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江山》 一、重楼(上) 夏夏是今天才发现眼睛“月色”这个问题(貌似还是所有砖头的目标,汗一把),由于这个开头是改版,估计当时写错了,这里更正一下,女主的眼睛是华丽丽的金色! --------------------------------------------------------------------------------她的名字叫“月儿”,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只是娘亲亲昵唤着的ru名,因为她出生在一个圆月的夜晚,还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瞳,也正是因为这双异与常人的眼瞳,让她失去了得到属于自己的名字的机会,也失去了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机会。 自她拥有自己的记忆起,她的世界就是一间只有一扇窗一扇门的屋子以及双眼已经失明的老仆。她的父亲不允许她走出这间屋子,因为她的双眼不仅让她成为了异类,也连累了整个家族,原本富庶的柳家因为她的出生而潦倒破败。她的娘亲偶尔会悄悄过来探望她,隔着窗握住她的手,哭泣着唤着“月儿”。 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被允许走出那间屋子,也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有着刀刻一般端正的面容,而那面容的线条也像石像一样僵硬。他冷冷地看着她走近,让她不知所措地转看向她的母亲,而她那端庄秀丽的母亲早已哭花了妆容,哭哑了嗓子。 “就是这孩子吗?”她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 说话的是一个也像冰一样冷的男子,而那道横跨整个面部的刀疤让他原本就冷峻的面容愈加骇人。 “是的。”她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老爷!”她的母亲从绢帕中抬起了脸,红着眼喊道,“月儿终究是我们的孩子啊!你怎么舍得?!” “孩子?我没有这种孩子!要不是她,我们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会没钱看病?!这样祸害血亲的孩子不要也罢!”她的父亲愤怒地说道。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父亲。那个人明明和她流着相同的血液,却是那样的陌生,他不曾给过她属于父亲的拥抱和笑容,而现在她未曾感受过一丝父亲的温暖,就要被他逐出他的生命。 “那么,柳先生,这孩子我就带走了。”男子在桌上丢下一袋银子,就起身走向她。 好可怕,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她的母亲踉跄着跑了过来,一把把她拥进怀里,哭喊着,“她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不能卖了她!” “娘”她木然地抬头看向她美丽却憔悴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靠近她的母亲,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慧娘,她不是我们的孩子!”她的父亲拉扯着她母亲纤细的手臂,却因怕伤着她而不敢用力。她母亲的身躯在颤抖,却依旧紧紧地把她护在了怀里。 “你和我的孩子只有芽儿和靖儿!为了那两个孩子想想!” 她母亲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拥着她的手臂在那一瞬间松了开来。她的父亲趁隙分开了两人,将她推向那陌生人。一刹那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温度,肉体的,还有精神的。 “走吧!”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抬头仰望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良久,把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里。 “月儿!”她的母亲嘶喊出声,那样的惨烈,那样的痛楚,却被她坚决地隔绝在了心门之外。 如果,失去我真的那么痛,那为什么要松开你的手?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出了堂屋,走出了这个家,直至踏出大门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回过头。因为这个家没有她眷恋的人,也没有人眷恋着她。 “我们要去哪儿?” “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他淡淡地说。 “没有阳光?没关系,我在的地方,从来没有阳光。” 她茫然地跟着他走过山山水水,最后来到了一座位于荒山上的大宅子。大门口上挂着一块有些年岁的牌子,上头有着几个已经掉漆的字灵山院。虽然她那身为教书先生的父亲并未教授她知识,但在那漫长的囚禁生涯中,正是书籍陪她挨过了噬骨的寂寞。当她将视线从牌子上拉回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幕惊人的景象!一个魁梧如熊的人,一手拖着几只脚从门里往外走着,那摊在地上的身体随着拖动滑下长长的血迹,而那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却是和她差不多的年龄!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身边的人淡淡地笑着,笑地冰冷,也带了些赞赏,“看来你不光瞳色与众不同,连胆子也特别大呢!” “这里是做什么的?”她抬着头问,那道道血痕清楚地印在脑海里。 “这里是为了生存而竞争的地方。”他垂下眼看着她,“在这里,只有杀人才不会被杀。”他看着院里持练着各种武器的孩子们,眼里闪过阴狠,“只有强者才能留下,弱者就只能像你刚才看见的一样被扔到荒山里。” 她看着院子里又有一个人被砍倒,被拖到了一边,地上洒满了他的血。 “你叫什么名字?” “娘叫我‘月儿’。”映满眼的是红色,她无意识地回答。 “那你听好了。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柳氏月儿,我给你个新名字,就叫‘悬月’!” 没有反抗,也不知道反抗,她乖巧地点了下头。 “站稳了!”男人拿着手指宽的鞭子在扎着马步的一群孩子中来来回回的走着。 悬月咬着牙,汗水不断地从额上滑下。他们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可是滁水师父一点也没有让他们休息一下的意思。 “啊!”站在她身旁的女孩身子晃了晃,被一鞭抽了下去。 所有的孩子都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师父”女孩惨白着脸,纤细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连个马步都扎不稳,无用之人,留你何用?!”滁水眯着眼,冷冷地说。 “呃,”悬月往自己脸上狠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成功地让滁水转移了视线看向她。 “悬月?!” 阴冷的嗓音让她害怕地缩了缩肩,垂下头小声说:“对不起,师父,有虫子咬悬月。悬月忍不住了,才动手的。” 一阵沉默,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她咬紧下唇,不敢抬头看向滁水。她来到灵山院才半年,仍是不清楚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但是她知道必须听从滁水的话,必须完成滁水教予的事,不然就会死!她不想死,尽管生命对待她是如此的不公,尽管父母的遗弃让她寒透了一颗心。 “悬月,今天去柴房睡,不许吃晚餐!”滁水狠抽了她一鞭,下了她的处罚,“谅你才来不久,但是没有下一次,知道吗?” “是!”她木然地应道,甚至未为那道火辣的鞭子瑟缩起身子。 寒风不断地从房间四周的空洞钻进来,让只穿着单衣的悬月不断地蜷紧着身子。 好冷,她牙关不断地打着架,也不断地伸手呵着气,可是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 “悬月?”门板后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悬月快步爬了过去,透过门上宽大的裂缝,她看见了一个清秀的小脸,是那个差点被滁水杀掉的女孩。 “你是叫悬月吧?谢谢你救我。”女孩巴在门板上说道,“我想你很饿了,所以给你带了个包子!”她从衣襟里拿出了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包子,从门板下方递了进去。 包子散发的香味让悬月咽了下口水,但还是保持理智地问:“可是师父不许我吃饭。你带给我不会被师父打吗?” 女孩用力地摇了下头,笑着说:“没事的,我偷偷过来的,没有人会发现。” 再次咽了下口水,终于忍不住诱惑,她一把抢过包子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我叫葵叶,今年七岁,你呢?”葵叶开心地看着悬月。 悬月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比出五根手指,说道:“我五岁。” 葵叶裂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你比我小都不怕师父吗?” 悬月停下tian手指的动作,垂下了头,“很怕。师父很可怕,他动不动就杀人,而且我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只看见每天都有人满身是血的被拖了出去。” “我来这里一年了哦。”葵叶背靠着门板坐下,“这里的孩子都是要被训练成杀手的。” “杀手?”她把脸靠近裂缝。 “恩,杀手。”葵叶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以前有个姐姐说的。不过,她死掉了,在淘汰赛中被杀死了。” 心里似乎比刮过她脸颊的风还冷。 “我们以后会遇到更可怕的事,可是,下次,下下次,以后,我都会救你的。”葵叶转过头,露出温暖的笑容,“我会保护你的,因为在这里只有你救了我,所以我也会一直保护你的。” 悬月不懂葵叶口中更艰苦的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她只知道葵叶脸上的笑容让她很安心,那种温暖就好象再大的事也不用担心一样。 在灵山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起来。在经过一年的基本功学习后,他们开始学习各种动作招式,也开始学习各种武器。对于他们来说过于沉重的武器让他们的训练更加严苛起来,每天都有人支撑不了倒了下来,而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悬月的眼前。 “葵叶,你说小虎他们会到哪儿去呢?”悬月问着正在打水的葵叶。 听到她的问题,葵叶提桶的手陡的一松,沉沉的木桶重新落回了井里。才八岁的悬月不明白,已经十岁的她已经非常清楚。这些人恐怕将要作为他们这些后选者的训练对象或是淘汰赛的道具了吧。 “葵叶?” “我也不知道。”葵叶重新来回吊桶,想避开这个问题,可是终究没有成功。 “葵叶,是小虎他们呢!”悬月有些兴奋地拉着葵叶的袖子。 葵叶脸色苍白,握紧了拳头。 “今天开始要做实战。”滁水冷冷地说道,站在他身后的孩子瑟瑟发抖着,“你们必须用自己的武器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悬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满脸惊惧的人,眼前一再晃过那些满身是血的尸体。 “我不要!”她抱着头大声喊着,“我不要!我们是伙伴,我不要杀他们!” “不要?”滁水眯着眼,伸手推出了一个拿着斧子的孩子,向着他道:“你只要能够杀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你就可以重回候选者的队伍了。” 颤抖着的孩子怯怯地问道:“真的吗?” 轻轻的三个字让抱着脑袋大喊的悬月静了下来。 滁水嘴角讽刺地勾着,微侧过头对着身后其它的几个孩子道:“你们也是,只要能杀掉对面的人就可以活下来。” 活下去的渴望让本是颤抖着的孩子们提起手中的武器嘶喊着冲了出去。 悬月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大家都是伙伴不是吗?大家一起练功,一起吃饭,也一起睡觉啊? 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血的味道开始蔓延开来。 “悬月,你在干什么?”葵叶甩出她的武器钢丝边着急地喊着。 悬月怔然地看着前方,小虎正举着大刀向她冲了过来。 “悬月!”葵叶抽回手中的钢丝,一个孩子瞪着眼睛倒下,“动手啊!你要活下去啊!活下去就会有希望啊!” 希望! 她的希望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想起了阳光,那个她生命里一直缺少的东西。在那段被幽禁的日子里,每天她都会在午饭的时间跑到窗下,在老仆开窗送饭的时候,从栅栏间伸出手,感受那无限的温暖。那温暖,就像娘亲曾握住她的手。 手腕在不自觉间甩动了起来,柔软的剑随着舞动起来,然后血从小虎的脖子里喷溅出来,飞至悬月的脸上,染红她一双金灿的眸子,染红了她的世界。 滁水伸出手轻拍了两下,有人上前拖走一具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体。 “悬月,你听好了,你们也是,这里是只有强者才可以生存的地方,弱者是该死的。不是敌死就只能我亡!” 悬月傻傻地看着小虎没有了焦距的双眼,前些日子他还把他的包子分了一半给她,今天他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悬月!”葵叶用力地摇晃着她,“不要看了,不要想了!” “葵叶,”悬月喃喃地说道,“我杀了他” 葵叶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不怪你,不怪你。我们必须活下去,等我们长大就没事了。很快就会没事了!” 很快是多久?悬月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小虎和一堆成为他们晋级的牺牲品的孩子被渐渐地拖远了,然后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二、重楼(下) “滁水师父,那个孩子不错呢?”粗大的手指指着舞动着软剑的悬月。 “是吗?”滁水半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身后谄媚的属下。 “那个孩子才十岁已经能将最难的软剑使成这般绝妙,再大些一定能成为您的得力助手。您要登上主帅之位简直就是指日可待啊!”汉子再次恭维道。 “是吗?”滁水嘴角挂上阴冷的笑,向悬月招手道:“悬月,过来。” 软剑瞬间停止舞动,眨眼便缩回了袖中,静静地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她望向斜坐着的滁水,小小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该是灿烂的金瞳失去了光泽,一片死寂。 “师父唤悬月有事?”悬月顺从地来到他的面前,稚嫩的嗓音却是冷漠的,几年来被不断逼迫屠杀自己身边的伙伴不只污染了她的双手,也已经蒙蔽了她纯真的心灵。她的世界早已没有光明,支持她走下去的只是要活着。 “悬月,有人赞赏你少年英才,前途无量。”滁水玩转起手里的酒杯。 她没有答话,眼睛扫了一眼滁水身后的汉子又再次看向滁水。 “悬月,跟他过两招,让他见识一下你的无量之才。杀了也无妨,”微一用力,手里的杯子尽碎,他的声音冷比寒风,“当然,你被杀了也无所谓。” 汉子微一颤抖,随即恢复冷静,量滁水师父调教的再好,也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娃。嘲讽之间,悬月袖里的软剑已经出鞘,如白练般直冲向他。 汉子惊险地避开,一身冷汗。这出剑力度和速度,根本不可能会出自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尤在难以置信中,软剑已化作一道闪光从汉子的脖子前闪过,血如冲破地壳的岩浆一般喷了出来。 “灵山院连这种废物也有啊?”滁水在一片血雾中起身,走近满身血污的悬月,挑起她的下巴,满意地看到了那一双金色的眸子中染上了血的冷酷,“看来你牢牢地记住了我的建言。”说罢,收回手,大笑着离去。 “悬月!”葵叶收起手中的钢丝,一把遮住了悬月的双眼,不再让这副血腥的画面进入她的视线。手掌下的双眼没有颤动,没有湿润。葵叶咬着下唇,终于不再期待那个太过遥远的很快,她要带悬月逃离这里。 深夜,本该寂静一片,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候,却突然喧闹一片。悬月迅速起身,警戒地下床。门板被用力地撞开,一个身影被踢飞了进来。 “葵叶?”悬月困惑地望着歪倒在她身边,右肩汩汩地流着鲜血的葵叶。 “我的好徒儿,为什么突然要背叛为师呢?”滁水背着手站在门口,身边是踏雪!那个老是败给葵叶的女孩。 背叛?悬月眨了眨眼,手指颤抖地触上葵叶的血。 “对不起,悬月。”葵叶望着她虚弱地说,“我本想带你走的,没想到还没动手就被发现了。” “带我走?” “恩,带你回家。我说过要保护你的,要让你开心的。”葵叶的声音越来越轻,流失了过多的血让她脸上血色褪尽。 悬月抓起自己衣服的下狠狠撕了下来,紧紧地裹住葵叶的伤口。 滁水危险地眯起双眼,“悬月,为师要你杀掉葵叶!” 她震惊地睁大了双眼,金色的瞳孔印着烛光闪动着惑人的光芒。 “悬月,动手!”葵叶吃力地吐出了两个字。 凝望了她片刻,悬月甩动手腕,软剑利落出鞘,却不是刺向葵叶,而是笔直地飞向滁水! 皮鞭挥出,挡掉了软剑的攻击,也抽向了葵叶和悬月。 “原来你选择的是她不是为师,那么你也不用留了。”滁水冷哼道。 “悬月!”葵叶尖叫出声,心惊胆战地看着悬月小小的身子在皮鞭和软剑中跳跃着。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让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摇晃着的房子。 “滁水!你想造反?!竟然埋炸药在本帅的房里!”在他们有人开口之前,总帅已经来到了门口,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悬月收回软剑,扶起地上的葵叶,保护性地拥进怀里。 “总帅何出此言?”滁水漫不经心地绕着皮鞭。 “听说你的徒儿中有一个奇材。不过你认为一个十岁的崽子能做什么?”总帅冷哼道,“居然想凭她谋划我的位子。” 滁水放声大笑起来,“总帅,你真的老了,也容易被别人迷惑了心志,也对,趁早把位子让给我吧!” 总帅暴怒地瞪大了眼:“凭你,还太早!给我动手,连那个孩子一起干掉!” 号令一下,总帅身后的人立刻出动,攻向滁水和悬月。悬月把葵叶护在怀里,舞动起软剑。 “哼!”滁水扫落一群人,大声喊道,“今天谁干掉总帅,我愿扶他登上总帅之位!” 本来向他们进攻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顿住了动作,互看一眼后,转向了总帅。 “你”总帅压根没想到滁水会有这一招,在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被切断了气管。 然而局势没有平静下来,而是更加混乱起来,在场的人开始撕杀起来,为着那个“总帅”的位子。 滁水挥鞭甩开进身的人后,一鞭将悬月和被她紧紧抱住的葵叶卷到眼前。 “听着,”他边打着边说道,“我会挡着,你们赶快逃出灵山院!” “师父?”悬月不解地看向他,刚才他不是还要杀了她吗? “走,走的越远越好!”吃痛地挨了一刀,他使出全力将两个孩子甩出了包围圈。 “师父!”悬月惊叫一声。 葵叶吃力地起身拦住她,“我们快走,不要辜负师父的苦心!” 悬月看着葵叶,又看向被人群包围地越来越紧的滁水。葵叶受伤了,再进去,一定会死的!咬了咬,她背起受伤的葵叶快步向山下跑去。 “对。走吧!”看着渐渐看不见的小小身影,滁水拼尽全力地应付起一拨又一拨为权利而疯狂的人。 已经跑离了灵山院一段距离了,可是脚下依然可以感受到因灵山院里的不断爆炸而引起的山体的颤动,远处火光冲天,染红了天空的一侧。 “悬月,我们现在应该到哪里去?”葵叶软软地靠在悬月的肩上,失血过多已经让她的力气渐渐消失。 “我也不知道”悬月茫然地看了下四周,“我们先下山,我们要找大夫,你受伤了!” 悬月顿了顿身子,将背上的葵叶背好,再次向山下跑去。隔着薄薄的衣服,她可以感受到葵叶的体温在不断下降。她的心害怕起来,小虎死了,师父大概也死了,现在连葵叶也要死了吗? 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们终于到达了山脚下。 “葵叶,我们到山脚了!”悬月兴奋地说道,可是在看见前方停着的马车时怔住了。 那是辆简单却不失贵气的马车,而车前一个贵气逼人的少年正负手而立。一袭紫色的锦袍显出他瘦削高挑的身材,银色的袍带围出他纤细的腰身,在早晨的清风中,好似天仙一样站着。 许是感觉到了人声,少年迅速回过头,对上悬月有些错愕的眼神。 白玉般的脸上有着格外精致的五官,而那双漂亮的可以夺魂的黑眸正透露出惊讶。 “你的眼睛”他低低地说道。 “悬月”葵叶虚弱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眼前的人是要找她麻烦吗?她警觉地挥出袖中的剑,葵叶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了。思及此,她单手箍紧葵叶,朝向那个翩翩贵公子攻去。 “少爷!”又一人出现,抛下手里的水袋,冲向他们,拔出了腰间的刀挡掉了悬月的进攻。而那个少年面对着直飞而来的剑梢,竟连眼都没眨一下。 悬月凌空翻了下,向后退了两步。 “悬月”葵叶虚弱地再唤。 “葵叶!”她感觉到葵叶喷在她颈边的气息已经及其微弱了。她蹲下身子,放下葵叶,拍打着葵叶的脸颊。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悬月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愿不愿意跟我回去?”银色的靴子出现在悬月的面前,悬月抬起头,看见的是那个天仙般的少年。 “跟我回去,我替你治好她。”他再说,同时向她伸出了手。 “少爷!”他身旁的人欲制止他,却在看见悬月抬起脸露出的一双金色的眸子时呆住了。 “治好她?”悬月搂紧了已经昏迷的葵叶,问道。 “治好她。”他点头予以承诺。 悬月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场苦难的开始,但现在,她没得选择。她伸出了自己满是老茧且很脏的小手,放进了他那只白皙修长很漂亮的手里。 少年淡淡地勾起了嘴角,握紧了她的小手,“那么,我是重楼。” “悬月。”她叫悬月,更早的真正的她叫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那年,她十岁,而这个叫重楼的少年十六岁。 三、皇宫(上) 太阳半掩入地下,徒留着橙红的余光镶嵌在已经大半成了深蓝色的天空的边缘。两匹枣色的骏马拉着一辆简单而不失贵气的马车,风一样的驰过。 悬月透过被风吹得飘飞不停的车幔,看着飞驰而过的暮色,好半天,才侧过脸,看向对面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手里的书的重楼。 “想问我什么?”重楼挑了挑眉,将书随意地搁在矮桌上。 “葵叶我什么时候会再见到她?” 重楼讶意地扬扬眉,他到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以为你会问我要带你去哪?” 金色的眼暗了暗,“无所谓,卖了我也不值什么银子。只是”她抬起眼睑,那双金亮的眼瞳紧紧地盯着他,“你答应我治好她的!” 重楼淡淡地勾起嘴角,右腿闲适地搁在左腿上,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流飞那‘再世华佗’的招牌不是白挂的。” 悬月愣了愣,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有着温柔的笑容却没比眼前的男子长上几岁的脸,实在很难将他与神医这个称号搭上线。 “她伤得太重,不适合再搬动,但是我们必须赶回去。” “我们?”悬月伸出食指指指他,复又指指自己。 “你和我,我们。”重楼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去?对你,我有什么用处吗?”悬月咬了咬下唇,苦涩地问出口。是的,很苦涩,却是事实,她是个异类,只因为那双眼睛,父母不要她,因为她没什么用处,师父要她,因为她有一身武艺。 重楼沉默了,长长的睫毛掩去了顿时心绪百转千回的眼眸。为什么要带她回去?就在刚刚上路前,贴身侍卫展风才问过他这个问题 “爷!”展风唤住那个撩起衣袍,准备跨进马车的身影。 重楼微侧过脸,看了看紧锁着眉的展风,放下了手里的衣角,一个利落地跃下车,负手而立,“什么事?” “四爷,你打算带她回去?”展风压低了声音问道。 “有何不可?”斜睨了他一眼,重楼的声音丝毫不带感情。 “四爷,她的眼睛!”展风低呼起来。他不明白一直努力置身事外的主子打算做什么?他不知道吗?那名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睛的女孩将引起一场多大的风波!若是他有心参与也就罢了,可是他偏偏无意纠缠其中不对,在新后刚立的当儿,失去了所有靠山的他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应该在里面搀和! 重楼略扬起白玉般的脸,似在承接着春风温柔地抚触。眨了眨黑玉似的眼睛,他岂会不明白展风想说的。也许百姓还一无所知,可是整个皇宫都知道一双金瞳的意义。然而,他无法放任她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这样在这个世间里流荡,就在看进那双眼眸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孤寂的灵魂。 “四爷!”展风再次唤道,唤着那个似乎有些神游的主子。 重楼回过神,甩开袍角,跃上马车。 “四爷” “多说无益。”重楼摆摆手,打断展风仍欲出口的劝阻,“我自有我的想法。” 展风看着那个消失在幕帘后的身影,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不管这个女孩,她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就近皇族,那条足以撼动碧天王朝的预言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然而现在,似乎冥冥中,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了它的转动 “也许吧。”重楼收回视线,重新迎上那双有些惑人的眼睛。 悬月怔了怔,随即那还很稚嫩的脸上漾开了一抹极不符合她年岁的笑容。 在残阳的最后一屡光芒消失的时候,马车渐渐地缓下了速度。悬月掀开窗幔,落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红,她缓缓抬高视线,这才发现这是面极高的墙,绵延无金的朱墙,以黄琉璃为瓦,青白石为底座。 “这是皇宫。”重楼透过那狭小的缝,看了眼他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墙。在她吃惊地微张开嘴时,他拉住她的手臂。几乎是下意识的,悬月翻转起手腕,欲隔开那个突如其来的桎梏。重楼仅是稍愣了一下,随即见招拆招,在她还没来得及眨眼的当儿,剥离了她手臂上栖息着的软剑。 “皇宫里是不准携带兵器的。进去了,我再还你。”将那柄泛着银光的剑塞入腰间的玉笛里,重楼瞟了一眼有些错愕的悬月,微笑着解释道。 悬月瞪大了眼,再次上下打量着对面虽年纪尚轻的重楼。在灵山院,她算得上是个一等一的弟子,而这个笑得一脸和煦的人在刚才的对招间,显然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或许,连滁水师父也不会在他的眼里。“你,到底是谁?” “天家四皇子,重楼。”重楼双手交扣,一字一字地道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悬月一颤,不是很明白这声“四皇子”的意义,却没由来地对这个地方感到了恐惧。 “四爷,紫宸宫到了。”展风撩开车幔,沉声说道,也打断了车内有些沉闷的气氛。 重楼半站起身,率先跃下车,背对着车内,等待着那纤细的身影跟着他一起,然而等了半刻,依旧没有听到应该出现的足音,这才转过了身子,看向了车内又再出神的丫头。 “月儿,”重楼轻声唤道,视线跟着那个茫然的眸子从她的膝上渐渐抬高,在她的眼最终停留在自己身上时,向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可好?” 一旁的展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不是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脸上难得的温柔。有多长时间了,没有看见他柔和的脸了。禁不住的,展风也看向了还愣坐在车里的悬月,不是初时的防范,而是带着些期许,期许着,期许她能治愈主子心头的累累伤痕。 悬月因为他的话又陷入了茫然之中。她的血缘亲人不要自己再做家人了,为什么毫无血缘关系的他却要做自己的家人?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重楼好笑地看着她愣地微张嘴,眼没有欣喜却又更加茫然了。她的冷淡和沉稳曾经让他忘了她还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现在她稚气的表情倒是提醒了这点。 悬月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我做家人?”他替她救回葵叶一命,作为回报,她不是更应该为奴为婢? “伺候我的人够多了,”他读出她的疑惑,摇了摇头,“可是,我缺个亲人。” “我可以吗?你不介意我的眼睛?”满是污渍的小手爬上了自己的眼,带着些颤抖。 “你不知道你的眼睛”展风刚想开口的话被重楼凌厉地视线一扫,全部吞回了肚子。 重楼又向前跨了两步,手更向她伸了些。 悬月看着他那张在背后灿烂的灯火下愈见俊雅的脸,咬了咬牙,终是伸手握住了那份温暖。 “四哥,你回来啦?!”在重楼牵着悬月的手迈进明夏殿时,一个着青色纱袍的男孩从内殿冲了出来,“霁阳等了好久呢!” 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重楼脸上的温暖全部隐了下去。“霁阳,宫里头的规矩都忘了么?” 他那严厉不带温度的声线瞬间浇熄了霁阳的热情。 “四皇兄,对不起。”霁阳垂下了头。 “恩。”重楼随意地哼了声,侧头看向悬月,柔和地说:“月儿,这位是我同母弟弟七皇子霁阳,小你一岁。” “月儿见过七皇子。”不是很熟悉宫里的礼节,悬月只好低下了头。 “四皇兄,她是谁啊?”霁阳好奇地问道。 然而重楼并未回答他,只是负起了手,绕过那个顿时僵硬起来的小身子,往藏冬殿走去。“秋叶,去留秋殿收拾一间屋子给月小姐住。夏蝉,带月小姐梳洗换衣。”丢下几句凉凉的吩咐,就消失在一道又一道垂幕后,留下尚不清楚一切的悬月和一脸失望的霁阳。 “月小姐,奴婢带您去沐浴更衣。”叫夏蝉的宫女走近悬月,淡淡地福了福身。 悬月尤想点头,小手却先一步被霁阳拉住。“我带她去就好了。你就先下去准备好了。” 夏蝉还想推却,却在看见霁阳有些阴冷的眼神时不得不乖乖退出了殿门。 霁阳垫着脚尖左右看了看,直到确信整座明夏殿里没有其它人时,才换回那阳光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霁阳拉起悬月,左弯右绕,往留秋殿走去。 “悬月。”悬月任他拉着自己,边好奇地看着自己经过的道道雕花门,条条绘画廊。 “你可以叫我霁阳,”霁阳回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你会和我玩吗?” 悬月不解地看着他,“没有人同你玩吗?” 霁阳在留秋殿前停下了脚步,“没有人。四哥喜欢一个人处着,其它人都很忙。“悬月看着他笑着却是带着哭意的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夏蝉和秋叶迎她去沐浴,直到她看着霁阳转身离开这座偌大的殿阁,直到她躺上床榻,她才惶惶忽忽地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很多寂寞的人。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的时候,悬月就醒了,呆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逃离了灵山院,来到了这个叫皇宫的地方。她穿鞋下榻,穿上那套夏蝉搁下的白绸紫边的衣裙就推开了房门。天还是灰蒙蒙的,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几个知了在这个夏末的时节发出几声残鸣。悬月跨过屋门,有些过长的裙摆扫过门坎,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却仿若没有察觉,尽自往前走着,走出了留秋殿,穿过了明夏殿,最后跨出了紫宸宫,来到了空寂的大道上。已经洗净的小手抚上了身旁高耸的红墙,正和昨日见到的一样,需要她极仰着头,才能看见这连绵不断的墙的最高处。 就算是她的轻功,也跃不过这堵城墙吧?悬月收回看向墙顶的视线,继续往前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宫殿门口,厚重的殿门大开着,却没有什么人进出。悬月站在宫门口,迟疑了一下,终是按捺不下好奇心走了进去。迎接她的却是和紫宸宫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它不若紫宸宫那样巨大,也没有紫宸宫的遍地花卉,这里是单调的绿,绿色的树,绿色的草。 四处张望之际,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伴随着快的几乎看不清的箭直冲她而来。悬月轻灵地腾空跃起,轻松躲过那支箭,同时,右手一张,想用臂上的软剑拦下它,却蓦然想起她从不离身的剑还躺在那翠绿的笛身里,只得懊恼地看着那支剑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要是我,就绝对不会这样随便在皇宫里乱逛,尤其是擅闯黑耀宫。”一道柔和带着磁性的男声在悬月背后响起,惊得悬月跳转过身,垂下脸倒退了两步。 “我道是谁,原来是个新进宫的小娃娃,居然还有两下子,在哪个殿阁当差?”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里不是她熟悉的灵山院,她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得沉默着低下了脑袋。 “本皇子在问你话呢,”男子以为她在害怕,更加放柔了嗓音,“把脸抬起来让我瞧瞧。” 握了握拳头,悬月猛得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是张俊逸的脸,和重楼一样,脸上挂着和煦的笑,那双桃花眼更是笑得弯弯的,可是却又不一样,重楼一身仙风仙骨,似神若仙,而这位就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男子在对上那双特殊的眼眸时,显然大吃了一惊,“你的眼睛你就是预言之女?!” 预言?预言之女? 悬月眨了眨眼,再次迷惑了。 男子上下打量起她,在瞥见她衣袖裙边的紫色时,若有所误地再次笑开,“快些回去吧,不要乱跑了。皇宫,是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走动的。” 悬月咬了咬下唇,问道:“皇宫是什么地方?” 男子诧异地瞪大了眼,在看入她的金眸,窥见一方清泉后,又笑了起来,抽出腰间的折扇把玩了起来,“皇宫,是这个世上最华丽的牢笼,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 悬月更加迷糊了,低下头,想了想,转身走向宫门。 “给你个忠告,”男子再次开口道,“当你有机会离开这儿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悬月回头再看那个摇扇的男子,依旧笑得让她不安,说得话,她依旧听不懂。 “你会有听懂的时候的。”他扬扬左手,两边立刻出来几个小厮跑向门两侧,用力关上了那道沉重的宫门。 悬月看着那门渐渐在自己的眼前合上,看着那带笑的脸渐渐消失,最后,在门完全关上的那一刻,转身离去。 “老二,你在和谁说话?”又一男子前来,面容却是极为普通,手脚也微微地打着颤,“是谁闯进黑耀宫?是要杀了本宫吗?” 被唤作“老二”的男子斜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太子,遇事当沉稳,即使害怕也不可以表现出来。” “你当然会这么说,成天被追杀的又不是你!”太子尖锐地喊道,“自从东临三则传世预言传开,哪位宫房不蠢蠢欲动?!谁不想把本宫拉下台!” “如果您持续这样,恐怕不用他们拉你下台,父皇也会先废了你。”他抽回被太子攥在手里的袖摆,转身大步离去。走了两步,又转身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嘴角再次荡开一抹寓意深刻的笑,这才重新迈开了脚步,留下那位扶不上墙的太子继续惶恐地左瞧右看 四、皇宫(中) 重楼负手走进这间空虚了很久昨天刚有人驻进、现在却又失了人气的屋子,纤长的手指触上床铺,如他所料,已经没有了温度。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本以为这里会渐渐温暖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又冷清一片了。 “四爷”门外,颤抖着的宫女和太监跪了一地。 “人呢?”重楼背对着门口,冷冷地开口。 “回四爷,奴婢奴婢来唤小姐时,屋里头已经没人了。”秋叶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身子已经抖得不成样了。 “我有没有吩咐过要跟着小姐,不可让她一个人到处走?”重楼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手掌握住桌上那还盛着水的杯子,指尖轻轻地沿着杯缘摩挲着。 “奴婢该死。”秋叶匍匐在地,光洁的额紧紧地贴着地面。 “拖出去二十大板。”重楼半掀起眼睑,嘴里吐出的是毫无感情的惩罚。 “奴婢谢皇主子开恩。”秋叶再磕头,被两个太监拖了出去。 不断传来的闷钝声让其它人更是如坐针毡般的不安。 “还愣着?还不出去找人?”重楼斜了一眼一地的奴才,语调平淡,却让所有人立刻七手八脚地爬起身跑出紫宸宫去找人。 几乎整个紫宸宫的人都跑出去寻找悬月了,他们明白若是找不到她,他们要领的就决不止二十个板子怎么简单的了。当紫宸宫又恢复到一贯的沉寂时,一只绣花鞋轻轻地从宫门口探了进来,停顿了半晌,整个身子才完全挪进来。 霁阳倚着墙,冷眼看着这个鬼头鬼脑的身影,直到那人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时候,才突兀地开口道:“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人了?夏蝉。” 和重楼相似的阴冷冷的声线让夏蝉瞬间绷紧了身子,在转身发现不是自己以为的重楼时,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奴婢给七皇子请安。” 霁阳没有让她起身,对她福着的身子视若无睹,“没听到我的问话么?悬月人在哪里?” “奴婢不知。” “是么?”霁阳冷睨了她一眼,随即抬脚朝她膝弯狠狠踹了一脚,任她跌坐在地,“你当爷我是瞎子还是白痴?” “奴婢不敢。”夏蝉看了一眼霁阳冰冷的眼,随即匍匐下了身子。就在此刻她明白了无论年纪,眼前的这为九岁孩童终究是龙子凤孙,不可轻待。 “你还有不敢的么?你爷我可是亲眼看见你跟着悬月出门的。”霁阳眯起眼,稚嫩的童音却是不合宜的阴狠。“要我唤四哥来么?” “奴婢奴婢知错了。”夏蝉颤着声,“月小姐往黑耀宫的方向走了。” 黑耀宫!!霁阳宫脸色一变,立刻跑出宫门,往黑耀宫奔去。 天已经大亮了,刚才还空寂的大道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拨接一拨,间或还有几顶轿子被人匆匆忙忙地抬过。 悬月懊恼地低垂着头,沿着宫墙默默地走着。她刚才应该问的是“怎样回紫宸宫”而不是乱七八糟的“皇宫是什么地方”。她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座皇宫是如此之大,来来去去的路也是如此纵横交错。现在可好,迷路了,她又不敢随便拦下一个人问路,且不提这地方好象并不简单,单是这双眼,她就不敢直视着人家,她怕,怕隔了五年之久,依旧会有人指着她的眼大喊“怪物”。 沉思中,一股大力袭上她的肩,强压着她屈膝跪地。双膝突然重重撞地,刺痛很快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 “哪来的奴才?见到凤驾居然不下跪行礼?不要命了是不?”尖细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又一大掌狠狠地压低了她的头,直逼那双黑色的靴子。 “福全,放开她。”又一极为慵懒的女声响起,同时悬月感到脑袋上死压着她的大掌也移开了。她这才微抬起头,看见的是黄灿灿的轿子。 “倒是个有胆识的丫头,这等阵仗下竟还能镇定自如。”一阵细小的动静后,金色的裙摆在她面前漾开,那道贵气逼人的声音离她更近了,“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那语调看似轻柔,却夹杂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下意识地,悬月缓缓抬起了头 然,一只手又快速压下了她的脑袋。 “母后,这丫头冲撞你了么?”微喘着的童音响起,悬月立刻辨认出来,这是霁阳的声音! “哦,是老七啊。怎么?这丫头是你那儿的?” “恩啊,儿臣昨儿个刚向四哥要来没事陪陪儿臣的。她得罪母后了吗?儿臣立刻给您出气?” “这到不至于,罢了吧。”一阵叮铃铛锒的声音后,那金色的裙摆开始远去,却在登上马车的前一刻又停下,“老七啊,多顾着点身子,瞧你喘的。” “谢母后关心。” “恩,回栖凤宫。” 又一阵骚动后,周围逐渐静了下来。 “悬月,你可以起来了。”霁阳轻咳了两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我的眼睛果然不能让人瞧见么?”悬月看了他一眼,又有些难过地垂下了眼睑。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霁阳立刻摇了摇手,“你的眼睛最好不要在这里任何人面前暴露四哥没有和你说过吗?你的眼睛对宫里的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悬月吃惊地摇了摇头。突然,她想起了,在跑动的马车里,重楼的那句“也许吧”,在那一片绿中的男子的那声“预言之女”恍惚间,她不顾一切跑了起来。她要知道,她的眼睛到底代表了什么!这双让她经历了被双亲遗弃之痛、被迫在杀人求生存的眼睛到底有什么意义! “悬月,你等等!”霁阳追上拦住她,丝毫不被她的薄怒所动,反而裂开了一抹阳光般的微笑,“紫宸宫在这边。” 悬月看着他微汗的脸,那唇因为急速的喘息而有些泛白,急燥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他是因为怕自己暴露了眼睛,有了危险才赶来的吧? “霁阳,”悬月缓下紧绷的脸,拉住他的手,“谢谢你。” “你会和我玩么?”霁阳歪了歪脑袋看着她。 “会。” 霁阳笑开了,“我们回去吧,否则,四哥要拆了紫宸宫了。” “你指路,我带你走。”悬月拦住霁阳的腰,快跑几步,脚尖点地,一个轻跃,已远离了黑耀宫的范围。风在两人身边急速地流动着,发丝也随着风舞动着,蓝天白云下白色和青色的衣袍交映着,分外好看。 “悬月,你会飞!”霁阳激动地张开了右臂,任清凉的空气从指间流过。 “只要你想,我们就可以玩。” “就像这样带我飞出去,好不好?”霁阳偏着脸期待地看向悬月。 悬月犹豫起来。这堵红墙,也许是连她也无法飞出去的呢。“好。”但,终究她还是无法忍心拒绝他。 五、皇宫(下) 霁阳拉着悬月的手,心情大好地蹦进了明夏殿,却在见到那个冷淡的背影时,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笑容。 “四皇兄。”霁阳松开悬月的手。 重楼旋过身,扫了眼他起伏剧烈的胸口和有些苍白的脸色,本有些愠怒的脸稍稍缓和了些,冲殿门口唤了声:“展风。” “属下在。”展风立刻从门旁闪了进来。 “流飞不在,拿着我的玉牌去太医院传太医过来,给七皇子瞧瞧。” 展风拱手行了个礼,弯着腰小步退了出去。 “四皇兄,你不罚我?”本做好充分受罚准备的霁阳傻傻地眨了下眼。 “下去好生养着吧,下次不要独自行动,至少带上展风,知道么?”重楼微微勾起嘴角道。 “谢谢四哥!”他那短暂又细微的笑容却让霁阳开心地几乎雀跃起来,“那霁阳先回藏冬殿了。”霁阳丢给悬月一个灿烂的笑容,蹦跳着离开了明夏殿。 如阳光般的霁阳一离开,整个明夏殿顿时冷了起来。悬月收回看着霁阳的视线再看向重楼时,他已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了一旁的茶杯,半掀起杯盖,一股热气立刻冒了出来,而那连绵不断的水气让重楼那张面容就这样模糊了起来。 “想问我什么?”透过那不散的水气,重楼那双黝黑的眼瞳却依然清晰。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霁阳。” 重楼一愣,随即笑开,“似乎每次你问的问题都不在我的预料中,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你的眼睛代表了什么。” “我想先知道你为什么不是挺疼霁阳。”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不是么? 重楼放下手里的杯子,半垂下眼睑,沉默了好些时候,才幽幽地开口道:“身为皇家的子孙,有上千种理由让拥有血缘关系的人行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 悬月再次困惑了。是她太无知吗?否则为什么这两天所有人对她说过的话,她都听不懂呢?想来也应该是这样,毕竟她在只有五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灵山院,而虽然她读过书识了字,也不过是沧海一露而已,在被送到灵山院后就更是与世隔绝了,她所知道的就更少。 “你知道整个天朝疆土是归谁所有?”重楼看着她困惑的表情,缓缓道,“是皇帝,就是住在这个皇宫里最中央的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包括一个人的生存权利。而我和霁阳,还有很多住在各个宫殿里的皇子就是这个人的儿子。身为他的儿子都有机会取得他的位子,但是皇帝只有一人,我们这些皇子却有九人。 “权利是个极其甜蜜的诱惑。当你接受它的诱惑时,任何东西在你的眼里就会失去所有的价值,包括血缘。” “你也想那个位子?”悬月忍不住跨了两步。 “在这里,很多事都容不的我选择。”重楼抬起眼,直直地看进那双金眸,“就像去疼爱霁阳,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那我呢?”悬月指着自己的眼睛,“我到底在这里又担当了什么角色?我的眼睛对你们来说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重楼牢牢地盯着那双眼眸,“这是有百年巫血的东临巫女占得的预言。预言‘天降神女,凡貌金瞳,其从者,王也’。你所跟随的人将会是天朝未来的圣主。” 悬月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两步,“你想当皇帝?” 重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紧紧地看着她的眼瞳,好似要从里面寻找什么。然,终是撇开了眼,起了身,一步步向殿门口走去,“现在太子尚在其位,江山一时还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并不是说永远。如果你不想卷入这场纷争,就不要离开紫宸宫,让外人瞧见。” 悬月快步追上他,伸手紧紧地拽住他紫色的衣袖,“你带我回来,就是因为我的眼睛预示着得到我的你将会成为皇帝?” 重楼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伸出右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极其轻柔的,“你替我好好照顾霁阳,他的身子不好,平时若无事就和他一起念念书吧。” 抽回手,他急踏步迈出门坎,却又再度在不远处停下,“你是家人,不是工具。”说罢,再度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悬月的视线里。 直到重楼离去很久,悬月依然看向他消失的方向。心却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因为他的一句家人,她的心再度暖了起来。抬头仰望,是晴空万里,然,这底下的土地将会因为她这个人而颤动了吗?平凡如此的她,又有何德何能来撼动这片山河? 阳光渐渐换了个方向射进了屋子里,使那缕从香炉里盘绕而出的烟愈发清晰起来,屋里头也愈发温暖起来。在这个渐入冬的季节里,这份温暖反而让人昏昏欲睡。悬月微张了张嘴,欲打个哈欠,突然想到秋叶告诉她的一堆宫规中,这是不合规矩的,立马合上了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伸手拭去,模模糊糊地向霁阳的方向看去,霁阳还在认认真真的一笔一划地临字。歪了歪头,她看向另一个方向,窗外适巧一片杏叶飘落下来,这才发现,现在已经快是冬天了,她来到这座皇宫已经两三个月了 一支笔敲上她的额,让她吃痛地捂住。 “月月,你又在发呆了。做功课不认真,小心我告诉四哥。”霁阳摇摇手里的毛笔,神气地威胁道。 悬月撇了撇嘴,“我才没有,是早写好了。不信,你自己看!”说着,将被自己压在臂下的纸抽出递给他。 霁阳狐疑地接过一看,顿时傻眼了,“为什么你比我晚学却写得比我好?!” “我又不出宫,又不用做事,每天都写写画画,自然写得好了。”悬月不以为然地皱皱鼻,再次看向了窗外。 “那么”霁阳丢掉手里的笔,贼贼地笑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可以吗?”悬月惊喜地跳起来,但又想到重楼所说的话,还是无力地坐下,“还是算了,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你若是担心你的眼睛,那我们只要小心避开人就行。若你是担心我四哥,那放心吧,他上含元殿面圣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你不怕四爷吗?”悬月小心地问道。 霁阳微愣了下,随即笑道:“四哥人是比较冷淡了,好象也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不过,我知道他是不得已的。在这座皇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而四哥他生存和保护他想保护的人的方式就是现在这样。” 悬月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会说的话,她尚且长他一岁,却对什么都糊里胡涂的。这就是皇宫吗?那么在皇宫里生存其实并不比在灵山院容易啊。 “到底要不要去?”霁阳再次诱惑道。 悬月偏着脑袋考虑了一下,终是敌不过他的诱惑,推开在她眼前晃了好几个月的的书本跟着霁阳蹦出了藏冬殿。 “但是我们去哪儿?”出皇宫是断然不可能的。 “像上次一样你带我上去好不?”霁阳往上指了指,“不能逛逛整个皇宫,那我们就从上头看。” 悬月用力地点了下头。 “那么”霁阳裂开嘴,冲她张开双臂。 悬月揽住他的腰,膝盖一个使力,轻松一跃,人就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上。顿时,大小各宫殿尽入眼底,此情此景是何等的壮观! “月月,你好厉害!”霁阳朝她用力地拍手称赞道,“不知道你和四哥相比,谁更厉害。” “四爷很厉害么?”被他一提,她倒想起了重楼那快地不见招式的身手。 “很厉害哦,”霁阳立刻骄傲地昂起了头,“四哥可是五岁七步作诗,十岁论国家天下事,十二岁击败第一侍卫的奇才哦!” 悬月若有所悟地看向远方。若是她,怀有这样的旷世奇才,也会想得到一个最适合的位置来一展才华吧。 “可惜四哥从三年前母后薨逝后,就变成普普通通一个人了,好似那些奇迹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一样。” 悬月吃惊地看向他,“这是为什么?” 霁阳抿嘴苦笑,却再也不答她了,只是指指远处的殿阁,“那个是父皇的腾龙宫,那个是母后的栖凤宫” 悬月顺着他的手看向远处此起彼伏的殿阁,牵牵连连的一大群,仿若一个国中小国。又偏头看了看转开话题的霁阳,她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事是她最好不要去知道的,若知道的话,她就不会再是自己了。 这就是她现在所踏的土地,这就是皇宫。 六、初雪(上) 天愈发得凉了起来,满院的花儿也凋谢了,仅留着空丫丫的枝头,点缀着这愈发冷清的紫宸宫。悬月跨出屋子,轻轻地呵了口气,顿时一团白雾腾起,她傻傻地伸出手指触向那团逐渐消失的白雾,却是径自穿过。一时玩性大起,悬月又跨出了几步,接连地呵了好几口气,傻愣愣地看着这些没有实体的白雾一点一点消散。 “月小姐,”秋叶福了福身子,左臂上挂着一件紫色的披风,“天气凉了,小姐还是不要在外头逗留太久才好。” “我不会生病的。”悬月偏头回了她一个微笑,又继续着她稚气的游戏。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秋叶微微一笑。四爷从未交代过悬月的身份,却是对她照顾有加,这确实让宫里头好些小丫头心里极度不平衡,更何况,她自己还因为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挨过板子,要说不讨厌她,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长时间与她接触,就会发现,这为有着传说中金眼睛的女子还只是个孩子,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会喜欢一些小东西,会幼稚地因为一点小发现而开心不已。若说她刚来时,还有点阴郁,这段日子跟好脾气的七爷处下来,着实开朗不少,已经让人不自觉地想去关心她。 “小姐,是人都会生病的。”秋叶将手里的披风围上她的肩,抽出绳子系好,“七爷就病着呢,流爷还没回来,太医开的方子总不见效,着实让人有些担心呢!” “霁阳病了?!”悬月陡然失去了笑容,一把拉过秋叶的手臂紧张地问道。 “恩,”秋叶愣愣地点点头,“小姐不知道么?七爷从昨晚起就咳个不停,太医说是天气一下变凉的缘故小姐!” 还没等秋叶说完,悬月已经拔腿跑向了藏冬殿。 替我照顾霁阳,他的身体不好。 悬月边跑边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头。她怎么就忘了呢?就因为这些日子来霁阳总是陪在自己的身边,总是健健康康的样子? 太医开的方子总不见效着实让人担心呢 心里头涌上了一股极不祥的感觉,那张张没有生气的面孔竟在隔了有半年之久的现在有一个一个冒了出来,让她的心不由地揪紧。看到那扇雕花木门近在眼前时,悬月更是加快了步伐冲了过去,用力地推开那扇门。 “霁阳!” 床上正忙着藏手里糕点的霁阳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给了她一个白眼,拿起一块糕点继续往嘴里塞,“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哪个臭奴才把四哥招来了呢!” 悬月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一块接一块地吃着糕点,胃口很好的样子,“你不是病了么?” “我是病了啊,”霁阳晃晃脑袋,扬扬手里的点心,“可是病了也会肚子饿啊!” 悬月这才注意到霁阳那红得过分的脸,伸手覆上他的额,竟是惊人的烫!一个转身,她又向门口奔去。 “你去哪呢?”霁阳眼捷手快地拽住了她。 “四爷还不知道么?我去告诉他,让他把那个流飞叫回来!”葵叶这么久应该差不多了,现在是霁阳的状况更严重。 “不要去找四哥!”霁阳拽地更紧了,“快过年了,四哥有很多事要做!父皇这两天丢了很多事给他,我们不要再去烦他了。” 悬月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那里是固执,是坚持。半晌,悬月收回脚,理好裙摆在他身边坐下,“那我陪陪你吧!” 霁阳朝她眨眨眼,凑过来小小声地说道:“月月你是想逃学是么?小心四哥知道了打你屁股。” 悬月笑笑,却没有开口,她的手还紧紧地拉着他的,生怕,她在哪一瞬间放开了这只手,就会再也握不住了。 霁阳低头看看他们俩紧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心安,有些温暖。 “月月,我有点困了,我先睡了。你会在这儿看着我吗?” “会。”悬月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握住他的,极力将自己的温暖传给他。 “那我就放心了。”霁阳躺下身子,合上眼,只一会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悬月替他掩好被角,靠向床柱,两眼看向窗外。窗外,一朵雪花不露声色地飘落下来,接着有更多的雪花飘了下来,渐渐地模糊了这片天空。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这是否代表真正的寒冷即将到来?她的手不自觉地使上了点力,床上的霁阳低喃了一声,继续沉沉地睡着。 悬月端着脸盆从霁阳房里出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紫色朝服、围着白裘,却没有打伞的清冷的身影。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地,他的发、他的眉都落了一层薄雪,定是站了很久。然,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任冷风吹动着他的衣袍,让本就飘逸似仙的他更加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而那双黑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霁阳屋子的方向,只到察觉到她的出现时,才眨了眨,看向她。 悬月立刻放下了脸盆,抓起墙角的伞撑开,急急地跑向他。 “为什么不进屋呢?”她极力地将伞撑到他的上方,却因为身高的差距不得不踮起了脚尖。 重楼抬起手包住她握着伞柄的手,抿抿被雪濡湿的唇,“霁阳病了?” 悬月垂下了头,有些不敢看他。而重楼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执意等待她的答案。最终,她点了点头。 重楼长叹了一口气。悬月看向他,那黑耀石的眼竟有些湿润。 “明晚的年宴,霁阳不用出席了。我会让下人多准备些,你,就陪着他过吧。”重楼松开手掌,将伞往她那边推了推。衣袖扫过她的手时,她感到的是一片湿润。“我必须出席,有任何问题就上夏蝉那拿玉牌,让秋叶带你去太医院。不要一个人跑出紫宸宫,知道吗?” 悬月点了点头,她知道一旦她暴露了她的眼睛,这段日子以来的宁静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重楼笑着抬起手,顺着她染了些湿意的发,“委屈你了,困在这里。葵叶还需养些时日,再过些日子,我再把她带进来,可好?” 悬月再次点了点头,金瞳依然直直地看进他那双复杂的眼。 重楼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霁阳那还亮着灯火的窗子,转身走出了这个院落。 悬月打着伞看着那在漫天飞雪里有些孤寂的身影,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雪太大,我送你一程。”悬月再次踮起脚,努力地将伞遮上他的头顶。 重楼微一愣,随即笑了开来,接过她手里的伞,伞柄上还残留着她手心里的温度,有些暖暖的,暖和着他有些冰冷地心。稍稍将伞挪了个位子,让油纸伞恰好遮住了他们两个。“好啊。” 悬月也笑了开来,看他挪开了脚步,便也提起裙角跟了上去。 直到他们走远,隐在一旁的展风才走了出来。他看着那两个孤单的身影挨近着,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半解下肩上的白裘环住身边较矮一点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忽然之间,他觉得他们好似一对麒麟,是这世上仅存的一对麒麟,彼此依靠对方的体温生存着,彼此因为对方的存在而不再孤单。他似乎有些明白当初主子为什么执意要带回悬月了,也许确实是因为她的一双眼,却又不是因为那对眼 七、初雪(下) 这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当第一朵璀璨的眼花在整个皇宫上空绽放时,紫宸宫的藏冬殿传出了让人心颤的剧烈咳嗽声。 “霁阳!”悬月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可是霁阳依旧剧烈地咳着,撕心裂肺地咳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肺全咳出来似的。 “秋叶!拿帕子来!”悬月边冲秋叶喊着,边继续拍着霁阳的背。 秋叶递上白帕,“小姐,奴婢这就去煎药!” 悬月点了点头,着急地搂着咳得满脸通红的霁阳,一双灿烂的金瞳也因隐隐约约的泪水模糊了起来。 “月月,我没事的”霁阳露出个脆弱的微笑,想安慰她,却连话都没说完就又剧烈地咳了起来,直到喉口涌出腥甜,他才拿开帕子,呆看那朵刺眼的红花。 “不!”悬月尖声叫了起来,拔腿冲出了房外,与端着药碗的秋叶撞了个正着,药碗掉落在地,碎成数片,溅起的药汁甩上她的裙摆,她却无暇在意,一把拽住秋叶的手腕,急问:“夏蝉!夏蝉在哪里?” 秋叶愣了一下,随即指向明夏殿的方向,“她在哪帮忙呢” 悬月松开手,径自跑向明夏殿,在那忙碌的人群中找到了夏蝉。 “小姐。”夏蝉见是悬月,冷淡地福了福身。 “夏蝉!玉牌!”悬月顾不上自己已经缓不上气了,向她伸出手。 “玉牌?”夏蝉不解地眨了眨眼,“四爷的么?今天四爷要去参加年宴,玉牌自是要随身带,怎会搁奴婢这?” “年宴在哪办?”已经急昏头的悬月没细想,再问。 “腾龙宫”夏蝉看着她急奔出紫宸宫,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腾龙宫举办年宴,所有的人都上那儿去了,原本有些忙碌的大道,此时却是空寂一片,静到悬月可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她就这样跑着,小小的身子就这样在幕天席地的白中艰难地移动着,这次她不用问路,也可以知道腾龙宫在哪儿。悬月再仰头,看向皇宫的中心,那最绚烂的地方。一个不留神,她重重地跌了下去,膝盖磕到了积雪下的石子,是阵阵刺痛。悬月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来,森森冷意透过她的衣裳贴上她的皮肤,让她不禁颤抖起来。但是,她还是迈开了脚步,拼命向腾龙宫跑去,她知道,现在在流逝的不再只是时间,而是霁阳的生命! 举起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重楼怔然地看向腾龙宫门口。 “怎么了?四哥可有放心不下的事?”六皇子洛淮好奇地问道。 “没事。”重楼回给他一个淡淡的笑容,就着酒杯轻啜了几口。 “四弟可是放心不下宫里头偷藏的宝贝?”二皇子尉辰弯着他的桃花眼,笑得人畜无害,一句玩笑话却是别有深意。 重楼扬了扬眉,笑道:“二哥说笑了,重楼淡薄惯了,可没什么宝贝。只是霁阳还病着,有些放心不下。” “是么?”尉辰仅是弯了弯嘴角,笑得更加开怀。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太子来回看看他们两个,心里头惴惴不安,于是向尉辰挨紧了些。 “太子真是越来越没用了。”另一桌上的八皇子南陵一脸老成,不屑地撇了撇嘴,夹起一筷如意菜塞进了嘴里。 “老八,这话让父皇听见,少不得又是一顿训。”三皇子濯羽轻斥道,言语间却无反对之意。 “真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太子现在摆明了是被那个伪君子二哥牵着走。 濯羽笑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白龙帝和梁皇后以及梁皇后才七岁的幼子,随即瞥了眼对面面无表情,正优雅地啜饮着酒水的重楼,脸上嘴角再度弯了弯,“宫里头永远不会冷清啊!” 正要往嘴里送菜的南陵被他突然的一句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外头也传来了一阵骚动。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最高位的白龙帝不悦地开口道。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宫门,但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自宫墙上一跃而下,极轻地落在地上,刹时,惊起地上片片雪。 “月儿!”重楼推开桌子站了起来,瞧见她膝上的血渍时立刻向她跑去,双手接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 “四爷!夏蝉说玉牌不在她那,我没办法霁阳病得好重他咳血了!”连气都没来得及缓过,悬月就攥紧了他的衣襟连连说道。 重楼心猛得一沉,抱起悬月就往门口走去。 “老四,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身后,是白龙帝有些恼怒的声音。 重楼这才惊觉此刻是多么混乱的场面,立刻给了暗处展风一个眼神,在后者领命离去时,才转身面对愠怒的白龙帝。 “请父皇降罪。”重楼单膝跪下,双手却依然紧抱着悬月,不但不松,反而搂得更紧。悬月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重楼拼命将她藏在了紫宸宫,而她现在却自己送上了门。 “何罪?” 重楼垂下了头,抱着悬月的手紧了紧,让她有些生疼。 “这女娃娃是谁?”白龙帝的声音越来越近,让悬月也有些害怕起来,更加紧地搂住重楼的脖子。 重楼不答,只是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 “说话!” 紧挨着他的悬月感受到他的不对劲,那不是恐惧,而是恨!他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漫身的恨意让他浑身都冷了起来。于是悬月也不再恐惧,搂住了他的脖子,昂起了头,两眼毫不退缩地看向白龙帝。 “你”白龙帝在看见了她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是惊讶地倒退了两步,周围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那是预言之女!!”太子指着悬月,颤着声道。 一旁的尉辰轻轻一笑,悠闲地端起了酒杯。 “看来天地要变色了。”濯羽晃晃杯里橙黄色的液体,半笑不笑地说道。 悬月看着四周因她混乱一片,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小声议论著,而白龙帝的脸色已经复杂到无法形容。 “老四,朕要一个解释。”许久,白龙帝平复下心里所有的燥乱,沉声问道。 重楼仍是垂着头,手依旧搂着悬月。 “说话!朕要你解释,这女娃娃是打哪来的!”白龙帝怒极,他的愤怒让四周的喧哗一下消失无踪,若干大臣皆跪了下来,齐呼“万岁息怒”。 “儿臣偶然得之。”重楼终是仰起了头,漂亮的黑眸紧紧得盯着他的父皇,让白龙帝心头一惊,不由地对他这才十六岁的儿子有些畏惧。只因为这双眼睛,让他不禁想起已逝的昭后那个总以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让他总对她有些敬畏的女子。 白龙帝负起手,冷道:“跟朕进去,朕要好好听你怎么说!” “儿臣遵旨。” 白龙帝再望他一眼,转身走进含元殿。周遭原享受着宴会之欢的人都无措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四哥”洛淮走到重楼的身旁,担忧地看着他。 “我不会有事的。”重楼拍拍他的肩,抱着悬月走进含元殿。 尉辰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因久跪在雪地里而走路有些跛的重楼,复又看向他怀里神情和他相似的女娃娃,嘴角扬了扬,再度举起手里的酒杯,“变的何止是天朝,恐怕将是我们每个人吧!” 八、风动(上) 白龙帝拧眉看着重楼抱着悬月跨进含元殿,扬了扬左手,左右闲杂人等都弯着身子退了出去。两个太监垂首拉上了殿门。只听“砰”的一声,殿门沉沉地合上了,余留下几欲令人窒息地沉静。 “回答朕,这娃娃你打哪儿来的?”白龙帝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问道。 重楼下跪道:“儿臣偶然得之。” “你”不变的台词几乎逼地白龙帝按不下满腹的怒火。食指颤抖地指着垂着头却一脸淡漠的四子,终是收回了手,负在身后,“罢了。你可知,这女娃娃代表了什么?” 悬月心一惊,抬首看向重楼那轮廓优美的侧脸。他眼睑下垂着,掩去了他所有的情绪。神色也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不复刚才的压抑。她突然害怕起来,她怕他说他带她回来的意义仅止于她有可能为他带来王位,在她已经习惯了他给予的家人的温暖的现在。小手禁不住揪紧了他的后领,手心的汗濡湿了那块上好的布料。 “儿臣只知道,她是个普通的孩子,和儿臣一样没有了母亲的孩子,更甚者,她没有了父亲。”他的话让悬月悬着的心松了下来,她再瞅他,他正斜着眼看着她,嘴角是淡淡却暖暖的笑容。 “可是她不是个普通的孩子。”白龙帝长叹了口气,对他的那番话不禁有些心软。他的四皇子在十三岁那年失去了他的母亲。后宫妃嫔众多,有会有多少人记得那名女子?可在重楼的心里,这却是个永远的烙印。 “父皇也不是全然相信那个预言的,不是么?皇储的人选最终是由父皇决定的,不是么?” 白龙帝侧过身,若有所思地抚着身旁的龙雕柱栏。半晌,猛得转过身来,鹰一般的双眼牢牢地锁住悬月,“你可知道你的眼睛的意义?” “知道。”悬月朗声答道,“书中有道‘事在人为’。” 白龙帝一挑眉,对她将“事在人为”的窜用不禁好笑了起来。于是扬扬手道:“罢了罢了。你们且下去吧。” “谢父皇。”重楼行礼起身,走向殿门。 “老四啊,”身后传来白龙帝语重心长的声音,“朕可以不追究这女娃娃的事,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追究。朕可以相信所谓的‘事在人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放弃这个预言的可能性。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重楼停步,转身默默地看向他的父皇,“谨记父皇教诲。” 白龙帝看向那紫色淡去的方向,终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预言,终究预言了什么,是这几个孩子的命运,还是整个天下的命运? 重楼抱着悬月,在所有人探究的视线下一步一步走向腾龙宫宫门。 “四哥!”洛淮赶上他们,展开手里的白裘围上重楼的肩膀,解释道:“外头冷,她又伤了腿,你们就这样出去,可是会冻病的。” 重楼笑笑。老六的母妃曾是他母后的侍女,他们九个兄弟里,也就数他和自己最亲。“有劳六弟了。” “四哥”洛淮满眼忧色,却左右不知如何开口。 重楼拍拍他的肩,不发一语,只是将悬月更揽进了怀里,继续向前走着。 “三哥,现在预言之女在四哥的身边,你说储君会不会是四哥?”待重楼走远后,原本寂静一片的宴会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南陵偏过头,问道。 濯羽淡淡一笑,“父皇尚且壮年,太子也还在其位。而且,依我看,那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娃。东临自来以巫术著称,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那还是个未知数。” “这可说不定啊!”对面的尉辰靠向椅背,悠哉地说道,“天意难测啊。” “这可不行,老二!你一定要帮我!你母妃是有我母后这个亲姐的帮助才会有今天的地位的!”但听到尉辰的说辞,太子已一个激动揪紧了他的衣裳。 尉辰有些厌烦地拨开太子的手,整整衣领,再次端起酒杯。 濯羽看着太子怯懦的样子,眼底鄙夷之色微现,只冷哼了一声,又看向高位上看烟花看得一脸兴奋的七皇子,“真正的变量还没登场呢!” 与那五光十色的年宴相比,现下的光景实在有些冷清。悬月窝在重楼的怀里,微抬起头看着重楼没有了表情的俊脸,突然发现遇见他以来,她所见到的他一直是笑着的,至少也没有什么太过可怕的表情,可是在刚才白龙帝走近时,她清楚看见了那张低垂着脸上的表情森冷的。 “可怕吗?”轻柔地几个字飘了下来,悬月猛得回神,用力摇了摇头。 “不是指我父皇,”重楼笑了起来,“是说我。” 悬月一愣,随即更用力地摇了摇头。 重楼笑了笑,调了个姿势,将她拥得更紧,“为什么跑到这来找我?” “夏蝉说牌子不在她那儿,我急了,只能跑来了啊!霁阳!”悬月挣扎起来,被刚才的突发状况一搅和,她都忘了自己的本来目的。 “我已经让展风过去了,前些日子我也通知了流飞,想这当儿,应该没事了。”重楼按住她扭来扭去的身子,耐心解释道,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如流星滑过,一瞬而逝。 “哦,”悬月听话地静下来,眼睛左右瞟了瞟,低道:“对不起。” 重楼低下头,对着她扬了扬眉,“没什么,这件事迟早会曝光。”宫里头的人都有自个儿的生存法则,明里暗里的眼线是少不了的。 “只是,日子不会太平了。”重楼抬起了眼,看向白茫茫的前方。终究,情势不由人。无论如何去逃避,最后还是得面对。 悬月揪紧了他的衣裳,随他一起看向茫然的远方。 当一片单调的白色中冒出第一抹绿的时候,冬天已经渐渐远离了;当御花园里又花团锦簇的时候,春天已经过半了。 悬月坐在汉白玉的围栏上,腾空的双腿无意识地前后摇晃着。抬头仰望天空,那片蔚蓝似乎仍是没变,依旧晴空万里,就似霁阳,他脸上依旧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那场几乎夺去他生命的病从未发生过。可是,尽管数不出天上是不是少了几片白色,她依然觉得这片天空变了,就好似她身边的夏蝉不见了,又比如,她可以离开紫宸宫了,但是她现在却寸步不离地跟在重楼的身边。手摸摸腰际,是重楼送给她的玉笛,而在里头的暗层里,是她的软剑流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从那个有烟花的日子开始,似乎就从那天开始,她身边的开始剑拔弩张起来,一切都似乎随着这场春风颤动了起来 将玉笛递至唇边,悬月合上眼,静心吹奏起来,吹起那首重楼刚教会她的曲子。 “是《风逝》吧?” 悬月陡然睁开双眸,看向传出那低沉好听的嗓音的方向,是一名身着缀着银绣的黑袍的男子,有着一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正是那日给她忠告的男子。她的视线随即被他腰间的玉牌吸引了过去,上头是条身子弯成半圆的龙 “悬月见过二皇子。”悬月跳下围栏,福了福身。 “老四倒是教的挺好的。”尉辰笑着走了过来,“连他私藏的《风逝》都传授给你了,这首曲儿,我可是向他要了许久呢。” 悬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坐到了围栏上,拍拍身边的地儿,示意她也坐过来。 悬月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跳坐上围栏。 她灵活的身手倒是让尉辰微一愣,随即恍悟过来,用手里的扇子轻敲了下脑袋,“我倒忘了你是个身手不错的娃娃呢。几岁了?” “十一。”他那仿佛在哄小娃娃的语气让悬月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看着你,倒是让我有些怀念自己十一岁时的样子呢。”尉辰迭起双腿,双眼依旧带着笑,但他的笑却让悬月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她不禁又想起那夜阴冷的重楼,想起了一脸无奈的霁阳,是不是这个皇宫里的人都有着难言的痛苦呢? “月儿?”悬月怔然回神,重楼正站在回廊的拐角,冲她温柔地笑着。 悬月看了眼还兀自坐着的尉辰,尉辰侧过脸,笑着扬扬手,“你快去吧!” 悬月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想说什么都不知道。向他福了福身子,悬月拉开裙摆向重楼跑去。 重楼伸手扶住悬月靠近的身子,看向不远处仍坐在围栏上的尉辰,看着他那黑色的袍角在风中轻扬。在尉辰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点头示意时,拱手行了个礼。 “让你久等了。”重楼牵起悬月的手,向紫宸宫的方向走去,“无聊吗?” 悬月摇了摇头,朝他晃晃手里的玉笛,“我有这个。” 重楼笑了开来。鼻尖还余绕着刚才御书房里那股诡异的气氛,却在看见她恬静的小脸时,烟消云散。 九、风动(下) “月月!”手里的书被猛得抽掉,更被无情地甩到了屋角里去积灰。 悬月同情地看了一眼那本可怜的书,扫向那个扬着笑脸的人的目光已经趋于无奈化了,“霁阳,字不临完,是不可以去玩的。” “字可以过些时候再临,今天天气多好,我们去放风筝吧?”霁阳笑嘻嘻地趴在她桌上。 “不行,”悬月重新拿起一本,“我得看完,四爷吩咐过,晚膳时要复述。” 霁阳翻了翻眼睛,再次抽掉扔到一边当装饰,随手拉起悬月的手臂望门口拖去,“女孩子看什么兵书啊,我们天朝黑没没落到要靠一个女子去保卫吧。” “可是”经过藏冬殿的书房,悬月心虚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 “呵呵,”霁阳更乐了,“四哥没明说,可是他是没意见的哦!” 悬月困惑地再回头望望那个身影,更是不解。四爷向来对霁阳要求甚严,可是自那个**的夜晚开始,四爷对霁阳的态度可以说是纵容,无论如何胡闹,即使拖着她去抓御花园池塘里的鲤鱼时,也没多加阻止。她猛得想起那晚,及时赶到的流飞对着四爷说了些什么,四爷微闭起了眼,负在身后的手有些颤抖隐隐约约地,她心头闪过一丝想法,却快得让她抓不住。 “月月,你又在发什么愣?”悬月回过神来,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只好大的风筝。 霁阳指指自己手里的,道:“我们比比谁放得更高?” “我”可是她从来没放过风筝啊! 霁阳贼贼地笑了下,“我们来打赌,谁输了,嘿嘿,就答应帮对方做一件事!” 头上忍不住挂上几根黑线条。她突然绝对如果她输的话,霁阳要她做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不可以不答应? 早知道她想说什么了,霁阳摆摆手加摇摇头,“不可以。” 悬月嘴角抽抽,第一次很想用腰间的玉笛敲上他的头! “喂,”霁阳唤住路过的两个宫女,在她们福下身时,头一昂,很拽地说:“七爷我要放风筝,你们来帮忙。” “是。”两个宫女站起身,手脚甚快地拿起风筝跑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只蜻蜓风筝就悠悠哉哉地飞上了天空。 “月月,我的已经飞上去了哦!”看着霁阳有些得意的笑脸,悬月彻底无语了,低头看看手里头的蝴蝶风筝,欲哭无泪。 “用看的是不能把风筝看上天的。”耳边响起那十分熟悉的好听的嗓音时,悬月手里的风筝也被抽走了。 悬月回头一看,是重楼带笑的脸,“四爷,你怎么会在这?” 重楼笑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线轴塞进了她手里。他总不能说,看着他们两个越来越嚣张地偷溜出去的开心劲儿,他也忍不住想凑个热闹。 “再不快点,就赶不上霁阳了。”看她似乎还很专心地等他答案,重楼好心地提醒道。 呃,似乎是。悬月看着天上那越飞越高的风筝,心头涌上恶寒。她敢用“流星”打赌,她输的下场不会很好看。 “那个,”悬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拿着风筝左翻右看的重楼,“四爷,你有放过风筝吗?” “没有。”很干脆,很利索。他有看不完的书和卷宗,哪来的时间放风筝。 悬月再度无语了。 “还愣着?”重楼推了她一把,“跑啊!” 还没回过神,悬月已经下意识地跑了起来。风“呼呼”地在耳边流着,搔得耳朵有些痒痒的。手里一重,是那头重楼放开了手,她的风筝也缓缓飘上了天。 “傻丫头,放线啊!”轻斥间,重楼修长的手已经包住了悬月小小的手,有些硬硬地线缠上他们的手指,在渐渐松开,随着风筝越来越远。 “上去了!”悬月开心地跳了起来,随之扬起的发一下一下挠着重楼的脸,让他又是一阵笑。 “啊!月月,你耍赖!竟然找四哥帮忙!”那头霁阳激动地跳了起来,指着两个丫头急道:“快,再高些!要是比四哥他们低,我唯你们是问!” “奴婢遵命。” “我才不会输呢!”悬月得意地嚷回去,“你要是输了,我就要你日日帮我打洗脸水!” “你要是输了,我保证你会更惨!”霁阳也不甘示弱地吼回来,“四哥,我是你亲弟弟,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 “你没瞧见四爷现在站在我这边么?”悬月恶作剧地做了个鬼脸。 重楼看着他们两个吼来吼去的,心里又是一阵笑意,手指一松,又是一圈线松了开来,风筝又往上窜了些许,大有超过那只蜻蜓的趋势,惹得霁阳又是一阵抗议。 “四哥,”衣角被轻拽了下。重楼分神侧过脸一看,是他最小的弟弟那张稚嫩的脸。 重楼松开了悬月的手,蹲下身子看着还只到他腰际的七皇子,“楚歌,怎么了?” “四哥,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玩?”楚歌有些羡慕地看着天上追逐着的两只风筝。 重楼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悬月。悬月将手里的线轴递给楚歌,楚歌竟是拉过她的手一起扯着线,悬月一愣,很快又与霁阳较劲起来。 重楼理理衣袍,退到一边,看着几个孩子疯玩着。 “四殿下,那个”几个楚歌的随侍宫女怯怯地走上前。 重楼斜睨了她们一眼,自然明白她们担心什么,冷道:“九皇子是爷我的弟弟。” 几个宫女立刻跪下,颤声道:“奴婢该死!” 重楼冷笑一声,也未让她们起身,冷冷地抛下一句“等九皇子玩够了,就带他回栖凤宫”,就重新走向那热闹的中心,不再搭理这群快抖散了骨头的宫女。 “呵呵。”等重楼走近他们时,霁阳正笑得不可抑制,而悬月则是黑了一张脸,楚歌正歉疚地挠着头。 “怎么了?”重楼笑问。 “对不起,四哥。”楚歌小小声地说,“我不小心扯断了风筝线。” “哦?”重楼挑眉看向一脸郁闷的悬月,快乐突然就溢满了整个胸口,一扫刚才的抑郁。 “九皇子,没什么啦。”悬月僵硬地摇摇头安慰道,最多,她要去执行不知明的任务了。 “嘿嘿。”霁阳笑得阴冷冷的,让悬月只觉得一阵冷。 “好了,”重楼清清嗓子,“楚歌,你也快回你母后那去吧。她该着急了。” “那,四哥,我还可以找你们玩吗?”楚歌仰起脸,上头是一片期待。 重楼微一怔,眼里顿时复杂起来,随即,他依旧拍拍他的头,微笑着说道:“可以。随时到紫宸宫来。” 楚歌大喜,又蹦又跳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随着随侍宫女回去了。 “恩,玩得我通体舒畅。”霁阳摇头晃脑道。 “是吗?”重楼挑了挑眉,“那就回去临字,把三天的份临完才准回去睡觉。” “不是吧?”霁阳惊讶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道。 重楼微勾着嘴角看着他,一副“你说呢”的表情。在看见霁阳无力地点点头时,才转身离开,嘴角挂着的是那份没褪去的笑容。 十、秋猎(上) 月亮挂上树梢,一阵细小的骚动传了出来,搅了紫宸宫向来的宁静。 “快点,别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表情。”霁阳坏坏地裂开嘴,绽放出让悬月有踹他一脚的冲动的笑花。 “是你耍赖好不好?又不是我输的!是七皇子好不好?” “风筝是在你手里!” “” “‘愿赌服输’听过没?” “”她又没答应赌! “君子做事当一马当先!” “”她是女子。 “又不是让你去送死!” “”去四爷房里偷东西根本就等于送死! 霁阳翻了个白眼,推了她一把,“四哥现在不在房里,正是好机会!” “你要四哥的那块玉做什么!”他自个儿的已经不少了,“你真想要直接向四爷要不就得了!” “偷来的比较有刺激感!” “” “快把握机会了!”不再犹豫,霁阳把她推到重楼房门口,随即一个抬脚,把她踹了进去。 “呃!”悬月刚想说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就被迫撞开了房门,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而那扇门随即在身后关上。 悬月忿忿地朝门口比了比拳头,才不甘不愿地打量起这间屋子,找那块霁阳想要的玉。这是间简单朴实的屋子,收拾得极其干净,一排一排得书架上满是书籍,软榻还堆着厚厚的卷宗,书桌上是一本翻到一本的书,搁在一旁的笔尖上的墨汁还未干,散发着阵阵墨香和 皂香! 要命!猛然察觉到不对劲的悬月转身就要跑,却被一声带着些慵懒的嗓音唤住了。 “春梨?是你么?只是叫你去拿些皂粉过来,要这么久?” 悬月只觉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春梨!没听到我说话么?”有些嘶哑地嗓音开始带着些不耐烦了。 悬月简直欲哭无泪,脑子里除了要手仞霁阳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春梨?” “恩。”悬月随便哼了一声,偷偷不着痕迹地往门口挪去。 “还不过来?” 悬月扁了扁嘴,无奈地走了过去。 “替我把后背擦擦。”听到脚步声,重楼向后扔出了浴巾,往桶前缘靠去。 悬月接过,一脸哭相走上前。袅袅的热气开始从她的眼前散去,一具白皙无暇的背显露了出来,彻底让悬月呆住了。那背竟比她的还白皙好看,长长的黑发散在上头,漂在水里,感觉好美 “春梨你到底怎么了”重楼不耐地转过身,却在迎上那双愣愣地金瞳时也傻住了,“月儿?你怎么在这?” 悬月猛然回神,眨着眼看向一脸困惑地重楼,他有些湿的发粘在他的俊逸的脸上,而那原本白皙的脸现在被热气蒸地有些泛红,黑耀石般的眼睛因沾染了水气而更加深邃,更因透着困惑而更加诱人,而那胸膛 “哄!”悬月只觉得脑子炸了开来,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月儿?” 悬月惊跳了起来,将手里的浴巾甩上了他的脸,拔起腿来冲出了房间。 “怎么样?怎么样?”霁阳眨着眼靠过来。 悬月眯起眼看向他,牙咬得咯嘣响,“怎么样?我要拆了你!”随即伸出手掐向霁阳的脖子。 霁阳一闪身,乐颠颠地逃开,“这个处罚不错吧?” “哪天我让你去看女子洗澡试试!”悬月咬牙追了过去。 “这不给你养养眼吗?天天看书有什么好!” “” 重楼披着外衣站在门口,听到这段对话,已经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爷?”春梨端着一篓皂粉,不解地看着头发还在滴着水的主子。 重楼扬扬手,示意她退下,两眼带笑地看着那张红透了的脸。 “四爷,需要属下再备水吗?”展风闪了出来,拱手问道。 重楼撇了撇嘴,“再让人家养次眼睛吗?” “” “下去吧。”重楼挥挥手,转身进了屋。 展风看了看院子里还在追逐的两人,突然觉得今天的月夜很热闹。 车子猛地一个颠簸,振醒了有些昏昏欲睡的霁阳,他伸长手,想舒展一下有些酸痛的身子,却一个突地打上了车顶,立刻疼地龇牙咧嘴起来。他瞥了眼身边的悬月,她依旧翻着手里的书,上车前才开了几页的书如今都快被她翻见底了。 “月月,我们说说话,好么?好无聊啊。”霁阳嬉皮笑脸地挨了过去。皇家历年秋猎,的确挺热闹,可是前往帝都西郊猎场的路途是真的很无聊。 悬月斜了他一眼,不答,继续翻她的书。 “你不会还在生气吧?都几个月了。”霁阳摸摸鼻子,小声道,“说起来,亏的还是四哥啊。” “天家秋猎,但凡年满九岁的皇子都必须上场,七皇子还是好生休息以备体力。” 霁阳抽了抽嘴角,“我道歉还不行么?” 悬月冷哼一声,“哪天你去偷看了宫女洗澡,我就原谅你。” 霁阳思考一阵,然后咬牙,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道:“好,该明儿我就去偷看你洗澡,行不?” 悬月卷起书砸向他,笑骂:“你想毁我清誉么?” 霁阳缩缩脖子,由她砸着,那书看似带风砸了下来,落至他头上却是轻柔无力的。“大不了以后我娶你好了。” 他的这番话让悬月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霁阳倒是一脸认真地道:“以后你要是真嫁不出去,我就娶你好了,反正以后会娶一堆,对你一个也不多。” 悬月笑着推他一把,“小小年纪就想娶亲了,小心我告诉四爷去。” 霁阳得意地晃晃脑袋,“我才不怕呢,四哥现在可疼我呢!” 悬月冲他皱了皱鼻子,撩开幕帘看向前方。那最前头,是一干较年长的皇子骑马护在一辆绘着腾龙的白色马车旁。几乎在第一时间,悬月就认出了那抹紫色的身影,脑海里不禁又想起了那月夜的情景,禁不住脸一红,快速放下了幕帘,拍了拍红透的脸颊。 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浩浩荡荡地一群人马才达到了目的地,在离猎场较远的空野扎营。夜幕垂下的时候,一堆堆篝火燃了起来。众皇子候着白龙帝歇下后,才各自离开。重楼走到帐前的火堆旁坐下,顺手丢了块柴火进去,红红的火光猛地扬了起来。艳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眼底,惹的他眼瞳一阵收缩,刹那间,他觉得那火的颜色似血。就这样突然间,漫天卷地的血涌进了他的脑海,在那片片红中,是一张他熟悉的脸,泛着些青色,哀戚地看着他 “爷?” 清灵的声音让重楼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从那瘴魇中清醒过来,他迅速转过头,见到的是他这一年来常见的金色的眼瞳。 “四爷?你没事吧?”悬月奇怪地打量着他。天是很冷没错,可他的面前正燃着熊熊篝火,他的额上也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汗,可是,他的脸却异常的白。 “没事。”重楼继续看向篝火,手却依旧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正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时,一个热热的水袋递了过来。重楼看看水袋,又看看悬月,手想抬却抬不起来。 见他没什么反应,悬月拧开了袋口,将水袋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是我刚热过的羊奶,味道很不错的。每次我不舒服时,秋叶就会弄给我,喝下去就会好多了。” 重楼抬起有些僵硬的手,就着袋口猛灌了一大口,热热的液体顺着喉口一流而下,顿时让整个身体都热起来了,那冰冷也逐渐退去了。重楼望向悬月,那双映着火光更加灿烂的金瞳期盼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果然好多了。” 见着他笑了,悬月也笑了起来。重楼拍拍身边的地儿:“坐。” 悬月顺了顺裙摆在他身边坐下,看他又丢了块木头进去,看着他并不打算说些什么,只是又开始望着火堆出神。她双手环过曲起的双膝,下颌抵着膝盖,偏过脸看着他那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倒也不觉得气氛凝滞,因为他们之间一向是静默的,因为她知道他唤她留下,是害怕一个人的寂寞。 重楼看着熊熊燃着的火堆,垂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自那一天起,他已有多长时间没再看见那一幕了,为什么在今天他又见到了?是因为那夜父皇又欲夺走他身边的人?还是因为流飞摇着头告诉他他一直最不想听的事实?他仰起头,看着已成深蓝的天空,上头闪烁着数得清的几颗星星。他这几日是快乐的,快乐的几乎不真实,然而这快乐的日子能有多久?是否就像这天空,不想的永远蔓延无边,想的却数也数的清?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转头看去,发现一直傻看着他的悬月已经睡着了,不禁莞尔。伸出手揽过她的身子,让她趴在自个儿的膝头睡得舒服些,却没想到一股热就这样涌了上来,让他再也不舍得放手,只是抱得更紧。 几步远,尉辰撩开帐帘看到了这一幕,有些呆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帐子里。 十一、秋猎(下) 天气是格外地好。秋风大起,伴着“隆隆”的鼓声,白龙帝登上了最高位。他扬起一掌,鼓声乍听,四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马匹此起彼伏地哼哧声。 “秋猎开始!无论是朕的儿子还是爱卿,猎得最丰盛者,一律有赏!” “谢圣主!”位下众人齐呼。 “那么,开始吧!” 一声令下,所有人跨上了身边的马,拉开缰绳,策马冲进了树林。 “月儿,”重楼勒住马,绕到了骑着小白马的悬月旁边,“霁阳的骑射还不是很行,你在他身边护着他,知道吗?” “月儿明白。”悬月拉转马头向霁阳而去。 “还有,”悬月勒住马,转过头看着脸色有些沉重的重楼,“小心些。” “月儿明白。” 重楼看着那白色的身影远离了视线,这才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往树林的深处跑去。 “老七、老八,”白龙帝负手走到正欲上马的南陵和霁阳旁,威严的脸上是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儿臣在!” “你们尚且年幼,但也要好好表现一番啊!不要输给几个哥哥,恩?” “儿臣明白!” 白龙帝淡笑一声,本欲回到主位,却看到悬月策马而来,立刻停下了脚步。 悬月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行礼道:“悬月见过圣主。” “看你小小年纪,身手却很利落啊!”白龙帝淡笑着。 “圣主过赞了。” “你可也要好好表现啊,让大家见识一下你是否就为传说中的神女。” 悬月身形一僵,抬眼看向白龙帝。那双帝王的眼睛太过深邃,太过复杂,那抹挂在他嘴边的笑意太过深奥,她不明白,却只是不想明白。 “悬月明白。”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空洞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直到那几欲压折她腰的气息远离,她还愣愣地立在那儿。 “月月?”霁阳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担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父皇已经走很远了。” 悬月这才回过神,摊开不自觉握紧的手掌,上头已经汗湿一片。 “我没事。我们快出发吧,八皇子已经走远了。”深吸一口气,悬月勉强扬起一抹脆弱的笑,将霁阳推上马。 霁阳抿了抿唇,对她明显的敷衍也不再追究,双腿一夹,黑马剑一般地冲进了树林。 悬月再看向高位的白龙帝,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着白龙帝语气里浓浓的警告,轻一跃身上马,一扯缰绳也跟进了树林。 一进树林,悬月就明显感受到气温又降了几度,抬眼四下一看,是令人有些抑郁的暗,密密的树叶几乎挡住了外头所有的光亮,仅有几缕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射了进来,映在地上是一个一个的光斑。四下是诡异的静,只有间或有几声怪异的鸟叫从头顶响起。 “霁阳!”悬月勒住白马,白马甩头重重的“呼哧”了一下,在原地打了个圈。 然而回答她的依旧是令人不安的静。 “霁阳!”悬月再唤,边策马往树林深处踱去。只是这片林子过大,而大群人马已经深入树林深处追捕猎物了。忽的,在一片寂静中,一个尖锐的破空声直冲她而来。悬月一掌用力拍向马臀,快速跃起,一只箭几乎贴着马背直飞而来。白马受惊,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奋力向前跑去。悬月紧追几步,却被接踵而来的几箭困住了脚步。更密的箭阵涌了过来,悬月拔出腰间的玉笛在箭雨中左挡右躲,渐渐力不从心。又有几支箭直冲她的眉心而来,让促不及防的悬月惊吓地连连倒退着。就在这时,自她身后,几支箭擦着她脑侧环髻上的毛饰飞出,精准地迎上那几个箭头,将它们击落在地。 悬月大吃一惊,猛地回头,在几缕飞舞着的白毛中,她看见了尉辰那张阴柔俊雅的脸。 “二爷?” 尉辰放下手里的弓,蹙着眉看向她:“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老四和老七呢?” “我陪着霁阳,不过刚才入林的时候和他走散了。”悬月指指他的马,“二爷,我的马跑掉了。霁阳的骑射不是顶行,你带我去找他好不?” 尉辰僵着整张脸,那双惑人的桃花眼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笑意,里头有的是异常的冷。在悬月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尉辰向身后扬了扬手,一个黑色的身影闪了出来。 “玉萧,找到老七,跟在他身后保护他。” “二爷,属下当以你的安全为主。” “去。”尉辰微眯起眼,语气有些不耐烦。 “属下得令。” 悬月看着那道黑影闪电一般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一个修长好看的手伸到她的眼前,她才仰起头看向马上的尉辰。 “每个皇子都会有影子护卫,老四身边的展风就是。”尉辰简单解释道,见悬月没有回应他伸出的手,索性倾下身,揽过她的腰将她抱上马,“老四没有让你小心些吗?毕竟要让一个人消失,猎场可是最好的选择。” 悬月猛地僵住身子,白龙帝在含元殿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有人要我消失吗?” 尉辰嘴角讥诮地勾起,“只怕不少。” “你呢?”悬月手攥紧自己的袖子,看着前头尉辰那双节骨分明的手牵拉着缰绳,“你不希望我消失吗?” “也许吧。”他垂眼看了她的头顶一眼,复又看向前方,策马往前走着,“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希望你消失。” 悬月偏着脸看向他侧脸优雅的线条,看着他一个抬手毫不留情地射下梅花鹿,更是奇准地射中一只一窜而出的白狐,直到这一日的秋猎结束,他载着自己勒马走向重楼所在的方向。远远的,她看到重楼拧紧着眉看着她,而他的身后是焦急地来回走着的霁阳。 尉辰也看见了骑在枣红色骏马上有着神人之姿的重楼,在十步外停下了马,“我又要把你还给他了。”围在悬月腰间的双臂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悬月不禁回头望去,看见的是一汪深邃无底的黑海,里头的温柔几欲让人溺毙。 尉辰利落地跃下马,仰头看着那双独一无二的金瞳,柔和地笑着,“悬月,你的眼睛,很漂亮呢。” 悬月还没能理解他的话的意思,尉辰已经抬手将她抱下了马,将她转向重楼的方向,轻轻推了一下,“去吧。” 悬月往前迈了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看向尉辰那双带笑的眼睛,只是里头已经没有了温度,又恢复了一贯的幽深,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昙花一现。再回头,是已经下马的重楼,不再犹豫,她迈开步子跑向了重楼。 看着她奔向了重楼,尉辰的眼瞳又深了几分,抬手摸向自己的马匹,却意外地触上了一手的柔软。偏头一看,是刚才猎得的白狐。尉辰看着手里的白狐,不禁出了神。 “主子。” 尉辰打了个激灵,从沉思中回过了神,“什么事?” “要呈上猎物了。”玉萧意有所指的看着他手里的白狐。 尉辰看着手里的白狐,想到了那在空中飘落的白毛,“我没有猎过白狐,知道吗?” 玉萧一愣,随即拱手道:“属下明白。” 将白狐收进马背上的口袋里,尉辰自嘲地笑了下,再看向悬月她们的方向,却只看到那纤小的白色的背影,而她的身边是负着手、一身紫色猎装的重楼 十二、袭击(上) 是夜,这片西郊猎场由一阵鼓声,又开始热闹了起来。悬月站在最下位,看着最高位的白龙帝龙心大悦地打赏着所有与猎的王公贵族,看着因猎到了一只雌鹿而得到白龙帝厚赏的霁阳脸上漾满了喜悦的笑容,看着他被一干大臣围着敬酒,看着他不时的咳着,想走上前去劝阻他,脚步却终是抬不起来。因为,她在最下位。最下位,是宫女太监所在的位置,是等着主子传唤的位置,是没有资格迈进宴席的位子。垂下眼睑,悬月默默退出了这个热闹圈,走到了营地的边围。仰头看向夜空,是如此简单,深蓝上就仅是几颗明星,不似她的心,复杂一团。进宫已经一年多了,她依旧不知道皇宫是什么,皇宫对她而言,依旧复杂。她的身份并没有因那预言而特殊,但是很明显,依旧有人要她消失 “害怕吗?”悬月收回视线,落在了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重楼身上。看着他那双黑如黑玛瑙的眼,她又想起了那个朦胧的早晨,和他有着很相似的眼瞳的尉辰告诉她皇宫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想起他告诉自己如果有机会离开,千万不要犹豫 “害怕吗?”重楼望着那双金色的眼,抬手触上她脑侧缺了一角的毛饰。 她看着他愈加幽深的眼,很想回答他,她害怕。她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死亡对她来说,曾近在身边,可是那刻,当数支箭直冲她的脸而来时,她害怕了,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二爷没有出现的话,她会怎样 重楼苦笑了下,收回手负在身后。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再不过也只是个经历了一些的孩子,他又是在期待什么?微微挪开脚,打算离开时,宽袖的一角被攥住了,他诧异地回头,是她有些怯怯地眼。 “再给我点时间,我可以不怕的。”悬月低头道。她是怕,可是在他刚才转身的一瞬,更大的恐惧包围了她,让她不能控制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重楼眨了眨眼,视线从她低垂的小脸慢慢移到她拉住自己的手,嘴角慢慢盈上了笑意。是“可以不怕”,而不是“不怕”,如果她告诉自己“不怕”,那他也是不会信的吧。 “吹首曲子吧!”重楼走回她的身边,倚靠在围栏上。 悬月看了他一眼,抽出腰间的玉笛,闭上了眼,吹起他教授的曲子。她不知道树林里的那一刻,她到底怕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刚才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在怕什么,她只知道只现在,他在自己的身边的这一刻,她不再害怕。 一声低低的咆哮打断了难得的请静,重楼微闭的眼陡然睁了开来,拧着眉看向那没有火光照到的树林入口处。悬月也放下了唇边的笛,不安地看向他。但还未等他们明白,此起彼伏的惊叫已破空而起,坏了原有的欢腾热闹。 当重楼和悬月赶到时,场面已经一片混乱。悬月推开围在出口想跑却又不敢跑的宫女和太监,挤到最前面,看到那混乱的中央,是一头成年的黑熊,裂开嘴低低地嘶吼着。黑熊的周围是持着兵器却又不敢贸然前行的卫兵,因为那中央是一个着青色袍子的少年,狼狈地躲开黑熊挥来的掌,却又被它堵在了死角,不能脱身。 霁阳! 有那么一会,悬月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下来。身子往前一倾,就要冲出去,却被重楼拽住了手臂。 “冷静下来!你贸然冲上去能做什么!” 悬月奋力欲甩开他的手,大声喊道:“霁阳他不懂武的!纵然他会些骑射,可是那样一头熊!他会死的!” “我知道!他是我弟弟!”重楼掰正她的身子,咆哮道。 他陡然升高的音量让悬月振住了,她从未见过他显露过一丝情绪,他似乎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是,她现在凝望的眼中竟然也有了重重慌乱,不知所措的慌乱。 重楼撇开头,避开她带着探究的目光,望白龙帝所在的方向看去。被护在安全地的白龙帝虽极力保持着镇静,脸上却不无惊慌。 “你们还呆在那干什么!还不上去救下七皇子!”看着霁阳越来越迟缓的行动,白龙帝禁不住咆哮了起来。 面前的侍卫通通跪倒在地,“圣主息怒!黑熊离七殿下太近,属下不敢冒险行动,怕伤了七殿下!” 白龙帝怒瞪着所有人,抬脚踹开最前面的侍卫长,“废物!一群废物!” 悬月看着霁阳越加艰难地避着黑熊劈来的掌,那束起的发丝已经散乱不堪,那脚步已然不稳。皓齿紧紧地咬着下唇,甚至连丝丝血腥渗进了嘴里也没有察觉,悬月能够听到在那声声野性的嘶吼和一片杂乱的人声中,夹杂地是霁阳声声粗喘和阵阵咳嗽。当周遭因霁阳跌倒在地,黑熊又扬起一掌而惊呼起来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手腕一翻,挣开了重楼的手,一个跃身已经跃离了人群,闪电一般地冲向了已然呆住了的霁阳。 她的耳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哪怕是擦耳而过的风声;她的脑中也没有了刚才的纷纷扰扰,她只想到在她刚进宫时,是霁阳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落险时,是霁阳喘着气赶到了她的身边,是霁阳陪在她身边,是霁阳说“我娶你吧” 伸开手,悬月用力将霁阳推出去,自己小腿上却是一阵撕痛,重重地跌下地,擦着地滑了出去。 十三、袭击(下) “月月!”缓过神的霁阳尖叫着欲冲回去,却被重重侍卫护在了身后。 疼痛几乎吞噬了她的意识,悬月勉强着想爬起来,却又颓然地扑倒在地。她侧过头,看见自己的右腿处红色一片,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裳。鼻尖绕上了腥臭,她转过头,看见的是愈加接近的黑熊。看着它扬起一掌,悬月绝望地闭起了眼 “月儿!”一道银鞭横空而过,缠上了黑熊高举的掌。悬月睁开眼,是重楼紫色的身影。 “月儿,快走!”重楼紧紧拽住银鞭,却始终敌不过黑熊的气力,直直地被它往前拽去,银色的靴子在地上滑开了一道深痕。 悬月吃力地撑起身子,但还是敌不过深入心肺的疼痛,重重跌落在地。 “展风!”重楼大喊,“去救下月儿!” 展风跨出一步,但见黑熊有转身袭击重楼的意向时,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展风你” 展风加力拉过银鞭,“属下必须以主子的安全为先,属下也是这么对昭后发誓的。” 重楼心一顿,本欲出口的呵斥全部咽了回去。然在一出神间,又被发狂的黑熊硬生生地往前拽出几远,而那熊掌又接近了悬月几分。 一旁的尉辰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侍卫的拦阻刚欲动手,胸前又横出了一臂。 “不要拦我。”尉辰横了身边的人一眼,冷冷道。 太子一反以往的懦弱,在这等惊险的场景面前,不但没有惊慌,反而轻笑起来,“你以为你能帮上什么?这么多人都没动手,你又凑什么热闹?” 尉辰收回凝聚在场中央的视线,带着审视的目光缓缓扫向身旁这个不同以往的太子,直到太子都被他看得心底直发毛,才缓缓开口道:“这畜生不会平白就袭击人群,你做了什么?” 太子勾勾嘴角,“能做什么?只不过抓了它的崽子而已。” “难为你此刻倒聪明起来了。”尉辰负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你计划了什么?” “除掉一个是一个,只是没想到碰巧是我最想除掉的几个。” 尉辰“嗖”地揪紧他的衣领,“在父皇面前你是畏首畏尾,让你处理国事也是提心吊胆,现在对付自家兄弟倒是心狠手辣起来!” “他身边的是预言之女!”太子也揪起了他的领口,“你要我把宝座拱手让人?!别忘了你是我这边的人!” “树林里的事也是你派人干的?”沉默了一会,尉辰松开手低问。 太子扬了扬眉,“树林?不是。” 尉辰再看他一眼,转身欲走出去,却叫侍卫一左一右擒住。 “老二,难不成你是看上了那女娃?”太子大步上前,搭在他肩上的手狠决地使上了力。 无视肩上的痛,尉辰看向场中,重楼也已快撑不住了,黑熊越发接近悬月,已更加没有人敢上前帮忙了,而悬月那张小脸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苍白。 “别白费力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们之间的牵绊岂是容得你介入得了的?趁早收心吧。”太子收回手,好声劝道。 尉辰撇开眼已不敢再看向场中地,嘴唇却不住地颤抖着,带着不甘。 悬月只觉得视线已经迷糊一片,只隐隐约约地看到霁阳的嘴不断开合着,看到重楼还在设法牵制住黑熊的行动;耳边也已没有任何声音了,好象这里始终只有她一人她向来都是一人,父母不要她,世人排斥她有人希望她消失没有人来救她,那她又是在等谁来?她又在等待谁来拯救她的生命? “月月!” “月儿!” 寂静中兀地闯进了两道嗓音,她勉强抬起头,模糊地视线里只两道身影异常清晰。她忽然有些明白,在树林里生死一线间,她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在他转身要离去时,她怕的是他从此要走出自己的生命 手摸向腰际,握住那份冰凉,拔出那道翠绿,耗尽全身的力气坐了起来。看着手里的玉笛,她明白机会就在那一瞬间了,再看向已经汗流满面的重楼,她咬紧牙,用力将玉笛插向地面,在借力飞起的刹那,按下了暗扣,一道银光冲出,悬月伸手接住“流星”,一个翻身落在了黑熊的背上,同时利落地将“流星”插入黑熊的背心部位。 所有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气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重楼飞身接住滑下熊背的悬月,直到黑熊哀号一声倒地,才重新哗然一片。 霁阳推开身边的侍卫冲了过来,拍着她的脸颊,“月月,你没事吧?看看我啊!” 重楼不再迟疑,抱住悬月大步走向营帐,“展风,传御医!” 悬月侧着脸,模模糊糊地看到尉辰从一干人中向她走过来,仅两步又停了下来,那双桃花眼再不带笑,却是充满哀戚,俊秀的脸上是懊悔,是不甘。她再也撑不住地合上了眼,任漫天的黑幕罩上她的眼帘 眼皮是异常沉重的,想抬却抬不起来,幕天席地的黑中,她只感觉到有双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间或抚着自己的额头,格外亲柔的,在那似在催眠的动作中,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只觉得眼异常地干涩,喉口如火在灼烧。下意识地抽动了下手,却带动了另一双手。 “月月!你醒了!”霁阳激动地倾过身来。 悬月眨眨眼,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嘶哑地说:“怎么看起来倒像是你大病了一场?” 霁阳掏出白绢咳了两声,又塞回腰间,佯装生气道:“还不是担心你来着?没事冲进去凑什么热闹来着?我堂堂天家皇子,会没有人来救么?” “你都不会好好说声‘谢谢’吗?” “我去找四哥,他一直担心着呢!”很生硬地转过话题,霁阳“腾”地起身就要跑出去。 “等等。”悬月抓住他的手,霁阳诧异地转过身,她又松开了手,笑道:“没什么事。”待霁阳掀开帐子走出去时,她才看向自己的手。霁阳的手,是冰凉的,一如一直握住她的那般,可是却有似乎不是 十四、受封(上) 只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冬天似乎就怎么来了,就和一年前的冬日一般,寒风依旧刺骨,吹得地上泛起薄薄的白色。满园的花就这样飘散了,唯墙角的一株梅淡淡地开了两支,那红在冬日凄凉的单调中是异常的醒目,让悬月欲关窗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途,直到身后又传来了一阵绵长的咳嗽声,她才匆匆回过身,手一收,窗户就这样“砰”地一声格上了。 “为什么总不见你的病有起色呢?”悬月走至床边,替正坐起身的霁阳在背后放了个软软的毛枕,又将锦被拉高。 霁阳淡淡地一笑,却未回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白帕子。 屋里的暖炉燃着,发出“噼啪”的响声,他反常的缄默让悬月兀地揪了下心,连忙握住他的手,却是和她那日感受到的一样,是一片冰凉。 “霁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是吗?” 霁阳一振,笑着点点头,那笑却是孱弱异常,“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在哪,我就在哪。” 悬月这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放低了身子,脑袋搁在他们握在了一起的手上,双眼迷迷糊糊地看着被寒风吹着“咯咯”响的窗子。这一刻,她希望是永远,没有害怕,没有担心。 “小姐。”直到低低地呼唤围绕上她的耳畔,她幽幽地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瞅了眼闭着眼的霁阳,悬月半侧过脸,低声问:“什么事?” “小姐,四爷找你。”秋叶小声道,“似乎是圣主传昭呢。” 悬月再看向靠着床已然入睡的霁阳,将他握着自己的手放入被里,才起身离开。直到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又只剩下炉火“噼里啪啦”烧着的声音,霁阳阖着的眼睛才缓缓睁了开来。一直握紧的手摊了开来,手心的白绢也舒展了开来,在那雪白上是点点刺目的红 悬月推开藏冬殿的门,和霁阳房里相同的温暖扑面而来。眨眨眼,她在窗边看见了重楼一如以往的紫色。那窗半开着,丝丝寒风从那狭缝中窜入,吹起他的发丝,拂动他的衣领,而他,依旧负着手站在那儿,看着窗外。在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位俗世之人。正要低斥自己的胡思乱想时,重楼已转过身,黝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对上那黑亮的眼,已不若往常波澜不兴,而是犹豫的、挣扎的。 “我再问你一遍,你怕吗?”他很清楚父皇此番召见的目的,从今以后,一切都不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但是只要她想,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是,他又自私地希望她不想。他知道自己终究将会孤单,所以他希望在他孤单的时候,有她陪在他的身边。 没有暖炉烧着的“噼啪”声,屋子里是静静的,静到她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都是那样不平稳的。然而这次她没再迟疑,而是坦然地注视着他,“不怕。” 她的声音清亮,在偌大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荡漾着。重楼挪开步子走向她,只两个字却让他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他稍稍倾身,拉住她身侧的手,走出屋子,往腾龙宫方向走去。两只都不怎么温暖的手握在一起却让彼此都感觉到了温暖。 “四殿下到,月姑娘到!” 白龙帝拿起茶盖轻轻刮掉茶沫子,淡道:“宣。” 不一会,重楼就带着悬月迈进了含元殿,甩开袍服前襟,单膝跪下,“儿臣恭请圣主圣安。” 悬月也跟着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圣主。” “都起来吧!”白龙帝放下手中的茶杯,扬手道。 悬月站起身,扫了周围一眼,这才发现所有的皇子都在,还有一干重臣,全沉着眸上下打量着她。 “你是叫悬月吧?” 雄厚的声音惊醒了她,悬月连忙福身道:“回圣主,奴婢是叫悬月。” 白龙帝朗声笑道:“老四倒是调教的好。” “父皇过奖了。”重楼拱手谦道。 “朕诏你们前来,主要是为了前些日子猎场的事。”白龙帝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你们也都见到了,悬月救七皇子有功,表现十分出色,朕要好好奖赏。” 悬月见状立刻垂首跪下。 “悬月听封。民女悬月,救朕爱子有功,朕见其小小年纪,机智勇敢,临危不乱,前途不可估量,特此晋封‘翁主’,赐号‘月’,与公主平阶,随四皇子居住紫宸宫。” 乍听这道旨,悬月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这道旨如枷锁,锁住了她些什么。 “姑娘还不谢恩?”一旁的丞相提醒道。 悬月仰头望向身侧的重楼,但见他轻轻点了下头,才俯身磕头:“谢圣恩。” “父皇,儿臣以为不妥!”太子出列拱手道。 白龙帝扬扬眉,“有何不妥?” “儿臣以为,月妹妹即以贵为翁主,又是与公主平阶,何需再与老四同住,当赐予新宫才是。” 重楼眉梢微拢,却为显出任何情绪。倒是洛淮上前一步道:“儿臣认为并无不妥。月妹妹所得到晋升,却非皇族血统,另赐别宫实属不智!” 白龙帝手指点着桌面,“朕也认为没这必要,就维持原议。朕乏了,你们跪安吧!” 太子还想说些什么,却不得不单膝跪下道:“儿臣告退。” 十五、受封(下) “六弟!”重楼赶上前头的洛淮,“刚才多谢了。” “四哥客气了。”洛淮笑道,“四哥一向待我甚好,这小忙算什么?” 重楼拍拍他的肩,“太子毕竟是储君,六弟还是不要太忤逆他为好。” 洛淮皱皱眉,“大局并未定下,何需惧他?四哥,洛淮一直不明白,你以前不是这样怕事的,洛淮所钦佩的四哥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有着雄才伟略,有着极大的抱负。可是自从昭娘娘离开后,你就像变了个人,淡离一切,不像个参与国事的皇子,倒像个不问世事的隐士!你和我都明白,太子并不适合龙位!” “老六,”重楼按住激动不已的洛淮,淡道:“你四哥累了。那张椅子我没有兴趣,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别的,已经都不想了。” 见他转身要走,洛淮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哥从那年就失踪了,七弟也是那年开始得病的,你也是从那年起就变了个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重楼屏住一口气,眼前又浮上了那多年的梦魇,直到看到不远处等着他的悬月,他才缓过了一口气,“听四哥的,有些事,还是不要去参与的好!” “有用吗?”洛淮扳过他的身子,“太子最忌惮的就是四哥你,你以为你躲得了吗?你要保护你的宝贝,你就要争取你该得的一切。” “洛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重楼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脱开他的手,大步走向悬月。 洛淮怔怔地看着他飘飞地衣袂,看着他似仙的风采,却恍惚察觉到他那双同样漂亮的黑眸里,在刚才看着他的时候,是那样悲伤,仿佛承载了不能承受的痛! 册封过后,她的留秋殿开始忙碌起来,似乎一切都随之改变了。 “翁主,新裁好的宫装,适才针线局的高公公已经送到了,首饰也到了,还有册封的诏旨和玉牌”悬月在前头走着,对身后秋叶的滔滔不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随即加快了脚步,却在看到自个门前的包袱上时停了下来。 “这个”悬月弯腰拾起那个包袱,是黑绸布的,她轻轻按压了下,是格外柔软的触感。“这个是谁放的?” 秋叶困惑地看了下,随即对正在扫地的丫头招了招手,“这个是谁送来的?” 丫头福了福身,应道:“回姑姑,是二爷身边的小厮送来的,才刚放下呢。” 悬月一怔,快速打开包袱,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团雪白,伸手展开是一条围领,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暖和的样子。 “是白狐毛的呢!”秋叶凑过来瞧了眼,惊奇道:“做工也很精致呢!” 悬月想起那日,他在围场猎了一头白狐。握紧手里的围领,悬月拔腿跑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只是就这样下意识的,双腿就这样动了起来。没跑多远,她就在夹道的拐角看到了那黑色的锦袍,他面前,小厮正躬着身回话。还差十几步的距离,她的脚步倒是停了下来,不知该继续上前,还是就这样停留在原地。犹豫中,尉辰已经看到了她,抬手扬了扬,小厮恭敬地退了去。她还是站在那,没有走近他,也没有转身离开,手里还抓着那条白狐毛的围领。尉辰也没有意愿走过去,只是立在那儿,隔着这十几步的距离凝视着她,她的那双金瞳此刻灿烂无比,熠熠生光。黑靴微动,似要挪动,可那意愿却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他记得那日她趴伏在地上,腿上汩汩地渗着血时,他却没能去救她,他记得那日这双眼睛里已没有生的希望了,他却几乎是坐视着她的生死存亡。因为他是天家的二皇子,是那个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尉辰,他的心底有太多东西牵绊着,也许诚如太子所说,他的心该收了脚步终是挪动了,厚实的朝靴踏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悬月垂下了头,眼前,一双好看的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围领,脖子上一暖,那好看的围领已经绕上她的脖子。 “挺好看的。” 悬月听到他微沉的嗓音,一下抬起了头,对上的是那双桃花眼。尉辰看着那张清秀的小脸在白裘的包围下平添了几分娇媚,禁不住有些出神,抬手欲抚上那张脸,然,还是蜷起了五指,收回袖中。 “又多了个妹妹了。等你十六岁及笈的时候,二哥再送你更好的。”尉辰笑道,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二哥!妹妹! 几个字重重得砸向悬月的心底,是不知明的痛。 “二哥该走了。你也该回去了,西宫怕是要下钥了。”拍拍她的头,尉辰转身离开。悬月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看着那和重楼截然不同的身影,又觉得似乎和重楼很像。她就这样看着,直到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她眼前,她还是站在那,任越来越刺骨的寒风在身边流窜。她知道得到这个册封后,很多东西都会不再一样,可是她远没有想到是所有的,都不再一样了。良久,就在全身的知觉都快被冻麻的时候,悬月才迈开脚步,却兀的踢到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块黑色的帕子,用金色的丝线打着边,那一角是同色的线,绣着一个字辰。在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时,慌乱将帕子塞进了袖里。才收好,秋叶已喘着气跑到她身边。 “我的好小姐,你跑这么远做什么啊?天这么冷,你也不待我拿件衣裳。”秋叶边嗔怪着边抖开臂弯里挂着的白裘环上的肩。 悬月看着身上的白裘,赫然是重楼的。 秋叶顺着她的眼光看着,笑道:“四爷见你怎么晚回来可着急呢。我们快回去吧!”说着推着她往回走。 走了几步,悬月又回过头望去,那夹道空空荡荡的,一如她现在的心。 十六、霁阳(上) 天愈发的冷了,园子里已经全然只剩那棵梅孤零零地开放着了,其余的全清一色地染上了白,有时甚至放上了几个火盆,殿阁里依旧冷飕飕的,让人的骨头里都渗着寒意。而各宫主位都前来道贺后,紫宸宫又恢复了一贯的宁静,似乎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可是,悬月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这个冬天似乎特别讨厌。 “月月?”悬月回过头,霁阳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漾着淡淡的笑,“你又在发呆了。这几天你好象没什么精神,有心事吗?” 悬月愣了下,眼前飘过那道背影,想起了那围绕在身边的寒风,想起了被她压在箱底的黑帕,“没什么。” 霁阳会意地眨眨眼,“是陪我太无聊了吧。等我好些,我们再去放风筝。” “这次我不要和你赌了。”悬月扁扁嘴,她绝对不要再次看重楼洗澡了。 “这次我们赌别的,”霁阳笑道,“这次你若输了,你就嫁给我好吗?” 悬月撇撇嘴,“你要娶很多,我才不要凑热闹。” “是呀,我要娶很多哦!”霁阳好象刚想起来似的,“那可怎么办?要不这样吧,我只疼你一个好吗?” “羞羞,”悬月笑着刮刮他的脸颊,“还没成年呢,就想娶夫人了。” 霁阳微笑着看着她,“好不好?” “好。”悬月点点头,“你好起来,我们就去放风筝,输了我就嫁给你。” 霁阳点点头,躺了下去,“我有些累了,就睡小会儿,你去做点心给我吃好吗?” 悬月瞠大了眼,“我不会做点心啊!” “我要吃芙蓉糕、金丝枣糕。”不理睬她的抗议,霁阳径自翻个身,不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 悬月气结地看着他的睡脸,却在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时,所有的怒火全都消退了。“就被你耍耍吧,只要你好起来。” 重楼一手翻着书页,一手拿起桌上刚上的碧螺春,小啜了一口,却立刻吐出,然嘴里的怪味还是缠住了他的味蕾,让他蹙紧了眉头。 “春梨!”重重地将茶杯搁在桌上,重楼不悦地唤道。 春梨闻声走了进来,惶恐地道:“爷唤奴婢?” “这茶是什么怪味?!连泡茶都不会了么?” 春梨立刻跪倒在地,“回主子,奴婢知错。或许是厨房现在一团糟,茶叶和水都窜了味儿。” 重楼拧了拧眉,“怎么回事?膳房掌事在做什么?!” “回主子,是翁主借了厨房。” 重楼扬了扬眉,“她要厨房做什么?” “是霁阳要我做糕点。”被鼻尖上沾着的粉屑呛了个喷嚏,悬月抹开脸上的面粉,委屈地答道。她哪会做什么糕点啊,她连厨房长什么样也是今天才见到。 重楼被她满身的狼狈搞得苦笑不得,“你是一个人在做吗?怎么弄成这样?” “回爷,是奴婢在帮忙。”秋叶福了福身,同样的一身狼狈,“可是老实说,翁主确实没什么下厨的天分。” “我也不想的,可是霁阳他坚持,还什么芙蓉糕、金丝枣糕,一定要我做。” 重楼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让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们的主子向来寡情,何时这样大笑过? “那我也来帮忙吧。”重楼说着也挽起了袖子,和起了面粉。只是到晚上掌灯的时候,厨房是更加凌乱,秋叶抽抽嘴角,向重楼福了福身,道:“恕奴婢直言,爷确实没有什么下厨的天赋,还是不要再添乱好了。” 重楼有些尴尬地摸摸脸,只是满手的面粉,让他的脸花了开来,惹得一群人想笑又不敢笑。 “罢了,月儿,还是你自己加油吧。”接过春梨递过来的布巾拭干净两手和脸后,重楼摇摇头转身走出屋子,却又在门槛外停下了脚步,“月儿” 悬月停下手上的事,看着他,只觉得昏暗中他的表情看得不是那么真切。 “月儿,霁阳他有什么要求的话,就尽量满足他吧。”说罢长叹了一口气,迅速消失在夜幕中,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悬月不解地紧追了几步,想问清楚,只是刚到门槛就停下了。她,突然莫明地害怕起来,怕这句话的背后是她害怕听到的事。 霁阳看着盘子里五颜六色的糕点,形状怪异,脸皮抽动了一下,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你要的糕点。” “这能吃么?”霁阳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搅动了。 悬月瞪了他一眼,“我可是花了一晚上做出来的!陈管事都求我不要再去厨房了!” 霁阳偷笑了下,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下,在悬月焦急地眼神中,缓缓漾开了笑容,“原来只是样子奇怪了些,味道还是不错的。” 悬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你再吃些,我去送些给爷!”说完,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霁阳笑着再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酸不溜丢的,怕也只有我会说好吃了。” “翁主!”悬月抱着食篮兴奋地跑向重楼的书房,眼前却忽然闪出一个人,让她险险地刹住脚步。 “流大哥?”悬月困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流飞。她知道流飞在皇宫里是很特别的,行踪不定,几乎很难看见他。 “有件事,虽然四少有嘱咐过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但我想有必要和你说。” “是葵叶出事了吗?”悬月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不是,”流飞摇了摇头,“是七少。” 悬月看着他,他的眼里流过怜惜和同情,她惶惶忽忽地记起某个夜晚,流飞对着重楼摇了摇头,重楼向来淡漠的脸上有些痛苦的扭曲着。 “七少,不是生病,他是中毒,”流飞看着她震惊的脸,突然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了,“无药可解,已经快到时辰了”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那食篮重重地跌落在地,里头的糕点滚了出来,散了一地,似洒下的滴滴泪。 “你骗我的是么?他答应我等她好起来,就再去放风筝的” “翁主。”流飞打断她,仅两个字就剐去了她心底仅存的希望。她送开紧握着他手臂的手,一步一步倒退着,然后转身跑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跑进了院子,撞开了霁阳的房门,紧紧抱住了还在尝着点心的霁阳。霁阳手一松,盘子滑落下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了好几片。 “这么快就回来了?”霁阳怔了一下,笑问,“四哥说很难吃吗?其实也不是很难吃啦,只是你老是把醋当成糖,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啊。就别难过了,大不了我全吃了。” “你是笨蛋,”悬月捶了他一下,泪水就这样滑出了眼眶。她已经很久没有哭了,久到她都忘了自己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然而现在泪水就这样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湿润着她干涸已久的眼眶,有些痛,“难吃你为什么还要吃下去,不怕吃坏肚子吗?” “喂,不至于吧,就是做了失败些,你就哭成这样吗?”霁阳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反正你是要嫁给我的,我不会介意的。” “霁阳,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在哪,我就在哪。” 十七、霁阳(下) 悬月一直希望着流飞是在骗她,毕竟霁阳一直在笑,还时不时地耍弄她。可是她终究知道这只是自己在自欺欺人罢了,因为霁阳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多。然后在她每天的不安中,除夕又来了。 “霁阳,我带了些好吃的来了。”悬月推开门,走了进去。霁阳侧脸笑了下就要起身,却徒劳地瘫倒在床。 “你不要起来。”悬月放下食盒,快步走到床边。“我喂你。” “现在不吃,”霁阳按住她的手,“我有些困,但是还不想睡,你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 “好,可是不保证好听哦!”悬月握紧他的手,想起以前葵叶常唱给她的那首歌,便轻轻唱了起来: 几屡夕阳映入菜地眺望到山的那一端泛起薄薄的晚霞春风掠过,仰望天空现出一芽新月,伴着淡淡清香乡村里的炊烟,大森林的色彩田间小路上信步的人蛙鸣声,钟声宛如晚霞映衬的朦胧月景听吧,听吧如果闭上双眼风和星辰的歌曲全都可以听见几屡夕阳映入菜地眺望到山的那一端泛起薄薄的晚霞春风掠过,仰望天空现出一芽新月,伴着淡淡清香遥远的,遥远的在永久的将来强烈地,更强烈地放出闪耀的光芒完全的,完全的,大地母亲永生吧,永生吧就在我的心中 “月月,你要好好陪着四哥,只不定这次他要哭了呢。” 悬月却似乎没听到般,依旧唱着。轻灵的歌声在寂静中回荡着,直到第一朵烟花升上了天空,绽放出亮丽的光芒。 “霁阳,快看,放烟花了呢!”悬月开心地看向霁阳,他却阖上了眼,似睡去了一般。 “霁阳,不要睡了,快看,很漂亮呢!”悬月摇了摇他,嘶哑地喊道,却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霁阳,你起来,不要睡了” “霁阳,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她不知道她唤了多少声,她只知道她一直唤他,他却一直不醒来,直到一双手将她拉了起来,搂进了怀里。 “月儿,霁阳,他去了。” 悬月却好似没有听到般,伸出双手努力地探向床上的人儿,“霁阳!”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久久地盘旋在紫宸宫的上空,却被一朵又一朵烟花绽放的爆裂声掩盖了去 宣德四十二年,龙帝年仅十一岁的皇七子永远阖上了双眼。 这一年新春的喜庆被浓浓的悲哀替了去。帝都千家万户都摘下了新年的红色,为天家七皇子致丧。紫宸宫撤去了所有的颜色,清一色地换上了素洁的白,牌位竖了起来,棺木也被抬进了被清空的明夏殿。褪去了一身紫色的重楼,换上了白色的丧衣,映着他那苍白的脸,是格外的惊心,然他仍旧镇定地指挥着所有人操办着霁阳的后事,他是平静到让人讶意。悬月静静地跟在他的身旁,也是通体的白,加上她本就淡的瞳色,几乎让人以为她也要消失了。白龙帝来了,哀伤地追封霁阳为青王。几位皇子也来了,尉辰走到她的身边,抬手欲安慰她,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后妃也陆陆续续来了,哭哭啼啼的。最后,一切又平静了下来,只待守孝期后前去黄花山的皇陵下葬,然后这个永远停留在十一岁的皇子就要这样离开了,离开他们的生活。 天阴沉了几天,终于飘下了细细的雨,打在殿门前被风吹得摇晃的白色的灯笼上,“咚咚”地响着,那晃来晃去的白色在幕黑的天色中格外刺目中。冷风从大开的殿门直窜而如,挂起垂挂的白纱,吹得火盆里的火苗四下摇曳着。悬月木然地将一张又一张地纸钱投入了火盆里,看着火舌扬高然后又落下。 “翁主,你好歹休息一下吧,你已经好多天没阖眼了。”秋叶在她身后跪下,低声哀求道。然悬月仿佛没有听到,如个木偶般地重复着她的动作。 “翁主,你听奴婢一句吧,你如此糟蹋自己,让青王如何走得安心?”秋叶重重地磕下头。 悬月抬起眼,看着正前方那红色漆木的灵位,上头用镏金写着几个大字:天朝皇嫡七子青王霁阳。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却也只是愣愣地看着棺木出神。 “翁主” “你下去吧。” 秋叶看着跟前白色的靴子,迟疑了半晌,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弯着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殿门。厚重的门合上了,发出一声闷响,在空荡的明夏殿里回荡着。重楼抬起脚,走近棺木,脚步极轻,落地几乎无声。 “霁阳,说了些什么?”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光滑地棺面,他的声音是嘶哑的。 悬月看着那棺木,面前的火盆燃烧着,那上方的视野似有些扭曲,那似乎不再是棺木,而是霁阳带笑的脸。 你可以叫我霁阳。 月月,你好厉害。 月月,我们去放风筝。 月月,我娶你好了。 你在哪,我就在哪。 月月 泪水就怎么轻易地漫上了她的眼,爬满了她的颊。 “月月,你要好好陪着四哥,只不定这次他要哭了呢。”她蠕动着唇,艰涩地一字不差地说出霁阳的话。 重楼浑身一僵,抚着棺木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他说过我在哪,他就在哪的,可是他不要我了”她哭喊着,却被重楼紧紧地拥进了怀里,她的泪落在他儒白锦袖上,晕了开来。“他不要我了。我在这儿,他却不在这儿了”剩下的话她却再也说不出口,因为一滴冰湿滑下了她的脖颈,那是,他的泪。淡薄如他,也落下了泪。感受到贴着她的身躯的颤抖,她才想到比起她,他才是真正伤心的人。虽然他镇静地处理着一切,虽然他看似不为所动,但他却是最哀伤的。她知道,从今以后,他成了真正孤单的一个人。可是她却无法安慰他,因为连她自己都止不住自己的泪。 对不起,霁阳,你最后的要求,我怕是做不到了。 悬月伸出手环住他单薄的背,任泪水在两个人之间流淌着。 十八、暗波(上) 钟楼那方传出了一声闷响,一夜无眠的重楼透过纸窗看向外头,天已经大亮。低头看看怀里的悬月,她依旧沉沉地睡着,而那张小脸上还挂着道道泪痕。他伸出手抚上那张苍白的脸,拭去她眼角残存的泪。 “爷,左司徒赵大人求见。”火苗摇晃了下,展风已单膝跪在了重楼的身后。 重楼手势一顿,轻轻解开外袍铺在火盆旁,将怀里的悬月小心地放上,这才轻轻起身,走出了明夏殿。 “老臣赵言初叩见四殿下。”左司徒双膝跪倒,行了个大礼。 “找我什么事。” 重楼负手而立,看向前方的眼眸深邃而悠远。 “七殿下的事,臣等甚表哀思。” 重楼微点了下头,双眼依旧看向远方,神情依旧淡漠。大雨刚过,天依旧阴着,隐隐约约可以预见这一年的雪就要来临了。 左司徒看着眼前一身清华的重楼,禁不住感叹了一下。他尤记得当年这位皇子是如何光彩惑人,甚至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这储君之位非他末属,可是现在的四皇子却韬光养晦,完全不见昔日的王者风范,而是清心寡欲,倒有了几分仙人之势。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良久,在左司徒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重楼低低地开了口。 左司徒思度了一会,从衣襟里取出了一方紫色锦帕,双手奉到了他的面前。见他毫无接过之意,左司徒空出右手,揭开了锦帕的一角,一枚羊脂玉的扳指赫然出现。 重楼剑眉刹时拧了起来,“什么意思?” 左司徒不畏他陡然失了温度的声音,更举高了双手,“臣等恭请四殿下接下西宫主位!” “你回去吧,我不会接下的!”甩开袍角,重楼猛得旋身往殿内走去,带动一股极冷的风。 “四殿下要让青王就这样惨死吗?”见他要走,左司徒连忙跪着往前挪了几步,“青王究竟是怎么死的,四殿下应比臣更清楚才是!” 他的话让重楼刹住了脚步,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的关节都泛白了。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四殿下难道不比臣等更明白吗?”见他停住了,左司徒再往前迈了几步,手里捧着的锦帕举得更高了,“恕臣大胆说一句,身位皇族之人,四殿下当清楚有些事不是避就能避的了的!我不犯人,人未必不犯我!我等都清楚当朝太子胆怯懦弱,并不适合为一国之君,四殿下忍心天下黎民百姓受苦吗?如今,北羌族蠢蠢欲动,南南夷国虎视耽耽,东临国也不安分,四殿下要看着天朝百年基业毁于眼前吗? “臣等都蒙受昭后之恩,愿追随四殿下,西翠微宫、华清宫、白合宫都愿唯紫宸宫马首是瞻。请四殿下接下西宫主位!” “你们知道吗?就因为你们对我的期待,让我失去了很多。我已经乏了,有些事已经不想再过问,你回去吧!” 见他的身形就要消失在宫门后,左司徒尚不死心地往前挪着,却被展风拦了下来。 “赵大人!”展风摇了摇头,“不要再逼四爷了,他的心太苦了。好歹,您容他再想想吧!” 左司徒停下身子,再看向那背影,竟是那样单薄 “臣会等四殿下的回复的!”说完,重重磕下了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然后才起身退下。 重楼脚步微顿,随即又跨过门槛,踏进殿内。眼睑稍抬,见到的是和他一样一身白的悬月静静地站在面前,他禁不住快步走了上去,紧紧将她拥入怀里。 “等过了三月初四,年满十八又未受封的皇子就必须出宫设府。到时我们就在黄花山周围选个地,我们就住那,永远地和霁阳在一起,可好?”他不想再介入这些事,他的愿望很渺小,他只想平平静静地过完这辈子,即使不富贵,哪怕没权势。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也真的已经很累,身累,心也累。 “好。”悬月在怀中轻轻点了点头。即使知道了霁阳是死于非命,她也不想去追究。她不想是因为仇恨而记住了这道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阳光。他虽然走了,却走得幸福,走得满足,也走的放心。她也不想去理会那些什么百年基业,不想去计较什么储君之位。她不想,在失去霁阳后,连眼前的他,也失去,因为她不想再次承受那样的锥心之痛。 一月初八,一个月的停灵期已过,浩浩荡荡的送灵队在皇城的两仪门整装待发,待白龙帝最后抚了抚霁阳冰冷的脸后,便往黄花山的方向进发。这时灰蒙蒙的天开始撒下了一片雪花,然后势头渐渐加大,最后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然后忍了一个月的雪终于下了起来。悬月从马车上探出一手,那片片雪花落至那冰凉的小手上,久久不化。 “霁阳,你在和我说再见吗?” 对座的重楼闻言抬起了垂下的眼睑看着她没有表情的侧脸,半晌,也探出了一手,承接那漫天的雪花。到两人的手都冰透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展风立在车外拱手道:“爷,翁主,到了。” 重楼收回手,率先跳下马车,随后伸出一手,探向后头的悬月。悬月一愣,握住了那冻的有些发紫的掌,没有意料之中的冷,倒是意料之外的暖。重楼再未放手,拉着她的小手,随着前头的侍卫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一双双厚靴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咯”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着,让人觉得有些凄凉。最后终于到了陵园,守陵的宫人拱着身跑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奴见过四殿下、月翁主。” 重楼扬了扬手,他连忙推开园门,于是一座又一座陵寝出现在了眼前。他们一直往前走着,悬月却觉得浑身越来越凉。难道霁阳就要躺在这个冷清的地方吗? “我们很快会再来,然后就一直陪他,他不会寂寞的。” 悬月侧过脸看着他,而他淡淡地笑着,笑得虽淡,却温暖一片,宛如暖春。她再有了勇气,有勇气看着装着霁阳的棺木被抬进石室、退出视线,有勇气看着沉重的石门重重地合上,落了封,再也无法打开,有勇气接受自己再也看不见他的脸的事实。 “启禀四殿下、月翁主,青王已经安葬完毕,请两位殿下回宫。”侍卫长拱手请道。 悬月再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石室,在转过身,回握住重楼的手,准备离开。说是迟那是快,从四下跳出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侍卫们的剑也纷纷出鞘。 “什么人!皇家陵寝也是你们可以随便进的吗?”侍卫长大喝一声,攻向黑衣人。黑衣人也并为答话,只是长啸一声,“不要留活口!”他的话音一落,周围的混乱也开始了。 重楼冷冷地看着周围的刀光剑影。终于,要对他下手了吗?还是正思忖着,冷不防两道暗箭急射而来。“小心!”悬月喊道,利落地跳起身,扬起手中的玉笛挡下一箭,与此同时,展风也拔刀打下另一箭。悬月本以为这箭被格开后应落下地,却不想它不停地钻着笛身久久不落。就在她为之诧异的一瞬间,另一枚利箭急射而来,让她措手不及。展风脚尖一旋,迅速转身扑向那支箭,但手里的大刀仅削去了箭尾,那只索命的箭微偏了方向,却不减力道的直射而来。悬月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被紧紧地搂住。 十九、暗波(下) 索命的剑直面而来,悬月怔忡地看着看着死神站到了她的面前,挥开了夺命的镰刀。 眼前蓦地一黑,她被人紧紧护在了怀里,冰天雪地间,她觉得只有周身是温暖的。 一声闷响,一声闷哼,伴着展风的急呼,她愣愣地从紧地几乎让她窒息的怀抱中抬起了脸,她看见了重楼失了血色的脸。她茫然地伸出手触上他的背,却沾上粘稠的湿。她颤抖地将手伸至眼前,是她熟悉的红!眼瞳在一瞬间剧烈窒缩着,就像她的心。 “没有人可以再从我这拿走什么!”轻的仿佛要被风吹散的话语,让悬月听不真切,只他唇边那抹深深的笑容让她看得清楚异常。她看见他的眼缓缓地阖上了,瘦削的身子向她跌了过来,她伸出双臂,愣愣地接住,是她不可负担的重。 “四爷!”展风搬过重楼的身子,瞧见那白稠袍上泛黑的颜色后,迅速扯开布料暴露出伤口,用力挤出那异色的血。 “这样是不行的!”回过神来的悬月,一把推开展风,伏在重楼的肩上,颤抖的唇触上那冰冷的肌肤,一口一口地吸着那和着毒汁的血液,在血重新变成红色后,撩开裙摆扯下长长的布条捆紧那伤口后,才抬头看向展风。 “属下这就送爷回宫,翁主” 悬月回首看向那仍在持续的混战,轻道:“我自己回去。” 她没有转过脸,但她如雪样冰冷的声音让展风不由地担心起来,可重楼的伤势又不容耽误。两难之下,展风终是抱着重楼站了起来,郑重地行礼道:“请翁主务必要保全自己!”在得到她的颔首后,这才掠起身,快速地向园外候着的马车奔去。悬月默默地立在那儿,看着那已失去意识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雪白的雪润上她雪白的衣,让她整个人都冰冷起来,却不知冰冷的是身还是心。 “翁主!”侍卫们渐渐围拢在了她的身边,侍卫长护着受伤的手臂,喘着粗气道:“属下会牵制住他们,请翁主先随其他人撤离此地!” 然,悬月却是轻轻扬起了手,“不必了,你们退下!” “翁主”侍卫长还想再劝,却见她以闪电般地跃了出去,绿色一晃,她手里已握住一柄软剑,剑身反射着雪光,是刺人的寒意。 “犯我者,死!”金眸微闭,再睁开时,人已闪入了刺客中。重重黑中是骇人的白,柄柄利剑中是软如白练的银光。侍卫长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她软剑横向背部,挡住五把剑的攻势,难以相信眼前以一挡五的是位只有十二岁的女娃娃!再一道银光后,悬月跃出了包围圈,翩然落地,剑梢点地,滴血不沾,一身白锦宫裙迎风微扬着。她身后,是倒地的五具尸体。侍卫长怔然地看着她冷凝的金瞳,他曾听说过那则预言“天降神女,凡貌金瞳”,很多宫人都对它半信半疑,现在他却非常确定,眼前这位瘦小的少女正是降临于天朝的女神!“翁主千岁!”高呼一声,他双膝跪下,匍匐在地,身后一干将士纷纷跪下,叩拜这位迎风而立的预言之女! 夜色已深,可是紫宸宫却依旧灯火通明,宫女们端着水盆匆匆忙忙地奔进藏冬殿,复又匆匆忙忙地端着水盆退了出来,可那盆里的水赫然是鲜红的血水!悬月立在殿外,静静地看着那透着烛光的纸窗,雪依旧悠悠地飘着,很快就在她的发和肩上堆积了起来。秋叶叹了口气,撑开伞罩在她的上方,可是她就象没有察觉到似的,动也没动,两眼仍是紧紧地盯着那窗。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让忙碌的众人立刻就地跪了下来,惟有悬月还是直直地立在那,视线半寸也没挪开。 “起来起来,继续忙你们的!”白龙帝烦躁地挥挥手,大步向呆立在那的悬月走来,“月儿,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四为什么会伤成那样?” 悬月缓缓地转过脸,仰望着这个天朝最尊贵的人,“那箭是朝我而来,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白龙帝拧着眉,看着这个面貌尚幼的孩子。她的面容是难以形容的平淡,连那说话的语气也是清淡的,仿佛未曾经历过今日的暗杀,未曾见过那些飞溅的鲜血,也没亲自动手制造了那些死状恐怖的尸体。她是那样的平静,是习惯的平静,仿佛这些出现在她身边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圣主,是不是仅仅是我的存在都对一些人产生了威胁?即使我们只是想过平静的日子,并不想去争些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的这双眼,我们就失去了生存和幸福的机会?” 白龙帝微抬起右手,拍着她的脑袋,嘴张了张又合上。他很想回答她的问题,却又不知道从何回答,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追问了自己很多次。身在王家,就有王家人无可避免的无奈,这些无奈注定是谁都无从选择的。 稍久,流飞擦拭着脸上的汗走出了藏冬殿,悬月立刻迎了上去,拉着他的袖子急问:“流大哥,四哥怎么样了?” 流飞瞥见她身后跟来的白龙帝,拱手行了个礼道:“毒液清除及时,血也止住了,四少已无大碍,只是仍需休息”不等他文绉绉地说完,悬月已推开他冲了进去。她急匆匆地样子,让流飞无奈地摇了摇头,再面向白龙帝时,却敛去了所有表情。 “圣主,这次又打算放手不问吗?” “朕不是不想过问,而是此事牵扯过广,朕动弹不得。”白龙帝冷道。 流飞嘴角讥诮地勾了起来,“圣主素来英明,不必流飞多提其中的隐情。”一句话让白龙帝的脸色瞬时难看了起来。“太子尚在其位,流飞自不多说。但一旦四少有了任何决定,流飞必将支持到底。流飞就此告辞!”流飞拱手道,冷笑着提着诊箱消失在夜幕里,留下白龙帝,脸色铁青。 二十、梦魇 那是梦 那年,春花艳丽,刚得到父皇赏赐的他一出书房就按捺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一路跑向了栖凤宫。 “哎哟,小主子,娘娘还歇着呢!”栖凤宫的女官华颖朝又蹦又跳的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华姑姑,我就悄悄地进去好不好?”他撒娇地扯着华颖的袖子,软磨硬泡着。 “好啦好啦!”华颖那禁得住这个粉雕玉啄的小娃娃的哀求啊,“不要吵醒娘娘哦!” 毫不吝啬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他蹑手蹑脚地跨进西暖阁,那风吹起道道薄纱,贵妃椅上那雍雅的身子隐隐若现。他抿嘴轻笑,折下桌上插着的百合花,猫着腰靠近贵妃椅,看着椅上女子恬静的睡脸,止不住笑得更欢,然后踮着脚尖将手中清丽的花别上女子的发髻。 “又淘气!”女子睁开眼,黑珍珠般的眼眸清丽动人。 “呵呵,母后醒啦?”他歪着头问道。 女子刮刮他挺俏的鼻子,“你在外头磨你华姑姑的时候就醒了。” 他心虚一笑,随即献宝地掏出腰袋里的玉佩递到女子的面前,“母后,今天父皇叫儿臣去作诗,赏了块玉给儿臣呢!” “那定是你作的好咯!”女子笑着将他搂进怀里。 他将脑袋在女子的怀里磨转着,染上她身上淡雅的馨香,小嘴里不断溢出满足的笑声。 躲在屏风后,他时不时地探出头偷瞧着屋门的方向,贼贼地笑两声。 “四哥,这样不好啦!”一双小手怯怯地拉拉他。 他回头瞪眼道:“有什么不好?谁让她们欺负老六来着,这不,良姨都被她们气病了!” “这事我们可以告诉父皇” “父皇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掺和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老五,不要再罗嗦,再唠叨,以后不让你吃我母后做的点心!”他做了个鬼脸威胁道。 明昼委屈地扁扁嘴,谁叫他就喜欢娘娘做的糕点呢? “嘘,有人来了!”他扯了下明昼的袖子,两人立刻噤声,躲在屏风后头偷看即将发生的一切。门“吱呀”一声被慢慢推开,随即“哗”的一声,一桶水随即泼了下来,伴随着一声尖叫,女子身后的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他和明昼也傻眼了。 “娘娘!”华颖尖叫着拿出帕子擦拭着女子糊了一片的脸。娘娘可是最注重仪态的,这下可怎么办是好? 女子倒是平平静静地,只是那双漆黑的眼里森冷着。瞥了眼身后唏哩哗啦跪了一片的宫人,然后冷冷地看向屏风的方向,“还不出来?” 他缩了缩脖子,拉着一张脸早涨满了羞愧的红的明昼挪了出来,小小声地唤了声:“母后。” “你说母后要怎么罚你?” “娘娘,是明昼的错,要罚就罚明昼吧,是明昼出的主意。”明昼连忙跪下了身,垂着脑袋道。 “明昼,你起来,是他自个儿闯得祸,岂能让你这个做弟弟的替他担这份罪?” 明昼迟疑地看看女子又看看他,不知所措。 “过来。”女子向他招了招手,一脸淡然。 他嘟着嘴,不甘不愿地走了过去,却被女子用力扯进了怀里,把他白玉般的小脸在她衣服上摩蹭着,沾上了那叟水的怪味。 “母后好坏!”他闷着声抱怨道,明知道他最讨厌脏! 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银铃般的笑声让一室紧窒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为着这位聪慧却又淘气可爱的小皇子。 那年,春花灿烂。他踩着已有些沉稳的步子跨进了栖凤宫,未及请安就大步迈到了床边,神采飞扬地握着女子的手:“母后,我见到七弟了,他好小。” “喜欢吗?”女子有些虚弱地抚着他黑亮的发。 他用力地点点头,“好喜欢!以后我要教他诗词歌赋,要保护他不受任何人欺负!” 女子淡笑出声,“你啊,不把他教的和你一样淘气,我就放心了。” “母后!”他不依地摇着女子的手,女子笑着,煞是开心。 鼓声隆隆,他负着手走上高位,冲白龙帝和昭后拱手道:“父皇,母后,儿臣上场了。” 白龙帝满意地点点头,“老四啊,父皇可是很看好你啊。” “谢父皇!”他行礼道,已渐沉稳的脸上是少年轻狂的得意。 “自个儿小心,安全第一,知道么?”女子却是一脸放心不下,挽着她手臂的三岁幼子也是眨巴着眼看着他,带着浓浓的不安。 “儿臣知道,小弟也放心。”他笑道,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旋身往武场中央走去。 “武试开始!” 场中央的少年向他拱手行礼后,便毫不客气地攻了过来,招招耗上了十成十的气力。他悠哉的接住,眼里的自负让少年禁不住更加认真起来。上位的女子一脸担忧,他倒是悠悠自在,对少年的进攻有招拆招。 “那孩子,倒像在玩似的。”白龙帝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可怜了展风那骄傲的孩子,‘第一勇士’的称号就要败在这小子手里了。” 约莫是玩够了,他轻跃开身,歪着脑袋向着对面喊道:“我说,我们打个赌好不?” 少年本一脸郁卒,又不好发作,对他的提议自是欣然接受:“赌什么?” “展风!”白龙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上前喝道,却被白龙帝扬手阻止。“就由着他们吧,展望你也不要太紧张。” 展望连忙拱手道:“属下遵命。” 他见那少年满身的傲气本就兴致冲冲,见白龙帝也不反对,更是上了兴头,“你输给我,就给我做影子侍卫,我输了就替你做件事,没限制,好不?” “君子一言!”展风大喜立刻攻了上去。 “快马一鞭!”他接道,跃身攻了上去,全无嬉笑之意,打得少年应接不暇,一个飞身,跌出了场外。 “好!”白龙帝鼓掌道,“不亏是朕的皇子!” 他跃下武场,嘴角盈满了笑容,向高位拜了拜,走至坐在地上懊恼不已的少年伸出了手,“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顺便保护我的七弟!” 少年看着他伸在自个面前的手,怔了下,随即起身跪倒在地,“臣愿从此跟随四皇子,护卫四皇子和七皇子的安全!” 那年,明明是春天,风却是刺骨的冷。他晃着白龙帝刚赏给他的白鞭,打算去给他母后看。和往常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进西暖阁,刚跨进屋门,却看见明昼跌坐在地,一脸惊骇。 “老五,你怎么了?”明昼脸上的恐惧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连忙跑了过去。不等他回答,纱帐后的骚动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缓缓转过脸,看见他的母后被两个宫女架住了身子,另一个宫女在强灌着她什么! “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一天吧!”他惊恐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那艳丽的服色,那妖娆的背影!他睁大着自己的眼,看着他母后满面的泪,赫然明白她被迫吞下的是什么! “不”刚想冲上去大喊,嘴却先一步被堵住了,而他身边的明昼也是亦然。他转过头,看到的是华颖哭花的脸。华颖强压住自己的哭声,用力向着他摇了摇头。他不依,死命地挣扎着,然,华颖的手却牢牢地桎梏着他。 不要!他无声地呐喊着,手极力地伸向着他的母后。她似乎看到了他,哀戚的双眼看向他的方向,泪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了出来,那明丽的面容渐渐泛了青,最后她合上了眼,架着她的宫女松开了手,她的身子软软滑落在地,再无生息。 他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然后他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弟弟,被拖了出来,被同样灌下了毒药。这次他挣扎地更厉害,可是华颖却依旧摇着头,泪流满面。然后,他看到弟弟小小的身子也软倒在地。然后,那背影转了过来,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叫仇恨!然后,那人带着得意的笑,扭着腰走出了宫。华颖的手才无力的松开,他疯了般冲了过去,摇着他的母后,可是她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他僵着身子跪在灵柩前,动也不动,往日那双淘气的眼此刻全没了神采,只是呆滞地看着那冰冷的棺木,甚至后头响起了脚步声,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小主子!”华颖重重地跪倒在地,“奴婢不求小主子原谅奴婢,但求小主子听奴婢说几句。试问若无有权有势之人的授意,这世上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对正宫娘娘下手!奴婢知道小主子身手过人,若无奴婢阻拦,一定能救下娘娘。但是,小主子您是斗不过这幕后的人的!奴婢肯请小主子保护自己!” “华姑姑,你告诉我,是谁要我母后的命?”他仰起头,幽幽地问道。 “小主子,娘娘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特嘱咐奴婢一定要转告小主子几句话!” 他没有回头,却似乎在听。华颖抬头道:“韬光养晦,远离是非!” 他身子一僵。华颖凄然一笑,颤着声道:“小主子,七殿下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小主子一定要保全自己,才能想办法治愈七殿下。奴婢和娘娘会一直在你们身边的。”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他回头,只见到华颖倒在了血泊之中。 “小主子,忘了所有的一切,活下去。华颖舍不得娘娘,陪她去了。”她的气息微若游丝,他踉跄着脚步走了过去,却只来得及握住她无力垂下的手。 “你们都骗我”他跌坐在地,咬着唇,泪水沿着线条佼好的脸滑落下来,滴落在青色的大理石上,“你们说会在我身边,却都离开我,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不要” 记忆里还残存着母后和华姑姑的笑脸,一夕之间却只剩下了他和他那只剩下半条命的弟弟。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他要告诉父皇,告诉父皇就是那个女人杀了母后的!他爬起身,向腾龙宫的方向跑去,向御书房跑去。闪过重重侍卫,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御书房,却因那个令他恨到骨子里的背影止住了脚步。 “是你做的?”白龙帝头也不抬,朱砂笔径自在奏折上移动着。 女子轻笑了一声:“被你猜出来了?” “为什么连朕的皇子也不放过?” “你不也是利用我除掉了昭后?” 白龙帝笔势一顿,抬头看着妖娆的女子,沉声道:“既然老七没死,就不要再动他了,老四你也别打主意。” 女子摊摊手,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无所谓。书房里再无对话,而书房外,他的心全冷了。他抬起眼睑,冰样的眼冷冷地看着书房里他的父皇,他曾经崇拜至极的父皇。 原来,这就是一切。他缓缓退开了身子,如游尸般地走出腾龙宫,身子一个倾斜就要跌下层层阶梯,身后的展风眼明手快地扶助他,“主子,你没事吧?”他是听说过皇家向来黑暗,但没想到素来英明的白龙帝会杀了自己以贤惠而名扬天下的妻子,对主子而言,这怕是最难接受的事实吧! “展风,替我做件事。我知道会有些为难你,但请你一定到做到!”他侧过脸郑重道。 “主子尽管吩咐!” “把明昼送出宫去,越远越好,托个信得过的人好生照料。此事要瞒过所有人,知道吗?” “主子” “明昼还什么都不知道,万一说出去了,只会被灭口。”重楼闭上了眼,那张十三岁的稚气的脸上却是三十岁的沧桑。 “主子也走吧!”展风担忧地劝道。 他仰起头看着这虚假的万里晴空,“我要留下来,我要看着每个人的结局。”他要看着每个你争我夺,各怀鬼胎的人最后都有什么下场! 二十一、惊蛰(上) 凉凉的感觉覆上了他的额,一点一点地驱散了梦境,柔和的烛光泛进了他还有些模糊的眼中。重楼睁开眼,发觉悬月柔和的面容就在眼前,而他自己则枕着悬月的腿不知睡了已有多久。一滴清凉落在了他的脸上,沿着他脸部的线条滑了开去,漫出了一道凉爽。 “你醒了!”望着他的那双金色的瞳,里面承载了太多的喜悦。 “我睡了很久了吗?”他嘶哑着开口问道。 “天黑没多久你就发烧了,睡得不好,一直说着什么,我就”说着,她就要把他扶进榻里躺正,却被他陡然伸出了两臂,紧紧地揽住了腰身。 “我梦见了我母后。”他把脸埋进她的腰腹间,闷闷地说道。 悬月止住了手里的动作,看向他微向她的侧脸,察觉到他的神情不似以往,空空荡荡的眼神有些,和有些痛苦。 “梦见她什么了?”她不忍,再度把弄湿的绫巾覆上他的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 “梦见她被杀的时候。” 攥在手中的绫巾落下他的额际,她惊骇地看着他,手无措地想收回,却被他一把拉住,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心,他手心里的凉意顺着他的肤渡了过来,让她的也凉了起来。 “我是亲眼看见我母后被人强灌毒药杀死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她分外的不安,“那些人杀了她后,又向一旁的老七下手。老七虽是幸运的活了下来,却一直没办法清除体内的毒,遇到流飞时已经太晚了。而她,我的母后,拥有‘天朝第一后’之称的她却没存活下来。” 她看着那双黝黑的眼,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不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也不再开口,只是就这样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屋子里是异样的沉静,静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tian了tian有些干燥的唇问:“你恨吗?” “恨?”他讥诮地笑了声,瞥开了头,“我还能有七情六欲吗?我想爱,我的爱却会让我爱的人走上绝路,我想恨,我的恨又会让我自己无路可走。” “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要要回我所有的一切。”他重新再看着她,双眼里燃着愤怒的火焰,“我认为我隔岸观火就能全身而退,却没想到只会失去更多。老六没有错,我已经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她闭上了眼,掩住自己心里的哀伤。皇宫确实是一座最华丽的牢笼,它不仅困住了里头人的自由,也困住了他们的选择。霁阳,他尚未明白这种残酷,却成了这份残酷的牺牲品,可幸?可悲?亦或是可恨? “是谁要霁阳的命?”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问却无法不问。 “谁想要我和你的命,就是谁要了霁阳的命。” 她睁开眼,看见的是他木然的侧脸。他曾经告诉自己他不是不疼爱霁阳,而是不能;他曾站在霁阳屋外承受着漫天的大雪,却从未踏进一步。霁阳也许是幸运的,可是他绝对是不幸的。霁阳没有那段血腥的记忆,他却深刻地记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霁阳可以无忧地做着一切,他却必须让自己与一切都保持距离;霁阳可以是热情的,他却必须是淡漠的。在灵山院,她争的只是自己的生命,而他却必须争取更多的生命。心揪疼了起来,双臂禁不住揽紧了他,“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她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还能为这样伤痕累累的他做些什么,只是觉得这时的他就像易碎的玻璃,脆弱不堪,却无人保护,如果连她也不出手,他就样这样化去了。 “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明明冬季的宫装有很多层,可是她还是可以明确感受到腰腹间传来他有些炽热的呼吸。 “你在哪,我就在哪。”曾经也有人给了她这样的承诺,却无法做到。但她这次一定会做到,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走过这个残酷的时代。 屋外,展风一直僵直的身子斜靠在了墙上,他仰头看着天空,长叹出一口气,热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一团一团的白雾,“究竟是预言推动了现实,还是现实推动了预言?” 伴着重楼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天气也开始暖和了起来,许久不见的阳光开始撒向了大地。站在藏冬殿外的悬月,顺着那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人影,看向从未这么热闹过的藏冬殿。因为封宫已久的紫宸宫,在今日,首次因故开启了宫门。为了让重楼好好的养伤,关上了宫门的紫宸宫倒是一片宁静,而紫宸宫外,朝野上下却因为这次意外而天翻地覆了起来。效忠于前昭后的,对于四皇子的遇刺激动不已,联名要求白龙帝清查;隐藏了些杂案的惧怕这次调查会被翻出案底,又激烈反对;产生惊弓效应的惟恐自己也摊上这等事的左右为难,不好表态,搞得白龙帝一个头也大了好几圈,皇子遇刺,说大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重楼本身没什么重职在身,说小也不是什么小事,毕竟他的身后又代表了一群势力。白龙帝迟迟拿不下个主意,于是,日日聚集在紫宸宫外急切想知道重楼病情的人越来越多,联名奏请重楼要重楼请白龙帝做主的人也急剧增加,然后拐着弯想重楼息事宁人的人数也不少。就在紫宸宫的宫门快被推倒的情况下,重楼不得不下令打开宫门,让这群人一次把事说干净,已还给自己一个安静的养伤的环境。 “你就是预言之女?”一道清朗的男声在悬月背后轻轻响起。 悬月收回看向藏冬殿的目光,循着声源旋过身来,在遍地残雪中,有些困惑地看向来者,一时不知这位有着和重楼极其相似的眼睛的年轻朝臣是谁。 濯羽笑看着她一双奇特的金眸因困惑而迷茫起来,却不再开口,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然后绕了一圈的目光终止在她的脸上。就在悬月以为他已经老身入定的时候,他眨了眨那双和重楼相似的眼眸,笑道:“也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嘛。” 悬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由得倒退两步想跑开。 “慢着。”濯羽好笑地从腰间掏出玉牌,表明自己的身份。 悬月看向那成色极淡的玉,上头是身子卷成ng状的龙。 三皇子,濯羽! 连忙福下身就要行礼,却被濯羽快一步扶助,“父皇即已道明你与公主平阶,就算我等的妹妹,不必再行此大礼。” “三哥是要找四哥吗?” 濯羽耸耸肩头,“是南宫那群大老,肚子里绕着什么弯弯,硬要借我的名头来一趟。任务达成了,我就在外头晃晃。” 那,她是该陪着他晃晃,还是快些离开为好?她记起了重楼那带着痛心的眼神,“记住,这座皇宫里,地,是没有一块安全的,人,是没有一个可信的。”眼角扫到了藏冬殿的方向,里头走出了几个人,却又有更多的人涌了进去。她想起早些时候重楼还有些泛白的脸色,禁不住担心起来。 “若是放心不下,何不过去看看?”看着她眉头隐隐的焦虑,濯羽好心地建议道。 悬月也不同他客气,福了福身就要转身离开。他却伸出一掌,“替我转告老四一句话,‘我等他已经很久了,不要再躲了’。” 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的悬月怔大了那双金眸,看着他优雅地欠了欠身,踩着从容的脚步,慢慢度向宫门口。在他的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时,她才幽幽地道:“为什么你们都要逼他呢?” 二十二、惊蛰(下) 这些日子心绪本就杂乱着,再加上刚才濯羽的一番饱有深意的话,虽然已经是出太阳的好日子,悬月只觉得自己的心还停在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晦涩不堪。垂着头正要跨进藏冬殿,却愣生生地和里头也要迈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悬月一个没注意,就要向后跌去,来人倒是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月儿?你没事吧?” 悬月抬头看着他,惑人的桃花眼依旧,带着的不入瞳心的笑也依旧,可是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还记得那个扬风的日子,他坐在身边笑问她有几岁,风吹着他几缕散下的发,撩着她的颊;她还记得那两只箭擦着她的发饰打落那索命的利器,她靠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双纤长的手绕着马缰绳;她记得那放在自己房门口的那软软的包袱,记得那白围领圈住自己脖子的温度。然而现在,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道:“二哥是来看四哥的吗?” 那声轻轻淡淡的“二哥”重重地砸上尉辰的心,那被推开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他看着她,却只看到她的发顶,上头那白玉簪子上垂着的珠串轻轻晃荡着。良久终是收回了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太子有事找老四商量,我撺掇着也该来瞧瞧老四的病。” 悬月只轻轻地应了声便不再开口,头依旧微垂着,身后廊檐下的宫灯在暖风的吹动下左右轻晃着,她月白色的纱袖和裙沿也微微翻动着。尉辰这才意识到,她的装束改变了,连带的她给他的感觉也改变了,就这么一段的日子里,曾经离他很近的她似乎就这样远离了。他调开看着她的视线,嘴角苦涩地勾着。这不是他要的结果吗?那又为何,当她推开自己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呢? “老二?”太子负着手走了出来,不解地打量着尉辰那有些悲凉的背影。 尉辰微微侧过身,后头的悬月也露了出来,太子脚步一顿,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悬月福身道:“大哥。” 太子瞥了眼半面对着他的尉辰,那张常带着笑的脸如死水一般平静,眉头拧了拧,“不用多礼了。” “四哥还病着,月儿就不送大哥了。” 太子轻扬了扬手,两眼紧紧地盯着尉辰。尉辰也没再看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只是愣愣地没有目标地看着前方。 “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她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终有一天,她的存在会是我们的威胁。与其将来痛心不如现在了断。”太子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走了出去。徒留尉辰站在那儿,静默良久 一走进内殿,悬月就发现以往经常可以闻到的那股檀香已经极淡了,四周的窗都大开着,一阵又一阵暖风从这头的窗子窜了进来,撩拨下轻柔的幕纱后又从另一头的窗子窜了出去。床上那单薄地好似纸片一样的人正看着窗外出神着。她快步走到窗边关上那风的入口,“才刚好,还不能吹风!” 重楼看着她有些薄怒的脸,淡淡地笑着:“已经春天了。” 悬月旋身看着窗外点点的绿点,“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是冷得有些让人受不了呢。”重楼也望向那星星点点的绿。 “要见的都见过了吗?要再封宫吗?”悬月移开目光,走到他的身边,替他拉高棉被,碰触到他异常冰冷的手,秀气的眉死死地打了个结。 “还有一个。”他反手握住她的,再不放手。 悬月猛地扬起头,看着他墨黑的眼。她曾觉得他的眼黑亮的像颗罕见的珍珠,那浓浓的黑中有的是点点如星光般的光亮。如今他的眼,依旧黑得让人感叹,却没了那惊艳的亮,只是黑黑的,黑得仿佛要让人就这样沉溺了下去。 “爷,左司徒赵大人求见!”幕纱后展风的声音清晰可闻。 重楼没有应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悬月,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温暖。她看见了他眼中隐隐浮现的不安,淡淡地笑了下。她这是在怕什么,她已经失去了霁阳,她现在怕的也只是失去他而已。另一只手也覆上了他的,“我不怕。”她不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对亦或是错,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后悔她今天所做的决定 “宣。”重楼嘴角扬了开来,看在悬月的眼里仿佛是在混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丝光明。知道手上突地袭上寒冷,她才惊觉到他已收回了手,正推开身上厚实的锦被,试图下床。 “不可以”她推阻着他的身子,他却轻轻拉开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笑容告诉她即使她阻止也没用,于是她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他有些吃力地挪下自己的双腿,看着他光裸的足轻踏上冰冷的地面,明明还站不稳,却硬是没有借助任何的扶助,就这样颤颤地立在了内殿的中央,本合身的中衣现在宽大的有些过分,明明是很虚弱的身体,站在那儿却一点也让人感觉不出孱弱,反倒是一种尊贵与王者的气势蔓延了开来。她瞠大了眼,随即又垂下了眼,她看惯的是那飘飘似仙的重楼,可眼前那高贵无比的才是真正的重楼吧? “微臣赵言初叩见四皇子。”左司徒甩开宽袖,匍匐在地。 重楼负着手,散在身后的长发微微摇曳着,“抬头看着我。” 左司徒再叩首,随即缓缓地抬起头,视线扫过那无暇的足,轻晃着的衣摆,顺着那颀长的身子来到了重楼清淡的脸,顿时一振。重楼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但那双眼却让他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左司徒立刻明白了他今天会被召见的原因了,右手立刻伸进袖笼里掏出那方紫色锦帕,双手颤巍巍地捧高到了重楼的面前,“请四皇子接下西宫主位!” “你们可想好了?” “臣等必将扶持殿下坐上主位!” 重楼微微一笑,那笑不复以往的仙姿,而是媚惑得似一方妖孽。骨节分明的手极缓地触上那锦帕,修长的指极柔地挑开那锦帕,那皎白的羊脂玉扳指呈现了出来,线条优美的指尖捻起了那扳指,慢慢地套上了另一只手的拇指,那每一步的动作都仿佛被人刻意放慢了般,在悬月的眼里是如此的清晰。窗外本缓和的风陡然增大,关得不严的窗就这样被突兀地吹了开来,狂风立刻窜了进来,吹乱了重楼的白衣黑发。悬月骇然地看向窗外,本风和日丽的天气竟变得如此阴沉诡异,她走向窗边,想关上那被撞开的窗,天空却兀的响起一声响雷,惊地她倒退了两步。 腾龙宫白龙帝手一颤,杯中的水洒了些许出来,杂乱地落在了桌上。 “圣主莫慌,”随伺太监立刻上去拭净桌上的茶渍,换上一盏新茶,“约莫是春雷,惊蛰罢了。” 白龙帝皱眉看着阴沉沉的天,半晌未语。 东六宫端庆宫太子惊得跳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待雷声停下,才软着手脚坐下,额上已满是汗水。 东六宫黑耀宫静坐的二皇子尉辰睁开了闭着的眼,侧仰着脸看着乌云滚滚的天空。 南四宫赤乐宫斜靠在暖塌上看着书的三皇子濯羽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屋外的狂风大作,嘴角挂上高深莫测的笑。 南四宫明光宫练着字的八皇子南陵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向屋门口,扶着门框凝望着。 西四宫白合宫在园中舞着剑的六皇子洛淮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栖凤宫美艳华贵的女子红唇勾着笑,寓意不明。内殿内,被侍女捂住了耳的九皇子楚歌翻了个身,继续着他的好眠。 惊蛰之日,狂风大作,海潮骤起,天地颤动。 安稳地沉睡了几百年的天朝,开始苏醒了。 微小的幸福(上) 宣德四十三年的春来得有些早,地上的冬雪还未融尽,已经依稀可见点点绿色破土而出,调皮的冒了个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但是,在悬月的眼里,世界永远停留在了冬季的苍白。她的春天早已在那个锣鼓喧嚣的夜晚和那盛放的烟花一起消逝在了天际,从此不再有。心里有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但是,她依旧学会了习惯,习惯了没有霁阳的日子,也习惯了寂寞。 她记得以往看书看累的时候,霁阳都会适时地出现在她面前,带来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分享自己的快乐。现在,抬起头的时候,房门口已永远不会再有那个像春天一样温暖的笑脸了。 没有了霁阳,她依旧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拿过宫人送上的糕点,掰成碎屑,扬手撒了满院,支着面颊看着经过的飞鸟停下匆忙的脚步,啄食着地上的糕点,也有些鸟儿贪心地落在盘中,毫不客气地分享着属于她的点心。她也不是很在意,任它们在自己的面前放肆。 “若让秋叶知道她特意为你做的点心都进了鸟儿的肚子,估计是要哭了。”为了能顺利接下西宫主位而接连熬了好几夜的重楼,甫走出藏冬殿就见到她一脸落寞地坐在门槛上,看着满院寻食的鸟儿发着呆。 霁阳是一个人离去,却是给了两个人寂寞。 “四哥”拍去手上的碎屑,悬月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对她来说,重楼是重要的,却不是可以相亲相爱的依附。对她,他是遥远如神祗般的存在,尽管彼此是对方仅有的依靠。 “闲着就去宫里转转吧。”重楼拾起一块糕点,置于手心,立刻就有胆大的鸟儿收羽落下。重楼本就清淡,此情此景,更像降临人世的仙士。 “到哪都是一样的。”到哪都是冷清,到哪都是寂寞。 重楼愣了下,淡淡一笑,微振臂膀,负于身后,惊走停落的鸟儿。 “是啊,确实哪里都是一样的。” 一旦你的世界里住进了一个人,就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才会有彩虹,没有他的地方,黑白一片。可惜,他不是她的世界。 她,也不是他的世界。 极其讽刺的,明明是他遇见了她,走近了她的身边,最先碰触到她心灵的却是霁阳。他常常会想,如果预言是真的话,如果没有那场阴谋,霁阳应该就是天定的储君了。只是,人生就是如此,永远不会有如果,有的只是如果之后的恨。 为了这恨,他破除了对母后的承诺,走上了朝堂,从此一路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代价有多大,他是很清楚的他彻底斩断了龙帝对他仅存的愧疚之心,从此失去了生命唯一的庇护。 可是,当他看见龙帝那双黑眸深处的恐惧时,他很嗜血地感觉到了快意。这不会简单就结束的,他会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尽管这条路很艰辛,尽管龙帝一定会百般刁难。 只是,他付出最大的代价却是孤独。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正如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人。尽管他们两人彼此孤独,却不能彼此相依。 龙帝来回翻阅着奏章,却是挑不出半点的错。他有些气恼,握紧了手里的朱砂笔,抬眼看了眼底下坐于右侧静静品茗的重楼,那样怡然自得,胸有成竹,似乎最后的结果早在他的猜测之中。尽管不甘,却不得不佩服。这样漂亮的孩子,又是极聪明的孩子,稳重而优雅,明明聚集了所有的优点,却毫无浮夸之气,只是 龙帝暗叹了口气,引起了有些出神的重楼的注意,他侧首,淡淡一笑,尽带疲倦之气。 “父皇可有觉得哪里不当?” “可以了。”龙帝合上奏折,说:“就照你决定的去办。” “多谢父皇。” “还有,”龙帝顿了下,咬咬牙,道:“吩咐钦天监,挑个好日子,正式接下西宫主印。” 重楼俊雅如春的脸上缓缓浮出了笑容,妖冶的笑容。 “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龙帝站起身,朗声道:“愿吾儿无后悔之日。”其声隆隆,仿佛惊雷,好似地鸣。 重楼的身子停在了殿门口,清冷的背影刹那间寒气四溢。 他侧过脸,半明半暗的,让人心惊胆战。 “父皇,您后悔过吗?为自己曾做的后悔过吗?” 白龙帝一怔,敏锐地捉住他眼底扑窜的危险火苗。胆怯、心虚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然而帝王的傲气让他站直了身躯,挺直了脊梁,坚定地说“没有。” 原来他连些微的后悔都没有过 重楼失望地摇了摇头,又暗自嘲笑起自己的天真,竟然会对这个男人心存期待。 “儿臣也不会有。”他转过了身,无半些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快要让他窒息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飘起了绵绵的雨丝,尽管带了些春天的味道,但还是寒气逼人。他伸过了手,承接着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水珠,一点一点压抑住心底窜动的怒火。 “四爷,这样会着凉的。”展风从暗处走出,拉回了他的手,擦拭干净,再打开不知从哪找来的伞,问:“爷可是要回宫?” 重楼一直觉得比起自己的兄弟,展风更像是自己的手足。他敬重他,却不会惧怕他,自他成为他影卫的那一天,他就连他贴身的事务都一并接下了。 也许,他不是孤独的,至少在紫宸宫里,他不是孤独的。 “回去吧!”他笑了笑,负着手,姿态老成的不像是个才十九岁刚过**礼没多久的少年。 下雨了 悬月望着那蒙蒙的雨雾,怔忡了起来。她想起,早晨重楼出门的时候并未带伞;她想起,重楼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因为他的心伤得太多。 没有挣扎太久,她抓过门边的纸伞冲进了茫茫春雨中。 她急切地在雨中奔走,只期望自己能赶在重楼冒雨回来之前将伞送到他的手中。重楼的性子,她很清楚,他太过随意,太过冷淡,连对他自己,都不曾关注。 若说夏雨是磅礴的,夹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如同擂响的战鼓,震撼着耳内每一根神经,那么春雨则是绵柔的,是夹带着爱恋着情人的姑娘的柔情的,宛如母亲哄儿入睡的吟唱,如流动的泉水,叮叮咚咚。 只是一道刺耳的尖叫破坏了这令人惬意的宁静,让她松弛的心弦在一瞬间绷紧,指尖一颤,手中的伞瞬时滑落下地。 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兀地抱住了她的腿脚,冰冷的温度顺着湿濡的衣裳渡上了她的肌肤。 “请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贤妃娘娘?!”望着眼前这张被雨水糊了装扮的脸蛋,悬月有些诧异,很难将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人与昔日那个备受恩宠的模样联系起来。 敏贤妃,四夫人中唯一不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后妃,因着一副天下难得的好嗓子和柔若无骨的身段而极受龙帝宠爱,从小小的才人一路爬上了四夫人的高位。 却偏偏也是这样一位昔日风光无限的宠儿,如今坠落万丈深渊。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去冷宫!我不要不要!” “娘娘做错了什么?”后宫的事,她自知并无资格干涉,也不想干涉,但是心底的一股欲望却驱使她开了口。 “回翁主。贤妃娘娘犯了私通之罪。君上今个儿下了旨,隔了娘娘的头衔,遣至冷宫充役。”押送的宫人打了个千,道:“翁主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君上今个儿心情不好,这事是娘娘犯得不是时候啊!” “不是的!不是的!你一定可以救我的!君上这么多公主,却只疼你的,你只要一句话一定可以的!”敏贤妃死死拉着她的裙摆不肯放手。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她叹息着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裳,无心去趟这混水。她知道,龙帝的怒火多半是被重楼煽起的。 “寂寞啊!你不知寂寞的滋味吗?后宫宫妃七十二人,我再受宠,每月也必有一半的日子独自凭窗望月!那样的寂寞你明白吗?那样孤单的夜晚,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倾听你的酸苦,没有人疼惜你的伤痛!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敏贤妃的声音在远去,带着不甘与悔恨。 而她还站在原地,站在冰凉的雨中,衫裙已被雨水打了个湿透,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箍地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当然明白,寂寞的滋味,那种渗入骨髓的无助。 “月儿!”走近的重楼惊见她一人呆站在雨中,金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心猛地一颤,挥开了展风的雨伞,甘愿投身雨中,只为能更快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都说寂寞是会吞噬人的。那么她呢,最后的结局又会是怎么个模样? 她缓缓抬起了眼,看着他担忧的眼,一向平静的脸,第一次那样慌乱,那样无措。 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不知是终于淌进了雨水,还是流出了眼泪。 “四哥,我讨厌一个人。”她嘶哑地开口道,孩子一样的用两个手背拭着眼上的湿润,“我不要一个人,好可怕,真的好可怕!”怕会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怕会疯狂的自己。 “那就不要一个人。”他拉下她的手,将那湿漉漉的脸按进自己也同样是湿漉漉的胸怀,此刻的她才像个才十多岁的孩子,不是灵山院出身的刺客,不是预言天女,不是异姓公主,只是一个孩子,不会永远镇静,也同样会哭闹的孩子。抚着她湿透的长发,他说:“没有霁阳,我也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只要你想要,我愿意尝试着走出自己的世界,给你的彩虹重新上色。 微小的幸福(中) 叮咚叮咚的,下雨了。 重楼不喜欢春季的雨,这样细腻的雨丝太温柔,太缠绵,太容易让好不容易敲硬的心又柔软起来。 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多情的心。 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将自己从温暖中剥离,强迫自己去享受寂寞,去习惯一个人撑伞,一个人吃饭。 只是,尽管能够习惯,却依旧能够感受到一个人的累。 可是这个下雨的日子,那个少女在绵绵的雨中抬起了写满了脆弱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脆弱的她,尽管她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拥有着哭泣的权利,但他所见到的悬月一直都是淡漠的,淡漠地面对自己,面对别人,面对人生,所有的磨难在她的眼里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像他。 这样坚强地面对艰涩的前路、面对霁阳的死的悬月,现在站在他的面前,哭泣的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也许她的确是被遗弃了,和他一样,被幸福遗弃了。 “四哥,我讨厌一个人。”她用力地用手背抹着涌出眼眶的泪,“我不要一个人,一个人好可怕。” 是因为下雨的感觉吗?在这一刻,在哭泣着她的面前,他竟然也害怕起了孤单。明明是早已经习惯的东西,他此刻却感到无尽的恐惧。 他也瞧见了被押往冷宫的敏贤妃,那张曾经令君王神魂颠倒的芙蓉面,此刻只剩下了吞没人心的绝望。他想起了他的母亲,绝代芳华,却也是凭栏顾盼,期盼一颗永远不会停留在自己身边的心,直至到达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是无限的寂寞。 他,也讨厌一个人。 “那就不要一个人。”他张开了双臂,将那小小的身子拥进怀里。 不再一个人,即使是两颗同样冰冷的心,相互依靠,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日的温度。 重楼发现自己多了一条小尾巴,无论走到哪里,转过身的时候,都会在三步远的地方瞧见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明明是怯怯地不安,面色还固执地强作镇定。春雨过后,那个脆弱的悬月也消失了,她依旧安静,沉稳、独立的不像个孩子,只是每当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拉起他的衣角,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又很快地收回手,藏在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于是,他知道,他应该去拉起她的手,让彼此都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着另一个自己。 宫人们开始注意到他们向来独来独往的主子身边多了那个小翁主,跟前跟后,片刻不离。就像现在,惬意的午后,一身紫衣的重楼照常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躲开旁人无谓的打扰,改着龙帝下放的折子,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书籍,而石桌的对面,坐着白衣的悬月,握着墨笔认真地绘着山水。 重楼翻过一页书,分神瞧了一眼悬月那边,想了想,点了点桌面。悬月抬起了头,困惑地眨了眨眼。 “给我画只乌龟吧!”重楼笑道,抽过她绘了大半的山水,重新铺过一张。 悬月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雪白的绢纸,不知从何下手。她学过山水,学过仕女,却未曾画过乌龟. 重楼笑了笑,支着颊说:“要不画只猪也成。” 悬月觉得有些不对,偷偷抬眼打量起面前的人,剑眉狭长入鬓,双目浓黑似墨,鼻梁直挺,双唇薄而红,能有如此精致容貌的人,除了重楼还会有谁?可是她记忆中的重楼却一直是那样冷淡,即使唇角有着轻浅的笑,那也是疏离的标志。曾几何时,那个离自己很远的重楼竟然离自己如此的近? 而这样的贴近感却让她觉得说不出口的开心。 “我不会画那些,但是我会折鸟儿。”悬月喃喃地说道,拿过纸很快地叠了只纸鹤放在他摊开的手心里。 重楼垂眼看着手心里振翅欲飞的纸鹤,轻和地笑了。 这是悬月第一次看见如此漂亮的笑容,就像划破阴云的阳光,将他整个人都照得好亮好亮。 即便是龙帝亲口说了要将西宫的主位交给他,重楼也未曾放下过高悬的心他并不以为龙帝会如此轻易地将权利交给他,因为龙帝比谁都清楚他对朝政的危险性,给予他权利,就等于给了一个可怕的敌人利剑和强盾。 但是,钦天监确实送来了朝服和印玺。 这个夜,注定又是难以入眠的夜。 重楼早已不数不清这是第几个无法入睡的夜,自从母后去世后,猜测算计是必需品,连失眠也成了习惯。 他想,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夜晚的月色有多美。 但是,今晚这个没有睡意的夜,他注意到了,一个在门外徘徊的身影,每每停留下来,都会对着房门犹豫,抬了抬手又放下。他想忽视,虽说她还只是个孩子,但终究于礼不合。可是,他却没法忽视,他渴望在这样难熬的夜能有人相陪,哪怕是相对无言也无所谓。他的父皇兄弟都以为他是个惊世奇才,但他终究也是肉身凡人,他也会累,也会难过。 于是,他下了床,拉开了门,看那孩子讶意地张了张嘴,纠结在心口一个晚上的抑郁,似乎就这么消散了。 他侧了侧身,让她进来,她却踟躇了,精绣的宫鞋在地上磨蹭着,几乎要把地板磨出痕来。 “既然来了,就陪我说说话好吗?”他拉起她的手,半是乞求地说。 这样寂静的夜,也鸟虫的鸣叫声也没有,让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嘶哑的嗓音中那浓地化不开的疲倦。心里有丝不忍,她几乎都忘了,在她为寂寞而烦恼害怕的时候,他却是带着那样的害怕一个人站在最厌恶的朝堂上,面对着各色各样的人心,再也无法拒绝、无法逃避。 “我看着你睡。”她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也努力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重楼点点头,坐回床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悬月一愣,说:“男女授受不亲。” 重楼失笑,拍拍她的手说:“月儿,我们永远是家人,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离开对方,是吗?” 在这个世上,你我已经是彼此仅有的依靠,对我来说,你不再仅仅是一个女孩,一个妹妹,你就是另一个我。 悬月躺进他的怀里,他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让她舒服地几乎要睡着。 重楼拉过锦被将两人盖好,以指代梳梳理着她长长的发,低声唱了起来: “几屡夕阳映入菜地,眺望到山的那一端,泛起薄薄的晚霞,春风掠过,仰望天空,现出一芽新月,伴着淡淡清香,乡村里的炊烟,大森林的色彩,田间小路上信步的人,蛙鸣声,钟声,宛如晚霞映衬的朦胧月景,听吧,听吧,如果闭上双眼,风和星辰的歌曲全都可以听见,几屡夕阳映入菜地,眺望到山的那一端,泛起薄薄的晚霞,春风掠过,仰望天空,现出一芽新月,伴着淡淡清香,遥远的,遥远的,在永久的将来,强烈地,更强烈地,放出闪耀的光芒,完全的,完全的,大地母亲,永生吧,永生吧,就在我的心中。” 这是她曾经唱给霁阳的歌,只唱过一遍,便随着霁阳一起去了。没想到,却是他记了下来。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是多么动听,那婉转低沉的嗓音仿佛带了磁性,一点一点地引下了她埋在心中许久的泪。 “睡吧。”他抵着她的头顶,拍着她的肩膀,低声抚慰着。 母后死后,霁阳就是他最后的寄托,只要他可以生存下去,王位、权利都是虚名,只要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放弃一切,哪怕这一切原本都是属于自己的。可是,霁阳死了,他失去了生存最后的意义。 旁人都以为霁阳的死对他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却不知正是他的死让他的天空塌了一半。此后一年,他看似无异,却是被抽去了灵魂,复仇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而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除了复仇,还有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让这个带着眼泪睡去的孩子能够拥有一个幸福的世界,一个不会再有泪水、能够像真正的白鹤一样任意遨游的世界。 微小的幸福(下) 该来的总会来,重楼早有准备,自他接下西宫的时候,他们父子间仅存的最后恩情也就一刀两断了。 从今以后,父非父,子非子。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父亲会想用一个女人来困住他,想用一个和他母后如此相像的女子来捶打他那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老四,你早已过了大婚的年纪,现在既然已经接下了西宫,这婚配之事自然不可再拖延,不过,也不可马虎,先纳了侧妃吧。” 若是他以前还对他的父亲心存什么期待,这一刻,也完全被打碎了。 他撩起衣袍,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他说:“父皇,儿臣不会纳侧妃。” “胡闹!哪一个王孙贵族没有三妻四妾!”龙帝大声斥责着。 “因为,”他仰起了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父亲,“我不要我的妻子像我的母后一样,死于非命。”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劈上了龙帝的心头,让他重重倒退了几大步,才重新站稳了脚步。 重楼看着他惊恐不定的面色,心中残忍地感觉到了极大的快意。他更加挺直了腰干说:“我不要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活在对我的憎恨之中。” “你给朕在外头跪着,不纳侧妃不许起身!” 虽说是暖春的天气,外头的地面仍是刺骨的冰凉,谁都可以想象地出那样长久地跪着会有什么结果,只怕他的一双腿从此就要废去了。 只是他没有害怕,他没有犹豫地起身,大步走出殿外,重新重重地跪下,那“碰”地声音响亮地足够让殿内的人听个清楚。 听清楚他的决心。 消息被刻意地封锁了,直到展风摆脱了一干软禁的人千心万苦地回到紫宸宫向悬月报告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悬月立刻提着食物和水赶到了腾龙宫,可是她依然看到了一个憔悴的不象样的重楼。 曾经那么俊美潇洒,风度翩翩的人,此刻乱了发丝,红了眼眶,裂了唇瓣,而被他按住的膝盖,正微微打着颤。 他是娇生惯养的皇子,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悬月红着眼眶递上了饭菜,他却偏过了脸,抿紧了嘴唇;她有递上水,他也摇了摇头。 于是,她知道了他的坚持。 重楼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其实确实个倔强的人,他决定的事,很少有改变的机会。 悬月哭了,搂着他的脖子无声地哭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哭泣的理由,眼泪就这样滑下了眼角。 “你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离开对方。”用帕子湿了水润了润他早已起皮的唇,她也顺了裙摆跪了下来。 群臣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只是四皇子,那是龙帝的家务事,他们不便插手,可是若是预言之女有个万一,那是谁也担不起的责任。于是,在悬月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龙帝把她宣进了含元殿。 “月儿,你回去吧!”他说。 “四哥的决意一天不变,我便和他一起受罚。”她摇了摇头,拒绝龙帝的恩赦。 “你知道吗?他会受罚的原因。” “我知道。而且我能理解,不能理解的是圣父您。” 她那双金色的眸子太过灿烂,让龙帝失去了与她对视的勇气。 “朕听说,这几日,你是在老四的房里留宿。” 他的意思,她懂了。 明明是不被相信的预言,竟成了重楼的磨难。那么她呢?是不是留在重楼身边一天,他就有受不完的磨难? 她站起了身,重新在龙帝面前跪下。 “对于此事,圣父不必忧虑。只要圣父愿意收回皇命,月儿愿意终身不嫁。” “即使是老四?”龙帝阖上了眼问。 “即使是四哥。” “如有违誓?” “如有违誓,粉身碎骨。” 门外的重楼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里有些微的闪亮,那是痛彻心扉的痛。 她知道吗?这誓言一过,她将不会再是一个女子,从今以后,她只是作为一个政治工具而存在。 就为了他的固执,值得吗? “对我来说,如何去存在,并没有那么重要。”她趴在他的背上,疲惫地回道。 他蓦地停下脚步,双手更紧地圈紧了她,背上的仿佛就是生命的重量。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曾经停留片刻的地面,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二十三、四年(上) 宣德四十六年的冬季已然远去,徒留下片片残雪,在此刻的春花灿烂中表明这里不久前还是残酷的冬日。紫宸宫的后院一如往常般地盛开了各色的花朵,令单调的宫房一时五彩斑斓。偶尔有阵暖暖春风吹过,带来丝丝甜腻的花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摇椅,一个白色的身影窝在上头,层层雪白的宫服散满了椅面,垂下地面,随着摇椅的前后摇摆晃出细小的波纹,刹是好看。 “四殿下回宫”随伺太监保喜深吸了一口气,打算用最高的音量通报,却被后头着一身兰色朝服的人一拳打到消音。 “六爷咳”保喜捂着脑袋有些委屈地看着洛淮,他只是按惯例通报而已,为什么这么用力敲他? “蠢材。”洛淮瞪了他一眼,“你没瞧见那头秋叶在打手势吗?”实在是缺心少肝的奴才。再瞪了他一眼,洛淮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身旁的重楼,暗吐了口气,还好还好,笑得还算正常。谁不知道几个兄弟姐妹里,四哥最疼的就是这个其实和他们并没有血缘的妹妹了。 重楼望了眼那五颜六色中的白色,嘴边的笑纹止不住的加深,一堆事压在心头的郁结,这会儿全都不见了。撩开紫色朝服的前襟,重楼跨过宫门槛,闲适地向那白色走去。保喜瞥见他眼里闪烁的笑意,嘴巴立刻错愕地张的老大。 “蠢材!”洛淮瞧见他的傻样,没好气地将手里的扇子再次敲上他的脑袋,然后不理会那哀号着的小太监,凝色看向那颀长消瘦的身影,走得优雅无比、风采四现,还是宛如四年前那个好似隐士的他,一点都没沾染上朝堂里的污秽。四年的风云或多或少让他们几个都有了些惫色,惟有他依旧神清气爽,甚至更加潇洒。这样的四哥才是那个他打小崇拜的四哥,他一直期盼着他不要再躲在后头,一味地守着脆弱的七弟,他期盼着他崇拜的四哥在他应有的领域里大展手脚,甚至登上大座,而他可以在他身边辅佐他,和他一起开创天朝盛世。四年前,七弟病逝,四哥在黄花山遇袭后终于不再沉默,渐渐融入朝政,被封为了“紫王”,也入主了西宫。一切都符合他当初的期望,然而看着这样的四哥,他又开始不确定现在的局面是否就是他要的。 久违的春风是特别的暖,她本只打算出来赏赏花,这会儿倒被柔柔的风吹的昏昏欲睡了。要睡将睡之际,鼻头一紧,让她的呼吸一滞,神志立刻清楚了起来,挥手打掉那只在她脸上作怪的手,并迅速睁开了眼,怒瞪着眼前着兰色朝服的洛淮,“六哥!” 被她金色的眼瞪地莫名其妙,洛淮极其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极其无辜地看着她。而适时响起的隐忍不住的笑声,更是让她明白了自己错怪了人,面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尴尬之色,秀气的眉更是立刻打了个结。 “四哥,你不用看折子了吗?” “还不都是些掀太子老底的奏折,不看也罢。”重楼顺了顺袍子,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拿起矮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杯茶。 “反正太子现在势头大不如以前,被废也是迟早的事。”洛淮也挑了张椅子坐下,抿了口茶,随口接道。 悬月心头一颤,迅速垂下了眼睑,手指不自觉地把玩着掌心的翡翠杯。 她想无论是过了四年还是四十年,她都不会喜欢政治这个话题。无论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还是西风凛冽的冬季,每当他们在她面前扯起这个话题,她都会觉得阴霾兜头而下,喉头更像是被紧紧桎梏住一样喘不过气来。 尽管太子的现状正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其实事情的发展是可以预见的,从四年前重楼踏入朝堂的那一天,命运就开始转动,再也停不下来。所有人都清楚,太子并不适合龙位,而这四年,在西宫和南宫有意无意地拉扯下,太子的位置已经着实不稳了,白龙帝还未下决心废除太子,只是还想维持着这脆弱的和平表象。 只是,明明一切都顺着重楼的心意在进行着,她的心头始终是沉甸甸的。比起现在的风光,她更想念以前的日子,想念那段有霁阳的日子。那时的他们三个就窝在宫里头,哪怕失势的紫宸宫冷清异常,他们都寂寞着,但却可以相互依偎。就像现在一样,做在树下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可是现在坐在第三张座位的是洛淮,重楼的手上也多了象征权利的扳指。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瞥了眼神色有异的悬月,重楼靠向椅背,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扳指,“老六啊,今天的折子,你替我看吧。” “我?” 重楼轻合上眼,不再答话。洛淮看了眼垂着眼的悬月,顿时明白了,连忙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四哥你好好休息。” 知道脚步声渐渐消失,重楼才睁开眼,重新看向悬月,“月儿,快上元节了吧?” 悬月抬起眼睑望下他,那张柔和的脸上漾满了和煦的笑容,她这才发现就快到她的生辰了,代表了她及笈的生辰。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冬季,那个转角,那个黑色的身影,还有那方被遗落的锦帕 “秋叶,我明晚想出宫走走。”悬月倚着窗道。 正在给她准备床铺的秋叶被她天外飞来的一句愣住了。“翁主怎么突然” “明天是上元节,我想去看看。” 她的语气很平常,可是秋叶知道这就表示她已经下了决心,谁也劝不住,只得叹气道:“那让奴婢去准备一下,和翁主一起去。” 待房门合上,在没有动静后,悬月才离开窗边,走到那放着她旧衣物的樟木箱前,从最低面掏出一条雪白的狐毛围领,那围领一如四年前的雪白,仿佛四年的时光在它这儿并没有流逝。 二十四、四年(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上元节见到皇城外的烟火,是那样的绚烂夺目,承载着世间所有百姓的欢笑,而这正是华贵的皇城所缺少的。 这里有大声吆喝的小贩,有舞刀弄枪的杂耍,有琳琅满目、做工粗糙,却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小玩意,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舍不得错过。秋叶一再叮咛着要拉紧彼此的手,她却总会因看得忘乎所以而松开了她的手。 “小姐!”秋叶紧张地张口欲唤,却有人高喊了一声“游灯来了”。原本热闹归热闹,倒还不狂乱的人群刹时狂乱了起来,人们争相往前头挤着。 “小姐!”秋叶忙伸出手,还在还未碰到袖口衣角时便被疯狂的人挤了开去。 “秋叶!”正看着稀奇的悬月被猛地沸腾起来的人群挤到了一边,想抓住秋叶的衣摆,却被推得越发远了起来,只得看着急得不知所措的秋叶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正被动地顺着人群往前走着时,突然被揽进了一个怀里,轻松地带出了人流,退到一边。她迅速反应过来,扬出一掌,却被稳稳接住,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玉萧,去秋叶身边看好她。不要走丢了。” 悬月睁开他的怀抱,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瞪着他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二哥?你怎么会在这?” “今天是上元节。”尉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黑袍,笑道,“是你满十六岁的日子。我答应过要送份大礼给你的。”他一直没忘过这份约定,即使已经四年了,即使她已从当年的女娃娃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女子,他也不再是当年的尉辰,即使每个人都有了改变,可是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份约定。 她垂下眼,微微抽开自己的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她看着他紧握住自己的手,禁不住苦笑连连。四年前他既以明确地划开了彼此的界限,这份小小的约定又何必再搁在心上。 “二哥,不必了。”她再抬起脸,已是一片淡然,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眸闪动着不灭的光华。 “要的。”他不容她拒绝地拉起她跑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让她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那是和重楼是不同的感觉。重楼的手大多时候是冰凉的,攀上心的却是源源不尽的暖意,而他的,即使是那样的温暖,也传不上心。 她稍仰起脸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却是和重楼的一样,都是负载了太多的身影。 风一直在耳边低号着,人声也离她越来越远,最后他们停在了一个山洞前。尉辰旋过身笑着,那笑容带着急于献宝的那种稚气。他将她轻轻拉到身前,在她肩上推了一把。悬月向前迈了几步,又不明所以地停步回头看向他,尉辰却是点点头,并不答话。她困惑地走了进去,然后再度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那洞窟里是黑漆漆的,可那一片黑中,却有点点被莲花灯包围着的荧光点缀着!她伸出手,一盏莲花灯就被放在了她的手心。她回头,荧荧的蓝光映着他俊美的脸。 “喜欢吗?”他小心地问道。 她有些傻气地猛点头,手捧着那盏小小的莲花灯,嘴角溢满了笑容。看着她轻浅的笑容,尉辰也止不住开心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真的无情,真的冷血,真的作回原来的自己,可以把她屏弃在自己的生命外,可是,四年了,他依旧做不到,她的一个笑容就可以让自己满足,他又怎么再放弃她? “等我。”他抱住她,脸埋进她的脖颈间。等他,等他做完所有的,等他可以不用再在朝堂里尔虞我诈,而是可以真正的傲视群雄。 悬月捧着莲花灯的手微一顿,小小的莲花灯在两人间散着微弱的光。她垂下眼睑,看着他顺在肩上的发,似又长了几寸。 四年了,四年间,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觉得他又不同了。他虽属于***,却在群臣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口碑远胜他所支持的太子。重楼从不让她牵进朝政,所以她不明白,但是,她可以感觉到,她还停留在原地,而他,已经越走越远了。 重楼推开房门,迎接他的却是一室的黑暗,那抹淡淡的笑就这样僵在了他的嘴角。 “月儿不在吗?”他身后的洛淮探出头道,“我还特地准备了好酒菜呢!” 重楼不发一语,转身就要走,被洛淮一把扯住了袖子,“四哥,你没有和月儿说你要帮她过生辰吗?” 重楼依旧沉默地背对着他,洛淮叹道:“四哥,你不说,月儿怎么会知道呢?”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我的打算。” “可是你不说,她就不会明白你的心意啊!” 重楼背影一僵,就在洛淮以为他没听到的时候,说道:“没什么心意,她只是我的家人。” 洛淮翻了个白眼,他终于知道症结所在了,他这位文武全才的四哥其实是个笨牛,又笨又固执,连他都瞧出来了,自个儿却不明白。 “她只是我的家人,唯一一个陪在我身边的家人。”他再次强调,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你就继续骗你自己吧。”洛淮指指他的袖子,哼哧一声,留下重楼一人,提着他的酒壶晃了出去。 空寂的房里还飘着酒菜的香味,和这空荡荡的屋子一点都不搭。重楼手指沿着光滑的桌沿滑着,在一张圆椅上坐下。风从大开的门中吹入,带来隐隐约约的戏声,重楼愣了一下,从宽袖中掏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着的长盒,轻轻将长盒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对月牙型的长耳坠。外头的月光洒进了屋里,泻了他一身,手里的长耳坠也在照耀下闪闪发着光。 “她只是家人吗?”本来很确定的信念,现在却动摇了。手心轻轻合上,掩住了那惑人的银光,一如那双金色的眼。 可是,即使不仅是这样又如何?她,不属于他,在她的心底永远存在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不是他。 点亮最后一盏灯,房内顿时一片光亮,桌上的一对耳坠闪闪发亮,吸引着她的目光。悬月放下手里的莲花灯,拿起了那对耳坠。小小的月牙腾空晃荡着,做工甚是精细,一看就知道是特地打造的。悬月立刻跑出了房门,直往藏冬殿的方向跑去。然当她站在重楼门口,看着那映在纸窗上的身影时,她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房门倒是先一步打了开来。 “月儿?”披着外衣的重楼有些诧异地看着微喘着的她,随即脸上又漾起那抹温柔的笑容,“你回来了。” 她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手握得有些紧,手心里耳坠的棱角硌得有些生疼。 “很晚了,去睡吧!” 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往回走着。在拐角的地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去,重楼依旧站在那儿,黝黑的眼看向她,那分笑却带上了苦涩。 二十五、暗飘香(上) “阿嚏。”突然一个喷嚏打破了舞凤殿的宁静。 上位的萧德妃一愣,随即看向下头正接过宫女奉上的帕子的尉辰,“怎么?受凉了?” 尉辰想到那双盈满了喜悦的眼瞳,不由地笑了起来,那笑爬啊爬地入了眼,让他本就俊媚的脸更加迷人,屋里头的几个宫女都红了脸。 “瞧你,一个喷嚏乐成这样,难道这喷嚏也成好事了?”萧德妃用茶盖刮了刮杯沿笑道。 “坏事也未必就是坏事不是?” 萧德妃一愣,笑骂:“你这孩子,说话越发拐弯抹角了。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淡笑了下,尉辰站起身,拱手道:“儿臣呆太久了,母妃多些休息吧,儿臣告退了。” “恩,”萧德妃挥了挥手,在尉辰就要跨出门槛时又唤道:“对了,太子的气数呀差不多了,你自个儿小心些,别被卷了进去。” 尉辰微侧过身,半张脸隐在外头的光亮里,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劳母妃挂念了,儿臣明白。” 萧德妃手一抖,茶水洒出,华丽的宫裙顿时湿了一大片。随伺宫女立刻上前换擦拭,换茶水。稳住心神的萧德妃再望向门口,已没有了尉辰的身影。手不自主地捂上心口,感受到掌下那不安的跳动。旁人或许没有注意,可是她却清楚地看到了,那阴鸷的一眼,带着憎恶,带着仇恨,让人不寒而栗 尉辰缓缓走出舞凤殿,脸上的阴郁还没来得及散去,负在身后的手依然紧紧成拳。他闭上眼,不想看,那些脸却依旧在他眼前晃着,他强迫自己不要听,那些对话,那些人声吵杂却一再地挤入他的耳里。心口猛地抽痛着,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二殿下,您没事吧?”小心翼翼带着惶恐的声音让尉辰猛地回过了头,目光如利剑地刺向来人,让那人一惊,双膝立刻跪下,匍匐在地。 尉辰缓缓直起身子,他那狭长的眼因惊讶而瞪的圆圆的,一瞬不瞬地看向那缩在地上的人,目光滑过那灰白的发,停在那代表着最低级别的棕色奴服上。 “惊扰到二殿下,老奴该死!”那瘦得过分的身子颤抖着,让他觉得刺眼。尉辰几乎是立刻伸出了手,却在将要触及那孱弱的肩时顿住了,五指伸了伸又紧缩成拳,慢慢收回袖中。 “起来吧!锦姑不用多礼。”他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两眼却是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锦姑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不敢抬头,福了个礼,“殿下没事么?” “只是心头突然有些不适而已。”她垂着头,他只可以看到她的发顶。她是那样卑微,让尉辰觉得心头又是一阵抽痛。 锦姑又福了福身,“二殿下既然无碍,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尉辰只觉得喉头一紧,却不能吐出任何字句,在那和年纪极不符的衰老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时,他的唇终于动了动。那身影一顿,尉辰向前跨了一大步,她却再次迈开了步子,蹒跚着走远。尉辰垂着头走到她刚才站着的位置,灰色的地面是宛如雨水打过一样的湿。终于,连他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这日的天气是难以形容的好。 接连数日闷在屋里埋头改折子的重楼这天终于拉开了藏冬殿的大门,仰面承接着跳动的光华,舒服地阖上了眼。 “下盘棋吧!”他转头向洛淮邀请道。 和他一起忙活了好几夜,眼皮早已沉得撑不开的洛淮听罢立刻摇了摇手,道:“别找我,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张床睡一觉。” 开玩笑,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和他的四哥下棋。 重楼下棋就如其人,布局初看平波无奇,容易掉以轻心,却不知其中杀机汹涌,转眼间即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即使下次事先警觉小心提防,却依然是防不甚防。 如此的对手太可怕,他不愿成为他的敌人。 “那是可惜了。”重楼扬唇轻笑,负手走下长长楼阶,信手摘下道旁一朵雪色芍药,凑至鼻尖,嗅闻那袭人的香气。 “可惜?”洛淮扯了扯嘴角,他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当然可惜了,”重楼微微拿开手里的芍药,未见动作,却见那芍药花朵一颤,花瓣如雪片一样洒了一地。“可惜了怎么好的花,也可惜了这么好的天气。” 洛淮撇了撇嘴角道:“四哥,说点大白话行不?”翻译天书这等学问太高深,不适合他。 “听不懂?”重楼随手扔了失去了花朵的残枝,指了指前头道:“月儿来了。” 洛淮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见到悬月领着秋叶往他们这儿走来。 “四哥,六哥,”悬月淡淡一笑,道:“事情都忙完了?我准备了点点心,正想给你们送去呢。” “甭客气了,你六哥我要回去补眠了。跟你四哥兜一块,不是铁打的也得和点进去。”洛淮拍了拍她的肩头,大步离去,头也不回,好似后头放了几条恶犬追赶。 “那可惜了。”悬月接过秋叶手里的食盒,打开递到重楼的面前,“都是我特地让秋叶准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秋叶,辛苦了。” 重楼的相貌本就生得精致,平日多是冷色,让人不敢靠近,今日笑得这般温柔多情,让服侍他多年倒未曾有过遐思的秋叶禁不住红了颊。 “这是奴婢应该的。” “秋叶,这点心再送些给老六去吧,他适才跑得快,日后该是又要念叨了。” 秋叶福了福身,领命走远。 重楼笑意顿敛,狭长的眼微微眯细,适才的温暖如春刹那间成了冰天雪地。 “四哥?” 重楼转身,又是春风笑意。他牵起她的手,问:“陪我下盘棋可好?” 悬月“扑哧”一笑,顿时明白洛淮刚才走得如此急迫的原因了,怕是眼前这人又邀人下棋了,软声好语的,拒绝不是,接受也不是。 她棋艺不精,却隐约觉得重楼下棋不差,然这宫里头却甚少有人愿意和他下上一局,多是她陪他对上两局,有输有赢,倒也没觉得有些什么,最多就觉得这人下子挺慢,常常是她不小心打了个盹醒来,他的指间还夹着子未下。 “可好?”见她只是偷笑,他好脾气地再问。 “好。” “这下棋可是好。天下几分,一看便晓,局势如何,一目了然。既能知道别人的棋子搁在了哪儿,也能知道自己在棋局上的位置。”他走了几步,回头果见她眨着金色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旁人耳里的天书,他知道她是明白的。 “下两局吧,让我瞧着你进步了多少。”他转身,继续往凉亭走去。 二十六、暗飘香(下) 重楼步入亭中,展风早已备好棋盘,白子黑子各置一边。 他撩袍落座,执起黑子,未加思考,便落下。抬眼看向悬月,她却依然站在桌旁,垂眼看着他。 他扬唇轻笑:“这棋局可是你自个儿答应的,现下想反悔,我可不答应。” 悬月按住他执子的手,那是一如既往的冰冰凉凉的感觉。 “四哥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她凝视着他那双深邃如夜的双眸。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正是这双黝黑却璀璨的眼瞳吸引了她。她想,除却葵叶的重伤,她也会因为这双眼眸心甘情愿地跟他走。现在,当初有着明星一样光泽的眼眸成了一潭死水,兴不起半点波澜。 她一直都知道霁阳死后,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不可能留在原地。她不会阻止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也不愿,因为她知道霁阳这道伤口有多长,有多深。她只是希望他不会将自己困在只有他自己的世界,一个连她也进不去的世界。 他的面色微变,笑容不减,片刻后,他反握住她的手,说:“月儿啊,如果可以,我希望搅和进去的永远都只有我一人而已,你可以永远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无知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凌迟。究竟如何选择,由你自己决定。”他展臂,宽袖扫过只放定了一颗白子的棋盘。 她深深望了他一眼,执起白子,落下。换来他同样深远的笑。 往来未有几个回合,她便察觉到他下手之中的犀利。他的棋路和平日一样平波无奇,却隐隐暗藏杀机,她虽有所警觉,想要避开,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不能自由遨游。 于是,她明白了,棋中的重楼是如何的可怕,她几回的胜负都是由他做主而已。 想到这些,她不免沮丧地放下手里的白子。然视线不经意滑过整个棋盘时,她整个人不觉一振,猛地坐起身,抬手想要完成这局棋,却被重楼按住。 “不急,这棋,你可以回去慢慢想,慢慢下。棋局本就高深莫测,非一时一日可以明了。”他沉声说道。 “这就是你想要说的吗?”她拧眉道。 他淡淡一笑,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道:“父皇即将南巡,想要做的,不想做的,现在都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她蹙紧了眉,看他在阳光中缓缓转过了身。 “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月儿,小心了。” 几天后,南巡的公文分送到了各宫,龙帝钦点了随行的宫妃是皇后和德妃,皇子是赤王濯雨、黑王尉辰、紫王重楼和蓝王洛淮、八皇子南陵,皇女则是悬月。 悬月接到御令时,心头闪过难以言明的不详之感,似乎真的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背后,有谁推动了一切。 在距离南巡没多久的日子里,各宫的宫人开始忙碌着为自家的主子准备行李,连一向冷清的悬月的屋里头也是忙碌一片,秋叶更是嫌她杵在屋里碍手碍脚,让她喝了杯茶后就把她踢出了紫宸宫。 悬月沿着湖边百无聊赖地走着,不时的有过往的宫人停下匆匆的脚步向她行了个礼后又匆匆地离开。那来来往往的一张张脸,都洋溢着即将出游的欢喜。可是那种浓重的不祥感却紧紧地盘绕在她的心头。 她越发地感觉到,和平,也许只是她的一相情愿罢了。 静谧中,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兀地直逼她而来。悬月警觉,迅速抽出腰间的玉笛,却猛然发现自己竟使不上一丝力。错愕间,一阵深重的力道已重重地袭上她的肩,让毫无防备的她就这样翻落后面的湖里。 尖叫声,是她落水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随后“咕噜咕噜”的水声就代替了所有的声音。一片冰凉包裹住她的全身,也制住了她的呼吸,她想抬手,却发现刚才的无力感已更严重了。泡水的宫装越发重了起来,拖着她直往下沉去,她的意识也开始渐渐远离,只蒙蒙地听到一声呼唤,再无知觉 看着床塌上那张苍白的脸,重楼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在看到她落水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他难以想象如果他不是恰好从御书房回来,如果他没有立刻跳下水,现在会是什么情景。 “王爷,翁主只是受了些惊吓,得了风寒。”流飞放下笔,吹了吹纸上还没有干透的墨迹,将处方交给秋叶,秋叶立刻拿着方子跑了出去。 “终究是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他们。”重楼冷冷笑了声。 “翁主中的是‘暗飘香’,无色无味,服后半个时辰内四肢即会瘫软,”流飞顿了下,看着重楼晦涩阴暗的脸,再道:“这药,为南宫的明太尉家所特有。” 重楼偏过头,漆黑的眼深邃无边,让看着的人不寒而栗。 “王爷必是有些想法了吧,那么流飞就先告退了。”流飞起身拱手道。 重楼垂下眼睑,掩住眸中复杂的心思。 到底是谁?这药太有特征性,南宫的人还不会笨到这份上。又或许是故意利用他这个想法?还是另有什么人,有什么目的?还有,要杀悬月,为什么挑这个时候用这个一点都不利落的法子?一时间,成堆的想法在他脑子里翻腾着,他却愣是想不出什么来。 床上的人轻轻呻吟了下,手伸向空中,似要抓住些什么似的。重楼立刻伸出手,握住她的。仿佛感受到了安全,悬月这才安静下来。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的是那种没有生命力的冰冷,他立刻将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将自己的温暖度给她。 “我只有你了。”他低下脸,苍白的颊贴着她冰冷的手,轻轻摩挲。 她一直觉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到那一声声低唤,唤着她的名,唤着她睁开眼。 “悬月!” 她好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却沉得厉害。 “悬月,不可以睡!”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看见的是破旧的屋顶,木板拼凑的墙面满是缝隙,冷风从那些缝隙里直灌而入,难怪她是这么冷。 “悬月,不要睡,我给你送包子来了。”她寻声望去,是葵叶微笑着的脸,伤痕累累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个包子,还冒着缕缕的热气。 她伸出手,想去接那个包子,却怎么也够不到,葵叶也离她越来越远,她急了,再伸手,一份她熟悉的凉握住了她的,带着她一起感受到了温暖。然后听到一个有些沙哑的嗓音“我只有你了”。 她一直觉得迷迷糊糊的,眼皮沉甸甸地睁不开,脑袋凉凉的。兀的,一只温暖的掌覆上她的额,温柔的摩挲着,很熟悉,可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谁的手。她更努力地想睁开眼,那只手却改覆上她的眼。 “不要醒,不要醒过来。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厌恶,所以不想被你看见。” 她不明白,眼动得更厉害了,那暖却迅速退了开去。待她睁开眼,看见的是惊喜地看着她的秋叶,眼里泛着点点泪花,“翁主,你终于醒了!”说着,不待她开口,人已高兴地奔了出去。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床幔,感觉有些不真实,刚才的是梦,还是真实? 悬月一口一口就着秋叶递来的汤匙喝着药,眼却看着面着窗静静站着的重楼,在还剩半碗时,轻轻推开了汤匙,摇了摇头,“秋叶,你先出去吧。” 秋叶微一愣,看看悬月又请示地看向重楼,后者点了点头,这才放下药碗,福了福身退出了屋子。房门短暂地开启后又被带上,剩下令人不安的宁静。 “我是病体,不可能去南巡了。”悬月倚在床头,长久的高热不退让她的嗓子有些嘶哑,“快出发了,你快些去才好。” 重楼依旧站在原处,身子未动。 “好在南宫这次出清,我留在宫里头不会再有事的。” “你认为出手的是南宫的人?”重楼半旋过身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是不是又如何?现在多少是如了他们的愿。”她淡淡一笑,似是不很在乎。 重楼抿了抿唇,走到她的床边,望着她那双因高热而有些漫上些水气的眼,那灿烂的瞳里清楚地倒映出他的眼,“我倒希望真的是南宫的人下的手。算了,反正宫里也只剩下大哥,他一人,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你好好养病。” 见他衣袂一飘就要离开,悬月反射性的伸出手抓住他宽大的袖。 看着他重新望向她的眼,悬月有些无措的紧了紧手指,攥得那截布料更紧了。良久,在重楼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放开了,然后淡淡地笑道:“走吧,迟了圣主会责骂的。” 重楼摸着那方被她攥得有些皱的布料,飞扬的眉拧了下,随即展开,脚跟一转,大步走出了房间。 直到那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缓缓合上的门后,她才垂下眼睑,指尖揪紧了锦绣的被面,半晌,掀开锦被,她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药碗走到窗边,皓腕微翻,浅褐色的药汁倒了出来。她冷冷地看着那半透明的水线,直到那水柱越来越细,最后成点点的水滴。很多她一直都不明白的事,在翻落湖底的那一刹那都清楚了。 或许她本就明白,只是不愿却想罢了。 而现在,是她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毕竟躲在重楼的羽翼在存活的并不是她,曾经踩着别人的鲜血活下来的她并不应该如此脆弱。 二十七、棋局(上) 秋叶端着药碗进房的时候,悬月正坐在桌边,专心地研究着桌上的棋盘,没有加上外衣,只着了一袭纯白的里衣,头发也只是梳顺而已,散散地披在肩头,几欲垂地。 “翁主,你怎么就这样起床了呢?也不加件外衣,你忘了自个儿还病着么?”秋叶随手搁下手里的碗,立刻拿起一旁的衣裳替她披上。 “四哥他们走了多久了?”悬月头也不抬地问道。 “快四天了。” 她淡淡一笑,将手里的黑子放下,又取出一粒白子紧随而下。本已完成大半的棋局渐有收尾之势。 “翁主趁热把药喝了吧。”见她似乎又要沉浸在棋局里,秋叶忙端起药碗劝道。 “再等会儿。” “可是” “很快就好。”悬月给了她一个浅笑,又看向棋局,手里的棋子似乎下得逐渐顺畅了起来。知道搁下最后一个白字,她才裂着嘴笑了起来,伸手接过秋叶手里的药碗,轻轻吹了几口,“秋叶,在你的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秋叶一怔,不解地问道:“翁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悬月抬起脸,嘴角依旧勾着那轻浅的笑,“突然好奇而已。” “翁主是个随和的人。对秋叶甚好,在秋叶的眼里,翁主像是自己的妹妹。” 悬月捧着药碗的手一颤,里头浅褐色的液体轻轻晃动着,“秋叶,你恨过我吗?” 秋叶一愣,随即笑问,“翁主为什么这样想?” “我听说,我刚来的时候,你曾因为我被打过板子。” 秋叶神色有些僵硬,但仍是笑着答道:“怎么会?那也是奴婢失职,没有做好爷吩咐的事。” “秋叶,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秋叶有些惶恐地看着浅笑着的悬月,“翁主,你怎么了?” “四哥应该没和你们说过吧?毕竟他连圣父也没说过呢。当然要查,也查不出来了,毕竟那个地方已经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了。” “翁主,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被我的父母卖给一个杀手组织的,我从小就被训练要成为一个杀手,一直被教导着只有杀掉要伤害自己的人才能活下去。”身子微微倾向她,悬月的嘴角仍旧带着笑意,却让秋叶感到阵阵凉意。 她的金瞳灿烂无比,就好象一面新落成的铜镜,秋叶可以从里头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面容,有些慌张,有些无措。“翁主,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悬月坐直身子,轻轻摇了摇头,“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事了。” 秋叶猛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吓死奴婢了。依奴婢看,你还是快点喝了药再睡一会儿。” 悬月听话地端起药碗一口喝完,然后将药碗放在棋盘边上,起身就向内室走去,后头却传来很响地器皿碎裂的声音。悬月止住脚步,却没有立刻转过身去,垂在身侧的两只袖子轻轻晃着,好久,她才转过身来看向正慌着手捡着地上的瓷碗碎片的秋叶。 秋叶慌乱地拾起地上的碎片,见悬月正看向她,那闪亮的瞳有些深沉,眨也不眨地,手立刻在衣上随便一抹,脸上的惊骇还来不及敛去,只得转成僵硬的笑,“吓到你了?是奴婢不小心打碎了碗而已,翁主你休息吧。” 悬月静静地看着她,不带审视,不带质疑,只是纯粹地看着她,却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手脚连怎么摆放都不知道了。 “奴婢先下去了。” 悬月看着她几乎是夺门而出的行为,看着那扇门被她无意识地砸上,视线这才扫向桌上,那棋盘被撞得有些凌乱,但依旧可以清楚地辨认出一个在黑子簇拥下的白字“秋”。嘴角不由地苦涩地弯起,指尖颤抖地顺着那白色的子滑动着。 她有些悲哀地想起那日的棋局,那诡异的棋局。明明重楼将会如何走下一步,她都可以准确地预测到,她很清楚自己不该走怎样的一步,可是她却又不得不走那样一步。就像她现在走的路,尽管重楼给了她选择,她却必须选择放弃这份虚伪的幸福。 黄昏的时候,赶行了一整天路的骑队在珠州城外十多里驻扎下来。 珠州位于碧天疆土以南,是整个王朝难得的平原之城,更有“珠光之城”的美誉。重楼一直难以想象拥有这等称号的州城会是怎样的模样,然,在他踏出营帐的一刻,便对这几个字有了深深的感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想,这句诗说的就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吧。 他曾走过碧天的大半疆土,却不曾见过这样的夜空,好似被推开的深色卷轴,一展无际,遥遥望去,就像与地接在了一起。他也不曾见过这样多的星辰,闪动着银色的光芒,花了他的一双眼,辨不清天上地下。 “四哥,此时不来上一曲,岂不可惜?”随他而出的洛淮鼓动道。 重楼也无意扫他的兴,接过展风奉上的玉笛,吹上一曲悠扬。 洛淮阖眼静听那轻灵的笛声。 重楼自幼便由昭后亲自栽培,诗词歌赋外,一手好笛也尽得其真传。更难得他身处深宫,其乐却是空灵清澈,如无污之水,足以洗涤身心。 蓦的,有琴音自远方而来,其声清脆,落地有声,少了重楼笛声的轻灵,染了些许尘世的繁杂,加了些华丽优雅。 重楼刹时睁开眼,如刀剑一样的凛冽倾泻而出,唇畔笑意愈深,却带了些诡异。他手指挪舞,属于隐士的淡薄不在,蛰伏的野心隐隐萌动。 “那是”洛淮遁声望去,就见天地相连间,一红衣青年怀抱古琴,足踏星辰的碎片而来。黑色的发,妖娆更胜女子的面容,正是碧天王朝的皇三子赤王濯雨。 濯雨愈走愈近,拨动琴弦的手指不曾停歇,似是执意与重楼的笛声一较高下。 重楼也无意退让,指下音律不曾停歇。 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在寂静天地间,明明不相融,却又是那样和谐。就连一直与濯雨无过多来往的洛淮也在此时对他刮目相看。 “四弟吹得一手好笛,二哥佩服。”濯雨放下古琴,抱拳道。 “是二哥谦让了。”重楼同时收去了玉笛,笑着回道,“二哥也是好雅兴。” 濯雨笑着摇摇指,“我是无事缠身,自是落得清闲。倒是那些被撞上门还能老神常在的人才是真正令人佩服。” 重楼眉峰轻扬,道:“那也估计是因为那扇门够硬而已。” 濯雨抿唇轻笑,走近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边道:“有多硬的盾就会有多利的矛,小心为好。” 重楼垂眸,初看似有几分触动,抬眼时,那人以转身离去,红衣翻飞,似被夕阳以往的晚霞。 “四哥这”洛淮有些担忧地望向他。 濯雨莫名的一番话让他提心吊胆,心有忐忑啊,只怕那宫里头是要出事了。 重楼回以清淡一笑,道:“你又怎知,被利矛攻破盾不是我的期望呢?” 二十八、棋局(下) 这日推开窗的时候,迎面扑来的是属于早夏的气息,湿湿的,也是暖暖的。悬月探手伸出窗外,折下那无梅的嫩枝,插入几案上那小小的青花瓷瓶中,再细细数了一下,刚好十枝。 她轻叹了一口气,在案边坐下,望向窗外那不曾退却的五彩缤纷。这里有着明媚的阳光,有迎风摇摆的红花绿树,有着她最喜欢的宁静。但,她知道,这些和平都只是假象罢了。而她,也一直在等待着那隐隐的萌动。 十天了,她不知道龙帝的队伍到了那里,不知道现在的重楼离她有多远。 秋叶还是每天都会送药过来,嘱咐着她一定要喝下去,也一定要好好休息。她的笑容依旧温柔,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好似她不曾碰撞过那个棋盘,不曾打翻过那个药碗,也不曾背叛过她 可是,她终是背叛了她,这是不容狡辩的事实。从她暗地里停服了汤药的这段日子里来,她的身体确实在迅速的恢复起来,那些曾如流水般逝去的内力也在快速的回补中。只是没有回来的是曾经停留在心头的温暖。 她记得这个名唤秋叶的女子的一切,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包容,她视她如亲人,到最后,这一切却都只是假象而已。 她常常会想,是不是连现在的日子都是假的呢?事实上,自那日第一次杀死自己的同伴时,她便已经疯了,自此活在了自己的幻想中,待一朝醒来,她还在那个满是血腥的地方,每一天都为了活下去而tian噬着他人的鲜血?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有人撞开了房门,一群侍卫蜂拥而入,很快便挤满了这间并不宽敞的屋子。 “属下卫良见过翁主。”为首的侍卫长从层层包围中走了出来,拱手道。 悬月缓缓侧过脸,看向面前那个尊她一声“翁主”,礼数却像对个犯人似的卫良,淡淡笑道:“终于来了,本宫还以为你们准备罢手了呢。” 她平静的态度让卫良有些出乎意外,而她那双金色的瞳,迸放的光芒有如阳光,更让卫良有种大大冒犯的感觉。 “请翁主随属下走一趟!” 悬月淡笑出声,那笑容并不妩媚,她的样貌也并不特别出色,却让整屋的人看得有些出神。“你们为什么认为本宫会乖乖地跟你们走呢?” “请翁主不要让属下为难。翁主当下已无力抗争,属下等并不想伤害翁主,还是请翁主跟尔等走吧!” “也好,”她站起身,顺手理了理裙摆,“本宫也想见见他。”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对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需要让他下决心这么做。 然而,当厚重的端庆宫宫门在自己眼前被缓缓推开,悬月却发现殿中那抹明黄的身影并非她所意料的人。 “大哥想见我,何需费怎么大工夫?”悬月向着半隐在暗中的太子挑了挑眉。 “想见你的并不是我。”太子的声音平稳醇厚,并不像以往她经常听见的那样常带着怯懦的颤音。 “是微臣求见翁主。”从太子身后缓步走出一人,墨色的朝服,腰间垂着挂上了玉铃铛的青穗,灰白的发表明应是不惑的年纪,走起路来却依旧稳健,那张脸也不受岁月的约束,依然锐气逼人,和那双闪着精光的眼一样,即使嘴里道着谦卑的词,却又透着桀骜和不训。 “舅父,我还是不赞成怎么做。”太子从暗处走出,一双浓黑的眉紧紧地皱着。 “太子,若非事情已到这一步,老臣也不想走这最险的一招。”右丞拱手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那么在你最险的一招里,本宫又是怎样的一枚棋?”在这漫着檀香的殿阁里,悬月觉得一切都更复杂了起来,可能事实远比她预料地更复杂。 “自是最关键的人物。”右臣拱手笑道,“请翁主赞成太子即位。” 悬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太子,笑道:“右丞该不会相信预言这会事吧?” “老臣自是不信,可是天下的百姓相信。相信有神女追随的才是我天朝的真龙天子。” “你们打算逼宫?” “老臣相信是‘我们’。” 悬月讥笑一声,转身就走。 “翁主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右丞抬手轻拍两下,立刻宫门涌入两队侍卫,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右丞,别太嚣张,好歹本宫也是御封的翁主,岂容你一再放肆!”悬月甩袖,大声呵斥道。 “只要翁主愿意助太子一臂之力,整座皇宫翁主自可以来去自由。” “本翁主向来不参与此等游龙之争。也不代表你们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一个轻巧的转身,雪白的宽袖飘过,泛着寒光的流星已经出鞘,轻薄的剑身颤动着,带动着周遭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声音,似龙吟,在宽广的大殿里回响着。 “微臣奉劝一句,即使翁主已多日不服药,气力依然不会全部恢复,微臣并不想伤害翁主,翁主可以考虑考虑老臣的提议。” 悬月冷笑一声,狭长的剑身已横扫面前围住她的一排人,雪白的身影在人群中旋转着,有如最美的舞蹈。 “太子,”右丞凉凉地提醒道,“事到如今,已不容我们退却。” 太子一双眉拧得更紧了,良久,两片薄唇才轻轻挪动,轻唤道:“晚晴。” 一道纤细的黑衣闪电一样窜出,身出两掌拍向悬月,悬月迅速扬掌接下,然终究是气力不足,被硬生生地打飞了出去,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再想起身,脖颈上已密密地架上了一圈大刀。 “翁主,微臣想您是打算考虑了一下,是吧?”右丞走到悬月的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带着得意,带着必胜的信心,让悬月不甘地紧紧握住了拳头,“带翁主去偏殿休息。” 悬月咬着牙撑起身子,死死地瞪着那远去的身影,尽管眼前越来越迷糊,尽管手上的力气在加速流逝。 “何必呢?”一双手将她抱起,她靠向的胸怀很冷,“明明知道自己争不过命运,又何必再挣扎?” 她愤怒地转过头,已经模糊的眼对上那双冰静如冬湖的眸,想辩驳些什么,已再无一丝残剩的力量 重楼走出营帐时,就见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已在一瞬间乌云密布。 “要变天了。”他喃喃道。 “爷,三殿下来了。”展风小声提醒道。 重楼收回还留恋在天空的视线,看向领着南陵大步而来的濯雨。 “出事了。”濯雨在十步外站定,沉声说道:“帝都宫变。” 重楼淡淡一笑,复又看向阴云滚动的天空。 “该来的终于来了。” 二十九、无尽泪(上) 重楼和濯雨赶到龙帝的营帐,皇帝的随伺总管高全早已候在了那儿。 “两位王爷。”高全给两人打了个千道,“圣上现下正气着呢,不见人。” “哦?”濯雨懒懒一笑,既娇又媚,“那父皇可有下御令?” “皇上谕旨,明早动身回京,两位爷儿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准备明儿一早赶路。” 重楼淡淡一笑,回看一眼身旁的濯雨,就见那人一双媚眼中流波千转,笑意不觉更深,再转向高全,轻道:“有劳高公公了。” 高全拱手回了个礼,两人也无意多留,转身即走。没走两步,重楼脚尖一转,闪至一顶营帐后,濯雨跟上,拉过还无知无觉的南陵,随他闪入视线的死角。 “三哥,这是”一直不明所以的南陵刚想发问,又被濯雨捂住了嘴,只能瞪圆了一双眼,顺着他的手往龙帝的营帐望去。 不一会儿,就见他们那不见人的父皇帐里走出一人,黑锦衣袍,金绣龙纹,眼不动却多情,唇不笑却温柔,不是尉辰还会是谁? “二哥?”南陵再难抑制地拉下濯雨的手,指着那远去的背影低呼着,“二哥为什么会从父皇帐里头出来?”这是哪出和哪出戏?大哥在帝都居宫而反,二哥在这里却是安然无恙?他以为消息传到的时候,父皇第一个该审该压的就是他了! “计中计罢了。我倒是想二哥还能忍那愣子忍多久,右丞倒是忍不住先动手了。”濯雨拍拍被南陵压得有些起皱的衣袖道。 “愣子?”重楼扬了扬眉,摇头笑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大智者也可若愚,未到最后,谁胜谁负还没个准。” “四哥倒是悠哉,忘了阿月还在宫里头吗?”南陵凉凉道,有些不满两人一副全在自己意料中的模样,而自己却被蒙在了鼓里。 “月儿不是泥做的娃娃,她经历过的远非你我可以想象,这点小事估计她还不放心上。只是”他顿了顿,想起了那方被她小心收藏的黑色锦帕。 “只是?” “只是,”他眨了眨眼,看向右手托着下颌的濯雨,“我好奇三哥这回儿想要小弟做些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几个兄弟的感情从未太好,尤其是他这披着狐狸皮的三哥。 濯雨笑说:“我只是在想这回我们都载一块了,落水狗打落水狗岂不让他人独乐?” 重楼摇了摇头,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半侧过了身,轻轻一笑,道:“我可不认为我是落水狗。” 南陵撇了撇嘴道:“四哥倒是嘴硬。皇城的护卫可是归他管,现在出了事,他可是逃不了,这还不算落水吗?” 濯雨竖起一指,摇了摇,咋了咋嘴道:“谁又知道真正站在幕后的到底是谁呢?” 在棋盘上的棋子也正有可能是下棋者。 桌上的香炉里燃着的是她不熟悉的桂香,窗外晃过的也不是她熟悉的梅花枝,所有的不同一再提醒她她正被囚禁在端庆宫的事实。本记得清清楚楚的日子因她这两天的昏迷而被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知道现在已是什么日子,而重楼他们又到了什么地方,宫变的消息有没有传出去,所有她想知道的,她都不知道。伸出手,那只曾能自由甩动“流星”的手,现在却仅能拿起小小的瓷杯。这样的改变禁不住让她苦笑起来,曾几何时,她竟落得如此弱小? 缕缕腾烟颤了颤,悬月侧过头,那唯一的一扇门口站着一道明黄,而他的身后是重重面无表情拄着长枪的侍卫。她冷笑一声,转过了头。太子也不为她一脸的讽刺所动,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药碗搁在桌上,“喝了吧,你受了伤。” 悬月抬眼,冷望着太子,“我不会喝的。” “现在的情况,即使不再对你下药,你也逃不掉的。” 他的眼又黑又深,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就好象没有任何人的生气。这是悬月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现在的他的五官没有怯懦地扭曲着,这让他的面容清秀起来,虽然比不上其他几位皇子那样出色,却自然流露出那份皇族的贵气。 “这才是真正的你吗?”悬月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苦苦的味道很快缠上她的味蕾。 “在皇宫里若以真面目示人,怕早已尸骨无存。”太子扶着桌面在一旁坐下,依旧不带任何的表情,悬月却能感觉到这句话里的辛酸。“我以无能之相示人尚且不能保住我自己,何况真正的我呢?” “大哥若不是让所有人都认为你并不适合龙位,又怎会到这个地步?” “悬月,你太不了解皇宫。还记得老二给你的忠告吗?我也这么认为。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尽快回头,到我这一步,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宫变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圣父那里,现在收手一切就来得及。”悬月拽住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道。 太子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抽回她手里的布料,“悬月,你真以为父皇本就属意我为储?他只是把我推到刀尖上掩人耳目,好让他保护他真正属意的储君而已。” 悬月踉跄着起身,倒退了两步,一脸不敢置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太子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其实我比起老二他们几个,确实没什么资质。但是,我比他们几个更清楚我的父皇。他也许是个明君,但决不会是个慈父。无论是什么目的,他确实很宠你,甚至允许你着白色,但是不管是你还是我们几个,最后他终究只会救他自己而已。 “我很清楚我的时代即将过去,现在如果我再不为自己做些什么的话,我怕自己将来会后悔。” “大哥” 太子半侧过脸,那双眼带上了些哀色,让她有些心惊,“以前,我是有过毁掉你的想法。但是现在,无论我成功是否,我都会保住你,所以你就老实地在端庆宫呆着吧。” “大哥”悬月急跨两步,他的衣袂去却已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 太子负着手站在门外,隔着一扇门,他仍可清楚地听到她的喊声,嘴角第一次带上了暖意。这也许就是老二对她恋恋不忘的原因吧,无关预言,只是看着她那一双眼,就会觉得有了勇气,有勇气在自己决定的路上走下去。 “太子。”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一样出现在太子的身后,“太子妃等,属下已送往安全地方。” “恩,很好。这场赌博我赢得几率不大,还是将她们早些离开我吧。” “既然明知如此,太子为何要怎么做?” “就算是给自己一次机会吧,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太子仰首看向那半沉下地平线的夕阳,就像他一样,可是即使明知道结局并不会如自己的意,他依旧想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晚晴,你也走吧。” “属下愿留在太子的身边。” 太子猛地回身,“留在我的身边不会有好下场。” “晚晴知道,但是晚晴也是一样的,即使知道结局,仍是想试着为自己去努力一下。”晚晴垂下脸,“晚晴知道这是奢望,但是晚晴喜欢太子,即使太子已有了太子妃,可是晚晴还是喜欢殿下。” 太子一怔,长叹一口气,伸出手触上她冰凉的颊,沾上些水渍,“傻瓜,我们都是傻瓜。” 晚晴紧紧地挨着他厚实的掌。 一扇门后,悬月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大家都是傻瓜,彼此你争我夺,到最后都只是在命运的手心里跳舞而已。 三十、无尽泪(下) 天上的月依旧皎洁,但这却是个动荡的夜。悬月合衣卧在踏上,双眼尽管合着,却是毫无半点睡意。一直被软禁在端庆宫,她对宫外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从窗外侍卫越加频繁的调动来看,她知道这场宫变离落幕已经不远了。侧了侧脸,借着从窗口一泄而入的月光,她看见自己长及膝的发丝散在软塌上,垂下地面。 宫中女眷一旦及笈,理应盘起发丝,以表已经到了识事的年纪。可是即使早过了那个上元节,她依旧没有绾发,因为有些事她并不想明白,她想让那盏莲花灯依旧只是盏莲花灯,那对耳坠也依旧只是耳坠。窗外没有风,垂着的薄纱却轻轻晃动了下,其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秋叶,现在的你,我不想看到。”没有睁开眼,悬月平静地说道。 帘后的秋叶往前急走两步,“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翁主,你可以怪奴婢,但现在听奴婢一句,请快些离开东宫吧,圣上已经围宫,太子爷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么快!悬月撑起身子看向窗外,窗外应是漆黑的夜却在火把的照耀下诡异的明亮,错乱的脚步声阵阵,步步惊心。 “请你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加害翁主的意思,一切都是为了翁主啊!”秋叶一下一下地磕着头,透过那点点火光,悬月可以清楚看见她额上渗出的血丝。 “秋叶你”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大力地撞门声音打断,右丞涨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直冲向她。 “大人,不可以!”秋叶一把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大人,不要伤害翁主。” 右丞却是一眼都未瞧她,用力一踹,就把秋叶踹了出去。秋叶滑了开去,嘴角寒森森地流出汩汩鲜血。 “好大胆子,秋叶好歹是本宫的人”悬月大怒,立刻站起了身,却被右丞单手掐住了脖颈,用力抵上墙面。背脊撞上冰凉,剧烈的痛很快从中央蔓延遍她的全身。 “翁主?”右丞冷哼道,“于我无用之人,留做何用?” 他的手陡然收紧,悬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抬手想抓开他的手,却连一丝力也使不上。 “舅父,你这是做什么!”悬月迷迷糊糊地看到那抹明黄,耳边传来太子厉声地呵斥,“快放开悬月!” “要不是这贱人,我等的计划怎会落败至此!”右丞头也未回,两眼怒瞪着悬月,悬月看到那浑浊的眼里是不甘心的红,“你若真是预言之人,为何不从于我们?太子天命所归,为什么不从于他?” 太子本牵制着他的手也顿住了,两眼定定地看向她,似也在渴求一份答案。那眼神,太过无辜,太过震撼,让她闭上眼,不忍再看向他。其实他又有什么错?他要得也只不是明符实至而已。 “回答我!”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偏偏是我是我背负了这些” “够了,舅父,放开她!”太子垂下眼睑,满脸的疲惫。 “不,太子,就让老夫带着这则预言一起上路吧!”话音落下的同时,右丞的手也猛地收紧。 “不”太子惊喊出声,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快速从门口掠过,袭向毫无防备的右丞,眨眼间,就将悬月从右丞的手中救了出来。冰凉的空气猛地从嗓子眼灌入,悬月捂着喉剧烈地咳着,一边,玉萧还在和武官出身的右丞交手着,现场是一片混乱,然,悬月抬眼从这场混乱中看见了那抹黑袍金绣的身影,那总是带着温暖的身影,现在却是极冷的,连带着他周身的空气也变冷了。他的眼里漆黑一片,在对上她的那一刻即转了过去,有些狼狈的。 这一避,让她明白了所有。 她扶着墙猛烈地咳着,带出了泪,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了桌上。 她终于明白不是她坚持不绾发,就可以不懂这一切,有些她不想懂,但还是必须去懂。 她再醒来,已经又是鸟语花香的日子。尽管窗外也摇晃着空无冬梅的树枝,她却很清楚得知道这不是紫宸宫。掀开锦被,她毫不留恋地下床往门口走去,毫不留恋地打开门就要离去,尉辰那张俊魅的脸毫无预知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脚步不由地倒退了两步,有些狼狈。 “你要去哪儿?”尉辰扫视了她一眼,雪白的衣裙有些脏乱,素净的脸有些疲惫,极长的发垂在她的身后,被风带着轻轻地摇着。 “回紫宸宫。”悬月轻轻道,绕开他继续往外头走去,肩头擦着他的,带上他身上淡悠的草香,似乎有些留恋,尉辰抓住这份留恋,紧紧的,好似一松开就再也抓不回来。 他的手心依旧炽热,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爬上她的手腕,绕上她的手臂,却到达不了她的心。 “不要走。”他看着她,在她扬起眼睑的时候又避了开去,她眼中的了然让他无所遁行。谎言对他并不是难事,可是,在那双金瞳的注视下,他却讷讷地开不了口。 “二哥还有需要我的地方?” 尉辰猛地回眼看向她,她却是轻笑着,银月的坠子在耳下来回晃着。“难道不是么?秋叶其实根本不是太子的人,而是你的心腹,不是么?你费劲心思地把秋叶排在我的身边,耗费了这么多年让她深得我心,不就是为了准备那一刻?秋叶在我的茶里下药,让我落水,又换了我的药,好留我在宫里头。你设计的这场太子篡位的大戏里,我,御封的翁主,预言的天降神女,将会是最无辜的人质,最有力的人质!而将太子扯下储位的,不会是任何人,而是我!” “这一切我都不否认,”他的眼急急地望入她的眼,像想在里头寻找什么似的,“我不否认我利用你,这里是皇宫,我有我不得已的理由,可是,对你,我都是真的。”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有些生疼,但是她毫无知觉,只是幽幽地看着眼前出色的男子。突然,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看透过他,他仿佛一直掩在重重的浓雾之后,然而只是一条围领,一盏莲花灯,他就可以牵动她。对他,她几乎是一无所知的迷恋,一种可以说是年少无知的迷恋,从那个有着薄雾的清晨,他握着弓笑着劝她离开皇宫 “二哥,也许你还要想想对你什么才是更重要的。”悬月悲哀地望着他,轻轻拉开他的手,轻轻退离他的身边。 尉辰怔怔地看着她的胳膊渐渐从自己的手心里滑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在权术中求存,可是,这一次,他知道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他一生一次的幸福 三十一、绾青丝 从黑耀宫到紫宸宫,皇宫的西边和东边,遥遥的路,足够她沉淀自己纷繁的心情,然,在她跨进宫门的那一刻,她的胸口依旧沉闷。 短短的数日里堆积的沉重以足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叹了口气,穿过院门,在群花的五彩斑斓中看到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重楼正静静地立在莲池旁,摊开的手心里似乎放了些什么,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一身淡紫纱袍,是群花也缺少的颜色,他发丝浓黑如墨,是丝绸也不及的顺滑。有风吹过,不仅带来花海的浓郁,也带了独属于他的薄荷香,在她鼻尖走了遭,就轻易地卷走了她心底被苦苦压抑着的哀伤。 “重楼”她不受控制地低喃着他的名字。 那明明是极短又轻的两个字,却被风卷了去,送到他的耳边。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幽深的黑眸又如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你叫我”他转身往她走了一步,还搁在他手心的玉牌贴着他垂放下的手滑落入清澈如镜的莲池,“扑通”的一声,搅乱了一池春水。 “啊,掉了。”她低呼一声,跑到莲池边,只来得及看到水面上一圈一圈漾开的涟漪。 “没关系,”他拉住她的手臂,制止她撩裙就要跳下去的行为,“女子在男子面前露足终究是不合宜的。” “可是” 他笑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甩开了繁复的长袍前襟,他轻轻地迈入了莲池,小心避开一朵朵才露了花苞的娇莲,弯腰摸索着沉落池底的玉牌。 看着在他周身泛开的水纹,她才注意到今日的天空是这样的蓝,蓝得不见任何一丝阴暗,片片经过的白云,突现的也是它的纯净而已。这样清澈的池水映下了这样清澈的天空,他明明是池水中游走,却像在万里晴空中漫步。 她情难自禁,也走入了那仅仅及膝的池水中,层层雪色宫纱在水面漾开,倒成了真的白云;她喜不自禁,一时忘却了心头的烦闷,在清凉的池水中转着圈,如同在云端漫舞。 “几日不见,倒更像个孩子了。”重楼无奈笑道,张开手臂,扶住她险些滑倒的身子。 她突然变得静默,探臂圈住他纤细的腰身,冰凉的颊贴上了他胸口冰凉的布料。克制了数日的泪水几乎就要在那一刻落下。 “对不起。”他看着她前一瞬还随舞轻扬的发丝一刹那间垂落了下来,漂浮在水面,似自她眼中倾落的泪。 “我不该让你知道的。” “不让我知道又如何,该知道的终究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那棋盘上的棋子。”她摇了摇头,揪紧了他腰际的布料。 他的心仿佛也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揪了起来。他微撇开了脸,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指插入她浓黑的发中,轻轻梳理着。 “这发是该绾了。”他垂眼看着缠了满手的青丝,感叹道。 “四哥给绾起来吧。” 重楼一怔,手有些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该让个适合的人来绾的。” “四哥最适合了。” 重楼很快从失态中恢复了过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拔下头上的发簪,顿时自己一头乌丝瀑布一样地垂了下来,是几欲垂地的长。白皙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黑亮的发丝中,有些笨拙地拢起,绾成一个松松垮垮的髻,而他那只白玉龙簪插在其中,也是适合至极。 “傻丫头。”他轻斥了一句。 她一定不知道,绾青丝,绾青丝,即是绾情丝,以夫之手,绾妇之情丝 “开什么玩笑!”洛淮猛地站起身,大声吼道,“太子造反,连带你也革爵停禄?!” 悬月闻言,瞄了眼身旁的重楼,他倒是一脸平静,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皇城的戒备是由我负责。而这次的皇宫失守,我确有责任。” “父皇这是迁怒!” 重楼不语,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缓缓侧首,看向窗外,目光滑过悬月的脸,嘴角的笑纹不着痕迹的加深。洛淮来来回回地走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悬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重楼半仰起的侧脸上,无法移开。即使排斥尉辰的做法,她依然不得不承认他设得局确实完美,既拉下了太子,也让濯羽和重楼都被牵连了进去,而他自己却因“大义灭亲”,不但避免了被太子连累,还充分地表示了自己的忠诚。思及此,她调回视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水杯,杯中偏黄的叶浮了又沉,沉了又浮 “殿下,内侍总管李公公传话,圣主召见翁主。”门外,春梨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内殿仿佛落下了一个响雷,本漫着洛淮跟念经似的唠叨声空间陡然安静了下来。重楼移回眼,视线扫过蹙着眉的洛淮,落在悬月的身上。 悬月搁下手里的水杯,悠然起身向着殿门走去。洛淮忙一把拽住她的手道:“父皇指不定又想找什么人撒气,你就这样去?” “不然如何?”悬月好笑地看着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我”洛淮语塞,求救地看向重楼,重楼却是再度撇开眼。 殿阁门沉沉地开启,又闷闷地关上,洛淮这才跳到重楼的面前,急道:“四哥,你在搞什么鬼?” “这件事,无论是谁,都不便插手。”重楼按住扶手站起身,一身紫色的衣裳水样的滑开,“月儿已经及笈,这是她必须开始面对的事。” 洛淮按住抽动不已的脑门。是他退化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觉得四哥说的话越来越向天书发展。 “月儿不是弱者,她并不需要我的保护。”重楼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往窗外看去。窗外,繁花中,一个白如雪的身影悠然地走着,白色的裙曳着,黑色的发绾着,金色的发簪摇着。 悬月静静地立在屋中央,白龙帝埋首改着折子,他不说话,她也缄默着。殿里除了水计“滴答滴答”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月儿,你有什么想法?” 悬月闻声抬头,白龙帝已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半垂着眼看着她,目光凌厉,带着她有些明了的寒意。 “圣父是指太子的事?” 白龙帝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犀利,靠着椅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的他,仿佛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浑身都带着疲惫。可是,悬月知道,他并不单单是个老人,他是个手握天下的君王。 “朕应该怎么处理他?”白龙帝幽幽地语气带着叹息,“右丞已于前日在牢中自缢,并担下所有罪过,言明一切与太子无关。” 悬月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白龙帝,长长的耳坠来回摇晃着,擦过她裸露的脖子,是冰凉的感觉。 “若你真是预言之女,告诉朕,朕应该怎么做?” “圣父不是不信预言么?” 白龙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剑,“朕也想不信,可是事实确实是天下已经不可能再交到老大的手里!” “是圣父从没想过要将天下交到大哥的手里。” 她的目光清冷如月华,不灿烂却让白龙帝逃避地再度合上眼。 “大哥曾对月儿说过一句话,‘他也许是个明君,但决不会是个慈父’。”淡淡的几个字重重地烙在白龙帝的心上,他的唇微微地颤着,久久无法言语。 悬月福了福身,道:“圣父手下留情,月儿告退。” “月儿,你虽然不是朕的亲生骨肉,却是最像朕的孩子。”悬月止住脚步,半侧过身,白龙帝依然闭着眼坐在那张明黄的龙椅上,再福了福身,便迈离冰冷的含元殿。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惬意的暖风,伴着幽淡的花香。 最暖是春日,最冷是皇家。 悬月甩开宽袖,转身离去,惊起地上片片花瓣。 宣德四十六年,龙帝皇长子革除“太子”衔,拘禁靖州。同年,皇次子黑王尉辰奉旨入主东宫。 抓虫的时间到了^0^ 三十二、倚千秋 “落轿!”随着小厮的一声吆喝,紫面银帘、蓝顶白底的两顶轿子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小厮撩帘而起,一双银色的朝靴率先落了地,穿着紫绸银绣朝服的身子微微一俯,一张淡雅柔和却隐隐透着舒离的脸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扬起,搁在眉际,挡住兜头而下的夏日骄阳。 好个万里无云的晴空。薄唇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温柔多情的视线不减凌厉地扫向那扇大敞的宫门内。 隔着不近的距离,依然可以清楚听到那声声道贺和飞扬在那墨黑锦缎上的银色龙纹。 天朝祖制,唯帝与三宫主位着银丝精绣龙纹。 那个男人,从此将与他站在同一层楼阶上 噙着越发难懂的笑容,重楼稍稍侧过身子,视线在那湛蓝的轿顶兜了圈,落在那掀了帘子还赖坐在里头的人身上。 “既然人都来了,何必再如此不甘不愿?” 洛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自愿来的。” 他们兄弟几个感情可从没好到有福同享的地步,何况这人的福是踩在他们几个脑袋上换来的。 “那你就继续在这坐着吧。”重楼也无意多劝,招了展风捧了贺礼跨进了院落。 “四哥!”洛淮跳下轿子,恼着那人肚里又多打了几个结的肠子,跺了跺脚,还是追了上去。 重楼走进仪和殿时,正逢尉辰送几个东宫的内臣出来。 几位追奉东宫多年的老臣原想着此次黑王掌权多少算是借了赤、紫两王的落势,两位王爷再大肚量,至多也是遣了下人送份礼过来,倒没想到重楼一副无事人的模样站在这里,一时反倒是他们不知所措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该如何反应。 跟在后头近来的洛淮见此更是气不倒一处来,甩了甩袖子便讽道:“怎么,自家主子上了位,你们这些鸡犬也跟着升了天?见了爷儿也不用请安?” 几位重臣听此连忙跪地叩头问安。 洛淮瞧也未瞧,招了保喜,奉上贺礼,话也不待一句,转身就要走,想了想又怕惹得自家四哥不快,索性站在了门外等人。 “老六是昨晚闹了病,火气大了些,二哥可别见怪。”重楼淡淡一笑,接过展风奉上的礼物,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二哥事事如意。” 玉萧躬身接过,呈到尉辰面前,由他伸了指,挑起了木盖。 盒中一对紫玉如意,色浓却通透,线条柔和却不失形状,一眼可确定该是价值连城。 尉辰眯细了一双桃花眼,盒了盖,侧了脸,唇畔笑意如花。 “四弟言重了,老六年纪尚小,偶尔闹闹小孩子脾气,做哥哥的岂会放心上,倒是四弟你,特地送上如此贵重的礼物,倒让为兄有些承受不起了。” 重楼望入那人和自己一样深邃的眼,里头寒光难隐。他淡笑不语,静待他未完的话。 尉辰走近他,微倾了身,颊旁散落的发擦过重楼雪一样的脖颈,停在他的耳旁。 “或者对四弟你来说,一对小小的如意换一盘如意的棋,也是值了,不是吗?” “哦,是吗?”重楼垂眼浅笑,故作不知。 “旁人多以为我是此次的最大受益者,倒无人想到,整盘棋中,我也不过是你手中小小的一枚棋子而已。”他顿了顿,侧看那人平静的笑颜,心底顿起一股噬血的残忍,想狠狠撕开那人伪劣的笑脸。 “其实你一早便知秋叶的身份,大哥的计划,你默不出声,是因为现下就是你要的结果。天资过人的老四,我们都忘了,若不是你愿意,又有谁能踩过你的头顶爬上高位?可你是否还记得那个被你安插在我身旁、挑准了时间提早通知父皇宫变的侍卫?他何其无辜,只为向你效忠,却失了一条命。” 他轻哼着缓缓拉开两人的距离,却见他的四弟脸色依然平和。 重楼笑容不变,眼色已冷。 尉辰不觉拧紧了眉,他却是抖抖两袖,拱手打了个千,再道:“愿二哥万事如意。”转身就走。 “你不否认?”尉辰追问道。 “既是事实,又何需否认?”重楼脚步不停。 “那月儿呢?” 重楼身形猛地一顿,停步在门槛前。 “在你的心里,她也是颗用过即丢的棋子?” 他半侧过身子,背着阳光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她之于我、对于你是不一样的。”他轻声道,犹如清风吹过,却是狠狠撞进了尉辰的心中。 洛淮在门外等得几乎要就地生根发芽了,这才见到重楼踱出了仪和殿。脚步轻悠,唇畔噙笑,面色却是极为难看。 “怎么了?”他迎了上去,好奇问道。 适才在外头等着,有些不耐了,就探头望里面瞧了瞧,没瞧见什么特别的,就见到他那两个美得像画里头走出来的兄长亲昵地靠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内容是听不清楚,就见到他的四哥瞬间捏紧了手心。那手心里也不知搁了什么,因他猛地用力,掐红了整个手心,那肤白胜雪的手几乎红得要渗出血来。 “没什么,回宫。”他轻轻地笑着,极淡极淡,几乎要随风化了去。 入了轿,放了帘,他才摊开那一直紧握的手心。那破了皮、渗了血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块玉牌,剔透的成色因夹杂了些微的血色而显得悲凉。 “千秋呢?” “已经找到了,暂时安置在了北郊别庄。”轿外的展风沉声应道。 “他说了什么?” “他说,千秋本是为七殿下而生的影卫,早该随七殿下而去,现在能为四殿下做些事,也算了了心愿。别的不愿,但求能与七殿下相伴。” “是吗?” “爷,青王所葬的是皇陵”展风犹豫了下,提醒道。 他再瞧了眼手里的玉牌,伸出了手,递给轿外的展风,嘱咐道:“把这个埋在霁阳的陵寝旁。” 展风瞧了眼玉牌上的血丝,心头一紧,再看去,那银色的幕帘已垂了下来,让他来不及窥见那人的面容。 良久良久,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深远的叹息,绵远悠长,不知叹的是谁的人生。 三十三、灯花坠 过了这个夹道,就是两宫的分岔。往左,是白合宫;往右,是紫宸宫。 小厮照例停了轿,洛淮掀了帘,见着那骨节分明的手也拨开了那银色的幕帘,露出那线条优美的侧脸。 “四哥,你当真是无事?”他再三审视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不放心地问。 “我?我能有什么事?”重楼提了提嘴角,轻声反问。 这话一出,洛淮便知那人心头又搁上了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他不想说,他也不好多问,只得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小厮重新抬起轿,偏了个角度,往白合宫走去。 这头的小厮也上前打了个千,问:“爷,是回宫吗?” 重楼静坐了半晌,索性提了袍角,弯腰下了轿,扫了眼因他此举而有些怔愣的小厮,道了句“你们回去吧,我走走”。 小厮再作揖,恭送那人渐走渐远。 紫宸宫独落皇城最西面,一路过去,寂静无声,偶有几名宫人经过,跪地叩首,仍是无声。偌大的一片地,却只听见他一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下一下极缓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耳膜,让他越发地不耐。 最后,他停下了脚步,垂了眼,看向摊开的一双手,一双干净好看的手,仅是右手稍稍破了皮,血液早已凝固,结了暗红色的血块,留在洁白的手心,有些刺眼。 只是,明明只有右手染了血,他却觉得左手同样也是斑斑红色,刺眼的很。 他习惯地勾了勾嘴角,自嘲地冷哼了声,双手用力握成拳,转眼间刚刚结合的伤口,又微微地渗出了血。 “爷!”一直跟随的展风不觉出声,想阻止他自残的行为。 那明明是个善良的主,却必须残忍狠绝,残忍地对待别人,也没有放过自己。 展风未及行动,一双手已覆上那冰冷的双拳。 重楼抬眼,就见悬月站在面前,金色的眼流出最暖的色。 “要出门?”他扯了扯嘴角,柔和了那多刺的表情,看着她身后的宫人,大小物什抱了满怀。 她察觉到他暗暗抽回手的动作,拧了拧眉,稍稍松了手,然后在他抽手的时候,又握住了他的,掌心贴着掌心,感受到一手的粗糙和湿黏,更是蹙紧了一双弯月般的眉。 “要出门?”他早已习惯她的出神,却为她的敏锐而有些不自在。 “是要去送大哥。”她无意揭露他偶尔的脆弱,却也无意放手,“要去吗?” 他一窒,仍是点头说“好。” 废太子走的这天,天是吹着柔和的风,他们的长兄换下了那身尊贵的明黄,改着了简朴的灰代表着忧郁的颜色,他的发只由一根兰色的发带随意的束着,夹杂了些白色的发丝在风中轻扬着,身后站着一个纤细清丽的女子。 “想不到你会来送我。”太子的脸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已经柔和了不少。 “你看上去很好。”悬月笑说。 太子怔了怔,淡淡地笑开,“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恨吗?”她想他是知道的,最信任的人,也是背叛的人。 “恨,”仰头看向那万里的晴空,太子喃喃道:“恨的是身在皇家的身不由己。早一步退开也好,至少可以在以后的日子多一些选择。” 衣裳被吹得“哗哗”作响,悬月拨开脸上的发丝,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带上了笑。 “爷,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晚晴出声提醒道。 太子负着手转过身,微微点了点头,再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后不远的那抹清淡的紫。 重楼摘下了顶冠,乌黑的发丝顷刻而下,在风中轻柔飞舞。他正看着他的大哥,那个总是被怯懦掩去了本性的男子,此刻露出了他最真实的面貌。 太子也静静地看着他的四弟,那个始终离他们几个最遥远的手足。他的才华让他嫉妒,也让他惧怕,他曾多次失了理智的想要他死,甚至那年他被扯落在熊掌下,他也不曾感觉心痛。 然而在放下了一切的现在,彼此面对,已经是一片坦然。 太子轻轻一笑,动了动唇。 风吹过,他听见了他的话老四,你是我见过最适合紫色的人。 风停住,太子转过了身,大步跨上了马车,然后弯下身向晚晴伸出了手。晚晴一愣,握住了太子宽大的掌,也上了马车。他们俩的手紧紧握着,再也没有分开。 “悬月,”太子侧过脸看向悬月,大声道:“我的名字叫风扬。” 车夫挥下马鞭,马儿抬起蹄跑了开来,扬起漫天的尘土。悬月紧追了两步,在昏黄中看到了两张微笑的脸。 其实这样也好。悬月停下了脚步,尘土终于落定,而那辆马车已经离她很远,但是她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个彼此依偎的身影,手牢牢地牵着彼此的。其实这样也好,即便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却摆脱了所有的无奈,获得了最珍贵的幸福,有什么不好? 六月的风已带上了夏日的燥热,舒畅的春天仿佛随着那个失败的男子一起消失在了流逝的时间里,可是她还是记得他,那曾发生过的一切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头,提醒着她已经开始转动的命运。 洛淮将她的沉默看在了眼里,蒙住了她的双眼,拉她走出了连呆了数日的留秋殿。 “六哥,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悬月推推洛淮捂住自己双眼的手,却是丝毫未动,不由地叹了口气。 洛淮“呵呵”一笑,将她的眼捂得更紧了,“自然是有礼物咯!你只管向前走。” 看不见前方,悬月只得往前走着,感觉到自己被洛淮带着拐了个角,再往前走了几步,她依稀记得这是往莲花池的路。然后,一直蒙着她眼的手拿开了,淡淡的荷香确实飘了过来,可是站在她眼前的却不是意料中的莲,而是 “葵叶?”她看着眼前浅笑盈盈的女子,有些不敢置信,身后的洛淮推了她一把,这才小步地走向葵叶,直至摸到她的衣裳,紧紧地拥住她,“葵叶,真的是你?” 葵叶搂住她,浅笑道:“真的是我。悬月,我回来了。从今以后,你有我陪在身边。” 悬月枕着她的肩,悄悄湿了双眼。直到这时,抱着葵叶,感受到最贴心的温度,仿佛那个吹着寒风的夜晚,葵叶冒着危险送来的包子的温度,她才感觉到这段时间的噩梦真的结束了,风扬、秋叶、晚晴、右丞都已经离她远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不自己把人带给她?”洛淮偏了偏头,看向隐在树后的重楼。有时候,他真的很难理解他这个四哥的想法,明明很关心悬月,却又要做得偷偷摸摸,明明很喜欢人家,却又认定她是妹妹,完全不明白。 重楼淡淡一笑,掸落袍上的花瓣,转身离去。他明白,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一切都只是开始而已,他给不了自己什么,能给她的慰藉,也就如此而已。 三十四、别离曲(上) 蝉嘶声力竭的鸣叫着,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让人更是心烦。尉辰支着颊,手心里虽捧着冰镇的乌梅汁,心里仍是烦躁的厉害。 “明郭一带已经持续月余未有降水,其他各地也有出现干旱”尚书令吁吁叨叨地念着,间或拭下额上沁出的汗。 “够了。”尉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王爷,”尚书令有些无奈地拱手道,“这都是急待处理的急奏。西、南两宫都有了决策,就等王爷的指示,好一起请示圣主了。” “他们怎么说?” “开国库放粮。” “那也就这么决定吧。”尉辰扬了扬手,不待尚书令阻拦,起身走出黑耀宫。外头日光正烈,晒得他有些头昏眼花,他索性垂下眼,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本不是善良的主,自他懂事起就不知道用自己的这双手陷多少人于不义,这次,也是第一次,他竟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想到那双金瞳的主人问他,究竟什么对他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答案,是他自己也想知道的。脚尖踢到一枚圆润的卵石,石子滚滚,直到碰到另一双脚才停了下来。尉辰看着那双熟悉的绣鞋,那褪了色的花样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 “二殿下?”锦姑惊讶地低喊一声,手中的扫把失去了扶持掉落在地,那清脆的响声惊醒了她,这才慌乱地跪了下去,“二殿下万福。” 尉辰向前迈了一大步,“锦姑快起。” 锦姑这才颤巍巍地起身,额际密密地全是汗,脸色却是惊人的苍白。“殿下这是来见娘娘的吗?奴才这就去通报” “不用了。”尉辰立刻抬手阻止她,“我是随便走过来的。” “是。”锦姑微微地应了声,便垂着脸,扶着扫帚不再说些什么。 尉辰抿了抿唇,明知道不可以,却仍是艰涩地请求道:“锦姑,你可以抬头看着我和我说会话吗?” 锦姑身子一僵,考虑了很久,才缓缓抬起脸,看向那双漆黑的眼,里头幽深的哀伤深深揪痛着她的心。 她抬起脸的那一刹那,尉辰立刻从袖笼中掏出锦帕替她擦拭着脸。他不自觉的动作却让锦姑大惊失色,立刻跪了下去,“老奴不敢。” 尉辰还拿着帕子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他垂下眼看着伏在地,甚是卑微的锦姑,浓浓的凄凉涌上了心头,只道了句“锦姑,你多保重”便快步跑了出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萧德妃才跨出门槛,端秀的面容失了血色,手指紧紧地攥着绣帕,指关节森森地泛着白。 跑了很远,尉辰才逐渐停下了步子,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握紧了拳用力地打向那红色的墙。大滴大滴的汗流了下来,滑过他的眼再落了下来,再不知是汗还是泪 洛淮愤慨地仰头瞪了眼努力散发万丈光芒的太阳,幽怨地扫了眼浑身清爽,滴汗不出的重楼,再度恹恹地趴回石桌,有气无力地喊道:“保喜,给爷加把劲地扇。” 重楼翻着手里的奏折,眉头紧了又紧,“老六,旱灾这件事不是禀过了么?” “父皇驳回了。”洛淮有气无力地道,“说是放粮滋事体大,可信任的人手不够。” “可是,明郭已经撑不住了。” 一旁喝着凉茶的悬月手一抖,茶水生生地泼在了衣裙上,泛开一片黄。洛淮见状,奇怪地抬起了头,重楼也从奏折上移开了目光。 “我去换件衣服。”悬月欠了欠身,步出了凉亭,并向葵叶示意了一下,葵叶只得停下脚步,留在亭中。 “这是怎么回事?”洛淮不解地看着葵叶。 “翁主的家乡就是明郭。”葵叶轻声回道。 悬月并没有回屋里,而是信步走出了紫宸宫,来到了湖边,停步在树下,扶着粗壮的树干,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不禁出了神。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心口依旧不大不小地扯疼着。的确不可能忘记吧,因为这个名叫“明郭”的地方曾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啪”的一声,一块小小的卵石打上了湖面,激起串串波纹才沉入了湖水。悬月寻声望去,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落入眼中。再看到那熟悉的轮廓,她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扶着树干的手禁不住使上了力。不可否认,她是有些怨他的,即使能够理解他的立场,但是每次想起风扬,每次听到重楼被降了一等的爵号,她就没办法不怨他,以及她自己。然而即使是这样,再次看见他,她还是发现自己是想念他的。不远处的尉辰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了脸,那双总是盛着笑的眼此时却是哀愁的,映着粼粼的波光,像是要沁出泪似的。悬月心一紧,刚要上去,玉萧却出现在他的身旁,单膝跪着,低着头说着什么。然后,她看见他脸上迅速退去了血色,手里剩余的石子连连掉下湖里,惊起朵朵水花,沾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是顾不上,迅速抬脚跑了起来。他失了准点的眼让悬月担心起来,脚跟一转,立刻跃身跟了上去。 尉辰脚步猛地停了下来,两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由几个太监抬着的担架,一块白布蒙着上头的人,让他看不清面容,只是那个滑出架缘的枯瘦的手,让他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放下。” 为首的太监一愣,见是贵为东宫主位的黑王,立刻上前谄媚地打了个千,“奴才福寿给二殿下请安,二殿下万福。” “放下。”尉辰盯着那没有了生命力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道。 福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担架,立刻会意,“殿下,那只是舞凤殿死的扫地奴才。这得送出宫去,免得晦气传给了各位主子。” “我说放下。” 他森冷的语气让福寿有些了然,立刻向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一边继续涎着脸道:“殿下,这天气热着呢,这尸体若是腐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放下,我说放下!”尉辰大喊着就要冲上去,被身侧的玉萧一把拦住,“爷,不可以!” “放下,放下!给我放下!”尉辰使劲推着玉萧,拼命将手伸向担架,凄厉地喊着。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让刚到的悬月不禁呆立在地。她从没有见到如此失控的尉辰,她所看见的尉辰一直是神秘地笑着的,他的心绪一向无法猜测,如今,却如此**裸地表现出来。 “爷,你冷静些,不可以。”玉萧死命地拦着尉辰,脸无可避免地被挣扎的尉辰揍了几下。 “你放开我!”眼看一行人就要走离他的视线,尉辰用力揍向玉萧的腹部,挣开他向前跑去,“放下她,你们放下她!” “放下她!”悬月冷声喊道。 见是月翁主,福寿拱着手上前,欲开口,脖子上却抵上了薄薄的冰凉。他颤抖着垂下眼,在看见那泛着寒光的“流星”时,几乎停止了呼吸。 “死奴才,好大的狗胆,连二王爷和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吗?还不把人放下!” “翁主奴才是” “你认为以本宫的身份,要你这死奴才从宫里头消失会不会很难?”悬月微眯起眼,金色的眼透着杀气,让福寿手脚都抖了起来。 “还不快放下!”福寿尖着嗓子叫道。几个小太监立刻放下担架,在悬月冰冷的目光下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一时间,本来喧闹着的院子又沉静了下来,只有蝉依旧在枝头嘶鸣着。 尉辰一步一顿地走着,到担架旁,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他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白色的麻布,一寸一寸的揭开。在那面容再无遮拦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时,他顿时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勇气,无力地垂下头,双手撑着地,像是用劲了所有的力气才支撑着。 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知道躺在那没有了气息的人到底是谁,但就只是他那颤抖的双肩和那紧抓着地面的五指,悬月就知道他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她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膝跪坐在地,伸出双手拥住他的肩,让他的脸可以靠在自己的肩上,“你可以哭,任何一个悲伤的人都有哭泣的资格。” 尉辰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紧地让她有些生疼,但脖颈间源源不断地湿意让她无暇顾及,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尉辰嘶哑地吼着,那股悲伤强烈地撞击着她的心,可是她却无法回答他,因为在这座皇宫里,有太多的为什么是无法得到回答的。 三十五、别离曲(下) 傍晚,葵叶告诉她玉萧在紫宸宫外求见后,悬月立刻就来到了宫外,不出意料的,她见到的是尉辰。他的眼弯弯地带着笑,嘴角勾着微微的弧度,又是往日那个尉辰,似乎昨日那个尉辰根本就是虚幻一场。 “可以陪我一会吗?”他右手提着灯笼,左手伸向她。 悬月几乎没有考虑,就握住了他伸来的手。可就在碰触的那一刹那,她有了想缩回的冲动。那手好凉好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她抬头看向他,他却一脸的云淡风轻,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两旁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他们静静地走着,经过宫门,尉辰拿出玉牌示意了下就继续往前走着。出了承天门,皇城的灯光就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尉辰手里的灯笼散放着微弱的光芒,照亮着前方越来越荒凉的景色。 “这里是荒园,”尉辰稍稍提高灯笼,前头一座又一座土堆出现,杂乱无章的,“宫里头没有身份的仆役死后,就葬在这里,没有墓碑,也没有专人看管。只要有人死了,就会抛到这里,随便埋埋。” 悬月跟着他停在了一座看起来很新的土堆前。尉辰缓缓顿下身子,放下手里的灯笼,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小虎,借着灯光,悬月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陈旧。尉辰淡淡一笑,探手拨开浅浅地一层土,将木雕放了进去,又将土拨了回去。“躺在这里的,是我亲生的母亲。” 这几个字,似乎很轻巧,却让悬月吃惊地瞪大了眼。所有人都知道,舞凤殿萧德妃是二皇子的生母! “父皇一日醉酒,一时兴起临幸了栖凤宫的杂役宫女。可笑的是,父皇竟连他宠幸了怎样的女子都不知情。然后这位宫女有幸怀了龙子,被当时栖凤宫的主人惠后知道了,立刻安排了同在栖凤宫当差的自己的妹妹顶替,使了偷天换日的计量,用那宫女家上下十多条性命相要挟,逼迫她放弃了自己的骨肉以及应得的地位。”尉辰仰头眨了眨眼,似硬生生地吞下了即将流出的泪,“然后,本死后应葬在妃园的她现在却躺在了这块荒地,没名没姓,没有人记得,就连她的夫君也都不会记得。” 悬月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尉辰却是不甚在意,直起了身子,抖落袍上的尘土,执起她的手,掌着灯笼,沿着原路往回走,就这样走着,没有再回头。灯笼轻轻地左右晃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而那高耸的红色的墙离他们越来越近,悬月仰起头看着那明艳的颜色,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悲伤。在那红墙里头,到底还有多少悲伤呢? 走过承天门,尉辰取出一个小小的铃铛,轻轻地摇着,铃铛发出“叮叮”的响声,在空寂的皇城里回响着。悬月知道,这是招魂,让飘散在这座皇宫里的魂魄可以全数归来,等待新的轮回。她侧脸看着身边的尉辰,他的嘴角依旧勾着笑容,可他的眼在灯光照耀下,里头的悲哀完全无所遁行。是的,悲哀。自己的母亲凄凉的离开了人世,身为人子的他却不可以为她披麻带孝,不可以为她守灵,还要强装无所谓和不知情,这是何等的悲哀? 转了个角,一路上响着的铃声消失了。悬月看向廊檐下那晃动着的灯笼,发现眼前就是紫宸宫了。 “你曾问我,在我的心中,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她抬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眼,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 他缓缓伸出手,贴住她的颊,修长的指勾过她的眉,她的鼻,又停在她的眼旁。 “她给了我一切,我能给她的就只是替她讨还本属于她的一切。” 他平静地说着,眉宇间皆是舍弃了一切的空无。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她。 她眨了眨眼,勾了勾嘴角,有些苦涩,却不很勉强。似乎这个答案早在她的预知中,只是被自己一再刻意忽视,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 “对不起。”他说,倾了身,贴住她的嘴角,冰一样的感觉在彼此的唇上漫开,直落心底。 “还有,再见。”他直起了身,抽回了手,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也许,这就是本就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本是出身草芥的外人,因着一则横空出世的预言,披上了神秘的外衣,误入了这个深远的世界。 她欲为旁观客,只是坐视世事风云变化。然现实容不得她两袖清风,偏扯得她趟入这一池浑水。 只是即便如此,他要的,她还是给不了。 楚河依然分界,却已少了精卫之鸟投石填补。 只愿,路途遥远的前方,他们不会刀剑相向。 她站在石阶之上,静看他提着灯笼,越走越远,绕过那个拐角,消失在她的眼前,和四年前那个冬季一样。 她深呼了口气,蓦然转身,就见那高悬的红灯之下,重楼负手静立。 他摘了冠,及地的青丝如上好的丝绸,垂落两肩。稍冷的夜风吹翻起了他月牙色的外袍,还有那细长的发丝,蒙了他的眼。他伸指拨开,露出的一双多情忧郁的眼。 “你回来了?”他幽幽开口。 她迎着他这夜格外清冷的目光点了点头,就见那人有些勉强地提了提嘴角,转了身,推开门,进了屋,留了她,独自一人站在夜色中。 三十六、定风波(上) 走出含元殿,不意外地撞上一股燥热的风。 含元殿内四角皆放了降暑的冰块,在里头呆了一阵,她都忘了,现在的天还热着。 只是都到了酷夏的尾巴,这天还如此的热,实在是不正常啊。 她叹了口气,拭去额角渗出的汗珠,提着裙裾,下了楼阶,不意外在腾龙宫外撞见了正打算入宫面圣的濯雨。 那人依旧一袭赤红的朝服,倒也不怕在这令人烦躁的天气里又平白给人上了一把火。只是平日习惯勾翘着的嘴角此刻抿得笔直,失了平日那股惑人的媚态,不再像只肚子里尽挂着花花肠子的狐狸,倒有了几分重楼和尉辰的感觉。 “平日很少在腾龙宫见着你,怎么今儿个有空过来转转。”濯雨撇了撇嘴角,言语间不少冷飕飕的讽刺。 悬月无奈一笑。她素来幽居紫宸宫,甚少出来走动,一来她喜静,二来也避着那些很容易卷着人的风波,极少见着这位比女子还妖娆上几分的兄长,不过倒也知道比起重楼和尉辰,他是脾气较好的一个。今日难得见他说话夹枪带棍的,也足以说明这日头有多让人恼火了。 她福了福身,道:“过来向圣父请安而已。三哥是要上折子么?” “怎么?父皇在发脾气么?” “发脾气?”她失笑,倒也想象不出一国之君任性撒气的模样,“该说心情不佳吧。”天气久旱不雨,边城灾况连连,估计任何一位君主心情都好不起来。 他冷哼了一声,眉宇间不屑之意更重。招了小厮,将怀里的卷轴一股脑儿地丢过去,拍了拍起了褶皱的袖子,收了要跨出的脚步,一副不打算进去的模样。 “三哥,你这是?”她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不解问道。 “老大心情不好,我还进去对着刀尖撞?”他不雅地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老四,被这破天热昏了脑袋。这一贬再贬的,徒让别人乐着。”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想起了没有星辰的夜,一排宫灯在夜中摇曳,还有他那人翩然地一转身,月牙色的白袍翻飞,以及那瞬间黯然的一眼。 她摇了摇头,想着该是大家都让这天热坏了。 “走,去找个凉快地儿坐坐,再这样晒下去,都可以上桌了。”他拍了拍袖道。 悬月不禁诧异,看着那直喊热却没淌过一滴汗的人,指了指自己问:“是我吗?” “怎么不愿意吗?”他挑了挑眉,不悦之色更重。 “这倒不是,有些惊讶罢了。”她忙摆了摆手解释道。 濯雨也不多话,转了身,也不管她是否跟上,径自大步不远处的湖中水榭。 悬月看着那人卓绝的身姿,实在不明白这人想些什么,但还是快步跟上,随他在亭中落座。 亭周围了轻纱做帘,遮去了些火热,倒也凉快了些。 宫人很快奉上了茶果,濯雨撩过宽袖,夹过一块糕点,放在面前碟中,不见进食,倒被他用箸戳了个烂。 悬月横手轻咳了声,实在耐不住周遭的沉闷,转了转眼看到那捧着卷轴的小厮也跟了过来,便随意问了句:“三哥那的卷轴都是做什么的?” 濯雨皱了皱眉,道:“新进秀女的画像罢了。” 悬月错愕,问:“这不是皇后和四妃的事吗?怎落你一个皇子身上了。” “后宫地方那么大,来来去去的伎俩也就那么几个。新进秀女,就是又要分去了几分宠,谁心里乐着?皇后心里不快,报了病,让母妃去烦着,母妃不愿,推不了,还能推哪去?” 悬月点点头,猜着他今日上殿该就是替瑶贵妃奉了这些画像让龙帝挑拣。想着想着不由皱了眉,边城大小四城还旱着,宫里还有闲情逸致选秀? 思忖间就觉眼前一道黑影兜头而下,遮了大片光亮。抬了头,就见濯雨近在眼前的面容。 他不知何时起了身,双臂撑住她身后的汉白玉柱,将她困在了他的胸前。 “三哥这是做什么?”她挑了眉问。 “我在想,干吗要那么费事,索性依了那预言,直接要了你,我想的还怕拿不到?”他背着光,又离她极近,大半张脸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墨黑中闪着点点的光。 “三哥你别闹了,”她伸了手,轻轻一推,就如愿推开了他的身子,不由一笑,问:“是被什么烦着了?” 濯雨“啧”了声,郁闷地坐回原位,“你还是关心着老四吧。二哥这番上台,手脚快着呢,我这轻松不起来,老四也闲不到哪去。” 她闻言,面色稍变。抬手去取那玉杯,却偏了角度,扑了空。不觉轻笑了声,想那人果然是片刻都不耽误呢!提起得快,放下得也快。 “你还笑着?老四连贬四级,你倒无心助他?” “何必苦了自己。”她耸了耸肩,“四哥自有一番主张,旁人插了手,只会扰了他的计划罢了。”她顿了顿,偏头看向亭外,烈日依旧,不见任何风雨之兆,“况且,我不会偏帮任何人,你们的战争,我不会参与。” 那日惊蛰,重楼应了西宫群臣接下西宫主位,她便知自此很多事都要改变了,她不期望重楼不变,只是希望在他也改变的同时,她还是原来的她,哪日他倦了累了,想回来,还有她在等他。 “那么说,我哪日痛踩老四一脚,你也不会吭声?”那人咧了嘴轻笑起来,她适才觉得他坦率了起来,这下又成了一只贼兮兮的狐狸。 她转了头,拧了眉,莹莹金眸底下有着丝丝狠意。 “不要过分,他在哪跌了,你也别想安全走过。” 濯雨放声一笑,甩开折扇,闲闲地扇着,“你和老四,两个都是不老实的主。” “彼此彼此。”她毫不相让地回道。 “哼,都差点便宜了别人。”他收了扇,站起了身,从高处俯看着她,“明郭四城旱情严重,老四和我本建议朝廷放粮,被父皇以无可信之人打了回来。老四连荐三人,都被二哥抽了案底,说是贪污受贿,哼,也不看身边还有几人是确实清白的。这下好,不光老四连连被贬,我这也是无人愿去。明郭那就这样旱着吧!” “这怎么可以?”她厉声道。不敢相信眼前所谓皇室就这样旁观百姓的生死。 “那月儿啊,就让我看看你要打算这么做吧!” 三十七、定风波(下) 喜欢〈无限江山〉,支持夏夏,就送上手里的鲜花吧^0^-------------------------------------------------------------------------------------------------夏末的午后,毫无凉意的风降临紫宸宫,让本就不怎么舒爽的殿内又热上了几分。 在这个众人皆被反常的暑意蒸腾地汗涔涔的时候,重楼倚坐窗前,翻开眼前厚厚的卷宗,仔细审查了半日,提笔tian了tian墨,又勾上了几人的名字。 贪污、行贿、私放高利贷,抽税剥削,条条都不是新鲜的罪名,却足以让西宫短时间内翻不了身,非得大肆改革不可,然却又不可像尉辰一般,大刀阔斧地说撤就撤,说斩就斩。多事之秋,再窝里自己反,就说不上是好事了。 他托起茶杯浅啜了口,想了想,看了眼那被朱笔划去的几个名字,轻浅一笑。 用四级的尊号就可用他人的手一下子除了几条最大号的毒虫,说来也挺划算。 展风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出现在他的身后,抱拳行了个礼。 “事情怎么样了?”他头也未抬,只是淡淡问着被他派去监听东宫动静的展风。 “正如王爷所想,黑王已收集了户部尚书府最近一年往来所有的帐簿数据。” “是吗?”他停笔想了想,却未多言。 展风犹豫了一下,问:“王爷,这样好吗?” 就这样放着那边的探子不管,还一再漏消息出去,他的官阶都被连降了四级,还要这样下去,不怕到时连西宫主印都送了出去? “很好。”他支着颊笑道,“尉辰的那股狠劲我暂时还学不来。况且没了这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倘若非得在身边按一个,那还不如是眼前的这个,至少,我还能知道这个一直拆我台的人长什么样。” “那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望了眼那张满是名字的纸,询问道。 “趁现在有空,把该办的都办了。”重楼挑挑眉,抽过那张锁住了他所有视线的纸塞进信封,利落地封缄后递交给他,“把这个交给老六,让他动作快一些。错过这个村,尉辰又不知要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展风虽是对眼前有些陌生的重楼无法苟同,但也清楚这就是身为一个皇家人必须习惯的生活方式,一旦选择面对,就不可逃避。 “我会转达的。”他抱拳道,快步走出藏冬殿。 在他身后,重楼不语地靠在椅内直谥几案上袅袅而上的青烟,唇角清淡的笑容此刻已不见踪影,一双珠玉般的眼眸转而幽黑阴暗。 蓦的有急促的足音扰乱了一室的宁静。 他侧而倾听,半晌,幽暗阴霾自他身上远走,不自觉地噙上了一抹笑意。他抬起眼,看向那走近的雪色身影。逡巡的视线滑过那双金色的瞳,落在那淡粉色的嫩唇上,他笑意微敛,生生地撇开了颊,不再看向她。 悬月不是没瞧见他反常的动作,她匆匆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捧住他的颊,也不管他在闹什么别扭,转过他的脸,定要他看着自己。 “你接连被贬是因为西宫那些大老?” “你急着过来就是问我这个?”他挑了挑眉,也无意摆脱她的掌心,反倒更偎紧了些,感受那来自她手心的丝丝凉意。“西宫这些问题是迟早都得解决的。” “是二哥下的手?”她拧眉看着他闲适的模样,不见丝毫焦躁。 “你向来不管政事的。今天怎么有了兴趣?” “我没兴趣,可是你可知,因为放粮案的一再搁置,朝廷有意放弃明郭四城?” 重楼蓦地抬眼望向她,浓黑的眼里似有点点指控。 “原来,”他拉下她的手,推开椅子起了身,却侧了脸,不再看她,“原来,你担心的不是我。” “我”她想开口,他却伸指点住她的唇。 “放心吧,我早准备了退路,我会亲自去一趟。” 悬月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个决定,明郭已因久旱乱做了一团,饥民盗匪满城横行,他身为三宫主位,岂可涉足那等危险之地?况且无论是南宫还是东宫,即使是西宫自家,想要他的命的也是大有人在,他要离开紫宸宫这个最安全的地方?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反对,奈何那人是存了心躲着她,即使她连夜守在藏冬殿候着,他也有办法从她眼皮底下消失。 收到了这个消息的洛淮也是急得直跳脚,转来转去,直扒着头发。 “他到底知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弓箭手,就等着他走出皇宫,然后直接把他射成马蜂窝!” “六哥,”她试着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四哥懂得保护自己。” “他不懂好不好!”他翻了个白眼,“这么大人了,一点小别扭就这么使性子。”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被他吓得破了胆! “别扭?”她微微一笑,点头赞同,“确实有些别扭呢。”再叹了口气,心里有了腹案,拍了拍洛淮的肩膀,道:“六哥放心吧,我定是会阻止他的。” 说是要阻止,却是到了中秋家宴的时候,她都没想到该如何制止那人荒唐的决定,因为即使荒唐,她也不得不赞同他的决定确实可以说是唯一可行的路了。 身为三宫主位的重楼亲自去放粮确实是最适合不过了。只是,逼得他走这一步的,究竟是尉辰,还是他自己? 悬月再度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自己想继续作壁上观是越来越困难了。 “难得素来不问世事的月翁主也会有为世俗所困的时候。” 她偏了头,见龙帝和梁后全都笑望着她,而刚才那一声软声细语无疑是来自龙帝从这届秀女中指出的雪嫔了。 那是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少女,一双眼瞳仿佛盈了水一样清澈。只是这个小白花一样的少女,却进了深宫,伴在了这个年过半百的龙帝身边。岁月兜了一转后,她还会是现在这个纯净的少女吗? 她眨了眨眼,自嘲自己是越想越多了,站起福了福身,道:“是月儿的不是了,在这么个好日子扰了圣父的兴致。” 龙帝挥了挥手道:“无妨,边塞四城还旱着,朕这也说不上什么兴致。” 濯雨起了身,拱手道:“让父皇如此烦心,是儿臣无能了。”话说着,媚丽的眼却是直直看向坐在龙帝身旁的悬月。 悬月直作未发现,笑了笑说:“就让月儿给圣父献上一曲,解解烦,可好?” 龙帝朗声笑道:“自然是好,月儿一手好笛全承自老四。老四几个拿手的,朕是听多了,不如就瞧瞧你这做徒弟的学了多少本事?” 被点名的重楼起身,拱手作揖,却是始终垂着眼,看也不看她。 悬月心底无奈着这人是真闹上脾气了,怕是这明郭之行的决定也是不会改了。 她取了随身带着的紫玉笛,指尖拂过,一首轻扬的曲子缓缓而出,清清凉凉的,缓了这时节反常的热。 一直沉默着的尉辰稍稍抬了眼,状似看着面前的菜肴,眼神却深远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吹着风的日子,那个才到她腰间的少女坐在了他的身旁,生涩地按着笛孔,吹奏着勉强算得上悠扬的曲子,眨眼只不过几年,她长到了他的胸口,再不是那个小小的少女。 一曲结束,龙帝心情也是愉悦了起来,鼓了掌,笑说“好、赏。” 悬月福了身,摇了摇头,道:“圣父要赏,便赏月儿一道御令吧。” 这话一出,惊呆了所有的人。 悬月看也未看,只望着眼前轻眯起了眼的龙帝,继续道:“请圣父允许月儿带队前去边塞放粮。” 话音一落,就见尉辰几乎就要起身,却生生地按捺下了这股冲动。重楼却是依旧垂着眼,只有身旁也被吓到了的洛淮瞥见了他额角紧绷的青筋。 龙帝扫了眼下头表情各异的众人,深深的目光落到了重楼的身上。 “重楼,你说呢?” 众人又看向那紫色的身影,屏着息等着他的答案。 半晌,那人起了身,向龙帝行了礼,狭长的眼对上那双宛如阳光的眼,轻轻说:“儿臣无异议。” 三十八、凤栖语(上) 喜欢《无限江山》,支持夏夏,就投下手上的鲜花~~夏夏谢谢你^0^----------------------------------------------------------------------------------------所有人都疯了。 洛淮紧缩着那双好看的眉,舍弃了自己一贯注重的形象,野蛮又粗鲁地摇着手里的折扇,刮乱了周遭的沉闷。 偏着这转了方向吹的ng没有吹散某人的气定神闲。 重楼只是整了整被他扇得有些凌乱的衣角,手指习惯地摩挲着那枚扳指,淡淡了句:“老六,风已经够大了。” 他的死人脸让洛淮花了好大的劲,才强忍住将手里的扇子敲上他的脑袋的冲动,但还是按捺不住咆哮的冲动。 “明郭大旱,灾民满城跑,我们几个兄弟都是不愿去了,你竟然同意让阿月过去?” 想着那晚,悬月提着裙裾一跪,只为恳求一张圣旨,好让她自己代替重楼前去明郭放粮,他就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 他是让她想办法拦着重楼,别让他一时冲动跑去当靶子,可没让她替了自己去!这道题有解和没解根本就没区别嘛! “我自有我的道理。”重楼淡道,显然不愿深谈这个问题。 洛淮猛翻了几个白眼,是连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看向两仪门内,恰见悬月一身雪色迤地长裙迎风而来。她双手素净,交握在身前;她脚步轻盈,拉开那繁复的裙摆,就如一朵白莲绽开层层的花瓣。 这便是悬月,如莲般圣洁,顷刻间便叫他烦躁了许久的心沉淀了下来。 他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各式美人,偏就眼前这朵白莲,没有惑人的美貌,依然亮丽的让人移不开眼。 他偷偷打量了下身旁的重楼,那人依旧面无表情,两眼却是一瞬不瞬地看向悬月。他淡笑了声,还是悄悄地收回了了然的目光。 悬月走到重楼面前,单膝跪下,双手高举过头。 重楼深吸一口气,将手里明黄的卷轴交到了她手里,朗声道:“圣令:天姓月翁主,率将士百人,前往明郭放粮,以平天灾。” “悬月得令。” “一路小心。”重楼叮嘱道,复又转身道,“展风,你也跟着去。” “不用了”她想也未想就要拒绝,因为她深知少了展风,他便又危险上了几分。 重楼却回给了她一个不容拒绝的淡笑,“早些回来。” 她凝望着那人精致的面容,即使彼此间还有距离,她仍能看见他眼瞳中的虹色,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星光。 “四哥,你要知,这里,”她指向自己的心口,“这里,永远有着四哥。” 他的眼蓦的大亮,犹如绝望深渊中突燃的希望。 她微微一笑,放了心,侧了身,绕过他走向马车。在扶着葵叶的手臂上车的那一刹那,她瞧见了遥远城角上的一抹黑,一道极模糊的身影,因着彼此间的距离而模糊,不仅模糊了身影,也模糊了面貌。 那夜,众人议论着这场由她发起的突变散了宴,他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拐进了廊旁无人的偏殿。 无灯的殿内漆黑一片,只要外头高悬的宫灯稍稍照亮了他们站着的一角。 “你这么做,是为了明郭还是为了老四?”他压低着声音,也似压抑着心底的怒气。 她凉凉一笑。 这人是怒了吧?因为她横插了一脚,扰了他的计划?无论重楼究竟有什么打算,想他也是知道明郭一事若要了结,重楼必须亲自出马。如此一来,无论是趁机拉垮无了主的西宫还是除了暴露在刀锋枪口的重楼,都将易如反掌! 她知他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却未曾想到他可以冷血到漠视他们兄弟间斩也斩不断的血缘。 她冷冷地抬着眼,道:“是为了四哥又如何?” 尉辰脸色顿变,攫住她的双肩怒道:“你就不曾想过老四是在利用你?他明知你是不可能看着他冒险出宫的!” 她挥落了他的手,转了身,沉眸看着外头夜空点点星光。 “你对我早已放下,又何必再干涉我的决定?” 她清幽一语,已是无限感叹。 她和他自此已走上分岔道,不会再有相合之日。 她收回凝望已久的目光,冲一直等着自己号令的葵叶淡淡一笑,道:“出发。” 尉辰单手扶着汉白玉围栏上的石雕,望着那缓缓前行的车队,良久,才收回手,转身走下城楼,朝靴砸在灰色的地面上,发出无奈的声响。 城楼的另一边,濯雨倚栏凭望,眉头未蹙。南陵却知那人望的不是所有人都在看的悬月,愁的也不是此番悬月的明郭之行是否会让连输了几个回合的西宫重新壮大,甚至此番特地出言相激,逼得悬月不得不帮重楼一把,也只是为了那人罢了。自始至终,那人终在他的心底占了很广大的一片地。 南陵眼眸微暗,不再等着濯雨回神,独自下了城楼。 等候已久的南宫谋臣花樊篱拱手作揖,道:“已有一队人马从东宫追了出去。爷有何打算?” 南陵沉吟了下,旋身再看向那仍在出神的人,道:“那边就先搁着,还有更重要的要做。” 三十九、凤栖语(中) 喜欢《无限江山》,支持夏夏,就请投下你的鲜花,夏夏谢谢你^0^------------------------------------------------------------------------------------------天还是异常的热着,连赶了数日路的众人皆露出了疲态。悬月心有不忍,在经过一条清凉小溪时,下了停行令,让早已耐不住热的侍卫们可以去溪里洗把脸,降降温。 葵叶也早有了准备,取来了一直用冰块冰镇着的莲子汤,让一直闷坐在车里的她也可以清凉一下。 悬月看着泛着丝丝凉气的莲子汤,脸上难掩惊讶之色。 “葵叶你是何时准备的?”都走了这么多天,汤还能冰着,可见是放了多少冰块。 葵叶轻笑道:“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啊,冰块可是珍贵着呢!是四爷,说什么都让带上,说是他不畏热,留着也ng费。让我们带着,好歹有个万一的时候可以用上。” 悬月听着,无奈摇了摇头。 那个似神赛仙的重楼,待人疏离淡漠,让人看不透也摸不透。惟有她,熟知那个被称为众皇子表率的重楼其实有颗很脆弱又体贴的心,他也会耍着性子,也会闹别扭。倒不是她的眼有多利,是他从不在她面前掩藏,无论高雅的他,还是狡诈的他,从不介意让她知道个透。 那晚的尉辰质问她可知重楼是在利用她,其实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她只知道这样的重楼从不会伤她。 她敛了笑,对展风说:“将冰块分下去吧,过两日,都化了多可惜。这汤若还有,也分下去。大家都很辛苦。” 展风领了命令,转身吩咐了下去,就见那群平日严谨的很的御林军此刻就像分到了糖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抢着奔了过来,小心地捧过分到的冰块,又争着抢到她的车前道谢。 悬月看着欢腾的众人,嘴角噙满了掩不住的笑意。 “我倒是这几日来第一次瞧着你笑。”葵叶接过下人递上的湿帕,擦拭着她额上的薄汗,说道:“还是四爷有魅力。” 悬月笑点她的脑门,斥道:“尽是胡说八道。” 葵叶耸了耸肩,探出一指直指向她的心口,“是不是胡说八道,有谁还能比你自己清楚。” 一时间,她的世界静默一片,只有溪水流过发出的“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她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轻浅的呼吸,还有葵叶指下属于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 不远,马儿陡然抬起前肢,发出高亢的嘶鸣,打破了所有的平静。悬月快速旋身往车队望去,不祥的风中,展风和侍卫都拔刀警戒起来。伴随着一声长啸,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脚尖落地即向众人攻去。 “保护粮车!”悬月忙跳下车高喊。话音未落,一柄泛着银光的剑直刺向她。一个旋身,她是利落地避开,却惊愕地看见葵叶正狼狈地闪过一个攻击。 “葵姑娘已非当日!”展风踹倒一个黑衣人,见到葵叶跌倒在地,急喊。 悬月闻言立刻跃身护住葵叶,腰间“流星”迅速出鞘,与黑衣人锋利的剑身抵擦而过,发出刺眼的火花。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粮车? 对方身手与她相当,可她偏偏还要护个葵叶,明显落了下风,几个来回,悬月已露出了疲态。咬牙横过玉笛抵住飞来一刀,来回僵持间,她看到了那双露在黑布外头的眼睛,浑浊涣散,应是年逾不惑之人的眼,可那双眼却透出了浓浓的杀气这眼,她似曾相识! 他们的目的是她自己! “悬月!”葵叶惊叫,身后又是一死士袭来,悬月飞起一脚,直将对方踢飞,然一个旋身却被眼前之人逼到了悬崖边。 “翁主!”展风一边往她们这边移动,一边大喊:“快保护翁主!” “护住粮车!”悬月头也不偏地回道。 分神间,对方趁势改为攻击悬月身后的葵叶,葵叶一个闪躲,滑下了崖边。 “葵叶!”悬月立刻伸手拉住她,却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她虽极力闪过,可那锋利的剑仍滑开她雪白的袍袖,生生地割开她的皮肉。 “悬月!”汩汩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滴落在葵叶的脸上,“放开我!你放开我!” “不可能!”伤口火辣辣地痛,几乎让她要晕死过去,可是她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宛如多年前一样。她回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步步逼近的人眼中是即将成功的兴奋,那兴奋疯狂地照亮了他浑浊的眼。在他举刀的那一刹那,她终于猜出这双眼睛主人的身份。 谁想要你我的命,就是谁要了霁阳的命。 四年前,重楼的低语在耳边想起。 她愤地抬手,感觉到的是刀剑没入肉体的感觉,看到的是那双眼中扩散开的不敢相信。 “是你们杀了霁阳!”她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手上逐渐染上了剑上滑来的血。 那久违的名字一下一下地敲落在所有人的心上。良久,他却笑了,搁着厚实的黑布,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在笑,笑得张狂,笑得得意。还未回神,那人已一掌狠决地拍向她的肩头,他脱离了她的剑,她也离开了崖边,直往下坠去。 “翁主!”及时赶到的展风飞身跃下,立即拍开两人握住的手,一个用力将悬月推上了崖边,自己却与葵叶一起掉落了下去。 “葵叶!展风!”悬月趴在崖边嘶喊道,却只见两道身影直往下坠,落入了下方奔腾的水中。 身后的刀剑交融声已停止,连同那些黑衣人一起,血腥味开始蔓延开来,融入风中。她跪在悬崖边,白色的衣袍染着血在风中飘舞着,她的黑发也在风中散开,随着风杂乱地飞舞着,而她的眼,仍死死地盯着下方,下ng水滚滚,却无人冒头 窗外一群鸟儿扑打着翅膀飞过,屋内重楼停下了墨笔,偏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正等着他的批示的洛淮不解地也看向窗外,却只瞧见几片缓缓飘落的羽毛。 重楼拧紧了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连他也不清楚,那股突然袭上心头的不安是什么? 洛淮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甩开折扇冷哼道:“明明放心不下,还要让她去,简直是自作孽!” 重楼好似未闻,起身度至窗口,伸出一手,接住飘下的羽毛,那羽毛皎白又夹杂了丝丝的红。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着。手指缩紧,将那根羽毛固在掌心,心却仍是失律的跳动着,带着不安。 四十、凤栖语(下) 她的脚下万丈深渊ng涛滚滚,并未因吞噬了两个人的生命而停下前进的脚步。 她一再深呼吸,胸口怒意依旧汹涌滔天,面上杀戮之色愈加浓厚,似是狠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她猛地抽回神,抽剑转身,箭一样凌厉的眼神刺得来人惊恐地连连后退。 “翁主”那人极力保持着声调的平稳,却仍有着些微的颤抖。 悬月知道自己的模样想在恐怕是连鬼魅也惧上三分,轻叹了口气,收了剑,偏过了颊,缓缓看向前方,是一片难以想象的红,一片她久违的红。她已经多年未见到的修罗场,再次血淋淋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前一刻还在她面前欢闹着的人啊,如今却只剩破败的躯体,倒在了这荒野之上,汩汩流出的血,顺着泥缝蔓延开来,刺痛着她的眼。 许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问道:“伤亡是多少?” “过半。” 她不由紧握住拳,臂上本被血块止住的伤口又迸裂了开来,鲜红的血沿着她的手臂,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 “翁主你的伤”那人慌了手脚,七手八脚地扯下衣摆为她包扎。 悬月无动于衷地任他捆紧着伤口,眼瞳越发的冰冷。“粮车” “安然无恙。” 悬月抬起头,上头日头正烈,压抑不住的无力感从心的最深处涌了出来。他们要的是她的命,她尚且活着,却有了数十的人提前给她陪了葬。 “清点一下伤亡的人数将死去的好好安葬一下,受了伤的结队返回帝都没受伤的愿意的话,就继续跟我往前走吧!” “那,展护卫和葵姑娘呢?” 悬月深吸了口气,旋身再望向那令人头晕目眩地深渊,喃喃道:“他们会活着的。”是在欺骗自己,也是在给自己一个希望。 末夏的午后,仍是炎日漫漫,昏热又无一丝凉风。 这样的气候实在让人心情好不起来。 洛淮是例外,在刚踢掉西宫几个倚仗着祖上功绩而有恃无恐的大蛀虫后,心情好的想哼歌。 他本还在为这段时间来重楼的接连被贬而冷汗直冒,倒没想到那人是伴猪吃老虎,旁人以为他被西宫的大老扯了后退,载了个大跟头,他却是借了尉辰的手一举肃清了西宫长年积累下来的弊病。 想到尉辰知道自己一手排的好棋,还未过半局就被重楼拆得不见原样,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热成这样,你倒还有几分好心情。” 洛淮懒懒地抬了眼,看向殿门口的来人,眉头一锁,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今儿个还真是吹了股歪风,竟然把你吹了过来。”他掀了掀眉,冷哼了声。 还没进门就被呛了一鼻子灰的花樊篱脾气甚好地笑着说:“你还是老样子。” 洛淮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花樊篱的笑容了。 儿时那段被众人忽视,被兄弟欺侮的日子里,只有身为濯雨伴读的花樊篱会在濯雨转身离去的时候,偷偷留了下来,取出自己的帕子,为他擦拭着满脸的泪。 多年前唯一的挚友,多年后选择了与他完全相反的路,他选择了追随重楼,花樊篱选择了濯雨,从此就不在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濯雨让你来的?”虽是想不到理由,但能让早已与他分道扬镳的花樊篱再次出马跑一趟的,也只有濯雨了。 花樊篱含笑地摇手,“我只是伴一人而来。”他欠了欠身,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南陵。 那少年着着水绿长衫,浓绿色的龙纹锦带圈住了他纤细的腰身,在灼热的日头下,是难得的清爽。 墨色眸,芙蓉面,曾经爱哭鼻子的少年,如今已抽长了身量,成为了与他敌对的年轻朝臣。 南陵跨过门槛,走至他的面前,稍仰起了脸,勾唇一笑。 那笑似濯雨。 洛淮再度拧起了眉,退后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扯了扯唇道:“今儿我这里还真是热闹。”连这个自恃甚高,压根儿瞧不起他出身的弟弟都来转转了。 南陵淡笑着走近了一步,“我也不过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什么事?”他见他嘴唇轻动,声音压得极低,使得他没有听清,遂压低了身子,主动凑耳过去聆听。 毫无防备之下,一丝冰凉和着微微的刺痛自胸口泛起。他低了头,就见一把匕首割破了他的衣襟抵在了他的胸口,尖利的刀锋已经稍稍割破了他的皮肉,有着丝丝的血染上了那浅色的布料。 “你要弑兄?”洛淮握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得以把这把刀捅进胸口。 他没想到,他们兄弟间的血缘已经单薄到这个地步了。 “这只是下下之策。”左手拍开他的胸膛,南陵退后了一步,收起那把小巧的匕首,“如若你再阻拦三哥,这就是下场。” 洛淮咬牙道:“我何时阻碍了他?”他们兄弟各自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彼此争斗,却也从不干涉对方想做的事。 “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阻碍。”看着他顿时睁大的眼,南陵好心地提供答案,“他做事处处都在顾忌着你。像这次,如果不是他先一步暗示了阿月,即使阿月有心帮忙,她得到这个消息也只会是在圣旨颁下之后。我知道四哥神通广大,可他终是个人,只要他人不在宫中,总会被我找到漏洞。” 跟随在濯雨身边多年,学着也看着,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可是,在重楼接下主位后,他反倒缓下了脚步,不曾主动出手对付东宫或西宫,只是僵持在三宫鼎立的局面里。 在濯雨那双偶尔出神的眼里,他看到了,他那份淡得不易察觉的牵挂。 他曾经也有些疑惑。他未曾见过濯雨对洛淮的好,记得的只有儿时经常心血来潮的捉弄。现在想来,若不是真的放上了心,依濯雨的品性,他是连恶作剧也不屑去做的。 “再做一次选择吧。”南陵轻笑着上前搭上他的肩膀。 “王爷。”奉命赶来找寻洛淮的春梨,刚踏进白合宫就嗅闻到空气里那丝诡秘的气息,还有盘旋在洛淮面容上久久的镇静和茫然。 南陵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春梨一眼,再回头,勾着洛淮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道:“你和阿月不过都是四哥手里的棋子罢了。”放开了手,满意地看见那人面色复杂起来,浅笑着带着花樊篱离开了白合宫。 待两人走远,春梨才进了屋,看着洛淮有些苍白的脸,担心地问:“王爷,你没事吧?” 洛淮回了神,淡道:“没事,怎么,四哥找我?” 春梨福了福身,道:“翁主,出事了。” 四十一、两地思(上) “翁主出事了。” 匆匆赶到紫宸宫的洛淮,未及缓口气,就一掌拍开了藏冬殿的大门,惊飞了停在那人指上的鸟儿。 洛淮一眼便认出那是悬月喂养的黄鹂鸟,一只极通灵性的鸟儿,不需精致的牢笼,即使飞得再高再远,也一样会回到主人的身边。 “来了?”重楼半侧过身,精致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淡定。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明白他的四哥。 他以为悬月对四哥极其重要,毕竟在霁阳离世多年的现在,她是唯一被允许碰触他心灵的人。可是现在看来,却又不是那样。 他想起南陵的话,他和悬月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他一直明白自己的身份,既然当初选择了追随,就会尽力为他的愿望开道铺路。只是,现在,这份认定又开始不确定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竟然因为老八几句话就动摇了心志。再抬头,就见那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一双黑眸深邃依旧,却隐隐带了些陌生的红。 “悬月怎么样了?” 重楼淡淡一笑,垂眼饮尽杯中热茶,又望向云霄深处。 “队伍在距明郭还有十日路程是遇袭的。伤亡惨重。葵叶和展风目前下落不明。” “四哥!”他低呼一声,重楼却是摇了摇头。 “老六,我可以相信你吗?”他来到了他的面前,按住他的肩头,视线在他的面前兜转了一圈后落定在他的胸前。 洛淮猛然想起,适才匆匆忙忙的,是连衣服都没有换。而他的衣襟口还破着,连带着心口,被南陵烙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印记。 他觉得,重楼早已知道了一切。 他有些心虚地望入那人的眼,浓黑依旧,刚才的一点红似乎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洛淮,我一直是相信你的。”重楼依旧轻浅的笑着,冰凉的手握住他的,将一枚小小的印玺塞如他的手心。 “四哥,这是”他的眼瞳陡地放大,几乎不敢相信重楼就这样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还在知道了他的动摇之后。 “我必须要走了。此次明郭一事是必须我出面才能有个了结的。西宫暂时交给你,我放心。” 洛淮怔看着掌心方寸之间却有着千鼎之重的主位印玺,良久紧紧一握,抬头看向他说:“去吧,去做你想做的!” 这样的重楼才是以往那个骄傲又任性、做事从不顾虑后果的四皇子,那个他最崇拜的四哥! 重楼会心一笑,再拍了拍他的肩头,绕过他,大步走向宫门。 洛淮呆怔了会,再追出去,已只见一骑轻骑绝尘而去。 往前的路越发难走了起来。 徒步走了许久的悬月再挨不住磨人的累,终于停下了脚步,倚者着道旁的树干稍作休息。 眺望远方,这条曲折的小路蜿蜒向前,似是遥无尽头。这样的路,她一个手不提物又有功夫底子的人都走的疲惫,何况那些还要推着千斤粮车的侍卫呢? 她回头看去,果见一行人,衣衫尽湿,面色倦色难掩。 “今天就在这扎营吧!”她提议道。 “可是,翁主,前方不到半日路程就可抵达明郭了,何不再加紧赶一下?深山野林的,实在不适合翁主露宿啊!” “没关系,休息吧。”说罢,悬月径自在不远处一块突起的土桩上坐了下来。 见她主意已定,几个侍卫也不好违抗,索性拾了些柴火就地歇下,生起了橙红的篝火,照亮了这方已经变得黝暗的森林。 闲暇无事的悬月取出了腰间的玉笛,借着火光,小心擦拭着这位伴了她好几年的老朋友。经历了多年,虽无多少打斗,上头却也有了许多擦痕。 她还记得当年,重楼将它送给自己的情形,还记得当年,她在廊檐下吹奏,重楼在屋内看书,霁阳托腮聆听,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是,如今,玉笛新色不再,故人已逝,徒留下一怀感慨,而造成这番局面的元凶,她已经找到,但是,她又该如何去做?即使她是个御封的翁主,但她依旧只是皇城中万千红粉中的一人,纵使她可能是传说中的神女,但她事实上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可以做些什么? 霁阳啊,她终忍不住抱笛感叹。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打断了她的沉思。悬月看了眼那只手上的干粮,又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是那个给她包扎伤口的侍卫。 那人被她看得有些紧张起来,手无措地抓起了发,黝黑的脸微微泛着红,“属下唐突了。这个只是杂粮到了明郭就会好了” 悬月伸手接过干粮,打断他的语无伦次,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你是?” “属下是紫军刘将军支下的校尉,童泽,同时也是这次护卫队的队长。”他挺胸答道,言语间有着无限的自豪感。 “童校尉,谢谢你。”悬月微微一笑。 “翁主,这是小的应该的。”童泽单膝跪下行礼道,郑重而庄严。 她一定不知道,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远在那个下雪的黄花山,他们一队人见到的是那个在寒光中翩舞的白色身影,几乎与雪色融成一片。就从那时起,他们就认定她就是天朝命定的神女,将会他们走上新的命运。她,是他们誓死要守卫的人。 一日后,他们到达了边塞四城之首明郭。 这座塞上之城,没有文人诗词里的蓝天白云,没有画人笔墨下的清水绿洲,这里只一座城墙,高耸如云,独立于无际的黄沙地里,无限苍凉。 悬月仰头看着那块高悬的牌匾,上头黑漆的“明郭”两字已有些褪色。 是这块土地孕育了她,却没有留给她多少回忆。但即便如此,再次站在这里,她依然有着回家的感觉。 “天朝月翁主奉旨驾临,明郭知府接驾!”童泽上前一步朗声道。 悬月看着面前的城门被一点一点拉开,就好象记忆中的某一部分被一点一点地揭开,慢慢暴露在自己的眼前。 “微臣明郭知府赵之崖,叩见翁主。”出乎她的意料,来到她面前的并不是那个总以畏惧之色看着她的老人,而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你是知府?”悬月茫然地看着他一身藏青的官。 “正是微臣,微臣已在此恭候翁主多时。翁主这边请。”赵之崖再拜。 顺着他的手,悬月看向城内,这才意识到,这十多年来改变的不只是知府的人选。 “这是明郭吗?”道路两旁满是衣着褴褛的乞儿,不止佝偻老者,更有牙牙婴孩。这是明郭吗?她记忆里的明郭是屹立在天朝边境的明珠,它有繁荣的经济,有悠久的文明。一只污脏的小手抓住她的衣摆,悬月垂眼看进那双墨色的眼瞳,里头闪耀的是对生的渴望。 “这自然是明郭,”一旁的赵之崖淡笑答道,“被旱灾所困、却被朝廷舍弃的明郭。” 悬月不由地为他的话蹙眉。 赵之崖却未因她的皱眉而产生畏惧,嘴边的笑纹倒是又增一条,“这座边城每天都会因饥饿而死去几十人,如若朝廷早些做出应对之策,翁主认为,又可以拯救多少人命?” 悬月看着他,他脸上明明带着笑,眼却是冰冷的。这个男子是高傲的,他或许会因为身份而表现出恭敬,但他的眼却不会被驯服。 僵持中,赵之崖率先一笑,迅速敛去眼中的桀骜不训,拱手道:“微臣越距过言了,请翁主责罚。” “不必了。”她收回打量着他的视线道。 四十二、两地思(下) 秋该有秋的萧索,皇宫里的秋却因为各种奇花异草的开放而妖娆如昔。化为丛丛簇簇的花海,充斥在视线所及的每个角落里,而沉淀在空气中的芳靡香气,尽管恣意沁人,却因为无所不在,嚣张地罢住了他的所有嗅觉而让他心生厌恶。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季节。 “阿嚏。”一个喷嚏毫无预警地飞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抖散了笔端的黑墨,洒了满纸满桌。 尉辰浓眉一锁,扬掌挥去了染上了墨渍的奏章。 无奈成了出气筒的锦簿贴着地面滑去,直到抵上一双藏色官靴才停下了去势。 “怎么?难得这天正常了,你倒反常了?”身为东宫左相的冷云海一脚刚踏进黑耀宫的大门,就踩上了这么个迎客礼。 “你怎么来了?”尉辰稍抬了头,片刻又垂了眼,重新来过一张卷纸誊写那份报销了的奏折。 “是玉萧放心不下你,怕自己离宫几日,你就被那群豺狼一样的兄弟给生吞活剥了。”冷云海顺便挑了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 “放心,我暂时还死不了。”虽然前些日子被重楼反将了一军,但说到底他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是重楼,虽然得了便宜,损失也不小。 “我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冷云海微微向他倾过了身,“紫王数日前已经连夜离宫,按方向应该是往明郭的方向。” 尉辰笔锋刹时一顿,在新纂好的折子上再次落了大大的墨点。 他看着那个越扩越大的墨点,却无意去补救,任着它在整张纸上蔓延,甚至渗上下面的纸张,接连毁了好几张上好的绢纸。 他想他永远也不可能像重楼那样。重楼这人是高深莫测,但在悬月的面前却永远最真;他下手狠绝不留后路,却将最柔软的部分留给了悬月。悬月也许还未发现,他却感受到了,那个总是站在后头的重楼给予她的是最温柔的视线。正如多年前遇袭的时候,重楼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场,他终究是选择了站在场外旁观。 那夜,她说他放弃了她。 确实,对他来说,悬月可能很重要,却远无这个天下重要。这个,他一早就分清楚了。 “怎么,不动手?”冷云海等了他许久,却不见他出声,倒觉得好奇了起来。这人素来讲究出手要快,怎么现在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他倒犹豫了? “总有人要做的。”叹了口气,他站起了身说:“去外头走走吧。” 冷云海毫无异议地耸了耸肩,反正那人再写下去也写不出什么来,只是继续制造垃圾罢了。 两人并肩走出了黑耀宫,经过御花园,还未入内,就听一阵细语轻吟,遂停了步子,探头往去,就见百花丛外,人群熙攘往来,王公、贵族、朝臣、女眷,无论男女,皆是一派刺眼的喜色;锦衣玉服的男人们,把酒畅谈;头簪云钿凤花的妇女,或是掩袖细声浅笑,比着衣着打扮的富贵娇艳,或是眨着一双媚眼在人群中暗送秋波,诱惑着那颗颗本不就安分的心。 “这是?”这等奢华之景让这两天为了财政很是烦恼的尉辰锁紧了好看的眉。 “哦,是主上怕着新进的雪嫔寂寞,特地为她开了场赏枫宴。” “他们倒是好兴致,可怜了外头的百姓,也难为了”他蓦地收了声,收回了视线,缩了缩脚步,退至排排枫树之后。 冷云海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道:“你年岁不小了,早该成家了。何不趁此机会挑个自己中意又对政局有帮助的女子?你要知道,除去翁主目前立场不明暂且不论,赤王紫王背后还各有一位皇子支持着,再加上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当年五皇子的失踪多少也与紫王有关,现下唯有你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还没到需要利用一个女子的地步。”尉辰不屑地摇了摇头,不认为出席在这等令人厌恶的女子能有颗多玲珑的心。 月翁主容貌只属中上,其清冷之姿宛如皎月,却是人间少有。 冷云海只能感叹这人唯一一次动了心,却错失了这个精灵,旁人要再入他的眼怕是难了。 “冷大人!”宴席之中有人瞧见了园外的冷云海,朗笑着走了过来。 尉辰忙冲他摇了摇头,冷云海会了意,拱着手走进了园中与那人虚迎客套。 松了一口气的尉辰感受着连日来少有的凉爽,也无意在回黑耀宫面对那烦人的折子,索性就地坐下,倚着树干阖眼聆听着那隐隐传来的丝竹声稍作休息。 将睡要睡之际,有落叶倾泻如雨,不期然地落了他一身。正困惑着,有小团黑影兜头而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巧丝履。 一只女人的鞋? 他不解地看着满身的红枫以及掌心一个不该出现的女鞋。 “我的鞋”怯怯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他抬眸望去,就见一只小手拨开满枝的红枫,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眉淡描而黛,那眼浅盈秋水灵光,那唇轻点朱色。 一刹那间,万千记忆汹涌而来,似乎时光突然倒转四年,回到了那个他初次见到她的清晨,她在他的要求下怯怯地抬起了脸,露出一双金色的瞳,清若流泉。 明明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眼 “你的?”他摇了摇头,托高了手中彩带飘舞的丝履笑问。 “我的。”她欣喜地要接过,他却微微收回了手,她一急,探出了身,白皙的玉足探出了裙摆,轻轻晃动着。 “我来。”他托住了她的裸足,将手里的鞋套上她细白的足,十指不是很熟练,却执意与那柔软意断的丝带纠缠。 “你”居然有一个男人再帮她穿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却被他拉得更近。 “好了。”他看着绑好了彩带、乖乖贴合在她脚上的丝履,满意地站起了身,顺便伸臂插入她的腋下,将她抱离那危险的枝头,“你为什么会在上头?” “我想要那枝红枫。”她指了指上头那枝满是枫叶的高枝。本来她是想爬上去摘的,却是才爬了一层,就掉了鞋。 他淡笑了声,轻跃起身,再落地,手上已多了一枝她想要的枫。 “给你,下次想要什么,让下人去就行了,这样见人可不好。”他指了指她的脚道。 “谢谢。”她抱着枫枝,羞怯地福了福身。 “王爷。”好不容易从一堆迎奉的朝臣中脱身的冷云海远远就见一向喜欢假笑的尉辰难得露出了如此温柔的笑容。 “哎呀,我要走了。”她急急提了裙摆,“谢谢你替我拣鞋。”再想他致了个意,未等尉辰开口,已匆匆离去,独留一树还在摇晃的枫。 “她怎么会在这里?”只来得及看到她侧面的冷云海冷冷地挑起了眉,一脸防备。 “你知道她?” “南宫新相宫大人家的千金宫罢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堪称一绝,整个帝都有谁不晓得她?” “你说她叫宫罢月?”还是南宫新相的千金。 “是啊!宫相家的千金,就赤王踢掉吃喝享乐不务正事的辛相和定国公后新任免的宫相。”冷云海诧异地看着他,不解他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政敌家的小姐感兴趣。 尉辰沉吟了半晌,侧了身,对冷云海说道:“替我向父皇说媒吧,我要迎娶宫罢月。” 四十三、父母(上) 犹豫了几日,悬月仍是选择了在这个清晨,换上简易的装束,给自己的脸蒙上薄纱,独自步出赵府,往城西她记忆中的故土走去。 她本以为自己早忘了通向那屋院的路,可是她的脚却自发地把她带到了这里,仿佛这条路线一直被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不曾被遗忘。 悬月站在那堵泥土班驳的土墙后,偷偷地望向院里头。 透过户籍官,她知道他们一直住在这儿,不曾变过。可是自那日起毕竟已过了十几年,他们是否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薄薄的晨雾印出一个挑着水的身影,渐渐清晰。悬月不禁往前迈了一步,想看清楚来人的样貌。那人越走越近,直至毫无阻隔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悬月瞪大眼看着他,眼瞳因那佝偻的身形、那苍白的鬓发而紧缩着。 这就是她恨着却也爱着的父亲吗? 柳修放下肩上的扁担,“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里头应声跑出两个瘦小的少年。 “爹,你回来了!”伴着两声齐齐的呼唤,两个少年争相要帮他们的父亲提水桶。 “靖儿、溪儿乖!”柳修脸上满是悬月期待的慈爱的表情,“爹爹自己来就行。” “爹起大早走好远才能挑到水。我们自是要帮忙。”两人不由分说抢过柳修手上的水罐,拉着他们的爹亲往屋里走去。 那副天伦和乐的图景直到那扇门阖上依旧没从悬月的眼前消失,她的双眼仍定定地望着那紧闭的门。在她懂事的时候,她一直渴望她的父亲能够展开欢颜。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却不是给她。 “人都到这了,为什么不进去?” 她猛地回头,就见赵之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他笑意,却仿佛洞悉了一切。被窥见了心事的难堪让她低声怒道:“你跟踪我?” “翁主误会了。”赵之崖却是晃晃手里的文书,一脸无辜,“微臣前来纯属公事。” “那你忙。”悬月侧身绕过他就要走。 “传言明郭曾经有过一位生有金色眼瞳的女孩,”赵之崖冲着她的背影道,虽然她脸上覆着面纱,但他仍然可以感受到从她的眼瞳散发出来的冷意,“是翁主你吗?”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对她摸棱两可的答案,赵之崖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据我所知,这户柳姓人家的日子过得可不好。” “当初他们卖了我得到一大笔钱,日子怎会过得不好?”带着愤恨的话刚说完,悬月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赵之崖笑得一副诡计得逞的得意样,“何不亲自进去了解一下?” 悬月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赵之崖一把扯住了手臂,往那扇门前走去。 “赵之崖你放肆!”他手上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裳传了过来,让她不由红了脸。“我不计较你日前的不敬,你倒越发无礼起来!” 赵之崖回给她一个笑容,径自抬手敲了敲门,里头立刻传来了应答声。 “赵之崖,你放开我!”里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悬月用力挣扎了起来。 “翁主,微臣想你既然选择了再来明郭,就已经选择了面对。那既然选择了面对,又为何又想逃避?” 他突然隐去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让悬月忘记了挣扎,一个呆怔间,门已经打开。 “赵大人?!”柳修一惊,“赵大人您怎么会到这来?” “柳先生,”赵之崖拱手行了个礼,递上手里的公文,“我是来通知你们前去领粮的。” 柳修惶恐地接过,“怎劳您亲自跑一趟?快请进。”眼角扫到赵之崖身旁一袭白裳白纱蒙面的悬月,有些困惑地问:“这位是” “这位是我远房表妹,来府里有段日子了,今个顺便带她出来走走,柳先生不介意吧?” “怎么会。两位请进。” 待柳修转身带路,悬月狠狠瞪向赵之崖。赵之崖倒是不甚在意她凌厉的眼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比了个“请”的手势。悬月无奈,只得跟着柳修往堂屋走去。 “夫人,赵大人来访了。”柳修大声道,一位妇人应声走了出来,让悬月瞬间停下了脚步。这是她的母亲,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了金钗玉帛,身着粗布麻裙的秦慧娘丰韵尤存,岁月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生活的磨难也没有磨噬她的温润。 “赵大人!”秦慧娘侧了侧目,感觉到一道视线牢牢地看着自己,便也回看了去,却被一方面纱隔绝了所有的视线,不由有些好奇:“这位是?” “这位是赵大人的表妹,大伙进去坐着聊吧!”柳修插声道,领着众人在堂屋坐下。那两名少年乖巧地上前奉茶,赢得柳修夫妇慈爱的笑容。 “这两位是柳先生的孩子,柳靖、柳溪。”赵之崖端起茶杯,用茶盖刮开了茶沫子,压低声音道。 两个孩子也发现了蒙着脸的她,好奇地奔了过来,拉起她的手,仰着稚嫩的笑脸道:“姐姐。” 一个如此简单平凡的称呼却险些让悬月砸翻了手里的杯子。 “姐姐和我们玩。”两个孩子摇着她的手,撒娇道,如此自然,好象他们已经发现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个事实。 “靖儿,溪儿,不要胡闹!”秦慧娘轻斥一声,两个孩子缩了缩身子,两手却依旧紧紧抓着悬月的。 “难得他们如此投缘啊!”赵之崖笑道,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悬月,“对了,两位这些日子可好?” “怎么会好?”柳修长叹一声,“天是久旱不雨,田地一无收成。日子不好过啊!” 他无奈地叹息让悬月整个儿都僵住了。赵之崖又问:“银子还够吗?” 柳修闻言猛地摆摆手,“赵大人千万不要再接济我们了。长久以来一直受着赵大人的照顾,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如今内人身体已好转,平日做做针线活,我自个儿也替人家抄抄书,日子还过得去。” 悬月握着杯子的手收得更紧了,几欲把杯子捏碎。 眼角扫到她过于僵硬的身子,赵之崖微微一笑,转过了话题:“朝廷派来放粮的人已经抵达。先生记得前去取粮。” “牢烦大人了,要不是邻里间依旧不接纳我们,也不用麻烦大人事事亲自上门知会了。”柳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憔悴的脸上布满无奈,“事情已经这么久了,那孩子也走了这么多年了” “不要说了!”秦慧娘兀地尖声叫道。 四十四、父母(中) “不要说了!”秦慧娘兀地尖声叫道。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半晌,悬月抽出被两个孩子拽住的手,起身向赵之崖道:“表哥,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的嗓音轻幽,即使是不明实情的人也能感受到她字句间的落寞,更何况赵之崖,这不禁让他有些懊恼起来。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张了张嘴,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悬月本就不在意他的应答,起身要的就是离开,没想到两个孩子却是不依不饶,拉住她的衣摆就是不让她离开。僵持间,一声“嘶啦”陡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两个孩子真是。”秦慧娘缝补着悬月被扯破的外袍,一脸歉疚。 “没关系。”悬月偏过脸,极力不去看秦慧娘那张让她心绪不宁的脸。 对她的疏离,秦慧娘只道是富贵人家闺秀的矜持,娴和地笑了笑,“还没请问姑娘贵姓呢?” “天。”悬月转过脸,透过薄纱,有些恶作剧地等待秦慧娘吃惊的表情。 果然,一个用力,秦慧娘扎到了手指,鲜红立刻冒了出来,让她顿时有些后悔。 “这是皇姓” “我和皇族是很远很远的关系。”胡乱掰了句,悬月再度偏过头看向窗外。 “这样啊,姑娘今年几岁了?”秦慧娘吮了吮手指,继续缝着。 “十六。” “我有过一个女儿,要是她还在,差不多也这个年岁了吧。” 悬月陡然回过头,秦慧娘垂着脸专心缝补着,脸上是淡淡的哀愁,而那句似是无心的话却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她的心绪。 她一直理不清自己的感情。她曾经不明白,到底要有多少的恨、多少的怨,才会让一对父母将自己的骨血奉出,只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不理解她那一直疼惜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最后仍是松开了手。然后,年岁过去,她每天在生与死的夹缝中追求着自己的未来,见不到明天的恐惧让她开始恨。再然后,她被重楼带进了宫,一年又一年,每年发生的事渐渐冲掉了她对他们所有的感情。可是,他们却依旧刻在她的心底,成为一个永久的痛。但是,当今天站在门外,当踏入屋内,看着她的双亲,她的心却又是热腾腾的,似在渴望着什么。 “你想她吗?”悬月嘶哑地问道。 秦慧娘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一问,短暂的出神后答道:“很想。” “很想当初为什么又要让她走?”悬月猛地站起身大声道,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秦慧娘咬着唇,泪水逐渐在眼底积聚着,却被她隐忍着不落下来。悬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禁苦笑一下,“对不起。” “是我不好。”秦慧娘摇摇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洒了出来,落在那件雪白的外袍上,不明显,却让她触目惊心,“我不应该放手的。是我,不要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想她,每个晚上都会梦到她,想到她最后望着我的那双眼,似乎是对我的控诉。我没有一刻不再懊悔当初。我总是在想,现在她会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她!可是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遗弃她!” 悬月瞥开眼,忍住心底的酸涩。 总有很很多人告诉她,他们都是逼不得已的,最后他们能选择的,就是舍弃她,因为她的重要性永远在最后。 “姐姐!”两个孩子奔进了屋内,打破一屋的哀伤。 “靖儿?溪儿?”秦慧娘拭去了眼眶周围的泪珠,勉强挂起微笑,“怎么了?” “我们找姐姐玩!” 悬月看进他们眼底,里头是渴望,也有对她的依恋,突然舍不得拒绝,只得点头同意。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拉她走出屋子。她再回头,秦慧娘还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她那件雪白的外袍,垂着脸,让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那偶尔滑下的闪光,似将那泪水滑进了她的心里。 “你们想玩什么?” “姐姐你会吹笛子吧?”柳溪指指她腰间翠色的玉笛,“姐姐教我们吹笛。” “好啊。”悬月取出玉笛,手把手地开始教导他们。 恍惚间,她想起那年重楼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导她的。 重楼,他现在在做什么?悬月直起身子,看向帝都的方向。重楼,他现在好吗? “姐姐,听,我已经会吹了!”柳溪扯扯她的衣袖,横过玉笛,断断续续地吹着那不成掉的曲子,虽然不动听,却让悬月有一刹那忘却了所有的烦恼。直到那小小的拇指将要碰触到那暗扣,悬月这才回神,猛地出手扣住他的手,音符刹时停止,两个孩子疑惑地看着她。 “天色不早了。”悬月淡淡一句,不着痕迹地从柳溪的手中抽回玉笛。 “姐姐” “柳靖、柳溪吃饭了!”赵之崖适时地出现,让悬月重重地舒了口气。 “可是姐姐” “我们今晚会留下。”赵之崖和蔼地笑着,将两个孩子推向堂屋,“快去。” 两个孩子不甘不愿地离去,留下悬月抱着玉笛发呆。看着母亲后悔的泪,她也不想恨,她也想忘却,可是这把削铁如泥的“流星”再再地提醒她那不堪的过往,提醒着她的双手曾沾满鲜血,而造成这个过去的正是她的父母! “为什么你要逼着我见他们呢?”听着他走近的脚步声,悬月幽幽地开口道。 “我认为你需要。” 悬月猛地抬头,赵之崖背着夕阳站在那儿,那双眼眸深邃如渊。“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 “心若怀着恨,你就不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你是降临我朝唯一的神女,身负整个国家的安危,心中怎能有恨?”赵之崖沉眸看着她。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可以让他一展抱负的朝代降临,现在他等到了。传说中的神女,她选定的王将带给天朝一个新的繁荣。起初,他并不是很相信这则预言,但通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和探试,他确定了,眼前的女子确会带给他期待的时代。 “一派胡言!”悬月怒吼道,手指忿忿地指着自己的眼睛,“就因为它吗?就因为它,让你们认为我就是那可笑的预言中的人吗?可是你们知道它带给了我什么吗?父母的遗弃!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为了不被人吃而吃人!为了不被人背叛而背叛人!我肩负着国家的安危,谁又担负着我的幸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这与我无关。”悬月深吸几口气,平复自己久未如此激荡起伏的心情。 “若天下只有你可救,你也要见死不救吗?”赵之崖依然平静地看着她,“明郭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你父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可知道,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明郭?当朝天子英明不再,很多他触及不到的城镇正因为贪官污吏而痛苦着,有更多的孩童,即使他们有正常眼色的眼睛,也一样会被他们的父母遗弃。而如若预言是真的,能救他们的就只有你。可你连这样的可能性都不愿尝试吗?” 四十五、父母(下) “如若预言是真的,能救他们的就只有你。可你连这样的可能性都不愿尝试吗?” 皓洁的月爬啊爬地爬上了半中天。悬月卧在床上,眼虽闭着,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赵之崖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耳边回响,夹杂着她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注定要背负这个命运吗?她的人生注定要和那则预言牵连在一起了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权利的斗争中保持着中立,重楼也一直极力避免她接触朝政,绕是这样,却依旧避免不了这片ng吗?她不明白,她,何德何能,来撼动这个拥有五百年历史的天下! 长叹一口气,她翻了个身,耳边飘过一阵异常的风。悬月敏感地睁眼翻身坐起,而她刚躺着的地方,插上了一把大刀,森森地泛着寒光。 “你们果然没有放弃追杀我。”玉笛横在身前,悬月微眯起眼,看着对面那双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眼。“而这次,我也不会放过你,今天就来个了断吧。” 那刀又挥来的一刻,她率先破窗而出,飞身跃入院中。岂料,外头早有埋伏!她还未站稳,另几个黑衣人包围了上来。悬月拔出“流星”,一手执笛,一手握剑,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院里的打斗很快惊起了其他人。赵之崖披着外衣步出房门,刚想开口,却被眼前那激烈的厮杀惊得说不话来。与夜色融成一片的黑包围着那唯一的白,那抹白忽隐忽现,让人心惊。 “翁主!” 赵之崖不由自主地喊出声,却引起了一名黑衣人的注意,刀剑立刻不留情地刺了过来。悬月旋身横出一剑,锋利的剑身毫不犹豫地划过对方的脖子,鲜血立刻飞溅了出来,喷洒至她雪白的衣裙上,她却无暇在意,一个轻跃落至赵之崖的前方,刺出利剑没入对方直扑而来的身子,血顺着剑流到她的手上,还带着让人寒栗的温暖。悬月抬脚踹掉那没有了生命的躯体,再挥出一掌,将赵之崖推到了安全的地方,“带着柳家的人快走!” 赵之崖垂首看着肩头那鲜红的手印。那红,似乎是她心头的血。 柳宅的灯一盏又一盏的亮了起来,尚不明所以的柳氏夫妇和两个孩子纷纷带着困意出屋一探究竟。骚动惊醒了赵之崖,他一个箭步将他们扯离原地,护在身后。 “赵大人,出什么事了?”柳修看看赵大人,又看向院中,不由打了个寒战。 赵之崖抿着唇,却无法回答他。 舞着“流星”,悬月不知疲倦地在纷至沓来的刀光剑影中穿梭着,那把索魂的剑毫不客气地结束着一条又一条生命,可是,死亡,却并没有阻拦他们夺取她生命的决心,几个人一涌而上,再度包围住她。一时间,那似是很脆弱的白消失了,让赵之崖紧抽了一口气。可是,随后而来的是骇人惨叫,那些人或是断手或是断脚地跌了出来,而那修罗场的正中央站着的是一身白衣的悬月,手上的“流星”剑梢点地,滴着鲜红的血。她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那双猛然抬起的金眸在银白的月光着闪耀着,清冷似水。 “月儿!”秦慧娘低喃一声,无意识地向前走着,被赵之崖一把拦住。她回头,握紧他的臂膀,几乎不敢相信地喊道:“她是月儿!” 赵之崖垂下眼,“她不是。” “她是!她的眼睛,我不会认错的!月儿!月儿!”秦慧娘不相信地挣扎着,尖声呼唤着悬月。 悬月却置若罔闻,两眼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唯一站立的人。 “我以为那一剑至少能让你半年下不了床。” 那双露在外头的眼睛缓缓带上了笑。脚尖一点,那刀直逼向悬月的喉头。悬月横起玉笛,抵挡住那致命的攻击,抬眼看向那双眼,那浑浊的眸似因他此刻的兴奋而清明起来。 “为了除掉你,这条命不要也罢。”这是悬月第二次听见他的声音,仍如第一次那样,冰冷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除掉我,你家主子也不见得坐得上龙椅。要知道,预言说到底只是预言,真正能决定下任圣君的只有当今圣上。”她冷笑道。 “除掉你却可以避免万一。” “我不会让自己死的。” “为什么不去死?你根本是错误的存在!” 悬月猛然睁大了眼,瞪向那双充满鄙视的眼睛。 “不是吗?瞧瞧你的出生都带来了什么?瞧瞧你给你周围的人带来了什么?不幸、痛苦、死亡。这样的人会是带给天朝繁盛的神女?别开玩笑了,我可不相信。若不是主子坚持以防一,我也懒得动手,被你这妖孽污得一身脏。” 悬月刷白了一张脸。 妖孽 这是童年不断充斥在她而边的唾骂声,是久久困住她的梦魇! “我不是!不是!不是!”悬月尖叫道,握着玉笛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翁主!清醒点!不要相信他说的。”眼见那刀离她越来越近,赵之崖情急下出声喊道。 黑衣人冷哼一声,瞬时踢飞了悬月手里的玉笛,大刀再无阻拦地看向跌坐在地的悬月。 “不许你伤她!” 冰一样冷的声音凌空响起,同时一道银鞭劈开黑暗,直飞而来,缠住了那人的脖子,轻轻一甩,那人就像无力的木偶被甩了出去。 银色的月光下,一人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四十六、明月夜(上) “不许你伤她!” 清冷的声音打破众人屏息间的沉默的同时一道银鞭劈开黑暗,直飞而来,如觉醒的白龙,狠觉地缠上了那人的脖子。那人不查,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撞上那面土墙,如破损的木偶般无力跌下地,大口吐着鲜血。银鞭又被收了回去,拍打着空气没入黑暗中。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一人踩着轻缓的步子自黑暗中走出。先是银色的宫靴,再是飘渺的紫衫,然后是紫衫上那银锈的飞天蛟龙,那清雅的身影好似自云雾中缓缓走出的神人,一点一点出现在众人的眼中。 “四哥”悬月随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形而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在这?!他应该在西宫的最高位聆听大臣的奏文,应该在藏冬殿批改奏折,应该在花园里品茗看书,无论如何,决不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一身宫装,脸蒙薄尘! 重楼的脚步停在她的身前,黝黑的双眼因她满身的血而深邃起来,一阵一阵的寒意堆上他的眼眸。退开一步,重楼单手扬起,袖中的银鞭再次疾驰而出,带出一股冰凉的风。尚趴伏在地的黑衣人再度被一鞭抽飞,但这次,他有所防备的在空中一个转身,踉跄着站立起来,衣袖已破开一条豁口,汩汩地流着鲜血。重楼再抬手,银鞭又挥了出去,黑衣人狼狈地躲开,却仍是被扫到了脸颊,顿时又是一条血口。他的眼中闪烁着不甘,几度尝试着进攻,却被重楼一下又一下的挥鞭抽得体无完肤。黑衣人是狼狈的,重楼却是优雅的。是的,他是优雅的。他依旧站在那个位置,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一下一下挥动着银鞭,紫纱抖动着,称得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无言的贵气。 这是悬月第一次看见动武的重楼。她知道他有着一身远远凌驾于她的武艺,却不曾亲眼所见。重楼一直是清冷的,淡漠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是过眼云烟,曾经,连权利都是。这样的重楼如蛰居的仙士,他不屑于动用武力,不屑让自己沾染上鲜血。可是,现在重楼站在这儿,如猫儿逗弄着猎物般折磨着他的敌人,她明白,重楼正是这世间最优雅的死神。 在所有人都认为重楼打算活活打死那人时,银鞭将那人卷至了他的脚下。重楼抬脚踩上他的胸口,只需轻轻用力,那人便会心肺具裂。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再挑战本王的底线。即使本王容忍了她的过去,并不代表会一直容忍下去。不要逼本王动手,我怕会让她灰、飞、烟、灭。”他的语调依旧清淡,却又字字带血。 黑衣人惊恐地望着重楼那双泛着噬血般红光的眼睛,浑身颤抖。 “滚!”一抬脚,重楼将他踢飞了出去,看着他连滚带趴地消失在黑暗里,才缓缓转向悬月,半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理着她凌乱的发,与她平视的眼里已没有了血色。 这场争斗在寂夜中是格外的响亮。附近人家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人也越来越多的在柳宅周围聚集了起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悬月看见童泽带着一队人走了过来。 “属下叩见我朝四皇子,叩见翁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高朗的声音如平地响起的惊雷,那尊贵的身份震撼着周遭所有的百姓。 理罢她的发,重楼伸出手抱起悬月冰冷的身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同时她那一双金色的眼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万家灯火下,引起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妖孽 耳边徘徊起那如诅咒般的声音,众人畏惧的眼光更是让悬月瑟缩着身子,偎进重楼的怀里。重楼收紧双臂,让他的体温搁着衣裳传给她。 “我们回家。”她扯着他的袖子无力道。 “我们回去。我们回家。”他的颊抵着她的额,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人群。 “月儿”细柔的声音几乎要被埋没在四周的窃窃私语里,但悬月仍是清楚地听见了。视线越过重楼的肩,带着不确定地看向她的父母。她的母亲颤抖着冲她微微伸着手,眼里流转地却是迟疑;她的父亲在一片惊疑的眼光中无奈地拉下她母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再看向她的眼里只有陌生。她漠然地看着她的母亲也收回了手,垂着脸,似在流着泪,可是那泪水却再也没有流进她的心里,滋润她那干涸的心,却是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那早已结痂的伤口,更是疼痛。 “我们回去。”悬月将脸埋入重楼的脖颈间,带着泣音哀求道。 重楼点点头,微侧过身,看向那对紧偎在一起的夫妇,冷声道:“柳氏月儿以于六年前死于灵山院的内乱中。现在在这里的是天姓悬月,其名不是你等可以直呼的,记住。” 四十七、明月夜(下) 重楼抱着怀里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跨进,反腿将房门踢上,想将怀里的人放上床,却被她勾紧了脖子,拽紧了衣领。 他想拉下她的手,却又因为怕伤了她而不敢用力,只得拍了拍她的颊,好声道:“月儿,你受伤了,必须上药。” 悬月稍稍回了神,抬了头,看见银色的月光下那人温柔的笑脸,稍稍移了目光,又见那人衣领外的脖颈被她勒出了红痕,还有她隐忍时抓下的指印,烙在那雪一样的肌肤上,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她吃了一惊,猛地收回手,垂了眼,像做错了事般不敢看他。 重楼淡笑了下,转身在随身带来的包袱里翻找着流飞特意准备的伤药。 瓶瓶罐罐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仿佛以前霁阳兴起时用箸敲击着水碗发出的乐声,又像几日前经过的小溪溪水在鹅卵石上奔跳着发出的笑声。 她突然觉得感伤。离宫只有月余,却好似已过数年,发生的一切已成过眼云烟,却依旧历历在目。 深吸了口气,她抬眼看向那着着一袭紫锦宫衣的重楼。那人正对着一堆颜色相同、大小相同的药瓶发着呆,飞扬的剑眉因困扰而拧得死紧,模样稚气别扭,不像那个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重楼。 她淡笑了下,想到离宫前那人也是别扭得紧,几乎是赌气般决定要来明郭 她蓦地收了笑,在那人抱着几瓶药走近时,一把拉过他的衣领,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瞳咬牙道:“你为什么在这?” 她都差点忘了,这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若是结果还是他亲自来了明郭,她又何苦跑了这一趟,苦了身更苦了心。 “找你。”他任她拽着自己的衣裳,两手却是忙碌着解她的腰带。 “四哥!”他的轻描淡写让她恼怒,压根儿没注意到他那不合礼教的手。“你不该来这儿的!当初你既然同意了让我接手明郭这件事,又何必现在再插手!” 为了他,多少人躺在那荒野的泥土之下,展风葵叶更是生死不明。他却依旧是跑出了那最安全的堡垒,曝身于众人的刀尖枪口! “我从没同意把明郭交给你处理。”他淡看了她一眼,再度垂了眼,拨开她的衣襟。 胸口陡然袭上的凉让她顿觉不妥,低首看去,就见自己的衣裳凌乱,已露出大半的贴身衣物。 “四哥!你在做什么!”她燥红了双颊,忙着拉拢衣襟,七手八脚地推拒那人又伸来的手。 “只是帮你上药。”他玩味地看着她满面的红晕,晃了晃手里的瓷瓶,又指了指门口:“难道你要赵之崖或是童泽帮忙吗?” 门外传来两声不自在地轻咳,让她的脸颊更热上了几分,火辣辣的,几乎要烧起来一样。 “你不要说了。”她忙伸了手捂住他的唇,“我让你上药就是了。” 重楼好整以暇地瞠睨著眼眉,高深莫测的眸子紧锁在她依旧犹豫的面容上。 悬月垂着眼,轻咬着下唇,好半晌,才松开了紧拢着领口的小手。失去了拉持的雪衣缓缓滑落她的肩头,尽管染上了血污,却依然如同凉夜里盛开的月下美人,一点一点呈现出最美的姿态。 暴露在银月之下的是宛如羊脂般凝滑的肌肤,落在他眼里的却不是勾引人心的绮色,而是让他揪了心的伤痕,条条块块,有的陈旧,有的新上,他的指尖沾上了药,却不知道该上在哪儿。 悬月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动作,低头看去,就见那人正怔看着自己的胸前,浓密的长睫轻轻扇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扇落滚烫的泪。 “四哥。”她忍不住推了推他。 重楼回了神,却不看她,定格的指动了动,将清凉的药抹上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即使是结疤依旧的重创,也执意一抹再抹,似乎这样,就能连那曾有过的噩梦也一起抹去。 “四哥,没用了。”她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ng费流飞那些要用千金换取的伤药。 他反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感受着那不属于一个天家皇女该有的粗糙。 “会不会其实,我也伤害了你?” “伤害我?”她摇了摇头。这世上最不可能伤她的正是他。 “傻月儿,其实我到底做了什么,你都是知道的。”他替她拉好衣裳,叹息道:“你知道我利用了千秋,利用了大哥,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重楼,甚至,为了早日达成自己的愿望,我也在利用你。” “利用我?”她浅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抚着他被自责磨瘦了的脸,“若你真是那样的人,又岂会让千秋的玉牌伤了自己,若你真不屑伤了我,怎会在这一刻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出手最狠绝的重楼,却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 “更何况,你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她握紧了他的手。 “你不应该牵涉进来的。”他叹道,“一旦进来,就出不去了。” 当你有机会离开这儿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她浅浅一笑:“从很早起,我就走不出去了。”再看那人一双宛如黑夜星辰的眼,美地不象一个男子该有的眼,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这样看着这双眼,从那人稚气地耍着性子起,他也剥夺了自己对视这双眼的权利。 “不闹别扭了?再闹下去,估计六哥真要悬梁自尽了。”她打趣道。 他霍地站起了身,逼地她不得不仰着脸看他,看他那双迷离的瞳里流转的风流邪嚣,看那风流邪嚣里浓得化不开驱不散的佻人惑意。 “我别扭,我不开心,你可知道,是为了这个。”他展臂撑在她的两侧,将她困在自己的胸前,她诧异地回神间,他已优雅的侧了脸悬停在她的呼吸之前。 他身上的薄荷香充斥着她的嗅觉,让她的呼吸吐纳全是他的气味,撩得她的心跳如鼓。而下一刻,他的唇却只是若有似无地滑过她的唇角,整张脸埋进了她的脖间。 “四哥”这一刻,连她也不懂他在想什么,感觉到的只是自己一颗还在剧烈跳动的心。 “我累了。”那人却似个孩子般耍着赖,缩了缩身子,枕上她的膝头,赖着她的胸怀,赖着她的温暖。 他从不否认他在利用她,利用她对他的依恋与了解,让她总是对他放心不下,让她不能安心走远,甚至越来越离不开他。 悬月垂眼看着这个赖在自己身边的人。虽然她始终不同意他私自来到明郭,只是这一刻,却由衷地感谢他的出现,至少让她在刚才之前,忘却了那声声自小到大的魔咒,忘却了自己是个被父母舍弃了的孩子。 她扬起手,送出掌风,扇灭了摇曳的烛焰。 门外的童泽有些困窘地看着屋里的烛火灭了去,回头再见着赵之崖“原来如此”的目光,忙摇着双手道:“王爷和翁主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哦?那是怎样的?”赵之崖好整以暇地问。 “就是那个”可怜老实的童泽真以为眼前的人想歪了,绞尽脑汁为自己的主子开脱。 赵之崖拍了拍他的肩头,负手走至屋外,这夜夜色极好,星辰闪烁,晃了人的眼。 “原来,帝王星早已经出现了。”仰望着月下那颗璀璨明星,他微扬了唇道。 帝都含元殿殿内四角的墙角朝凤铜盏里的烛火浅摇轻晃,照着龙帝的脸色忽明忽暗。 花樊篱拱手作揖,暗笑了声,退至了殿外。 四十八、两轮月 近来的宫相府,很热闹。 一个上午都坐在水榭里远望那些不断进出府邸的官员的罢月不禁想到。 自从东宫左相冷云海替黑王向龙帝说媒以来,宫相府就不曾有过片刻的清静,而这些人却有着浓重的化不开的愁色他们并不是前来道贺的,而是与大力反对这件婚事的宫相,一起讨论该怎样阻止尉辰靠近罢月,靠近南宫的政权核心。 她知道尉辰给众人的印象并不好。 多数人的眼中,黑王尉辰是个冷心冷情、手段狠辣的人。有人说,他一手扯下了自小最亲近的废太子才获得了今天的地位;有人说,他为了扳倒紫王,枉顾了边塞百姓的安危;也有人说,他此次的请婚只是为了更容易打散南宫的政治核心。 她不知道为什么旁人眼中的尉辰会如修罗般寡情,会如厉鬼般凶狠,她眼中的尉辰只是那个屈了膝帮她穿鞋的男子,是那个帮她上树折了枫枝的男子。这个男子有着美丽的眼眸,有着温柔的笑容,他的美丽有种魅力,会让人深深沦陷,无可自拔。她也许就被他的美丽捕获了,她不相信真正的黑王尉辰会是旁人口中的那种人,若真是那样的心狠手辣的人,又怎会有那样多情的眼瞳? 她不否认当她得知尉辰帝都众官家千金里选择了她时有多欣喜。尉辰对自己的婚事一直诸多推阻,也对龙帝时不时推出的人选颇有微词,此次首次主动开了口,竟是为了她,她怎能不开心? 只是她的周遭,反对多过同意,这在龙帝尚未下旨的一日,便有一日的变数,让她不禁担心。 因重楼自宫中突然消失而工作量大增的濯雨,刚出了赤乐宫就被宫相请至了府上一同商议此事。在被南宫诸臣轮流炮轰了几周后,满脸倦色的濯雨再也忍不住出来透透气,顺便探望自小疼到大的罢月。 皇家血缘亲情本就单薄,几个姐妹又不是时常见到,感情更是淡。相比之下,他倒视体贴又善良的罢月如亲妹。 趴在围栏上兀自出神的罢月透过水面见到了站在身后的濯雨,迅速转过的小脸本是充满期待,但在瞧见他沉凝的脸色时,又不仅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不用问了,他也该是被她父亲请来当说客的。毕竟有她这个当事人亲自面圣,事情就好解决多了不是吗? 濯雨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瞬间即逝的失落时,不觉蹙紧了眉,问:“你是当真喜欢上他了?” 罢月点了点头,又问:“连你也讨厌他?” 濯雨头疼地坐进了仰倚,揉着不断抽搐的额角道:“不至于。”他们几个兄弟自小就各有各的阵营,他和尉辰彼此本就不接触,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只是尉辰这个人,决不会是好情人,也不会是好丈夫。”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无心之人。”没有心的人如何向他的妻子付出情,付出爱。 “他有的。”她肯定地说道。她相信那样一个身为皇子,又是三宫主位,却愿意放下身段,屈膝替她穿鞋的男子有着最丰富的情感。“即使他现在也没有,我也会让他拥有。” 望着罢月一张非君不嫁的小脸,濯雨觉得在阻梗在心底的是一种无力的感觉。 面前的少女并不知道他的二哥心里早有了一轮明月,只是这轮明月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她宫罢月啊。 他有种感觉,尉辰突然决定迎娶罢月,并不只是因为罢月是南宫新相宫浩瀚的独女,也许,有个更深沉的原因,让尉辰在悬月离宫甚至生死不定的现在下了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而这个原因依旧缠绕在悬月的身上。 即使所有人都对那则出自东临国师之口的预言心存怀疑,他却越来越感觉到,他们兄弟几个在不知不觉中已开始围绕着悬月这个中心在延续着自己的道路。 这年的气候很是反常,当人们察觉到逼人的燥热完全退了去的时候,来临的却不是凉爽的秋,而是冻人的冬。也许,秋曾来过,却是悄声无息,静静地冒了头后又静静地离了去。 留守藏冬殿多日的洛淮已凝望着手里亲自封塑好的信笺多时,在身为帝君总侍的高权躬着身禀明龙帝的旨意后才缓缓抬了眼,修长的指尖蓦地捏紧了那薄薄的纸片。 “劳烦高公公在外头稍候,待我整整衣装便随公公上父皇那去。”洛淮轻道,眉宇间有着冬的温度。 高全再拜,退出殿外等候。 “现在是怎样的好?”流飞走出隐身的帘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这一旨的到来,摆明了龙帝已经发现重楼离宫的事实。他们一直妥帖地掩饰着,虽然明白迟早还是会被龙帝察觉,只是这一天来的太快,只怕是哪路的人得到了消息,向圣上参了一本。 “难道是黑王?”流飞猜测道。 “二哥这些日子忙着拆三哥的后路,没空。”洛淮摆了摆手道。他那二哥是冷血却不小人,这种暗地里放箭的事,他还不屑做。 “那难道是赤” 洛淮扬起掌,不然他继续猜想下去,“到底是谁下的手,我有数。”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可以想象洛淮此次前去的凶险。 虽然不明白各种原因,但龙帝确实却重楼过于严苛。重楼一路走得格外小心翼翼,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却在这次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难保龙帝不趁机发挥啊! “不管怎么,我都会替四哥担下的。只是,我们也不能这样伸长了脖子挨上一刀。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这里有两份南宫诬陷前辛相与定国公的证据,我一离开,你就交到东宫冷云海手里,二哥一定很乐意借这个机会痛踩南宫两脚。”递上手里的信封,洛淮道:“你也知道,四哥这人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身边可信任的人实在太少。” 流飞点头接过,打开一看,为那满纸的墨字惊骇地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如此一来,南宫两位王爷一定会锒铛入狱的,若本来就恼着重楼的圣上心头再烧上一把火,搞不好就 “三哥和老八不会有事的。因为花樊篱会给他顶着。”洛淮起身整装道。 “那花相岂不是” “定斩无疑。” “为什么?”他们不是多年的挚友吗?为什么要用怎么狠的招数对待彼此。? “是他先逼我的。”花藩篱明知这状一告,本就等着抓重楼小辫子的龙帝根本不会放过他。重楼已连降四级,再出了这事,就等于放弃了多年来所有的努力。无论重楼走之前有无将这个重任交托于他,他都不可能坐视重楼走至这一步而不闻不问的。 无论濯雨这么多年来到底对他抱着怎样的心思,在那个下雪的晚上,在他就将消失在这个世间上时,只有重楼向他伸出了手,把他揽进了自己的羽下呵护疼惜着。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却如此糟蹋,定要我在两难中做出选择。那我就如他的意,与他一同下地狱。”洛淮扭紧了拳头道,“四哥还顾忌着兄弟之间的情意,我可不会。若他执意要用四哥来开道铺路,那我就先把他们扯下水去。” 他曾经为了南陵的一袭话而动摇,那也只是因为一时地震撼。 也许濯雨确是用属于自己的方法来表达着他对他的关爱,但他终究用错了方式,他的心始终空缺着,只有重楼用漫长的岁月不停地填补着那无底的漏洞。 他搭上他的肩,重重嘱咐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是。”流飞单膝跪地,目送着他步出了藏冬殿。 四十九、后庭花 洛淮踏进含元殿的时候,尉辰也在场,一双本就黝黑的眼此刻更深邃了几分,也无情了几份。没有温度的视线自他进门就紧随着他,似要从他这儿看出什么。 他无暇去猜测他的想法,费力安抚着自己一颗不安跳动的心,迎着龙帝涨溢的怒火,上前走了一大步,撩袍跪下。 龙帝并未像往日那般让他起身,只是沉着眸看着垂头跪在下头的六子,看得他背脊上不断渗出冷汗。 “告诉朕,老四为什么突然离宫?”白龙帝沉厚的声音在静默一片的含元殿里回荡着,听似平稳,却丝毫不隐藏他的愤怒。 他不敢抬眼,只是扇了扇眼睫,瞥见一双突然出现的官靴,一双熟悉的官靴。凉意隔着薄薄的衣物顺着他紧贴地面的膝盖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最后侵入了他的心底,连仅有的害怕和不安也冻结了。 这一刻,他反倒平静了下来,垂下眼,看着光可照人的地面,清晰地映出他的面无表情。 “说话!” “四哥是去明郭。” “混帐!”白龙帝右手重重地拍向桌面,振地桌上的笔跃了起来,又落到了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碧天王朝?!” “父皇息怒。”尉辰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四只是一时糊涂。” “你呢?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对尉辰的话视若无睹,白龙帝直指洛淮。 洛淮沉默着,他的沉默却让白龙帝更加的恼怒,“朕本以为你们这两个还是最稳重、最有责任心的一个,才放心把三宫之一交给你们,可是你们回应朕的又是什么?!就这么说走就走,说放就放!” 他终于抬起了脸,看向那人淡笑的脸。 那份笑容,曾是他苦涩童年里最珍贵的宝物。失去多年后的再见,却是因着割裂他的心的成就感。 “你和老四还是趁早” “和四哥无关,一切都是我的错。”洛淮陡然大声说道。 他的声音清亮,震撼着在场所有的人,每个人似乎都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我的错,是我把四哥骗出皇宫的!我拟仿了悬月的笔迹,谎称明郭有急情,需要他亲自处理。”决定了豁出所有的一切,洛淮昂起了头,两眼还部避讳地直视他高高在上的父皇。 “什么?!”龙帝再问,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皇子会做出这等离谱的事。 “是我干的,所以与四哥无关。”他强调,坚定毫不迟疑。 “理由?” “悬月出事了!” “就因为这个理由,你置整个西宫不顾,置整个天朝不顾,骗你四哥出宫?!”白龙帝气得暴吼道,“你知不知道等你四哥处理的事有多少!” “或许这在父皇你的眼里是很渺小的理由,对四哥和我而言,这就是全部。”既然已经豁出去了,洛淮就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一直不敢说出的话,“对四哥而言,悬月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混帐!”白龙帝猛地起身,“你把朕当什么了?你把你的兄弟当作什么了?你把你的母妃们当作什么了?” “我们在这座皇宫里没有亲人!父皇你难道没有察觉到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我们每个人都在做些什么?这座皇宫里早就父非父,兄非兄了” “啪”的一声,含元殿又回归了静默。洛淮偏着脸,他的嘴角渗着血丝,他的脸上印着清楚的指印。 “六皇子洛淮,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诓骗父兄,革除“蓝王”尊号,罚跪太庙,直至紫王返宫!”白龙帝收回手,沉声说道,“在老四回来前,你给我好好思过!”说罢,怒气冲冲地走出含元殿,留下他们三个还震惊于他的怒火之中。 花樊篱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是离开了去。 再度安静下,洛淮再度垂下眼睑,看着地面上印出的肿着脸的自己。一双朝靴落入了他的视线,洛淮抬起眼,冷冷地看向尉辰。 “难为你了,用这种方法转移父皇的愤怒。”尉辰好心递过了自己的锦帕。 洛淮却是冷笑了一声,撇开了脸。 “月儿她还好吗?”迟疑了半晌,尉辰仍是压抑着情感艰涩地开口问道。 “二哥,你是真的恋着月吗?”洛淮重新看向他,尚流着血丝的嘴角讥诮地弯起,“你若真的关心她,又怎会在她安危不明的时候,向父皇请婚要娶宫罢月?你若真的怜她,为何又要放弃她?” 尉辰沉着眸,漆黑的眼更如深渊,“我现在走得路是即使牺牲掉所有也必须走下的路。”再看了跪着的洛淮一眼他也起步踏出了含元殿。 带着凉意的风从大敞的殿门直窜而入,激起他一身的疙瘩,可是他的心却渐渐热了起来。尉辰那如死水般的一眼让他庆无比幸自己还有“亲人”。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下着雪的冬日,他奋力地跑出了门,无止尽地奔跑着,直到再也跑不动,再也不想跑,跌坐在漫漫的雪地里,仰看着自天空飘落的雪花。他以为这就是他的终点,可是,在他就要放弃最后的希望时,一把花着白梅的伞面成了他的天空。他转了转眼,看见的是一张如玉般精致的小脸,带着笑,如阳光般照亮了他阴暗的周围。 “我是重楼。” 洛淮轻闭上眼,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在空荡的含元殿里回荡。他怎样都好,只求四哥平平安安,这就是他的决意。 禁不住罢月的哀求,毫不容易说服一干吵着要去龙帝面前进言的众臣宽心等待结果的濯雨回到了赤乐宫,还未待坐下好好喝口茶,就听见了一阵仓皇促乱的脚步声,转过身就见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南陵。 “怎么了?”他笑问。这个弟弟年少老成,从未有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花樊篱被问斩了。”南陵顺了顺气道。 “什么?”濯雨顿失了所有的笑意,猛地上前一步,抓紧南陵的肩头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只不过出了一趟门,为什么回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是二哥呈上了罪证,是诬陷前辛相与定国公。父皇已经下了旨意。”南陵说着禁不住红了眼眶。 “我要去找父皇,那件事我也有份!”不能只让花樊篱一个人扛!他甩了袖转身就要走。 “没用了。樊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名。”南陵哭着拉住他,“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行刑了。” “为什么会这样?”花樊篱怎么说都是南宫一相,至少应先关押起来,三会五审才能定罪的啊! “因为今早六哥为了四哥私自出宫的事顶撞了父皇,所以” 所以龙帝把一腔为出尽的火撒在了正好撞上了刀口的花樊篱。 只是,这事出得太巧,怎么可能老六才出了事,花樊篱就跟着被问斩。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他拧着眉问道。 “三哥,是我的错。”自责不已的南陵猛地跪倒在地,“是我的错,是我去找了六哥,威胁他不要再站在四哥那边,是我让樊篱去告诉父皇私自出宫的,是我害死了樊篱的。” 濯雨怔住了。 所以早预料到会有今天的洛淮私下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以免在他受罚无暇顾及西宫的时候,他们南宫趁机捞到好处。因为花樊篱就是他濯雨一半的翅膀,少了他,他想飞也飞不高。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他嘶吼着提起南陵的衣领质问道。 “因为你爱着六哥啊!我不能看着你继续和你爱着的人作对。”南陵一边抹着泪一边道。 “爱?”濯雨稍稍松了手,摇了摇头,“笨小八,那不是爱,那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在视线所及之处都有他的身影,习惯了他脆弱又坚强的背影,习惯了用捉弄他来换得他对他的注意。 其实,几个弟弟中,他也疼着老六的,只是用错了方式,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离他远去。 那个雪夜,传来了六皇子失踪的消息,他也打了伞出去寻找,在漫天的雪地之间找着那个被父皇和母妃一起遗忘的孩子。但是,他慢了一步,当他找到他的时候,重楼已经站在了那里,打着伞,向他伸出了手。 那一刻那个孩子像是一刚睁眼的雏鸟,奋力投进了他所认定的重楼的怀抱。 自此,他失去了唯一一个走近他的机会。 “再不会了。”濯雨叹息着转开了身,从向门口,眺望着那橙红的落日。 从此以后,就是敌人了。 ----------------------------------------------------------------------------------------喜欢就摁个爪印,送朵花,先么一个~~ 五十、塞上秋(上) 天朝边塞明郭四城重楼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眼眺望远方,又似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四哥?”悬月也放下了筷,困惑地看着突然出神的重楼,再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 赵之崖的府邸选在了城郊,从这里望出去却并不能看见青山绿水,只能瞧着因数月的干涸而龟裂的土地,蔓延无尽,迸裂出的细碎尘土,夹杂在偶尔经过的风中,就模糊了视线,混淆了天与地的区别。 “没什么。”重楼收回视线,浅浅一笑,重新执起筷,夹起碗里的米饭,小口小口地送入嘴里。 看着这样的重楼,她觉得很心疼。 他贵为帝王嫡子,西宫之首,来到这个被灾害侵袭的城镇,能够选择的也只有青菜和清汤。即使那清汤里特地为他们加了颗蛋,这样的食物依然粗鄙的紧,更何况因为缺少水的原因,他碗里的米饭甚至无法煮熟,生硬地几乎嗝牙。连她曾经为了生活连冻馒头都啃的人都几乎咽不下了,更何况他这样一位从小锦衣玉石、不曾被亏待过的皇子呢?可他依然能够连眉都不皱地吃着,动作优雅,仿佛捧在他手心里的是不是难以吞咽的饭菜而是上好的佳肴。 她至今仍不能理解,如果最后的结果反倒是两个人受苦,为什么当初他要同意让她来明郭呢? 她摇了摇头,将面前自己还剩下的菜汤推到他的面前,换来他诧异的一瞥。 “你该多吃点。”她轻轻抚着他苍白的颊,总觉得来明郭的几天,他脸色已经差了很多。 他点头说“好”,任她拿过他的饭碗,将清汤连同所有的蛋全都连同淋到他的饭上。 “王爷,”他的苍白连赵之崖都看不下去了,总觉得这人是越来越单薄,几乎要随风化了去啊,“圣上下的御令是放粮,现在任务既然已经达成,两位还是及早返回帝都的好。” “赵之崖,你道,为帝君者,首当担忧的是什么?”重楼放下了筷,两眼灼灼地看着他。 赵之崖毫不犹豫地答道:“为帝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先天下之乐而乐,首当考虑的自然是百姓的安危。” “既然如此,我必当助明郭百姓走过此劫才可安心离去。”重楼道。 “只是王爷,这是天灾,非几人之愿就可改变。”赵之崖叹道,“况且明郭百姓思想依旧迂腐,连日灾害已让民心浮动,翁主再留在此,只怕” 悬月淡淡一笑,摸着自己的眼,百般无奈。 “赵之崖,你去安排一下,三天后翁主代替圣上为天下百姓祈雨。”重楼沉声道。 “四哥!” “王爷!” 两人皆是瞠大了眼望向突出此言的人。 “四哥,你别告诉我你也相信那神女之类的鬼话。”她不赞同地看着他。 “不,”他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相信。我相信的是你,月儿,你能相信自己吗?愿意为了换取明郭百姓的平心相待而去赌这几乎等于零的希望吗?” “我还可以存有希望吗?”她苦笑着。早在被剥夺了自由的那段岁月,她就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你可以的!”一道轻灵的声音自屋外响起,众人遁声望去,尽是堕入崖底的葵叶在展风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屋内走来。 “不要放弃。你忘记了吗?在灵山院,再残酷,我们都坚信我们能够活下来。现在,你也要相信,一定会存在这个希望让你渡过这一关!”葵叶轻轻推开展风扶助她的手,一跛一跛地向悬月走去。 “葵叶!”悬月接住她再也支持不了向她倒来的身子,唇轻颤着,无法、也不知说些什么。 “现在,悬月,你可以告诉我,你愿意赌这一局吗?” “我愿意。”她坚定地回答道。 这是缠绕着她数年的噩梦,她下定决心,走过如此漫漫长路,就是为了了断这一切。惟有结束这一切,她才能敞开心胸面对天下,面对自己的眼睛。 重楼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支持又鼓励的笑容。曾几何时,他在灵山脚下拾到的那个浑身是刺的女娃娃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躲在他的背后,已经可以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担当风雨,一起面对命运了。 将葵叶送至房内后,展风片刻不停地在整座府邸里寻找着重楼。再连问了好几个下人后,才在后院里看到了静静望向远方的重楼。 他走近了几分,看着那人精致的侧脸,越发肯定了自己刚才的感觉。 面前这人的脸色确实差了几分,他的肤色本就偏白,现在几乎是苍白到透明,遍寻不见一点血色。 阖了眼,他凝神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在来回深深吐呐数次,才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薄荷香后,他再也顾不得身份地位,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扣住了重楼的手腕,翻开一看,果见那人手心里有枚掌心大的铜镜。 “王爷!”他低道,“你当真破了戒,违背了对五殿下和洵玉殿下的誓言?” “被你发现了。”重楼淡淡笑了下,收回了自己的手,隐于袖中。 “王爷,你明知这会大大损耗你的元气的!”展风忙伸出一掌,贴至他的背心,将股股真气送如他的体内。 “无碍的。至多是病上两天罢了。”他没有拒绝他的帮助,任着对他而言仿若兄长般的展风宠着自己。 “早知又何必让翁主也跑这一趟?”展风忍不住埋怨道。 “不,即使她没横插这一手,我也打算这样做的。明郭这一案对换血后的西宫的复兴至关重要,我不可能将这个大好的机会让给濯雨或是尉辰。让悬月来,是知道即使我那时否决了,父皇也一定会让她来。” 自他接下西宫那日起,他对龙帝而言便不在是亲子,而是一个政敌,一个足以威胁他的权利、威胁他的江山的政敌,而悬月,正是他唯一的罩门。 早在最开始,明郭一事顿起,他算计尉辰替他整理西宫,龙帝却是巧借他的棋局让挂记着洛淮的濯雨担心,进而兜转着逼悬月出手。之后的悬月出事,他的离宫,怕都是在龙帝的预料之中。他们兄弟几个怕都是不知道啊,大家你算计我,我利用你,其实在最后,使用操控着全盘棋局的,却是他们的父皇。 “但即使他掌握了天下,却没掌握命运。”重楼向天张开手,任阳光自指缝间落了他满脸,“我的眼睛告诉我,父皇布下的整盘棋,已经偏离了它最初的轨道。” 五十一、塞上秋(下) 换上足足有十二层的白色宫装,悬月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高的祭台。祭台上是空旷的,却是神圣的。悬月撩起裙摆,恭敬地跪了下来。膝盖一接触那冷硬的地面,她就知道这将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心头难以抑制地涌上些微恐惧。 蓦的,有阵轻幽却不自然的风经过,带来一个紫色的身影重楼竟也虔诚地跪在了她的身旁。 他侧过了脸,笑着冲一脸诧异的她眨眨眼:“父皇是天子,那我也算是天孙吧。加一个我,感动上天的可能性是不是又大了些呢?” “四哥” “重楼。”重楼敛下笑容,正色说道,等待着的眼瞳里有点点闪耀,好似天上意外落下的星辰,却是掉入了这双世间难有的眼瞳里。“我喜欢你唤我一声‘重楼’。” 他犹记得她站在百花中,低低地唤着他的名,那样的轻,却送入了他的心底。他已经不曾记得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两个字,现在从她的嘴里流出,就像被赋予了生命,鲜活了起来。 她犹豫了,因着积累多年难以更改的习惯,也因着心中突生的羞怯,似乎这称呼若改了,有些什么也改变了。 随着等待的延长,他那充满期待的表情里渐渐融入了失落,也融入了孤寂,让她不舍,于是,可是那声“重楼”,顺畅地脱口而出,换来他舒心地一笑。 他合上眼,密长的黑睫遮盖住了他深沉的眼眸,薄唇微微抿着。悬月相信他是在以最真诚的心祈祷着,祈祷着天降雨露,来滋润尘世上所有干涸又疲惫的心灵。 请您赐给我们甘露吧!她闭着眼,默念道。 请您赐给我们甘露吧!他闭着眼,默念道。 葵叶仰着头,抬手挡住那刺眼的阳光,望向祭台上那一紫一白的两道身影,风吹着她重伤未愈的身子,让她站得不是很稳。 “回去休息吧,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展风长叹了一声,扶住她的身子。 葵叶轻轻摇了摇头,“我在这里,陪着她。” “都是固执的人。”赵之崖摇了摇头,也望向那神圣的方向,“其实她断然可以拒绝,可以离开。” “翁主看起来虽冷淡,却是位至情至圣的人。”展风出言道。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改变着命运的轨迹,可是一切都在顺着那则预言发展。他也曾认为由一位女子决定储君是件很可笑的事,现在,他觉得将天朝的未来交由这样一位女子决定,未尝不是个很明智的决定。 虽然已是末秋的太阳,可在这高耸的祭台上,悬月依然可以感受到那源源不断的热气袭上她的全身,可以感觉到背上的汗水再不断下滑。她不知道这是第几天,她的肩早让厚重的衣物压得酸软无力,她的腿也早已麻木无感了。偏头看向身旁的重楼,他仍然挺直着腰干,姿态傲然,可是那俊美的脸上也早已布上了重重的疲倦,白玉般的脸蒙上了薄薄的尘土,本是粉色的唇也已干裂,渗着条条血丝。悬月的心狠狠一抽,这事本与他无关 “重楼,你回去吧!”悬月摇着他的手臂,哀求道,“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重楼回给她一个虚弱的笑,却丝毫未动。 “你回去吧,求求你,回去吧!”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我若欲一朝为君,又怎能生怕这等磨难?即已决定陪你到底,又怎能半途而废?” 他的嗓音哑得仿佛要渗出血,让悬月的心一阵一阵地扯痛着。 重楼伸出一手,紧紧握住她的,“你要相信,相信自己,相信我,相信上天,相信诸神,他们一定会被感动的。” 悬月仰起脸,金色的眼冷冷地瞪着苍天,“真有神的存在吗?真有的话,为什么我遭受了怎么多苦难,他们却看不见?除非真的下雨,否则,我决不相信还有神的存在!” 台下,展风早已急得团团转了,葵叶虽是静静地站着,两眼却是紧紧地盯着祭台的方向。已经第五天了,滴水未进的两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将抵达极限,可是却连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地悬着。 “还是劝王爷和翁主下来吧!这雨并不是这样就会下的啊!”童泽道,几个侍卫纷纷附和着。 “不,再等等。”重重反对ng中,惟有展风坚定地说道。 因为他不相信那人不顾安危打破的禁忌会出错! 远处传来几声闷响,好似开山,仿佛擂鼓,更似闷雷! 这秋末将冬之日哪来的雷声?! 赵之崖看向出声的方向,再不怀疑自己的耳朵,那厚重的乌云正迅速地蔓延开来,渐渐遮盖了整个明郭的上空! “要下雨了!” 悬月仰望上天,等待着久违的甘露从天而降。 果不其然,先是细微的几个雨点,然后豆子般大小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早已龟裂的大地,下方传来百姓此起彼伏地欢呼声,就搀杂在一片雨声中。 “看来赵之崖真正想赌的是百姓的心。”重楼抬起右膝,却因跪的太久,腿早已麻木了,颀长的身躯踉跄着就要向前扑倒,一双纤瘦的手臂及时扶助了他。 “月儿!成功了!上天听到了我们的请求!”重楼抬手摊开承接着雨滴,那大颗的雨珠砸得他有些生疼,而心底却是极度地愉悦着。 “谢谢你!”悬月紧紧拥着他,脸上早已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泪水亦或是雨水。 那阵阵的雷声是不是在提醒她,他们的确给了她无数的磨难,却给了她应穷尽一生换来的幸运他们让她遇到了他不是吗? --------------------------------------------------------------------------------------------给夏夏花花和票票的都留个脚印哦~~ 五十二、雨霖铃(上) “这就要回帝都吗?为何不再休息几日再出发?”赵之崖拧眉瞅着原就瘦削现在却更显单薄的重楼。 重楼淡淡一笑,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那场瓢泼般大的秋雨楞是让他受了风寒病倒了,再加上连日的奔波操劳,这场病宛如出闸洪水般地让他一病不起。即使他有一身好武艺护体,可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子,这次的病硬是去了他一半的体力,让他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身更加纤细了,原先合身的紫袍此刻宽宽松松的,随着风飘荡着,好似就要连他的人都化去了一般。 “事情都办好了,自然不便多留,想必帝都也积了很多的事等着我去处理了。” “王爷好好保重身子!”见他去意已决,赵之崖只得拱手相送。 “赵之崖,你真不随我们回帝都?留在这里,埋没你了。”悬月再劝道。 赵之崖耸了耸肩,“翁主,明郭需要我。您也瞧见了,这里的居民思想还很腐化,他们需要我来帮助他们。” 悬月环视着空荡荡的街道。自从那日降水来,先前时常在府衙前徘徊的百姓以散了去,虽然没有谁明说,但她知道他们已经接受她了,却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神女才接受她。 思及此,她不禁有些悲哀,如若当日没有下雨,她是否将永远不被接受?诚如赵之崖说的,明郭的百姓思想还很腐化,现在她已经走过去了,那将来呢?将来再出现更多和她一样不普通的孩子呢? “明郭就交给你了。”她郑重嘱托道。 “赵之崖定不负翁主所托!”赵之崖单膝跪下,郑重地以宫廷之礼回道,“臣也忠心期盼属于您的朝代早先来临。” 悬月微微一笑,回望也笑着的重楼,扶着他坐进了车里。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心愿很小。她想普普通通的生活着,和霁阳还在时的日子一样,每天看书、下棋,间或会闯些无伤大雅的小祸,惹来重楼名不副实地责罚,最后得来的却是可以微笑的幸福。 “翁主,请看外边。” 悬月应声撩起车幔看向外头。 马车正缓缓前进着,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最后是成片的百姓跪伏在大道两边,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是谁起了头,往葵叶的怀里塞了一篮烙饼,然后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往车板上、葵叶的手里、展风的手里,甚至是童泽他们的手里塞着东西,有果物,有衣物,尽是些对大旱刚过的百姓来说还很珍贵的东西。 悬月惊异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坦然地看着她那双金色的眼,不再畏惧,不再鄙视,有些歉意,有些敬意。她的父母也来了,透过重重的人群,她看见了他们,带着她两个年幼的弟弟,静静地站在人群后面。她的母亲早已哭花了一张脸,她被泪水模糊了的眼里是不舍,她的父亲扶着她母亲的肩头,也红了眼眶。车子并没有停下,而是滚滚地向前驶着,就好象时间的车轮一样,渐渐的,不论是她的父母,还是明郭的百姓,都落在了身后,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直到只有那座边城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她才收回了视线。 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她想。 “我想睡一下。”悬月尚未回过神,那个任性的重楼已经在她的膝上躺下来,径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闭眼睡去,不久,就有他轻微鼾声就传了出来。 悬月淡淡笑着,探出手,覆上他有些青黑的眼,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 “我们回家了。” 久旱的帝都终于在三日前下起了雨,大雨倾盆,接连了三日,所有人都快以为这大旱之后又要是水灾了。然而三日后,在滂沱的大雨消散后,还给众人的却是一个清新美丽的帝都。仿佛一夜之间,大伙又从末秋直接跨进了初春,无论走到哪都可以看见受到水分滋润后反季节地舒展开来的绿叶。 尉辰站在围墙下的暗处,笑看着那在油亮叶片上颤动着的水珠,似乎想要舒展手脚,又怕惊动了还未清醒的绿叶,只得稍稍地抖动着腿脚,一个不注意,还是滚落了下来,融入大地中,无影无踪。 “王爷”冷云海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扯着他的袖子道:“这样,好象不太好。” 他很想把他拉离这个是非之地,他自己是还好,就怕尉辰这双太过勾人的眼轻易地就让人认了出来。 结果,他急得跳脚,那个当事人却还有闲情逸致看着花花草草傻笑。 “你很吵。把字条传进去了吗?”尉辰收了神,转头瞪了眼那个破坏他兴致的人。 “传了。”冷云海立刻竖掌保证道,“交给她的贴身侍女了。” “那就好。”再望了后门一眼,他又转了头,继续耐心地等待。 “王爷,为什么我们不从正门进去?”在后门这里打着转,还偷偷摸摸,藏头藏尾的,哪像王公贵族,倒像个宵小之徒。 “你认为里头那些日日夜夜都聚在一起的人会欢迎我们的到访吗?”他可不想见个人还要过五关斩六将。 “铁定会拿扫把赶。”冷云海摊了摊两掌道。 自从他代尉辰像圣上请婚以来,虽然圣旨还未颁下,但从龙帝的反应来看,多半是乐见其成的,这让南宫一干人急得直跳脚。他们本就对尉辰怀有诸多成见,更何况数日前他还办了花樊篱。先有几人聚结着要求濯雨面圣进言,却无奈濯雨始终是闭了宫门不见客。如今能做的,估计也就是守着这块最后的领地。 “不过,说实话,你为什么突然想娶宫罢月?”可别告诉他什么一见钟情之类的鬼话,这人心里想着什么,他可是最清楚。他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大,大半分给了东宫,剩下的全给了月翁主,哪还留了地给其他女人? 尉辰但笑不语,竖了指抵在唇间。冷云海噤了声,侧耳静听就可听见墙后传来的一阵骚动。 罢月拉着侍女芙云来到后院,才发现院门早被父亲用铁链缠上了好几圈。 “小姐,既然都这样了,就别去了。”芙云好声劝道。和多数人一样,她也不认为时时与南宫为敌的黑王是真心想去罢月。那个男人是长得好看,却还不足以让她像罢月一样一头就这么载了进去。 “不行。”罢月摇了摇头,四处张望着,寻找可以出去的道路。 这是他向龙帝请婚后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说什么她都要出去见他一面。 “果然没路了,连个洞都没有。”罢月困扰地退后了一步,再看向院墙说,“那就只有爬墙出去了。” “小姐”总是觉得不妥的芙云还想劝她改变心意,那人已经提着裙摆爬上了墙头。 完了,要是被相爷知道了,那就不是打几板子的问题了。 “糟糕,太高了。”坐上墙头的罢月有些害怕地看着离自己还很远的地面,又不想在回去,只得进退两难地低呼着。 “跳下来。” 罢月望下看去,就见不知何时到来的尉辰正仰着俊颜,冲她敞开了双臂。 “下来,我会接住你的。”尉辰笑着说道。 陌名的信任充斥着她的心房,罢月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在芙云的低呼声中跳了下去,粉色的衫裙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弧线,跌入了尉辰的怀抱。 尉辰收紧了双臂,似要将怀里的人儿整个嵌进自己的胸膛。 此刻的感觉,就像终于拥有了那轮遥挂在天际的明月。 为什么会想娶她?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问了百遍。 在他提着灯笼强迫自己一步也不回头地离开悬月时,他就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这轮皎月,此生余下的仅是漫漫寂寞,他注定要孤单一人走完这条路。只是,那个秋日,他抬起了头,在片片红云中看见了一张怯怯的小脸,那一刻,他当真以为他的月亮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可以不寂寞。 明明是不一样的两人,从样貌到身型,全无相似之处,他却能从她的身上捕捉到悬月的影子。 “王爷”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的罢月忍不住抬手推了腿他,指指自己的光裸的莲足,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我还没穿好鞋。” 他低头看着她羞怯地蜷缩起来的脚趾,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为什么在我面前,你永远没有穿上鞋?” “也没有永远,只有两次而已。”她小声反驳着,自袖中取出两只鞋,“出门的时候有些急,忘了。” “我来就好了。”他接过她手里的鞋,托起她的脚,取出怀里的锦帕,轻轻拭去沾上的泥污,再把鞋套上,妥帖地系上每一根彩带。 罢月痴看着那人的动作,那样轻柔,就像怕碰坏了她一样。 如果不是真心想娶她,又何必如此温柔珍视地待她。那些人都错了,因为他们从没有像她这般认真地看他。 “你真的想要娶我?”她搭着他的肩头问。 尉辰淡淡一笑,站起了身,问:“那你真的愿意嫁我?” “为什么不愿意?” “你就不怕我是为了毁了南宫而接近你?”他凑至她耳畔轻道,“你就不怕我真是她们口中的那种人。” “不会,”她摇头道,“如果你真是那种人,你就应该迎娶翁主,而不是我。”且不说悬月是传说中的预言之女,她跟随的人会是下一代帝王,而她本身就是最受龙帝疼宠的皇女,娶她的利益远远大于她这个小小的相臣之女。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见他的笑容僵在了唇畔,他凝视着她的眼瞳深邃而冰冷。 “怎么了?” 他摇摇头,低头拉起她的小手,呆呆地看着。 为什么要娶罢月? 昨夜,从不与他往来的濯雨独自来到了黑耀宫,未像往常那般拐弯抹角,进门即道:“我不管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娶罢月,为了打击我也好,为了扯南宫后腿也罢,但请你记住,罢月是罢月,悬月是悬月,你如果想在罢月的身上找到悬月的影子,或是因为悬月而伤了罢月的心,我一定会连这次花樊篱的帐一起和你好好清算。” 与他最不亲近的濯雨却是一眼就看透他的人啊。 也许,他一眼就决定要娶罢月正是因为她的灵魂有着悬月的感觉。 他终究是舍不下悬月的,诚然娶悬月是有很大的好处,却正是因为是真正的爱恋,而不愿意用利害关系来维系彼此的关系。 “我说错了什么吗?”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沉默起来的罢月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掀开了他心底的一道最大的伤口。 “没什么,”尉辰回了神,笑问:“想去哪儿逛逛吗?我今天可以陪你去。” “好啊!”她立刻应道。 尉辰握住她的手,转身要走,玉萧却突然跃至两人的面前。 “王爷,月翁主和紫王即将回宫。圣上有旨,请王爷和宫小姐立刻上殿。” 罢月一愣,下意识地侧脸望去,就见那人脸上顿失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一双墨黑的眼,悲伤地几乎要落下了泪。 五十三、雨霖铃(下) 平稳行进着的马车猛地一顿,接着是马儿受惊着昂首嘶鸣,让本有些昏昏沉沉地悬月立刻惊醒,随即来开车帘一探究竟。原来,他们已经抵达了两仪门,而一个小太监正不要命地拦在自家车前,马儿高抬着前腿,若不是童泽死命地拉着,那马蹄怕早招呼到小太监身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悬月跳下马车问道。 “翁主!”那小太监一见是她,立刻跑上前,两手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还未开口就哭得唏哩哗啦的。 “保喜?”悬月总算从那张哭得五官都扭曲了的脸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保喜?你这是做什么?”重楼也从车里探出了身子,展风立刻上前扶他下车。 保喜也顾不得好奇四爷为什么一脸病容,为什么虚弱地就好象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双膝一弯,“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大声号啕大哭着:“四爷,救救我家六爷吧!他就快不行了!” 重楼仿佛被雷打中一样浑身一震,攫住他的肩追问:“说清楚些?老六是怎么了?” “圣上为了四爷您私自出宫的事大发雷霆,罚了主子跪太庙,说是四爷不回来,主子也不用起来了。这已经个把月了,主子快撑不住了!” 还未等他说完,重楼已推开展风的扶持,大步往皇城里走去。 “保喜!边走边说!”悬月拖着保喜立刻跟上。 等保喜抽泣着把话说完,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含元殿外。 “四殿下?!”伺候着的太监弓着腰上前请安,“圣上正在商议要事,请四殿下容奴才进去通报” “滚开!”重楼一个耳刮甩开挡路的太监,未等悬月拦下他已大步跨进了含元殿。 他们的闯入让含元殿的气氛立刻冷凝起来。龙帝的那抹笑意还来不及敛去,就这样冻在了嘴角。重楼立在殿中央,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那双仰视着他父皇的眸子黑浓如墨,又凝结了层层寒冰。 即使大病初愈,却依然不减他那与生俱来的凌厉之气。几乎连龙帝也被他滔天的怒火震慑住了,然片刻后的震惊后是不遑相让的气势,两者的交锋似要摧毁了这个宫殿。 不可以忘记的,即使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是一个父亲,但他却是个帝王,一个足以让人瞬间生死不得的帝王! 再顾不得多想的悬月旋身挡在了两人中间,拱手道:“圣父!” 龙帝稍稍移开了目光,看向她,唇畔浮现诡秘一笑。而当悬月为这抹笑困惑不已时,他已再度移开了视线,转看向了身侧。 悬月微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 那是尉辰。 尉辰还如她离宫时的模样,甚至更加潇洒了。此刻,他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黝黑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思念。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着粉裳的女子,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那样光彩四射,令整座宫殿都亮了起来。那女子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接受到她的视线后,微微一笑,盈盈福了福身,那红润嘴角的笑容让同为女子的她都禁不住要被迷惑了。 “出了一趟远门,连规矩都忘了吗?”白龙帝轻哼了声,懒懒地靠向椅背,有些不悦地开口道。 “儿臣见过父皇!”重楼极力克制自己地拱手道,指节因不甘地忍耐而泛白着。 “恩。”白龙帝随意地哼了声,“怎么,病了?瘦成这样?” 重楼唇畔嘲谵的扬起,“多谢父皇挂念,儿臣一切安好。” “恩,这么急冲冲地闯进来,有何事?” 刚才让怒气直涌上心,让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就要替洛淮讨个公道。这会儿,白龙帝几个敷衍的关心倒让他平静了下来,浑身戾气尽敛,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儒雅的重楼。 “六弟的事,儿臣已经听说。还望父皇谅六弟还小,且已受罚多日,就让他起来吧!” “他是该罚!” 重楼闻言,一直隐忍的怒气几欲爆发。悬月已抢先下跪道:“圣父,一切皆因月儿而起,请罚月儿吧!” 白龙帝挑了挑眉,随即慈爱地问道:“月儿一切可好?” “谢圣父关心了,月儿一切都好。只是六哥” “罢了,的确也是罚够了。来人,去太庙让六皇子起身吧!”白龙帝扬了扬手道。 重楼拱了拱手就要告退,却被白龙帝出声拦下:“老四,下次,行事多想想。” 那话中浓浓的警告,他岂会听不出,然,只是行了个礼,重楼头也不回地跑向了太庙。悬月看了眼白龙帝,他给自己的笑,旁人看是宠爱,那其中的含义,怕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月儿告退!”悬月旋过身,视线滑过那对极其登对的男女,追上了那越来越远的紫色身影。 她是离开了,尉辰的追随着她的目光却依旧没有收回。 龙帝轻咳了声,唤回他的注意。 尉辰淡淡旋身行礼,就听龙帝沉声问道:“现在你亲自告诉朕,你要娶谁?” “我”他抬了眼,就见龙帝目光灼灼,似早已洞悉一切。他忽然有种感觉,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手心里的正是他们的父亲! “我,”他再道,侧脸瞧见罢月困惑的小脸。 “儿臣愿娶宫罢月,共渡此生。” 重楼焦急不安地在太庙前来回走着,直到看到那个被两个太监搀扶着走出来的兰色身影出现,才顿住了烦躁的脚步,可那脚步一顿住,就沉重地再也迈不开来。 他看见洛淮的膝盖怪异的弯曲着,他看见洛淮的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他看见洛淮的一张脸惨白如纸! “四哥,”洛淮被搀扶着来到他的面前,来不及顾及自己,手以拉住他的,心疼地说道:“你瘦了。是病了吗?” 重楼伸出手颤抖着贴向他的膝盖,不敢相信地感受着那变异的形状。 “他何忍!他何忍!”重楼低吼着,好似负伤的野兽。他,竟为了警告他,如此折磨自己的亲骨血! “四哥,你不要这样,我没事的。我还能走,只是先在脚麻了而已。”洛淮安慰地笑道,勉强挤出的笑容是苍白无比。 “是四哥对不起你!”他怎么就没多想想,再多考虑一下后果呢? “是悬月对不起你!”悬月跪倒在地,双眼再也无法移开她所看到的。 即使没有告诉她,她也猜得出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这就是皇宫吗?一座会吃人的城。这里的父非父,兄非兄。为了扳倒彼此,不惜牺牲自己的同胞兄弟。就连那拿着弓,曾劝自己离开这里的人也深陷这场斗争,无可自拔。 最后,他们每个人究竟都将走向何方? 五十四、声声漫 傍晚的天,落日西下,晚霞漫天,映的是大好河山,照的是无限疆土。 她独站皇宫一角,凭栏远眺,却足以一览天下,看尽世事变化,一场伤透了心、凉透了情的变化。 那头房门被轻轻地拉开,又轻轻地阖上。她偏头望去,正是进去许久的流飞,理着起了褶皱的衣袖走了出来。 流飞抬眼见着独坐廊檐下的她,袖手作揖,轻轻地摇了摇头。 悬月长叹了口气,再抬头,那人依旧立在原地,似是有话要说,遂指了指身旁的空座,道:“坐下说。” 流飞微愣,诧异着她心的玲珑、眼的敏锐,复又摇了摇头,道:“君臣同席,不妥。” 悬月淡笑道:“君?臣?何为君?何为臣?我与四哥从未视你为臣下,现在这儿也无旁人,你就坐下吧。” 这话倒也确实,在整个西宫,甚至整个皇宫,他也非臣非奴,来去自由。但,也惟有这里的几人是真心相待,外头的人也只是给了他这双能医百病的手几分薄面罢了。只是,这几人却也是最苦的几人。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洛淮是如何的决绝,就像是豁了自己的生命也再所不惜。 “蓝王的脚怕以后都是要那样了。”他随她看着雅美的霞色。这样美的景色,却冲不去他心里的惋惜。 龙帝几个孩子都生得极好,面容清俊,风姿卓雅,又皆是能文能武,偏就以后的洛淮,废了一双腿,行走只是略有不便,却废了一身的武艺。他记得这皇六子轻功极好,能够飞身追燕,以后也是再也见不到了。 “是吗?”她依旧淡淡一句,旁人听着是要怨她性情太冷,流飞却知道这人多是在责备自己了,就和屋里的重楼一样,看着面色清淡,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沉睡的洛淮,明明自己的脸色也不好看,却是怎么也不肯离开。 想着那人如此糟蹋自己,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起了身甩甩袖拱手道:“臣下是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翁主能多留意些四爷,别让他太任性了些。四爷本就不同于旁人,但这份不同却是要以他的性命为代价的,此次是展风及早给他过了气,下次可不是一场重病就可了事的。以后还是少用为妙。” “你说四哥做了什么?”她起了身,猛然想起他在明郭那几日极差的脸色。 “这事是不容流飞多嘴的。终有一日,王爷会亲自向您说明的。”流飞笑着摇了摇头,自怀里取出一个锦囊,交至她的手里,道:“前些日子,四爷的身子亏损的太过厉害,这几日怕是会经常病着。翁主要多注意了。” 再拜了拜,想要告辞。 她却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流飞,你知道是谁对霁阳下毒的是吗?” 流飞猛地止步,诧异地看向那双金色的眼,“翁主你” “我都知道了,是谁让霁阳失去了成长的机会。”她无奈地收回手,瞥眼再望向已经降临的夜幕,喃喃道:“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其声幽幽,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天朝在经历了整整六个月的大旱后,终于迎来了喜雨。白龙帝大喜,设宴腾龙宫,犒赏劳苦功高的月翁主和紫王重楼。 说是犒赏,就代表了该是恣意快乐的时候。可是,当悬月跨进腾龙宫时,便对这场为自己举办的酒宴已完全失去了兴致,只因为那双双望向她的眼都闪烁着欲望的光芒。 她当然知道这光芒代表了什么意思,那是代表了她已成为一只正在接受的估价的肥羊!在他人眼中备受白龙帝宠爱的自己,现在身上凝聚的无非就是权利和财富! 尽管那则预言决定了他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将她迎回自己的府邸,但,无疑,向她身后的人靠拢就会是永远正确的选择。所以,坐在那儿的重楼正被迫一杯又一杯地灌下那刺激着肺腑的黄汤,即使眼中早有不耐,脸上却依然得挂起迎奉的笑。 看着他那张还很苍白的脸正透着病态的红,想着流飞的声声嘱咐,她不由地更加担心了。突然腰腹被痛击了一下,悬月反射地回神,发现坐在主位的龙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唇畔盈着若有所思的笑。 “请圣父责罚!”悬月忙低下头,轻声说道。 “恩,是该罚,让朕想想该怎么罚你呢?”龙帝面色严肃,语调却是轻快,显然并无丝毫恼怒之意。 “宫相千金罢月可是帝都第一才女,更是弹得一手可令百鸟驻足的好琴,而悬月则是剑艺玲珑,圣上何不罚悬月随琴而舞,也让众人饱饱眼福。”梁后出声建议道。 “好主意,”龙帝拊掌赞道:“罢月和悬月,两位月儿,你们说呢?” “罢月自然愿意效劳。”清灵的嗓音有如黄莺出谷,轻柔地环绕在悬月的耳畔。 悬月这才注意到身旁坐着的,正是曾出现在尉辰身边的女子。 此刻,她正冲她调皮地眨着眼睛,让她顷刻间明白刚才适时提醒了她的,正是这位宫家千金。 “悬月,你的意思呢?”梁后笑看向她再问。 悬月眯细了眼,捕捉着那双美眸中丝丝连转的黠意。少顷,推了椅,起了身,拱手道:“月儿献丑了。” 她缓步入场外中央,一扬袖,银白的“流星”已经落入她的手里。罢月拨下第一个音,她应声舞起。本是冰凉森冷的杀人兵器,此时却褪去了所有的戾气,化作柔软的白练,随着悬月的身姿一起起舞。那洁白如月的层层宫裙随着那旋转如绽开的莲花般盛放在黑色的夜中。 转身间,她蓦然看见那双浑浊的眼,带着杀意,隐在那高位之后。怒、恨、怨交织着直涌上她的脑门,身形一转,那银白的剑就直向高位飞去。 一直沉默着的重楼猛地站起身,红木椅被突然用力推开,擦着大理石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破坏了高山流水般的琴音,也让悬月身形一顿,剑势一改,琴声适时而止,悬月的剑舞停在了最优美的一格。 “好!”一片沉静中,龙帝率先说道,其余人这才拍手叫好。 悬月收回“流星”,微微喘着,再看向那方,那双眼眸已经消失无踪,似乎本就意在引诱自己失控似的。 “圣上,罢月也是技艺精湛。”梁后一旁提醒着。 “正是。”龙帝颔首赞同。 “那圣上是不是应该赐赏呢?”萧德妃笑着提议。 “理当如此。罢月啊,你说,朕应该赏你什么呢?” “但凭圣上作主!”罢月抱着琴,盈盈福下身。 “不如圣上就应了日前尉辰的请求,把罢月指给他吧。”萧德妃再道。 悬月刹那回神,看向那人放下手里的酒杯,走至罢月身旁,牵起她的手,一同跪地道:“叩谢圣上恩典!” 手里的“流星”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吸引不了忙着道贺的众人。 而她就在圈外,漠然地看着圈内的热闹,漠然地看着那对宛如金童玉女般的璧人。 “月儿!”白龙帝冲傻站着的悬月招招手,“你这丫头怎么还站在那儿?快过来给你二哥敬杯酒!” 悬月木然上前,接过太监奉上的酒杯,转向尉辰,“敬二哥!” 尉辰的墨眸沉着,面无表情,伸手接过酒杯,一干而尽。 “敬二嫂!”悬月再接过酒杯,转向罢月。 罢月伸手要接过,却被尉辰抢过,再次一饮而尽。 “多谢月妹妹了!”尉辰递还酒杯,唇畔是没有温度的笑。 悬月愣愣地接过那酒杯,这青色的杯子刚还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此刻却没有了任何温度,她指尖感受到的是,冰的寒冷 五十五、醉东风(上) 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些朝臣的一再恭逢,重楼沿着长廊慢慢走回紫宸宫。他不清楚自己今夜到底喝了多少,只觉得一股又一股酒气接二连三地冲向喉头,辛辣的感觉让他几乎就要窒息。他扯了扯紧束的领口,想让自己舒服一些,却在眼角瞥见那廊下蜷缩的白时,不由地停下了动作。 那是悬月,她正抱膝缩坐在围栏上,而那围栏过于窄小,根本容不下完全的她,于是那层层雪白的衣裙就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像水波一样漾开。她仰着脸向着那皎洁的月,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是那金色的眼却流露出丝丝的悲哀。她的手里晃着一只白瓷杯,杯中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夜风送来一阵惑人的醇香,几欲让人迷醉。重楼这才警觉那杯中的是酒。 “刚才还没喝够吗?”重楼夺下她手里的酒杯,有些不悦地说道。 看到重楼,悬月稍稍一愣,随即淡淡地笑开,“只是突然想喝而已。” “酒,多饮无益。”手一扬,那清亮的液体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晶亮,落入土中。 “那可是上好的秋白露呢!”悬月摇摇头惋惜道。 “真是那酒可惜吗?” 她抬头看向,昏夜之下,就他凝望着她的眼闪闪亮亮,仿佛已望入她的内心,看得有些想躲,却又躲不开。 “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她不答,他也不再问,只是取出腰间的紫玉笛,修长的手指几个翻动,奏出一首翩然的《风逝》,熟悉却让忍不住阖上眼侧耳聆听。 她刚见识过宫罢月的琴音,那是高山流水之声,确实堪称一绝。然而重楼的笛与她相比却丝毫不逊色,他的乐音如同溪中流淌的清水,没有任何颜色,允许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里倾听,它可以溶入任何心情。 她稍稍睁开眼,看着倚柱而立的重楼,银月将它的光华与他分享,给他周身都镀上了银亮的光彩。她记得,她也曾见过相似的身影,手持如月的弯弓,镶嵌在薄薄的雾气里,好象不属于这个尘世。 其实,可惜的并不是一杯秋白露,可惜的是一去不返的过往。 曲未完,笛声却戛然而止,她困惑地仰起脸,那人却是稍倾过了身子,探掌接过自她眼中滑落的泪。 四周明明寂静一片,那一刻却有着“滴答”的水声同时落入两人的心中。 “四哥,我不是” “为什么必须是他?”他颓然地垂下手,指尖还残留着她伤心的温度,“为什么是我就不行?” 悬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重楼眸光闪烁的眼。她,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他只将她作为家人,一个相依为命的家人。不曾想过,有一天,他的心会系在自己的身上!她想笑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他看着她的眼,那样闪亮,又有如流水般清澈!她的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 他却依旧站在那里,执意等待着她的答案,等到黯了眼眸,等到一份用沉默来书写的答案。 他垂眼握紧了手,甩落手里残剩的湿意,再抬眼已不见那属于星辰的光芒,独留一片深邃,再难窥探。 “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悬月匆忙起身,他却旋过了身子,往藏冬殿的方向走去。她终于提起了力气开口,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扫过墙角的紫色衫袍。 她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疼、疼、疼!流大夫,你轻点!” 洛淮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抬手一扇敲上保喜的头,“你乱号什么?究竟是在治你爷我的腿还是在治你的腿?” 保喜委屈地抱着脑袋,缩在一旁唧唧歪歪。 “他这是在担心六爷罢了。”流飞笑了笑,继续按压着洛淮的膝盖,“没什么大碍,过阵子就可以行走自如了。只是遇上阴雨潮湿的日子,会有些酸痛,日子不会太好过罢了。” “流大夫!这可不行啊,你一定要将咱们爷完全治好!翁主,你说是不是?” 回答保喜的却是一阵静默。 “翁主?”保喜奇怪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的悬月,再唤一声。 “啊?”悬月这才回过神,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地摸上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翁主怕是也病了。”流飞合上自己的诊箱,笑道:“只是这病怕是连我也无能为力。” “我生病?”悬月不解地低头审视自己。 “心病。”流飞再道,冲洛淮和她拱拱手,“先告辞了。” “心病?”悬月困惑地看向洛淮。“我哪有?” 洛淮托着腮,指尖无律地敲打着桌面,“你有,要不你会跑我的白合宫里头来?来来,让我来猜猜,这病因是谁?恩听说昨儿个,父皇给二哥指婚了难道是二哥?还是四哥?”洛淮好奇地凑上来,八卦地追问着。 经他一提,本被她刻意遗忘的乱七八糟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悬月烦躁地推回他凑上来的脑袋,“鬼扯!” “我有没有鬼扯,你自个儿很清楚。”洛淮靠回摇椅,竖了根食指摇了摇。“不过也难为四哥那个傻蛋了,总算开窍了。”见她兀自皱着眉,又道:“怎么?你不喜欢四哥?四哥不顶好么?” “我不知道。”悬月推开椅子,走向窗口,看着外头一朵又一朵桂花落下了枝头,又补充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罢,时候到了,就自然会知道了。” 悬月旋过身,看见的是洛淮温柔的笑容。 “好了,你也别杵这了。二哥大婚,你就不需要准备贺礼的么?快去快去。”洛淮挥挥手,“保喜,送翁主。” 悬月淡笑了下,往门口走去。 “悬月,”洛淮又沉声唤住她道:“二哥这件事是木已成舟,改不了了,你也早些放下才好。” 悬月长叹一口气,道:“早放下了。”是他,清楚地作出了选择。他早已割舍下,她又有什么放不下呢?一个人,是没办法恋爱的。只是,虽然放下了,可是这毕竟是段过去,是她的一部分,要硬生生地扯离,还是会痛吧! 紫宸宫是前所未有的忙碌,进进出出的宫人不断,抬着一个又一个箱子。悬月困惑地侧身,让又一个箱子被抬进明夏殿。而明夏殿里,重楼立在那儿,他那一身高贵的紫袍让悬月在密密的人群中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 “月儿?”正忙着核对礼单的重楼瞥见傻站在那的她,招了招手,“来的正好。你的那份贺礼,我也替你准备好了。你看是要送哪个?” 悬月愣愣地接过他递来的册子,上头满是密密麻麻的字,她却是一个也没看进去,随便圈了两下,就将册子还给了他。重楼接过,又转过头去吩咐了些什么。悬月静静地看着他,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举手投足间还是谦和有礼、不失儒雅贵气,仿佛昨晚只降临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悬月长舒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忙碌的明夏殿,这里似乎已经挤不下她了。 其实这样可以去遗忘也好,可是,她的心头却又盘绕上了一层道不明的阴郁。 五十六、醉东风(中) 来月初十,便是黑王大婚的日子。 这座皇宫里已经很久未办过喜事了。这次的黑王迎亲让龙帝龙心大悦,发贴全朝百官,也不管那些官员里头,真正想为这桩亲事道贺的有几人,而存着看好戏意味的人有多少。 宫罢月是南宫宫相之女,南宫也算她的娘家。稍早的时候,濯雨便做主将她接入了赤乐宫,直待到了吉时,送亲的队伍就可直接从赤乐宫出发,省了出宫的不便。 由于葵叶还伤着,悬月只得带了几个小宫女,按礼上赤乐宫道贺。她到赤乐宫的时候,外头早已停了一排的轿子,却只有濯雨的影卫水潋和南陵在外头应着,却未见濯雨的人。 悬月上前道了声“恭喜”,进了正门,绕过偌大的中庭,才在偏院见到那清瘦的身影。今日的濯雨为了避免撞色,一改往日的艳丽,改着了月牙色的朝袍,头顶着紫金玉冠,静站在梅林之中,任那红色的花瓣落了一肩。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是说不出的清俊优雅。 “若不是事前知道你待今日的嫁娘如妹,我还以为你是个被拆散的有情郎。”她走近他的身旁,望着他出神的脸打趣道。 濯雨回了神,就见那如月的女子也穿着一身的素,站在了他的身旁,与他一样的不适合今日这般喜庆的场合。 “难得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尽管有些伤感,他却依旧不该往日的嘲讽之色,毫不客气地挖苦道。 悬月却是淡淡一笑,对他的话不是很在意。她以习惯了这男子狐狸般的狡黠,如今他带着这种落寞的表情,倒让她别扭了起来。 “有些事,如果已成注定,又无法逃避,那就只有面对。”她笑着折下那枝盛开的红梅,放在手里把玩。“况且这都是他的选择,既然他都选择放下了,独剩我一个人纠结也是无济于事的。” 濯雨微怔,看着这人捏玩着梅瓣,又凑上去嗅闻,动作间唇畔皆不少恬淡的笑,那样的祥和。于是,他明白这女子当真是放下了。 可今日成婚的是她心仪的男子啊,而穿上嫁衣出嫁的却不是她,更伤人的是,这桩婚事还是那人主动要求的,且是在她生死未明的时候。这需要多广大的胸襟,才能不怨不恨,带着一颗真诚的心前来道贺? 她当真是天女降世么,带着这样的胸怀,来拯救为世俗所困住的人们? “别这样看着我,”她笑着摆了摆手,“我只是厌倦了去恨而已。” “若对恨真能厌倦,倒也不错。”他收了视线,随她一起折下一枝盛开的梅,阁在掌心赏玩,只是那梅太红,红得像血,刺了他的眼。他终究做不到她那样,只得扬了扬手,任那枝桠落了地。 她淡看了他一眼,弯腰拾起他丢弃的梅,拉过他的手,执意让他再次拿起。 “三哥,这条路是你自个儿选的,一旦走上,就不要后悔。”她推着他的指抱握住那梅枝,轻声道:“花相已去了,但还有爱着你而你也爱着的人。他们正等着你继续领着他们前进。” 濯雨好笑道:“悬月,你可知,我和老四是对头,你这是在帮我吗?” 她摊摊两掌道:“我说过,我不会偏帮任何人。这句话至今有效。但我也不允有人伤害四哥。”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指了那热闹的源头说:“罢月在那里,去吧。” 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去,又听他开了口,支支吾吾地问:“洛淮他还好吧?” 悬月站定了脚步,看向那人,那人却早一步撇开了脸不看他。 “六哥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了。但他,很好。他说,若有机会见到你,让我一定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他伸手接住她抛过的锦袋,小心打开,竟是一把五颜六色的琉璃珠。 还年少时,老六母子独居偏宫,无依无靠,他想帮他,又拉不下脸,只得在一个晚上,偷偷将这袋琉璃珠塞进了他的枕下。 他以为他为了生活,早将这些变卖,却不想他至今还留着。 他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锦袋。 能有如此,也已经足够了。 悬月走进屋时,罢月已一身红艳的嫁衣,坐在镜前,让芙云替她梳理着长长的发丝。 她一直不怎么喜欢红色,除了因为它太像血的颜色,也因为它太过俗丽,可如今穿在罢月的身上,又是那样的适合,没有为她增一丝一毫的俗气,反到为她那张倾城的脸添了几分新娘的羞涩。 “罢月姐姐好漂亮,二哥好福气。”她出声道,引来罢月羞涩一笑。 她挥退了芙云,拉起悬月的手一同在塌沿坐下,道:“是悬月妹妹过赞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择君神女。第一次相见太过匆匆,也容不得她仔细打量,只觉得这女子太过特殊,容貌确实不及宫中女眷,却轻灵的能让人在百花中一眼就瞧见她。这次再见,从眉到眼仔细地瞧了遍,心中的感叹越盛。 这是怎样的女子啊!有着皎月的优雅,有着白莲的圣洁,也有着白梅的桀骜。 “那日还要多谢罢月姐姐提醒,不然月儿还要闯大祸了。”悬月笑着扬手招来随伺的宫人,接过贺礼交给她,“小小礼物,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怎么会?”罢月打开一看,竟是一对夫妻同心结,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却意义重大。 “悬月手拙,这还是让葵叶连夜做出来的。罢月姐姐还是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罢月禁不住红了眼眶,握住她的手道:“你看我们一个是悬月,一个是罢月,其实说不准就是一对亲姐妹,被人拆了去,一个做了宫府的小姐,一个进了宫成了皇女。” 悬月拉着她的手道:“若真是如此,我就很是高兴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芙云敲了敲房门道:“小姐,吉时到了,要上轿了。” 罢月忙拉着悬月的手道:“悬月妹妹一起走吧,上黑耀宫喝杯酒。” 悬月抽回手,应道:“会去的。” 话才说完,就有等不及怕误了时的喜娘闯了进来,搭理好新娘,推了她出门上轿。 悬月随她们走出门,重重地松了口气,有朝臣迎了上来,她是被锣鼓声震的头昏脑胀,随意应付了几句,跟着众人前往黑耀宫。 黑耀宫门口,尉辰早已等在那儿,待着轿子落了地,接过玉萧手里的弓箭连射三箭,精湛的箭法看的下头的人连连叫好。 喜娘展开红稠,将一端递给了尉辰,另一端递给了款款下轿的新娘。尉辰噙着笑,拉着红绸,带着新娘往宫内走去。喧闹随着人群的移动缓缓散去,独留她站在原地,望着两道红色的身影相互扶持,越走越远。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她。 “翁主?”最后离开的冷云海发现了赫然出现在宫门口的她,不禁诧异地喊出声。他以为今日她是不会来了。 “四哥病了。”悬月谦然地解释道:“六哥腿脚也还不是很方便,我代他们来恭贺二哥。”说着,递上手里的杉木盒。 “那”冷云海望了望她,又望了望里头接受众人贺喜的尉辰,直觉认为现在不是让这两人相见的好时机。 “恭喜了。”悬月淡淡说了声,没有意愿再加入这里的热闹,迈了步子往紫宸宫的方向走去。 她的知礼反倒让他不知所措起来,只待想叫住她再说上几句,那人是已经走远,连身后的几个宫人也遣了开,独自慢慢走进了寂色中。 五十七、醉东风(下) 仿佛所有的人都涌入了黑耀宫,一直充满着忙碌气息的夹道,现在是冷清一片,悬月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宫靴砸在地面上发出的闷响。 “嘭”的一声,一朵礼花在天空绽放,即便还是明亮的白日,那朵五彩的礼花的形状依旧清晰。悬月仰起头看着那朵灿烂的烟花在空中盛开到极致,然后又慢慢坠落,在将要消失之际,又有一朵更艳丽的补上。她知道,那是礼成的标志。再笑了下,她转过身,继续向皇城的西方走去 悬月知道今天的婚宴是皇宫里久违的喜事,可是,她没有想到连紫宸宫也冷清至此,冷清到可以清楚地听到藏冬殿传来的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重楼!”悬月奔到门口,难以想象房门居然就这样大开着,屋里的窗也没关,四窜的风吹地屋内垂地的轻纱胡乱飘舞着,而重楼,还病着的重楼,躺在床上,无法克制地持续地咳着。 “为什么没人照顾你?春梨呢?展风呢?”悬月关好门窗,倒了杯水走到他的床边,小心扶起他,将杯子凑到他的唇畔。 “我让他们凑热闹去了。展风去找流飞了。”重楼喝了两口,缓了缓气道。 “这也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啊!我去找葵叶过来!”说着,就要起身,却被重楼拉住手。 “你在关心我吗?”他抬脸仰望着她,问。 “我当然关心你。”悬月不解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会有如此一问。 重楼摇了摇头,松开了手,无意再说下去。 “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重楼点了点头,在她旋身跑出去后,唇边的笑容染上了几度苦涩。 说是去拿些吃的,可是重楼却在天将黑之际才看到悬月端着食盘回来。 “估计今天整个皇宫的人都跑到东宫去了。所以,你将就些。”悬月将食盘推到他面前,有些别扭地说道。 重楼瞪着盘子里没有形状的一堆又黑又黄的东西,好半天才弄明白她所谓的“将就”是什么意思。 “悬月,我好象不怎么饿”一个饿字的尾音拖得老长,最后不得不结束在她威胁的眼神中。重楼摇摇头,只得拿起筷子,小小地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似乎,只是看起来可怕一些。 外边天已经全黑了,五彩斑斓的烟花开始竞相升上夜空,远处的奏乐声也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悬月拢了拢眉,将尚留着一条窄缝的窗完全关上,彻底隔绝那与这里成鲜明对比的欢乐声。转身回到床边时,却发现重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清亮的眼中充满探究。 “重楼,我不是”知道他误会了,悬月急忙要解释。 重楼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什么都别说,我不想懂。” “我” “我想睡了。”他抬头给了她一个轻浅的笑容,一个好透明又无力的笑容。 悬月垂下头,知道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得拿开他手里的食盘,扶他躺好,替他拉好锦被,然后,在一旁静静地坐着。 她想,即使她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吧,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可是,她真的不如想象中的难过。 这夜,接连挂了一日超过他二十多年生命中所有笑容总和的尉辰面部的线条终于有了丝丝的僵硬,连带着那笑容也难看了起来。 而枯坐在他身旁一日的罢月也再耐不住累积了一日的疲惫,小手掩住口,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怎么,累了吗?”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的尉辰凑过去小声问道。 罢月忍不住揉了揉眼,道:“是很累。”前几日要忙着与东宫娘娘点亲、宗庙入谱等,今日又是挺直了腰板坐了一日,想不累都难。 尉辰听罢,抬手招来随伺在侧的玉箫和芙云道:“先带王妃进去休息,这里由我一人来就可以了。” “是。” “云海。”待罢月一走,尉辰要唤来那个在门口来来回回,差点没踩平门槛的冷云海,问:“你一个晚上都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冷云海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举起手,也顺便暴露了一直捏在手里不知该怎么处理的杉木盒。 “那这是什么?”他指着被他举起来的说谎证据问道。 “这个嘛”冷云海搔了搔颊,眼珠左晃右晃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应付,索性硬着头皮把手里的烫手山芋往他怀里一推,说:“你的新婚贺礼啦!” “我的?”尉辰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该来的贺礼哪个不是提早就送达了,怎会在这时出现。 “是翁主送来的。”冷云海说完,立刻往后跳了一大步,就怕这人突然失控了起来。 只是那人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捧着那只上好杉木打造的礼盒,眼神渐渐空洞而悠远,然只是一会,他又回过了神,伸指拨开了暗扣,打开了盒盖。 里头赫然是一对上好的鸳鸯对玉,温暖的成色,流畅的线条,在他眼里却是一对极其讽刺的交颈鸳鸯。 他握住那对玉佩,一个用力,两块价值不菲的饰物瞬间成了几块碎石。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啊?”冷云海拾起被他丢在地上的残玉,惋惜地看着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正成了一对死鸟。 “若要弃往日,便要弃得干净。”他起了身,走入下头重宾客中,也不再分神去计较那些人究竟是抱着心思来看待他的婚姻,但凡有闹贺之酒劝来,一概不推拒地灌下腹中。 “何必呢?”冷云海看着那人几乎是自弃般地举动,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房里坐了片刻便已觉得无聊的罢月忍不住自己掀了盖头,卸下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的凤冠,随意地在屋里走动着,研究着昏黄烛火下一排排的书籍。 她想,尉辰暂时是不会分身入房的,便抽过一本书来想要研究。不想一双大掌自身后攫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拉入了后面的胸膛里。 “啊!”这份惊讶来得太突然,骇得她扔掉了刚拿上手的书,快速旋过身,迎上那双微微染了醉意的眼眸。 “你好象不太想让我揭盖头。”他笑道。 “不是”她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外面还有那么多宾客。” 他点住她的唇道:“外面的人怎么样都好。揭盖头这是一生一次的事,不可以跳过。” 罢月迷醉地看着那人被酒意熏染的更迷人的俊颜,不敢相信这样的男子从此真正为她一人所有。 “来。”他拉她坐上榻,跳过盖头蒙住她娇媚的容颜,再取过称头挑起盖头,让她一张如芙蓉般驼红的粉脸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你终于是我的了。”他一手托起她的香腮,一手环过她的腰际将她压入他的胸怀。 “是你的。”她再度泛红了脸,贴着他的掌心说道。 “我的,”他倾身吻上她的唇,并在她的唇畔低喃,“我的月儿。” 罢月猛然睁大了眼,感觉那道明明是在唤着她的声音却是径自穿过了她的身子投向远方。 五十八、醉东风(再下) 脑袋不小心撞上床柱,悬月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揉了揉额角,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的气息带着冰凉的感觉迎面而来,而那隐隐约约的喧闹早已停了下来。 原来,夜已经很深了。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呻吟声,悬月立刻合上窗子,顺着那轻微的声响来到重楼的床前,正是重楼在呻吟!他本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此刻不自然地潮红着,好看的剑眉紧紧地绞着,很痛苦的样子。 “重楼!”悬月轻拍他的脸颊,那人却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嘴里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 悬月心头一惊,立刻伸手探向他的额际,触及到不同寻常的烫热! “他在发烧!”悬月低呼一声,直起身子就要出去叫人,手却被牵制住。悬月回过头,重楼已经睁开了眼,正看着她。 “你发烧了,我去传太医!”悬月急急地说着,就要掰开他紧握住自己的手,却一个失神被他一扯,跌趴在他的胸口上。 “我必须去叫太医!你病得很重!”悬月撑起自己趴在重楼胸口的身子,急道,却不经意地落入一双比往日更加深邃的眼。那双好看的黑眸因高烧而流转着湿意,映着屋内闪烁的烛光,是如阳光下的湖水般的波光粼粼。 “月儿!”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她,将她紧紧的困在自己的胸前。 “重楼你不要闹了,我必须马上去传太医!”悬月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他桎梏着她的臂膀。 “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我就不行?” 他哀戚的话语让她停止了挣扎。悬月抬脸看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澈透亮,一反平日的深邃难懂,而是纯净到近乎透明的。可是,他的眼神却是涣散的。 他根本毫无意识! “重楼!你醒醒!”悬月伸手再次轻拍着他的脸颊。 “你不要我了,”他抓起她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侧,享受着她手上传来的冰凉的感觉,“你不要我了!母后不要我了,华颖不要我了,霁阳不要我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 悬月错愕地瞪着这个几乎在耍赖、撒娇的重楼,有些不敢相信。这是重楼吗? “你不要不要我好吗?”他伸手捧住她的脸,将她拉近自己,带着企求说道:“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他轻轻地吐着话语,和着他炽热的鼻息如羽毛般搔着她的脸颊。 “我没有不要你,我也没有离开你。”轻叹了口气,悬月撇开脸,“从未想过。” “可是,你喜欢二哥,你为了他伤心难过,你为了他已经看不见我了。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你已经不要我了。”指尖抵着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拨转向他,他执意要看着她那双金色的瞳。 “不会。这个世上只有重楼和我血肉相连,只有重楼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悬月伸手拨开他脸上纠结的发丝,凝望着他璀璨的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有重楼,是我永远的相思。” 这些话说出口,是如此自然,如此顺畅,让她已经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安慰如孩子般胡搅蛮缠的他,还是这本就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感觉。 重楼看着她,眸光闪烁。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悬月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好快。他因高烧而炽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清楚地传了过来,也熨热了她。他那长长的发丝垂了下来,将两人密密地围了起来,挡住了屋里忽明忽暗的烛光。黑暗中,她只看到他那双眼眸,明亮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他小心地俯下头,轻触着她冰凉的唇,碰到后随即就拉开,在探察她有无生气后才再度小心翼翼地靠近,就如蝴蝶般一下一下地小心碰触着它中意的花朵。悬月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清楚地感受到那薄衫下的颤抖。 他在紧张。 悬月看着他眸光流动的眼,主动伸出手揽住他的脖颈。重楼身子微微一僵,缓缓地笑开,像个大男孩似的,加深了彼此的唇齿交缠。 “月儿,不要离开我。”重楼将脸埋入她的脖颈间,贪婪地吸取着她身上淡淡的梅香。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悬月抱住他的身子,承担着他负在自己身上的体重。 听到她的保证,重楼这才放下心来沉沉睡去,双手依然紧搂着悬月不肯松开。 感觉到他逐渐平稳的呼吸,悬月知道他终于睡着了,于是抬手将锦被拉起,盖上两人。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间,有些痒,有些热,也让她感到有些幸福。 她想,也许正因为有他在自己的身边,痛苦才没有灭顶而至吧! “我想,四爷的病应该不用我出马了吧?”屋外,流飞环着胸,比比屋内道。 展风舒心一笑,“劳驾流爷走这一趟了。”也许,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药方了。 在这种寒风呼啸的日子里,能窝在暖暖的火盆旁却什么也不必做,绝对是冬日里最幸福的事。所以,洛淮完全无法理解他敬爱的四哥,为什么明明站在火势正旺的火炉前煎他自己最爱喝的茶,却能煎得一脸郁卒。 “恩哼,”洛淮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道:“快煮干了。” 重楼一惊,这才发现壶里的茶叶已经泛上了黄色,于是,本就拢紧的眉更是拧得像跟麻花。 “二哥大婚没空,今年又轮到三哥准备年宴,他也没空和我们搅和,现在正是难得的轻松时刻,你这又是在烦什么?” 重楼冷了他一眼,不发一语地走到书桌前,取过一本折子翻看着。 洛淮却不改八卦的本性,继续追问:“难道是悬月的事?” 重楼提起墨笔刚要下笔,被他惊人的一语骇到,笔尖在折子上划出长长的一条,俊脸更加不可思议地红了起来。那日当他被春梨的惊叫声吵醒,却发现自己正紧紧地将悬月困在自己怀里的情形,想他是永远忘不了了。 “被我猜中了?”洛淮玩味地来回扫视着他脸上百年难见的潮红,“这么说那则传言是真的了?” “传言?”重楼猛地抬起头,浓墨似的眼是夜的冰冷。 “放心吧,无论它是传言还是真实,都只会到我这里为止。”洛淮敛了敛语调里玩笑的成分,正色说道。 重楼收了收眼中的冰冷,起身走到了窗旁。窗外那片梅开得更好了,红艳艳的一片,给这个单调的冬日凭添了一份色彩。不经意间,他在红色的海洋里看到了一抹醒目的白,不由地扶上窗棂,身子更往前探去,想看得仔细。那确实是悬月,她正攀在竹梯上剪着那开满梅花的枝丫。那繁复的裙摆被她打了个结,宽大的衣袖也被捋了上去,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仿佛察觉到他在看她似的,她敏锐地偏过头,捕捉到他还没来得及调开的目光。 “重楼。”悬月轻跃落地,跑到他的窗口,手里还握着几枝梅枝,带来一阵清新的梅香,不知来自她手上的花还是来自她的身。 “你爬那么高做什么?”重楼笑道,伸手拂去她发上沾留的梅花瓣。 “葵叶要做梅花饼,缺些梅花,我就上去替她剪几枝下来。” “够了吗?够了就把袖子放下来,你这样会着凉。” “差不多了。”悬月回头看看那头,葵叶正打着“可以了”的手势,再看看手里的几枝梅花,将它们塞进了重楼的手里,“给你了。”说罢,又向葵叶跑了过去,留下重楼,有些茫然地看着手里的梅花。 笑着摇了摇头,重楼把玩着手里的梅枝转身离开窗边,却发现洛淮正抚着下巴,一脸“没救了”的表情看着他。 洛淮摇了摇头,叹着气。他英明的四哥在感情方面居然是个一窍不通的大傻蛋,要是被展风知道他主子经过那一夜还是这副糗样,恐怕严肃如他展风也要捶心肝了吧! “四哥,你还打算继续这种青梅竹马的暧昧游戏多久?” “现在这样,挺好。”手指拨动着那几枝红梅,重楼垂着眼低声道。如果那不是梦的话,他记得当日悬月用她那轻淡的嗓音,在他耳边告诉他,只有他是她的相思。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五十九、空相忆(上) 黑王迎娶新妃和宣德四十七年到来的双重喜庆尚未来得及散去,一场噩耗就漫上了整座皇城的上空白龙帝病倒了。 “圣上这是疫症。”再三诊断后,流飞沉重地告诉大家,“而且是尚未明确病因的死症。” 于是,本争相前来表示担忧的后妃们开始退却,徘徊在腾龙宫的皇亲贵族也开始逐日减少,因为这是会传染的死症,每个人都惧怕会染上这种可怕的病,最后除了那些想远离却不可远离的宫人和重楼这些身为人子的皇子,再无人敢靠近这座巍峨的腾龙宫了。 “我需要七日,七日内定当为圣上找出治疗之策。”在众人焦急地一再追问龙帝的病情时,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流飞向众人保证。 于是,几个大皇子决定轮流守夜,等待他们的父皇熬过这夺命的七天。 这夜,正是重楼轮守。悬月来到腾龙宫的时候,他正坐在门槛上,头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银亮的月光让他脸上的疲惫无所遁形,眼下明显的黑青色更是让人心惊。 “吃些东西吧!”她放下手里的食盒,不由分说地将碗筷塞进他的手里,“总不能先饿坏你自己。” “好。”他很听话地夹起饭菜,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乖顺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在想什么?”他抬起了脸,不解地眨着眼。 “我在想”她转了转眼眸,挥去脑里那令人发笑的想法,正色道:“流飞真有办法在七日内找出治疗的方子吗?” 重楼摇了摇头,道:“虽说那是死症,但能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没有人会比流飞自己更清楚。事到如今,我们这些外行人也只能等待。不过,还有一件事令我比较在意。” “什么事?”她边问着,边替他倒出一碗汤。 “父皇这次会染上疫症是因为年前,他微服去了一趟西郊。如此看来,正是西郊有瘟疫。” 西郊正处于帝都边境,如果那真有疫情,怕是帝都里很快也会爆发,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啊! 正想着,重楼偏头轻咳了起来,悬月忙拿下他手里的碗块,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回去休息吧!你的病也没好几日!”她劝道。这几日,几个皇子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身为三宫主位的他们三个,既要操心白龙帝的病情,又不能罔顾积留下的国事,每个人都快被疲劳压垮了。 重楼淡笑着摇摇头,“父皇病得很重。” 他的笑很无力。他是担心的,她看得出来,尽管他憎恨他的父亲,可是在这生死的关头,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担心,毕竟,他们是血流一脉的父子。 “我替你。” 重楼一愣,随即再度摇了摇头,“那是会传染的” “没事的。”悬月拉起他的身子往紫宸宫的方向推去,“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她的眼神坚定不容拒绝,重楼只能道句“自己小心”便离去。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融于夜色中,悬月才跨过门槛往内殿走去。 明黄色的床塌上,白龙帝正沉沉地睡着,持续的高热让他的脸色红润,可是他的身子却在这些日子里急速消瘦下来。他的眼闭着,没有了那份凌厉,反倒让悬月有种很悲哀的感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圣主,而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寂寞的老人,悬月想着。伸手湿了湿锦帕覆上他的额际,不想白龙帝陡然睁开了眼,吓了她一大跳。 “月儿?”白龙帝拧了拧眉,显然没有想到会是她在这儿照料他。“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二哥、三哥已停留多日,先回去处理公务了,四哥也才刚被我劝回去。”悬月将帕子湿了湿,重新替他擦拭着,“圣父你觉得怎么样?” 白龙帝缓缓摇了摇头,转过了头,看着梁木横错的屋顶,“怕是朕的日子不多了吧。” “圣父是天命,流飞又是医术了得,他既以保证在七日内寻得药方,就一定会做到。” 白龙帝侧过脸,目光灼灼,“告诉朕,朕的几个儿子中,你到底中意谁?” 悬月静静地看着他,淡道:“圣父已经决定向预言妥协了?那一直以来的精心安排岂不都白费?” 白龙帝挑了挑眉,随即大笑,可那笑声却像卡在嗓子里似的的,嘶哑到近乎无声,让悬月不由地皱了皱眉。 “月儿,你真的很像朕,不枉朕如此疼宠你。” “圣父既然早有打算,为何不及早宣布?” “让他们像扯下太子一样扯下朕的‘打算’吗?朕比谁都清楚朕那几个孩子,他们个个有才,个个有野心。不,不要说他们有什么苦衷。”见悬月欲开口,白龙帝摇了摇头,“朕是过来人,朕明白那种权利的诱惑,那种滋味就好象罂粟一样让人欲罢不能,没有一个有机会得到它的人会去放弃的。” “哪怕明知道它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让你失去所有?” “是的,即使失去所有。”虽然是极为肯定的回答,悬月却听出了其中浓浓的叹息。 “可是,迟早会后悔的,圣父您不就在后悔了吗?”替他掩好被角,悬月漫不经心地说道。 白龙帝一愣,再度笑开,“月儿啊,也只有你敢这样和朕说话。是的,朕的确有很多后悔的,可是活到这个年纪,要说没有一件后悔的事,那也是不可能的。” “您的打算就在您的后悔里吗?” 尽管生着重病,可是白龙帝此时扫来的目光依旧锐利似箭,几乎让人招架不住,“月儿,太过明白只会给你带来灾难。无论你中意的是谁,离他们都远一点。如果出了事,即使是朕,也保不住你。” 就在这一瞬间,悬月几乎以为自己就看到了未来,那晦涩的漫着血色的未来。她摇了摇头,将那可怕的景象晃出了脑袋,再看向白龙帝,他已合眼睡去。起身走到窗边,外头墨夜深沉,拢盖了所有,可是真相却在一点一点曝露在她的眼前。 他只是把我推到刀尖上掩人耳目,好让他保护他真正属意的储君而已。 她想起了风扬说过的话,不禁苦笑起来。 只怕,她若不想这里的人皆是跌得粉身碎骨,就不得再继续袖手旁观。 六十、空相忆(下) 天亮的时候,南陵前来代替累跨的濯雨接替重楼照顾龙帝。 悬月走出腾龙宫的时候,外头的太阳是格外的好,暖洋洋地洒了一地,却无法让她的心轻松起来。 她的心是沉重的,不为龙帝的病情,就为龙帝那番充满警示的话语。 该怎么办?这是她第一个想到的。 虽然原因不明,她却看得出龙帝决无意将帝位传给重楼。可是,她也明白,如果不是重楼即位,那前方等待的他就将是地狱。但,就是重楼称帝又如何,地狱等待的又将是其他几人。 无论如何,天下都将不太平,而她就将看着这片天下**不安吗? 她不禁仰问苍天,到底为什么要让她闯入这个本就不属于她的世界? 突然,一道冰样的感觉袭上她全身,打断她的沉思。悬月警觉地旋过身,顺着那感觉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随风摇晃的树枝,以及一双浑浊的眼,在树丛阴暗的角落泛着幽幽寒光。 “是谁?!”悬月厉声喝道,引来大批守卫。而那重重脚步声却未吓退那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相反,又蒙上了一层沉默的笑,笑得得意,笑得张狂,在树枝再度晃开的那一瞬间,更是露出了两片勾着嘲弄的唇。 “是你!”悬月沉声道,手触上腰间冰凉的玉笛。 树丛开始骚动起来,在众人以为那人就要攻向悬月的时候,一道黑影闪电般地窜出,掠过那常青的松树枝头,直往那此起彼伏的宫群深处跃去。悬月推开挡在她身前的侍卫,一个跃身紧随而上。她知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就像那个夜晚,引诱着她犯下说不清的错误,引诱她走向灭亡,可是,就在他露出那挑衅的一笑时,她选择毫不犹豫跳下这个陷阱,她要确认她的猜测,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了命运的车轮! 那人身手极好,几个翻转间,她就失去了他的踪迹。她本以为他既然设了陷阱等她去踩,就不会让她跟丢,可是她却在这座荒凉的殿阁间失去了踪迹或者该是说,他的陷阱就在这里? “出来!”悬月高声喊着,回应她的是无边的阴冷和压抑,“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她不断转着身,在这似乎漫漫无际的空间里寻找着。却,没有人回答,没有任何人出现。而那不断摇曳的树丛,偶尔响起的不知名的鸟的怪叫声,夹杂着无边的冷意铺天盖地地向她罩来,几乎让她崩溃。 “月姐姐?”一个不应该存在的童音突兀地响起,打碎了她周身所有的魔咒,悬月清楚地感受到那一触即发的血腥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月姐姐!真的是你!”一个小小的身影挣脱开了身旁宫人的阻拦,带着阳光般的笑容极力向她跑来。 月月 悬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正向她跑来的娃娃正逐渐与她记忆里那个身影重叠起来! “月姐姐!”娃娃扯了扯她的手,撒娇似的摇着她的手。 “霁阳”手心里是那熟悉的柔软和温暖,悬月垂着眼低低喊着,几欲垂泪。 “月姐姐,我不是七哥,我是楚歌。”楚歌拽着她的手,仰起了粉嫩嫩的小脸。 “楚歌?”悬月喃喃地说道,迷惘地看着眼前这张与霁阳极其相似的脸,“九皇子楚歌?” “是我呀!月姐姐还记得我吗?我们一起放过风筝。只是后来我得了病,被送出了宫。可是,我有想你哦,一直很想你哦,还有四哥” 悬月看着眼前雀跃着的娃娃,眸色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歌儿!”一道懒懒的嗓音伴着一道华贵的身影出现在这空旷的殿阁间。 “母后!”楚歌甜甜地唤了声,小手却依旧紧紧握住悬月的,不肯松开。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上母后那去,赖在这做什么?”梁后款步停在他们面前,轻斥了声又半侧过脸道:“福全,带九皇子回栖凤宫休息。” 一个着灰色奴衫的人弓着腰上前拉过楚歌的手。 “月姐姐,改天我再来找你哦!”楚歌拉了拉她的衣摆,小声道。 悬月随意的点了点头,晃动的视线却因那半抬起的脸而凝聚了起来。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起来,她甚至可以听到玉笛里的“流星”吟鸣着,叫嚣着要出来划开皮肉,享受那热血喷淋的快感。 浑浊的眼带着锐利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脸,在她按捺住全身急于迸发的杀意时已带着楚歌往栖凤宫而去。 “月翁主。”梁后随意地唤了她一句,媚眼里流转的笑意让悬月几乎压抑不住流窜的恨意。 是她!是她杀了霁阳! 她全身都在叫嚣着,但她仍是强迫自己已经僵硬的膝盖弯下行礼,“月儿见过皇后!” “你不该踏进这儿的,早些回去吧!”梁皇后懒懒地说了句,也转过了身子,“对了,回去转告重楼,他的警告只会适用这一次,下次哀家就不会再卖他这分薄面了。” 悬月抬眼冷冷凝视着那远去的妖娆背影,站立久久 重楼随意地翻看着手上的折子,眉头拧了又拧。 “按王爷的指示,臣以派人前去打探,正如王爷所料,此次瘟疫是却在帝都西郊暴发,且有蔓延之势。西郊距离帝都城和皇城都太近,必须尽快处理才行。”左司徒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这样一波又一波的,还真是一刻也不让人休息。”重楼叹息着将奏折抛到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际。 “微臣倒认为这是王爷展示才华的大好时机。”左司徒见他欲开口,连忙接道:“微臣并不是质疑王爷的能力,只是相比其他两宫主位,王爷太过仁慈,也太过留情,才会导致六殿下的革爵。这是不行的” “够了!”重楼不耐地想要发作,眼角扫到悬月渐渐走近的身影,到口的斥责又咽了下去,“你先退下吧!” “王爷!”左司徒还想再劝,却被他冷若冰霜的眼神骇地无法言语,只得道了句“微臣告退”便退出明夏殿,走至宫门口,迎面遇上悬月,连忙拱手作揖,悬月却像没见到似的,直直往前走去。 “出什么事了?”重楼察觉到她的异常,忧心地问道。 “没事。”悬月这才回过神似的浅浅一笑。 “不要骗我!”重楼扳过她的肩。她或许可以骗过许多人,却绝对骗不到他。 悬月看着他的眼,良久,疲惫地说道:“我发现,要放下仇恨真的很难。” 他的眉立刻拧了起来,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其实,我早知道是谁杀了霁阳。”她又道,推开他因震惊而僵住的手脚,颓然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以前不知道是谁,我还可以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恨。可是,当我知道那个人就在我的身旁,每一天都过着惬意的日子,我就无法不去恨。” 重楼叹息着蹲下身子,双手包裹住她冰凉的手。 “你知道吗?要忘掉,真的好难。是她杀了霁阳,是她将我们每个人都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悬月激动地说道,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而且我知道,她的阴谋不仅如此,她要的是更多,不仅是我的命,也要你的,甚至二哥、三哥、六哥的,她会杀了所有阻碍她的人,是不是?” “月儿,你冷静些!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让她承受她应该得到的,正是我当初接下西宫的理由不是吗?相信我,她离报应的日子不远了!”重楼将她揽进怀里,极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不断颤抖的身子。 悬月紧紧搂住他的颈项,依旧不住颤抖。他不知道,她却可以看见将来的路途,白龙帝并不会将皇位传给他,甚至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真正的储君正受到绝佳的保护,而他们每个人都会在这场根本没有胜算的争斗里牺牲掉所有,如蛊中之虫,互相厮杀,最终却只是为那个人服务而已。 她,究竟应该怎么办? 六十一、洵玉(上) 流飞在第六日的时候,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为龙帝寻来了救命之方,可是他的平安却未能让这七天来紧绷的气氛有所缓和。内殿里站着所有的皇子,包括回宫没几日的九皇子,可是屋里却是死一般的静默,只有水计滴答滴答的声响孤独地回荡在这宽敞的空间里。 他们是父子,却更是君臣,对现在的他们而言,也就只是君臣,看着眼前个个垂手而立的皇子,悬月暗暗想着。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在这片沉寂几乎要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的时候,白龙帝缓缓道,“尤其是老二、老三、老四你们三个。” “父皇言重了,此乃儿臣们应当做的。”尉辰倾了倾身,恭敬说道。 “恩,”白龙帝极轻地应了声,“听说西郊也有疫情蔓延。” “回父皇,儿臣已着手处理这件事。”重楼上前一步道。 “是吗?”白龙帝随口应了句,“依朕看,老四你还是亲自去西郊一趟吧!” 那是瘟疫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洛淮更是上前一步就要力阻,却被重楼横臂挡住。 “朕身感此病的痛苦与可怕,老四,你就代朕去关心一下百姓。” “父皇!”洛淮惊喊出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父皇吗?在四哥衣不解带的照料重病的他后却反将他推往死亡的边缘! 在众人都为白龙帝突然的决定而震惊时,只有悬月,站在众人之后,静静地看着那飘舞的轻纱后那已显出老态的身影,只有她,知道这荒唐的决定的真实用意。 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试探她。 她蹙了蹙眉。天知道,她已经厌倦了这些警告,厌倦去揣测他们每句话的用意,厌倦去避开那些阴谋,甚至厌倦躲在重楼的身后安享太平。 “儿臣遵旨,必将父皇的关切之意传达给深受苦难的百姓。”重楼隔开洛淮的阻拦,在他又要开口前抢先一步说道。 “很好。”白龙帝满意地点点头,“即日起,四皇子晋封亲王,择日前往帝都西郊。” “儿臣遵旨。”重楼上前一步,跪地领旨。 “圣父这就放心了么?” 清淡的嗓音正如二月的春风,吐出的字句却足以让已定的事实生变。白龙帝偏过脸,如剑的目光刺穿轻薄的幕纱,直直射向那正浅笑着的人儿。 “四哥寡言少语,恐怕实难将圣父的心意传达给百姓。”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罔顾那双虎目中肆窜的怒意,悬月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缓缓上前,“不如,让月儿一同前往。” “哦?” “月儿在明郭也曾处理过类似的问题,这次也定能帮上忙。”悬月停步在幕纱前,流转的眼扫过尉辰的错愕、经过濯羽的了然、滑过重楼的深沉,然后毫不迟疑地迎上纱帐后几乎射穿她的目光。 “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白龙帝阴沉地说道,“那还真叫朕遗憾。” 对于他言语间流露出的杀意,悬月丝毫都不感到奇怪,可是,她却并不想退却,“这是月儿的选择。” 白龙帝凝视了她半晌,冷道:“那就不要怪朕了。月翁主随紫王一同出宫。” “谢圣父。”悬月遵从宫礼,叩首谢恩。 “月儿,从此刻起,对于任何人的任何行动,朕都不会再阻拦,你明白吗?” 悬月直起身,仰视白龙帝冷绝的脸,“月儿明白。” “你们退下吧!”白龙帝收回失望的目光,随意地挥了挥手。 悬月起身,毫不留恋地退出了这座冰冷的宫殿。重楼行礼后迅速跟上悬月远离的身影。即使他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但是他仍然明白悬月今日的请求已经触怒了白龙帝,甚至将自己暴露在了重重危险中。 “月儿!”重楼拽住她的手肘,“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明白!”悬月猛地转过身,金色的眼中是那金属一样的冰冷。 “你不知道,”重楼按住他的双肩,好声道,“这是我的战争,你不应该牵涉进来” “不知道的人是你!”情急之下,那些暗藏在心中的秘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你”重楼怀疑地拧了拧眉。 “重楼,不要再把我藏在身后,我也不应该再被藏在你身后。四年前,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失去霁阳。四年后,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却什么也不做而再眼睁睁地失去你,我做不到!” “悬月,你什么也做不了。”重楼轻轻摇了摇头,她终究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无权无势。 “预言将不再仅是预言,我会让它成为现实。”悬月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重楼长叹了一声,紧紧握住她的手。他从未如此憎恨这座皇宫,可是他现在恨得想让它化为尘土。它已经逼迫自己走上这条不得不选择的路,现在连她也无奈踏上这条死路。她曾今如此厌恶权术阴谋,现在却不得不身陷其中。命运的车轮真的已经开始转动,再也停不下来了吗? “三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紧跟着步出腾龙宫的南陵遥看了眼那两道渐远的身影,侧了身问着立在楼阶之上的濯雨。 那人微微眯细了眼,似笑非笑,让人琢磨不透。 “继续等待?”悬月本是明确表明决不会插手三宫之争,他们可慢慢来,如今她即已挺身站出,只怕今后的发展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急。”濯羽笑道,“我倒是很好奇这只已经苏醒的母狮将带给我怎样的惊喜。” “只怕倒时还来不及出手,就被她咬了一口。”那则预言到底是糊驺的还是真实,可还没有人敢确认。 “永远有人出手比我们更快。”濯羽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噙着笑的眼看向那头的梁皇后。 那人偃旗息鼓等待了这么多年,如今楚歌已经回宫,只怕耐性也是到了尽头。 南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解,撇了撇嘴,道:“三哥这是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吗?” “我也惧怕后有黄雀啊!”比了比那头远去的黑色身影,濯羽笑道。 该上场的都已经上场,前段日子的只不过是暖身,游戏现在才正式开始。 六十二、洵玉(下) “翁主!”童泽恭敬地立在悬月的身后,只不过隔了几个月,再看着前头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女,已隐隐觉得她有些不同了。 “童泽,”悬月轻轻摘下一朵白色的月季,凑在鼻尖随意地闻着,“我可以信任你吗?” “属下忠诚之心,苍天可见!”童泽单膝跪下道。 “别急着回答我,这件事可能会牵连到你所有的族人,所以想清楚再回答我!” “属下愿为翁主赴汤蹈火!” 悬月转过身,金色的眼一再审视着眼前的男子。 “我相信你。”良久,她转回眼,视线再次落在那些开得正好的花上,“替我查件事。不要亲自动手,找些面孔生疏又可以相信的,暗地去查一下当今圣上登基之前的事。” “圣主?”童泽困惑地问道。 “对,我要知道圣父除了宫里头的几个皇子外,还有没有血脉。” “属下遵命。” “有任何消息就通知我。尽量避开宫里头的耳目。”悬月淡淡说道,随手将手里的花插在了他的衣襟上,“你知道吗?宫里到处是他人的耳目。自己要小心,我可保不了你,因为现在我连自己也保不了。”素手拍了排他的衣领,她露出了个明快的笑容,“很好看!” 她的笑容没有温度,她的话更没有温度,可是却仿佛有股魔力似的,让童泽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下去吧!”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周身又恢复了宁静,悬月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离开了这座繁花似锦的花园。这叹息声久久在无人的花园里回荡着 “你上哪去了?”她刚进屋,就被葵叶拉了过去一块整理行李,“下午就要出发了,你还乱跑。” “只是想到要有阵子要见不到那些花了,就先去看个够。”悬月随意地笑了笑,接过葵叶塞来的衣服叠了起来。 葵叶停下手,有些沉重地道:“悬月,这些勾心斗角不适合你。” “葵叶,有些东西是不惜用生命去保护的,又何在乎污了自己的手呢?”悬月垂着眼,叠着手里的衣服。 “四爷就是你决定用生命去守护的人吗?” 悬月手一顿,随后将衣服推给她,“葵叶,你知道吗?我和重楼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长,长得我已经分不清对他的感觉了,这中间也许是亲情,也许是爱情,也许两者都有。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想这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答案,也许以后就会有了吧。六哥说过,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 脸上触及的是柔和的春风,那温暖的温度也让悬月知道此次的任务并不如明郭的好解决。 重楼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枣色的骏马昂首嘶鸣,“出发!” 马车一颠,悬月知道队伍开始进发了,不由地舒了口气,靠向身后的椅垫。虽然前途渺渺,可是,能够离开这座皇宫就能让她松口气。 “恩”背部隐隐有些闷响,那阵阵骚动更是让悬月惊骇地跳起身,迅速地抽出玉笛。 “啊呜!”椅垫连带着软软的毛毯被掀了开来,露出楚歌稚嫩的小脸。 “九皇子!”悬月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大口喘着气的娃娃,脑子完全停摆。 “月姐姐!”楚歌吐了吐舌头,爬到她的身边。 “你怎么会在这?” “我想跟姐姐你一起,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要出宫。”楚歌撅了撅嘴道。 “所以你就偷偷跟上来了?胡闹!我们这是要去疫区!”悬月呵斥着就要拉开车幔知会重楼。 “月姐姐不要!”楚歌连忙拉住她的手。 “不行!”悬月甩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拒绝。 “月姐姐,你讨厌我吗?” 悬月愣了愣,看向那小小的娃娃,他已缩回了拉着她的手,环住自己的双膝,坐到了马车的角落,很可怜的样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四哥也不喜欢我。”楚歌拨弄着自个儿的手指,落寞地说道:“因为母后对你们做了很多坏事,所以你们不喜欢我。” “我”悬月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连连发出单音节。 “我虽然只有十一岁,可是我都知道哦,母后为了我做了很多错事,我都知道。”楚歌露出一个和他年纪极不相符的苦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母后每天所想的就是让他坐上储君的位置,可是,那却并不是他想要的,孤独的他只想拥有那日放风筝的快乐。他一直记得那日的情景,记得七哥得意的笑,记得四哥纵容的笑,记得月姐姐委屈的笑。但是,他母后的不择手段终是让他失去了这一切。 他是梁皇后的孩子!悬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可是终究,她还是无法憎恨这个寂寞的孩子。她叹息着伸过双臂搂住那小小的身子,“我不讨厌你。” 淡淡的梅香充斥着楚歌的嗅觉,那是冬天的味道,却不让他觉得寒冷。他拉住她的衣袖急道:“月姐姐,你可以利用我,有我做人质,母后决不会对你们出手” 悬月将他紧紧地按进自己的怀里,不让他继续说出让她愧疚的话。是的,在刚才发现他的时候,她是这么想过,可是,她到底是冷不下心这么做。她知道,她最终会为宫所改变,那这将是她唯一保留的部分吧。 当重楼看见这个老是崇拜地仰望着他的弟弟从车上下来时,完全呆立在原地。 “月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重楼按着抽痛的太阳穴,无奈道。 “就是这么回事。”她歉然应道。 “展风,送九皇子回宫!”重楼半侧过脸吩咐道。 “四哥,不要送我走!”楚歌抱住重楼的手臂哀求着。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重楼抽回手臂,冷冷地说。 “四哥,你这样是吓不走我的,我要留下来!”楚歌漠视他的冷酷,继续撒娇。 “就让他留下吧!”悬月出声为他求情道。 重楼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月儿,这里是疫区!” “我知道。” 重楼沉眸看着她,再道:“他也不是霁阳。” “我也知道。”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哀思让他不由心痛,“罢了,让葵叶好生照料着,你要留他就留吧。” “谢谢四哥!”小小的手拉着重楼修长的手,楚歌又蹦又跳着叫着。 “好了。”重楼不禁也为他单纯的快乐而动容。 “展风,通知守城开始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入帝都城。流飞,你跟我去趟镇上的惠民局,确认一下疫情。葵叶,带翁主和九皇子去迎宾馆。”重楼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流飞换过衣物、拭净两手走出仵作馆,不意外会见到悬月在门外等着他,不过倒很意外楚歌乖巧地立在她身旁,不吵也不闹。 “属下见过翁主、九皇子。”流飞打了个千,顺手从袖笼里取出个用彩纸包裹的小玩意递给楚歌。 “这是什么?”楚歌好奇地问道。 流飞微微一笑,“属下喜欢在各地旅行,这是途径境外一个民族部落时,当地居民赠送的。皇子不妨揭开纸tiantian看。” 楚歌立刻打开花纸,小心地tian了口,脸上立刻漾起了甜甜的笑容,“是甜的!” 流飞轻轻点了点头,冲悬月拱了拱手道:“翁主可是想问有关疫病的事?” 悬月点了点头,示意边走边谈:“我很好奇,传闻这疫症极为可怕,而且是无可就药的死症,可是圣父却是安然无恙,也等到了你的药方。” “这点臣仔细研究过,其实究实而言,这病并不是可怕,得病者会接连数日高烧不退,期间身体状况也会大不如以前,据臣了解,其实很多人都是在高烧同时患其他病而死。所以,得病者必须处在干净通风的环境,营养方面也必须多加注意。圣主就是得到了完美的照料,故能安然无恙。” 脑海里接连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悬月顿时有所明白。 “相信翁主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流飞作了个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争执打断。 悬月望向那吵闹的方向,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口。 “这位兵哥,我有急事必须进城,各位就通个方便。” “这是命令,不行!”守城卫铁着脸,毫不通融。 “怎么了?” 守城卫见到那双金色的眼瞳,立刻单膝跪下行礼:“属下见过翁主!”再见到楚歌腰间的玉牌,再道:“见过九皇子。” “起来说话。”悬月随意地扬了扬手,看向那与守卫兵争执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粗布麻衣,肩上挎着灰色的包袱,似是一位普通平民。然而,悬月在看向他的脸时,不由一怔!不为别的,只为那双眼太过熟悉! “草民云雁落,”那男子拱手作了个揖,漆黑的眼带着笑意对上她的金眸,“字洵玉。” 六十三、子夜歌(上) “草民云雁落,”布衣男子拱手行了个礼,“字洵玉。” 男子缓缓抬起了脸,漆黑的眼带着笑意对上她金色的眸子。 好美的男人!悬月暗叹。那张脸白皙而柔美,不若尉辰的阴柔,不似濯羽的妖媚,不是重楼的精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若非他一身男装,悬月真会以为面前的是一位倾国佳人! “见过翁主。”云雁落再道,嘴角噙着一个轻浅的笑容,如此熟悉。 “西郊瘟疫蔓延,帝都暂时封城。你还是等些日子再进城吧。”悬月按下满腹的惊叹,淡淡开口说道。 “是吗?”云雁落侧仰起脸看向那高耸的城门,“那真是可惜了。” 风不经意拂起他肩上的发,泄露他一身尊贵的气息。这气息太熟悉!一个念头从脑海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可又分明觉得这个念头很重要。 “翁主,可否让草民替您测个字?”云雁落好笑地抓住她紧锁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悬月脸上蒙上一层淡淡地尴尬,“你会测字?” “一些皮毛而已,翁主若是相信,可将它当作一则建言,若是不相信,就把它当作一个玩笑。”云雁落向她摊开手掌,脸上依旧漾着淡淡的笑容。 他那清淡的笑容让悬月恍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他给她的感觉为什么如此熟悉!他与重楼太过相似,甚至与尉辰和濯羽都很像,不是指长相,纯粹是一种感觉。 抬手在他的掌心轻轻划下一个字,悬月再抬头看向他微微蹙起的眉。 云雁落合拢手指,节骨分明的手慢慢收回衣袖中。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却未再爬入他的眼,“翁主想知道的,想要找的,都已经出现。” 悬月一惊,牵着楚歌的手不禁握得生紧,让楚歌有些吃痛。 “既然无法进城,那草民就此告辞了。”云雁落扯了扯包袱,欠了欠身往西边走去。 “你打算去哪里?” “四下飘游,待城门解封再回来。”他耸了耸肩,对即将到来的ng不是很在意。 “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可以暂住我那儿,我那缺人手。”她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就怎么让他走出自己的视野。 云雁落笑了下,爽快地应道:“好啊!” 他过于爽快的回答让悬月觉的,似乎自己的邀约正是他需要的。 重楼再回到迎宾馆已经是多日以后的事了。接连数日的不眠不休已经让他很是疲惫,他本打算回屋好好休息一下,可是脚跟在那分岔口上还是下意识地转向了悬月屋子的方向。 罢了,重楼淡笑着摇摇头,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她。可是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淡淡的霉味。他皱了皱眉,视线扫过那根本没动过的床铺、落在面前积着薄灰的桌面上,白皙的指尖揩过桌面,刮开一道亮痕。 “展风,月儿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掸掉指上的灰尘,重楼侧过脸问道。 “回王爷,翁主这两天是呆在隔离区。” “她在那做什么?” “这”展风支吾起来,“爷还是亲自去瞧瞧的好。” 重楼斜睨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间前往隔离区。 隔离区,他知道,那是在暴发瘟疫时,用来隔离感染了疫病的百姓。那是个与地狱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至少从以往的资料来看,他的认为是正确的。可是那越来越清晰笑声却似乎在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 站在那矮小的院门外,他看到院子里挂满了被洗净的床单,随着经过的风飘舞着,散发着阵阵皂角的香气,吸引着他往更里头走去。在那飘出浓浓黑烟的屋子,他又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蹲在灶头前,争执着什么。 “不是这样的,流飞说要这样扇火!”带些童音的是楚歌的声音。 “分明是这样的!”清清淡淡的那个,他很熟悉,是悬月的声音。 “你们两个别在给我添乱了,都给我出去!”一声暴吓,那两个黑漆的身影被轰了出来。那个较高的则撞进了他的怀里。 “呃,重楼?”没想到是他,悬月惊愕地喊出声。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重楼伸手抹掉她脸上的灰,他略使上力的手劲让悬月吃痛的拧了拧眉。 “没什么。”悬月抓开他蹂躏自家脸蛋的手,拍拍自己的衣裙,掸落上头同样黑黑的灰层。“我同流飞证实过了,要抑制这种疫病,首先应该给病者提供较好的养病环境。” “所以,你就跑这来打扫卫生?” “我相信效果是不错的!”她兴奋地拉着他就往那一排排病舍走去,推看一扇门,“你看!” 重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什么。阳光从大开的窗户中倾泄而入,给了这里温暖,清爽的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吹入,给了这里清爽。这里没有呻吟,没有痛苦,每个患病的人脸上到洋溢着舒坦的微笑,仿佛在告诉他他们已经远离了死亡。 “四爷,”流飞提着诊箱来到他身边,淡淡行了个礼。 “流飞,”重楼讷讷地问道:“他们的病都好了吗?” “差不多了。”流飞环视了下一屋子的病患,微微笑道。连他都不曾想过,如此可怕的疫症竟可以好的怎么快。 “不愧是神医!”重楼由衷地赞叹道。 “哪是我的功劳,是多亏了翁主的帮忙。” “月儿?”重楼看向身侧的人儿,她正半蹲下身子,由着楚歌帮她擦去脸上最后的污渍。 “正是,要不是翁主不辞劳苦,带人将这里整理的干干净净,怕即使我是神农再世,对这疫病也毫无对策。” 重楼看着她的笑容,再也移不开目光。她不漂亮,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即使只算的上清秀的她却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也许她真是预言中的神女也说不定,要不,怎么一身乌黑,也能让人觉得拥有神圣的气息呢? “接下来就是药材问题。还有,一旦这里的人痊愈,请务必烧毁他们所有接触过的东西,尤其是进食、饮水用的。” 重楼点了点头,眸光不期然的与一位正在给患者喂食汤药的男子对上。 “他是” 对方显然也是一惊,却很快恢复了过来,迎视着他的双瞳缓缓带上笑意。 “他是云雁落,字洵玉。”悬月直起身子答道,“是位算命先生。本要进城,是我留他下来帮忙的。” 云雁落? 他挑了挑眉,唇角讥诮地提起,“好名字。” 六十四、子夜歌(中) 这夜的天空,他见不着半颗星子。 夜半临近初晨的时分,该是尽情享受好眠的时刻,云雁落却是提了壶清酒,独坐于迎宾馆屋顶,深深紧缩着一双好看的剑眉,再三端详着近日来总被乌云遮住了晴日的天际,只见那天空犹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般的黝暗,而那放肆漫天的浓重叠云,也沉沉地积压在他心头的极深之处。 他仰头畅饮一口暖体的好酒,肆意飘洒而出的酒香却被身后突然而至的清风吹散了去。 “你那声‘好名字’可是足以让我十夜难眠。”他头也不回,却已肯定来人的身份。 “这名字称你,确实好。”重楼淡笑,那笑容只比午夜的风暖上几分,“说吧,为什么突然到帝都来?” “是特地来瞧瞧你是不是还活着。”云雁落低笑道,“听说你破了戒,也顺便来瞧瞧这次该怎么罚你的好。” “是流飞还是展风说的?”他不悦地开口道。 “无论是谁,都是想你好罢了。”他扬掌,掌风凌厉如刀口剑锋,不偏不倚地直面向他劈去。 重楼躲也不躲,取出腰间紫玉笛,缠上了那股劲风,绕了圈,又向云雁落扇去。云雁落偏了偏头,巧且闪过,却仍是被截落了腮旁几缕青丝。 “看样子,确实是我们太过小心翼翼,反倒不如你这病人宽心。”云雁落耸了耸肩道,状似随意,回了头,再看,那眼色却是严厉的很。 “我动手之前自会好好打算。”再达成多年的心愿之前,他还没打算死。 “小心为好,这天下不会太随了你的意。” “这个天下可从没顺过我的意。”他扯唇讥诮一笑,万丈冷意。 云雁落怔了怔,也是万般无奈。 这个天下,何曾顺过谁的意?他们每个皆是走在一条自己不愿意走的路上,想放弃偏又放弃不得,想继续却又是困难重重。 “洵玉,你可相信过血缘之情,夫妻之爱?”他冷不防问道。 “我信。”不加考虑的,云雁落向他重重颔首。 重楼低了头,复又抬头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炯亮目光紧锁着他,“那你说,为什么在天姓皇家里我就看不见丝毫呢?” “那是因为龙帝走错了最初的一步,从此乱了所有人的命运。”一步错,步步错,再回首,已是无限感慨。而他们两个,即使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却也只能成为过往历史的见证者,无力改变一切。 夜色依然深重,如勾的月儿,挣扎地逃出云幕挂在西天的边际不肯坠落,空气清明如洗,所呼出来的气息在冷清的寒意里化为缕缕白烟,风儿一吹,便宛如春梦离散不留痕迹。 “下去吧。”云雁落起身道,经过那人时,那人猛地挪过脚步,拦住他的去路。 “洵玉,你是否也认为月儿将是万千系结的解套人?” 云雁落摊摊手,伸指指向遥远的天际,“这么说的可是它。” “那么,洵玉,我要把月儿托付给你。” “我?”云雁落指指自己,复而了然一笑,“你又想做什么了?” “这件事结束后,想让她离开这里一阵子。” 头顶的黑云,在苍茫的西风中缓缓裂开一道细缝,让残月的霞辉得以划越天际,撕开这片黑幕。此时,皇城方向,腾龙宫的铜钟沉沉地响起,预告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渐升的朝阳中,重楼缓缓转过身,道:“因为我要在她真正走上这条道之前,将前方的障碍一次清理干净。”至少,能不会扳到她的脚。 “那么,我又有什么好处?”云雁落怀着胸问道。 “你将会得到你所想要的进行变革的力量。” 罢月没想到起床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尉辰,而是正坐在自家厅堂里悠然品茶的濯雨。 “过得可好?”濯雨掸了掸衫袍上的薄尘,起了身,走至她的面前,就近打量着多日未见的罢月的气色。 “很好。”罢月羞涩一笑,“他对我很好。” 尉辰很温柔,像个恋人,总是竭尽全力地呵宠着她,舍不得让她受到一点委屈,即使有时他看她的眼神太过深远,好似穿透了她的身躯看向另一个人,即使有时他唤着她名时的声音太过空灵,似乎在撩拨着她灵魂下的另一个自己。 “这样便好。”他拍拍她受到爱情滋润的小脸道,“我今日来,只是替你父亲看看你。你也知道,他身为南宫之臣,要来东宫,总是有些不便。” “我爹他已经不气我了吗?”她尚记得那日圣旨一下,父亲的脸色有多难看。 身为家族中唯一的女孩又自小丧母,她自幼便得到了父亲倾尽心里的疼宠。只是从那日得知尉辰向圣上求亲,父亲要她亲自向圣上推辞,却被她拒绝时,父亲竟然扬起了掌,几乎就要落下,又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 她以为她的父亲当真是不要她了。 “傻姑娘,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怎么会不要你了。”濯雨摸着她的发道,“即使你成了东宫的王妃,如果在这里受了委屈,还是可以回南宫哭诉的。” “我明白,濯雨,谢谢你。” “对了,还有,把这个交给二哥。”他取过手边的黄锦卷轴交给她。 “这是”罢月粗略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猛然瞠大了眼,“这是圣旨!” “是今早下的旨。”濯雨点头道,“重楼昨夜派人回宫请赐药材。圣上下了令,让二哥及早领了人马给他们送去。”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给他送去?”这是公事,为什么要在她这里转个弯。 “因为”他轻轻一笑,无限狡黠,“因为,只有你亲自交给他,我才放心。” 罢月依旧不解,濯雨却是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快去吧,我也该走了,宫里头还积了很多事呢!” 罢月点点头,遣了宫人送客后,旋即走进书房,轻叩了下门扉,便得到了那人全部的注意。 “怎么来了?”尉辰起身迎向她,握住她小手的同时,为着那份冰凉蹙起了眉。 “是濯雨刚刚来过,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圣旨?”他狐疑地接过她递来的卷轴,问:“为什么他自己不交给我?” “他说要我亲手给你,他才放心。” 见鬼的放心。 尉辰在心里冷哼着展开圣旨,还未看清上头的御令,就先为夹在其中的信笺皱眉。 这是密函。 他的心突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顾不上罢月还在一旁看着,匆匆地扯去封缄读着,却只是两个字就让他脸上的血色顿失。 “尉辰你还好吧?里面写了什么?”罢月看着他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担心地问。 “濯雨走了多久?”他没有回答她,只是扯住她的手臂问。 “没多久” 未等她的话说完,他人已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刮过廊檐,刮过殿堂,赶在濯雨上轿前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我以为你需要这则消息?”濯雨不怒,挑了眉道,狡猾地像只狐狸,“怎么,不想去?” “那为什么要扯上罢月?我以为你视她如亲妹。” “我确实视她为亲妹,要不,刚刚在她笑着告诉我她过得很好的时候,我就会告诉她,在她幸福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被你这个新婿整的连降三品,早丢了南相之职,我也会告诉她,她家门生早就散去,她家早就不如以前。”濯雨拨开他的手,凉凉地看着他那张风雨欲来的俊颜。 “那是朝政的事,与罢月无关。”尉辰咬牙道。 “岂会与她无关,这不就是当初你娶她的原因?”濯雨冷哼道,“还是是因为悬月?” “你别太过分!”尉辰再次揪起他的衣领道。 “彼此彼此而已,你接连动手扯下了花樊篱和宫无崖,我自然也不能让你日子太好过。”濯雨冲他摇指道,“当然你也可以不去,毕竟是你舍了悬月,娶了罢月,现在悬月是生是死,你当然可以不管。” “你” “你们在说什么?”怕尉辰出事而担心地跟着跑出来的罢月在听清楚了他们所有的争执后,再也忍不住出声问道,“我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又和悬月有关?” “罢月?”尉辰再瞪向那人,濯雨是笑得更乐了,乐了见到他的窝里起了火。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跑向他,伸手紧攀着他的臂膀,指甲直陷入他的肌理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正在流失的一切。 “没什么事,别担心。”他轻声安抚道。 “没事?”她轻轻推开他道,“我爹被贬了官,我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告诉我没事?”在让她知道了她的幸福是多么虚假以后,还打算继续蒙骗她? “总之,”尉辰捏紧了手里的圣旨道,“别想太多,等我回来再说。” “其实你不是真心想娶我对不对?”在他转身就要跨上玉萧备好的马时,罢月再次问道,“你想娶的是悬月是不是?” 尉辰沉默了,看向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眸盈满了泪,却又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 “等我回来。”他狼狈地撇开脸,扬鞭策马而去。 “濯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眼泪的罢月啜泣着看向濯雨,“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 “是真的。”濯雨叹了气道,心里有些不忍。这本是他们兄弟间的战争,却扯下了无辜的她。她可以继续幸福的,即使那是虚假的幸福,却远比得知真相也来的快乐。可是,现在局势不容。重楼表面容升,实则却是再贬,连生死都有对半的可能,而他的南宫又因为尉辰的接连出手而元气大伤,现在最得势的就是东宫,他不能坐视东宫的壮大,他必须先让尉辰忙得无暇再去算计他们几个。而对罢月,他只能说对不起了。 “原来,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她仰起头,感觉到她的天地,在这一刻,已裂成碎片,朝她倾倒下来。 六十五、子夜歌(下) 他是被一阵细碎的吵杂声惊醒的。 “是谁?”楚歌揉了揉眼,坐起身,披了件外衣出门,就看见一个黑影往隔离区的方向走去。患疫病的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需回家慢慢调养便可,而明天就是火烧隔离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是谁要去隔离区做什么呢?楚歌不禁拉紧了外衣,紧跟上那抹黑影。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那人并不是孤单一人,那人的肩头赫然还扛着一人!楚歌惊骇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失控地喊出声,心里则早已慌乱不堪,他该怎么办? 那人来到了一间病舍前,推开厚重的门,将肩头的人毫不怜惜地甩了进去。 “月姐姐!”当看到那敞露在他眼前毫无意识地脸时,楚歌再也抑制不住地惊喊出声。 那人随即闪到他的面前,一把捂住他尖喊不已的嘴。 楚歌惊恐地瞪着面前唯一露在黑布外的一双浑浊的眼,手脚不停踢打着。 “小主子!” “全叔!”这个称呼太过特别,他知道,只有一人会这么称呼他。停下了挣扎,楚歌颤抖着伸出手拉下那蒙面的黑布,不意外地看见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真的是你!你打算对月姐姐做什么?!” “这一切都是为了小主子。”福全再看向悬月,确定她没有苏醒后,当机立断地抱起楚歌往城中疾弛而去。 “放开我!”风“呼呼”地从他耳边经过,让他几乎连睁开眼的勇气也没有,“你打算做什么?” “带小主子回宫,那本不是小主子应该去的地方,娘娘已经担忧多日。”福全低声说道,飞掠的脚步不但没有放慢,反而加快。 “你不能这样!你要对月姐姐做什么?”两旁的树在不断向后退去,楚歌知道,他已离那间屋子越来越远了。 “惟有她的死才能成全我们的千秋大业。” 他打算烧死月姐姐! 这个认知让楚歌再度拳打脚踢起来,“你放开我!” 然那横在他胸前的手臂却是越箍越紧。楚歌惶恐地往后头望去,竟是连那处的灯火也看不见了。狠了狠心,他对着福全的耳廓用力咬了下去。福全没想到他会如此,一个不查松开了手,失去了托扶的楚歌掉落了在地,连翻了两下,消失在一片灌木丛中。 “小主子!”福全跟着落至地面,却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踢开脚边的灌木,福全继续往前搜去。 直到耳边又恢复了寂静,楚歌才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矮沟里爬了出来。他的手脚早已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用手背擦去眼角沁出的泪水,楚歌咬着牙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着。他知道,他必须赶快,赶在天亮前回去! 可是他已经走了多久,扭到的脚已痛到麻木,天也已经亮了,而那道城门好象依旧在遥远的前方。 “月姐姐”楚歌呜咽着,泪珠不甘地接连涌出了眼眶。 “小九!”策马经过的尉辰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最小的弟弟,还如此狼狈。 楚歌仰起泪迹斑斑的小脸,看到白马上的尉辰,仿佛看到了绝望中的希望,“二哥,救救月姐姐!” 尉辰的脸立刻苍白一片,他没想到自己终究要赶不上了。“上马说!”没再多想,他捞起楚歌的身子,一分也不敢耽搁地向前赶去。 心猛地咯噔了一下,重楼捂上心口,不明白这不祥的感觉是为什么。 “四爷?” 重楼茫然地眨了眨眼,“东西都整理好了?” “回四爷,都好了,”展风拱手回道,“已经可以起程了。” 心慌地更厉害了,甚至有些扯痛,痛地让重楼忍不住大口地喘着气。 “四爷,你怎么了?”展风立刻上前扶助他。 “月儿呢?”重楼抓住他的手臂急问。 展风困惑地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回答,仓皇冲入屋内的葵叶已抢先一步证实了重楼心中的不安,“悬月不见了!” 当楚歌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熊熊燃起,火红的颜色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 “在哪一间?”尉辰猛摇着他小小的身子,急急地问道。 “这间!” 尉辰放开他,刚要往前跑去,却被几个侍卫拦住,“二殿下?九殿下?” “灭火,快点灭火啊!”尉辰搁开他们的手,大声吼道,“里面有人!” 侍卫们互看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跑去提水。然火势在大风的助长下更加壮大,显然已经等不到他们提水来灭火了。 “月儿!”尉辰悲喊一声,重重地撞向那扇铁门。那门已被烧得通红,热得烫人,可是尉辰就像感觉不到源源传来的热度,一再撞门,企图撞开它,却是徒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让开!”一道长鞭如银蛇般劈向那扇铁门,深重的力道立刻打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重楼一个优雅地转身,收回的银鞭再度劈向那道口子,打开一个豁口。 “展风!”随着他的一声长啸,展风闪电般地抽出大刀,砍向那口子,转眼间,厚重的铁门就碎成了好几块。 “月儿!”顾不上那骇人的火势,重楼推开展风试图拦阻他的手,直往火里冲去。 另一头,尉辰也拨开了阻拦他的侍卫,冲进了火场。 周身的温度在不断升高,悬月蜷缩在墙角,徒劳地想睁开缚住自己手脚的绳子。一根横木带着火向她砸来,她就地打个滚,险险地避过。 四周都是火焰,厚重的烟雾层层弥漫,熏出了她的泪,呛哑了她的嗓。 看来,这次“她”是铁了心要置自己于死地了。药晕她,捆绑她,点她哑穴,断绝了她所有的生路。 悬月在心中苦笑着。 想她一身利落身手,竟落得如此下场。她终究是斗不过“她”的吧?她还未出手,“她”已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了她。 她,终究是不适合这样的生活呢。 眼前烟雾缭绕,她吸进了太多的浓烟,肺要炸开一般的撕痛几乎吞噬了她的意识。 蒙蒙中,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脸上漾着阳光般的笑容。 霁阳,你是来接我的吗? 那小小的人儿缓缓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一旁。 “月儿!”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有人在呼唤自己。透过层层烟雾,她看见自霁阳指的方向渐渐靠近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很不清楚。 重楼 她晃了晃脑袋,极力保持清醒,脑袋却沉沉地不听使唤。 “月儿!”重楼边走边叫道。他已经搜了好几个阁间,却全然没有她的身影。心,随着时间越来越焦躁,紫色的袍衫早被烟熏成了黑色,失掉了他一贯的风度翩翩。 “老四,这样不行!”尉辰拍拍他的肩,“分头行动!” 重楼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朝那个被一根横木拦住了门口的阁间走去,甩鞭抽开那根碍事的横木,看见的,是被反绑了手脚,失去了意识的悬月。 “悬月!”他快手松掉了她身上的绳索,轻拍着她的脸颊。 “呃!”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悬月幽幽地睁开眼,嘴唇动了动,却始终发不了声。 重楼这才发现她的异样。解掉她的穴道,他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还好你没事!”他紧紧地抱住她,犹如重新获得了至宝。 “真的是你。”悬月颤抖地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呛得咳嗽起来。 温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带着一丝清凉,舒缓了她的气息。 她的眼,近距离地看着他黝黑的瞳,在那里头,她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重楼的眼,在她的面前一直都不是深不可测、蓄意隐藏的呢! 尉辰呆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周身是那样的滚热,可是他的心,却是彻底的凉。 “二哥,我先送你出去!”回过神,重楼已抱着悬月向他走来。 又一根横木摇摇欲坠,重楼眼疾手快地甩出银鞭圈住尉辰的腰身,将他甩了出去。 那当儿,横木掉落下来,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本就造得不牢固的屋子在熊熊的大火中更是摇摇欲坠,浓雾不断喷出,火光更是映红了半边天! “老四!月儿!” 惊喊间,病舍的屋顶被猛得劈开,接着一道人影飞窜而出,稳稳地落在了空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病舍轰然倒塌。 狭长的眼微眯起,重楼冷冷地看向那慌乱之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六十六、镜中花(上) 又下雨了。 灰蒙蒙的天,落着珍珠一样的雨,滴入碧绿的湖中,随即消失不见。 悬月趴在水榭的围栏上,自屋檐下伸出手,摊开掌心,接住一滴水珠,然后慢慢收回。她看着那圆润的雨珠,扩散在她的手心里,成为一小滩水泽,映着她掌心的纹路,微微地晃动。 那场冲天的大火,不足以烧死她,却也让她昏睡了几日,待她醒来,已经回到了宫里,而本晴朗的天空,正悄悄地飘着雨。 对于雨,她向来没有恶感,尤其是冬日到来之前的雨水,总会给紫宸宫的白梅带来甘霖妙露,然后在寒冬如期而至的时候,紫宸宫就会被装点成她最爱的白色香雪海,尤其是她居住的留秋殿,更是梅香芬芳,殿中各个角落都有自然之气,浮动,尤其令她心旷神怡。 但是,这个雨日,她却全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来欣赏这将会给她带来快乐的雨露。 醒来的几日,她总会想起在那夜昏厥之前见到的那双眼,那双浑浊的眼,却是如鹰一般地瞅着她。 然后,这场火,也让她明白,其实从一开始,也许是降生的那一日,她就被放上了棋盘她从来都不是旁观客,她也是棋盘上的棋子,无论如何逃避,都是无用的挣扎而已。 那么,她又该是谁手中的棋子呢? 低头,瞥见自己探出栏外的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缠满了厚厚的纱布,包扎的实在是很难看。 她不禁莞尔,想起了那个明明是清冷孤傲的男子,偏又固执别扭。那晚,他抱着她冲出火场,虽是及时救回了她的命,却免不了受伤。流飞查看了伤势后让固守在她身边不肯离开的他出去,因为他要为她上药了,结果,反倒是被他推出了房。 他固执地认为一个女子的皮肤是不可以让陌生男子瞧见的,即便那是大夫也不可以。 她说,那么你呢? 他仰起了脸,很认真地回道,我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不一样的吧! 她淡笑着挥了挥手,雨水沿着他的指间洒出,懒懒地回归到万千雨滴的队伍,回到了碧水的怀抱。 蓦地,她听到细碎的足音,混在叮叮冬冬的雨水中,几乎让人分辨出来。但是,她听见了。 该是那人又在百忙中押她回去躺着休息吧! 淡不可见的笑意浮上她的嘴角,她回头道:“重楼”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打着浅褐色的油伞,停在了水榭外,伞下的眼先是略有错愕,后又带上了点点的伤痛。 伤痛? 她讥诮地提了提嘴角,当初是他舍了她啊! 她还记得黑王大婚的那日,他换下了往日贯着着的黑衫银锈龙衣,换上了明艳的红,那喜气洋洋的颜色和他那天的俊逸潇洒一样刺眼。 如今,他已成亲,站在她的面前,墨黑的眼仿佛承载的痛,凝望着她,似要她也在那追不可及的伤感中沉沦。 可是,她淡淡扬起了清秀的眉,唤道:“二哥。”轻轻的一声,打破了两人对视间的魔咒。 尉辰稍稍地垂了眼,却是依旧站在那里,手里的伞晃了晃,抖落了满伞的水珠,纷纷溅落在地,打湿了他的袍角。 他是打腾龙宫回来的,却遇上了这场雨。他素来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顺便也沉淀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情,却不想就这么见着了这抹雪色。 其实整个天朝,除了她,还有谁被允许穿着帝王之色? 明知道是这样的,他想相信不是她,又想相信是她,矛盾地不可理喻地走近她,她却是回了头,嘴里喊着另一个名字,盛满了喜悦的眼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然后,终于,她开了口,唤了声“二哥”,一个亲昵又疏离的称谓。 他轻轻一笑,复又抬了眼,望向那个还在看着他的人儿,然后,收了伞,走进水榭里,走到她的面前。 “坐。”她调整了下坐姿,让出身旁的空位。 他再瞥了她一眼,曲膝坐在她的身旁,狭窄的地方并未允许两人间又太大的距离,于是独属于她的梅香淡淡飘了过来,也带来了难得的安静和祥和。他眨了下眼,随她一起看向那飘渺的远方,就听到她又开了口。 “谢谢。”她说。 他摇头道:“我也是奉旨而已。” “是吗?”她淡淡一笑,对现实背后的真相了然于胸。 “也是因为”他低了头,从袖袋中取出那封一直随身携带的密函,递到她的面前,“也是因为这个。” 悬月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再伸手接过,取出那张纸细细的阅读。 “密函是夹在圣旨里的,而圣旨是父皇让老三转交的。”他偏头看着她猛然睁大的眼,沉声道:“我这样说,你该明白了吧?” 圣旨一向是由龙帝身边的近侍高全宣授的,此番却交由了濯雨,意图稍想即可明白有人想毁掉悬月,龙帝也并不打算阻止,只是身为一个帝王,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旁观预言之女的生死,所以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他,由他来决定悬月的生死。 能让龙帝顿起杀心,若不是她知道了龙帝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就是她已对前方的道路做出了选择,而这个方向,并不合龙帝的愿,也或者,两者都有。 无论哪种,结局都将是她正式站上了棋盘,参与这场诡秘的棋局。 “为什么?”他嗓音嘶哑,几乎要撕扯出泪。 为什么? 当初正是因为她不愿为棋子,所以他选择退出了她的世界,成全她的幸福。那么今时今日,她为何又愿意成为他人手上的棋子? 究竟是时事不再允人逃避,还是因为他,不能成为她走出那个世界的理由? “没有为什么。”她起身扬臂,那封不被允许现世的密函飘落入湖,冰冷的湖水化开了上头的每一个墨字,却化不开里头的所有的谋划。“我只是不想再失去罢了。” 不想再失去一个她至亲至爱的人,也不想失去她自己。 其实重楼是和她一样的人。她在世间被父母遗弃,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寻求着希望,而他,在红墙琉璃瓦里,被父兄遗弃,在失望与期待中寻找着生存的理由。 重楼就是另一个悬月。 而重楼又不是悬月,他不及悬月的坚强,在他冷漠的躯壳里还住着一个爱哭又长不大的孩子,那本该是真正的重楼,却被迫住在了他心灵的深处。这样的重楼,太容易失去,而她,不想失去他。 “我懂了。”尉辰起了身,走至她的背后,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见到他眼里瞬间落下的泪。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在她心底的从来不是他。只因如此,他便不是她的理由。那么最初呢?她究竟是带着什么理由,站在了远处静静地凝望着他? 无论如何,终究都结束了。 “只希望,日后,我不需要亲手将你埋葬。”他沉声说完,甩开了朝服前襟,大步走出水榭。而他,落了那把伞,留在远处,被时而经过的风吹地直打转转。 尉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黑耀宫的,只是跨进门的一刻,天已经全黑了,雨也停了,而他的朝服却还湿着。他背抵着合上的门扉缓缓下滑,直至坐上了冰凉的地面,头无力地靠上了屈起的膝头。 “会着凉的。”一只温暖的手拿着干爽的毛巾擦拭着他发上的水珠。 “罢月?”他抬了头,在满屋的黑暗中看见了已躲离他数日的罢月,而此时的罢月却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握着毛巾,轻轻地擦着他满脸的雨水,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等我?” “我在等你。”罢月温柔一笑,“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他顿生一股害怕,下意识地,心中兴起一股抵抗聆听的意念,并不想去聆听她将要说出的只字片语。 “请你休妻。”寂静的房中,缓缓响起她冰冷的决心。 六十七、镜中花(下) 紫缎面的轿子在黑耀宫的门口落了地,不待小厮撩起幔帘,已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格开,露出一双狭长的眼。 “那个,王爷”冷云海看着重楼面无表情的脸,再次后悔自己适才的冲动。 自那夜雨后,黑耀宫里头便传出了宫罢月主动要求休妻的消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尉辰求证,就被他两扇门碰地一鼻子灰。他猜着这消息怕是真的了,也就让他冷静冷静。不想,这人一躲就躲了五天,不上朝也不见客。头两天,龙帝那儿他还可以帮着顶顶,打打掩饰,可是这五天就有些超过了。 他原本是想找罢月帮着劝劝,却连房门都没敲着就被芙云推了出来。然后他能想到也就只有悬月了,却半路遇到了重楼。 那人就仿佛一个先知,见了他,连话都没问,就扯了他一块儿回到了黑耀宫。 他们几个兄弟间到底有多少交情,他是不很清楚,却很清楚党派斗争日益激烈化的现在,这位西宫的主人,是断然没有理由来帮忙的。 都说最可怕的敌人是重楼,因为除非是他愿意,没有人能摸得透他的心思。此刻,重楼的这份可怕,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带路。”重楼瞥了他一眼,对他满面的苦色视而不见。 “是。” 冷云海领着他走到书房前,敲了敲那扇紧锁的门扉,在得不到任何回应后,转身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让开。”重楼淡道,五指一张,银色的长鞭便落入掌中。 “王爷?”冷云海瞪大了眼看着那人扬起了手,刚挪了两步,那条银龙就夹着寒冬的风呼啸而来,劈上那房门,上好的红杉木顿时成了一堆废柴。 “王爷这这也”冷云海结结巴巴地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狼籍,再抬头,就见那道银色已紧紧地缠上了屋里尉辰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抬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终于可以进房的冷云海已管不了重楼开门的方式有多劲暴,只是心头地一掌托起他的满是憔悴之色的脸,心疼地问。 “是谁让你进来的?”尉辰冷睨了他一眼,再转头看向银鞭的另一头,那人冷漠的脸,“还请了一个最不该请的人。” “他这是为你好。”重楼淡道,再他拉扯着银鞭想要甩开他时,索性一用力,划破满案的卷章,将他扯出了阴暗的房,暴露在满院的阳光下。 尉辰凌空翻身,踉跄着在地上站定,险些跌趴在地的狼狈让他恼火地吼道:“老四,你是来找我打架的吗?” “不,是打算见见兄弟中最冷血的你为了女人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 “这不正是你们乐见的?”尉辰冷哼道。明明可以直接把圣旨交给他的濯雨特地绕了个弯,走了罢月那一遭,不就是为了想在他院里烧这把火?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别赖我们头上。”重楼冷哼一声,一甩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银鞭拍打着空气没入了他的袖中。 “我自己造的孽?”尉辰苦涩地摇了摇头,“可是,娶她确实是我心甘情愿的。” 难得见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重楼不禁讥诮地挑眉道:“这番话你该去和嫂子说的。”他若愿意开口,只怕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不给我机会。”尉辰挎了肩,仿似一再苦苦支撑的意志都要崩溃了,“她不说话,无论我做什么,她就是不肯对我说句话,她用她的沉默来惩罚我。” 那日,她请求他休妻,被他拒绝后,她便不再多说一句话。 他从不知道,连沉默也可以是一种可怕又痛苦的酷刑。偌大的屋子因为少了她的欢声笑语而变得广阔又空洞,即使两人如此的接近,心却是远离的。 “她在恨我。” 重楼微微一怔。恨,该是多么沉重的词啊,会不会在不就以后,悬月也会这么告诉他呢? “你可是想好了,你真心想要执子之手的是谁?” 尉辰看着他,有些妒有些羡。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重楼是他的政敌,是夺走了悬月的人,在公在私,他都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与他面对面站着,平心静气地告诉他自己连日来的苦、连日来的怨。 “父皇那儿虽然还有冷云海顶着,但你还是早些上朝的好,这种落魄的样子不太适合你。”重楼甩了甩袖,转身打算离开。 他本就没有管人家家务事的坏毛病,这次已是打破了先例,而他也不打算让这条记录再继续下去。 “老四,今个儿吹了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管闲事了?” 停步转身,他又见着了往日那个尉辰,即使面色不佳。 “只是来还你西郊的那份情。无论如何,还是因为你的选择,月儿她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机会。而我,也还来得及做些什么。”他仰头看着蓝天上朵朵飘过的白云,唇畔有笑,又被他敛了去,再转头,已无温和之色。 “帐已结清,下次,好自为之。” 他转身,宽袖扬起满地的落叶。 尉辰淡淡一笑。他还是不喜欢重楼。因为他有一颗他穷尽一生也求不得的心,即使外表看起来再如何寡情,他终究有着最温柔的内在。 出了黑耀宫,挥退了等候的小厮,他独自走在通往紫宸宫的夹道上。 未及,有阵微风,不自然地袭上他的背,他淡淡一笑,未停脚步,继续走着。 “展风,事可有办成?” 来人正是展风,此刻正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步调,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路上。 “是,已将王爷的意思全部转达给洵玉殿下了。” “那他怎么说?” “洵玉殿下让臣转达,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吗? 那他是要何时动手?即使是造就打算好的,真要来临,除了不舍,他还是不舍啊!悬月自十岁起便没有离开过他,如今却必须让她独自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他终究是放心不下的。 “展风,再等等吧!”他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 只是,在回眼的那一刹那,他见着了那疾驰而过的身影。他刹时转身,挥鞭卷住那人的身子,将他扯到自己面前的同时,也扯落了一块晶莹的玉佩。 玉佩掉落在地,翻转发出清脆的响声,终于落定的同时,也露出了让他再不舍也得立刻作出决定的图腾。 六十八、长恨词(上) 似乎很久没有回来这里了。 她仰看了眼那褪了色的牌匾,伸手推开封锁已久的房门,隔世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怀念扑面而来。 这里是霁阳居住的院落,在他离世后,由重楼亲自锁上了所有的门窗,只为挽留从这里流逝过的幸福。 曾经,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幸福的。即使有恨,也为眼前平淡的幸福掩盖了去。而在霁阳离世多年后的现在,重楼早已步入政坛,为权利而累,也为斗争而苦,而她,本只想旁观一切的风云变幻,却被她无意窥见了他们兄弟之间党派斗争最后的结局,至此,再无法袖手旁观。 她不明白,究竟是龙帝刻意向她泄露了这个打算,亦或当真是天应预言,只是无论如何,现在这堆乱麻的线头确实握在了她的手中,要由她结开这千千结。 只是,她应该怎么做才能成全所有人的幸福? 她望着屋内陈旧的摆设,长长地叹了口气。 “翁主。”童泽无声出现在她身后,横臂胸前,躬身道唤道。 悬月微微侧身,瞥见他垂在身侧的那姿势有些不自然地左手,不禁轻蹙了眉问:“受伤了?” 童泽不解抬头,顺着她伸出的指看向自己的手,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极快地收回手,隐入袖中。 “没有的事。累翁主费心了。”他垂眼看着地板,有些心虚,有些不安。 “是吗?”他动作地太猛,回答地太快,再再昭示着他欺骗了她。只是他若不想说,她也无意逼迫,旋了身,在一旁的椅中坐下,又问:“那可是有消息了?” 童泽刹时僵住了身子,没入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带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痛。 他的手是重楼伤的,他的手腕上还留着那道银龙抽卷过的痕迹。 这片辽阔无边的东陆上还留存着上古时代的三大神器:龙吟鞭、凤鸣剑、麒麟枪。而三大神器之首的龙吟在他怀揣着走访各地得来的消息急奔留秋殿而去的时候,低哮着卷上他的手腕。那狠重的力道瞬间折断了他的手腕,而他也因突然而至的巨痛而失了平衡,重重地跌上地面,也撞落了怀里的玉佩。 他暗呼一声“糟糕”,却只能看着那块碎玉摇摇晃晃地往前滚着,直到撞上一双银色的鞋面,翻转着落定,露出那足以让**惊失色的图腾。 他撑起了身子,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已拾起那块碎玉,却是看也未看,只是紧紧地握在手心,紧到他可以看清那白皙手背上陡然怒张的血脉。 “是月儿,让你去的吗?” 他仰起脸,望向重楼弯腰凑向他的那张精致的脸,因为背着阳光而昏暗不清,却独有那双狭长的美目透着点点的寒光。 心头一惊,他扶着已然麻痹的手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却连开口问安的勇气也没有了。 “童泽,”那人冷冷地开口,直起了身,却未带走那股欲夺人呼吸的压力,“你可知自己本是紫军小小的校尉,本不具备成为隐卫的资格?” “童泽明白。” 皇家隐卫的人选,例来都需要经过身家背景的严格审核以及武艺学识甚至人品的考验,一选再选,才会有最后的二十四人。 而他,却是未经过其中任何一道程序就得以陪伴在了与公主平阶的悬月身边。 他,是不合格的。 “童泽,你要考虑的并不只有她现在的安全,还有未来。” “童泽明白。”他依旧未感抬眼,却能看到那块玉佩重新回到了眼前。 “拿着回去吧。”他连忙收起那玉佩,又听那人开了口,“不要告诉悬月见过我的事。还有,记着,若是我可以抓住你,他人也是可以,最后你会连累到的,是她。” 他回了神,半抬起眼,见着那双金色的眼,里头盈着最灿烂的光芒。 “童泽?” “属下无能。” 这一刻,她的心头有着难以避免的失望,更多的却是放心。 “无碍。兴许是我想错了。” “不,翁主没有想错。”童泽从衣袖里摸出半块碎玉,捧到她的面前,“确实有这样的一位皇子存在。他的生母是圣主还是白王时的通房丫鬟。因祖上有训,首出必是嫡子,所以那位丫鬟在被发现怀孕时,被强迫灌服汤药去子。但那丫鬟不从,连夜逃离白王府。隔日,搜索的人在河边发现一具与她形似的孕妇尸首。然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显然,她并没有死,还诞下了皇子。”悬月接过那枚碎玉,虽然只是一半,但仍可从上头辨认出皇家的标识,“既然你可以查到,圣主也一定查得到。” “是的,线索到这里就完全丧失了,想必是有人刻意切断。” “无人发现?” “是的。”他不禁抚上重创的手腕,又想起重楼那双可怕的眼。 那人明明见着了这块碎玉上的雕纹,却不问不惊只怕,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怔凝着手里没有温度的玉石,她忽然想起那日云雁落的一卦:翁主想要找的,想要知道的,都已经出现 手指迅速收拢,盖住上头上头刺眼的图腾历代君王的象征:九纹龙。断开的边缘很是锋利,扎得她的手火辣辣的疼。 拥有另一半九龙玉的人,会是谁? 蓦的,忽感两道冰凉的视线,激地她不自觉地打了个颤,眸光顿转,就见窗外有黑影飘忽而过。她即刻拔下发上两枚金簪,朝那窥视之人疾射而去,动作极快,童泽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觉有丝冰凉擦着两颊而过,再回神,悬月已拍案而起,敛袖往门口走去,面色苍白,有些不妥。 他即感不妙,起了身,随她走出屋子,就见外头片叶不落的地面上孤零零地躺着两枚金簪,做工精细,雕花栩栩如生,正是悬月适才射出的两枚。 悬月弯腰拾起,在阳光下仔细翻看,未及就发现尖端染上的血渍,脸色愈差,挥了袖道:“你即可返家,通知所有家眷立即撤离京城,你也出外躲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回来!” “翁主!”那上头的血迹,他也是瞧见了,也清楚这事多半是被他人窃了去,无论是东、南两宫还是其他什么人,若是泄了出去,不止是他童家一族,怕是悬月也难逃一死。可是,就因为如此,他更不应该独自逃命。 “走!”悬月心急那人的行踪,不耐他的犹豫,一掌拍上他的胸口,逼得他连退数步,惊疑中再抬眼,见着她眼中的不容拒绝,只得咬牙离开。 悬月片刻再不耽误,飞身追赶那已掠地极远的身影。 那人本是奔得极远,让她暗恨自己的轻功不佳,却不知那人是有意挑衅亦或是想要引着她去什么地方,总是在她快要追丢的时候又暗暗放慢了步子。未及,她亦发觉事有蹊跷,遂收了步子,停在一处陌生的院落,再抬头,已无那人的踪影。 此刻,她多少可以察觉来人的身份。 这事落他手里,她也只怨自己的命运不济,却不明白为何要将她牵引至此。 她按捺下满心地烦躁,打量着周遭的景致。失了宫里惯有的五彩斑斓,独有鲜有人烟的萧索只怕这里是冷宫的范围了。 “吱呀。” 陈旧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在这冷寂的园子里是格外的清晰。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地闪到树丛里。茂密的枝丫掩住她的人,却容许她窥探外头的景象。 一道清瘦的身影自那扇门后走了出来,长发黑亮如墨,柔顺地散在肩头,那巴掌大的脸蛋是脂粉未施。 冷宫静美人! 悬月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后宫佳丽三千,只有一人不许着妆,不许绾发,那就是被打入冷宫的静美人。 而诧异之后,是更多的出乎意料! 紧跟着出门的人,一身红衣妖艳如火,一双凤眼,妩媚更甚女子。 这人正是濯雨! ---------------------------------------------------------------------------新花尼?票票尼?支持支持夏夏吧,先么一个^0^还有那些留言拉人的啊,出版的啊,下次就不用了,你留了也是会被编编删掉滴~~而且夏夏已经签掉了,没法回应你滴哦~~ 六十九、长恨词(下) 未有人着紫更胜重楼,亦无人穿红超越濯雨,更何况这世上惟有濯雨慵懒却优雅,只是轻轻地眯细了一双凤眼,便有了令人神魂颠倒的风情。 这确实是濯雨无疑,却让她仍是惊疑难定,只因为身为龙帝之子的他本不该出现在妃园里! 她瞪大了眼,就见那人横过了臂膀,将身边娇怜如花的人儿揽进了怀里,修长的手轻抚着怀中人儿一头顺亮的发丝。他的眼虽是半垂着,却难掩眸中的柔色,那是惟有面对情人才有的温柔,温柔到几乎让身为旁观者的她都要醉了。 只是,这是不对的。静美人虽为帝王舍弃,名义上却依旧是他的母妃,他这样是。 她不禁捂唇倒退了两步,惊动了身后的树丛枝桠。 濯雨的笑容刹时敛去,凤眼里的柔情顿成了凛冽的杀气。 “水潋!”他冷声唤道,展臂将怀中的静美人护至身后。 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迅速窜出,夹着一道银光直向悬月藏身地逼去。 他的动作极快,在悬月准备迎击时,那道寒光以刺向她的喉间,让她只来得及侧头避开,却被削去了一截青丝。 他手腕一翻,再次向她挥来,悬月抽出玉笛挡住他的攻势,趁势跃出了那狭小的空间,抽出鸣动着的“流星”护在身前。 “悬月?”濯雨望着面前雪白的身影,初是一阵错愕,未有多时,嘴角浅勾,已是盈上了往日那般危险的笑容悬月自是明白他不打算放过自己。 也许他们曾一同悲伤,也曾一起痛苦,但终究,她是他的敌人。更何况,私通后妃是死罪,而她不足以让他用性命来赌这一次。 只怕这就是那人千方百计将她引到这里的目的! 以他的身手,明明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却露了形迹,只为让她撞见这一幕,借了濯雨的手除去她,也许还可以让重楼因她的死而与濯雨刀剑相向。 “还真是难为老四了,千方百计地想要保住你,结果却还是迟了一步。”濯雨耸了耸肩,道:“也好,至少在我手上,你是不会太痛苦的。” “可是,我还不能死。”她淡笑,旋身看向身后那面无表情的男子他的手里也是一把软剑,正借着他的内劲微微颤动,拍打着周围的空气,是一片低低的嗡声。 “濯雨,不要。”静美人小声企求道。 “没事的,怕的话,就闭上眼。”濯雨柔声道,修长的掌轻拂上她的眼,再不离开。 悬月一振,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濯雨。 濯雨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他从介意利用身边的任何资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介意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心。而这个从不介意旁人眼色的濯雨竟然介意让一个女子亲见血腥。 她一直都相信活在这个宫里的人都是被命运摆布着,每个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苦,这份苦驱逐着他们追求权利、地位,好填补自己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就像重楼是为了霁阳,尉辰是为了他那连名字都不被知道的生母,而濯雨,为的也只不过是面前的一朵白花。 这样的人何错之有? 思及此,她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任水潋那把冰凉的剑架上了她的脖子。 濯雨没想到她居然没有反抗! 他有些恼怒地看向她,她回给他的却是一双金灿的眼眸,没有恐惧,没有绝望,而是镇静。 他讨厌她的镇静,讨厌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以那种深幽的眼神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动手?” 悬月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濯雨。”静美人拉开那双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放了她好不好?我相信她不会说出去的。” 她是过于单纯,还是过于虚伪? 悬月不禁觉得诧异,诧异着这宫里头还有着这样的人,可以全然相信着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托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可不相信她。”濯雨没好气地说道。 “我也不作保证。”悬月耸了耸肩。 “你”濯雨怒道,随即瞧见了她眼底的恶作剧,便敛去了所有的横眉竖目,笑着冲水潋道:“水潋,退下吧!我想,月妹妹是不会说出去了。” 悬月挑了挑眉,濯雨扬手丢给她一块玉牌:“这是契约。你不说出去,我允你一个要求。如何?” 不愧是步步缜密的赤王! 她微微一笑,收下玉牌,表示默许,倒退两步,飞身一跃,已脱离冷宫的范围。 “三爷,这”水潋无法理解主子突然的决定。 “老二、老四的实力都不可小觑。万一,是他们两个其中的一个得手的话,有她在,至少可以保住翡儿的一条命。”濯雨看入身侧静美人漫着水气的眼,手抚上她平坦的小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还会替他保住一条血脉。 七十、此别无期 刚入冬的天却已经是刺骨的冷,她紧了紧肩头的白裘,看着前头为自己领路的小厮,衣着远没有她的厚实,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向冻红的两手呵着气。 “翁主,到了。”两人停步在含元殿门口,那宫人侧了侧身,让出前头的道。 悬月略颔首,走了两步后又停下,再望向那人瑟缩的身子,道:“上紫宸宫葵叶女官那领几件厚点的袄子,就说是我的意思,懂了吗?” 小厮感激涕零,一拜再拜。 她面色依旧冷淡,扬了扬手,挥退那人,入了内殿,就见龙帝半倚着暖塌,双目半阖,似睡未睡,垂下塌沿的手里还捏着一本奏折。 “圣父金安。”她垂了眼,福身道。 龙帝却是久久未应,似是真睡着了。她也未起,就那么半蹲着身子。 一旁的高全见着,小声道:“翁主,圣上怕是睡着了,您还是先起吧。” 悬月眼未抬,笑已起。 那人究竟是睡了没,其实也不是独有他自己清楚而已。 未几,果见龙帝悠悠张眼,看似沉睡初醒,眸中之色却甚是厉害,陡得扫向高全,就如两把利剑毫不收力地刺了进去。 “奴才该死。”高全连忙跪伏在地,背脊涔涔地冒着冷汗。 “圣父莫气,高总管也是怕月儿等累了。”她轻轻一笑,再度福下身子。 “哼,这些奴才捧奉主子的本事倒是一日比一日厉害,这倒没见他们去疼惜下头的人。” 悬月抿唇浅笑,知他是听见自己适才在殿门口的话了。只是他这话是否真为外头那些人不平,这次怕是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外头官场你拥我护,后宫内廷也好不到哪去。往往有些好处,多是进了那些品阶高一些的宫人口袋里,那些做做杂役的,日子只是更苦罢了。肥了荷包的,又岂只高全一人而已? “奴才知错了。奴才该死。”高全一再叩头,叩得那额头都青了一片。 “知错就好,下去把那些该分的都分下去。” “奴才明白。”高全再叩头,才怯怯地起了身,小步地退出了内殿。 一时,殿内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火盆里头的火烧着碳,时而发出“噼啪”的响声。 龙帝坐起了身子,抬头抚着喉头清了清嗓子。悬月会意,取下炉头上一直暖着的茶水,倒下一杯,又轻轻吹开水面浮着的茶沫子,这才奉至龙帝的面前。 “圣父用茶。” 龙帝托袖接过,浅啜一口,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还是月儿你贴心啊。朕的那些公主,多是娇气任性,关心的也就自己一个。” 悬月知他话题又绕到刚才那事上头了,却不明白一再提起的用意,只是笑道:“圣父过赞了。月儿也是过来人,吃过那些苦,当年若不是四哥相救,如今至多过得是衣不蔽体的生活。” “你也是可怜。还好老四那孩子本就是个善心的主,打小就见不得外头那些小动物挨饿受冻,见着了就一定要拾回来照料着,最后一定会弄地满屋子都是,若不是他母后训着,只怕他会塞满整个皇宫。”龙帝说着说着便是朗声大笑。 悬月听着,想起那人时有的稚气行动,也是莞尔轻笑。回了神,却又见适才心情不错的龙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定定的两眼深沉如渊,给人以灭顶的恐惧感。 她心头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提到了火盆子,发出声响,惊醒了两人。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被自己踢挪了位的暖盆,再回眼,龙帝的目光已转为柔和。 “月儿啊,你今年也是年岁不小了吧?可有中意的人?” 悬月心头一紧,不敢多言,只道:“月儿是终身不嫁的。” 龙帝长叹了一口气,撩了袍起了身,走到她身边,压力顿生。 “女子,岂有不出嫁的道理?” 心头有不安之感节节生,她面色却是依然平静,只是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彼此攥紧。 “今早,老四上朕这,要讨了你去。” 她霍然抬起了脸,看向龙帝,平静之象早已破裂,露出满面的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当年她亲口允诺龙帝此生不嫁,尤其是他重楼,他是跪于门外,亲耳听到的。即使心中情难自禁,他也是万万不可能再向龙帝提起这事的,提了,她应,是欺君,两人都得死,不应,便是抗旨。 重楼不可能出招把她逼进死胡同的,除了 “他不要你了。”龙帝沉声道,毫不留情地道出她心中的猜测,“他知道朕不会再护着你,你已是他政权道路上的障碍。” “不会的!”她尖声厉喊道,“不会的!不会的!” 世上只有一人决不会伤她,那人便是重楼。 那尖锐的喊声惊动了大批的侍卫,待众人涌入屋里,却只见龙帝面色铁一样的青,悬月重重地喘着气。 “月儿,你只有一种选择。” 她咬牙瞪向那和自己同色的衣袍,上头的九爪龙纹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她转身,拨开身后的重重侍卫,奔出了殿,耳后有龙帝下召之声:“月翁主,违旨抗婚,忤逆御令。即日起,撤‘翁主’封号,贬为平民,流配郝崖。” 那声比耳旁留过的空气还冷,她却早已顾不上了。 翁主之名,锦衣玉食,本不就属于她,去了就去了,她顾得只是那突下这一手的人。 “砰”的一声,她大力推开藏冬殿的门,那人正立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束满是花苞的梅枝,见了她,初有喜色,但见她没着白裘的装扮和眼中流转的湿意,随即了然,收了那犹如昙花一现的笑容。 “为什么?”她急步上前,抓住他的双臂,碰落了他手里的花,撒了一地,落了一地,洁白的花苞在地上滚动着,就像滴滴的泪。 “为什么啊?”她摇着他,执意求出一个答案。 “月儿”他叹息着她眼中几乎崩溃,伸手想要抹去自她眼中滑下的泪,却终究知着不能心软,只得展臂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着。 “月儿,你走吧,出宫去,过你应该过的日子。” “你不要我了?” “我”他欲开口,颈侧却是一阵巨痛。 她,咬上了他的脖颈,如一头发了狂的母狮,狠狠的,咬了下去,破了皮,出了血,也不收口,只是一个劲地使着力,让他知道她受了多大的伤。 “月儿。” 他阖了眼,不推不拒,任她咬着,倒是恰好进屋的洛淮,惊见她牙下流下的红,连忙冲过去拉住她,却不敢用力,怕扯开那皮肉,只得好声说道:“月儿,你看清楚啊,他是四哥啊,你最珍惜的四哥啊,你怎么舍得伤他?” 她微怔,松了口,退出他的怀抱,却还是晚了,那道齿痕已深入皮肉,抹也抹不去,破了那白瓷一样脖颈的美感。 她眼瞳紧缩,却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后悔之色。 “我恨你。”她望着他,说道。 除去了银饰华服,悬月侧坐在床沿上,整理着行装,准备前往郝崖。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悬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衣物,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里有金杯玉器,有纱袍锦被,有着寻常女子最奢华的梦,但这里却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 她走到柜前,拉开最后一层抽屉,里头有条纯白的白狐围领,有盏精致的莲花灯,有条金绣的黑帕。她摘下耳上摇晃的银月耳环和那把她从不离身的玉笛一起放了进去,而那把“流星”在在玉笛里待了数年后又缠回了她的胳臂,那冰冷的感觉让她有些陌生的颤抖了一下。 她拉了拉有些皱折的衣摆,空着双手,从容地打开了房门,迎向两旁的侍卫。 “走吧!” 悬月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那片开了朵朵白梅的梅花树。 花是无限好,只是,此别无期。 她淡淡笑了下,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着。 经过葵叶,葵叶正挣扎着要与她随行,却被展风死死地拦住。 “我进宫就是为了悬月,让我跟她一块去!” 悬月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头,继续往两仪门走去。 两仪门外,一道兰色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洛淮,却与以往的洛淮不同。洛淮大多时候是笑着的,现在却紧锁着眉头,脸上每一寸皮肤都紧绷着,是说不出的严肃。 他走近她,手按上她的肩,薄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而她就这么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悬月,”深吸了一口气,洛淮在想了又想后说:“虽然我无法理解四哥的行为,也许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但我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悬月淡淡一笑,那笑容几乎就要溶进了风里。 “我明白的。” 洛淮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是想说的太多了,也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毕竟,她,明白的。他相信,她和重楼已经一起走过了如此漫长的路,任何人都无法看透的重楼,她是理解的。 洛淮从袖笼里取出一只彩镯,拉起悬月的手,将彩镯扣上她的手腕。 “这是日月镯中的月镯,以日镯所有者的血为匙。一旦扣上,除了血匙,绝对无法打开,但是日月镯的所有者却可以相互感应对方的存在。以后,每天晃动它三下,让我们知道你还好,知道吗?”双手包握住她的,洛淮哽咽着嘱咐道:“小心照顾自己,知道吗?不会太久,我们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悬月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彩镯。它在扣上自己的手腕后逐渐收紧,直至贴上她的皮肤,宛如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再看向洛淮露出宽袖的手腕,是空荡荡的。 带着日镯的,是重楼吧? 她抬起手腕,轻轻地摇了两下,“铃铃”的铃声从彩镯中飘出,渐渐随风漫开,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不绝于耳。 “六哥,你保重了。”悬月轻拥了他一下,转身上了马车。 车将行驶前,她再拨开幔帘,探头再看向空荡的两仪门,那里依旧只有洛淮,独自一人,立于广袤的天地中 “驾!” 马车颠簸了一下,开始向前跑去,任着那朱红色的门离她越来越远。 悬月收回手,那车幔垂了下来,遮住外头所有的风景。 城楼上步出一道清瘦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支紫玉笛,手腕上紧紧扣着一只彩镯,紫色的衫袍随风漾开。 七十一、若是相惜(上) 被冬风吹了一夜的帝都,早落起鹅毛般的大雪,今早起床的时候,外头的世界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 仿佛铺了层棉絮的街道,有灰色锻面的马车疾驰而过,又由于地上冻了冰的缘故,行得不太稳,左摇右晃的,让车里的洛淮头晕恶心,实在挨不住了,遂撩了帘想吩咐车夫驶得慢些,帘子拨开的那刹那,却有一股刺骨的风迎面而来,还来不及收手,那风已经刁钻地进入,驱散了车里难得的暖。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身子,下意识地看向车内另一人,却见那本累到睡着的人已因这阵突然的冷风醒来,正揉着眉心驱逐着残存的睡意。 “四哥,你还是再睡些的好。”洛淮取过被他推到一旁的毛毯,盖上他的膝头劝道。 “不用。到哪了?”重楼开口问道,声音嘶哑难听,难听到自己也不禁为之蹙眉。 “快入城了。四哥,让车走慢些行不?”洛淮指了指自己翻绞着的肚子道,“摇摇晃晃的,难受地挨不住哩。” “忍忍,进了城就好。”重楼倒过炉上暖着的水递给他,道:“现在还不行。这里还是梁国舅的领地范围,不安全。” 梁国舅倚仗其妹梁皇后之势,在朝政上横行已久,从私底下收受贿赂到公然克扣各项民生工程的费用,其行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龙帝未曾开口,自然也无人敢去挑战梁国舅的权势。但这些不敢的人并不包括他重楼! 此次,他亲自出宫,四处奔走搜集各项罪证,就是为了一次挖开梁皇后最大的根脚,并且让他永无翻身之日。之于梁国舅,即使刺杀皇子是死罪,他相信他也愿意为自己的顶上人头与乌纱帽一同赌上一把。 思及此,重楼朗声道:“展风,再加快一点!” “四哥,慢些的好!”洛淮勉强喝完杯中的水,却是实在挨不住腹中的不适,撩了帘子对着车外急速后退的地面大吐特吐。 “蓝王爷!”展风回头惊见那人是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外,忙扯住缰绳,几匹马儿顿时抬蹄昂首嘶鸣。 车身一阵颠簸,洛淮一个抓扶不紧,差点翻出窗外,幸得重楼快手抓住,拉进了车里好生坐着。 “我们还是暂时休息一下。”重楼担忧地看着他极差的脸色,取过帕子,敛袖为他拭去嘴角的污物。 “王爷!” 重楼警觉抬首,侧耳凝神,就听那不知何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萧音,绵长清幽,甚是好听,却是催命之音。 “不要出来!”他按下洛淮欲起的身子,纵身越出车外,同时扬袖,挥出龙吟,率先劈开掩盖着修罗场的虚假和平。 龙吟落地,沉重的力道劈开地上层层积雪,如再降之雨,纷纷被打上了天,又再纷纷地落下,再次落地之时,马车的周围已站定一圈白衣之人,白的衣白的发,手持着一样的利刃,并无主家标志。 重楼淡淡一笑,扬臂再起,众人同时散开,却已经被他卷住两个脖颈,扯到了脚下,只见他轻轻地扯了唇,说了些什么,内容还未听清楚,就听两声骨头断裂之声,再见那两人的头部已呈不自然的姿势歪曲着,双眼暴凸,嘴角汩汩地淌着血,染红了白色的雪。 亲眼见到这残忍的一幕的洛淮不禁喉口又是一阵翻绞,不适之感更重了。 他的四哥变了。 以前的重楼虽有着王朝第一勇士的美名,却更似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雅士。他不屑金钱不屑权利,也不屑让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腥。 而这样的重楼如今却亲临各种污秽的战场,不介意脏了自己的手甚至脏了自己的心,硬是风险将所有的计划统统改变,毫不客气又明目张胆地改将所有的矛头统统对向梁皇后。 只是这样好吗? 只要龙帝无意,梁皇后的地位就不会改变,他们现在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还会一下就被东、南两宫趁势拉下,到时可是两头空啊! 洛淮叹了口气,转眼就见外头的打斗依然激烈,而重楼却不知为何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丛林的一角出着神。 “四哥!”在瞧见那树枝头上一人已拉弓对向重楼时,他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重楼猛地回了神,转了身,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那泛着银光的箭已离了弦往他这里急射而来! “四哥!” 洛淮只来得及喊,那红色的血飞溅而出,滴滴洒落。 边城郝崖,悬月猛地坐起身,粗重地喘着气,贴身的衣物早被满身的冷汗湿了个透。她胡乱地拨开颊上贴着的发,茫然地看向外头。 外头的夜色还重着,沉沉黑幕中却又已透了点点的光亮。 “怎么了?”身旁的女子恍惚着半撑起身,鹅蛋脸,柳叶眉,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雅秀气。 “索兰,我吵醒你了?”悬月谦然问道,又推了被子给她说,“没事,继续睡吧。” “不了,我听你说。”索兰索性也起了身,又问:“做噩梦了?” 噩梦? 她侧脸略想,大概是吧。适才的梦境,她大半已是记不清了。记得的,惟有那刀光剑影,还有背后漫开的血河。 记得年少的时候,这样的梦几乎是夜夜都有,常扰得她睡不沉,入了宫,倒也未曾再有过。未想到,在离了宫的今日,又再次遇见。 她揉了揉发,想起身旁的人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转回头,却发现她又睡了去,也就扶她躺好。而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遂穿妥衣着,起了身,拉开房门,外头疯狂咆哮的风雪汹涌而来,她快手拉上门,将外头的冰冷与里头的温暖隔成两个世界。 而她,却是适合外头这个没有温度的世界。 她提了步子,往风雪里头走去。才走了两步,手肘就被扯住,回头,是张圆圆的脸,同样圆圆的眼,有些诧异有些莫名地看着她。 “悬月,我正找你呢?你这是要上哪去?” 她一愣,再看向前头,有风雪正无情的肆虐。 刚才,若不是她适时拉住了自己,她恐怕就要走入这场噬人的雪里头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道:“锦花,你起这么早?” “早?不早了!”锦花拉起她的手边跑着边说:“我们要赶在那些女人起床前,才能打到最热的水!” “水不都一直温着么?” 她被她的急性子惹得哭笑不得。她素来随性惯了,倒也真不曾为些什么去抢去争而努力,或许曾有过那么一丝念头,却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那人送了出来,可能是舍弃,可能是其他什么,而事到如今,她已不想再去想些什么。 “知道吗?有些东西拼了命去努力,得来了就绝对不一样。”她举手道,小小的手紧握成拳,表示着她绝对的信心。 或许吧,她抿唇随她进了水房。 还是天未亮的时候,这里却已经有了长长的人龙,在听见她俩的声音时,皆转过了头。水房里有着袅袅的热气,而透过那些水气的视线却是冰冷的。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啊! “帮我顾下吧,我在外头等你。”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脸盆交给锦花。 虽然对这种视线已经麻木,却仍然难以接受。 以前是因为一双金色的眼瞳异于常人,而现在,与异族北羌仅有一水之隔的郝崖处处可见异色的眼瞳,是她的身份,再次得不到世人的接纳。 罪人。 她无罪,却是带罪之身。而给她这一切的,却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那一天,她对洛淮说,她是明白的。 其实,她更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傻忽忽地就做颗任命运摆布的棋子就好了。为何挣扎?为何反抗?落到今日这番的境地,想恨,恨不起来了,想不恨,也是万般得难。 原本平静的心,如今两边都被绳子拉扯着,难以忍受的痛着。 她走入院心,仰脸承接着那自天空落下的雪花。 听说,那是这个世上最纯洁的水。那它可以洗涤她的心吗? 明亮的视线暗了些许,是一张墨绿色的伞面,遮住了这片天空。 打伞的那人有着精致的面容,也有着温暖的笑 --------------------------------------------------------------无限江山,无限悲哀,富贵荣耀背后有多少的泪,多少的心酸? 阴谋背后是谁在玩弄众人的命运?四四的身世到底是什么?云雁落到底是什么人?最后到底是谁君临天下? 所有的谜底,尽在《无限江山》,夏夏为你揭晓。 上架通告 无限江山,无限悲哀,富贵荣耀背后有多少的泪,多少的心酸? 阴谋背后是谁在玩弄众人的命运? 缠绕在四四身上的重重迷团究竟是什么? 突然而至的云雁落又是什么身份? 被贬为罪民的悬月今后又会面对怎样的命运?她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最后又是谁得已君临天下? 一切的一切尽在《无限江山》第二卷《大好河山》、第三卷《君临天下》。 也许,后面的内容超乎你的想象....... 本书已经上架,后面将更加精彩,还请大家继续支持夏夏,多多订阅。 夏夏粗承诺,此文完结不会超过三十五万字,看完全文不会超过十块钱哦~~~ 七十二、若是相惜(下) 无限江山,无限悲哀,富贵荣耀背后有多少的泪,多少的心酸?阴谋背后是谁在玩弄众人的命运?缠绕在四四身上的重重迷团究竟是什么?突然而至的云雁落又是什么身份?被贬为罪民的悬月今后又会面对怎样的命运?她的选择又会是什么?最后又是谁得已君临天下?一切的一切尽在《无限江山》第二卷《大好河山》、第三卷《君临天下》。也许,后面的内容超乎你的想象....... 本书已经上架,后面将更加精彩,还请大家继续支持夏夏,多多订阅。 夏夏粗承诺,此文完结不会超过三十五万字,看完全文不会超过十块钱哦~~~---------------------------------------------------------------------------------------她坐在冰冷的楼阶上,一个人,感受着冬季的冰冷,感受着雪日里的寂寞。 蓦的,有陌生的伞面挡住了她的视线,挡住了那灰色的天空那是墨绿色的,灰暗的冬日因为它而有了丝丝夏日的气息。她记得正是紫宸宫的夏日充满了墨绿色。 打伞的人,黑的发,黑的眼,有着上等好玉般的肤色,也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精致面容。 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人有着这样宛如杰作般的容貌,只是现在却不可能是他,出现在这里。 她在他紧随的视线里站起了身,习惯地伸手去拍衣裳落上的尘土,却又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已非是那用昂贵缎料精绣制成的雪色宫衣,她身上的是粗布麻制的奴服,没有精心绘制的花纹,正是用来沾染尘土的衣着。 她淡然一笑,收回僵在空中的手,抬头再看那人一双与天家兄弟极其相似的眼,此时深邃如渊,摸不见底。 “怎么?郝崖是你ng路线中的一站吗?”沉默中,她率先开了口,换来他淡淡的笑。 极淡的笑容,却因有着春日的灿烂而让人不会错失。 有女役领了水,天南地北地聊着,经过他的身边,因偶然捕捉到那令人惊艳的笑容而红了双颊。 面对那样的视线,云雁落只是礼貌地欠了欠身,客气却疏离。再回首,重新面对那双似是洞悉一切的眸子,倒是多了几分柔软。 “有没有人告诉你,女子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眼前的女子太过聪颖,却又不懂得隐藏,这就注定了她前路的坎坷。 “的确。”她毫无异议,满眼的黯然。 轻易看透这个世界,也是轻易地伤了自己。 他倒不想自己的一句玩笑真惹了她的伤心,以为她心头是起了恨,张了口想解释,却有一女子自房中跑出,圆圆的脸上满是歉意。 “对不起,悬月,我没打到水。” 这样的天气,若是没有热水,该是怎么办?吃惊过后,云雁落看向身侧的女子,素来清淡的脸上有的依旧是波澜不兴的平静。 是习惯?还是真没放心上?无论哪种,却都是一种让人放心不下的坚强。 他突然有些明白重楼为何一定坚持要他走一趟郝崖了。 “云先生。我得去趟河边了。”她福了福身,抱着空空的铜盆慢悠悠地踏了出去。 雪还大着,她这没几步,就不见了身影。 “哎呀!”锦花拍着大腿叫道:“外头这么大的雪,她就这么出去么?”喊着喊着就要回去拿衣服给她送去。 “我去。”话起话落间,云雁落已扯下了肩头的狐裘追了出去。 雪飘飘荡荡的下着,不若雨水打得那样急,却让天地间一片模糊,十步之外就无法瞧得清楚。四处无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许久,走到满身满心都是孤寂的感觉,却仍是未发觉悬月的身影。索性停了步,凝神去听那踩雪的脚步声。这一停,这被雪堆积起来的寂静世界,真只有一道轻轻地踏雪声音。 他听清了声音的方向,立刻追了上去,未走几步,倒真找了那人,却还未来得及靠近,就见那人摇晃了两下,跌坐在了雪地里,半天没有站起来。他一惊,以为她摔伤了。这雪看着软绵绵的,下头却是石子砖头什么都有。 他丢了伞,跑了过去,伸手要扶起她,却为自她低垂的严重刹那落下的晶莹而振住。 她在哭 他记得重楼说过,悬月坚强隐忍到让人心疼,尽管命途多舛,这近二十年里,只哭过两次,一次为了霁阳,一次为了他重楼。那这次呢?为了自己,还是依旧为了那人? 重楼啊,你可知,你保护了她,却也伤害了她。 藏冬殿里笼着火,很是暖和。那火烧地红红的,却怎么也映不红重楼一张苍白的脸。 被紧急宣召的流飞进了殿,搁了药箱,掀开他的衣襟,见着那一片血红和已经翻开的皮肉,就可以想象这人当时是怎样应付的,多半是硬生生地拔了那箭,也不怕伤到内脏。 这人聪明绝顶,却永远学会疼惜自己。 流飞一手取过绫巾拭去伤口上的血污,一手拿起药瓶,咬去瓶塞,赶在血液再次渗出前将药粉倒上了伤口。 药粉触上暴露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音,让再旁看着的洛淮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该是疼痛难忍的,那人却只是皱了皱眉,吭也未吭一声,倒是洛淮受不了,开口讨着饶:“流飞,轻一点,好象很疼。” “疼?”流飞讥诮地哼道:“他还知道疼吗?” “老六。”重楼轻唤了声,竖指抵着唇对着还想辩驳的洛淮摇了摇头,心知着那人是上了火,便软了嗓子无奈叹道:“流飞,我这次只是发现了一个东西,所以发了会呆。” “哦?什么东西?”流飞挑了挑眉,对他的借口不置可否。 重楼轻轻一笑,扬手招来在门外候着的展风。 展风走进屋,应着他的眼色,单膝跪下了身,手掌伸入衣襟,再摊至他的面前。流飞好奇地凑过头去,就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展风的手掌里因立不稳而打着转,好不容易站稳后,又晃了晃脑袋,才睁着一双大大的眼,好奇地看着围在周遭的人们。 这双眼,是金色的。 流飞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这双眼。虽然一只猫有双金色的眼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此刻他多少明白了这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依然会出神的原因。 “这双眼,很像月儿的。”重楼浅笑着向那猫儿伸出手,那猫儿竟撒着娇地蹭起他的手心。 他记得那年,他也是在一片树林中发现了她,瞪着一双金色的眼,看着这片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他,清澈到几乎透明的眼瞳里有着防备和明明害怕却要撑起的坚强。 洛淮暗叹了口气,惆怅的眼落在他的身上。 那人决不会发现此刻自己的眼里流转的是怎样的温柔,那样的温柔,足以洗涤适才修罗场上残留的戾气。甚至,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悬月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已超过他的生命。 他记得悬月走后不久的一晚,他偶然发现了他层层冬衣下急剧消瘦的身型。思念有多磨人,无人会比重楼更清楚。 其实悬月不必走,我们可以保护她的。 尽管迟了,他还是犹豫着对重楼说道。 塌上的重楼半睁起漆黑的眸,怔怔地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光,“我不可以把她留在身边。我不能把我爱的人留在我的身边,至少在我还不能肯定护她周全的时候,不能把她留在身边。因为,如果我现在执意把她留下,她就会没有明天。像母后,像霁阳,他们陪在我身边,我很幸福,失去他们,却会让我痛彻心扉。如果一定要这样痛的话,我宁可选择寂寞。” 重楼的嘴角勾着丝丝的笑,半睁的眼带着慵懒的味道,加上那散开的黑发,是妖孽一样的风情,看得门外值夜的宫女脸红红,却让他心都酸了。 洛淮再看那人脸上还未敛去的温柔,按下眼底的酸涩,长叹了一口气。 月儿啊,你可知,世上有一种伤害的别名叫zuoai。 “爷,黑王到访。” 春梨在门外低低道了句,殿里暖意顿失。 “他消息倒是快,看着那人是不能留了。”重楼拉妥了衣物,也拉妥适才不小心敞开的心门。 展风抬眼看向那双失了温度的黑眸,拱手作揖,无声地消失在了藏冬殿里。 “请他进来吧!”重楼勾唇倚向床头,除了宫冠,散了发,衬着他还有些凌乱的衣裳,倒也不显得突兀。 尉辰负手踏进藏冬殿,看着兄弟中看起来最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四如今的模样倒更像只惑人心神的妖,不禁了然一笑,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这次来,是要和你做桩交易。” “你倒是很肯定我一定会接受。” “你一定会接受。”尉辰扬起手中的密函,“这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和悬月有关。” 他顿了顿,看着那人微微眯起了眼,更显慵懒,却也更似一只等待时机好一举扑上前咬断敌人脖颈的猛兽。 “代价?” “我要你手上所有梁国舅的罪证。” “二哥!”洛淮猛地站起身,带动着坐椅擦着光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人适时出现在此,就该知道为了这证据,重楼差点丢出了自己的命! “老六!”重楼出声唤住几乎是跳起来的洛淮,转了转眼,又看向门口一身黑衣的尉辰,“你可知有些事悬月一人处理得也很好?” “这次可不一定了。因为,北羌要向我朝开战,首战即是郝崖。” 七十三、却上心头(上) “北羌有意向我朝开战,近日将率先攻打郝崖。”尉辰扬了扬手里上了蜡封的密函道,“我想这会是你最想得到的消息。” 明明是和平的日子,却有战火已经悄悄烧起。 重楼低低地笑出了声:“确实是桩诱人的交易。成交!” “四哥!”洛淮跺脚叫道。 他不希望悬月出事,但也不希望就这么遂了那人的愿。 那人也当真是少了心,缺了肺啊! 重楼是对自己的伤势稍稍作了掩饰,但他尉辰是什么人,瞧不出这个中玄机还是尉辰吗?他是瞧出了重楼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清,就该知道重楼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倒好,明知道重楼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被他亲手送去郝崖遭罪的悬月,还拿着这消息来交易!这是哪门子的交易?这叫勒索! “老六。”重楼唤道,声线压得极低,有了丝丝的警告。身旁的猫儿本是在被褥上打着滚,这下倒也立了四条短短的腿,瞪着他,竖了一身的毛。 “我知道了。”洛淮知那人有些不耐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他递来的锦盒,转交到尉辰的手里,末了不忘恶作剧地提了声问道:“二哥你这次也算罔顾了悬月的安危,嫂子原谅你了么?” 就见那人脸色稍变,眸色转深。 他们天家几个兄弟虽皆是异母所出,但却有了一双相同的眼睛。看着他现在的眼色,洛淮当然明白他平静面下的怒火奔腾了,心情瞬间大好,顺道赞了濯雨一下,那人在尉辰窝里放的一把火可是放得太好了。 “那,四弟,你可是保重了。”尉辰笑道,面色已无异,到是那拂袖而去的架势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气死你!洛淮冲着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转身就见床头那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黑漆漆的眼看的人毛骨悚然。 “四哥”他抖了抖就要跪下,被那人及时伸手拉了一步,扶起身子。 “你腿脚本就不好,以后这下跪的礼就免了。”重楼淡淡说道,收了手,改抚上那又凑上来的猫脑袋,“改明儿,也得把这事和父皇提提。” “四哥?”这人一下子就转了话题,转得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又猜不出这人在想些什么了。 “你也是不小了,早过了逞一时之勇、撒一时之气的年岁了。成大事者,看得是长远之事,而非眼前之利。” “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啊。”想他们为了那几张纸忙活了多久,现在却被那土匪一样的人就这么抢了去。 “二哥也是得不到好处的。”重楼闲适地靠向床头,淡淡道:“你上南宫那儿,把消息散出去,就说梁国舅的所有罪证都在二哥手上。” 想姓梁的死的可不止他一个,那条大型的毒虫可是多数人的目标,更何况拆了他,也等于拆了东宫的一条胳膊。濯雨一直安分不动手并不代表他笨,如此不用耗心耗力的好事,他可是乐意的很。 “你想嫁祸?”洛淮转了转眼就明白,心里为他这后来之招好生佩服了一把,只是想了想又问道:“若是他随手就毁了呢?” “不会。二哥眼下保着这人是因为他还有用,但除了他是迟早的事。”除非他想自己也栽进去。 洛淮赞同的点了点头,又想到了另一桩事,便取过尉辰留下的密函交给他,问:“郝崖的事该怎么处理?” 重楼拆开蜡封,抽出密文,看了几眼,又随手丢入了火盆。那本是小小的火苗陡然窜高,一下就吞灭了那几张薄薄的纸片。 “也是时候该去面圣了。” “三哥!” 南陵带着刚得到的消息急匆匆地跨进赤乐宫的大门,就见那人蜷缩在火盆前,瞅着手里的密文,阴阴的笑着,就像只刚偷到了鸡的狐狸。 “三哥!”南陵蹙紧了一双好看的眉,压低了嗓音,提醒着那笑得有些得意忘形的人稍稍注意自己的形象。 濯雨稍稍敛了笑,调整了下姿势,狭长的眼转向那立在门口一脸严肃的人,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笑。 “真有那么开心么?”南陵带着困惑走近殿内,看那人两指夹了适才看过的密文丢到火盆里,看那窜起的火焰tian过那纸片后,一张上好的绢纸就只剩一对灰烬。 濯雨摇了摇头,伸指点着自己的唇,反问:“这么急着过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了?” “确实,梁国舅所有的罪证现在在二哥的手里。” “哦?” 哦?南陵以为那人会有一番见地,他倒只是单单的说了一个字,就转头去拨火盆里的碳石。 “你不打算出手?”这消息可是来的好啊。梁国舅只是一名外戚,到已不将他们一干皇族放在眼里,他可是早打算让他好看了,只是捞不齐证据罢了,现在正好,掰倒了他,顺便也拆了东宫一根柱子。 “不,”他伸出一指,左右摇着,“我会出手,但不是现在。这事我是会如了老四的愿,但不会让他笑得太早,这对伤口不利啊!” “哈?”南陵是听得一头雾水。 “你拿到的消息是重楼放出来的。”濯雨好心地告诉他答案,如愿看到他怒地瞪大了一双眼,“只怕是二哥拿了什么消息逼得老四不得不放手,只得来这么一招借刀杀人。” 他本以为悬月一走,重楼会是元气大伤,倒没想到,是觉醒了一条猛龙。 “不过,也好,梁国舅这人确实一定得除,迟早的事,这次就帮他一把好了。”濯雨耸了耸肩,躺回塌上,枕着自己的双臂,笑得是越发的开心,“但是出手前,还是把戏先看完的好。” 戏?南陵挑了挑眉,就见那人转过了脸,张了张红艳的唇,道:“我们的前相宫浩瀚决定行刺他的贤婿、我的二皇兄。” 七十四、却上心头(下) 在接连了数个大雪的日子后,郝崖终于迎来了一个晴好的日子。 打开窗的那一刹那,属于雪后独有的冰凉又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暖暖的阳光一下子就涌了进来,舒服的让云雁落决定暂时搁下早备下的计划,只想倚着窗头看着那抖落了一身雪花而格外耀眼的冬日。 这是一幅值得绘下的雪景图,只可惜那种成天对弈品茗、吟诗作画的惬意日子已离他太过遥远。 他浅笑着直起身就要退开,就听上头有鸟儿长鸣,其声清脆又悠长,很是特别,遂停了步子,向上望去,就见那无垠苍穹之上,有鹰展翅盘旋,其羽色洁白,是更甚上那地上的雪几分。 他微蹙着眉,探出左臂,就见那利眼之鹰,俯冲几尺,在靠近他臂膀之时,又扑扇着翅膀缓下了速度,很是平稳地停在了他臂上。 云雁落稍稍抬高左手,仔细打量着那鹰儿,那鹰儿也是转了转头,露出一双碧眸,是湖水那样温柔的颜色,却有着猛兽般凌厉的颜色。 这是雪鹰,长于极北高原之上,食山头雪莲为生,聪颖又凶猛,极为罕见又极难捕捉,多是由皇室之人驯养后用来传递重要又私密的消息。 而这只,该是属于重楼的。 云雁落眉心一紧,取下那鹰儿爪上的纸签展了看。 北碧大战。 只几个字,却让他拧紧了眉,好些时候也舒展不开。 北羌和碧天要开战了 这消息来得可算是突然得很啊! 北羌位于东陆极北雪域高原,多为游牧之民,多年来虽与碧天无友好往来,倒也无利益之争。 这次若真有一战,只怕也是有心人士推波助澜、刻意挑起。 想来北羌虽说是一方霸主,但究其实力,无论经济还是军事,若执意与碧天一战,也是以卵击石罢了。只是坏就坏在,北羌与郝崖仅有一水之隔,而帝都离这里却是前山万水。就郝崖边防这点兵力,只怕援军抵达之时,这里就成了一座废城!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际,心头一阵烦乱,禁不住猜想远在帝都的那人,该有着怎样的打算? 悬月在郝崖,重楼是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只是他又打算怎么做? 朝廷定将出兵,只是若是东、南两宫出兵,就决不可能保悬月安全,若是西宫出兵,那又是去了西宫一半的兵力 他托肘屈指抵唇沉思,良久,却仍是猜不透重楼那颗深藏在万重轻纱后的心。 罢了罢了,他无奈投降,伸指扣住那鹰儿的利爪,合了眼,静了心,半晌,又松了手,却无半点轻松之意,眉间褶皱反倒愈见深重。 “这局棋,要赢好险。”他叹了口气道,似是自言自语。 “何棋,要赢得如此艰难?” 有清朗之声自门口传来,好生吓了他一跳。缓了缓脸色看去,竟是悬月一身素色棉衫裙,笼着手站在那里,不知来了多久。 她一双金眸,宛如天际晴日,只淡淡地看了他片刻,又落在了屋里头最醒目的物品上。 还有什么,比一只需用雪莲喂养的雪鹰更稀罕? 云雁落本是希望那人只是惊奇而已,但转念一想,想到这女子已是重楼多年,重楼还有什么宝贝是她没见过的?这头想着,自是悄悄备起了腹案。不料,那人见着那只偏首啄羽的鸟儿时,确有一丝惊讶之色,但片刻后,又调开了视线,重新落至他身上,淡淡的,摸不出她的情绪。 她也不开口说话,只是就这么看着他。云雁落心知这人是在等等刚刚那问的答案,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索性转了话题,问:“怎么今儿会上我这来?”说话间,指尖已推着那纸签入了袖笼。 她答:“我是来借热水的。”其声低若蚊吟,脸上有着难掩尴尬之色。 “又被人欺着了?”他施然一笑,取过炉上温着的水壶,瞧着她空空的两手,又说:“是带回去?这走回去,又凉了,就在这用着吧。” “好。”她近了屋,走至椅旁坐下,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无人欺我,是我命徒不好罢了。” 云雁落本是去取铜盆去给她,却又听到她这番自弃之言,心头是莫名的一阵痛。 天姓的月翁主,何时如此的任命? 他暗叹了口气,转身取了盆回来,恰见她褪了鞋袜,露出一双又青又紫的莲足。 “你这是” 他禁不住诧异出声喊道,就见她连忙缩了脚,却来不及穿上鞋袜,又羞又窘,脸上再无淡漠之色,口中连连地喊道:“你快转过头去。” “冻伤了?”他不理她,在她面前蹲下,拉过她的脚就要好好检查。 “你这人”她气不过,偏又扭不过他,气得偏过脸,就见那忙呼着的雪鹰不知什么时候抬了脸,一双碧眸灼灼地看着她。 心头“咯噔”一下,刹那间觉得看着她的是另外一双眼。 那鹰儿昂了首长鸣了声,扑打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肩头,偏着头蹭着她的颊,蹭得她心头一暖,也是一阵冰冷的伤,初时还坚定的无视以消失无踪。 “确是冻伤了,不可以马上入水,你先等等,我去给你取了药来”他替她套好鞋袜,却见那人抬着手抚着那雪鹰的脑袋出了神。 他想起袖底还躺着的那张密文。 那纸薄如雪片,却联系着重楼,联系着她。 而她,就是难题唯一的解。 他想了想,问:“悬月,你可愿回去?” 她先是一怔,后答道:“不愿。”极其干脆,连片刻的犹豫都未有。 “现在的日子,才是我应该过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样的日子?”他挑眉道,指尖指了指她肿胀的眼,指了指她粗糙的手,又指向她满脚的冻伤。 “这样的日子。”她点头道。 富贵荣华后岂是一定无忧?换一种落泪的理由罢了。 “你放弃了?放弃重楼了?” “不,是他放弃我了。”她浅笑道。 曾经她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可能遗弃她,惟独重楼不会,可是到最后,她甚至愿意放弃以往的坚持,他却不要她了。 “不,他没有放弃你。”他自腰间取出了什么,却是紧握在手里,连个边角也看不到。他摊开她的手心,放上。 冰凉的感觉让她震惊。 她手里的是那银月耳环,它曾被她锁入了箱底,连同一切她决定放下的记忆,如今却又出现在了这里。 七十五、纤云肆卷(上) 罢月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的时间未开过口,又有多少的日子未出过房门,连心都是空的,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只是今早醒来,睁眼的那一刹那,见着的便是那是湛蓝一片的天空,偶尔有白云漂浮而过,却不及它的清澈。 于是,稍作打理后,她便独自来到了湖心水榭,不看冰层之下鱼儿摇尾游过,不看那还未来得及谢去便被冬雪冻住的白莲,看得独独是顶上那片单调的蓝,期盼它的清澈同样可以净化自己纷乱的心。 她知道她的父亲在连降四级后,本是要被贬至珠州县城,如今却得以留在帝都做个小小的太尉,她当然也知道她的父亲可以有惊无险是谁向圣上求了情。只是,这样又如何?她依旧是受了伤,伤得她不得不封闭了自己的世界,独自tian伤,不去碰触他的世界,不去碰触他的心。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去猜想他迎娶自己的真正意图,去猜想他心底还有没有那个轻灵如仙的女子。 她对天长叹一声,却远远不足道尽心底的哀伤。 “良辰美景,当是对酒当歌。若是敛眉垂叹,岂不是辜负了眼前大好的时光?” 罢月转过脸,就见冷云海不知何时前来,他身着一品紫绛朝服,头顶鹅黄玉冠,是说不出的清俊潇洒。天家诸位皇子已是人中之龙,与之相较,冷云海却是毫不逊色。 “王妃,”冷云海躬身作揖,奉上臂弯上挂着的银狐毛裘,道:“这天还凉着,出外还是添些衣物,可别冻着了。” 冷云海虽是黑王贴身近臣,又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性情甚好,却从不与黑耀宫女眷多有往来。今日,是破例了。 她接过白裘,暖暖的,显然是刚刚特意煨暖了。她抬眼眺望,果见那人站在湖岸,与围在身侧的群臣商议着什么,一身素黑因与周遭的白截然相对而特别显眼。 “不必了。”她回了眼,也回了心,推开眼前的狐裘。 冷云海眨眨眼,笑问:“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强求自己去放下?你不知道尉辰爱你吗?” “爱我?”罢月失笑着摇摇头,“他本就无心,若真是爱过,那人也不是我吧!” “那可不一定。”冷云海轻笑着竖起一指,在她眼前摇晃着,“也许,自己究竟在意着什么,他自个儿也不清楚。” “会有人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不是听得很懂的罢月还是认为眼前这人在欺骗她。 “有。”冷云海耸耸肩,一指指向湖岸那皱着眉还在想着什么的人,“他只是以为自己喜欢悬月翁主罢了。而悬月翁主也该是多少看出了些吧!” “怎么会?”她忍不住插嘴问道。 “尉辰打小就和太子一起长大,太子身为皇长子,自然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久而久之,尉辰就是被忽视的那个。而翁主就是第一个看到他尉辰的人。”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冷云海笑着点头道。 一个一直活在众人视线之外的人,很容易因为与众不同的专注而心动。更何况,悬月那双眼,是会勾人的。 “其实,即便他是真心喜欢过翁主又如何,他是曾为她做过许多反常的事,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她选择了你,这还不够吗?” “那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吧!”罢月冷冷地偏过颊,拒绝为他的一席话而动摇。 “你指的是宫浩瀚的事?”冷云海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叹热恋男女的痴傻啊。“你不认为他其实是为了你吗?” “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头,换来他重重的点头。 “东宫并不是完全他说了算的,而宫浩瀚身为南宫相爷,对他出手是迟早的事,即便不是尉辰动手,也会有其他人。你想若是其他人,宫浩瀚还有机会做个闲官吗?”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颊道,“好好想想,你就该明白的,他这么做,是不想你在父亲和他之间两难而已。” 只是那人闷惯了,从不会为自己解释。罢月也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他若是肯花些心思解释,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不会,不会是这样的。”她摇着头,拒绝相信他的话,坚持自己已逐渐软化的心要再强硬起来。“他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你是这样看他的吗?”冷云海惋惜地朝她微微摇头,“那你也不是自己想象地那般爱他啊!” “我” 他抬手,打断她道:“这座皇宫里头的每个人都有着难以诉说的伤,这些伤注定了每个人性情的偏差。” 就像濯雨的阴晴不定,重楼的淡漠寡情。 “我承认尉辰这人是有着很多的缺点,可是爱不是包容吗?他的好、他的坏,可能不都是你爱的,但你若真是爱他,就应全面接受他,不能只爱你想爱的那一面,而不爱另一面的他,这对他是很不公平的。” 是这样吗? 罢月望着他沉静的眼眸,也自里头瞧见了自己的万千心结。 她的生活本平静无波,看不到权位之争背后的勾心斗角,可以全心全意地恋着那个站在众人之上俯瞰全雄的人。但她踏入了皇宫,自此走入一个另一个世界,无论她想不想,她每天都得面对那些阴暗的丑陋面,看着那个自己难以接受的尉辰。那这样的她,又怎能说爱他?她爱的,也只不过是在心底偷偷勾勒出的一个完美的人罢了。 “对尉辰来说,或许没什么是比天下更重要了,但是你至少排在天下之后,这还不够吗?至少他为了你,放弃过一贯的原则。至于翁主的事,你该给他一点时间,毕竟她曾是尉辰以为自己倾尽全心来爱恋的人。”冷云海抬手指向还在岸边徘徊的那人,再道:“给他一点时间来明白自己的心。” 罢月缓缓站起身,看那人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散了去,只剩下他,仰望着一树雪花,似已出了神。 像是感觉了什么,他身子顿了下,也望下了她这边。 两头的距离不近,她却可以清楚看清他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深地勾着她的心。 忽地,树头有阵骚动打断横亘在两人间的沉默。 尉辰抬起了脸,恰见两支利箭急射而来。 “王爷!”玉萧快步上前,打去一支。 尉辰身手也是急快,跃身闪过,却也巧好迎上了另一支自背后射来的箭。 “尉辰!”罢月扶栏大喊出声,却只能眼见那人肩头中箭,跌落在地,翻滚着落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 洛淮在藏冬殿等了许久,才等到那人下了朝,大步跨进内殿,随即解了白裘,扯了顶冠,落下如瀑的黑发,半掩住那美玉一般的面容,往日墨一样的黑眸,此番衬着倒有了几缕血色,瞧得他心里一阵发毛。 “父皇说了什么?” 但听那人“哼”了声,径自走到桌前,逗起了在桌上闹腾着的猫儿。那猫约是个把月大的样子,正是长的快的时候,这些日子下来倒也不见它长了些,很是希奇。 “父皇不同意出兵?” 重楼勾唇浅笑,却是笑得极冷又极危险。 “他会不肯?只怕正中他的下怀。”他收了指,任那猫自个儿去玩,转而拾起一颗黑子,继续桌上那未完的棋局。 “这话怎么说?”总不可能是龙帝自己去吆喝着让人家打过来吧? “郝崖之事有我出马,他可是巴不得。”仔细想想,北羌这一仗来的也太是时候,地点也太巧,若说没人进去搅和,除非他真是三岁娃娃。 “他就是要我忙得没空去折腾皇后。”他落了子,向后倚着,看着还是一头雾水的洛淮,屈指抵了唇轻笑道:“可别太小瞧我们的父皇了,我们几个在下头搞什么可是瞒不住他的。” “那现在是如何?真要出兵吗?”洛淮索性拉过椅子坐下,和他慢慢商讨。“这若是我们出兵就对我们不利了。” “确实。”那人垂了眼,把玩着手里的棋子,看似很苦恼的样子,嘴角却有着丝丝的笑。 “四哥,你是在烦恼着吧?”洛淮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的麻。 “当然,”重楼重新抬了脸,轻笑道:“只是,若只有我们烦恼就无趣了些,大家一起才热闹。” “那二哥遇刺这件事”不会也是他干的吧? “与我无关。”重楼摊摊掌,“是他自己造的孽。” “那你是事先知情了?” “还好,多少猜得到。宫浩瀚寒窗苦读多年才有了如此的成就,没几日就被二哥砸了,自然怀恨在心。这次罪证又全落在了二哥的手里,眼下虽是自己人,梁国舅这人素来多疑,总是放心不下的。两人可谓一拍即合,传闻梁国舅垂涎宫罢月已久只怕二哥这一阵有得忙了。” 恐怕要的就是他们忙得喘不过气,才没空趁机踩到西宫的头上。洛淮无奈笑着摇头,对眼前之人是越加佩服。 “那南宫呢?”濯雨太过低调,他都快忘了还有一只老虎在等着呢。 “自然也不会让他们轻松。”重楼再搁下一粒白子,唇畔笑意无限,“而且,既然暂时扳不倒梁后,我也要让她无法下手!” 说罢,就有一阵细碎脚步声靠近。 “王爷。”是春梨在门口福了福身,惹来重楼一阵更浓的笑。 “终于来了。” 七十六、纤云肆卷(中) 悬月,你知道吗?为了能够走到最后,我不屑变成魔鬼,不屑下地狱,但是你不可以,你应该永远的幸福着。即使走完这一生,你也应该去一个美好的灵魂之乡,那里有霁阳,有你心底最牵挂的人。所以,我要把你送到最远的地方去,让你可以不必“逼不得已”。而这里,你最怨恨的祸根,由我亲手斩断,即使暂时除不去,我也会让她尝到你我一再品尝的失去的滋味,让她痛不欲生! “王爷,”春梨在门口福了福身,“九皇子在明夏殿候着了。” 小九? 洛淮心里是一阵奇,这人不是和皇后水火不容吗?小九怎么会找上来? 偏头一看,就见那人垂眼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唇畔含笑,却是寓意未明。 “王爷?”见他久久不语,春梨福身再道。 “告诉他,我歇下了。” 他起身抖了抖袖,迈了步子当真往内室走去。 “四哥!”洛淮又是闹不明白了,这人该是料着小九会找上来,而且相当的期待,怎么这下又不愿见人了呢? “可是四哥你明明在这!”一直站在春梨身后的楚歌往旁挪了一步,露出一双控诉的眸子。 “那你也该明白,我是不待见你的。”重楼停了步子,半侧过身,冷漠地说道。 “可是四哥,今天我若得不到答案,也是绝不会回去的!”尽管被他没有温度的话语刺了个遍体鳞伤,但楚歌依旧昂起了头,挺起了胸,强迫自己迎视他那双没有温度却又似深邃无底的眼眸。 “那你想知道什么呢?”重楼淡淡一笑,走至窗前,伸手抚上那淘气着探入了脑袋的冬梅。 楚歌的目光停留在他露出的手腕上。 他的四哥瘦了,那手腕细得几乎就是枯柴,上头那彩镯本应是紧贴着他皮肤的吧,现在却有些松松的。 月姐姐走了半年,他也避不见自己半年,半年后,再见到他,他却成了这副样子。 楚歌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抬了眼,看向那人疏离的背影,“四哥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了?” “你该是知道的,我在对付你母后,你认为到了今日的地步,我们还能好好面对彼此吗?” 楚歌瞪大眼看着重楼,却不意外他所听到的,他一直都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却没想到,这一天是来的如此的快。 “这样,你还要接近我吗?”重楼收了手,面上挂着浅浅的笑,“你还要靠近一个与你母亲为敌的人吗?” “四哥,你告诉我,”楚歌拽住他宽大的袖子,惊讶他的手臂已细到几乎要融入衣物中了,“你告诉我,是因为母后,你才刻意将月姐姐送到郝崖的吗?” 是他的母后,将他最亲爱的两人折磨至此吗? 重楼轻轻抽出自己的袖子,向后退了一步,“小九,离我远一点,现在我,没办法好好看着你,所以你离我远一点。” 浓郁的酸涩涌上他的喉头,让楚歌几乎就要抑制不住地流下泪。 他失去了,失去了他曾以为的幸福。原来,幸福真的很短暂,短暂到他还没来得及收集,它就这样消失了。横过袖子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楚歌转身冲出了这阴暗的屋子,与屋外守着的展风擦肩而过。 “展风,跟着小九,”重楼抬眼看着楚歌越来越小的身影,轻声吩咐着自己最贴心的护卫:“无论他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你都跟在他身边。” 展风自是没有多问,飞身追上,倒是一直静观两人的洛淮沉了眸,看着面前他从未看清、如今却看得格外清晰的人,拧着眉,问:“你要利用小九?” “是。”重楼看了他一眼,走回桌前,提起笔,飞快地写着书函。 “你打算做什么?小九还是个孩子!” 重楼缓缓仰起脸,含笑看着那人满脸的不赞同,出声提醒道:“霁阳走的时候也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洛淮一怔,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放心吧,我没打算用他做什么。”低头在信函上落了款,封缄好,重楼将信件递向他道:“我只是让小九心甘情愿地站在悬月一边而已,有他在,至少皇后动手会顾忌些。因为我们要去接月儿回来了。” “这是”洛淮伸手接过,不解地翻看着手里的信函。 “我的亲笔书函,调动紫军的函令。要准备出战了。” 楚歌拼命地跑着,穿过一条又一条曲折的回廊,踩断地上遗落的枯枝,直冲向那巍峨的栖凤宫。 “九皇子!”宫人们见到他立刻围了上来,“您上哪去了,娘娘在担心您。” “滚开!”推开她们,楚歌直接冲进了自己的屋内,随手卷了些衣服、取了些珠宝,就要往屋外冲去。 “小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福全得到消息赶来,及时拦下就要出门的楚歌。 楚歌猛地抽出袖中的短剑抵上自己的颈项,“让开!” “小主子!”福全低喊一声,“您这是做什么啊?快把剑放下放下!” “让开,没听到吗?”楚歌利吓一声,手上的短剑更贴近了自己的脖子。 “歌儿!”闻讯赶来的梁后不敢置信地看着骚动中央的楚歌,“你要做什么!快放下手里的剑!” “母后,”楚歌悲哀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您知道吗?歌儿其实什么都不要,歌儿只要月姐姐,只要四哥和七哥。您知道吗?大家都不敢理歌儿,只要他们愿意和歌儿在一起。可是您毁了这一切,七哥不在了,现在您又要毁了月姐姐!母后,您逐个是在逼歌儿憎恨您吗?” “歌儿,说什么傻话呢!”梁后怒斥道,“福全,给我拿下他!” “不要过来!”锋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陷入他的皮肤,血丝丝地流了下来,惊住了所有的人,“你们让开!” 没有人再敢上前,只得一步一步退了开来。 “母后,不要跟过来,除非你要的是歌儿的尸体。”撂下狠话,楚歌再不留恋地向宫门跑去。 母后她一定不知道,这世上远有比权利更令人向往的东西。 楚歌拉过马棚里的一匹枣栗马,翻身跨了上去,两腿一夹,枣栗马箭一般地冲向了两仪门。 他知道,对自己来说比皇位更珍惜的东西就是真心。 七十七、纤云肆卷(下) 晒了满院的衣物,皆是现下天空那般沉重的灰色,却因着雪后的冬风轻盈地扬舞着,而那人就站在院中,望向遥远的天际,似是想着什么,又出了神。 “在想什么呐?”索兰轻唤了句,看那人恍若初醒,转过的眼还有些迷离,手里该是握着什么,大概不想让她瞧见吧,五指收紧,插进了口袋。 “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悬月提了提笑,走回井旁,看着那几盆还未洗完的衣物,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 这一刻,她几乎都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做些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皇城里那孤单的人,猜着他是不是又在勉强着自己去做那些他根本不想做的事。 片刻后,回了神,看清了现实,便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摇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摞了袖,准备去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粗活。 袖子卷上的那一刹那,比冰还要冷上几分的空气毫无阻隔地割上她的手臂。悬月这才注意到,郝崖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而已。 她伸了伸五指,鼓起勇气将手指伸进那刺骨的冰水中,却有另一双手,快了一步,抓住她的。 “索兰?”她不解地眨着眼,看那人自兜裙里取出小小的药瓶,倒出了些许,摸在她手上,是暖暖的感觉,却不知是来自那药粉还是索兰的手。 “是云雁落给的。”迎着她充满的疑问的视线,索兰好心地给出了答案,“他说不希望十八岁的你有一双八十岁的手。”说着便是“扑哧”一笑,推了推她问:“你那耳坠子就是他送的,是不?” “索兰!”悬月惊讶地低呼着,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是他是不?是他,挺好。那云先生待你是有心的。” 她十岁那样遭逢家变,入了贱籍,注定一生劳苦,在遥远的帝都,却有一个同年的女孩入了宫,名字载入了玉碟,成为王朝第一个没有天家血统的皇女。 她是好奇着会是怎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令人羡慕的际遇。却没想到,在今日、在这里,见到了她,更没想到自己一直憧憬着的会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女子,一个只是看到她,就忍不住心酸的女子。 那云雁落随是草芥出生,样貌却是生得极好,气度也属上乘,性情更是温和。若是这样一个男子,一定可以给她一个不用流泪的世界。 “不,不是他。”悬月却是连连摇头,摸进兜里的指尖又抚上那冰冰凉的坠子。 耳坠不是云雁落送的,那药大概也不是云雁落给的这药里头有着流飞亲手培育的仲夏草的味道。 云雁落要送的恐怕是那人想给却给不起的关心吧! 她想起,云雁落说,重楼并未弃她啊!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重楼将她送离宫也是另一种保护,只因着龙帝也离弃了她,她失去了最后有力的保证,要消失在那偌大的宫廷里将是件多容易的事。 她当时也是迷了心,狠狠地咬了下去,也狠狠地说道“我恨你”。 可是重楼确实也是放弃了她,他拒绝了她走进他的世界、参与他的生命。 而这却是最伤人的背弃。 她心一凉,抽出了手,猛地站起身,看向远方,那里积了雪,一片茫然的白,如同她的心和她的未来。 “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答案该是早在你心中的。” 她回了头,就见索兰坐在那,一脸恬淡的笑,以指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怎么做,你早就知道的,也下了决心。如果是这样,就去做,不用担心其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只做自己想做的? 她摸向自己的心,那里确实为了一个人下了自己无法为另一个下的决心,却被他拒绝了。如此这般,她还该坚持吗? 正想着,就听有人唤着她的名字,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是锦花了。”索兰念了句。 偏头看去,正是锦花穿过了院门,扶着墙头,按着剧烈起伏的胸脯道:“悬月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悬月满脸困惑,随即浅浅一笑。 该是云雁落吧! 她才猜测着来人的身份,那头锦花已稍稍缓了口气,再道:“是个孩子,好漂亮好贵气的孩子!” 她一愣,偏过头,看向锦花身后,却是楚歌一歪一斜地向她走来。 “小九?!” 悬月吃惊地看着楚歌,目光停留在他薄尘微蒙的小脸上,再难移开。 为什么他会来? 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天真又娇弱,这样的日子,他该是赖在他母后的怀里撒着娇,要着宠。可是,他却出现在这里,乱了头发,乱了衣裳,那样的狼狈,让她难以想象,从帝都到郝崖这段漫长的路,他是如何走过。 楚歌摇了摇头,想晃去那几欲吞噬他意志的眩晕。直到意识恢复些清明时,他才重新看向悬月,露出一个孱弱的微笑。 “月姐姐,小九来陪你了。” 悬月一怔。 那样勉强的笑容,她曾在另一张稚嫩的脸上见着。 明明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失了去,却偏要提着嘴角,告诉她不要担心。 被水气模糊的眼前,竟是霁阳踉跄着脚步走来。 可是,他不是霁阳。 悬月垂下眼,默默地告诉自己。再抬起眼,视线却胶着在楚歌的脖颈上无法离开。 那是一道不浅的伤口,血虽然早已干涸,却似乎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头渗出脓汁! “小九!”悬月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恰巧接住楚歌软倒的身子。 好烫! 炽热的体温隔着层层的衣物传到她的冰凉的手上,让她是止不住的心惊! 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小九!”悬月轻拍着他的脸颊,却得不到他一丝的回应,心里顿知不妙,立刻抱起他,向门口跑去。跑了两步,却又无奈地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向那堆积如山的衣物。 “走吧走吧!这里有我和索兰呢!”锦花冲她挥了挥手。 索兰扫了一眼粗枝大叶的锦花,淡笑道:“难得我们意见相同呢!” 悬月点了点头,再不迟疑,抱着楚歌冲了出去。 她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可以听见自己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让她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如此地跑在无人的道路上,寻求着救助,为了霁阳。 “云雁落!小九病了!”悬月撞开门,恰是云雁落未出门,正倚在桌前看着书。 九皇子。 一抹异色滑过他的眼,还来不及看清楚,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云雁落绕过书桌来到她面前,细长的手指扣上楚歌的手腕,拧眉沉思了半晌,道:“没什么大事,这热怕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引起的。” 从她怀里接过楚歌,云雁落迈入内室,替他地盖上棉被后才重新走出,在一排长柜中找寻着合适的药材。 “我能怎么做?” 云雁落手一顿,缓缓旋过身,幽深的眼扫向她。 “你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使他是梁后的孩子?” 收回视线,云雁落继续找着药材,直到找到了最后一味药,他才拢了拢衣摆,重新在桌前坐下。 即使他是梁后的孩子,即使他的母后杀死了霁阳吗? 悬月看向内室,那张有些寒酸的床上,躺着一个华服的孩子,一个为了她而舍弃了华丽的生活,不远万里奔到她身边的孩子。 她曾以为,随着霁阳的逝去,那段名叫幸福的日子就已经远去了;她曾以为,是那个头戴凤冠的女子扼杀了她的幸福。然后,这个唤作楚歌的孩子出现了,一瞬间就用他的温柔和依赖融化她冰冷的心,就和霁阳一样。 上天是在可怜她吧,带走了霁阳,却还给了她楚歌。 她愿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她是梁后的孩子,即使他的母后湮灭了她生命中唯一的阳光。 云雁落看着她渐渐放柔的面容,淡淡一笑,将扎好的药包搁置一边,“我给你测个字吧!” 又测?悬月挑了挑眉看着云雁落,云雁落却已将手掌伸至她的面前,浅浅地笑着。 她歪了歪头,伸手在他的掌心轻轻划下一个字。 云雁落一惊,猛地抽回手藏在身后。 “怎么了?”他的神色起伏不定,不似平常的他。 “没什么。”云雁落微微一笑,已经又是往日的云雁落了,“去煎药吧,注意火候。”将药包递给她,云雁落径自走进内室。 尽管心中充满疑问,可是悬月知道,云雁落不想说的话,她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的。再看了他清雅的背影一眼,悬月抱着药包走了出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云雁落这才停下了脚步。 摊开那只手,上头是什么也没有,却残留了她指尖的触感,丝丝缕缕的,围出一个字。 重。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呢?”云雁落仰面长叹了一口气,摊开的手心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碎玉,不是晶莹透泽的,却因上头繁复的图腾而成无价。 那是半条九纹龙。 七十八、一剪梅(上) 冬日的午后并未因暖日当头而平添几份暖意,充斥在周在的还是那总会令人不由自主瑟缩起身子的寒意。因那刺骨的冷,平日里就鲜有人迹的紫宸宫更是显得空寂,惟有那充斥着院落的梅,是一片热闹的香雪海。 重楼正站在一棵梅树下,仰头望着那一树的白,紫衣上落了片片梅白,拂了一身还满。 这棵树,是悬月在他接下西宫主位的那一日种下,细心栽培,迄今未有多少年头,却已展了枝头,放了花苞。 刹那间,湛蓝苍穹有雄鹰长鸣,羽色极白,更甚地上残雪。 他仰面轻笑,微抬右臂,露出腕间七彩日镯。 那鹰再盘旋一阵,扇着翅膀落了下来,却是停在他的肩头,转着一双碧眸,偏首瞅着他。他唇畔含笑,抬手探入那温暖的羽下,摸到一片轻薄竹简,上有凹凸之纹,并不完整,却足够让他理解那人所要传达的意思。 “快被猜出来了吗?”他摇头无奈笑着,“月儿可是越来越聪明呢!” 那语调淡柔如水,听着是赞赏,却又有无限感慨。 他振臂一挥,那鹰顺势展翅,冲上云霄,瞬间即不见踪影。 “那你说我该怎么是好?顺了她的意,却不是你想要的结果。”手指攀上一枝满是花朵的梅枝,只是稍用力,便得一枝梅。凑近鼻端,嗅得无限香,恰似那人身上的味道,不由舒心一笑。 要成全所有人的幸福,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此刻却不见他面有苦恼之色。 “重楼!” 却有一声暴吼,打乱满院的沉寂。 重楼挑了挑眉,侧了眼,就见小道尽头,濯雨大步走来,那步子踏地极重,硬是在地面上烙上了一串带着火气的脚印。 他轻轻一笑,转回眼,重新看着手中素雅小花,对那人满身几乎就要烧起来的怒火仿若未见。 “你在笑!你居然在笑!心情倒是好!”濯雨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强迫那人冷淡的眼看着自己。 “天气好,心情自然是好。” “呵,你心情自然是好!”濯雨冷哼一声,松了手,虽是竭力按压着想要掐死这人的冲动,却是按不住心头的怒。 他承认自己性子难以琢磨,阴晴总是难定,倒也不曾如此愤怒过!他当真是低估了他的四弟! 重楼素来无欲无求,如今虽是入了朝堂,倒也不曾主动对他们兄弟出手,却不想这人是扮猪吃老虎,旁人看着总以为是那些人欺了他,负了他,却是那人反手一鞭子抽上了那些人。他知道重楼的可怕,却不想这人已经可怕到这个地步!已经容不得他悠哉对付! “怎么?二哥那火烧你那去了?”重楼环着胸,手中那枝梅恰巧掩住他嘴角诡异的笑。 “明知故问!”濯雨冷哼一声,道:“你早知二哥必不会坐视梁国舅此时遭难,故意将梁国舅的罪证交给他,又命人上我这散了消息,诱得我出手代你除去梁国舅!你又知梁国舅生性多疑,决不会看着自己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算得他必会找人除去二哥!而那最好的人选就是宫浩瀚!” “宫浩瀚早就被你手下众臣逼离了南宫。”重楼摊摊两掌道。 “可怕的重楼,”濯雨上前,抬手按住那人的肩头,“只怕那逼离事件也有你下的手是不?宫浩瀚走的时候可是带走了很多东西。” 而这些东西偏偏都是见不了光的,宫浩瀚却带着它们投奔了梁国舅! 梁国舅此番行刺皇子可是犯了死罪的!他与尉辰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却不想,尉辰活了下来,伤口是深,却远不足以致命! 尉辰现在虽是还未示下如何处理,却让贪生怕死的梁国舅乱了阵脚。他愿意向尉辰提供南宫帐册,只为换得一次生存的机会! 他本以为重楼这次只是借刀杀人,却没想到是连环计,结果可能将是南宫的自此一蹶不振。 “重楼啊重楼!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重楼闻言抬眼,略带血色,有些刺目,瞧的濯雨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我要的是天下大乱,求的是那人忤逆道德伦常,此生不得安宁。” 他沉沉开口,语调平波无奇,仔细听来却是充满恨意。 “三哥啊,给你一句忠告。”重楼走近他,倾过了身,对着他的耳轻道:“好好守住你最重要的!我既然可以知道,她也可能知道,父皇也会知道。” 濯雨浑身如遭电击,推开那人,眯眼瞧着他眼底还未退去的红。 昔日的仙士,怕已是今日的魔星。 他冷哼一声,甩过袖,愤然离去,与匆匆前来的洛淮擦肩而过,脚步却是未停。 “四哥,三哥这是”洛淮不解地看着那人渐远的背影。 “是被踩了狐狸尾巴了。”重楼轻道了句,俯身拾起刚被濯雨撞落在地的梅枝,小心拂去上头沾上的尘土,笑了笑,道:“甭管他了,回去准备准备,时机恰好,你三日后即出兵前往郝崖。” 郝崖,悬月再度猛地惊醒,一头冷汗,心悸尤存。 她拭去额头的薄汗,再去回想,却点滴也忆不起那令她即刻惊醒的梦境。 烛火轻轻跳动了下,带回悬月四散的思绪。 床上楚歌还在睡着,脸上那异常的红已然退去,悬月伸手探上他的额,已没有了那烫手的温度。她这才放下了心,替他掩好被角,让他继续好眠,而她,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走出内室,见到的是云雁落,正合眼倚着书桌。悬月本以为他也没睡,刚想上前劝他好好睡一下,却听到了他轻浅的呼吸声他俨然已经入睡。悬月将火盆更挪近他一些,红红的火光照在他脸上,与重楼极为相似的面容让她心底顿生一股不安。 悬月站起身,走到屋外,刺骨的风立刻卷了上来。 “展风!”微仰起脸,她轻轻地唤道。 七十九、一剪梅(下) 夜,还在持续着,却有了一道橙色,沿着天际拉开,滑下天与地的界限。 悬月站在屋外,刺骨的风卷着她的发,也卷着她的衣。 “展风。”微仰起了脸,她轻轻地唤道。 那声清远悠长,划开夜的沉寂,却驱不走它的宁静,回答她的依然是无尽的沉默。 “我知道你在。”她略沉了嗓子道。 片刻后,有黑影自屋顶窜出,翩然落地,竟是片雪未起。 那人正是展风。 “果然是你。”望着他乌黑的发旋,她了然于心。 楚歌会出现在这,多半也是重楼安排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居然不惜利用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眼眸一转,才垂眼,就见那人依然单膝跪在地上,像是等着她的指示。 于是,她开了口,道:“展风,你回去。” “翁主!”展风错愕地抬起了脸,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一道指令! 他以为她该是要求他带她回去的!聪明如悬月,怎么会猜不到宫里头现下正起着波澜,还是由重楼一手造成的波澜! “展风你回去。”她再道,望着天际渐浓的晨色,“回去保护你发誓用生命守护的人。” “翁主!”展风唤道,其声嘶哑颤抖,近乎是哀求着,哀求着她与他一同回去,守护那个他们都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着的人。 重楼固然重要,而又岂是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她不知道她脚下的土地即将被鲜血染红,即将被泪水淹没! 可是他不能说,只能无言地哀求着。 但是,悬月侧过眼,道:“回去。” 此刻的她虽是荆钗布裙,却依然气势凌人,让他无法违逆。 “翁主保重!”展风无奈抱拳道,退了两步飞身跃离了这小小的院子。 夜风再起时,已无他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再度被舍下了。 她当然明白展风眼底的请求。可是她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回去。她还没沉淀自己自离宫后一直纷乱的心,还没明白她到底追求的是什么,而她还是个罪民,再没得到赦免之前,她走到哪都是个罪民,即使回到了他的身边,也再回不到从前。 望着越来越红亮的天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回身,就见云雁落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墙,肩头还挂着她给他掩上的棉衣,似是才起,一双墨瞳幽深如潭,又闪亮如天边星辰,很是清明,显然醒来已久。 这样的一双眼给了她很熟悉的感觉,一个荒唐的念头也在一瞬间划过了脑海,却也是真的一瞬间,那一瞬间短地让她还来不及去抓住,就已经结束。 她在回神,那人已经抓过肩头的衣物,走来拢住她早就冰凉的身子。 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按上那还带着他体温的衣裳,他却已退了开去,望着她的眼里有千波流转,似是有话要说,最后却是保持了沉默,只是深深望了她一眼,回了屋里。 那一眼,几乎要让她抓回那流逝的感觉。 但流逝的终是流逝了,她只是隐约感觉到,她一再求知的答案,在她已经不需要的时候,就要揭晓了。 还是热闹的街,热闹的人海。她拉着终于痊愈的楚歌走回行馆。 楚歌虽是较寻常的孩子纤细敏感了些,却终究是个才十一岁的孩子,有着无穷的好奇心。虽是随着她慢悠悠地走着,却早已对身旁的看到的感到腻烦和不耐,忍不住想看前头更多的,于是走了几步,就会踮起脚,窜跳着,在她转了眼看向他,又乖巧地走着。于是,她停了脚步,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想去就去吧!” 那孩子踢着脚下的石头,有些无措,好象是做错了事,“楚歌不去,楚歌陪月姐姐。” 悬月无奈地摇摇头,推了他,说:“去看看吧,多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总是好的。” 楚歌走了两步,又回了头,见她点了点头,才放开脚步,往前头跑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前些日子还失了活力的孩子现在又像只拥有丰满羽翼的鸟儿,可以在天空翱翔,唇畔不禁盈上了笑容。 然,不久,枝头的雀鸟纷纷离枝飞起。 她心头一惊,回头望去,就见路的尽头,尘土飞扬着,随之而来的便是紧密如鼓的马蹄声。 “小九!”她急喊一声,足尖点地跃至那还浑然不觉的孩子身边,揽过他的腰闪到路边,衣角险险地擦过飞奔过的马。 他们是安全避过了,他们后头的人却因避之不及,被抬高的马蹄踢飞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那疾驰的马也被迫停了下来。一个高壮的男人跃身下马,却不是为自己的过失道歉,而是对着那不断呻吟的人飞起一脚。 众人一惊,争先欲上前为那人讨个公道,却在挪近一步后,又飞快地退了回来。 悬月一愣,在那男人转过身时,立刻明白过来。 那是羌族的人! 他虽然一身天朝服饰,掩盖了他远比天朝男子强壮的体魄,却遮不住那双兰色的眼瞳。 “羌族人好大胆子,敢在我朝疆土上逞凶!”一旁的楚歌低吼道,仿佛一头即将发怒的小狮子。 那头,男人似仍非常不满,继续对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拳打脚踢。这头,楚歌怒瞪着双眼,即将呵斥出声。悬月一把捂住他微张的小嘴,脚尖勾起一枚细小的石子,朝那男人踢射了出去。 “呜!”那人闷哼了声,探手捂上肩部,抹上了一手的血,随即咆哮了起来,嚷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他那兰色的眼透着红,扫视着在场所有的人。 悬月揽着楚歌的肩,垂着头,不着痕迹地随着人群往后头退去。 “够了,穆轮!”另匹马上的男人开了口,却不再是那人的羌族话,而是地道的汉语。 这人绝对不好对付! 悬月半抬起头,瞥见那人一双碧色的眼,是好似湖水的颜色,却又似狼,带着捕捉的欲望。而他的视线也恰巧扫到了她。悬月一惊,忙垂下头,将楚歌揽得更紧了,同时,手扶着楚歌的脖颈,微微使力,让高傲的九皇子也跟着低下了头。 可是,仍旧没有避过,眼前一双又一双的脚向两边退开,换上一双黑色的男靴,踏着沉重的脚步逼近她。 悬月手微微移动着,在袖中握住了“流星”的剑柄。 一道黑粗的马鞭托起了她的下颚,悬月被迫望入那双碧眸。 男人本带着嘲讽的笑意在看到她一双金眸的一刻冻结在了嘴角。 “你,天朝的人?” 悬月点了点头,手心涔涔地冒着汗。 “眼睛,怎么会?” “我娘亲是羌族人。”悬月撒了个谎。她隐约觉得她若照实说了,恐怕将是另一场灾难。只她一个人,也许还可以脱身,可是现在她的身边还有个楚歌。思及此,她更用力地握住楚歌的手。 “哼,一个杂种!是你打了本大爷吗?”那个叫穆轮的叫嚣着走了过来,却被眼前的男人横臂挡住。 “阿斯蓝?” 阿斯蓝感兴趣地再三审视了下悬月,收回了马鞭,放声大笑,“我对天朝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悬月见他翻身上马,这才要舒了口气,阿斯蓝却又策马走了过来,微倾着身,对她低道:“预言之女,我记住了。” 她惊愕地瞪大了眼,那两人已奔驰离去,留下滚滚尘土。 八十、醉玲珑(上) 夜的漆黑是最好的保护色,掩盖了这片大地上正发生的一切,好的,也有坏的。独有那长长廊檐下悬挂的盏盏宫灯,照亮了夜的一角,也照亮了这片栖凤宫。 因有着诸多炭盆暖着,栖凤宫内是与外头截然不同的暖和,即使有冰凉如水的夜风透过半开的窗窜入,也未曾吹走一丝暖意。 层层垂纱后的软塌上,有一红衣女子侧身半倚着,美眸半阖,似睡非睡,却不减锐利之光,看向那跪伏在踏前的男子,正如一开始,看着他从门口爬了进来。 “你一定要救救我!”开口的是那伏在地上的男子,身型已呈福态,半抬的脸上已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窥见他年轻时的俊逸潇洒。只是,曾有的这份出众终是被岁月磨了去,同时也被富贵后的酒色荒唐吞噬。 这人正是梁国舅,当朝皇后梁后的兄长。 被逼至绝路的他,不得不向已许久不曾见面的妹妹求救。 他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宫浩瀚手里的帐册足以让南宫万劫不复,他以为尉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时机,却不想还卧在床上养伤的人看也未看,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道:“不需要。老三是狐狸,被他咬到,至多疼上几天,你可是只会噬人的虎,被你咬到,可是会没命的。” 他还记得他脸上的笑,明明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面色还差到骇人,嘴角的那笑却足以让他抖散了所有的骨头。 他知道那人是知道了自己的所做所谓,而且,不打算放过他。 “各人造的孽各人受,你惹下这么大桩的祸事,我也帮不了你。”帐里头的女子起了身,黑长的发丝顺着她的肩一路滑落而下,直至缠上那纤细的脚踝,形成白与黑的鲜明对比。 “可以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的!”梁国舅急了,爬至塌前,扯着那轻软的声,再次恳求道。 “刺杀皇子可是死罪。”她看着那和她流着相同血液的男人,瞳孔里却是一片冰冷。 “可以的,龙帝最听你的了不是吗?连当初你杀了昭后” 一声清脆的巴掌打散了那还未说完的话,也打得他翻倒在地,被牙齿磕到的唇角流下细细的血丝。 好半天,梁国舅才回过了神,再转过眼,就见那轻纱不知何时已被宫人拨开,露出女子艳绝天下的容貌。 挥下那巴掌的也是她,天朝的国母梁皇后。 她正垂眼看着地上一脸不敢置信的兄长,仿佛居高临下睥睨脚下芸芸众生的神者,冷漠地旁观,没有参加的兴趣。 “小心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她冷吐了句,向旁侧伸出手,福全便躬身上前,用刚绞好的帕子,擦拭着那干净的手掌。 “我是你的哥哥!” 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强调自己的身份,换来她优雅却冷绝的笑。 “确实,你是我的哥哥,是唯一的兄长呢!”她甩了甩袖,衣上金凤随之欲舞,“我,是该帮着你。” “正是正是。”梁国舅忙着点头,不觉后头刮过有阵不该出现的冷风,待到察觉时,脖颈间已摸过一丝冰凉。 他仍是难以相信地转过头,只来得及看一眼福全没有表情的面孔,便失去了最后的呼吸,软倒在地。 破开的喉头有鲜血急涌而红,染红了地上上好的软毯,也染红了长及垂地的轻纱。 “啧,弄脏了。”梁后咋了咋嘴,不满的是自己还未推闪,雪足上也染上了那温热的血。 “娘娘。”福全叹息着蹲下身,取出帕子,擦拭着那玉一样的莲足。 “你开心吗?”她却是掩着唇,“咯咯”的笑着,艳丽的面容有着少女的纯真,却是诡异的紧。 “你开心吗?”她有问,“可是这人害得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呢?” 福全沉默着替她穿好鞋,却未起身,只是仰起了脸,看着她依旧美丽绝伦的面容。 上天对她是优待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时间给她的却是只有成长的风韵,却没有岁月的沧桑。 她,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这样好吗?” “好。”她笑着退回了软塌上,看着那地上没有了生命,却还是固执着瞪着她的人,“这可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终于有机会为你,也为我出出气。” 她瞥见那人面上的担心,扬了扬手道:“这人已是留不得,再活着,也是挡了我的路而已。” 福全自然不是很明白,却也无心明白。他按着膝头起了身,扬手招来侍卫,道:“梁国舅畏罪自尽,快去秉明圣上!” 众人领命散了去,独留两道被可以掩藏了的气息。 福全警觉地挥出袖中两把匕首,惊出一道黑影,自藏身的树丛中一跃而起,破开夜的黑幕,往宫廷的深处散去。 他欲起身再追,屋内却传来了梁后轻柔的嗓音。 “算了,别追了。” “可是” 梁后却是再度拨开了轻纱,踏着地上还未拭去的血渍,带笑的视线跃过他的肩头,直往他身后钻去。 “我们有更重要的客人。” 福全这才想起刚才离去的只是一人而已。 那黑暗之处依然沉寂,半晌,有细微的骚动传来,正是有人拨开了藏身的枝叶,露出的是重楼精致的面容。 然,那人未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处光明之地的女子,轻轻提起唇角,露出难以探究的笑,又转了身,重新走入了黑夜。 “娘娘!”福全一惊,忙出声请示。 梁后冷哼道:“不用,你可别犯同样的错。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重楼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他要下的黑子可不在这里,而是在那头。” 她伸出纤细一指,指向遥远天际。方向,不明。 八十一、醉玲珑(下) 迟迟钟鼓初长夜。 夜幕依旧森森,就连星子也无法窜出浓云,惟有那西方的残月苦留在遥远的天际,极力挣扎,偶有破云而出时,一会儿又遭重云卷灭。 位于皇城之东的黑耀宫内依旧灯火通明,卧床养伤多日的尉辰此刻仍是未睡,正倚着床头垂眼看着手里的书卷,似是在潜心阅读,也又更像在等待着什么。 烛火飘摇时,他终于拉离了久久停留在那行字,看向内殿的一角,那突然出现的黑影。 “玉萧。” 那人迈步走出无光的死角,一袭与夜同色的黑衣此刻显得很是刺眼。 “王爷,”玉萧拱手道:“梁国舅已死,正是皇后下的手。” “哦?”那人剑眉微扬,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好似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还有,梁国舅死前曾提及当年昭后娘娘的案子。” “昭后?”屈指抵唇,只是稍想了会儿,便想起了当年那株圣洁的莲。 龙帝的第二位妻子琴昭皇后,本为东临巫教蝶女,是东临国后的亲妹妹,十四岁那年为求两国长久和平,远渡重海而来,直至离世之时,都未曾离开过天朝的疆土。其一生考虑的都是天下的安定、百姓的福祉,是以拥有“天下第一后”的美誉。 只是这样贤惠的女子,却是死得凄惨,死得冤枉。 可是,自这宫里头离去的人又有多少是没有冤屈的呢? 他扬唇轻笑,挥了挥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玉萧拱手再拜,退离了殿内。 “你不认为这消息有用么?” 殿内再度无声时,一人自塌旁屏风后走出,红衣金冠,装扮是艳却不俗,除了濯雨还能有谁? 只见那人稍走了几步,又停下,托着肘,指尖点着唇畔难以忽视的笑,像是在等着他的答案,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才偏了头,看向那已合眼假寐的人,再道:“我倒是觉得所有谜题的答案都在这里了。” “我对解谜不感兴趣。”尉辰冷声说道。 他感兴趣的只是最后的结局,对手上场的原因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况且,有重楼这样棘手的对手,这局棋才值得他如此费心地去走一遭。 濯雨闻言,掩唇轻笑:“也许这可是扳倒老四唯一的机会。” 他那个弟弟有多强悍,他这次可是有了深切的体会。 “我让给你。”尉辰拧眉看着那人毫不收敛的狐狸样,再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可是挺爱与老四掺和在一块的。” 濯雨咋咋嘴,竖指左右轻摇,“这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只怕对他这个狐狸一样的弟弟来说,只有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是朋友。 他反感地摇摇头,向他摊出手掌道:“我这次可是如了你的愿,东西呢?” 濯雨合作地上前拍过他的掌心,却未留下任何东西。 “你!”尉辰顿时大怒起身,却被那人一掌按回床头。 “心急可是坏毛病。”濯雨拍拍他的肩头道:“东西若是给了你,依你这木头性子,就甭指望能有什么作用了,这次你放了这么多水,这事还是我来吧。” 他一直以为,对他的二哥来说没有什么东西会比那张椅子更重要了,连悬月,他都狠心舍了去,没想到,今日,为了一个宫罢月,他倒是放过了这次让南宫再无翻身之日的大好机会。 他的二哥,不是没有心的人,他只是不会爱而已。 再拍了拍那人的肩头,他起身拉开了门,见到的是站在门外多时的罢月。 “你可是都听到了?” 罢月茫然地看着他,又茫然地看向屋内,那人在明亮烛火下却模糊起来的身影。 濯雨一早唤了她来,就是要她听适才他们那番晦涩难懂的对话。 只是那几言几句,她虽是听不明白,却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要的是这个。”濯雨拍了拍她愣怔的颊,取出一直妥帖藏在袖中的绢帛,“这是能让你父亲人头立刻落地的所有罪证。” “什么!”罢月难以置信地夺过那白绢,细细审看,最终心灰意冷。 在她心目中永远都是个英雄的父亲,事实上却是做了诸多卑劣的事。 “其实这次行刺二哥的人并不是梁国舅,是你父亲。虽然也是受梁国舅唆使,但多少都是死罪。他这次愿意破例帮我,除了我拿这东西威胁他,更主要的是,他要保护你和你父亲,必须要灭了梁国舅的口。” 是这样的么? 罢月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白绢。 “罢月啊,这个世界本就不想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二哥,我,甚至重楼,这里没有人拥有一双干净的手,我们生在皇家,皇家,就代表着人吃人的世界,同时也是一辈子不能脱离的天牢。”他拍着她的背脊,看着她的视线显得很悠远,“政治游戏的玩法,就是要想尽办法让自己活着,铲除敌人、运用手段,在这里都是很正常的事。胜败生死,都只是在转眼之间。这场游戏里,没有真正正义的一方,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看得你只是从谁的立场来看而已。” 罢月觉得迷糊,冷云海说过的,濯雨现在说的,让她心中的价值观都模糊起来,是不是,在这里,真的没有谁对谁错。 “罢月,其实你不必想得太多,你只要看着二哥就可以了,看着他,看清他的世界,你就会找到你要的答案。”濯雨笑着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入门后的世界。 罢月踉跄着走了几步,再回头,门已被合上,还似乎上了锁。她别无选择,抬起了眼,就见床上那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良久,他向她张开了双臂,等待着曾经有过的圆满再次回到自己的怀里。 凝视着她的那双眼有多温柔,这次她看得很清楚。再无犹豫,她上前拉住了他的手,看着他憔悴消瘦的脸,禁不住红了眼眶。 “我值得吗?”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还会不理我吗?”他拉她靠上自己的胸膛。 “不会。”聆听着他胸口那一下一下有规律的心跳,她才觉得自己自那日起漂泊了多日的心终于回到了港湾。 她愿意,愿意就这样看着他,等着他找到答案。 破晓之时,征战军队仍在急行。 颠簸的马车中,洛淮垂眼握紧了手里的龙吟鞭。 此战必败他霍地抬了眼,拨帘命道:“所有将士再加快速度!半月之内,一定要到达郝崖!” 八十二、风破晓(上)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脚下的土地会被铁蹄蹂躏,还未化去的积雪会被鲜血染红,那条条清溪里流淌的只剩百姓无尽的泪。 但是,战争确实来了,在她见到那碧眸男子的第二天,还未来得及感受到天地的震颤,就这么到来了。 夜色还浓重的时候,有人急切又用力地敲着屋门,将她自梦中惊醒。 “就来。”悬月应了句,匆匆披上外衣,打开门,就见索兰一张惨白的脸,心头一惊,忙问:“索兰,这是怎么了?” 索兰握住她的两臂,左右看了看,推着她进了门,反手合上屋门,低声道:“行馆大人都到消息,羌族要打过来了,我们必须收拾收拾马上出城!” “怎么会?”悬月微一怔,很快忆起那日那两人张狂的行经。 “北羌与我朝素来交好,这次战争来得突然,郝崖的边防根本挡不了几日,朝廷那头虽说已遣了人马过来,可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赶不及的,我们得马上走。” 朝廷已经出兵? 悬月一怔,扯着她的袖子问:“来的是哪色军?由谁主帅?” “西宫出兵,六皇子蓝王领军。” 洛淮? 悬月霍地瞠大了眼。来的为什么是他?洛淮腿脚不方便,又不曾上过战场,为什么会是由他领军?是重楼的意思,还是又是那人的阴谋? “悬月?”见她愣着不动,急得直跺脚的索兰索性自个儿走到柜前随手扯了两见衣服替她打包。 “不,索兰,”猛然回神的悬月伸手按住她忙碌不停的手,摇头道:“我不走。不,应该说,我不能走!” “你不走?”索兰难以置信地陡然拔高了音量,惊起了床里头还睡着的娃娃,正揉着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 “不,悬月,你听我说,你必须走!”索兰将整理好的包袱塞进她的怀里,不容拒绝地说道:“你要和我们马上离开这里!羌族人是你我难以想象的野蛮,他们不接受俘虏和投降,他们要的是杀戮的快感!郝崖在天亮后就要封城,倒是谁要走不出这里!只要羌兵破了城,这里将是他们任意屠戮的乐园!这里将是用血洗刷的修罗场!将是地狱最真实的写照” “索兰,”悬月按住那人激动不已的肩头,浅笑道:“地狱的模样,我是见过的。” “悬月” “但是,我不可以走。”她摇了摇头道:“洛淮他没有出过远门,甚至还因我残了双腿。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索兰用力地摇着她,企图摇散她令自己狠到咬牙的坚持,“你忘了么?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不是的哟!”她笑了,有点无奈,有点悲伤,“自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注定不能当一个普通人了。” 她期盼的也不过是那种闲暇时可以品茗赏月的日子,现实对她却是一再地残酷。 “有我在的话,至少不会让刀剑落在他的身上。” “那他呢?”索兰一指指向床上还懵懂着的娃娃,“他是天家九皇子,你能想象他落在敌军手上的下场吗?” “我会把他送去云雁落那儿,你替我带上他们一起走!” “可是,月姐姐,歌儿说过要永远留在你身边的!”楚歌推开她伸来的手,向床里缩着身子,“歌儿不走!” “小九,你听着,”悬月捧住他的颊道:“你是上天还给我的礼物,所以你绝对不可以有事,听我的,和云雁落回去。” “月姐姐” “悬月,天快亮了。” 悬月瞬时转眼,就见外头刚才还是墨一般黑的天已淡成了浅浅的灰,带上了朝阳的橙红。 那是她最爱的黎明,现在却成了催命符。 “小九,我们走!”悬月心知不可再耽搁,揽过楚歌就要往外跑去。 “悬月,”索兰扯住她的手肘道:“万一你改变主义,来城门旁的破庙,我会在那里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索兰”悬月按住她的手,满腹想说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若我以前是怨着的话,现在我不怨了。因为我想,上天安排我来郝崖,就是为了认识你。” 松了手,她抱起楚歌退至院外,再回头,道:“不要等我了。” “悬月”索兰再喊,那人以轻跃起身,仿若一只鸿雁,踏过浮云,直奔前方。 该是万籁俱寝时,街道上却都是来去匆匆的人潮。 “月姐姐!”楚歌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小九不要怕,我一定把你送出去。”悬月抱紧他,几个起落,翻进云雁落的院居,却见那往常堆满了杂物的院子已被收得干干净净,仿佛这里的主人早已离开。 “云雁落!”她大声喊道,却无人应答,“小九,去周围找一找。” 楚歌听话地跑了出去,悬月自己则一间一间屋子的找寻着,却一无所获。 “去哪了”悬月低吼了一句,目光却凝结在床头的几案上。 那是一块碎玉,有些暗淡的颜色却不能掩盖它的价值。 悬月几乎是颤抖着拿起那块玉。上头的图案繁复不清,粗一看,绝对看不出什么。可是,悬月的心还是因为这个图腾而跌落谷地。 她伸手抽出脖间的红绳,上头系着的是她从不离身的碎玉。左右两手各持着玉,缓缓靠近,悬月极力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可以两块碎玉依旧是分毫不差地对接在了一起,除了那天歪歪斜斜的裂缝,几乎就是一块完整的玉“悬月,你找我”云雁落走了进来,脱口的话因脖子上陡然的凉意。 “月姐姐!”楚歌惊喊一声,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将剑架在云雁落的脖子上。 云雁落垂眼扫了眼那冰冷的薄剑,又落在了悬月的身上,“你要杀我?” 悬月丢出两块碎玉,空洞地说:“原来你就是真正的皇长子。” 八十三、风破晓(下) “原来真正的皇长子就是你。” 锋利的剑锋直逼那人的喉际,而她,凝视着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 那双眼,是何等的熟悉。在深宫的漫长岁月里,她一再从天家几位兄长的面上瞧见。 可是明明已是这般的熟悉,她却是轻易地忽略了。 “原来,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那么,你要杀了我吗?”那男子,粗布麻衣,却是难掩一身华贵。他扇动着如扇般的长睫,看了眼那冰凉如水的剑面,又抬了眼,看向她,也看入她的心。 那么,要杀了他吗? 以前的以前,她曾想过,如果龙帝要保护的是这个被藏起来的皇子,如果正是为了这个被藏起来的皇子,龙帝不惜借预言设计这场九龙夺嫡的棋局,那么就由她亲手斩断这条已被歪曲的命运之线,由她,来结束所有的一切。 可是,在她几乎要放弃的现在,她找到了,而她一直寻觅着的人却是他。 是这个男人,在她最孤单的时候,为她撑起了天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倚靠的肩膀,正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有勇气走到了现在。 可是,她却必须杀了他。 只因为,他是所有纷争的开端。 “那么,你要杀了我吗?” 云雁落伸出两指夹住那薄如纸片的剑身,再次逼问道。 “真的是你吗?”她再次问道,期盼他给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 “如果我说我不是,你愿意相信吗?”他终是知着那人心底的不忍,淡笑着拉开那不具危险的利刃。 “那么,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她对他的记忆,一直是那挎着布袋,来自远方的算命先生。可该是寻常百姓的他,却有着龙帝的玉佩。 那么,一身却是交织着寻常和不寻常的他,又该是什么人? “我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想知道。”他垂下了眼,嘴角挂着笑,却充满了无奈。 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自他懂事起,他便问着自己。 因那该是赐予了自己生命的人,却是用着一双极冷的眼看着他。 终有一天,他忍不住了,问着每一个遇见的人,他到底是谁。然后,这些人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然后,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至今没有找到,他的前方,依旧朦胧一片。 “你” 他的面上有着她未曾见过的感伤,是不是四海漂泊的他也有着一段伤透了心,却是忘不去的过去?她张了张口,刚些说些什么,却有声巨响自城门方向传来,伴随着天摇地动,伴随着凄厉的惨叫。遁声望去,只见那头有火光冲天,映红了那方苍天,竟比初升的赤日还要红上几分! “开战了”她不觉喃喃自语。 她从未想过,眼前的和平会就这样被撕裂,战事会这样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眼前。然而,一切确实就这样发生了,来得突然,也来得迅速。 “没时间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城!后城门应该还开着!”率先回神的云雁落一手牵起两人,直往外头奔去。 “不,”她制住他急行的脚步,改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跟我去城门旁的破庙,索兰在等着,跟她们可以顺利出去。” 只是,这场战争来得太突然,太猛烈,重重地敲乱了每一个人的心。 所有人都乱了,也疯了。 每一个人都放弃了自己的家,踩着杂乱的脚步,冲上了街头,往城门涌去,为的只是生存的最后的机会。 在疯狂地推挤着彼此的人群里,悬月拥着楚歌退到了稍稍空旷的角落,以防被推倒,被踩伤,只是这样,也错失了可以及早赶去与索兰会合的机会。 他们会出不去的! 当她意识到这点时,悬月不觉抱紧了怀里的楚歌。 是不是上天又要从她身边带走什么了?是不是失去霁阳的痛,她又要再次品尝? “月姐姐,”被她勒得生疼的楚歌却是紧紧回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月姐姐不要怕,歌儿保护你,你在哪儿,歌儿就在哪儿。” 那软软的童语几乎催下了她的泪。 怀里的娃娃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连天有多高,海有多深都不曾感觉到的孩子,难道就要在这里因她结束了生命? “把他给我!”一声厉吓自人群中传来,竟是适才被人群挤散的云雁落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向她伸出了手,“把孩子给我!人太多,你带着他是用不了轻功的!快!” 时间不多,悬月不再犹豫,把楚歌推进他的怀里,刚要跃身而起,却被后头又一拨挤上的人推倒在地,压得起不了身。 “悬月!”未离太远的云雁落忽觉不妥,止步回头,却见那人跌倒在地,而那些疯狂的脚步竟是自她身上踩踏而过! “走啊!”悬月昂首大喊,“去找索兰!” “月姐姐!”她的惨状让楚歌不依不扰地哭喊着,晶莹的泪从他那双清澈的眼中滑落。 云雁落奋力欲挤回她的身边,却是被人潮推得更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趴站起来又被推倒在地。 “走啊!云雁落,一定要把楚歌安全送回帝都,不要让我恨你!” 云雁落咬牙,忍痛转身,跃离人群,往城门奔去。 在破庙里因久等不到人而不停地来回走着的索兰,在远远见到云雁落的身影后,终于放下了紧悬的心。 “你们可是来了!知道吗?防军要关门守城,这回已经赶不上了。是锦花买通了一个侍卫,多给了我们一盏茶的时间,我们快去!” “索兰!你听我说,”云雁落拉住转身要走的索兰,迎着那人焦急的目光,沉声道:“悬月,还在城里。” 八十四、惜花凋(上) 远方有炮火不断,落地迸裂,震了天,摇了地,落在这里,却是无声。 索兰从未好好看过云雁落的模样,如今站得极近,也未仔细打量着这人在锦花嘴里是天上少地上无的美貌,全副的心神都落在了这人刚才的话上。 他说,悬月还在城里。 她的眼神瞬间冰冷,冷不防地扬去右掌,狠狠地打上那人的颊。力道之重,竟是打着那人的齿嗑上了唇,破了皮,流出细细的血丝。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留她一人在那里!”索兰气不过,浑身都在颤抖。 她以为这人对悬月是上了心的,却也正是这人舍弃了悬月。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每夜深无人时,流淌在那人眼底的永远是被抛弃的悲伤。她确实被抛弃了,一次又一次。即使过去的每一次,她都勉强着自己站了起来,那么这一次呢,会不会就与这炮火一起去了? 思及此,她再不允许自己站在这里。当炮火再一次想起的时候,她转身跑向门口,往混乱的城中跑去。 “索兰!” 索兰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云雁落,如果是男子汉,就要遵守自己的诺言,把这孩子安全地送回帝都!” “索兰!” 他再唤,那人已跑了远。 “索兰”他低低地唤着,垂眼看向摊开的掌心,一朵盛开的梅,却也是失了生命,凋去了的花。 她站在那里,扶着墙,遥看那厚重的城门被无情的推上,聆听着充斥在周遭的绝望的悲鸣。 终于,还是没有来得及。 不仅是她,还有诸多尚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 被绝望吞噬的他们,或是瘫坐在地,抱头痛哭,或是不甘心地捶打着早已紧锁的城门、推挤着阻拦他们的士兵。 只有她,默立在众生悲叹中,却未有哭喊。 有人问,你不怕吗?听说北羌蛮民好食活人血肉。 她摇摇头,我曾靠吞食他人的生命换得生存的机会,我见过更残忍的地狱。 那人又问,你不想活着吗?出城才有机会活下去。 她沉默,她本就不打算出城,因为她要保护洛淮。洛淮本是完美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因着她落了残缺,从此不再完美。她想活着吗?还在灵山院的日子里,她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为的就是生存。只是,现在,她却犹豫了。 她开口道,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那人沉默少顷,展了臂,拥她入怀,哽咽地道:“那我来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 她这才走出自己营造的混沌天地,看清了眼前的人,禁不住泪流满面。 “索兰啊,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这个笨蛋啊!”索兰伸手抹去她不自觉落下的泪道,“不要再说了,我们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万一万一破城,我们还要撑到援军赶到!” 她拉起她的手,绕过层层人墙。 有闷钝之声响起。 悬月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去,竟有百姓恐惧着即将到来的命运,率先用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人倒在雪地上,自腹中流出的血蜿蜒着向她流来,几乎要映红了她的眼。 “不要看。”索兰伸手罩住她的双眼,自己也是不忍,那人的眼还睁着,多是对生命的留恋,对残酷命运的指责。 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尖叫出声,于是人们开始退离了这片血红的土地,往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涌去。 “我们也走,先回行馆。” 天黑的时候,她们回到行馆。往常总是灯火通明的这里此刻却是黑暗一片。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剩余的蜡烛。”到门口时,索兰按住她的肩,嘱咐了一句。在悬月还未来得及回应的时候,属于她的气息已经远去了。 悬月站在那儿,感觉到是前所未有的黑。天上没有明月,地上没有灯火,黑暗肆无忌惮地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空气里还没有染上鲜血的味道,却已经夹杂了死亡的气息。 她伸手触向那黑暗,是什么也触不到,仿佛身处一个无限的世界。 她忽然觉得害怕起来。 是不是其实远在灵山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或是死在了同盆而食的伙伴手里,或是死在了冷面无情的师父手里,现在的一切,幸福和悲伤,快乐和痛苦,都只是她为自己构建的世界而已,而事实却是没有霁阳,没有重楼,没有所有人,是她一人一直在这黑暗的世界里飘荡? “悬月。”有人出声,用烛火划开这片黑暗,打破她心中的魔障。 是索兰,捧着烛台站在门口,橙红的烛火映着她浅笑着的脸,镀上了温暖。索兰微微侧身,让开一条道。悬月快步走了过去,却又怔住了。她有些明白刚才索兰为什么没有让她进去了。那本来整洁的行馆,现下是一片狼籍,到处是碎裂的花盆、搬空的木箱、残破的书籍、丢弃的衣物这是人们匆忙离去的痕迹。 索兰举着烛火在前头带路,领着她回到了那间她待了快一年的屋子。 “我们还是休息一下,也许会有很长的时间都不得睡了。” 悬月点点头,看她躺入被褥之中,自己却是走至门外,仰望那夜中明月,缓缓摸出兜袋里的银月耳环,看着那凌空的月牙坠旋转着反射出属于月的光芒。 呐,重楼,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吗? 是一声巨响打碎了夜的宁静,悬月惊站起身,透过破碎的纸窗看向那被火光染红的天际。 “悬月!”出去找食物的索兰猛地推开木门,惊慌失措地说道,“破城了!” 这三个字,重重地擂上了悬月的心。 她努力熬了这么多日子,还是等来了这样的日子。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羌兵已经开始屠城了!” 悬月尤在震惊中,索兰已拉着她往门口跑去。可是,她的手还没碰到门栓,那扇古旧的木门就在一记重踹下飞了出去。 失了门的入口卡上了一个魁梧的身躯,堵住了她们唯一的出路。 八十五、惜花凋(中) “破城了!” 郝崖的天空瞬间充满撕裂人心的悲鸣。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羌兵已经开始屠城了!” 索兰拉起尤在怔忡中的悬月的手往门口跑去,却有人先一步踹飞了那古旧的门板,以着那魁梧的身躯卡上那失了门的入口,堵住了她们唯一的出路,惊得她们连连后退。 “这里有两个!” 来人口中嚷的是她们听不懂的语言,面上绘的是她们看不懂的图案,她们唯一懂的也只有那人裸露在衣裳之外肌肉贲张的臂膀所代表的力量和威胁。 “悬月”索兰不住地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心涔涔的全是冷汗。 悬月一个旋身,挡在了她的面前,金色的眼毫无惊惧地瞪向那人。 她森冷的气势令男人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随后却又狂喜地叫了起来:“我找到她了!快告诉阿布,我找到那个女人了!” 他的眼神狂炙似火,隐约让她明白,他们搜城屠城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从万千百姓中寻出她“索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离开我的身边,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悬月?”索兰侧过脸,就见那人脸色不若往常,似鬼似人,冷冽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见过更残忍的地狱。 她忽然想起她曾这样说过。那时,她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却未这句话心惊胆战。 到底是怎样的过去能让一个人瞬间就有了鬼魅的恐怖。 “索兰,闭上眼。”那人仿佛感受到她瞬间制住的呼吸,叹息着说道。 她却是仿若未闻,怔看着那人轻阖着眼向前伸出手臂,摊开手掌。那头,越涌越多的羌兵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亢奋,不断地向两人靠近。在其中一人伸手探向她肩头时,就见一道寒光闪过,便有几滴温热飞溅至她的脸上,不同于冰冷空气的温度让她不由地瑟缩了下,就听见有凄厉的喊声遁地而起,盘旋而上,刺得她的耳生生地发疼。 是身边一声低不可闻的冷哼唤回了她的神智,她侧眼望去,就见悬月眼染金红,唇带轻笑,颠覆众生,却是索命。而她的手里是一柄薄如纸片的软剑。 她并未瞧见那剑是从何而来,只见着那剑身柔软似水,盘旋着缠绕在那人的臂膀之上,直没入衣物之中,好似一体。 而那点地的利刃上有细细血流蜿蜒而下,顺按血迹望去,积雪的地面上竟有一只断手,虽是离了体,却还在不断地抽动着。瞧着索兰胃底一阵翻腾,转头欲呕。 “还有人要来不?”悬月再抬手,向那群因她的残忍而有所退却的羌兵们挑衅地勾挑着手指,轻眯的眼中全是冰冷的杀意。 羌兵们尚因她的话而你看我我看你,悬月却已跃身而起,闪电一般地攻入,举剑斩断每一具挡在眼前的躯体。 血,从每一具残缺的躯体中流出,转眼即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悬月!” 在流星即将贯穿最后一个士兵时,索兰忍不住出声大喊。 悬月微怔,利刃即停,恰是紧紧抵着对方不断起伏的胸口。 她抬了眼,看着那人一脸狰狞的彩画此刻因着满头满面的冷汗全糊了去。她猛地收了剑,退了身,抓住索兰的手臂,借地使力跃上屋顶,飞身离开这片修罗场。 她们一直奔跑着,奔跑着,直至来到混乱的街道上,置身于匆匆逃命的百姓中。 “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们必须混在百姓中一起走。”悬月横过袖子抹去脸上沾染上的血迹,再看索兰的脸,还因着适才的血腥而苍白着,不由稍稍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不想,却反被她握得更紧。 “为什么呢?为什么都是你呢?”索兰拉住她那因染上了血而黏糊的袖子,垂了眼,几乎落泪。 她可以明白了,那所谓更残忍的地狱。 她本是羡慕这人的,在她注定一生凄苦的时候,这人却注定了一生的荣华富贵。 可是,她却不知道,这人在荣华富贵之前,走过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能如此漠视生命,必先漠视自己。 悬月恐怕在刚才的一瞬间都忘却了,自己也是有生命的人,不是冰冷的武器。 “对不起”这一刻,她的双脚失了所有的力气,惟有跪倒在她的面前,也惟有一声“对不起”,模糊却足够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她们相互搀扶着彼此,随着逃难的人们一起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是否已从郝崖的一头来到了另一头。只是在又一次夜幕垂下的时候,她们跟着这几百群众挤身在小小的破庙里。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这里恐怕已经为郝崖所有人遗忘,只是现在,这座连屋顶都是不完整的破庙,却成了郝崖城民最后的容身之所。 每个人都累了,因着连日奔波的劳苦,也因着整夜的不得安眠,战争所带来的死亡让所有人虽是身心具疲,却又放不下心安然休息。只是这样的夜晚,没了炮火,没了哭喊嘶吼,只有难得的宁静,让人得以稍稍松了口气,依靠着彼此的肩膀,在梦中企求着和平的奇迹。 篝火之外,悬月倚站门口,怔看着手心的月牙耳坠,再度出神。 被柴火燃烧的“劈啪”声惊醒的索兰,一睁眼便是搜寻着那人的身影,终是在门口那端瞧见了,才略微安了心,刚想出声唤她,就见那人已回了神,转了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起了身问。 悬月淡淡一笑,向她摊开手掌,道:“索兰,我一定要活下去,无论现实有多残酷,我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要见他,我要和他说‘对不起’。” 索兰上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感受着那月牙坠子的温度,“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八十六、惜花凋(下) 这天,郝崖的天空飘下了雨丝。 郝崖常年缺水,然这场本应带给人们莫大喜悦的甘露如今却只给了大家恐慌没有人可以忽视地上那随着雨水蜿蜒而来的红色。 悬月扶着门框,伸手接住自屋檐滴落的水珠。那水珠晶莹透亮,不带杂色。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撼动了她本平静的心湖,掌心那小小的水珠,因她猛地颤抖,从指缝滑落,和万千雨滴一起混入了雨水中。 “不跑了吗?”重重羌族兵中,站着一名男子,体形不若其他人那样壮硕,却因一张充满邪气的脸更让人害怕。 此人,正是那日街上的阿斯蓝。 四周是令人屏息的沉默,只有雨水砸向地面的哗哗声。 悬月迎向他那双阴鸷的眼,袖中的“流星”缓缓出鞘。 雨水打在“流星”上,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音,换来阿斯蓝高深莫测的一笑。他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天朝百姓被推了出来。那人一脱离桎梏,就急匆地向前跑走,然,没几步,又被一柄大刀劈开了后背。温热的血溅上她的脸,带着令人恶心的腥臭。身后,响起惊惧的尖叫声,悬月却是动也未动,直直地看向地上那已没了生气,却依旧圆瞪着她的眼。 “我想,即使你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对付我一千精兵吧?那在你反抗的时候,我就一个一个开始杀,从小孩,从女人。” 破庙里的人们哀泣出声,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向后退着。这情景令悬月的眼瞳紧缩着,却仍是冷冷地回道:“你认为,我会为了这些人乖乖跟你走?你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我?不齿如草屑,轻鄙如云泥。” 阿斯蓝但笑不语,轻摇了摇手,身后羌兵一涌而上。 诚如自己早些料想的,这个男人不好对付。 “慢着!”在众人以为今日就会是自己末日的时候,悬月高声喝道。 “慢着!”悬月横过“流星”,削铁如泥的剑锋紧贴着她纤细的脖颈,“我跟你走。” 阿斯蓝满意地扬扬手,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听命地立刻后退。 “同时,也请你们一个人也不许伤害地退出郝崖。” 阿斯蓝讥诮地勾起嘴角,“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就凭我对你有这个价值!”悬月一用力,剑锋微埋入肌肤,换来鲜红的血丝丝流下。 “够自信,我喜欢。”阿斯蓝扬手道,“撤出郝崖。” 悬月绕到他们前方,倒退着走着,“在我眼前走!我不相信你们!” 阿斯蓝无所谓地耸耸肩,跟着她大步离开了破庙。 “悬月!”索兰惊喊着起身,踉跄着冲入雨中,紧紧拥住悬月湿透的身子。 “你回去!”悬月冷声喝道。 “不,让我陪你!” 悬月从腰间抽出一块玉牌塞进了她的手里,道:“这块玉佩是三皇子赤王的,他欠我一个人情,以此为证。等战事结束后,你去帝都找他,他一定会帮你脱离贱籍。以后的你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索兰颤抖地捧着那块还带着体温的玉佩,“你呢?你要怎么办?” 悬月眼眸暗了暗。她会怎么办?或生或死,再无其他选择。 “走吧!”悬月狠心一把推开她。 索兰跌坐在地,水,不断滑下她的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索兰仰起脸看向前方,那水帘中,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儿,她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过人的才情,如果不是那双太过特殊的眼眸,她将会是天朝千万子民中很平凡的一个人。可是这样的人儿,立在了那儿,和最野蛮的民族对抗着,为了这些曾经那样对待她的人们,为了这个一点也帮不上她的朋友。 她,是被他们所有人拖累的。 “悬月,有我陪着你不好么?”索兰苍白一笑,在悬月惊诧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我放心不下你啊!” 悬月怔然了,剑,几乎要滑下她的手心。然,她很快又回过神,再次瞪向对面黑压压的敌人。 “索兰,我们都要活下去!”雨水是冰冷的,冰冷地砸在她的身上,她却不再感到痛苦。 她的身边有索兰。 “走吧!”悬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人,拉着索兰步步后退。退出了破庙,来到了被雨水浸湿的街道,经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直直往后退去。 索兰边走着边往后张望着,城门是离她们越来越近了。无措的视线不禁又回到悬月的身上,她们将要怎么办?怎么办啊? 悬月的心也越提越高,她可以听到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那么,接下来,她要怎么办?乖乖束手就擒,亦或是放手一搏? 就在她们两个都屏息的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出了悬月最熟悉的名字。 “月儿!” 悬月立刻回转过了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重楼,跨骑在骏马上,威风凛凛,是连倾盆大雨也无法掩去的贵气。 可是,那是洛淮。 “月儿!”洛淮惊恐地看见一条黝黑的长鞭甩向了悬月,立刻也甩出了自己的长鞭卷向悬月。 洛淮的大喊惊醒了悬月,她转过头,却只来得及看见阿斯兰挥出一条粗长的黑鞭,直直地飞向自己。然后,所有的动作都像被放慢了一样,她看见,索兰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却把她向后推去;她看见,阿斯蓝的长鞭卷住了索兰的腰,而她也被身后另一条长鞭卷住了。 “不!索兰!” 悬月伸手抓向索兰,却只抓下她一块衣袖她已经被扯入了城中。 “索兰!”她死命扯着腰间的黑鞭,却被洛淮拉进了怀里,死死困住。 城门再次合上了。 周遭又静了下来,只剩下雨水砸着大地发出的哗哗声。 悬月怔怔地看着泥湿的地面,那里躺着一只簪子,上头有朵小巧的兰花,却断了一瓣,似是花凋。 八十七、大梦无限(上) 重楼,我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帝都皇城本就只是倚踏浅眠的重楼猛然坐起身,瞠眼看着熟悉的周遭,白净的额际渗了密密的一层薄汗。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墙角的朝凤铜盏还在默默地吐着泪。 现在还是他人生中万千黑夜中的其中一夜而已。 只是,这一夜,却是让他揪紧了心。 “展风。”他扬手,唤来他最贴心的护卫,“现在是几时?” “回王爷,卯时已过。”展风拱手应道,抬眼间,就见那人面色苍白,半点血丝都无,忙沏了杯热茶递上。 重楼伸手接过,轻轻吹开水面飘过的绿叶,沉默片刻,抬了眼,问:“郝崖可有消息传来?” “半个时辰前,雪鹰有带消息回来,说是蓝王爷已抵达郝崖。”展风再道,见他起了身,便拿过外衣替他披上。 “只是这样?” 展风微愕,抬眼便见他如夜般深沉的眸色。重楼一双眼眸本就是浓墨之色,现下又是暗了几分,瞧得人心惊胆战的,连他也不例外,忙拱了手应道:“确实如此,展风不敢欺瞒。” “是吗?这样便好。”重楼收回视线,拢了拢肩头衣物,举步走至殿外。动作看着是清淡,心底却是重重地松了口气。 若只是这般,那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切都好。 那又为何,总有一股强烈的不安在他心底徘徊? 他探指摸着腕际的彩镯,漫不经心地眼往东方望去,就见那连片的黑中,只有那方的灯火通明,映亮了苍天的一角。 “那是”他不禁拧了眉。 “回王爷,是安乐殿雪嫔娘娘即将临盆。” “原来是这样啊!”那人轻吐了句,好看的唇缓缓勾起了一个令人不解的笑容,“那么,就要开始了。” 是什么就要开始了? 展风不解地拧了拧眉,最后仍是选择垂手默然站在他的身旁,选择静观这场风云的变迁。 月华渐渐从空中隐去,日光开始一寸一寸地侵占着它所退出的土地。 一只白鸽扑打着翅膀,伴着第一缕阳光降落在重楼摊开的手掌上。 重楼解下白鸽脚上的密信,唇畔的笑容随着他游移的视线缓缓加深。 “如果,这是你的打算的话,就不要怪我了。”长指折好了信,举至唇前,映下一个冰冷的吻,再抬手,又那白鸽重新飞向天空。 “要知道,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 他仰起脸,笑看着那抹白色消失在云际。 郝崖的卯时,上天终于停止了它的哭泣,散了浓厚的云,露出那轮明亮却是迟来的月。 在与紫蓝两军将领就接下来的布兵计划进行一番激烈的讨论后,洛淮再也吃不消地按着胀痛的额际走出帅帐透透气,只走了两步,就叫那远处银盘下的人影吸去了全部的视线。 那人一身白衣赛雪,一头黑发胜夜,对月举了右手,指间有着独属于星辰的光芒。 他眯细了眼,才瞧清那光芒原是来自于那两指间的一支缺了角的银簪。 那该是属于那个唤作索兰的女子的发簪吧! 他不假思索地抬脚向那人走去,却又在距离她还有几步之遥时生生顿住了身形。 他想起刚才的情形,想起了她缓缓蹲下了身子,拾起地上那折了一角的兰花簪,贴上自己的胸口,大雨让他看不清她那时的表情,可是她蜷缩的身子却再再告诉了他她心中的痛。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安慰她,正如他每次面对重楼一样。她和重楼太过相似,即使遭受重创,他们依然不会表现出他们的痛,让别人无法窥探他们的脆弱,却也无法治疗他们受伤的心,只能仍他们身上的悲哀一拨又一拨地传到自己的身上,却无能为力。 “六哥?”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悬月半侧过身,捕捉到洛淮来不及隐藏的无奈。 “悬月。”避无可避,洛淮惟有颔首上前,就着月光担忧地打量着她的脸色。 “六哥,我没事的。索兰还在等我,郝崖的百姓也在等我,所以我不会有事。”她耸耸肩,露出勉强的笑,看在洛淮的眼里,只是无限的苍凉。 “可是你累了。”洛淮拍了拍自己的肩头,道,“累了就要休息,六哥的肩膀借你靠,不保证是四哥那样香喷喷的,但是保证是四哥没有的柔软舒服。” 悬月忍不住扑哧一笑,不客气地负手靠上那肩头,那上头,果然没有重楼身上惯有的薄荷香味,却有着亲人的味道,一种她最想念的味道。 “六哥,我想回去了,真的,我好想回去。” 她想回去。现在的她,十分想念重楼,想念葵叶,想念小九。尽管那是座让她痛苦的城,可是,她还是想回去。她想,她这辈子是再也离不开那里了。 “六哥,我还有机会再见到四哥吗?” 洛淮只觉浑身一震,眼前再无其他,只有出征前那人张张合合的唇。 “六哥?”感受到他肩头肌肉的瞬间僵硬,悬月不解地抬头,就见他脸色已是难看了几分。 “王爷,翁主。”正是洛淮不知如何应答时,那头走来紫军老将殷傲,是如松般挺傲的人物。在两人面前站定,抱拳道:“时辰不早,还请王爷快些决定明日攻城人选。” “已经决定是要抢攻了吗?” “正是,羌兵闭城固守,虽不是长远之计,怕就怕在第一个撑不下去的是我天朝的子民。如今,惟有人率先攻入,从里部开城,我军才可及早打入,以解郝崖之危。” 洛淮面色是越加的凝重,袖中右拳紧握,捏紧得是出发前重楼亲手交予的锦囊。 “若是如此,那开路之人必是对郝崖熟悉的人,也必当身手了得。”悬月望着两人,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道:“那,就由我来吧!” “悬月!” “翁主!” 两人皆是惊愕万分。 这可谓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任务,正是如此的艰险,这人选才是迟迟难以决定。 “这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郝崖城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悬月坚决地说道,又望向洛淮不赞同的眼,轻笑道:“六哥,我想回去了。” 洛淮凝眸看着她脸上不真实的表情,那明明是笑容,可是她的声音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揪着他的心。他沉默了,他找不到理由阻止她,正如他找不到理由阻止重楼那铤而走险的计划。 -------------------------------------------------------------------后情如何?今日还有一更,尽情期待《大梦无限(中)》 八十八、大梦无限(中) 宣德四十九年冬末的那日,是吹着特别大的风,绕是那鼓声隆隆,都几乎被那风的咆哮之声掩了去。 他拨开被风吹上眼前的发,看着那人,身着紫色四爪龙袍,头戴象牙白镶玉顶冠,手捧明黄卷轴,迎着阵阵北风自两仪门内走来。 风吹展开他的宽袖,好似天际朝霞,就这样落在了众人面前。 “蓝王洛淮接令。” 风停的时候,鼓声也停了下来,浩然天地间只有他低沉的声音一再回荡。 他甩开长袍前襟,接下那重愈九鼎的圣旨,想到自此肩头担负的责任,想到远在天涯的悬月,面色更是凝重。 “好弟弟,”重楼伸手搀扶他起身,道:“这次是要辛苦你了。” “能为四哥效劳,正是洛淮所愿!洛淮定当不负四哥期望。” 他比谁都清楚,这场突然而至的战争真正瞄准的是悬月,甚至是重楼的生命。 无论是谁挑动了这场战争,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人才是这个回合的大赢家。 “不,老六,你要记住,对四哥来说,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悬月的安全。其它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重楼伸手搭上他的肩头,施了几分力,让本是以为他说的是安慰话的他一个错愕,抬眼就见着重楼深沉的眸色。 “四哥” “很多事,并不是努力了就可以改变。甚至是提早知道了结局,或是重头再来,你走的路却是依旧不会改变。” “四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听着重楼那比往日更加深奥的天书,他微蹙的眉头又带上了几丝困惑。 很多时候,他都有一种感觉,他的四哥有双远比其他兄弟清亮的双眼,他能瞧见的也是更遥远的未来。东临有继承上古神代血脉的先知梦见,而他的四哥虽是碧天皇族,却能看到不少于他们的命运。 重楼的眼因他的猜测而愈加深沉,似深潭寒水,冰透了对视着这双眼的人的心。这一刻,他以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重楼将要因自己的无礼猜测而勃然大怒,而转眼后,这双眼冰冷的背后更多的却是悲伤。 “洛淮,记着四哥的话。”说着,那人蓦然凑近他的耳际,在他还未有所准备时,在他心里投下了重量的火药,瞬间炸碎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世界。 “此战必败。”他说,“这是最后的结局,不会改变。” 重楼的话太过震撼,震得他在这方世界还能清楚看见的只有眼前那片开开合合的唇。 “四哥!”待他回神伸手,那人早已退开了身,他抓住的只是那人紫色的袖角。 “四哥,如果这就是你所预料的未来,那么对于这场战争,对于郝崖,对于悬月,我,还有这一万大军,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指向身后待命的紫蓝两军,质问着这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命运。 “你,要给悬月的是一个有保证的未来。”那人猛然甩袖旋身,朝霞落下后,露出的是他坚定的眉眼,“我不仅要她回来,还要让她一举登上一个旁人再难匹及的高位!这个地位将是在父皇后,她生命最重要的保障。” 此刻的他终于明白,只怕重楼是一早就预见了这场战争,兜兜转转设计了梁国舅的事件,闹得宫廷一片混乱,除了让众人在这多事之秋无暇再寻西宫的麻烦外,更重要的是得以确保自己可以独自承下去平定郝崖之战的任务,从而可以给悬月一个没有了他也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世界。 只是啊“如果悬月走不过这场劫难呢?” “那么,”重楼仰脸看向远方,“那么,我陪她一起走。” 我陪她一起去。 洛淮扶着额,重重合上摊在面前半夜却是一页未翻的兵书,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爷?”被唤至帐内许久,却是迟迟等不到他开口的殷傲抱拳,在这声满是无奈的叹息后,率先开口道:“若是倦了,还是稍作休息的好。明早的战事恐怕会相当辛苦。” “殷老,一定得有人去开路吗?这人,一定得是悬月吗?” 被他突然一问问得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殷傲拧眉稍作了思考,抱拳道:“羌兵固守城池,那城门后想必也是重重防备。若有人趁夜偷袭,散去他大半粮草火药,对天明后我军的进攻将是大大的有利。至于人选嘛,翁主身手了得,即使与几位影卫大人交手,胜负也是未定,目前来看,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她也是个只会勉强自己的人啊!”洛淮叹息着靠上倚背,望着那橙红的烛火,在偶尔经过的夜风中左右摇曳。 “王爷是担心翁主?”那人脸上担忧之色,殷傲自是了然。 早就听闻西宫两位皇子对这位没有血缘的妹妹溺爱至深,说是溺爱怕还是浅了,对他们来说,这月翁主已是不可缺少的存在了。 这样的情形,却是让他深感安慰啊! 他殷傲十五岁从军,二十岁官拜定远大将军,人如其名,一身不折傲骨,不惧高官,不畏重权,这一辈子,只向一人屈了膝、低了头,那人便是扬名整片东陆的昭皇后,只是那人走得早,又是走得冤,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倾轧争斗不断的深宫中委屈求存。他是看着重楼那原是泼猴一样的孩子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双眼冷漠得让人都心疼,如今,倒是有人走进了那孤寂的心房,他自是也不想那朵莲就这么凋了去。 “只是希望王爷相信紫王,现在的一切都还在他的计划之中。他若是走得下这步险棋,没有十成也是有九成的把握的。” 洛淮闻言大惊,霍地坐直了身子,瞪眼看着唇畔含笑的殷傲,问道:“为什么你知道?” “臣自是明白的。”带兵这么多年,他看得最多的也是棋局了,更何况,重楼从没打算隐瞒他。 “也请王爷宽心,相信翁主。”殷傲浅笑着移了步,掀开帐帘,就见悬月,一袭干净素衣,不知何时站在了外头。洛淮起了身,绕过桌子,走近了几步,更是看清她身后密密伏跪着的两军一万士兵。 “六哥,我去了,然后,等我回来。” 八十九、大梦无限(下) 阳光还没有照进郝崖城的时候,一道白影悄声无息地落在了城墙上。在巡视的羌族兵还未有机会发现异样时,便已“流星”之利,滑开他们的颈项。在确保城楼上再无任何人后,她依计划销毁所有的火器和粮草,打开城门,风一样的飘下城楼。 郝崖城一若所有还处在黎明前的城市一样是寂静的,可是这份寂静却重重地敲打着她的心。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步伐因眼前所看见的而愈发沉重起来。 这是地狱的写照! 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或躺着,或趴着,或被吊着,那一双双阖不上的眼中透露的都是对死亡的惊惧;她踏上的每寸土地都染上了红色的,在雨水湿润后,更是染上了她的鞋面;她呼吸的空气都充满了焚烧的焦味和鲜血的腥臭! 在她见到那满树的尸体后,脚步更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那些,是那日和她一起躲入破庙里的人。 连他们都遭到了毒手了吗? 悬月颤抖地阖上眼,悲哀地认识到,郝崖已经是座死城了。 这场战争根本就已经结束了,天朝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颤抖的指尖摸到了腰间的鼓起,那是洛淮在她出发前塞给她的七彩烟花。 都准备好了,就点燃七彩烟花,不要一个人行动,一定要等我们一起。 她想起了洛淮一再的嘱咐。 可是,六哥,她这次要失信了。 她掏出所有的七彩烟花,手腕一翻,尽数落进了地上的水坑。 郝崖城已经不需要解放了。而现在,这里剩下的,就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她望向街道的尽头破庙的方向,她相信,索兰一定在那里等着她。 洛淮站在凸起的峭石上,静待着头顶那片浅灰染上七彩的时刻,可是,他的心却随着天际一点一点地泛红而沉重了起来。 “殷老!”他看向身旁的殷傲,眼带询问。 “还没有。”殷傲斩钉截铁地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殷老!”洛淮跺脚急道。 他再没有办法等下去,再等下去,他怕等到的会是悬月冰凉的躯体。 “还没有!”殷傲不由分说地抬手再道,“王爷,我们要等,一定要等。”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他们真要等到这场战争的结束,等到重楼口中不可改变的最后结局? “等到”殷傲陡然止住了话头,微眯了眼。 洛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适才还是沉睡着的郝崖城不知何时起了火,四处散着浓烟,挡住了初升红日的光芒。 “全军,进城!”殷傲扬手下令,歇伏在整个山头的王朝士兵顷刻间往山下的城池急奔而去,呐喊之声震动了这片广袤的大地。 “北羌是蛮民之族,一旦起了战争,就不会允许它所侵占的土地上留有活口。这场战争,从一开始,我们就输了,只是,即便注定要输,我们也要为我们残死的百姓一血仇恨。而只有,现在,才是翁主为我们创造的最好的时机。” 原来这就是重楼口中“必败”的真正意义,那么,悬月呢?悬月又在哪里? 驻步,昂首,在温暖的晨曦中,她听见了,震动整片山河的呐喊,属于胜利的呐喊。 他们还是踏上了这片被鲜血洗涤过的土地,为亡死的人们申讨着来不及述出口的冤屈。 收了视线,唇上也挂上了笑。 她提了气,脚尖轻点过红色的地面,飞身掠向城中的最高处,在感受到那份令人窒息的压力的同时,她看到了,在她目的的终点,出现了她等待的人。 晚七点上更《大梦无限》终章,敬请期待。 九十、大梦无限(终章) 她终于寻到了,那个在等待她的人。 “索兰!”悬月长唤一声,飞身跃向被束缚住的索兰,却被横空而来的一掌击飞了出去。她凌空翻了个身,鞋擦着湿滑的地面直往后退去,险险地停在了台阶的边缘。 “阿斯蓝!”悬月咬牙恨道,金色的目瞪向那碧美如玉却是带着阴鸷的眼。 “你要人,我可以给你。”他耸耸肩,把面前的索兰推向了她。 悬月上前一步,伸臂接住踉跄着过来的索兰,同时也发现了她泛着青色的面色。 “你”抬眼,怒瞪,换来的却是他的仰天长笑。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你舍弃了。现在我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你同样可以选择。”阿斯蓝勾起嘴角,冲她摇了摇手里的小瓷瓶,“投降,亦或自己来抢。你可以考虑,不过只有半个时辰。” 这是选择,她却只被允许一个决定。 她明白,以她的身手,要在半个时辰从他手里抢到解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投降,是救索兰唯一的方法。 “没有人可以帮你,尊贵的六皇子已被拦截在城门。快些决定吧,我怕,到最后,我会很想收藏那高贵的头颅。”他随意地把玩着瓷瓶,眼里是一拨又一拨的冷意。 悬月搂紧了索兰,感受到她越来越冷的体温。“告诉我,你想得到我的理由。” “天降神女,凡貌金瞳,其从者,王也。” 薄唇里吐出的是她最熟悉的字句。 正是这句话,让她失去了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机会,也让她失去了获得一个女子该有的幸福的机会。 “那是对天朝圣主的预言。” 阿斯蓝抛出瓷瓶,一把接住,薄唇吐出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惊天秘密,“也有人告诉我,此王非彼王。得到神女的人,将会是这片大陆的统治者。” 悬月震惊,为这场战争背后的真相,同时也有心寒,为着眼前之人的血腥残忍。 权利,尊位,对他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吗? 可是,她憎恶他的狼子野心,却又不得不弯下她的双膝。 她可以罔顾郝崖枉死的千万生命,却不可以舍弃索兰。 是索兰,陪在了她的身边,是索兰,保护了其实不需要保护的她,是索兰,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 时间不容她再犹豫,于是她松开扶住索兰的手,垂着头,任命般地向阿斯蓝走去。 兀的,一道若有似无的力量扯住了她的袖子。她驻足,她回头,看到喘着粗气的索兰,用尽全身的力气摇着头。 “不要” “索兰”覆住她冰凉的手,悬月红了眼眶。 “还没做出决定吗?”失去了耐心的阿斯蓝摇了摇瓷瓶,碧眸晃过森森寒意。 悬月心惊,看着瓷瓶从他微松的指尖滑落,再也顾不上其它,脚下一使力,掠向那坠落的瓷瓶,同时抽出“流星”,以剑面接住那轻小的瓷瓶。 阿斯蓝冷哼一声,抬脚踢上“流星”。瓷瓶在悬月的惊呼中再次飞上空中。悬月急欲接住那瓷瓶,却被阿斯蓝甩来的长鞭缠住。 那股股袭来的劲风让悬月不得不左右避着那如灵蛇一样的黑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瓷瓶重新落回阿斯蓝的手里。 身后,传来一阵湿长的咳嗽。悬月敏锐地察觉到索兰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她知道,她必须赌上一局了。 手腕一翻,“流星”再次拍打着空气嘶鸣起来,在阿斯蓝尚未回过神来时,她已如风一样地急攻向他。 有我陪着你不好吗? 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啊! 长鞭不断地甩上她的脸,她的身,劈开她雪色的衣衫,是刺麻的疼,而她,却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似的,不闪不躲,直直地攻向阿斯蓝。 阿斯蓝震住了,渐渐不敌她不要命的攻击,直往后退去。 悬月却是不打算放过他,长啸一声,轻薄的剑缠上那黑色的长鞭,皓腕翻动如花,薄薄的剑身撕开了坚韧的黑鞭,旋转着插入阿斯蓝的胸口,直至穿透他的身躯。 “呃”阿斯蓝难以相信的目光渐渐从泛着寒光的胸口移到近在眼前的金眸,裂嘴一笑,“到了最后,你还是选择反抗我” 悬月喘着气看着他,看着他染血的手抚上自己的颊。 “到了最后,你还是要反抗我这是天意吗?我不是你选择的” 他的手失去了气力,滑下了她的脸。 这就是野心后的结局吗? 风扬、尉辰、濯羽、重楼,他们每个人都没有选择,而阿斯蓝,他可以选择,却为什么又要选择这条路呢? 悬月松开手,取过他腰间的瓷瓶,走向索兰。 “索兰,没事了”她扶起索兰,却在拔开瓶塞的那一刹那,完全怔住了。 里面,是空的。 “为什么?”她猛地旋过头,朝着已没有了气息的阿斯蓝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索兰急喘着拉着她破开的衣袖,索求着她的目光。 “索兰,不要怕,我们回帝都。流飞很厉害的,他一定可以救你的,还有云雁落”悬月无措地抱住索兰,拨开她额际汗湿的发,指尖却带上了鲜血。 悬月怔住了。她看见,血,正从索兰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流出来,从袖口,从肩部,从口中,从耳中,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中。 “不!”悬月伸手欲堵住那些急流而出的鲜血,鲜血却从她的指缝尖滑落,滴至她白色的衫裙上,漾开血色的花朵。 索兰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呕出更多的鲜血。 “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等你好了再说。”悬月抱紧了她,把自己的体温分给她。 索兰淡淡一笑,满是鲜血的手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拍了拍她的肩。 “不,不要,不啊”泪水从她干涸的眼眶中争相而出,落入那满地的鲜血中。 索兰移开视线,看向那湛蓝的苍穹。 不要伤心,能帮到她,是她的心愿。 可是,她再也没办法告诉她了。 带着浅浅的笑容,索兰缓缓阖上了眼。 “啊!!!!” 洛淮扶着膝盖,跌跌撞撞地停在了台阶下。 血顺着一阶阶的台阶来到了他的面前,那样的惊心,让他都失去了上去安慰她的勇气。 他仰起脸,看着映上了红色的天空。 四哥,你终究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重楼漏算了,悬月的心,受伤了。 “月儿。”洛淮走近悬月,脚步微跛,和她一起看向那没有刻字的石碑,“这样好吗?”至少该属上名吧。 “已经够了。”悬月笑着摇了摇头。索兰留给她的,何止是一个名字,她给她的,这块石碑是远远承载不下的,而她能做的,却只是给她留下一块石碑。 “我们回去吧!”洛淮说道。 悬月点了点头,扶着他一起走下石阶,经过那横穿整座郝崖城的街道。她还记得,这里曾是摊贩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现在,却徒留座座相连的坟冢。 扶着洛淮坐进了马车,悬月旋过身,再次看向这座沦为荒城的城市。 “会再复兴起来的,”洛淮说道,“过不了多久,逃避战祸的人们又会回到这里,重建他们的家园。” 悬月点了点头,跟着坐进了马车。 车队开始往前行驶,就和年轮一样。 悬月撩开车幔,再次看向身后越来越小的城市。 是的,这里会再次繁荣起来,可是,又有多少人会想起他们脚下埋藏的悲哀,记得这段血泪交加的历史? 她仿佛听到了,郝崖在唱歌,唱着一首悲凉的歌。 宣德五十年,羌族进犯郝崖,郝崖百姓尽殁,满城坟冢,另立无字碑,其缘由无人知晓。 当最后一抹绿色离开枝梢的时候,她回到了紫宸宫。 在那绚烂的金黄色中,她见到了她最思念的人。 他换下了惯常的紫色,一袭银色的绣袍勾勒出他过于消瘦的身形。他的手里,是她的玉笛,露出衣袖的手腕上,是和她的极相似的日镯。 “你回来了?”重楼的笑容极淡,却带上了春风的温柔和冬日的温暖。 悬月也是淡淡一笑,卸下了满身满心的疲惫,拉住他伸向她的手。 “我回来了。” 九十一、魑魅之匣(一) 云雁落也曾入过皇宫,见过整片东陆上最奢华的宫殿,可偏就那人的住所,即使没有金砖银瓦,也一样让人过目难忘。 只因为他的紫宸宫里有尘世难觅的香雪海。 每到严冬万花凋零时,这里却有白梅朵朵开,雪一样的漫天遍地,带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淡香,让人甘心迷失在这片雪域中。 只是伸手拨开面前长至挡路的梅枝,云雁落拧眉看向那堆积成灾的白中唯一的紫。 成天呆在这片几乎乱真的雪海里,他不会觉得冷吗? 只是稍稍想了下,他随即为自己的疑问感到可笑。 他记得定期的汇报中,展风曾告诉他,这人自北羌移来大片白梅,为的就是博取美人一笑。如今,人不在,花还在,留得也是端不满的回忆,自是不会觉得冷。 想来,若不是悬月无倾城之貌,又无祸水之资,他会视她为再世妲己。 “来了,便坐吧。”他是想远了,但那淡嗓淡淡的笑,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是想忽略也不成。 重楼难得披散着一头长发,倒是换了件鹅黄的袍子,肩头却仍是加了一件紫荆色的厚实裘袄,领口圈着同色茸茸的毛,称得他的脸是愈加的粉雕玉啄,他半抬了眼,露出漆黑的眼眸,现得他的肤色异常的白。 “不舒服?”云雁落上前了几步,就近打量着那人的脸色。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现下正是多病的季节。”重楼抿唇浅笑,软软打回他腹中的疑惑。 云雁落撇唇冷哼,自是不信他嘴里那一套。 多病的季节?他可不知道还有人像他一般病着。只怕是这人又破了戒。 以往的重楼最痛恨的便是这身让他的人生变得无可奈何的异能,不消他多关照,他也是不屑去用的。最近,次数倒是反常的多了起来。 局势已到了这般严峻的地步了吗?还是之于他,权利的重要性已经远胜生命? “罢了,你只需记得流飞再行也是人,不是神。”他挥挥手讪道。到了今日,他才深切感受到自己了解他的层级还远远不够,重楼心里想些什么,不用非常手段,他多半也是摸不到的。 “我永远感谢你把流飞送到我身边。” “我希望你的谢更有诚意一些。” “那是自然,”重楼靠向椅背,修长指尖抵着唇角懒懒一笑,“要感谢洵玉,实质利益不跟上可是不行的。” “只是进宫这种谢礼也是不够的。”云雁落弹一指,轻晃浅摇。 “进宫这种小事,你本就是不需我出力的。”想来这世上还没有洵玉翻不过的墙。 “你明白就好。”云雁落咧嘴笑道。对于他应得的报酬,他向来是不客气的。 “答应的,我向来不食言。”对于眼前这光天化日之下就行勒索之实的人,他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不过,既然都插手了,索性就帮到底。” 云雁落尚是不解,那人已探指粘上杯中茶水,一一弹向梅林四周的守卫耳下。初看无异,却是被封了五感。 “这几日紫宸宫里是换了几张新面孔。”重楼甩开指尖残存湿意,笼入袖中,对着那人解释道。 “是谁的人马?”云雁落收起了玩闹之意,正色问道。 “该是父皇吧,他总是对我不放心。”他摊摊两掌,无奈道:“再说安乐殿雪嫔产下的是第十皇子。” “你不在意?” “若真是障碍,会有人先动手的。”这种事远不需他出手,比他更没耐心的,到处都是。 “也是。”天家血缘里缺的最多的永远是亲情。 “我在意的是这个。”长指自袖中抽出锦盒,巴掌大小,即为小巧,搁在石桌上,指尖轻拨,推至云雁落的面前。 “这是?”云雁落不解地屈指轻扣盒面,有“叩叩”的响声,不似有贵重之物,心中更为不解,看向那人,他却是笑着,笑得阴冷,笑得毛骨悚然。 “洵玉,”他凑近了身子,低吐着口中薄香之气,“这里头可是关着魑魅魍魉。” “又在扯。”云雁落斜睨了他一眼,拨开锁扣,里头倒也确实没什么鬼魅,有的只是一方白绢,展了看,才发现上头用着同色的丝线绣下了密文。 这针脚匀称细密,多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心头一惊,扫了眼内容,脸色又是大变,猛地按下盒盖,看着那人以指腹摩挲着那象征着西宫最高统治者的羊脂扳指。 “我倒是小看她了,没想到有本事令我改变所有计划的是她,不过也对,按捺了这么多年,也是难为她了。” “里头关的倒比鬼魅更可怕,”云雁落拍了拍盒面,偏了首问,“你要我如何帮?” “以悬月现在的身份,要是正面交锋,谁胜谁负,没有人说得准,她这人没有把握的事是不会去做的。怕就怕的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个女孩,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他羽翼下委屈求存的娃娃,现在的她,受了封,成为了这个王朝的长公主,是一个足以撼动整个朝政的女子。 长公主,一个甚少在天朝历史中出现的称号,却是代表着儿辈子女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代表着连一国之母也得容让三分的尊贵,也代表着女子摄政的权利。 这是他的期望,是他之前重重安排下真正的目的,也是他能给予她的最后的保护。 但是,龙帝是残忍的,尤其对他。 有了长公主的光环,他就不能再爱她。 因为他的爱,会磨损守护她的盾。 “你可别低估了你的宝贝。”云雁落小声提醒道,“为了你,她会有何打算也是可以预见的。” “如果是那样,又何尝不可?”重楼撑站起身,掸落一身的落梅。 云雁落耸耸肩,又道:“今个儿过来时,可是遇见了黑王和赤王。他们的表情可不像是一切都好。” “那是自然。”重楼抬手扶上一枝梅,轻浅而笑,“有些时候血缘可是很奇怪的东西,更何况你的样貌和我们如此相似,那双眼可是最有力的证据。” 云雁落拧了眉,看那人折了枝,凑至鼻尖,又侧了脸,回给他一个清雅的笑容。 “你说是吗?哥哥。” 九十二、魑魅之匣(二) 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待阅奏章和参考书卷,占据了大半章书案,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似乎只是突然间,悬月就这么忙碌了起来,忙着审改各州各县呈上的文案,也忙着学习掌理一国的朝政,忙到没有闲暇去想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即使身为预言中的临世神女,她也未曾想过涉足朝政,掌控这个国家的未来,她只愿坐个旁观者,替史官、替无法亲见的后人好好细看这滔滔历史ng。可是,她永远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返抵帝都后,她便被龙帝一纸诏书宣进了腾龙宫。 那个含元殿一如她记忆中的冰冷,端坐在高位上的龙帝却不再两年前的模样。那时的龙帝虽是年过半百,却依然不乏一代霸主的英姿,而现在的他,有着松脱的皮肤,夹了银白的发,半睁的眼中是藏不住的疲惫和掩不住的衰老。她可以依稀感觉到,那属于他的生命火焰正在渐渐熄灭。 现在的龙帝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还是一个孤单又寂寞的老人。他有着二十四位帝妃,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爱人,他有十五个孩子,却没有一个是他疼爱的至宝。他的一生得到了平凡人所期望的一切,却也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突然觉得高高在上的帝皇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可怜人,可怜到几乎让她忘记他加注在重楼身上的磨难,忘记霁阳是如何死在自己的眼前。 可是,也终究只是几乎而已。 下一刻,察觉到她气息的龙帝抬起了眼,一双虎目即使浑浊也充满了王者的霸气。 “我皇万岁。”她不堪那视线中的压力,曲了膝,磕上冰冷的地面。 “月儿啊,你是个好孩子,”龙帝沉沉地开了口,“你是朕最骄傲的孩子。” 她浑身一颤,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孩子,即使她的名字曾被载上天家玉碟,那又如何?悬月这个名字,本就是个虚假。他确实很疼爱她,也只是因为她是他手中一枚很重要的棋子。 可是,现在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却称她为他的孩子。 这让她觉得惶恐,也觉得好笑。 “月儿啊,朕老了,也累了。”一片沉默中,龙帝又开了口,“朕十八岁便登基为皇,到了这个年头,对于这个国家,朕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月儿,朕也对预言无能为力了,现在,朕把这个天下交给你。”龙帝扬了扬手,身后的高全手捧一精绣七彩龙凤的锦盒走至她的面前,“自今日起,悬月之名重返天家宗谱,再为摄政长公主,赐住翠微宫,统摄三宫,掌理朝政。” 龙帝确实老了,但还是一只随时可以噬人的老虎,也许折了利齿,也许钝了利爪,但他始终是兽中之王。 他是给了她一位皇女梦寐以求的权利和地位,却也是给她上了一道更沉重的枷锁,一道将她与重楼区隔开的枷锁。 无论血缘究竟如何,她已是名副其实的皇女,和重楼,是真正的兄妹。道德伦理让他们永远生不可同寝,死不可同穴。 如今就连相爱也是不允许,因为心中的情不自禁只会让两人痛苦。 她轻叹一口气,合上手中书卷,揉起胀痛的额际。 “公主,若累了,还是上花园走走的好。”陪她闷在屋里头大半日的葵叶建议道。 现在的日子对悬月来说,可能远比在灵山院的日子还要来的辛苦。那时累的是身,现在累的却是心。若是连心都累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支持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也好。”悬月笑应她的提议。对此刻的她来说,她确实需要花朵的颜色和芳香来松弛一下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臣倒以为,公主还是该以国家大事为重。”伴着那低沉好听嗓音而来的是一道颀长的身影,来人有着清雅俊秀的容貌,有着夏日午后凉风般的笑容。那好看的唇角只是随意勾了个弧度,就顺道勾去了屋内一票宫娥的芳心。 “这话,我倒是该提醒一下云太傅。”见多了天家几位兄长的好相貌,云雁落的倾城之姿于她倒也不是太震撼,相较于其它宫人满面的娇羞之色,她则是不以为意地捞杯轻啜,“身为摄政长公主的太傅,云先生是该时时在悬月身边提点着,这下擅自离了半日,是不是该悬月提醒云太傅要以国事为重?” 云雁落“呵呵”轻笑着落座,为她越发厉害的伶牙俐齿,有些让他招架不住啊! “公主无须这般防着我,雁落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平民,没有撼动天地的能力。” 闻言,悬月金瞳微眯,半抬起右手,葵叶便已会意,福身行礼,顺势遣退留在屋内伺候着的宫人。 “我也不会让你动摇这片山河的机会。”她起了身,绕过桌椅,走至他的面前,两手按住两边扶木,倾了身,凑近他的面前,紧锁他幽深的黑眸,不让他有闪躲的机会,“不要打算扰乱些什么!” “你还是认为我就是龙帝的长子。”他挑了挑眉,肯定地说。 “你不是?” “我不是,而你也相信我。若不是,你大可以将这两块碎玉交给龙帝。”他淡笑一声,以指勾出她颈项上圈着的红绳,“这也是你的愿望,不是吗?交出我,便可以结束这一切。”更重要的是,若是他,就足以保证重楼以后的安全。 他想她早就明白了,他云雁落,不过也是重楼手里的棋子罢了。 “我只是不想如了你的愿而已。”她拍去他驳礼的手指,退了身,冷道。 她自然明白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龙帝会就此罢手吗?他对重楼有着莫名的恨,那样的恨怎会让他放心重楼站在没有他的朝堂上?放心这根刺一直戳着他爱子的心?更何况,他远比任何人清楚,重楼这个火药的威力。 “我的心愿,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哩!”他折叠了两腿,支着颊,随意定在一点的眼看起来有些悠远。 “有人会没有自己的心愿?”他很成功地转移了话题,让她没再继续怀疑他的身份,估量着他的危险度。 “我。”他笑指着自己,站起了身,走到桌案前,拍了拍那只放了她印玺的锦盒,道:“不过小时侯还是会希望自己手上的盒子会是一只魑魅匣。” “魑魅匣?”很新鲜的词。 “在我家乡有个传说,若是得了魑魅匣,匣中鬼魅可以替你完成一个心愿,但是,”他顿了顿,笑勾起薄唇,“但是,代价是你的泪。” 九十三、魑魅之匣(三) 若是幸运的话,你有可能得到一个特殊的盒子,盒里禁锢着一只得不到自由的鬼魅。打开盒子放了它,它就可以替你实现一个心愿,但是,要以你的“泪”为代价。这个盒子,叫作魑魅匣。 鬼神之说,她多是不信的,但心头还是不由为之打了个寒战。 “你信?”难得会在她脸上捕捉到畏怯之色,云雁落感兴趣地怀着胸道,唇角尤带几分笑,却是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让人猜不透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若是没有心愿,又何必去奢想这种盒子?”悬月抿抿唇唇,坐回桌后,看他自盒上收回手。 “倒并不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心愿,只是因为稀罕,便想要了。”他耸耸肩,撑着桌面,放低身子小声问,“你就不想要这种盒子吗?” 气氛倒因他的故弄玄虚而有些诡异起来。 悬月眼眸一沉,复而唇畔浮现淡柔一笑,推过面前自己刚审过的奏章,道:“若是想要就可以得到,也就不稀罕了不是吗?这里的折子还望云太傅校对。” “这下倒是放心了?”他很配合地转移话题,“不怕我动手脚。” “原是想的,不过现下对你口中的后续故事更是期待。” 云雁落直起身子,甩甩两手,笼于袖中,望向眼前女子的眼中暗藏期待,期待这个女子越发让他预料不到的成长。 门扉上有轻叩响声,吸引了仍在对视着的两人的注意。葵叶得到悬月的示意后半拉开房门,见到的是一张苍白的脸。 “芙云?怎会是你?”会在翠微宫见到东宫王妃的女侍,葵叶是惊讶的,只是讶意之余,仍是注意到这个小丫头的惊慌失措,“芙云,是出什么事了?” “葵姑姑,我家小姐在翠微宫门口晕倒了!” 尉辰急匆匆的脚步在即将迈入翠微宫的大门时,戛然而止,抬头仰望那蓝底金漆牌匾,口中又是溢出一声难忍叹息。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此生不再踏入这座翠微宫,而他相信他那几个意见向来不合的兄弟在这个观点上也会是令人惊讶的一致。 尽管几人中,惟有他和废太子风扬亲见了那场燃烧了足足一天一夜的大火,亲见他们的皇姑姑,天朝的前代摄政长公主,端坐在火中歌唱,即便被赤火包裹全身,直到咽气的那一刻。 翠微宫与腾龙宫同位于皇城中央,是皇城中唯一被允许与腾龙宫相伴而建的宫殿,也是历代摄政长公主的住所。而这座规模甚至超过栖凤宫的建筑,在宣德十年时曾遭遇祝融大火,被毁去了大半,当时的惊澜长公主也在火中丧生。其失火原因,至今不明。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修复,翠微宫虽是早已恢复了原貌,可是他永远记得那个因大火而亮如白昼的夜晚,记得那个惊澜公主的歌声,也记得她在倒地前留下的最后呐喊。 “白龙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这道凄厉嗓音宛如魔咒,长久以来一直桎梏着所有人的心,包括身在现场的他,包括经他人转述得知的其他几人。 而近日,他越发有种感觉,他们的今日正是始于那场火灾,开始于他们父皇的“错误”。 “王爷,”奉令请人过来的葵叶走了几步,发现身后之人并未跟上,于是停了脚步,转了身行礼道:“就在前头了。” 尉辰敛了神,留心望向前头的女官,那人是垂眼敛眉,神态虽是淡漠了些,却也不少一个下人该有的谦卑恭顺,似乎未妄自抬眼打量主子,便稍稍宽了心,道:“是有劳葵姑姑了。” “不敢,还请随奴婢过来。”葵叶转身,边走边道:“王妃是上腾龙宫请安归来途中晕倒的,公主已请了流先生过来,还请王爷安心。” 听闻是自腾龙宫出来后才晕倒的,尉辰反倒有些不安,加紧了脚步,随她入了主殿,恰见悬月自内殿出来,顺手合上了屋门。 “罢月!” 悬月肩头一僵,半侧过脸,瞧见那人一张俊俏的脸皮微微抽动着,颇为紧张的样子,有些讶意,倒是及时横臂拦住那人急于闯入的身子。 “罢月姐姐是扶了药睡下了,你别去吵她。” “药?你给她喝了什么药?”尉辰心下又是一阵急,揪起了她的手腕迫问道。 悬月面色依旧冷淡,横去的视线远比往日来的冷。 “在二哥心中,悬月已经是如此不堪了?”她冷说一句,手腕几个翻动,轻松脱离他的桎梏,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走远了几步,由葵叶搀扶着落座,“罢月姐姐是有了喜,不过流飞说了姐姐身子有些虚,又动了些胎气,便开了几帖药给她补补,你若不放心就进去瞧瞧,我不拦你。” “我”尉辰语塞,心头是喜着,也为刚才的卤莽而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敛了袖道,“是二哥的失态,还请小妹原谅。” “无碍。”她摆了手道,“你我本就不是可以互相信赖的关系。时至今日,你不是当年的你,我又岂会是以前的我?你防着我也是应该的。” 她说这话,似是旁观者的冷漠,实则却是撇不开亲临者的哀伤。 龙帝这道封,看似给了她旁人说是奢求也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只有他们几个一块站上了棋盘的人才明白,龙帝说是顺了重楼的意,不过是借了重楼的局,给悬月上了枷锁而已,禁锢了他们与她的交心。 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至深无底的寂寞。 他叹了口气,又听那人清清然地问:“还记得我曾跟二哥说过,这世上必有一人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以前再三的错失,也只是因为那人并不属于自己?” 尉辰点头道:“记得,也已经找到。” 悬月淡淡一笑:“找到就好。找到就不要放手,不要让任何人抢走。” “不会的!”他朗声肯定。 悬月扯唇淡笑道:“稍后醒了,就带姐姐回去吧。悬月就不送了。”起身,要离开,想了想,又止了步,道:“父皇那的请安,暂时也免了吧。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尉辰拧眉沉思,片刻后回道:“作为回报,提醒你一句,我们父皇是你我都难以想象的厉害,有些不该留的人还是不要留在身边的好。也许绕了半天,终是走入了计中计罢了。” 悬月微眯起眼,又略提了笑,道:“多谢二哥。” 九十四、魑魅之匣(四) 未有多时,天就开始落起了雪,鹅毛一般,撒得满天满地,待到雪停时,已是旧年岁末,也恰是皇十子的生辰。 说是皇十子的生辰,但既不是弥月之喜,又未到周岁之乐,却因是龙帝的老来子,又是极为漂亮可爱,深得龙帝的喜爱,硬是为这孩子破了例,席开十桌,广邀群臣,与君同乐。 龙帝不好女色,后宫并不庞大,席上座位全照宫阶尊卑排列,是以此,南陵和楚歌虽贵为皇子,却因未有爵位而被排在宴席右侧,主桌这头皆是从一品以上的三夫人、皇后以及三宫各主,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怀抱着锦绸包里的十皇子的雪嫔。 悬月尚且记得她刚入宫时那不染世俗污秽的纯净模样,如今,昔日的天真的少女不仅有了少妇的风韵,也有了一个女人不可缺少的心思。 她轻摇头,举杯凑近唇畔,浅啜着辛辣的酒水,笑看着那女子抱着尊贵的皇儿倚上龙帝的臂膀,讨求着更多的恩宠。 “怎得不见公主动箸夹菜?是胃口不好么?”开口的是濯雨的生母瑶贵妃,水一样的眸子却是闪着讥讽之色,“还是突然换了座儿,不习惯呐?” 悬月淡然一笑,心中自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也清楚她心里所想。瑶贵妃所出的五公主,琴棋书画、骑射数术都很是出众,本是竞争这代摄政公主最有利的人选,现下倒被她这毫无皇族之血的人占了去,心中难免有些愤恨难平,难得今日她落了风头,圣主疼宠全被一个奶娃娃占了去,恰好嘲讽一番。 悬月性子本就淡,若是往常,她自是不会计较,只是那原在逗着娃娃的龙帝都皱了眉看过来,她也不好只是浅笑带过,便解释道:“许是前些日子受了凉吧!” “若是那样,这座就当真排的不好。”濯雨赶在瑶贵妃再开口前抢先说道,“当真受了凉,怎么还可以座在风口呢?过来过来,三哥跟你换。” 悬月讶异,不记得濯雨有如此热心的时候,扫了瑶贵妃一眼,显然那人也没想到自家儿子会这么不配合,正给满面笑容的濯雨投去愠怒的一瞥。 “月儿啊,听你三哥的坐过去,别真吹病了。” 龙帝都开了口,她也不好再推辞,与濯雨换了座。这到坐下的那刻,她便明白那狐狸一样的人又打了什么歪主意,毫不客气地瞪过去,换得那人耸耸肩,勾唇露出娇媚的笑。 坐在她对侧的恰是重楼。那人容貌精致,脸色却是很差,坐在那儿就像随时就要倒下去似的,偏还要笑应着众人推奉的酒。才几杯饮下去,苍白的脸颊却很快浮上不正常的红,称出了些病色。 悬月是瞧不下去,可是碍着上头坐着的龙帝,又不可插手,索性暗暗起了身,退出了殿,到湖边透透气。 这处离宴席不远,还能清楚听见歌舞奏乐之声,却没有酒席上那般沉闷,湖风吹来,也不寒冷,很是凉爽,吹去了心头大半的浮躁。 “眼不见,心不烦。”她低声告诉自己,随手拾起湖边的石子朝水里丢去。 “若真是不烦,那你现在又是再做什么?” 黑暗中有这突来之声,让她着实吓了一跳,遁声望去,竟是云雁落,倚坐在树杈上,把玩着手里的小巧酒杯,似在对月自斟自饮,倒别有一番乐趣。 悬月是恼着,想斥责那人的无礼,但见那树早落光了叶,银色月光之下,那人是避不可避,只怪自己没有察觉,便握了拳,讪讪地转了身,也不搭理他。 “古人的话多半是不可信的,哪会真是不见就不烦。”他半躺下身子,枕着手臂,幽然道:“眼不见,只是更想着而已。” 她本以为他是说着自己,转过脸,就见那人是看着星空,苦苦轻笑。 “喂,云雁落,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喝酒?” “我?”他指了指自己,笑道:“我闲散惯了,在里头打官腔可不适合我。” “我以为这就是你要的。”她回道,少不了夹枪带棒。 “会在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有想要的东西,还有几分不放心罢了。”他摇头道:“迟早我会离开的,回到我该在的地方。” 悬月听着是沉默,片刻后,又道:“云雁落,在郝崖,你答应过我,你会向我解释一切的。”抬了眼,灼灼地看向树上那人,“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雁落起了身,撑着膝,看向树下的人。 不告诉她?她身为当局之人,手掌几人的命运,理当知道一切。 告诉她?她的命途本就多舛,真相也只不过让她更加痛苦罢了。 一向果断的云雁落此刻踟躇了起来。 两人无语时,又有人自殿内走出,脚步飘忽,很是不稳,才跨出殿外,便软了脚,是候在殿外的展风及时扶撑住,才得以继续往前走。 “重楼!”难得那极重仪表之人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悬月当下慌了神,也顾不上暗处还有没有龙帝安排的眼线,跑了过去,握起重楼垂在身侧冰冷的手,心疼地问:“重楼,你有没有怎么样?” “王爷是醉了。”展风好声解释道,“几位大人一直在劝酒,王爷也不好推辞,再加上这两日本就有些不适,所以才几杯就醉了。” “重楼!”她叹息着抚上那人消瘦得很是厉害的颊,心疼这人有着单薄的身体却永远学不会爱惜自己。 那该是醉去的人却突然握住贴在自己脸上冰冷的手,抬起的眼蒙上了酒气,却依旧清明。 “月儿,”他说,“不要再管我了。” 她一怔,看他缓缓抓下自己的手。 “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九十五、魑魅之匣(五) “不要再管我了,”他缓缓放开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一点一点脱离那份他一直眷恋的温暖,“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这个夜晚足够静,即便有歌舞笙萧声不断传来,他的话依然清楚地不断在她耳际回荡。 “重楼”刹那间,她被他的话震的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里,怔看着他冷淡疏离的面容,然后,心随着被他放开的手一起被夜风渐渐吹凉。 “从今以后,我只是你的兄长。”即使没有错过她眼底满满的受伤,他依然坚持继续道:“所以,请称我为‘皇兄’。” “皇兄”她咧开嘴,却无半点笑,只是唤出他要求的那两个字。 “谢谢。”声线依然沉冷,却有了些颤抖。 他果断地转身,扯断两人视线的交汇,一如适才很坚决地斩断两人用了近十年才累积起来的情感。 自这夜起,他和她之间都将回到起点:他是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她是他随兴救下的苦女。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只是,终究,冷漠的重楼的眼角滑下了两行清澈的泪,在银色的月光下,闪动着晶莹的光芒,却只有身侧的展风瞧见。 “展风,回宫。”他扶着展风伸来的手,即使脚下浮软,依旧要求自己以最冷酷的姿态离开她的视野。 “王爷”展风不忍他的自残,红了眼眶,哑了嗓子。 “展风,我没事。”他右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两声,苦笑道。 路是他自己选的,自他不得不把她送去郝崖时就已经决定,到今日这个地步,那是必然,他也无怨。 待到重楼人走远,那女子还是怔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石化了一般。 云雁落一直坐在枝头,看着重楼来,也看着重楼走。树不是很高,两人的声线也未可以压低,他听得清楚,心底也是一阵感伤。 人生本来就不会一帆风顺,自有身不由己时,但若是像重楼这般,自小就禁锢着自己不去要求太多,长大后毫不容易敞开心胸去争取,到头来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放弃,老天会不会对他太过残忍? 云雁落轻叹着看向树下的女子,背向他,面向重楼离去的方向,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轻轻颤抖的两肩,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泪颜,心头一颤,跃离了枝头,走到她身后,扳过她的身子,到是出乎意料地看见一张干净清爽的容颜。 “你不哭?” “哭?”她摇了摇头,“在哭的是重楼。他为我做的一切,我是明白的。” 重楼那人,早已习惯了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而她,早已习惯了去挖掘那个藏在深处、真正的他,自是明白自己能有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的原因,也明白取得爬到这个地位应当付出的代价。只是心里到底还有一点侥幸,几日来一直没遇着他,总以为就可以这样过去了,却想是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你明白?你可明白如此一来,你和他就会各自嫁娶” “不会的,我早应了圣上,终身不嫁。” “那你能看着他娶别人吗?” 她愣住。 她能吗?几年前,她也以为自己不能,却还是依旧看着尉辰身穿大红蟒袍,娶了别人。现在,即便她以为不能,到时,也一样可以在人群中看着重楼挽起另一个女子的手,走出自己的世界,即便她会受伤,但是,只要是伤口,就会有愈合的一天。很悲哀,但也许这就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人生。 她摇摇头,望着眼前那张和重楼极为相似的容颜,笑问:“云雁落,肩头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可以。” 云雁落稍稍倾过身子,让她靠上自己的肩头。 “谢谢你。”她笑着,也是哭着,负在身后的手绞得死紧。 悬月没有回到宴场,她想不出理由逼迫自己回去那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总是顾忌着太多,最后,反倒忘了自己心中真正所想。她想,偶尔,她也可以自私一下。所以,她回去了翠微宫。 龙帝生性节俭,难得这次宴席开得奢华,宫人多去凑了热闹,相比之下,翠微宫反倒是非常的安静,连虫鸣声也听不见,只有她的宫靴踩过积雪的咯吱声,越深入,静寂的味道越浓,倒有了几分苍凉之感。 悬月想起,这规模仅次于帝寝腾龙宫的翠微宫曾被大火焚去大半,前代摄政的惊澜公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这里会不会还停留着那惊澜公主的冤魂? 悬月几乎要为自己鼓掌,一个时辰前,她才失去了她此生最后的爱恋,现在倒又有闲情逸致想着这些鬼神之说。 悬月失笑着继续往前走,却惊讶地发现大厅里有烛火及交谈声,心下一凛。 她可不会当真以为是鬼魅现身。 一掌拍开门扉,她冷声喊道:“是谁?” 厅中两人原是背向着她,被她一吼,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齐齐回了身。 悬月见到了令她不由得扬跳眉峰的人,雪嫔,怀里抱着今日宴席的主角十皇子。 “雪嫔娘娘怎的不在席上与君上同乐?” “我有要事要同公主商量”雪嫔急走到她面前,正要细说,怀里的娃儿先哭出了声,她只好先费神安抚。 “若真有事,为何适才不在席上就说?”这是悬月在多年后第一次近距离打量雪嫔,她还是很美,美得脱俗,美得沉鱼落雁,美得闭月羞花,只是一如她先前的感觉,这人已不是当年的小白花。 再纯真的人也终有一日会为了种种原因而心机叵测,这便是身处皇宫的身不由己,有时仅仅是连伤心都是不被允许的。 “我”雪嫔药咬红唇,再抬头已是满面泪水,楚楚可怜,“我不能说啊!我要与公主商量的就是瑶贵妃的事啊!瑶贵妃瑶贵妃要害我们母子啊!” 悬月皱眉,是怀疑她话中有几分真假,但瑶贵妃这人确实多心善妒了些,也是不无可能。 “我的婢女听说她暗下了令要毒死我们母子,只有你可以救我们啊!”见她不信,雪嫔抓了她的袖子哀求道:“我不求你救我,只是这孩子无辜啊!只要他能活着,我保证他不去抢皇位好不好?” 对这等后宫尔虞我诈之事,悬月向来是抽身旁观,决不参与,现在却为雪嫔爱子之心动容,不由放软了嗓子道:“这事找我也是无用。我虽是正一品摄政长公主,却不得插手后宫之事,这掌管后宫之人还是皇后。” “有用的,你现在是最圣上面前最得宠的人,连长公主的位子他都可以给你了,还有什么会不让你插手,你只消说一句,一定可以的。” “那你找圣上是更有用的。” “没用的,皇上对后宫诸妃向来是平等的,决不偏袒,更何况我只是个从二品的帝妾,瑶贵妃是从一品的夫人,论尊卑,圣上也是绝对不会相信我的。” 雪嫔是哭得可怜,手边也是两条生命,而她也不可愈矩插手皇后分内的事。即便现在梁后与她之间的纷争也是一纸之隔,迟早捅破,但也不是现在。悬月想了想,便道:“这样吧,你先上皇后那儿,她若是不管,你再找我如何?” “皇后可是,可是” “娘娘。”身旁的小婢推了她一把。雪嫔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孩子放进悬月的怀里,道:“那先麻烦公主照看一下十皇子,我去去就回来。” “好。”悬月接过软绵绵的娃娃。那孩子还在哭,不过哭声倒是小了许多,些许也是因为哭累了。 “娘娘,快走。”那小婢又催促了声。 雪嫔含泪的眸子依依不舍地瞅着那孩子半晌,才在小婢的拉扯下奔出了翠微宫,与正要进来的云雁落擦身而过。 “那不是雪娘娘?”一脚迈进主厅,云雁落便出声问道,同时瞅见了她怀里还在哭闹着的孩子,不禁讶意问道:“十皇子为什么会在这儿?” “后宫纠纷是了。这孩子暂时由我照看而已。倒是你,怎还不回去?” 云雁落看着那孩子,心里渐生不安,转了头,看那人还在等着答案,便解释道:“这宫宴还没散,我一个外臣是不可先回去的,闲着便过来请几本折子看看。” “是吗?”悬月起了身,刚要去取他要的折子,怀里的娃娃突然扭动起来,哭得也是断断续续,声音时大时小。 “不要哭。”悬月笨拙地拍着他的背,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悬月,”云雁落的眉拧得更紧了,“这孩子不对。” “不对?哪不对了?”她将孩子高高抱起,仔细审视着是哪里不对。 “哇呕” 下一秒,鲜血从那张小小的嘴里喷吐出来,洒了她满面。 “悬月!”云雁落一把夺过孩子,她却仍未从惊诧中回神,瞠大的眸子里映着十皇子逐渐扭曲的小脸。 他还在哭,却是很痛苦的样子,眼泪和不断呕出的鲜血全淌在一块,他抡握的小拳抽搐不止,手腕以怪异的角度弯折变形,令人毛骨悚然的啵汩啵汩声不绝于耳,染红了他与云雁落的衣裳。 “云雁落,他”悬月惊骇地完全说不话来,那孩子的小脸已因剧烈的痛而歪斜,啼哭的小嘴发出的也不再是属于孩子的声音,只是不停不停地呕血,即使手掌不再贴着他的身躯,她也可以感受到,那个小生命正在承受多大的折磨。 “中计了!”云雁落敏锐地捕捉到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再看那人,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 “悬月,你不可以有事。”云雁落沉声道,在她尚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时,一掌劈上她的后颈,将她击昏倒地。下一刻,房门被狠狠推开,一声惨叫自身后传来“我的孩子啊!” 九十六、魍魉姬(一) 睡得不是很安稳的人突然坐起身,扶着床头痛苦干呕。 “公主!”闻声过来的葵叶扶起她的身子,边拍抚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边拿过帕子擦拭着她额上的汗水,“公主,你不要怕,没事了。” 悬月不忍她为自个儿担心,扯出一个微软的笑:“我没有害怕,只是”她想到那扭曲的婴孩,捂嘴,想吐。 “若是想吐,就吐出来,会好过一些。” 悬月摇头,抚着肿胀的太阳穴无奈苦笑。那顿晚宴她本就没吃什么,现在是想吐也没东西可吐,尽吐些酸液出来。 “那喝口水压压惊吧!” 她无力地摆摆手。再喝也是再吐,她受不了了。 “现在情况是如何?”她只记得那孩子在自己眼前断了气,慌乱中又听云雁落说什么,内容也没听清,就被他一掌打昏了。 “我以为你出去走走还会回来,便在宴场上候着,前头怎样,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席到一半,有人跑到圣上跟前说了什么,圣上瞬间大怒,领着众人赶到翠微宫,就见到雪娘娘抱着那绞成一团的婴尸坐在地上哭,云先生满身都是血,而你就昏到在那里,把大家都吓坏了。雪娘娘一口咬定她把孩子交给了你,是你害死十皇子的,云先生说进屋时你就昏倒了,他是最后抱孩子的人。” “云雁落人呢?” “被圣上摘了顶冠,打入天牢了。”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抱着他,他一直在哭,我就哄他,然后云雁落说孩子不对,然后”她垂了眼喃喃自语,拼命思考着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最终想到的却还是那孩子的暴毙,还以着那般可怕的死法,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掩了嘴又想吐。 “公主,”葵叶四下看了看,凑近她小声说,“这话暂时不可说。很明显,是有人要心嫁祸,幸好云先生及时识破,替你背了锅。你要冷静下来,才能救云先生啊!” 悬月,你不可以有事。 当时,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只有这句话,清清楚楚。 只是,云雁落啊,他为什么要救她,她希望他死,他却用自己的命来换她活。即便他是受了重楼的托来守着她,可他到底也是龙帝的亲子,又是为了什么,让他甘愿做到这个地步。 “葵叶,我们去天牢。”百思后仍是不得其解的悬月弹了弹指,作出了决定。 云雁落屈膝坐在石床上,虽然背后靠着的是冰冷刺骨的墙面,狱吏送来的是难以下咽的饭菜,但在他看来,情况还不是很糟糕,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龙帝并没有立刻将他推出午门。 他不是那么简单就容易死去的,从懂事起,他便知道,即使痛不欲生,即使这个身躯破败不堪,他依旧会活着,也必须活着。 他无奈把玩着手边的枯草,抬头透过这牢房中唯一的窗户望向夜上明月。没想到那月是明亮,乍看之下,形状却有些奇怪,再细看才发现是被道黑影挡去了大半。 来人很明显穿上了夜行衣,脸也蒙的严实,只有一双眼露在外头,是诡异的红色,不知是不是叫那火光称的。 那人来得突然,又是悄声无息,云雁落倒是没被吓到,丢去两手的草杆,走近窗口,就近看着那人,唇角扯了抹淡淡的笑:“没想到你会来。” 那人垂了眼,沉默了片刻,又抬起眼,两瞳确是令人诧异的赤红。 “没必要自责,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你,我也有我的打算。”他探出手轻拍他的颊,“倒是你,不该停了碧荷的。” “我会救你出去的。”那人肯定地说道。 “这倒不必勉强。”他收了手,耸耸肩,“虽然只有一半的血统,你也算是个梦见,该是知道,虽然不是永远,但起码,现在我是不会死的。” “可你也说过,所谓预言数术,只能指明大概的方向。除了天道伦理、生死姻缘,其它都因人的选择而存在变数。” “但是,我是梦见,是司掌未来命运之人,上知过去,下见未来,作为代价,我此生注定苛苦,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连以死解脱也是不允许。在此刻,我还是不会死。”他负了手,再道:“只是,我怕,排了这局棋的人目的也不是要谁的命。” “他要的是一个进展。”那人冷笑接道。 “他要的是秘密不再是秘密。”云雁落含笑望向那人一双赤红的瞳,“只怕,我的身份已被猜出了八分。” 那人的眼虽是赤红如炙火,眸光却冷冽如冬风,片刻后,又是开始的淡漠。 “猜测终是猜测,真实往往是被埋没的。” “但是猜测却比真实更是可怕,”云雁落摇头道:“尤其是悬月,她资质虽高,以往却是被你保护的太好,这深宫黑暗,她还是摸不透的。眼下这步棋若是走错,便是遂了他的愿了。”见他眼色依旧平静,未有表态,索性一语道破:“你该是去提点她一下的。” “月儿打小就是聪明,知道以后的路该是怎么走。”那人神色平静,语气也无起伏,似乎当真是放下了。 他心底到底怎么想,云雁落心里却是清楚的。梦见一脉血缘到了这一代也就剩了他们两人,彼此虽不是心灵相通,但也能猜出个大概。不由再拍那人冰冷的颊道:“相信我,你并不是真正的梦见,属于梦见的命运并不会在你身上兑现,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不需要放弃。” “洵玉,我在乎的并不是梦见肩负的诅咒,对于月儿,只要她平安就好。” “若是她走错这一步,天下就是我的。你当真不在乎?” “天下究竟为谁所有,我并不在乎。我要的,也只是他的痛苦而已。而天下交给了你,最后能让他更痛苦。” 这话让云雁落有当头一棒之感。 他突然觉得,离开悬月的同时,重楼也在离开自己原本一颗柔软的心。 而这,是不该发生的。 “重楼”他张口欲劝,却叫幽长暗道上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吸去了全部的注意。 “重楼!”他低声警告,那人点头飞身离去,他这才放心转身,就见几人在牢外站定,其中一人青衣金凤,两手交握时,带动了袖上精绣凤鸟的两翼,好似展翅欲飞。 他想,他见到了自他踏上天朝疆土便想见的人。 九十七、魍魉姬(二) 那年,春花亮丽,清空万里,天朝昭后薨逝的消息却是那晴天惊雷,轻易划破难得的平静。 自他懂事那日起,他就不再奢求拥有一个温暖和乐的家,但昭后的死,却是连最后的伪装也扯了个碎。他亲见他那雍容华贵的母亲,仰天长笑,几乎疯狂,他那冷酷无情的父亲,失了魂少了魄,整日拥着一个褪了色的荷包默默流泪。他从不知,高高在上的母亲会有这样疯狂的模样,他也不知道,残忍寡情的父亲会有如此多情的一面,他只知道,从此之后,家不会再是家。 然后,不知多久后的某一日,他赶回郝连居探望抱病在床的母亲,却在层层纱幔后见到了一张娇艳如花的容颜。 “按您的吩咐,我亲手除去了琴昭,请您也按约定,给予我应得的一切。” 他振住了,说不清的感觉在全身翻腾。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恨驱使着母亲狠心对自己的双胞妹妹下毒手其实,纵使他拥有纵横上下五千年的能力,他依然什么也不知道。 他捂着发疼的胸口蹲缩在窄小的拐角,等着那女子退出了寝屋,绕过这个拐角,那一瞬间,他伸手抓住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那一刻,有关这个人的种种顷刻间全部涌入了他的脑海,他却只记住了一样。 “你可知,你只是我母亲手中的棋子而已。” 那女子并没有收回手,也未惊讶失措,只是笑,艳丽得像多牡丹花。 “我们自出生起,不就站在棋盘上了么?”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所做过的付出代价,你不怕吗?” 她掩着红艳的唇轻轻笑着,笑声宛如银铃般动听,“即使付出代价,我也曾得到我想要的,不是吗?” 他收了回手,指间拂去掌心残留的芳香,“那么,我会亲眼见证你的未来。” 万千画面,他记住的只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端坐在高位,指着那襁褓中粉雕玉啄的娃娃,冷道:“就叫‘媚姬’。” 媚姬,便是当今碧天国母梁后的闺名。 “见过皇后娘娘。”云雁落噙着笑,拱手倾身行礼。长长的发分成两束,随着他的动作滑过了肩,垂下地面,宛如两道黑瀑。他早被除了官袍,只剩里头单薄的月牙色中衣,看起来很是寒碜,可那宽大的两袖却是随着他行礼的动作微微甩摆,就像一只鹤,渐渐收了羽翼,折服在主人的面前。 可梁后看到的却是那臣服表象下孤高的灵魂。 在他观察她的同时,她也是在打量着他。这男子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貌比潘安已不足以形容,他的美貌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 而这种极至的容貌本就不多见,重楼一个已是例外,再有,也就只有一人了。 梁皇后伸出一指,尖细的指套挑起那人线条优美的下颌,迫着那双眼对上自己的眼。 “果然呢。”她说,“我们又见面了,不想却是在这种地方。” “臣倒以为,这天牢恰是好呢!” “可是,现在却不是我在付出代价。”她笑着,意指身在牢中的他。 “会有这么一天的。”他点头,下巴磕着那锐利的指套尖端,差点破皮。 梁后抽回手,隐于袖中,暗暗绞紧,面上浓烈的厌恶却被那如花的笑颜掩盖了去。 “听说,”她微抬了下巴,道:“你是整片东陆上仅存的神代后裔,也是唯一的梦见。是你那双能够看穿过去未来的眼告诉你,我会有这么一天的吗?” “告诉我的,是天地伦常、因果循环。” 梁后银牙暗咬,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让云雁落心中大为佩服。 “可是,我的这一天,你是见不着了,圣上打算用你的人头来祭十皇子在天之灵呢!可你说过,你想见证我的未来不是吗?”见他眉峰微蹙,终有几分苦恼之色,梁后才稍稍缓下心头的不悦,说出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我可以救你出去的,洵玉。” “娘娘是又有想要的了吧?”她的话,他不在意,只是耸耸肩,问出她真正的意图,“这次,你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身为一个纯血梦见,你何不自个看看我要的是什么?”她伸出手,主动让他窥视自己的野心。 “不用看,你这次要的东西,雁落给不起。” 她要的什么,他不需揣测。 “这世间还没有你洵玉殿下给不了的东西吧?”她扬袖,划过大片空间,也是划过天朝整片疆土,“毕竟,你才是这个王朝正统的继承人,不是吗?” 昏暗角落有细微声响,云雁落敏锐捕获,不着痕迹地看了梁后一眼,那人的目光仍紧锁在他的身上,并无片刻偏离,略松了口气,再斜瞥了那暗处一眼,就见一角雪色曳地裙摆。 “娘娘,洵玉说到底也只是个凡人,不是匣中之魅。不过,对洵玉来说,娘娘确是一只可以了我心愿的匣中魑魅呢!”掬起她一缕青丝,他轻声道:“你愿意相信吗?魍魉姬。” “那么,东临洵玉,希望你没有后悔的一天!”梁后猛地抽回发丝,转身离去。 云雁落轻吐口气,看向那暗角,也无人影。 但愿,她懂了。 悬月匆匆回到翠微宫,唤来几个值夜宫娥点亮了华清殿的所有灯盏,便开始四处翻找着。 “公主,你这是要找什么?”葵叶不解看着那人自天牢回来后便忙碌不停地身影,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身体才刚好些,要找什么,让我来好不好,你先歇着。” “我要找盒子!”悬月停了手,想了想道:“一个从未在我这出现过的盒子。” “盒子?” “对,盒子。宫中之物,如非天子赏赐,是不可带出宫外的,云雁落一定放在了我这儿。” 葵叶是越听越迷糊,但看着那人紧张的神色,也是动手和她一起找着。 两人手忙脚乱间,不知是谁撞到了桌案,桌上盛放摄政公主玺印的锦盒随之掉落在地。 “啊!”悬月轻唤了声,看那盒子坠落在地,碰开了盒盖,一个巴掌大小锦缎绸面的盒子滚了出来。 “葵叶,”她低囔了句,拾起那陌生的盒子,想起云雁落那日轻拍桌上锦盒的动作,“我想,我找到它了。” 九十八、魍魉姬(三) 悬月是由重楼一手带大,自是顺承了他所有的脾性,所以濯雨一点不奇怪翠微宫了无人烟般的宁,正如他从不奇怪紫宸宫满是鸟语花香,却无丁点人声的静。只是,他到是诧异着会在翠微宫见到一地杂乱。他记得,他那个弟弟,怪毛病一堆,对周遭环境要求的苛刻,更是当数第一。 “让王爷见笑了。”葵叶福身为他解释道:“公主想要迁居偏殿,决定下的匆忙,好些地方还未来得及整理,还望王爷见谅。” 濯雨微笑耸肩,心里对那种感觉多少是有些明了的。 自这皇城建成的那天起,这里就没少过冤魂恨意,即便是没自己下过手,要平心静气地待下去也是需要几分心力的。更何况,这次的孩子死在了自家的屋里头,死在了自己的眼前,还是那副惨状,连他这个对此等残忍血案早就习惯的男子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是那个女子呢? 那孩子也确实可怜,怕是眼都没睁过几回,这个世界的模样都没瞧个清楚,就这么去了。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生在这个家族,有这样一个母亲。 葵叶倾身为他推开房门,边不着声色地打量着身旁的红衣男子,猜测着他此时到访的意图。 这宫廷之事,太过错综复杂,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如果日子可以重来,她也希望悬月没有明白的一日,只是,生在这个环境,很多事便由再也不得自己选择。 因那个染了血的夜,龙帝憔悴了,雪嫔疯癫了,还有悬月,恐怕也不再是那个往日的她。 那个被云雁落藏起的盒子里头仅有一方雪锦,上头或许有些什么,她没读过书,识不得上头有的点滴,但是悬月看懂了,她笑了,拧皱了那块锦帕,悲哀凄凉地笑着,然后挥开了桌案上所有的杂物,打碎了整屋的瓷器,然后,踩着满屋的碎片,伏在几案上笑了,却也是哭着。 这样的悬月,看得她的心都拧了,可是却不知该如何抚慰,而那个唯一可以拯救她的男子却抽了身,再不会转身。 “你不需如此防着我,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穿肠毒,至少对悬月来说,称得上鹤顶红的还不是我。” 濯雨侧过眼,上下扫视着眼前女子满身的戒备,戏噱的嗓音也是提醒着她刚才的举措已是越离了身份。 葵叶脸色一白,曲了膝,磕上冷硬的地面,“奴婢该死。” 濯雨甩甩袖,道:“有你这般忠心的奴才,若是我也当是乐的。只是,这里是皇宫,不是寻常人家,即便你只是想尽忠,那也是要花上几分心思的,不然,你的忠心只会为你的主子惹上麻烦。” 说完,便不再搭理那人,径自走入屋里,身后的葵叶这颤颤才起身,为他拉阖上门。 这偏殿不若主殿那般的大,濯雨入了屋,抬手挑开垂幔,便见到了那人。不知是刚起还是根本未睡,这时的悬月只着了件宽大的雪色长袍,未梳好的发垂落在地,与曳地的袍摆纠结缠绕,黑与白的界限本是明显,现在却又似乎淡了去。 悬月本是倚着软塌,屈指托腮研究着手中雪帕,一个转眼间,见到素色纱幔中少见的一点红,先是有些讶意,片刻后又回了神,直起了身子,敛束好微敞的衣襟,道:“坐。”又为他沏上一杯银毫道:“该说希奇着呢,你怎么会上我这来?” “是给你送折子的。这几份就等你的意见了。”他推过放上几案的奏章道。 “这种小事,随便遣个人过来就行了,何需你特意跑一趟?” “尽是坐着,也是闷。再说,”他挑了眉,勾唇露出妩媚的笑,悬月眉头一拧,那人已两指夹起一块雪色锦帕道:“如果不来这一趟,还不知有这等有趣的事呢!” 悬月稍一看,便知是自己手头的那一块,倒也不见惊慌之色,只是冷了嗓子道:“这等为一己之私而累及百姓江山的事,我不觉得哪里有趣。” “至少对你来说,它是有趣的。”他支着颊,偏了脸笑问:“你想救云雁落不是吗?” “我一定会救他,但不会用到这个。郝崖一役,多少人丧生,皇后必须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雪帕上绣得便是皇后的亲笔通敌文书,连玺印也是落下了。 她只需要将它交给圣上,一切就都结束了。 “云雁落我一定会救,皇后也一定得受到惩罚。”这就是她思考多日得来的结论。 “你还有别的方法吗?”濯雨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如果你坚持不走皇后那头,那除了公开云雁落的身份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你知道!”她大吃一惊,看那人却是一脸平静,像是知道许久。 “别当我们是傻瓜。他那张脸是骗不了人的,虽不是十分,也有七八分的像,再花些心思推敲,那是猜得出来的。只怕,父皇,要等的就是这一天吧!”他道,看她一脸见到鬼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可是圣上亲出之子,他的心思,多少是摸的透的。” “方法也一定会有的!” 他再度摇头叹气,为她的固执,“其实这案子真相你我都是心知肚明。除了最后的你,那孩子是片刻都没离开过雪嫔。若是你不想事情最后的发展到你我都不可掌控的地步,听我一句,逼皇后交出雪嫔。” 他拍了拍她的肩,起了身。 “你来,其实是要告诉我这一桩吗?”她抬了头,攥紧了他递还的雪帕。 “你可以认为,我也不想这么多年的努力瞬间就成了泡影。”他停步,略偏过脸,应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云雁落若是当真上了位,碧天王朝的历史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 那个云雁落应该远远不止他们现在所知道的。 九十九、魍魉姬(四) 很难想象,曾经占尽龙帝恩宠的雪嫔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雪嫔的踏雪居以往的美丽那是难以形容的,如今的破败也同样难以描绘,园圃里刻意自东陆各地移植来的奇花异草被东倒西歪的椅子、书籍给打断,花叶成泥,是仿佛战乱过后的狼籍,不时有吼叫声断断续续自屋里传来,混杂着哭泣,也有着咒骂,凄厉的,也是哀恸的。 梁后稍移了脚步,自窗棂旁望进屋内,同样是惨不容睹的画面,价值连城的瓷器碎了满地,柔滑的绸纱被扯破成碎步。仿若废墟的屋内,雪嫔瘫坐在地,发丝凌乱,和着脏物纠结着,昔日娇媚的容颜已经憔悴,只剩下已干的、未干的新旧泪痕。 “好惨。”随行的宫娥低呼了声,梁后挪开了视线,往她看去,顿时吓得那宫婢身抖如筛糠。 “是挺惨的,只不过这路也是她自个儿挑的。”梁后淡淡一笑,福全便扬掌将那宫人推入了屋内。 “是你抢走我的孩子!是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那依然疯癫的雪嫔见着人,便抓住摇晃,吓得那宫人手脚发抖,转身要逃出门,又被雪嫔揪住长发,使劲扯回。那宫人嚷着痛,却已入不了雪嫔的耳,她完全将她视为仇敌,每次拉扯,都会有不少发丝被那枯瘦的十指扯断。 “娘娘,奴婢错了,求求您,救救奴婢!”那宫婢惨叫着向窗外寻求着最后的救助。 梁后却是轻笑着,眼底冰冷,不见一丝温情,令那宫婢渐渐绝望,就要放弃时,梁后又推门而入,在拉扯着的两人面前站定。 “娘娘”小婢满怀期望地伸出手,却被福全一剑贯穿胸口,瞬间结束了性命。 “玩得开心吗?”倒下的女子还圆瞪着眼,破开的胸口汩汩淌着血,梁后却是望也不望一眼,只是笑看着面前痴傻的女子在短暂的错愕后退开了身,缩回墙角,抱着被子,低哼着小曲。 “何必玩得怎么过火,这种日子就是你要过的吗?”她不应,梁后也是不在意,顺着衣裳在福全打理好的椅子上坐下,颇有耐心地等着那疯人的回应,“我本是以为这两年足够让你变得聪明些,倒不想,是更笨了。也对,身为梁家的人,能有多聪明?” “原本,是会成功的,一定会成功的。”蓦的,那缩在墙角的人开了口,声音又低又细,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也想是在说着悄悄话。 该是癫狂之人,应话却是条理分明。 梁后却是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交叠了双腿,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若是这孩子再早一些断气长公主一定会相信的,瑶贵妃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错算的是,那长公主也变得难缠的很这样也好,除了月长公主也一样,少了她,所有的游戏都得重来。很好很好!”说着,她仰头一阵笑,又笑了几分疯狂之人,却又猛得噤了声,磨着牙道:“倒没想到那云雁落忠得像条狗,坏了我所有的计划。” 梁后听罢,屈指抵唇轻笑:“亲爱的妹妹啊,我可以要感谢你的啊!你可知那云雁落是圣上寻找多年的亲生子,比起老四他们,他才是圣上真正属意的储君人选。这天下,皇上是要奉送给他的。” 雪嫔脸色顿时雪一般的白,“我儿的性命是为小九铺的路?” 梁后缓缓起身,走至那人面前,倾了身,轻拍她失了血色的颊,红艳如火的唇吐出冰冷的话,“不愧是梁家的人,心够狠,但,也够蠢。” “你也是梁家的人!” “我?”梁后笑开,“也不过是个姓罢了,你们何曾视我为梁家人?” “所以你也杀了大哥?” “路都是你们自己选的。大哥如此,如今你也是。”她直起身,拍去裙裾上沾染的尘土,冷声道,“既然都作好了选择,今后就安分些,别逼我除了你。” 转身要走,那人又伸手拽住她的裙摆。 梁后停了步,转身轻眯着眼看她一副全都豁出去的表情。 “帮我,即使没了十皇子,我也一定要成为贵妃!帮我,我可以帮你除去月公主,你要她的命不是吗?” “即便是昔日受尽恩宠时,你也没有这个本事,更何况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的你?”梁后失笑着握住她枯瘦的手腕,“这宫廷,本就是胜者的天下,失败者就必须认命。还是多担心着你的脑袋吧,你亲手毒杀十皇子,悬月可是猜得出的。” “你不愿意帮我?”雪嫔瞪圆了眼,双唇诡异的抽动着,“你若是不愿帮我,我死也会拖你下水的!” “你要如何做呢?”梁后笑道。 “这样!”雪嫔猛地反手制住她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用力将人拉至自己身前,待到所有动作都停止时,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紧紧地抵住了梁皇后的脖子。 “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我也不想的。” “没有人逼你。要怨就怨自己身为梁家人,血中有梁家人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望。”她掩唇笑着,妩媚也优雅,丝毫不在意迫在颈项上的利刃。 “放开皇后。”开口的是福全,眼瞳是岁月留下的浑浊,眼神却是时间也抹不去的凌厉,“要不然”他抬手,掌心的利剑闪着吞噬的欲望。 “我倒是不信你的剑比我的刀快” 雪嫔得意的笑凝结在唇畔,因为那贯穿肉体的冰凉感。 是梁后的右手,握着雕刻着朝天鸣凤的短剑,刺入了雪嫔的腰腹,稍拔出,又狠狠刺入。有少许的血飞溅至她的手上,温温热热的,还带着血液独有的腥味。 迅速蔓延开来的剧痛让雪嫔全身颤抖,连带着手中的匕首,破开梁后颈间的皮肤。 梁后笑意未减,左手竖起两指夹住那利器,不让它继续放肆。 “逼迫你的,是你的野心。” “你”雪嫔用力推开她,口中喷出漫天血雾。 一片红色中,她看到一双金瞳,蓦然出现在门口,盈盛着满满的诧异,看着自己。 那是碧天王朝历史上唯一一位没有皇室血统的摄政公主悬月。 一百、魍魉姬(五) “雪嫔娘娘!” 一入门,便见血。那样多的血,明明已经漫了一地,却还有更多的从她的腹部流出。 “雪嫔娘娘!”悬月奔进屋,顾不上那满地的血顷刻间染红了她白色的衣摆,扶起她瘫软的身躯,天真得以手捂住那腹上的伤口,天真地以为这样便可制止她生命的流逝。 “雪嫔娘娘,你还不可以死!”她拍着她的颊,极力唤回她越加涣散的神志,“我求求你,你还不可以死,至少,至少你救救云雁落吧,他是无辜的!” 已逢弥留之际的雪嫔却笑了,尽管还在呕吐着鲜血,却依然放声大笑着。 “这里没有人是无辜的一个都没有包括我。” 初入宫廷时,她何尝不是一个天ng漫的少女?磨噬这份纯真的是岁月,是欲望,也是身不由己。无人愿意过着勾心斗角的生活,却又是无可奈何。在他们生活的世界,必须不断地踩踏着他人的身躯往上爬,站得越高才是越安全。 若现在问她,值得吗,她的答案依旧不变,再来一次,她依旧会亲手毒杀稚儿来换得更高的地位,因为,与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羞辱的疼痛相比,这已是远远算不上什么了。 “天真的月公主”她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她扶持着自己的手,跌撞上冰冷的地面,走入又一个冰冷的世界。 这算什么? 悬月跌坐在地上,看着那张没了生气的脸,觉得自己的世界再次崩溃了。 那夜,她满怀希望翻找着云雁落偷藏下的盒子,云雁落是聪明的,他总是走在别人的前头,看到更深更远的未来,那么这次,云雁落也一定留下了一条生路,为她,也为他自己。他也确是留下了,也是留下一道难以抉择的选择题。 郝崖的那场战争、那些夜晚,她永远也忘不了,她至今还记得郝崖城每个角落都塞满尸体的模样,记得从索兰身体里流出血液的温度。她想报仇,想揪出那幕后黑手想得都快疯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这人是谁,却有必须选择。 选择复仇,就得面对云雁落的死,会是夺走重楼最后的愿望。 最终,在万难下,她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现实又落得如今的模样。 她觉得老天一直在和她开玩笑,每每让她看到了曙光,却又残忍地掐去了最后的灯火。 郁黯的眼眸转向那还滴着血珠的剑稍,恨意重燃的那刻,“流星”也是出鞘,不是威胁,不是恐吓,笔直地刺向梁皇后的胸膛。 福全冲了出来,横出掌中利剑,隔开她夺命的软剑,她极快收势,却是翻动手腕,换为一掌袭向她的胸膛。 那掌风凌厉,福全心知无法化解,硬是趋身上前,以肉身相挡,就被那凶狠一掌打飞了出去,撞上身后的墙面,张口喷出血雾。 “你可是也随那人疯去了?”梁后面上状似冷静,心下已是慌乱。她知悬月恨她,但也知道悬月行事自有一套准则,是不会轻易出手的,倒不想她现在不但出了手,还是什么都不顾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悬月比出两指,曲下其一,道:“随我上殿向圣上证明十皇子这出戏实为雪嫔自导自演,我会以雪嫔畏罪自尽替你圆说。其二,”抽出腰间绸帕,再道:“我将这通敌文书呈上,由你陪云雁落一起死。” 梁后的视线只在那绢帕上停留了片刻,更多的,则是给了那素衣女子。 悬月以为那女子终于被踩上了痛脚,不想那人在片刻的沉静后却是拊掌笑道:“没想到,我那愚蠢的妹子死到临头到是开了窍,我们的月公主啊,你确实天真啊!” 天真的可恨! 她早被剥夺了天真的权利,自进入宫廷起,便失去了享受天真的资格。这女子,山林出生的,卑贱不堪,只是多了双与众不同的眼,倒被重楼像个宝贝似的护在了身后,被隔绝在这尘世的阴暗之外。 她妒,她怨,恨不得立刻上前撕了那张脸,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后,又是另一种打算。 “天真的月公主,你该是知道的,还有第三种选择。”梁后摇了摇头,纤指指向地上女子的尸体,道:“你是清楚能救下云雁落最好的方法的。只是你也同我们一般自私,最先考虑的仍是自己。说到底,你还始终是向着老四的。 “天真的月公主,你真能保证只是一块绢帕就能定了我的罪?你能想到的,你能查到的,圣上那是早知道的。我尚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你说又是得到了谁的纵容? “这个天下,只要他还坐在那儿一日,便还是他说了算。他要的结果,是不择手段也会实现的。” 悬月当然知道。十皇子这事看似蹊跷,细想就可知是雪嫔下的毒手。龙帝一世英明,又岂会载在这等拙劣的诡计上。只是,他知道了,也是不会吭声的,甚至还乐得见他们几个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向了他划下的终点。 龙帝是要借她的手昭示云雁落的身份啊! 她颓然地垂下手,看着那妖艳的女子轻笑着领着那被她掌力重创的奴仆离去,那笑声如银铃摇响,在风中散开,很是动听,入了她的耳,却似魔咒一般,她用力的搞住耳朵,仍是听的清清楚楚。 那笑声,是皇后的,也是雪嫔的,嘲笑着她的天真,也嘲笑着她的自欺欺人。 即便已经是入了春的时候,还是残留着冬的严酷,入了夜,更是冷上几分,冻得人瑟瑟发抖。绕是展风这等的练家子,也是有些耐不住的,动了动快要被僵硬的手脚,却在无意间看见一人只穿着单薄的衫裙,雪白的衣,苍白的脸,半点血色都没有,幽幽荡荡地往这边走来,鬼魂一般,心头一跳,就要开口利喝,却是葵叶眼疾手快地捂住他薄薄的唇,拉他到一旁,好声说:“展哥哥,你别喊,是我。” 葵叶身上有着与悬月相仿的淡淡梅香,此刻又是靠的极近,展风就觉得自己呼吸间全是她的味道,心念一动,脸就红的像要渗出血来一般,结结巴巴地说道:“葵姑娘,我知道了,你站开些,我不喊就是了。” 葵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退了退身又道:“悬月只是来说两句,王爷不愿见也是无妨的。” 展风抓抓脑袋,也没想到重楼此次也是这般的坚决,说不见就不见。只是能够说不爱就不爱吗?风花雪月这种事,是离他这种粗人挺遥远,但他也是明白的,最不可能简单割舍的便是感情。 重楼心里头其实有多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也只能冤上天太狠心。 悬月也是清楚重楼不会见她的。重楼这人往日看起来是好脾气,也是有执拗的时候,一旦他下了决定,就不会改变。更何况这次,尽管无情了些,还是为了她。牵扯到她的事,重楼更是固执,即便她恨他也无所谓,他只做他认为是为她好的事。 可是,她此刻还是想见他,只是一个被灯火投下的背影也无所谓。 她真的毫无办法了。 雪嫔死了,她还能做些什么? 看着云雁落死,她是万万做不到的。该下地狱的本该是她,可是一次又一次,总是有人替她去了,留下她,一次又一次面对着他们的尸体。这回,她再也不愿了,她一定要救出云雁落的。 可是,云雁落生,等待重楼的就会是死。 皇后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她也是自私的,无论最初是怎样的,现在重楼想要这个天下,她就想给他。但是,现在,她不但给不了他天下,她还要亲手摧毁他辛苦累下的希望。 云雁落的身份若是公开,储君这位子,重楼是再无希望的。 “重楼,我该怎么办?”她扶着冰冷的门框,缓缓坐下地,“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屋里的灯火浅摇轻晃,重楼散着长发,肩头披着外衣,也是在千百卷宗中寻求着救下云雁落最后的方法,门外的这声叹息,让他心跳停顿了一下,手里的书卷哗啦啦落了满地。 已经这么晚了,外头该有多冷?他几乎要打开房门,拉她进屋,但他不能,近日他身边的眼线又多了几重,这个关头,他必须狠心,这是为她好。明知必须这样,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他心仍是疼得都拧了起来。 他压着胸口,无声地走近门口,听着她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中此起彼伏。 “对不起,重楼,我必须救云雁落。”她强迫着自己站起身,垂着头说道,“你恨我也没关系最好最好你是恨我的,就像当初我说‘我恨你’那般。”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了身就要跑,却听到门板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恨你。” 她笑了,抹去泪,终于有勇气跑向腾龙宫。 听着那越加远去的脚步声,重楼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地空了,就像当初母后去世时那样。 一百零一、魍魉姬(六) 他司掌预言,手握未来,惟独自己的命运,是瞧不见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清楚,无论现实如何苛刻,上天也一定会留着他这条命,因为他要付出的代价太过庞大,必须穷尽一生漫漫长年才可还清。 只是没想到,这次他的命是用这种方法留了下来。 他的面前跪伏着数十名宫人,就连龙帝跟前的近侍高权都跪在了他的跟前,高举着手中的杉木托盘。 不见天日的牢中只燃着几个火把,小小的火苗随着流窜的风左摇右摆,投下昏黄的火光,却足够他瞧清呈放在托盘上的物件。 玄色织锦宫装,雕龙羊脂白玉顶冠,八爪盘龙翠玉牌,还有,橙黄色的谕旨。 不是白绫鹤顶红,反而让他口角溢出声声叹息。 “殿下委屈了,圣上已查明一切,奴才这就接王爷出去。”高权稍稍直了身子,伸手要服侍着他换下一身污衣。 云雁落却是扬起素色长袖,挥开那人就要沾上衣角的手,雪一样的布料起落间,就像晴空落下一片白云。 绕是见多了诸皇子各式的风采,高权仍是因云雁落瞬间展露出的清雅而怔忡片刻,片刻后,又为他适才的动作感到不解。 云雁落半垂着眼,让人看不透的视线紧锁着那托盘上象征身份的物什,缓缓探出了修长的指。高权原是以为他想自己来,便又稍稍举高了双手,不想,那冰冷的指却是点上他的头顶,很快又收了回去。 “王爷?”高权唤道,清楚瞧见他眼底流转的悲伤。 云雁落不答话,绕过跪了满地的人,往牢外走去,越走越急,急到奔跑起来,急如鼓声的脚步充斥着正条幽暗的地道,直到天牢口,见到悬月的那一刻,才停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在下着雨,不大,点点滴滴的,已足以湿了衣裳。 悬月却是站在落雨之中,仰看着在哭泣的天空,有稍大的雨珠落在她的脸上,又顺着曲线滑落,就像她的泪。 现在的她在看的是什么?这个世界多她来说,好有什么值得这样认真去看? 刻意的,他看到了那个倒春寒的夜晚,只着了单衣的她,站在腾龙宫外一夜,瑟瑟发抖,为的是再也无法改变的未来。 高坐在龙椅上的龙帝俯看着单薄的她,轻眯着眼,就像在看一个反抗未遂的傀儡。 “月儿,听说你深夜便来了,为了何事?” “云雁落是无辜的。”她轻声说道,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气力。 “朕知道。” 她抬了眼,对上龙帝冰冷的眼。 “小十也是无辜的。总要有人牺牲,这事才能有个了结。” 悬月垂了头,认命地扯下颈上的红绳。红绳那端滑下两块碎玉,叮叮当当地落在她的手心,在她指尖的拨动下,呈现出最初的图案。 “云雁落是您的亲生子,是您一直在寻找的皇子。” 龙帝看着她抬高的手心,没有意外,只有满意。 “朕明白了。洵玉会得回他应得的一切。”龙帝环视着整间屋子,道:“包括这个宫殿,这个王朝,还有,你。” 云雁落蓦地捏紧了手,指甲陷入皮肉的痛让他走出那个过去的时刻,看到了现在,看到那个孤站在雨中的人。 他跨步走入雨中,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一手环住她的肩头,将她又湿又冷的身子按进自己的胸膛,紧紧的,几乎要挤出她衣裳上的水。 “云雁落”悬月吓了一跳,侧过脸,就瞧见他漂亮的脸半埋在她的发间,又长又密的眼睫扇动着,掩不住眼里浓浓的歉疚。 “还给你” “呃?” “一定,一定把所有的都还给你。” 悬月沉默了,抬手抓住他环住她肩头的手臂。 可是有些东西,已经还不了了。 宣德五十一年的春天又被一条条意外的消息炸开了花。 十皇子的死,是其亲母雪嫔狠心下的手。 疯癫的雪嫔在某个夜里自尽了。 云太傅被证实是龙帝登基前遗失的亲子。 早过及笈之龄的月公主终于被指给了刚刚晋封为碧王的云雁落。 虽说多少能预料到这些意外,尉辰却仍是觉得很头痛,不过相较于濯雨那被踩到狐狸尾巴一般的抓狂,他是冷静了许多,也想起一个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出来的人。 重楼不该是这般沉默的,对这天下,他也是有野心的,难道他就甘心放弃近在眼前的成功?还有悬月,那是被他搁在心头的女子,对重楼来说,她的重要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性命,那又是为何,他无声面对着这种最残酷的分离? 尉辰皱了皱眉,挥退了身后浩浩荡荡的随从,只领着玉萧来到了紫宸宫。 即便现在天还是诡异的凉着,但毕竟已是过了春分,那满院的白梅早离了枝,落了一地,倒像又下了一回雪。 展风本是倚站在树旁,默看着重楼倾身修剪着含苞待放的牡丹。遥远见到尉辰风风火火地过来,立刻站直了身,上前将那人拦在了几米之外。 “王爷。”展风单膝跪地行礼道,不偏不倚,正是在小径中央,让尉辰向左也不是,向右也不是。 “展风,是老四下了令不见我吗?”尉辰负着手道,低沉的嗓音中有着浓浓的不悦。 “不是,是奴才作的主。” “我有话要问老四。让开!” 展风索性跪下另一条腿,伏倒在地,额头嗑上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 “王爷,奴才求你了。若是有关公主和碧王的事,就算了吧!”他瞧得出,重楼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后是滔天的波澜,只是他习惯了掩藏,如今唯一可以抚慰他的人都不在了,就让他一人好好喘口气,tian养着伤口吧! “展风,我”尉辰拧眉,张了张口,却听一阵低细的呻吟。 “展风”是重楼,不知何时停了手里的动作,双手抱着头,紧闭着双眼,好似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四爷!”展风赶紧起了身,抱住那人蜷缩的身子,“四爷,你觉得怎么样?” “我”骨瘦的手带着颤抖摸上双眼,“碧荷,我忘了。” “我这就去拿!”展风将他扶好,就要离去,转了身,就见尉辰也走了过来,沉着眉,心里又是不放心。 “你去,老四还是我弟弟。”尉辰扶持起重楼渐软的身子,沉声道。 展风还是不放心,但这关头,也顾不上了,飞身便入了屋。 “老四,你撑着些。”尉辰敛过袖擦着他满头的汗。 “二哥?”重楼尚有神志,缓缓睁了眼,迷茫地看向他。 “老四你!”待对上重楼的一双眼,尉辰觉得四周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一百零二、海市蜃楼(一) 好累,他想,就这么睡一下也好。只是,这一觉可能会很长,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不过没关系,他的心愿已了,就这么去了也无妨,他放心不下的只是那个小小的人儿,若是连他都不在了,她怕是真要一个人了吧? 他眨了眨眼,选择醒来,继续面对残酷的人生。 床边的垂幔还是熟悉的颜色,桌案上的香炉还在吐着他最喜欢的薄荷香,这里还是他存在的世界。 “四哥!”见到他转醒的洛淮大喊着扑到床上,伸手要碰触他,又怕碰疼了他,只能僵持在半空,左右转动着眼珠,审视着他插满了银针的身子,带着哭腔道:“四哥啊,你是醒了吗?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啊?你想吃些什么吗?你跟我说说话也好啊!” “老六?”重楼看着几乎哭成泪娃娃的洛淮,叹气道:“多大的人还哭鼻子。” “王爷,你可觉得好些?”流飞拨开了挡在前头的洛淮,撩袍在床沿坐下,以手背试着他额头的温度,才轻按着他的肌肤拔下一枚枚银针。 流飞习惯游走四海,天地为家,却很少任猖狂的胡渣包裹着半边脸,让潇洒的自己化生成山野里的黑熊。 他“扑哧”笑道:“流飞,对不住你了。” 流飞取下所有的银针,斜睨着他脸上刺眼的笑容,撇唇道:“我原以为你是觉得我日子太清闲,故意让我忙呼一下。” 见他脸色依旧苍白的像个鬼,本就清瞿冷俊的脸型更是瘦削的不像话,又有些不忍,“何苦再这样折腾自己,现在不也挺好,至少大家都好。” “我是怕眼前和平只是一相情愿的海市蜃楼。” “那” “看不到,暂时,我想我如愿成了普通人。”他摇摇头,见洛淮听着是满头雾水,困惑的样子有些令人发笑,又道:“老六,我饿了,去给我张罗些吃的好不好?” “好好,四哥你想吃就好。”洛淮破涕为笑,忙推着门跑了出去,与外间的尉辰擦肩而过,瞧也未瞧一眼。 “特意支开六殿下也是好的。这些日子,二殿下来了好几趟,这个时候,怕也是在外头等着了。这一会,怕是瞒不过了。” “不必瞒了,”重楼扶着他探来的手坐起身,再接过他递来的水润了润嗓道,“既然父皇都早已知晓,瞒着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思,先前不说,也是觉得没这个必要罢了。” 只是,他的父皇想的是过深过远了,深远到偏离了真相的轨道。 沉眸想了想,对他道:“你也去吧,洵玉也该是等得急了。不过,还是瞒着月儿,我身体的情况,一个字都不要对她提。” 为什么? 这三个字险险地蹦出喉,是被他硬按着回了腹。想想不对月公主提也是对的,这知道了,怕是这么多苦都是白挨了。 起身拱手再道:“既然梦见之力暂不可用,就好好养着,药是切记不可再断了,我会传信给明昼殿下让他再准备些碧荷。” 见到重楼听话点头,才退出内室,见到外头负手等待的尉辰,倾身行礼,再提了药箱离去。 尉辰旋身再看那人远去的身影,皱了皱眉,才甩开长袍前襟,迈入室内,一股薄荷之香扑面而来,清雅是清雅,却有些浓郁的过分。 他信手捻起桌上香饼翻看着,又凑到鼻尖细细嗅闻,才猜出这种薄荷香该是属于碧荷的味道。 眉头不由再度紧蹙。 天朝疆土虽是辽阔,土质也是极好,适宜大多数植物的生长,却独独不适合碧荷。是以,碧荷对天朝的子民来说极其珍贵,放眼天朝整个版图,也只有以种植百花闻名于世的巫山出云阁每年有少量出产,少到不足以纳贡。 想那碧荷虽是稀少,药效却还是个谜,用处不多,朝廷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却出现在了这里。 “想问就问,可以回答的,我一定会回答。” 尉辰应声转身,走近床榻,就进看着那已多日不曾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四皇弟。 这一看,眉心又是一阵拧。 他记得儿时的重楼身体极好,壮壮的也不见他生什么病,有段日子的风寒烈得几乎放倒了整个皇宫的人,就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几年后,健康宝宝却是现在这副样子,皮包骨头的,估计他一手都可以将他拎起来。 “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大方,出手抢回来,我就不见你对我这等客气过。” 重楼一愣,抖着双肩笑:“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而且,也不见你小气过,该去争的也没见你尽过力。” 大家都是彼此彼此。 他的脸色是不好,只有那双眼又黑又亮,像龙帝宝库里那颗价值连城的黑玛瑙。 尉辰面色一凛,道:“你的眼不是这个颜色是吗?” 重楼早知他是要问的,估计那时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的眼是红色的。” 尉辰冷哼一声,“我可不记得我弟弟何时成了兔子。”他只晓得整片东陆只有那东陆的巫教圣女是兔子眼。 传说这东陆千年前是神的年代,到了今日,也就东临巫教保留了一条血脉,血缘最浓之人拥有梦见之力,上知过去下晓未来,是司掌预言之人,以赤瞳为证。 这一想,他诧异地抬眼看向那人瘦削却仍是出尘的脸,“你是” “我母后是东临巫教蝶女,她的胞姐就是那圣女,现在的东临国后。我母后虽是神代后裔,却不是血缘最浓之人,到了我这一辈,血缘只会更淡了去,没想到却会有了双赤瞳。”重楼抬手摸了摸眼,“但终究是个伪劣品,我虽有梦见的能力,却处处受限,不可预见自己,不可轻易使用,因为那会要了我的命,使用时也需通过媒介。” “所以你的身体在变差,所以你早知了今日的境遇,一手推开了悬月?”尉辰火大地提起那人的衣领,“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悬月选择了你,我才甘心放手,那你现在这般又是在做什么?” “二爷,主子还病着呢!”展风见着那人的脸色愈加难看,忙出手拦阻。 “我告诉你,无论你看见的未来是怎样的,这天下,我决不会放手!”尉辰扔开手下孱弱的身子,甩开垂幔走离了这令他恼怒的地方。 身后,重楼慢慢抚平被他揪皱的衣领,淡淡笑着。 一百零三、海市蜃楼(二) 短暂的春过后,是绵长的夏,燥热得连那蝉儿都噤了声,许是也被热晕了去。 一丝凉风都没有的午后,翠微宫内分外宁静。 悬月一手支额头痛地看着桌案上堆积成山还未批阅的奏折,大约能都猜到近日来自己工作量暴增的原因。 翻开近手的一本折子,便是诸位大臣抱怨着新批准的由碧王洵玉负责的防汛工程。 折本就那么大,却是写得满满,悬月觉得恐怕是连只蚂蚁也挤不进去了,悬月也觉得事情已经不能再恶化下去了。 她投降。 可是她不能放弃洵玉。 她记得这人还唤作“云雁落”的时候,虽只是个漂泊四海ng人,也未曾考取过功名,但对朝政国事自有一套见解,甚至有时短短一句却是点睛之笔。况且他升任自己的太傅时,大概是草民出生的缘故,大学士对他进行了一场特别严苛的考核。听说那考题足以考倒新科状元,他却是轻松通过,足可证明他的能力。 但是她似乎又不得不放弃洵玉。 他这个碧王是天上掉下的王子,无论是在浩浩荡荡的宗家血亲还是在党派分明的朝廷上,他一无人脉,二无威信,能靠的就是在众人眼里很是莫名其妙的疼宠,也许正因为这个,让群臣对他的不满更是严重。再加上他近日来刻意地任性和放荡,让最近上奏要参他一本的人数激增。 她叹了口气,心知他是要还,可是又必要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 “洵玉。”悬月摇摇头,扔下惨不忍睹的折子,朝那头使她头疼不已的元凶轻唤。 书案的不远处,近来老喜欢往她翠微宫跑的洵玉再度出现在她的软榻上,因燥热的天气而昏昏欲睡。 久等不到回应的悬月再叹一声,只得绕过桌案,亲自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白玉一般的脸颊。 “洵玉,你清醒些,我有话要和你说。” 被她强行唤起来的洵玉两眼还迷离着,压根儿瞧不清眼前,索性挥了挥手又要躺下去。 “你若是执意要睡,我可拿水泼你了。”她冷声威胁道。 洵玉这才起了身,以手作扇扇去周围的热气,感觉未起到作用后,索性一把扯开层层繁复的衣襟,露出凝脂般的胸膛,再扯下束疼了他头皮的顶上玉冠,泄下黑瀑一样的发。 低呼声、惊艳声,此起彼伏地自屋内各个角落想起,悬月回头望去,就见在屋里候着的宫娥都是羞红着颊,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方展露的春色。 “再拿些冰块来。”悬月边看不惯地拢好他的衣物,边斥下周遭的宫人。 “好热。”洵玉不耐地想再度扯开衣物,被她即使制止。 她从不晓得那个云雁落也会有今时这般毫无礼仪教养的举止,不知道小小的漫漫炎夏竟是这个倾国佳人的死敌。 不过也对,识得他虽已有两年,但却从未在帝都遇上夏日啊。 “水!”那人又摇晃着脑袋向她摊开手掌。 葵叶立刻奉上早就凉好的水,外加淋了冰水的毛巾,才让那昏了脑袋的人稍稍恢复了神智。 “呐,叫醒我作什么?” 悬月忽然觉得这人要折磨的不是龙帝,而是自己。 “我有话要和你说。” “说什么?”他眨了眨眼,有着和重楼任性撒脾气时相象的模样,让她不觉莞尔。 “这个。”她指了指桌上堆得摇摇欲坠的折子,“你还想继续到什么时候?” 他眯了眯眼,有了几分危险的味道,“还不到。” “洵玉,你不需要这么做的。你比我更清楚,有些东西是还不了的。” “比如你?” 她无奈点头,“包括我。” “可是这世上还没有我洵玉想做却做不了的事。”他冷哧道。 “好不容易有了平静的日子。这样不也挺好?”斗来斗去,都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累了。 “海市蜃楼而已。整个皇宫也只有你以为现在和平。”他耸肩,对她看到的不以为然。 悬月不打算反驳,她很清楚她那几个兄长的野心不会允许他们到此为止,“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再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了。你当真以为你表现的无用些,父皇便会打消想法?” “无所谓。”他再躺下,枕着两臂,不减云雁落时的潇洒。 悬月叹气摇头,一点都不怀疑眼前这人和重楼是兄弟,闹起别扭来一点都不含糊。自袖袋里抽出一张绢纸,抛到他脸上道:“父皇毕竟是当了几十年的帝王,我们这些人台面下做些什么,他岂会摸不透?” 洵玉斜睨了她一眼,一手抖开纸张,看着上头排排的人名,又侧眼看向她。 “父皇打算这几日微服难巡顺便避暑,采用水道。这张便是随行人员的名单。” 听她这话仿佛名单里头有些文章,洵玉便花了几分心思去推敲蓦的,猛坐起身,瞪眼看着其中两个名字。 “儿女辈中,只有我、重楼、老八和小九。”她点破他心中怀疑。 “三宫各主独缺重楼龙帝有意让我取代重楼?”他拧了眉,将手中名单揉捏成团。 “错,他是以我和重楼为人质,要你全心对待朝政。” “不愧是天朝的英君。” 以自己的骨肉作要挟,够恨。 和他的母亲一样,够残忍也够狠心,即便是对待自己的骨肉,也不少阴谋算计,惟有对他们自己,才是温柔。 他母亲口口声声怨着那人的薄情负心,自己又何尝不是薄情之人? 他叹息着再度睡下,侧了身,不想再想。 “洵玉,我是无所谓,若不是那么多人代我去了,这条命早没了。只是,重楼我知他很苦,也许死亡也是一种解脱,可是若有机会,我希望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走出这个皇宫,看看这个世界我还不想他死。所以,别谈什么还不还的,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就这么走下去吧。” 她幽幽站起身,被那人拽住手腕,困惑着迎上一双同样幽幽的眼瞳。 “对重楼,我疼得不比你少。可你,对我,可也能疼些?” 一百零四、海市蜃楼(三) 七月的雨水,是豆大的点滴,瓢泼一般,砸在河面上,硬是搅乱了本来的平静,也将顺流南下急行了半个多月的两艘画舫困在河心,动弹不得。 一再重复的雨声枯燥无味,让人心情烦闷,也让人昏昏欲睡。 江南丰沛雨水带来的抑郁中,又有轻扬笛声响起,优美的音符飘满了整个船舱。 “奔宵!”本支着颊闭目养神的少年稍稍抬了眼,又拧了眉,唤着身后显然为那笛声着迷的贴身侍卫。 “什么?”奔宵稍稍仍有些恍惚地回应着,却在见到他鹅黄衣料上漫开的墨迹时大吃了一惊,立刻拢回了所有的注意,赶忙拿出绢帕替他擦拭。 “属下该死。”奔宵一边暗骂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惶恐地观察着南陵的表情。 “下次小心些便是。”看着他七手八脚地为他擦拭,南陵面色虽是不佳,却也未下令责罚,只是稍抬了下颌,示意主船的方向:“是四哥吹的吗?” 外头的雨下得颇大,落水之声更重,相比之下,这笛声是太过轻幽,曲子也是舒缓,绕是如此,看起来处于弱势的笛曲却是在宛如携千军万马而来的奔腾雨音中硬是劈开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让人几乎只闻笛乐,不听雨声。 众兄弟中,在乐器上有着如此不凡造诣的也就重楼一人而已。 “是月公主。” 南陵剑眉微挑,脸上有几分诧异之色,片刻后,抿唇浅浅一笑,搁下手里的墨笔,结束今日的功课,起了身,出了自己的踏梅居,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紧随在身后的奔宵道:“不用跟了。” 虽是副船,这画舫还是有些大,待南陵走到船尾时,那妙音早停了下来,他不禁有些失落,抬了眼就见悬月屈起一膝,倚坐在窗沿之上,搁在膝头的手里握着一只碧绿玉笛。 南陵认出那该是重楼的玉笛,还是重楼十岁生辰时,昭后亲手交到他手上的,早些年的时候,除了紫衫银冠,这支翠笛就是四皇子重楼的标志。这些年来再不见重楼手持玉笛,偶尔兴致突起随兴演奏时,自袖中抽出的也是一支紫色玛瑙笛,虽也是名贵,但就少了些意义,不曾想到,那翠笛到了这人手里。 心里头突然有些不舒坦,眉宇间的褶皱又起,张口便讽道:“大概也只有你,还有这等心情在这里吹笛自乐。” 悬月本是看着窗外,随便想着什么就出了神,那人一开了口,她才回了神,看向面前的少年,一身鹅黄的便服,外翻的白襟更是显得他俊俏惑人,若是少了袖口那块墨渍不过,倒是多了几分稚气啊! 这少年是与霁阳同年,却与霁阳的天真不同,少年老成的,还比她小上一岁,刚刚行了**礼,却已经在朝堂上行走好些年。 她轻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喂,你在想什么?”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他原是讽上她几句,想看她动气的模样,倒不想他云淡风轻的,反而显得他幼稚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打一开始,她出现在家宴上便不喜欢。明明没有皇家的血统,却因为有了一双预言中的眼睛,就轻易地打入了他们的世界。这女子又什么能耐?偏就所有人都爱护着她,他们兄弟几个,早就壁垒分明,就是一个悬月,让所有的界限模糊起来,二哥护她,四哥恋他,连他那个什么都放不上眼的三哥都对他刮目相看,反倒他这个亲弟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自处。 “喜欢就说喜欢。”悬月侧了眼,看着面前口是心非的少年,“喜欢才会过来,不是吗?” “谁喜欢啊!”他酡红了两颊,跺脚道:“我是嫌你吵!” “是吗?那可惜了,这船上除了下人随从,也就你我两人,可怜你还要被我扰上几日。” “我才不可怜,大家都一样,人质而已,彼此彼此!” 他相信她一定也发现了如此安排随行人员的目的。 重楼、他和小九,三宫的人质,悬月么,牵制洵玉用的。 就是这船位的安排也是用了心的。龙帝最不放心的就是重楼,放在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的,小九亲近悬月,自然也不会放在这边,就剩了他,和她排在了一块。 他可是从来都不以为他的父皇是位仁慈的父亲。 “你不相信三哥吗?”她奇怪地问。 “自然是相信的!” “那又何必在乎父皇带我们出来的原因?人质什么的,无所谓就好。” 现在,她在意的也只是那日洵玉突然的请求。 他问,你可也疼我些? 在她眼里,洵玉的心思比上重楼还要缜密,举止也是稳重,那日是失态了,泄露的却是最真实的他。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的是和重楼一样的伤痛。 他说过,他不是。 那若真的不是,又是什么让他的心伤痕累累,渴求着他人的关怀? 她伸手按了按肿胀发疼的脑门,再看那少年,已是同她一般,坐在窗沿上怔看着外头的大雨倾盆。 其实,若是能够无所谓,同样可以一笑置之。只是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无所谓”的。 她横过玉笛,再奏一曲,为那心口不一的少年,也为自己。 那乐声真是好听啊! 南陵不再同心底的渴望抗挣,缓缓阖上了双眼,放松了自己。 已经很久,他不曾允许自己扯下心房好好休息,自从他的生母玉昭容去世后便不再有过。因为这个深宫是会嗜人的,他必须强逼着自己独自强,强逼着自己踩过他人的身躯爬上高位,只有这样,无人守侯的他才可以在这块土地上站稳。只是在得到的时候,他也在失去,最初会痛,日子长了,便也麻木了,最后连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感受不到。 现在、此刻,他才晓得自己也是会累的 一百零五、海市蜃楼(四) 一直,想给自己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南陵!”睡梦中,有人低唤着他的名,温软的手轻拍着他的颊。 他贪恋那双手的温暖,下意识地偎近,磨蹭着。 他记得儿时赖床时,母妃也是这样拍哄着他醒来。 她是这世上仅有的对他温柔的人,而她,已经不在了。 他蓦地睁开眼,瞪看着眼前碰触着自己的人。 “不要碰我!”他低吼着避开那双手,憎恨起自己短暂的软弱。 “醒了?”无视他眼中浓重的敌意,悬月淡淡收回手,顺着裙摆起了身,接过葵叶递来的衣物丢在他的脚旁,“雨停了,听说今日恰好是附近城镇的集市,父皇让我们去凑凑热闹。你换个衣服,我在外头等你。” 父皇主动让他们去集市游玩? 龙帝可一点都不像那种模范父亲。 他在心底冷讽道,待那人当真出了门去,随即招手唤来一直待在暗处守护自己的影卫。 “奔宵,父皇不会平白支开我们,你留在船上,替我留意呆会到访的客人。” “是。”奔宵领命应道。 换下沾染了墨迹的衣物出了船舱,嗅闻到的是大雨过后,独属于大地绿草的清香,这让他的心情大好,不禁伸了两臂舒展有些僵硬的身子,这才走向等在岸上的几人。 一身白衣的是悬月,轻纱覆面,手里牵着的娃娃是他最小的弟弟。穿着紫衣的是重楼,大病初愈的他,面色依旧很差,让他本就清淡的面容看上去又多了些冷漠,只是淡淡地看来一眼,就让他背脊发凉,浑身僵硬,连忙拱手作揖,唤了声“四哥”。 重楼淡应了声,道:“走吧。” 他的话音远比他的脸色还要冷上几分,这让南陵觉的奇怪,下意识地往悬月那儿看去,那人恰是弯下眼,垂眼替楚歌整着衣裳,让他瞧不见她眼里流转的思绪。 虽然这里只是他们旅途中经过的小城镇,今夜也不是什么值得欢庆的节日,可是却很热闹,仿佛城里所有的人都涌到这条街上来了。每走两步,便得停下,等前头的人潮过去了,才能继续望前走。 这条街是城里最主要的街道,平日的话该可容的下三四匹马并行,本是十分宽敞,如今却有些拥挤。两侧挤满了从各地赶集而来的摊贩和应景搭建的布景,各类细食零嘴的香气混杂着燃香和灯油的气味,灯火下,市井一片氤氲,人声鼎沸。 宫里有许多的奇珍异宝,但对南陵和楚歌两个从未出过宫的孩子来说,今夜见到的更为希奇,可惜,他们几乎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后头的人潮自会推着前头的人们往前走。 远远的,一条光彩夺目的灯龙在舞龙者的牵引下,往这方向而来。人群纷纷笑着让开,让灯龙通过。 “老八,抓好小九和月儿的手,不要走散了。”混乱中,重楼边抓起悬月的手边大声提醒道,只是两个东瞧西望的孩子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重楼只得转头吩咐身边的展风:“跟着八少爷和九少爷,若是被冲散了,就带着他们先回船上。” 话音刚落,炮竹伴随着各式的烟火纷纷燃起,众人惊吓之余,也为天上绽放的朵朵彩花鼓掌叫好,果真忘了适才重楼的警告,松开了彼此的手。 待悬月发现时,一条灯龙就在数十位舞龙者的操纵下,将御街分成两条路。人们被分隔开来,就这么一瞬间,悬月已瞧不见身边的人。 待灯龙远去,人群再度汇聚一处,悬月无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断前进的人潮推拥着往前走。 “南陵!小九!”悬月边往前走着,边回头寻着被冲散的其他人,只是人海茫茫,偏就无她熟悉的脸孔,让她的心口越来越空阔,只有一颗心一下又一下地跳着。 “重楼”她低唤着,手腕就被攫住。悬月转身望去,发现是重楼,一刹那猛提起的心这才放下。 “我找不到你。”重楼微喘着说道,光洁的额头密密地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 重楼沉默,他无法告诉他在找到南陵和楚歌却独独没有找到她时的心情,正如他无法告诉他得知她被许配给他人时他的心情。 这便是两人的宿命,纵使他可以窥视过去未来也无法改变。 “我们走吧!”许久,他扯开一抹淡淡的笑,拉着她继续顺着人流前进。 这是自那人决绝分别后,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笑容,还是那样,让她放不下。 那日,洵玉拉着她的手,问,可不可以也疼他一些。 若是现在可以的话,她会告诉他,已经没办法了。无论身边的男子多少次的离弃自己,她会说恨他,会在他身上咬下牙印,却万般做不到放弃他。在连她都不知道的时候,她的整颗心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她所有的疼惜都给了这个不会爱惜自己的男子,没办法再分给别人了。 两人走到拐角处,终于脱离了拥挤的人群,在冷清的角落稍作歇息。 蓦的有歌声轻扬而起,清绝凄冷,穿过喧杂的人声,传了过来。悬月好奇,走近了几步,在灯火的阴影下看见一名身形清瘦的男子,松松地扎着一头长发,手抱胡琴,看来历尽风霜,声音却无比绝妙。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那声音低沉幽微,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莫名的忧伤起来。 “是挽歌。”重楼轻轻地说道,“在庆寿或者欢乐的场合,请一些出色的挽歌歌者唱令人哀伤流连的挽歌是近年的风尚。” 悬月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在这种吉祥的场合唱着这种哀挽凄绝的歌? “这是叫我们珍惜眼前的时光吧!无论是如意的或是不如意的,都当珍惜,因为,人一旦死了,怕上不如意的也不会有了。” 重楼拍拍还困惑着的她的脑袋,道:“回去吧,老八和小九也该回到船上了。” 悬月点点头,再看那歌者几眼,正待转身,那人却是放下手中胡琴,跪地叩头,向重楼道:“臣已在此恭候我东临储君殿下许久,还请殿下留步。” 一百零六、海市蜃楼(五) 洵玉和重楼的身世,《海市蜃楼》即将为你揭晓。。 *******************请支持夏夏**************************刚停了雨的夜,云还浓厚着,一颗星子都瞧不见。 洵玉只披了件外衣,散着长发,随意地倚坐在凉亭边缘,双腿交叠,月色的衣角曳落而下,搁在膝头的是当世名琴秋波琴,正在他修长五指随意的拨动下,发出不规则的乐音。 “我给你带来一个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流飞在整个皇宫里拥有最绝对的进出自由,这次他依旧选择最安静的出现方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凉亭之外,领着一个又高又瘦,低垂着脸的年轻人。 洵玉早就习惯他的出现方式,并未吓着,只是停顿的指间勾出银丝般的琴弦,拉出绵长的单音。 “闻人,好久不见,我很想你。”他放下手,按下指上勾起的琴弦,柔柔的嗓音中并无丝毫想念之意。 唤作闻人的男子稍抬起了脸,是一张与他的名字、身份相比下显得有些普通的脸。 “殿下,教内起了异变,国后命您即刻回国!” “她当真以为我还是那个任她操控的孩子?”洵玉轻笑摇头,“我早就过了当个乖宝宝的年纪了。” “有人传说殿下并不是当朝国主亲子,长老院有意废除殿下的储君资格!” “是吗?那他们认为真正的储君该是谁?”洵玉轻挑剑眉,漆黑的眼眸中尽是讥诮之意,“重楼?”随即失笑,唇角提起没有温度的笑,“还是一样,无论是龙帝还是母后,大家想到的永远都是自己,只有在需要才会被想起的是重楼,还有我。” “殿下”闻人迟疑开口欲劝,又不知该怎么安慰,抬起的眼片刻后还是垂了下。 “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自有安排,即使不是我自愿的,未来的事也无人比我更清楚。” 他还在等,也需要等这一个答案。 从得知自己身上所背负的诅咒那日起,他便告诉自己不要与任何人有太过的牵扯,不要让自己的心有牵挂,毕竟,他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一直抽身站在局外看着那个少女,看着她烦恼,看着她逞强,看着她为了重楼奋不顾身,他一直把自己安排在朋友的位置上,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往前多走一步。 毕竟,无论是碧王的身份,还是月公主未婚夫的位置,都是假的,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只是他要的越来越多,期望的越来越多。 所以,他问她,可不可以把她的怜惜也分给他一些,只要一些也好。 他那仰望着夜空的侧脸很美,闻人却觉得很悲哀。 洵玉的身份和容貌注定了他的高高在上与深奥难懂,此刻眼中有了几分期盼的他终于更接近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却又是那样让人心疼。 因为注定他永远等不到他的期待。 如果说重楼的心千创百孔,那这个人的心恐怕也是不完整的,只因为那自上一代传承下来的恩怨。 只是望着这样的洵玉,即便是打小一起长大,闻人也清楚自己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他欠了欠身,行礼道:“属下告退。” “一个人都别想走!” 来自地狱一般的嗓音让所有人的心瞬间跌落谷地,只有洵玉,依旧浅浅地笑着,事不关己般抱着怀里的古琴,修长的指勾玩着琴弦。 “你果然不是数年前被锦侧妃带走的皇长子。” 瞬间点亮的排排宫灯下,是将他们密密包围的弓箭手,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一抹红,显眼也是刺眼。 濯雨高站在长长的楼阶之上,两眼直望向亭内那人闲适的身影,片刻未离。 他和他们的确很像,再加上悬月手里的玉佩,若不是他的不甘心,他压根儿不会怀疑这人与自己的亲缘关系。 可是,他不是,出乎意料的不是“我从未说过我是。”洵玉微侧过脸,笑颜如花,长指勾拉起一根银色琴弦,利落弹出,恰似一个寻常的抚琴动作,濯雨却是敏锐瞧出随之而来的强大气劲。 “闪开!”他只来得及出声警告,就被水潋护在身后,股股而来的气流如刀般凌厉,压得他根本睁不开眼,只听得见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 再等一切风ng静时,他勉强睁眼,只见天朝数百精兵尽数倒地,只有他还完好地站在原地,挡在身前护着他的水潋也是伤痕累累,重重地喘着气。 濯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水潋可是出身名门,身手高强的影护卫,却就如此轻易地被击倒! 这个洵玉到底是什么人? 濯雨心底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人却早已迈出了水榭亭间,一步一步往他走来,身后的万缕青丝随他的动作散开,仿佛黑色两翼。 “我是东临皇储,东临洵玉。” “臣已在此恭候我东临储君殿下许久,还请殿下留步。” 悬月顿住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称唤。再回头打量那跪地不起的人,适才瞧他是粗布衣裳,满面风霜,现在仔细看看,眉宇间尽是英气,行礼动作也是干净利爽,实在不像一个民间百姓。 这样的人,该是出生贵族,能让他们弯下双膝的也只有他们的君王。 现在,他们跪向的却是天朝的亲王心中突然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不安,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悬月觉得长久以来一直横亘在他们父子间的问题答案就要慢慢揭晓了。这个答案才是他们父子相互仇恨的源泉她仰看着那人淡漠又疏离的脸,那人如玉一般的面颊上却缓缓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改姓东临。”他说。 “相信殿下也明白天姓未给您带来幸福,想想您母亲和弟弟的死。”那人缓缓抬了脸,眸光是箭一般的犀利,“您该回东临了,那里才是您的家乡,东临国主才是你真正的父亲。” 一百零七、海市蜃楼(六) 重楼的身世大曝光,这就是真实,还是另有隐情?请关注《海市蜃楼》最终回。 *************************************************************“您该回去了,东临海国才是你的故乡,海皇才是你真正的父亲。” 一言既出,如落地惊雷,轰得悬月两耳生鸣,再听不见其它,意外、失措、惊恐填满了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 她再一次怀疑自己听见的,毕竟,重楼和龙帝,和众位兄弟有着极其相似的轮廓! 在她怔忡间,那人却是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悬月从未见到重楼这般放肆的笑,似在嘲弄着天下众生,也似放弃了人生最后的希望。 “你们都是一样的!”他蓦地收了笑,甩开袖,扬起一片属于晚霞的美丽,然美丽落尽后却是一张因仇恨而狰狞的脸,“你们都是一样的,为了一己之私将他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洵玉是,我也是!你们现在又期待我怎么做?喜及而泣地随你们回国,然后跪倒在那个害死我母后的男人脚底下企求他施舍一丝疼惜?别说笑了,凭什么就因为你们一句话,我就该相信你们所说的一切?” “血缘是骗不了人的。”那人叩首再起身,直面他已呈赤红的两瞳,“不是纯血的你母亲和龙帝是生不出赤瞳的孩子,只有纯血后裔的海皇才能让你母亲诞下赤瞳的你。当年,确是长老院将已怀上了海皇骨肉的昭娘娘送给了天朝龙帝。” 原来,这就是那年的真相所以,龙帝坐视了昭后的死亡,所以,龙帝残忍地对待这个他曾经最宠爱的孩子,所以,两个孩子的命运走上了另一个方向。 可是,重楼又什么错呢? 他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不要再说了!”悬月大声打断那人的话语,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捧住重楼冰凉的脸,感受着掌下他肌肉抽搐的痉挛。 “不要看我!”难以接受那双灿烂的眼眸中映出的自己,那样的丑陋,一双赤红的眼瞳,妖怪一样,重楼难堪地撇开了脸,却睁不开她的手。 “我们都是一样的。”她淡淡地笑着,头抵着他还止不住颤抖的下巴,“所以,不要逃避,相信你自己就可以了。” “月公主!”那人朗声道,“你若真是为了殿下着想,就该让他回东临,那里才有他的天下,那里才有他的亲人,只有回了那里,你们就不再是兄妹,你们才可以在一起!” “荒谬!”悬月侧过脸,眼角溢出道道冰冷,“当年的事究竟如何,全是你再说罢了。想怎么说是你们的自由,我们也有选择相不相信的自由!你们口口声声是为了重楼好,那他还小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昭后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你们所谓的为他好,也只不过是自我的意愿,何曾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月公主!殿下是东临皇族血脉,继承了自神代传下的最浓厚的血液,如果今日他不愿随我回国,依律,我只能在此地除去他,以保东临梦见的唯一。” “那么,”悬月将重楼护在身后,抽出笛中“流星”挡在身前,“你们先过我这一关。” 剑拔弩张时,远处夜空绽放朵朵五彩花火。 那人仰望片刻,随后扯唇轻笑,倾身按住胸口行礼道:“如果殿下不愿相信属下所言,您大可回船,也许,您的父皇会亲口告诉您。” 说罢,飞身离地,几个轻跃便消失在两人眼前,留下一把胡琴,证明着适才发生的一切。 重楼跨步上前,拾起那把被遗忘的琴,怔怔地看着,面上已平静许多,只是心ng淘怕是久久无法平息。 “我不是,真的不是”他垂了眼,喃喃低语,不知在说于谁听。 “我相信。”悬月伸手揽过他的颈项靠在自己肩上温柔抚慰,“只要你说‘不是’,我便相信。” 这个夏夜,由于刚落完一场雨的缘故,凉得倒不像个夏,连蝉儿都忘了鸣叫,濯雨几乎可以清晰听见自己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 那个人,只着月牙色里衫,肩披玄色外衣,薄唇含笑,缓步度来,那雍容气度,好似那个被掀了老底的是自己了,想到这,濯雨心中不由暗恼,奈何敌强我弱,他是动弹不得,只得恼红了双颊,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站定,扬了笑,说:“我是东临皇储,东临洵玉。” “你竟然是东临的人!”濯雨怒极咬牙,不想自家防备已是如此脆弱,竟是由着他国人员来去自如。忽的,又想起这人当时也是经重楼举荐入宫,任的也是悬月的太傅,再到今日的龙子身份,似乎也是在悬月连夜上殿后突然落实的,如此想来,心头是淋了冰水一样的凉。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落在一个看不见铁丝网的笼中,走来走去,自以为踏变了这个天下,倒抬来,却是在人家划下的范围内兜兜转转而已。 “老四勾结东临?”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因为连他都不相信这个猜测。 重楼虽是他的政敌,他却是料得清他的品性。 那人和自己是一样的,心头有一个不可能放得下的牵挂,有这种牵挂的人,是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 “勾结?”洵玉挑眉反问,又轻笑耸肩,“确有这样的人在。只是除了重楼外,你们都瞧不清罢了。我原是就该走的,还在这就是只是为了等个答案。如今看来,也是等不到了。”又退了两步,走回闻人身旁,似要离去,又转了身,凝望濯雨妖艳的容貌,想起那人今后的命运,不由放柔了嗓音道:“今后即便是走投无路,也不要去求你的父皇。那男人早在你出生前便没了心。” 濯雨早知他的父皇残忍冷酷,听他这话,也不是不信,只觉得诡异的很,仿佛他已经看见了未来似的。 他想再问,那两人已是连个人影都没了,倒是流飞还在,也不怕落个乱党的罪民,只是默看着他,然后随口说了句“他是梦见”。 这一说,濯雨便明白了,神情略略放松,忽又紧张起来,拉起水潋道:“马上从南宫抽一队人马随我南下,老八要出事了!” 一百零八、游子吟(上) 重楼心中其实很明白,所谓真实,对皇家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只有他们认定的才是事实,所以,他和龙帝彼此仇视对方了十多年,龙帝恨他不为己出,他恨龙帝对母亲见死不救。走到今日,他不择手段要的也是他的悔不当初。 只是,即便心中早已了却了所有的期盼,他还是在夜半的时候,避过重重守卫,摸近了离画舫较近的岸边,等待上船的最佳时刻。 今夜将有大事发生。 虽然暂时失去了梦见的能力,但是他的直觉怎么告诉他。 悬月跟在他的身后,小心避开脚下的枯枝,潜至树丛之后。 两人藏好后,她分神看了他一眼,就见那人眉头虽是微耸,神色倒是平静,便稍稍安了心。 其实她是不赞同他过来听的,就当自欺欺人也好,她不认为那人“建议”他们来听的会是他们希望的内容,但重楼依旧是轻轻的一个笑,说他自有想法。 原本阴着的天,不知何时散了云,露了月,被雨水洗过后的天空格外清亮,显得月光格外的长,人影反倒短了些。 重楼向她稍点了头,伸手拨开面前茂密的枝叶,便可清楚地瞧见河面上的情况。 平静的河面光洁如镜,映了天空,乍看之下,竟分不出天上地下。 停在河心的两艘画舫,同等大小,是他们南下用的船只。稍后一点,却比他们早些离开的时候多了一艘小船。那船体狭长,两头向上勾起,造型很是独特,瞧不出该是哪国的船只。 “那是龙源的船。”见她面有几分困惑,重楼小声提醒道。 说起龙源,悬月是有几分印象的。 龙源之地,位于东陆中心,不成一国,也不受四国任一方的管辖,地理位置倒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其特殊是在于统治者的身份龙源源主是原东陆国皇族后裔。 一千多年前,天子昏庸,百姓群起而诛之,东陆国自此分裂,便形成了现在的碧天、南夷、东临、北羌,东陆太子带领残余东陆皇族一路逃到了大陆中央的山峦地带,巧用地形建造了龙源,自此过起避世生活。 龙源百姓虽是废帝之后,对四国皇家来说,却是真正的天命血脉,于是龙源源主在东陆四国都受到相当与储君的礼遇,但尽管如此,源主依旧不常出现在世人面前,代代龙源源主对东陆百姓来说都是一个谜。 在天家学习多年,悬月也就知道这一代的龙源源主叫苏结衣的年轻人,他的姨娘是先帝的贤妃,也是惊澜公主的生母。 只是,为什么苏结衣会出现在这里?龙帝为什么要瞒着他们几个单独约见苏结衣?还有那东陆使者想让他们知道的又和苏结衣有什么关系? 莫不成几年前的昭后的死还与龙源有关系? 悬月觉得很头疼,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现在再往回想想,似乎从洵玉获封为碧王开始,大家就不知不觉向着一个方向前进,一个由龙帝指定的方向。 悬月不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握住重楼的手。 “这才是我的父皇。”重楼轻轻一笑,对眼前看到的不若悬月的震惊,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其实,重楼暂时失去了梦见的能力,已经看不见什么,刚才有被那歌者一番话几乎乱了心智,现下冷静下来,倒可以猜出个七八分。 龙帝怕是也对洵玉的身份起了怀疑,也许该说,他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 那他又是为什么要迫着悬月承认洵玉是皇长子? 重楼皱了皱眉,换了条腿撑着身子,却踩到一块布料,险些滑倒,树后藏着什么人,倒抽了一口气。 “什么人?”重楼低吓道。 悬月也拉出笛中软剑。 “是我。”那人拨开面前的几根绿枝,稍稍松了口气。 “南陵?你不是该在船上吗?”悬月不解地看着面前衣衫凌乱,有些狼狈的少年。 “展风和小九上去了,我特意留下来的。”南陵扯下发上沾上的树叶,瞥了她一眼,又看向重楼,吃了一惊,“四哥,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和重楼不怎么亲,却挺羡慕他那双黑的特别漂亮的眼,怎么现在成了这种又黑又红的怪模样? “你眼花了。”重楼瞥开眼,明显不想谈,又看向河面上的船只,问:“你刻意留下奔宵,可是发现了什么?” “你知道了?”南陵皱了皱鼻,有些不甘心。 重楼淡“哼”一声,随便夸了句:“跟着你三哥,是机灵了些。展风就缺了个心眼。” “展风是和奔宵一起被软禁了起来。”南陵插嘴道,“父皇见的也不是苏结衣。”很明显在树后,已将两人的对话和心思都猜去了几分。 重楼怔了下,转了头,一瞬不瞬地看向他,似是撺掇着他话中有几分可信度。 “那人确实不是苏结衣。”感觉到自己被怀疑,南陵恼红了双颊,大声道:“苏结衣这人怪癖一堆,双脚不沾龙源之外的土是排第一位的,那来人可是明明白白用双脚走上船的。” 他出声过大,惊动了主船上几名守卫。悬月急忙捂住他的口,将他就地按倒,避开恰好扫过的灯光。 “走开走开。”待那头又没了动静,南陵红着两颊推开紧制着他的悬月。 悬月看着少年脸上不自在的红晕,好气又好笑,“你胡想什么呢?” “我没有!” 重楼按住他嚷嚷不已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老八,你安静些。我相信你看见的那人不是苏结衣,但苏结衣也确实来了。你瞧清楚些,甲板上可有龙源的四位罗刹?” 南陵听话看去,确见甲板上除了天朝龙帝的四位影卫,还有四人身着翩翩白衣,身形好若鬼刹。 “父皇到底要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重楼松了手,正打算亲自上船一探究竟,就见主船船尾“轰”的一声爆炸,顿时火光冲天 一百零九、游子吟(中) 一直希望,我们只是普通的父子*******************************************************刚停了雨的夜,是不同寻常的安静,没有鸟鸣清风,也没有繁星皓月。 遣走几个孩子后,龙帝便坐于舱内窗旁,望着两岸万家璀璨灯火,眸言难隐欣羡之色。 若不是当初走错一步,今日,那合家之欢也是属于他的。 半盏茶后,几案上油灯火苗左右摇晃后蓦的熄灭,整个船舱内陷入黑暗。龙帝稍回了神,突觉门口有股陌生气息。这气息在这么多年后,对他来说已是相当的陌生,只是在当年,却是最熟悉的。 “苏结衣果然和你联手了。”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外头的灯光太过微弱,只照亮了来人一双赤红的眼,“我适才在想,如果当初我选择留下那个孩子,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你知道洵玉不是那个孩子?” 龙帝瞧不清她的面色,却听得清她语中的冷意,摇了摇头,道:“东临不,该说是你的野心太大了。当年我亏欠的确太多,却不足以让我以整个天下相赠。” 说罢,起了身,稍向她走近,只是走了两步,一柄利剑,凝结了最冰冷的寒光,劈开深重的黑幕,直指向他的喉头,剑梢点带的寒意硬是逼出了他脖子上阵阵寒意。 那一瞬间,他当真以为那剑会切开自己的喉咙。 结果,没有。 那人在黑暗中弹了弹指,一室空间重回光明。 突然而来的光线让龙帝难以适应的眯细了眼,渐渐适应后,才看清那还持剑威胁着自己生命的人正是自己这夜真正等待的访客苏结衣。 即便是没有东临纯血梦见那样的能力,作为一个英明的君王,对于现在的局面,龙帝也是料得到的。 近几年来,确切的,应该说是自重楼诞生起,天朝和东临的关系便开始一点一点的恶化,昭后一死,便更是紧张。更何况,东临国内的政局已经开始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在巫教势力强于皇族的现在,他更是作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 而真要打起来,苏结衣便是必须要争取的力量。 这次也是苏结衣先抛来了绣球,他也就顺势南下,没想到,那苏结衣却是先一步与东临巫教结盟。 是与他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女子结了盟。 “我说过,他日定叫你生不如死。”琴锦微微一笑,纤指指向龙帝的眉心,“只是,可惜了,我决定让你先行一步,死不瞑目。” 龙帝淡笑两声,坐回原座,泰然自若地为自己倒下一步酒,缓缓啜饮,“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呢?” 话音是无太多异样,心中却是冰一般的凉。 原来一直以来,还沉湎在过去那段情里的,只有他,而她,已经变了。 琴锦环视着四周,缓缓道:“这季节气候太过异常,陛下就在此染上恶疾可好?” 龙帝遗憾地看着面前二人,摇头,叹气,“即便是我不在了,我的儿子却已经长大,任何一个,都已经长大。” “南下之前,你钦定的储君是洵玉。” “悬月在我手上,你认为他会轻举妄动吗?”他洞悉的虽然只是几个孩子的心情,却已经足够了。 “重楼却会站在我们这边。” 龙帝又抬了眼,认真审视着面前女子的样貌。 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她的模样与多年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还是一样娇俏可人。 和琴昭长得一模一样。 而重楼也是继承了他母亲的好样貌,所以“重楼不是你的亲生子,你知道的。如果他知道海皇有意让他回国接位,你认为他还会愿意留在天朝里与你那些皇子争破头吗?” 龙帝微眯了眼,没有否认。 “那么,龙帝陛下还有什么遗言?”琴锦笑问,缓缓抽出袖中折剑,代替苏结衣指向他的心口。 龙帝一眼便瞧出,那剑是三神器之一的凤鸣剑,并未有太多的震惊,只是抬了手,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朕只想说一句。” 苏结衣挑眉。 “世事不是皆如自己所愿。” 琴锦才觉大事不妙,那人已打下响指,一声爆炸随即响起,震得船体左摇右晃,几乎让人站不住。 “我确实早就知道老四不是我的亲生子,但那又如何?我养育他这么多年,他还是会叫我一声父皇。况且你和海皇早已对立,你我一样,都容不下他继续存活在这个世上。” 外头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琴锦便知事情突变,甚至会有逆转,心头一动,长剑一动,直取那人心口。 龙帝对武艺并不精通,那剑又快又利,他根本躲不过,也不想过躲。 自己与琴锦恩怨多年,牵涉也越来越广,早该有个了断,如今同归于尽也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就在他闭眼等死的一刹那,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琴锦练武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自然也是清楚自己刺的是什么,却没有听到利器刺入人体那种令人神经发麻的声音。 她和龙帝之间多了一个人。 那人的剪影落在外头冲天的火光里,乌发玉冠,紫荆色的锦袍,衬着一张苍白的脸,多了一份书卷味的清雅和哀凉。 琴锦的旷世名剑就落在他的两指间,那人的指修长却是枯瘦,看起来很容易折断似的,却紧紧的夹持着剑身,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天姓重楼!”琴锦咬牙怒吼。 重楼淡看了她一眼,又半转过了脸,说:“被您说中了,您养育我这么多年,我还是得还你一声‘父皇’。” 很可悲,他口口声声恨他,却又总是不自觉地渴望他给予自己一同往昔的关爱,哪怕一点也好。 他的心湖早就ng不起,却轻易地因他而被那东临人撩拨,又轻易地因他的话坠入深渊。 “最后一次了。”总有一日,会真正死心的。 重楼淡淡一笑,单手抓住龙帝往窗外跃去,朗声喝道:“展风,放箭!” 窗外数十影卫应声放箭,箭头直指琴锦 一百一十、游子吟(下) 既然你要的是我这条命,那就给了你,但如若侥幸不死,我便不再是天姓重楼,只是重楼,一个誓夺你天姓江山之人。 *******************************************************************************龙帝此次是微服南下,与苏结衣共商结盟之事,自然不会带太多的亲兵。但两人在年岁上虽然相差颇多,但名义上也称得上是兄弟,对苏结衣这人,龙帝还是有些了解的。 龙帝还是太子时,曾到过龙源,当时的苏结衣还是个刚懂事的娃娃,龙帝却笑着给了他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评价:幸好这人是在一千多年后的现在出生,若是早了那一千年,当年化成一堆枯骨的就会是他们的先祖。 正因为多少了解苏结衣这人,龙帝带出了影卫团里几个顶尖的高手,在苏结衣来之前,便潜伏在了主船之上,以防万一。 没想到,偏偏被他料到了这个万一。 重楼单手抓住龙帝,足下一点,便向后破窗而出,朗声喝道:“放箭!” 窗外数十影卫早准备好,应声放箭,箭头直指还留在船舱内的两人。 弓弦一震,弓箭破空,从琴锦身后涌上来一批人,将她护在身下,自己则难免成了刺猬。而苏结衣一身白衣,貌似一个翩翩佳公子,实则却是整个东陆上难得的高手,只见他宽袖一扬,卷住直面而来的几支箭,再扬手,那箭便改了方向,往窗外射去,几个躲避不及的影卫给射中,倒地不起。又抽出袖中信焰丢了出去,属于龙源的金色火焰在空中放开。 重楼挡在龙帝面前,迎视着舱内娇笑吟吟的海后,心知这下是遇到了一个高手,立刻仰天唤道:“展风,立刻找出奔宵和小九!” 响应这句话的是几个撼天的爆炸声,一时火光冲天,硬是映红了这片天空。 重楼分神望去,爆炸的是副船,顷刻间便沉下了水,主船这也是着了火,估计也挨不了多久,心头一个想法,再不犹豫,向那头拦截住欲上船救人的龙源四罗刹的悬月喊道:“月儿,保护父皇要紧!” 悬月收剑抽身,跃至战圈外,身后提起还在狼狈应战的南陵,一起赶到重楼身边。 同时赶到的还有展风、奔宵和楚歌三人。 “过了燕洲就是南夷的水域,东临和龙源的援兵停在燕洲洲口!”奔宵一半扯下身上残余的缚绳,一边告知自己得到的消息。 重楼只是低头沉思了片刻,便一一吩咐道:“奔宵,带小九出去,务必送到洲府,等我们去回合。展风,小八功力尚浅,你护他上岸,只要你出得去,就带信回帝都求援,让二哥他们立刻领兵赶来,洲师的战力不够!月儿,你挡着四罗刹,我应付苏结衣,一定得把父皇救出去,不然,天朝就完了。” 几人领命散去,仅剩重楼和龙帝还站在原地。 身后的爆炸不断,红艳的火光不断照亮着两人的侧面,却始终映不红重楼苍白的脸。 “父皇。”前头的男子转身看向他要保护的父亲,唇角露出一个冷到没有温度的笑容。 一瞬间,龙帝有一种错觉,面前着人在展开笑容的同时,淡淡的暴戾和脆弱,夹和着无可奈何和绝望流露了出来。 “父皇,”他说,“我早知您已容不下我的。只是想不到,您是不惜牺牲老八和小九也要除去我这场爆炸,您想炸死的是我吧?” 龙帝沉默。 多年前,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孩子,除了他的样貌像身为琴昭的孪生姐姐琴锦外,也因为这个孩子最是体贴他的心,每每他有什么想法,他总是能第一个察觉到。 只是,可惜,他不是他的孩子。 不错,他早在船上准备了炸药,就是准备父子两人连同琴锦同归于尽。他是东临的皇子,又有着难以估量的才华,留着他,无疑是为天朝留下巨大的祸害。只是没想到,这孩子明明察觉到了,还是上了船,送走了所有的人,却留下了自己。 这一刻,龙帝冷硬了多年的心稍稍柔软起来。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 只是,他是天朝的帝王,而他是天朝的敌人。 看着碧天王朝英主沉默的侧面,尊贵的紫王提起了嘴角,笑容越发的明显,却越来越冷。“其实,我什么都不是。也罢,您若真要我这条命,给你便是了。当年若不是为了老七,我也早该去了。如今,这样也好,只是,如若我侥幸不死” 船尾处又传来连连爆炸声,掩盖了他未完的话语。 这一波的爆炸来势汹汹,主船构架足够坚固,也是招架不住,渐渐往下沉去。 苏结衣和琴锦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船舱里已进了大半的水。 “您先走。”苏结衣估量了一下局势,道。 “不可能,我决不接受无功而返。” “龙帝和紫王的脑袋,我一定会给你带到便是了。你该同东临军队回合的。”苏结衣取过她手上的凤鸣剑,笑望着重楼没有血色的脸,“我早想看看,同为上古神器,为什么龙吟鞭位居凤鸣剑之上。” 苏结衣这人其实是个疯子,琴锦很清楚这点,但更清楚这人说到做到的个性,轻哼了声,纵身跃离了主船,跳到那艘小船上,船上候着的人很快将小船划远了。一时,这片火海中就剩了龙源主、重楼、悬月、龙帝、四罗刹和几个死守的影卫。 动手前,重楼将龙帝推给了两个影卫,才张开五指,挥出鲜少现世的龙吟鞭。龙吟鞭号称上古三神器之首,自有它的过人之处。一鞭挥了出去,落在甲板上,硬是劈开了厚实的木板,让本就岌岌可危的船更是摇摇欲坠。 龙吟鞭厉害,苏结衣也不弱,天动地摇间,他却是神态自若,身影悠然,移步若行云流水,化招如回风荡叶,一行一走,一解一收间,好似雀跃蝶舞,清灵却又飘忽。但出招时,却如急雷暴雨,狠厉无情! “带父皇先走!”重楼心知这船随时会沉,跳开一步,分神吩咐道。 高手过招间最忌讳的便是分神,只是一瞬间,苏结衣已如鬼魅一般落在他的面前,一剑贯穿他的胸口。 “重楼!”亲见重楼重伤落水的悬月再无心对战,旋身离开战圈,抽出腰间火褶子,投入熊熊大火中,再爆炸又起的时候,跃入水中,随那人一起消失在了江面上。 一百一十一、落缤樱(上) 抓虫啊,看过的不要重新花kb哦! *********************************龙帝平安踏上江岸的那一刻,一声惊喊自一连串的爆炸声中腾起,他感觉全身的神经都在这一瞬间绷紧,他转身往江上望去,就见熊熊大火中,苏结衣一剑贯穿了重楼的胸口,再抽出,迸射出比火焰还红的血。 “老四”他不由自主往水边走了一步。 重楼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稍侧过脸,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称着他苍白的脸。 “该还的我都还了”他疲惫的阖上眼,喃喃说道,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任由它翻落船舷,坠入江中。 “重楼!”亲见重楼重伤落水的悬月再无心应战,旋身跃离战圈,抽出腰间火褶子,吹燃后用力掷向爆炸中心,在爆炸又起的同时,跃入水中。 那是极诡异然而又美丽的景象。 有着瑰丽装饰的船只被赤红的火焰包围住,墨黑的浓烟一股一股地喷出,然后,这股火、这股烟遇到了冰凉的江水又化为了团团水汽,周围立刻漾开了圈圈的水雾。红黑白本交织成绝美的颜色,此刻却镀上了不祥的色泽。 船只残余的骨架在烈火焚烧之后很快下沉,带动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形成了吞噬着附近所有碎片的旋涡,直至最后,恢复平静。 龙帝却是久久无法平静。 他没有见到重楼中箭时的模样,却见到了他落水前的那一刻,那淡淡的几乎抓不住的笑让他明白,有九成的可能,重楼是故意挨上那一箭的。 他当真如他所说把命给了他。 只是现在已如了他的愿,龙帝却觉得心头的滋味很是复杂。 深夜风吹起他的衣裳,在既黑又红的天空下拉开凄凉的白色。 这也是他第一次发觉,盛夏的风也是这么刺骨。 匆匆领兵赶至的洲令远远见到那冲天火光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下见龙帝安然无恙才稍稍松了口气,走近了几步,又有影卫上前告知紫王和月公主下落不明,可怜的洲令顿时惨白了一张脸,匍匐在地,等待龙帝的发落。 “给我找到他们!”龙帝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洲令心头一顿,叩头称“是”,又道:“赤王已在京洲附近,还有半日的路程就可赶到。” 这么快! 龙帝眉头一紧,便想到宫里头是出了事。 洲令再叩头,双手呈上赤王稍早命人快马送来的信函。 龙帝抽过,展了看,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给我加重人手寻找老四,一定要赶在东临之前。” 白纸赤字,上书:洵玉。 这个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悬月伏在岸上醒来的时候,却有着已过了数年的感觉。 虽然是盛夏的日子,临近早晨的风却是刺骨的凉,湿透的衣服被风吹得更冷,紧贴在皮肤上,几乎带走了她的温度。这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血液就要凝固。 她稍抬起身子,觉得背上很重,翻了身坐起来,才发现适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是具冰凉的尸体。 是个影卫。 悬月依稀记得当时在水下,依旧能够感受到水面上爆炸的烈度,当船板的碎片带着炙热的温度向她急射而来的时候,是这个人以身相挡,以他的死换得了她的生。 她这一辈子,有很多人死在了她的手下,也有太多人为了她而死去。 而这个胸膛被巨大的碎木贯穿的影卫甚至不认识她,至多只知道她是天朝的长公主,便理所当然地替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明明有太多次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现在的她反而不能这样理所当然。 她仰起了脸,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能控制随时会流出眼眶的泪水。 这个动作由不知牵扯到身上哪处伤口,让她的心都痛了起来,神志也稍稍清醒了些,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应该离沉船的位置不远,因为她还可以嗅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也可以看见不远处水面上残留的木板。 她不知道龙帝有没有平安离开,或许说不想知道。 那时她站在重楼身后,听到一扇门后,龙帝没有感情地说“你我都一样,容不得重楼留在这个世上”。然后,重楼的脸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再然后,明明可以躲过,他却硬是挨下了那一剑她站起了身,将那个青年拖到一块青石下藏好,再沿着河岸走着。 她要找到重楼,尽管不知道该上哪去找,但她知道他一定还活着,因为腕上的月镯还留有鲜艳的色彩。 她要找到他,在天亮前找到他。她知道无论是东临的人,还是龙帝的人一定都在搜寻着他们,但却不是救助,落在任何一方的手里,他们都再也逃不掉。 与刚才的爆炸连连相比,现在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过分到让人觉得寂寞。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噬骨的寂寞了。 无论她身在何处,转过身的时候,就可以看见葵叶展风洛淮还有重楼,现在这里,前是江水,后是江水,天大地大,却只有她一人踽踽独行。 连她都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终于在前头的河滩上发现了一个人,身上紫色的衣衫带着银色的光芒。 这天底下再无第二个人穿着这样的衣物。 悬月觉得自己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提了口气。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走到了那人跟前,以指试探他的呼吸,在感受到微弱的气息后立即察看了他的伤势,从还算干净的中衣上扯下一块擦拭干净他胸前最严重的伤口后,再扯下布条做了大致的包扎,然后执起他的手腕凝神为他灌输真气。 直到毫无知觉的人稍稍动了下手指,她才收势轻拍着他的脸颊,待他吃力地睁开眼才真正松了口气。 “谢谢你,”她抚着他几乎透明的脸道,“谢谢你还愿意回来。” 一百一十二、落缤樱(下) 落水的那一刹那,重楼其实没有感觉到死亡的寒冷。 水暖暖的漾了过来,托住了他的身子。 苏结衣那一剑是毫不留情,伤得他极重,压根儿没有力气挣出水面,现在也算是到了死亡的边缘,神志反倒清楚了起来。 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看着轻轻晃动的水面,揉碎了倒映在上头的所有景色,只有如烟火般燃烧得灿烂。 连他也不知道这一瞬间有多久,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 下一刻,船体开始下沉,到来更多迸裂的船板,有几条黑影纷纷游到了自己的面前,用身体挡住了滚烫的木板,然后,他失去了意识,只是恍惚感觉有人用手将自己的脑袋拖出了水面,使自己保持呼吸。 然后,他知道自己上了岸,那个影卫呢,多半是被冲去了大江的下游。 没有生的希望。 那人救他是因为他是紫王,是天朝的皇四子,是他们应当以命相护的主子,只是可笑的是,在天朝皇帝的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他,他们不需要救只是他们救了,他就要活下去。 他说过如若侥幸不死,他便不再是天姓重楼,今后的他只是重楼,一个誓夺你天姓江山之人。 他强迫自己清醒,顺着手腕上传来的热流走出迷障。最早感受到就是那熟悉的碰触,轻轻地在脸上爬,有些痒,却很温暖,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扯动了胸口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闷哼了声,无力垂下了手。 “不要动,虽然没伤到要害,还是伤得挺重的。” 见他手指动了动,悬月忙按住他的手,把颊边的湿发撩到耳后,俯低了身子观察他的脸色。 “重楼?”她轻拍着他的脸颊再唤。 他睁开眼,视野里朦胧一片,好久才开了一条光明的线,面前的人脸上黑黑脏脏的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灿烂又让人移不开眼。对着她淡淡一笑,重楼哑声说道:“我说过,要叫我皇兄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扑哧”一笑,笑里带泪,“没关系,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了。” 重楼紧握着她还按在胸口上的手,尽量避免牵动伤口慢慢坐起身,眉头重重一拧,有汗水和着江水从发上滴了下来。 “还是不要动了”悬月伸手又要扶他躺下。 “不,”他抬手阻止她,“我们不能在这里多留。找我们的人估计很快就可以塞满整个河岸,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那我扶你起来。” 重楼点点头,攀着她的手站起来,抬头看着天色,已有了晨色,没想到他这一昏竟是去了大半夜。 又前后看了看路,苦笑着说:“我们怕是被冲到了下游,现在离南夷的国境不远了。” 悬月心头一紧,猜得出两人现在的处境,是绝对的进退不得。 重楼却没有迟疑太久,按了按她的手臂说走。 悬月一愣,脱口问道:“往哪走?” “南夷。” 悬月狠狠抽了一口气。她记得南夷和天朝是势不两立的。 “只能冒险了。”重楼看出她眼中的犹豫。 悬月也是明白。 现在是落在谁的手里都是死。只是落南夷的手里死得干脆一点,落东临或天朝的手里,只怕心先碎了。 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大概是找到了他,放松了下来,适才还不觉得,现在只觉得背上一阵阵的抽痛,没走了几步,就疼的脸苍白。 重楼拍拍她的手,说:“休息一下吧!” 她摇了摇头,要继续往前走,反被他拉住了手肘。 “休息一下,你需要的,我也需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悬月想着他伤得毕竟很严重,不该勉强,就扶着他在一块凸石上坐下。 重楼把手伸进衣襟里,想找些什么,只是才开始了几个动作,就疼得只喘气,只能说:“月儿啊,我怀里有个鲨鱼皮的小包,帮我取出来。” 悬月站起身,摸进重楼的怀里。 她记得重楼的体温一向偏低,现在手指碰触的一瞬间,她却有股被灼伤的感觉。 这温度,暖和又舒服,却不正常。 “我早过了服药的时间,”男人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我确实有梦见的能力,但自觉醒的那日起就不稳定,需要靠碧荷调理,不然的话,会虚弱致死。” 他的话音很平静,是极力维持的结果,但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无奈。 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伸了手继续往里摸着,慢慢靠近,然后便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下巴抵着那人的肩头。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带着江水的腥臭味,并不好闻。她却是把头埋得更紧,撒娇一样,抱得更紧。 “重楼,你想要什么?”她稍抬了,看着黑红交接的天际。 “我要天朝的疆土,”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又问,“你愿意给我吗?” 她的身份特殊,在众人眼里,即便只是一个飘渺的未来,却是重要。但即便这样,重楼是从来不开口的。她是翁主,又成了长公主,他却从来没有要求过她一点的帮助。 她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还在摇摆,还在挣扎。 现在他开了口,便是下了百分百的决心。 “只要是你要的,我就给。”即便她也不清楚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 天将亮的时候,罢月起了身。 五个月的身孕让她越发的嗜睡起来,今日倒是早早便醒了,恰见尉辰坐在书案后,怔怔地望着外头发呆。 她沏了杯茶给他,也为他加上一件外衣。 衣裳盖上肩头时,尉辰回了神。 “清晨的时候还是很凉的,小心身子。”她对着他浅浅一笑,又看了眼桌上,有封密函,已经拆了封,心头有了谱,问:“又有了繁心的事?” 他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上自己的膝头,轻声道:“是父皇在南境出了事,老四、老八和悬月都下落不明。” “二哥是为这事赶了过去?” “老二以前不会这样的,”他很清楚那个弟弟,也清楚自己,“我以前也不会这样。” 以前的他会把握现在这个大好的机会,尽可能的铲除西南两宫的党羽,但是他不想也不愿。 “这样是好的。”罢月轻轻环住他的肩,“这样才是真正的尉辰。” 一百一十三、切肤痛(一) 早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对与错的界线就已经模糊,直到现在也是,是非对错不在他关心的范围,权位利益才是他行事的重心。 但是到了这个清晨,探子送来密报的那一刻,尉辰深深地怀疑起一直走到今天的自己。 他不断问自己,用如此多的血和泪冲洗出来的江山还是不是自己要的那片疆土。 龙帝的此番出行,他并不觉得意外。 洵玉自从上位以来,便惹了不少麻烦。他原是以为龙帝是特地带走重楼和悬月以作警示,毕竟最初洵玉是如何进宫的很容易查到,而悬月又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只是现在,南巡的队伍在燕洲遇上了东临伏击,重楼和悬月下落不明。 到了这一步,龙帝原本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 他用自己当饵,让海后以为自己中了圈套,甚至不惜让自己身处险境,更不惜冒着失去南陵和楚歌的可能,就是为了让重楼理所当然地死在了这场**之中。 他甚至早就知道了洵玉是东临皇储,拥有梦见的能力,也收到了东临有意寻重楼回去接位的消息,会在这几日曝露身份,甚至会在走之前,提醒濯雨他所见到的未来。担心南陵的濯雨会毫不犹豫地领兵南下。如此以来,东临区区几百水师便完全落在了天朝赤军的眼皮低下,想要轻举妄动也是不可能,顺利的话,生擒海后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是龙帝圆满的计划。 不得不说是一个相当完美的计划,也是一个相当冷血的计划。 知道重楼有一双赤瞳的时候,他也曾怀疑过他的出生,但是他选择了相信昭后,选择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他倒是忘了他的父亲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的眼里有的只是这个天下,不得不说他是位很优秀的君王,却是位很失败的父亲。 他全然不顾这么多年的父子情分,他一直留下重楼,给他锦衣,给他玉石,给他一个有着未来的希望,也只是因为重楼还有利用的价值,现在的重楼再无法提供他这些,他又惧怕他会毁了他的江山,毫不留情地除去他尉辰觉得心里头恨得要滴出血。 他与重楼自小不亲,却仍会为那个躺在榻上、毫无血色又哀伤的弟弟感到心痛,而那个疼了重楼十二年的父皇反而说舍又舍。 他开始觉得烦躁,第一次为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动摇起来。 终于他一掌挥开了书案上的物什。 “难得见你也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不知何时到来的梁后,面对异常的尉辰只是轻挑黛眉。 “我以为你会更担心小九,难得你还有闲情逸致过来关照我。”尉辰半侧过身,眉眼间依旧是冰冷的温度。 “小九自是有人护着,我只是好奇铁心的尉辰什么时候也手软了起来?”她顿了一下,打量他没有变化的神色,索性挑明道:“连濯雨那小子也不在,你不认为现在是出手的好时机?” 尉辰冷哼一声,甩手丢出一份密函,“我也好奇,若是我现在出了手,便宜的是你还是海后?” 对那翩然落地的信函,她是瞧也未瞧,只是盯着那人的眼,笑开。 “到了今日再被你发现,说实在的,我还有些失望的”皇后的话因他陡然的出手而哽于喉中。 “放肆!”福全怒斥,锋利的剑架上了尉辰的脖子。 “不要把我们兄弟几个都当白痴!”尉辰眯起漂亮的桃花眼,掐住梁皇后脖颈的手随话又使上了三分力。 梁后不惧,笑了几声,提醒道:“我们可是一条船的人。” “一条船的人?”尉辰嗤笑起来。她有什么打算,他怎么会不清楚?说是个怀鬼胎更确切一些吧。“安分些,这个天下还是姓天。” 他撩下狠话才收回手,整了整衣袖。 梁皇后轻笑起来,“你会后悔的。” “我愿意等着看,最后后悔的会是谁。”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潜入南夷的境内。 估计那晚闹得动静太大,惊动了南夷派兵出来沿岸戒备,一时间要想轻易混进去,难度有些高了。加上重楼的伤势又恶化,他们索性改了路线,往内陆走去。好在,没走多远,就碰上了一座废弃的小村,半埋在黄澄澄的沙中,显得有些荒凉。 悬月本想是问问重楼意见的,那人却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了。悬月知道他伤得很重,能走怎么远,甚至应该说能清醒过来就已经是奇迹了,索性蹲下身,背起他挑了间已经被沙土盖去了大半,结构却很结实的小屋走了进去。 屋里还算干净,悬月卷起一捆枯草扫去炕上的灰尘,又解了外衣铺了上去,才把重楼小心放上去。转身挑了扇露在地表上的窗户擦干净,出升朝阳的光芒才射进了这间废弃的小屋里,照在重楼的脸上,雪一样的肌肤反倒凸现出了异样的红。 悬月知道他一定是发烧了,偏巧她又不懂医术,即便是懂了,身边没火没锅没药材的,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发现往日自己是很幸福的,从来没有未病痛犯过愁,每每只要有些不舒服时,流飞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摇着头,笑了笑,告诉自己此刻是不能依赖流飞的,靠得也只能是她自己了。 她想了会觉得应该出去找找有什么能够用的东西,毕竟他们暂时得在这落脚,便出了门,在村子的边缘找了一口居然还有水的井,用井旁的破桶拉出大半桶的水。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她就喘起了气,还只是早晨的太阳,没什么阳光,她竟然也觉得眩目。 她猜想估计连她自己都发烧了。 又捏了捏眉心,看向那半埋在沙土下的小小房子,重楼就在其中,她若是倒下了,他怕也是活不下去。 她敲敲自己的脑门,醒了醒神,抱着收集到的东西走回去。 回到小屋的时候,重楼似乎醒了,又似乎没醒,只是环抱着自己,剧烈的颤抖着。 “好冷” 大夏天的时候,还会觉得冷,那只有一种情况。 悬月扔掉手上所有的东西,跳上炕,将他紧紧抱住。 “重楼,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小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安静到她几乎抓不住他的呼吸声。 悬月开始觉得很绝望,然后听到一阵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门口有靴子踩上沙子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有人说道:“找到了。” 一百一十四、切肤痛(二) 虐心继续中。。。。 ************************************************那人出声的时候,悬月觉得似乎有把锤子狠狠敲上了自己的脑袋,敲得她大脑里头空白一片,也顺带敲碎了心中仅有的一丝希望。 她不曾如此无助过,而现在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已经昏厥的重楼。也许,她还可以尝试最后的反抗。只是同样因伤口而起了高热的她,视线已经模糊,就连来人的样貌衣着都瞧不清,他们的话音听在她的耳里空洞而悠远,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要过来。”她振臂出剑威胁道。 “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你救不了他,把殿下交给我们。” 的确,她很清楚,面上已现青色的重楼今后的生死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她也很清楚,重楼是想活下去的。 “好,我把他交给你们。但是,”她点头,做出决定,也强调,“若是他少了一根毛发,那无论我身在何处,为何身份,定会倾尽全力亡你天下!记住!” 话音一落,就听“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前方的黑影中倒多了几缕刺眼银光。 悬月坦然一笑,说这话时,她便不指望能够保命,只是听着说话人的语气,期盼他能信守诺言,搭救重楼。 “好一个月公主。”那人鼓掌赞道,“有你这样一位摄政公主,是天朝的大幸,是我东临的威胁。”说话的同时,一指弹出黑色的棋子,打上她的昏睡穴。 还好,来的是东临的人。 不知为何,昏倒前,她竟为此松了口气。 再醒来的时候,四周很是昏暗,只有十米远的墙上挂着一支火把,烧得不是很烈,光也弱,随时会熄灭的样子。她眨了眨眼,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一地的枯草,通顶立地的木栅栏,还有一人垂头靠着另一边的墙坐着,两腿不自然地伸着,白色的囚衣上有着早已干涸的血渍。 很明显,她是被丢进了牢房里,而且,她也还活着。 了解到这些后,她便空了脑袋,抱膝坐在墙角。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还在灵山院的时候,师父常教导的一句话便是“切不可把主动权交到敌人的手里”。很不幸,她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不仅重楼还在他们的手里,而她的自由也由他们掌控。 但至少她不需要担心重楼的情况,她相信重楼没和她一样被关进这种地方,就一定是受到很好的照顾。她可以从这两日的情况推测,在东临人的眼中,重楼远比她这个不知真假的神女有用的多。 她笑了笑,知道没什么好担心后,便放心等待,等待生,也等待死。 也不知坐了多久,有狱卒送来两份饭菜。不是什么好菜色,但多少可以填个肚子,她怎么告诉自己,便拿起碗筷,勉强扒了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却是没有选择的粮食。 她顿了顿动作,眼角扫到角落那人。那人依旧是自己醒来时的样子,一动不动的,也不见出个声。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可以担心别人的处境,但仍是出了声道:“多少吃些吧!” 那人的身子一阵,微微抬了头,没露了脸,又垂了下去,两肩开始轻轻地颤抖,甚至有些低低的哭泣声传来。 悬月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是真不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句话能让人感动到哭,那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就是这个人的身份。 悬月觉得好象被人制住喉口般喘不过气来。 她放下碗筷,踉跄着起了身,却毕竟还病着,气力不如以前,楞是被手上缚着的铁链拖跌了下来。 走过起来,索性爬过去。 天朝的月公主很狼狈地抓着地上的草杆向那边挪动着。 越发的近了,她诧异地发现那人两腿上全是血,虽然早已凝固成血块,却化了脓,发出阵阵的恶臭。 她心一顿,两手捧起了那人的脸。 污秽肮脏下,是她熟识的面容。 “小八” 说实在的,濯雨领兵自帝都没日没夜地赶到燕洲,为的并不是龙帝。 听起来有些没心没肺,濯雨却觉得自己有违孝道。在他的认知里,龙帝是个相当爱惜自己的人,在冒险之前,他会为自己安排好所有的退路。 他在意的是南陵,那个孩子少年老成,但终究年少,较之其他兄弟,他的心思是单纯了些。加上洵玉临走之前的那番话,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果然到了燕洲行馆,第一个得到的就是南陵连同重楼、悬月三人一起失踪的消息。虽然已命人沿岸搜索,但多日来,终是没有消息的。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恰好龙帝遣人来召他觐见,他也不拖延,整了衣装便随那人去了。 到达主屋的时候,龙帝正与洲师将军商量着什么,见了他,只点了点头,转身拿过兵符交到他的手里。 濯雨脸上并没有龙帝预期中的欣喜若狂,相反的,那张漂亮的脸皮在微微抽动着,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 “什么意思?”他没有收下,掌心摊在两人的面前。 “现在情况对我们有利,朕决定领兵打下东临” “应该先找到老八他们!”濯雨觉得浑身都浸透在怒火中,他甚至估计不出自己是花了多少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双手不去揪去他父亲的衣领。 真的是好自私的父亲!他的儿女生死尚且不明,可他的严重依然只有他的天下,他的野心。 龙帝淡睨了他一眼,转身取过桌上的小锦盒,重重放到他手里,说:“你自己打开看看。” 濯雨愣住了,带着些不确定地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差点失手打落。 盒子里头有着两块髌骨,不大不小,不属于孩童,也不属于**,它们属于一个还在成长的躯体。 濯雨傻了,这一刻,连尖叫都忘记了,该是连哭泣都忘记了,可是眼泪还是顺从了他的心情,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眼眶里掉落出来。 “老八他才十七岁”可是从今以后,他将再也无法站立“这就是朕要拿下东临的理由。”他拍着那紧抱着装着南陵髌骨的小盒哭得不成样的濯雨。“几个孩子中,你最像朕,不要让感情牵绊了你。” 濯雨抬脸看着他的父亲,眸中带泪,也盛满了愤怒。 从这一刻起,他半句话都不会相信他! 一百一十五、切肤痛(三) 这是头一次,重楼真心希望自己早一些走出梦境,只是永远是事与愿违,显然,他已经昏睡许久,久到足够让他被带至另一个国度。 是的,这里不会是天朝的范围。 天朝向来崇尚素净雅致,即使身处最豪华的宫殿,也不会见到现在这般富贵华丽的装饰。更重要的是他提了提嘴角,按住还在微微发疼的胸口,屈膝坐起身,信手拿起案头的一块玉石翻看把玩。 这是一块鱼形的玉石,头尾相碰,合成一个很完美的圆。 东陆四国之中,只有海国东临奉鱼为尊。 他想他不仅是被带离了天朝,还是入了东临的国境。 他摇了摇头,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无奈。 刚要放下手中的玉石,又听屏风后有人说了句“若是喜欢,它便是你的。” 这人说话的语气很是柔软,又有些小心翼翼,好象急于表达自己的心意又怕被毫不留情的拒绝。 重楼不是在民间长大的孩子,奇珍异宝也是见得多了。他一眼就瞧出这块玉石的材质难得,很是珍贵,再加上它的雕刻及其细致,连每片鱼鳞的形状和大小都是把握的恰到好处。 他手中的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唇畔盈满了难解的笑意,心中赞叹着这人出手的大方,只是他重楼接受不起。 在那人失望的视线中,他放回了那块玉石,掀帘下了榻,动作却过于猛烈,牵动了伤口,带起了一阵钻心的疼,折磨着他每根神经,让他难以抑制地倒抽了口气,不得不缓缓坐回床上。 起落间尽是无声,那人却是体贴地遣了人过来帮忙。 有人分开床幔,有人搬开屏风,没有多久,两人间再无阻隔。 重楼稍抬了眼,看着面前端坐的华服男子,理所当然的有了些年岁,却保留了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尤其是一双温柔又多情的眼,可以让他想象多年前曾有多少女子为他碎了一颗心。偏就即使有了这样一双勾魂的眼,却丝毫不会折损他的气势,赤红的眼瞳让他看起来疏离而尊贵。 他想,他大概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除了洵玉之外,整片东陆上只有东临海皇名正言顺地拥有这样的赤瞳。 也正因为如此,龙帝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妻子背叛了他。 他觉得可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面前的海皇怕是也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他虽是端坐在那里,捧着茶杯的手却在颤抖,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找回了遗失了多年的珍宝那样的急切。 “承蒙海皇照顾了。”重楼欠身笑道,“重楼日后定将好好感谢陛下今日的救命之恩。” “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我要什么的。”海皇叹息了声,搁下手上未曾动过的茶水,起身向他走来,直到站定在他的面前,抬手碰触着他的五官。 重楼不知道此刻在他眼里看到的是谁,是他天姓重楼?还是他的母亲琴昭? 他和洵玉长得都不像父亲,他们都有一张酷似自己母亲的容貌,所以龙帝疼他,至于海皇,想也是很宠爱洵玉的。只是天意弄人,昭皇后的死让他们同时失去了自己父亲的宠爱。 “你该唤我一声‘父皇’的。”海皇收了手,深深地看进他因停服碧荷而泛出红色的眼瞳,“你是昭儿留给我唯一的礼物。” 重楼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早过了期盼父爱的年岁。若是早年,他会不顾一切的扑进这人的怀里,可能是大哭一场,可能是紧紧抱着他再不放手,无论真相是如何,他都会私心贪恋着这人的呵护。 但是他长大了,由鲜血铺成的成长之路让他早就认清了最残酷的现实。 海皇,其实和龙帝是一样的。 对于重楼过于冷淡的反应,海皇是预料到的。 他并没有灰心丧气,只是收了手,沉声告诉他:“你回来,整个东临都是你的。” “我要的,您给不了。”重楼仰起了脸,捂着越发疼痛的胸口。 他真正要的是已经流逝的幸福,无论是谁也给不了。 “可以的话,把我的月儿还给我吧?”他摊开手,向海皇所要失踪在眼前的人儿。 海皇冷了脸色,侧了身道:“她是天朝的摄政公主,不可以。” “那么,我没有想要的了。”他笑道,重新躺回榻上。 “你”海皇微怒,帝王的骄傲让他转身离去。 待到身后再度安静的时候,重楼才是重重地探了口气,落了床,走到窗前,伸出了手腕。 “你和我期望的都只是一份小小的幸福,真的过分了吗?” 苍穹之上有雄鹰盘旋长鸣,又扑翅落下,停落在他腕间镯上,体贴地避开利爪可能对他造成的伤害。 “洵玉,我承诺得都会做到,只希望你承诺的也可以做到。” 语毕,振臂惊起雪鹰,直到那雪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蓝天之中也未收回目光。 八月初十的时候,江面上诡异地泛起只有在秋日才会见到的雾气。 濯雨站在船上,远远地看着雾气里渐渐靠近的东临海后的船只。 重楼和悬月下落不明,一想到这点,他就牙咬得咯嘣响,平日窝里反是一回事,现在被外人欺负那是另一回事,再想到被送来的盒子,他心里头更有一种被沸油泼过一般的焦心疼痛,对海后的恨意更是水涨船高,恨得几乎要呕出鲜血来。 他终是如了龙帝的愿,领兵征讨大胆侵入天朝水域的东临水师。他是不齿龙帝那句“你最像我”,但他很想亲手拧下海后的脖子,所以他来了,手握着银色长枪,望着雾气中那船上高升的旗子,望着旗子上用金色写成的一个字“东”。 这个字让他秀丽的眉间顿现暴戾之气,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了声音。 “东!临!琴!锦!” 一百一十六、切肤痛(四) 购买章节的亲注意了,由于操作错误,更上了两个一百十六!请大家看清了目录,不ng费了kb,夏夏将在明日修改为一百十七章!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夏夏的支持! ************************************************************************“东!临!琴!锦!” 这四个字一脱口,便有细细血丝滑下嘴角,竟是他在不经意间咬破了唇! 依他的性子,他是会立刻冲上主船,把海后撕成碎片。 可是他不能。他天姓濯雨不是初上战场的毛孩,他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他该沉着冷静,该为大局着想! 他深吸一口气,才缓下心头翻滚怒火。回头观望,辽阔江面上,天朝战船一字排开,数量不多,却是鼓声隆隆,战旗烈烈。狭长的眼眸眯得更细,优美的薄唇抿起一道冷酷的弧度。 他足尖一点,整个人跃离了船头,往东临主舰掠去。 他的速度相当快,影卫水潋反应过来时,那道赤红的身影已消失在越发浓郁的雾气之中。 “水大人”濯雨这般突然离去,让洲师将军冒了一身冷汗,是着实放不下心,转向他贴身的影卫小心打探,那人却是依旧沉默,只是一双好看的眼笑得弯弯,环着胸的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自己的臂膀。 “起了雾,又惹醒了麒麟,该担心的是海后了。” 该担心的人,确实是东临琴锦。 雾气犹如女鬼的衣袖,眨眼的功夫已经浓得让人瞧不了多远。好不容易看清了些,竟是见有黑发的青年傲然立于船头,他红衣似血,手中一杆银枪,好似上古麒麟神兽雪亮的獠牙。 后知后觉的东临主帅觉得这一刻有桶冰水兜头而下,在盛夏的气候里硬是淋得他手脚打颤。 “放箭!” 密箭如雨,直射而起,有落入江水中,激起万朵水花,平添了更多的水气,让雾更浓了些。 东临主帅扬掌,弓手停下攻势,重新降临的是令人屏息的沉默。水气散去,那头已无人影,众人瞪眼困惑之际,却有红影飘过,还未来得及回神,已发现自己的视线陡然拔高了几尺,赫然看着自己没有头颅的身躯抽搐着扑倒在地。 鲜血还在从每截断颈里喷涌而出,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 “就这些鲜血来祭我八弟的两条腿还是远远不够的。”那人横过雪亮的枪头,伸舌tian去上头残留的鲜血,狐狸一样的双眼眯出魅惑的神采,妖精一般地哄道:“再来啊!” 竟真有人迷离了神志,恍惚着往前走去。 眼见又有惨剧在自己面前发生,阻止不得的东临主帅不忍地闭上了眼。 “就用你们的血为海后铺路吧!” 犹如水晶相碰般清脆的声音以完全冰冷的温度说出这句话后,濯雨一掌握住锋利的枪头,下一刻,一股血流顺着锋沿落下,却没有一滴落下,尽数被银枪吸入枪身中! “麒麟枪!” 一道雪白的身影凌空越过甲板上着了魔般的众人头顶,同时挥出一叠银片,灌入真气,驱之成型为剑,搁住麒麟枪夺命的一击。 明明只是两把兵器的碰撞,却是电闪雷鸣般撼动了这片天地! 濯雨持枪敏捷后跃一步,红衣广袖迎风翻飞,就如朱红的凤凰展开了双翼。 “龙源源主苏结衣!” “碧天王朝果然藏龙卧虎,竟拥有龙吟鞭、麒麟枪两把上古神器。”苏结衣拊掌赞道,再横过手中利剑,“正好,继龙吟鞭后,让我的凤鸣见识一下麒麟枪的威力!” 濯雨心中冷笑一声。 早知苏结衣这人行事诡异,不按常理。凤鸣、麒麟乃上古神代的两大神器,真要相争,岂是这艘不结实的船顶的住的。 不过这也称了他的心。今日,即便是毁了天灭了地,拉下整条江近万人陪葬,他也定要东临的人后悔对南陵下手! 他飞身跃起,麒麟枪划破冰冷的空气,对准那人的喉头刺去。苏结衣自是毫不相让,侧首避开的同是,剑锋直指对方的心口。 但,两人都未得手。 一人跃至两人的中间,双臂在胸前交叉,以两指同时夹住来自两处的利器,食指又偏了个角度,让兵器的锋缘划开皮肤,吮吸着汩汩鲜血。 两把神器齐齐鸣叫起来,仿佛找到了真正的主人,发出讨好的声响。 那人玄色的衣,在两人的瞪视下抬起了一双赤红的眼眸,露出倾城的容颜。 正是洵玉。 “两边都给我住手!” 先行收手的是苏结衣,退后了两步,旋身甩开凤鸣剑,淡笑道:“不愧是神之血的继承人,竟能在顷刻间收复两大神器。” 洵玉收回手负于身后,道:“在这世上,我洵玉做不到的事绝对少于你龙源主的。现在,我以东临储君的身份,要求东临水师退兵!” “可是,洵玉皇子” “国教与皇族的斗争确实是未知数,但请你记住,无论两方谁胜谁负,我都是未来东临唯一的海皇!我的母亲并不一定能兑现她的承诺。” 洵玉说话不紧不慢,如清泉流过鹅卵石般叮咚好听,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势。 “至于天朝,我想,龙帝会很愿意见我一面的。” 无人知道的是,海后早在那晚露了面便回到了东临。 她从不认为龙帝是个命薄之人,于是,她选择折磨他的孩子,她剐去了天朝八皇子的一双髌骨,残忍地夺去了这孩子今后几十年自由行走的权利,但这远远不足以抵偿她心中近三十年的痛。于是,这个晚上她又如了牢中,带着沾上了辣椒水的龙吟鞭,来到了关押着天朝两位皇族的大牢。 海后出现在大牢的时候,悬月正紧紧抱着至今还不愿开口说话的南陵。 她能理解这孩子心中的痛和耻辱感。 尽管南陵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却已是个相当骄傲的孩子。在暗涛汹涌的朝政中长袖善舞的南陵,如今不仅沦为了阶下囚,还成了废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悬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算是自己敌人的孩子,也许,他最不想让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被瞧见的人就是她。 所以,见到海后的这一刻,她本能地将南陵护在了身后。 “我要的是白龙帝骨血的痛苦,你不是他的亲骨肉,我不想对你动手。” 悬月摇了摇头,迎对着那双赤瞳的是包含着不屈不让的金眸。 “我不会再让你伤害她的。”她俯下身,盖住南陵包受**的身子。 一百一十七、洵玉的爱情(上) 东临琴锦甩开龙吟鞭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辣椒水浓浓的刺鼻味,还有长鞭拍打着空气发出的啸声。 这一刻,悬月完全没有办法大义凛然地说自己一点都不害怕。 事实上,她非常害怕,害怕到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的下场。 那根龙吟鞭她是一点都不陌生,甚至相当清楚它身为上古神器所具有的开天辟地的力量。 她难以想象究竟是多深的恨让眼前的女人如此疯狂地对待一个已经连行走都不能的少年。 但她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身下的南陵推了推她,又摇了摇头,漆黑的眼中是没有希望的明天。 “小八,”她拉下他的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渍,望着他突然湿润的眼,肯定地说道:“我会让你知道明天的样子。” 海后并没有因为她的阻挡而打消她疯狂的打算,她失去了理性一般地扬起手,一鞭抽向悬月的身子。 被她紧紧搂在胸前,南陵看不见海后狰狞的脸,也听不到龙吟鞭劈开空气的声音,只是在某个瞬间,护着他的身子在短暂的僵硬后抽搐了起来,一直急促喷洒在他头顶的鼻息却像断了般微弱起来。 “皇姐” 他怯怯地伸出手,去抚触她的背,却有温热的鲜血抢先滴上他的脸。 那是悬月的鲜血,在她雪色的衣裳上染画着残酷的图案。 “皇姐”他抱着她,哭了,豆大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两瞳,几乎洗净了他污脏的小脸,“不要你不要死”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失去双腿的同时,失去的也是未来他不认为自己还应该苟活下去。 反正幸福,他从来都没有。 他的母妃去的早,也是从很早,他便是孤身一人,忘记撒娇,忘记哭泣。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人最孤单的时候并不会掉眼泪。 只有当以为最孤单的时候,发现还有人疼惜着自己、呵护着自己,才会真心落泪。 “皇姐,你不要死!”他抽泣着拽着她的衣物,“只要你活着,南陵一定好好活下去。无论在哪里,都会好好活下去。” “真好总算听到你唤我一声‘皇姐’,只不过,”悬月抽了口气,清丽的面容因背上火烧过一般的痛而扭曲,但仍是保持了笑容,安慰着那个哭泣的娃娃,“只不过代价有些大” 她的话未说完,又因再度落下的银鞭喷出一口鲜血,吓得南陵失去理智般地大声尖叫。 同时因这一幕失去理智的还有刚踏进牢房的洵玉。 他没有看见她此刻的面容,只瞧见她背上的衣裳被龙吟鞭劈碎,却没有露出半点春光,只有红,鲜血的红,和着翻开的皮肉,呈现令人反胃欲呕的画面。 他难以相信这样纤弱的身子是怎样挨下这样毫不留情的两鞭的,他更难以相信他的母亲已被仇恨吞噬的不剩半点人性! 长腿往前大跨一步,他一掌握住海后又要挥出的龙吟鞭,瞪大的赤眸里焚烧的是宣泄不得的怒火。 因为这个没有人性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该住手了,母后!”他强迫自己,吐出没有感情的话语,“闻人在等您了,您会有兴趣知道我和龙帝谈话的内容的。” 海后眯细了漂亮的眼,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的孩子。 洵玉淡淡一笑,又道:“诞下孩子的你已经没有窥视过去未来的能力了不是吗?” 海后听出他平淡话语下的嘲讽和威胁,并不甘心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反噬,却不得不承认这只已经长成的猛虎已经不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 她扔掉了手里的银鞭,不在乎那是上古三神器中的王者,昂首抬颌,以最优雅的姿态迈出牢房,在要跨出门口的那一刹那,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身,恰见那个淡雅如风的孩子像没瞧见牢房中的污物似地蹲下身,一手扶起已经没有知觉的少女,白净修长的指拂开她额上被汗水沾湿的发,漂亮的眼中盛满了她从没见过的疼惜和温柔,仿佛下一刻就要为这重伤的少女心疼地流下眼泪。 “阿玉,你终于还是陷进去了。”海后肯定地说道,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惋惜,“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族人都注定不幸,你父亲和我躲不过,你也不可能是例外。” “我知道。”他抱起那个破娃娃一般的孩子,又唤来人抱起南陵,出了牢房,像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一般,停也未停。 洵玉的心跳确实因为海后的那一句停顿了一瞬,然后他的心像是被狠狠践踏过一般地疼了起来。 直至此刻,坐在外厅,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依旧能感受到下头悲伤的跳动。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悲伤地问自己。 他为什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副可怜的模样? 他没有过多的期望,只是想待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说话,在威胁的时候守护她,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却没想到会越来越贪心,贪心地想要更多。 他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族? 旁人期望的能力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却得承受因为这能力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将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 他发现自己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出生。 “洵玉?” 他恍惚地抬起脸,看见重楼扶着门口,一双赤瞳明明和他一样,却保留了天朝皇家的深邃,让他以为那个病得瘦骨嶙峋的男子看穿了他压根儿不想让他知晓的心事。 “你来做什么?伤成这样还到处跑,不要命了么?” 重楼愣了一下,唇角随即牵出温柔的弧度,“我听说你回宫了。而且”他低头,微微拉开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腕上泛红的日镯。 洵玉拧了下眉,说:“悬月被母后重伤。”他取出龙吟鞭交到他手里,“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是他违反了承诺。 重楼看着手里的龙吟鞭,眸光闪烁,又抬了眼,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就走。 “慢着,你不是来瞧悬月的?”洵玉拉住他的手肘,拖住他的去势。 “不是。”他转了身,平和地笑道:“我说过,我不再爱她。” 他笑颜如花,却没有温度。 一百一十八、洵玉的爱情(中) 这一刻,洵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洵玉是很少动怒的,因为东临皇族的血液决定了他不宜有过于激烈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心头烧上了一把烈火。 他望着重楼的眼,那是双干净清澈的眼,丁点不染尘事的爱恨情仇。 这是双令人羡慕的眼,因为拥有这样的眼眸就代表拥有这样的心灵。 可是洵玉知道的,这个根本不是真正的重楼,经历了那么多年才走出自己的城堡的重楼又再次将自己隔绝在了他们所在的世界之外。 以前这样的重楼让他觉得心疼,现在却让他觉得可恨。 因为洵玉发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自己是这样的可怜。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同情,他的同情只会让他有揍人的冲动,而他也怎么做了。 在重楼拉下他的手转身又走时,他毫不留情地挥出一掌,打在那张精致的脸蛋上,留下火辣辣的印子。 身子还弱着的重楼因这突然又大力的一掌跌爬在地,被牙齿磕破的唇角淌下细细的血丝,称得他的脸越发的白了起来。 他怔看着面前青色的地板,视线一片模糊,耳旁也是嗡嗡的响,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心好痛。 “你这是在同情我吗?”洵玉揪起他的衣领,强迫这个孱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消失的青年看着自己,“在你的眼里,我有怎么可怜吗?需要别人让出自己的爱情来成全我?” “我不是你的别人。”重楼静静地说,“而且,我并不是同情你,这样才是最好的。” 听说双胞胎是由同一个灵魂分裂而成的,那么他们就是从母亲那继承了相同灵魂的不同个体,他们拥有相似的命运,拥有相似的心灵,所以在他刚才看见洵玉的那一刻,他知道洵玉爱上了悬月。 他不能否认心头刹那间流过的痛,只是理智很清楚地告诉了他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天姓重楼,你是个又愚蠢又自私的人!”洵玉揍下一拳,吼道:“够了,停止你的牺牲主义,你不是圣人,而我,也不需要你的牺牲”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才踏进园子的海皇莫明地看着两个扭打在一起,在见到重楼青肿的半边脸后,对着洵玉厉吼出声:“东临洵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你弟弟!” 洵玉冷冷地抬了眼,投向他父亲的视线同样冰冷,“原来您还记得我姓东临。” 这句话像把利箭狠狠插上了海皇的心窝,迎着洵玉冰凌一般尖锐的目光,他甚至觉得心虚与害怕起来,可是他记起了此行的目的,这让他停下了不自觉后退着的脚步,肃了脸,厉声质问道:“是谁准许你放走死牢里的两个重犯的?” “您口中的两个重犯一个是碧天王朝的摄政公主,一个是碧天王朝的八皇子。”他提醒道。 “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个才是重犯。” “也因为如此,天朝五千水师从燕洲一路追到了东海,因为母后剐去了八皇子一双髌骨,所以赤王手持麒麟枪夺了我东临近两百士兵的性命。”他撑着膝头起身,讥诮问道:“这样你还认为您所做的没错?” “他们体内流着的是天朝皇帝的血液。”海皇缓缓开口道,声音随着他的目光悠远起来。 他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恨那个男人入骨。当年,那个和他同为少年皇帝的男子踏上东临的国土时,他怀着英雄识英雄的心情,真心想与他、与他的国家好好相处,只是天意弄人,他带走了他的恋人,他占去了他的爱情。 “我身体里也流着天家的血液。”一直沉默着的重楼踉跄着站起身,拉开了衣襟,露出狰狞的伤口,手里握着一把不知打哪里弄来的匕首,锋利的刀锋抵着雪白的肌肤,稍稍施了力,就划开了一条血口。 “重楼!你在做什么?”尊贵的海皇陛下大声尖叫,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抬了手,又要划下第二道。 “你不是要天家的人流血吗?你已经废了我弟弟的一双腿,剩下的由我来偿还不够吗?”他的眼睛还保留着火的颜色,却空洞的丝毫没有任何温度,空洞到感知不到身上的痛。 “你在乎的是月公主。”冷静下来的海皇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又叹了气道:“若是这样,我对你还真是失望。” 低垂的眼让人无法窥视他的心思,事实上,重楼却是在笑,笑得双肩颤抖。 “无所谓,”他猛地抬起了脸,“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我会用自己的双手把它夺过来。” 海皇大吃一惊,洵玉却是舒心一笑,尽管,被束缚的心灵并没有因为他的决定而得到解放。 但是这是他的选择。 他轻拍过重楼的肩头,将他推往里屋。 重楼缓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了头,加快了脚步,走入屋中。 那紫色终于消失的时候,洵玉缓缓收去了脸上的笑,背过了身,向天仰起了脸,仿佛这样就不会留下伤心的泪。 “走吧。”沉默中,先开口的是静看着两人的海皇,他的面色已没了适才谈及天家时的暴戾仇恨。 因为他从洵玉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永远得不到想要的自己。 他们东临皇储一脉注定是个悲剧。 “走吧,让我听听你和白龙帝达成了什么协议。” 踏进里屋的这一刻,重楼的心中有了些胆怯。 他突然失去了面对那个少女的勇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勇敢,他也有很多害怕的东西。 现在,他最怕的是,在他对她说过这么多过分的话,提过这么多任性的要求后,她是否还愿意再爱他。 床上的少女似乎睡得很熟,他的到来并没有让她醒来,这给了他几分勇气,大胆走到了床榻前,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这一看又是让他心口不能呼吸般的疼痛。 日镯火一般烫到他的时候,他就感知了大概,却远远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两条丑陋的鞭痕打花了她的背部,他几乎不敢相信今后的她需要提起多大的勇气才敢去看去碰触。 “对不起,”他拂开她额上汗湿的发,亲吻着她的唇,“请你原谅我。” 一百一十九、洵玉的爱情(下) 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很安静,却不再是那个噩梦一般的牢狱,这里有灿烂的阳光,踩着轻盈的舞步,从打开的窗户跃入,也有桂花的香甜,传达了秋天的气息。 一时间,悬月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所以她才来到了这么漂亮的地方,这种想法只一秒便从脑中闪去了,因为她记起自己有一双罪恶的手,染满了无辜人的鲜血,这样的她只会入地狱,因为神是不会允许这样的她玷污神圣的安乐乡。 所以她还没有死掉,她还活着。 得出这个结论后,悬月突然觉得很迷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惋惜。 她叹了口气,掀被下床,牵动了背上的伤口,是需要龇牙咧嘴才能忍住不叫喊出来的痛,可是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床上了,那样趴着,她觉得心会莫名抑郁的难受,况且,她想知道是不是又是只有她一个人都到了生存的机会。 那个孩子,南陵呢?他是不是也得到了救赎? 她踩着虚浮的脚步,摇晃走出房间,赫然见到一片桂花的海洋,随风摇出金黄色的ng。有个紫衣的男子,散着顺长及地的黑发,站在这片海洋中,伸手截取着一朵朵美丽ng花,而他勾起的唇角盛满的是远比那鲜花还要美丽的笑容。 眼前的一切美得像幅画,让她觉得自己一定还没有完全醒来,或者她果真是死掉了摘下了足够的花朵,重楼抱着满怀的桂花,开心得笑着,转过身,就见那睡了几日的人儿已经醒来,正愣愣地望着他,心头是越加的欢喜,加快了脚步,把怀中的花束献宝一般地捧到她的面前。 “送给你。”站在两层楼阶之下,他仰望着她被伤痛折磨的憔悴的面容,期待手中的花束能换回她灿烂的笑容。可是,半晌过去了,她还在望着他,没有欢笑也没有哭泣,没有喜悦也没有哀伤,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看得他的心忐忑了起来。 “你不喜欢?”他有些失望地瞥开眼,转身看着满院的桂花,轻声说道:“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这里是她未出嫁前居住的地方,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海皇却把它完好的保留了下来,只为了能把它完好地交到我的手里。海皇对她如此用心,不知道母后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决定嫁给父皇?” “你早就知道的。”她接过他手里的花束,放在鼻下嗅闻。 万千花草,她是独爱白梅的,爱它的桀骜,爱它的坚强,爱它淡雅的芬芳。而这花,尽管是与白梅不同的浓香,却依然让她觉得沁人心脾。 她没见过昭后,宫中也没有她的画像,但此刻,拿着这些她最爱的花束,她想她完全可以想象这位名扬天下的“第一后”的模样。 “我想,我爱上了桂花。”她说,浅笑盈盈。 看着面前抱住花束欢笑的少女,重楼觉得自己的心在此刻终于得到了解放。 她的笑容让他知道,洵玉是对的,他的那些听起来很伟大的牺牲,其实是自私又愚蠢的,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却正是这样伤害到了悬月,也伤害到了自己。 他问自己,已经有多久不曾见到她这般笑过了? “洵玉说的对,也做的对,我真的很欠打。”他失笑着抚着自己还泛青的脸。 “洵玉打你?”她仿佛听到了天方夜潭一般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查看他的伤势。重楼却是趁势揽下她的脖颈,在她唇上映下绵密的吻。 这个瞬间,什么都感觉都没有了,只能感受到他身上浓郁的桂花香,感受到有种醉人的味道在唇舌间蔓延开来,醉了他,也醉了她。 “月儿啊!”他抚着她的颊,额抵着她的,呼出的气纠缠了她的,分不出彼此。 “这一回,我再也不放手。” 入了秋,天凉得慢,却开始有了冬的萧瑟。只有头顶天空,湛蓝的,是海水的颜色,是任何一个季节也没有的美丽。 这份美丽,让洵玉觉得再糟糕的心情都会一瞬间转好。 “若是能一直这样看着这片天空就好了。”躺在草地上,他向老天张开了怀抱。 “若真是这样,就没那么稀罕了。”远远走来的悬月难得见到他有这般天真的模样,大声回道。 “是你?”洵玉惊喜地起了身,又惊觉面上喜色过重,自然地敛去了几分,改问道:“重楼呢?” “服了药,睡下了。”她顺着裙摆在他身旁坐下,见到他衣裳上的盘龙纹,沉声道:“我没想到你竟是东临的储君。” 现在想来,她心头是一阵惊啊,她难以想象自己曾为天朝带去了怎样的危险。若是这人有心,天朝的江山恐怕会是轻易落到了他的手里。 她应该恐惧这人,厌恶这人,可即使是真相大白的现在,她对他依然没有一丝负面情绪,她对他只有浓浓的感激和无法摆脱的愧疚。 他为她做了太多,她能给他的,却一点也没有。 “我早说过,我不是。记得吗?”他耸了耸肩,“我母亲和重楼的母亲是孪生子,我们都像母亲,自然也相象。” “是我考虑的少了。”她道歉,“将你卷到不必要的麻烦里了。” “东临和天朝的恩怨迟早要解决的。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天。身为他们的孩子,这是无可避免的。重楼是,我也是。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吧!”他无奈地笑着,把玩着手边枯草。 “我同龙帝商议过了,停下战争,双方各送一名人质到南夷国”见她要插话,他抬了抬手,示意她让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南夷与天朝的宿怨。但是南夷离山脚下有个风火洞,对八皇子的腿伤是很有效的,虽说终是不能让他站起来,至少能让他的身体不受影响,先前未及时治疗已经造成了很大的损伤。” “洵玉,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那明明不是你的国家,不是你的亲人”她勉强笑了下,“我替小八谢谢你。” “真要谢我,就陪我一起看这片天空好吗?”他拉她一同躺下,并肩看着这美丽的天空。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但已经足够了,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像他的父母那般执着的占有。 他这么告诉自己。 “悬月,你一定要幸福。”他合上双手对天说道。 她笑看他一眼,也合上双手对天说:“洵玉,你也一定要幸福。” 一百二十、一朝恩怨 这个秋日的午后,吹着凉爽的风。 悬月刚照顾着喝完药的重楼睡下,便有负责在折桂楼照顾两人日常生活起居的宫娥告诉她,有人在院中等着,希望能够见她一面。 悬月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不是个热情的人,不擅长结交朋友,况且现在的她,还是一个身份尴尬的客人,她想不起在这个陌生的国度,还有谁愿意、有谁期待着与自己的见面。 而这个人却是南陵。 她一出门,便见到了他,那个曾经骄傲无比的少年,穿着一套天家的月牙色朝衣,袍角衣袖用金线绣出了条条水纹,他发束金冠,广袖翩飞,衬着本就绝代风华的容貌,又多了几分清雅的气息,身处金黄花海之中,是花称他,也是他称花。 好一个翩翩少年,只是一把做工精巧的轮椅,硬是取代了他的双腿,一生一世。 她相信这是个相当残酷的事实,残酷得足以逼疯任何一颗温柔的心,更何况这个孩子,曾经那般自信,那般高傲。可是此刻,他却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脸上有着恬淡的笑。他笑望着血淋淋的过去,也笑望着茫茫的未来。 “南陵”她轻唤着他的名。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让人担心的孩子,可她相信他的承诺,相信这个孩子即便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一定会勇敢地活下去,等待阳光灿烂,大家可以再次相见的日子。 只是,在安静的时候,依旧会担心,挂念着那个孩子,想着他有没有亏待自己。 现在,他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却真正让她安了心,因为他看起来相当好。 “皇姐。”那个花一样的少年笑着转过了脸,转动着轮椅来到她的面前。他的动作有些吃力,轻喘的模样让人很是不忍,可是,他却不曾涩敛他的笑容。他拉起她的手,握紧,又松开,叹了口气,他仰起脸,深深地看着她,说:“明日,南陵便要动身去南夷了。也许,再也不会见到皇姐了。最后,南陵想亲自和皇姐说一声‘谢谢’。” “不,”她摇了摇头,她并没能够未他做些什么,她挽回不了他的双腿,挽回不了他即将失去的尊严她救不了这个孩子,一如多年前她没能够救下霁阳。 南陵淡淡地笑,细长的指扣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执意说着:“谢谢。” 这个人一定不知道,她虽然没有救下他的双腿,却救下了他的心灵、他的人生。 自母妃去世后,被孤立和被遗忘让他忘记了欢笑,也忘记了让自己幸福,要在幽幽深宫里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成了他唯一的梦想,却也是这个梦想禁锢了他的人生,禁锢了他的心灵。人生一路匆匆走过,他错过了许多,牺牲了许多,当海后剐去他的髌骨时,他告诉自己,他的人生结束了,因为连健康都不再完整的他,彻彻底底失去了争夺的资格。 可是这个人用自己纤瘦的身骨替他承担下了接下来的磨难,她用自己的鲜血告诉自己,他不会再失去,即使残缺,也一样愿意为他撑起一片属于他的天空。 现在,他真的得到了解脱,不用以生命为代价,他的心一样得到了自由。 “皇姐,”他说,“我会在南夷等着,等到有一天,大家都幸福着,再来接我回家。” “好。”她答应他,同时也相信一定会有那样的一天。 沉沉入睡时却有隐隐疼痛不断自胸口传来,越来越清晰,直到再难忍耐。 重楼猛地坐起身,剧烈咳嗽,下意识地掩口,却呕出了满手的粘腻。熟悉的手感让他的心重重一颤,微微拉开视线,就见一手的红,红的惊心,红的刺眼。 那是血,满了整个手心,又从指缝间滴落,在浅色的被面上染开一朵又一朵血花。 “看来时辰已经到了呢!”不知何时到来的海后立在窗旁,双手环胸,冷看着床上那人苍白的脸和被血染红的唇。 重楼抬眼看向她,却被正午的阳光刺的睁不开眼,只瞧了一眼,就不得不撇开了眼。但即便是一眼,他也瞧清了她的面容。 小小的脸蛋,手掌大小,却有双大大的眼,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少女。 他记忆里的母亲也是这个模样,漂亮的像个不该存在在这个世间上的娃娃,而她也真的像不曾存在般。 在他还来不及完整得记下她的一切时,她就死了,被她的亲姐姐、他的姨娘,毒死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厉害,笑得不住地抖着双肩,笑得不断咳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是吗?”他抬起了眼,赤红的眼,赤红的唇,却有着苍白的脸,像只来自地狱的鬼魅。 “很少有人知道,东临后族中曾有位外嫁的蝶女,意外地产下了具有梦见能力的孩子。你知道这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他笑望着她溢满兴奋之色的脸,摇了摇头问:“他怎么了?” “他死了!”她尖叫道,“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人,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神的血液!” “原来他死了啊!”他点了点头道,“不该享有神的恩惠却捡到神的礼物的人就该用生命付出代价。” “这是报应!”海后冷笑道:“因为你的母亲妄想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是吗?”他不断地咳嗽着,胸口还在剧烈的疼痛着,那疼痛沿着身上每根神经攀爬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撕磨着他的意志,可是他依旧笑着,嘲弄着眼前这人空虚的满足。 面前的女子,还保留着年少的美貌,可是她的憎恨却折损了她得天独厚的美丽。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若是他的母亲还活着,会是怎样的模样。现在,他知道,一定不会是眼前这人的这副模样。 因为他的母亲虽然也痛苦着,却不曾憎恨着,她一直平静地接受着她的命运。 所以他要违背对她的承诺,他来替她恨,他来替她怨。 “可是,我不会死的。”他揪着胸口,抬起的眼闪烁着噬血的红光,“我对天发誓,只要苏结衣那一剑没有刺死我,以后即使是受尽折磨,我也会苟延残喘活下去!我要亲手让你们为你们曾经作过的所有后悔!” 一百二十一、亲生子 他说,只可惜,我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我对天发誓,只要当日苏结衣那一剑没有刺死我,今后即便是苟延残喘,我也会活下去,因为我要亲手将你们推入生不如死的地狱。 说这话的时候,他大口地喘着气,右手死死到揪着胸口的衣物,还有汩汩鲜血不断从他唇角溢出,细细长长的血丝,就好象硬生生从他身体里拉出生命线。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个孱弱的男子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海后更是清楚这人精致外表下破败不堪的内在。 他的身体早就因他的成长而崩溃,已经再也承受不住生命的重量。也许,这个脆弱的生命甚至挨不过这个日落。 她也相信这个融合着两个她最憎恨人的血液的青年很明白自己的状况。 可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他却依旧是淡淡的笑着,盈着琥珀液似的闪亮眼眸即便不再是夜一般的黑,也只不过是换了种颜色的宝石,已经漂亮无比。 在死神的面前,他却是万分从容。 “亲爱的姨娘,你当真以为我会乖乖呆在这儿等死吗?”他轻咳着,伸指揩下唇角的血液放在掌心漫不经心到捻撮,“我早就知道你从我的药方中抽去了碧荷这味主药。” 海后突然发现自己太过低估了自己的侄子,这个被病痛折磨到扭曲的青年依旧保留了他冷静的思考。 “只有一次,我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性命,决不会有第二次。”他笑着拉开衣襟,露出刚愈合的伤口,“而这个机会,你已经失去了。” “很多时候,世事由不得你说不。” 他的神情太过淡定,却不会是因为看轻生死,而是早就为了今日她的出现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正如他所说的,他不会死,至少不会是今日,不会在她的眼前。 海后心知情势即将生变,振臂抽出腰间凤鸣,凝结着流水冰芒的剑梢直刺向那人纤细的脖颈。 一剑如电,重楼无处可躲,而他也不躲,笑迎着风驰电掣般扑面而来的杀气,似是极其肯定这把旷世名剑连碰触他肌肤的机会都没有。 而事实,也确实没有。 凤鸣剑被一把素绢团扇轻易地挡了下来。 他们两人间多了一个人,一个娇俏的美人,水色的衫裙,水色的璎珞,乌黑如墨的发随意的一扎,斜挂在肩头,眉目间竟是活泼轻灵的风情。 她手持一把月圆团扇,象牙骨素绢面,别致的用绒线绣出美人花朵,精细如画,缀在柄上,鲜丽无匹。 这该是把极为普通的扇子,却是轻易地挡下了上古三神器之一的凤鸣剑! “哟,好大的杀气哦!”那美人儿嘟着小嘴,拍着胸口,状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执扇的手腕一个翻动,精致的扇面擦着剑稍转了一个圈,擦出火花的同时亦化开了那索命的狠招。 海后这才发现那把做工精巧的团扇并是表面所见的那般普通,仅是它的扇面便是由东陆上最坚硬的刚石所锻造。 “幸好奴家来早了一步,要不然,小楼楼你不知道会被砍成几段呢!”半侧过脸,瞧见那人一身的狼狈,又夸张地怪叫道:“才多久不见,小楼楼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重楼难得露出近乎苦笑的表情看着他,“明昼,我们是有好些年不见了,这时间不算短。” “这不就是来看你了吗?”足尖一点,美人已偎到他的身边,艳丽的面孔凑了过去,双手朝他脖子一挂,娇声道:“不过,我们换个地方再说。我可不喜欢这里。” 重楼无奈地笑:“好,听你的。” “乖啦!”屈指刮了刮他的鼻头,美人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手掌贴上他的后背,缓缓使力,加快药性,不多久就见那人青黑的脸色已有了缓和,疲惫地倚上自己的肩头,几乎睡去。 “我们回家咯!”美人拍了拍手,十二名绝色少女自窗口跃入,雪白的衣,雪白的脸,漆黑的发,却似十二缕幽魂,面无表情,两眼空洞,落地的一瞬间,齐齐挥出袖中锦缎,编织成床。 “十二罗女?你是出云阁阁主洛水璃?”海后顿觉来人身份,警觉后退两步。 巫山出云阁,在东陆是一个与龙源一般特殊的存在,以种植天下百花闻名天下,其中又以培植出碧荷而为东临两脉神族忌惮。 只为那碧荷是唯一可以遏止梦见之力的药物。 “原来这天底下还有不识得我洛水璃的人。”美人转身间,脸上笑意已是半丝不在,一张上了浓状的脸,没了笑容,就好似挂了一张厚实的面具。他沉声道:“我可不论你是什么身份,敢伤重楼,就要做好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 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眸看在海后的眼里,除了熟悉,更是毛骨悚然,但要她放走重楼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出云阁远在天朝巫山,重楼却已留在东临禁宫多日,虽是行动自由,但确实受到了严密监视,如此他还可以联络上洛水璃,及时救下自己一条命,这不能不让她担心这人背后隐藏的真正实力。 她相信若是今日因忌惮洛水璃而放走这个男人,那日后会被摧毁的就会是她东临琴锦。 她屈指含于唇间,吹出轻扬小调,不消多时,小小折桂楼已被重重包围。 面对重兵,洛水璃却是嗤笑出声,双手环着胸,竖起嫩如春笋的指轻轻摇动。 “不;自;量;力!” 四个字带着金石之音出口落地,极为刺耳。 洛水璃面无表情地抬手,宽袖扬起间已有了几分血腥之气。 “明昼,住手。” 洵玉拨开挡在前头的层层侍卫,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漂亮的眼眸,想起遥远的曾经,重楼也是这么看着他,一双眼又黑又亮,漂亮地让人嫉妒。 他叹了口气,拉下他冰一样凉的手掌,“你带他回去吧,他还在等着你,现在重楼的状况很危险。” “你呢?”红唇吐出轻飘飘的两个字,却重重地捶上他的心。 “我留下。” “你还留恋这里?”洛水璃不赞同地挑了挑眉。 “因为我是东临的皇子。” “重楼也是。”匆匆赶至的海皇朗声道,“所以把他留下。” “我不是。”重楼在两名罗女的搀扶下走到他的面前,淡淡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知道所有的真相,知道谁才是你真正应该爱着的孩子。” 海皇没有握住那只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又爱又恨,也有无可奈何。 “为什么?”他问他,“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孩子?” “因为我母亲不愿意她的孩子沦为政治的工具。” 海皇沉痛地阖上眼,道:“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看着他,自衣襟取出那面小小的铜镜放入他的手中。 “再见。”他说,握住海皇的右手,只片刻又松开,然后离开这个国度,再也没有回头。 一百二十二、只有眼泪不会说谎 悬月没有见过大海,除了海是蓝色的,其他一无所知,今儿个是头一回踩在大海的波涛上,却没有被大海的辽阔与美丽所震撼,她只觉得晕,晕得眼花,晕得想吐。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一点也不清楚,只是在送走南陵返回折桂楼的路上,被个娇滴滴的美人拦住了去路。 美人说:“随我走,如果你还想见到重楼的话。” 悬月觉得很无奈,也很佩服,无奈是对自己,佩服是对眼前的佳人,因为重楼是自己唯一的痛脚,轻易地就被人踩到了。 为了那个男人,她眼皮都没眨一下就随着一个陌生人上了船。 悬月觉得自己变傻了,以前她的防备垒得比城墙还高,如今因为一个男人,她便成了连生死都忘记考虑的傻瓜。 好在那个有着无比美貌的人儿没有一颗无比毒辣的心,她确实见到了重楼,可是他却并不愿意见他。 他说,给我点时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他不需要她的信号。 悬月很了解重楼,往往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整颗心,可是,最近,她觉得最熟悉的重楼开始陌生起来,他嬗变,快得连她都来不及适应。 她知道他的心又受伤了,因为上船的那一刻,他虽然早已昏睡了过去,颊上却是湿润的。可是,却不知道是怎样的伤痛能让一个在上一刻保证不再舍弃她的男子又一次收回了他的心。 悬月叹了口气,在头昏眼花之外也觉得累,累得她站不住,只能坐在甲板上,抱着双膝发着呆。 “海上风很大哦!” 软绵绵的尾音上翘的独特嗓音轻轻自耳边拂过,悬月立刻抬起头,眼前还是惨白的一片,只隐约觉得有抹水色一动,一双手已摸过了自己的脸颊,也顺带了摸去了自己浑身的不适般,她瞬间觉得舒服了许多,眨了眨,视线一片清明,而那道身影已落在了船舷只上不安分地踢着水波样的裙摆。 这是个身材高挑极具风情的美人,一身水色的衣裳明明将全身上下都包得严丝合缝,可偏偏从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张扬的媚态。这人五官深刻又熟悉,尤其是一双勾画的极为精致的凤眼,只是眼波轻轻流转,夜一样的眼眸便在阳光下变得像黑耀石般晶莹剔透,勾魂摄魄。 悬月第一眼见到这人的时候确实以为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没像到这个宛如画里的美人会是一个地道的男儿身,而且就是名摄天下的出云阁阁主洛水璃,更是天朝失踪多年的皇五子明昼。 “海上风很大哦!”见她没反应,明昼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不要进屋吗?” “不用了。”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这里很好。还有,谢谢你。” “真的不进屋?”明昼轻巧地跃下地,风一样地飘到她的面前,涂了大红流寇的指尖点着她的额头说:“逞强可是会吃亏的哦!” 悬月一抬头便瞧见一张即使被放大好几倍也瞧不出瑕疵的脸。她早已习惯了皇城里几位兄长的绝代风华,对着这样完美的脸蛋,她瞧着的也是那轻浮之后在眼底静静流淌的悲伤。 “我也该唤你一声五哥的。”她忽然说道,看着那人猛然凝住的笑,又忽然起了身,蝶一样的飘远。 “你有双很特殊的眼睛。”明昼坐上船舷,拉开彼此间他认为安全的距离。 她的眼睛让他感到害怕,害怕在那双眼里见到一直强迫自己忘却的事实。 “也许,正因为是这双眼睛让小楼楼不敢面对你的哦!”红艳的唇勾起一个哀伤的角度,他抬手捂上自己的胸口,道:“在我和重楼的心里都一段想被深深埋葬的过去,可是却怎么都埋不掉、忘不掉,即使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也忘不掉。反倒是这么困难地改变了自己,你的眼睛却轻易地让我们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一个脆弱的、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茫茫大海的眼变得深远。 他说:“我是亲眼看着昭后被毒死的,却也只能是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连保护自己也做不到,只能逃出宫,把重楼一个人留下。那个重楼,什么都有的重楼,让人羡慕的重楼,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承受着神之血的腐蚀,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活着,连合眼小睡都不敢,怕自己这么一睡就不会再醒来,就没有人能够照顾老七。” 他又说:“重楼真的很苦,他已经撑了很久。所以你要给他时间,可以任性和哭泣的时间。” 给他时间,悬月这么告诉自己,她不能为他改变过去,那就为他等待。 入了夜的海并没有平息ng的翻滚,船只依旧摇晃的厉害,船只依旧行得不稳,悬月也是睡得不稳。她不知道那时候明昼对自己做了什么,但她现在很想念白日那种眩晕的感觉,虽然很不舒服,却不会让她的神志不会像此刻这般清楚,清楚地感觉到有人站在榻旁深深地看着自己,清楚地嗅闻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清楚地在寂静中辨认出他轻弱的呼吸。 她知道是重楼,却不敢睁开眼,怕就像明昼说的那样,她的眼会让他瞧见自己伤痕累累的心。 她不曾这样讨厌过自己的眼睛,即使它让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资格,可它至少给了她遇见他的机会,可是现在,却也是它让她有了失去他的可能。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可能出现。她明明失去了这么多,才换得和他在一起的资格,她甚至已经交出了仅有的小小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失去。 悬月在睡梦中哭了。 她的眼泪让重楼觉得已经愈合的胸口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疼。 悬月很少哭的,她的脆弱从来不用泪水来表示,她的泪水只有心碎了才会流下。 重楼木着脸看着哭泣的悬月,泪水却不断从他的眼眶滑落。 他一直在用谎言伤害着真正爱他的人,却又是无可奈何,因为更多的时候,他不能拥有幸福。 他转过身,被拉住,却没有回头。 “不要走,让我好好看看你,不行吗?”悬月悲哀地拉着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拥有的只是他的背影。 “为什么只有你的泪水不会说谎?” 第123章、情殇,情逝(1) “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你总是在骗我?为什么只有你的泪水不会说谎?”悬月拉着重楼的袖子,仰着脸,眼泪还是簌簌地往下淌。 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除了眼泪,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留下他。 他对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离开对方。 他对她说,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到最后,却都是骗人的,骗了她,也骗了他自己。 而她,明知道这是个永远不会成为真实的谎言,却总是傻傻地相信他,相信无论天上还是人间,他们永远总会在一起。 可偏偏重楼就是重楼,即使把自己伪装成另一副模样,他还是那个重楼,温柔的重楼,狠不起心肠的重楼,却对她残忍的重楼。 他永远都在努力为她创造一个美好又温柔的未来,却永远把自己排除在这个美好之外。 他是爱她,也是在伤她。 “是不是只要我可以幸福,你怎样都可以?可是那样的幸福,我不要。只有一个人欢笑的世界我不要。”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裳,摸不到他的手,心里一片恐慌,“我只要留下你,为什么不可以?” 尊严,她不要了;冷静,她不要了;矜持,她也抛弃了。 既然两个人默默理解守不住幸福,一定要有**声说出来,那就由她来。 重楼默默地站在那里,五指紧握成拳,不到一寸的距离就是悬月颤抖的手,可他连伸展五指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我是个骗子。”他仰起了头,顺长及地的发丝从肩头滑过,如流水一般倾落下地,就像他心头的苦、心头的无奈怎么流也流不完。 “我确实是海皇的亲生子。”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悬月震惊地瞪大了眼,晶莹的泪珠像受到了惊吓般在眼眶里打着滚,也就一瞬,又流了下来,滴在他的袖上,湿了他的衣,烫了他的手。 重楼受惊一般猛地抽回自己的袖,又被悬月从身后紧紧抱住,两只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胸口。他的背紧贴着她的胸,心脏的正后方是她的心在一起跳动。 这一刻,重楼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推开她,垂眼看着那双还在颤抖的小手,他只想哭泣。 他从来都不想推开她,不想欺骗她,不想欺骗任何人。 可是除了累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他还能怎么办呢? 当他第一次运用梦见之力去追求一个真相,却追求到一个让自己后悔万分的事实时,他除了欺骗,还能做些什么? 他的母亲成全了故国的野心,所以生下了他,她成全了自己的爱情,所以生下了霁阳,可是偏偏一切从开始就是个错误,该留下的霁阳走了,该离开的他却留下了,守着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秘密,守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家、一个不属于他的王朝。 “这件事,连洵玉都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让洵玉碰触过他,因为他想不出一个理由,残忍地让那个真心爱护着他的人变成第二个自己。 他骗了洵玉,也骗了海皇。 那个男人是真正的爱他,作为一个父亲来爱他,而他给他的,依然是一个谎言。 除了用谎言来维持一段虚假的和平,他什么都做不到。 除了用谎言换来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只能推开她,只因为他怕在谎言崩溃后,他连她都守不住。 他答应过洵玉不再牺牲自己,可是现在他还是要拉开那双手。 悬月用尽所有的力气反抗着,她知道这次若是松了手,他就真的要离开了,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以前他偶尔会后悔,会回头,而这次,他会收拾得干干净净。 悬月想象不出离开重楼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一直在一起,从她的生命从新开始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一起。 所以,她把重楼压上床,小手死死地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身。 她一定是疯了,所以她主动吻上了他的唇,所以她扯开他的衣扣,一层一层地拨开他。 她肯定疯了,疯地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只觉得浑身烧上了一把火,一定要紧贴着他冰凉的身子,才会觉得舒畅。 这一刻,重楼像受惊的兔子,他想吻她,却不能吻他,两个人一定要有人冷静,那个人就该是他。他撇开头,躲开她的吻,晶亮的眸子瞬间黯淡。 他扶住她颤抖的手,轻声说:“月儿,不可以。” 那孩子抬了头,金眸里的泪珠豆一样大,砸在他的脸上,很痛。 “为什么不可以?”她咬着唇,哭着,问着,“为什么不可以?重楼是谁、是谁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重楼这个人,只要重楼留在我的身边不可以吗?” 她失去了这么多,就要这一个,过分吗? 不过分。 怔忡后,重楼摇了摇头,过分的人,始终都是他,始终是他自私,他只看到自己满身的伤,却忘了她也伤痕累累,还是他亲手一刀刀划下。 他拉下她的脖子,吻着她的眼,吻干她的泪。 “我是个卑劣的骗子。”抵着她的额,他哑声问:“有一天,你会后悔吗?” “不会。” 有什么终是要发生的,再不能逃避,那便是他和她的世界,终于圆满。 ng平息后,月光静好。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漂亮男子提着两壶酒上了船,狭长的眼转了两圈,在船舷上看到了一个俊秀的青年,蓝衣翩然,长袖委地,头上是切云碧玉之冠。 少了女装的妩媚,明昼也一样是个潇洒俊雅的翩翩公子。 银色的月光下,他缓缓转过脸,看向蓦然出现的人,含笑地挑了挑精致的眉。 “我就知道你会跟来的。”他的声音里再没有绵软的娇音,只有男子的清脆,依旧微微上挑的尾音却有了清冷之气。 “政治需求。”洵玉淡笑道,目光越过他落得老远。 “我若是你,至少不会选在今夜来。” 洵玉摇头侧开身,清冷的月光照亮他转身时甩开的一滴泪。 “有得就必然有失,只是他得到了,我却失去罢了。” 第124章、情逝,情殇(2) 爱情游戏的规则,有人得到就一定有人失去,三个人的困局总要有人退出才会有个完美的结局。 这次的困局,洵玉退出,心甘情愿,不怨任何人,只怨上苍,只怨命运,为什么姻缘三生石上,他和悬月有缘却是无份?为什么要让他在错的时间却遇上了对的人? 为什么,他的爱情要来得这么迟? 倚墙而坐,洵玉苦苦地笑着,薄薄的水气蒙上眼,晶亮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可是除了笑,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必须笑,笑着退出只属于那两个人的世界,笑着祝福,笑着说再见。 再见,一生一次的心动。 再见,一段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爱情。 再见,唯一可以让他忘记身上枷锁的女子。 看着这样的洵玉,明昼皱起了眉头。即使不曾经历过,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出洵玉此刻在承受的痛,必定是心疼如绞,痛得要弯下腰来,可是眼前这个大海一般的男子,即便脸色苍白,即便眼眶湿润,他依然笑着,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一毫地弯折,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残忍地折磨自己。 最后看不下去的是明昼,他抓着洵玉的手臂说:“阿玉你走吧!重楼,我会保护他。” 洵玉笑着抽回手,笑着灌下一大口酒,笑着说:“明昼,我不可以走。我说过,这是政治需要。这次人虽然是由你带走的,但事实仍是东临释放人质,一定需要有东临的人跟着。我必须在,如果不是我,母后会有一千个机会伤害他。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重楼,即使那个人是我都不行。” 明昼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人。 为什么明明都是皇家负心血,却尽出痴心多情汉?重楼是,洵玉是,龙帝是,海皇也是。 两脉血,两代人,却皆是为情所困。 他拦住洵玉再次举起酒盅的手,“阿玉,醉酒并不能让你忘记痛苦,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忘记。” 洵玉摇头说:“忘不了。” 他忘不了悬月,也忘不了重楼,忘不了曾经有个女孩为了他的一条命放弃了认定的幸福,忘不了一个少年为了保护他薄弱的幸福,舍弃了真正的家人。 重楼是傻瓜,傻得以为只要不让他碰到,便能守住那个秘密一生一世。 僵硬的脸上又舒展了一个小小的微笑,他说:“也不想忘。” 不想忘记注定什么也不会有,注定要孤独一辈子的自己曾经也得到过。 水天交界处开始一点一点翻出鱼肚白的时候,悬月醒着。 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困,一整个晚上都醒着,一直定定地看着睡梦中的重楼,脑子里面一团乱,却想了很多很多。 她想到小的时候,也常常和重楼挤着一起睡,却从来没有见过重楼的睡脸,因为重楼总是比她晚入睡又比她早醒来。 她又想起昨夜的小小幸福,心里却只有一瞬间的轻松,重生一般的轻松,过后又是千斤的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因为她还想到了未来,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她感觉得到龙帝对重楼的身世早就不是怀疑那样简单,他甚至会是极为肯定这个孩子与自己没有一丁点关系,所以他设了那个局想要借机逼死重楼。如果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办?重楼又该怎么办?即使回到天朝,又会是什么在等着他? 皇位不会是他的,天下不会是他的,即使他已经这么努力了,等着他走的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地狱之路。 父皇啊父皇,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东临有错,昭后有错,可是重楼一点错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承受所有的责难? 她抱紧重楼的身子,哭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抱着。 重楼被他勒得生疼,恍恍惚惚地醒来,还是睡眼惺忪,眨了好几次眼才睁开眼睛,就见那个孩子猫一样地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瘦瘦的手臂紧紧揽着他的腰,似乎还在怕,怕他醒来的一瞬间就转身离去。 “我不会走的。真的答应你了,不走了。” 暖暖的气息洒在头顶上,一路暖到她的心里。 “恩。”她答应着,却还是没有松开手。 “我没有说谎。”他强调,“人都给你了,走不掉了。” 悬月脸一红,快速地松开手,又被他拉住。 “真的走不掉了。”他半垂着眼,温柔地亲吻着她冰凉的手,暖了,才推被起身,回头把她按进被子里,密密地盖了个严实,“你再睡一下,我还有事,必须要处理。” 悬月点点头,看着男人背对着他,拉过层层繁复华丽的衣裳掩去修长清瘦的身体。重楼整理好衣装,又伸手去够几案上的玉冠,却发现悬月把自己裹在了一团被子里,坐在床沿上,向他伸出了手臂,“我来。” 重楼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把紫玉顶冠交到她的手里,“好,你来。” 转过身,他的发流过她的手掌,像黑色的河流,几乎抓不住。 她忽然说:“重楼,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即使所有人都不疼你,我也会疼你的。” 重楼浑身一颤,转身看她,渐升的日头下,她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得有种透明一样的光泽。 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女,尚且需要别人的疼爱,却很肯定地告诉他她会疼他,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他,还有她在等着他。 这一刻,重楼觉得心口满满到盛满着什么,几乎哽住了他的喉头。 他用力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发,问:“即使我成了十恶不赦这人,你也会疼我吗?” “会。” 重楼笑了,很开心地笑着。 他知道即使明知道会对不起洵玉,他也放不开手了。 重楼出舱房的时候,船已经驶出了东临的海域,洵玉还站在甲板上,面上没有血色,却有着微笑。 他说:“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第125章、情殇,情逝(3)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永远的相依相伴,即便早就明白这些,离别就在眼前时,重楼还是觉得喉头哽得不像话。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孤单了太多年,心里总会想着除了悬月,再多些人真心疼着自己护着自己也是好的。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自私。要洵玉一路上看着喜欢的女子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太残忍。 离别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重楼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单膝跪地,按着胸口行礼,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单膝礼,对主对君。 重楼贵为天朝正一品亲王,能受他如此大礼的只有天朝君王,连东陆其他三国国主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在旁人看来重楼这个礼行得不止过分,而且极不合宜。只有洵玉明白,重楼敬的不是东临太子,只是他洵玉,一个他认定的家人。 洵玉站在那里,初升的旭日有着金色的光辉落了他一生,也落进了他眼底,给那双赤红得有些吓人的眸子染了一层漂亮又温暖的金色。 他温暖到看着那个笨拙地表达着自己心中歉意的少年。 其实,有什么需要对不起的呢? 他坚持自己亏欠了他,而他又何尝没有亏欠他呢? 明明自己的父亲就在眼前,明明只要他开口承认,权利、富贵,还有他一直最期盼的亲情都是他的,而他却放弃了,一如十多年来放弃了千千万万次机会,为了他,他走上了一条很辛苦的路。 洵玉叹了口气,他的手伸向重楼,敏锐地感受到他一如以前每一次般不自然地瑟缩了下身子,只是这次,他只是停顿,拉起那人,忽视了他眼底的惶恐与不安。 “真觉得对不起的话,把悬月给我吧。”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不。” 拒绝脱口而出,重楼愣了下,洵玉却是很开心地笑。 “以后,也要像现在这样,不要随便放弃自己的幸福。” “有一天,你若遇上了幸福,千万不要放弃。”不要再相让,一定要大声地说出来。 洵玉想了想,笑,会有那一天,有一天,自己的身边也会出现那样的女子吗?能让他爱的刻骨铭心,不畏生死? “有那天的话,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洵玉摇摇手,转身走了几步,跃上靠过来的东临主船,衣袂飘飘,很潇洒,和他的人一样,是重楼永远学不来的洒脱。 洵玉走了没多久,重楼已经可以在前方隐约看见随风飘扬的军旗,还看不清上头的图纹,但从那鲜艳的赤色和偶尔闪过的金色,重楼已经可以肯定等在前方的不是洛淮,而是他二哥的人。 这一刻,重楼决定要暂时抛弃和东临的纠葛,想想今后的计划。因为他现在要踩上的是碧天的疆土,等在前头的是他远远无法想象的。他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早就有了答案的问题似乎在他从地府走了一遭回来后又要重新回答。 为他的母后,为他夭折的幼弟,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他为的不过是自己,为自己一口终于发觉咽不下的气,为自己再也承受不住的苦。 有些苦总要施加者也尝试那么一回,才能舒坦些。 他皱皱眉,捏紧了手,捏地指节“咯哒咯哒”的响。 “哟,这都已经要到了?”又作女子打扮的明昼迎风走来,妃色的裙裾漾着好看的波纹,同色的璎珞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脚步轻盈,几乎是跳跃着趴上重楼的背,动作柔软地像只撒娇的猫,眼底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呐,”他在重楼耳边低唤了声,卷着重楼腮旁落下的发,语音娇软,“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你是还在。要随我一块回去?” “不。”明昼嗤了声,转身在船舷上安分地坐下,月牙色的绣鞋不规矩地踢着裙摆,着实有几分俏皮,脸色却是阴阴的,“那里已经没有我回去的理由了。” “我是要回去的。”他淡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说过,倘若我有幸不死,他日归去,就不再是天姓重楼,而是誓夺天家江山之人。” “我会助你。” 美丽的男子跃下船舷,清淡的嗓音少了女儿娇音,听着有些刺耳。 “我会助你。”明昼又重复了声,“总要那些一再从我们夺取的人付出些代价的。只是,”他顿了顿,又看重楼似乎根本不在听的侧影,“只是,你确定这条路是你真心要走的?” 重楼没有作答,依旧看着前头滚滚ng,沉思。 晌午的时候,重楼回了船舱,桌上早备好了饭菜,有鱼有肉,不奢华,到也是丰盛。 悬月拉过他的手,绞了湿帕子替他擦拭干净,又说:“开动吧。” 重楼道:“这些小事让下头的人做就可以了。” 悬月摇头,说:“下头的人也只是拿了俸禄做该做的事而已,又能尽多少心呢?趁现在,能为你做些就多做些,我也徒个宽心。” 重楼拧了拧眉,总觉得她对自己是太过挂心了,但这种时时被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却是难以言明的好。重楼情不自禁地笑,夹起一块鱼肉,却见她未动箸,只是看着自己吃,便问:“不饿么?” 悬月摇了摇头,迟疑了片刻,问:“这次回去是要继续争夺皇位的?” 重楼一怔,面上喜色微敛,没有想多久,亦是搁了碗筷,道:“你都听见了?” “恩,听见了。” 她知道重楼这番回朝,定会有番动作的。时事迫人,很多事都是由不得人说不,他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落得他人主宰自己生死而已,这也不是她乐意见到的结局。 “只是这帝王并不是表面所见的那般荣耀,寂寞噬心,劳苦腐骨,会不会在最后,连你自己也会变成你最憎恨的人的模样?”她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对座的人,“你确定这是你要走的路?” 第126章、人生若只如初见(1) 重楼怎会不知,自己选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他和龙帝,早已父非父,子非子,欠他的,他已用命相抵,该还清了,剪去那虚伪的血缘牵绊,他们之间也只剩仇恨和防备。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是慈父,他是孝子,人生又该是怎得一番光景?只是命运就像最名贵的丝绢,无论怎样的巧夺天工,拿到手上看,总会透出丝丝缕缕的光,那些错落,是与生俱行的原罪。 长睫轻扬,他望着那双清澈的金眸,淡淡地笑,双手却在膝头紧握成拳。 “月儿,现在要说再说是为了什么人去做些什么,那也是矫情了些。我选这条路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些,多些选择,若是有机会,也让自己的孩子好过些。至于今后会怎样,就到那时再说吧!” 他想要的只是那种无可奈何和什么也做不到的无力感少些罢了。 他松开已经被汗水浸了个透的两拳,重新捧起碗筷,又夹了菜到她的碗里,轻说了声:“吃吧。” 她却忽然开了口,也没再对他那番话说什么,只是偏了颊,看着外头的万里晴空,说:“洵玉有说过,南岳灵山的日出不错,有一天,日子好过了,我们就去瞧瞧吧。” 他那些话,说得也不是顶透,但她知道的,一如过去每一次,因为她是懂他的。这人到今日为的也不是权势,他只是要些改变,改变一些他这辈子走过的无可奈何,让那些还不知道真相的兄弟不必再走一回他的老路。 他要的是所有的悲剧在他身上通通终结。 重楼终究还是那个重楼,即使走过再多的痛,也还是一个温柔的人。 这样的人开创的未来,也必然会是个温柔的世界。 重楼原以为这人是要劝着自己的,倒没想到话题转到了一个莫名的方向,不过,也是愣了一瞬,很快又是点头道:“好,就去看看日出。” 悬月微微一笑,支着颊道:“也许那一天,我们都老得满脸皱巴巴,牙齿掉光光。” “没关系,若是你走不动了,我也会背你上去。那日出,我们总会看到的。” 日头落了大半,船只靠岸。 重楼在屋里换上了明昼特地备好的天朝衣装,紫色缎面,袖口袍角用上好的银丝线绣上了水纹,发束紫玉冠,步步行来,广袖翩翩,银纹闪动,晃眼时竟有着踏水而来的错觉,是说不出的倜傥。 只一眼他就瞧见了濯雨,那男人一向显眼,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天朝赤王容貌艳丽,却是高贵端华,又有一种清冷矜贵,他身着赤红的战炮,手里一杆银枪,凝结着落日的光辉,闪烁的却是皎月的温度。 这人的身上凝结的是火与冰的矛盾。 重楼走近濯雨,道:“好久不见,三哥。” 话音未落,便觉一阵清风刮过脸颊,腮旁发丝已被削去一截,散在地上。 重楼眼皮抬也未抬,只是看着停在鼻尖的银光,拧了拧眉,不在乎地笑。倒是跟在他身后下船的明昼在那人动枪的一瞬间,手中月圆团扇毫不留情地抵上了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烙下深深的红痕。 “不要太吓人哦,奴家的心肝可是挺脆弱的。”明昼捂着胸口娇滴滴的说了声,眼里闪着狼一般凶狠的光芒。 濯雨淡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也只是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再多也就觉得这人算是个美人,其他也没什么了,又严肃地看着重楼,银枪依旧精准地指着他。 重楼半垂了眼,认真地看着威胁着自己生命的上古神器。 他很清楚地记得这杆麒麟枪。 当年,濯雨以十五之龄,率十万大军,平定东南之乱,归朝之日,龙帝亲赏天朝镇国麒麟枪。 而同一日,他得到了同为镇国宝物的龙吟鞭。 也在同一日,他亲眼瞧见了他的母亲被人活活毒死。 他轻轻笑了声,黑黝黝的眸子闪了闪,抬手握住冰凉的麒麟枪。 “原来三哥你是不喜我回来的。”他低低说了句,手指无意间地用力,倒被锋利的刀锋割开了浅浅的口子,有血珠渗了出来,却被枪身吸了下去,发出“呜咽”声,好似走失的宠物终于寻回了主人。 悬月心头一凸,旋身**两人间,挡住重楼的同时,也握住麒麟枪枪头。 “为什么只有你好好地回来了,小八却必须上南夷作质子?”濯雨看着悬月的眸子有些空洞又深远,似乎执意透过这个身躯看着他身后的重楼,“为什么你不救小八?” “三哥!”悬月厉喝一声,又放柔了嗓音,道:“你该知道的,此次四哥也是九死一生,他是同你一样,连小八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的日子并不比你好过。” 濯雨沉默着,良久,收了枪,却是推开她,扬起手。 悬月一惊,以为他要打重楼,要阻止,未想那人手却是轻轻落下,捏住那人的肩头,说:“回来就好。” 重楼也是颇为差异,瞪大了眼,看着往日那个狐狸样的男子低头靠上他的肩,闷闷地说:“回来就好,至少还有人安全回来了。” 悬月松了口气,退后一步,撇眼见另一边的明昼立在风中,圆扇半遮住了脸,露出一双有些感伤的眼。 她张了张,那人确实及时地对她竖起一指,抵在唇间,又轻轻摇了摇头。 知他是要自己不要说,悬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心底却仍有丝丝惆怅。 几个人在风中又立了半晌,水潋上前提醒着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濯雨点了点头,向重楼道:“我记得之前你身子就不是顶好,这次就不要骑马了,坐车吧,还有这位”他又看向明昼,越发觉得熟悉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想了片刻,晃了晃头向重楼问:“是要一同入宫的么?” 重楼未及答话,明昼已抱住他的臂膀,小鸟依人似地靠上重楼的肩头,甜甜道:“奴家是小楼楼新纳的小妾啦!” 第127章、人生若只如初见(2) “奴家是小楼楼新纳的小妾啦!” 濯雨一愣,一口气差点没缓得上来。 先前只是粗粗看了这人一眼,就只觉得是个美人,其它也没想些什么,再多就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倒没想到这两人是这关系。 下意识到往悬月看去,那人起初也是一惊,很快又是往日里惯见的那种淡然,只是仔细看着,还有些几分哭笑不得。 濯雨皱了皱眉。重楼为人他是清楚的,男女之事上似是有着与身俱来的洁癖,不喜之人是死也不会动的,上心之人也必是全心对待,这一辈子,三妻四妾他是决不会有的。记得少时龙帝曾有意为他纳个侧妃,他也是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才推去,怎个这次出了趟远门就变了个人? 心下不由觉得蹊跷,又仔细打量起偎在重楼身侧的娇人,身材虽是高挑,倚着重楼的肩膀倒有不会觉得怪异,再看那面容也是精致如画,那份漂亮,恐怕是宫中任何一位后妃也比不上的。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濯雨甩了甩袖,不经意间又见那美人紧盯着自己,一双美目好若夜空上的星辰,漂亮的紧,也熟悉地很。 濯雨敢肯定自己一定见过这人,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不远处还候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的车夫向后头靠了下,又很快地跃下马车,跑到濯雨跟前,抱拳道:“王爷,该出发了。” 濯雨猛地回神,瞧了瞧后头的马车,道:“就走。”又向几人点头示意。 几人移了脚步,往行车走去,那车夫又跳到了悬月的面前,打了个欠道:“公主随小的来。” 悬月猛地止了步子,看着眼前的人,又看向前头,重楼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却微微侧了脸,露出不完整的笑,而濯雨则是转身看着她,神色有些奇怪。 “我明白了,这就去。”悬月淡声打发了那车夫,走近濯雨问:“三哥是有事要和我说?” 她问得直白,濯雨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重楼会纳妾,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他要带谁进来,我也不想管。只是这次我不想再见到第二个‘云雁落’。我,已经没有什么兄弟可以失去了。” 他的声音有些感伤。 悬月知道这人从小最与南陵亲近,南陵的存在,对他有着远比生命还重要的意义,这次南陵被送去作质子,就像切去了他心头一块肉一般。 “三哥,南陵这次去南夷是好的。南夷的风火洞对他的伤势是好的。” “我明白。”濯雨勉强笑了下,洵玉那天会出现在战场上,必是有了安排,想想除了双方各交出一名质子也没什么其他法子了。那洵玉其实也是尽了心力的。拍了拍她的臂膀,又道:“你去吧,自己小心些。那皇宫里头可什么也没变。” 悬月笑笑,也不辩驳他。 皇城里头,其实已经有很多在改变了。 跑到车前,那小厮弯了腰让她踩,她抬了脚,犹豫了一下,又放下,自己跃上了马车,掀了帘子,吓了一跳。 龙帝端坐在里头,一身藏色的常服,掩去了几分寻常不会有的威严之气,但他面部线条本就刚硬,不作表情时就极为骇人,这是无法改变的。现下的龙帝便是如此,瞧得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为什么不踩着上来?” 悬月未想着他第一个要问的是这件事,但也没多想,敛了袖道:“若是自己能做到的事又何必折腾别人?” 话刚说出口,悬月便后悔了。 这话是忤逆了。 若是往日,她决计是不会如此回话的,是最近知道的多了,看见的也多了,那些过去忘却的情感一下子就涌了进来,潮水一般。现在还说一点都不怨这君王,那也是骗人的。 她跪下双膝,磕头道:“儿臣该死。” 龙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在怨朕?” “儿臣不敢。” “何须不敢。”龙帝道,“月丫头,你过来坐吧。近些也好说话。” 悬月坐到他身旁,又听他问:“老四纳了妾?” 悬月一怔,虽是不明白明昼作何打算,还是答道:“是。” “是吗?”龙帝扫了她一眼,又道:“把袖子撸开。” 悬月心一凉,仍是依言拉开袖子,白净的臂膀,上头丁点瑕疵也无。 亦无守宫砂。 龙帝冷哼一声,默坐了会,微微拨开帘子道:“去告诉老三,上路。” 不多时,车子颠了下便开始稳稳前进,悬月面上却依旧是红一阵白一阵,虽多少有些准备,心里还是有些恐惧,不知龙帝会给些什么惩罚。 却听那老人家长叹了一声,说:“那日,洵玉上行馆,除了议和之外,也说了些事。”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哀戚,“他说他不是朕的孩子,那孩子早被锦儿拿去了,拿出来时已经是个死胎。” 悬月吃了一惊,先前倒估摸着这洵玉的事是只有自己被蒙住了,难道龙帝也是不知之人?有了这疑问,她又暗捏自己的手心,又清醒了些。 世上最难猜测的便是帝王之心。 猜不透就不猜了吧。 她想着自己本就不愿入局,只是身为弈者手中子是断无不入局的道理的。 心里凉凉一笑,又听龙帝转了话题说:“这回的事,朕就不追究了,算是对老四的补偿。只是还望你记得当日对朕的承诺。” 她记得,自己许过了什么 月儿愿意终身不嫁 即使是四哥 如有违誓,粉身碎骨 这几日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她倒忘了他与自己之间终究是隔了几重山的,即使他不走,他站在原地,他们还是无法永远在一起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重楼是不问世事的皇子,自己是偶得他怜悯的丫头,两个人要的不是江山社稷,只是一份微小的幸福,那该有多好? 她淡淡一笑,抬眼望着龙帝,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答:“儿臣是记得的。” 龙帝轻轻颔首,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又从袖中取出一方蜡封的红木盒,郑重地交至她手上。 “长公主悬月接旨。” 宽敞的车厢里,她僵硬地跪倒在地。 “皇储人选,遗昭钦定。朕归天之时,遗昭宣读之日。皇长公主亲守,不得有误。” 第128章、人生若只如初见(3) 重楼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适才又被染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 他坐在马车里,默看着外头的青山绿水飞快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的右手边是一个极漂亮的人儿,却是的的确确的男儿身,正趴在他的胸口,娇滴滴地玩着他的衣扣。 许是为了赶路,车队放弃了平坦的官道,选了捷径,却是崎岖地多,两辆马车一时颠簸不停,队伍也渐渐拉了长,随车的护卫分散了去,更多却是涌向了后头那辆。 重楼淡淡一笑,收回拨开窗幔的手,拨了拨几案上的茶杯,唤道:“水璃。” 胸前的人儿半抬长睫,眸目迷蒙,探指刮着那人优雅的下巴,道:“果然比较喜欢小楼楼你叫我的名字。” 重楼无奈地笑,推了推那人无骨一样的身子,又唤了声:“洛水璃!” 似乎觉得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也是可爱至极,明昼掩着口吃吃地笑着,笑得香肩微颤,笑声娇软动听。 重楼轻蹙眉头,指尖拈起一滴茶珠弹向前头车夫,改了口,道:“明昼。”这次的声音明显沉了几分。 明昼也是无心再闹他,又知他已封去了车夫的五感,便直了身子,甩开胸前的长辩道:“你忘了自己的状况了么?这几个月很是关键,只留下流飞一人,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先前你可是不愿与我回去的。”重楼瞥过眼,星眸闪烁,探究着这人最深沉的心思。 “怎么,不喜我回去?”他不答,巴巴地反问了句,嘟着红艳的唇,一副委屈样。 “罢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重楼摇了摇头,拨开车幔又看向前头赤红的飒爽身影,又道:“只是若是还不想公开身份,还是不要牵涉太多的好,你性子偏软,终究还是会舍不得的。三哥这两年脾气虽是不变,人却和善了许多,但入了宫,也还是敌人。我与他之间终有一日会决个胜负的。” “我会助你。”明昼深吸了口气,去了女儿家的娇态,倒有了几分重楼那般的清冷之姿。他淡淡地说:“无论到了哪种地步,这个决定都是不会改变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然也是明白你的。” 重楼轻阖了眼,唇畔依旧不少笑容。 过了半晌,再道:“这样自是最好。” 马不停蹄地赶了几日,车队终于在十一月的最后一日赶到了燕洲行馆,只待休息两日,换了马车补足装备再赶回帝都。 悬月原以为龙帝是打算和他们一起回去的,没想到自打下了马车就没再见到他的身影。 龙帝怕是私下里过来的,多是瞒着旁人,她不好向谁打听,只是揣紧了怀里比千斤还重的木盒子。 濯雨见她面色不佳,便也要请大夫也给她诊诊。 悬月连摆手拒绝,道:“我只是有些累罢了。四哥身子骨弱,一路舟车劳顿也是损了些元气,还是让大夫守着好。” 濯雨知她一向以重楼为重,也未在坚持,但见她眉色间不仅有些疲色,更多的是忧虑,想了想,有些明白,就问:“可是父皇说了些什么?” 悬月心头一惊,面上却是极力维持平静,指尖却是推着袖中的木盒更里些。 但见她虽是平淡,对是极为勉强,也未多想,只以为是龙帝念了几句她与重楼之间事。 龙帝不喜悬月与重楼一块他是清楚的,也只能怨悬月身份特殊,那预言之事,虚无缥缈,他们兄弟是从没搁心上,龙帝是怎样想的,他是猜不出,但朝中言论也是不可忽视的,这女子许谁都是不容易的。 这两人前路注定艰难,与他一般,苍天弄人。 心里叹了一口气,劝道:“你尽量别往心上去。” 悬月涩涩一笑,袖中手捏那盒子捏得指节个个突出。 她说:“也不是不搁心上便能不想的。”顿了顿,又问:“三哥,这天下你必争吗?” 濯雨以为他是为重楼说话来的,不由一恼,“嗖”地站起身,声音也拔高了几寸,“这天下我是事在必得!” 悬月心头戚戚,仍是笑问:“你当真以为成了皇帝,便可光明正大与千翡姐姐在一块么?只怕更是阻隔重重。” “你别说了,”被她一提,濯雨只觉得心头烦得很,也有些难堪,连连退了两步,喃喃道:“总要试试的,我只剩这条路可走了。” 悬月扯过他的袖子好声道:“三哥你别气。我也不是为四哥说话,出去了一趟,经历了一些,也知道了些,便想着安宁背后的幸福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大家什么时候才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说说话。你的苦我也是明白的,你放手去做吧,悬月还是以前的悬月,不会偏帮哪一方,只求着你别伤害四哥,我便是不会插手的。” 这人也许奸诈,也许狡猾,但与重楼一般,最原始的濯雨也是个温柔的人,他对自己也是好的。 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做? 为什么,这么沉重的胆子,龙帝要交给她来承担? 濯雨摸摸她的脑袋,道:“我不能给你保证,只能说尽量。你好好休息吧,父皇先一步回帝都,早些回去也是应该的,怕东宫那头起了茬,老六一个人是撑不住的。” 但听龙帝先走一步,悬月是松了一口气的,却未缓过气。 龙帝确实先走了一步,这头才刚刚入了燕洲洲境,马车就早在行馆偏门备好的。龙帝秘密下了车,在较偏远的厢房里稍作休息,便被护着去了偏门。 上车之前,龙帝觉得心头沉沉的,很是不安,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就见那头廊下有人靠着廊柱站着,还有些站不稳。乌黑的发除了发冠,散在白衣上,一张俊俏的脸只露了苍白的一角。 龙帝一怔,跨出的脚又收回,回望着那个苍白的孩子。 他以为自己的行踪是极为隐秘的,倒没想到还是有人发现了,还是这个孩子。 始终都是重楼最了解自己,始终都是他啊! 龙帝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还是那个天真又爱撒娇的孩子,他还是那个宠溺孩子的父亲,他和他之间必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只可惜,他们至今注定无法单纯,他们之间搁着天下,搁着情恨,他们有着太多的恩怨,所以已经回不到过去。 只能诀别,再见。 再见面,只是敌人。 第129章、人生若只如初见(4) 夕阳才下了山头,天便阴沉的厉害,不消多时就刮起了风,落下了雨。一时间雨声潺潺,惹人心烦。 悬月本是打算抽个时间出去散散心,如此一来,也只能继续呆在屋里头,好在她本身也是一个好静的人,倒也没什么失望的,只是心中一股阴郁,打从龙帝手上接下遗昭便一直盘旋不起。 在窗口立了一小会,悬月又忍住取出那小木盒来看。 依旧如前头几次自己所见到的,这是个极为普通的小木盒,初看之下,决无人想到这里头装着的是碧天王朝未来的命运。只是这蜡印是封得极为慎重,如若私自打开,那是掩不过去的。 又叹了口气,才将木盒好好收进袖袋里,便有两个丫头抱着梳洗用具推门走了进来,一前一后,穿着同样的衣一身藕荷色撒素花对襟长褂,露出月牙色高颈抹胸,月白百褶裙,称着原就清丽的容貌,远比她这一身素衣的皇家公主要漂亮得多。 这两人该是濯雨命洲令选来服侍自己的。濯雨本意是虽已到了燕洲,这离帝都还是有着不少的距离,一路上从护卫到厮儿,连带他们两个兄长都是男儿身,很多事情都极为不便,便唤上两个身家清白的女孩儿过来照顾着,伺候着。 悬月瞧着这两个女孩,都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生得极为清秀雅致,一眼就可瞧出都是好人家的孩子,手脚却不利落,不像是侍女出身,倒像是官家未吃过苦的小姐,洲令那点小心思倒也是可以猜出来的。 那老人儿多是指望她带着自家闺女入宫,在皇家子弟露露脸,即使没被龙帝瞧上,能入几位王爷的眼也是好的。 悬月暗暗一笑,那地方里头的人是想尽办法出来,这外头的人倒是争破了头也要进去。又提醒着自己,过了一段还算惬意的日子,是断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处境,非到万不得已,自己虽是不打算下水,但也不愿随意就成了人家手中的棋子、脚下的垫石。 两个女孩进了屋,乖巧地行了礼道:“荷裳、荷衣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安康。” 行礼间,唤作荷衣的女孩面上有着怯意,说话也是讷讷,倒是那荷裳面上是乖巧,两眼却不安分,倒进了屋便滴溜溜地转着。 将来有能力掀起风波的会是谁,一眼便可瞧出。 悬月提了提唇角,道:“起身说话。” 待到起身时,衣下素手却是扇起一阵掌风,直劈向两人膝弯,荷衣荷裳皆是摇晃了一下又跪了下地,只是荷裳面色一凛,红唇动了动。 悬月笑了笑,道:“在我这当差也是轻松的,不需如此胆怯。你们大可随意,有事我自是会传唤的。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们做到。” 两人下意识地抬了眼,就见那天姓公主一双金属色的眼是金属的冰冷,瞧得她们背脊发凉。 荷裳早就听说过这位金眸公主,多是说性子过冷过淡,原以为是个淡定的人,却没想到也是个狠角色,不禁随荷衣叩头。 “也没什么,只是进屋记得敲门。” 两人一起应“是”,小心地起了身,退出房屋,临走时,荷裳又偷偷回了头,就见悬月沉眸看着自己,那双眼除了异常的瞳色倒也没什么特别,也不见什么冷酷残忍,只是一味的深邃,瞧得人有灭顶之感,遂速速收了目光,转身离去。 门板阖上,悬月拾起桌上的杯,啜了几口茶水。 她有预感,另一场风雨要来的预感。 茶水也压不下那股子不祥,她索性放下杯子,捏了捏额角。 她要的也不过是平静,为什么总就这么难呢? “若是连你也苦着脸,可有些不妙了。” 悬月抬了抬眼,便见明昼坐在窗楞上,凌空的脚任性地踢着水波样的裙摆。 “五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悬月原想是说这个的,可是才吐了个“五”字,那人已风一样地飘过,染了大红流寇的指轻轻点住她的唇,娇俏俏地止住她的话头。 “人家现在叫洛水璃哦,叫我水璃、姐姐我都是欢迎的哦!” 虽是始终不知这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悬月仍是很无奈地点头,瞅着他那张远比自己漂亮的多的脸蛋,硬着头皮说服自己喊了声“水璃”。 明昼满意地点头,脸蛋偏了个角度,瞧是看着荷裳她们离去的方向,呵呵笑道:“普通角色,不足畏惧。” 悬月道:“我担心的也不是她会害上我,只是厌烦了那种算计罢了。更何况,除了父皇,梁皇后是更让我烦心的。利用这种一心往上爬的女孩可是她最擅长的把戏。” “是吗?” 明昼懒洋洋反问了句,忽地俯低脑袋,凑到她耳边吹了口气,笑道:“小月月哦~比起那个,我们先说小楼楼好不?那孩子偷跑出去晃了圈,淋了雨,回来也不让大夫瞧瞧呢!小月月你去宽慰一下他还不?” 悬月知道重楼性子其实很别扭,闹起脾气来,怎么说都不会听的。心里头一拧,几乎立刻要冲出去,但她瞟到了站在一旁把玩着自己发辫的美人,终是稳了稳心神说:“这样不好,现在他名义上是你的夫君。” “你是聪明人,自然清楚我这么说的用意。”明昼环了胸,眼睫半垂,丝丝名为哀伤的情绪在漂亮的眸子里流转,“我也只是想再瞧一眼而已。” 悬月咬咬下唇。她想明昼其实也是有些怨重楼的吧!她记得五皇子的母妃是玉镜娘娘,在他失踪的第二个年头就没撑得下去。 正想着要如何安慰他,那人已经抬了眼,眉开眼笑,与刚才一比,就像换了张脸似的。 他弹了弹指,又问:“不去?”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他拉出房门,推入了重楼的房里。 屋里头很暗,窗帘和床幔都放了下来,隔绝了外头所剩无几的光亮,隐约照出坐在床上的人影。 “重楼?”适才的顾虑已被完全抛了去,她探手拨开了床幔。 第130章、若解多情(1)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悬月瞧见偌大的床上,男人靠在床角,头上的玉冠早就解了下来,湿漉漉的长发自肩头蜿蜒到床面上,有这么一瞬间,悬月要以为那是黑暗凝固的茧子,包裹住这位王朝的亲王。 重楼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察觉到她的出现时,瞧都没瞧她一眼。 重楼的样子,不太对。 悬月屏住呼吸,顺手扯下搁在脸盆旁的毛巾,轻手轻脚爬上床,坐到他的面前,撩过他乌黑的发,轻轻地擦着。 她也不说话,因为她知道这样的重楼需要的是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重楼稍稍抬起了脸,看着面前认真为自己拭发的孩子,低声一笑,有些勉强。 听着有笑声,悬月手上的动作一顿,很快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黑暗中,她瞧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他面如薄纸,透出一种无力的苍白,就像所有的气力与精神都被抽去了一样。 悬月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探手覆上他的额头,很安心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凉薄温度。 重楼清楚自己没有不舒服,只是当那手盖在自己额头上,暖暖的温度不断传来时,仍是觉得很是舒坦。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一样沉默着的女孩。从他这个角度去,她的脸孔透着玉一样的洁白润洁。悬月的样貌算不是顶成,至多只是中等偏上,此刻看着却很是耀眼。 重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一个干净透明的笑容,没有丝毫杂质,只有透明平和,轻轻浮动。 “我没事。”他握住她的手,也没有放下,只是在手心里捏紧,半晌又拉着贴上自己的胸口,“我只是这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他依旧在笑着,却依旧不再那样干净,不知什么时候,深刻的无力和哀伤深深地烙在了那笑容里头。 重楼此刻穿着银绣月牙色朝服,沾了雨水,冰冰凉凉的,他和她的手掌,贴着那凉滑柔软的布料,底下是一颗缓缓跳动的心。 “重楼” 她开了口,他却在此刻松开她的手,向她背后滑去,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整个人压了过来。 重楼极瘦,但压来得重量却也让悬月几乎无法呼吸,她无可选择地靠上墙,下意识展臂环住他的背,男人呼出的气息盘旋在她的耳际,先是烫人的热,很快又冷去。 他低低说声:“今晚就让我抱着吧。” 悬月本想拒绝的,两人虽也不再是清白的关系,但如今也是不妥的,却见那人松了松手,缓缓滑下,倒在她的腿上,孩子似的往她怀里蹭了噌,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天亮以后就不再有。” 最后一次什么? 最后一次痴求,最后一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软弱。 以后,不再有。 “以后也有。”攀在他背上的指顺了顺他的发,她说:“无论走得多远,还是要记得回来的。” 一定要记得那个最初的自己,才不会走的太远。 他们在十二月中的时候终于回到了帝都。 南方素来偏暖,一路上还不觉得怎么,一入了帝都,就见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早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连路都看不清了。 又行了片刻,进了紫宸宫后,重楼由明昼扶着下了车,脸色还不是很好,没什么血色,倒是被冻出了两朵异样的红云。才站妥了身,展风已捧着厚厚的狐裘走了过来,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 突然之间倒是暖和得多,他对展风笑了笑,道:“展风,我离开许久,你可是想我?” 展风脸色一变,身子晃了晃,就要跪下去。 重楼探手扶住,道:“这冰天雪地的,你可要多加爱惜自己,很多你拥有的却是他人失去的。” 展风知他指的是南陵,面上愧色愈重,躬身道:“是奴才无能。” 重楼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这话不说,你瞧着我带了谁回来?”说罢,侧了侧身,示意他看向自己身边的明昼。 明昼一身水色衫裙,外头加了件紫色短袄,领口镶了圈狐狸毛,称得那脸蛋是越加粉嫩。但见他在冬日里头也摇着一把月圆团扇,半遮了一张芙蓉面,却掩不住眉眼里的笑。 “五”展风惊喜欲喊,又及时止住到了喉头的称呼,只是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不断上下打量着他。 “奴家水璃,见过展护卫。”明昼眨巴着漂亮的眼,使了个眼色,又盈盈福身。 “不敢当。”展风抱拳道,“能见到夫人,已是属下三生之幸。”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属场面话,但却也是道出了展风的内心。 当日昭后一案,为保明昼周全,重楼匆匆将他托与洵玉送出宫去,多年来,虽因着碧荷之事,有些来往,也是托着下头的人,未曾想过还能再见一面,如今能够再见,展风心海也是澎湃。 本想再说上几句,重楼已握拳抵着唇痛咳起来。 展风忙扶好他,说道:“还是先进屋吧,流先生已是候着了。” 明昼也是蹙紧了眉,随他入了屋。 流飞一见几人,起身相迎,见着明昼,也不开口,只是行了礼,就搭上重楼的腕际,为他诊脉。 屋里一时很静,无人开口,连呼吸声都无,几人都是屏着气,等着流飞的结果的。倒是重楼,依旧浅浅的笑着,似是对自己的身体不很在意。 良久,流飞收了手,问:“爷可是停药有很长的日子?” 明昼眉头一耸,怒道:“是东临琴锦那奸人抽去了碧荷。” 流飞“哦”了一声,神色很是凝重。 重楼收回手,拉好袖子,道:“我的身子我很清楚。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面色极是轻松,但不为近在面前的生死所苦。 他记得洵玉说过生死姻缘天注定,他苟活到今日,已是逆天而行了。 “四爷不必如此,流飞身受洵玉殿下所托,自是尽力,即便要与阎王抢人,也是要斗一场的。” 重楼摆摆手,道:“我只求能让我再多活几日,能见到最后就好了。只是,”他敛下笑意,抚着腕间七彩日镯,喃喃道:“我终是自私了。以后的日子,月儿该怎么办?” 第131章、若解多情(2) 悬月刚进了屋,葵叶便急走上前,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满面地不放心。 “我的好姐姐,悬月很平安地回来了。”悬月拍拍她的手,好声道。 “你哦!”葵叶紧握住她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湿润,轻斥道:“怎么总不知好好照顾自己?你可知道听到你与紫王爷被掳去了那海国,我有多担心么?” “知道的,下次定不会了。” 葵叶道:“罢了,你的承诺多是不作数的,下次去哪都定要带上我。”说着,又见两个俏丽的女子进了屋,面上有些诧异,便问:“这两位是谁?” 悬月淡淡一下,重重按了下她暖暖的手,又侧了身,道:“你们两个上来见过葵姑姑,以后便听葵姑姑的差遣。万事之前都必知会葵姑姑,宫里可不比外头,规矩可是多的很,这是第一条,可明白了?” 两个丫头点头称“是”,又向葵叶福了福身,唤了声“葵姑姑”。 葵叶仍是一脸莫名,又听悬月道:“这两位是燕洲洲令调来帮忙的丫头,我见她们手也巧,就带了过来,为你分分忧,可好?” 葵叶眯细了眼,仔细打量着两个垂眼看这地面的丫头,道:“公主一番心意,奴婢自然是欢喜的。”转向荷衣荷裳,又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整理一下,早早休息,明日开始有的忙了。” 荷衣荷裳其道:“谢谢葵姑姑。”便由几个宫婢领着前往自己的屋子。 几步路,荷衣始终垂头不语,连个眼也不敢抬,荷裳看似安分守己,两眼却始终偷偷瞧着悬月两人,直到过了拐角,才甘心作罢。 眼见几人走得远,葵叶递过备好的热茶暖炉,问:“公主真是为了葵叶要了那两个孩子的吗?” 悬月浅啜了口暖茶,道:“果真是葵叶最了解我。如果我猜得不错,荷衣荷裳当是燕洲洲令的千金,送给我也不过是求个成为凤凰的枝头罢了。” “公主何须给人利用?”葵叶咬牙狠道,“这下头的人当真无法无天了。” “不,”悬月摆手道:“这不过是相互帮忙而已,我遂了他的愿,也不见得没有拿到好处。荷裳一看便是有野心的人,见了杆子必是往上爬。我原本也是担心着呢,那梁皇后可是最喜欢这样的女子,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养虎者也易被虎反噬,暗地里住把力,即便除不了皇后,也能让她元气大伤,碍不了事。” 说这话时,悬月面色依旧和淡,眉间目中却有着几分戾气,瞧着很是骇人,不禁忧上心头,“公主这出门一趟,可是变了许多。” “人不变是不行的,总不能继续让人欺着。”悬月苦笑着,指覆贴着温热的杯壁,却依旧冰凉,“我有要保护的人,这辈子决不会再让他吃苦伤心。再说,即便是到了今日,我依旧想为霁阳做些什么,即使不是为了他,还有郝崖死去的无辜百姓,还有索兰。有很多事,我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原谅的。” 说着,金瞳瞥见十步外垂纱不自然抖动了下,想也未想,挥出腰间玉笛,绿光闪过,流星已是出鞘,刺入垂纱之后。 “公主!”葵叶惊叫,就见悬月手腕一翻,垂纱尽碎,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小脸,漆黑的眼幽幽地看着悬月而非抵在脖间的利器。 “九殿下?”葵叶骇得捂住了嘴。 适才她们都在说什么啊,这下可怎个是好? 她又看向悬月,那人却是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那个颤抖不已的孩子。 “月姐姐”只是唤了个名,两行清泪便滑下了白玉一般的脸颊。 楚歌悲哀地看着悬月。 为什么,转眼之间,所有人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为什么,幸福总是短暂,总是留不住。 他始终骗着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恨也好,苦也罢,总有一天会成为天际浮云。 “月姐姐,我终是无法代替七哥的是吗?”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代替霁阳。” 楚歌垂下眼,眨去所有的泪,再抬眼,只剩满面的苍白,“月姐姐你杀了我吧。不是求你原谅母后犯下的过错,只是以命抵命,我把这条命还给姐姐。当日郝崖一战,没有姐姐的舍身相救,也不会有今日的楚歌。” 悬月不语,眸色明明浅淡却深沉了起来。葵叶见状,忙拉住她的手臂道:“公主,万万不可以啊。梁皇后再错,九殿下是无辜的。自打回宫,他可是日日夜夜守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公主切莫冲动啊!” 悬月拂开她的手,淡道:“我本就无意动他。我不是梁皇后,不会杀无错之人。”收了剑,扔于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你走吧,别再来了。” 楚歌面皮抽动,似在忍受旁人无法理解之痛,半晌,他跪下双膝,重重一拜,又极快起了身,飞奔出殿外。 悬月缓缓抬了眼,看着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翠微宫,面色稍缓,泄露出点点不忍。 “公主这又是何必呢?”葵叶叹了口气,替她拾起地上宝剑。 “我和他母亲迟早要决出个你死我亡,与其等待那一日两难,不如让他现在便开始恨我了吧!” 夜幕深重时,多半宫阁已灭了灯火,一人提着灯笼无声出现在已荒废多年的九成宫里头。 九成宫,是龙帝正二品玉镜娘娘生前的居所。龙帝本不好女色,又是恋旧之人,宫中皇妃离世,也未在昭替补之人,因此这九成宫就空了下来,虽也未谴专人打扫,倒也基本保持了原貌。 这一点,明昼是有些感激龙帝的。 如若今日在这见到的是另一位对镜贴花黄的女子,他怕从此再找不到理由不去恨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淡淡一笑,对夜道:“红梅,可是来了?” “见过阁主!”话音一落,便有一道红影轻跃落地,抱拳行礼,其相貌绝色,言语飒爽,英气不凡。 “多礼了。”明昼挥手道,“东西可是有带来?” 红梅双手奉上一个锦囊,又道:“老阁主命属下带话,碧荷已经无效,特附上新制药丸一份,务必一试。” 明昼涩涩一笑,道:“义父辛苦了,替我谢谢他老人家。” 红梅再行礼,转身欲走,又听那人说:“再命其他五使出阁寻找洵玉,告诉他四哥时日已经不多,请他再快些早出解决之道。” “是!” 风过一阵,明昼捏紧手中锦袋,喃喃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忽听那头传来衣料摩挲之声,立刻警觉,提声喝道:“是谁?” 第132章、若解多情(3) 出声之时,明昼已暗中抽出袖中匕首,只待瞧出来人的身份便做个了断。 话音落地后,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没有应答声,也没有足音,只有微弱呼吸声,却是两个人的份。 也只是片刻,片刻后,一人自暗处走出,手提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薄薄的灯光只照亮了前头小小的一角,还有那人略带诧异的神情。 那人面容清俊,样貌也属上层,但与重楼洵玉的精致相比,终是欠缺了些,但他一双眼却是柔和而细致,称着一身蓝色的锦服,有着说不出的高贵与优雅。 惟有一双明显行动不便的腿,是个瑕疵也是遗憾。 宫中子弟,除了被送去南夷的小八外,也只有一人腿脚不便。 明昼甩了甩广袖,锦缎翩动间,已掩去了手中利器。 “你是”洛淮瞪看着眼前面目如画之人,讷愣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见明昼柔柔一笑,适才紧绷的面色已是舒缓。他敛袖福身,道:“奴家水璃见过蓝王爷。” “水璃?”喃念着他的名,洛淮难掩失望之色。 灯火晃过时,照亮的是那人陌生的五官,给他的却是熟悉的激动。 那一刻,他以为是他的五哥终于回来了。 可是,不是,眼前的甚至只是个女子。 洛淮勉强提了提嘴角,道:“你可是我四哥带回宫的那名女子?” “王爷识得我?”明昼记得回紫宸宫时,洛淮正在面圣,并无及时前来迎接,两人也未有机会见面。 “不识得。”洛淮笑道,“只是觉得面熟的很,很想我认识的一个人。”垂眼小叹了口气又道:“听到四哥纳妾的消息,我原本是有些不理解的。我一直以为他的心只会属于阿月那个痴儿的,倒不想才出门一趟,连他也变了不过,现在是有些明了,只怕他也这种感觉吧!” 明昼觉得心头一紧,脱口就问:“王爷觉得我像谁?” 洛淮忙摆手道:“太过荒谬,你们一点都不像,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家。是我太想念他了吧,几位兄长可是一再告诉我他死了,我终是放不下,总以为他一定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有一日,大家都过着幸福的日子,他再回来,和我们团聚。” 手掌贴上胸口,明昼觉得里头苦涩的很。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不在意被遗忘,不在意这座城里全是他的亲人却无人认得他。 而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在意。 只是十三年啊,他们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忘去一个和他们有着相同血缘的人呢? 可是眼前的人还记得他,记得有个叫明昼的人曾经和他们呼吸着一个天空下的空气。 “他定是活着的,总有一日会回来的。”明昼道。 “希望如此。” 次日一早,悬月上腾龙宫请安,几位兄长也都在,去不听龙帝提及遗昭之事,心里自然有些困惑,虽不是不明白龙帝此举的用意,但多少猜得到是个近在眼前的麻烦,如今只听龙帝依例问了些朝堂之事,心里多少也松了口气。 她是知道很多事避无可避,却也希望不要来得太早的好。 和平和幸福总是太短暂,能多一便一日吧。 向龙帝请了辞,退出腾龙宫后,又见世外一片晴空。 她淡淡一笑,道:“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葵叶,随我去花园走走吧,许久不见皇宫里头那片香雪海了。” 语毕,未听答应,只有小婢怯怯道:“奴婢是荷衣,公主您忘了么,今个一早,您遣了葵姑姑上紫宸宫找展护卫。” “哦!”悬月笑道:“我确实忘了。”转了身,道:“抬眼说话。” 荷衣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就见那传闻中的异姓公主面上是柔和的笑,她竖起一指抵在唇间,小声道:“荷衣,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好吗?” 荷衣想不出理由,却真是怔住了,她愣愣地点头。 “其实是个傻姑娘。”悬月拍了拍她的脑袋,继续往前走着。 行至中路,又见着罢月由两名宫娥左右搀扶着缓步走来,那肚腹已是高高隆起,行路很是艰难,这才到了翠微宫门口,离着腾龙宫还有段距离,额上已是密密的一排汗。 赶紧迎了上去,扶了她一把道:“嫂子身子已重,父皇没免去请安之礼么?” 有些眼花的罢月瞧着是悬月过来,满面是笑,好似刚才的辛苦并不算什么,“免了免了,我是想上你那儿去。知道你昨儿个就回来了,偏巧路上积了雪,你二哥不同意,这会儿他上御书房了,我一定要过来瞧瞧你。” “嫂子要见我,遣人传个话来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她嗔怪着,对身后人道,“还不过来帮忙扶王妃进屋说话。” 宫娥们赶忙上来小心扶着罢月入了屋,奉上茶果才退了下去。 罢月又道:“我定是要亲自过来瞧瞧你的。”她探手抚上她的面,心疼地说道:“你瘦多了,也是怨我,若不是我,你何必受如此的苦。” “嫂子这话不可说,”悬月握住她的手,道:“那些事儿都是过去了,悬月从不怨,嫂子也别自责,没有人有错,那些都是自己做的选择罢了。瞧着现在嫂子幸福,悬月也开心。我们这群人中还有人幸福,多好。” “可是我的幸福是踩着你夺来的啊!”罢月掩面哭泣。 悬月拉着她的手,拭去她的泪道:“莫哭莫哭,我也是幸福的,让我听听宝宝说话可好?” 罢月点点头,拉着她靠上隆起的肚皮。 “我听到了。”听着里头微弱的动静,悬月轻轻一笑,眼角有些湿润。 什么时候,她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这样微小的幸福,却永远不被允许 “啊呀!”本是好好的罢月突然喊了声,悬月赶忙抬头,却见她神色极是痛苦。 “悬月”她痛得抓紧悬月的手,双腿间滑下透明的液体。 第133章、若解多情(4) 罢月临盆之际,尉辰正在腾龙宫偏殿与西南两宫之主商讨除夕年宴之事,接到消息后,立刻往翠微宫跑去。 若是往日,尉辰对翠微宫是多有顾忌的,如今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连通传也是等不及,直往内殿冲去。好在两个在屋外守着的丫头,赶在他闯进屋之前将他拦住。 此刻的尉辰面色紧绷,细一看还有些狰狞,他原就面目偏冷,现下更是让人骇得哆嗦。 荷裳只是看了一眼,便直往后头退去,倒是一直怯怯的荷衣,虽仍是连眼也不敢抬,却是大着胆子道:“二殿下,再往里头就是血房了。王爷是千金之躯,是断不可进去的。” 就听尉辰冷冷一笑,“本王倒不知道,这皇城之中竟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说罢便是一脚,荷裳闪得快,可怜荷衣被狠狠踹中,捂着腹部重重地喘着气。 “让开!” 见他不顾一切也要进去,荷衣赶忙撑起身子,抱住他的腿道:“王爷万万不可啊!请您不要让公主难做啊!公主尚是代嫁之身,闺房成为血房已是破了大忌。王爷若是坚持进去,是要让公主以后怎么做人啊!” 尉辰本不是暴力之人,适才也是慌了神,荷衣的一番中肯之言,倒让他清醒了几分。恰是悬月听着外头动静颇大,便领着葵叶出来瞧瞧,却不想见到一身狼狈的荷衣。 “王爷怎得动这么大的气?荷衣还是个孩子,有话可以好好说。”葵叶小心扶起荷衣,瞧她面无血色,嘴角还挂着血丝,不由轻斥了两句。 这葵叶是悬月的恩人,又跟随了悬月多年,身份自是不同一般的宫婢,寻常宫妃见着了也是礼让三分,尉辰虽不必受一名尚宫的训斥,但自觉适才有些过分,也是木着脸受了。 却不想悬月上前了一步,冷凝两个丫头一眼,道:“葵叶这话可是错了,二哥做事素来极重分寸,怎会无故责打下人,必是荷衣荷裳行为有失偏颇。悬月教导无方,还望二哥包涵。”语毕,又是深深看了荷裳一眼。 荷裳心虚莫明,赶忙垂下了头。 尉辰感觉到些些微妙,此刻却是顾不得了,忙问:“罢月现在如何?” “二哥莫急,我已传了产生婆,虽不是东宫奴仆,也是悬月信得之人。二哥大可放心,在此耐心等候。” 尉辰自是等不住,来回再外屋走着,始终坐不下来。 悬月脸色平静,只待了片刻,也是娥眉轻蹙,唤过葵叶道:“上紫宸宫唤流先生过来。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葵叶稍露诧异之色,仍是点头,急快地称“是”。 一时又是沉默,只听屋内一阵高过一阵的呻吟痛喊,喊得悬月心也揪成了一块,尉辰更是着急,跳起了身又要冲进屋去。 “二哥当真已是全然弃下我了么?” 尉辰浑身一颤,如遭雷击,回头看那女子,一脸淡然,并无斥责之意,却是让他心头一阵一阵的难过。 当日,确是他负了她啊! 如果他愿意放弃,只求与她一起,她便不会宛如那无根浮萍,一再在幽幽宫海中沉浮,得不到平静,也得不到幸福。 悬月瞧着他目露苦涩,浅叹一声,道:“二哥,悬月并不无怨你之意。如今瞧着你为嫂子坐立不安,就知你是全心对待她,我很放心。只是希望你冷静一些,你现在进去,帮不了嫂子什么,只是让她宽不了心,也让我难坐,更让自己沾了一身旁人以为的晦气罢了。诸多不利,二哥还是坐下的好。” 尉辰一愣,依言在她对面坐定,瞧着那皎月一般的女子,心里一阵感叹,缓缓道:“阿月,我不是固执之人,也甚少坚持什么,只是自打知道锦姑的故事后,便有个愿望,那个愿望伴我走过了多少春秋,为着这个愿望,我失去了很多。”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我真的失去了很多,却不曾后悔。只是近日,也许是自那天起,我时常在想,我一直追求的是不是真是我要的,又是不是那人在黄泉之下也要我为她实现的。” “锦姑最希望的该是二哥的幸福。” 尉辰舒缓一笑道:“我想也是。待罢月身子稳妥了,我就带她出去开衙见府吧!” 悬月听着一惊。 天朝皇储历来都是自三宫主位中选定,皇储即位之前,且不论其他二主,但凡是未成年的,或已有七色王号的都是留住宫廷。尉辰这个决定其实就是放弃继承权啊! 他舍得吗? 他甘心吗? “二哥为什么要如此?” 尉辰浅浅一笑,如春日暖风。悬月记得初见他时,他便这样笑着,却是在她晋封为翁主后便不再笑过。 “公主公主啊!”年过六旬的产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见着悬月便是重重一跪,“小的无能啊!王妃王妃怕是不行了!” 悬月一怔,尚反应不及,尉辰已是大吼一声,一脚踹翻桌椅,就要往屋内冲去。 “王爷且慢!”但听一声轻喝,流飞挎着药箱走进屋里,额头有汗,说话微喘,显然是一路赶着来的。 “流先生,你进去瞧瞧吧,务必抱下嫂子!”悬月及时回神,重重嘱咐道。 “公主之托,臣一定尽力。”流飞拱手道,“还请公主,产婆与我一块进屋。”瞧着尉辰面皮抽动,又道:“王爷放心在外等着。” 房门打开又合上,尉辰瞧不清里头,只听那呻吟声渐渐弱了去,急得紧紧握住了拳。 有人重重地按住他的肩头,尉辰僵硬地抬起头,就见重楼一张精致的脸,被衣领上浅紫色的毛称得越发美丽,却也白的过分。 “没事的。”重楼按着他僵硬的肩头道:“月儿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更何况”他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她喜欢孩子,但是我却没有办法给她。” 罢月产子这一段算是在计划之外,却是下一个故事不可或缺的开始,所以写得详细了些。 一早开始就打算把这个故事写成系列的,这里算是个伏笔吧。 第134章、若解多情(5) 重楼没有想过未来,他的生命自诞生时便被设定了界限,一条近在眼前的界限,未来对他来说是个奢侈。 旁人瞧着觉得同情,他却认为只有那一日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的人生已经太过辛苦,活着是折磨的延续,死亡却是幸福的开始。 可是现在,瞧着坐立不安的兄长,他也是心生羡慕,想着有一日,自己也会坐在屋外,为着妻子的痛苦而心疼,却也期待那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只是,也终究只能是想想罢了。 他陪尉辰坐着等,等了许久总算等来了婴孩嘹亮的哭声。 尉辰立刻站起了身,也见那产婆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瞧着尉辰满面的紧张,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世子呢,健康的不得了,漂亮的不得了。” 尉辰听着凑过去看孩子,粉粉嫩嫩的脸蛋,红嘟嘟的小嘴,眼睛还没睁开,却已经是副讨喜的模样。 “王爷该抱抱孩子。”产婆笑眯眯地将孩子小心放进他的怀里,初当人父的尉辰却为这个软绵绵的娃娃一脸愁苦,一脸紧张。 “我会不会弄疼他?” 尉辰手忙脚乱,重楼瞧在眼里也是莞尔,他都不曾见过这般慌张的兄长,笑着鼓励道:“习惯就好,二哥日后可要忙了。” 几人正欢喜着,流飞与悬月也走出了屋子,两人手上都沾了血渍,额上也密密地渗着汗,都浸湿了额前的发丝。 尉辰心一沉,抱着孩子上前要问,倒是悬月先开了口道:“无事无事,二哥放心,嫂子很平安。” “那早先为什么说不行了?” 尉辰不信,又要闯,被悬月拖了出来,笑骂:“二哥怎就失了平日的冷静。适才是挺危险的,明明头都出来了,可就是下不来。流先生诊着该是小孩子的手抓住了脐带,不肯出来,扎一下就好了。已经完全没有事了。二哥若要进去瞧嫂子,小声些,嫂子耗去了不少力气,已经睡着了。” 尉辰点头连连称是,也不知听进了多少,待她说完就跑了进去。 悬月摇摇头,又见重楼站在那儿,温柔地看着这边,有些诧异,走近了些问:“四哥怎会在这?” 重楼道:“我与二哥本在商量年宴的事,二哥突然跑了,我与三哥也不能全权做主,索性散了改日再议。我想着二哥到底也是个男人,如果出了什么事,上了脾气,你也拦不住,就过来瞧瞧。不想倒是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悬月浅笑吟吟,又问:“二哥这一子可是长孙,必为二哥夺位增添了几分力,你不担心?” “答案其实早在你那了,我再担心也是多余。” 悬月听着一惊,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有些紧张,那人却只是拉过她的手,瞧着她小手上的血迹,拧了拧眉,取出帕子小心地给她擦着,却想着那血迹干了许久,不易擦掉。 悬月道:“四哥不用忙了,呆会总要净下身的,一块洗下就是了。” 重楼想着有几分道理,便要收了帕子,悬月伸手拿过,揣进怀里,道:“这帕子脏了,我让葵叶给你洗下再还你。” 重楼瞧她有些脏污的小脸上浮上片片罕见的红,不曾见过,却甚是好看,不觉伸过了手。悬月却是一躲,道:“脏。” 重楼笑道:“确实。”见她面有不快,又拉过她垂下的发梢道:“这发也脏了,不好洗,是吗?” 悬月一怔,望了去,就见他一双墨瞳里泛着点点星光,就好像拿上好的黑耀石对光所见的那般玲珑剔透,心头一动,却是愣愣地道:“有些。” “那我帮你洗吧!” 悬月诧异,打量着他干净的手掌和修的圆润的指甲,虽有些茧子,却也是娇生惯养的手,对他的提议有些怀疑,“四哥会么?” “自是会的。” 这是很珍贵的平静与幸福。 悬月直面着灰蓝的天空,堆着朵朵厚实的云,似乎是雨雪的征兆,不若上次在东临见过的那般海蓝清澈,倒也是种温柔的颜色。 身后站着的男人挽起了袖子,露出两个纤细的胳膊,和手腕上紧贴着肌肤的七彩日镯。他撩起她长长的发,湿了水,又像泥鳅般滑下他的手。他浅浅一笑,两掌抹上了茵樨香再挽起她的发,轻轻揉搓,从发梢到发根,温柔地抓。 那是冰凉的指,却有着暖暖的温度。 悬月抬了眼,瞥见他线条优美的下巴,还有薄薄的唇,代表着薄情,落在这人身上,却全被推翻。 “月儿的头发很漂亮。”重楼道。 “四哥的也很漂亮。”她抬起手,握住他颊旁落下的发,细细地搓。 “喜欢?”重楼停下动作,偏了头问。 “喜欢。”她点头,见他抬起一指,比过耳畔,那发便断了,落在他的手里,像一朵盛开的黑色花朵。 “四哥这是做什么?”悬月不解,见他又同样断下她的发,同他的一起,编成细细的发辫。 “若一日我不在了,月儿也不会寂寞,可好?”结发放进她的手心,他认真问。 “不好。”她拒绝,毫不犹豫,又看向天空,还有他紧绷的下巴,“若有一**不在了,就带月儿一起去吧,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见孟婆,就是不喝那汤,不要忘,下一世还要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傻姑娘,何必呢?洵玉也是喜欢你的,没了我,有他好好照顾你不好吗?” 悬月摇摇头,“捡到我的是重楼不是洵玉,和我一起长大的是重楼不是洵玉,还有,”她顿了顿,露出一丝羞涩,“我喜欢的是重楼不是洵玉。” 这轮冷月,只有在他面前才只是个姑娘啊,不是神女,不是公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他倾过身,圈住她的臂膀,身体却在发抖。 他并不惧怕死亡,可是上天啊,能不能再给他多一些时间? 第135章、此生无悔(1) 宣德五十二的除夕因着一个娃娃的降生而充满了喜气。 夕阳将落下山头,腾龙宫遣了人来告知龙帝宣了帝都最有名的戏班子进宫唱戏,年宴地点也改在了畅音阁。 “小世子好福气!”葵叶听罢,难掩惊讶之色,“圣上从未有这等阵仗的庆祝,那孩子今后必是大富大贵了。” 悬月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又见在旁候着的荷衣欲言又止,便道:“荷衣可是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荷衣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小世子既是世子,出生即是富贵之人,何来今后一说?只是尚在襁褓中便得到如此圣恩,也未尝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说罢,又小心抬了眼,见那两人面色奇怪,赶紧跪下身道:“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不,”葵叶摆了摆手,上前扶她起身,道:“荷衣所言甚是,是我目光太过短浅,思虑不周了。公主,你说是不?” 悬月微微颔首,道,“确实,葵叶,看赏。” 荷衣忙跪地叩头道:“奴婢不要赏赐,只请公主将奴婢留在身边伺候公主,奴婢就已经很满足了。” 葵叶一怔,但看悬月浅色眼眸却是深远的很,久久不开口,让那还跪在地上的孩子直哆嗦,便道:“快些起来罢,允了你就是。” 荷衣闻言,感激涕零,忙起了身道谢。 悬月忽道:“这留也不是永远,女大当嫁,迟早一日是要婚配的,就像葵叶,我也是留不住。” 一番话逗得葵叶羞红了脸,荷衣轻轻地笑。 掌灯时分,悬月梳妆妥当,只领了葵叶便往畅音阁去。 到了畅音阁,才发觉葵叶适才那番感叹确有几分道理。 龙帝坐在席上主位,入了门,便可清楚地瞧见他一身月牙色金锈龙袍,逗弄着怀中小小娇儿笑开了眼。 有一瞬,悬月以为自己瞧见的不是龙帝。 龙帝何曾如此温柔,如此慈爱? 身为一国之君,他高高在上,他与他的孩子不是父子,只是君臣。 再看席上几位兄长,面色皆有些难看,就连身为龙帝怀中稚儿的父亲的尉辰,也难掩面上僵硬。 龙帝先见着悬月,冲她招了招手,道:“月丫头可是来了,快来瞧瞧这孩子长得多俊!” 悬月忙福了身,请了安,依言上前打量着这孩子。 先前接他出世,那是浑身脏污,眼也未开,只是粗粗看了一眼,觉得五官不错。现在仔细看去,就觉那孩子确实讨喜,黑亮的眼睛像这皇家的每一个子孙,红红的小嘴“卜卜”地吐着泡泡,见着她更是不怕生地笑了开来,让她也有些喜欢。 “确实是个俊俏的孩子。”悬月道,又向一旁尉辰罢月道:“恭喜二哥二嫂,喜得麟儿。” “该是罢月好好谢谢妹妹,要不是妹妹帮忙”罢月拉起她的手,话说不下去,只是摇头。 龙帝听着奇怪,便问:“怎么说?” 尉辰起身道:“回父皇,罢月当时难产,多亏月妹妹镇定,救了罢月母子。” 龙帝惊道:“如此说来,这娃娃也是托了月儿的福啊!要不,月丫头也给这娃娃取个福气的名字吧?” “圣上!”萧德妃忙道:“这孩子的名字钦天监已经拟好,就等圣上过目!” 龙帝却是不予理会,将手里的孩子扶正,执意要悬月说出个一二来。 萧德妃也是不敢再有多言,只是怒瞪着悬月。 悬月自认见过些ng,此时也有些不安了。仓皇间,见到外头仍飘着的雪花,于是脱口道:“绛雪。父皇,唤作‘绛雪’如何?” “绛雪?作为男娃娃的名字是否太过秀气呢?”梁皇后出声道。 白龙帝却摇了摇头,“好!瑞雪乃吉相,绛雪,天降吉相。这孩子就叫‘绛雪’!” 众人闻言,立刻起身拱手道:“长公主好学识!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悬月自是见多了阿谀奉承,也未放在心上,再向龙帝福了福身,便在重楼身旁坐下,下意识地看去,那人今日着一身极浅的紫,袖口袍角缀了些银线梅花,清雅别致,见她望着自己,唇角提起淡淡的笑容。 悬月本是瞧着有些痴了,忽觉身下一个震动,人已往下跌去,重楼也是反应不及,却是濯雨快手扶了她一把,撇了头斥责起身后伺候着的宫人:“平日里都是怎么做事的!” 宫**惊,跪了一地。 悬月觉得有些怪异,扫了一眼那椅脚折处,很是平整,一眼就可瞧出是外力所为,又看向濯雨,就见那人眯细了一双狭长的眼,悬月心头一动,偷偷往龙帝那处瞧了去,那龙帝不知何时已不再逗着绛雪,一双沉沉的眼也不是看着自己,反是一瞬不瞬得盯着重楼。 忙道:“三哥莫气,换个座就是。”说罢,改往濯雨身旁坐下。 众人仍是沉默着,那厮儿也是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半晌,龙帝道:“罢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悬月微微侧过身,道:“谢三哥。” 濯雨举杯浅啜了口,道:“不谢,替老八还你几分情罢了。” 两人极微妙的互动,落在瑶贵妃眼里又成了另一番解释,酒过三寻,她大着胆子向龙帝请道:“圣上,如今黑王已有一子,老三年岁也不小,却未有成家,圣上也给指一门婚事吧!” 濯雨一惊,几乎站起,被悬月一掌轻劈上腰际,只得无奈坐下。 龙帝想了想,道:“确实,是朕忽略老三了。” 瑶贵妃趁热道:“臣妾瞧着悬月与老三挺合得来的” “蠢儿!”濯雨咬牙低道。 悬月听着也是叹气。 以前也是听过瑶贵妃的鲁钝之名,现下一看,确是空有一副美丽的躯壳。 她身份尴尬,请婚于她等同索要储君之位,瑶贵妃此次已是卤莽至极。 悬月本以为龙帝定是一顿呵斥,却不想龙帝只是摇着怀中的娃娃道:“朕岁数大了,有些事让孩子们自己做主吧。朕已将遗昭交给月儿,朕也该享几年的清福咯!” 第136章、此生无悔(2) 龙帝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是一颗破坏水面平静的小石子,体积不大,威力却是无穷。众人面色瞬息千变万化,远比戏台上的戏码要精彩的多。惟独重楼,一身清冷,好象真是桃源隐士,不问世事。他悠然地啜饮着酒水,间或夹了些菜,吃上两口,面上从不少优雅的笑。 悬月偷瞧了他一眼,暗叹了一口气,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再好的伪装总是有破绽,因为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重楼的眼里是料定了未来的自信与镇定。 重楼多是早就知道龙帝随濯雨一起去了港口,到了行馆才离去,就连遗昭之事,怕也是清楚。 重楼很聪明,即使不使用梦见的力量,他依然有着能够洞悉未来的能力。 至少是有关龙帝的未来。 因为他的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 很悲哀,即使是恨,龙帝也是成了他生命的重心。 龙帝亦是如此,他虽逗弄着怀里娇儿,两眼却时不时瞟向重楼的方向,暗自观察着他的反应,浑浊的眸子间是浓浓的猜测与防备。 她想,走至今日,重楼也该是庆幸的,几个兄弟中终是只有他,得到了龙帝全部的注意。只是当血缘和亲情已经成为谎言,仇恨已是牵扯在彼此之间的唯一牵绊。 五出戏唱罢,夜过一半,龙帝道:“各自回去好好歇着吧。”众人谢了恩,才纷纷离去。 悬月走至门口,想寻着重楼说上几句话,却看那人离席后,适才的亮丽就像被卸下的面具一般急速退去,月光之下,只剩一副被病痛折磨到憔悴的虚弱。 她及时按捺住要上前的冲动。 她问自己就是见到了他,又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重楼那般聪颖,早为自己排定了最有利的棋局。他的战场上,她无法做些什么。她能做的也只是好好做个牵线木偶,被龙帝死死地掐在手里,才能在短暂的时间里保护着他,直到胜负揭晓的片刻。 悬月捏紧手心,断然地收回了视线,转身要走,又被濯雨拦下。 “三哥?”她有些被吓道,很快又明白他的用意,率先道:“三哥不用费心了,遗昭我是万万不会交出去的。” “阿月!”濯雨按住她的双肩道:“就当三哥求求你好不好?把遗昭给我!只要我为王,就可立即接回小八,管他什么三国和平,要打便打是了!” “三哥!”悬月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说出这番话。 那个骄傲又狡猾的濯雨怎也变得如此?这座吃人的宫最后也吞去了他的理智了吗? “三哥,且不说我若把遗昭交给你,父皇会立即摘了四哥的脑袋,但就你适才的一席话,我也是万万做不到的!你当真要的就是一个血流成河的江山,是一个由无数人骨垒起来的王位?” “阿月,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你守不住的。” “我会守到最后一刻。我相信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她拉下他的手,狠心不看他落寞的模样,转了身走。 “阿月,不会有那一天的。”濯雨无力道,“任何一人即位都预示着其他人日后的暗无天日,阿月,你早就知道的。” 悬月停了脚步,未及,又继续往前走去,未曾回头。 尉辰揽着罢月回了宫,见她面有倦色,起身要去唤了奶娘来。 罢月拉住他的衣袖,道:“不打紧,我还不困,再让我抱会阿雪。” 尉辰点了点头,在她身侧坐下,同她一起看着已经睡着的孩子。 那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像他,鼻子和嘴巴却像罢月。 这个今后会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变是无声一笑,低头却见罢月微微抖着手,便伸过手去紧紧握住。 暖意源源不断,罢月却是颤抖不已。她反手握住他的手问:“你又要去争那遗昭吗?” 尉辰一怔,很快道:“不。” “你你怎么”罢月诧异不已,话也说不完整,回了头就见那人温柔的笑。 “那**在里头受苦,我便同阿月说了,待你康复了,我便同你出宫开衙建府去。那些东西既然都决定放弃了,就毫无再去争夺的意义。” 罢月仍是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那代表的就是尉辰生存的意义。 “我生命真正的意义已经找到,那些就算了吧。”尉辰伸指刮着孩子白嫩的脸颊,轻轻道:“有些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含义,还能给我的也只有痛苦罢了。我曾经努力过,就够了,现在,我只希望能看着绛雪无忧无虑地长大,给他一份完整的爱,那些我曾经缺少的,我要统统给他。” 罢月舒心一笑,心头是满满的感动,几乎落泪。 她一直期盼尉辰能够放下争夺之心,珍惜现在拥有,能够如此,此生定是无悔。 尉辰揽过她的肩头,拍着安慰。 气氛和暖之际,桌上烛火不自然地摇摆。 尉辰心头一紧,揽过罢月的腰肢退开身。 他动作突然,罢月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得眼前一个晃动,有阵风刮过面颊,再落定,手上已是空空。 “我的孩子!”罢月尖叫。 尉辰利眸扫去,来人却是无惊无惧,举高了手中的婴孩。熟睡的孩子早被惊醒,吓得直哭,哭得他的母亲直揪心。 “福全,你要做什么!”尉辰拉下欲去抢夺孩子的罢月,冷声喝道。 那人不答不语,只是淡淡退开身,露出身后主人鲜红的凤衣和魅惑的面容。 “天姓尉辰,我要你为我夺下摄政长公主手上的遗昭!”梁皇后指间一枚泛着蓝光的针,毫不含糊地刺入孩子娇嫩的肌肤。 第137章、此生无悔(3) 重楼一进屋,就见明昼缩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床头上还搁着药碗,却已经凉透。 这人该是等了许久,实在熬不住,才睡了去。 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睡颜,重楼心头暖暖的,也是酸酸的。 自己这条不被期待的生命仰赖了太多人的心血才延续至今,却仍然快走到了尽头。他离去后该有多少人会伤心?他终于从饱受折磨的人生中解脱,可这些被留下来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终是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潇洒,他还是有许多的害怕,有许多的放不下。 低低叹了口气,抖开被子替明昼盖好,不想明昼却先一步醒了来,睡眼惺忪的,时不时地揉着迷蒙的眼,却还是呆了还久,才认出了他,裂了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回来了?” 重楼宠溺地揉着他散乱的发,道:“下次等累了就回去睡,不然也差个丫头照顾着,别把自己折腾病了。” 明昼掩口打了哈欠道:“这可不行,老头说了,这药得按时按量服着。你这人啊,老是忘东忘西的,才把自己闹成这样,我可得好好看着你。”回头要拿药,摸着却已是凉了透,“哟,药凉了,我给你热热去。” 展风上前道:“殿下不忙,这事交给展风做就可以了。” 明昼不放心,还要亲自去,是被重楼拉住了人,才嘟着嘴不甘愿地坐下。 重楼知他疼他,现下也是闹闹,也就随他去了,径自拿了一本折子看。 明昼却是坐不住,抽走他的折子问:“那宴席好吃么?” 重楼也不动气,笑看着那人道:“寻常鱼肉而已,不去也无碍。不过十五上元时,还是随我一块去吧。” “不去不去,那种鸿门宴有什么好去的,倒足了胃口!”明昼气得跳脚,他根本就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偏偏绕了弯子答。 “那你随我入宫做什么?”重楼好脾气,随他闹,面上依旧是轻柔的笑,不减一分,“倒也是时候把一起都还给你了,也不能让你一个天家子弟一辈子种那些花花草草的。” “不要不要!”明昼耐不住性子,跳到他面前问:“皇帝把遗昭给了阿月这事是真?” 重楼跳了跳眉,“这消息传得也真是快,才多久啊,连你都知道了!” 明昼冷哼一声道:“你也小瞧了出云阁。老头儿在我身边可种了不少花,就怕我回了金窝银窝,忘了他那草窝。” 重楼听着忍不住笑,笑得脸红红,看起来着实健康了多。 “洛老阁主也真是疼你。” 当初洵玉要把明昼送去出云阁,他也自责了许久。 说来出云阁也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空气好,养着人也有了几分灵气,只是那阁主脾气实在怪,连他都摸不透,实在放心不下。还好明昼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被阁主收了去当义子,性子确实随老人家变了许多,却也不再是那个总怯懦地躲在他身后的弟弟。 “别把话题绕远了。”明昼环着胸哼道。 其实重楼远比濯雨狡猾得多,看着是个翩翩佳公子,实则只是挂个老好人的面具再拐人。 重楼无奈摇头,差点举双手投降,“父皇确实把遗昭给了月儿,该是在回燕洲的路上的事吧。” 明昼瞪大了眼,“皇帝也去了?” 重楼笑了笑,算是默认。 “那皇帝也真是狡猾,也够狠。”明昼狠骂了两声,全然忘了那人原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呢,可要去把那遗昭夺了来?你开不了口,就我来。” 重楼摇了摇指,道:“阿璃莫急,这遗昭也是父皇抛给饿极了的狗儿的肉骨头,但也是骨头罢了,不是上好的肉。” 明昼暗暗咬牙。 好狠的比喻,自己不也成了那心急的狗儿。 “现在等着出手的人实在多,我们不要去给月儿惹麻烦了。” “那你可是要等着皇位落在其他哥哥的手里?” “不!”重楼站起了身,迎着冰凉的夜风,诡异地提着嘴角,“遗昭的内容,我岂会猜不到呢?” 那老人家最不放心的依然是他,他一日不死,他是不会安心的。 那遗昭也是他的坟墓啊! 明昼听了一头雾水,要问又不知怎么问,还好那人率先转了身,将一块玉塞进了他的手心。 “这是?”明昼低头看了一眼,险些吓得坐倒。 “我一直替你留着。三宫之主,这些权利还是有的。”重楼拍了拍他的肩头,凑到了他的耳边低道:“小心藏着,最后一定会用。” 其实啊,最懂老皇帝心思的人其实是重楼啊! 明昼叹了口气,紧紧握住了那块玉。 小太监颠颠地跑出了翠微宫对等了许久的尉辰打了个千道:“王爷久等了,随奴才进去吧!” 尉辰点点头,面上表情全无,瞧在小太监的眼底冰冰冷冷的,骇得他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加快了脚步走,领他到了书房门口,又赶紧退下了身。 尉辰第一次到悬月的书房,仔细打量了一下,没见到什么贵重装饰,只有书,到处都是,估计可以把人埋了起来。仅有的桌子上又堆满了折子,当真要把那个女子埋了起来。 他忍不住开口道:“大过年的,怎也不歇息下?” 悬月见着是他,淡淡一笑,搁下笔,取过帕子擦过手,才走近他,道:“前些日子积了许多事,总得加紧处理,只怕误了事。” 尉辰道:“你原非天家人,却为天家如此尽心尽力,也是天家的福气了。” 悬月笑着摆了摆,“享受了这么多年天家的富贵,总要付出些代价的。”说着,又往他身后瞧了瞧,空无一人,便问:“怎得今天就你一人么?嫂子呢?” 尉辰面皮微微绷紧,负在身后的指紧捏着。 “有事找我?”悬月偏了头问,“那上花园坐着说吧,我让葵叶上些茶点” “不用了!”尉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感受到那衣裳下的瘦削,终是忍住了滚到喉头的话,“我上父皇那瞧瞧,顺路过来瞧瞧。也想问问你,绛雪做你的孩子可好?” 悬月略略惊讶,问:“怎得突然问起这个?” “你不愿意吗?” 悬月忙道:“自是十分乐意。” 尉辰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那就好,以后又多个人疼雪儿。不误你事了,我走了。”笑了笑,走了两步,又转了身道:“阿月,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以前没有,将来也没有。” “我知道的。”悬月颔首,目送那人出了宫门,袖下的指尖捏紧了那小小的木盒。 第138章、此生无悔(4) 尉辰没有走得远,步子太过沉重,迈不开,只得停下,躲在宫门口那个拐角偷偷看回去,似乎还可以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 过往的每一次,都是他走开,她被他留在了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也看着他抛弃她、背叛她。 他说对不起,却远远不够,他欠她的,是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只是现在,他又要再度伤害她,明明不想的,却不得不。 而她,也是知道的。 悬月是聪明的,也许作为一个政治家,她尚且缺少一颗不安分的野心,却因为上天的恶作剧得到了一双可以轻松看穿人心的眼睛。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适才她的笑容已经很勉强。 尉辰掩面叹息。为什么总是如此?为什么他的人生道路总被设定了轨道?即使只有一次也好,他想反抗,但又如何反抗?那个无辜的孩子,流着他的血液的孩子,还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却已经不会哭不会笑,只是睡,不会醒,小小的手上有颗黑黑的血点,是那条脆弱的生命饱受折磨的标志,也是他的梦魇。 他握紧了双拳,抵着自己的额头,颤抖着,抵得疼,却感觉不到。 “王爷”玉萧看不下去,“王爷做不到就不要逼自己,让属下来吧!” “不,这是我的罪孽,就由我一人承担。”梁皇后狡猾,争夺遗昭也许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目的也多是除去他。 皇权这条船,本就容不得人共乘,行至狭口已经是极限,迟早要踢了一人下水的。合作之初,他就料定了这一天,本不以为意,现在有妻有儿,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才想着避开,却没想到终是避不过。 皇家子弟,注定无可奈何。 “玉萧,准备一下,今夜就行动吧,绛雪不能再等了。” 又挡去一批上门打探遗昭消息的朝臣,洛淮觉得心里实在烦,额际也是抽疼得很,索性传令下去今日不再见客,自己入了花园去找重楼。 紫宸宫的香雪海举世闻名,数不清的文人雅士想一窥其真面目,却终是不得其道。可这东陆奇迹瞧在洛淮的眼里,却是一个大大的烦恼。 这片花海几乎可以把人埋住,他要上哪去找重楼? 幸好重楼留下了展风,领着他走了一会,就找到了人。 重楼正倾着身,凑进了面前长到腰际的花丛,认真打量着什么。 “四哥看什么呢?都快出神了?” 重楼侧了头,见是他,不由一笑,指着积雪中的一点红道:“我瞧它呢!” 洛淮凑过去一看,竟是蔷薇开了。 现在虽说是过了立春,却没有丁点春天的迹象,连那冬梅都开得正好呢,这蔷薇花怎会在这个时候开? “天降异象,怕是宫里头有事要发生了。”重楼拍去袖上沾上的残雪,边领着他往亭子里去边道。 “宫里头何时太平过?”洛淮挑了挑眉,一脸不以为然。 重楼转了身,想了想,道:“也是。”又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问:“今日上门的都是些什么人?” “就那些大老,追着问遗昭的事。”洛淮撇了撇嘴,“没说了几句,就言里言外地暗示四哥你要在阿月身上多下下工夫呢?” “哦?该是怎么个下工夫法?”入了花亭,重楼撩了衣袍在石凳上坐下,顺口问了句,倒见洛淮红了一张脸。 “一群老匹夫,脑子里都灌的草!”洛淮跺跺脚,气道:“还能怎么下工夫?整个王朝的人都知道长公主为四公子立毒誓不嫁呢,就要你用美色啊!” 重楼一愣,随即失笑,道:“亏他们想得到。” “就是啊!”洛淮也道:“四哥啊,你真不打算问阿月要那张遗昭吗?” “悬月本非天家人,身无天家血。父皇身性多疑,能放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肯定是握了她的痛脚的。” 洛淮脸色微变。 悬月随重楼长大,性子与他几乎一模一样,无欲无求的,能有什么痛脚,要说弱点也只有一个人 这孩子终是少了些心眼。 重楼无奈摇摇头。他生命有限,争了皇位也坐不了几年,传承给兄弟是必然。洛淮性子温和,为人公正,却是太过单纯,将天下交给他,他是放心也是担心啊! 转了脸又瞥见罢月自那头走近,一袭粉色的衣裳称着那张美丽的脸娇艳动人,只是脸色极为难看,竟比他还苍白许多,一双有些不安的眼瞧了瞧他又看向洛淮,似是有话要说,便道:“老六,你先下去吧!” 洛淮有些不明,看了罢月一眼,还是依言走了开,没走几步,被一人拽到了花丛后,张口欲喊,那人动作却是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是我,你别嚷嚷,我放手。” 洛淮听出是明昼的声音,便点了点头,待他放下手,忙不迭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昼轻叹了口气,看了那两人一眼,道:“我刚收到消息,过来提醒小楼楼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洛淮听着莫名,却能隐约感觉到会是对重楼不利的事,抓过他的衣襟要问,被明昼按住双手,瞪了一眼,狠道:“冷静,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在这看着,不然会坏事的!”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事”话没说完,洛淮倒抽了口气,但见那头罢月抽出袖中匕首,抵上了重楼的脖颈! “四哥!”激动之下,就要冲出去,明昼快手点住他的穴道,将他按进花丛里。 “二嫂要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救四哥?”手脚动弹不得,洛淮只能低声嚷嚷。 “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洛淮一怔,看着他那双近在眼前的眸子,先前对他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现在更是。 “你是谁?” 明昼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是你五哥,天姓明昼。” 第139章、此生无悔(5) 罢月今日穿一袭粉色底妆花纱蟒裙,两臂围了鹅黄、杏黄、橙黄三色织锦流苏,花纱蟒裙下摆是由五幅裙幅拼接而成,每幅有四组褶,每组又有五个间褶,拼接处镶了暗红色暗纱花缘,配着那随风流动的流苏,配上她本有的倾国美貌,行走之间就如同那仙子下凡,绕是重楼这等淡定的人在心里也是感叹了一番。 只是这等绝色,眉间却是化不开的烦愁,走了近,还可清楚瞧见眼角未拭净的泪水。 重楼转了眼,淡淡笑,仿若未知。 “嫂子,”他甩甩袖,起身相迎,“多日未见,身子可好?也怪我这身子,近日来一直不舒坦,阿雪那还没去瞧上一眼,过两日好了些,定要去看看。上次去燕洲的时候,还特地选了些童玩,只是路途上出了些事,一直没交给嫂子。” 他说上一句,罢月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待他说完,两眼已经湿润。 重楼讶意,抽了帕子递去,“嫂子是怎么了?什么事如此难过?可是二哥欺负你了?” 罢月摇了摇头,葱根一样的指揪紧了他递来的帕子,却不曾拭泪,任那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青色地面上。 “重楼,我对不起阿月,我对不起你,”她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哭地几乎喘不过气,“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一点没办法都没有了。除了对不起你们,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救他。他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啊!” “嫂子,你好好说”重楼欲起身安慰,罢月却已抽出袖中匕首抵上他的脖颈。 “重楼,抱歉,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想过。”罢月依旧哭着,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 重楼功夫底子远非一般武夫能极,耳力自是胜过常人无数,不远处的骚动自然是听的一清二楚。 他摇了摇头,不叹不怒,面色依旧平和,“嫂子,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也只有如此,才不会后悔。” 罢月抹去泪水,道:“重楼,你放心,我与辰定会承担这份罪责的。” “嫂子,”重楼笑着看向那朵在雪梅中摇曳的蔷薇,“我与月儿欠你们太多,就当我是还债吧。” 这辈子,该还得都还得彻彻底底,下辈子干干净净地出生,再不会受苦。 夜幕森森,就连星子也无法窜出浓云,只有西方那轮月,苦苦留在天际,一会儿破云而出,一会儿又遭重云卷灭。 深更夜阑的皇城,万物都像是已睡在梦里深处了,却有一道黑影翻过翠微宫的宫墙,无声落在院中。他在院中站里许久,望向睡房方向的双眼中眸色复杂难懂。 冷的夜,冷的风,刮在他的面上,刀刺一样的痛。 他握紧了双拳,熬过心头一阵一阵的痛,足尖点地跃去,直往书房方向掠去。 站在房门口,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后悔。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拉开了房门,走到桌案前,拿起白日里瞧见的那个木盒。 “你还是来了。” 清凉的声音,是心头落下的重重叹息,在这样的夜里,就像一种无法挽留的遗憾。 他转了头,瞧见了那个女子,一身月牙色的衣裳,站在那终于挣脱了浓云束缚的阴月之下,就像那月的化身,神圣不可侵犯。 而他,却是侵犯了她的领地。 对不起已不够陈述他的愧疚,抵偿他犯下的罪孽。 他无心与她交战,只求能够速速离去,尽快解决这件事,回头,定向她负荆请罪。 风一样,他掠过她的身畔,惊起她臂弯流纱。 悬月沉痛地阖上眼,翻掌手腕,玉笛晃过,银剑顿现,流星一般划开这个夜,缠上那人纤细的腰。 他暗惊,瞬时后翻,落地之余,吹响口哨。 软剑再逼上他额面之时,另一道黑影自门口飞入,手中大刀毫不留情地砍下。 悬月眸色顿落,动作不停,只是侧过手,以左手玉笛相挡。 “喀”的一声,顿成僵局。 悬月抬了眼,金色的眸在银色的月华下也成了冰凉的颜色。 “事关重楼的安危,我断不可能把遗昭交给你。” “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就此一次,事后由你处置。”他咬牙狠道,抬起一脚,踹向她的腹部。 悬月吃痛,却不相让,两臂运上气劲,弹开那大刀的同时,也扯他同往院中。 尉辰险险站定,却依旧挣不开腰间软剑,只能与她近身相搏。 悬月虽是单掌相迎,掌法却是灵动如花,尉辰应接不暇,满头大汗。玉萧欲出手相助,却是苦于两人太过相近,不从下手。仓皇间,悬月已是又一掌,五指成爪,直取尉辰胸口。 大局即定,又有人朗声喝道:“住手!” 悬月手腕一翻,五指直住尉辰颈项,再看那出声方向,是罢月,亦是挟持着重楼走来,那亮皇皇的刀子,紧抵着重楼的脖子,看得悬月危险地眯起了双眼。 “姐姐,连你也要与我为敌么?” “如果可以选择,我从不愿与你为敌,只是我身不由己姐姐求你了,把遗昭交给我们吧!”罢月苦苦哀求着,月光映亮了她眼底的泪花,看得悬月心头也是一痛。 如果有选择的话,她又何曾愿意走到今日的局面? 悬月长叹有口气,道:“罢月姐姐,我不可能将遗昭交给你们。父皇是将天朝的未来交到我的手里,我不在乎,但是上头也系了一个人的生命,那条命对我来说比这个天下更重要!”说罢,深深看了重楼一眼,那人负手而立,生命掌握在他人手里,却依旧淡定,他唇畔笑容暖如春风,是给了她。 “如果你不将遗昭交出来,四弟一样得死!”罢月狠心威胁到,手上使了劲,在重楼如玉的脖颈上压下一道血痕。 “那么,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悬月眯细了眼,利爪掐紧了尉辰的脖子。 局面一时僵持,两方都不愿放手。 却有一道破空之声急速逼近,刺痛着悬月的耳膜,她遁声望去,竟是一支利箭,向重楼的胸口急射而去! “不!”悬月立刻放开尉辰,毫不犹豫飞身挡在了重楼身前,硬生生挨下那一箭,那劲道震动了她全身的经脉,她不由昂头,口吐鲜红,映红了重楼一双错愕的眼 第140章、生死相许(1) 半盏茶的时间,流飞终于走出了房间,满头大汗,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只能连连摇头,再面对重楼,就连站立的勇气都没有,“碰”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流飞有流飞的骄傲,即便没有官职在身,他的骄傲也一样被尊重,这跪礼,他是从不向任何人行的。如今,他心甘情愿地跪在了这里,还能代表着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千斤石压过一般的沉重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重楼端坐在那里,望着前方的双眼没有焦距。 过了很久,他淡声道:“流飞,你不用这样。生死有天命,没办法。” 他这话,说得很无情,洛淮忍不住指责:“四哥,你怎么这么说呢?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凭你的身手,二嫂如何挟持你?凭你的能耐,悬月又怎么会躺在那里,生死不明?” 明昼扳过他的肩,毫不留情地扇下一巴掌。 “你又凭什么说这些风凉话?你又知道了多少?你知道重楼现在的身体是如何的脆弱吗?你知道他身上背负的痛苦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被他保护地滴水不漏!你自以为知道了一切,事实上最肮脏的事他从来没让你沾手!过去、现在、未来,你从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这个人!” 洛淮捂着刺麻的脸颊,无声地望着重楼,那个人面无表情的,淡淡的,连那双眼也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因为你从来不让我知道。为什么,很多事,只有我被瞒着?” 重楼站起身,摇摇晃晃的。 正这时,葵叶从里屋跑了出来,扑倒在他脚下急叫道:“王爷,您快去瞧瞧公主吧,她的样子很奇怪您看看她吧,是您的话,她一定能挨过去的。” 重楼看着泪流满面的葵叶,心头一阵痛,喉头一涩,嘴里全是腥腥的甜。 他什么都不再说,缓缓地往屋里走去,步履蹒跚的,像个年过六十的老头。 明昼狠瞪着洛淮,道:“就你这个傻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这群人都是半只脚入了地狱的人,只有你还有机会回去,你知道么?” 洛淮自震撼中回神,倒退了两步,转身冲进了夜中。 重楼在床边坐下,就见悬月额头上全是汗水,连发也是湿漉漉的,她紧咬着牙,神色很痛苦。 重楼的心又是紧紧一缩,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唇用力地咳嗽起来,再摊开掌心,全是粘腻的红。 他摇了摇头,拉起悬月的手,低声道:“月儿,够了够了,已经够了,不要再勉强了。一开始什么都已经注定好了,我们再勉强也改变不了什么。你累了,我也累了,我们都不要再逞强,就算了吧。你要不想醒来,也没关系,就在那好好休息,不要走太远,等等我,我很快就下去陪你。你说过我们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见孟婆,就是不喝那汤,要记着,不要忘,下辈子也要在一起。现在都依你好不好?” 他笑了笑,抽过脖子上明昼坚持替他挂上的香包,里面装满了碧荷。他狠狠扯下,扔了出去,扔完后,立刻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我答应过你的。月儿,月儿” 悬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浓雾,好不容易瞧清楚了些,前头走着的竟是重楼。 她不会看错的,那个是重楼。 可是重楼怎么会在这呢? 她忙大声喊他,他却是听不见似的,一个劲地往前走着。 悬月赶紧追上前,拉住他。那人一个踉跄,站稳了,看着她,愣头愣脑的,目光也有些呆滞。 她问:“重楼你怎么会在这呢?” 他偏着头,傻气地说:“我在找一个人。” 悬月有点愣了,这是重楼吗?重楼为什么会这样说话呢? 重楼又继续说:“我要找到她,再不快些,她就自个儿过去了。我们约好的,一起走,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见孟婆,就是不喝那汤,什么苦都记着,不要忘记,然后下辈子也要在一起。” 悬月听了,泪如雨下,拉着他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 重楼急了,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你放手,我要快些,我答应过她,再也不离开她的。” 悬月哭得更厉害了,她用力地摇着头,甩开朵朵泪花。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连重楼也来了呢?当初逼他不要离开他,到底是在害他吗? 两人拉拉扯扯的,那头牛头马面拖了铁链走过来。 重楼受了惊,像个孩子躲到了她的身后。 “我现在还不能走,要等她一起,一定要等她一起。” 牛头马面铁面无私,听也不听,甩了铁链要来锁他。 悬月忙拦在前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们不走,谁也不走。不走了,不走了。就是勉强也好,也要走到终点。” 浓雾又散去,悬月终于睁开眼,身子沉沉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她的身上还趴着一个人,很痛苦地抽搐着,嘴里不断有鲜血流出,染红了一片被面。 “月儿,”明明很痛苦,他还握着她的手,一点也不松开,“到哪我们都不分开。” 很深很暗的地牢,没有什么光亮,只要墙壁上十多米才有一盏的油灯,苦苦地撑着。 尉辰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曾想过,若那一日,皇位不是自己的,他也会在兄弟动手前自我了断的,定不会让自己狼狈的走。 只是如今,他还是走到了现在的境地。 他什么都没有了,被撤去了玉冠和华服,那些他用了一生才争来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梁后,因为她的阴谋。 自她在绛雪身上下毒时,他便知道她的最终目的是除了自己。 即使如此,这个陷阱他依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到现在也不后悔,这一生都不会后悔。 隔壁又关进了一个人,他偏过头,很轻松地笑:“你来了?” 第141章、生死相许(2) 罢月很少见到尉辰的笑容,鲜少的几次,也很是勉强,如今真正见到了,很美,像坛上好的美酒,轻易地就可以让人醉了,只是却是在这种地方。 她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墙上的火把,微弱的火,被地底里一阵一阵窜上的风吹地左摇右摆的,就像她和他生命的烛火,很容易就要被熄灭了。 “害怕吗?”搁着木栏,尉辰握住了她颤抖不已的手。 她微微地笑着道:“好怕啊,还想与你走下去啊,还想看着阿雪长大啊!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仍会这样选择。” 也许,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那时,她攀上了他倚靠的梅树,他拣到了她掉落的丝履,注定了要相遇,注定了要走上这一遭。 尉辰浅浅地笑着,留恋的指划过她的发,划过她的眉眼。 看着她绝望的笑容,他问自己,曾经后悔过吗? 他这一辈子,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身不由己地出生,身不由己地陷害自己的兄长,身不由己地扼杀那段才萌芽的初恋。 却不曾后悔娶了她,不后悔为了她放弃了所有。 “此生不悔。” 罢月哭了,也是笑了。 她的恋情一直战战兢兢,就怕在下一个时刻,身边人眷恋的眼又看向了那个女子。 能听到他这一句,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 龙帝来的时候,葵叶正小心扶着悬月起身喝药,见着龙帝,勉强着要下床行礼。 龙帝快一步按住了她的肩头,好声道:“好孩子,别忙动,坐着就好。” 他的语气很温柔,他的眼神很温柔,她几乎要以为他当真是这般呵宠着自己。 悬月在心里叹了口气,依言靠上床头。 “老二的案子该结了。”葵叶奉上茶水后,龙帝缓缓说道,“朕,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圣父可有问过三哥和四哥?” “问他们做什么?”龙帝冷笑道:“这样的局面还不遂他们的心愿么?” 称不称他们的心,她是不知,却知道定是称了某个人的心思。 “太子、老二,下来还会是谁?”龙帝阖上眼,难掩疲态。 “恕月儿多嘴,各位皇兄走到今时今地,不正是圣父所为?” 瓷杯被扫落地上,迸裂成碎片。屋内宫人尽数颤抖伏地,高呼:“圣主息怒!”只剩悬月一人,即使面无血色,犹如风中弱柳,依然挺直了腰板,两眼坦然直视龙帝的虎目。 “他们是朕的孩子!” “他们是位国君的孩子,不是您的孩子。”悬月淡道。正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位父亲的孩子,所以他们承受了太多。尉辰的母子分离,濯羽的有情难成,重楼的被弃被离,他们的无奈皆都来源于他们有一位不普通的父亲。 九星夺月,岂是真因为天降授位神女? 龙帝面色僵硬,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久久难以平静。屋内也冷滞着,无人敢出声。 许久,白龙帝面色稍解,五指却依然成拳,“告诉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月儿无所想,只想告诉圣父一个真相。” 龙帝因她的话猛然抬起了眼,那一瞬间,那双绝望的眼仿佛又充满了希望,让悬月确定她应该是这么做的。 “给了我一箭的人不是二哥,他与二嫂有错也只是错在想夺取遗昭罢了。” “是谁?”白龙帝握住扶手的手陡然收紧。 悬月瞟去一眼,嘴角轻勾:“月儿不知。” 不知,便是最好的回答。白龙帝会因为残存的血缘亲情信她一句以有理由放了尉辰,却没有理由听信她一句话缉拿皇后。梁皇后身上所牵所绊太深太广,怕是龙帝自身越牵扯在了其中,又岂会因她的片面之词而有所行动。他对她的宠、她的倚重皆都是因为她还是枚有利的棋子,也终究只是枚棋子而已,万不得已,也是可以放弃的。 “朕明白了。”白龙帝缓缓起身,近侍匆忙上前搀扶,“月儿,拟旨。” 悬月微怔,近侍已摆上小桌,奉上明黄绢帛、朱砂狼毫。 “拟旨。”白龙帝再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悬月觉得自己手指僵硬,但仍是接过了那千斤之物。 “皇次子尉辰,恃权妄为,罔为东宫之首,今令奉还三宫玉册,撤王号‘黑’,改字‘景’,择日出宫开府。” 笔尖停留在了最后一笔,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天朝祖令,储君当从七色亲王中择定。撤去七色封号,便是失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即使这原本就是尉辰要的,这一刻,悬月呆望着面前的金帛赤字,仍是觉得手里的朱笔顷刻间有了万鼎之重。 龙帝深望了她一眼,道:“这是朕唯一能给的恩典。” 悬月合上了眼,手腕轻移,朱砂滑下最后的一笔 明明是大好的春,怎落得个百花凋零? 重楼立在廊檐下,默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 明昼走了近,淡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案子已经结了,父皇本来的意思是按律处治。” 重楼陡然僵住了身子,面色未变,袖中手却是紧握成拳。 这按律法处理,便是死罪。 “不要紧张。”明昼按住他僵硬的肩头,“我已按你的意思联络上赤王,与他一同请命让阿月处理此案。刚有消息传来,皇帝已经去了翠微宫,事情会有转机的。”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重楼移开了视线,摊开手心接下一片飘落的花瓣,眼色怅然,“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今日?” 抬眼看向眼前的御花园,凋了百花,踩上了春天的脚步,却依旧是满院的萧索。 很久以前,这里聚了九个孩子。老大有些木讷憨傻,缠在笑弯眼眉的老二身边,赖他帮自己做功课;老三淘气笑得像狐狸,拢着老八一同作弄老六,惹得老六哭红了鼻子,老五温柔善良,为他擦着泪水;老四静坐一旁,兀自看着手里的书,眉间却是打了好几层不满的褶皱,膝头趴着老七、小九两个睡着的娃娃。 多年以后,老大拘禁靖州,老五有家不得回,老七早逝,老八临国为质,满园芳华如今已是凋零残败。 重楼长叹一声,仰望苍穹,“究竟是什么,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地步?” 第142章、珠玉在侧(1) 除了对权利的欲望,还有什么能把所有人都逼入命运的死角? 悬月站在窗前,外头正落着雨,雨势不大,却是一时半会停不了,落得人心里直闹腾,她却是一脸平静,倒是身后念旨的小厮,满心地忐忑,嗓门都提不起来,惶恐着念完旨,却等不到半点回应,又不知还要做些什么,只能小心地瞥了眼窗前那清冷的声音,又看向前头戴着凤冠的女子。 那女子,神仙一般,且不说皇家的凤冠霞披如何称人,单单只是那个人,已是道不尽的靓丽,高贵、典雅、美丽、端庄,任何一个词用在这人的身上都是不为过。 梁皇后侧过眼,迎上小厮痴迷的目光,娇柔一笑。 那厮儿“呀”了一声,瞪眼倒地。 梁皇后抿唇一笑,看向悬月,那人动也未动,只有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晃过。 “你要的旨既然已经传到,又何必杀人?” 梁皇后笑道:“你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道所谓的圣旨也不过是我纂拟之物而已。” 悬月道:“皇后倒是狂妄,也不怕我说了出去?” “说与不说的结果,你清楚的。” 梁皇后的语气和她做的事一样狂妄,悬月知晓她的背后是谁在纵容,恼怒也是无语,便甩了甩袖,道:“这般大废周章的,也不过是要推了小九上位,你可问过他的意愿?他若不肯,我点头也是无用。” “歌儿自然是愿意的。” 一个少年应声走入,发束白玉顶冠,身穿鹅黄朝服,上绣银纹八爪蛟龙,腰环翠色佩带,小小年纪已是风姿卓绝,比起上头的兄长,是丁点也不逊色。 楚歌盈盈一拜道:“楚歌见过皇姐。”行礼间,面色冷漠,丝毫不见往日楚楚娇儿的模样,倒有了几分政客的味道。 只是多久,就能让一人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若不是环境迫人,就是个人意愿。 还有什么,能把他们逼到了这个地步? 悬月淡淡收回视线,再度望向窗外的雨。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我成全你。” “多谢皇姐。”那少年又是一拜。 腰未弯,梁皇后已托住他的手肘道:“日后你也是正一品亲王,何需再行如此大礼?” 楚歌顿了顿,半掀眼睑,露出一双眼,平淡无波,就像两汪死水。 “走吧!” 悬月转了身,淡看那少年随他的母亲走了远,指尖沾上茶水弹向地上那人的耳际。 该是死去的人猛地坐起身,满面惧怕之色,连礼都忘了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你是帮不到他的,逃了今日,也避不了明日。” 重楼掀帘步入花厅,说了一句,就不禁右手成拳抵唇轻咳了两声。 悬月见了蹙眉,道:“怎不好好躺着?答应你的事,我就不会反悔。” “那你现在又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在感叹,都如此努力了,我还是逃不过与他为敌。” 重楼摇头道:“答应我之前,你就明白的,如今在朝的皇子只剩三人,东宫那头是断不会让老六上位的,小九是唯一的选择。” “这就是皇后要的。”她咬牙道。 “相信我,终有一日她会后悔的。”重楼抱住她,用哄儿入睡般的声音轻轻说道。 -------------------------------------------------夏夏从实验室艰难地爬了回来,累趴,想念有存稿的日子,呼呼,小更一章,明天补上。 第143章、珠玉在侧(2) 楚歌随梁皇后回了栖凤宫,一路都缄默不语。行至景泰殿前,梁皇后停了脚步转了身,那个少年也随之止步,躬身行了个礼,彼此间保持了三步的距离,守礼守教,决无僭越。 梁皇后皱着眉看着两双宫靴间的距离,想起以前这孩子是如何粘着自己,心中难免一阵感叹,“歌儿,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就不可再心慈手软,心存顾忌。” 楚歌抱拳道:“歌儿明白。” 那声音嘎哑难听,就像利爪挂过岩石表面发出的凿磨之声,让人心头直毛。 梁皇后明白,这孩子正是成长的时候,身体上许多让人不适的变化都是极为正常的时期,就像白天鹅展翅高飞之前的模样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只是她摸得清他身体的变化,却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只能隐约感受到,这个孩子在恨她 她深深望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孩子,冰凉的手抚着他俊俏的脸,“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今日所做的一切。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永恒,再浓烈的情感终有灰飞烟灭的时候,只有权利,才是至尊的永恒。” 楚歌轻轻一笑,道:“母后放心,歌儿明白。” 梁皇后满意颔首,转了身继续走。她知道他其实是不明白的,但有一天,当那金色的龙冠带上他乌黑的发,当他踩着长长的楼阶,坐上万人之上的位子时,他便会明白。 楚歌倾身恭送,待那典雅的身影走了远,黯淡的眼眸隐隐有了波动。 他直起了身子,看着母亲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小的少年,心中已是一片悲凉,小小的年纪,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面临选择,却总不能选择自己最满意的答案? 那一天,也下着蒙蒙的雨,那个男人打着伞站在湖边,紫色的衣,银色的绣纹,周身蒙着淡淡的水气,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他问:“小九,你愿意做我的棋子吗?父皇定的棋局很凶险,在他的计划里,月儿是颗必须牺牲的棋子。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我守不住。你愿意为我守护他吗?” 他上头有八个兄长,只有重楼是他的憧憬,他在他的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神圣的让他不敢抬头仔细瞧上一眼,那日,头一次,他迎视他的双眼,那双眼,狭长又清丽,里头流淌的却是太多的无可奈何。 他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什么都有的男人却活得如此的无奈? 答案,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他痛苦的凶手,他自己是他无奈的源泉。 他亏欠了他许许多多,也亏欠了那个女子。 他怎会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赶离她的身边? 他抽了抽发酸的鼻子,道:“好。” 这声“好”的代价其实很沉重,自此以后,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也再不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疲倦地阖上眼,再睁开眼时,有一男子打着伞步步向自己走来。 那男子面貌普通,身着二品青色隐卫官服,走了近,收了伞,单膝跪地行礼道:“属下杨成见过九殿下。” “你总算来了。只是如此改名换姓,连真面目有必须掩去,童泽,你甘心吗?” “心甘情愿。” 楚歌轻笑两声,转了身看外头绵绵的雨,半晌,轻轻道:“我也是。心甘情愿。” 隔日,悬月上书请旨赐封九皇子晋封正一品橙亲王,位东宫之首。 此言一出,举朝震惊,且不说西南两宫,就是东宫几位重臣也是不赞同,但多少碍着皇后的面子,明着不好追问,暗里是与其他两宫的老臣联名奏请龙帝慎重思量。 宫里永远没有长久的秘密,三宫老臣联名上书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悬月的耳里。 悬月听着冷冷一笑。当日尉辰无声无息退出了政局,多少人愁白了头,就怕大权就这样旁落至西南两宫手里,现在她如他们的愿还回该属于东宫的部分,倒还有人怨着不满意,这世道永远称不了所有人的心。 消息传开后的第三日一早,龙帝身边的高权上仁政殿通知悬月,龙帝晚上要上翠微宫用膳,请下头的人好好准备。 悬月听了心里有了数,这皇帝是要与自己商量楚歌的事了。 悬月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了,她原以为龙帝对这事是赞同的,依皇帝的性子,这个关头是不乐见权势失衡的,倒没想到事情却在他那里卡住了。 是真的被几个三代老臣烦了耳根子? 悬月决定晚上好好听听龙帝的意思。 虽是这么决定了,心里头还是觉得乱的很,总觉得又有些事要发生了似的。 摸上了手边的杯子,茶早就凉了,便唤了声“葵叶”。新的茶水立刻换上了,悬月随意瞥了眼,发现那手白白嫩嫩的,完全不像葵叶的手,心里“咯噔”了一下,抬眼看去,发现在身边伺候的竟然是荷裳! 那女子显然也吓了一跳,不待她问,已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葵姑姑去了紫宸宫。我暂时替她一会儿。” 悬月眯细了眼。她一直觉得这女子不会是安分守己的主,自是有意无意地防着,没想到让她突然离自己这么近,不由猜测这里的事被她看去了多少。 荷裳见她一脸的不信任,连忙跪倒在地,哭道:“奴才说得都是实话,不敢骗主子啊!” 悬月见她哭得楚楚可怜,旁人见了倒要以为她做主子的欺负人,便挥了挥手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荷裳立刻摸去了眼泪,福了身就退了下去。 悬月直见她真走了开,才喝了两口茶,取了折子继续看,没看几页,又开始犯困,原以为是这两日睡得少,捏了捏鼻梁提提神也就算了,没想到却是越来越困得不行。身不由己合眼前的一瞬,她猛然察觉到,那杯茶有问题!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去了。 悬月心里暗叫一声糟,龙帝早谴人传了话要来用膳,自己却睡得死人一样!不禁怀疑那荷裳当真只是要攀高枝那样简单吗? 稍加整理了衣裳就要出去看看情况,刚走到门口,却见葵叶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见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144章、珠玉在侧(3) 葵叶领着一人走了来,见着悬月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只一个劲的摇头叹气。 悬月一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是出了事的,但看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尽管没有龙颜大怒的迹象,却也不知里头埋了多少人的眼线,便甩了袖子道:“里头说。” 葵叶赶紧拉着身后的人进了屋,谨慎地关上门,张了张嘴,依旧不知该怎么说,索性把一直藏在自个身后的人推到了前头。 灯火之下,荷衣一身狼狈想藏也藏不了。 她发丝凌乱,衣冠不整,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很是触目惊心! 悬月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当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脸色一沉,一掌拍上了几案,震得上头的茶杯滚下了地,裂了个粉碎。 “丫头,还愣着!”葵叶见荷衣还愣愣地说不出话,一双大眼空空洞洞的,叫人瞧着也是心疼,但还是狠心拧了她一把,怒道:“快把事情都说清楚啊,公主才可以给你做主啊!” 荷衣长长吁了一口气,眼里回复了些清明,又赶忙合上,再睁开,眼泪就漱漱地流了下来,一时竟哭得不能自已,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公主一直没来荷裳就给万岁爷上了酒没想到没想到万岁爷就拉了奴才去” “这贱人!”悬月拍案怒骂,霍地起了身往偏殿去。 葵叶从未见过悬月这等盛怒的模样,就怕再出事,也顾不上还哭哭啼啼的荷衣,赶紧跟了上去。 悬月一路风火,到了荷裳门口,也不见消停,扬袖就是一阵掌风,劈了那门粉碎。 里头荷裳本就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大祸,这就收拾细软打算连夜出逃,没想到悬月来得快,显然火气也烧得旺,一掌就劈碎了上好的门板,当下吓得跪地直哭。 “还有脸给我哭!”悬月扬手就要一掌,扬至半空,又极为克制才僵硬地放下来。 “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荷裳上前抱住悬月的腿,苦苦求道:“公主就饶了奴才这一会吧!” “你也知道害怕了!有胆在圣上酒里下药,就没胆承担结果了吗?”此话一出,就见那荷裳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眼色不由更冷,“怎么还想否认?圣上那酒量岂是翠微宫几杯清酒灌得醉的!你胆子还真是不小,敢对当今圣上下药!还要拉我下水陪你找死不成!” 荷裳忙叩头求饶:“奴才再也不敢了。” 那丫头也不含糊,叩得“咚咚”响,饶是葵叶这等冷情的人也看不下去了,刚想向悬月求求请,却见那人眼里复杂的很,一瞬间闪过的诡光,让她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起来吧。”悬月忽地淡淡抽开了身,在椅子上坐下,稍想了片刻,向葵叶道:“把荷衣带来!” 葵叶领了命去,很快就带了人来。 悬月深深望了荷衣一样,再对葵叶道:“阿叶你领这贱妇出去,看好她,别再让她给我惹事!” 葵叶点头,拉起那不停打颤的荷裳出了去。 门一关上,悬月还没开口,荷衣已先“扑通”跪下了地,磕了两个头,道:“公主大恩,赐奴才死吧!” 悬月伸手要扶她起,荷衣却是死脾气,求死的心坚决的很。 悬月无奈道:“荷衣,我可以为你争个名分的,虽说只能是个小主,但远比你在我身边为奴强得多。” 荷衣摸了摸泪道:“奴才不愿侍奉万岁爷。” 悬月淡淡笑道:“燕洲令苦心将你们两个花一样的姐妹安在我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一天,现在又是何必呢?” 荷衣一颤,不甘置信地看着上位那个清冷的女子,半晌,索性咬了咬牙,坦白道:“奴才两姐妹确实遵了爹爹的安排来,但那是爹爹的想法,不是奴才的,姐姐的心愿我不清楚,只是奴才,奴才当真只是想侍奉公主才来的。奴才愿对天发誓,决无半点攀龙附凤之心!” 悬月道:“你可知,今日不入后宫,以后即便是我要为你寻个好人家,也是困难?” 荷衣叩头道:“奴才愿终生不嫁,永远伺候公主。” 好一个终生不嫁! 悬月摇头道:“罢了罢了,你去吧,唤荷裳过来!” 荷衣赶紧起身,谢了恩告退,临走前又听那人道:“这事总要解决,你不要,我就给了你姐姐,日后,你依旧是奴,她却为主。你可知道?” 荷衣片刻犹豫也无,拉开门跑了出去。 悬月顿觉头痛,疲惫地揉了揉眉,脑袋还没来得及放空,荷裳已经怯怯地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跪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悬月扬了扬袖子,道:“你自个儿闹出的事情自个儿解决吧!” 荷裳一听,大惊,又要叩头求饶。 一支玉笛不慌不忙地抬起她的下颌,荷裳一抬眼,正对一双金色的瞳,兽眸一样的颜色,看得直打颤。 “父皇那里由你替上,荷衣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明日,我会替你求个封位,我能为你做得也就这些,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荷裳瞠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飞了去的鸭子竟然又会飞回来! 悬月看她不禁流露的欢喜之色不仅冷笑几声,拍拍她的颊道:“可别开心地太早,这后宫是会吃人的!你既然想尽办法也要进去,就让我瞧瞧你的野心究竟能让你走到哪一步吧!可别太让我失望!” 五日后,龙帝连下两昭:九皇子楚歌晋封橙亲王,位东宫之首;翠微宫女官荷裳晋封正七品御女。 阴雨过去后,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明昼推着重楼出来走走。 近日那人的身体是越发的差,素日里的走动也只能尽量避免。 外头的阳光那么好,那么暖,却始终暖不红这人苍白的脸。 明昼瞧着心头一阵酸,瞧好重楼瞥了头看来,忙提了唇角傻傻地笑,随口扯道:“阿月怎么又突然扯了个丫头进来,现在不是更乱了么?” 重楼淡淡一笑,眉眼间却尽是春的风情,看得人都要醉了。 “月儿啊,我总不想她趟这浑水,她倒是想尽办法替我把前头的路铺顺。”重楼摇了摇头,无奈地合上了眼,“日子也是不多了。” 明昼心头一惊,不知他叹的是自己,还是龙帝。 第145章、珠玉在侧(4) 重楼没想到,这一合眼,竟是就这样睡去了。 眼前的湖水翠玉一般的颜色,又映着天上飘过的几片云,乍看之下倒向那高高在上换了种颜色落下了人间。 面对如此的美景,他却能就这样睡了去。 重楼支着颊,嘲讽着自己今日的模样。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体力竟会不济至此,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却必须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他冷冷一笑,有多冷,自己不知道,身边的空气却颤出一个涟漪。 身边有人,他却不惊讶。自己在风口入睡,明昼却能消失地无影无踪,能让他跑得怎么快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侧了脸,就见如此柔美的湖畔却木头一般地守着一排的侍卫,一排的宫人。 好大的阵仗。 鼻头哼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鼻音,皇帝手持杯盖刮着茶沫子的动作却明显地停顿了一瞬。 龙帝在这坐了许久。 他一直看着这孩子睡着的模样,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天真,和小时侯一模一样,勾动着他心底最开始的愧疚。 他深深地看着这孩子纸一样的脸色,宽大的衣裳也掩不住的消瘦,眼眶也忍不住湿润了些。他记得几个孩子中,就属这孩子身子最好,跑上跑下动个不停,却从不知道累。现在却是弱得连走动的气力都没有了,连腿脚不变的洛淮尚且可以自由走动,他却已经需要轮椅代步了 这孩子永远是他心头一根象牙造的刺,痛得不得了,却始终狠不下心真正拔掉。 皇帝端着杯啜饮着茶水,温热茶水入腹,也冲淡了心头莫名的感伤。 宫人上前端走已经见底的杯子,藏色的身子晃过,那皇帝的脸依旧如雕像一般,俊美儒雅却没有表情。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重楼笑容不变,垂头把玩着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老天爷要收我这条命,我挣扎也是徒劳。” 龙帝眼眸闪了闪,问:“可是苏结衣那剑” 重楼轻轻笑出了声,“父皇何必为那一剑挂心,父亲有难,做儿子的自然以身相救,这条命都是父皇给的,还给父皇也不可惜。” 这可是代表今后两不相欠? 龙帝霍地捏紧了椅上扶手,眼中闪过一阵狠,又强忍住,才没有发作。 他深吸了口气道:“老四,只要你不去碰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朕和你之间还是可以回到从前,今后也是如此,即使朕不在,你也是碧天王朝最尊贵的亲王,这样不好吗?” 只要不去碰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又何尝想过去争夺?他安于自己手中的一份小小幸福,权利富贵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总有些人顾忌着,不放心的,偏要连他唯一的快乐也夺走,偏要折了他的羽翼、囚住他,却还是不放心。 “所有的,都是你们逼我的。”重楼望着平静的湖面,平静地说道。 龙帝的神色瞬间难看起来,他的手脚都在发抖,却在那人看不见的身后也要极力维持镇静。 他甩了甩袖,道:“老四,你身子不佳,还是多多修养的好。这西宫的事暂时由老六代劳吧!” 削权 好个理由。 重楼毫无异议地摘下拇指上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羊脂扳指交到了高权手里,换得龙帝如愿离去。 “父皇,不是任何事都能在手中拿捏准的。您曾有珠玉在侧,却被您一把推了远。慢走,儿臣不送。” 龙帝停步转身,但见前头水绿花红,只有那人,素色的衣衫,坐在那里,就像幅画,却是一副刺目的画,无法多瞧。 洛淮一直树后瞧着,瞧着龙帝来了又去了,面色瞬间变化,重楼怡然如常,他都是连看着也是不敢了。 平心静气再看去时,龙帝已经走了远,重楼的眼却一瞬不瞬地看向他这里,莞尔一笑道:“都瞧见了?” 洛淮深吸了两口气,走到他面前,道:“都瞧见了。” “那也都明白了?”重楼笑着收回视线,看向前头,“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洛淮甩开衣袍前襟,跪地道:“洛淮想知道所有。” “你看见的就是所有。”重楼淡道。 “四哥!”洛淮急喊了两声。这么远的距离,他能瞧见什么,他能听见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重楼沉声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需要你插手。至此往后,你安分做你的西宫主位,其他事都不要再管。”扬了扬手,道:“展风,回宫。” 最忠心的暗卫无声地出现在两人的世界,走过面如死灰的洛淮,心一软,伸手扶起他。 洛淮浑身一颤,瞪了眼,展风已是推着重楼走了远。 他摸进衣襟,摸出一张短短字条。 “无知才是一种幸福,珍惜。” 四月初三,春已去,了无痕。 洛淮无何奈何地接下了西宫金册,接下了那枚千斤重的羊脂玉扳指。 悬月难得一袭鹅黄宫装,怀抱玉如意,上白合宫向新主贺喜。 “竟是连你都来道贺!”洛淮早已按捺满腹的不奈,“你不知道我是如何登得这个位子的吗?” “自然明白。”旨是她拟的,她怎会不知道? 重楼降一级为从一品郡王,洛淮升一品为正一品亲王。 亲王之位只得三人,有人上去了,自然就要有人下位。 “六哥,如果你是愧疚不安,大可不必如此。现在重楼需要的是休息。”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为国事操劳,权利对他来说并没有真正的意义。” “父皇早就下了遗昭,现在的荣升罢黜并不能改变什么。” “如果,那份遗昭根本算不了什么呢?”洛淮忽然道。 悬月浅浅一笑,“重楼自然有重楼的想法,他若有了决心,又岂会坐等不堪下场?” 第146章、珠玉在侧(5) 她说重楼自有重楼的想法,他若有了决心,又岂会坐等不堪下场。 她说的自信满满,从容不迫,事实却是连她也不清楚重楼的打算。现下西宫异主,说大也不是大事,聪明人都知道洛淮的背后还是重楼,但始终是削权,除去了这层华丽的外衣,重楼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可以从这幽幽深宫中保他全身而退? 他们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却偏偏只是活着也这么难? 前头的雾始终太浓,即使头顶阳光灿烂,她依然看不透前方的路,惟有迷惘。 悬月刚走入景泷殿,就有小厮上头打了个千,接了外袍道:“公主,四爷来了,候了许久哩!” 悬月略有诧异,停步问:“人呢?” 小厮恭敬地回话道:“爷等了,展护卫也劝不回去,就由荷衣姑娘伺候着在偏殿歇下了。” 葵叶听罢,“哎呀”一声,神色有些古怪。 悬月笑骂:“你啊,怎就把不该学的都学了呢?这脑子啊,竟拐上不该想的方向去。” 葵叶见她拐了个方向,是往偏殿去,有些不服气,“我这可算不上想歪,是想到你肚子里去了。有荷裳这个做姐姐的有例在先,荷衣还指不定心里透计较着什么呢?” 悬月笑了笑,猛地止了步子,转身一指点上葵叶嘟嘟囔囔的唇,“阿叶,荷裳那丫头野心太大,终有一日会被皇后利用了去,与其那样,还不如为我所用。现在让她爬高了些于我无益也无害,对她却是不小的甜头,总能让她臣服一阵子的。至于荷衣,她很像你,有一**不在了,我倒是希望她能伴在我身边的。” 葵叶连忙摇头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悬月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总有一人该得到幸福的。当**舍命救我,是为了如此,我背你下山,也是为了这个。” 葵叶恍惚想起了以前的日子,那是远比现在还要辛苦百倍的日子,她却突然在那人的背上看到了更沉重的枷锁。 那时她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不禁开始怀疑。 没走了几步,就到了偏殿,悬月停在内室门口,唇角缓缓勾起柔和的笑。 半暗的室内,几扇窗开了一半,跑进了些清风,和着院子的草味花香,吹的整屋的清新。 重楼和衣睡在暖榻上,颀长的身子蜷缩着,稚气可爱。而那荷衣握着扇,规矩地站在一旁,规矩地为重楼扇着风,连眼都是极规矩的,里头一丝异样的情绪都没有。 “荷衣!”悬月冲她招了招手,荷衣抱着扇子小步跑来,翠绿的衫子轻薄如纱,步履间轻舞飞扬,远看像只蝶。 只是这个轻灵的少女,却和她一样,回不到过去。 “荷衣,王爷身子不好,体温偏凉,睡时可不用扇子。” 荷衣一听立刻丢了扇子,惶恐地要跪地请罪,好在葵叶及时地扶了她一把。 “奴婢该死。” 悬月深深地望着她,道:“荷衣你后悔吗?为奴既是如此,连称呼都需贬低自己。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荷衣猛地抬了头,直视那人金色的眼眸,莞尔一笑,“除了圣上,何人不必轻贱自己?我那姐姐,为妃为主,过的又真是那般舒坦的日子?罢罢罢,横竖都是如此,何不做些自己想做的?” 夏夏跑去复试了,更慢了大家见谅啊!新文〈贱妾〉即将开坑,请大家支持夏夏! 第147章、奈何情深(1) 横竖都是如此,为何不做些自己想做的? 那个少女有着同龄人罕有的理性,却依旧单纯,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无奈,不知道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想做却是不能随心所欲,比如她,比如这宫廷里的任何人。 葵叶领着荷衣退下,留下了她,还有满室的恬淡,是一个春日的午后该有的感觉,却像梦一般的不现实。 太平静了,不知道平静下隐藏着多少ng。 悬月轻轻拉上窗,再看床上的人还在沉沉地睡。重楼的睡眠向来极少,即使睡了也很容易醒,能像现在这般安心地睡着,悬月觉得被削去了重权也是值得。 她离在窗前,看外头的蓝天白云,又抽出袖中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木盒,怔怔地看,很难想象这样一只简简单单的小木盒里,竟然承载着天朝的未来。 好奇突然而止,挠得她心头一阵一阵的痒,她伸开五指,几乎要运劲震开蜡封,又及时克制,细长的指簌地嵌入掌心,紧地几乎要压出鲜血。 知道了又能怎么办? 她问自己,猛地转过身,恰对上重楼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 即使病着,他的眼瞳蒙着薄薄的水气,却仍是冰泉流水洗涤过的清澈,直勾勾地看着她,几乎要看穿她的心,看得她几乎招架不住时又移了视线,淡淡望向她手中不起眼的盒子。 “月儿,不必打开。” “你不想知道里头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 遗昭落入她手后,无论濯雨还是尉辰都曾动手相争,惟有他,静静地站在纷争之外,就像黄泉,等待着捕着蝉儿的螳螂,吞噬最丰盛的美食。 重楼道:“不好奇,因为没必要。父皇动的心思,是难猜,可我知道。他最想要的东西,还能有什么?” 一国之君,想要的全有了,还有什么想要的? 想要的,只有天姓江山的千秋万代。 所以不希望有他重楼的存在。 而他如他所愿,退出朝政权利中心,却是为了自己。 重楼的眉眼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染上了阴狠,那个清雅淡薄的少年已经永远地消失在流逝的岁月里。 悬月从不奢望重楼永远不变,连她都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又如何要求重楼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 只是希望他不要走得太远,走到最后,还会记得回头。 “父皇想要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的,我想要你记着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有我疼你,疼你,不会丢下你的。”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的。” 重楼觉得心头暖暖的,暖得容不下丁点的阴霾。心口还有些空虚,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他拥她进怀里,紧紧地抱在自己急促而心跳的胸脯上,轻声地叫:“悬月,悬月。”变调的声音低低沉沉。 这时候的重楼不是以前那个寡情的少年,也不是现在这个被仇恨占据了整颗心的男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也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平凡的男人,有爱有恨也有不舍。 他紧抱着她,头枕着她的肩头,长长的发丝滑下肩头,流水一般的从她的指间流过,点点寒光。 心“咯噔”了一下,呼吸几乎停止,她看着满掌的乌黑中丝丝的银光,满眼的震惊,又要失去他的恐惧充满了心头,顿时泪如雨下,颗颗泪珠从金色的瞳中滚出,像琥珀一样美。 泪水湿了他的衣,重楼拍了拍她的颤抖的肩头,“傻丫头,哭什么呢?不要哭,我的月儿从来不哭。给我唱首歌吧,就你唱给老七的那首,我爱听。” 她扬袖抬手撩开耳边的发,袖尾扫去眼角的泪,她轻轻地唱。 几屡夕阳映入菜地眺望到山的那一端泛起薄薄的晚霞春风掠过,仰望天空现出一芽新月,伴着淡淡清香乡村里的炊烟,大森林的色彩田间小路上信步的人蛙鸣声,钟声宛如晚霞映衬的朦胧月景听吧,听吧如果闭上双眼风和星辰的歌曲全都可以听见几屡夕阳映入菜地眺望到山的那一端泛起薄薄的晚霞春风掠过,仰望天空现出一芽新月,伴着淡淡清香遥远的,遥远的在永久的将来强烈地,更强烈地放出闪耀的光芒完全的,完全的,大地母亲永生吧,永生吧就在我的心中重楼的精神不好,没听完,就睡着了,安安静静的,躺在她的怀里。 她一动也不动,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气去探那人的鼻息,温温热热地喷在她的指上,向春日里最柔和的风。 她握着他枯瘦而修长的手,好半天才放开,替他掩好被子,轻轻走出了房。 葵叶刚巧备好了饭菜,要送进去。 悬月摇了摇头道:“他睡着了,先放着吧!你上紫宸宫一趟,找洛小姐来一趟,我有事要问她。” 葵叶很是奇怪,“洛姑娘早些时候就过来接王爷回宫的,我以为她进了屋,怎个没有吗?” 悬月也是困惑,想了想,道:“约莫是在园子里逛着吧。” 葵叶说:“我去找找。” 悬月拉住她,“我自个去。你留下。” 外头已渐渐有了夜色,还不深,天际还有淡淡的橙红,月牙倒是早早挂了上去,浅浅的颜色,很容易被忽略。 悬月独自走着,翠微宫的园子不大,没几步就可以走遍,也很容易就找到了明昼。那个美得像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男子一身水色的衫裙,腰上挂着水色的璎珞,是仕女的打扮,却一点也不突兀。只是他的眉间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思。 是什么,能让走过最痛彻心扉的苦后还能如此悲伤? 悬月绕过拐角,走近了几步,又停下。 她看见明昼面前那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夕阳的余辉落了他满肩的柔和。 她识得那个身影,他无声地出现在她的世界,又无声地离去,他和她曾一起躺在同一片蓝天下,为彼此企求着上天的祝福。 洵玉啊,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洵玉缓缓地仰起脸,唇角已经再也挂不住笑。 他说:“重楼的身体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阿月。” 这一刻,悬月听到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第148章、奈何情深(2) 悬月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安然成长,是因为汲取了重楼的生命作为养分。 她如愿走出了死亡的阴影,却换成了他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 原来,她与他不可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两个人注定不能在一起,那又为什么要让他们相遇? 十年前相遇的那个清晨是她心中最美好的记忆,却是他灭亡的开始。 她仰望着那藏蓝的天空,高悬的月明明那般的美,为何又要如此的凄凉,她不禁红了眼眶。 要如何才能让你温暖?要如何才能拯救你,我的爱人? 洵玉轻轻地来到她的身后,望着她孤高的背影,即便心头凝结了千言万语,也不曾开口。他等着她,如同以往每一个日子,等着她回头,等着她看着自己。 她之于自己就如同重楼之于她,明明知道是奢求的爱情,眼中依旧只有那个人,再容不下其他人。 所以,当她出现的那一刻,他便感受到了她的存在。 可他之于她,却永远都是痛苦的开始。 他来,是要告诉她,碧天王朝真正的帝王星早就因龙帝早年的过错而陨落,因此作为择君神女的她早该在十年前死去,是重楼逆天救下了她,将自己的命与她的连接在了一起,所以他一个人的生命,却是两个人在消耗。 只有她的消失,才能换他的继续存在。 “生命对于我早就没有任何意义,强撑着走下来也只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已。重楼不在了,我也无法存活于世的。父皇定留了皇令,让新帝登基后便赐我一死。横竖我都走不远了,倒不如用这条命换重楼的。” 夜风中,有她雪色的衣衫画下的最悲伤的线条。她侧过的脸上没有泪,却湿了他的心。 他上前,将她紧紧拥入自己的怀中。 明明知道不可以,总是总是不能控制自己那颗激烈跳动的心。 他的手臂圈着她的肩,他的脸埋在她的发间,无声地哭泣。 “可不可以不要死?”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颤抖。 悬月在他怀里僵直了身子,感受到脖颈上滑过的阵阵冰凉,涩涩一笑:“我非死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换回重楼的生命。即使他不是天定的帝王星,但是天朝需要他,皇宫需要他,只有他才能为天下百姓带来一个盛世王朝。” “重楼他,一定要活下去。” “洵玉,你一定要让重楼活下去。有一日,即便要死去,他也是躺在温暖的床榻上,身边围着所有的子子孙孙,无病无痛地安然离去。” “阿月,你好残忍,真的好残忍!”他缓缓抬起头,倾国倾城的脸上泪痕交错,“你要就这样离开,你让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怎么办?你要重楼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阿玉,这辈子欠你的,还不清,下辈子,用我的生命来报答你。”她拿着丝绢拭去他面上遍布的泪。 洵玉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傻傻的姑娘,眼中除了重楼,没有其他人,不会有他洵玉,这辈子如此,下辈子也是如此,她的承诺永远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银色的月下,洵玉苦涩地笑,为他留不下她的生命,为那诅咒终于在他身上实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衬着惨白的月光,又有些凄凉,可是他努力勉强着笑,却是越努力,却凄凉。 “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让我再想想办法,直到最后一刻。” 他洵玉永远可以为他退到不能再退的边缘,他可以只要他爱的人幸福。 春末的夜风已经有些刺骨的冷,濯雨紧了紧衣领,望着牌匾上褪了色的两个字。 冷园。 冷园是冷宫。当朝的白龙帝不好女色,后妃稀少,冷宫也是废置,只是出了个不屑君宠的静美人,才在宫廷的最偏角劈了个荒角,充作冷宫。 冷宫冷宫,专囚失了帝宠的妃子。 而这里的静美人,明明可以艳冠群芳,独宠后宫,却偏偏为了他,守了身,失了名,被囚禁在此,等待芳华的流逝。 可是,他却无法为她做些什么。抚着那张熟睡的面容,他心底淌过的是无尽的叹息。 千翡睁开了眼,握住他冰凉的手,起身问:“你来了?这是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濯雨笑着坐到塌上,拉她靠进他的怀里。 “近日,可好?” 千翡点点头,轻靠在他的胸膛,嗅着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就是幸福。 “水潋说,你这些日子吃得少,是不舒服吗?”濯雨扶起她,有些担忧地上下打量着。 “不是不舒服,只是”千翡的脸上有些红晕,双手轻轻覆上腹部。 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的濯雨,分不清此刻的这份感觉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一份属于他与千翡的骨血形成了,并再次紧紧牵系着他们,可是它所形成的喜悦,却是建立在千翡的生死交关之处,追在她后头终将会到来的惩罚,像是挥不去抹不掉的庞大梦魇,正一步步地吞噬着她。 在这个时候,他却依然无法留在她的身边。他还记得,千翡一直很想要有个孩子,如今她的愿望终于成真了,可却不是在被允许的时候不,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被允许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小的一个愿望会是种奢求呢?他们并不贪婪,从开始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想在那些不允许他们的人身上得到认同或是祝福,他们只是想在一起,就只是这样而已,这也算是个很奢侈的心愿吗? 也许,是时候了,是为自己无奈的命运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待到千翡重新入睡后,濯雨无声步出冷园,转过几个拐角,停在腾龙宫前,仰望着巍峨的宫殿,心头最后的温暖一丝丝流失。 “水潋。” 他取出袖中的锦盒,迟疑了一下,交到了他最忠心的护卫手里,“明日让辛相找个名目献给长公主。” “王爷!”见是那盒子,水潋怔愣了下,有些难以置信。 “我也不想的。但是,千翡和南陵都不可以再等了。”他深深地看了眼翠微宫,转身,步入深重的夜幕中。 第149章、奈何情深(3) 冉冉升起的旭日有一种极致的美感,最柔和的光辉,是慈母手心的温度,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开始的是喜悦,还是悲伤。 展风领着当班的宫人遥遥走来,就见空寂的走廊上,明昼独自站着,身上只有一件月牙色的中衣,风悠悠地吹来,那轻薄的衣衫便有了神采,有了飞翔的感觉。 是不是下一刻,这人就要随风而去了? 展风想也未想,取过宫娥手中的衣物披上那人的肩头。 明昼愣了下,转过头,给了他一个苍白又无力的笑容。 “展风,你说,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让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 “如果他是爱我们,才让我们生在了帝王之家,那又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么痛苦?” “还是其实我们前世都放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这一世要承受这种惩罚?” 展风沉默着,开不了口,他陪着他们一路走来,却终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明昼沉静的侧脸,上面没有怨愤,只有绝望,渴求着解脱却永远不能如愿的绝望。 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对人心,对人性。 “要如何才能真正走出这片迷海?”明昼摊开双手,掌心有着生命最无奈的纹路,“我决心入宫,期望的只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却不想,依旧如此。” “但是,我永远不会向命运屈服。不到最后一刻,我永远不会接受这种结局。” “我要出宫去,为他寻找生的方向。” 展风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昼却走了,留下渐小的背影,还有滑落在地上的外衫,晴空的颜色,蓝得透彻。 展风缓缓蹲下身拾起那衣裳,有刹那的怔忡,直到身后的小厮出声提醒,才回了神,微微颔首,一行人又继续前进。 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在这个早晨,皇宫里少的只是一个皇子的侍妾,对他们来说,却是多了一份希望,即使是一份很渺茫的希望。 藏冬殿里还很静,它的主人似乎还在沉睡。 重楼似乎还不知道,他疼爱的弟弟又再度离开了他,为了他生存的希望。 “王爷?”展风小心翼翼地掀开床纬,但见那人已然起身,神情却有些呆滞,一双墨黑的眼,空洞地看着滑过了肩头散在被面上的发。 花白的发。 “王爷!” 展风情难自禁,还来不及控制,眼泪已经簌簌流下。 这可怎得是好? 会不会等不到明昼归来的那一日,他的主子就要这么去了? “展风,给我把头发染了吧。”重楼轻抚着自己的发,吩咐道:“不要声张。” “王爷” “去吧。” 他的神色好平静,是不是其实对死亡的渴望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向往? 展风抹去了泪,默默地起了身,退出藏冬殿,脚步踉跄,很是不稳,与迎面走来的小厮撞了个正着。 那小厮神色仓皇,行路左顾右盼,这一撞,便将怀里的东西撞落下地。 那是个小锦盒,缎面上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 展风拾起那个盒子递向那小厮,那厮儿却先一步跪地叩首,结结巴巴道:“展大人救救小人相爷要奴才做的事奴才不敢啊” 他的话,展风听得不是明白,犹豫了一下,便打开了盒子看,里头没有其他,只有一枚椭圆型杯口大小的褐色小石。 -------------------------------------------夏夏承认最近有些偷懒了,卡文卡的厉害,快完结了,得好好安排各位大人的路啊,原谅偶吧,尽量加快速度。 第150章、翠微宫阙(1) 五月十三,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洵玉却是用心记下。风ng静的日子只不过才去了十日有余,他心中竟慢慢生起了不太妙的感觉。这种类似于梦见的附属能力远没有梦见之力那般让人信服,就连他本人也抱持着保留的态度。只是仅仅是这丝不妙的感觉却足以磨损他所有的耐心。从正前方仁政殿大敞的宫门向外头看去,天空清澈透明,开阔而悠远,四周偶尔有阵阵风吹绿叶发出的沙沙声,更多时候,却是寂静而安谧。 “现在也是无人,难受就取下来吧。”原埋首批审着案头奏折的悬月偶然一个抬头,就见洵玉眉峰耸动,面皮抽动,一副忍无可忍却又必须强忍的模样,于心不忍,便开口劝道。 洵玉一个怔愣,起先并没明白她所指为何,直到悬月指指他的脸,他才猛然想起此刻自己是顶了一张陌生的脸,用了许些日子,都快忘了。又看悬月一双含笑的明眸,瞧穿了他的心思似的,难免有些窘,面具下属于自己的皮肤当真热了起来,和着麻痒的感觉,下意识地就伸了手去抓了抓。 “当真不舒服?赶快取下,我取块冷帕子给你敷敷,可别真把脸折腾坏了。”悬月刚站起身,知心的葵叶已将泡过冷水的帕子交到她手里,悬月感激一笑,拉着洵玉坐上一旁,倾身小心撕下他脸上的面具,就见那张芙蓉面,真是红得诡异,不由一叹,叠好帕子轻轻为他擦拭。 洵玉半仰着脸,睁开眼,敲见的是上方的雕梁画栋,还有她清丽的面容,她的唇角有着淡淡的笑意,清冷的背后却是水一样的温柔。 没有人待他如此温柔,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他的母亲不曾,他的父亲不曾如此,漫长人生路,他都是孤单走过,只有她啊 洵玉长吸了口气,猛地攫住她纤细的手腕。 她错愕,冷帕滑下手心;他狼狈,瞥开了视线。 “不要对我太好”洵玉苦涩地笑,“对我太好,我怕到了哪一天,我舍不得放你走。” 习惯了她的温柔,习惯了她的温暖,又要他如何狠下心、冷下情,旁观她为另一个男人奉献出生命?即便那个男人是重楼,他也做不到。 面前的男人抿紧了唇,优美的唇线绷出了僵硬的弧度。悬月不是笨蛋,也不迟钝,她明白洵玉对自己的心意。只是这份情来得太迟,这段缘分太浅。这辈子,她只能辜负他。如果三个人的困局注定要有人受伤,那个人,她舍不得是重楼。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尽量无动于衷,巧恰值殿的宫人来报,南宫辛相府的家仆求见。悬月飞快向洵玉望去,那人已戴好面具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就是一位普通的侍卫。悬月只在心中长叹了一声,道了声“宣”,又俯身拾起了那块丝绢,搁在几案上,未再瞧上一眼。 辛相府的家仆走了进来,叩首。 悬月开口免礼,让起身说话,又为何事。 那小厮小心抬了眼,瞧见洵玉一双如深潭一般不可见底的黑眸,微微一怔,却面不改色,上前奏报,道自家主人日前上俪山游玩,偶然得到一块奇石,色泽不仅奇特,更能随光换色,其中一色即是月公主眼瞳的颜色,当下就决定献给长公主把玩。说着,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做工精致,缎面纹上的夏莲栩栩如生。悬月不甚感兴趣,随口褒奖了几句,打了赏,就示意洵玉收下。小厮完成了任务,便跪地告辞。倒是洵玉,捧着盒子一路走来,面色沉重,手里的盒子左右翻看了许多次。 悬月道:“打开无妨。” 洵玉便拨开了锁扣,里头当真是一枚褐色圆石,取出来对光一看,随着他手腕的转动变幻着不同的光芒,似玉非玉,煞是诱人,确是一件收藏良品。只是心头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清晰。 这样的奇珍异宝,何该献给龙帝,仅仅因为颜色就献给了翠微宫,这理由实在牵强 洵玉重新合上锦盒道:“阿月,这玉石还是转赠给皇帝的好。” 悬月转过眼,略过虚假的面皮,直望唯一真实的眼,淡淡一笑:“我也是如此认为。” 入了夏,要烦恼的事也多了起来,上奏洪涝之灾的有,急报大旱之忧的也不少。烦躁地推开面前小山似的奏章,濯雨习惯喊道:“二哥、四弟你们还有偷懒到什么时候?”四下无声,他才猛然意识到,曾经的日子已去了许久,尉辰离了宫开衙建府,重楼久居紫宸宫,两人的位置皆由了其他的兄弟替代,昔日三人为那权位斗得你死我活,今日要的只是相聚也是徒然。 他落寞,他问自己:“会不会即使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只是‘孤家寡人’?”声音悠长而孤寂,引来另一声长长的叹息。 濯雨猛地回首,竟是重楼,肩头落着夕阳的余辉,薄薄的一层,残留着最鼎盛时的闪耀,却不再耀眼,只是温暖。濯雨觉得温暖一词实在不适合形容这个瘦削单薄的男子,事实却极为适合,尽管他的身子骨已经极差。 濯雨记忆中的重楼一直是个冷漠的男子,仿佛高高在上的神诋,漠看这个人世的悲欢离合,倒是现在,这个人病得极重,身上反倒有了丝丝温情。 也许,现在的模样才是他的原本。 重楼已经虚弱的不堪伪装的负荷。 “都病成这样了,怎不在床上躺着?” “我来,是想请你放过月儿。”重楼取过袖中的牡丹锦盒轻轻放进他的手里,“放过她,这是我们兄弟间的纷争,不该将她牵扯进去。” “不可能,你明白的。”濯雨抽回了手,冷看那人淡和的脸,“自你将她带进皇宫的那刻起,她就不可能与这一切无关。” “她是预言神女,是碧天王朝的摄政长公主,她是父皇手里最重要的棋子。” “她不可能抽身事外,她注定在这泥沼中越陷越深。” “我只剩她了。”重楼仰望着那人娇媚的面容,“你明白的,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放过她,我定会全力帮助你和千翡,这是我的承诺。” “你要如何帮我们?名义上她是我的母妃,除了为君成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她?”濯雨跌坐进椅中,漂亮的双眼却空洞的厉害,“千翡怀孕了,再多些日子,想瞒也瞒不住,我没有时间了。” “三哥!”重楼不禁拔高了声音,“你也糊涂了吗?你当真以为有了那纸诏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吗?父皇是老了,却不糊涂!” “你放过月儿吧,你若真要对她动手,她躲不过。” “那,重楼,”濯雨转过眼,“就用你所有的力量来阻止我吧!” “二哥,我还能如何阻止你?这条路,我走得辛苦,耗费的代价难以估量,也正因为如此,我已经无法回头,我所失去的不允许我回头。如果你当真要伤害月儿,我也只能奉陪到底。” 第151章、翠微宫阙(2) “二哥,我还能如何阻止你?这条路,你我都走得辛苦,耗费的代价难以估量,我们都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你当真要伤害月儿,我也只能奉陪到底。” 这话说得轻柔,撞在濯雨的心头却是不轻,震撼地两眼犯花。 遥想天真孩童时,他与重楼便是不亲,说过的话十个指头也数得来,如今两人几近而立之年,又是注定相对的立场。 他们注定是兄弟,也注定是敌人。 只是哪怕一次,他也从未想过要与重楼为敌,往日再激烈的争锋,也是固守着最后的底线,从未想过要跨过去。 重楼,怕也是这样。 而今日这话一出,就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正如他所说,他们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了,他们所失去的决不允许他们回头。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濯雨深深吸了口气,“我等着。” 重楼垂了眼,薄唇划下落寞的弧度又浅浅的提起,再抬眼,只剩夜的深邃,露水的冰凉,夹杂着艳丽的红,在落日的笼罩中似真似假。 “我明白了。”他深深看了他的兄长一眼,转着轮轴回身而去,木轮滚过白皙的手心,留下的红痕触目惊心。展风不忍,蓦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接过手,推着他缓缓前进。 “展风,你知道灵山院吗?”重楼突然问。 “知道,是公主从前呆过的地方。” “记得悬月说过,那个地方是个蛊盅,那里不论感情只有生死,今日待你再好的朋友明日也有可能成为夺取你生命的恶魔,那个地方,只有强者才可能生存,而对于强者来说,感情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里,何尝不是第二个灵山院?我们自相残杀,只有最后剩下的才会是父皇不得不认可的王者。真可悲,即使最后得到了所有,却还是失去了作为人最应该拥有的。” “口口声声为了情,为了爱,到最后,还是会失去。”重楼长长叹了口气,靠向椅背,“展风,我累了。” “爷,您休息吧,到了,有我叫您。”展风看着那人发根处的银光,湿了眼眶。 “水潋!”但见那人转着轮椅渐渐融入那渐起的暮色中,濯雨猛然自怔忡中回神,起身急追了两步,“是我看错了吗?老四的眼睛怎会那个模样?” 水潋静静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王爷,您没有看错,适才紫王的眼睛确实是红色的。” “红色的” 普天之下,只有东临二圣皇储才拥有一双赤色眼眸。 “水潋,我想知道真相。” 暮色之中,水潋的身影转眼消失。 “公主,饭菜备好了,你看是要上哪用膳?”葵叶边擦拭着双手边走进了仁政殿,就见悬月一脸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窗外,背影拖得很长。 悬月听到响动,猛地回神,脸上的复杂收得干干净净。 “瞧着今夜是你亲自下的厨?”她淡淡一笑,顺手合上面前的奏章,甩了甩袖,走了过来,“都做了些什么?” “许久不做了,怕是有些生疏。菜是你爱吃的,香辣蹄花,薄荷茶香骨,碧绿豆腐盏。” “听着也是好听。稍早些,展风那传了话来,重楼要过来用膳,就在沁香园布菜好了。”略想了想,又道:“再做一道多味鱼汤好了,重楼爱喝。” 葵叶掩不住笑,“好,我这就下去做。”转身对荷衣道:“你先随公主去沁香园,我稍后就来。” 荷衣向两人福了福身,道:“我替姑姑将菜提去,王爷到了也可以先用,免得等的乏了。” 葵叶与悬月对望一眼,皆笑了开。 “还是荷衣想得周到。”葵叶赞了句,荷衣一直受葵叶严格教导,极少听到夸奖,葵叶这一赞,让她激动地红了脸。 “荷衣随我来吧。”悬月淡笑道,领着她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一时寂静无声,荷依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很紧张的感觉,不由捏紧了手里的食盒。 悬月侧身瞥了她一眼,笑意不减,“荷衣不需紧张。说是公主,我也只是草芥出身而已。” “公主不是草芥!”听到她贬低自己,小丫头激动地拔高了嗓门,“公主出生确实不比一般官家千金,可是公主处处为民着想!公主亲上明郭放粮,为百姓祈雨救灾,又入帝都西郊为百姓治疗瘟疫之苦,即使当年被流放郝崖,大战之时也未曾胆怯潜逃,力战羌族首领,夺回我朝圣土,这些事又岂是出生高贵就可以做到!出生好,又有何用,永远想着维持自己的好,却忘了履行自己接受这份好该承担的义务!” “荷衣你”她的激昂让悬月吃惊。 荷衣虽曾言明入宫是为着自己,她也只当是逢场之词听过就罢,未曾想到这姑娘是真真切切感念着自己的过去。 “荷衣与姐姐曾一同立誓,如果有机会,要尽心服侍公主。只是利益当前,姐姐看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荷衣咬了咬下唇,视线越过悬月看向后头的荷裳。 落日残辉已经褪得一干二净,宫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火光却是微弱。 荷裳孤身站在宫灯之下,身形消瘦,面容凄楚。 “荷衣,你先去吧。”悬月叹声道。 荷衣福了福身,小跑着离去,经过荷裳身边时,美丽的女子重重颤抖了一下。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悬月静静地看着那个消瘦的女子。 就她所知,荷裳的日子并不好过。龙帝年岁大了,能给予后妃的恩宠也是有限,但即便是这样,无论是皇后还是萧德妃、瑶贵妃,都不会允许有人再分去一丝丝丈夫的目光。 这就是后宫,即使不存在爱情,女人们同样要求占有。 “公主,奴才错了。”荷裳跪地叩首,“奴才知道错了。奴才不求公主原谅,只求公主替我保护腹中孩儿,他是无辜的。” 悬月眉眼一动,半晌缓缓问道:“你怀孕了?” 第152章、翠微宫阙(3) 月夜微凉,展风推着重楼步入翠微宫。重楼双手搁至膝头,双目轻阖,似睡非睡。展风不敢打扰,动作间极尽小心。 未走几步,却见荷裳迎面奔来,见着两人,步履仓促停顿,面露错愕之色。 “娘娘!”展风抱拳行礼,又向自家主子看去。 重楼缓缓睁看眼,只见银月之下,这位新晋的天子宠妃身段柔若无骨,体不胜衣,媚眼如丝,犹有水光流转,显得楚楚可怜,男人只消瞧上一眼,难免心动。重楼却是面无表情,神色木然,淡淡转开了眼,抬了抬手,展风会意,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行至沁香园,重楼出声叫“停”,展风自觉退开身。 重楼自个儿转着轮轴进入园中,悬月早已入座等着他,面前放着几盘家常小菜,说不上精致,看着却是很有胃口。 今日悬月依旧清一色的精绣白衫裙,垂于身后的长发融于夜色之中,偶有随风扬起时,真有了几分出尘的味道。只是那眼神,太过深沉,偶有精光而过,却不是由于她眸色过浅,像在算计着什么。 与他在一起的时间终究过长,看着这样的她,重楼仿佛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这样的感觉,像在看着自己一步步走上不归路,他不喜欢。 重楼右手握拳抵唇假咳两声。悬月动了动,金眸一动,瞧见是他,不由笑开:“总算来了。” “若是饿了,先吃也是无妨。”他道。 悬月闻言,嘴角上扬,竟有些稚气,“你上我这吃饭不就徒个热闹吗?我若当真先用,你又无趣了。”取过手巾,翻开他的手心替他擦拭,却见白皙的手心里有着点点红痕,有些地方还破了皮,淌出了些汁水,瞬时眉锋耸动,恼怒隐约。 “不是什么大事,大概是摸轮轴时磨破的。” 这人总是不知道如何爱惜自己。 悬月无奈叹气,小心擦去他手上的污渍,“回头让葵叶给想想办法,看是要裹一层绒布还是怎么的,总不能让手总是伤着吧?” “好,都听你的。”重楼笑应,伸手去取玉箸,又被她轻拍手背,瞪了一眼,不由苦笑,“月儿,我肚子饿了。葵叶烧得菜看起来好香。” “知道。”悬月捧着饭碗,夹了几道菜,示意他张嘴。 重楼哭笑不得,看了看一双只是擦伤的手,视线带了些无奈落在她的面上,却依旧乖乖地张嘴,故意吧咂吧咂吃个满脸香甜样,惹得悬月轻笑出声。 展风站在远处,绝望地看着重楼满面的笑容,垂于身侧的双手捏地死紧,整个人透着灰凉的凄然。 为什么幸福总是如此短暂? 葵叶捧着鱼汤,遥远就瞧见展风眼角闪烁的银光,不由上前逗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说哭就哭?” 展风吓了一跳,赶紧横过袖子猛擦了两下,再回身,看着葵叶温柔的脸,勉强地笑了笑:“难得看到爷那么满足地笑,一时情不自禁,让你见笑了。” 葵叶道:“你们也算一家人了,我不笑你。”说完又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俏脸不由一红,侧了身子,快了脚步要走去。 展风拉住她的手肘,轻声道:“阿叶,我对不起你,这婚事老是这么拖着,一直没给你个幸福。” 葵叶转过手,垂着眼看着胳膊上那只温暖的大手,“大哥不要这么说。大哥是什么身份,葵叶是什么身份,能得大哥垂爱,葵叶已经很满足了,再多的,葵叶不强求,但凭天意。” 展风道:“我们展家不论身份不身份的,是我自己。王爷现在是那副样子,我每日瞧得很是难受,如果可以的话,换我去痛去苦,也是愿意,只是怕有个万一,你要怎么办。” 葵叶猛地摇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打阿月冒死背着我闯下山那天起,我自个儿会怎样已经是无所谓了,只要她好一切就好。大哥的心葵叶明白,如果有个万一,葵叶也不怨你。” 展风难掩心中激动,拉她入怀,轻轻搂着。 夜风轻轻地吹,吹不散的东西依旧很多。 一顿饭用来,说说笑笑,难得的开心,还怨时间流逝太快,重楼已是满面疲倦,频频揉着额角提神。 悬月不忍,道:“还是早些回去睡吧!” 重楼笑道:“这两日清醒的时间太少,再过一会儿吧,我再和你说会话。” “身体重要。早些休息好吗?” 重楼不情不愿地点头。这一生,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悬月见他满面不甘愿,别捏的像个孩子,难忍笑意,起身在他额上落下轻轻一吻,退身之际,笑容冻结,移不开视线。 “月儿?”重楼拉拉她的袖子。 悬月猛回神,招来展风,笑着嘱咐“早些休息”,目送着两人走远,唇角的笑容才一点点地收了去。 “洵玉,你都瞧见了?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多了。”蓦然出现的洵玉深深望着她决绝的背影,用力揪着胸口,满面掩不住的痛苦,却无法欺骗她,只得如实相告。 “是吗?那我也不能再犹豫了,至少也要让我为他除去皇后才行。” “再等着,总有办法的!”洵玉握住她的双肩,苦苦哀求着,“再等等,明昼已经回巫山寻洛老阁主了,他是当世药王,一定会有办法的!再等等,不要放弃!” “若是真有办法,又岂会等到今日?”悬月摇摇头。 难忘,青丝下苍白的真实。 她痛苦地阖上眼。若有办法,她又当真舍得离开? 洵玉艰难地撇开头,深深地吸着气,才能阻止自己的泪成串的落下。 苍天知道,他留在她身边,并不是要见证她的死亡! 只是她去意坚决,当真为了重楼豁出了自己的全部。 “你可曾想过,一旦你去了,重楼还愿不愿意独自存活?”洵玉咬牙再道。 悬月仰面望着皎皎明月,轻道:“我会让他有活下去的理由。” 重楼一路皆在闭目假寐,临近藏冬殿,胸口却突然疼得厉害,不由抬手揪紧,依旧难以舒解。 展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双眼瞧着廊檐下一道橙红身影,好似晚霞奇迹一般地出现在了暗夜里,不由停了脚步,发出轻响。 “四哥”听到声响,楚歌徐徐转过身,欠身行了礼,竖起两指,“两条消息,可有准备?” 重楼懒懒一笑,斜倚过身子,托腮道:“还要听听是什么消息了。” 第153章、翠微宫阙(4) “两条消息,可有准备?” “还要听听是什么消息了。”重楼斜倚着身子,托腮望着他最小的弟弟,半开半合的眼眸是一种慵懒又魅惑的风情。 “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楚歌微笑,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绢,交由展风转呈。 重楼淡看他一眼,展绢细读,绢上却无任何墨字,只粗粗画了几笔,四四方方,盒子模样,只有一朵牡丹,绘得栩栩如生。 重楼眉峰一动,神色却是不变。 好个处变不惊,好个紫荆王重楼。 楚歌心生佩服,又道:“如果小弟没有记错,这盒子该为四哥所有,歌儿却是在母后那见着,不过如今已不知去向。” 重楼冷冷一笑,眸中含冰,随手将雪绢扔予展风销毁,又望向楚歌,“还有一个消息?” “再有只怕更糟,四哥要听?” 重楼道:“不说也罢,我多少猜得到。” 楚歌难掩诧异,“四哥知道?” “我并未有心隐瞒,濯雨若是执意要查,也是查得出,不奇怪,倒是你,”重楼转过眼眸,笑看面前的少年,“适应良好?” “四哥认为歌儿该如何反应?愤怒?驳斥?”楚歌抬高了下巴,有些不屑,“四哥还真是小看歌儿了,歌儿喜欢、敬重的是天家重楼这个人,不是体内流淌的血液。” 重楼看着他,眉眼间皆是亲昵的笑,那笑,顿时令他一张清冷的俊容鲜活了起来,好似沾了春,一时春风绵绵无止境。 楚歌突然明白了重楼这个人,这个看似高深莫测的人其实很简单,对他好的人能得到他一颗最真挚的心,他的冷、他的酷只给那些亏待他的人。 尉辰曾说过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他决然地背弃了他的母亲。 尉辰说,我们都忘记了重楼最初的模样。 忘记了紫荆王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再忆起,楚歌的面色又柔上了几分,望着那人几乎撑不住的倦色,欠身行礼道:“天色不早,歌儿就不打扰了,四哥好些休息,今后的战争,很苦。” 重楼确实体力不支,微微颔首,待那少年跨步经过自己身边,又有些不放心,唤住了他,“楚歌,你自己要小心,我并不打算牺牲你。我要得到这片天下,但决不会染上我兄弟的血。” 楚歌深深望了他一眼,未再开口。 他渐渐明白,有些东西其实不必宣之于口,放在心头也是暖暖的重量。 出了紫宸宫,一路踩着细碎的月光回到澄莹宫,踏入宫门的刹那,不祥之感猛地压上适才还是轻松愉悦的心头。 望着路径那端梁皇后雍雅的身姿,连笑容顷刻间都有了重量,唇角挂不住,优美的弧度拉成了僵硬的线条。 于是,温暖的少年顷刻间成为了冰冷的政客。 楚歌的脚步只是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前进。 梁皇后的笑颜一点点放大,也让他看清楚,她的笑容并没有融入眼底。 跨入屋内,楚歌倾身行礼,客气问道:“天色不早,母后还没歇息?” “皇儿可也没歇下。”梁皇后优雅起身,动作间,宽袖带起一阵清风,她走近少年,纤美的手按住少年已与自己齐高的肩膀,“都这么晚了,上那走动去了?” 楚歌心头一颤,敏锐地感觉到母亲掌心的冰冷透过轻薄的衣物阵阵传来。 “随便走走罢了。” “是吗?”梁皇后眯细了媚丽的眼,“我的歌儿长大了,也有不想母后知道的事了。” “歌儿确实已经长大,很多事都可以自己做主,让母后省些心力,不会为歌儿白了发。” “歌儿确实长大,不明白的事却依旧很多,”梁皇后抚着这孩子嫩白的颊,“歌儿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充满谎言,只有背叛,没有人能够信任,没有什么会是永恒。只有权力,才是最踏实的保证,才是真正的永恒。” 楚歌凝视着母亲因对权力的欲望而迷离的双眼,有些怜悯,“是母后您不明白,除了权力,一切都值得留恋。” 她在楚歌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女子的影子,自此成为了她一生的梦魇。 当年,她只是个小臣的庶女,为了拉拢朝中的权贵,被自己的父亲强送进了宫,进献给年纪足以成为她父亲的白龙帝。在一堆贵族千金中,她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主,而龙帝的身边有尊贵无比的四夫人,还有享有“天朝第一后”美誉的昭后,他的膝下有尉辰、濯羽、重楼这样出色的皇子,而她的楚歌却还是个娇怜的幼儿。她不甘心,她的眼中燃烧着欲望。那名昭后对她说:“魅姬,这个世上,除了权力,一切都值得拥有。”那双黑如珍珠的眼,那样完美,印出了那样不堪的她,那双眼里的光芒如此明亮,照得她自惭形秽。她痛恨那样的眼光,像在怜悯她一样。现在,她却在她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眼光,还有,他黝黑眸中映出的可怜的自己。 “你永远不会明白。”梁皇后猛地掐住他的脖子,逼迫她的孩子不得不迎视她魅惑的双眼,“你也不需要明白,你只要乖乖等着享受那种至高无上的满足感。” “母后”楚歌无力扣住他母亲纤细却如钢铁般的手腕,“你不要让我让我恨你” “你不会恨我,终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愚蠢的想法,你会感激我今**迫你做的一切。” 楚歌不知道他的母亲在对他做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被一点一点抽离他的躯体。 昏睡前的最后一刻,他的母亲已经彻底无可就药的疯了。 “公主!公主!大事不好了!” 葵叶猛地推开悬月的房门。 悬月正在梳洗更衣,从未见过葵叶如此一惊一咋,难免有些诧异,“可是出了怎样的大事,能把你慌成这样?” 葵叶一手抚胸一手扶着门框,还在大口喘着气,明显是一路跑了过来。悬月倒了杯水递过去,葵叶摇头未接,道:“宫内盛传四爷不是圣上的亲生子,东南两宫大臣一早就入宫面圣,要求圣上罢免四爷一切职务,入狱候审!” “砰”地一声,杯子落地,砸了粉碎,茶水四溅,落在地上,好似青泪。 第154章、翠微宫阙(5) 悬月一路风尘,未及含元殿,已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皆身穿正三品以上的墨紫色朝服,腰佩金鱼袋,可谓声势浩大,来势汹汹,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手之意,瞧得悬月冷笑出声。 “平日里难得一见几位大人,今日可是一次来了个全。怎么,天要塌了吗?”其声冰冷又刺耳,讥讽意味浓重。 在场人中不乏三代辅政元老,多年来备受皇室尊崇,素日里连皇帝也要给几分薄面,何曾受过如此冷嘲热讽?加之悬月本是平民出身,并无皇族血统,朝政上要有人对她身负监国之任颇有微词,然悬月毕竟是手握翠微金册的摄政长公主,身份地位远远凌驾在众人之上。几人再不堪忍受,也只得咬牙和血吞了。有**胆抬头仰望凤颜,却见那皓月公主一脸的素净,连眉也未描,长长的黑发散在肩头,只从左右侧各挑取了些松松垮垮的挽了个髻,很随性的打扮,却衬得她淡然清雅,仿佛池中清莲,只可远观,又似雪中傲梅,不容人亵渎。 “月公主!”开口的是东宫安庆王,历经辉帝、和帝、龙帝的三代老臣,在下人的扶持下颤巍巍地起了身,身子早有些佝偻,却不少当年驰骋沙场的霸气。 悬月敬他,微微颔首,“安庆王,这阵风倒是把您老也刮过来了。” 安庆王回道:“这可不是一阵微风啊!” “再大的风也是天家自家刮出来的。怎个也轮不着外人置喙不是吗?”悬月扬高下巴,端的是真真切切的天家皇女的架子。 安庆公面上过不去,青一阵白一阵,“公主此言差矣,紫王这件事决不仅仅是天家自家的问题。我碧天王朝开国至今已近千年,群臣不敢居功自诩,天家血脉却是根本!现今陛下膝下子嗣本就稀少,五子早年失踪,十年前六子夭折,开年二子亦被剥夺继承资格,现只数赤王与紫王最有资格。皇上圣旨已下,紫王身世却是扑朔迷离,万一皇位是传于紫王手中,岂不是断送我碧天千秋江山!” “安庆王!”悬月冷声怒喝,逼近一步,扬声道:“您可明白适才您的一番话是对圣上的亵渎,是对前昭后的侮辱?” “你质疑天家子嗣血统的纯正已是对天家最大的不忠!” “天下人皆知昭后娘娘温文谦和、知书达礼,是为天下第一后,您老却是在执意她在为后之前身为女子首先必须的贞烈!” “你”咄咄逼人!安庆王自觉有理却是有口难开,突又有人出声道:“但闻紫王一双眼瞳是东临皇家才有的赤色,多年来依靠碧荷压制。我等自然没有确切证据证明王爷并非天家血脉,还请王爷出面自绝药物,已平谣言!” 悬月心底一寒,下意识地寻找开口之人,只看下方的人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压根儿找不出那人。可那人却一语中的,狠狠踩上了重楼的死穴。 别说停药会现瞳色,但凭重楼现在的身体,停了碧荷也是会要他命的! 众人等待她的回应间,悬月脊背上密密地渗出冷汗。 好在龙帝出现,解困之余又悬了她的心。 被高权搀扶着缓缓走出正殿的龙帝满面疲惫,远比悬月最后一次见面时苍老许多,也不知是她多疑还是其他,悬月甚至觉得龙帝面白如纸,好似他的体内有一条吸血的虫,不断地吸食着他的血色。 只见龙帝淡淡一声“够了”,众人停下了争吵,伏地叩拜,“万岁”之声震动山河。 龙帝随意摆了摆手,却无一人起身。 悬月心知这些人今日是定要避死重楼才肯罢休,心头一紧,已开始思忖对策,短短几个片刻,上百种方案从脑间滑过,却无一种可行,所有的可能皆卡死在那至尊之人手上。 她不清楚龙帝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定是早就知道了重楼的身世,否则但凭一双眼定不会如此对他,可他不曾开口提过重楼的身世,明明只消一句就可将重楼打入十八层地狱,皇帝却选择了千方百计地让重楼看起来死于非命。 为什么?为了史官笔下一个美名,还是如她早些愤慨之语,为的只是家丑不可外扬? 悬月拧眉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龙帝的视线却给予了她片刻,下一瞬,他俯视着他的臣子,沉声道:“都回去吧!” 众人吃惊,齐道:“圣上!” 龙帝叹了口气道:“朕知众亲家对朕、对天家的忠心耿耿,但是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朕岂会不知自己的妻子是否忠诚、孩子是否自己的骨肉?一家不治,何以治天下?莫让天下人耻笑了。” 话说到这一步,再有疑虑也只能存于心上,却听龙帝又道:“至于那碧荷,老四打小有些隐疾,长年来靠它调理身子,流太医,你说呢?” 流飞自龙帝身后缓步走出,倾身一拜,道:“确实如此。各位大人误会了。” 连众人仰赖的神医都开口了,众人不敢再有异议,纷纷告退,独留悬月一人,默看龙帝和蔼的脸。 龙帝转过身,就看悬月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眸光灼灼,几乎穿透自己的心。 普天之下,也许只剩这孩子能有一双敏锐至此的眼,也有一颗玲珑的心。但终究是可惜了,她不是自己的儿,她不是乖乖的棋子。 龙帝浅浅一笑,几不可见,“月儿,朕还是那句话,你与重楼的一切朕不过问,但结局朕不会允许。” “那父皇决定的结局是什么?” 悬月感激他今日在万难中对重楼的袒护,却不明白他如此的理由,知道的是他安排的决不是完美的结局。 “你可以做的是,劝劝老四,只要他放下一切,所有的还可以回到原点。不要过于执着了,朕不可能一直都给他机会。” “回到原地?”悬月讥诮提笑,有些明白龙帝的用意,“所有都可以再来,生命可以再来吗?” 他从没有给重楼机会。 他要的是自己功德圆满,四子却是忘恩负义,谋权篡位,即使登基为帝,也是弑君谋位! 真真切切地掩盖了是自己曾经的错开启了今日的因果循环! 第155章、翠微宫阙(6) 就在腾龙宫里一干人为流言的真假虚实争吵不休的同时,洛淮默默地退出了庄严的御书房,重重地吁了口气。 一直觉得重楼太过高深莫测,即便与他之间都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却没想到他的身后有可能隐藏着如此惊天动地的秘密,没想到他的体内可能流淌的是与自己不一样的血液。 虽然是可能,也只是可能而已。 他如此安慰自己,却也隐约感觉到这流言下的真实,正所谓无风不ng,空穴才会来风。 难道,这就是他一直苦苦隐瞒自己,宁愿遭到自己怨恨也不肯如实相告的真相? 洛淮紧握的拳头因难以克制的激动而颤抖,深邃的眼中闪过精光。 他不想再猜测,不想再假设,不想再茫然不知所措,今日无论如何,他定要听重楼亲口告诉自己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忘记自己腿脚不便,提了轻功就往紫宸宫的方向掠去,未几步,两腿就酸痛的厉害,行至宫门口,已是实在耐不住,一个踉跄,狠狠跌落下地。 重楼好静,服侍的宫人本就极少,加之紫宸宫地处极西,鲜少有人经过,洛淮这一摔,一时使不上力,爬不起来,又无人上前搀扶,于是尉辰一出宫门,就瞧见洛淮狼狈地坐在地上,发泄似地捶着自己的腿。 “快扶蓝王起身。”尉辰转过吩咐着。 身后的随从忙上去帮忙,却一一被洛淮吓退。 尉辰摇摇头,亲自上前,握住他的臂膀将他提站起来。洛淮本想呵斥“放肆”,抬了眼,却见自家兄长和煦地笑,轻挑着眉望着自己。 “许久不见,小弟的脾气倒是坏了不少。” “许久不见,二哥的臭脾气倒是好了许多。”洛淮撇了撇嘴,忿忿抽回自己的手臂,双腿却还是疼的厉害,站不住,颤颤巍巍的,随时都可能再跌到。尉辰轻笑再扶好他,也不忙着与他磨嘴皮子,瞧了瞧四周,道:“还是坐下说吧,你这腿疾犯的,也还要些时候。” 洛淮想着有理,也不辩,随他走了往回走了几步,却见满眼绿树,可想冬日香雪海。 “这里是”他猛回头,竟发现自己已身在紫宸宫,在一想,那尉辰适才岂不就是从紫宸宫出来?这一想,又猛瞪向那人。 尉辰掀袍入座,抬头又见自家弟弟俊脸黑了一半,不由笑道:“你四哥身体不好,睡下了。我们借他地方用一下他也不会介意的。” 洛淮直言道:“你是来找四哥的?” 有宫人上了茶果,尉辰顺道:“甭扰了紫王,我这坐坐就走。” 宫人福身称“是”,又轻轻退下。 尉辰轻托宽袖,沏下两杯茶,抬眼看那人依旧一脸凝肃,固执等着自己答案,轻叹了口气,道:“当初离宫时,不可讳言,心中多少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很多方面我也投入了不少心力。只是出了宫门,放了几个月的假,陪陪妻儿,到处走走,再让我进来,倒也不是心甘情愿。” “我与你不同,我今日会来,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只是想看看,那个执拗的重楼还要把自己伤害到何种程度才肯罢手,那些早已成为过去的仇恨,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所以,展风夜上景王府递了信函,他也接了信函入宫。 超乎他能想象的,重楼的身体远比那日摊倒在自己面前时还要糟糕。 他问:“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那人笑了笑说:“都这样了,你要我怎么停手?他还在乎什么,天下而已,我想让他死不瞑目想得都快疯了,停不了了。” “那你要让我做些什么?够了,见识到权利之外还有的美好,我不想再卷入这场风波。” “没有人想卷入,当初我又何尝不曾避过?身不由己我的事我自然会解决,只希望,最后的最后,你能助我守护天下。” 他不由皱了眉,“重楼,我虽已不会再与你为敌,我虽然同情你,怜惜你,甚至与你一样憎恨自私的父皇、可笑的命运,但是我毕竟是天家人,我不会坐视天家王朝落入外姓的人手里!” 重楼轻轻的笑,笑容苍白而透明,“血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血缘真有那么重要吗?如果重楼他不是天家人,没有天家血,就不值得你爱护了吗?你到底尊的是他身体里的那脉血,还是重楼这个人?”对座人因他这番话而血色尽褪,尉辰知道有些事真的必须说出来。 “还记得惊谰姑姑吗?” 洛淮浑身一颤,“记得。” “记得的,也只是旁人转述的吧?”尉辰摇了摇头,“惊谰姑姑薨时你都未出生,能知道多少?当时明事的也就我和大哥。皇姑姑烧的那把火烧去了翠微宫的一半,也烧得自己面目全非,残不忍睹。记得皇姑姑死前最后一句便是‘白龙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的’。父皇这一辈子,建功无数,虽不算是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个好皇帝,称得上错误的,逼得皇姑姑已死相谏的错误也就是迎娶昭后这一桩。” “很多人都知道父皇在白王时代府上曾有一位姬妾,性子激烈,不服祖上规矩,带子投江,这去的正是白龙朝真正的太子。倒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姬妾正是东临后族的后储,是要嫁于东临太子的。”洛淮暗抽了一口气,又听他继续说:“父皇知道的时候,东临太子已经即位,后储也成了皇后,父皇自己也成了皇帝,所有的事都已经不可挽回。是父皇心中放不下,转娶了锦后的同胞妹妹,也就是前昭后,也有了后来的老四、老七。” “当时我朝已有近千年根基,东临却是内乱刚刚结束,还算是个全新的王朝,野心却是不小。朝中许多大臣反对这桩婚事,是父皇一意孤行,好在昭后品行上乘,无可议之处,过去的也都过去了。” 话说到这里,尉辰深深地望了洛淮一眼,“不过,重楼的眼睛是事实,碧荷这件事也是事实,传言的一切,我替重楼回答你,那是事实。” 洛淮猛地起了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双唇颤抖地说不出一句话。 “但就因为这样,你就要否定他的一切吗?甚至他曾对你的好?难道就因为血缘,他就不是你的兄弟了吗?” 那个青年坐在轮椅上,笑着问他:“血缘就真有这么重要吗?” 他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作为天家皇族的子弟,很重要。 作为他的兄弟不重要。 他曾经冷酷,曾经无情。为了权利,他抛弃了悬月,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幸福,抛弃了兄弟,在人生的路上越行越远。当一切都成过眼云烟,再回想,他才发现,原来有重楼默默替他守护了一切,只等他醒悟。 最初的悬月,是他有意相让。对付风扬的棋局,他早就看破,却没有点明。数次的交锋,他偶尔得胜,却不值得骄傲,若不是重楼故意放水,他得不到丁点甜头。 他说过重楼其实狡猾如狐。 他也说过,其实他们都忘记了紫荆王也曾经是个天真又善良的少年。 对他的怜惜决不是因为他们流着一样的血液。 只是明白的终究太晚。 问完这一句,重楼指尖沾上茶水抹上自己的发,抹下淡淡的发。 他看着发端上淡淡的灰,有些错愕。 重楼说:“如果真的重要,也无碍。天家的江山不会异主。我的日子已经没有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个月,也许就只到明日。即便我得到了,也会交还到你们手上。我恨的只有一个人,不恨这个天下,这片养大我的江山。” “答应我吧,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我把天下交给老六,他单纯,很合适,却少了些心眼,需要你的帮忙。请你答应我吧。” 尉辰的眼很不争气的红了。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可是却来不及了。 “老六,你还来得及,好好珍惜以前现在拥有的,不要到失去了,才后悔。”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洛淮怔怔地没有回应,他的眼,望向藏冬殿的方向,却不知梅林之后,重楼也在静静地望着他。 悬月回到翠微宫,大力拍开了房门。 洵玉一直在屋里等着,见她脸色极差,拧了眉问:“如何?” 悬月望了他一眼,转了身走至桌旁,倒了杯水浅啜了两口,道:“暂时无事,但我知道,父皇是铁了心要重楼死的!我决不会让他如愿的,有我悬月一日存在,定不叫他毁了重楼!”扬手甩出那杯子,撞上墙壁,四分五裂。 第156章、翠微宫阙(7) 如果为情势所迫,不得已置身那风ng尖,进退皆身不由己,且进一步,似是海阔天空,有一番无限风光,那你又当如何? 夏日炎炎,再不堪忍受也是转眼就去,就像那在宫廷里一时掀起千ng的流言,曾在顷刻间就可将人打入深层地狱,却也是随着年轮的滚滚前行转眼就被人忘去,可能是有人刻意压制,可能是始作俑者中途收手,总而言之,重楼的身世注定将成为碧天王朝历史上的又一迷案。 终是还有人记得的,比如悬月,重楼的身世对她来说恐怖得就像颗随时都有可能被踩到的炸弹,足以炸得人粉身碎骨,这远比重楼的身体状况更让她焦虑不安。 这日午后,仁政殿里吹着清凉的风,悬月批完今日的折子后已身体不舒坦而由让葵叶请了流飞来诊脉。 流飞也是聪明人,踏进仁政殿时,随意看了一眼,便知悬月身体健朗,根本无碍,大费周章地传自己来,只怕另有目的。这目的估计怕也是不怎么见的了人。 悬月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流飞,自他唇角缓缓勾一个了然的弧度,就知道这弯弯不用绕了,直说就好,便扬了扬手,退了殿内候着的人,只留下了葵叶一人。 “流先生,我有事相求,还望你帮忙。” “求是不必,您为君我为臣,君之令,臣之命。您的要求我一定尽力。但在这之前,公主可随我去个地方?” 悬月诧异,不知他要给她看什么,或是要让她做什么,但也只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两人一路走着,竟出了承德门。 天朝皇宫,并没有设在帝都的中心,而是倚山而建。皇宫留有四门:两仪门、嘉德门、承天门、太极门。承天、两仪通往官道、太极连通御街,只有嘉德门后,出入无路,只有悬崖断壁。 实在没什么特别,却是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天空清澈而透明,开阔而悠远。她在秋风中夙立着,脚下的碧水河奔腾而过,环绕着整座帝都,给予了全城人民富裕无忧的生活。回首望去,巍峨的皇城琉璃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至尊的光辉。 “公主,在您命令下臣之前,臣只想问你一句,‘日后你会后悔吗’。”流飞突然出声道,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的是睿智的光芒,“你要的是条性命,即便还未出世,没有思想,谈不上痛苦,但,毕竟是条不可取代的生命,没了,日后再有也不是这一个。你现在,舍得吗?舍得手染鲜血,剥夺一个无辜生命欣赏这片山河的机会吗?日后你会后悔吗?” 悬月涩涩一笑,“是洵玉让你问的吧?” 在他的面前,自己的心机就像轻易就可拆穿的把戏。 她转过身,面向山川大海,宽袖乘风欲起,就像两翼,却不能带她飞向随心所欲的自由。 浮世如绘。 这么多年了,她被人杀,也杀过人;她被人害,也害过人;她做过奴隶,也成了公主;她曾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她也荣华富贵,万人之上人生不过短短二十载,个中酸甜苦辣她却已尝了个遍。何曾后悔?又何曾有机会后悔?为了生存,她手刃挚友、反噬恩师,多少无辜生命因她而去,她的双手早已染满鲜血。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幸福,即便曾是唾手可得,也已经咫尺天涯。这辈子,她已经不可能,但定要让重楼看见光明的结尾。 “我不会后悔。” “微臣明白。” 还有也只有一件事,再无何,也无撼。 四周无声,安静而宁谧,重楼斜倚着床头,手握书卷,慢慢地看,几乎睡着。 有些动静,细微不易发现。但习武之人耳目多较常人清灵,重楼便是,猛地清醒,遁声望去,就见悬月一身素雅,踩着月光走来,步履轻盈,像月下的精灵,不由一笑,直起身子就要下床。悬月动作很快,上前按好他的身子,问:“把你吵醒了?” 重楼眼色迷离,睡意正浓,仍是强打了精神,“是我传话让你来坐坐,也不好自己先睡了。” 语毕,又爱困地揉了揉眼,鲜少的可爱模样,让悬月忍禁不住,“没什么事,还是早些睡着,我换个时间来看你。” “不会,”他拉住她,笑道:“我越睡越多,清醒的时间越发少了有些怕” 悬月心头苦涩,却是强颜欢笑。 他也感觉到了吧,生命结束的钟声,所以才会如此不安? “今儿个,二哥二嫂抱了孩子来,”瞧出她神色中的哀伤,重楼灵巧转过话题,“以前没怎么看,今日突然发现绛雪生得很漂亮,像嫂子。” “重楼,也给我一个孩子吧!”她猛地说道,两颊不可避免地红。 重楼一怔,眼中眸光闪烁,甚是复杂。 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悬月又羞又恼,道:“张口!” 重楼反应不及,药丸已经骨碌下腹。 “月儿?” 悬月深看他一眼,再取了颗药丸吞服,再瞧他面色,薄红俊容,微有愠色。 她伸手推他倒入床铺,又去扯他衣襟,被他攫住手腕。 “月儿,女孩子家的这药打哪来的?”话音里除了无奈,也有些恼怒。 当真以为他虚弱至此了吗? “你别问。”她很干脆地说。 重楼长叹一口气,伸手撩开她已汗湿的长发至耳后,勾下她的脖子,在她耳侧轻道:“下次不必如此。媚药伤身的。” 悬月愣住,想说这药其实是 还未开口,他已主动吻了上来。 悬月知他误会了,有些困窘,想解释,又被他细细密密地封住了口,转了个位子,压在身下,扯下衣衫随意一抛,雪色的衣衫滑出了帏帐。 秋夜静好。 --------------------------------------------想说,h的情节,偶承认偶实在不行,将就一下吧。。。。。。 第157章、翠微宫阙(8) 难得一夜好眠,一觉醒来竟已经是满屋的阳光。 悬月睁开眼,身旁的男人还在熟睡,沉酣睡颜像个不知世事艰苦的天真少年。她拂开他额前的发,印上轻柔的吻,起身下床。白皙的脚踩过投射在地上的阳光,停在窗前,拨开窗幔,可见窗外梅树都冒了嫩叶,星星点点的,可以想象几个月后,紫宸宫里将有怎样一番的赛雪奇迹。 悬月觉得能够就这样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是件很幸福的事,尽管已经错过了日出时那刹那间的感动。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让她太过胆战心惊,一个风吹草动便能让她醒来,又或者一夜无眠,听着外头从万籁俱静到鸟儿蹄鸣,清醒着,日复一日的看着阳光一点一点射入屋内,曾有过的感动也成了满腔无奈。 她轻轻一笑,转身,重楼已经醒来,还是很困的样子,硬是撑开了眼皮,向她展露了一个赧然的迷人微笑。 “阿月醒得好早!”伸手去扯衣服,被推回床上。 “再休息一会儿,我帮你!”不待他应声,取过衣服,转身却见他果真抱着被子耷拉着脑袋又要睡着。 何时见到正经的重楼这副模样? 悬月惊讶万分,轻拍他的手道:“还要睡吗?起床好吗?” 那人没动,良久才慢悠悠地抬起两条胳臂。 悬月突然想起田地里的稻草人,听说也是展着双臂,耷着脑袋。她一直好奇会是怎番的模样,如今也算亲眼见到。 忍不住笑,直到把他打理好,唇边依然不少笑意。 重楼总算清醒,见她一个人乐得紧,不由奇怪,就问是什么事这般的好笑。悬月却是摇头不说,笑声不断。重楼偏着头想了许久,仍是想不透,只得连连追问,悬月始终不答,重楼索性扑过去,挠着她的腋下,惹得她滚来滚去,怎么也躲不掉,和他孩子一样的在床上闹成一团,闹得两颊红通通,直到入了明夏殿,还是两个红苹果。 展风正在验菜,抬头莫名地看见两人满面异样的红,“呀”了一声,以为是晚上受了风,赶忙要去传太医。 葵叶无语,一个肘子撞得展风捂着胸口喊疼,“你是笨蛋吗?” 展风被骂得莫名其妙,又见她撇了撇嘴,“哦”了一声,其实似懂非懂。 不懂没关系,他只知道已经很久没在重楼脸上瞧见这样好的气色,只知道这个就好。 悬月推着重楼入了座,夹好菜。重楼捧着碗看看展风又看看葵叶,道:“你们两个也坐下吃吧!” 展风面色一正,立刻道:“爷,这不合规矩,奴才站着就好。” 重楼道:“在这里的都是自家人,没有规矩,坐下吃。” 展风踟躇着不知该怎么办,还是葵叶大方,推了他一半,就坐前又听重楼低怨了句“你我同桌兄弟,一直如此”,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悬月笑道:“展大哥眼里跑沙子了吗?” 众人了然笑出了声,气氛一时好,突然自一个小太监踩着小步“扑通”一声跪下地,拔高嗓子道:“急报,宣诸皇子立刻上腾龙宫!” 重楼面色一沉,放下碗筷问:“何事?” “回王爷,圣上病危!” ----------------------------------------今天忙着做毕设,更少了,明天补上,要加快进度咯^0^ 第158章、翠微宫阙(9) 尽管还只是初秋时节,腾龙宫里已燃起了火盆。燃烧的松木香味泛在空气里,闻起来像是冬日萧索的味道,柴火在盆内丛丛燃烧的响声,在暗无人声的含元殿上回响起来,格外清晰。 此刻,碧天王朝的后妃齐聚在殿外,面无血色,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脖颈间上缠绕的索命白绫,荣华富贵的时候,不曾想到,待到荣华富贵即将成为过眼云烟时,才猛然察觉,所有的一切竟是与自己的性命紧栓在一起。 一扇门后,除去在南夷为质的南陵,众皇子跪于重重帷幕外,连被贬出宫的尉辰也带着罢月匆匆入了宫,更说被拘禁在靖洲的风扬也在赶回帝都的路上。 她的兄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想不到却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可是皇帝为什么会突然病危呢?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龙帝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时的龙帝身体虽称不上健朗,但也决不是一夕间就会病倒的模样。 悬月思忖时,皇后与流飞一前一后掀帘走出,皇后神色较平和,眸光忽明忽暗,复杂难懂,却隐隐又按捺不住的得意在浮动。她的视线划过下头一张张沉重的脸,落在重楼身上时,重重停顿了一下。 那因病重体虚而得免于跪礼的青年唇畔有着了然的笑,黑耀石一般漂亮的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自信又毫不客气地迎视。 皇后心头一个激灵,好似心底许久的盘算在那人眼中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笑话! 皇后柳眉微动,眼色愈冷,重楼却是优雅有礼地颔首示意。 这厢早已暗波汹涌,在场却无人察觉。所有人的目光全凝聚在随后走出的流飞身上,自他走近,便纷纷问起龙帝的情况。 流飞有礼回道:“诸位殿下,陛下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亏虚太重。” “失血?亏虚?”尉辰奇怪至极,“父皇受伤了么?”往濯雨与重楼的方向看去,却见濯雨两眼空洞,重楼高深莫测,看的却是悬月一人,遂也往悬月的方向看去,却见那人神色一般,并无异常。 悬月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并不是那种擅长伪装自己的人。 心头一个“咯噔”,猛然想起日前重楼约见自己时说过的话,他请自己好好照顾洛淮,却未提及悬月。他和他都清楚,对龙帝来说,洛淮毕竟还是亲生子,悬月虽然位高权重,到头来还是一枚随时可以而最后必须除去的棋子。他为什么不请他保护悬月?为什么?为什么? 尉辰隐约看见了悬月的背后死神正张开了翅膀,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她。 “陛下不曾受伤。”流飞抱拳回道:“失血的原因怕是”沉思片刻,转过身想高权询问:“还问公公,陛下今日饮食如何?” 高权道:“一如往常,陛下饮食前,所有菜肴用具都得经过层层检验。” 流飞“恩”了声,又问:“近日可曾有人进献奇珍异宝?” 高权皱眉想了片刻,道:“确实不少。只是陛下多不喜欢,看也未看。倒是长公主送来的奇石,喜欢得紧,定要放在手边,随时把玩。” 悬月闻言,心跳漏了一拍,隐约感觉到问题就是出在了这里。 果见流飞“哦”了一声,没继续说着什么,神色却是古怪了起来。 皇后瞧了他一眼,说:“先生有话直说。这里都是明理的主,即便说错话也定不会加罪于你。” 流飞拧眉,本还是不肯定,听她如此一说,十有八九与她脱不了关系,却苦无证据,不能开口,只得往重楼看去,却见那人意外地微微颔首。 这又是唱得哪出? 他若是说了,悬月免不得又是一场牢狱之灾,多半还是轻的,谋刺皇帝可是死罪! 这一想,更是拿捏不住,急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对上一双晶亮的眼眸,终是狠下了心,拱手道:“陛下是中了蛊毒!” “北羌有产一种彩石,专以培育蛊虫,以女子之血为药引,待接触男子肌肤便可吸食其精血,使其肌体虚弱而亡。” 中计了! 悬月在众人的注视下轻轻一笑。 事到如今,只怕那当初送礼家仆要早被灭了口,自己现在必是百口莫辩。 只是,要害他的人是谁? 金色的眼看过一张张神色精彩的脸,脑子飞快地转着 她的视线落在了皇后的笑眸上。 进宫这么多年,她始终不够聪明,她害人,却总也逃不过被害。 这次,她还是不够聪明,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时候早就踩上了一个足以让自己跌得粉身碎骨的陷阱,现在猛然察觉到那个好猎手的身份,也是那人毫不吝啬自己即将成功的快感。 只是,也是即将而已。 她不够聪明,但不愚蠢。 悬月缓缓一笑,红唇无声轻动。 梁皇后脸色一变。 一个小丫头哭着推着几个侍卫闯了进来,“让我见皇上,我有很重要的事!很重要!” 话没说完,被其中一个侍卫以手肘压倒在地。 皇后略收不合宜的神色,道:“让她说话。” 小丫头抹了一把眼泪,不敢抬头,跪地磕着头,“奴才荷主子适才小产了!血流不止,就这么去了!” 高权一听事情大了,赶紧掀了帘子进去向龙帝禀报。这厢小丫头抽了抽气,又道:“荷主子是用了皇后娘娘特地遣人送来的补品才小产的!皇上一定要给主子做主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太适用,您觉得呢? 皇后怒极,上前一个耳刮子扇得那丫头跌趴在地,“你这贱婢!看清本宫是谁!” 小丫头怯怯抬了头,哭道:“奴才知道面前的是娘娘,指证的是娘娘,奴才斗胆了。可是荷主子无辜啊,那孩子无辜啊!” “你!”梁皇后又扬手,忽听身后有人道了句“请皇后注意身份”。 猛一回头,开口的竟是洛淮。 “几位殿下,娘娘。”恰是高权领了口谕出来,向几人倾身行礼后道:“公主与皇后先行回宫,两宫之人暂不可自由出入,待两案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首先文快完结了,《翠微宫阙》这个单元结束后就是完结单元,至于结局,在洵玉的番外做了小小的剧透,不知亲们有没有注意到(笑),其实最后的结局,夏夏还在考虑,原版是个可以说完美的结局,新版里打算做个改变,至于是开放式结局还是团圆结局还是悲剧,还没决定,大家可以给个意见,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59章、翠微宫阙(10) “重楼!”濯雨奔出大殿,停步,大喊一声。不远处两道离去的身影顿了下,身着藏色官服的青年俯低身子请示后,小心转过轮椅,坐上的紫衣男子温润如玉,面容清俊,眉宇间似有着淡淡的光华。他的双手放在腿上,干净整洁,左手上一枚紫玉扳指,没有什么花纹,普普通通。 这个男人仿佛是一块凝结着日月灵气的美玉,淡雅而润泽,而他的眼却和他所做的事一般冷酷无情。 “为什么?”濯雨疾步上前,大声质问:“为什么还会如此?明明那彩石是到了你手上不是?为什么还会如此?” 重楼半仰着玉一般的脸,笑容清雅却很冷。他说:“这不就是三哥你要的吗?” 濯雨面上血色尽褪,浑身难以抑制般地颤抖了起来。自下定决心那日起点点累积的罪恶感几乎就在瞬间将他打倒,剩下的支持他面对重楼毫无谴责却冷淡的目光只是对千翡与南陵的坚持。 随后跟出的尉辰未走几步就见两个弟弟面对面停在园中,重楼淡漠,一如往常,濯雨面色却是极为惨淡,就如适才殿内那般反常,一点都不像素日里那只狡猾的火狐狸,顿觉其中必有异常,遂向罢月道了句“先回府吧”。 罢月轻颔首,不多问,只嘱咐了声“要照顾自己”便转身离去。 尉辰欠了欠身,往那两人走去,未走几步,两人的对话已经清晰,就听重楼不紧不慢地说着:“三哥原不就是打算将蛊石送给悬月的吗?” “我只是想让她倒下,想趁此拿下遗昭,没有想到会如此” 听闻至此,尉辰只觉怒不可遏,一把揪起了濯雨的衣领,“原来是你!原来都是你做的!你这蠢人,当真愚昧至此!竟相信握有那一纸诏书就能改变什么!你可知道你这一下手的代价是什么?且不说父皇如何处置,不说悬月会如何,当说个中牵涉了多少无辜之人,全都将为了你的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这里,你我成长的家园要染上的是不知道第几层的血腥!而罪魁祸首就是你!经历了这么多,看了这么多,为何你就不知什么叫放手!” “我不能!”濯雨吼道,“我也有相保护的人、想拯救的人。我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什么叫放手?我只知道我不能像你那般活得自私!” “你!”尉辰扬起一掌,轻轻颤抖,又落下,同时松开拽紧他衣领的左手,咬牙道:“无药可救!” 濯雨看着他的背影,深吸口气道:“不是我做的,蛊石早被重楼截去,并没有送到悬月手上。” 尉辰猛转身,看了他一眼,又求证地看向重楼。 重楼神色依旧和淡,幽幽转过眼,“这个宫里还有多少真实?还有多少可以相信?”摇了摇头,向展风道:“我们走吧!” 一番话说得迷糊,尉辰同样了解重楼,即使他与悬月相反,从他的表情永远看不到最真实的一面,可这样的重楼的话却永远比他的人真实,会如此一说必有理由!如此一想,顿时有些恍然大悟,转向濯雨问道:“你可确定身边竟是可信之人?” 尚且有些失神的濯雨因这一问瞪大了双眼。 同样恍然大悟。 再看向那紫衣之人已经走了远。 那样看起来脆弱的人却是强悍无比,强悍不在身体,在于他缜密的思考,高人一等的观察力。 相形之下,自己根本毫无竞争力,若是他当真是龙帝的亲生子。 这日的街道因正逢集市而有些拥挤,一道蓝色身影灵巧地闪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停步在一家酒楼前。 “这位客倌,住店还是用餐?”小二迎了出来,上下打量。 这个青年气质上优,衣色清爽,可惜相貌平凡不起眼,五官之中惟有一双眼漂亮的紧。 青年不及开口,一名红衣女子自楼上走下,相貌绝色,言语飒爽,英气不凡,仔细打量了那青年一眼,拧眉偏头,很是困惑,“来人可是云公子?” “正是。”青年开口应道,其声温润,十分好听。 他随意摊开手心,就见那细白掌心一叠银片,其身细长,边缘锋利,上头似乎雕上了花纹,却不完整。 红衣女子一见此物,面上顿升敬畏之意,抱拳道:“红梅见过公子,阁主已在楼上等候。” 那青年轻颔首,随她上楼走进拐角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安排极为巧妙,设于楼层的拐角,却不影响观赏外头的风景,而从外面看来,却又是瞧不见里头人的行动。这也是极为雅致的屋子,古书名画、青松白花,布置绝妙,无半点附庸风雅之劣。屋内更是盘绕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甜而不腻。红檀木桌前坐着一青衣男子,美貌更胜女子,正是明昼。 他淡看了来人一眼,托起茶壶,微微倾了个角度,青色的茶水伴着极好闻的清香淌了出来。 “这里无外人,摘了你的面具吧,让你的脸也透透气,还是你真想毁了那张皮?义父可是会哭的。” 青年淡淡一笑,确知出云阁老阁主的奇怪嗜好,乖乖撕下面上琉璃面具,露出一张倾城容颜。 “急着传书让我出来,可是四哥出了事?” 洵玉道:“一切安好。只是”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可见过这种彩石?”取过纸笔,绘了大概,略略说明。 明昼细想了下,道:“该是北羌雌雄蛊石。雌石以男子之血为引,吸食接触女子之血,雄石恰恰相反。” “也是说,这种石头可有两种?” 明昼点头称“是”,又补充道:“这种蛊石极难培养,若是需要,想查出所有者也是不难。” 洵玉点头道:“拜托了。” 明昼拧眉问:“宫中出事了?” “这次若是处理不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洵玉叹道:“悬月早决定以命换重楼的命。可不到最后,我是定不让她走这条路。你也抓紧时间再试试,定还有办法治好重楼的。” “我与义父已试过上千种花草”摇了摇头,目光又是坚定,“我会再想办法的。” 洵玉再道:“两边都拜托了。”起身绕过圆桌,拉开房门,就见一素衣男子,坐在轮椅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第160章、翠微宫阙(11) 重楼今日头戴翠玉冠,一袭月牙色常服,衣上没有什么花纹,只有领口两袖以银线勾了几圈水纹,简单却很雅致,称得这人更是俊逸潇洒,气度不凡,连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俊颜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坐在木制轮椅上,看向两人的眼夜一般深邃迷离。 重楼这般突然出现令洵玉措手不及地心跳加速。他怎么也没有算到重楼会发现自己的行踪,那他又是几时发现的,察觉了多少,更重要的是,他来了多久,听去了多少? 这一刻,数不清的问题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他眼花缭乱,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重楼从未见过洵玉这般的失态,那样冷静理智的人何曾让这样的错误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可见自己对他来说已经是超越任何的重要存在。 想到这,重楼的脸色稍稍缓和,双眸仿佛浓雾散去,清晰地流淌出淡淡地哀伤。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瞒我?”他的双手平放在两边的扶木上,微微使上了力,又松开。 “这是我的人生,为什么会有我不可以知道的部分?” “这是我的生命,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来换?” “为什么我的存在一定要建筑在其他人的牺牲上?” “这样的生命我可不可以不要?” 一行清泪滑下他的左眼。 “重楼!”洵玉将那个脆弱得像个孩子般的人拥进怀里,“我不会让阿月死的,决不会,我保证。” “那你呢?”为了保护他们两人又要牺牲到什么程度? 他不知道吗?他知道,洵玉的情一直是死的,曾活过,又因为他死去了,他放弃了一生一次的幸福,接下来,又要放弃什么?皇位?天下?还是,生命? “都是他!”重楼越想越恨,恨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恨那个扭转了自己命运的人,恨他拽着自己这根线却毁了所有人的人生,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饮食他的血肉! 体内的气血因为恨而汹涌,一股热气冲上喉头,他来不及推开洵玉,血,已经像失了控般得自喉口涌出,溅了洵玉一身,也染红了白色的衣。 “四哥!”明昼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他的腰背,一手取出药丸塞入他的口中,迫他吞咽,掌心又贴住他的腹部运力催化,“四哥,不可以,不要这样。” “作为一个人爱恨却不可能,这样罪孽深重的生命还要它做什么?”重楼无力合眼,晕倒在明昼的怀里。 “四哥!”明昼深刻地感受到一直苦撑到今日的重楼终于崩溃了,因为自己的生命要以爱人的生命来换而崩溃了。 夜深露重,葵叶一觉醒来发现仁政殿的方向似乎隐隐还有灯火,遂起身穿衣,提了盏灯笼过去。走了近些,已经瞧清果然是那殿,灯火通明的,殿外还站了一个人,竟是荷衣丫头,抱着食盒站在那里发呆。 “荷衣?”葵叶怕吓着她,轻声唤道。 荷衣应声回头,月光之下,那丫头面色是不寻常的白,往日清灵的眼中也有瞬间的失神。 “荷丫头,你怎么了?”葵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荷衣勉强提了提笑,问:“姑姑还没睡?” “早睡了。倒是你们,明明瞧着去歇息了,怎么又在这儿了”话未说完,因为瞧见了荷衣发间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做工粗糙,只是用棉线粗略缠绕出一个花形,嵌在发间,那样不起眼,几乎以为是哪里落下的灰尘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即便曾怨恨着,就这样去了,总是伤心的。 葵叶轻叹一声,又听荷衣说:“本是睡了,公主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索性起来了。” “那你呢?”葵叶问,看那小丫头无辜地睁大了眼。 “自然是伺候着,公主晚饭也用的少,会饿的” “我问的是,你也睡不着是吗?她是你姐姐。” 荷衣怔怔地看着她,忘了眨眼,眼眶很快就湿了。 葵叶抱住那小小的少女,轻拍着她的背,“对不起。” 荷衣说:“姑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姐姐是皇后娘娘弄死的。” 葵叶道:“丫头,你是聪明的。很多事你比我这个参与者还要明了,若是有恨,就说出来,这是我和阿月都应该受的。” 荷衣退后两步,用手背抹去泪花,“我曾对公主说过,我和姐姐都对上天发过誓,要向公主尽忠,姐姐如此去了,也算是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没有什么好恨的。” 葵叶诧异这孩子的死心眼,也宽慰她这种豁达。她多少有些惧怕,积累再多的怨恨,终是敌不过血浓于水这几个字,她怕啊,怕这孩子起了替姐复仇的念头,听她现在一说,有些放心,虽还是有些坠坠不安。 这个世上只要那个人真真是对自己好,所以为了她粉身碎骨也是再所不惜,这种想法听起来有些愚蠢,真正经历过了,便能体会。 葵叶接过那孩子手中的食盒道:“你还是下去歇着吧。休息休息,醒来以后就会是一个不一样的日子。” 荷衣听着似懂非懂,迟疑着转身离去。 葵叶抱着食盒,感受到被那孩子的心怀捂着的暖,转身跨进仁政殿。 悬月正站在窗口,似乎在观赏月色,双眼却没有焦距,很明显在想些什么,听到了声响,才猛地回神,见是葵叶,略略舒了口气,“是你啊!” “你以为是谁?” “大抵不会是好的。”悬月苦笑着坐回椅上。 葵叶问:“为什么不会是好的?我们到底也把皇后困住了不是吗?” 悬月摇头,“她到底是皇后,掌管凤印,统摄后宫,不是那么容易被困住的。指不定我用两条人命换得的深潭于她这条蛟龙来说只不过是则小水洼。我当初谋划了许久,也没打算用这点小事揪下她,只是想在困下她的短暂时间里给予致命一击,不想还是慢了一步。大抵这就是命吧!” 葵叶方想安慰什么,适才离去的荷衣又回了头,冲进殿里,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道:“皇后领了一队侍卫往仁政殿来了,气势汹汹啊!” 第161章、翠微宫阙(12) “皇后娘娘领了一队侍卫正往仁政殿这过来,气势汹汹啊!” “公主!”葵叶急喊。 这暗夜前来,还是如此兴师动众,梁皇后这一趟,只怕是来者不善! “不愧是梁皇后,来得果然比我预想得还要快得多!”悬月轻笑,很是坦然,扭头对葵叶吩咐道:“今日一去只怕多半无法善终,无论如何,你定不可慌了手脚,要好好听从几位兄长的安排,救不了我也没关系,定要保住重楼!天朝不能失去他!” 葵叶扑倒在她脚下,哀求道:“阿月,你走吧,我求求你,走吧!以你的身手一定走得了的,在事情水落石出前先躲起来吧!” “已经跑不掉了。”她早已落入了梁皇后精心策划的陷阱了,就像被粘上了蜘蛛网的飞虫,跑不掉了。 门外侍卫高声禀道:“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刚落,梁皇后款款而来,她一袭凤羽金锦裙袍,绚丽光彩,令人不敢逼视,荷衣与葵叶早跪了下去,悬月依然站在御案之后,傲视着十步以外的梁皇后,金色的眼瞳中是平静,还有金属一般的平静。 平静得令人想狠狠踩碎。 梁皇后满心地狠,想看那个和昭后一样清冷的女子狼狈地趴在自己的脚边企求着自己的恩典,面上依旧和淡,只有些得意之色,掩不住,“月公主,你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吗?” 悬月道:“还请皇后赐教。” “你错在自不量力,错在妄想与我争斗!”梁皇后迈开步子,步步逼近,直至与她眼观眼,鼻对鼻,彼此都能感受对方呼吸的冰冷,“你错在妄想与天斗!” “你不是天。” “我不是天,却是天的宠儿。”抬指捏住悬月的下巴,要她更仔细地瞧清彼此的差异,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她永远是胜利者,而她只会是狼狈的阶下囚。 “你很恨我吧?”梁皇后笑出了声,“记得以前无论走到什么境地,你都不会出手的。那现在想必是恨透了我吧?我毒死了琴昭,杀了霁阳,逼走明昼,毁了南陵,接下来就要到你了呢,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遗昭,至少可以给了你留条活路。” “可惜呢,”悬月别开脸,挣开桎梏,讥诮地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女子,“我对自己的命并不是那样在乎。可是呢,皇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变数?不到最后一刻,就没有绝对。” “那,本宫与你再赌这一局。”梁皇后眸光一厉,立即下令,“行刺当今圣上,罪大滔天,择日处斩!” 荷衣与葵叶皆是倒抽一口气,双双跌坐在地。 悬月依然平静,不可思议地平静,听到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审判,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早已浸没了这副身躯,直到麻木。这一刻,香炉里仍有香料在焚烧,缕缕幽香,弥散在风中,泠然如水,她反倒不在害怕,只有遗憾。 “是!”两个内侍走上前,如狼似虎。 荷衣身子一动,刚要开口,葵叶已将她拉至身后,高声叫道:“慢着!那块彩石是奴才的。” “什么?”梁皇后一怔。 “公主原本要进献于圣上的彩石不是这块,是被奴才掉了包的,那块蛊石是奴才的!” “阿叶!”悬月利喝一声,“不要乱说话!” “奴才没有乱说话,这是事实,事是奴才做的。”葵叶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您该带走的是奴才!” 梁皇后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出,媚眼眯细,转向悬月,就见那始终镇定的女子此刻却是面如死灰,心头一转,“那么,带走!” 葵叶再叩头,深深望了悬月一眼,面容平静地人侍卫拖走。她微笑淡然,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眸,竟看不出一丝阴霾的痕迹。 “不!”悬月欲阻止,又被荷衣死死抱住了腰。 “公主不可啊!公主冷静啊!” 悬月心头越凉。 要怎么才能冷静?她与她都是习惯了死亡的阴影的人,毫不容易走过,又轻易陷落。她带她下山,带她进宫,是为了给她一个衣食无忧,不用打打杀杀的幸福生活,可是,最后,她又是给了她什么? 她仰头看着那束照进屋内的月光,那样淡漠,她知觉一阵眩晕,毫无预兆地昏厥了过去 神智稍清醒时,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在自己的额上。 “重楼!”她下意识地喊出声,睁开眼却见是洛淮做在榻边,用手试着她额头的温度,见她醒来,重重松了口气,“是六哥。四哥前些日子出了宫,还未回来。你哪里不舒服就和六哥说。” 正好荷衣捧了药碗进来,洛淮伸手接过,垂首吹散了热气,舀起一勺递过,悬月却是摇了摇头。 洛淮叹道:“阿月,你身体一向好,平日小病都少有,今日却这般晕倒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我们都很担心你。” “六哥,悬月对不住你,我喝药。”悬月捧过药碗,仰头骨碌骨碌喝下,苦涩的味道硬是呛出了两行泪。 “六哥,阿叶现在如何?” 洛淮又叹了气,满面的为难。倒是纱帐外的人开了口,“压入了死牢,就等父皇醒来发落。”走了近,一手撩开纱帐,尉辰走进来,“阿月,你要有准备,葵叶多半是定的死罪。” “我去求父皇!”掀被要下床,被尉辰按坐了下去。 “你还要如此糊涂吗?”尉辰沉声道,“你这边的事可与皇后的不同,那头再怎么说只是死了一个后妃,皇后却毕竟是皇后,后宫是她的天下,要糊弄过去,容易的很。这边不一样,出事的可是父皇,定要交出个人才能解决此事的!” “我与老三早些查过,辛相府的人一夜消失得干干净净,别说送蛊石的人了,连辛克己都找不到!你要如何证明你是无辜的,葵叶是无辜的!” “葵叶,救不了了。” 第162章、翠微宫阙(13) “葵叶,救不了。” “这件事定要有人牺牲才能了结。而这个人不该是你,想必她也是有这个觉悟,你活着远比她活着要重要的多。” 仰望着含元殿里那高悬的正大光明的牌匾,着实早该因千创百孔而痛到麻木的心还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酸楚。 每一个生命都是相同的,绝没有一个生命的意义重于另一个。她会这么想,不是因为她品性高尚,尉辰不这么想,是因为他没有感受过那种踩踏着其他生命生存下去的沉重感,沉重地几乎喘不过气。 而她曾用共同患难的挚友的生命换回继续生存的机会。 要她如何再眼睁睁地看着葵叶替她无辜送命? 高权步出内殿,瞧着那女子悲凉的身影,有些不忍,“公主,陛下不见。您回去吧!” 悬月神色一僵,唇瓣颤颤说不出话来。 高权叹息道:“公主,恕奴才多嘴了。依皇上的意思,也是会寻您屋里头的人顶去,如今葵姑姑主动认了,正好解决,是合陛下的意。您要说的话,皇上都知道,那也是没办法。公主,您还是放宽心,好好安置葵姑姑的家人,也算对不起她了。” “她没有家人,她的家人只有我了。” “公主这话可不能说。”高权一抖,左看右看,压低了嗓子说:“我们做奴才的哪能是主子的家人。感情再好,那也还是主仆,身份不同。” 悬月苦笑道:“高公公,你当真如此认为么?你不想你的主子这么待你?有一天,你主子麻烦上身,抓了你去顶罪,你也心甘情愿为他去么?” 高权一愣,答不上话。 悬月轻轻一笑,“高公公,麻烦你和父皇说一声,悬月在屋外跪着,等他愿意听我解释。” “哎,月公主您”高权拦不住她,看她走至屋外,顺好裙摆跪下。入了秋的天气,地上早凉的不行,哪是一个姑娘家受得了的,一跺脚,忙进屋禀报去。 龙帝的精神一直不好,上次虽然险险地挨了过来,病根却是落下了,几日来,多半是休息的,睡睡醒醒,也是睡的时间越来越多。高权进来的时候,龙帝神智恰巧清醒的很,正挨着窗稍拨开了帘幔看着外头,从他那个角度看去,可以清楚看见悬月跪在外头的身影。 他的眼眸深沉地让人心头发毛,看不出心里到底再想着什么,是怜惜外头在瑟瑟发抖的单薄人儿?亦或是,无法想象的其他。 这样的龙帝让高权深切地认识到狮子始终是狮子,可能失了利齿,但仅用爪也可以置人于死地。 “她坚持等?”一直沉默地龙帝忽然开了口,深沉的嗓音带了些嘶哑,粗嘎难听,高权浑身一颤,忙欠身回道:“公主说会等到您愿意见她为止。” “她也是固执。”收了手,龙帝随意扯了扯嘴角,“那就让她等着吧,乏了自然会回去。” 高权不安地望向窗外。 今夜似乎会有大雨 午夜十分,果然下起了雨,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不过一会,又大了起来,有了瓢泼大雨的势头,颗颗雨珠砸到了地上,激起了片片雨雾,在这片天地间蔓延开来,模糊了大好山河,模糊了花红水绿。 龙榻上的皇帝睡得并不安稳,猛然间醒了过来,口干舌燥,却是满头大汗,榻边不见守夜人,连唤几声也不见有人来,只得自己起身倒水喝,边想着明日要好好惩罚那些偷懒的宫人。 廊檐下好亮着宫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灯火也苍白了起来,猛得照到园中那人身上,衣衫尽湿,发丝凌乱,说不出的狼狈,整个人都在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靠得也是一身傲骨在支撑。 龙帝眼眸透亮,清楚地看着那在暴雨中飘摇的生命,清楚,却冷酷。 忽的,似乎有风窜入,在屋内卷肆了一阵。墙角朝凤铜盏里的烛火浅摇轻晃,不过一会就散了去,屋内顿险黑暗,只有屋外灯光稀稀落落地照射进来,照亮了那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还有那双晶亮的眸子里冰冷的光芒。 “满意了吗?”重楼讥诮轻笑,“把人折磨到这个地步满意了吗?” “朕并未让她这么做。在宫里也这么多年了,她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或是你要告诉朕还有什么办法?” “父皇圣明,儿子自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父皇,您该知道,任何人都会为她做出的事付出代价。任何人都不会例外。”他优雅欠了欠身,退入黑暗中。 龙帝浑身一颤,却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重楼步下长长的楼阶,越近,越为那被大雨打得抬不起的人伤心。 为什么她总是选择伤害自己? 重楼在心中感叹着,伸长了手臂,紫色的伞面撑上她的天空。 眼前突然清明起来,悬月没有抬头,依然知道来人的身份。 还能有谁,会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为她撑起沉重的天空? “我不能让阿叶死。”在一天一夜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后,她的嗓音仿佛七十老妪那般苍老,“我的生命用去了多少生命才一路铺成到了现在。为了活下去,我失去了很多人,小虎、师父、索兰,再失去葵叶,我不知道还能如何说服自己坦然地活下去。” “直到现在,我依然会做噩梦,梦到那些因我而死去的人们,梦到必须手染鲜血的日子。” “对我来说,阿叶的生命比我重要。” “对我来说,你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悬月抬起了缀满雨珠的眼帘,仰望着那满面悲伤的人。 “没有任何生命的重量超过你,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夺走你的生命。对不起,我必须自私。即使到了那一天,你我必须面对死亡,那也请你让我走在前头。” 重楼俯低身子抱住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展风,对不起,我必须自私,因为我是个懦夫。” 悬月感觉到颈上的刺痛,感觉到浓重的黑暗侵袭而来。 她努力睁着眼,看见重楼一双赤红的眼里滚着透明的眼泪。 洵玉说,碧荷的药效会在情绪激烈时失效,重楼的眼睛会在真正悲伤的时候变成红色...... 第163章、翠微宫阙(14) 这是宛如迷宫般深且长的甬道,像静卧在宫殿底下的伏龙,无声地在土里蜿蜒著,在两旁,莫约百步即有一盏人鱼膏点成的烛火,惺忪微弱地照著这个迷宫般的世界,往前行,前方净是一片深不见尽头的冥色,间或响起的悲号令这里看起来向通往地狱的末路。 这里是天牢,但等待她的也许正是地狱。 离上头太过遥远,没有新鲜的空气,有的只是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皮肉被烧焦的味道,没有禽鸟的啼鸣,有的只是不断的哀号和呻吟。葵叶苦笑了下,倚着墙,仰望着漆黑的上方,明知没有未来,心头却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恐惧。 能代替一直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去死,听起来很傻气,她却是心甘情愿。 “葵姑娘”展风来了。他握着木栏,缓缓蹲下身子。黝黑的眼在点点火光下流转着痛苦的光华。展风是铁铮铮的汉子,从不将脆弱展示在他人的面前,可是,现在,他一双俊眸**裸地写满他的痛苦、他的无助。 “展大哥!”葵叶跌坐在他面前,握紧了他伸出的手。 “葵姑娘,对不起。”展风垂下了他骄傲的头。展风是骄傲的,他只对胜过自己的王者低头屈膝。现在,他却低下了头。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软弱。他有一身的武艺,正三品的高位,却无法拯救他心头唯一的女子。她在他的面前走向绝路,他却连拉住她的力量也没有。乍听到她自首入狱的消息,他是连夜奔进了重楼的寝宫,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当他看见重楼一双空洞的黑眸,他连开口的勇气也没有了。悬月对重楼有多重要?是皮,是肉,是血液,是无可割离的一部分!他伴着重楼成长,眼见他失去了所有,现在只剩悬月了,他何忍让他舍下?他只能在跪倒在重楼面前,无声地流着泪。 “展风啊,”那时重楼说道,伸出的手都带着颤抖,“我对不起你。我们天家对不起你们展家。”他睁大了眼,看着那样高贵的四皇子,撩起了紫袍,跪在了他的面前,说:“对不起,我这次必须自私。” 重楼必须自私,他必须割舍,大家在这场残酷的争斗里,必须痛苦。 “展大哥何必对不起,是葵叶任性了,要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了。”葵叶握紧了他的手,说。他的心意她怎会不知。她在灵山院长大,每天都tian着死亡过日子,从来没有人爱她护她,如今却有人愿意疼她呵护她,只是她没有这个福气啊。 葵叶拔下头顶的发簪,一头乌黑的发如瀑布倾泻而下,垂上了地。她拔过展风腰间的刀,齐耳切下了那秀丽的发,交到他的手中,说:“葵叶的命是悬月给的,若是没有她,葵叶十年前就死在了灵山院,这十年的日子是葵叶贪来的,现在理当还给悬月。展大哥,葵叶欠你的,无法还给你,下辈子一定会找到你,不离不弃,以此为证。” 展风握紧了那把长发,这是她第一次的赠送,却也是最后一次。 悬月缓缓睁眼,头痛欲裂,环视四周,不见熟悉,只有陌生。 “来人!”欲坐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张口呼唤,却没有人回应。 她猛然忆起最后重楼那双悲伤的眼。 他说对不起,他说他自私。 对不起什么?他又自私了什么? 悬月觉得心口在隐隐抽动,被莫明的不祥感充斥着。 “有人吗?”她强忍着头晕目眩站起身,却始终踉跄,再出了声,又微弱如幼兽呻吟,狠了狠心,取下发上玉簪用力往腿上刺去,鲜血涌出的时候,清明伴随着痛楚一起磨持着她的神经。她用力晃了晃头,也顾不上腿上的伤,左右摇晃着就往外头走去。行至门口,就见一双黑色的男鞋。 洵玉哀伤地看着她,她苍白的脸色,还有还在流血的腿,“到底你要将自己折磨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大哥!”悬月抓紧着他的衣服,望向他黝黑的眸,他却是狼狈避开,“阿叶出事了是吗?” 洵玉缄默不答,悬月用力摇他,“你告诉我好不好?” “大理寺定了极刑,今日便要行刑。” 悬月怔忡,如遭雷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待我?” “因为你做任何都是徒劳,因为皇帝早就决定这么做了。” “不会这样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送我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见他始终不答应,悬月索性推开他,径自往外头走去,奈何身子始终沉重连脚也抬不起,一个踉跄就要跌个皮破血流。 洵玉快手接住,无奈道:“好,我带你去。” 他扶着她上马,一扯缰绳,雪白的马匹箭一般奔驰而去。 临近晌午的时候,葵叶被推到了承天门外,扯上了刑台。她眺望着前方,是无尽的荒凉。那里是荒园,埋葬着连名字也不被留下的宫人,有老死病死的,也有死于非命的。 那里,也会是她最后的归地吗? 她垂着眼,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在缓缓缩短,就像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行刑!” 在绳索落至她面前的时刻,她抬起了眼,看到了城墙上佩刀直立的展风,他饱满的额头上环着她的发辫。她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短短二十几年,却尽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只有这段与他相遇的日子才是幸福。她有些后悔,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迟疑,这么晚才响应他的心意。但是,她却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她想,即使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怎么做。 粗实的麻绳圈上她的脖子,她缓缓合上了眼睛,等待着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后再也没有人记得她,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所以,她不害怕,她知道悬月将会永远记得她,将她的生命用另一种形式延续下去。 脚下的木桩被踢倒,那纤细的身子重重地落了下去。 呼吸被制住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悬月,伸出了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身子。 “有我在,不要怕。” 悬月,只希望你幸福。 暖日下,城墙上那人刀刻的脸上满是泪痕...... 第164章、风雨晴时春已空(1) 空寂的街头,快马疾驰而过,马蹄践起片片金黄的落叶,迷了所有人的眼。 “快些!再快些!”在颠簸中神智渐渐恢复清晰的悬月却已经像是迷糊着,明明清楚胯下坐骑已经到达了极限,却还偏执着要求更快的速度。 “阿月”洵玉深深望了她一眼,似劝似叹,那人未察觉一丝一毫,执着的只是与刑场的距离,只是希望能够更快一点。 她的生命里失去过太多的人,师父、霁阳、索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太苦,她不想再尝。重楼曾说过,所爱的人陪在身边,很幸福,失去他们,却是痛彻心扉,如果一定要这样痛的话,他宁可选择寂寞。她选择不了寂寞,也承受不了痛苦。所有人都以为她很坚强,其实她很脆弱,可以的话,她只想做个平凡的女孩子,走完属于她的平凡的一生。可是,绝望、打击,一再包围着她,她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苛待她! 纷乱的马蹄停下了,她的心跳也停下了,看着面前如同没有生命的破娃娃一般在城墙上悬着的葵叶,甚至连她的呼吸停了下来。她翻身下了马,一步一步往前走着,金色的眼瞪大着,拼命寻找着蛛丝马迹,来告诉自己那人并不是葵叶。 承天门的风特别冷,吹在脸上是刀刮的疼,疼到她连流泪都忘记了,只记得疼,那种剐心的疼,还有那噬心的愤怒,充斥了她所有的感觉。 恨,是唯一的感觉。 “阿月”她没有大喊,没有哭叫,平静地让洵玉觉得不祥。 风势更大了,吹开了她宽大的雪衣,吹散了她轻挽的发,漫天的飞舞的金黄中只有她的长发是黑色的,合在风中扬舞着,像女妖的手,在勾抽着你的灵魂。 “阿月”奔宵上前,伸出的手抓住了她飞舞的袖,却在下一秒滑过了。 悬月微侧过脸,细长的发丝横过她的脸,看不到表情,只有那一双眼,金中带红,似妖似魔,森冷冷的,看得人连心都结上了冰。 “阿月你!”洵玉话未说完,风却更强烈,吹起的落叶打在面上像把把利刃,刺痛得他不得不横臂遮挡。风再停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悬月的踪影。 梁皇后懒洋洋地卧在暖塌上,殿里已奉上了火盆,两名宫人正为她捶着膝,她却觉得烦躁。监刑官正向她禀告着葵叶被处死的消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设下这样的死套,要的是悬月的命,而不是一个区区七品女官的死亡。 “娘娘,”监刑官讨好地拱手道:“娘娘如果还不解气,待示众期后再行五马分尸之刑。” 梁皇后懒懒地抬起了眼,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另一边的大理寺司长,问:“供词可有处理好?” 司长起身拱手说:“娘娘尽管宽心,一切都已处理好。” 梁后缓缓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烦,抬脚蹬翻了脚边的两个宫女,斥了句:“哪来的死奴才,连捶个腿都没力。” 福全扫了眼两个惶恐伏地的宫人,上前奉茶,道:“娘娘不必气,好运、忠仆都是会用完的。” 监刑官与司长对望一眼,道:“娘娘请宽心。这个葵叶好歹也是长公主的人,少了她,也算断了公主的一个胳膊,公主总是有损失的。” 殿内横过一阵冷风,众人皆是一阵颤抖。 一位宫女四周望了下,发现是殿门被吹开了,心下有些奇怪,这殿门多是厚实有些分量的,这会怎么就被吹开了呢?后想想多是今日的风大了些,便过去关门。这手一碰上门,就对上了外头一双似金又红的眼眸。 “妖啊!”小宫女尖叫一声,跌倒在地,浑身颤抖不已。 殿内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忙起身过来瞧个究竟。殿门又打开了些,可以看见外头纷落着金黄的落叶,那是萧索却又精美的景色。这样景致的画面中却有一抹不协和的白色,那长发随风扬舞,像黑色的羽翼自背后伸展而出。 那人勾唇浅笑,称着那双金红的眼,是格外诡异。 “长公主?”司长倒抽了一口气,双脚有些发软。 曾经的圣莲,如今却成了妖姝。 “亏了叶大人还记着本宫。”冰一样的嗓音冷入骨髓,“本宫问你,葵叶可是你定的罪?” 司长瞟了眼梁后,那张艳媚的脸此刻却是没有表情的,他知道,梁后并不打算助他。这个认知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叶大人?” “是是臣”司长壮了胆子道:“那是她自个儿认的罪” “包括危害后宫,干涉朝政,所以处她绞刑,悬城示众后再行五马分尸之罪?” “那是她供的,合情合理”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只是那司长话音未落,一颗头颅已经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丈远,正落在几名宫人面前。宫女当下尖叫了起来。 “公主殿下!”监刑官看着她那还在滴血的剑,手脚都冰冷起来,“这里可是皇廷!” “如果娘娘不解气,可再行五马分尸之刑。如果我不解气,是不是可以处你个五马分尸之刑?”悬月笑了,冰冷的笑声在整个栖凤宫上空徘徊。 “公主不要开玩笑了。”监刑官讪笑着后退。 “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众人眼前一道银光而过,监刑官的头颅也滚了出去,热血喷洒而出,濡湿了大片地面。栖凤宫的护卫涌了进来,纷纷拔起佩刀,一时刀光剑影,却不敢上前半分。他们都听见了,在一片的混乱中,依旧听到了那属于火凤的啼鸣,凄厉又哀伤。 悬月两眼紧盯着梁后,唇畔噙着的分明是死神的微笑。梁皇后怔立在那,有一瞬间的惊慌,但是她赌,赌悬月的顾忌。 但是,她没想到这会儿的悬月是不存任何的顾忌了。只见她足尖点地,已提剑直刺过来。 “护驾!”福全大喊,抽刀迎战。他们曾多次交战,他想,至少他可以阻止她,却不想到面前的悬月宛若失去了理性,无所顾忌、无所保留,一把薄剑使得如行云流水,让他无从招架。他惊骇着后退,身后的梁后已经抵墙,再无退路。 “月公主!本宫还是皇后,一国之母!你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梁皇后斥道。换来悬月一声冷笑,提剑运气,福全横刀而挡,却不料,顷刻间,刀身断裂,那柄剑顺势而下,沿肩切下他的左臂。 梁后亲眼见到那手臂活生生地脱离了福全的身体,落至自己的面前,那手指还在抽动着,眼瞳骤缩着,止不住干呕起来。 “可怕吗?”悬月缓步上前,剑梢滑过地面,也划下一道血痕,冰冷的视线经过浑身抽搐的福全落在了脸色苍白的梁后身上,“更可怕的你都做过,现在却会为了一条断臂而害怕?” 她冷笑起来,凄厉而苍凉,再举剑,意外的少年从人群之后冲了出来,挡护住皇后的同时,雪亮的剑破空直抵上悬月的胸口,悬月无畏无惧,动作行云流水,于是,那剑划开了她的皮肉,痛楚逼得她停下剑势,停在梁皇后的鼻尖前。 鲜血流出的时候,少年面物表情的脸出现了刹那间的怔忡,空洞的眸子有了丝丝茫然,持剑的手有了迟疑。 “杀了她!”梁皇后尖利地叫道,“歌儿杀了她!” “我”楚歌眼中困惑越重,望着手中的剑,望着那顺剑淌下的血,他觉得头越来越痛。 他到底在做什么? 恰是洵玉赶上,瞧上了楚歌的异样。 与母亲不同,楚歌生性善良单纯,又视悬月为自己血缘至亲,断不会做出伤害悬月之事,而那剑却只需再花上几分力就可要去悬月的命! 洵玉冷静地思考着,又见梁皇后眼眸里异光闪烁,那楚歌就深受蛊惑般的握紧了剑,又似在反抗着什么,浑身都在颤抖。 洵玉猛然明白了,脚尖勾起地上一极小石子,弹指往楚歌腰背上射去,楚歌眼眸顿现清明,手中宝剑哐当落地。 “我姐姐”楚歌软下了身子,瘫倒在地。 悬月视而不见,一双清澈的眸子全被浓烈的仇恨蒙蔽。 她向着失去所有庇护的梁皇后再度缓缓举起了复仇的利刃。 这一剑下去,梁皇后会死,而她自己,也逃不过极刑,可那又如何,这对她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也是她的本意,只是不该连累葵叶的。 两行清泪划下了她僵硬的颊。 “月儿,住手。”极温柔的嗓音蓦地响起。 悬月停步,回头,在散乱的发丝间看到了重楼哀伤的眼。 那是重楼,静立在血地之上,渐落的残日给他的紫袍渡上了一层金边,就好似仙士降临一般。 “月儿,够了。”他深深凝望着她,“已经,够了。” “罢了。”她收剑而叹,傲然而苦涩。 傲然在他人眼中,苦涩却是在自己心底。 第165章、风雨晴时春已空(2) 碧天王朝摄政长公主为贴身女官,杀上栖凤宫,血洗含凉殿,一剑斩两人。 这本该是极机密的事,落在全是透风墙的宫廷里,也不再是一个秘密,短短数天,传遍天下,大江南北,人人皆知。 龙帝重病在身,原是无意追究。但长公主在凤宫大殿,当场诛杀两位大臣,震惊朝野,纵有百官求情,万民请愿,终究不得不打下天牢,等候发落。 一干皇子或急或忧,绕是濯雨也为自己一念之差所酿成的无法弥补的过错而愧疚不已,整日为悬月奔走,却是重楼,淡漠依然,不见任何焦虑之色。他的身体更为虚弱,若说往日以轮椅代步是尽量保持体力,现下则是不得不,可那身淡雅却是依旧,是旁人比不来的濯濯清华。 流飞端药进屋见到的便是这样的重楼,他随意搁在膝上的手里还握住书卷,望向窗外的眼已经茫然失去了焦点,却流滑着丝丝的清幽,还有刺骨的冰冷。 流飞很佩服那坐在轮椅上侧对着他的人,因为很少有人能挨过神之血的折磨,而重楼,不仅苦苦支撑了下来,而且在如此噬骨的疼痛下依旧保持着双眼的清明、神智的清醒。 让人敬佩,也让人不忍。 流飞轻轻放下手里的药碗,看了眼大开的窗户,上前无声拉上。重楼似有触动,扬起了长长的羽睫,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 “快入冬了,王爷身子弱,不可再吹风了。” 重楼收回了视线,又投向远方,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声:“原来,已经快要冬天了啊?” “是的,快要冬天了。”流飞应道。 “那,春天也不远了。”重楼的双手按在椅侧,指节开始犯白,“是时候让一切都结束了。” 流飞隐隐明白他的打算,“数月前,臣曾问公主‘将来你是否会后悔’。” 重楼白玉般的指节按在椅轮上,缓缓转过来正面对他,“月儿她是怎么回答的?”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我不后悔。” 重楼先是一怔,而后嘴角勾起了一个很温暖的弧度。 “果然是月儿会说的话呢。为我去做的事,她何曾后悔过?而我却一再地后悔,为什么要一再地心软,如果早些下了决心,现在会不会又是另一种局面。也罢也罢,只道都成了过去,现在懊悔也是无用。我这生本就背满了罪孽,如今就要到了尽头,也不在乎多了一份。” 流飞眉头耸动,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也不再隐瞒,只问:“王爷有何打算?” 重楼缓缓自轮椅上站起了身,长身玉立,紫衣翩翩。 “我要从父皇的药方中抽去这味药材。” 流飞微蹙眉头,接过重楼递来的纸细细一看,顿显惊讶之色。 “然后结束这一切,他的,还有我的。都不该存在的,都应该结束了。” 昏黑的地牢中,只有十步一盏灯摇曳着微弱的烛火。 悬月所在的牢房正处于地牢的中层,还算干净,空气也是清新。 龙帝早有意释放,悬月却仿佛无知无觉,依然在牢里呆着,任谁来劝都是不应声,木然以对,竟是一意求死。 几位王爷也是无奈,怎么劝都不得,偏巧最有用的重楼也是淡笑应对,并不发表意见,只得打点安排好,只待她自己想通走出来。 只是三个月过去,悬月并无动劲,倒是这夜,狱卒急匆匆地打开了牢门,抱拳道:“长公主禁令解除,请立刻移驾腾龙宫。” 悬月面无表情地抬起脸。 “圣上病危了。” 第166章、风雨晴时春已空(3) 悬月木然地跟着高权往腾龙宫的方向走去,一路空寂,一路萧索,竟是连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昔日王朝权利的核心居然在短短三个月间崩塌成死城才有的死寂。 若是叫抱病在床的皇帝瞧见了他毫尽一生心血,绝心绝情,一手培育出的东陆至富至强之国,在他手不动口不能开的最后竟是这般衰败的模样,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思及此,悬月一向冷漠的脸上破例裂出了一丝残忍又冷血的狞笑。 行至含元殿前,从不与他人多言的高权突然转过了身,眸光闪烁,似是有话要说,悬月半侧过脸对身后长长一串像条尾巴一样跟着的宫人吩咐着:“不用伺候了,都下去吧。” 众人领命退了开,悬月斜过眼,就见高权也在四处张望,一再确定周围无人后,压低了声音,“公主,圣上时日已经不多。”言毕,忙退开了几步,恢复了主仆间正常该保持的距离。 龙帝不行了? 乍听到这消息,悬月心底惊诧万分。 皇帝中了吸血蛊的事她可是相当清楚,更何况她也为此付出了足以毕生难忘的代价,所以也是知道这种蛊虽够毒,但在皇帝身上也是发现的早,加上后天的百般疗养,应该不足以致命,可现实却是龙帝三月之中从未恢复健康,如今更是奄奄一息。 其中必定又人动了手脚,可龙帝并不是昏愚之人,她敢保证,大事至此,即使不是百分百,也必有十之八九是在龙帝的掌控之中,这般精明的皇帝会允许危害到自己的生命,还是这也是他大胆行棋的一步? 悬月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可以悠然走过迷雾的聪明人,却聪明地知道身处迷雾里最该保持的是淡定。 她笼着双手,淡淡地迎视着老人审视的目光,“高公公,带路吧。” 高权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早些的盘算全被打乱,当下不知所措了起来,交握的指使上了力,苍白的指节令人发毛地凸起着。 “高公公,我并不知道你是在为谁做事,但如果你希望我能帮忙做些什么,那就有些可惜了,因为在你指望我成为谁的棋子之前,我已经是颗被捏在手心的棋子了,明白吗?” 高权张口欲言,尉辰恰巧走了出来,凛然地视线落在她身上,稍稍缓和了一些。 “可是来了,父皇一直在问着你呢,快随我进来吧。” 悬月点头跟上,再回头,高权依旧站在那儿,是难以言明的凝重,更多的是懊悔之色。 “阿月!”察觉到她的停顿,尉辰也回头看了去。 “就来。”提步再跟上,她并没有发现尉辰一瞬间流露出的恍然大悟。 撩开重重帷幕,走进内室,悬月看着塌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心思百般复杂。适才高权告诉她龙帝垂危时,她也猜测着会不会是龙帝精心安排地又一场计谋,一场欲将重楼或是其他什么人退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计谋,可是现在,曾经叱咤风云,手握千万人性命的皇帝,重重的吐着气,却几乎失去了吸气的力气,她相信了,龙帝真的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无论是什么原因。 对龙帝,她是憎恨的,如果不是他愧对了锦后,就不会有昭后的悲剧;如果不是他迎娶了梁皇后,就不会有霁阳的夭折;如果不是他的自私,她就不会一再失去;如果不是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霁阳不会死,索兰不会死,葵叶不会死,还有许许多多的痛苦都不会发生,也许她自此不会与重楼相遇,却有许多人幸福地活着。 可是这个将锤炼成了无情无义之人,独立于众人之上,清楚又悲凉地俯视着芸芸众生的残酷帝王,却终究养育了她,他给予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给予了她权利与地位,给予了她生存至今的机会。 她恨他,也感谢他。 “月”龙帝轻轻的一唤,让随侍在床榻前的皇后与四妃脸上瞬间笼上了难以言明的沉重。 “都下去吧。”龙帝无力地挥了挥手,侧过脸看向她,那双浑浊的眸子似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凝聚在她的身上。 皇后抿了抿唇,五指不自觉地攥紧手里的锦帕,冲等着她意见的四妃点了点头,一起起身退出内室。悬月迈开步子,向龙帝走去,与梁后擦肩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梁后近乎是冰一样的视线,同时也感悟到了那种近乎是满弓的紧迫:弓满,非箭出则弓断;非你死则我亡。 “悬月。”不是月儿,而是悬月。 悬月曲下双膝,跪在龙帝面前,握住他颤巍巍伸来的手。这只手,虽然满是死亡的气息,却仍是掌握了天下苍生命运的手,当然,也包括了她的。 “悬月,”龙帝道,声音低若游丝,“你已经选择好了吗?” “父皇早做好了打算,又何须再问月儿的意见?”悬月幽幽一叹。何来预言,何来择君神女,到头来天下终究是掌握在这个男人的手里。 龙帝裂嘴轻笑,“月儿啊,你始终没有看到自己的价值,朕也未曾看透,只想你是重楼的心头之肉。重楼那孩子,很聪明,只要他有心,这世上绝对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是个奇材,也是个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会炸开,毁了我碧天传承百年的基业,幸好他有个人人皆知的弱点,以前是老七,现在是你,只要你过的好,他会安分,他会死心。” “可是您终究不放心他,他明明什么都不想要,却是您要将他赶尽杀绝。” “因为他不是朕的孩子。”说完这一句,龙帝长长的停顿下来,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是东临的野心与骄傲,他的天资远远凌驾于老二他们几个,即便他对天朝皇位无意,他日回到东临也是碧天的威胁。作为一个国君,朕不能留下他。” “作为一个父亲呢?” 龙帝沉默,他曾经疼他入骨,记得那孩子曾淘气地冲他讨要天上的星星,他也真命人四海寻了陨石回来给他把玩。人生将尽,这一刻,想到的都是好的,幸福的。 龙帝疲惫地阖上了眼。 若是,若是他也只是个父亲,不是个君王,即便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子,他会不会依旧疼宠着他? 只是这个世界从没有如果,他是君王,对他来说,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天下苍生。 龙帝猛地张眼,“月儿,你可知道,朕的遗昭里到底署上了谁的名字?” 悬月抬眼,看着龙帝干裂的唇轻轻挪动着,吐出了一个名字。 -------------------------------------------------------前段时间忙毕业设计断了更,hoho,偶不是有意的,现在开始补上,再来就是快要完结鸟,打算设计两种结局,开放性结局和正式结局,不知大家喜欢哪种哩? 第167章、风雨晴时春已空(4) 悬月抬眼,看龙帝干裂的唇轻轻挪动,吐出了一个名字。 面上再强制的淡定,终是掩不住眉锋不受控制的耸动,换得龙帝满意的笑。 “父皇又是何必呢?”她怜悯地看着这样的龙帝,如此这般处心积虑,他要的又是什么? “父皇,您知道吗?四哥与您一般,同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您的江山一直很牢固,任何人都窃不走。” “是吗?”龙帝眉角轻扬,枯瘦的指直指向悬月的腹部,“你不是替他留下了血脉?” 悬月仰面轻笑,灼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近乎神一般的白龙帝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是为了自己,留下了血脉。 漫漫人生路,她不会让重楼走过。 “朕就知道会这样,”龙帝哼道,“当初就该让魅姬将你斩草除根。” “果然是您做的。”悬月痛苦地握紧了手,葵叶惨死的场景在脑海里一再播放,又有龙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魔咒一般。 “确实是朕做的没错,可始作俑者却是老三。”龙帝满意地看到她的唇抿地更紧,“那蛊石原有雌雄两种。老三送你的是雌蛊石,想借蛊虫逼你远离朝政,却没想到辛克己早以投入魅姬手下,早些便将整件事告之魅姬。老四的底,朕多少知道,却没想到他竟连小九也收复,好在魅姬早看出小九不是真心服从,故意准备两种蛊石,让老四得手拿走雌石,同时将雄石送至你手中。你身边留下了谁,朕确实猜不透,那人想必也是易容换声,但必定是谨慎多谋之人,定会劝你将蛊石转献于朕朕并不想动你,是最近的老四,让朕再难睁一眼闭一眼朕却没料到自己也会不忍心” 悬月再难安坐于榻旁,听他将一切真实缓缓道来。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根又细又短的针狠狠扎上她的心,想拔却拔不出来,只能承受着,那经过的痛苦再来一遍,好不容易结了疤的伤口又被残忍到撕裂。 她猛地站起身,深深吸着气,也惟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一掌劈过去,为葵叶,为多年来含冤而去的所有人,复仇。 “月儿,若你真的爱老四,为了他,也为了为出世的孩子,放弃吧,只要你与老四罢手,时间可以停止,你与老四的一切可以保留,所有痛苦都到此为止。” 悬月闻言,放声大笑,晶莹的泪不断自眼角滑下。她猛地转过身,凌厉地瞪着床榻上奄奄一息却还在算计着的老人。 那些保证真是甜蜜诱人,时间可以停止,痛苦可以终结。想必他也曾对重楼一再保证,那表面无情实则温柔的男子才会一再手软,最后连累的还是自己,什么都在失去,一丝也无法留下。 “父皇,儿臣不是四哥,与您之间,少了那份期待,儿臣远比四哥看得更透彻。如若四哥罢手,痛苦根本不可能停止!连您都视他为不得不除去的威胁,更何况新君,新君登基,想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四哥!儿臣,是决不会坐等这样的情况发生。” “无论如何,儿臣都会保护四哥。” “这就是儿臣的选择。” 她决然地转身,拨开帘幕。 龙帝突然道:“月儿,果然是你最像朕。” 悬月的脚步只是略有停顿,然后再不停留。 走出内室,泪依旧满面。楚歌默默地走过来,取出帕子小心拭过。 她眨了眨湿透的眼睫,看那略有长成的少年,眉宇间已经有了几位兄长的英气。她忽然想起了霁阳,如果当年的小七有机会成长,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 时间,在没有感觉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流去了这么多。 未有多时,留在内室的高权也退出了幕外,站直了身子朝一殿的人道:“传谕旨,长公主与诸皇子听旨。” 所有人整齐一致地朝宣旨的高权跪下,此时此刻,每颗忐忑的心都跳得那样快,人人皆紧屏著气息。只有悬月的,像死却般平静。 只有她知道,那不会是宣布太子的圣旨,只是对众人命运的又一道枷锁。 高权以有些尖利的嗓音与稳定的速度,平缓地传达圣上所交代的话:“三宫六相联合辅政,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军权移交予景王尉辰,长公主悬月于帝百日当天开封手谕遗诏宣布下任新帝,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帝都缴械,私自于帝都内兴兵者皆视为谋反,杀无赦,钦此。” 众人皆是怔愣,而后由尉辰率先道:“臣等遵旨。” 高权点了点头,转向另一边的梁皇后传旨,“娘娘,圣上也给了您道旨。” 面色冷凝的皇后瞟了悬月一眼,福下了身子。 “静美人于百日后白绫陪殉。” 这道惊雷同时打中了两人。 悬月仓皇地抬起了头,看向层层帷幕,眼眸渐渐沉暗。 濯雨猛然地抬起了头,一个箭步就要上前抗旨。两只手,一左一右,同时抓住他,将他拖回了原地,不想他在众人面前做出傻事。 “忍。”尉辰在他耳边说道。濯雨看向右边的重楼,他也是缓缓摇了摇头。 “臣妾遵旨。”缓缓的,梁后说道。 濯雨怔住了,全身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冷。 “时候不早了,请诸位王爷和公主回宫歇息。”高权拱手说道,扬手招来殿上的侍卫送客。 “走吧,现在你说什麽都没用的。”尉辰使劲地拖住不肯离开的濯雨,在侍卫前来赶人前,与重楼合力把他拖出殿。 悬月走于最后,行至殿口,又回过头,剑一样锋利的视线几乎要传过层层帷幕,狠狠刺穿床上的皇帝。 父皇,若是您以为适才所告诉我的真相会让我因恨透三哥而袖手旁观,坐视他妻离子散,那我只能让你失望了。 嘴角提起了讥诮的笑。 这一刻,她深切感受到重楼夺取皇位的用意。 真正的复仇,是决不让那人称心如意! 第168章、风雨晴时春已空(5) 天还暗着,夜风幽幽扬起,将腾龙宫廊上的火把吹得奄奄欲熄,令蜿蜒的长廊上更显得阴暗。 被人拖着走的濯雨,心神有些恍惚,走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上,一根根廊柱在黑暗中不断后退的连续光影,在他的眼中迷蒙地形成一道破碎的流光,飒飒如泣的西风,更是将他的心吹得七零八落。 直到走下楼阶,来到宫外,一阵冷风才稍稍吹醒了他。他挣开尉辰和重楼,拔腿就要往回跑。尉辰一个疾步拦住他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濯雨淡望了他一眼,绕过他继续走:“我要告诉父皇实情,我要救她!” “你疯了!”尉辰抓紧了他的手臂,斥道。 “放手!”濯雨望着那盏盏在风中飘摇的宫灯,迷茫地说道。 “你会死的!”尉辰很想一巴掌拍醒他!他为什么要这样执着?执着到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濯雨挣扎着,“只要我告诉父皇我们有多相爱,我们两个是真心的,甚至,甚至她的肚里还有了我的孩子,他的孙儿,他一定会明白的。”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悬月静静地说着,一再冷漠的眼瞳也泛出点点温情。 这样的濯雨在不可能中苦苦挣扎,让她恍惚间看到了自己,明明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与意愿,却不得不去做。她仍是怨着濯雨,不可能不怨,不怨不恨也终是太难,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让她再次失去了生命的支柱,却能少许理解,能够选择,又人愿意背负着罪恶生存? “因为他从不愿明白。” “我什么都不能做吗?”濯羽停止了挣扎,像抹风中飘摇的孤魂,空洞地让所有人都揪起了心。 “你还有最后一个选择” “老四!”重楼话未完,尉辰一声厉吓,阻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大逆不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重楼笑得温柔,“从未如此清楚过。” “老四你”尉辰拧紧浓眉,眼看濯雨一脸沉思,明显正在思考重楼提议的可能性,却顾不上,一把拽着他拐进一旁偏僻的角落,劈头就问:“老四,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已经病到连走路都会喘气,还不能就这样休息着,偏要趟下这浑水?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宫变是救静美人唯一的法子却也是会让濯雨一无所有的危险,还要如此怂恿他?难道对你来说,除去了那层血缘关系,我们真的不是兄弟了吗?” “我未曾把你们屏弃在我的世界之外,我们一直都是兄弟,”重楼那张眉目分明的脸上,目光温润如明朗夜空中的星辰,轻缓如悠云,温和如春风,“正因为是兄弟,所以”轻轻抽出自己的衣袖,抚过上头的皱折。 这一瞬间,重楼那身濯濯清华让尉辰几乎抬臂遮挡,才能避免被灼伤。 重楼的心他是懂的,他若要他们死,他们如今定不会一个不少的安然站在这,只是现实是会变的,更何况还是有如此之多的无何奈何。 “那道旨我会遵守到底!”他对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喊道,那人却是脚步不停,偶尔踉跄了一下,蓦然出现一道黑影快手扶住,“即使是你!” 身后的呼唤声声悲凉,就是早已心灰意冷的展风也不免动容,频频回头,身旁重楼却是无动于衷。 两人回至紫宸宫,屋内早有人等着,正是失踪多年的五皇子明昼。也确实离宫多年,今次是以紫王领牌光明正大自两仪门进宫,一路走来也竟是无人识出。明昼虽是口口声声不在乎,仍是免不了感伤,再加上龙帝病重,即使怨着,毕竟血浓于水。此刻明昼的脸灰白色,见着重楼缓步入内,第一次忽略了他急速起伏的胸口,直视着他的双眼问:“父皇,如何了?” “久病不治。” 明昼嗽地瞪大了眼,又缓缓眯细,“不该这样的,是你干的?” 重楼坦白承认,“是我干的。我让流飞抽去了一味主药。” 明昼呼吸一制,心海ng复杂,一拨又一拨地拍打着伤痕累累的心壁。 “为什么要这样呢?”弑父恶名,几人可以承担?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看出了他的心声,“也只有这样才能早些结束这一切,大家都早些解脱。” 他顿了下,看向窗外的眼悠远又温柔,“月儿有身孕了。” 明昼一怔,又听他继续说着:“我的生命不用任何人来换,我的罪孽自己承担,只要她好好活着,如此而已。” 明昼的心酸了,握住他的声承诺道:“我们还有时间,请你再等等,我一定保全你们两个。” “来不及了,”重楼幽幽叹道:“一切都晚了。如果你还愿意,再为我做件事吧!” “我要宫变。” 明昼再度睁大了双眼。 没有人注意到,一扇门外,一道雪色的身影停留多时,默默无声,只是倾听着,然后缓缓落下两滴晶莹的泪,然后用指尖揩去,默默地退开身,一如来时,走出了紫宸宫的大门。 十二月初八的夜,注定不安稳。 熊熊烧起的火炬,将皇城上方的天际映染得光亮如画,金戈与盔甲反射的光影闪烁炫目,空气里,酝酿著某种诡谲的气息。 圣主病重,随时可能驾崩,为免夜长梦多,南宫众臣在濯雨的一声令下,秘聚赤乐宫做好逼宫的准备与沙盘演练後,随即暗中动员了南宫水师趁夜挺进皇城,准备趁护京兵团被尉辰带离皇城练兵的这个机会,打算先进入四大门内,藉由地道直上腾龙宫,再关上宫门拿下大内禁军占领含元殿。 只是,他没想到,会有四路人马和他想一块去了。 属于梁后的凤旗和重楼、洛淮的紫蓝两旗他都可以理解,只是那碧色旗帜却诡异的很。他可是清楚记得,自洵玉被废离后,龙帝未曾授予任何人碧王之位。 “王爷,那是”水潋也注意到了这意料之外的状况,不由紧蹙两眉。 “算了,不必理会。”濯雨收回视线,看向面前四批僵持的人马,有些头痛,不知道该如何去打破这个僵局。 “王爷,只怕要加紧了。”水潋瞟了眼已转成淡色的天空,提醒道。 “我知道。”濯雨握紧了拳头,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决定了即使是硬闯,也要在天亮前闯进腾龙宫内。 “我若是你,现下就是退兵的好。” 濯雨正要下令之时,一人自上方跃下,跃至他的面前,玄衣翻飞,落定后,露出一张温润的笑脸。 濯雨几乎是当时就惊住了!没有人可以忽视他那双和他们一样墨黑的眼,也没有人可以忽视他那和他们极为相似的轮廓! “好久不见该说又见面了,三哥。”明昼拱手笑道,“我是明昼。” 他眨了眨,望着城墙上一闪而过的身影,由衷地庆幸自己答应了重楼的要求,也庆幸自己拦截下了濯雨。 他缓缓地笑,对着那已经无人的墙头,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五爷!”倒是水潋惊骇地几乎要掉了下巴,“您” 还要说些什么,被濯羽横臂挡住。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他更关心的是他刚才那“好心”提醒。明昼出现地太是时候,阻拦他也拦地太凑巧,让他无法忽视。而能把现在所有的一切安排地如此精巧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重楼。 那个推了自己一把,却暗地里阻拦了自己的男人。 可是,他又要做什么? 正想着,整齐的脚步声忽然渗进了静谧的空气里。 “咦,那是”水潋突然抬首看向四周城墙上,正密集增加的人影。 濯雨抬头望去,看着那些人在城墙上一字排开,架上了弓弩,瞄准下头的四路人马。 一瞬间,他认出了那些人的衣着,“大内禁军?” 尉辰领着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包围了四门,而后高权站上了城墙,大声宣布:“皇城内外即刻缴械!” 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帝都缴械,私自于帝都内兴兵者皆视为谋反,杀无赦。 “圣上!”悚然而惊的水潋,两脚后退了几步,失声地掩住嘴。 “来不及了。”濯雨惶然地看着一身素衣的高权,喃喃道。 明昼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唇瓣轻轻颤抖。 “圣主驾崩” 丧钟浑厚低沉的响声,缓缓在晨曦的风中响起,林间受惊的鸟纷纷振翅而起,展翅横划过微亮的天际,绵延不绝的钟声惊醒了整个帝都。 第169章、风雨晴时春已空(6) 夜还在继续着,浓厚的黑幕死死地盖住这片大地,不见一丝光明,只有四方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经过的夜风,偶尔带来丝丝嘈杂,仿佛来自远方。 悬月前进的脚步微顿,金色的眸子望向那半明半暗的天际。 那是一种罕见又极至的美景,明明还是看不见尽头的夜晚,却又有了白日的气息,代表着光明与黑暗的共存,代表着绝望背后的希望。 光明即将到来,无论黑暗将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无论会是谁笑到了最后。 淡淡收回了视线,悬月再次迈开步子,稍快了些,往腾龙宫的方向走去。 她想濯雨该是出兵了,正中重楼的下怀。 怂恿濯雨出兵宫变是场风险极大的赌注,并且以濯雨的势力成功的可能应该在七成以上。悬月知道,重楼赌得正是这不到三成的可能性,他要濯雨满怀希望挣扎寻求希望却是彻底落空,他要濯雨心甘情愿走那条由他铺成的路,听起来相当无情残忍,却是在两种无法融合的悲伤结局中寻求一个和谐的平衡点。 重楼的这个平衡点寻求得辛苦,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理解他的苦心,或许弑父的罪名将成为他清明一生唯一的污点,而平衡之后,终还是他的永远离去。 清冷的夜风中,悬月恍惚想起与重楼相遇那刻,那毫不嫌弃地握住自己又脏又糙的手的少年。那时,谁也不会想到从那一刻起,他们的生命是真正连接在了一起,他们会相恋至深,为了彼此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一刻,悬月深深地明白了上天要一再折磨她的理由,因为她违背了命运,获得了这个男子最深重的爱,那是神决不可能给予的礼物,却被她获得,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要背负同等的痛苦。 这一刻,悬月决定从长久以来折磨着自己的命运中解放,解放自己,也解放重楼,所以她平静地站在了含元殿门口,飘扬的宽袖下是冰冷的剑。 重楼这场赌局中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最先拿下龙帝,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也许,也扼杀了濯雨变卦的所有可能。 悬月深深地吸了口气,挥开雪色的衣袖,旋身间,锋利的剑以千军万马之势利落出鞘,映着冰凉的月光,映着漫天的火光,直指含元殿门。 “皓月公主,进入皇廷理当缴械,还请公主放下武器,有事求见,待属下传报即可。”门口两守卫横过长矛挡住悬月去路。 悬月双眼眯细,足尖点地,飞身跃起,如飞燕划空而过,一剑扫过两人的咽喉,见血封喉。 剑身割开皮肉的那刻,她的眉角不受控制地颤动,血液的温度与薄剑的颤动一起敲打她内心深处的不忍。只是她的血终究还是凉了,或许更早就已经凉了。她抽出自己的剑,快地像道闪电,所以抽出的剑身没有沾染上丝毫的血迹。 她跨过面前的尸体,提着雪亮的剑,仿佛夺命的修罗,逼近皇帝所在的内室。 她可以看见飞舞的纱帐后,龙帝胸口的起伏已几乎轻不可见。 于是,她抬起了剑。 下一刻,她感受到凌厉的掌风扫过自己的耳际,她反手挥过利剑,扫下的却是一片空影。错愕之时,后身已是浓重的压迫感,欲转身再战时,那人已先一步点下了她的穴道,逼得她不得不站在原地,看着他缓缓绕到自己的面前。 “阿月,”重楼叹息地抚着她苍白的面容,“你的四哥不是脆弱又纯真的孩子,不是众人眼中的隐士,现在,我让你看看真正的重楼,然后,你再做出真正的选择。” 悬月无言地望着他,望着他转身走进内室。 躺在榻上的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就在刚才已经在鬼门口幽晃了一圈,他透过窗外欣赏着冲天的火光,无力地笑着,尽管虚弱,却得意。 此刻有风从大开的窗中窜入,肆意卷玩着墙角朝凤铜盏里的烛火,屋内顿时忽明忽暗,龙帝心头一个颤抖,侧首望去,竟见那被风吹开的幕帘间露出了一方浅紫。 “谁!”意外的恐惧让皇帝粗重地喘着气。 “父皇,是儿臣。”重楼拨开了面前的帷幕,负手走近那张龙塌。灯火依旧摇曳着,在他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洒下不定的阴暗,那眉那眼,顿时染上了妖异的色彩。 明明一身飘渺似仙,那面容却奸佞如魔。 龙帝有些吃惊这样的重楼,甚至有些惧怕。但是,他是帝王,尽管生命的烛火即将燃尽,他也不允许自己表现出一丝怯懦。他侧撑起自己的身子,看着他停步在自己的面前,艰难地问:“你是如何进来的?” 重楼浅笑着撩袍在塌沿坐下,道:“门开着,就进来了。” 龙帝暗惊,望门口寻去,却是空无人烟,眉头一动,立刻瞪向面前的四子。 重楼面色却是和缓,伸手替他掩好滑落的被角,“您不用再找了,暂时是不会有人进来的。我计划了这么久,又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失误呢?” 龙帝微眯着眼,看着他轻柔的动作,无声地笑着。若他们只是普通的父子,他会认为他是在关心自己。可是,他们不是。 曾经,他也是他最疼爱的孩子,是他的希望,他的骄傲。虽然,他不爱他的母亲,甚至憎恨她,但对他,却是打心眼的疼宠,甚至打算在百年后,将这至尊的龙位交予他。可是,在他跨入灵堂,看见他转过了身,眨着一双赤色的眸子看着他,他满腔的愧疚都变成了滔天的愤怒。他的爱成了笑话,他的疼宠是最彻底的讽刺!从那一刻起,他们不再是父子,他们是敌人,也是仇人。他忌惮他日益成长的聪慧,而他则憎恨他越加无情的对待。 “父皇,这皇位我是要的。”重楼收回了手,看着窗外那头闪动的火光,说。 龙帝摇了摇头,说:“但是,绝对不会是你。” “不,一定会是我。”重楼肯定地点点头,“三哥不会有机会成功的。紫蓝两军早已把他拦在了两仪门外,何况,”他瞟了眼白龙帝,继续说:“还有明昼的出云阁。” 龙帝愣住,这个本该消失的名字让他笑了起来。 他没有料错。他的皇四子,重楼,果然是最可怕的人,在不动声色间,已作定了万全的安排。 “可是,天下不会是你的。” 重楼站起了身,墨黑的瞳夹杂着赤红,却是冰冷的颜色,他拍掌两下,就见高权捧着明黄的卷轴,躬身走了进来。 龙帝的眼瞳紧缩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侍奉了他多年的贴身总管。那是他最信任的人,如今,却背叛了他。 “父皇,您恐怕忘记了。我的母后是‘天下第一后’,她有众多的追随者,他们都对她当年的枉死而多有怨词。”重楼拿起那册卷轴,看也未看,扬手丢进了火盆中,看它瞬间燃为灰烬。 “你你们”龙帝伸出颤抖的指,胸口因激愤而剧烈起伏。 “父皇,你知道吗?”重楼旋过身,眸底映着火光的艳红,“我一直恪守母后的遗言,尽管有恨,却未想过要去让谁痛苦。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小小的幸福,里面只有霁阳和月儿,没有帝位,没有权争。只是,即使是这样小小的幸福,也不被允许。我恨您,父皇!” 龙帝猛烈地咳了起来,止不住的咳着。他扶着床柱,佝偻的身子犹如秋叶般颤抖着,曾经骄傲的英主,现在却饱受着病苦的折磨,折磨到如此卑微,让人怜悯。可是,重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底是冰冷的。 “父皇,我狠您!帝王之位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它能让您痛苦,所以,就算毁天灭地,我也会把它拿到手。” 龙帝艰难地伸出手,抓紧了他的衣袖,密集的呼吸全悬在了喉口,“王是孤独的。你会为你所做的付出代价的。” “我知道。”他俯下了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最后告诉您一个您始终没有猜透的谜底,那药是我动的手脚。” 他很满意地看到白龙帝的面皮抽动了起来。 “在您的心里,也许我永远会是十三岁以前的重楼,心心念念的永远是您的慈爱。我也一度确实是这样,即使您真的恨我,我也一再手下留情。可是您知道吗?温柔心软也是会透支的,我的温柔全被您赊欠了,已经不剩丝毫。母后与小七死得那么惨,您总该付出些代价,不是吗?” 重楼直起了身,边后退边看着龙帝紧锁着他的眼瞳慢慢放大,最后失去了焦距,失去了神采,就定格在了最后的一瞬。 重楼停住了脚步,看着他的父亲,失去了生命的烛火。 最后的一刻,他是否有了些悔恨之心呢? 他说,你会为你所作的付出代价的。 他一直知道,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很早以前就知道,所以,他早就做好下地狱的准备。 撩开帷幕,悬月静静地站在那儿。他突然有些不敢走近她。她眼里的重楼一直是那样完美的,事实的他却是那样的丑陋,甚至还间接逼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是,他还是伸出了手,点开了她的穴道,而她也伸出了手,环住了他单薄的身子。 “你要的,我给你。你少的,我给你。若要下地狱,也由我来陪你。在我的心底,你永远只是重楼。”不是四皇子,不是紫王,不是旁人眼中的贤王,只是重楼,一个很苦的男人。 重楼疲惫地阖上了眼眸,在她怀抱中寻找温暖。 一直都是这样,她是他身上仅存的温度。展风曾说过他们好似一对麒麟,是这世上仅存的一对麒麟,彼此依靠对方的体温生存着,彼此因为对方的存在而不再孤单。 悬月松开怀抱,改握住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走吧!” 走吧,一起去面对前方的命运。 身后,高权哀呼道:“圣主驾崩!” 丧钟长鸣,惊醒沉默的天地。 第170章、风雨晴时春已空(7) 宣德五十二年春,圣主白龙帝病逝于含元殿,举国大丧。 同日,景王尉辰率军敉平四大门内内乱,宣布帝都缴械戒严,六相临朝联合辅政。 啪! 千翡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一缕血丝自嘴角滑下,很疼的样子,孤冷的美人仅是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抬起了晶亮的眸子,直视着一早便领着大批人浩浩荡荡直闯冷园,不遗余力地将巴掌甩向自己的贵妃娘娘。 瑶贵妃气地浑身颤抖不已,纤指指向那张多年后依旧如花的容颜,“是你怂恿雨儿造反的?” 她做梦也没想到濯雨会兴兵造反,若不是龙帝驾崩导致逼宫不成,又加上长公主说动三宫六相不处分所有兴兵造反的皇子,以免误罚了储君,她根本无法想象濯雨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千翡脸色依旧淡冷,“娘娘若是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吧!”濯雨逼宫失败,固然有些令人失望,却也更让她安了一颗心。 “你”瑶贵妃怒极,再度扬起了手,被身旁随行的掖庭小心劝下。 “娘娘,咱们还是走吧,这事若是传到皇后耳里,总不是什么好事!” 瑶贵妃甩开她牵制住自己的手,含怨的眼瞪着千翡,“枉费我昔日如此待你,你竟是这般回报我。”不仅分走了自己的夫君,也占去了自己的儿子。 为了这两个男人,她耗尽了心血,争夺了大半辈子,到最后得到依然是个不完整的夫君,甚至连殉葬的资格都没有。而这个女人,明明背叛了皇帝,却还是得到了与他永远在一起的资格,不仅如此,她还得到了自己儿子完整的爱。看在自己这样的女人眼里,又是多大的讽刺? “娘娘大可不必如此,”瞧出了她心底最真实的不甘,千翡冷静地迎视着瑶贵妃凶狠的目光,“我与先皇,生不同寝,死不同穴。我不殉葬!” “你!”瑶贵妃震惊,万万没想到她会抗旨,“这事岂会由得你决定!” “离百日尚有足够的时间,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会轻言放弃。”千翡抚着已微微隆起的腹部,目光因其中孕育的生命而柔软。 也许,她是有罪的,但那也是她一人的罪孽,她决不会让她的孩子为她分担。 “由不得你!”她的小小幸福让瑶贵妃气得浑身颤抖,长年累积的怨恨在这瞬间爆发,“拿白绫来!” “娘娘,”掖庭为难地皱起了眉,“先皇的旨意是百日殉葬,这” “都是一样!”瑶贵妃眼中的狠毒让掖庭再不敢有异议,“把她架上去。” “不可以!”千翡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屋子狠毒的女人,冷静已经再难维持,双腿不住打颤,随着掖庭几人的逼近不断往后退着。她恐惧地看着宫人将白绫抛上房梁,长长的飘下,像索魂的手。 “救命!” “公主”眼看着房中娇弱的女子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推了上去,被绫巾紧紧地勒住脖子,双手好不容易扯下了空隙,又被下头的人拉着双脚死命地往下扯,荷衣的眉头越拧越紧,明显已经耐不住这残忍的一幕,出声提醒着主子给出下一步的指示。 悬月面皮抽搐,指甲早因拳头紧握而陷入柔软的手心里,掐出狠狠的血印,可是她始终保持旁观,因为她要等,等待一个最佳的时间,才能让濯雨明白,他已经无路可退。 “公主!”眼看千翡的脸色都变了,荷衣焦急着再提醒道。 “去通知三哥过来!”话说完,人已甩袖离去,荷衣松了口气,向暗卫下了指示。 悬月踏进房门的时候,惊见静美人一张俏脸已经扭曲,立刻扬袖扇出凌厉的掌风,绫巾齐齐断开时,人已稳稳接下落下的千翡,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完美地让人震惊。 率先回过神的还是身经百战的贵妃,她气急败坏地冲到两人的面前厉声质问:“你来做什么?”语气丝毫不客气。 “我想娘娘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悬月嘴角轻勾,明显不将她放在眼里,“身为二品宫妃的你有资格在这里质问正一品的我吗?” 瑶贵妃呼吸一制,悬月眼中话里**裸的蔑视让她的双颊因愤怒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却不得反驳,只得猛转过身,想要大步离去,却与适巧赶来的濯雨撞了个正着。 “母妃”看着屋里的狼狈,濯雨眼中难掩失望与伤心,无视母亲的呼唤,他大步跨进房内,扶起满面泪痕的千翡,轻轻地拥着,却再也放不开。 见此悬月神色微软,看向瑶贵妃又是冷清如昔。 “恕我多嘴提醒一句,”她冷冷说道:“静美人是先皇亲点百日后殉葬之人。娘娘还是不要私下动手比较好。否则,我虽为摄政长公主,但后宫之事偶尔也可插手一下。” 瑶贵妃银牙紧牙,风一阵地刮离冷园。 悬月再提步,走进屋内,看着濯雨环紧千翡的背影那样孤寂,那样的认命,心头一紧,问:“你可是要放弃了?” “不放弃又能如何?”濯雨苦笑着摇了摇头,在逼宫失败的现在,圣主驾崩,所有人等的就是百日后千翡的殉葬,他还能有什么法子拯救他唯一的爱人? “我若说有办法救她,你可用一样东西来交换?” 她的一句话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希望。濯雨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同时望向了她,目光那样的灼烈,让悬月很是惭愧,竟然在这关头勒索他。 “什么办法?”濯雨急问,“什么条件都可以!” 悬月避开了他的目光,示意荷衣掩好门,才说:“偷偷将静美人带出宫,再找人代替她悬梁自尽。” “为什么是悬梁自尽?”濯雨握紧千翡的手问。 “若是悬梁的话,死后脸孔会有些变形与生前有些差距,只要稍加处理,应可瞒天过海。”悬月解释道。 “代替的人呢?” “我会在掖庭那安排好,她随时可以把代替者的姓名填上去,发布代替者病死的消息,然后再说为免疾病扩散开来,所以在代替者病亡后就巳经把她运出冷宫。” 这是一个周全的计划了。濯雨充满希望地抱紧了千翡。 “而我的条件是,百日内,南宫不可出兵。你愿意吗?”悬月沉眸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濯雨眸色微黯,“我所有的原因都是她,若是她可以安全,其他的,我都可罢手。”皇位、权力,都是浮云,过眼即去。在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他何尝不期望那种属于平凡的幸福?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救出千翡,我天姓濯雨自此不再出兵。”濯雨取出了兵符,交到了她的手里。 这样一来,所有的都准备好了。等的便是百日后遗昭宣读的那一刻。 悬月深吸了一口气,走入夕阳的暮色之中。 第171章、风雨晴时春已空(8) 明昼提着袍角跨进明夏殿,手里有块赤红的玉,捏地死紧。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在窗口停留了许久的重楼。 他灵修的身子安然坐在一张精致的轮椅里,银色冠带随着夜风飘扬,双目墨黑如玉,鼻梁白玉般俊挺,皓白如霜雪的面容毫无丁点瑕疵,整个人看起来极其淡漠,,却隐隐透出一股哀伤的气息。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寒潭般森冷的瞳眸缓缓盈上了温暖,一寸一寸地移到了明昼的身上,又伸出了手,纤长如葱根的手指一根根横平,露出白玉般的掌心。 明昼抿了抿唇,有些不甘心地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很不甘心,所以在重楼合上五指的时候,还紧拽着赤玉的一角,不肯松开。 重楼无奈地摇摇头,为他孩子气的模样,“这东西月儿也是废了些心思才拿到手的,你我内力相当,就此让它粉身碎骨了多可惜。” “确实可惜,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再有,而你就这么容易地让它溜走了。”明昼固执地不放手,就这么与重楼坚持间,手上陡然一麻,下意识地松手时,那玉牌已在眨眼间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重楼未完的拢衣动作,抬起脸的时候还是和暖的笑,有些无辜地迎视着他谴责的目光。 “赤王是不可留的!”明昼几乎是咆哮出声。 “为什么?”重楼好整以暇,白玉一样的指节按着木轮靠了过来。 “为什么?”明昼冷哼一声,“赤王濯雨,手握南宫和东宫一半的兵权,就兵力上来说,足以与你相抗衡,即便你现在趁势登基,他日他若有心要推翻你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你和我都很清楚,即使遗昭到底写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但到最后,他确实是皇帝属意的最后储君人选。” 濯雨与静美人私底下都干了什么好事,他们兄弟几个都知道得差不多了,皇帝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瞒得下去?到了最后关头,什么嫔妃都不选,独独选了早被打入了冷宫的静美人殉葬,他的用心还不够明显吗? 明昼不明白,濯雨这样一个危险的人,难得有了如此大的弱点,就该斩草除根,为什么,狠心地连养育了自己多年的皇帝都可以毫不留情地除去的重楼,为何独独在这里心软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劝道:“你该明白,不这么做,天下是不会安宁的。”只要有野心的皇子仍存于朝,仍存于世,那么就终有作乱造反的一日。他的皇位不稳,天下也不会安稳。刚刚经历了龙帝驾崩皇城内乱的王朝太过脆弱,已经无法承受任何打击了。 重楼闻言,黯然垂下了眼睫,长长的,像贵族千金手中的轻罗小扇,在雪色的肌肤上透下阴影。 他的手紧紧地按着轮椅,凸出圆润的指节。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绵延顺长,像无尽的无奈。 “他是我们的兄弟。” 我们,我和你的兄弟。 明昼身子一晃,眼眶顿时湿润。他明白重楼要的是怎样的天下,可是,为皇者,用来治国的不是梦想,是血汗,是取舍,还有手段,在这种种里头,皆是不能渗入这等过于的温馨的手足之情。 “既然决意夺位,又怎能心软?”明昼按着他的肩头狠心劝道。 重楼幽幽看向窗外落日美景,夕阳无限,橙色的阳光洒了他一身,那样温暖的颜色,却始终暖不了他的心。 “天知道,夺位,逼父,弑兄,都不是我最初的目的。” 自半夜以来就来到地道焦心等待的濯雨,此刻正来来回回踱着步。陪同前来的洛淮早被他晃来晃去地晃花了眼,但是,他仍靠着石壁,静静地看着他。 他至今难以相信濯雨就这么轻易地放下了一切。那个骄傲如孔雀的濯雨,运筹帷幄了这么久的濯雨,就这样们放弃了。他已经离帝位这么近了,还是选择了放弃。 “老六,你是在笑我痴傻吗?”不知何时,濯雨停下了他焦躁的脚步,看着这个一直想靠近却又因处处忌惮而却步的弟弟,故意撇嘴调侃道。 洛淮眨了眨晶亮的眼,浅浅地笑着,却如同春风,轻易吹散了两人间多年来因争斗而产生地疏离,“我只是在想,有朝一日,你会为了你今日的选择而后悔吗?” 濯雨爽朗大笑,“也许吧。总有一天,我会老,会走不动,在那样的日子里,也许,我偶尔会想起这些日子,假想一下,假若我现在坚持出了兵,夺得了帝位,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只是,当我发现自己还能用双手抱住千翡时,我突然发现一切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最初想要的,也不过是千翡为我端上亲手做的饭菜,我的孩子们围绕着我的膝头唱歌跳舞那样的幸福。这种幸福,是成为千古一帝,为后人永世称赞也换不来的。” 当他看到千翡被自己的母亲逼吊上了房梁时,他突然感受到,为帝,虽为至尊,却同时也失去更多。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经注定,再不想承认,但那则预言确实应验了。 洛淮站直了身子,第一次抱住这个默默爱护着自己的兄长,“三哥,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坚守自己的幸福。 濯雨点了点头,忽然直直地看向前方,“千翡?”他挣开了洛淮的手奋力向前方跑去。 洛淮转身看去,就见地道的那头,有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掩映在昏黄的灯光下。 长长的地道里,昏暗的,只有人鱼膏点亮的烛火微弱地摇曳着。那两道奔跑的白色身影,却像蓝天里漂浮的两片云,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后终于交汇在了一起,在彼此的怀抱里泊上岸。 洛淮禁不住偷偷拭了下湿润的眼角,在悬月揶揄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 “就等那一日了。”他轻声说道。 天快亮了。还泛着深蓝夜色的天际下方,漾着薄薄微粉与鹅黄,像层层被晕染过的丝缎,正将黎明的舞台架起,当夜色愈来愈淡,黎明的脚步愈来愈近,第一束日光自地平线的那一端露脸时,重楼和明昼站在了紫宸宫的梅树下,尉辰迎风立在城墙上,楚歌坐在翠微宫的廊檐下,洵玉倚着大开的窗,风扬握着晚晴的手,所有人都在等待,百日后,一个即定,也是未知的未来。 第172章、悬月(上) 百日的这天,浓重的密云自天际压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云缝间忽隐匆现,虽是秋日,但在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旧苍茫的时分,天候却是不同寻常的冷,沁冻得让人猛打哆嗦。 祭坛上一线香烟袅袅扶摇上天,站在太庙外主祭的悬月,持香祭祀的双手不时颤抖,香火冲天而上的烟线也失了直势,变得曲曲折折,像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她的身后站着一朝皇子,有着聚集在帝都的所有武将。在这个清晨,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心中忐忑不安,更或是一夜无眠。当然是一夜无眠,没有人会睡得着的。在今日天明后,天朝将一扫前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属于白龙朝的时代将真正过去,新的王者将开始统领这个王朝。 预言,天降神女,凡貌金瞳,其从者,王也。 是真是假,对这个问题,人们或多或少心中都有了答案,但他们依旧在焦急地等待,等待这个历史的新篇章。 同站在祭坛上的明昼突然有些不安。 没来由的,在即将揭晓下任新帝人选的这一刻,他很不安。他想起昨夜洵玉指着艳红西天里的陨星之象。 异变,不祥。他说。 明昼不知道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现在,还会有什么异变。他环视了下四周,尉辰、濯羽皆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异色。他是更困惑了,反复推测,仍是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这让他更是焦躁。 “不对劲”身旁的洛淮拉了拉他的衣袖。 “哪不对劲?”明昼将身子靠向他问,只觉得这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皇后,不在。”洛淮轻声道,冷汗滑下了他的额际。 “公主,时辰到。”国子监焚香祝祷后,来到悬月身旁小声提醒。 悬月深吸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从不离身的遗昭,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封了手谕后,向国子监点头示意。 国子监将两手收至袖里,朝祭坛上下众人放声宣布:“宣先皇手谕,众皇子与众臣听旨!” 凝肃的气氛中,除了手执遗昭的悬月,所有人跪地接旨。悬月深深望了重楼一眼,金眸中瞬时流转淡淡哀思千百回。 总有一种感觉,今日、此刻,会是她最后这般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她并不惧怕死亡,害怕的只是今后再无法与他相见。 悬月调整了气息,朗声道:“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皇子五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虚悬至今,今应日后国运,于八位皇子中,命皇四子紫王重楼为太子。帝驾崩百日後,此旨由皇长公主悬月开封,即日生效。” 重楼缓缓自地上起身,一身月牙白的锦袍随风漾开,尊贵无比。 悬月举步欲将手中的谕旨交到重楼手中,就见逆着晨光的一道亮光,自远处直朝祭坛上而来,这令他的心倏然绷紧,定眼一看,那道亮光的目标是重楼! 来不及去搭救重楼,慢了一步的悬月才想出声示警,展风已极快地闪到了他的身前,以身挡下那一箭。 “展风!”重楼惊喊出声,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还会有出手! “是谁”悬月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金眸在一片人海中寻找凶手。 “保护紫王!”慌乱中,尉辰率先恢复冷静,扬手命禁军登上祭坛。 “展风!”重楼把展风揽在胸口,心痛地为他拔去胸口的利箭。 展风伸手握住他的,问:“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重楼侧开身,让赶上来的流飞诊视他的伤势。 流飞看过他的伤势后,紧张地按住重楼说:“王爷,你要镇静!” 重楼大惊,握紧了展风的手,说:“你不可以有事!一定不可以有事!”对他来说,自小陪伴着他的展风远比他的手足兄弟来得亲,如果,失去他就是他的惩罚,那么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我不会有事!我还没看到您穿上龙袍呢!还没有替葵叶报仇!”展风咬牙忍住流飞为他上药所带来的巨痛。 祭坛上慌乱的一刻,悬月终于捕捉到了那不祥的身影,在他再次扑向重楼的时候,抽出腰间配剑,格住那把沉重的大刀。 “父亲!”展风瞪大眼,看着那正和悬月缠斗在一起的人,大声问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皇是我的大义!”展望抽开身,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展风,肃杀的眼又看向了重楼,“先皇口谕,若长公主扶紫王为帝,则定诛紫王。”话落,旋身踢开近身的悬月,腾身跃到重楼面前,举刀快如闪电地刺向他。 血光顿起,所有人都怔住了,所有的纷乱都停下了,风,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停下了。 “你”展望瞪大眼看着展风,看着他将刚才拔下的箭狠狠**了自己的心口。 “父亲,王爷也是我的大义!先皇已负他太多!”展风无力地松开了手,喘着气看着自己的父亲倒下地,在断气前给了他一个足以合眼的答案。 “快把他送回紫宸宫!”看着展风气若游丝,洛淮沉声对吓呆了的国子监喝道。 几人立刻上前小心扶起了展风,重楼站起身,也欲撤回宫。 得到紧急军情的左将军却在此时对着祭坛上的尉辰大声喊:“王爷!东宫凤军已经击退了蓝军定远将军聚集到承天门外头了。” 重楼猛地停下脚步,看着下头纷乱的局面,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老四!”濯羽猛地按住他的肩头,摇晃着他说:“你振作一点!展风不会有事!现下你要做的是好好平定内乱!拿下梁后!我们兄弟几个心甘情愿输给你的皇位,你要让给她吗?” “不,我不会让!”重楼沉声说道。为了走到今天,他背负了多少的罪恶?品尝了多少痛苦?他猛地抬脸,黝黑的眸子迎上祭坛下以期冀的目光仰望着他、等待他的指示的众人,抬起了手,大声说道:“五皇子明昼、赤王濯羽立刻率赤碧两军围剿东宫叛军!长公主悬月、景王尉辰领兵拿下栖凤宫,务必生擒梁皇后!” 四人齐声道:“臣领旨!” 第173章、悬月(中) 悬月踏进栖凤宫时,里头已经没有一个活物。遍地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大地;遍地的尸首,瞪大的眼里还残留着对死亡的恐惧,张大的嘴里似乎还能喊出凄楚的哀号。 三月十八,黄道吉日,栖凤宫里血流成河。 “皇后疯了。”满地的残状,就是尉辰也看不下去,招来卫兵打算一举拿下栖凤宫,也好早早结束这场内乱,及早还给**了百日的天朝一个宁静。 “慢!”悬月扯住他的手臂,金色的眼从大开的宫门里遥望那头凤椅上的梁皇后。 梁皇后正端坐在凤座上,红衣金凤,本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称着如今大去的势头,这般的盛装打扮,倒显得一地悲凉。 当悬月的脚步声回荡在空寂的朱雀殿时,她缓缓抬起了眼,红艳的唇角瞬间噙上了妩媚的笑容。 “终于把你等来了。”她站起身,张开了双臂,宽大的红袖舞开了红色的云雾。 “三哥、五哥已经在承天门拦下了凤军,你的一兵一卒都不会有机会打进宫的。”悬月平静地说着,“你不会成功的。” 听着如此不利的消息,梁皇后不哭反笑,笑得张狂,听在悬月的耳里,却是声声悲凉的叹息。 “即便如此,我得不到的,必然也不会让他重楼得到。”皇后猛地止住了笑,阴狠瞪像悬月,“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天姓重楼表现地再清高,终究也是一个重权重利、逼父篡位的乱臣贼子!” 梁皇后咬着牙一字一句得说着,那般地恨,恨得扭曲了自己的花容月貌,又掩不住对重楼即将的凄惨感到兴奋,兴奋地一双眼都亮了起来。 梁皇后一定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不再美丽。她的仇恨,她的嫉妒折损了自己最后的美貌。现在,天朝最美的女子只剩夜叉的丑陋。 面对这样的梁皇后,悬月不知道自己该端着怎样的心情。 她是那样的恨她,是这个女子,亲手一个又一个得毁掉了她爱的人,是这个女子,累得重楼如今人不人,鬼不鬼。 她是那样的恨她,一路支撑到现在,也就是为了看她如何吞下自己一手造成的恶果。 现在,她做到了,梁皇后已经一无所有,甚至,都有些癫狂。 她还要继续恨她吗? 让仇恨继续下去,绵延不断,然后,有一天,她变成了第二个梁魅姬? 她突然觉得好累,身心俱疲。 她幽幽转过身,梁皇后却突然拔高了嗓门,“要走了吗?你要走了吗?也好也好,去待在那男人身边吧!那张椅子他坐不久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让所有人知道他压根儿就不是天家的血脉!他重楼不光是个乱臣贼子,还是一个野种!” 悬月猛地止住了脚步,半侧过身,原本缓和的面容这一瞬间阴暗晦涩。 “我原本不打算说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对天家的人心慈手软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她冷冷地笑着,举起了右手,宽袖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和她手里的明黄卷轴一眼显眼,“重楼并不是篡位。先皇打一开始立的皇储就是重楼。”说罢,丢出那张遗照,明黄的卷轴滚了开,清楚地暴露出里头的内容。 尉辰与皇后不约而同瞧了一眼,皆是一怔,没有人想到事实竟是如此! “阿月,为什么会这样?”尉辰禁不住开了口问。 他愈加无法理解他的父皇。重楼不是天家的血脉,这是不用置疑的事实,相信皇帝心里也是清楚,断不会立重楼为储。可是,这笔迹,这印玺又都确实是皇帝的。 悬月淡淡一笑。今日,她打开遗昭,何尝不是如此的吃惊!龙帝在重病迷糊时,依然不忘叮嘱她不可立重楼为帝,遗昭上却属上了重楼的名字!她本也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为何,直到有展望的出现,有凤军的逆袭,才发现一切,原来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没有人会比龙帝更了解重楼,他很清楚重楼对于认定的东西的坚持与固执,那代表着他会不顾一切代价得夺到手,纵使他早先立他人为帝,依重楼背后拥有的势力,自然能在瞬间就将那人毁去,当然,不会累及性命,但必将让那人从此与帝位绝缘,就像风扬一样。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让他放松警惕,再到公诸遗昭之时,由展望动手、或由那道密令,赐死重楼,永绝后患。至于她,说到底也是被舍弃的棋子而已,她若篡改了遗昭,新帝登基,同样不会放过她与重楼;她若力保重楼,展望的出现不但会带来重楼的死亡,也必将给两人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一样永不翻身。 重楼漏算了展望,皇帝漏算的却是更多,他没有想到会有展风的以命相护,也没想到其他几人对重楼的臣服。 所以,皇帝注定要输。不是输给命运,不是输给天意,而是输给自己。他太过在乎传承,而忽略了自己孩子心底最真实的渴望,正如他降旨命千翡陪葬一样,狠狠丝烂了每个人的心。 他忽略了,比起冰冷的权利,人更需要的是情感的温暖。 “不会这样的!”皇后脸色顿变,原本还有些的得意已经变成了惊恐,仿佛正在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惊恐。 “梁魅姬,你知道吗?其实,父皇从未想过要把皇位给小九,一直未想过。”悬月觉得她很可怜,却不值得同情,“父皇真心想要传予皇位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对他来说,是谁都好。只是大哥、二哥都已经失格,五哥失踪,小七早夭,小八残疾,而六哥和小九却是的确没有考虑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先皇看得明白,他们两个有多爱四哥。” 皇后呼吸一窒,踉跄倒退了几步。 没有想到,自己耗费了多年的心血换来的竟是“从未想过”四个字。 梁皇后仰面大笑,“我不会输的!天姓悬月,我要你废除重楼,扶持我儿上位!”她大吼一声,从凤椅后扯出一双手被缚之人,桎梏在胸前。 第174章、悬月(下) 那年的除夕,落起了鹅毛一般大的雪,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黑的夜,白的雪,远处热闹的人家,近处孤独的自己。 每个人都记得今夜是除夕,却没有一人想起,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十年前她出生的那个除夕,恰恰有位神师路过,入府讨了两杯喜酒喝,顺道为她卜上一卦。 却没想到,偏偏这一卦彻底扭曲了她的命运。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她,让一个男人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易地决定了她的人生。 克父克家只旺夫。 从此,她与这个家彻底的隔离。在父母的眼里,她是不祥的存在,她的唯一的价值只剩那旺夫的命格。 所以,入宫成为了她唯一的选择。 没有人在乎当今皇帝的年纪足以当她的父亲,没有人在乎她今后在宫里将遭到怎样的排挤迫害。 她的幸福,没有人在乎,只能靠自己。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出卖给了东临海后,以十年的寿命为代价,换取一生至尊的权利。 她相信,只有权利才是最真实的。 到了今日,却有人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一生的争夺到头来毫无意义,在那男人眼里,也是小丑的一出过眼即忘的把戏,也只是方便他达成目的的一步棋。 梁皇后凄厉地笑着,笑自己的人生竟然完全是个笑话。 她狠狠瞪着悬月。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楚歌的心不会向着重楼,她的楚歌会有机会的。 为什么两个相似的命运,悬月可以得到完美的结局,她却不行? “天姓悬月,我要你废除重楼,扶持我儿上位!”梁后大吼一声,从凤椅后扯出一双手被紧紧捆住的人,桎梏在胸前。 “罢月!”尉辰眦目欲裂,几乎就要冲上去,理智却逼得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屏息看向悬月。 “对他,你亏欠了多少?”梁后指着尉辰大声问道:“为了你,他失去了唾手可得的王位,如今,你还能令他丧失妻子吗?” “阿月!”尉辰捏紧了双拳,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一唤有何意义,是希望她听从皇后的命令,还是决定放弃罢月? 悬月合上了眼,丢下了手里的剑。 “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新帝已经登基,废立皆由不得我做主。你若要脱困,放了景王妃,我愿意作你的人质。” 皇后扯唇轻笑,早已料定她会如此决定,“跟我来。”她说着,挟持罢月往宫外走去。 “阿月!”见她欲飞身跟上,尉辰赶紧拽住她的手臂,“你不可以,不可以。” 莫名的,他有种感觉,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要去。”悬月挥开他的手,衣袖刚得到解脱,又被他拽住。 “你没有欠我什么。”尉辰说。 “我欠了多少,我很清楚。” 再次挥开他的手,悬月像风一样地追随梁皇后而去。 尉辰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用力握紧,“禁卫长立刻去通知圣上,其余的人随我跟上!” 皇后用刀抵着罢月的脖颈,一路退到栖凤宫西角,那儿早准备了马匹。梁后将罢月推上其中一匹,自己随后跨上,看着紧随而来的悬月跃上了另一匹,才策马疾驰而去。 悬月扬鞭跟上。她听见梁皇后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好听,却是催命的魔咒,随掠过的风散开,像一张偌大的网牢牢地困住了她。 她们很快奔出了嘉德门,一路跑向悬崖绝壁。 悬月眯起眼,看向前方,两旁的景致终于断绝,耳旁的,不再只有踏落地面的马蹄声,而是混入了大江奔流的呼啸声。 梁皇后在崖边勒停了妈,挟着罢月翻身下吗,动作轻巧灵敏,泄露了她懂武的事实。 悬月跟着下马,扔开手里的马鞭,道:“我人已经在这了。这里再无他人,放了景王妃!” “不急。”梁皇后笑开,“尉辰一定会把重楼找来,我要你们两个人的明换宫罢月一条命!” 悬月冷道:“恐怕你的威胁只对我有用。” “只怕不然。”梁皇后惋惜地摇了摇头,“为帝者,最忌心慈手软。偏偏你与重楼是最仁慈的两个。” “正是他们的仁慈让我们心甘情愿放弃,这也是你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的原因!”罢月突然大声说道,不要命地用力撞开她往悬月跑去。 梁皇后因吃惊略有怔忡,却很快回神,回出利剑,划开了罢月的面颊。 “二嫂!”悬月飞身接住她软倒的身子,足尖点地,旋身避开梁皇后紧随其后的攻击。 “阿月,抱歉,又拖累你了。”罢月捂住刺痛的伤口,颤抖着说道。 悬月轻轻一笑,将她放在安全的地方,抽出靴中的匕首,转身迎向梁皇后。 “月长公主,只有你一人,也好,随我去吧!”梁皇后掠空而至,步步逼近,招招至险,美眸中尽是疯狂之色。 悬月步步后退,小心应付,却难敌一个以命相搏、只求同归于尽的疯狂之人。 她知道自己终要一死,但不是现在,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不能死在这里。 梁皇后剑势如花,遍开周身。而她,只有一把短匕首。为了生,她忍受了利剑不断割开皮肉的撕痛,冲进了剑阵之中,锋利的刀锋对准了皇后的胸口笔直刺入。 鲜血顿时飞溅而出,喷上她的颜面,和上她自己的,已经分不清楚。 然后,一丝冰凉贯入她的腹部,巨痛开始向全身蔓延开。 她垂眼,看见梁皇后的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再抬眼,她看见梁皇后疯狂的笑。 血开始不断从她的喉头涌出,从唇角溢出,滴落而下,染红了大地。 “悬月!”罢月惊恐地看着那把穿透悬月身体的剑,放声尖叫。 “你和我是一样的,都是受到了诅咒的人,我们一起死吧!”梁皇后低声说着,仿佛耳语,催眠着她的意志,“少了你,平了天下。”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力气渐失,被梁皇后拖着前行,在崖边踉跄。 “不要!”罢月尖叫着跑个来,却是来不及。 “陪我下地狱吧!”梁皇后轻轻一笑,拉着悬月跳下悬崖。 “阿月!”赶到的洵玉飞扑过去,却只来得及拉住她的一只手,且因为两个人的重量也向下头滑去,随后赶到的尉辰扯下腰带卷住他的双脚,这才止住几人下落的势头。 “谁也阻止不了我的。”梁皇后还在笑着,鲜红的血不断喷出,和她身上的红衣一起在半空中飘散。 “我会阻止你的!”罢月拾起地上的剑,对着她的脸,用力掷了下去。 那把剑狠狠穿过了梁皇后的身子,她吐出漫天的血雾,失去了最后的生命。紧抓住悬月的手,终于松了开来,独自一人落入了崖下滚滚的江水中,再也没有冒出头。 “阿月,抓住洵玉的手!”尉辰大声喊到,同时示意身后的侍卫将三人拉上来。 悬月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飘远,眼皮是如此的沉重,再也不想睁开。 她突然觉得好累。自十岁进宫,她就坠入了一场冗长的梦魇里,这宫井中,充斥着恩恩怨怨,爱恨太过匆匆,无论是浮华烟云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心,皆在转眼间就消散,在这地方,没有什么是捉得住的,也没有什么是可以私心拥有的,而她,真的与梁皇后一样,就是不甘,就是要的太多,所以才会一再失去。 心神俱疲的她已经很累了,看尽了这么多,酸甜苦痛也都尝了那么多后,她是否可以离开了? “阿月!不可以!”在见到她的手逐渐滑脱,洵玉心神俱裂地喊道:“想想重楼,你要留下他一个人吗?” 重楼啊! 她不想留下他,可是也只有她走了,他才能留下。迟早的,现在也算是正好。 “阿月,你是在折磨我吗?”洵玉喊道,红眸里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砸到她的面上,痛得她不得不睁开已经迷蒙的眼,仰望着他迷糊的悲伤,好象在做梦一样。 “你答应我的,一定会等我找到其他方法的。” “你是在折磨我吗?我那样爱你,却不能拥有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 悬月震撼了,她第一次听到洵玉大声说“爱”,却已经来不及了。 “对不起”她眨了眨眼,视野已经模糊,只有几个影子,好象霁阳,好象葵叶。 曾经,在那僻静的紫宸宫里,霁阳、葵叶、重楼,他们就是她的全部。 “重楼”她呢喃着,大口大口地吐出了鲜血。 她真的好累啊! 她缓缓合上了眼,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 “月儿!”感受到手下拉着的身躯蓦地加重,洵玉痛喊出声,未曾有过的泪肆意地爬满了整张脸。 被他握住的手渐渐滑落,从手掌到指尖,一点一点脱离了他的手心。 “月儿!”洵玉凄厉吼着,看着那个纤细的人儿落下了万丈深渊,雪白宫裙如漂浮的白云,自水中而出,终于又回归到了大江之中。 “不!”他踢开了尉辰的双臂,纵身跃下了那万丈的深渊,与那白云一同,沉入了滔滔江水中。 “圣上!凤军大败!”明昼急奔而来,隐藏不住满身的喜色。 重楼刚想褒奖两句,腕间如被炙火焚烧一般的痛。他扯开衣袖,惊见那只日镯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裂成两半,坠落地面,终成了无数的碎片。 --------------------------------------------下章开始为完篇单元,预备悲剧与开放式结局两种,亲们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购买。 所谓开放式也不会很抽象,大概内容会暗示,但具体过程将会在系列第二卷《凤凰簪(原名:贱妾)》中详细交代。 你的幸福,是我唯一的愿望(一) 洵玉第一次见到重楼的时候,十二岁,是很任性又很狂妄地闪过天朝皇宫的重重守卫,跃上了朱红色的墙头,然后,他瞧见一个孩子双手托腮坐在长长的石阶上,排排的宫灯照亮了他紫色衣衫用金色丝线勾勒出的八纹龙。 他想,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了。 停下了脚步,带着恶劣的笑容打量着那孩子眉间的褶皱。他承认此刻自己因为在他面上瞧见了烦恼的痕迹而感到快乐。 因为他坚信那个孩子应该同他一般痛苦。 他很痛苦,因为身为东临的皇族而痛苦。 东临的皇族注定不幸,因为继承了神的力量而不幸。 神在赐予他们窥视过去未来的能力的同时,也剥夺了他们获得幸福的权利。 神说,继承梦见能力的人,要用他的一生来付出相等的代价,在这之前,即使再痛苦,也没有死亡的权利,并且,永远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 他的母亲,后族中继承了最浓厚的梦见之血的女子,曾经用她的生命来反抗这该死的命运,但她还是没有得到她最想要的东西。 她爱上了天朝的白龙帝,十三年前的白王,却被她的爱情重伤,含恨回到了故土。 他的父亲,唯一拥有梦见之力的皇子,注定只能迎娶他的母亲为后,却恋上了她的姨娘。甚至还未开始争取,他便注定了失去。 而他,也注定了失去,失去一个家的幸福。 他的父亲憎恨他的出生,以他母亲的过去为借口;他的母亲漠视他的存在,因为她最爱的孩子已经在抵达东临之前流逝在茫茫大海里。 在他尚且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失去。 五岁的时候,出使天朝的国使带回了琴昭皇后诞下一个漂亮的小皇子的消息。 他开始想,那个孩子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一样痛苦,毕竟他的姨娘恋慕的是他的父亲,天朝皇帝爱的是他的母亲,这四个人之间的牵绊是上天的恶作剧。 十岁的时候,他带着闻人离开东临开始ng,他想,若是再继续留在那座宫殿里,第一个疯去的是他。 二年后的现在,他意外地来到了这里,意外地见到了这个孩子,心中的邪恶一闪而过后是重重的叹息。 事实上,他并不希望见到第二个自己。 他撑起身,打算离去,却瞥见那孩子已抬起了脸,看向自己的方向。 这一瞬间,他完全呆住了,因为那孩子有着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面容。 “你是小偷吗?”重楼站起身,拍拍衣衫上的尘土,跑到墙下,仰着脸问道:“还是刺客?” 他有些嫉妒地瞪了眼他那双比黑珍珠还要漂亮的眼眸,再度转开身。 “你要是现在走的话,我会叫哦!” 他有些生气地转回头,狠狠地瞪着他那双闪动着恶作剧的光芒的眼。 “我会在那之前就掐断你的脖子!”他恶声恶气地威胁道。 “嘿嘿,你不会的。”重楼退了两步,纵身一跃,险险地踏上墙头,又踩不稳,又要跌下去。 他快手抓住他的衣领,抓小鸡一般地把他提上来,眯细了眼,嘲讽道:“小鬼,学了些皮毛就想学人家耍威风?” “小鬼。”重楼点了点头,附和道。 “你说什么?”他掐住他的脖子,威胁着。 “小鬼。”短短的手指指着自己又指向他。 “你”他瞪圆了眼,过于起伏的情绪让他的眼眸微微泛出原本的红色。 “啊,你的眼睛!”重楼有些吃惊地摸着他的眼睛。 他冷哼了一声,满脸的嘲讽之色,“很可怕吧!我是魔鬼!”他扬起两爪,龇着白牙,换来的却是他的呵呵笑声。 “楼儿,你在做什么呢?”闻声而来的昭皇后吃惊地看着坐在墙头上闹成一团的两个孩子。 他的身影微微一僵,收回双手,利落地站起身,夜风吹着身上的布料发出“哗哗”的响声。 “喂?”重楼困惑地看着他突然凝重的脸色,有些不安地抓住他翻飞的衣角,“你要走了吗?”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说,抽回他手上的布料,“你的母亲在等你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没了布料,重楼改抓住他的手,“我叫重楼,你会再来找我吗?” “我不是来找你的。”他看了眼不远处宫灯下的女子,那张与母亲几乎相似的面容却没有母亲的暴戾与扭曲,昭皇后的脸上是祥和与温暖。 看着这张脸,他几乎不想离开了。 但是他必须离开。 他拉下重楼的手,扯唇淡笑着跃下墙头,很潇洒地离开。 他会来这里,只是突然想知道,一个被分成两半的灵魂,如果一半是不幸的,另一半是不是也会痛苦。 现在,他知道了,禁锢了他母亲的心的也许不是命运,而是她自己。 “哥哥”被抱下墙头的重楼还在张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他的母亲温柔地摸着他的头顶,笑着替那个走得急的孩子回答,“他还会再来的。只是啊,楼儿要记着,他叫洵玉,我们永远欠他一份幸福。” 离开天朝皇宫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再踏上那块土地,毕竟那对母子已经得到了幸福,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很幸福,但是,六年后,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因为昭后死了,被毒死了。 他还是在夜半的时候站在那个墙头,却瞧不见一盏漂亮的宫灯,只有一点又一点的白色,凄凉又悲伤。 那个孩子,一身缟素,也不一样了,却不仅是改了衣着和抽长了身高。 他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任冰冷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衫、他的发。 他看不下去了,跃下墙头,一步步向他走去。 踩断地上枯枝,发出清脆响声时,那孩子极快地转过脸,飞扬的发几乎挡住了他的脸,惟独露出了一双眼,硬是逼他停下了脚步。 万千青丝浓黑如墨,却有一双眼赤红如火! 你的幸福,是我唯一的愿望(二) 梦见的能力极为罕见,即便是继承了神之血缘的东临皇族和后族,每代也只有一人拥有这种能力,便是下任海皇与海后。 这代的储君明明已经出现,为什么只有一半东临血统的重楼会有这么一双同时代表神与恶魔的眼睛? 他怔在那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或是能做些什么,他知道的、能想象的也只是眼前这个孩子今后的路,一条艰辛又痛苦的路。 他悲哀地想到,神真得给他们这两代的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这个不好笑的玩笑却完全搅乱了他们的人生。 “若是来看我母后的,就来磕个头吧!过了今日,便见不着了。” 夜风送来他轻淡的嗓音,很奇特的嗓音,淡得像风一样,这样来也这样走,一不留心就会被忽略掉。 他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跨前了一步,更细致地打量着这孩子的面容,却只能悲哀地发现这孩子没有了生为一个人会有的情绪。 失去母亲的事实,并没有让他垂泪哭泣,没有让他痛不欲生,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供奉的牌位,看着躺在棺木里的母亲,目光陌生又疏离,就好象死去的那个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 “你不伤心?”他问。 “我没有权利伤心。”重楼淡淡回答,浅浅地勾着嘴角,是很敷衍的笑,“霁阳还躺在床上,等着我救他,等着我保护他。只是哭,是不能为他做任何事的。” 他沉默。他在十三岁的重楼身上看见了三十岁的灵魂。 而这个却还只是个开始,这个孩子要面对的是更残酷的未来,如他一般。 但他却没办法为他做任何事,即使知晓未来,他依然无法改变历史。 给姨娘上了香,他转身离开凄冷的主殿。 门口站着一个高瘦清俊的少年,他是重楼最忠诚的卫士,守护着重楼的生命也支撑着重楼的天空。 此刻,他移动了脚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有话要和我说?” “我知道您是东临的储君殿下”习惯沉默的展风讷讷地开了口,因为他知道只有眼前的人能够帮到重楼,“我知道东临例任皇储都有窥视上下五千年的能力。”咬了咬下唇,他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对还是错,只是将手伸到洵玉的面前。 洵玉看着面前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 他不是热情的人,他的能力注定了他只可以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的运转,多余的感情只会影响他的判断。况且,人死不能复生,理智告诉他,即使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能改变什么。 但是,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牢牢握住展风的。 左手过去,右手未来,闭眼的那刻,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是残忍的过去。 哭泣的孩子两个孩子流着泪的女子放肆的笑声 他看见他的姨娘被人毒杀,看见小小的重楼只能躲在幕纱后无声哭泣,看见华颖自尽后,重楼不甘心地奔跑着的身影。 “你同样利用我除去了皇后。” 他松开了手,梦境结束,他的眼眶湿润。 “陛下已经知晓四少有双赤瞳,已经起疑”展风拱手道。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恳请殿下带四少回东临。” “连你也相信他是我父皇的孩子?” “无论如何,我相信那里才是能让他得到解脱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说:“你错了。那里也是个让人痛苦的地方。”又拍了拍展风的肩头道:“你要相信姨娘。既然她拥有‘天下第一后’的美称,就定不会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我不相信的是圣主。”铁血的汉子红了眼眶,“一直宠爱着自己的父亲在母亲的灵前指着自己的眼睛怒斥‘孽子’,我不敢想象四少是如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听着展风的话,他突然想起神的留言。 神说,没有付出相等的代价前,梦见者必须痛苦,连死亡也不被允许。 他开始想,究竟他们的祖先做错了什么,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必须遭受如此重重的痛苦,总也得不到解脱。 守孝的第五日,重楼突然倒下,也让他发现神开了一个多恶劣的玩笑。 重楼的确拥有梦见的能力,只是这能力因为年龄的关系一直沉睡着,直到近日,太过激烈起伏的情绪终于让它觉醒了。但重楼毕竟不是真正的神血继承人,这股浓厚的血对他的身体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 他不但要时时调理身子,不能随意动用自己的能力,甚至他的生命也与他不同,是个未知数,他的健康会因他的成长而渐渐崩溃,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也许还是与他们一样,即使苟延残喘,也一样会活下去,直到还清代价的一日。 “请您救救他!”展风跪下双膝,恳求道:“我求求您,救救四少!” “也许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不,活着才会有希望,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可以救赎他的人的!” 他蓦然抬起双眼,看着面前神情肯定的少年。 “会有这样一个人吗?” “一定会有的。” 只要活着,就会有这样一天,忽然发现这个世上还有值得自己活下去的人事物。 “那么,我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上巫山出云阁种植碧荷” “我愿意去。”一个绿衣少年走到两人面前,夜一样的眼眸有着天朝皇族男儿独有的光彩。 “五殿下” “我愿意去。”明昼昂起了头,坚定地看着洵玉,曾经怯懦的孩子在一夕间已经长大,“我愿意听四哥的话出宫,条件只有一个,由我去为四哥种植碧荷。” “不可以!”勉强下床的重楼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紧紧拽住明昼的衣袖,怒道:“我不需要你这么做,你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得出你的地方!” “我不要!”小小的少年有着不输**的固执,“四哥,我相信展风的话,我相信有一天,大家都会幸福的,我要呆在离你很近的地方,等到那一天,就立刻回来。” “笨蛋明昼!”重楼扬起一掌挥在明昼秀丽的小脸上,却轻得几乎无力。“什么幸福,我不在乎!母后死了,霁阳能活几日也说不准。你们剩下的人能幸福,是我唯一的愿望,这样不行吗?” “那我唯一的愿望是你的幸福,也不行吗?” 你的幸福,是我唯一的愿望(三) 悬月刚进了屋,葵叶便急走上前,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满面地不放心。 “我的好姐姐,悬月很平安地回来了。”悬月拍拍她的手,好声道。 “你哦!”葵叶紧握住她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湿润,轻斥道:“怎么总不知好好照顾自己?你可知道听到你与紫王爷被掳去了那海国,我有多担心么?” “知道的,下次定不会了。” 葵叶道:“罢了,你的承诺多是不作数的,下次去哪都定要带上我。”说着,又见两个俏丽的女子进了屋,面上有些诧异,便问:“这两位是谁?” 悬月淡淡一下,重重按了下她暖暖的手,又侧了身,道:“你们两个上来见过葵姑姑,以后便听葵姑姑的差遣。万事之前都必知会葵姑姑,宫里可不比外头,规矩可是多的很,这是第一条,可明白了?” 两个丫头点头称“是”,又向葵叶福了福身,唤了声“葵姑姑”。 葵叶仍是一脸莫名,又听悬月道:“这两位是燕洲洲令调来帮忙的丫头,我见她们手也巧,就带了过来,为你分分忧,可好?” 葵叶眯细了眼,仔细打量着两个垂眼看这地面的丫头,道:“公主一番心意,奴婢自然是欢喜的。”转向荷衣荷裳,又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整理一下,早早休息,明日开始有的忙了。” 荷衣荷裳其道:“谢谢葵姑姑。”便由几个宫婢领着前往自己的屋子。 几步路,荷衣始终垂头不语,连个眼也不敢抬,荷裳看似安分守己,两眼却始终偷偷瞧着悬月两人,直到过了拐角,才甘心作罢。 眼见几人走得远,葵叶递过备好的热茶暖炉,问:“公主真是为了葵叶要了那两个孩子的吗?” 悬月浅啜了口暖茶,道:“果真是葵叶最了解我。如果我猜得不错,荷衣荷裳当是燕洲洲令的千金,送给我也不过是求个成为凤凰的枝头罢了。” “公主何须给人利用?”葵叶咬牙狠道,“这下头的人当真无法无天了。” “不,”悬月摆手道:“这不过是相互帮忙而已,我遂了他的愿,也不见得没有拿到好处。荷裳一看便是有野心的人,见了杆子必是往上爬。我原本也是担心着呢,那梁皇后可是最喜欢这样的女子,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养虎者也易被虎反噬,暗地里住把力,即便除不了皇后,也能让她元气大伤,碍不了事。” 说这话时,悬月面色依旧和淡,眉间目中却有着几分戾气,瞧着很是骇人,不禁忧上心头,“公主这出门一趟,可是变了许多。” “人不变是不行的,总不能继续让人欺着。”悬月苦笑着,指覆贴着温热的杯壁,却依旧冰凉,“我有要保护的人,这辈子决不会再让他吃苦伤心。再说,即便是到了今日,我依旧想为霁阳做些什么,即使不是为了他,还有郝崖死去的无辜百姓,还有索兰。有很多事,我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原谅的。” 说着,金瞳瞥见十步外垂纱不自然抖动了下,想也未想,挥出腰间玉笛,绿光闪过,流星已是出鞘,刺入垂纱之后。 “公主!”葵叶惊叫,就见悬月手腕一翻,垂纱尽碎,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小脸,漆黑的眼幽幽地看着悬月而非抵在脖间的利器。 “九殿下?”葵叶骇得捂住了嘴。 适才她们都在说什么啊,这下可怎个是好? 她又看向悬月,那人却是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那个颤抖不已的孩子。 “月姐姐”只是唤了个名,两行清泪便滑下了白玉一般的脸颊。 楚歌悲哀地看着悬月。 为什么,转眼之间,所有人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为什么,幸福总是短暂,总是留不住。 他始终骗着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恨也好,苦也罢,总有一天会成为天际浮云。 “月姐姐,我终是无法代替七哥的是吗?”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代替霁阳。” 楚歌垂下眼,眨去所有的泪,再抬眼,只剩满面的苍白,“月姐姐你杀了我吧。不是求你原谅母后犯下的过错,只是以命抵命,我把这条命还给姐姐。当日郝崖一战,没有姐姐的舍身相救,也不会有今日的楚歌。” 悬月不语,眸色明明浅淡却深沉了起来。葵叶见状,忙拉住她的手臂道:“公主,万万不可以啊。梁皇后再错,九殿下是无辜的。自打回宫,他可是日日夜夜守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公主切莫冲动啊!” 悬月拂开她的手,淡道:“我本就无意动他。我不是梁皇后,不会杀无错之人。”收了剑,扔于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你走吧,别再来了。” 楚歌面皮抽动,似在忍受旁人无法理解之痛,半晌,他跪下双膝,重重一拜,又极快起了身,飞奔出殿外。 悬月缓缓抬了眼,看着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翠微宫,面色稍缓,泄露出点点不忍。 “公主这又是何必呢?”葵叶叹了口气,替她拾起地上宝剑。 “我和他母亲迟早要决出个你死我亡,与其等待那一日两难,不如让他现在便开始恨我了吧!” 夜幕深重时,多半宫阁已灭了灯火,一人提着灯笼无声出现在已荒废多年的九成宫里头。 九成宫,是龙帝正二品玉镜娘娘生前的居所。龙帝本不好女色,又是恋旧之人,宫中皇妃离世,也未再昭替补之人,因此这九成宫就空了下来,虽也未谴专人打扫,倒也基本保持了原貌。 这一点,明昼是有些感激龙帝的。 如若今日在这见到的是另一位对镜贴花黄的女子,他怕从此再找不到理由不去恨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淡淡一笑,对夜道:“红梅,可是来了?” “见过阁主!”话音一落,便有一道红影轻跃落地,抱拳行礼,其相貌绝色,言语飒爽,英气不凡。 “多礼了。”明昼挥手道,“东西可是有带来?” 红梅双手奉上一个锦囊,又道:“老阁主命属下带话,碧荷怕已无效,特附上新制药丸一份,务必一试。” 明昼涩涩一笑,道:“义父辛苦了,替我谢谢他老人家。” 红梅再行礼,转身欲走,又听那人说:“再命其他五使出阁寻找洵玉,告诉他四哥时日已经不多,请他再快些早出解决之道。” “是!” 风过一阵,明昼捏紧手中锦袋,喃喃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忽听那头传来衣料摩挲之声,立刻警觉,提声喝道:“是谁?” 终是缘浅(1) 洵玉没有想到,此刻重楼怀中的小娃娃会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痛。 他爱她,深入骨髓,超越生命,因为她,他忘记了自己身为东临皇储肩头所必须担负的沉沉责任,忘记了刻烙在生命上的痛苦。可是,她不属于他,甚至永远不知道,除去天姓尉辰、天姓重楼,还有一个人,耗费了整个生命在呵护她,为她寻求着永恒的幸福。 世间上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一见钟情,就在四目相对的第一刻,就注定了这一生的纠葛。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孩子猫一样的缩在重楼的怀里,娇嫩的脸蛋摩挲着重楼胸前光滑的绸料,柔软舒适的触感让她满意地嘟囔着,终于睁开了眼,好奇地看着夜空的月、重楼的笑,还有他。 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眼瞳,承接了太阳最耀眼的光辉,张显了至尊的光辉。 能拥有这双眼眸的只有择君神女。 碧天纪年宣德三十年间,夜有异相,东临梦见一族占得三则预言,预见三位至尊红颜:天朝择君公主、南夷盛世女皇、北羌兴国帝妃。 毫无疑问,预言中的第一位女子已经诞生了,就在他的面前,短短的手臂圈着重楼的脖子,小小的身子偎在重楼的怀里,面上还有着稚儿的娇憨,清清冷冷的眼里流转的却是超脱了年龄的光芒。 她还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娃娃,她的双眼却给了她不普通的人生。她的一生注定尊贵无比,却也注定坎坷。寻常百姓多羡慕皇家子弟丰腴的生活,又有谁知道在那华丽的外衣下颗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淡淡地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那个孩子礼貌地握住他示好的手的同时,身子已不动声色地将重楼藏去。 她还太小,重楼一个怀抱已经足够将她包裹,她的身子根本藏不住重楼。 可是他懂了,那份徒劳的努力后守护的心意。 重楼终于等到了那个可以拯救他的人,那他呢,来救赎他的人又在哪里? 他颓然地抽回手,她软软的指甲刮过他的掌心,似乎也在同时拨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琴弦。 他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却让他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月儿,哥哥是来看我们的。”被她挡在身后的重楼笑着抱住她的腰,让她在自己的怀里重新坐好,又指着他道:“要叫哥哥。” “哥哥。”悬月甜甜一笑,“你还回来看我们吗?” 他一怔,道:“有机会的话,还会再来。” 他并没有想过要给自己这个机会。 他的心是死的,他的情是冷的,他的生命不能因任何人而颤动,那是罪恶,那是犯罪,审判的结局只会是万劫不复。 他是自私,他是懦弱,所以他不允许这个结局出现在他生命的最后。 若不是展风一纸飞书告诉他,千里之外的重楼枉动了梦见能力,他不会允许自己再见到那个少女,为着那曾有过的感觉,莫明的感觉。 他又回到了帝都,城门相遇,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子,脱去了一身稚气,如莲如梅更似月,没有闭月羞花之貌,却依然让人过目不忘。 而她,却已经忘了他。 洵玉是真正的男儿,所以决定延长他的番外。 再次提到预言,就顺便先打个广告,夏夏的新文《贱妾》主角便是那位南夷盛世女皇。 终是缘浅(2) 即便已经是多年后的现在,天下太平,无论是哪个人都平顺地走上了属于自己命运的轨道,依然,会在不时地想起你,猜测着此刻的你又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继续ng,继续等待着命运的奇迹之外,想个如果,如果我们没有相遇,如果我们没有重逢,会不会这辈子都会不知道爱情的痛? 有人说过,爱情是一枚蜜果,苦涩是它的过程。 他却从来没有尝试过它的甜蜜,只有苦涩,却是生命里唯一的精彩。 城门重逢,他还牢牢地记得她多年前的模样,是小猫一样的可爱,而她却早已将他遗忘。 金色的眼中有惊艳一闪而过,给的是他那身精致的皮囊,剩下的是残忍的陌生。他的胸口隐隐的痛,莫名的痛,却必须强颜欢笑,进退相宜。 他拱手作揖道:“草民云雁落,字洵玉。” 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听着就像市井说书人口中万年不变只行风花雪月之事的无用书生。尤其当重楼似笑非笑地说“好名字”时,他真有了咬断自己舌头的想法。可是天知道,他原本并不想用这个名字,只是当他抬眼迎视着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瞳时,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姓云,东临皇姓,剩下的全是荒唐的错误。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睡眠几乎停止,肉体明明疲惫到不行,神智却依旧清明,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高处,默看低下万籁俱静,没有灯光,一片漆黑,他就像身悬这无底深渊之上,随时会跌入。 这夜晚依然,夜很凉,暖酒下腹,却怎么也暖不了身。 不多时,重楼便来了,披着柔和的月光,却是满身刺人的棱角。即使已经尽量收敛,他却知道命运已经磨噬了这人的温润,剩下的是冷酷和残忍,冷酷地对别人,残忍地对自己。 重楼说:“阿玉,我要将悬月托付给你。” 他吃惊:“你又要做什么?” “我想让她离开一阵子。如果她不可避免地要走上这条路,那么我希望在她真正走上这条道之前,将前方的障碍一次清理干净。” 这话藏着血腥,他今日做下的这个决定不知又会给这个天下带来多少的血雨腥风,可是他的眼是温柔的,他的笑是真挚的。 流飞定期的汇报中都会提到,紫王重楼的笑容越来越完美,唇角该提起的角度、双眼该眯合的程度皆是恰到好处,却是虚假,映射不出他内心的喜悦。 他欣慰地发现,那个和自己勾指约定的重楼还存在,再过多长的时间,再有多深的伤痛,重楼其实还是那个重楼,不会走远。 这要感谢那个女孩,她的存在让重楼在无情政斗中保留了作为一个兄弟、一个儿子最起码的人性。 大祭司说过,预言之女的存在仅仅是为了东陆的再次振兴。 他错了,至少悬月的存在在振兴国邦之余,也拯救了许多痛苦的灵魂。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却希望重楼要记得自己的生命不再属于他一个人,有很多人为了他能更好到活着而付出了许多,所以他索要了一份过多的酬劳。重楼是个守信之人,定会完成承诺,那他也可放心离开,去守护另一个被命运捉弄的生命。 郝崖是个偏僻的城镇,即使不少一个泱泱大国的边城所该有的富裕,却依旧不比帝都,且因多少受到北羌游民的侵扰而有些落后。 初到这个城镇,他是不适应的,无论是干燥寒冷的天气,还是空气稀薄的环境。大病小病接连不断,躺在床上的日子他数不完。 他曾对闻人笑言,再这样下去,他估计是要走在重楼前头了。 闻人满面阴沉,自他们来到郝崖时便是如此。他不满地问:“殿下何时成了拯救黎民苍生的菩萨?殿下该知道身为梦见,很多事并不是您能改变,抽身旁观才是正确的做法!” 他苦笑着摇摇头。 抽身旁观?可以对任何人,却无法对重楼。重楼是被他们残酷命运波及的无辜,那个孩子的命运不该如此,他应该快乐,他应该幸福。是东临的野心害了他,是他的家族连累了他。他不会忘记,那个孩子清灵的眼,顽皮的笑,还有曾抓着自己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挑拨着自己心底最初的温情。 “那么,就只管四殿下就可以了,何必再为一个无关的人烦心?殿下,收手吧!你和天朝皇族的纠葛太深,再陷入的话,就回不了头了。”闻人语重心长地劝着。 他知道,他知道母亲并不爱他,她只是在他身上寻找那个葬身在汪洋大海里的爱子的身影,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并不爱他,他爱的是重楼,那个继承了他所爱女子骨血的孩子,如若知道了重楼就是他的亲生子,自己就会无处安身。 如果他自私一点,就该抽身离去,如果他残忍一点,就该乐见那个孩子离地狱越来越近。可是,他做不到,重楼是第二个自己,却和他不一样,他的命运已经注定,而他的还可以改写。 他也想尝试着与天对抗,与命运对抗。 一个月后,依照重楼的安排,悬月被遣送到了郝崖。 车队进城的那日,天下着蒙蒙的雨,他站在山丘之上,望着下头的队伍缓缓前进,从没有幔帘的车窗里可以看见她面无表情的脸,毫无血色。 她还不知道最残忍的保护却是最周到的保护,重楼伤了她却是在保护她。 他摇了摇头,缓步走下,跟随着车队驶过的估计,跟上的是她的生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走上的是条再无法回头的路。 不知不觉,此文已经写得很长了,估计前面的都快忘了,正好在番外里重温一下,笑^0^ 第175章、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两年后明昼端着药碗退出了御书房,恰巧撞上来送折子的洛淮。 洛淮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碗,已经没有了热气,却还是满满的,明显动也没动,便问:“今日依旧没用药么?” 明昼无奈点头,“流飞早些已经诊过脉,那些破败衰老的迹象确实完全消失,丁点不剩,但多少也给身体早成了伤害,依旧要用药的,他这样下去,可怎得是好?” 洛淮沉默。 当日悬月重伤身亡、洵玉紧随跳崖的消息传来,莫说是重楼,就是他们几个兄弟,心里头也像哽了什么似的难受,倒是与那两个人都有着切实关系的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登基为帝,大赦天下,该做的什么也没忘了做,身为一个帝王,他确实做得尽职尽心。还有什么令人不满,最多也是他面上的云淡风轻,总有人说紫英帝心够冷,情够淡,摄政长公主那般为他,死后却连个封号都没有,可怜啊可怜。 怎么的冷?怎么的淡?重楼面上越是笑得多,性情越是平和,洛淮就越是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一天,这人会留不住。 也许,他们本就不该留下他,毕竟他从不属于这里,早在悬月走的那一天,他们也该放手。 明昼瞧出了他的心思,“活着总是有希望的,这阿月和洵玉的尸身也都还未找到。怎么说洵玉也是天命之人,他的大限是由天决定的,可容不得他做主,至于阿月,有洵玉在,定是想尽办法也要救活她的。想四哥也是在等,所以怎么强颜欢笑也要活下去。” 洛淮点了点头,实在也想不出其他理由能让重楼支撑到现在。他可是曾与悬月约定过生一起,死一起,生生死死,总要在一起。 明昼见他眼眶泛红,心里也难受,便不再多说,只道:“我去再煎一碗药,这次就是用灌的也要给他灌下去。” 洛淮“扑哧”一笑,实在想不出该是怎么个灌法,这到最后,会不会是明昼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 若是十多年前的重楼,绝对会有这样的结局。 总是会想起以前的日子,很开心的日子,总让人回味无尽。而现在,风ng静,春日静好,若是那人也在,一切就是圆满。 长叹一声,推门走进,风从另一端迎面而来,还保留着冬风的凛冽,刮在面上疼的厉害。他下意识地侧过脸,但风静下后,才转回了头,这一转头,竟是愣了许久。 重楼左手持墨,右手执笔,静立在榻旁的屏风前,在那已写了一半笔迹的屏风上续写。他的发很长,滑过肩头,垂落下地,那是及地的长发,也是及地的银丝。 洛淮到最后才知道,重楼的头发早就因身体的虚弱褪去了黑色,长久以来多是靠频繁的染色来掩盖他身体内部在迅速衰老的事实,直到现在,一切都在好转,只有他的头发再也无法恢复到往昔。他永远记得那头黑亮的发丝,如今成了如雪的白,至今震撼。 听到进出的声响,重楼微微侧过身,眨了眨黑玛瑙一样清亮的眸子,笑道:“是你来了。” “折山那边又上了折子,二哥三哥嚷着要回去陪嫂子,我一时也看不完,只得送来。” 重楼闻言,哭笑不得,又道:“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要不是怕我身子还未好全,他们两个怕是早就带着妻儿游山玩水去了,现在既然我好多了,日常就让他们偷些懒得了,总比跑了好。”遂收了笔墨,坐回桌前取了折子看。 洛淮手头一时空下,就往那屏风看去,“四哥又往上头记写谏言?” 重楼笑道:“今日看了几份折子,其中几句谏言让人颇有感触,便顺道记了下来。我在位也不过两年,良臣虽多”他摇了摇头,含笑不语。 良臣再多,敢给丢头谏言的始终不多。为帝者,若不在初始养成容人的雅量,日子久了,就再听不见良言,良臣人数自然也会少去。也只有这样时时提醒自己忠言逆耳,时间长了,下头的人自然会明白他们的君王可比天地的雅量,自然就不比愁这谏言的多少。 再者,为帝者,多是心狠手辣,龙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高处不甚寒,处久了性情太冷,不近人情还是其次,一意孤行的话,就是开创了盛世必然也不会持续太久。 他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留许久,走之前,总要留些什么下来,他又还能留什么?为君之道罢了,纵使不能训诫出一代明君,至少不要再出龙帝那样的君王就好。为了打造现在的合乐,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洛淮听着有理,记得以前曾在一本古记上见过这么一段,虽然效果似乎只维持了一代君王,但至少也是有效,只是,他也隐约明白,既然已经开始准备这一手,那就代表着能在这里见到重楼的日子已经不多。 想到这里,洛淮很是感伤。他还摸不清重楼所谓的离去到底是去哪里,是求生还是寻死,只知他这一走,就是永不相见。 重楼见他耷拉着脑袋,眼里涩涩一片,便问:“六弟这是怎么了?”猛然发觉周遭都暗了许多,便问:“什么时候了?” 外头立刻有人答道:“回陛下,子时了。” “都这时候了?”重楼有些惊讶,平日明昼送了药来,总要好些时候才是用晚膳的时间,今日时间倒是走得极快,“难怪六弟心情不佳,原来是肚子饿了。” 洛淮明知他是在逗笑自己,仍是自然笑开。 不一会儿,送膳宫人陆续走了进来,端上数十盘佳肴,都是重楼喜欢的菜色。 重楼其实是没有胃口的,但知道自己若是不动筷子,洛淮也是不会用的,所以仍是举箸夹菜。筷子转了一圈,停在了水晶蒸铰上,神智不受控制地迷糊。 他原是不爱这种小点心的,但切切实实记得那个金眸女子被面粉摸了一脸的样子,记得她抱着食盒嘟着嘴说:“我只能做出这些。” 他其实一直想说:“我吃我吃,哪怕你在里头下了毒,我也会吃,只是下次不要在亲自动手了,若是伤了自己该怎么办?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的双眼迷蒙了。 人生一路走来,大大小小怎样的伤没受过,再难熬的时光都熬过去了,他一点都不相信,这次她就这么去了。 他知道彩日镯碎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问题也没问题了,他知道,但总是这么期望着,等待着。 “月儿,你,早些回来吧!” 终章、花时节又逢君 大学生芙云中秋夜于秦淮河畔遇见一金眸古装男子,对方声称她便是自己冒险打开吴刚之门寻找的芙女,并要求她与自己一同前往名为南夷的地方。芙云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受到猛烈攻击,街上众人非死即伤,只有芙云受该男子以玄术相护,一同逃入吴刚之门。谁知又受到追击,两人失散。芙云再度醒来竟回到了自己十五岁时的模样,身处类似秦汉时代的未知世界...... 四国风云变幻,预言继续运转,金眸神女之后,且看现代女大学生如何成为一代女王。 《无限江山》之二《凤凰阕(暂定名)》即将开始...... -----------------------------------------------------------------------------------------------------------------------------------------------------------悬月,悬月 持续的呼喊,不弃不馁,她终于熬不过,想要回应,能够反应的却已经只剩下听觉。她漂浮在水中,长发飘散,口鼻都被水塞了个严实。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全身都灌了水呢? 她模糊记起自己是坠了崖,掉到江里头去了。那水还真是冷啊,刺骨的冷,冷的所有知觉都麻木了。 悬月,悬月 很低很沉的声音,还有些熟悉。 悬月,这么唤她的也只有碧天皇室的人了,其实还有灵山院的人,但都不在了,连葵叶都已经不再了。 其实,最初的她并不叫悬月。她叫什么呢? 你不叫悬月,又会叫什么呢? 是啊,她叫什么呢?她在世上生存了这么多年,留下的却是“悬月”这么个人而已,留下的并不是她自己,世上本没有“悬月”这个人,她并不叫悬月啊! 想起来,你叫什么,快些想起来。 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来,我助你回生。 她笑了,回生又有什么用,继续靠吸食她最爱的人的生命过活吗?她摇了摇头,我不要了。 你说过,要与他一起生,一起死,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你舍得吗?舍得吗? 她沉默了。她似乎总会遇到这种很离奇的事,每次觉得自己就要这样去了,都会看到一些很不可思议的画面,上一次,她瞧见了痴痴傻傻的重楼,很是不舍,就这么回去了。现在,好在没有看到重楼,她也不会心软。 你的孩子活了下来,你舍得吗? 她瞠大了双眼。她的孩子还活着?怎么可能?那一剑明明穿透了整个腹部,那小小的还没成型的生命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若是你不信,睁眼看看吧,我不会欺你的。 眼前有什么飘过,她想抓住却抬不起手。 想起来吧 她浑身一震,记忆碎片不断涌回脑海“念月是我的孩子,我不能卖了她!”她的母亲哭着在她父亲的怀里挣扎。 “慧娘,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孩子!” “我叫念月,柳念月!”她猛然大喊。 一切回到最初。 悬月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很素雅的房间里。 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得紧紧的,顺着那只手望上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一怔。 洵玉的脸乍看之下没什么变化,至多瘦了许多,多看了两眼,才发现眉眼间竟是沧桑,一双清亮的眼眸黯了太多。 听出躺着的人呼吸有了变化,洵玉微侧过脸,缓缓展开了笑容,“终于醒了么?等了两年,总算等到这个时候了。” “我都睡了两年了么?”悬月扶着还有些眩晕的头,总觉得现在的此刻有些不真实。她记得梁皇后那一剑刺得又深又狠,除去直接的损伤,剑气也必然会重创大部分的脏器,甚至最后她还坠崖了,万般没有还能继续存活的道理啊? “还差几日。我求得的期限是两年,再过两天就是大限,若你再不醒”洵玉话没说完,握着她的手轻轻颤抖,余悸尤存。“当时我拉着你的手腕,虽然你已无意识,但还能摸到脉象,尚有一线生机,如若就这样坠崖落水,肉身必定不会完整,到那时即便是还魂术也是无用。所以你一松手,我便随你跳了下去。” 悬月倒抽了一口气,“洵玉” 洵玉轻轻一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是天命,生死都由不得我做主,所以我必定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我一度以为来不及了,还好中途有崖生树挡了下,我才及时抓住你护得完好” 话说到这时,窗口那头有了哭声,不很清楚,像猫叫一样。 悬月困惑地看去,两眉习惯地皱紧,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挺身就要坐起来,“那是我的孩子吗?怎么可能?让我见见好吗?” 她刚醒来的身子还很虚弱,起来得又急,晃荡地根本坐不好,洵玉赶紧扶好她,“确实是你的孩子,你和重楼的孩子。你别急,我这就去抱来给你瞧瞧。” 悬月扶着额倚床坐着,看他转身走到窗口,只是弯身抱孩子的时候似乎偏了些距离,一摸摸了个空,然后不动声色地调整,才将那孩子小心地抱进怀里。 这是个小小的意外,可是悬月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心里一个机灵,手死死得抓住了床沿。 洵玉抱着孩子走了过来,送到她手里,凑近的时候,悬月看清楚了,那双黑得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眸,仿佛蒙了尘的黑珍珠。 她顿时明白了,垂眼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小的孩子,长得很像重楼,到她手里就不再哭了,很安静地睡着,小手不知何时抓住了她垂过肩头的发辫。 “洵玉你究竟是怎么救我的呢?”她幽幽地问道,“梁皇后那一剑是铁了心要我命的,现在,我和孩子却都活的好好的。” 她抬了眼,看向他呆滞的眼。 “你究竟用了什么代价才换回我们母子两条命?” 洵玉一直沉默着,好久好久才开口道:“其实,原本还有一个孩子,是双生子,那剑刺到的就是他,伤得太重,我没有办法。而且如若要替你和重楼改命需要一个同时拥有你们两个血缘的男孩,所以我就借了他的血,尸身就埋在屋后,你能下床时就去看看他吧。” “那是自然。”悬月依旧看着他,“一个代我去死的孩子,还有呢?”这是逆天改命,术者不可能安然无恙。她伸手去摸他的眉眼,潸然泪下,“为了我,值得吗?” “我为的是你和重楼。”他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吻着,“我这一双眼,看过过去和未来,看过天地间万千生命的哭和笑,以前如此,以后还是如此,无论有没有,都不会改变。但是如果它们可以为我换来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么我愿意舍去。” “我们这些受尽命运捉弄的人,总是要有人幸福的。这个人自然不会是我,我此生注定孑然一身,不可改变,这是我的命运。” “而你和重楼的命运却是可以选择的。重楼的命格是在与你相遇后才发生变化的,如果没有遇见你,或是那天在灵山脚下没有接回你,或许现在的他也只是个在深宫中郁郁不得志的皇子,更或许在宫变的时候就去了,而你也还是那个悬月,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路途。但是重楼选择了带你回家,你选择了依靠他,你们选择了一条很艰苦的路,但绝对不是绝路,所以你们遇到了我。” “从你选择醒来的这一刻,你已不再是天姓悬月,只是柳念月,我用一双眼换来你们再一次选择机会。这次,你只要勇敢地跨出去,走到他的身边,就是幸福。” “那么,你呢?” “我总会在哪个角落看着你们,然后等待再次相逢的机会。”他一指点上她的眉心,“休息吧,不要再为我牵挂,不要再为我愧疚。” 悬月倒下,合上眼,隐约听到他轻轻说道:“阿月,你知道吗?滴水穿石的时间是缘,两个灵魂生生世世累积了千万的缘才可换得今生相爱的机会。但愿,总有一世,我和你的缘,足够。” 几乎入睡之际,又一人推了门进来,问:“为何不告诉她,你的天命已决,你拿去交换的不仅是你的双眼还有你的天命,你的日子根本剩不了多久?”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至少让她陪你走过最后的日子。” “这样更好,至少在她的心中,我会永远活着。闻人,你知道吗?能得到这样的结局,我是欢喜的。也许死亡在你看来是件悲伤的事,对我来说却是一种解脱。我无子嗣,东临皇家的诅咒会在我这一代终结,至于重楼那里,我已替他改命,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一生注定孤苦。即使我又转生在东临皇家里也再不会痛苦,这样很好。” 睡梦中的悬月再度落下了泪,从今以后,她不会再为洵玉哭泣,她会一直等待,等待与他再次相见的机会。 天亮的时候,一辆马车哒哒哒地踩过御街的青石道路,停在了廉王府的门口,驾车的高大男子跳下了车,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大红的门被拉开,露出一张哈欠连天的脸。 “什么人!大清早的”守门的不耐地唠叨了两句,看到一个女子抱着孩子跳下了马车,走近了几步,有些面熟,又走近了几步,守门的凸了眼,转身连滚带趴地往回冲,“王爷!王爷!回来了!回来了!”一路喊到了濯雨房门口。 被吵醒的濯雨狠狠拉开了房门,吼道:“大清早的,鬼喊什么呐!” 小厮被骂的两眼泪汪汪,“确实见鬼了啊!” 濯雨抽了抽嘴角,绕过小厮,恰好那女子跟着小厮一路走了过来,看着刚刚起床一身春色的濯雨,轻轻一笑。 “鬼啊!”濯雨哈哈大笑,两眼湿润。 今日的天色,还算好,皇帝陛下的脸色,不太好。 碧天王朝的紫英帝端坐在龙椅上,一手翻着折子,一手支颊,白皙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让人觉得阴阴的,背脊一阵一阵的凉。 下头文武百官,皆是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很小心。 天朝例任皇帝中就数当今紫英帝性情最好,不骄不躁,不怯不弱,任何时候表情语调都拿捏得极好,前提是,不要踩到他的低线。 在沉默几乎要压死人的时候,座上的皇帝轻轻合上了折子,笑问:“有事上奏么?没事就退朝吧!” 百官面面相觑,今日天下依旧很太平,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一位老臣站出列,拱手道:“老臣有事相奏。” “准。”皇帝笑着扬扬手,大臣齐齐抖了抖身,觉得这笑声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陛下对臣上奏之事有何批示?” “何事?” 老臣被看得头皮发麻,“立后之事” 皇帝恍然大悟,“哦,是那事啊!那该是朕的家务事,不必在朝上讨论。” “此事关乎我朝传承,怎是小事?我朝自开国以来,历代皇储皆在成年之时娶亲纳妃,即位之时几乎都有子嗣。陛下正值壮年,却迟迟不曾娶亲,更无皇子,还请陛下多为天下着想!” 皇帝随意翻了翻折子,挑了挑眉,“廉王、景王皆是先皇所出,两人子孙自然是先皇血脉,还有问题吗?” 老臣嘴角抽搐,“廉王妃诞下的是小郡主,景王所出的虽然是小王爷,但早先就请示陛下过两年送去南夷为质好换回隐王爷,陛下也同意了。” 尉辰抖开了手里的折扇,裂开了唇,露出两颗白牙。 皇帝眯了眯眼,“那你只能让老五老六加把劲了。” 洛淮抚额长叹,明昼哭笑不得。 站在殿外的两人无语。 “他一直是这样”上朝的么? 濯雨摸了摸鼻头,“怎么可能?”总这样,怕是要恶评如潮了,但就他所知,民间的百姓对这任皇帝可是赞许有加。“今日怕是又被踩到尾巴了。”长叹了一声,又问:“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重楼的身世你们很清楚,这个天下迟早要还给你们天家的,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他回他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狐狸样的男子紧了紧眼角。 女子微微一笑,“无论在哪,都不会是你们的敌人。” “其实我从不觉得继承皇位的必须是有天家男儿。”那个男人,没有天家的血脉,依然替天家将这片天下守的很好。 “哦,真这样的话,等你到了要去见天家祖宗的时候就会后悔了。”估计会被暴打。 濯雨哈哈一笑,说:“你去吧,只是记得无论到了哪里都要稍信回来,让我们知道你们好不好。” “一定。” 濯雨看那女子敢在里头的皇帝就要暴走之前走到了殿门口,金黄的阳光撒了她一身。 他知道这个“一定”水分太多,总有一天,他们会真正消失在他们的世界,以防遭到太多有心人士的利用,但即便这样,只要他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也好。 皇帝感觉到殿门冒出了一个人,只是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那人背着阳光,面目看不清,只有一双金眸在昏暗中灿烂无比。 他怔愣住,好久好久才缓缓站起了身,唇角都颤动了起来。 他的异样引来了朝臣的注意,纷纷往殿门口往去,就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穿着雪色的衣裳,容貌清秀,面色偏冷,从头到脚都不出众,只有一双眼,金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