射亮光,问道:“当真?” 武志彦豪爽道:“断无所欺!喂,你兄弟俩到底接是不接?” 马、毛二人同声道:“岂有不接之理?” 他兄弟自有精密打算,她是女儿家,固然练过超元武艺,毕竟限于体质,根本强不到哪去,咱哥们两条七尺赳赳武夫,怕她作甚?另有至关重要一节,但教能推动她手指头便成,更有何难?生恐她改口变卦,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招儿,算是吃定了她。 武志彦浅笑道:“那便这么定了。”回头喊道:“大师哥,烦劳你掼张石椅过来。” 况志悲应道:“来了,接稳罗。”右掌一按椅面,那石椅迅即蹿弹起来,对准椅身发掌一拍,把这量逾百斤之物强推出去,激飞似电,驱雾刮砂。 面对此物来得凶猛,武志彦依旧娇滴滴站着。直至近临身前,右臂抬起展开,及时用前臂环抱住椅身;右足尖踮高支地,身体犹似陀螺急转两匝,身一矮、臂一放,立见石椅端端正正摆放在地。该手绝技一经演示,帮她赚得一片鼓掌声。 她笑了笑,眉梢眼角皆含得意之色,谓马毛兄弟道:“让你们说,要我用哪根手指?” 毛勇道:“就选小指好了。” 马冲霄补话道:“是你左手的小指。”见识到她方才所显的神技,冲淡了欺她弱质女流的念头,这会刻意刁难她一下,亦可买个心里踏实。 武志彦展笑道:“你倒非一味草包。都成,全都依你们。”言来慷慨大方,左手小指指头朝下,竖直搁上椅面,专候他俩来推。 她的小指纤细尖长,宛如白玉雕成,靠掌尽头处有个小酒窝,可爱难喻。一概这些,马冲霄可没闲心多加鉴赏,对把弟道:“咱们一起来扳!” 毛勇最听把兄之命,高应声后,跟把兄合心戮力,当即干将起来。 可惜昆仲连心,却未必管教断得了金。他俩频换最佳位置,奋尽全力,便连吮奶力气也耗罄了;搞到最后,脸红脖子粗、气息沉浊,仍然休想扳得歪她小指的分毫。 此属无可厚非之事,武志彦运用的乃是太极玄劲,虽不及其师般通天彻地,总也胜过世间诸种寻常内力之能。莫说就仅马、毛两人,即使再多十人、二十人,同样是没可能扳得动她小指的。 只见她笑靥如花问道:“怎么,不再试了?” 毛勇喘着粗气道:“太难了,没法扳动。” 武志彦先将石椅撺回凉亭,由况志悲承接撂好,然后再问马、毛兄弟:“现在无话说了吧?希望你们谨遵约言,乖乖下山离开。” 却听马冲霄道:“我只说肯接下题儿,可不尝有说栽了便即离去。好姑娘,你听见我应允过没有?” 武志彦恼火燔烧,蛾眉蹙紧,悻悻道:“难不成你俩又想耍赖?” 毛勇道:“耍赖是不敢的,恳请各位体念我兄弟拜师之心赤诚,能敞方便大门,感恩菲浅!否则的话,便请杀死我兄弟得了。” 武志彦道:“顺你所言,摔死你们。”言落行动,两手齐出拽住他俩腰带,高提在手,脚步轻快,一飘一晃出了外头的两扇巨岩门。恍惚中有聆段志鹏急叫:“不可伤及他俩性命!”然她故意置若罔闻。 莫瞧她貌娇如花,一介女流,一旦真正发劲,登让手上两条粗犷汉子绝无挣揣之能,受她支配。转眼间,已至峰崖,扬手抛出,马、毛兄弟顿像截线风筝,高飞半空立转下坠,哇哇叫有数声,再不复闻,人也消失在浓浓岚雾里边。 第六节 本性(5) 在这时刻,段志鹏手握鬼头刀奔至,没睹着马、毛兄弟的身影,心下发寒,颤声问道:“三师妹,你总不会真把人由万仞山峰抛下去吧?”先头见她提人奔出,满以为是只想跟他两兄弟开个玩笑,吓唬吓唬,盼能尽绝他俩拜师念头,因而不曾制止,尔后握刀赶至,事实却与原料的大相径庭。 武志彦搓着双手笑道:“是啊,一抛而后,百事迎刃而解,不也更好?” 段志鹏听她坦承其事,居然神态若常,亏她还笑得出,难免恼惧交集,顿足道:“你……你……咳!” 不再打话,拔足直迎崖下狠冲,身形之速如芒疾吐,风声呼呼而响,呼吸间已经没于岚雾内头。 他下峰脚程遄媲飞星,无从打喻的快,既对师妹所为慊慊不满,复为马、毛兄弟安危悬紧心弦。其间所历虽短,竟有度分如年的感触。 一经身到峰麓实地,豁见马、毛两人一仰一俯卧在左边地上,一个箭步,急抢近前,细细检视,并无命危之险,方才松下心来,一口长气尽吁通彻。 瞧着此状,心悉他俩是受到惊吓以及碰地时的回撞力,造成心虚气弱,才会晕厥,应无大碍。两道真气射出,剌刺两响,一中马冲霄胸口“鸠尾穴”,一中毛勇背心“灵台穴”,震撼他俩醒来。 隔上少顷,伴随毛勇一句“好恶的婆娘”,兄弟俩终于醒来。只不过,仍感头脑昏聩,胸臆攒烦蓄恶,一身骨架如欲坍散开来,思及先前所历,那份恐惧是万难形容的。调匀一会,心神渐宁,脑袋清醒了许多,慢慢撑站起来。 段志鹏一再致歉、再三赔罪,迭声询问有无负伤。 瞧他神色态度似非作伪,亦教他兄弟俩赍感在怀,然则甫忆起其师妹手段之辣、适才之险,吓破了胆,安敢多在龙翱山左近逗留,那份拜师的热忱之心也束之高阁,再也没胆去想。跟他道过数句辞别话儿,毛勇接着鬼头刀,两兄弟相互搀扶,趔趄离去。 段志鹏目送他俩隐没柳林深处,内心忽萌良深感想,千头万绪,稍加梳理,反弄个治丝愈乱。郁叹一口长气,不作多想,仰望峰顶一下,疾奔直上。 ***** 上到崖边,便见武志彦迎面笑问道:“二师哥,怎么样?他俩有没死?” 段志鹏狠她一下,带愠道:“死倒没有,可也吓个半死,哼,我也好服你的心肠。” 武志彦拉着他的手,格格笑道:“我英俊的二师哥,求你别光火了,好不?人要生气过多,肯定老得快,易出皱纹,导致让你俊容褪色,那可万万不值。” 段志鹏又是一哼,没答她话。 回进凉亭这儿,听见况志悲问道:“二师弟,愚兄猜来,那两人定已被三师妹强摔下峰了,对吧?” 段志鹏道:“师兄所猜甚准。” 况志悲续问道:“他俩被摔下峰,并没丢了小命,未知此猜是也不是?” 段志鹏道:“他俩是没死,反而吓死了小弟,只怕闹出人命,徒添罪孽,大大不好。” 况志悲大笑数声,道:“你真乃忧虑过重,却不晓得迩来三师妹痛下苦功,元能积量精进飞升,断不致失手摔伤人命,对此我是相信百倍。这不,我一直均悠闲自在地静坐无动。” 武志彦欢喜道:“多谢大师哥这斯器重小妹!起先以为你对小妹的太极玄劲视如草芥,不屑顾之,原来却不是那一回事。” 况志悲笑道:“古人云:‘道吾恶者是吾师,道吾善者是吾贼。’愚兄殊悉你的脾性,骄傲得紧,称赞不得,素来尽量压低你,实乃对你的鞭策,奈何你从没通解我的苦心而已。” 武志彦裣衽作礼,道:“唉,小妹悔疚无比呀。”话锋突转,呸声道:“鬼才信你的话!“ 况志悲亢声直笑,谓段志鹏道:“咱们且来以续残局吧?” 段志鹏恭谨道:“敢请师兄稍待,容我拿这盒盖进去交还师尊,再来作陪。”言讫,拾起盒盖,步进“融济轩”去了。 过了少阵,方见他举步走了出来。 武志彦急问道:“师父有什么讲的?” 段志鹏道:“你是要我径直地说呢,抑或曲折地说?” 武志彦皱眉道:“当然是要你实话实说了,干嘛诸多隐晦的?” 段志鹏学着其师口吻道:“他老人家说:‘志彦那丫头,出的点子果比咱们几个男人高明,并且实用得很……’”不止腔调像极,就连表情也相当惟妙惟肖。 武志彦听到该处,着实高兴,笑晏晏道:“实则是师父太过誉了。” 谁想段志鹏接下去道:“‘……只是她胆子太大,处事未经熟筹再行,有些卤莽,那样径摔他俩下峰,固能运劲护持其体不遭粉身碎躯。但是试想,万一计算舛错,碰到尖石硬枝,届时他俩更无转捩之功,定将破肚插胸而毙,死不堪怖!此风断不可滋长,叫她往后痛加持守,疏怠不得!’师妹,师尊训示,望你用心牢记!“ 况志悲道:“我也觉得师父剖析得精辟到位,此款事儿仅一而辍,再不能干了。“ 武志彦怏怏道:“我只求帮你们排忧解难,没想到却是卖力不讨好。师父怪我蛮性痼重,你俩竟也随风掀浪,齐来嗟怨我,委实岂有此理!哼哼,今后若再遇此类事情,我才懒得涉足厕身。” 况志悲两师兄弟续奕残局,投注全副心思,不去搭理她在侧旁的抱憝言语,此举令她感到老大没趣,三脚两步过去当个观棋者。 看有十几着棋,话儿堵塞得难忍,开口道:“二师哥,你是在外头过的新春佳节,一定很热闹的,好不好玩?” 段志鹏中指在枰面上按了一凹处,立刻醒觉下了错着,指腹贴紧凹处一扫而过,该处马上变平齐整,可再捺凹当子,说道:“这着不算,我重来下一子。”由于他正忙,是以没空回答师妹问话。 况志悲阻手道:“不行,下了就下了,岂可反复重来?” 段志鹏直视着他道:“单单这一盘棋,你已翻改过两回,就不许我也能算过重下?也罢,敬你是大师哥,不与你争拗,尽让着你。“复在原凹处捺下一子。 况志悲没讲什么,对弈了一棋。 段志鹏一边奕棋,一边回复师妹的话:“除夕那天,我是在阳曲县城度过。大街上店铺、货摊密如星列,物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摩肩彀击,热闹非凡。到了晚间,邀约当地数位良朋赶赴酒肆守岁,开怀畅饮,拍板高歌,猜哑谜、燃鞭炮诸如此类,还真惬意尽兴!” 武志彦是在山上过的新岁,其间热闹理当乏善可记,耳闻他讲得口沫横飞,心中难免满怀憧憬意愿。 但听她带着不好意思的语调道:“二师兄,你这趟下山,有否给我买些手信?” 段志鹏自打一个爆栗,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手信是有买些,但不知可否中你之意?”从怀内掏出一双扁长的冷杉木盒,盒身雕有朵朵牡丹,并且涂上油彩;另有两只细小的绣锦四方盒。 武志彦飞快接过,问道:“里面装些什么?”兴兴头头地打开来看。 见那冷杉木盒内装有五根炭笔,乃专供女子画眉用的,黑得发亮,其体粗细均匀,绝非劣品;四方盒盒盖甫一揭起,喷香浓郁,直冲人鼻,见内里白末细细,当是女子搽脸使用的胭脂粉。 段志鹏道:“那炭笔出产于徽州,特选精质松怠制成,附色经久,且能搂眉;那胭脂粉则属天下第一脂粉庄、日照府‘仙颜庄’产物, 乃选黄海珍珠研末提炼,有润肤美颜神效。每样我都买了两份。三师妹,你可喜欢?” 武志彦喜心翻倒,一迭声道:“喜欢,怎会不喜欢?二师哥,你很细心又很阔绰,眼光精准,才能选中这两样精品。” 况志悲斜视她一眼,努着嘴巴道:“瞧你美得!就算你的确喜欢,也没必要乐得跟什么似的呀?” 武志彦圆瞪丽眸,冲着他道:“你没听过,女子爱美,纯属天性。二师兄好心送我炭笔脂粉,我自当感激他,你又几时大方过,有曾送东西给我们?” 段志鹏由腰囊中拿出两张红纸,铺打开来,尽许见方,其红胜血,道:“这两张口红笺是购买炭笔脂粉时所赠,虽非次品,然也好不到哪去。要是能入师妹法眼,就一并收下吧。” 武志彦伸手接过,道:“只叫是你送的,小妹全都要,决不会拂了你的好意。” 况志悲鼻孔一哼,道:“有言道:‘宝剑赠烈士,脂粉赠佳人。’二师弟,师妹的信物你先送了,那我的呢?” 段志鹏道:“小弟原拟弄上几口宝剑相赠师哥们几个,于是走府过州,寻觅多时,总是没遇上适意入目的,这厢暂且道个歉了。以后倘有机缘,定将再行补送。” 况志悲道:“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喔。” 刚欲在枰面上捺孔下子,却被武志彦一把抓住手腕,听她急切道:“这子下不得,自作茧丝,必输无疑的。” 况志悲收回手腕,竖眉放声道:“你烦也不烦,就不能让我师兄弟安安静静地下棋?走,走,走!找四师弟他们去,别在这里瞎搅。” 武志彦翘嘴道:“老是这等粗火气,待女儿家同样不能多温柔些,好生讨厌!” 段志鹏道:“你去找四师弟也对,他此刻定跟五师弟、六师妹在一起,把一份炭笔、脂粉、红笺交给六师妹,向他们说知我回来了。” 武志彦道:“我就去。”转朝大师哥扭鼻歪嘴,捧着手上物件,举步走开。 况志悲精神凝注棋势,并没留意她在侧旁之所为。 未走数步,便见她打折回来,道:“不准你们在背后讲人家坏话。” 况志悲眉头斜轩,道:“你还够长舌絮烦的!谁会有那般无聊,背着你指三道四?” 段志鹏笑道:“正是,根深不怕风吹、人正不怕影斜。三师妹,但教你得能问心无愧,何必惮忌他人指摘?” 武志彦却道:“那倒不一定,不是有句话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没人说’么?我便是安不下心。” 况志悲不耐烦道:“这也简单,你独会‘驭念昧形玄术’,没人能识得穿的,大可偷偷回来窃听,不是好知我俩有无余裕对你訾议了?” 武志彦撇撇嘴道:“呸,你想诓我上当是不是?这玄术乃师父独授我的,岂能颟顸施展?你明知此术殊损元能,居然撺掇我用,准没安好心。再说吧,与其偷偷摸摸地听,倒不如光明正大坐在这儿,那句‘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便是这个道理。” 况志悲站起身道:“听着你叽叽歪歪一串话儿,我的感烦闷,头痛厉害,究竟你是走不走?若你不走,我可要收枰不下了。” 武志彦寓怨道:“好,好,算你威严并重,我走就是。”把冷杉木盒诸物揣入怀中,掉头离去。 第七节 赌赛(1) 第七节 赌赛 只身走向后山,一路行来,唯见四周岩石如林,形态百异;水流万道,细而不涸;花卉绝无,松树零零散散分布,它们体型比他处的矮很多,庶可说近乎灌木一类;由于雪水初化及雨水之故,烟雾溟蒙,相隔一阵,才能看清眼前景象。 身临碧水潭数丈外,烟雾消去尽绝,亮眼望出,看见一座峭壁挺拔直立,下面是一个水潭,近邻屹立着一株千载古松,树干竟达几楼粗壮,根深叶茂,勃然生机;该处硌石虽少,却更尖锐,似刃纵插。 又见水潭南面十多步远处,摆放两只同样大小的水缸,一位身穿淡绿衣裳的少女站在两缸中间,身段苗条,口中喊着“加油!加油!”正是六师妹颜志悫。 她亦算美女一个!发丝如漆,香脸桃腮,肤白有如羊脂,耳垂挂着一对水晶耳环,莹莹润华,更能映衬她的神娇丽颜。而这对水晶耳环,正乃其指腹为婚的情郎、五师兄虞志谌所送。这虞志谌皮肉白净,唇若涂朱,也算长得清秀,配得起他师妹,天生佳偶的一对!他俩亦是其师收养回来的。 武志彦自个儿想:“五师弟生性滑溜,都十六岁了,还喜好玩乐,练功总是吊儿郎当的,得过且过。偏生脑袋精灵,另开蹊径,通研法器一道,且略有小成,连师父也对他大口赞扬。” 顺目远眺,见到虞志谌一身涅白服饰,越增他的倜傥丰姿。时下的他两臂平展挺直,两掌拇、食、中三指各拿一只酒杯,双脚正自一点一点地冲向摆放水缸处。 眼光转射峭壁下面的碧水潭,一道喷泉喷注潭内,可是多少年来,潭水从未涨溢出外,想是其水另有疏泄之道。潭水碧绿如玉,清澈明亮,可以目视到底下的鹅卵石,有的像玛瑙有的像鸽子蛋,百态千奇;水草茵茵,终年不枯,好像一层地毯。山峰拔耸,气候隆寒,并无游鱼栖居。 在潭滨,有一位少年弯低腰,用酒杯以舀水,他并非别人,正乃龚念庶四弟子姓熊双名志契是也。 他打小由恩师抱回来抚养训诲,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十七个春秋。一张方脸,五官端正,腰挺背直,也算人才一个!只是长年难展欢颜,眉锁郁挂,在外人看来,就是个不苟言笑、满腹悲苦的人物。 此际他辫子盘顶,身穿淡青衣着。 武志彦扬声问道:“你们在作什么?” 熊、虞、颜三人见是她莅临,一同喊了声“师姐!” 颜志悫答道:“他师兄弟在较劲,比赛哪个先能用酒杯到碧潭提水装满水缸,那人便算胜出。” 武志彦斜瞟大水缸一眼,自掂每只水缸要装二十桶水,而这酒杯呢,五百杯也不一定装得满一桶,此等比赛当真费时费劲。多亏他俩练有太极玄劲,体力强、速度厉,相形平常人装水舀水之速其快何止倍蓰! 心想:“出此无聊游戏的,舍却五师弟外,再无他人。六师妹对他一贯依顺,可说达至削足适履的程度,他出此主意,必将陪他玩的。四师弟这人……唉,欠缺主见,专爱与人方便,也不会予以拒绝。”问道:“目前是谁抢先头了?” 颜志悫招手笑道:“你亲身来瞧瞧,不是加倍明晰吗?” 武志彦道:“好的。”几步走了过去,凑眼一看,右手那缸刚有五师弟倒水下去,尚自起着涟漪,约略算来,只短十来杯应可满缸,而左首那缸兀自差水达三十来杯,道:“瞧这情势,五师弟应已赢了九成九了。” 颜志悫粲然作笑,道:“可不是!” 武志彦逼视着她道:“五师弟平素习艺并不怎么用心,喜爱玩耍贪逸,居然能够赶先胜出,的确极不简单。” 颜志悫杏眼远射心中的他一下,欣容笑道:“本门的超元武艺,首重心悟通会、明领释惬,大体上不太重于勤惰之别。就拿大师哥来讲,练功最为勤快,却未必艺冠侪辈。” 武志彦道:“那依师妹灼见,同门里边哪个最为出类,能够独占鳌头?” 颜志悫道:“这很难妄下定论。本门创功伊始,至大宗旨莫过于融贯、激催人体的绝顶潜能量,遇强愈强,溯流截逡,因而不到恶战最末及生死关头,那便彰显不出其终极威力来。同门之中谁最了得,非但我不知道,恐怕师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武志彦道:“你的辩才最犀利,这总不假吧?我也懂得,四师弟和五师弟这番赌赛,胜负之数,相信你已大致早有定见。” 颜志悫甜甜笑道:“是啊,我对五师兄充满信心,他一定会取胜的。” 武志彦怪怪笑道:“信心什么的就免了吧,据我所猜,五师弟幸赖有你的鼎力暗助才是绝对因素。” 颜志悫气道:“你胡说什么?” 武志彦霍地手指她身后,喜呼道:“师父他老人家来了。”一俟她扭头去看,旋即探手而前,一举箍住她右腕。一者自己委实比她艺强,二者欺她神疏无备,伺准时机,把她右腕手探箍牢。 颜志悫光火道:“你干嘛?快放开我!”连提三回元能,强冲硬撞,可惜手腕脉门被制,元能又不及她精深,许久都挣脱无功。 武志彦听由她动其肝火,运劲握牢她手腕,转唤道:“二位师弟,赶快过来,看看这桩作弊事儿。” 熊、虞两人耳闻师姐相召,即时暂停决胜比长之事,带着酒杯飞趋过来,齐询端的。 颜志悫道:“我没作弊,师姐,你勿要随便中伤人。“ 武志彦道:“我猜呀,你必是使了‘龙汲术’,裒减四师弟水缸的水,转赠你未来夫婿的,对也不对?” 颜志悫道:“三师姐,请你休再乱说了好不好?”目光中满闪着几近哀求之意,差些没有掉下泪来。 只听得虞志谌带着不悦的口吻道:“那你右肘以下袖子面料何以濡墨了多处?请你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我要你实话实说,不想听些饰非掩阙的言辞。” 内心晓悉,该龙汲术她独获师授,具有汲水唧水神效。正因此一奇用,身旁虽无器皿资使,亦可悄悄汲取熊志契缸中水移注情郎的水缸里,神鬼不察,确保情郎立定不败之地。然则百密一疏,手掌浸水风吹可以快干,只是忽略了袖长沾水,淡绿质料多处转变墨黑;她又不曾参赛,一直站着,立足之地相距左右两缸应有五尺距离,何以绿袖会变黑色,这是说之不通的。结论相当明显:她确实坏了规矩出了千。 第七节 赌赛(2) 处此局面,颜志悫乃是出私心寻自烦,卖乖不讨好,百嘴莫辩,讪讪道:“师兄,我……我不过是想帮……” 虞志谌愤吼道:“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是忧虑我会输、会生气,所以暗地里想助我一把。但你使出此类龌龊手段,你猜猜我会领这份情吗?现今倒好,弄弊作讹被揭穿,连带我也感脸上黯然无光,开心了你!哼,还比个屁!”气得把两只酒杯在地上掷得粉碎。 熊志契轻拍他肩膀,慢慢道:“好师弟,听师兄讨个情。小师妹待你好,你是通知的,纵然有些让你不满意的地方,可你也应珍惜、体念她待你的拳拳爱护之心,不该对她大发牛脾气,恫着了她。咱们兄弟间娱乐游戏,首求的乃是和洽开心,输赢优弱又有什么值得计较呢?” 虞志谌自幼对他又亲又敬,一来听他规劝在理,二来也深悔刚才火性发得忒凶。心中柔情孳生,向他点一点头,望向小师妹的眼神便充满歉仄、慰藉深意。 颜志悫更是万分感谢四师兄的情义! 武志彦瞧了瞧熊志契,摇摇皓首,松开师妹右腕,说道:“前头的赌赛不算作罢,你俩重来比一次,赞不赞成?” 虞志谌道:“当然赞成。四师哥,你觉得呢?” 武志彦急忙抢过熊志契话头道:“他一贯最听师姐的话,决无反对的,是吧?四师弟!”看到他对己颔首,续道:“好,就这生敲定了,由师姐来作主持,拿捏赌赛题目。” 颜志悫不服道:“怎么就非得你主持出题不可?” 武志彦一本正经道:“这个是大有道理的。他师兄弟俩是参赛者,命不得题;咱们两个辈分谁大?更要紧的一节,须防你心有畸偏,荡失公允。” 颜志悫气道:“你说辈分比我大,那是事实,但你凭什么骘定我‘心有畸偏,荡失公允’?”她是气在火头上,漏忘了方才赌赛因何终止一事的要因。 虞志谌怫然道:“总之一句话,三师姐说得是,你便别再饶舌吵嚷了。” 武志彦嫣笑道:“小师妹,告诉你吧,‘心有畸偏’可并非师姐杜撰的,而是以你往常所行为事实,可没冤了你。师尊因何替你择名‘志悫’?无非想要点醒你诚实,切莫一条心儿尽绕五师弟打转,他说一你没胆没二、他指黑为白你同样未敢反驳,太过迁顺他了。将来成了婚,你是痼习难改,对你那是大有害处的。” 一听她扯到婚事,颜志悫又羞又喜,情深款款地瞟了一眼虞志谌,也没胆量定睛久视,嗔道:“不跟你说了!” 虞志谌微微笑着,对师姐道:“如何个赌赛法,请你细讲出来吧。” 武志彦道:“你师兄弟俩登上那堵峭壁顶,摆个金鸡独立架式,面临水潭,两手高擎,右掌持杯,杯内装水。半个时辰为限,看是哪个不支;倘若一起躐越时限,则凭杯中水量多寡来决优劣。” 虞志谌琢磨半晌,道:“此道命题出得堪妙!一斗元能深浅,二斗轻功提纵术,三斗体力,四斗胆量,我是比了。四师哥,你怎么说?” 熊志契道:“我也同意。” 虞志谌的酒杯已被他愤而掷碎,还好四师兄的两只完好无损,且装满水,当下接过一只以作准备。 武志彦深深了解四师弟宠辱不惊的性格,知他崇情尚义、谦让近至迂腐,若不狠下一些重辞,谅他也不愿力争一先,乃严肃道:“四师弟啊,我是看好你的,可要努力争赢喔,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否则的话,瞧我一个月不睬你。” 熊志契道:“既有师姐嘱咐在先,师弟全力以赴便是。” 武志彦喜笑道:“好,且看你有否兑现。各就位——开始!” 熊、虞两人早已摆足姿势,如弦扯紧,经闻号下,身子登时似芒激射。冲奔至潭畔,踏水而过,轻快不啻蜻蜓掠水;峭壁底,仰首飞抢直上,终至顶端。一同发足,同时抵达,甚难评定长短。 这中间,他俩务须做到脚下疾、持杯稳、保水量,每一环节均出不得半丝差错,其间难度可想自明。潭顶及壁底相去宽逾六丈,潭水潇潇,他俩足点轻飞径过,没遭坠沉,亦不见水荡圆晕;峭壁拔高险峻,他俩捷步飞登,犹履平地,毫无见难。各自显露了一手漂亮的超元武艺! 在过程中,不绝耳闻颜志悫句句声声“五师兄加把劲!”“五师兄必胜!”“五师兄小心危险!”……其意热切异常。武志彦看不惯她的作为,索性替熊志契打起气来。 熊、虞两人登上峭壁高顶,立即遵循赛规所定,分站左右,间隔约有五尺,摆正要求架式,正式拉开比赛起程:凝神注精,唯恐身欹堕潭、杯颤水倾! 初春寒气犹盛,兼且他俩身处龙翱山上峭壁绝顶,特别寒上加寒,可非常人堪能抵御。还好他俩身负太极玄劲,蓄守丹田,气转周天,感觉暖若烤火,全然不畏寒气侵袭。 在这边上,武志彦喊了声:“小师妹!” 颜志悫欲理懒理地低嗯了一下。 武志彦笑嗔道:“偏你净爱愣动无名肝火!堂堂的三师姐跟你讲话,你不给人好颜色看且不止,应话也是冷如冰霜,分明是轻藐我这个师姐!” 颜志悫蹿起火来,反唇道:“你还说!四师哥人多好!稔知我大有可能暗弄手脚,他也可以不闻不问,不予点破,甘心输却,还替我跟五师兄讲好话,偌么看重同门情谊!” 武志彦努着嘴道:“他本是傻蛋一个!” 颜志悫不忿道:“哼,还说他傻呢,他是情义兼厚!你倒好,硬要挑破我,使我在五师兄面前难堪,累我挨骂,你安的可是哪份心?你……你不是好人,哼!” 武志彦道:“你就那么着紧五师弟待你的态度?” 颜志悫道:“呸,明知故问!我一出娘胎就已注定是他的人,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当他的妻子,求他爱护疼惜,与他相濡互沫,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他对我的态度,我真的非常非常敏感在意!“ 她神色羞中伴喜,心儿如似小鹿乱蹦乱跳,一鼓作气尽诉内心对未来夫婿的柔情蜜意,蛮也感人。 听毕此话,武志彦恍有所悟,出神少顷,才道:“或许你说得对,师姐跟你赔不是了。小师妹,不如让我给你讲件事儿,为你消消气?” 颜志悫一口拒绝:“不听!” 武志彦道:“真的不听?” 颜志悫道:“不听便不听,哪有什么真不真的?”说完,两手捂耳,以示其意坚决。 武志彦顽皮笑道:“那我只有搔你痒,降服你了。”右手食指放在樱口上呵呵气,便往她娇躯上递去。 峭壁绝顶,熊、虞两人全神摆式比划;在这边厢,她师姐妹俩释怀嬉戏,笑成一团,小小嫌隙潜逝无影。 第七节 赌赛(3) 颜志悫整整仪容,问道:“师姐,刚才你要说啥事呀?” 武志彦笑道:“二师哥回山了!” 颜志悫闻来心愉,转向峭壁顶放喉欲喊,却被师姐右手一把捂住小嘴,出声不得,听她责备道:“你想喊什么?”说着移开其手。 颜志悫道:“当然是告诉他俩,二师兄回来了,这有哪里不对吗?” 武志彦葱指一戳她脑门,啐道:“枉你常吹夸脑筋灵活,这也想不通。你不是想让你爱郎大出头脸、讨他欢心么?一旦通知二师哥经已回山,他俩怎有心情再比,这场赌赛岂不半途搁浅?” 颜志悫搔搔鬓角道:“也是说,要先将二师哥回山之事压住不道出来?” 武志彦道:“没错,如此他俩才有心情比下去。也只半个时辰之限,现已过去大半,也快有结果了,你便安静等待,少操焦心,听懂了吗?” 颜志悫亦觉在理,乃听她的。 跟着,武志彦把马、毛二人意欲拜师那事细讲一遍,内间有些诙谐之处,哄得颜志悫格格娇笑,最后才问:“小师妹,你给评个理儿,师姐赶走那两个大赖皮的法子,是不是最富实用的?” 颜志悫敲敲脑门,说道:“小妹是个蠢丫头、笨丫头,所见仅如坎井之蛙,压根儿做不出这事的是非准绳来,盼请见宥。” 武志彦白她一眼,道:“你倒乖巧,打圆边球,两不得罪,左右逢源。” 又闲谈了会儿,听得颜志悫期期艾艾问道:“师姐,二师哥来回这么一趟晋中,也有半个月了,未知他……可有带些手信……手信回来?” 武志彦笑容甚欢道:“嘿嘿,我就晓得你最在意关心的,必是礼物一事无疑,因故忍住不提,逼你亲问出口。” 颜志悫嘟起玲珑嘴道:“光你净会计较心思,令人防不胜防,小妹也遭你算计了,可称了你心意?好师姐,小妹性急,快告诉我二师兄买回些什么手信。” 武志彦笑了一笑,从怀中掏出段志鹏购赠的三样礼物,分予小师妹一份。 颜志悫打开细视,见到炭笔黢黑、脂粉润莹、口笺茜红,俱属贵货,好生欢恺,一个劲道:“难得二师哥眼光精、够豪爽,就连买这些女子装扮用的物事,也能对合脾胃。” 武志彦埋怨道:“别高嚷嚷,提防被五师弟听见,他决不会乐赞你这话的。” 颜志悫俏眸一瞪,眉梢斜飞,道:“才不理他呢!谁叫他那般吝啬,似足一只铁公鸡,一毛不拔。” 武志彦道:“他不是曾送你这对水晶耳环么?光泽流盈,眩人眼球,价值百两的,你仍要贪心嫌不足?” 颜志悫应道:“是,这双耳环是有值百两的。可你想呀,迄今为止,这是他送我的唯一东西,再无其他了;换句话说,正是跟我阐明:‘喂,颜志悫,你生来便是虞家媳妇,铁事如山,任你更变不来。你便值百两耳环,身价决不再有高的了,若要就要,否则拉倒。’这家伙,就逮准我对他的守贞志节,欺负定我了,唉!” 武志彦聆来先觉好笑,其后方才嚼味出她竟对虞志谌情意浓浓至斯,该番言辞乃属曲折的肺腑表白,又如何能笑得起来? 随着时光推移,半个时辰只差刻余了。 倏然之间,熊志契斗觉有物斜上猛射而至,速遄音阒,必是运用元能气劲所发。他目光尖锐,艺强不慌,瞧得详细,乃是一粒女儿家上衫的钮扣。 当其时,头颈微扭,盘绕顶上乌溜溜的辫子似蛇引信,遇敌即扑,及时特准地荡开钮扣。不察辫梢触到近旁的虞志谌!此刻的他周身气劲犹像拉饱了弓、绷紧了线,一触之下,顿教他全身一下剧震,岔了玄劲,身子由不得前倾,往潭中俯堕直下。 就在武、颜二女的惶叫声中,虞志谌并不慌乱,倒输太极玄劲,硬生生凝住杯中水,使其不俯泄流;待至潭面刹那,左掌朝下猛劈一掌,激起一股巨浪,送他窜高数丈;腰身一扭,翻个筋斗,安然无恙地卓立二女身前。 几乎同时,熊志契也由峭壁上急速坠落,将至潭面,两脚足尖踮起,飞步踩水跑到他们三人这边来。 单从外表比论,他的动作远远不及师弟的精彩惊险,但若在龚念庶等一众元能修持已臻化境的宿匠眼里,却看出另一层面:他投身下潭,飞速穿水,其间竟能尽化俯堕峭壁的绝强反冲力,且能平均护维身体不沉入潭,复能适时躲闪师弟掌击潭水时激起的巨浪溅湿,更能令连串环节发挥得从容娴和、顺乎自然,骤眼端审不破其间始止转折、斧砍钎凿的痕迹,浑融一体,承缵、悉悟了融门至真妙法。由此可知,他的艺业高比师弟直有千里计。 颜志悫轻拍胸口笑道:“刚才五师兄失足掉下,我还认定他必输了呢,没想到四师兄也同时不支。既然这样,那便只有凭靠各自杯中水量来判结果。” 稍加检验,得知虞志谌酒杯尚有十之六七,而熊志契的只有半杯之量,胜负已定。 颜志悫笑得如花盛绽,愉悦道:“是五师兄胜出了!三师姐,你也没话好说了?哈哈。” 熊志契满挂恧意,鼓勇对武志彦道:“辜负了师姐的期盼,实感对不起。” 武志彦脸罩寒霜道:“你这人便光会谦让道歉,光会替人着想。你就敢说这一过程中竭尽全能了?大大的不见得呀!“ 熊志契支吾道:“我确实尽了力,可……可没骗你,“ 武志彦跺足啐道:“那好,我且问你:怎么就会那般千巧万巧,五师弟一经不支而堕,你则即刻尾随?“ 熊志契缓缓而道:“我也支撑不住了。” 武志彦嘿的一声,再问道:“你点水而来,右手兀自高擎酒杯,不见有甚侧歪,应不致倾水出杯啊?敢情是在摆式时、堕潭时所倾?” 熊志契勉笑道:“想是点水赶回时,晃摇厉害而成的吧。” 武志彦恼火尤炽,大声道:“瞎辩!愣扯!” 她正窝气愤吼,凑巧之极,灰蒙蒙的天空中敲醒春雷,隐约而响,似乎是对她作出响应。 熊志契仰视一下天色,道:“打雷了,恐怕就要下雨了。” 武志彦气冲冲道:“打不打雷、下不下雨,谁要你去多管闲事?告诉你,休想掉转话题。我已话儿在先,但教你有削了我脸面,我立即整个月不同你讲话,这是算数的。” 熊志契垂手低脸道:“师弟听明白了!” 话儿传进武志彦耳膜,不禁想道:“这傻胚虽傻,却又固执又重然诺,既答应了一个月内不找我搭嘴,铁定会履行得加倍一丝不苟的,我倒没必要弄到那一步啊。”给他蔼然一笑,大方道:“这回苟且算了,特给你个机会,下不为例。” 熊志契舒眉道:“谢过师姐!” 忽听虞志谌悦喊道:“四师兄,二师哥回山来了!喏,这些调脂抹粉的物事,正是他送给师姐和小师妹的。” 当武志彦对熊志契大发牢骚时,颜志悫早把二师兄回山之事诉与爱郎,并让他看过三样礼品。 熊志契乍聆之下,煞是欢怀,问道:“那二师兄他现在哪儿?” 武志彦道:“可能仍在前山凉亭吧。” 熊志契道:“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第八节 主形从影(1) 第八节主形从影 入夜,满天黑漆漆的,月亮、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让人感觉有若裹身黑幕里面。峰高绝顶,竟无丝风,寒意却更加重,透人肤骨。四周无比沉静,罕有的几只灵鸟也不啁啾,更无蛙鸣虫唧,静得格外诡谲。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听远处隐隐传来雷声,方才打破这一寂静,可也不足须臾之间。 融济轩内,油灯已掌,龚念庶正在床上打坐练气。运转三遍周天,行功已讫。 是时,房外响起了叩门声,听得清晰,乃道:“是悫儿吗?进来吧!” 板门推开,果见颜志悫双手端托一只圆木盘进来,盘上搁有一只点缀青色碎纹的白瓷杯,脸上横溢着敬佩之意,道:“师父,您老确真高明!单凭弟子的脚步声,便可辨出是弟子来了。” 龚念庶瞪她一瞪,笑着道:“少贫嘴!假使连你这小妮子的脚步声也听辨不准,为师还有何脸执掌融门?” 颜志悫一伸舌头,也笑了笑,道:“徒儿见您晚饭时吃得多了,特地替您沏了一杯茶,清您享用。” 龚念庶道:“晚饭过后,为师已喝够了茶水,你的孝意为师知道了。” 颜志悫急见于色道:“这杯茶是不同的!这……这是好茶,百饮不腻的。” 龚念庶翻着眼道:“既然这样,你就不能早些拿出来?” 劈面一问,登使颜志悫惭而乏辞,嗫嚅道:“这……这……这……”直隔片刻,才见她勉笑道:“不如师父您先尝尝,就知徒儿真的没有骗您。” 龚念庶接过茶杯,揭起杯盖,瞧见杯里浮着几片又红又大的叶片,水呈浅红,清香扑鼻不绝如缕。轻啜一口,甘甜沁心,齿留余馨。 颜志悫一脸关切,问道:“怎样?” 龚念庶低嗯一下,反问道:“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吧?” 一听他道中真原,尤令颜志悫衷心惊服,道:“师父您当真嘴舌灵兼识货,的是大红袍!这是两年前头遭随您下山时,五师兄帮着徒儿挑选的。” 龚念庶道:“嗯,好会藏私,仅仅带你俩下了一回山,竟能寻到此等上品茗茶,连为师也都给瞒过,真有手段!” 颜志悫脸上一红,但也掩不住自豪之情,道:“您老万勿这么说嘛!” 龚念庶道:“为师想呀,肯定是谌儿看中此货,而你欲讨他欢心,所以帮他掏了腰包付了钞。不然的话,依着谌儿寒酸的个性,他是万万舍不得花钱买下这般贵货的。” 颜志悫闻来脸烧加剧,桃眼泛臊,羞声道:“师父!” 龚念庶呵呵笑道:“还懂不好意思呢!唉,为师心里苦叹呀,自问待你也不错吧,如果在你心里作个对比,谌儿必是宝中之宝,为师是毫无立足之地的。” 颜志悫脸蛋儿斜偎他右肩膀,撒娇般道:“我的好师父,您没来由呷这干醋作甚?徒儿对您孝心那是可昭日月的,您不该有何质疑。” 龚念庶在她粉嫩的脸腮上一捏,笑道:“你呀嘴头甜,专哄为师开心。” 颜志悫仰头豪色道:“弟子可不是口惠不实的人!要不,让徒儿给您捶捶腿,略尽孝道。” 龚念庶道:“就依你。”喝干一杯大红袍茶,搁杯在几,侧卧下来,好让这小徒儿尽其孝心。 颜志悫身坐床沿,粉掌握拳,极尽心力地为师尊捶腿。捶了片刻,偷瞄师尊一眼,看他两眼半眯,近像瞌睡虫,问道:“师父啊,弟子手艺怎么样?过得去吧?” 龚念庶仍半眯着眼,低声答道:“一般般吧,以后当须努力,应可大有进步。” 颜志悫道:“是,师父教诲,弟子刻记在心。” 龚念庶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嗯”,继而打个呵欠,伸个大大懒腰,脸上满挂睡态。 其实他内心有数,这个小徒儿固有敬孝自己之心,但她生性活泼好动,何曾有心思自献殷勤给自己捶腿?此属破天荒头一回,让他想到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这一途上。自己是不想径直问她了,故作欲睡姿态,令她着急,套出她心意何为。 颜志悫果真怕他睡熟,这个搅扰师尊安寐的大不孝罪名是无法承担的,务须抢在头里,遂道:“我们几个师兄妹中,师父您是最疼我这个关门弟子的喔。” 龚念庶道:“你若乖乖听话,谨言慎行,恪遵门规,为师自当好生疼你。相反,你若使泼发蛮,恃性生事,瞧我不打你一顿肉包笋板子才怪。”回答模棱,不怕她有所设计。 颜志悫嘻嘻笑道:“师父说得有理,徒儿只有持身循正,决不惹您动气便是。照您慧眼精鉴,座下六大弟子里边,修艺最末流的会是哪个?” 龚念庶捭嘴即道:“还不是你这小丫头!整天只想着能跟谌儿粘在一块,步行跟步、跑而跟跑,试问有何余暇用到修艺之上?” 颜志悫腼腆俄顷,翘起小嘴道:“才没有像您讲的那么夸张!弟子练功也很勤奋的,同门之中,至少就比五师兄略高半筹。” 龚念庶含笑问道:“是么?何以见得?” 颜志悫道:“今儿早,五师兄带同弟子去到前山抓鸟玩儿,弟子自是手起而擒,五师兄他总是慢着一拍,甚而蹭掉不少鸟翎……”话到该处,无意中发现师父脸庞蓦然变色,心中一凛,立即敛嘴不言。 龚念庶诮道:“为师曾经告诫多少次了,前山那十几只仙鸟,可比咱们始祖据山创门犹早上千年,长寿丰岁,繁殖难能。祖有遗训:‘凡属本门徒子孙辈,务必严承先祧所定,厉禁虐伤乃至杀害护山仙鸟。’你俩倒也胆大,竟尔恣意抓捕,以资嬉乐。” 颜志悫慌忙跪下,惶恐道:“弟子错了,现已知罪,哀乞师父网开一面,不予计较。总之弟子盟誓,往后永不再犯便是!” 龚念庶见她已经认错悔约,又见她吓得面如土色,大感怜惜,扶她起来,着实安慰几句,之后道;“你顶多是追随者,这事必是谌儿提倡的,哼,那浑小子!”想到她怕自己会处罚、至少是责骂那“浑小子”,又会涕泗交零地求己宽恕,乃先她而言道:“此事就破例饶恕你俩,但不可另有下次了啊!“ 一闻此话,颜志悫诚是塌下心来,暗吁口气。 第入节 主形从影(2) 龚念庶道:“你讲抓鸟手法快过谌儿,那不足为奇,盖因你学过龙汲术。这门神功纯以玄劲为垫基,劲力外吐,吸粘诸物。虽然你仅仅掌握到一些皮毛,可也小觑不得,只不过被你拿来抓鸟作乐,未免是隋珠弹雀,太也贬低此术了。” 颜志悫薄嗔道:“弟子经已认错了,您还要说人!”顿了一顿,挽住师父胳膊,半笑半磨道:“好师父,弟子求……不……弟子代五师兄求求您,特甄三五门比较厉害的技艺传予他,好不好?” 恰如龚念庶所认为的,她为郎之心确可说是远比天、深似海,千方百计欲使之在诸事中占得上风。今日下午,熊、虞师兄弟俩的两场赌赛中,她都替情郎使了诈:头一次暗用龙认术吸水移水,却遭武志彦拆穿;第二场偷向熊志契射了一枚钮扣,意图叫他受惊而落败。 谁知接下来的事却大逆她原先所算计的,大为紧张,还好结局敲定,是她爱郎胜出。不过她心里有谱,四师哥不可能不知是自己射了钮扣,只是他极其看重同门情谊,忍住不作道破而已,对他特别怀感!同时也理会得,爱郎的超元武艺难望四师哥项背,这是铁铮铮的事实,无从规避。正因此由,她特地沏上好茶,献勤尽孝,无非想期求恩师教授爱郎几门速进展、巨威力的秘学绝艺。 当下龚念庶道:“融门武艺,修持强弱全靠天质、心悟,各路心法、外艺、刃学、轻功、法器、玄藉、阵谱等,任人择选自练,又有何种秘学绝艺好传? 颜志悫道:“可也该有您这位师尊在旁导引、释解、指正呀,方才不致练得犯疑出了岔。” 龚念庶道:“谌儿资质并不见差于人,怄气的乃是他习艺散漫贪逸,常常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哪里会有大的进步?你说,怪得谁来?” 颜志悫连声道:“他以前是这样,可他向弟子许诺过会坚持改的,您就给他个机会吧。” 龚念庶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头犟牛,即使牵到天边也还是……” 他一个“牛”字未及吐出,老天爷却先给他来个劈耳炸雷,事先绝无电闪等征兆,说劈即劈,肆意逞强,似乎想将整个宇宙震碎了一般,令人心晃荡、耳发麻,他也话语中绝。 紧接着,天公脸色霍然剧变,云雾驱散殄尽,呈现一片深蓝;星群密布,犹像镶在深蓝丝绒上的一颗颗宝石,熠熠发亮;无数流星在天空中急速划落,无别于下了一阵骤雨;电芒连闪,照映大地。霎时间,好像进入夏夜,四周亮得如若白昼。 龚念庶心头剧震,极感惊异,一骨碌坐起下床,无暇着履,就着布袜抢至窗口仰视茫茫天象。 目望所及,满天星斗,各成其宿,然而四季紊乱、宿象舛驳。例如东边一宿星有六,形似方格,是为夏时南方朱雀天象的张宿;西边一宿二星垂直相对,是为冬时北方玄武天象的壁宿;南边一宿共有十六星自成其态,是为秋时西方白虎天象的奎宿;北边一宿其星有四,形如弯弓,是为春时东方苍龙天象的亢宿,其上方有一大角星,古名“武昌星”,变化莫测……类例繁多,不胜枚举。 龚念庶聚精覃思:“奇哉,特奇极矣!不速雷来,逐云赶雾,不止于此,天另生异!同一时宙,同一天宇,竟然同现四时全部星宿,偏又方位颠乱寓惑,的属旷古绝无异等天文之象!” 他思量正紧,忽听颜志悫轻带呜咽道:“师父,我……我怕!”言讫,哇声大哭起来。她毕竟年纪尚轻,胆又非壮,更是女儿家,一经适才突如其来的雷轰天变惊吓,她真的吓着了,隐忍至此,终于放声而哭。 瞧着她一副柔弱可怜之相,龚念庶爱惜塞怀,走过去揽她入胸,摩挲着她后背,温和道:“莫怕,莫怕,有师父在,又怕何来?” 得有恩师慈祥的呵护,她也消惧收泣,只是哽咽没断。 龚念庶轻轻推开她娇体,坐下来穿上灰布鞋,蔼然道:“来,乖徒儿,跟师父去观摩观摩天象!”携着她手,走到窗口旁。 颜志悫从龆年时起,便知自己是要嫁给虞志谌当老婆的,她也很乐意被人家冠称为“虞门颜氏”,对五师兄爱至骨髓。她时时、处处都想粘着爱郎,伴他到处游山玩水、嬉戏寻欢,连修练超元武艺她已不怎么经心,当然更不会涉猎到天文地理、阴阳玄数方面上去。 仰观有时,几似瞎子看物,唯见暗黑一片不明其深浅若何,说道:“师父,这种异常天象,您生平见过多少遭了?” 龚念庶捋须笑道:“今晚是首遭开此眼界的!悫儿,你不再怕了吧?” 颜志悫轻抚胸口道:“不怕了,手脚也不再发抖,刚才应真吓死了徒儿!师父,据您仙眼所判,这回奇异天象预示着什么?” 龚念庶道:“为师尚在仔细推敲呢!”一言既毕,负手背后,仰起着头,在房中缓缓举步,踱来踱去。 颜志悫向他讲话,他一应恍若无闻,没加睬答。见他如此凝思寻解,疑窦丛集。 将过一刻光阴,始听他亢声而道:“奇怪,万分奇怪,百索不解!”转谓颜志悫道:“听师父说,谌儿的事为师自会斟酌,日后再给你个交代,你先去把你四师哥唤来。” 六大弟子之间,唯独熊志契实心钻研阴阳历数、奇门遁甲等玄理,经年刻苦攻关,颇有成就。眼下自己心里梳理不出天象异变的真诠来,不禁想起他或有襄助,乃吩咐颜志悫去唤他。 颜志悫见师父有重事待决,不敢多有夹缠,应道:“哦!”把茶杯放在木盘上,端着走出,左足甫踏过门槛,扭头想问要不要叫上五师兄同来,心念电转,觉得还是别问的好,跟着步出云房。 第八节 主形从影(3) 隔上一阵,便见熊志契衣装齐整地进到房内,跪下磕首,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前来侍奉!”跟着站起。 龚念庶慈和地看了看他,微笑而问:“乖徒儿,没被天雷吓着吧?” 熊志契道:“要说没有,那是瞒骗师父,弟子不敢。“ 龚念庶道:“你挺诚实!快来,瞧瞧这老天异变,暗藏着什么玄机?是否有何凶兆将降凡间?” 熊志契道:“弟子惭愧,白白研习了这么多年易经玄理!未来这儿之前,已然仰观有时,可惜终究限于肉眼愚眉,察详不出个谶警来,恳乞师父赐教!”迈步依言走到窗口。 龚念庶勉励道:“你大可不必灰心气馁!天道幽远,无穷变化,凡人到底受限于天资、岁寿,无论再多聪颖睿智、博知广识,亦不可通解天理机锋!咱们奋究此道,亦难冀一蹴而就,只不过是想日积月累,拼而成学,继而推广开去,善引亿兆黎庶避凶趋吉,远离三灾六祸足矣。” 熊志契竦色道:“师尊训言,弟子听了!” 龚念庶拍拍他肩,意示鼓励,道:“其实该回天象异变,其间诠义至今为止,为师仍是阐悟非多,恐怕需待些时日。契儿,你瞧瞧那颗星!” 熊志契目光顺依他手指方向遐视,注眼半晌,道:“那……那应该是南斗星吧?” 龚念庶含笑道:“对,又一名为紫薇星,就是通常惯称的帝星。你现再仔细打量,可否察出怪异的所在?” 熊志契定睛仰望,耗上一大会儿,方才中气不足地道:“师父,弟子愚钝,尺泽之鲵,见识浅陋。细观此星,轮廓迷晕,光华乏艳,全不具帝皇气质,实是奇哉怪也!” 龚念庶扪掌大赞道:“好样的!你这一看法,跟为师的完全合缝接榫,看来你这些年的辛苦付出总算有回报啊。” 熊志契蒙师夸奖,自是喜悦,道:“总算没丢师父您的脸,弟子一般喜慰非常,还望师父多多教导!” 龚念庶道:“满清打从龙兴关外以来,势力日盛,终于在顺治元年九月间迁都北京,取代朱明统治。顺治一朝,战事饶是不息,但也算基本上统一了大陆。怪就怪在,依照大气势与目下事实结合论断,其国运应处蒸蒸日上才对,何以帝星会蒙晕淡光、呈现了却红尘征象?” 熊志契道:“此奇象连您都解不开,弟子尤是摸不着边际了。”心里犹豫,该不该向师父诉出心中事。 他是龚念庶一手养大的,心性才智怎不一清二楚,见他一脸踌躇费决神色,立悉端的,道:“契儿,你是不是心里憋了事?无须畏缩隐瞒,但讲无妨,为师听着呢。” 熊志契道:“弟子应召来见您之时,正走着,恍惚听见天边有人在喊,大觉诧异,迅速举头相望,见到的不是人、不是仙,而是……而是一处星宿的一粒星!” 龚念庶听来讶异不弱于他,问道:“真玄,竟有这桩异事?” 忽见爱徒手指向天,又惊又喜道:“就是那处星宿,喏,就是那粒金光较淡的星!师父,您看到没?它又在同弟子讲话!这绝非错觉,是确确实实的事,弟子没骗您!哦,感觉好亲切,就像……就像跟它是莫逆之交似的!” 龚念庶的目光按着他手指方位射向一处星宿,看到六十一颗闪闪发亮的金星串构成龙状,龙头搁北望南,其心口近旁另附一颗金光较弱的星儿,仿佛守护着龙身要害。 一睹此状,龚念庶思绪波动、心扉激烈摇晃,按捺不住便欲随之手足狂舞一番,只是想着:“莫非我苦苦久俟的时机来临了?” 熊志契瞧着师父面色奇特,嘀咕有之,忧惧亦有,乃道:“师父,您还好吧?” 龚念庶道:“不用担心,没事儿。契儿,为师交付你个任务,守在融济轩的大门外,若无传令,你们谁皆不能踏入半步,办得到吗?” 熊志契亢声答道:“办得到!”返身即去执行师命。这属他的性情使然,遇事往往不作叮问,让人觉得他对待万事概是恝然处之,既豪爽又孤傲。 一待他走出,龚念庶右手一扬,房内那扇窗户立行关密,外边之人休想窥张。 接下来剔亮油灯,把安在木架上的一盆水倒在泄水渠里,另从水槽中打了一盆新水安上;由床头边拿起一只铜盒子,打将开来,取出一根麻草枝,再将盒盖合上,放回床头,又把麻草枝丢进水盆内。此物乃属道教净心洁体、除祸禳灾等所用。 稍等片刻,遂把双手浸入水盆,搓洗洁净,伸了出来。玄劲传输,不消须臾,手上干巴巴的。 尔后,焚燃三枝清香,跪倒在祖师爷画像前的香案下,虔诚道:“后代弟子龚念庶,忝居融门掌门人,惶惭至极!稔悉己属樗栎庸才,乏善足取,惟仅昼暮勤勉,履遗箴、修宗艺、洽诸流、督门弟。诚祈弗辱先贤夙誉,嗣维宗脉鼎崇,异日物故泉壤,始免羞颜促谒膝前!弟子识见谫陋,骤遘皇天异兆,玄诠逖邃,参悟羁踬,特而破胆焚香恭达英灵,忠忱上白,恩贶阐机,指训迷津,铭德绝垠!“拈香拜尽三礼,插于香炉中。 回转身来,走到靠门的那堵墙边,打开一口竹箧子,从中捧出一张四方木板、一根木杖,一同摆在香案上面。 但见那张木板每边尺半相等,底深半寸,上头装满纯白色的细沙,铺平亭匀;那根木杖其长尺零四五,身弯头横,头下还络有一片小红布。此二物俱用楠木制成,坚固耐用,正是扶乩决惑专用的。 融门学近道教,利用扶乩一法以来占卜问疑、搜求休咎,纯是理之所在,没甚可奇。不同的是,融门所持实是无上秘法,达到紊阴阳、悖五行的玄境。 正是:天理昭昭,顺依以恒,承获天佑;凡人先卜,外泄玄机,愣撄其锋,必遭谴罚。基于此由,施以融门秘法,主事人定将折损阳寿,其长达十载。若非万不得已、真有天大的事等待卜决,那是断断乎绝不轻试的。 第八节 主形从影(4) 对于这一苦果,龚念庶深明在心。只是有一桩关连到人间浩劫、炎黄子孙千秋万代继绝的大事,亟需慎重地、果断地、妥当地处理,如不后果不堪设想。抱着似此艰巨任务,他仍是迎难勇上,决然毅然地承担,衷祝天地庇佑,顺利化解此一浩劫! 之前遣出熊志契,乃是素知此孩子对上笃孝,一教获悉扶乩决疑这码事儿,其必以身相替,甚难劝得他住。再则,命他守在大门口,可以阻止另外五名弟子前来诸多吵扰;最重要的,乃是不欲将自己当下的心事,坦言相告他们。 其时,龚念庶又跪在案下,向祖师爷画像、扶乩法器顶礼膜拜,执礼甚恭。站起身、举步前,抓起楠木法杖在香炉上绕圆三圈,继之撂在楠木沙板内,手拽杖身。嘴里念念有词,详尽地禀述欲询事端。 蓦地里,全身巨震,直似电击,饶是深具元能神力,仍觉四肢发麻。心神未定,右手充劲暴沛,不由自主地飞书起来。 眨眼间,杖辍书竣,但见沙板内赫然有字,笔画牵连曲折、笔势活泼飞动。瞧得实际,正是四个草书字“主形从影“。 甫见此四个草书字体,龚念庶心头尚存的疑结迎刃即解,苍穹所示异兆前后豁然贯通。然而驰想此事的远景,不由得欣慰、自豪、眷怜、凄怆汇集胸臆,排解极难。 长长叹息一下,横定心来,收拾起扶乩法器,扬开窗户,一切办好后方叫道:“你们都进来吧!” 先前天象异变,况志悲、段志鹏、武志彦和虞志谌皆不解其主何预兆,没胆去叩询师尊,生恐被他责备平常不用功,因此齐相来找熊志契,先向他讨个因头。未及交谈,颜志悫便奉师命把他叫了出去。 闷坐小会,乃冒着遭师尊所训之险,一同来到融济轩。碰巧熊志契守在门口,言道谨奉师命不让各人进内;他平日里相当随和,可是一经执行师命,那可半分也不含糊的,忠严至谨!各位同门了解此一关键,只好索罢。他们到了外头,对于龚念庶而言,岂有察不出之理?故而理事一毕,立唤他们进来。 这时候,七师徒共聚一斗室,显得有些局促。师尊高坐,六位弟子垂手侍立。 况志悲心急,冲口便问:“师父,适才天象异变横生,其间是吉是凶,弟子不才,寻索无方,汗颜无地,特请师父予以剖明。” 龚念庶闭合双眼,随即睁开,望了熊志契一眼,暗想:“契儿一向寡欢鲜笑,言辞不多,先前我跟他所谈的,相信他不致有多提起。”乃道:“的确,该回天变所示的预兆,为师已经谙悉明了,只不过考虑到尚未是时候跟你们阐明,那就暂待日后再详述吧。” 师尊既已这样说,群弟子谁敢有异议? 龚念庶眼光横扫他们一遍,说道:“本门能在外边独绽光彩,为师备受外人诚心推崇,细想下来,很是不易呀。你们切记,凡是做人处世,应该以慈悲为怀、忠义为本……” 虞志谌忍俊不禁,笑着接口道:“师父训诲,一言以蔽之,那便是正人之心正己、恕己之心恕人而已。对吧?敬爱的师父!” 颜志悫紧随着道:“师父您老什么都好,偏就过于罗嗦。您讲的这些话儿,弟子呀耳朵都听得生茧了,您还说来作甚?” 龚念庶佯恼道:“好啊,你俩倒挑起为师的毛病来了。” 颜志悫坐在他身旁,撒娇道:“您可别怪错了人,五师哥说这番话,纯是出于一片敬您之心。您想呀,倘若您能够改掉这唯一的小小缺点,那便成了十足十的完人、圣人了。” 龚念庶呵呵笑道:“依此说来,为师还要夸你俩孝心可嘉罗?” 颜志悫嫣笑道:“可不是?” 武志彦道:“师父,不可给他俩甜言蜜语哄去了。弟子猜来,必是五师弟怕您诮责他练艺访玄不下苦功,说个长篇累牍,是以先用言语挤兑住您,使您没法儿骂他。小师妹历来皆以心上人马首是瞻,总会助他下说的,这便叫作……” 段志鹏及时插进一句:“君唱妾随!” 此话出口,立见虞志谌满脸尴尬羞恼、颜志悫臊红香腮,余者无不笑出声来。 龚念庶欢怀大笑数声,笑声一歇,谓况志悲道:“悲儿,你上山至今应有二十一个年头了吧?” 况志悲道:“是的,再过三天正是徒儿的生辰。” 龚念庶喃喃叹道:“岁月不饶人呀,为师怎能不老呢?” 颜志悫头枕着他肩头,笑吟吟道:“您乃天生神体,元能至深,仙颜永驻,是不会老的。师姐,你怎么个看法?” 武志彦坐在师父另一边床沿上,拉起他左手亲一亲手背,笑道:“大家请看,师父他老人家仙骨清秀,满面红泽,会不会衰老啊?” 她一问,其他五名弟子异口同声道:“不会!”就连往昔总爱紧绷脸蛋的熊志契,也露出浅浅的一抹微笑,难得可贵。 龚念庶耳闻他们的良好祝愿,自也欢悦,哈哈直笑,之后盯着大弟子道:“你是为师的首徒,入门最早,学艺最久,超元武艺也是侪辈中最为精微的。” 况志悲道:“师父褒奖,弟子愧不敢当。” 龚念庶道:“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是便是了。悲儿,为师想在你寿诞之前送你一份重礼,甄拔你进‘超元微义福地’修习‘五星变诀’,你可乐意?” 不待况志悲答话,却先听武志彦道:“师父,徒儿觉得,本门门规别的样样都好,唯独这一项‘师长汲引后学晚辈进修绝艺若干严规’匮乏人情,忒也刁难人。” 融门门规有定:但凡身属融门子弟,本门所有玄术绝艺,任凭其人自遴悟习,其师长不得主动地、专门地予以指教;若遇疑惑,亲赴师长那里诣前请教,师长也仅能遇疑释疑、遇惑解惑,不得涉及旁授散诲。 另外一种,则是师长正式指命后辈子弟进入“超元微义福地”精修。 第八节 主形从影(5) 该福地总集了融门历代先贤英杰悟创的玄术绝艺,全是呕心沥血的结晶,堪称超元武艺的至上宝藏,乃世上武人无比崇往的圣地。其所在建在后山,共有十七间石屋,每屋一艺,此处亦另有极其严格的规定。 与上述自悟自学所不同的是,其人在石屋内研习,师长会不时前来考查、指点等,将所知及心得倾囊相告,冀佐其成。 好是好,可又附有硬性圭臬:在学子弟除去茅房、澡堂等所在外,不得再去他处,而这二处就建于石屋左近;膳食则有专人定时送来。假如其人未行修成其艺,擅自他去违规,则从今而后不许再习其所放弃之艺。 可想而知,其人既肯奉命身入福地修习,必是坚忍不拔、好胜心强之辈,焉有哪人愿意憷难龟缩?总是若撑到底。融门自创立至今,倒无一名子弟忤规叛条,老死石屋内的却有数位。由于屋内绝艺太过高深至玄,极难练成,纵算再如何天生宿慧贤才也难冀短期内速竣,因而耗上五年十载,甚至年迈身故便是常理所在了。 而龚念庶所提的“五星变诀“,当属融门绝艺之一,其理据于天地五行奥义。五行者,金、木、水、火、土是也,乃宇宙间自然物质之现象,始起于子为一阳、终于亥为五阴。凡天地间有五个特性,徒有金、木、水、火、土可代之:在天为五星、在地为五岳、在德为五常、在人为五脏。其特性抽象点来说:便是金乃坚硬的,其味为辛;木乃向四方发展的,其味为酸;水是向下的,其味为咸;火是朝上的,其味为苦;土乃凝固的,其味为甘。 融门先辈们将之融入超元武艺中,悟创本门一门新艺业,取名曰“五星变诀“。金、木、水、火、土五诀各依其性,各具神威:金诀能把十八般武艺挪为己用,无形有质;木诀指世上连土带根的树木枝叶皆可为用,例如立木钉桩、飞叶如针等;水诀可控使海、江、河、湖、溪等流渎,霜、露、雨、雪等全可为用;火诀可借用世上明火、暗火、雷火等;土诀可用世间一切壤土、岩石等。 这门绝活儿,细究融门历代纪录,在师长指令所学后辈里面,学会贯通者花去时光多则十五载、少则也须十载,颇不易练! 只听龚念庶说道:“你这黄毛丫头,偏就多嘴胡说。祖宗先贤所遗的圭臬,哪一样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关顾到方方面面的?你以为是随兴而制定的?此一严规,可使本门弟子学艺时量力度性而为,方向明确,无需多绕曲径,比如天资优、进取心强、苦耐力坚的人便可进入超元微义福地精修,此道刚好是光大本门绝学的上好途径。要是谌儿去呀,哼,不消一年时光,福地那十七间石屋铁定不再允他进入了。” 况、段、武三人陪笑数声,熊志契沉默不吭气;虞志谌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显是又羞又火,只是没敢发作,全因师父所假设的大有可能是事实,自己便属于这一类人。 颜志悫摇晃着师父胳膊,略为气怨道:“您怎么无端端的就扯上五师兄了?他试都没试过,您老人家如何就给他妄下定论?” 龚念庶道:“哼,谌儿给说了还不敢驳口,你便心疼了?那好,也叫他进福地去精修一门绝艺出来,露露头角。” 颜志悫忙道:“不,不,不用试了,不用试了。” 好险!万一师父来真的,委命虞志谌进去福地,凭他那块料子、那种性格,不是擅自出关、从此与福地绝学绝缘;便是发了性子强撑,若此没个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也别想艺竣。如此一来,自己每天仅能见他三次面,怎么受得了?还不如让师父、同门谑笑他笨比牛、没上心、难吃苦得了。 况志悲道:“弟子早已心慕福地内的绝艺,不过一直以来,师父都不曾指派,弟子也不敢自行央求。这会儿您既开了口,弟子备感荣宠,定将一心一意修成五星变诀,不惜任何付出,以慰师父殷切期盼,另为诸师弟妹树立表率。” 武志彦问道:“大师哥,你真的千想万想想清楚了?” 况志悲高声答道:“正是!” 龚念庶微笑道:“悲儿果然志气浩瀚。彦儿,你大师哥都答应了,你尚要多加磨缠?要不这么决定,他一天三餐就由你负责管送,可不可以?” 武志彦欢笑道:“谢……是,师父!” 龚念庶挥手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明早巳时,你们五个伴送大师兄进去福地,不必来此见为师了。” 他悬念多年的事儿,时至今晚,终于要开始付诸实行,心情紧张是不言而喻的;再加上他扶乩断疑,损去十岁阳寿,所以此刻的他真的累了,迫需憩息一番。 武志彦问道:“像此异常天变,月儿不见,启明星也没有,四季星宿全乱了套,怎能辨得准时辰之过?” 听得熊志契低低插了一句:“可用漏壶测时呀!“ 他所讲的漏壶,乃当时计时的器具,用铜制成。壶的上下分好若干层,上层底钻有小孔,能够层层滴水下注,凭底层蓄水的量来计算时辰。 武志彦点一点头。 他们六师兄妹道完了安,相偕走出。熊志契走在最末,望着他的身后,龚念庶忽有一种激烈冲动,便欲把他搂入胸怀着实疼他一疼,但是他强行镇住了这般做! ***** 来到接待外宾的龙翱堂中,方一坐实,段、武、虞、颜四人纷纷朝大师兄祝贺;况志悲满面春风,谦逊道谢。 却听熊志契道:“大师哥,你没必要身入福地精修呀?那门五星变诀……我……相当冗难,依小弟浅见,若没个三年五载是无法通悟玄艺的。” 况志悲道:“四师弟这么说,明摆着是捧高你大师兄身价了。稽究本门内所练成五星变诀者中,最有哲慧的也花去十载光阴,愚兄我驽骀劣质,岂能强过前辈祖师们?” 武志彦幽幽道:“照此言来,你又为什么点头应承去练了呢?” 况志悲道:“其一,我不愿拂却师命;其二,乃我确是想从福地里头学成一门绝艺出来。” 武志彦撇嘴道:“岂止于此,学成一门之后,猜你定想再重学一门。” 况志悲斜睨她一眼,搔头笑着。 在他们叙谈那会,天象尽复,又是满天浓雾,不见星月,四周一团漆黑。 第九节 师命(1) 第九节师命 次日,天上依旧万里乌云,阴沉森森,雷声闷响,较昨日密了许多,寒意不弱反增。太阳公公抵不过寒流,更受满天乌云所欺,没见着它的形迹。 早饭完后,巳时一刻,六师兄妹同至后山的超元微义福地来。 畴昔融门鼎盛之时,人才莘莘,这一福地每间石屋、每一时际尽有人在,更有甚者,有的石屋竟达五六人之多。可惜惨遭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劫变后,该门人才凋落,偌大一座龙翱山,也仅有龚念庶等师徒七人承继融门香火,这一福地尤是久无人来长住。 顾盼该处光秃秃的,静悄悄的,花草树木全无,唯见十七间石砌屋宇当立,另有几间茅屋、澡堂,仅此而已。 颜志悫环视四周生气尽绝,一股寒意涌袭上心,结结巴巴问道:“大师哥,这里阴寒凛凛,僻静无人,你独个儿住在石屋内不怕么?” 况志悲哈的声笑,道:“怕甚何来?如其真有什么妖精山怪、恶鬼游魂,那样更好,抓将起来好给小师妹玩儿,或者弄成肉包给你吃,味道应很不错的。” 颜志悫吓得尖声直叫,满眼尽蕴骇意,紧紧挽住爱郎手臂,颤抖着道:“大师哥,你使坏,净爱吓唬人,哼!你要送人,那给三师姐成了,她胆大,不怕妖魔鬼怪的。” 虞志谌左手搂着她袅娜细腰,右手柔拍她手儿,安抚她莫要害怕。 武志彦眼球瞥了她一过,转对况志悲道:“其他的话就不多讲了,但愿你能听进小妹这一句话,欲速则不达,要按部就班来,切勿贪渴速成而弄巧成拙,兴许可收奇效。倘你能在十年之内艺成,你的大名则可书上本门记簿了,名留万世呀!” 况志悲道:“都记住了,只盼诚如贵言。” 段志鹏等四人也先后赠言寄意,使得况志悲备受感动,眼眶微湿,道:“此一暂别,当真未知几时得能再跟列位师弟妹旅共欢聚,徒有衷心祝福,殷望你们善自保重,练功有成,要是能有多几位来此相陪,那便更好。” 武志彦心想:“哪能如此,须得师父委派才行。”摸出一小物事来,外用草纸包实,道:“里面装的是干酸梅,乃是你喜欢吃的。本来是厨房中午准备用来煲汤的,却先给小妹借了一些,送给你吧。” 况志悲笑着接过,并答了谢。 颜志悫道:“三师姐,你怎么能送这东西呢?万一吃得口渴了,饮水是很不方便的。” 况志悲道:“不会的,石屋后自有溪水,还颇甜口。其实不管三师妹送些什么,最重要的是一番心意,我总得收下。” 武志彦脸色怡然,挑了小师妹一眼。 颜志悫又问道:“那你替换的衣物呢?难不成是你自个儿洗?” 虞志谌板起脸来道:“你又不会湔洗衣服,要你多瞎操心干么?” 段志鹏谑笑道:“师父已叫三师妹送饭来这儿,自是由她装好大师兄衣物带回去,再交由丁妈、平妈浆洗。假使三师妹勤劳愿意,亦可在溪边帮大师兄洗了。” 龙翱山上除了龚念庶等七师徒外,尚有八名杂役,专门从事一切日常起居杂活儿,例如接客、打扫、购物、烹炊等等。这丁妈、平妈二人正是特管洒扫浣洗的。 武志彦俏脸飞红,没作表态。 况志悲拱手道:“话到此讫,各位多多珍重!”道毕,转身步入专习“五星变诀”的石屋,铁门随即穿上。 武志彦感觉心底空洞洞的,呆望着铁门,惘然若失。 突听熊志契叫道:“呀,师父传召,我得速赶着去见!”无暇多说,飞也似地直奔融济轩而去。 奇怪,自己明明没有听见有何声息,为何他说闻知师父召唤?一凝思间,经明其委,想必是师父施用了“玄门传音术”。该术千里传音,绝无阻碍,唯其感应者得能聆见,可又殊耗元能,何以师父要这么传唤熊志契?莫非是有万分火急之事要命他去办?又或是着意告诉自己几人,似此急召熊志契,是要显示命他去办特大的事? ***** 熊志契来到师父云房,磕头请了安,举目瞧见师父精神萎靡、一脸病态,不禁顿时意似油煎,焦急难舒,关怀问道:“师父,您老可好?” 龚念庶温颜道:“放心吧,为师只不过是昨儿个安寝不香,落了枕儿,但教歇息够后便没事了。” 昨夜一宵之间,他断送了十载天寿,脏腑筋骨俱遭受大损,仪容理所当然颓废不振。幸亏他有超深元能护体,兼服了段志鹏转奉的不老丹,才不致寿促惹疴、须发皤然。 熊志契听后兀自松不下心来,可又不便诘问,于是改问道:“未知师父传召,有何吩咐?” 龚念庶道:“为欲派你下山去周办两件大事!” 熊志契迟疑道:“就只徒儿只身下山去办?” 龚念庶颔颔首,道:“不准另伴同往,你敢是不敢?” 熊志契硬起头皮道:“师尊示命,弟子自当谨遵不误,还请师父明示是办哪两件事儿?” 龚念庶道:“第一件,是要你去找一个人。” 熊志契道:“找谁?” 龚念庶先叹一声后才道:“其实,为师同样不晓得,要你去找那人的详情,跟你都是盲汉过河。” 熊志契暗吁口气,想道:“不是真的这样吧?”难免茫然无措,吞吞吐吐地道:“要真这般,怎么找呀?” 龚念庶微笑道:“你且不忙着慌,先听为师说个道理。所谓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你跟那人虽然素未照过相,不过为师现以诚恳负责的态度对你说,你和他乃是旧相识,甚可说不是亲人逾胜亲人!此刻也万难跟你细析明白,日后当你遘上了他,便知端的了。” 熊志契听得心智双惑,道:“您讲的话是否太……太玄了?” 龚念庶又是蔼然笑了笑,道:“你下山以后,动身朝东北而进,待到北京城内,寻一闹市热位,摆设一个算命摊……” 熊志契情难自禁地截断其话头,迷惘道:“本门门规有定,所习术数玄理,厉禁在外恃此夸耀营生,师父您现在说的莫非是玩笑话?” 龚念庶道:“世间之事当需机动应变,岂可受缚成规、按图索骥?为师命你照话做,并不是真的要你以此为业,真正目的乃是意欲钓出那人来。” 第九节 师命(2) 熊志契讶疑道:“利用算命摊来钓那人现身?” 龚念庶道:“对,正是此意。苟若为师演算无出纰漏,北京便是你的贵地,终将邂逅你的老相识、大贵人。” 熊志契道:“希望能依您所预料的那般!师父,一旦此人寻着了,弟子又该若何区处?是不是带他回来见一见您?” 龚念庶不即作答,手指往屋内脊檩一扬,射出一道凌厉气劲,眼前一亮,从上面飞落一物来。他右手疾伸,已把那物抓住,瞧个明眼,那是一柄长剑连着剑鞘。 熊志契无需多加端详、多加思虑,登即料中此剑便是融门、乃至奘宗当头人的身价象征——御龙剑。 该神兵利器的来历极大不凡: 相传秦末,酷政横行,万姓涂炭。沛县有一男子,姓刘名邦,初为伍长,奉命解送一批民工赶赴边塞修筑长城。上头已下严令,倘有误期定将问斩不赦。 一伙人未敢稍作延宕,日夜兼程赶路,不意在途中遇到一大白体巨蟒挡路,前行不得。刘邦耿耿切念误期处斩之命,想到横竖是个死,倒不如同那巨蟒拼命拼了;拔剑在手,奋勇砍斫,竟将这一巨蟒拦腰砍成两截。 就在当晚,刘邦做了一梦,梦见有一白银老妪哭诉于前,哑着嗓门道:“白帝之子已为赤帝之子所杀!”道完此话,便不见其身影了。 刘邦一梦觉醒,追忆梦中情景,自思那白帝之子当指那条巨蟒,赤帝应指那元昊上帝,白蟒为赤帝之子所杀,那自己岂非天之骄子、九五至尊?有鉴及此,才有他后来起事反秦之举,直至战败项羽,建立炎汉王朝。 及至西汉末季,外戚王莽仗势横威,篡汉自代,建立了新莽王朝。这王莽正乃白帝之子,是投胎轮回复仇来的。因巨蟒是被斩腰而毙,故而也使刘汉王朝中分为西、东二汉,各传十二帝祚。 而那柄长剑乃刘邦腰斩白蛇起义的,意义深远,兼带皇气,特地诏封为“国器”,撰名曰“御龙剑”,世代传予帝皇。直至王莽篡权那时,此剑遗落不明所踪,辗转而给融门先辈掌门人获得,视为镇门宝兵,更是该门执事者、奘宗第一人的特殊标志。 当下龚念庶道:“契儿,你先跪下!” 熊志契依言而办。 龚念庶庄严道:“你听好,由此刻起,这把剑便交与你执管,断不可失呀!” 熊志契闻言之下,万分惶恐,急急道:“师父,这怎么成?这把御龙剑……” 龚念庶摆手阻断他再说,道:“你毋要推辞,为师授剑予你,自有至深用意。从幼至长,你都事师全孝,未曾悖逆过,敢情这一回要不听师父的话?” 熊志契怵慌道:“徒儿万万不敢!”毕恭毕敬地由师父手中接捧过宝剑。见着剑柄中间有一窟,嵌上一颗蓝宝石填实;剑鞘镌龙纹雾,两面皆同,那龙张牙舞爪,蜿蜒飞腾,穿梭于缥缈云雾中,威猛之余更兼优贵。轻抚鞘身,内心感慨:“果真非是俗物!” 龚念庶仰望屋梁半晌,悠悠言道:“当年我师祖、师父,还有多位师伯祖、师叔祖、师伯、师叔、师兄弟为完魔劫、以安苍生,不畏危厄地毅然以赴,可叹一无幸免,尽数殒命,唉!为师也是在那时接掌本门大位的,并接承了此剑。契儿,现时为师便将它授之予你,了却一桩心事!” 熊志契寻思:“聆及师父所言,像是要我接掌掌门之位,可我是什么人才,怎么做得来?况且,我根本不愿做!” 龚念庶道:“你起来吧。”待他站起身后,又道:“你须牢记,此剑绝对不可草率拔出示天,务要持礼敬之!” 熊志契肃然道:“弟子断不敢有忘!” 龚念庶点点头,说道:“荷蒙你太师祖对为师青睐有加,曾经私下告诉一些有关此剑的秘密,内有四句诀言,你可听过记下了:龙系真耶假不充,诞生其裔天至尊;妇妊果实寻内蕴,除脱胞壳变本相。” 熊志契道:“弟子不明事理,所识肤浅,释悟不开此四句诀言,谨愿师父明训真义。” 龚念庶带着苦笑道:“惭愧啊!迄至今日,这四句诀言为师尚未参解得透彻,只有寄厚望在你身上了。你以后可要多加琢磨,悉心寻绎,破解诀言所暗寓的真义。” 熊志契道:“是,徒儿一定尽心竭智而为,可不要辜负您的期待才好!” 龚念庶拍拍他左肩,以示鼓励,道:“你到京城觅到那人后,即使龙汲术……嗯,这门神功你懂吧?” 熊志契道:“哪敢说个‘懂’字,只是略窥门径,知些粗浅外皮罢了。” 龚念庶笑:“真的仅止这些?你这人呀,习艺参玄既肯用心,又有天分,多能触类旁通,才能进展似飞,各位同门尚没通知你的艺业根基呢。这样也好,有一事可以度实日子,便能不必整天想着那些不幸……” 话到该处,蓦觉说得出圈脱轨,连忙改口道:“你一经找着那人,马上施用龙汲术,神鬼不测地吸走他少量的血,涂抹在御龙剑身上。此节最最重要,半分疏怠不得,你切要镂刻在心,按此而做。” 熊志契正色道:“弟子领教了!”顿一顿,问道:“如能如愿顺利找着那人,吸了他的血,嗣后又该怎么做呢?” 龚念庶道:“那你就跟随他,辅佐他!” 熊志契口中应诺,心里却满是狐疑:“师父该不是要我帮助那人举兵造反推翻满清统治吧?唉哟,若真这样,我是绠不胜汲呀。” 龚念庶道:“第二件大事,是要你无畏千辛万难,找到三样异宝,分别是:元杲宝鉴、天命陨玺、血魂阴月[月字傍前另个王字傍]。” 熊志契道:“弟子耳目闭塞,向未听闻过此三样异宝,还望师父讲解其详。 龚念庶道:“元杲宝鉴乃是一部命书,故老袭传是由创制八卦易理的伏羲氏所编著,内注凡人一生的富贫、贵贱、福厄、休咎等项,每人皆注,批无不准。‘元杲’二字,就是明明白白、光光亮亮的意思,也就是说,任一春秋、任一命运,查之立见其详。” 熊志契暗暗赞叹:“伏羲先贤竟能排演命运达至若斯境界,的乃神人!” 只听龚念庶接着道:“上古时期,天降巨陨,凿而见玉,刻而成玺。几经变迁,秦始祖大业得之,遂建立了秦国,及至后嗣嬴政发扬光大,一统六国,上尊号‘秦始皇’。其后,秦始皇及二世施政暴虐,大失民望,终至丧国绝祚,此一陨玺亦从此不知下落了。” 说到这里,语气稍停,未几又道:“至于那血魂阴月,外间就仅闻其名并未知其详,然而无庸质疑的,便是的的确确有此一物。”脸色转峻道:“下山之后,你若有遇上此三样异宝,须遇其一毁其一,彻底毁灭这三样东西,不得爱惜手软,听明了吧?” 第九节 师命(3) 熊志契道:“弟子胡涂,此三样异宝皆有其玄妙之用,为什么您定要弟子寻而毁之呢?” 龚念庶道:“问得对,这个中关键确需与你讲个究竟。在这世上,不论是人是物,虽说各有正邪之分,可是正邪之间的界线,又有谁能划个绝对的准确?有些正道中人自我标榜,所谋所为却是卑劣不堪,甚违正道宗旨;有的邪道中人只因性子怪僻,言语粗鄙,行事有些偏激,难以合群,就遭人视为妖邪,实则他们大多人心肠是好的,更无虐害他人,这便不是真正定义上的妖邪了。因此,你往后在外面行走处世,切莫以正道弟子自诩,看扁那些误被人冤枉冠以‘左道邪魔’的帮派及个人。” 眼看徒儿点头称是,遂续道:“万物万事俱是阴阳相存相对的,换句话说,就是利害共存。” 熊志契兴奋道:“这话对极!万物万象其内部均同时存在着相反的两种属性,即阴和阳。它们互相对立、互相为用,故古人云:‘阴在内,阳守之;阳在外,阴之使。’恰是此理。另有一句‘祸兮福所藏,福兮祸所系’的话,应是从此理衍延而出的。” 龚念庶微笑着点首,是在夸他学有所成,道:“那血魂阴月,单从字面考究,‘月’即神珠,但前面多加一个‘阴’字,便是魔珠。不清楚何因,每逢为师一旦提起,顿即发寒生满疙瘩,邪得可以,当是不祥凶物!”轻咳一下,又道:“秦始皇自从称了皇帝,一心想使他的功业延续千秋万代,外间风闻所传,他秘密在营筑一大工程,未及竣工,他便身故了,稍加深思,那工程必与这陨玺大有干连。”暗想:“二十几年前,那阴月现世,本门……唉,想来心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随之吐出,道:“尤其是那《无杲宝鉴》,得书之人不止能够查证毕生命运变数,甚至可以篡改命运。此举关连重大,不但他一人的要改,其余的人也得跟着改,颠乱乾坤,必至殃留后代。”谈兴正浓之下,简述了有关此事的几个实例。 熊志契道:“是啊,这档事利己不利人,而且后患无穷,此举不做也罢。” 龚念庶听见他有如此胸怀,自也喜慰,道:“尽管伏羲氏立意尽善,希望光扬易理玄数,导人迎吉远凶。不过凡人皆怀贪心,一经搀入贪念,贪多务多,要无止境,大大超出先贤所预,理当走上篡改命运之途来。因此,将该书毁之,固有亏负先贤心意,然在大局、实际出发考虑,便得狠一狠心了。” 熊志契接连点头,道:“没错,万一有人集齐此书、此玺、此月,为善倒也罢了,倘他执意为起祸来,纵算是大罗金仙也制他不住呀。” 龚念庶道:“为师操烦的正是这个原因!只要毁灭此三样异宝,天下苍生便可免受莫测之祸患。” 熊志契心底有话,难以启口,期期艾艾道:“师父,有句话儿,弟子拿捏不定当不当讲?” 龚念庶悦容道:“讲吧?” 熊志契道:“您所交付的两件大事,无不扎手之极,弟子深恐会给搞砸了!二师哥才识强、阅历厚,武艺更比弟子精湛,假如交给他去办,不是更好么?” 龚念庶道:“论才识比阅历,鹏儿的确比你优越,武艺嘛那便不一定了。为师特意把此二事指命你去周办,当然有其深意,只是此刻不便与你表明,总之你须相信,你就是完成此二事的唯一桢干!” 长叹一声,又道:“为师只是忧心,你过于重情念旧,心慈手软,对虎人宽容,反遭其害。你要答应为师,若有人居中作梗,务必作到佛阻杀佛、神阻杀神,即使是同门师兄弟,亦须横心杀却。为师并非教你广开杀戒,乱添罪孽,而是为保万千黎庶安危,则无须再有顾忌了。” 熊志契心想:“我真能遵依师父所要求的,放胆操杀吗?恐怕不见得呀!”道:“师尊容禀:江湖中藏虎卧龙,单靠弟子一人之力,连奘宗中人都敌不过,更别提拓宗英雄及那些奇人异士了。” 龚念庶道:“嗯,此节倒不可不防。奘宗方面,有为师撑着,谅也掀不起大的风浪,为师自会下达法牍,勒令各门守身尽正,一见御龙剑有如见为师。至于奘拓两宗,近年来矛盾缓和了许多,为师固然管不了彼辈,却也能镇慑之,倘若彼辈硬要来找茬惹事,奘宗也未必就逊色于他们!”说到最后之话时,豪兴飞逸,对己宗的绝艺信心百倍。 熊志契问道:“弟子要什么时候动身呢?” 龚念庶道:“当下!” 熊志契虽觉过于急促,并不罗嗦,道:“好,弟子先去跟二师兄他们说一声,回头收些细软,便即下山。” 龚念庶郑重道:“你下山赴京的盘缠,自有鹏儿会为你负责。记住,咱师徒在这里说的事情,要瞒住他们,如有问起,你则说遵奉师命办些事,其他的一概不必多讲;同时叮嘱彦儿,切莫与悲儿说起你已下山,干脆说你也在闭关苦修得了,为师定期去石屋指导悲儿,也是这个说法。” 熊志契满怀疑惑,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可否透露这里头的丁点深意?” 龚念庶露笑道:“深意当然是有,然而仍是那句话儿,眼前不能跟你言明。为师之所以不惜耗费元能,用上玄门传音术召你前来,目的正是为要给鹏儿他们一个警告,召你来此商议的是重事;待会由你出去说来,更能加重这一效果,尤其是对彦儿。” 熊志契满腹纳罕,辞师走出云房,尚未出得融济轩,又给师父唤入,并叫他坐在床上。 龚念庶亲切地摸摸他顶门,道:“契儿,听师父说一句话。人生在世,不遂意之事十有八九,总是郁愁多于怿乐,千万休要怨天尤人,亦不可自堕自锁,应该勇于面对,闯出一番大作为来。” 熊志契低下目光,不敢与师父相对,跟着嗟叹一声,充满着深深的无奈及悲苦意味。 龚念庶也是一声喟吁,是情由感发,正是那“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情形,缓放语速道:“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此话乃古圣先贤所道,寓意长远,惟愿你能细细玩味,好生为之!” 熊志契记住该话,道:“弟子必定劢力而为!” 此时此景,龚念庶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双手外揽,把这徒儿拥入己怀,摩挲着他后脑,说道:“当年是为师抱你远离双亲的,累你从未体会过一日膝下之欢,好徒儿,你怨不怨师父?” 熊志契激动道:“当然不会了!您那么做,纯粹是为了徒儿好,为了我爹爹、妈妈好。这十七年来,蒙您含辛茹苦地养大、谆谆善诱地授艺,此份海远天阔的恩德,是弟子一辈子也还之不完的!” 龚念庶微一颔首,道:“为师交予你办的两件事,你如能顺利办妥,那为师也算死也瞑目,再无遗憾了!” 熊志契大力抱紧师父,情切切道:“请您别再讲这等话,您一定要善加保重,长命百岁。徒儿自当穷尽心力,及早完成您的使命,赶返山来,再奉孝于您左右。” 龚念庶眼中隐噙泪光,含笑道;“老天爷念在你这份孝心上,肯定会大发慈悲,决不让你失望的。乖孩子,去吧,祝你一生平平安安,多些快乐,为师也可老怀弥慰了!” 熊志契跪下磕了个头,道:“徒儿叩别师父!”起身走出。 第九节 师命(4) 出到融济轩外没几步,即见段志鹏、虞志谌和颜志悫坐在石上等着,甫见他身临,围拢过来。 颜志悫急切切直问:“四师哥啊,师父他老人家唤你去有甚要事么?” 问话刚歇,倏听虞志谌惊喜叫道:“这……这不就是御龙剑么?四师哥,我没走漏眼吧?” 熊志契道:“正是御龙剑,此乃师父交给我防身的。至于师父示下何事,他老人家叮咛在先不得外泄,我是不会吐露的,希望各位同门也勿问而使我为难。” 颜志悫鼻腔轻哼,道:“有哪样稀奇的?不问便不问呗,干嘛弄得神神秘秘的?” 段志鹏道:“师尊这么做,应有他深层的考量。四师弟只是恪遵师训,你又发什么脾性儿来着?” 颜志悫努着小嘴道:“人家就是心急想知道嘛,可他偏不给个方便,哼,讨厌。” 虞志谌最在意的则是天下第一剑御龙剑,憋不住而问:“四师哥,能不能容小弟瞧一瞧?” 熊志契道:“给你!” 虞志谌欢喜地接过,细鉴剑柄上的蓝宝石、剑鞘上的镌图腾,无一不是好货色,心痒难搔,右手抓紧剑柄,便欲抽出长剑来观个仔细。 熊志契及时按住他右手,摇摇脑袋道:“师父有命,此剑断不可轻易示天见日!好师弟,并非师哥有意吝啬谩你,而是师训务须依从。” 虞志谌笑道:“这个我明白,决不会有怪我的好师哥。唉,手上操着一把至尊宝剑,无奈不能一探真原,我这心里头就像那猫儿抓挠似的。四师哥,剑且还你。” 熊志契接回宝剑,问道:“三师姐呢?” 段志鹏道:“还在后山福地那里,她说还想多呆会儿。” 话才讲完,却听颜志悫愉呼道:“师姐不是来了吗?” 远处有一俏影仿佛轻烟般飘来,没多久,那位美娇娃已立在眼前,正是武志彦。 颜志悫迅步上来挽住她上臂,道:“三师姐啊,四师哥他要下山办事了。” 武志彦奇道:“是吗?”转问熊志契:“你要上何处?办什么事儿?” 熊志契搔头道:“我答应过师父,不能告诉你们的,尚请见宥。师姐,师父还有一句话,要你们别跟大师兄提及此事,他若有问起我的状况,就对他说我也进福地石屋精修了。” 武志彦固有犯疑,还是道:“既然师父有所告诫,我辈自无不遵,而眼下最要紧的也是不要打扰大师哥穷修绝艺。四师弟,那你几时起程?” 熊志契道:“我先去拾叠一些细软,一待完毕,克时即走。” 武志彦皱眉道:“这么急!那又什么时候回来?” 熊志契神不守舍地道:“说之不定!” 忽听虞志谌道:“四师哥,要不我和小师妹陪你一同下山?” 颜志悫拍手欢欣道:“好啊,好啊,多些人上路可真热闹。” 熊志契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可是……不行的!” 虞志谌话一出口,立知也是随兴说说而已,乃道:“那你可要尽快把事儿办妥了,尽快赶回来,我还想跟你再多赌赛呢。” 颜志悫道:“是啊,你下山后,我会舍不得你,会很想你的!” 熊志契道:“好了,我且先回房整理好东西,失陪了。” 回返房中,捡了些衣服、袜子、草纸等扎成一个包袱,再找来一块黑布缎将御龙剑包裹结实,插入包袱里,尚余剑柄的一截露在其外。打开板厨,捧出一只玉兔小瓷瓮,此乃存钱用的,因他属兔故而买中这一兔瓷瓮。当下把积蓄的十几两碎银揣在身上,再把瓷瓮摆回原位。 这里,响起了敲门声,遂道:“门没闩,请进来吧。” 房门打开,进来的正是段、武、虞、颜四位。 熊志契道:“我正待收拾好后去跟你们作辞,没料到你们倒先来了。” 段志鹏道:“你要下山,为兄也没有什么好相赠的,区区这百两纹银你且收下,好尽了为兄一点绵薄心意。” 他在外头专责酬酢四方,手头上自是短不了钱财,果如龚念庶先前所揣料的,他真的送给师弟百两纹银。熊志契匮乏的正是路费,对他此举无别是雪中送炭、急其所急,于是老起脸皮谢过收了。 武志彦送的是一副卷轴,绘的是熊志契的全身像,画内的他头戴毡帽,轻裘缓带,文雅大方,其装束与真人差异极大,缘于她老嫌其衣着老土怯时,因此在笔下画中为他换装。令人出奇的是,画中人物的面部耳、鼻、嘴等都有,还很活像,唯独没画眼睛,空白二处。 颜志悫目之所视,禁不住道:“我说师姐,你是怎么搞的?画像没画眼睛,你到底是渴望四师兄眇了二目抑或怎的?” 武志彦瞅她一眼、啐她一口,道:“你懂得多少,要你瞎自罗唣!我是觉得,四师弟的面相中,最美的就数一对眼睛,我又想给他个惊喜,画好后再拿给他看,是以只能偷偷地、徐徐地观察,等到入心上脑了才能再动笔补画齐全,你懂吗?大大超出我意外的,是他竟说今日须走,我更没有别的好物品相送,索性就送四师弟此一未竟的卷轴。” 熊志契当然有感于心,双手捧接并表了谢意,打开包袱,把那卷轴装在里面。 武志彦道:“四师弟,师姐答应你,日后若逢机会适宜,再帮你把画儿补全了。” 熊志契点头道:“好的,待师弟回山那日,便请师姐妙笔添绘上双眼。” 只听得颜志悫催促着道:“五师兄,快把你的赆仪拿出来呀,磨蹭着干嘛?” 虞志谌没好气道:“催什么催呀你?什么事都如许心急。嘿嘿,我这份赆礼,你们谁皆没法攀比得过。” 只见他由怀中掏出一面不等腰直角三角形旗帜,短的两边均为五寸长,长的那边约为七寸;布料制成,表面为黄,其内腹嵌有白、紫、绿、青、黑、红、蓝等七粒晶珠。 这七颗晶珠布位蕴含玄机,细目察视,俨然而成北斗七星大阵。所谓北斗七星是指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为斗魁;玉衡、开阳、摇光三星为斗柄。其中,天枢、天璇、天玑、开阳、摇光等位各配嵌绿、青、黑、红、蓝五珠,各有成人中指头那般大小;玉衡乃斗柄之主故配嵌以紫珠,比前五颗稍大;七星中以天权位居魁柄互接之处,虽然光度最暗,却是最居冲要,上头嵌有一颗拇指头粗的白珠,莹莹润润,焕闪芒泽。 段志鹏乃是识宝之人,乍一见到此旗上的七珠,登时色动于形,有些气促道:“好一面珍异的七星令旗!旗上的各颗琛珠,不妨便让愚兄来估上一估。” 虞志谌道:“正要请教师兄的鉴宝功力!” 段志鹏道:“嗯,这绿的是春源珠,青的是宝枢珠,黑的是逐波珠,红的是彩霞珠,蓝的是苍穹珠。至于这颗紫珠,嘿,好家伙,准是维量珠。最后是这一白珠,光泽润和,雍容得来又无霸浊,该不是……该不是……”一时心中翻滚甚剧,居然连话也接续不上来。 熊志契接过话头道:“当是千年琦珠无疑!” 段志鹏咕嘟吞下一口唾沫,方道:“错不了,就是这一宝珠,绝世至宝!” 虞志谌神情飞扬,说道:“这维量珠等六宝是我费心捃集来的,嵌在旗上,老早已经做成,本来是想向师父要这颗千年琦珠的,但考虑到该珠是他经年收藏的宝贝,怕他不肯,一直没跟他开口。今儿个四师兄要外出,我欲做成七星令旗相赠,趁着刚才的空档,去找师父讨珠,侥幸得紧,他老人家倒挺爽快,不作多言就给了我此珠。你们瞧,这珠周围的胶液、缀线等可是新弄上的。” 各人一瞧之下,果是那样。 虞志谌豪迈道:“这颗千年琦珠乃属世上仅存凤毛麟角的宝物,威力奇宏,能使持用者如虎添翼,元能提升飞跃速进,够厉害了吧?“ 却听武志彦带着讥讽的口吻道:“按你所言,七星令旗威力神奇叵测,然说到底,也应归功于师父的千年琦珠。反过来说,你是止有苦劳而没功劳,饶算是有,亦仅为涓滴之流而已,那你怎么还如此扬眉不可一世?” 颜志悫道:“师姐,你怎能像此说话呢?杀人得很!” 武志彦的话,正像一桶冰水激淋在虞志谌顶门,如何不气?可他却若无其事地道:“有句谚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我那维量珠等尽管难及千年琦珠般玄妙,倒也各有妙用,总也聊强于无者吧?最实际的,此旗是赠与四师兄的,有无功劳须由他来评定才能算数。” 这席话相当高明:首先指出红花须有绿叶衬托,千年琦珠是红花,余者六珠便是绿叶,由于有这六珠集合的玄力襄助,始能让千年琦珠迸爆出更为强大的威力,则不应该蔑视这六珠的作用;进一步讲,虞志谌是收集六珠、制成令旗的巧匠,功劳是磨灭不掉的。其次,暗指武志彦是因眼红妒忌而出此言论,刻意贬低六珠的功用、抹杀他的辛绩,此话正好予她悍力的一击。 熊志契承接了师父嘱托的两件大事,虽然应允了下山去措办,只是双肩担子之沉可真要把他给压垮了,正感心虚胆怯之际,现下师弟赠他此面七星令旗,助他防身御敌,理当使他大大心安。于是大方地道过谢,接过令旗放入怀内,不知是否心里作用,猛觉一股真劲遍透周身筋脉,提了神、壮了胆、强了体,惶懑之意锐减。 颜志悫的赆仪是一只精致的缦料荷包袋,一面绣有丝绒菊花,一面绣有丝绒荷花,形态逼真,竞芳争妍。据她说,这荷包袋原本乃打算送给虞志谌下月的贺仪,盖因听他常自褒赞荷花出于泥而不染的品质、菊花傲霜斗雪的情操,为要讨好他,故而绣上这两类花儿。不巧碰上四师兄匆匆下山的节骨眼上,仓猝之际,不得不先把此物赠与四师兄,另再绣一只作为爱郎的寿辰贺礼得了。 熊志契谢完接过,把段志鹏给的百两纹银以及自己那些碎银子一同装进袋内,糸好结绳,揣入怀里。 武志彦嘻嘻笑道:“五师弟,你看着小师妹对四师弟这生好法,也能不冒火么?” 虞志谌正正经经道:“如果她真的有别的心上人……哦……四师兄,我是假设另有别人,可……可并非特指你喔。要是她不要我了,那可更好,免得整天蛮缠着我,像只苍蝇似的嗡个没休,烦也烦死了。” 颜志悫明知他大有可能是在玩笑,可她心里仍是难受呀,怏然道:“你当真似此厌恶我、嫌我烦?” 虞志谌看她动了火儿,明白规劝亦属无谓,遂吟哦道:“颜姝媲玉乃吾妻,情绵厮守小虎期;滋息散枝踮脚企,坐蓐辛酸莫动气……” 吟念及此,她气已消尽,脸却红彤彤的,跺脚笑脸要他停止;他也听话,当即住口。 迄未拜进融门之时,虞志谌小名小虎,颜志悫原名媲玉。适才虞志谌所吟的乃是他的杰作,纵使诗句作得俚俗,且不大符合文体,但一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真心实意坦露无遗,彻底殄灭颜女的恼火,不必多作致歉哈腰,剀切实用,乃属他哄小师妹的不二法门。 熊志契全纳下各位同门的赆礼,负包袱在背,与他们来到前山崖边,依依作别!又跪下朝融济轩方向连叩三首后站起。牙一咬、心一坚,头也不回地迈步疾冲下峰,瞬息间便隐没在云层里。 崖上的段志鹏呆呆站着,魂不守宅,听着虞志谌问他干么还不回去,答道:“我想多望四师弟一会儿!” 第二章 下山 第一节 奇怪的少妇(1) 第二章下山 第一节奇怪的少妇 熊志契的身法何等遄速,星丸跳掷之间,双脚经已踩实龙翱山下的土壤。绝艺虽神,内心却满斥着惶虑无措的感受,盖因他以往仅仅下过两次山,一次是跟着师父,另一次则是六师兄妹连袂出外,都不像今回般孤零零地上路。担子之重且不说了,自己又有几多江湖阅历呢?说句瞎子淌河毫不见夸,单单就辨识路径已是一大难题。 天上乌云漫合,闷雷响于头顶,骤地里一股惧意、一股怆意激涌上心,就欲返身回山。念头飞闪即逝,自责不已,自己怎能若此庸劣无用,这一回山如何对得住师父?再说,此趟赴京当属最佳的磨练机会,可以磨坚自己那颗脆弱的心。 一边自勉,一边辨准东北方向,大跨步往前走去。一路行来,瞧见已有许多花草发了芽,竹子也已冒出小小的竹笋;大树上掉落枯黄的叶片,枝上满见新芽,正是春季脚步渐近之象。 走不上数里,雨点如注,虽不甚大,却是绵绵密密。人眼望去,天地间如像挂了一张巨大的珠帘。 这雨如似下在熊志契的心里,徒有令他尤增烦愁及伶仃之感,迫切要找个地方避避,放眼顾盼,并无一处适合的所在。加速脚步,立觉雨点泼在身上,脸部、后颈等处都会疼,便因他时下奔驰逾电,刮起疾风,雨点沾体,当无不疼之理。 好不容易找着一间山神庙,不管如何残旧破烂,总能躲一躲雨水淋身。进去庙里一看,各处积满灰尘蛛丝,霉味触鼻,连神像也不晓得给弄到哪去了,不禁来声长叹,摇了摇头。 走到窗口,望了望天,自言自语:“看来这雨还是有得下的,不如先睡上一觉,待天晴后再赶路也不迟。”他元能有成,稍一运使,身上湿气尽化于无形,就连背负的包袱也一样。 环顾四周,光有那张神台可做睡床,该处瓦穿漏水,只好把神台推至东边墙处。解开包袱,拿出草纸抹净污秽,人躺上去后,把包袱连剑搁在身旁。 他仰躺着,双掌叠起当作枕头,心儿思若走马,难以宁神。睡得久了,欲想转一转身,斗觉身下发虚,喀喇声中,神台因腐朽受压而塌烂,连人都跌在地上。万幸他身负太极玄劲,险一起、劲即应,倒不致踣痛负伤。 这一刻,突觉凄从中来,那句“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的话不住地浮荡于脑海。山上虽然过得清贫,也还有一张好床、三餐不愁,诸般杂活不必挂心,可眼下呢,连找张床来睡个懒觉都不成,感触至深!” 拾起长剑和包袱,走出门来坐在槛上,倚靠着门框,赏玩雨景。雨势并不见大,绵绵细雨,似千万条银丝,从高空中飘落在地,冒着泡沫;滴落树叶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就像春的脚步那样从容、轻快;远处的景物各都披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看来模糊不清。 浑浑沌沌中,他睡着了。 弄不明过了多久,感觉强光扎眼,睁眼来看,雨停了、云散了,一轮骄阳悬挂高空,已是午末了,四周则湿漉漉的。久违的阳光洒照大地,温暖着刚刚吐绿的树木花草,也温暖着他那无限愁懑的心。 想不到自己竟然斜倚门框睡了将近一个时辰,身僵臀酸当不待言,揉揉眼、伸伸腰,站起来舒展好了筋骨,把长剑和包袱系在后背。抬头望一望日,忖度出东北方位,再度出发。 ***** 雨水把大地沐浴了一遍,处处洁净,处处清新,散发着叫人迷醉的泥土气息。赶上官道,路人颇多,来来往往,各有忙活。 眼瞧着络绎来往的生人,熊志契不免心胆发窘,恍惚间觉得每个人都在注目着他、指摘谩笑着他,浑身不自在。俯首前行,好几回险些撞上车子、担子之类的物事,少不免被人愤说几句;再与一莽汉相撞个满怀,更招来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 他自不会跟那莽汉一般见识,任由其骂,且连连赔礼自责。快跑而前,还听得那莽汉在后面的叫骂声,脸更见红。 到及一处路口,这儿摆满多担摊儿,全是卖杂食的。 熊志契感到肚腹枵空,走了上去,光顾一摊“秦记甜品”,喝下一碗芝麻浆糊、一碗花生莲子羹,再喝了碗水,才填饱了五脏庙。另从近邻的饼摊买了两张葱花饼,放入包袱里。 会了帐,问那摊主道:“老丈,劳驾了,借问一声,左边这条小径可以通往前面廛市么?” 那摊主道:“那倒是可以的,不过需要多走些路。还有,小径那儿林深叶茂,里面可能会有强盗,被抢了尚可说是破财挡灾,万一伤了性命,便就冤得透了。” 对于熊志契来说,莫说寻常的盗匪不足为惧,就是凶鬼恶魔也能斩尽杀绝,偏生怕了这些带着“异常”眼光的生人,心念一决,走定了小径。跟那摊主称了谢,走前几丈,遂穿入小径而去。 小径之中桉树参天,常年碧绿,绵延数里之遥。枝叶繁茂,攒攒簇簇,哪怕是夏季暴日肆虐,光线也是射不进多少,正因此故,内里长年阴暗潮湿,生人少来,唯有鸟雀在该处栖居游戏。 不久前刚刚下过雨,洗得叶片加倍翠绿鲜艳,水滴点点掉落在林内的熊志契头上。更见草丛处处,经水滋润,生息活泼;草丛里还开放有一簇簇小蓝花,不识其名,只见开得那么艳、那么多。 正走之际,陡听有个女子声音叫道:“有没人来啊?救命哪!救命哪!”随着她叫声起处,惊起数只小麻雀,啾啾声中,飞进另一厢的树丛内。 熊志契初聆那女子呼叫救命,心中火急,便欲飞奔过去营救;但只一动身,立觉有疑,细辨那呼叫声竟无丝毫紧迫哀慌味道,直与平常讲话无有差异。不由得想,会不会被那摊主言中,是那些强盗匪徒布设的坑阱? 运动玄劲,细细倾听,除了那女子声声“救命”之外,再无别的人声。然他仍未敢稍存大意,没有急抢近去,却是双足一蹿,一飞冲天高出桉树林;落下时双足立稳在树上,闻准声、觅准位,趋身如电,轻巧静声地立在另一棵树顶上,而这棵树正是那女子音传之处。 他慢慢溜下树顶,蹲身于一根树枝上,玄劲提足,神目如炬,俯瞰下面,看到一位全身缟素的女子被牛皮索绑稳在树干上。 确定景况无险,跃身跳下,瞧清那女子乃少妇装束,容貌娇媚,芳龄约莫二十五、六岁。 第一节 奇怪的少妇(2) 那少妇倒被他此举吓了一跳,又怕又气道:“你是谁?干什么躲在树上跳下来唬我?” 熊志契见她误会,忙解释道:“我姓熊,并非故意要唬你,是要来救你的。” 那少妇挑他一眼,问道:“可没骗我?” 熊志契道:“当然没有!是谁捉你来缚在这儿的?那些人去哪了?” 那少妇道:“今天早晨,我同相公正在这树林外边的小桥上漫步,不得不觉中后颈被人击了一记,当场晕迷。醒来后便是这一状况,相公也不见了,呜呜……捉我来的是三个铁塔身躯的壮汉,个个肌肉盘节,凶恶得很,这一会儿倒不知他们死去哪里了,或许又去干那伤天害理之事。” 熊志契急问道:“那三个恶棍可没对你怎样吧?” 那少妇俏眸一瞪,撅撅嘴道:“还说没怎样呢。他们掳我来到这一鬼地方,受惊之余,又绑住了我,累我受雨淋。还有啊,他们抢了我的耳环、项琏、戒指,每一样都价值不菲的,真是天杀的!后来又说……又说我生得花朵般人才,害苦了你们这些大男人,真想划残我的脸蛋。唠叨了一大阵,他们才走开,到了现在仍不见回转。“ 熊志契大松口气道:“这样还好!” 那少妇着气道:“还说还好呢,他们已欺负我到了这等份上,仍嫌不够吗?” 熊志契暗想:“大凡妇道人家,无不把贞操名节看得重比性命,那三个劫匪没污染你的清白,总算没有坏得透顶。只不过此话不好意思明讲,只能忍了。”同时,他心底感到老大别扭,究竟是何缘由,也谈不出个大概来,乃道:“我帮你先把牛皮索扯了。” 走近前去,右手拇食二指拈住绑她上体的牛皮索,真劲到处,无坚不摧,扯断了随手扔在地上。 那少妇看在眼中,钦叹不止,道:“你真了得!牛皮索本就蛮韧的,再经雨水浸淋,湿后加倍坚韧,而你则指利如刃,轻轻一扯即断了,犹比拉扯粉丝线条,该份神功委实令人佩服。” 熊志契谦道:“见笑了。”讲话同时,照样扯去绑她下体的牛皮索,一般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可能是那少妇遭绑久了,四肢不仁,血脉不畅,一想动其身子,登觉脚下虚浮,失其重心,侧摔下去。 熊志契正在近旁,右手一伸,适时位住她的摔势。 那少妇惊魂略定,吁一口气,然后道:“侥幸有你及时挽住我手臂,否则我必摔……” 话犹未尽,却听熊志契喊声“哎哟”,手一松开,她即刻顺势摔倒,摔了个七荤八素,周身生疼,哼哼唧唧数声,埋怨道:“你在搞什么?怎的突然间一声不吭就松开手?唉哟,摔得我好苦呀!” 熊志契抱歉道:“对不住啊,我忽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这话来。你我素不相识,初次遇上了岂能猥亵你的贵体?所以……” 那少妇呸声连连道:“见我摔倒,挽我手臂也算猥亵我的身体,你这话也说得太过拘礼不化。仅因此由,你就狠得下心,看我摔下去也不相扶,呸,你这哪里是守礼重礼,而是迂腐死板,懂吗?” 熊志契道:“听你如此说来,我倒真觉得有些……有些迂腐和死板,那我刚才是做错了?” 那少妇气忿忿道:“那是明显的错得离谱了,也不知你是真的或是假的正经!我问你:假设有个妇人溺水了,你下不下去救她?若不碰她身子又该怎样个救法呢?” 熊志契道:“那当然得救了,危殆关头还管那么多为甚?啊,想通了,适才放手让你摔倒确是我的不该,实在抱歉。不过话说得仔细,倘若真有人溺水待救,着实难倒了我,因我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泳。” 那少妇怒犹未消,不耐烦道:“少批废话,扶我起身再说。拜托了,记住要实实在在地挽我手臂,切勿再让我跌个半死。满身污泥,你以为好受呀?” 熊志契一迭声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果真挽实她的手臂,扶站起来。 那少妇拍了一忽儿身后的衣裙,方才说道:“多亏你救了我,这些感激的话儿就不多讲了。你应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着我寻到相公,好不好?” 熊志契道:“行善积德、急难匡义之类的事儿,我乃乐意效劳的,你也不必跟我多有客气。” 那少妇展颜一笑,丽质更俏,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喔!我屡受惊吓,心儿犹在怦怦怦地乱跳,好似擂鼓那般,感觉骨酥筋软,无法走路,你就背着我走成不成?” 熊志契一听,随口拒绝:“请勿多讲此话!你我非亲非故,终究男女有别,扶着你走尚能有个说辞,安能过分地背你上路呢?此举欠妥,欠妥之极!“ 那少妇淡淡地道:“你既执意不肯背,我也不作勉强。你走吧,由我留在这儿,等到那三个劫匪回来,就随便他们摆布,一切我都甘心受了。这是我自己命歹,怨不来旁人。”抽泣几下,泫然欲泣。 熊志契最不忍见的莫过于女人流泪,常觉女人眼泪能够弹死人,现见她可怜哀哀,难免恻然生悯,叹道:“你这不是在非难我么?”逼于无奈,不得不软了下来。 跟着把包袱兼宝剑负于前胸,蹲矮身体,好使那少妇方便伏其背上;背将起来,两手仅敢轻握她两边足腕子,极尽矜持。自觉心脏剧跳,虽在寒意兀留的初春,还是觉得浑身燥热。 未走出数丈远,便闻那少妇含有嗔怨的语调道:“你是不是大男人啊?我身为一介妇道人家,苟且不避忌讳,怎么你却更难为情?你应晓得我此际体软乏力,如不背稳我些,一个不慎,不怕摔死我吗?” 熊志契耳聆此话,亦觉自己太缺男子汉气概,深愧莫名。心念一决,遂用两手环箍在她小腿上,这样背起来不光顺势得多,那少妇更不致会溜下摔伤。 她身体娇弱,熊志契背在后面,根本无觉她的体重,好似负背无物,饶是继续背上两三个时辰也不妨事。然而让他恼恨的,是那少妇竟用润脂小口在他左右耳洞吹风,继而格格媚笑,咸无端节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