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唐》 001.作者喜欢的开篇 我这是在哪?怎么不是在医院? 李熙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边,天色阴沉,寒风瑟瑟,身上只盖着一块散发着浓重泔水味的破麻片,麻片下面的他清洁溜丢,一丝不挂。 衣服没了,鞋子没了,钱包也没了 我是让贼打劫了么,可我记得我是开着车的,车呢? 李熙举目望去,脑子一片混沌,没有车,没有沥青路,没有广告牌,没有高楼,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一丁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眼前只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低矮破败的土木结构房屋,身着奇装异服的行人和吱吱呀呀的马车。 穿的这么古怪,他们是在拍戏吗?不,我可能是穿越了。 真的是很奇怪,仅仅只是一刹那,李熙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这个事实。 许是前世的穿越文看多了的缘故。他在心里苦笑。谁说看网文只为消遣呢,对一位穿越者来说,它至少可以帮助你克服穿越初期的紧张和不适,否则,你极有可能因为时空变换带来的身份错乱而精神崩溃,继而裸奔而去。 身上的衣服没了,可能是穿越虫洞时融化了,也有可能是自己昏迷时让什么人剥去了。衬衫是某土豪香港扫货归来所赠,价值千金,皮带则是媳妇送的生日礼物,情谊无价。 唉,不管他了,穿越者嘛,初期都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尴尬,淡定吧。 唐穿,应该是唐穿,稍稍观察了一下街上行人的服饰,李熙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唐朝男子穿什么服饰,李熙记不太清了,倒是妇女的服饰还有点印象。 这还要归功于自己的媳妇,有段时间媳妇很迷恋唐文化,她常在家里穿一种名叫襦裙的服饰,画着诡吊的眉毛,涂着血红的嘴唇,她努力挺着胸脯,臆想着厚厚的胸垫之下是一对大*,不仅如此,她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头上盘了个惊悚的发髻。 媳妇这番折腾自有她的小心思,她怕胖又不肯节食煅炼,面对婚后日渐增长的腰围,痛心之余她要为自己继续偷吃零食找个借口,翻了一遍插图版《中国二十四史》后,她开始拿唐朝说事,她强词夺理地说:只有心胸豁达、志向高雅的男人才懂得欣赏胖女人的美。 举例如下:我大唐皇朝,风华绝代,匹世无双,雄立世界之巅,何也?唯我大唐男子心胸豁达之故也,故而唐人爱牡丹,爱胖妞。及至宋明清时代,士大夫不仅酷好瘦竹竿,还要把瘦竹竿的脚锯掉,何也?你想过么,那是因为宋明清三朝常被外族欺凌,士大夫们心里积了阴影,一味保守,一味自恋,心胸狭隘所致也。 最后她不怀好意地诱导李熙:你说,你是一个心胸豁达、志向高雅的大丈夫,还是一个保守、自恋、鸡肠曲曲的小男人? 李熙回答她:我是一个心胸豁达、志向高雅却偏爱身材苗条美女的大男人,一身兼具唐宋明清四朝之精华。 那场争论虽然最后以李熙的妥协而告终,不过关于唐朝胖女人受欢迎,唐朝妇女爱把头发高高地攀在头顶,穿裙子时喜欢露胸这些常识却给李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些常识为他穿越后能迅速判断出自己这回是唐穿,而非宋穿、明穿、清穿、三国两晋南北朝穿、先秦两汉穿,或其他什么穿起到了很大帮助。 可是这真的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唐吗?观察的稍微久之后,李熙又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个大唐跟历史上李渊创建的那个李唐王朝看起来似乎没有半毛钱关系啊。 媳妇嘴里叨叨的那个风华绝代,匹世无双,雄立世界之巅的大唐连影子没见着啊?眼下这个唐,官府如此暴虐,百姓如此贫穷,社会风气如此败坏,这分明就是我大清的翻版嘛。 而且即便如此也没理由他们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嘛,就算一千多年时间里音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文字自己总得认识几个吧,就算是繁体字,就算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繁体字,就算是从右往左,从上向下排版,总之,随你怎么折腾,自己没理由一个字也认识啊。 可偏偏自己就一个字也不认识,这唐国文字的字形看起有几分像小篆,不过显然也不是小篆,真要是小篆的话,李熙相信凭自己的古文底子多少还能认识几个。可这里的字自己是完全彻底干净地一个也不认识。 完全不会说他们的话,他们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不识一个字,不懂他们的风俗习惯,李熙感觉这回唐穿有点费劲,前世一肚子的经验、学问没处卖弄啊。 唉,悔不当初啊,当初自己要是少追两部网文,多练几路拳脚呢,至少可以在大街上打个把式卖个艺推销个狗皮膏药吧,或者谋个不用动嘴的工作,譬如劫个道啥的,至少不会饿昏街头被人当乞丐那么惨吧。 一想到自己初来唐国饿昏街头的情形,李熙就忍不住要向金老先生吐槽两句: 非是晚辈后学不尊敬您,实在是您伤晚辈太深!不错,您是暗示过丐帮里并非个个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人,但您也说了,那些人都是浮在上层的野心家和中层腐败堕落的官僚,至于底层的人民群众还是淳朴的,善良的,行侠仗义的,锄强扶弱的,劫富济贫的,古风犹存的。 可为毛我遇到的丐帮弟子专打街头的流浪汉呢? 饿昏街头,让人当成乞丐已经够惨了,已经是人间悲剧了,好心人施舍了半碗剩麦饭助我充饥,何来一群丐帮弟子夺我的碗,抢我的饭,还要把我当作沙包练? 金老先生,您这不是在误导我吗?若非您的误导,我怎会眼见一帮乞丐朝我冲来,我不跑反而笑脸相迎,把热脸往人冷屁股上贴?我视人为亲人,人当我是仇人。 那通胖揍,我挨的好不冤枉。 李熙每每想起自己被一群丐帮弟子当街群殴时的情形,心里就万分痛苦,那天若不是一位好心的老夫人替自己说了句好话,莫说乞丐头目康老大能收自己做小弟,只怕连命也没了,即便不死也要落个终生残疾。 李熙已经记不清那位慈祥可亲的老夫人的音容相貌了,她救下自己那会,头上的血不停地往下流,糊的满脸满眼都是,在一片殷红色中,自己只隐隐约约地看清了她的半张脸。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姐姐长的水灵灵的,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丐帮的康老大当然不是什么善人,他肯收自己当小弟全是看在老夫人赏了他两贯钱的份上。老太太信佛,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舍下一笔钱救了自己。她身边的那位水灵灵的丫鬟姐姐则又另外舍了一副手镯让康大了收了自己。 康老大虽然不是东西,但跟他的那段时间,自己也算衣食无忧,也不受人欺负。 要说做乞丐一点好处也没有,那也不尽然。在李熙看来,当乞丐最大的好处就是心闲,除了一张嘴,一身衣,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天两顿饭吃过了,找个墙根一蹲,捉虱子晒太阳,拉呱,闲扯淡,有啥要操心的呢,没有。 李熙就是在蹲墙根捉虱子晒太阳的过程中跟帮中兄弟学会的唐国话,入门的是日常用语三百句,第一句是:“好心人,可怜可怜我,赏口吃的吧。”这句话最实用,李熙学会的最快,说的最流利,用的也最多。 第二句是:“佛祖保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句话也很实用,但用的不多,通常是在第一句话起作用后才能用的到,使用的频率大概是第一句话的百分之二十。 李熙学的第三句话是:“操你娘!回家路上遭横祸,下到地狱鬼不收。”这句话比第二句话更实用,一般是在第一句话不起作用时使用。 有此三句话打底,李熙总算在丐帮站稳了脚跟,经过半个月的考察,康老大决心提前给李熙转正,收为凉州丐帮城西地字坛的正式弟子,免费赠一绰号:“肉头闷葫芦”。 有了丐帮弟子这个身份,李熙就经常有机会用到他学的第四句话了。 这第四句话是:“风紧,扯呼!” 这句话通常用在自己和同伴们替天行道面临挫折时,为了保存实力、继续奋斗,而不得已才使用的一句话。 李熙练熟这句话后,就追随康老大在城里城外做了许多劫富济贫的侠义之举。 不过后来也是因为这句话才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丐帮,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事情是这样的,某日风和日丽,康老大闲来无事决定带着一票弟兄到城外常家庄走一遭,踏青之余,顺便做件替天行道的侠义之举。 想那常家家主常百万本是个土豪劣绅,拿他些浮财周济贫苦百姓岂非快事一桩? 那天康老大的小妾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时狗都沾光,康老天一时高兴,临时起意决定重用李熙,让他发挥身高体壮的优势,做“运财童子”的特别助理,负责将弟兄们劫来的不义之财从墙内运到墙外。 康老大瞅准常家老少去祠堂祭祖之机,悄悄地带着李熙等一伙八人在常家后院土墙上打了个洞,他带头钻进常家大宅,干净利索地放倒了三条肥壮的看门狗,放了血,斩去四爪,令刚走马上任的“运财童子”特别助理李熙将狗儿背出庄外,挖个坑先埋掉,待天黑再寻机刨出来扛回大将军庙烹煮了打牙祭。 李熙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康老大对此很满意,立即提拔他为与“运财童子”的副手“捉金童子”,负责将从常百万家找到的不义之财由盗洞里往外递送。 老大亲自捋袖子上阵,大伙哪有不卖力气的,各就各位后就立即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撬的撬,搬的搬,扛的扛,运的运,忙的是不亦乐乎。 忽然 留守在墙外放风的小丐惊恐地嚷了四个字:“风紧,扯呼!” 大伙顿时一哄而散,翻墙的翻墙,钻洞的钻洞,爬树的爬树,瞬间就都没了踪影。 “风紧,扯呼!”这四个字一向都是由李熙来喊的,而今从小丐口里出来,李熙显得有些不适应,同伴们玩卷堂大散时,他还在闷头苦干呢。 常家家大业大,家中豢养的打手有名有姓的有“五龙”、“四虎”、“十三小儿”,都是些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败类,当他们不怀好意地同时出现在李熙身后时,新任“捉金童子”正抱着一匹蜀锦往洞里塞呢。 康老大连声向他大喊:“把东西扔了,把东西扔了。” 李熙傻愣在那,心里想人家已经看见了,现在再扔不嫌太晚了吗? 他想不明白这道理,所以就那么傻乎乎地抱着那匹蜀锦站在那,直到被常家“五龙”中的三龙,“四虎”中的二虎,“十三小儿”中的三儿、九儿窜上来,拧着胳膊,掐着脖子死死地按在地上。 常家家主常百万问丐帮康老大:“这是你的人吧,捉贼捉脏,你还有什么话说。” 康老大把屁股一拍:“笑话!这人是谁我他妈的根本不认识,我就是个路过的。” 然后他问李熙:“小子,你认识我吗?看清了我这张脸,可别认错了。” 康老大到底是老江湖啊,大风大浪见多了,岂在乎这种小场面? 有道是捉贼捉赃,捉啥在床,我没进你家院子,赃物又不在我手,你敢说我是贼? 知道“康”字怎么写吗,知道“丐”字有几画吗,在这凉州地界,大天白日的你敢诬陷我丐帮康老大,等着你家大门口做粪场吧。 老大如此镇定,给了李熙巨大的信心,他一时福至性灵,顿时了悟。 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康老大。 常百万觉得脸上无光,就把一肚子邪火都发到了李熙身上了,他让自家子侄在大门前广场上搭了个“门”字形的木架子,弄了个装鸡鸭的柳条笼子,把李熙双手拧到背后用麻绳捆住,把他塞到笼子里,然后把笼子悬到半空,再敲锣打鼓地唤来全庄老少一起瞻观。 那几天常家大门口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李熙在柳条笼里蹲了两天一夜,没饿着,也没渴着,没让风吹着,也没被雨淋着,有丐帮弟子在下面看着,连小孩子也不敢朝他丢石子。 可人老这么吊着也不是个事不是,常家打李熙的屁股那就等于是打康老大的脸呀,丐帮老大是个爱面子的人,让人打了脸连个屁都不敢放,颜面何存,以后可怎么混? 得赶紧把人救下来,可怎么救呢,康老大想了个主意,他让人做了个泥菩萨,选了四个丐帮壮汉抬着,然后绕着常家大宅开始转圈,边转边敲锣边打鼓边高声吆喝。 凉州人管这“叫神”,是件吉祥事,有请神认路好赐福给这家人的寓意。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丐帮如此巴结讨好,常家能说什么?可问题是别家“叫神”,请几个人抬着泥菩萨围着宅子转一圈就算了事。 神嘛转一圈就够了,用不了那么反复折腾。 而如今丐帮请的这位神可能是个糊涂神,走一趟,他老人家记不住,两趟,还是有些迷糊,得不停地转上个几百趟。 您想想,几十号人抬着泥菩萨围着宅子昼夜不停地那么转,一边转一边还敲锣、打鼓、高声吆喝,那谁受的了? 如此转了一天一夜,抬泥菩萨的壮汉换了十二茬,常家实在是受不了。第二天拂晓,天刚麻麻亮,常百万就打发管家端着个柳条簸箕来给丐帮发赏钱了。 康老大指了指蜷缩在柳条笼子里的李熙,问常府管家这赏钱有没有他的份。 管家说:“赏钱是给丐帮弟兄的,给谁不给谁,康老大您自个掂量着办。” 说罢,丢下簸箕就进了门,大门紧闭,门外却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康老大领着一众弟子面朝常家大宅齐声高叫道:“丐帮弟子谢常员外赏赐咧。” 这事还没算完,康老大又叫丐帮弟子挨家挨户砸门,把全庄老少都叫到常家大门口,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把李熙从木架子上放下来,又在一片喝彩声中由康老大和丐帮几位头面人物把李熙从柳条笼子里架了出来。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呼喊声,吆喝声,赞美声。 此番较量,丐帮完胜。 常家的簸箕里装着一锭大银,一把碎银和八吊钱,另外还有一只瓷碗,瓷碗里是六个红鸡蛋。康老大拿起一个红鸡蛋剥了皮,递给李熙,说:“打今儿起,你就是我门下弟子了。今后谁再敢欺负你,就提我的名号,我康某人但有一口气在管叫他倾家荡产。” 李熙捧着鸡蛋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康老大见他不吃,遂一把夺过来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大嚼起来,嚼完猛地咽下肚子,一时噎的直挤眼,事后他揣着从常百万那讹来的银子领着一帮弟兄喝酒去了。 当晚众丐大醉,李熙趁着夜色逃出了凉州丐帮城西地字坛所在的大将军庙,待城门一开便就离开了那座城。 出门时,细雨蒙蒙,凉州城沐浴在一派烟雨朦胧之中。 李熙暗下决心要重新做人,积极向上,在这片陌生的世界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他去了凉州东南面的一个小城,先在酒肆里免费洗了三个月的碗,终于混了个流民的身份,有此身份他便可以在那座陌生的小城里堂而皇之地居住下来了。 安居之后,他便每天花上十个时辰练习口语,一时满嘴燎泡,喉咙痛的水米难进,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练就了一口略带长安口音的陇西腔。 口语过关后,李熙就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那些类似小篆的古怪文字,一旦入门后,他就发现这些类似小篆的文字跟汉字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除了字形和读音不通,语法上跟古汉语没什么两样。 凭着前世打下的古汉语底子,李熙学起来并不算难,半年之后,他已经小有成就,认识了两千个常用字,能读懂一些浅近的文章,写的字虽然不好看,但别人也能认识。 这个时候,已经升为酒肆跑堂的他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拿出所有的积蓄充做束修,诚恳地拜账房先生为师,跟他求学问。 账房先生大半辈子连个秀才都没混上,虽读了几本破书,写着一笔好字,终究于学问一道还是个门外汉,他不识学问,学问也不识他。 众人皆笑李熙呆,白白上当受骗,李熙却不在乎,对账房先生执礼甚恭。 账房先生被他感动了,加之老受人家供奉,也不好意思不卖弄点精神拿出点本事来糊弄一下这个看着的确有些呆傻的弟子。 李熙跟着账房先生学了大半年时间,账房先生忽然就感到有些吃不住了,这个半道出家的学生可了不得,书里的道理一点就透,还常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 账房先生一看这不成啊,再这么下去,自己吃饭的家伙可就要丢了,这真是应了古人的那句话:教出徒弟饿死师父啊。 账房先生脑子一转,李熙就厄运临头了。那年秋,吐蕃大军围困了凉州城,向凉州都督勒索财物和人口,左近州县奉诏紧急募兵前往驰援,折冲都尉就拿着籍簿到处抓人。 结果是十抓九空,簿册上的良家子早已逃亡殆尽,名不副实了,不得已州县官员和折冲都尉只能强行摊牌,凡城中居民,不论在籍不在籍,每家抽丁一人,不出丁也可以,拿钱来,官家自行雇人替你服役。 酒肆掌柜本想花钱免灾,账房先生在他耳旁吹风了:“这个李熙了不得呀,他一个跑堂小二,天天晚上抱着本书看,你说他想干什么?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我看还是趁早打发了为妙。”掌柜的一听就明白帐房的意思啦,他这是想要赶李熙走啊。多年的老伙计开了金口,这点面子自己得给。再说那个李熙,不喝酒,不赌钱,不*,辛辛苦苦挣俩钱全拿去买书看,嗨,这个小子志向不小啊,恐怕自己这小店也留不住,索性打发去吃粮当兵吧。 于是掌柜的就打发账房先生去折冲都尉那替李熙报了名,当天晚上,几个牙兵就冲进客栈宿舍,将一条铁链子往李熙脖子上一套,牵着当兵去了。 李熙当兵的第二天就上了战场,一个骑马的校尉在前面领着,一群刚被抓来的新兵跟在后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熙心里直纳闷,这是干啥呢,郊游踏青也没这么散漫吧,这是去打仗还是去送死啊,我去,八成的人都还赤手空拳,连根木棍都没有。 李熙觉得当务之急得赶紧找件趁手的兵器,没兵器打什么仗啊。 趁着行军途中休息,他随着一帮聪明人溜进了后军辎重营,想从那寻摸一件什么兵器。 辎重营比菜市场都乱,人马乱窜一通,一伙人进去就给冲散了,李熙傻眼了,这么多营帐、车马,自己去哪找兵器啊?那种茫然的心境就如同一个初入大都市的乡野小子站在十字街口,面对车流滚滚,霓虹闪烁,却不知路在何方。 他右手边是辆运粮的马车,一个老军正靠着车轱辘儿打盹,他身上盖着块麻袋片,脸上蒙着粗布汗巾,李熙几番想伸手拍醒他,向他打听个路径,却因胆量不够,下不去手。 李熙的运气不错,一个小校驾着马车带着人来领粮,正打盹的老军一跃而起,冲那小校点头哈腰,交验了竹牌发了粮,李熙搭手帮着老军把粮食搬上小校带来的马车,打发一行人去了。 须发皆白的老军油子瞅着李熙面相忠厚,不似个歹人,加之刚才又帮了自己点小忙,这才稍加颜色,动问起他来此作何,闻听李熙来找兵器的,便把手直摇,说:“劝你甭费那劲,找不着,没有。” 老军告诉李熙募兵太急了,上面的军械运不过来,城里的武备库又是空的,你们这伙子人八成是要空着手上战场了。 李熙大惊失色,赶紧问:“没兵器打什么仗啊,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老军扫量了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丝不屑,说:“新兵是吧,来来来,瞧着咱俩有缘,让爷们点拨你两句。” 李熙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态度,虚心向他求教,态度恭顺的无以复加。 老军对这个懂礼貌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拍拍身右侧的空地让李熙坐下来,这才清清嗓子说道:“听我句劝,别找什么兵器,没兵器不会白白送死,有兵器才会丢了小命呢。明白没,没明白,那好。我问你:吐蕃人来这干嘛?” 李熙眨巴眨巴眼:“抢钱抢粮抢女人啊?难道他们是来杀贪官污吏,解放受苦受穷的劳苦大众的?” 老军说:“你说的不全对,除了抢钱抢粮抢女人,他们也抢奴隶。” 李熙瞪大了眼问:“这世上还有奴隶。” 老军说:“哟,瞧你眼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哪来的人呐,打天上来的?谁跟你说这世上没奴隶啊,满大街都是,多了去了。” 李熙真想告诉他自己就是从天上来的,还是开着车来的呢,不过他忍住了。这种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说多了又容易被人当神经病看待,何苦呢。 他谦卑地说:“老爷子,您行行好,给说道说道。让小子长长见识。” 老军瞧他挺谦虚,就继续说道:“吐蕃人跟回鹘人打仗,死人太多了,男人不够用,就来咱大唐抢些人回去补补虚。” 李熙一听这个挺兴奋,搓着手问:“您这意思是咱大唐的男子被掠去吐蕃,为的是帮他们传宗接代?” 老军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说:“那得看造化啦,像你这样长的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多半没戏。” 李熙一听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嘛,我长的好看还有错了吗,感情那儿的人都喜欢又矮又瘦形似类人猴的货色吗? 老军说你不要急躁嘛,且听我细细道来,这个,他这个,吐蕃人信奉上帝,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熙就大呼小叫起来:“您说什么?吐蕃人信奉上帝?您别逗了,您去过吐蕃吗,您不能欺负我一个老实孩子就在这信口雌黄乱忽悠吧。吐蕃人不是信奉佛祖吗?啥时改信奉上帝了,哎,上帝叫什么名字?” “释迦摩尼啊,怎么啦?”老军吃惊地问道。 “释,释迦摩尼啊。”李熙顿时没脾气了,他满脸堆笑说:“您继续,您请继续。” 老军白了他一眼,心里更多了一丝不屑:“连吐蕃人信上帝都不知道,还敢跟我瞪眼睛,吃多了撑着了么。” 不过好为人师的老军还是原谅了李熙的冒失和不敬,他继续往下说道: “正是因为他们信奉上帝,所以但凡有好男儿,譬如像你这样的,都要送到庙里去做和尚,据说哪儿的和尚是不允许结婚生子的。所以我说你没戏。” 李熙想了想,说:“看来我还得找件趁手的兵器才行。” 老军递给他一根烧火棍说:“拿这个就成。” 李熙见他说的郑重,把烧火棍在手里掂量了掂量,看看黑的那端,的确是被火烧的,试试重量,似乎也没有在里面藏一把剑或灌铅的可能,于是不解地问老军:“您确信吐蕃人怕这个?” 老军哈哈笑道:“一个烧火棍谁怕,吐蕃勇士的刀锋利着咧。” 李熙死的心都有了,他拖着哭腔吐槽说您老不糊涂呀,您老有见识,您老这么有见识,咋出了这么骚的主意呢?我李熙就算没啥孝敬您,也没得罪您吧,您没必要把我当个傻瓜似的往死里整吧。 老军拍拍欲哭无泪的李熙,说:“我这是在帮你呢。不明白,不明白就听我说,你记着:上了战场,但凡拿刀有箭的,他们一律视作死敌,那是非往死里整不可啊。空手去的,他们都视作是奴隶,刚才我也跟你说了,奴隶去是干什么的。” 李熙擦了把脸欣喜地答道:“我知道,是配种。” “可惜却没你的份。”老军嘲弄道,“而拿这玩意去,他们既不会把你当死敌往死里弄,也不会把你抓去当和尚。” 李熙道:“那他们要怎么处置我?” 老军神神秘秘地在他背上一拍,说:“还是做奴隶。” 李熙道:“我去,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要当奴隶,我还不如拿起刀枪跟他们拼了呢。死也壮烈。” “壮烈个屁。”老军捻着山羊胡子眯着眼微笑着,“知道为啥兵器都没有就打发你们上战场吗?那些个做大官的就不知道这么着让你们上战场是九死一生没有胜算?嘿嘿,我告诉你,人家精明着咧,” 李熙望着老军神神叨叨的样子,忙问:“这里面难道藏着什么惊天大阴谋?” 老军捋着山羊胡子,念念有词道:“阴谋是有,却谈不上惊天二字,自大唐开国以来,这等把戏玩了三百年了,熟的很呐。” 李熙觉得这老军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急问:“什么把戏,您给说说呗。” 老军笑道:“送礼呀,自古蛮人寇边都图的啥?钱、粮和人嘛。钱,他们是不会给滴,粮嘛,边地缺粮,是想给也给不了滴,那就只有给人咯。人家那边不缺女人只缺男人,你们就是送给吐蕃人的大礼嘛。这份大礼一送上,吐蕃人立马就要退兵了嘛。边地的将军、大官们又可以立大功发大财了嘛。” 老军摇头晃脑地说着,李熙却听的满心沉重。 奴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矿山、石料场里那些吃的比猪还差,干的比牛还多的苦命奴隶,李熙把手中烧火棍一扔,慨然说道:“宁可血溅沙场,我也不当奴隶。” “哪去?你给我回来。”老军一把扯住了他,“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有用身,才有翻身计啊,你们年轻人不懂。” 李熙听了这话撇撇嘴,没说话,一付不为所动的架势,老军知道这话打动不了他,于是又道:“吐蕃人现今内乱交困,用不了几年就要分崩离析,到那时你们就重获自由啦,彼时重返大唐。嘿嘿,将来跟你的儿孙们也可以夸夸海口,吹吹牛皮嘛。” 李熙嘴上不说,心里嘀咕:那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呢,我依稀记得直到北宋年间吐蕃国师鸠摩智还曾造访过大宋,可见那时吐蕃还在。分崩离析,谈何容易。 李熙本想再深入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是做一名壮烈的无名烈士,埋骨黄沙,还是做一个奴隶,忍辱负重,静候吐蕃帝国崩溃的那一天,或者做个喇嘛也不错,毕竟自己的左手右手都还健在。 李熙的问题还没想明白,出征的号角就吹响了,几个骑马的军校挥舞着马鞭,恶狼般驱赶着懒散地躺在地上的新兵,李熙一个不留神也挨了一鞭子,从那一刻起,他就绝了做烈士的打算,把士兵当猪狗一般看待,还指望老子给你卖命,我去 不过究竟是做和尚还是做奴隶,李熙还是颇费了一番思量。唉,这个问题太复杂,还是边走边说吧。 吐蕃骑兵很不欣赏李熙遇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性格,他们替他做了选择,让他做了一个不用跟女人打交道的奴隶。 在战俘营里呆了三天后,李熙得到了他的奴隶编号:九五六五。吐蕃人把这个编号烙在他肩头上,然后分配他去剪羊毛。 羊是大唐边将为显示何谈诚意送来的,吐蕃人觉得羊毛太长,宰杀的时候会很麻烦,就征调了几十个心灵手巧的奴隶来从事这项工作,勤奋好学的李熙很快掌握了这门手艺,可惜羊很快就被吃光了,羊毛没得剪了。 和谈成功后,李熙被带回吐蕃,吐蕃女人多,剪羊毛用不着男人,李熙就被派去森林里伐木。吐蕃人给了他一把可能是从上古时期传下来的铜斧,其锋利程度介于石斧和铁锤之间,第一天,李熙的手就被磨破了,第二天,双手血肉模糊了。 本来他是打算请两天假的,哪怕全勤不要呢,但考虑到吐蕃监工常鼓励请假员工自个挖坑把自个埋了,李熙决心还是暂时忍耐一下。 为了不让吐蕃监工小瞧自己,李熙强忍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苦中作乐,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他的手肿胀的堪比发泡好的熊掌,但他仍用它捧着碗喝粥,而非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着吃。 一边吃一边与同样来自大唐的难兄难弟们谈笑风生。 然后用近乎麻木的手掌握着坚硬的斧柄,砍伐树木,一边工作,一边流泪,一边与难兄难弟们谈笑风生。如此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一个新来的唐人趁他不备突然在他的手上抹了一把粘乎乎的东西,周围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监工过来问怎么回事,回答说有人往李熙手上抹鸟粪,监工望着李熙眼眶里热泪直滚,就和蔼地问他疼不疼,要不要看郎中。 李熙疼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却口是心非地说手不疼不用请郎中,自己流泪是因为感动所致,监工老爷如此体恤下情,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监工猛捏李熙的手,笑着说没事就去干活,再让我看见你们上工期间在这闲扯淡,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剁碎了喂狗。 李熙的手剧痛了一日一夜,剧痛难忍时,他就在嘴里塞一根软木棒用牙齿咬紧忍着。 若不是怕起内讧让吐蕃监工有机可乘,他一定要好好举报那个不良同胞的丑恶行径。 同胞们呀,你们为何总爱自相残杀呢。 第二天,李熙的手突然消肿结痂也不疼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同胞是在帮他,他决心要好好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豁出去遭天谴的危险,也要把从老军那里得到的有关吐蕃帝国即将分崩离析的天机泄露给他。 可惜白云悠悠,那人已不知去向。 有人说他是受不了苦钻了黑森林,黑森林里尽是毒蛇猛兽,人钻进去岂非找死? 也有人说因为他晚上不肯背对着监工睡觉,监工罚他挖了个坑把自个埋了。 还有人说 总之,李熙再也没有见到他。 当李熙的手把铜斧的柄磨的溜光铮亮,斧柄也把他的手磨出厚厚的一层老茧时,幸运之神似乎向他望了一眼,不过不是青眼,而是白眼。 夏末秋初时节,大唐边军主动出击,袭击了分散在森林边缘的几个吐蕃部落,砍了几百颗人头,强奸了几百个妇女,抓了几百个吐蕃人做奴隶,夺回了几百个被吐蕃人抓去的奴隶。取得了唐蕃战争史上又一次辉煌而伟大的胜利。 李熙那天正在山上伐木,眼见山下的草原上冒起了青烟,正疑惑出了什么事,忽然就看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吐蕃监工正拎着皮囊往山下跑。 李熙忽然忆起了老军曾经说过的话,于是扯嗓大呼:“吐蕃败了,大唐胜了。” 如行尸走肉般在林间劳作的同族们闻讯顿时像打了鸡血,一个个跟着鼓噪起来。 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了十几丈外的监工,他本是猎户出身,投掷石头可以砸死老狼,监工的身板儿显然不及老狼皮实,闷哼一声就趴在了地上。 众人把他捆起来,准备交给唐军领赏,但大唐的军将却顾不上这些,他们杀败了吐蕃人后正在饮酒作乐。 几百颗人头插在尖锐的木桩上,看上去也颇为壮观吧,几百个女人同时脱光衣裳跳舞,看上去更加壮观吧,你说谁还有心事去管什么狗屁监工。 一位唐军军校极不耐烦地向被众人推举来接洽的李熙嚷道:“爱咋咋弄,刀砍斧劈,随便,回头记得把人头提来给我,我给你们记功请赏。” 李熙唯唯而退,依依不舍,出营的时候还差一点撞在木桩上,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已经是黄昏,可阳光还是太强烈了,照射在那片白晃晃的东西上,太晃眼了。 军校的话被李熙带回山上后,大伙儿就开始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监工。 约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达成共识:把他绑在树上,咱们兄弟轮番上阵,爱打爱捶,悉听尊便,用拳用脚,听其所好。但有一条得注意,先别弄死了。 这个人太凶残了,太可气了,就这么弄死,太便宜他了,怎么着也得严刑拷打个三五七日吧,等大伙出够了气,再让他自个挖个坑把自个埋了。 不过也有人发出疑问:到那时节他还能挖的动坑吗? 还有人提出疑问:山下不是吩咐了要带他的人头去请赏吗?军队里是杀头记功的,他们是要拿这颗人头去邀功呢。咱们就算不稀罕赏钱,也没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大伙叽叽喳喳争论了一阵后,就说那就不活埋了,改砍头吧,打够了,出完了气,先让他挖个坑把自个埋了,然后咱们大伙儿再把他挖出来,砍下脑袋去领赏,两不耽误嘛。 主意打定,监工就被剥光衣裳捆在了树上,他听到了奴工们的议论,情知难逃一死,反倒全放开了,他放肆地大笑,豪情万丈地发表演讲说: “老子死也值了,你看看你们,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四十三个汉子,老子才一个人。老子一个人活活弄死了你们十六个人!余下没死的个个给老子当牛做马!你们有没有廉耻,你们怎么就那么贱,你们为何不反抗,就算没胆量反抗,至少可以逃跑吧,林子这么大,老子就一个人,你们跑了我有什么办法?可笑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只知道闷头苦熬,死了也活该。” 他说完还用力向地上吐吐沫,以示轻蔑之意,这可真把大伙气疯了,他奶奶的,你得势时嚣张,这会儿成了丧家犬,还这么嚣张,活腻歪了找死不成? 有人举起了铜斧,有人操起了大棒,有人挥舞着拳头,有人大口向他吐口水,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准备结果了这厮的性命。 李熙赶忙拦住众人说:“诸位千万别上当,他这使的是激将计啊,这么就弄死他,岂不是太便宜了?” 众人一听这才回过味来,于是纷纷咒骂。 监工见自己的计谋被李熙识破,恨的目瞪欲裂,破口大骂道:“你不得好死。” 李熙拍拍他的脸说:“你先顾好自己吧。” 吐蕃人朝李熙的脸上吐了口吐沫,众人呵呵大笑,李熙用衣袖擦干了,他弯腰捡起一根木棒,望定吐蕃人的嘴,狠狠地砸了下去。可惜了监工的一口好牙,全碎了,和着血沫往外吐。仇人近在咫尺,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往李熙的脸上吐了。 吐蕃人惨烈的嚎叫声一直持续到二日拂晓,奴工们轮番上阵,拳打脚踢,发泄着自己的一腔怒火,一个打累了就换另一个,到拂晓前后大伙每个人都上了三次番,人人都报了仇。 黎明破晓前,李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睡的很不踏实,他梦见被自己打碎满口牙的监工跪在他面前真诚地向他忏悔,痛哭流涕地表示今后一定改邪归正,希望李熙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熙有些心动,觉得应该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他那颗看似冷酷坚硬的心,内芯其实还是很柔软的。 耳畔传来一阵磨斧头的声音,李熙觉得奇怪,吐蕃监工不是被打的快死了吗?谁这么大清早的就起来磨斧头准备开工? 磨斧子的是个黑瘦精干的少年,正是他用石头砸倒的监工。 李熙劝道:“一颗头也值不了几个钱,大伙一分就没有了。” “你的意思还是要把他活埋?”少年眼眸里闪烁着疑惑,他用手指试了试斧刃,“这家伙已经废了,根本就挖不了坑,我看还是砍了干净。” “不管是活埋还是刀劈斧剁,都只能图一时痛快,人死如灯灭,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所以我觉得对一个恶人最严厉的惩戒应该是” 李熙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的双眸里就射出了奇幻的光芒,他高兴地叫道:“我明白了。” 李熙握着他的手,充满疑惑地问道:“你的真明白了?” “我明白了,看得出你是位高人,您真是高人呐。” 少年说完丢了铜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走向了吐蕃人,几步远的路,他回了两次头,他望着李熙,眼睛里充满了崇敬的神采。 然后 他就用石头狠狠地砸向了吐蕃监工的膝盖。 监工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震动了整个山林。 他的另一只膝盖也碎裂了,惨叫声惊起阵阵飞鸟。 “三郎,你在干嘛?”一个被惨叫声惊醒的老汉茫然地问道。 “你没看见吗?我在砸他膝盖。”少年红光满面,他望了眼李熙,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着,止不住的兴奋和笑。见众人仍是一副无知无解的样子,便大声解释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他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一刀杀了,只能图一时痛快,人死如灯灭,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所以对一个恶人最严厉的惩戒应该是应该让他的余生都活在悔恨中” 少年再次望向李熙,眼眸里充满了崇拜,他得意洋洋地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注解:“下半辈子,他就算要饭也要被人欺负啊,哈哈哈哈,他一定会活的猪狗不如啊。” 李熙无力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这少年可能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的本意是放监工一条生路,让他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狠毒莫过杀人诛心嘛。 但是现在 算了,事已至此,或许少年做的也没有错。 后来的事实证明三郎做的一点也没错,他真是大伙的幸运星。 李熙想想都后怕,要是自己一行人是提着那吐蕃监工的脑袋走下山的,那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山下的唐军将士昨夜因为酒喝的太多,又和舞女们玩的太累,太过疲惫的他们放松了警惕,结果在一更天时,被一股吐蕃残兵偷袭劫了营,校尉以下三百人被斩首。 李熙领着二十六个奴工下山走进昨天接洽好的唐军大营时,西天的晚霞浓红如血。 远远瞅见营门内列着一排唐军士卒,李熙心里还挺激动,自己区区一介平民,一个被吐蕃掠来的奴工,何德何能,竟让大唐的勇士们列队相迎呢。 李熙这兴奋劲没持续多久,就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逃命了。 隐伏在营中的吐蕃人本想赚唐军进营,没想到赚进来二十七个昏头昏脑的奴隶。 于是箭飞如雨,当场射翻了十几个人,李熙一看势头不对,抱头就跑。 吐蕃人的羽箭贴着他耳朵根飕飕怪叫,他吓的腿也软脚也软,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会儿要是让他们逮住,可就不是重新为奴这么简单了,那就是个死啊。 啥叫命比草贱,这就是。 李熙起初是抱着头跑,后来他想明白了,这射来的是箭,不是街边小贩砸来的臭鸡蛋,抱着头就有用吗?没用,不仅没用,还会耽误自己跑路。 想通这一节,李熙就解放了双手,撒了欢地飞奔起来。 夕阳西下,层林点金,夜色渐浓,夜风徐徐,真是良辰美景跑路天啊。 李熙此刻进入了一种无法用言语述说的境界,他两腿生风,犹有神助,吐蕃人如雨的箭矢在他耳畔簌簌滑过,却分毫伤不得他,他只觉耳畔小风潇潇,其身飘飘遥遥,两脚几乎要离开地面腾空飞起来了 哎,哎,飞起来了,他飞起来了,他真的飞起来了,他真的是飞起来了,他踏空而起从一道断崖上直冲而下,其潇洒程度与前世驾车冲下大桥那一瞬雷同类似! “有种你就让我再穿回去!”李熙恶狠狠地诅咒道。 神恨他的无礼,没有遂他的心愿。 他从断崖上摔了下去,崖下没有深潭、河流、湖泊、雪窝、沼泽、救生气垫,他也没有被树枝、山岩、鹿角,或其他突出物挂住,恰巧也没有老鹰、大雕、骏马、飞凤或暴龙从脚下路过什么都没有,他就是那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如铁般坚硬的砂石地! “哎呀,啊,好疼呀” 但他没有死,甚至都没有受重伤。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绝对是奇迹的奇迹,李熙却处置坦然,早在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混乱颠倒的世界,万事不可以常理推度,一切皆有可能! 吐蕃追兵距离断崖尚有十几丈远就勒住了马,他们是眼看着李熙跌下悬崖的,那道断崖高约三十丈,一般而言,人跌下去不死也得残废,为了一个或死或残废的奴隶冒险站到断崖边缘往下探望,纯属是吃饱了撑的。 于是他们纷纷拨转马头得胜回营去了:被唐人掠来几百名妇女还等着他们去解放呢,这些可怜的女人一个个都吓坏了,晚上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们啊。 李熙奇迹般地躲过了这一劫。 死里逃生的他在森林边缘的草原上流浪了半个月后,来到了一个回鹘人部落,那年风调雨顺,回鹘人的牛马羊长的又肥又壮,衣食丰足的回鹘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听说他会剪羊毛,就留下他做了剪羊毛的师傅,管吃管喝管住,还管女人*觉。 李熙是打心眼里感激这些碧眼高鼻的回鹘人。 “我爱草原,我爱我家。”李熙每天早上走出帐篷时都会面对朝阳说同样的一句话。 可惜好景不长,“草原鬣狗”沙陀人突然袭击了这个回鹘人部落,把包括李熙在内的一百多男女变成了他们的奴隶。 “鬣狗”把奴隶们带回他们的巢穴,用锋利的刀子削去李熙身上由吐蕃人烙下的编号,他们的刀子真锋利,削人皮的手法更纯熟无比,一刀下去,曾经的耻辱就没了,只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疤。 剪羊毛的李师傅摇身一变成了李大厨。 李熙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跟突厥大厨学会了做烤肉,烧浓汤。第四天,李熙晋升为大厨,原先的大厨因为菜式太老套,提不起主人的胃口,被剁巴剁巴喂了狗崽子。 为了避免重蹈突厥厨师的覆辙,李大厨抖擞精神,卖弄手腕,大展厨艺,将后世八大菜系的几百种菜换着花样做给“鬣狗们”品尝。一天推出一样新菜品,两个多月没有重样的。 沙陀人很欣赏他的菜,却并不欣赏他的人,嫌他身上的油烟味太重。每天做完菜后,李大厨师就不得不收起头顶上的光环,乖乖地躲到堡垒外的羊圈里抱着羊儿睡觉。 同样抱着羊儿睡觉的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其中一个穿着羊皮袄的少年,对一头母羊特别上心,每晚必抱着它方能入睡,好奇的李熙只是无意中瞄了他一眼,敏感的少年就回以狼一样的阴狠目光。李熙据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狼孩”。 某日,“狼孩”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遍体鳞伤的他跑去向他的羊妈妈诉苦,却意外地发现后者正和一头老公羊在谈情说爱。“狼孩”厌弃了他的羊妈妈。 又一日,“狼孩”又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奄奄一息的他爬进羊圈里藏匿,三天三夜,他伏在烂草里一动不动,第四天深夜他被他的羊妈妈用舌头舔醒,但饥饿难忍的他却趁势抱住了怀孕的母羊,咬断了它的喉咙,吸干了它的血。 李熙后来知道那个少年也是沙陀人,名叫朱邪赤心。 沙陀人被称之为“草原鬣狗”,族群内部上下尊卑等级森严,对内对外皆凶残、冷酷,朱邪赤心出身贵族,之所以受族人虐待,据说跟他出生时的异象有关。沙陀人出生之际,他家中豢养的牧羊犬忽仰天发出狼嗥,继而互相撕咬,直至同归于尽。 传言如此,至于真相,李熙只能说呵呵。 沙陀主人不让李熙住在土堡,无形中却救了他一次。 为了救回被掠走的族人,回鹘可汗出动了精锐骑兵,在一个寒冷的深夜突然包围了沙陀人的堡垒。趁沙陀人熟睡之际,回鹘人在土堡四周堆满了干柴,然后点燃了火,烈火将整个土堡变作烤箱,里面的沙陀人则统统做了烤肉。 在羊圈里搂着羊睡觉的李熙奇迹般地逃过了这一劫,但厄运并没有结束。回鹘人把他当战利品带回了草原,在他的头上插了根草棒和牲口混在一起公开叫卖。 李熙、“狼孩”,以及另外三个沙陀人被一户牧羊人买去,牧羊人待他们不算十分苛刻,除了喝醉酒时偶尔鞭打他们以外,他甚至称得上很仁慈。 他买的五个奴隶统统活过了半个月,而其他人家的奴隶总是活不到十天就折损大半了,三分之一被饿死,三分之一被打死,三分之一是病死。 人们都说李熙他们命好,但李熙并不这么认为,自己之所以活的久,是因为当惯了奴隶,懂得为奴隶的生存技巧,而非主人的仁慈和慷慨。 和他持同样看法的还有朱邪赤心。 非正常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营地里的奴隶开始酝酿一场暴动,李熙也很想参与进去,但沙陀人信不过他,说唐人惯会出卖朋友,不值得信任。 出于保密的考虑,某日深夜沙陀人将李熙从牛棚里抓了出来,剥光他的衣裳,捆住他的手脚,堵住他的嘴,把他扔到了草窠里,让蚊虫去吸干他的血。 那晚电闪雷鸣,下了一整夜暴雨。 第二天李熙被牧羊人救回去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那几十个准备暴动的沙陀人的头颅穿成一串高悬于旗杆之上,远看如一大串肉葫芦。 暴动失败,他们几乎全军覆灭,据说只逃走了一个少年,名字叫朱邪赤心。 李熙大难不死,因祸得福,他的主人在暴动中被人割断了喉咙,因为没有继承人,他的财产便被充公。李熙成部族公社里的牧羊人。 回鹘人的公社是为孤寡老人设的,族里共同出资出人蓄养牛羊,所得归孤寡老人受用。因为是公共事业,权属不那么明晰,管理远不及私家那么严苛,那段日子是李熙穿越以来过的最舒心的时光。 白天赶着洁白的羊群在辽阔的大草原上放歌,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跳舞,年轻貌美的回鹘姑娘热情奔放,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慰藉你的孤独。 这种甜蜜的真实常让李熙感到不安,自己跨越千年而来,真是为了这一刻的虚幻?甜蜜的假怎敌得痛苦的真,过惯了倒霉日子的李熙在不舍和不安中又迎来了痛苦的真实。 某日,一伙凶狠野蛮的室韦人袭击了他的羊群,俘虏了他,他又成了室韦人的奴隶。 室韦人在每个奴隶的胸脯上打上烙印,李熙因为被认定为唐人,受到了室韦人的特别关照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各打了一个烙印。 奴隶身上的烙印还没有结痂,室韦人就自食恶果了。因为越界抢掠财物,他们受到了草原狼族契丹人的惩罚,给李熙打烙印的那个室韦人现在也做了奴隶。 契丹人让他穿上花花绿绿的女人衣裳,登上柴堆一边跳舞一边演唱祝福的歌谣。 那堆柴足有一人多高,李熙起初以为让室韦人站在柴堆上,目的是为了让台下观众好看的清楚点,后来才知道契丹人原来是另有妙用。 草原狼围坐在一起,边饮酒,边欣赏室韦人的歌舞,不时地发出欢快的笑声和真挚的赞美声。不时有人丢给室韦人一块肉骨头或半杯残酒作为奖赏,室韦人为自己得宠而雀跃,歌舞的十分卖力,曲终人将散,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契丹人递给室韦人一支火把,示意他可以把脚下的木柴点燃了。 室韦人无奈地接受了他们的提议,在烈火中实现了永生。 契丹人把李熙、骆驼和马一起送到了与大唐交界的边境市场上,在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上插了一根木棒。李熙有一副好身架,牙口也轻,还懂得几门手艺,契丹人给他标了个高价,这让李熙一度欣欣然有些发飘。 可能是因为价格太高,或其他什么原因。 李熙一直有价无市,迟迟难以出手。 望着同伴们一个个觅得新主人,李熙心焦如焚。 契丹人分析后认为李熙卖不掉的原因很有可能与室韦人留下的那个烙印有关,那个烙印有些类似唐字里的“死”字。 “死”,多么不吉利呀,谁愿意花钱买个“死”字回家呢,多晦气呢。 于是契丹人仁慈地决定为李熙除掉这块带有侮辱性质的烙印,但究竟是用刀把整块皮剥下来,还是用火把烙印烧烂,亦或是再烙一个更大的标志遮挡旧标。 主人们为此争执不下,最后竟动起了刀子来,结果主张用刀子剥皮的哥哥死在了主张用火的弟弟的刀下。 寡嫂带着嫁妆下嫁小叔子的同时,宣布这个前胸后背都烙有“死”字的人是个不祥人。 不祥之人连做奴隶也不配,他活着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倒霉。 女主人给了害死自己丈夫的不祥人一把铁锹和一个皮袋子,让他先在地上挖个坑,再把他自己装进袋子里,然后再躺进挖好的坑里,至于要不要把袋子口系上,则全凭他自己的喜好,在这一点上女主人是十分开明的。 李熙给自己挖了个坑,但不想跳下去,那个恶毒的女子就拉开弓威逼他跳。 她的弓刚刚拉开,大唐的铁骑就杀到了。这是朔方镇的骑兵,向来以善战闻名,骄横的朔方军狠狠地鞭打了那个女人的丈夫,然后令那个女人斩下她新丈夫的脑袋,并让她把她新丈夫的尸身装进皮袋子里埋掉。 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后她瑟瑟发抖地恳请朔方铁骑饶过她的性命。朔方军卒允其所请,他们递给契丹女人两根绳子,让她把她丈夫的头颅拴在战马的尾巴上,由他们带回去请赏,再用另一根绳子把她自己的双手捆住,他们要把她当作战利品带回家享用。 契丹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后她提醒朔方骑兵李熙是个不祥之人,两天之内害死了她的两任丈夫,并害的她成为奴婢。 朔方骑兵哈哈大笑说:“他是你契丹人的克星,却是我大唐的福星。” 然后他们询问福星的来历,李熙极力向边军证明自己是唐人,是良家子,不是贱籍奴隶也不是奸细。 契丹女人眼看这个给自己带来不幸的不祥人要咸鱼大翻身,就举报说李熙是陇西人,不算是正宗的唐人。 官军很乐意接受她的观点,他们作出爱莫能助的样子对李熙说:“陇西之地已沦落胡尘多年,早非我大唐国土。你这种情况我们也爱莫能助啊。我大唐是文明开化之邦,即使是奴隶也能吃的饱穿的暖的,你就安心地踏实地做我大唐的奴隶吧。” 李熙脑子里的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那位老军说的对,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能回到故国,可故国却把我当成了奴隶,一个把你当作奴隶的国家,还算是故国吗? 李熙想不通这些道理,所以从那时起,他就被人视作是脑子有毛病的人,他的嘴里也经常会嘀嘀咕咕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哼唱些古里古怪的歌谣小调。 直到某个深秋的午后。 那时李熙还是一个待售的奴隶。 被朔方军带回唐国后不久他被卖给了一家造酒的作坊,因为身强力壮,老板对他十分关照,把作坊里最苦最累的活都留给他。因为身强力壮,美艳风骚的老板娘对他也十分关照,把夜里最苦最累的活也留给了他。 如此只两个月,李熙的体重就从一百六十斤直降到九十斤,变的骨瘦如柴,先是顾不上晚上的活,后来白天的活也照顾不来。 对李熙失望透顶的老板和老板娘把他暴打一顿后,以一贯三的价格卖给了麟州有名的人牙子“斑斓虎”,因为重伤在身,一连两个月李熙都处于待售状态,精明而刻薄的虎老板判断骨瘦如柴的李熙至少还得等半年才能出手,而且绝对卖不上高价,如此这么一个奴隶,让他吃饱饭那完全是一种浪费。虎老板特意关照管事的:给他一口吃的,别饿死就成。 有了这句话,李熙这个待售者整天就只能躺在那,因为他实在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做奴隶都做到这个份上,有时候李熙想自己还不如撞死算了,这个念头萌生过多次,行动却没有一次,因为他心里清楚想撞死也得有力气,像他这样连坐都成问题的人,撞死太奢侈。 既然死已经成了一种奢望,那么就暂且卑贱地活着吧。 这个熏暖如孟春的深秋午后,李熙和其他五十九个待售者一起聚集在一个小广场上,下午应该有重要客人要来,中午时分管事的提着三个大饭桶过来,要给他们加次餐。 六十个待售者分作五组:第一组,二十个人,清一色的健壮男子汉,年龄十五岁至三十五岁,身材有高有矮,体形有胖有瘦,肤色有黑有白,头发有疏有密,哦,还有个光头。此刻无一例外地打着赤膊,露出健硕的胸膛。 第二组,七个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年龄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身姿挺拔,模样清秀,不足的是肤色暗黄,眼珠子无神,衣衫褴褛,发髻蓬乱。这会儿人人挺胸提臀,都想给管事爷留下个好印象。 第三组,十三个人,男多女少,年纪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高矮胖瘦不等,男的谈不上健壮,女的说不上漂亮,胜在个个还都身体健康。 第四组,十二个人,男女各半,年龄五到十三岁之间,人人目光呆滞,面有菜色。 第五组,八个人,老弱病残孕俱全,共同的特点是都还能喘气。 李熙就在第五组,因为他还能喘气,组别不同售价也不同。 第一组、第二组每人起价十贯,第三组、第四组起价五贯,至于第五组,起价一贯,碰到虎老板心情好,打个七折也是有的。 客人来前给待售奴隶加顿餐,吃好点,精神点,有助于卖个好价钱,这是虎老板的生意经,既然不同组别售价不同,那么吃喝的东西自然也有所差别。 一、二组每人两根鸭腿,外加两个白面馍馍;三、四组一人一根鸭腿,两个黄面馍馍;至于第五组嘛,一人一碗面糊涂,外加一个黑面馍馍。 李熙因为有虎老板的特别关照,仍旧吃他的半碗面糊涂和半个黑面馍馍“定量”。李熙不争不抢,不吵不闹,领了他那份,吃完,躺下,睡觉,阳光这么好,不睡个午觉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加餐结束后,“斑斓虎”骑着跟他一样胖大的马来了,目光威严地检阅着自己的货物,望着一组、二组吃完鸭腿和馍馍后,红光满面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才还因为鸭腿不一样大而吵嚷不休的三组、四组此刻也吃饱喝足,在主子面前突然都变得温驯如猫,恨不得就地打俩滚讨主人一个笑。 至于第五组,既然大家都还能喘气,那就不看了罢。 斑斓虎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背负双手,腆着大肚子,优哉游哉地踱着步,随从在朝南的一堵墙下安排下一张高背胡椅,斑斓虎安然落坐,眯起小眼睛惬意地晒起了太阳,不过只眯瞪了一小会儿,他就又站了起来,整整衣衫,满面堆笑地立在了十字街口,迎接着一顶从宜春院方向来的青呢小轿。 小轿很小,半新不旧,由两个半老不老的男人抬着,一旁跟着个扭呀扭呀的年轻女人,走近了方见她是一位腰身纤细、肤白如玉的妙龄少女。 轿子停了,打起帘子,妙龄少女扶下一位半老妇人来。 那妇人穿金戴银,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两颊涂了胭脂,抹了个红艳艳的嘴唇。下的轿来,先是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努力地挺直了腰杆,一只手摇着把雁毛扇,一条胳膊抬起让红裙少女挎着。那妇人骨架高大,少女却生的小巧玲珑,挎着妇人的胳膊后只能踮着脚尖走路,走出了个弱柳扶风的姿态,好看,却费力。 随意寒暄了两句,斑斓虎就开始领着老妇人来参观他的货品。 他用手指着第一组二十个壮汉,得意洋洋地说:“这些都是边军刚刚送来的,有沙陀人,也有奚人,都做过军卒,体格棒着呢。” 老妇人是麟州宜春院的教头,姓胡,人称胡三娘,宜春院原是官办乐坊,经营不善入不敷出,被胡三娘包干经营已有十余年,在麟州声名赫赫。 胡三娘经营有方,她常买些十二三岁的秀慧女子,教以词曲歌舞,或三年或五年,待长大成人即转手卖出,获利常百倍有余。 这两年西北打仗,客商断绝,她的生意一下子清淡了许多,她的许多同行或关门大吉,或停业休养生息,唯有她还在苦苦支撑,说起来也殊为不易。 不过这灰暗的日子也快熬到头了,一个月前偶然得到的一个消息让她欣喜不已。据说朝廷派驻西北的官军已经盯上了沙陀匪首染布赤心,正在全力追剿,胡三娘盘算着要是官军打了大胜仗,班师回朝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放着好好的长安城不待,谁愿意留在这风沙窝子里活受罪呢。 如果大军得胜回朝,立了战功的军官们还能不乘机带几个姑娘回去?或孝敬师长,或馈赠朋友,或留着自己用,总之到那时自己这生意一定会火爆的不得了。 当然也有人劝她说,军队上的事谁能说的准呢,三年前刘大帅初来西北时不是说战事一年就能结束吗?结果呢,打打停停,足足耗了三个年头。一年前也说盯死了染布赤心,结果到现在不也没抓着人吗? 万一弄错了,岂不白养了她们几年,小丫头们又要吃又要喝,又要穿又要戴,哪样不得花钱?那可真就是笔亏本买卖了。 老虔婆却不这么看,西北的军情她不知道,也打听不到,但有一点她看的很透:长安那边不停地有公子王孙被派来军中效力,最近自己的教坊里就接待了好几拨。公子王孙们真的来前线杀敌建功来了?说出去,鬼也不信,这一定是大功将成,他们来捡便宜摘桃子来了。 看起来,西北战事离结束不远了。 即便是推算错了日期,也不过就差个几个月半年的,那帮丫头片子敞开吃又能吃多少?有这时间多调教调教她们,将来也能卖个好价钱不是!再说如今匪患未消,人正便宜,可不正是抄底的好时机?低买高卖才是生财之道嘛。 成竹在胸的牙婆走到第二队前,把手一挥,豪迈地说道:“这七个我都要了。” 斑斓虎狂喜,赶紧招呼随行师爷点卯贴名准备文书。 那牙婆又走到第四队前,挑了四个十一二岁、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和三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说:“这几个我也要了。”这下可喜的斑斓虎直要叫菩萨了。 今中午他吃了午饭,正躺在软榻上迷瞪呢,忽听得窗外树上喜鹊聒噪,赶巧管家就来回话说城西流花坊宜春院的教头胡三娘要去骡马市买人,本来嘛,买人卖人这等事是不需要他亲自到场的,即便是老主顾胡三娘,也没非要自己亲自出马的道理。何况中午还喝了点小酒,脸颊热辣辣的,脑袋正迷糊着呢。 斑斓虎本意要打发管家走一趟,不想窗外的喜鹊又聒噪起来,倒是在催促他赶紧动身的意思。斑斓虎一下子睡意全无,喜鹊可是灵鸟呀,这么再三催促自己,可不敢装着没听见。于是吩咐管家赶紧备马,叫上帐房师爷,直奔城西骡马市去了。 灵鸟就是灵鸟,今天果然是有喜庆。 眨眼之间已经出手十四个人了,斑斓虎心中狂喜之余,脑袋上也冒了汗,喜鹊叫喜事到,这话不假,可这喜事来的太多太快,这,这是真的吗,我这不会在做梦吧? 斑斓虎狠狠地扇了管家一巴掌,问他疼不疼,管家捂着脸说:“老爷,您没做梦。” 不是做梦?难道是胡三娘脑袋进水了? 斑斓虎疑惑地盯着胡三娘,瞅了又瞅,仿佛今天是第一天认识她。 胡三娘却顾不上这些,她还怕斑斓虎一会缓过劲来跟她坐地起价呢。斑斓虎这两年日子也不好过,虽说西北战事频繁,各色奴隶容易得,可是因为打仗,东西南北的商旅近乎绝迹,大量的生口囤积在手里出不去,就算每人每天两碗面糊涂养着,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嘛。 商人的生财之道是要把钱转起来,用钱来生钱,钱都淤在手里动不了,利从何而来呢。 斑斓虎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自己如此大手笔地拿货,晚上回去他就得四处打听,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西北的天要变了,好日子重新要回来了,到那时候,他还不得坐地起价? “老娘今天就让你有苦说不出。” 胡三娘心里暗自得意,她又来到了第一队前。这让斑斓虎一度出现了幻觉,你个妓院的老鸨买男人回去干嘛?准备增设女宾部? 胡三娘的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 昨晚宜春院里来了几个军校,喝酒听曲的时候起了内讧,动手打了起来,本来呢,内讧打架是你们自个的事,在我地头上打,我得罪不起,躲总躲的起吧。却不想跟这帮少爷公子真是没道理讲,自己好心劝架挨了几耳光不说,还不依不饶非要把自己弄死,亏得有几个忠勇的伙计上前救护,才脱得一条性命。 可惜那几个忠勇的伙计,或死或残,下场凄惨。少爷公子们打死了人,往军营里一躲,谁有胆量去要人,只能自叹倒霉,没办法只有自己贴了三副棺材钱。忠奴救主,连副棺材都不给岂非太伤人心,下回再有难,谁还肯为自己卖命呢。 胡三娘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那群男子中逡巡了一阵,指着队首的两个男子:“就这个黑壮汉,还有那个嫩小伙儿。” 她说到“嫩小伙儿”四个字时,贼亮的眼睛里竟微露出一丝温柔。挎着她胳膊的红裙少女不觉扑哧一笑,老妇人顿时寒下脸来,笑骂道:“小蹄子,你浪笑什么?信不信今晚我就打发你去接客。”少女吐吐舌头,不敢吭声了。 这红裙少女花名叫“茉莉”,本出身官宦之家,父亲获罪,全家籍没为奴,在长安城做了两年官奴后,被赏赐给一位边镇大将做侍妾,孰料一年不到,边将战败,被朝廷夺爵流放。她在被押解回长安的途中遭遇马匪,被掠卖到麟州的骡马市。 因为模样儿周正,从小又有歌舞的底子,加之从小生长在大户人家,知书达礼,举止温雅又知风情,被胡三娘相中买去,只半年就红了起来。那时节,有多少商贾、大豪为缠自己的头花而打破了头,流尽了血?又有多少公子、才俊捧着金锭、银块跪在门口雪地里,哭着喊着要为自己赎身,要纳娶自己为妾。自己偏偏一个也看不上,嫌人家粗鄙,嫌人家磕碜,嫌人家这嫌人家那,挑来选去终于把自己给耽误了。 如今呢,年纪大了,嗓子也不比以前清亮了,看着看着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竟沦落到要跟干娘学生意的地步,做老鸨好不好,自然也不错,干娘疼自己,有心栽培自己,不过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活法。自己还是想过前两年那样的日子,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要是能再红上两年,一定得先攒笔银子,赎了身脱了籍,运气好寻个有情郎,命运不济,索性半买半送,找个正经男人嫁了了账。 干娘挑那小伙子回去做什么,茉莉心里自然一清二楚,说起来干娘也不算大,身处花场,女儿们夜夜笙歌,偏冷落了她? 茉莉是笑她总爱老牛嚼嫩草,嚼又不好好嚼,总把人往死里嚼往残里嚼,瞧那小哥白白净净、周周正正的一副好模样,可惜了,要不了两天就该形销骨立,难以为人了。 所以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虽无好意,却也并非故意跟自己的干娘做对。 如今吃了老妇人这一骂,不觉又勾起了伤心往事,发了阵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巧望定了一个人:一个惬意地横卧在土墙下,正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李熙。 鸭腿大餐没吃上,面糊涂也没混饱,李熙此刻只好故作清闲之状,不动如山,节省体力。 饥渴易忍,难忍的是入夜之后被那帮半兽人骚扰。世风日下,雌雄颠倒,谁雌伏谁雄起,原本最简单不过的问题现在竟搞的这么复杂。 一想到那些在半兽人的逼迫下雌伏于地的同类,李熙就浑身发冷,类似的情形迟早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唉,这暗黑无涯的大唐生活呀,你何时是个头呢。 双臂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脚踝以下部分无聊地扭动着,嘴里哼哼着一支清奇古怪的小曲。这是茉莉对李熙最初的观感。 那一刻,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顿时魔症了,寻寻觅觅,自己想要的不正在眼前吗? 茉莉立脚太急,拉了老鸨一个趔趄。 老鸨厉声喝骂道:“这*今天吃错了什么药,非惹我打你一顿,皮痒痒了么。” “妈妈,那个人好古怪。”茉莉指着李熙说。 老鸨瞄了眼李熙,伸出一根干硬的手指在茉莉额上狠狠一戳,嘲讽道:“瞧上人家了?我可告诉你,蹲在那儿的全没一个好东西。” 茉莉撒娇扮痴道:“你怎知没一个好东西,你老人家能未卜先知?” 老鸨呲牙一哼,道:“我不知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茉莉嘻嘻笑着说:“呀,这么多盐,那您岂不是腌成老咸货了。” 老鸨嘿然一声冷笑,拽过茉莉的胳膊,狠狠地掐了几把。 茉莉知这婆子手狠,见她发癫,忙赔笑说:“别掐,别掐,你仔细听听,他嘴里哼哼的小曲是不是挺别致呢。” 这婆子一听倒来了精神,茉莉精通音律,出身在大户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寻常的歌谣可入不了她的耳,她说好,那八成是真的不错。 斑斓虎一听这话,心里暗叫有门。同样是奴隶,一组、二组那些个男女不卖出十分利根本不算本事,三组、四组能得利三分就堪称高明,至于第五组嘛,诸天神佛保佑,保佑俺能出手,保佑俺能收回本钱吧。谢谢。 一念至此,斑斓虎蹭地跳了过来,肥壮的身躯竟煞是轻捷,他搓着手,满脸是笑,明抑实扬道:“茉莉姑娘别理他,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仗着肚子里有几分才学,会做几阙古怪的新词,谱几首清奇的厘曲,就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啦,整日价神神叨叨的,谁谁都不入他的眼。一连卖了好几家半途都让人给退了回来,你说买个生口回去还得当爷一样供着,这谁受的了啊?” 茉莉若有所思,点头道:“那你也不能把他跟堆废物摆一块啊。” 斑斓虎讪讪而笑:“这卖不掉的东西,可不就是个废物吗?” 胡三娘何等的老江湖,斑斓虎这明抑实扬的把戏唬得了茉莉,却如何瞒得过她? 她嘿然一声冷笑,轻飘飘地抛了句话:“既然是个废物,管他作甚。茉莉,结账。” 斑斓虎一听,心一沉:“得,戏演砸了。” 这工夫,帐房先生已经把人清点好了,一溜儿排开,共十七个人,个个胸前用毛笔画了数字记号。老鸨点视完毕,让茉莉会了钱,正要上轿,见茉莉还痴痴地朝那个年轻人打望,就扯着她的耳朵说:“还看,再看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胡三娘的手又硬又狠,茉莉哪里承受的了,忙陪着笑扶着干娘上了轿,放下挡帘,打个手势,轿夫们起了轿子就走。 妇人忽然用脚一跺轿底,喝了声:“停。” 轿夫闻声赶忙将轿子挺稳了,那妇人一跃而下,流星赶月行至墙根下,一指李熙:“把你刚才哼的那曲儿再哼一遍。” 李熙翻翻白眼,瞅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抱歉,我没空。” 胡三娘从袖子里掏出一贯钱丢在李熙面前,森然道:“再哼一遍,老娘买了你。” 许多年前,胡三娘还很年轻的时候,曾以精通音律名震麟州。听茉莉说李熙哼的小调别有风味时,她就上了心了,只是李熙哼唱的声音太小,她又有些耳背,一时没听清罢了。加之李熙又归属在第五组,料想他多少有些毛病,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排斥。 待识破斑斓虎急于出手的心思后,她更判定李熙有问题,遂决定不买。 刚刚,也就是她上轿子后的那一刹那,李熙换了个曲目,哼唱的声音稍大,这老鸨子一听立马上了心,她一生听过的曲子何止千万,这年轻人哼唱的曲子虽说有些含混不清,但一入她的耳,她就立即判定出这绝对是个很新奇的曲儿。 所以她才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可气的是这年轻人竟不识好歹,还跟自己犯呛。 不过这样也好,这或许就是他一直卖不出去的原因,读书人嘛,难免有点臭毛病,脑子里有点臭毛病,可不比身上有毛病强多了?至少自己不用延医用药了。等把他肚子里会的那几首曲子榨干,哼哼,乖乖地滚去给老娘擦地板刷马桶,落在老娘的手里还怕你反了天了不成?老娘有的是整治男人的手段。 “再哼一遍,老娘买了你。”胡三娘又丢了一贯钱在李熙面前,看起来她是玩真的,身处第五组的李熙撑死也就值两贯钱。 李熙不为所动,眯着眼,惬意地晒着太阳,偏偏就不哼唱。 茉莉见如此好的机会李熙却不知珍惜,禁不住替他着急起来,忍不住劝他:“妈妈是个大好人,你要是唱的好,说不定会聘你做乐师呢。” 李熙一听这话,“噌”地跳了起来,双眼放光,问道:“真的能聘我做乐师?” 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他现在的心态可比两年前平和多了,能有口饭吃,活的像个人,就是进妓院做龟公自己也认了,何况还是个乐师呢,再怎么说也是个专业技术人士啊。对胡三娘摆摆臭架子那是欲擒故纵之计,吊吊她的胃口,好跟她谈谈条件。 有了茉莉这句话,自己还等什么?再矜持黄花菜都凉了。 胡三娘听了茉莉这话,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瞅的茉莉心里直发毛。茉莉低眉垂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唱个我听听,唱的好,我就买了你,聘你当乐师。”老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书呆子,你唱吧,就唱刚才你哼的那个。”茉莉摄于胡三娘的淫威,不敢高声语,在一旁浅言低语地鼓励道。 李熙眼圈有些发热,一千三百多年了,从自己驾车飞上天的那一刻起,这是第一个朝自己笑,诚心实意地鼓励自己帮助自己的人。 “我唱,我唱,我这就唱。”李熙赶紧止住思绪,他既不忍辜负茉莉的期望,也生怕老鸨半途反悔。他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深呼吸。 自己在前世号称“k歌王子”,通俗、美声、民族少说也会个两三百首歌,音色嘛也算马马虎虎,比不了天皇歌后,上某声音弄个八强四强的也还是有希望的。 李熙想到这乐的都快笑出声来了,老天护佑,一无是处的李某人终于也要发达了。 “你倒是唱啊。”蓦然一声断喝,吓的李熙一个哆嗦, “糟糕!”李熙暗暗叫苦,老妇人这一声断喝,不亚于张飞长坂坡上的那声吼,自己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啥歌也想不起来了。 不光歌词想不起来,旋律忘了,连歌名也记不起了,何止是歌名,他现在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 他一时急的满头大汉,他不停地舔着嘴唇,他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一会儿青,一会儿浑身热汗淋漓,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打起了摆子,一会儿如在蒸锅里,一会儿又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眼看着老妇人的眼色越来越黑,嘴角的冷笑变成了嘲笑,嘲笑又变成了怪笑。 他的心都快碎裂,他简直要大吼起来。 老妇人见他久久憋不出声来,冷冷地说了句:“茉莉,我们走。” 茉莉见李熙憋成那样却发不出声来,替他着急,不过胡三娘已经发了话了,她可不敢硬顶。无奈一叹。抛下同情地一瞥,回身扶着老鸨的胳膊转身离去。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歌声,声音有些嘶哑,但曲调清奇古怪,让人过耳难忘。 “该你多少在前世,如何还得清 这许多衷情这许多愁绪 为了偿还你,化作红艳的玫瑰 多刺且多情,开在荆棘里, 你又是该我什么在某一段前世里 一份牵记,一份怜惜 所以今世里不停地寻寻觅觅 于是萍水相遇 于是离散又重聚 我心盼望 让浓情一段随时光流远,再回到开始 我心盼望 让前世情缘,延至地老天荒,到无数的来世.. 莫忘记,就算在最冷暗的谷底 只要你将该我的还给我 我也以最炽热的还给你 此情不渝 茉莉闻声大喜,忙转过身来,那歌者可不就是刚才憋的脸发黑的李熙嘛。 李熙忘情地歌唱着,边唱边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拉起了她手。他不需要说什么话,千言万语尽在歌声之中。 刚才他是因为太激动,又被老妇无端喝了一声,一时乱了心神,他知道茉莉一直是在鼓励自己,为自己着急,她真是位好姑娘,萍水相逢即能待以一片真情。 然而感激是感激,他却仍然脑中一片空白,真是白茫茫的真干净。老妇人走了,他没任何感觉,无喜无悲,仍然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直到 茉莉转身的那一刻。 他脑子里嗡地一响,突然像失去了一样什么东西,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但诡异的是,忽然就有一丝音乐飘来,如天籁之音一般,霎时充溢了他的整个人、整颗心、整个世界。 那歌声穿过他空茫的内心,突然奇迹般地从他的口中飘了过来。 “k歌王子”绝非浪得虚名,一出手就俘获了茉莉的芳心。 他把手伸向茉莉,牵着她的温软的小手,拉着她跳起了国标,茉莉显得不会这些东西,但这姑娘着实悟性惊人,只是跟着李熙走了几步,她就摸到了节奏,竟能跳的有模有样。 老妇人看到这男女且歌且舞,紧绷的一张橘子皮老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她相信这些歌舞只消稍加改造,一定能红遍麟州城,熬过数九寒冬,自己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此刻她再看李熙,眼神已经发生了异样,穷奴小子不再是个能随意买卖的狗奴才,那简直就是黄金打造的呃,狗奴才啊。 不过深谙买卖之道的她,还是冷哼了一声,粗暴地打断了李熙和茉莉的歌舞。 她冷飕飕地问李熙:“这舞是你编的,这歌是你写的?” 李熙沉着镇定地回答道:“是。其实作曲的也是我。”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李熙却显得襟怀坦荡,我就撒谎了,我就是无耻地抄袭、*、侵占了别人的劳动成果了,你来告我啊。 哈哈哈谎言没人拆穿,且当他是真的吧。作弊的感觉真好,真不枉我穿越千年来这大唐走一遭啊。哇哈哈 内心的强大自信反映到了脸上,李熙的脸颊变得红润有光泽,整个儿人也像罩上一层神秘的光彩。那个做奴隶也是第五组的不祥人再难寻觅踪迹,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大唐未来的娱乐巨星嘛。 老妇人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也就渐渐相信了李熙的话,她就像是在粪堆上捡了块金子,内心的狂喜是免不了的了,但经验老道的她还是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乡野鄙曲,俗不可耐,难上大雅之堂。” “上不了大雅之堂,做调味小菜也不错啊。吃惯了山珍海味,偶而尝尝臭豆腐,也未必不是乐事一桩。”李熙说的厚颜无耻,说的理直气壮。 斑斓虎一看到手的买卖要泡汤,也急了,赶忙为李熙帮腔:“我听这小子唱的挺不错,就算语言粗鄙了些,妈妈手下有的是高人,请他们重新作词便可。” 茉莉笑道:“是呀,狗肉是上不了席面,可私下爱吃的人也很多呀?” 斑斓虎翘着大拇指赞道:“茉莉姑娘这话在理,我就喜欢吃狗肉。” 那妇人见时机差不多了,也生怕拖久了生变故,便假作不情不愿的样子叹了口气,在茉莉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指,说道:“便宜了你。” 茉莉欢喜无限,拉着老妇人的手连声道谢。 那妇人喝了一声道:“人我是给你买了,一个月内要是不谱出十首新曲来。我可是仍旧要把他卖掉的。”她斜着眼问斑斓虎:“到时候,我便宜两成给你。” 斑斓虎笑道:“使得。” 茉莉闻听这话,心急如焚,何曾见乐师一天能做一首新曲,连续做三十天的?她正要出声哀求老鸨,却听李熙大声说道:“姑娘不必为我担心,一个月三十首新曲,某手到擒来,而且免费赠送三首给妈妈,权当是见面礼。” 这话让茉莉有喜有忧,有这份自信自然是好的,忧的是怕他大话出口,到时候不能兑现。他是个外人又哪里知道妈妈整治人的手段呢。 直到她再度看到李熙充满自信的眼神,才略略放下心来。 “一个月三十三首曲子,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给我配两个助手,其中一位必须是这位茉莉姑娘,另一位我请茉莉姑娘为我挑选。选中谁就得是谁,妈妈可别不放人哟。” 胡三娘听了这话,心中好笑:“好小子,你有种,知道你肚子里有点干货。也罢,先容你张狂两天,等老娘把你肚子里的那点祸水都榨干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想到着,她满脸是笑,却问茉莉:“女儿,你说妈妈要不要答应他呢?” 茉莉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撺掇道:“妈妈不妨先依了他,等榨出他肚子里的那点干货,再慢慢地收拾他。到那时候,左右还不听你摆布吗?” 胡三娘笑颜如花,把手一摆:“罢了,女儿愿意,我还能说什么呢。且依你。不过咱们丑话说前头。” 话没说完,李熙就抢着说道:“一个月内我要是做不出三十三首曲子,任妈妈处置。” “知道就好,到时候做不出来”胡三娘嘿嘿一笑,“我让茉莉挖个坑把你埋了。” 啊!李熙目瞪口呆,心想这是什么鸟风俗,怎么动不动就要挖坑活埋人啊,转念又一想,嗯,不错,还挺环保。怪不得大唐的天空如此之蓝。 (文中李熙所唱的歌曲是《玫瑰人生》,作词慎芝,版权归词人所有) 002.推荐您看的开篇 午后,阳光熏暖,正是睡觉的好时辰,不过如果腹中饥火熊熊,怕是睡仙也难入眠吧。李熙整整一天水米未进了,此刻腹中饥火正旺,那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此时此刻,除了睡觉,他又能做什么呢?看风景,麟州地处西北,虽然刚入八月,却已是秋风瑟瑟,满目苍凉,不看风景看人物,那六十张呆滞、麻木的脸又有什么好看的。 时间是唐元和十一年,李熙穿越到唐朝来已经整整两年了,这两年来他颠沛流离、为奴做婢,苦难已经让他对生活、对未来、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现在支撑他活着的仅剩本能,吃喝和怕死求生的本能。 许多时候他都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着究竟要做什么,人若活的像具行尸走肉,或像动物一样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但是怕死求生本就是人的本性,但有一线活路,谁又想死呢。因此李熙有时候就想人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好好活着,看着像悖论吧,李熙觉着挺深刻呢。 至少比广场上那六十个或站或蹲或卧,如木雕泥塑般的同类来的深刻。这个广场以前是骡马市,顾名思义是用来交易骡马的场所,麟州地处西北,盛产骡马骆驼,这个地方以前曾经辉煌过。 因为战争,这里萧索下来,没有骡马出售,就用来出售奴隶。 李熙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奴隶,他的六十个同类也是奴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麟州一霸“斑斓虎”的奴隶。 “斑斓虎”姓虎,刺了身好纹绣,江湖上的人抬举他,就赠了他这个绰号。战争断绝了关中通往大漠草原的商路,麟州城里百业衰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斑斓虎”虎老板发财。 虎老板表面上是个马贩子,把草原上的马匹贩卖至大唐的内陆州县,再把内地州县出产的丝绸、瓷器、铁器、调味品贩卖到草原大漠,买卖之间谋取利润。 这门生意赚钱吗,赚钱,但前提是得在太平盛世,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做这门生意不合适,不赚钱。斑斓虎赖以发家继而称雄麟州走的是另一条路贩卖人口。 西北马匪多如牛毛,掠卖人口蔚然成风,为他提供了源源不绝的优质货源。 大唐已经不复昔日的繁盛,但长安还是长安,并未因为帝国的沉沦而稍减璀璨的光环,这座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对奴隶的渴望几乎是无止尽的,公卿贵族、豪门大户,乃至一般的小康市民,蓄奴之风十分兴盛。 除了长安,河洛之间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州县,经济也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恢复。荒芜的土地需要有人开垦,藩镇大帅的兵员需要及时得到补充,人,到处都需要人,到处都缺人,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六十余年,大唐的人口仍没有恢复到天宝时的三分之一。 百废待兴的大唐像一块被拧干了的海面,急切地需要大量的人口。 麟州百业衰败,唯贩奴这门生意火爆异常。 斑斓虎把这些奴隶称作“货品”,话虽有些难听,其实倒也贴切,奴隶类同于牛马,不是货品是什么呢。 忽然就起了一阵风,黄沙卷着枯叶,沿着一条六丈宽的土街由东向西呼啸而过,扑打在这六十一个待售的“货品”脸上,没有激起一丝涟漪,连个打喷嚏的都没有。 六十个“货品”或站或蹲或卧,个个如木雕泥塑。 管事赵大虎是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刚刚吃过午饭回来,可能还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这个时代流行的是一日两餐,作为一种习俗,跟穷富无关,豪门大族也不会因为有钱就多吃一顿,但赵大虎是个例外,他一天要吃几餐连他自己也说不准,总之想吃就吃,能吃就吃,有好吃的就吃。 吃的太多,活动的太少,自然而然就肥胖起来。 和他走在一起的管事张三孬则是个典型的瘦子,干巴巴的像腌咸了的鸭子。 “咸鸭子”此刻一边走一边啃食一只肥大的鸭腿。 鸭腿的浓郁香味引起了“货品们”的一阵骚动,至少有五个人,三男两女窜了过来,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学着狗的模样,蹲坐在张三孬的面前,尽力地仰着脖子,双手腕关节自然放松下垂,五张脸上堆着同样谄媚的笑,一样地哈着舌头,吞着口水,死死地盯着张三孬手里那根只余骨皮不见肉的鸭腿。 “想吃吗?”张三孬得意地逗弄道。 五个人把头直点,如小鸡啄米,嘴里发出哈哈哈的类似狗的声音,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甚至还流出了长长的哈喇子。 “想吃就翻个跟头,俺来瞧瞧,谁翻的好” 张三孬的话还没说完,五个人就滚做了一团,因为地方狭小,滚动中免不了磕磕碰碰,于是“狗儿们”就趴在地上互相狂吠起来。 哈哈哈 赵大虎拍着屁股哈哈大笑,只夸张三孬好手段。 逗弄够了,张三孬随意地把残余的肉骨头往地上一扔,不顾几条狗在尘土里打斗。扬起手挥了挥,一个剃着阴阳头,留着俩俏皮小辫的沙陀奴吃力地提着一个柳条筐走了过来。 柳条筐上盖着一块破麻布,一股浓郁的香气从麻布片下透出来。 “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 赵大虎得意地嚷了一嗓子,捋了捋袖子正要继续下面的演讲,忽被一阵呜呜声打断。五条敬业的烂狗至此时还在表演“恶狗争食”的好戏。 “没眼色的狗东西!”赵大虎脸色骤变,一声暴喝,跨前去没头没脸地一顿猛踢,一阵哼哼唧唧的惨叫,一个妇女的鼻梁断了,鲜血乱喷,却不敢吭声,捂着鼻子倒退着往后缩,临走还不忘抓把黄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 “一帮狗东西!”赵大虎咒骂了一声,心情全怀里,于是一把扯掉盖在柳条筐上的麻布,指着满满一筐油焖的黄澄澄的肥鸭腿,大声喝道:“想吃鸭腿吗?全他妈的给老子排好队。” 广场上立即就起了一阵骚乱,待售的奴隶四下乱串,紧张地开始排队,彼此推搡着,叫骂着,乱作一团。 片刻功夫,六十个奴隶就分作了五队: 第一队,二十个人,清一色的健壮男子汉,年龄十五岁至三十五岁,身材有高有矮,体形有胖有瘦,肤色有黑有白,头发有疏有密,哦,还有个光头。此刻无一例外地打着赤膊,露出健硕的胸膛。 第二队,七个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年龄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之间,身姿挺拔,模样清秀,不足的是肤色暗黄,眼珠子无神,衣衫褴褛,发髻蓬乱。这会儿人人挺胸提臀,都想给管事爷留下个好印象。 第三队,十三个人,男多女少,年纪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高矮胖瘦不等,男的谈不上健壮,女的说不上漂亮,胜在个个还都身体健康。 第四队,十二个,男女各半,年龄五到十二岁之间,人人目光呆滞,面有菜色。 第五队,八个人,老弱病残孕俱全,看起来个个都还能喘气。 赵大虎和张三孬一路巡视过来,对一队、二队表示满意,对三队、四队表示基本满意。 至于第五队嘛,嗯怎么还有人躺在地上? 赵大虎和张三孬同时停在第五队前。 赵大虎捏着鼻子,装出一份很深沉的样子,瞅着惬意地靠在土墙根上,把脚伸的老长,嘴里叼着根草木棒的李熙,问张三孬:“这厮手脚俱全,年纪也不大,怎么摆到这来了?” 张三孬瞅了眼李熙,说:“他脑子有病。” “你丫脑子才有病呢。”李熙在心里回骂了一句。 若隔在两年前,李熙此刻非得跳起来指着张三孬的鼻子说:“有种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掀你摊子?档案室的怎么啦,你当我城管局档案室就是管档案的?亮瞎你那对眯缝眼!” 换在一年前,李熙虽然不敢再说这么霸气的狠话,却也一定会对这胖子怒目而视,挑着大拇哥说:“知道我老大是谁吗?丐帮康老大!敢惹我,灭你全家不带眨眼的。” 即便是搁在半年前,李熙也会在心里将这胖子的全家成年女性挨个问候一遍。 不过现在,他就是这么风轻云淡地在心里回句嘴,淡定的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经过了大风大浪,哥,淡定了,跟你们这帮小子置闲气,哥还不如打个盹呢。 在赵大虎凶狠的目光逼视下,李熙淡定地翻了个身,继续梦他的周公。 赵大虎正要发作,被张三孬拦住了,他倒不是跟李熙有什么交情,他是怕赵大虎下手没轻没重把李熙给打死了。 赵大虎是大老爷身边的保镖,手脚又重又黑,你说这万一把人给打死了,自己也不好交代不是? 他劝赵大虎:“算了算了,这帮东西类同于畜生,跟他们置气,你还不得气死。”然后他冲跟在身后的家丁小五吩咐道:“罚这人今天不许吃饭。” 小五是个沙陀人,剃着个阴阳头,留着俩俏皮小辫,听了吩咐把腰一哈,说:“得令咧。” 因为这么一段小插曲,李熙这午觉是没法睡了,干躺在那也不舒服,于是又开始想他的小心思。 真是往事如烟云,近事愁如丝啊。 李熙先发两句感慨,想前世那会儿,自己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国家公务员,虽然只是个股级,可大小也是个官不是? 在家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糊弄的了爹妈,哄得住婆娘,虽说老爸严肃了点,老娘唠叨了点,媳妇刁蛮了点,可这小日子也是过的和和美美。 在单位咱上尊敬领导,中间团结同僚,下爱护幼苗,管的好档案,镇的了小贩,拍得了马屁,受得了委屈,虽然领导无耻了点,同僚下作了点,幼苗滑溜了点,奈何自己写、吹、拍三门必杀技也算颇具火候,混的还算顺风顺水。 说你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为啥来大唐,你丫才想来呢,若不是胃里的白酒、红酒、黄酒、洋酒、啤酒混合在一起有了化学反应,麻痹了俺的中枢神经,让俺眼不清,手不稳,又悲催地错把油门踩成了刹车,谁想把车子当飞机往桥底下开? 俱往矣 唉!且顾眼下吧。 李熙闻到了一股醉人的肉香,是鸭腿发出的香气,满满一大筐的鸭腿。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还是如来佛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连特么奴隶也翻身作主人吃上鸭腿啦? 虽然肚子咕咕响,但眼睛还没有花,的确是鸭腿,满满一大筐的鸭腿。 李熙狠狠地咽了口口水,开始检讨自己的过失: 冲动是魔鬼啊! 人不能无傲骨,却不能有傲气啊。 刚才自己明明醒着呢,为啥就不能起来给两位管事老爷鞠个躬呢,要是鞠了躬,弄不好能分俩鸭腿呢。 年纪也不小了,咋还这么不沉稳呢?这毛糙的性子不改,百事难成啊。 淡定,一定要淡定,越是浮躁的年代越是要淡定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好的吃什么鸭腿呢,哦,我明白了,有大客户来了,吃根鸭腿壮壮精神,等着待会好卖呢。 嗨,原来如此,如此,不吃也罢。 想通这一节,李熙淡定多了,不过肚子却更饿了,他坐起身来,歪着脖子瞅着坐在他左手的那位花甲老人,老人正用所剩无几的牙齿和一只肥大的鸭腿搏斗呢。 因为要为嘴巴和手提供足够的能力,藏在他胸腔里的那台微型智能生物发动机,此刻正开足马力“呼哧”、“呼哧”地响个不停,看起来随时有熄火或爆掉的危险。 李熙盯着那老人,很想告诉他肺结核病人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 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吃啥补啥,吃了鸭的腿,黄泉路上也能走的快点吧,唉,可怜的人,权当是临死之前吃顿饱饭吧。 在和鸭腿的混战过程中,老人牺牲了一颗牙齿,他把烂牙从鸭腿肉里抠出来,捏在手中兴致勃勃地观赏,像是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翡翠。 忽然,他发现了李熙觊觎的目光,以及目光下拖出半尺长的哈喇子。 老人赶紧把鸭腿藏进怀里,用半边身子紧紧护住,胸膛里的发动机轰鸣出更大声响。 李熙赶紧扭过头去,老人若因为护食而死,自己罪过就大了。 他的左手边是个痴呆儿,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也算清秀。左眉右上角生了个大脓疮,不停地流着黄褐色的脓。她约一分钟眨下眼,眼珠子不转动的时候总是盯着自己的脚,她的鼻孔里总是川流不息地流淌着清亮的鼻涕,因为她总是垂着头,鼻涕就挂成了一条晶莹的细线,在空气里荡呀荡呀,倒是极少会流到嘴里。 有时候李熙怀疑她低头并不是看自己的脚,而是看那些在风尘中摇摆的鼻涕。 现在她抓着鸭腿一口一口地细细地咬,细细地嚼,细细地下咽,吃相竟十分文雅。 李熙想提醒她鸭子这种动物呢实际上属于一种鸟,和天上飞的大雁和麻雀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它比较贪吃,所以就越长越胖,越长越胖,终于有一天,它胖到飞不动就掉到了我们的餐桌上,成了我们的盘中美食。 所以呢,鸭肉实际上是很美味,很香甜的,我们在吃鸭腿的时候,完全可以大口大口地啃咬吞咽,否则即使是煮熟的鸭子也是有可能飞掉的。 要知道一队那伙壮汉很快就会吃完属于他们自己那份,而四处劫掠。 鼻涕妹显然是误会了李熙,她看到李熙拖着口水盯着自己,就误会他是想吃自己的鸭腿,于是她慷慨地把鸭腿递到了李熙面前。 望着鸭腿上黏糊糊、亮晶晶的液体,李熙微微一笑,婉拒了,他和蔼地对鼻涕妹说:“谢谢你,小妹妹,大哥哥不饿。” 李熙望了望正在四处剽掠的一队那伙壮汉,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眼不见心不烦,还是闭上眼想想心思吧。 一闭眼沧海桑田,再睁眼谁比我贱。 003.杀贼 宥州西北一百八十里外的沙漠中,两支人数悬殊的骑兵队正在追逐交战。追逐的一方人多势众,士气高昂,他们身穿皮袍皮甲戴着护耳的皮帽,手执弯刀,装备着朴素实用的骑兵短弓; 被追的一方人数不及对手三成,穿着唐军制式骑兵明光甲,此刻士气低落,忙于奔命,情势颇为狼狈。 两支队伍从拂晓接战,一直耗到将近正午,一百名唐军士兵损失殆尽,所剩仅十余骑,不过追击一方的沙陀人也没有占到好处,原先两百人的队伍现在所剩不足六十人。 前面是道山谷,当地人称作“葫芦谷”,是个入口小,肚子大,有进无出的死葫芦。 败落的唐军士兵被追的狠了,有些慌不择路,竟一头扎进了葫芦谷。 追击的沙陀骑兵追到葫芦谷口,马速度稍稍减缓,但随即就有四十余骑加速冲过了谷口,余下十二骑则驻马谷口处。 冲入葫芦谷的沙陀骑士马速不减,如风卷残云般追赶着十余骑唐军,一路杀到了葫芦谷的谷底。前方已无路可退,十余名唐军士兵,折还马头,开始排列阵形,他们的箭已经射完,现在只能靠手中的刀与沙陀人做最后搏杀了。 “哟嘿,哟嘿!” 沙陀骑兵稍稍停顿了一下,就排列成攻击队形,向着残敌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沙陀人自称勇士,但在战场上他们却像沙漠土狗一样,讲究实效,不逞英豪。 一阵羽箭射过去,七八个唐军骑士跌落马下,余者伏在鞍上催马激进,主动向沙陀人发起了冲锋。 沙陀人又发了一波箭,射杀了两三个敌人,相距太近,弓箭已经顶不上用了,沙陀人把手中的骑弓挂回马鞍,舞动着弯刀呈弧形阵向残余的十名唐军围拢过去。 这是他们打猎或抢掠时惯用的阵法,早已操练纯熟,眼看着猎物们在包围圈里无路可退的样子,沙陀人人人脸上露出了狞笑。 信心满满的沙陀人此刻就像那捕蝉的螳螂,眼睛盯着面前的蝉,却不知一只黄雀正在身后窥视着它。 “咝”地一声疾响,一支羽箭破空而至。 停在葫芦口观战的十二名沙陀人中,突然有一人闷声跌倒,死者的咽喉上插着一支雕翎箭!草原上有资格使用雕翎箭的皆可称神箭手,以神箭手之尊,猝下杀手,暗施偷袭的除了沙陀人就只有唐人。 猝然遇袭,沙陀人立即明白自己中了唐人的埋伏,他们并不十分惊慌,拨转马头,团成一个圆盾阵形,急速撤退。 “咝!”“咝!”“咝!”雕翎箭连发三支,又有三名骑士跌落马下。 “嗖!”“嗖!”沙陀人的神箭手也向偷袭者反击,他们的箭也很锐利,似乎有偷袭者闷声倒地的声音。 蓦然,沙陀人的左侧出现了一股唐军骑兵小队,人数虽只有六人,却十分致命,他们中的一个人箭无虚发,显然称得上是神箭手,沙陀人并不惧怕,对方只有一名神射手,己方人人都是神射手。 相距百步,两队进行了一次对攻。 沙陀人射杀了唐人中不是神箭手的五个骑士,己方则折损了四名神箭手,要命的是唐人那名神箭手似乎如有神助,左右驰骋,竟毫发无损,不得已,沙陀人只得另辟蹊径,众人一起发力,射倒了他的战马,那唐人落马之后,仍取弓箭与骑士对射。 真是邪了怪了,他就无遮无挡地站在那,沙陀神箭手的箭总是绕着他飞,而他的箭却总是能射穿敌人的身体。残余的沙陀人终于认定此人有天神护佑,伤他不得,他们不再与他纠缠,而是摘下轻便的皮盾,呈鼎足之势护定一人急急离去。 直到此时,一直驻马山坡上的刘默彤,嘴角才露出一丝笑容。 他不慌不忙地取出自己的雕花大弓,从容地搭上一支金翎箭 金弧破空,如索命无常! 众人拱卫的那名沙陀武士骤然跌落马下。 时间瞬间凝固下来,随着那名沙陀武士的倒地,护卫他的三骑一下子傻了,痴痴地停了下来,折身返回那武士落地之处,呈鼎足之势将他围定,三个人丢下弓箭,一起跪了下来。 他们摘掉皮带,除去斜背着的皮囊,解下颈项上挂着的金链、金环,玉石,拔掉手上的戒指,除去手腕上的护身佛珠,然后扯开衣服坦露胸膛,抓起弯刀,将刀尖对准胸口。 把眼一闭,猛力插了下去,插入胸膛的尖刀在腕力的压迫下,一路向下,划开了肚腹,执刀之人趁着最后一口气,猛地探手入腹,抓出自己的肚肠,铺排在他们的可汗面前,血流尽,三名沙陀武士溘然长逝 至此,纵横西北三年,杀人十万的沙陀可汗染布赤心血染黄沙,命归黄泉。 三年前,绰号“狼山之主”的沙陀人染布赤心受契丹人逼迫率部众万人窜入河西之地,陷宥州,杀刺史及所属官吏、军卒千人,掠合城百姓一万四千八百口,西北震动。 检校司空,齐国公,正在长安养病的剑南节度使刘稹挂帅出征。会合夏绥、朔方、邠宁三镇,合兵十三万进讨染布赤心。 刘稹久历沙场,老谋深算,在河西纵横千里的大地上给染布赤心布设了一个铁桶阵,实行坚壁清野,困的染布赤心兵弱马瘦。刘稹抓住战机,果断出击,数番恶战,打的染布赤心丢盔弃甲,占据的城寨丢了,乌堡被夺了,营帐也让唐军给烧了,奴隶、妻小和多年掠夺积攒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 沙陀人回过神来,大唐虽然已经衰败,但凭自己的力量还远远不是对手,跟唐军面对面地硬碰不行,得另外想辙。 在染布赤心的策划下,沙陀人化整为零,在西北广阔的戈壁草原上跟唐军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这一下,形势大有改观,十几万唐军被他们牵着鼻子耍的团团转,不仅宥州失而复得,趁势还连陷夏州和银州。 唐军损兵折将,不得不收缩战线,朔方军撤回到盐州,按兵不动,夏绥军死保绥州,不敢越雷池一步。 西北大局只剩刘稹一人苦撑。一连串的失败,让长安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暴跳如雷,一连斩杀了唐军的两员副帅,吓的刘稹风疾发作,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004.雕翎箭 但是自去年夏天起,吃了亏的唐军突然开始调整战术,他们也开始化整为零,以旅为单位,笨拙的关中虎摇身一变化身为千千万万只西北灵猫,这些猫可着实厉害,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补给充足,硬把沙陀人逼成了见不得光的草原鼠。 等沙陀人被玩的团团转的时候,他们又突然化零为整,数万只小猫一夜间变成了老虎,克银州,下宥州,重兵包围了夏州,逼的染布赤心抛家弃子,亡命沙漠。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游戏,唐军兵强马壮,有重兵防守的大城险关,有重兵护送粮车,他们吃喝不愁,耐性十足。 沙陀人却是饿着肚子在拼命,人越打越少,士气越打越弱。 染布赤心感到再这么耗下去,自己这些小老鼠迟早要被那只肥猫吃掉。 把千千万万只仓皇逃命的小老鼠召唤在一起,变身为西北狼,跟关中虎来场大决战?他现在已经没这个勇气了。 他最信赖的军师,一个汉人智者给他出了一计,只有一个字:拖。 智者告诉他,老虎食量巨大,西北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老虎不久就会因为缺衣少食而主动退却的。 染布赤心疑惑地问道:“关中不是有粮食源源不断地运来西北吗?他们有重兵护送,我想劫粮,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智者道:“长安政局波澜诡谲,年内必有大变。可汗只要再坚持半年,河西之地从此就归可汗了。” 染布赤心记住了智者的话,他决心不做田鼠改做地鼠,干脆不露面了。 这可急坏了十几万唐军的主帅刘稹,西北边事已经耗尽了大唐的财力,北方的契丹人蠢蠢欲动,奚人已经侵略河东边境,连一向温和的回鹘人也在边境操练兵马。 再想想大明宫里的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刘稹头皮发炸,种种情势逼的他不得不赶快结束西北战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要平靖西北之乱就必须擒杀染布赤心,只有杀了这个罪魁祸首,西北的局面才能彻底打开。 可这个狡猾的沙陀地老鼠,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底地消失了。他是离开了西北,是藏了起来,还是已经死于非命了呢? 刘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为此唐军斥候四出,在西北大地上像篦子篦头一般搜索敌酋的下落。刘稹又发出悬赏布告,举报染布赤心行踪者赏千金,擒杀染布赤心者封侯拜将,赏万金。除此之外,刘稹还向回鹘和阿拉伯商人求助,他们的商业利益遍布河西,耳目众多,消息灵通。 刘稹许以西北盐铁五年专营之权,鼓励他们出卖染布赤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染布赤心的行踪终于暴露,地老鼠一露头,数百只小猫就扑了过去,不过猫太多也容易误事,众猫为争功打作一团,地老鼠趁机脱身,继续它的草原流亡生涯。 直到它被一只聪明的小猫盯上。 那只“小猫”的头领名唤刘默彤,是刘稹的族侄,时任中军护军旅帅,因为射得一手好箭,人又长的英俊,得了个“催命玉郎”的绰号。 他发现染布赤心的行踪后,没有像其他小猫一样,见了老鼠扑上去就咬,而是潜行其后,仔细观察老鼠的行踪,窥得它的五巢六穴,摸清了它的活动规律,然后他才开始行动,他没有生猛地扑上去,而是巧妙地设了一个局,来了个请君入瓮。 经过一番巧妙的伪饰,染布赤心终于一头钻进了他布设好的陷阱,老鼠见对手软弱可欺,也发起神威来,不过鼠就是鼠,大老鼠欺负小猫时,可以冒充一下老虎,待见了大猫后,立即就被打回原形。 用金翎箭射杀染布赤心的正是刘默彤,箭矢从染布赤心的左侧太阳穴钻入,贯穿他的颅脑后从右太阳穴穿出,染布赤心一声没吭,就跌落马下,魂归西天。 射杀染布赤心对刘默彤来说并不算难,即使那时候染布赤心纵马疾驰,即使他和他们相距超过两百步。 刘默彤感到棘手的是,很长时间内他都无法判断那十二名骑士中谁是染布赤心真身。 狡猾的沙陀可汗,穿着跟侍卫们一模一样的服饰,拿着一样的兵器,甚至在队列中他也不居上位。 沙陀人骑术高明,精明谨慎,要猎杀他们的可汗谈何容易?刘默彤用了一旅人的性命做诱饵也只能引诱染布赤心和他大队分离开,他们站在谷口,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能撤入大漠,凭借他们出色的骑技,脱身并非难事。 机会只有一次,在人群中找出他,一箭射杀之。 自己的结义兄弟石雄拼了性命,和沙陀神箭手玩对攻才最终逼出了染布赤心。和沙陀人的神箭手在百步之内对射,唐军营中有句话叫找死,只有不要命的莽汉才会干出这等傻事。 石雄就这么干了,天可怜见,他竟然还能活着。 刘默彤想这或许就是天意,要是沙陀神箭手射杀了石雄,他们就不会逃的这么狼狈,则自己就再无机会狙杀染布赤心,西北之患仍将继续下去,笑到最后的很可能是沙陀人。 或许老天爷也厌弃了作恶多端的沙陀人,使得石雄犹如天神护体,竟能一连射杀四名沙陀神射手,而自己毫发无损,而自己也最终一击必杀结果了西北的祸患。 染布赤心死后,冲入谷中已经全歼他们对手的沙陀骑兵像疯了一样为他们的首领报仇,这一回老天仍然没有眷顾他们。天生一张笑脸的大刀李老三竟也如战神附体,泼风大砍刀一连斩杀十余人,杀的他自己都胆颤心惊,事后他双手不停地颤抖,竟然连刀也拿不稳了。 沙陀人终于溃败,若不是杨赞马失前蹄,没能及时扎住谷口,则“狼山之主”这回就要全军覆没了。沙陀溃兵在葫芦口又被刘默彤射倒了几个,逃出山谷的不足十人。李老三跃马舞刀还要追赶。 刘默彤叫住了他:“老三,别去了,借他们的口,扬我们的威风。” 李老三听了这话,把大刀一丢,从马上滚落下来,躺在沙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原本只是刘稹的部曲,此次随家主西征,屡立战功,刘稹答应回京后为他脱籍,保举他做一州团练使。 六天前,李老三奉命给刘默彤部送给养,因为沙漠中起了风暴,就留了下来,没想到当天晚上,石雄就发现了染布赤心的行踪,李老三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立功机会,他不惜降级给刘默彤打下手。 六天六夜追踪不息,终于黄天不负苦心人,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一回,这团练使自己是做定了,说不定圣上开恩,还能赏个防御使给自己干干呢,那可真是祖坟冒烟,发大发了。 石雄上前一步翻过染布赤心的尸体,从他的手指上摘下那枚象征着“狼山之主”身份的三骷髅戒,石雄往戒指上哈了口气,在袖子上擦了擦,咧嘴笑道:“真的。” 刘默彤劈手夺过来,笑骂道:“老刘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弯下腰扯开了那具尸体的衣甲,只见他的胸口前挂着一面纯钢打造钻石镶边的护心镜,那满是黑毛的结实胸口上赫然纹着一头黑熊。 染布赤心绰号“扳倒山”,就是从胸口这个纹身来的。(沙陀人口中的“扳倒山”就是指黑熊。) 005.乐极生悲 直到此刻,刘默彤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时忍不住扬天发出一声长啸。 长啸声未歇,忽然听到石雄嗷地放生大哭起来,刘默彤闪目望去,不觉大惊失色:自己的结义弟兄杨赞此刻正口喷鲜血躺在石雄怀里垂死挣扎! 杨赞死了,在与沙陀人骑兵正面对抗时,被一刀斜穿了心肺,诡异的是重伤之后,他竟毫无察觉,一直拼杀不止,待意识到自己重伤时,已经来不及,口喷鲜血,不消一刻工夫就丢了性命。 他的三个结义弟兄刘默彤、石雄和崔玉栋跪在他的尸体面前久久无语,战场上死人是难免的,贵族也不能例外,这个道理死去的平山子杨赞懂,他的三位结义兄弟也懂。 “大伙都说说该怎么办吧?”沉默良久后,刘默彤先开了口,他今年十七岁,是四兄弟的大哥,杨赞的死对他触动是最大的,两年前正是他说服自己的干娘凉州夫人杨葛氏答应让十四岁的杨赞来军前效力的。 杨赞自幼失怙,是由祖母杨葛氏一手拉扯大,身为已故靖边侯的唯一骨血,杨葛氏一直珍若性命,捧着怕跌,含着怕化,十四岁的大小伙了还跟祖母睡一间屋子,几时吃饭,几时睡觉,几时读书,几时会客,甚至几时出恭,几时起夜都被祖母安排的好好的,管的死死的。 刘家和杨家几世通好,刘默彤从小就带着杨赞玩,小时候还不觉什么,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刘默彤就不愿再搭理杨赞了,嫌他太娘们,不像个男子汉倒像个女孩儿,于是暗地里赠了他一个绰号“杨姑娘”。 “杨姑娘”的名号竟一夜走红,从此圈中子弟提到杨赞,不呼其名,直接以“杨姑娘”三个字代之。 为此,杨赞宣布与刘默彤断交,并珍重其事地派人送去了绝交书,刘默彤借坡下驴,接受了他的断交请求。俩兄弟从此断绝了来往,直到两年前的夏末秋初。 那时刘稹已经出镇西北一年,战事却仍未平息,沙陀匪患反而有愈剿愈烈的趋势。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事关刘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族长在祠堂开了一次全族大会后,宣布:凡刘家男丁,满十五岁者一律披甲出征,报效圣主,尽忠社稷。 刘默彤听闻此讯热血沸腾,当夜就开始准备弓马兵器和干粮准备二日出征西北。杨赞就是那天晚上找到自己的,刘默彤不想见他,打发老管家领他去会客厅,把他一个人晾在那。 杨赞在会客厅喝了四碗茶,一个人呆坐到一更天,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后来是刘默彤的长姐看不下去了,手握捶衣棒冲进刘默彤的房间,扯掉被子,连打带吓把刘默彤轰去见杨赞。 不仅如此,彪悍的姐姐还搬了把胡凳,坐在厅外廊中,把捶衣棒夹在*,悠然地喝着茶,坐等兄弟二人和好。 刘默彤幼年失母,是姐姐一手拉扯大,对长姐是又敬又怕,没奈何,只得有一搭没一搭与昔日的好兄弟攀谈,不想竟是越聊越投机。 他发现几年没见,杨赞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虽然时不时的还露出点娘娘气,但骨子里却是个纯男子汉,更让刘默彤想不到的是,他此番来的目的竟是恳求自己帮他说服祖母杨葛氏,答应让他投军报效朝廷。 这让刘默彤惊讶、赞叹,一宿长谈后,二弟二人和好如初,到拂晓时分,兄弟俩携手走出会客厅时,已然亲密的要穿一条裤子了。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玩的事自然得一起干,眼见得刘默彤的长姐坐在胡椅上打瞌睡,兄弟俩一人抓住椅子一角,同时用力,猛地一晃,吓的刘默彤的姐姐惊跳而起,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们兄弟则是哈哈大笑,早跑的没影子了。 两年的军旅生涯,刘默彤已经成长为一名旅帅,这固然沾了他亲叔叔的不少光,却也不能一笔抹杀了他的功、勤、能、力。至于杨赞,“杨姑娘”芳踪难觅,脱胎换骨后如今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你们倒是说个话呀。” 见石雄和崔玉栋都垂头不说话,刘默彤有些焦躁起来。他的脾气本来就不算好。 “还是找个机会如实禀报老夫人吧。”崔玉栋磨叽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刘默彤白了他一眼,恨不得打他一拳,磨叽老半天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崔玉栋在这道目光的逼视下,默默地缩起了脑袋,他和刘默彤、石雄早在六年前就结拜为兄弟,杨赞是一年前才由刘默彤拉进来的,虽然同样是结义兄弟,他跟这个杨老四关系处的不深,如今他不幸战死,虽不免也有哀伤,但绝比不上刘默彤来的深沉。对于杨赞死后怎么向他家人交代,怎么安抚老夫人,他也不愿多费脑筋。有老二出主意,有老大拿主意,自己想了也是白想。 刘默彤眼见得三弟崔玉栋一如往常般遇事缩了脑袋,就把目光转向了石雄。 “我,我也没有办法啊,人死不能复生,我能有什么办法?” 在刘默彤如刀子般的目光逼视下,石雄有些慌乱。他倒是号称文武全才,不过眼下这事就算诸葛孔明在世,司马仲达重生怕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拖,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拖上一拖,找机会慢慢地把四弟的死讯透露给老夫人。”石雄脑子到底还是快,急切之下还是想出了一个对策,“眼下得封锁四弟的死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有人把消息传回长安,让老夫人知道。” “那以后怎么办呢?纸终究包不住火啊。”刘默彤盯着石雄嘘然一叹,显然他对石雄献的这条计策不甚满意。 所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西北战事眼看就要结束,大军班师回朝之日,自己老娘的干娘见不到孙子,那还不得找自己拼命?打也好骂也好,自己都能忍。可是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陡然听到自己孙子不在人世的噩耗,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就算能勉强挺过去,你让她一个孤寡老人以后该怎么活呢。 这时一直在旁边沉吟的李老三突然眼睛一亮,他挥手打发了几名士卒,悄悄地凑了过来,说:“三郎,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刘默彤在家排行老三,小名就叫三郎,听到李老三这话,忙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说完指了指崔玉栋,示意他给李老三挪个位子。 李老三嘻嘻一笑,对着不情不愿的崔玉栋只打躬,倒像是受了他多大恩惠似的。 006.瞒天过海 李老三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家将,说好听点是个将,说难听点还不就是个奴,因此虽然他的军职比三人都要高,但主仆名分早定,他又岂敢充大。 崔玉栋乜斜了他一眼,见他执礼甚恭,便也没说什么,挪了个位置给他。 李老三盘膝坐下,稍稍挺直腰杆,却问刘默彤:“老夫人是不是眼睛不便利?” 崔玉栋没好气地嘟哝道:“什么叫不便利,根本就是个瞎子。这里没外人,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是是是,”李老三一迭连声道,“我还听说老夫人身子骨不太爽利,说句冒犯的话,这个年纪的老人,随时有不测之灾啊。” 崔玉栋道:“这道理还用你说,不就是怕她老人家受不了咱们才为难吗?” 刘默彤瞪了崔玉栋一眼,后者立即敛气缩头,不吭声了。 “你有什么主意呢。”刘默彤觉得李老三突然插手此事定有计较。 “呵呵,我是这样想的,老夫人双眼失明,看不见孙子的模样,那么平素只能凭声音来认他,当然啦,孙子站在面前她还是可以用手去摸,用鼻子去嗅。” “你是想说”石雄突然想到了什么,“偷梁换柱?!” 刘默彤愕然一怔:“这,这能行的通吗?” 崔玉栋懵懵懂懂地问:“什么偷梁换柱,我怎么听不懂呢。” 李老三呵呵一笑,道:“崔公子不必心急,容小人慢慢道来。” 李老三咳了声,清清嗓子,这才从容说道:“老夫人眼睛不便,看不见孙子的面容,那就只能靠手摸孙子的脸,嗅他身上的气味,听他说话的声音来判断谁是他的乖孙儿。相貌、气味、声音,三者之中,气味是最难模仿的,声音却是最容易模仿的,诸位一定听过万花坊的张师傅吧。” 三人一起点头,万花坊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游乐场所,里面的百戏艺人不下百名,其中有位姓张的口技师傅表演的口技神乎其神,学虎啸百兽惊惶,学凤鸣百鸟朝阳,早已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李老三一提他的名字,三个人就明白过来:可以请个口技艺人模仿杨赞的声音,哄过杨葛氏。三个人于杨赞都是极熟悉的,只消把杨赞说话的腔调模仿跟艺人听,还怕他不能模仿个九八不离十?即便有些不像也无所谓,杨赞离家那会儿才十四,今年十六,正是少年的变声期,嗓音略有改变,也能说的过去。 但随即另一个问题就来了,光声音像还不成,相貌在那摆着呢,老夫人固然看不见,杨家就没人了吗?那么多的家人又如何打发? 李老三如此作答:“几位都是平山子的好兄弟,对杨家的情形必定是熟悉的,在下斗胆问一句:那杨府里就没有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吗?杨家少主没了,大伙刻意瞒着老夫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老人家好么,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丧亲之痛有个闪失。如此一片好意,杨府里就没个人站出来搭把手吗。” 刘默彤默思片刻,道:“这个不难,我阿婆家人口不多,几位老家人都是忠良识大体的本分人,说服他们帮忙不难。” 崔玉栋忽“嗤”地一声冷笑,说道:“这叫什么计策?你们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我听人说瞎子认人都是用手摸的,都是用鼻子嗅的。老人家要是用手摸她孙子的脸,你们怎么办?要嗅他身上的气味你们又怎么遮掩?我可听说瞎子的鼻子比是灵敏的。” 石雄道:“是啊,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唉,不过,不行,嗯,还是可以试试,唉,不行,或许又” 刘默彤听他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瞪了他一眼,喝道:“有话说,有屁放。” 石雄一脸尴尬,捏了捏鼻子,不吭声了。 崔玉栋得了意,却又道:“你们光瞒老夫人一个人有什么用?四弟战死沙场,那是英烈,朝廷要旌表为烈士的,就算你们能劝住礼部不派人上门,那四弟不在了,是多大的动静,老夫人平素人缘那么好,赴府凭吊的人还不踏破门槛,你们都拦得住吗?我可听说老夫人认了海国公的家的老太君做干姐姐呢,那老太君连郭贵妃都敢打,你敢拦着她?!” 这一说,三个人都低下了头,李老三捻胡子的动作更快了,竟少有地收敛了笑容。 忽然,石雄抬起头来,飞快地望了刘默彤一眼,但迅即又低了下去。 刘默彤砸了他一拳,石雄这才不情不愿地地抬起头来说:“兄弟倒是有一策,或许能蒙混过关,只不过要担些风险,弄的好固然万事大吉,可万一露了馅” 他用手指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三人骤然一愣,崔玉栋先怯了,嗫嚅道:“什、什么计策,用、用的着玩那么大吗?” 刘默彤道:“你说说看。” 石雄却笑着摇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山人说了,诸位听了,就都脱不了干系了,你们可要想好了。” 三人面面相觑,崔玉栋嘴唇动了动,一副要退出的样子。 李老三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鼠须,也在紧张地思考着,有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他们玩下去吗?成了好处自不必说,可要是玩砸了呢,他们有人保着,脱层皮而已,自己呢,八成是要死翘翘了。 李老三想的事,刘默彤也想了,他面色沉毅,很快就有了主张。 “那个,要不你们聊着,我”崔玉栋嗫嚅着,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了。 刘默彤一把按住了他,说道:“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扛着。” 刘默彤又望向李老三:“老三,这不干你的事,你去忙你的吧。” “几位是嫌弃我身份卑贱,还是笑话我不够种呢?”李老三笑咪咪问道,只是一刹那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拼了!就跟这帮公子哥儿混了,飞黄腾达、坐牢杀头自己都认了,自古富贵险中求嘛。 石雄见众人都表了态,这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007.献计 石雄所献之计也叫“偷梁换柱”,实质上不过是对李老三计策的深化和完善,只是他的气魄比较大,玩的比较绝,以至到了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掉脑袋的地步。 此计的核心是隐瞒杨赞的死,不仅对杨葛氏隐瞒,对大帅刘稹隐瞒,对朝廷也要隐瞒,隐瞒杨葛氏可以说是出于好心,事泄不过挨骂而已;隐瞒刘稹,万一败露,即便受责,也不至于掉脑袋;而隐瞒朝廷,隐瞒天子,这就有些祸福难测了。 但是石雄对此却充满了信心,理由有二: 第一,杨赞的父亲靖边侯杨隆原来是河北大将,占据着邢、赵两州,割地称雄,后因卢龙、成德两镇逼迫,无处容身,不得已献地归附朝廷,他在朝中根基不深,故旧不多。杨隆死后被人诬告谋反,家人被籍没为奴,后虽被平反,但杨家已彻底败落,其境遇比之殷实的小康人家尚且不如。因此杨家在长安的社会背景简单到几乎没有。 如今除了崇佛的杨葛氏尚有几个佛友走动,杨宅门前当真可以罗雀。这样的一个人活着也是死了,只要身边的几个熟人不说话,则他的死将永远是个迷。 心细如发的石雄掐指一算,杨宅下人不过十人,除了几个粗使的下人,敢指斥杨赞替身,又能跟杨葛氏说上话的不过老管家杨福和陪房戚氏两个人,两个人都是忠厚之人,又都是杨家几十年的老下人,说服他们不难。 其二,杨赞虽然顶着平山子的爵位,在军中职位并不高,只是刘默彤的亲随护兵。因他性格内向,除了自己、刘默彤和崔玉栋外在军中并无一个朋友,平素出了执勤,就呆在营帐里读书、练功、打熬气力,从不外出会客走动。 军营里能叫出杨赞名字的人不超过十个,届时只须找个理由把杨赞的替身与外界隔绝起来即可。他是刘默彤的护兵,在哪不在哪,刘默彤一人说了算,旁人插不上嘴。 再说染布赤心业已伏诛,大军班师回朝指日可待。每当大战结束,拔营回师之前,按惯例都是要乱上一阵子的,这时候各路神仙或巧设名目勒索地方,或呼朋唤友眠花宿柳,各找各的乐子,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一个亲随护兵的事? 有此两点,石雄觉得只须在麟州城内找一个跟杨赞体型差不多的替身,隐瞒杨赞的死讯并不难。 待回到长安,由刘默彤出面寻一个体型类似杨赞的口技艺人也是不费吹灰之力,长安城里百万之众,什么样的人没有?刘默彤身为长安城十大帮派排行第三的锦衣社带头大哥,在长安城还很是吃得开的。他一声令下,城狐社鼠们不消半日就能找出来七个替身来。 隐瞒了死讯后,就得刘默彤出面了。 身为击杀染布赤心的首功之臣,他若开口为同样有功的亲随护兵杨赞向大帅讨个官职,相信他的大帅叔父应该不忍拒绝,何况他开口讨要的官职又非什么高官要职,而只不过是南方某边远州县的一员佐官。 文武无所谓,肥瘦皆不论,只要不留在京城即可。 若问为何不愿意留在京城,就说杨赞这小子志存高远,心存远大抱负,想趁着年轻到边远州县磨炼心志,增长阅历,练就本事,将来好酬报君父社稷,这个理由很上得台面吧。 这年头官民之别,一个在天下,一个炼狱,相信这顶官帽足以堵住那个替身的嘴了吧。 讨来了官职,待大军回京之后,循例是要上朝去谢恩的,只要军中这边安排妥当,进宫面圣能出什么篓子,谁还能像狗一样趴在你身上闻闻看? 淮西吴元济正在紧锣密鼓地造反,天子早就为两线作战伤透脑筋,此番接到西北大捷,等于是去了后顾之忧,龙颜大悦之下,接见一下有功之臣是免不了的,甚至还会留宴宫中以示荣宠。应付这种场面并不困难,只须记住八字箴言即可:天子若接见,不说只听,天子赐宴时,少喝多吃,如此想不过关都难。 天子接见、赐宴后,有司定然还有邀宴,那时节就更好应付了。 这一切都忙完后,就该回杨宅见老夫人了,这才是最难的一环。 首先,如何让几年不见孙子的老祖母见面后不去摸孙子的脸,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两年不见,孙子功成名就归来,做祖母的怎么能不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宝贝孙儿呢。她若伸出手来,你还能把它推回去吗? 石雄的应对之策是设法把水搅浑,来个乱中取胜,让刘默彤把锦衣社那帮纨绔子叫来,届时大火簇拥着假杨赞进屋去,吵吵闹闹,乱嚷上一通,先把她老人家的耳朵吵聋了,众人身上再多洒香水,让老夫人闻不出孙子身上的气味。 待到老夫人浑浑噩噩之际,假杨赞过去磕俩头,哭几声,顺势往老人家怀里一钻。老人家光顾着高兴了,哪还有时间去摸孙子的脸? 过了这一关,大事就成了一半! 边疆立功归来,又被授予了官职,来道喜的人必然不少,这迎来送往的事,自然只能由杨家的嫡系子孙“杨赞”来担当,如此乱哄哄忙上大半天,不等到闲下来。刘默彤又该登场了,带头大哥一声令下,众兄弟一拥而上,拖着“杨赞”喝酒去鸟。 那时节,老夫人纵然有千种不痛快,也只能由着忍着。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岂不知做官即做人的道理,在朝为官,若没三五个帮扶的兄弟,做了孤臣,那死翘翘是迟早的事。再说自己的孙子能有出息,还不亏了人老刘家提携?而今人家又带着一帮兄弟来壮声势,这个面子得给,哪有拂却不去的道理?去,得去,得高高兴兴地去。 “偷梁换柱”之计能走到这一步,那就成功了七成。 宴饮过后,当然还是要回去的,杨门家风严谨,杨赞又是个文静内敛的性格,岂有在外喝醉了酒不回家的道理? 可以想象,即便是半夜三更回到家,老祖母也一定会坐在烛光下等孙子呢,手里端着茶碗,或拿着家法。 008.我就爱笑 不能让老祖母等的太久,也不能回去的太早,一更天前后吧,一身的酒气虽可以有效地遮掩“杨赞”身上的体味,却仍不能阻绝祖母摸脸的冲动,毕竟两年不见,老祖母在夜深人静时好好“看看”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破解办法也不难,找个人在旁边护着就行,到时候就托辞说杨赞酒喝的太多,醉了,是让一位结义兄弟送回来的,这样的理由不算牵强吧。 人家送你孙子来家,你总得请人家进来坐坐喝口茶吧,行,就在喝茶的时候晕倒。 装晕,对,就是装晕,推说自己酒喝多了,先前没觉得,此刻突然顶不住了,没办法,只能和杨贤弟共枕同眠了。 哼哼,倒不信老夫人您还好意思待在孙子的房间里。 如此平安度过一夜。 若能挨到第二天吃早饭时,这计策就成了八成。大户人家吃饭时规矩很大,老夫人没理由吃着吃着突然把碗一扔就跑去摸孙子的脸,加上身边还有个外人陪坐,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早饭结束,来找杨赞一块去吏部领取告身的人该到了,孙子前程要紧,老祖母哪还有时间拉着孙子摸脸? 在部里领完告身,大唐的新官僚们该找个地方喝上两杯庆贺一下了吧,好,就去平康里呃,还是低调点,去东市找个酒肆吧,若问为啥舍近求远不去西市?你管呢,我磨蹭时间不行吗? 酒喝完了,也该黑了,今晚该轮到“杨赞”请客了,弟兄们都哄他家去!饮宴到天黑,哦,天已经黑了,天黑了睡觉,净街鼓已经敲过,外面宵禁了不是。 别跟我说你敢犯禁骑马回家,就算你不怕逻卒,酒醉骑马也不稳妥不是。 如此第二天又混过去了。 最后一天,那就更好办了,早上推说昨夜酒浓,睡过了头,起晚点,然后坐等吃早饭,吃完早饭,管家该来催促给各方登门回礼了吧,礼尚往来嘛,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此,黄昏净街鼓前能回来就不错啦。 第三天的晚上,看似最凶险,不是么,没有人扶持、帮衬了,朋友再多也不能老赖在人家呀,所以,怎么顺利过关全得靠“杨赞”自己琢磨了,说着挺让人担心啊。 其实也无所谓,有了这三天的铺垫,老夫人已经在内心深处接受了假杨赞是自己孙子这个事实,即使此刻露点破绽也无伤根本。 再说第二天就要离京,光准备行李就够她老人家忙活的了。 别跟我说行李她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没走,这行李就永远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熬过了这一夜,大功告成,海阔天空。 从此宦游四方,尽忠天子,效命社稷。 老夫人身份贵重,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自然不可轻易离京,此后的岁月里,老人家也只能在梦里思念她的好孙儿了。 说起来挺残酷,但比起直接告诉她孙子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还是仁慈的,多少也还有个念想不是。 念想,许多时候人不就是靠着这个活着吗? 几年之后,她老人家能寿终正寝固然皆大欢喜,若迫不得已必须得再次面对,情况也要好的多,“杨赞”已由翩翩少年长大成人,相貌变化之大,又加上旷日年深,老祖母的手还能摸出当年的记忆吗? “退一万步讲,实在不行的话,咱们还能让‘杨赞’再‘死’一次嘛。” 石雄说完最后一句话,发现众人脸上皆有黑线若隐若现,他干咳了一下,补充说道:“我说的只是万一,老夫人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大限也只在这一两年了。这些都是杨福来信说的,杨赞兄弟生前为此夜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刘默彤默默点头,说:“上次家姐来信也提到了此事,说老夫人怕是熬不过今冬了。若不然,咱们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的风险?还不是想她老人家走的安心一点吗。” 李老三已经兴奋的把下巴上仅有的几根鼠须捻没了,闻听了这话,手反而捻的更狠了,恨不得把胡须根也拔出来。 他心里暗呼庆幸,看起来自己这一局是押对了,假杨赞前脚离京,老夫人后面谢世,这个秘密只怕从此再无重见天日之时。想他那一个口技艺人骤然得了此等富贵,除非他让马踢了脑袋,怕是至死也不会说出事情真相来。至于眼前的这几个人,都是同谋,谁又会说? 至于杨家的那几个知情人,应该也不会说出去吧,这可是欺君大罪,知情不报,可也是死罪呢。 崔玉栋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黑,反复变换了数次之后,此刻已趋于稳定,呈现出左脸黑,右脸白,两眼通红的瑰丽景色。 “我看可行!”刘默彤一锤定音。 “可,可是”崔玉栋话还没说完,肩上就挨了刘默彤重重一击,“催命玉郎”铁着脸问道:“老三你有何高见?” 崔玉栋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嘟嚷道:“那就这样吧。” “嗯,我瞧着也行。石大郎果然是智勇双全,名不虚传啊。”李老三挑着大拇指夸道。 “既然大伙都赞成,此事就这么定了。”刘默彤起身来说道,“老二,你去跟弟兄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口风紧点。三弟,你带人去寻些干柴来,回头把四弟火化了,尸体不能带回军营。李老三你快马回麟州,到骡马市买一个相貌差不多的替身。” “放心吧,此事就包在我身上,说不定我能碰到一个长的跟杨赞兄弟一模一样的替身来哩。”李老三信心满满地说道,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刘默彤的大手重重地落在了李老三的肩上,感动地说:“好兄弟,全靠你了。” “为兄弟赴汤蹈火!”李老三嘿嘿笑道,腰杆挺的倍直。 “嗳哟!”他这话刚说完,忽觉得脚下一空,顿感天地倒转,人就“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拳光脚影,一时全朝自己招呼过来。李老三猝不及防之下,稀里糊涂地就挨了一顿拳脚。 动手撂倒他的是刘默彤,打他第一拳的是石雄,踢他第一脚的是刘默彤,临近结束时崔玉栋也加入进来,踢了他几脚,打了他两拳。 李老三鼻青眼肿,蜷缩在地上哼哼着,哪里敢还手?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刘默彤一边甩着拳头,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方才那一拳不巧砸在李老三胸前的护心镜上,触到了麻筋,此刻他的手酸、麻、疼、痒全了。 “我不知道啊,我哪得罪你们了?”李老三像一只被翻过盖的乌龟,躺在地上哼哼个不停,哭丧着脸问。 “哼,还敢说你不知道,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石雄又踢了他两脚,气呼呼地嚷道:“我兄弟死了,你还好意思笑的出来,你说你该不该打?” “啊?!就为这个?!”李老三张着大嘴一脸愕然,随即就叫屈道:“冤枉啊,我这张笑脸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我姥姥死那会儿我也是笑的呀,天生就如此,这也要挨打啊。” 009.骡马市 都说麟州有三宝:肥羊、骏马和美女。 李老三却不大相信,自个在东街、西街、南市、北虚转了一整天也没瞧见啥合意的东西,巨匪染布赤心业已伏诛,大军班师回朝之日指日可待,可自己孝敬公子爷的礼物却还没影呢,这可怎么得了。 公子爷待咱天高地厚之恩呐,没他老人家关照,咱也来不了西北,这军功赏赐从哪来?赏赐倒也罢了,没这军功,咱就只能一辈子窝在齐国公府里做家将护院,家将,说着好听,实际还不是为人奴婢。 可有了这军功,那就不一样了,咱就有了进身之阶,有国公府做靠山,咱也弄套官袍穿穿玉带系系,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人。 嗨,没有公子爷的点化、关照,咱能行吗?这是天高地厚之恩呐,你说咱若是空着手回去,连点孝敬都没有,那还是人吗?那不成了白眼狼、不孝子了吗? “弄点什么东西孝敬呢,真是急煞人了!齐国公府啥啥都有,公子爷啥啥都见过,要讨他老人家欢心,一个字:难!两个字:很难!三个字:太难了。” 碰到这等难心事,李老三的心情能好的了吗,这句话他一路上他反复叨咕了几十遍,听的跟班的小石头耳朵眼里都长茧了。 “该弄点什么孝敬呢?”李老三又一次拍了拍脑袋,“愁死我了都。” 看眼自己的老大这么着急上火的,小石头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哥,要不咱到骡马市去瞧瞧?” 李老三扶着自己的那张烂脸,歪头斜视小石头良久,盯的小石头心里直发毛。 “麟州的马再好,能好过咱府中的神龙驹?去!”李老三叱道,尽管他事先已经做了措施,最后一个字还是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又无可奈何。 “这三小子下手也太狠了,真往死里弄啊。”李老三愤懑地嘀咕道。 “不过我很喜欢。”他又没廉耻地偷笑起来。 “葫芦谷”口那顿打自己固然挨的有点冤,不过也没算白挨。打是亲骂是爱嘛,有过这番折腾,从此大伙从此就是自己人了 称兄道弟固然高攀不上,做几位公子哥的“贴心人”总没问题吧,有了这几个大靠山,这大唐的天下还不由着咱横着走。 李老三春风得意,不过为了照顾烂脸的感受,这次他忍住了,没笑。 小石头觑得他黑着脸,怕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小声地辩解道:“哥,这骡马市里不卖马,它是卖” 李老三没等他把话说完,骤然把眼一瞪,火气又上来了:你个小石头,要不是看在我们公子爷幼时喝过你娘几口奶的份上,老子早一脚踹你个肠穿肚烂了,骡马市不卖马他娘的还卖人不成。 小石头瞧李老三脸色不对,心里也着了慌,有心把话挑明,看着四周人多又不敢开口,可是不说吧,这黑汉性子一上来,说不定一脚就把自己踹歇菜了。 磨叽了一会,他决定搏一搏,于是硬着头皮踮起脚尖,趴在李老三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老三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眉眼就笑开了,疼的他又好一阵吸溜。 摆平了自己的那张烂脸,他抹头给了小石头一巴掌,又抬起牛皮靴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嘴里骂道:“早说啊,害我转了一天。” 小石头挨了打,心里却很高兴,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认识,自己出身寒微,文不能提笔,武不能跨马,凭着老娘的厚脸皮才在国公府里讨了个差事,可自己到底是个外人,又无银钱孝敬,李老三这帮家生子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们也不打你,也不骂你,甚至都懒得刁难你,就是不让你跟管事的沾边,没有管事的关照,自己何来出头之日? 都说交情是处出来的,不处那来的交情?你李老三不跟我处,我偏粘着你,死皮赖脸地我跟着你,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不怕没有那一天。 机会还真来了,因为要给公子爷置办礼品,李老三不想让自己的那帮狗肉兄弟知道,大伙都办一样的礼物那不就没意思了吗? 因此这次出行时他除了心腹黑虎、王武两个外,其他人一个没叫,不过考虑到黑虎、王武两个喝酒在行干事不行,他决定再选一个既能干又面生,在国公府里还没有根基的人跟着他当跑腿使唤人。 小石头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舍得一张脸不要扑过去表忠心献殷勤,李老三一瞧,这小伙子根底清白,平素对他又很巴结,是个可用之人。 “你不错,跟着我吧。”李老三一句话,小石头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攀上了李老三,嘿嘿,飞黄腾达有期呀,不仅在国公府里站稳了脚跟,将来跟着他去外放地,那也是元从亲信不是,州团练使,管着一州的土兵呢,真不赖! 有了这觉悟,这一天下来,小石头真把李老三当亲爹一样供着,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功夫不负有心人,李老三终于开恩打了自己,瞧这又打又踹的,这是把自己当儿子看了啊。 正是看到有门,小石头才不怕犯忌跟李老三提到了骡马市,那地方是个好地方,可这种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这就像领着大舅哥逛窑子一样,祸福难测啊。 不过小石头最后还是下了狠心:“娘的,老子豁出去了,今儿要不把你彻底拿下,老天都要厌弃我。” 都说这麟州的女人个个都是噬魂吸血的妖孽,还真是有七八分道理,你看她们个个细腰*,肤白如玉的好皮囊,再附上那难以言喻的风情,任你是金刚之体、铁石心肠,栽在她们手里也让你骨肉糜烂、神魂俱散。 乱世之中,西北百业凋敝,唯独麟州城繁荣昌盛,究其原因,有人说城里的数万人口都靠流花坊的姑娘在养活呢,这话说的虽有失偏颇,却也难说全无道理。 麟州城西有个流花坊,坊内十字街口就是麟州城有名的骡马市,这里过去卖牛卖马,现今白天卖奴隶,晚上谁去谁知道。 大名鼎鼎的骡马市其实就是纵横两条土街,年久失修,几近废弃,白天这里除了买奴的客商,贩奴的人贩子,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可是一到晚上,就象是用魔法唤出来的一样,眨眼之间就是人山人海。 围绕在骡马市四周的那些墙壁斑驳、门庭冷落的客邸、旅舍忽然摇身一变,竟都成了花红酒绿的娼院、乐坊,令人恍惚间如升天堂之叹。 按说麟州城也不过就三五万人口,这其中驻军还占了一半,那来的这许多客人光顾呢?究其原因,就不得不说这麟州的娼院、乐坊与别处的不同之处了。 骡马市的姑娘和骡马市的牛马一样是用来买卖的,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客人到店里来玩,您看上哪个姑娘,按照标价牌上的价格放下银子,随时可以把人带走。 在一般的娼院、乐坊,客人虽也可以给中意的姑娘赎身,但那得有两个前提条件:一,人姑娘愿意让你赎身,二,东家肯放人。其中的复杂难办,常令人望之生怯。 这些在麟州骡马市全不是问题,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明码标价,相中哪个,一手钱一手人,银讫两清,干净利索。 麟州的骡马市为何有这么多姑娘,没人说的清,只知道在这儿什么样的美人都能找到。白的、黑的、黄的、半白的,半黑的、半黄的,半黑不黄的应有尽有,契丹女、回鹘女、沙陀女、吐蕃女,奚人女,室韦女,坚昆女、突厥女、渤海女、百济女、东瀛女、阿拉伯女、拜占庭女 不怕寻不出,就怕你没有想象力。 说什么长安平康里是美人窝,游过麟州的骡马市再去逛平康里,就是没读过书的也要吟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010.寻花问柳 李老三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饶是如此,到了这骡马市后也显得眼睛不够用,他狠狠地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说:“大意了,大意了,在麟州呆这么久,竟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呢,他娘的,白白蹉跎了许多好时光” 想到这他把一腔怒气灌注在左脚上,踹向了小石头:“你他娘的知道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早不说?”小石头揉了揉被他踹的生疼的屁股*,赔笑说道:“冤枉啊,大哥,我也是今早才听沙陀俘虏说的,这等见不得光的地方,咱爷们哪知道呢?” 李老三懒得追究他说的是真是假,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了,逝去的时间还能追回来吗?八匹马也难呀,顾眼下吧。想到这,他又乐了起来,一把搂过小石头,眉花眼笑地说:“石头,石头,咱们兄弟处的不错,大哥把你当贴心人,你要替大哥干件事。”小石头听这话乐的差点没给李老三跪下来。 “大哥,有事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石头拍着胸脯说。 “用不着赴汤蹈火,就是,替大哥跑跑腿,各家各户地去问问,看看有没有能歌善舞的姑娘,一定得有点活儿的,咱府里的乐班歌舞,你也看过,折腾来折腾去,就那么两下,这回咱们要找一个” 李老三说到这有点卡壳,一时想不起来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自己心里所想的。 小石头眨巴眨巴眼,接话说:“找个别有风味的,能让人眼前一亮的。” 李老三把眼一瞪,吓的小石头一缩脑袋,李老三却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小石头背上狠狠一拍:“他娘的,你就是老子肚子里的蛔虫。去吧,相中了就带过来给我过过眼,只要人好,钱不是问题。等把这事办妥了,哥跟你斩鸡头,烧黄纸,拜兄弟。” 小石头听了这话,喜不自胜,道:“大哥,您等好吧。” 打发了小石头,李老三嘿嘿一笑,身边的跟班黑虎、王武也哈哈笑了起来,纷纷竖着大拇指说:“大哥,高,实在是高!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能让这小子忙活个四脚朝天呀。” 李老三说:“你们说,他能把这事办好吗?” 黑虎说:“肯定能办好呀,这儿的姑娘,随便抓个回去,那公子爷也要乐翻天啊。” 李老三拍拍手,说:“那还等什么,弟兄们,吃酒去。” 兄弟一众寻了家叫宜春院的乐坊坐下,早有掌事的妈妈带来了七八个姑娘任挑选。 李老三要了个十六七岁,脸只有巴掌大小,体态如儿童的姑娘。黑虎挑了个黑发碧眼、丰乳*的胡姬。王武则选了个丰满健硕的妇人。各得其乐。 被残酷战争铸造的坚愈铁石的人心,在殷红色的美酒和雪嫩肌肤的双重滋润下,渐渐脱去积满血垢的冷硬外壳,勃发出人性的生机,生机盎然的人们在带了几分酒意后,无不迈出了通往动物的本能,久经花场的三个女子体察到他们内心流淌的野性渴望,不待客人索求自个儿就主动把自个儿献了出去。 恰似久旱逢甘雨,又如干柴遇烈火,演绎了好一番嫖客与*的传奇故事。 情到浓处事事乱,一段传奇故事过后,三个人发现各自怀里的所爱都换了人,坐在李老三怀里的正是黑虎挑的那个胡姬,李老三虽然本人是个粗人,却不喜欢身材粗壮的女人,这个胡姬丰乳*,腰似水桶,并不入李老三的法眼。奈何这却是黑虎的所爱。一脚把她踹过去,岂不等于是拍着黑虎兄弟的脸说你丫品味真差?不能这么做,伤面子,忍吧,这货身体肥重臀大似碾盘,看着搂着都难受,倒有一桩好处,稳当,索性我坐她腿上吧。 李老三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乐在其中。黑虎搂着王武的女人,一双手左右不离她胸前的一对肉球,乐的他咧嘴大笑难合拢,撑的脸颊肌肉几度抽筋。 王武很想把自己灌个大醉,他对李老三选的那个小姑娘完全无兴趣,竹竿一样的身体,没有一点肉,干巴巴,硬梆梆的,戳哪哪疼,年纪又太小,懵懂不知情为何物,老子来此是玩你的,不是被你耍的,萍水相逢谁有心思听你在那絮絮叨叨说你爹你娘你哥你姐和你的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往事,久在花场你走清纯路线已经是失策,没眼力价更可怕,再配上你折身排骨肉,妹呀,从良吧。 王武幽怨地望了眼坐在胡姬大腿上撒欢的李老三,心情忽然明朗起来,瞧,大哥玩的多开心,到底是我有眼光呀,黑虎那厮先别提,是个女人他都当宝捧着。大哥的品味啧啧,绝对够上格,否则公子爷每回出去为啥总带着他呢,为啥不带黑虎呢,为啥不带我呢,当然我主要是忙。 心结一去,王武改变了把自己灌醉的主意,把这小丫头灌醉吧,省的看着糟心。 “大哥,大哥,我回来了。” 李老三正和胡姬玩皮杯传酒的游戏呢,听这一搅,一口酒全灌鼻孔里去,恼的他噌地跳将起来,正要发作,却见来者是小石头,这小伙一路飞奔而来,满面油汗,双眸亮晶晶的,正兴冲冲地跑来跟他报喜呢: “造化,造化啊,大哥,托您的福,让兄弟寻到了几个绝代好货色。” “兄弟,有你的!”李老三赞了一嗓子,喝一声,“把人带过来。” 乐师们识趣地暂停了音乐,舞姬则退在一旁。李老三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起来。黑虎和王武也忙推开缠在身上的女人,裹好衣裳,扶扶帽子,分坐在李老三左右。 “各位姑娘见客咯。” 小石头朝外面尖声锐气地喊了一嗓子,小伙儿悟性高,人水性,见人学人,见鬼学鬼,这句话就是刚刚跟老鸨子们学的,竟也有模有样。李老三和黑虎、王武心里都在想要是留这小子在乐坊,说不定能做个龟公。 六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思思,芸儿,玉娇龙,李二娘,琵琶张,黑旋风。”小石头一一给李老三引荐。 一口酒从王武的鼻孔里窜了出去,正喷在黑虎脸上:“哈哈哈,黑旋风,那是个什么东西?在哪,牵来我们瞧瞧。” 站在队尾的一个面色黧黑的胡姬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她体格壮硕,行动粗鲁,一脚下去,地板咯咯作响,她撅着大嘴,娇声浪气地说:“不必牵,奴奴来了,奴奴就是黑旋风。” “噗!”李老三也喷了口酒,他赶紧压压手:“姑,姑娘,此系二楼,您轻点跺脚,楼会塌的。”那胡姬甚没耐性,她翻眼瞅了瞅小石头,发怒道:“你请奴家来,到底要不要听琴看舞嘛?”说完又跺脚,跺的楼板空空响,惊的楼下客人以为要地震,顿时惨叫一片。 小石头面露尴尬,支吾难言。 黑虎怒起,喝问那胡姬:“姑娘,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胡姬歪头斜眼:“客人什么意思?” 黑虎变色喝道:“认识就自个回去,等着爷送你么?” 王武哈哈大笑,倒地四脚乱蹬。 “我去你的!太欺负人了!”胡姬怒把怀中八弦琴往小石头面前一摔,抹着眼泪跑了,大脚板踩着楼板空空作响,楼下客人又是一片惊叫。 这胡姬名叫莉莉娅,是个天竺人,极弹的一手好琴,尤擅天竺乐器八弦,她能一面弹奏八弦琴一边歌舞,看似肥蠢的身躯扭动起来却旋转如飞,形如一股旋风,故而得了个“黑旋风”的绰号。流花坊内公私乐坊数以百计,歌舞教头近千人之众,闻“黑旋风”之名,无人不肃然起敬,倾心赞她一声好。 只因她面色黧黑,长相粗陋,才至声名不扬。小石头专意去把她请来,自有他的考量,齐国公府大公子刘驾雅好文学,精通音律,礼贤爱士,不为俗名所惑,是个有名的奇男子,说不定会欣赏她呢。 可恨王武这个粗俗小人以貌取人,硬是横插了一杠子,活生生给搅和了。小石头在心里默叹了一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精心挑选的黑旋风被撵。 “你,叫琵琶张,琵琶一定弹的不错吧,来弄一曲咱们爷们尝尝。”黑虎酒喝的有点大,舌头不太利索。 “哟,瞧这位爷说的,奴叫琵琶张就会弹琵琶呀,那某人要是叫张虎、王虎、黑虎的,那他岂不就是畜生了?这人的名,树的影” “滚去!”琵琶张还没啰嗦完,王武就替黑虎出头了,他发现黑虎老弟的脸已经变成了绿色,怕他狂怒之下要伤人。 琵琶张显然吓坏了,抱着琵琶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李老三瞄了眼小石头,小伙儿会意,赶紧劝走了琵琶张。 琵琶女不明白自己究竟触了什么忌讳,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让人撵了去呢,齐国公府,多好的人家呀,自己要是有机会进去,凭自己这琵琶技艺,拿下刘公子那是手到擒来呀,唉,奴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豪门梦碎了无痕呀。 “来,思思,芸儿,玉娇龙,李二娘,你们四个也别卖弄技巧了,打一架,打一架,谁赢了我要了谁。”李老三忽然不耐烦起来。 这个主意可真够馊的,小石头有心劝劝,却见李老三脸色铁青,紧张的他叉手哈腰,大气也不敢出。大哥这是对自己办的差事不满意呀,这可怎么好?自己究竟哪一块做的不到,竟惹他发这么大的火呢,想不明白,真要亲娘命哟! “哼,老娘是出来卖艺的,不是出来卖拳的,看打架摔跤场去!” 玉娇龙挺胸叉腰厉声怒斥李老三,边说边逼将过来,白馥馥的一对*将要抵在李老三的脸上了,李老三心中后悔,正要改口道歉跪在地上抽自己俩嘴巴子请罪,这女子却鼻孔朝天,高傲地哼了一声,杨柳腰一拧,摆臀而去。 李老三的目光被那细腰*所牵引,脖子不觉伸了出去。 兴致正浓,骤然就吃了一惊。 一张尖刻如冰锥的脸忽然刺入他的眼睛,李老三唬了一跳,缩脖子仰身朝后靠,仍旧吓得半身冰凉,来人肤色苍白如死尸,红唇一点凄艳如血,哪里像个人? 一个声音飘渺而来:“奴去也” 李二娘挪着小碎步鬼魅般地出现在李老三面前,红艳艳的樱桃小嘴里挤出了这么三个字,不等李老三看清她的脸,她又挪着小碎步风一般地飘走了。笼着双手在宽大衣袖里,低着头,跟在扭腰摆臀的玉娇龙身后, 她小碎步挪的极好,走动时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头上的步摇不摇,裙摆也纹丝不动,配以她远看赛仙女,近瞧如鬼魅的脸,其形象类似于飘浮着的幽灵?被吊死的女鬼? 李老三之外,黑虎和王武都不觉打了个寒颤。 六个人已经去了四个,只剩下思思、芸儿了,小石头的心都碎了,没指望了,这差事彻底办砸了!自己费尽心思找来的这六个人各有绝活,大哥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呢,是我见识少,还是大哥应该是自己见识少,是,没错,就这样。 “思思,芸儿,这两个姑娘不错,一看就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全要了!” 李老三大手一挥,说的豪情万丈。小石头却有些发懵,自己是不是太劳累了,耳朵出现了幻听?这就成了?我就说大哥的品味不赖嘛。小石头回过神来,向李老三投去感佩的目光,眼眶里漾着泪花。 思思和芸儿两个女子也吃惊非小,看着四位各有绝活的姐妹先后被刷,她们对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信心。幸福来的太突然,发呆是必须的,哭也是必须的,谢天谢地谢父母谢老师谢恩人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李老三笑哈哈地敷衍着,打发了两个女子回去收拾行李后,他对小石头说:“这事儿你办的不错,回去咱们就斩头烧纸拜兄弟。” 小石头吓了一大跳,脸色刷地白了,李老三不解其意,黑虎提醒说大哥你把话说错了,说话简洁明了没错,可有些话太简洁了就容易出现误解,斩头,烧纸,拜兄弟?头斩了,纸烧了,那是拜阴婚,人都死了还拜个屁兄弟嘛。 李老三恍悟,忙向小石头道歉,重新说:“待会咱们回营就斩鸡头,烧黄纸,拜阴婚,哦不,是拜兄弟。” 小石头大喜,满心的激动难以言诉。黑虎见李老三要跟小石头结拜,也把他当兄弟看,立即招呼龟公来,让给小石头也安排一个陪酒女。 这时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跟李老三说:“院里流云、茉莉两位姑娘最近新排了两样新曲目,客人要不要听听。” 李老三问:“都有什么曲目呀?拿来我看。” 那女子躬身奉上一张托盘,内盛粉谱一张。 黑虎有些多动症,劈手抢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嚷了起来: “我*娘,一个都没听过。” 王武听说,也醉醺醺地凑了过来,眯缝着眼大声念道: “《传奇》、《我的太阳》、《踏浪》、《姑娘》、《光明曲》、《采菱歌》” 他晃头晃脑地对着李老三说:“故弄玄虚了,这肯定是故弄玄虚嘛,换个名字拿来唬人的吧。《踏浪》,我倒要听听他这个《踏浪》是怎么个浪法。” 小石头说:“老五你喝醉了吧,大哥在这呢。”说着就劈手夺过粉谱,恭敬地献给李老三,说:“大哥您来点。” 李老三接过粉谱却不打开,嘴里笑道:“老五说的有理,她们莫不是在名字上故弄玄虚吧。改个名字容易,改曲子可不容易啊。” 小石头附和道:“那咱们就耐着性子听听,他们要是换汤不换药,糊弄大哥,咱们就砸了他的店!” 一听这话,黑虎、王武顿时来了精神,砸店好呀,寻个茬砸了他的店就不用付钱了。哇哈哈。 011.教坊 半盏茶的时辰不到,流云和茉莉两个小女子就俏生生地站在了众人的面前。一个丰润如玉,一个清丽如花。叫茉莉的歌姬,细细高高的身段,犹如百花丛中的一株仙草。流云那小女子,媚眼流波,总似汪着一泓碧水。 先向恩客行了礼,二人各去准备,一人坐下调琴,一人则躲在锦屏之后换衣裳,隐隐绰绰风光旖旎,诱的黑虎和王武两个流着口水伸着脑袋直望锦屏后面打量。流云调好了琴弦,茉莉也换好了衣裳,通体的紧身黑色皮衣,衬得身材凹凸有致,又在肚脐小腹处微微开了条缝,举手投足间总有一抹春光乍现。 茉莉摆了个极度风骚性感的姿态,像一匹野田地里跑进城来的黑豹。 她还在清嗓子准备歌唱,李老三、黑虎、王武、小石头等人已经看的有些痴呆了,这造型,这台风,这母豹子,已经让人不能自已了。及至乐声响起,四人更是一惊:他娘的,这旋律还真是没听过啊。稀奇、古怪、惊悚,骚哄哄 等茉莉热舞了一圈开口歌唱时,黑虎、王武两个少见识的已经耐不住性子窜了过去,主动做起了伴舞郎,小石头也吃了一惊:这曲,这词,这造像,这台风,完全是全新的,自己年纪不大,见识却不算少,不要说没见过,就是想也不敢想,世上还有这样演绎歌曲的? 这两个人得拿下呀,拿下献给公子爷,绝对是奇功一件。小石头凑到李老三面前,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李老三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不过他专注的表情告诉小石头,有戏。 歌舞正至高潮处,李老三突然喝了声:“停。” 一个箭步窜到茉莉面前,吓得茉莉脸色尽变,流云也停了琵琶,两个女子惊慌地搂抱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客人。黑虎和王武这两个舞郎临时充当起了护花使者,赶紧劝住神色激动的大哥,小石头有些不解,也有些着急,自己觉得挺好的东西,怎么老大就不懂得欣赏呢?这品味,咋连黑虎、王武也比不上了呢? 三个人正七嘴八舌帮俩小女子说好话。 李老三却把手一挥,喝道:“啰哩八嗦的吵什么,闭嘴,听我说。” 一时万籁俱寂,李老三揉揉脸,堆上笑容,瞪大了牛眼死死地盯着茉莉,搓着手,柔声细气地说:“《姑娘》,我要听姑娘唱个《姑娘》。” 茉莉、流云姐妹好容易才缓过神来,彼此都出了身细汗,茉莉正要告辞去换衣裳,却被李老三拦住了,他说:“清唱,清唱,姑娘清唱《姑娘》即可。” 茉莉无奈只得清唱了一曲《姑娘》,起初她心里有些紧张,好几句都唱跑调了,后见李老三总是笑咪咪地望着自己,猥琐却无恶意,这才胆子大了起来,她轻轻扭动身躯,手指摆弄出花姿,且歌且舞,表情俏皮,媚眼横飞,哄的李老三眼皮乱跳,连连拍手说好。 一曲终了,茉莉向李老三抛了个眉眼,微微蹲身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李老三打了个哆嗦,黑虎、王武两个却觉得浑身像过了层电,麻酥酥的都快找不到自己了。李老三赶紧扶起茉莉,如扶着千钧之物,双臂发麻,手腕乱抖,又似将一件稀世珍宝捧在手心,小心的无以复加。 茉莉此刻收敛起媚态,低着头柔声说道:“恩人请放手。” “哦”李老三意识到了自己还握着茉莉的手,不过这手摸着挺舒服,他并没有打算松开,就对茉莉的请求装着没听见。他目光灼灼,连声称赞:“茉莉姑娘的《姑娘》,好,茉莉姑娘,你就是我的亲娘啊。” 茉莉惊恐地望着他,似乎被眼前这位既黑且壮,脸上有道骇人刀疤的粗壮汉子吓坏了。她试图从李老三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小手,第一次没有成功,微微用力,还是没有成功,抓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反而握的更紧了。 她怕惹恼了眼前这黑壮汉,不敢再动了,不仅不敢动,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挤的实在辛苦,实在勉强,看起来诡异的很。 李老三丝毫不在意这些,他仍笑咪咪地抚摸着茉莉的手背,嘴里说道:“鄙人乃西北镇抚使刘公帐下押营都司李海山是也,海是大海的海,山是大山的山,因为在家排行第三,兄弟们也叫我老三。两位姑娘叫我大山哥便可。” 茉莉尴尬地笑着:“我们不敢。” 李老三佯装生气:“有什么不敢的呢,我欲请二位随我回长安去,不知意下如何呀?唉,不要嫌我粗陋,人粗更懂怜香惜玉。” 茉莉幽幽一叹:“骡马市的规矩,万事以客为尊。您看上我们俩,我们是鸡也得嫁,是狗也得随了。命中注定,无可避没处躲。” “咄!茉莉姑娘虽然色艺双绝,人也聪明伶俐,可仗着聪明拐着弯骂人就不对啦,落了下道了。”李老三轻责茉莉,茉莉吐吐舌头,俏皮地回之一个憨憨的傻笑。倒惹得流云不安起来,连忙替姐妹道歉。 李老三哈哈一笑,道:“流云姑娘无须紧张,说个玩笑而已,二位国色天香,我李海山自问无福消受,我欲荐你们在齐国公门下效力,可好么?国公爷名满天下,誉盖五京。得此良缘,荣华富贵指日可待,日后你大山哥我还要指望两位妹妹多多提携呢。” 李老三这么一说,二人俱面露喜色。趁着高兴劲儿,流云替茉莉说情:“大山哥,您再这么摸下去,茉莉手上的皮都被你磨掉了。” 李老三闻言赶紧松开茉莉的手,讪讪道:“大意了,大意了,你大山哥我的手太粗糙,赶上磨刀石了,茉莉妹妹你的手没事吧,来让大山哥瞧瞧,哟,都红了,我给你舔舔吧。” 茉莉赶紧把手藏在身后,说:“我没事,谢大山哥关怀。” 流云怕他再纠缠茉莉,忙插话说:“大山哥要带我们回长安,我们感激不尽,将来以歌舞娱乐家主,若得宠爱,绝不敢忘记大山哥的恩情。妹妹如今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山哥可能答应。” 李老三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有事找大哥,说,什么事。” 流云说:“请大山哥回长安时把李先生也带上。” 李老三一怔,问:“哪位李先生?” 茉莉说:“李先生是院里的舞乐师傅,可是个大才子呢,我们唱的歌儿,弹的曲儿,穿的衣裳,跳的舞,都是他做的呢,离开了他,以后可就难有新曲出来了。” 流云笑着说:“堂堂齐国公府养一个才子,不为难吧。” 李老三哈哈大笑道:“姑娘说笑话了,齐国公府上下千口人,清客数以百计,还容不得一位才子先生养身吗?只是,两位要跟我说实话,这位李先生跟二位是什么关系?” 流云说:“一看大山哥就是个经验老道的人,您问的好,要是这位李先生跟咱们瓜葛不清,日后可就要带您为难呐。不过请您放心,这位李先生本是个清白人,他本是凉州士子,沦落胡尘却心系祖国,迁回边城居住。吐蕃寇边,他慷慨从军,战败被俘,做了奴隶,此后辗转边关两年之久,半年前边军出击契丹,误把他当作杂胡卖到了骡马市。可巧被我们妈妈撞见,见他懂音律就将他买下来,不然他这回说不定在哪个矿里做苦力呢。” 茉莉紧接着说:“他这个人虽然有些古怪,但人却是个好人,胆子小,人也本分,求他作词谱曲,他从不推辞,也不为难我们,院里的姐妹没一个不夸他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君子呢。” 李老三揉揉鼻子,嘻嘻笑道:“是不是君子,不打紧,打紧的是二位跟他,他跟二位,真的没什么瓜葛?” 流云冷笑道:“纵然有,能瞒得了大山哥您的眼吗,到时候您一刀两段,宰了他,还不是一了百了?” 李老三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哈哈笑道:“流云妹妹快人快语,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回头问小石头说:“兄弟,你身上还有钱吗?” 小石头眨巴眨巴眼问:“我身上有没有钱?你猜我身上有没有钱。” 李老三道:“废话,你身上有没有钱我怎么知道,要是有咱们就把这位李乐师带上,要是没有” 小石头道:“那是有还是没有呢?” 李老三道:“有自然最好,不过我知道你多半是没有了。” 小石头道:“的确是没有了。” 李老三道:“那么就辛苦你回营一趟,看看能不能借点来。” 小石头道:“估计够呛,上上个月的饷银还没发下来呢。” 李老三嘘然一叹:“尽心吧,真借不到,两位姑娘也不会怪咱们的,哦?” 小石头会意,拜道:“大哥,我去了。”扭头往外跑。 李老三望着他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早点回来呀。” 小石头应了声,心里却冷笑:“回来?回来我还不被你掐死。” 打发了小石头,李老三又斜了黑虎和王武一眼,二人忙摆手说:“我们也没钱。” 李老三柔声说道:“知道二位没钱,没钱能不能去借点呀,忍心看着两位姑娘为难吗?懂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二人会意,赶紧说:“大哥,我们去了。” 李老三望着二人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要早点回来呀。” 二人回身应诺,转身就嘀咕开了:“回来?大哥你真当我们傻呀,傻子也能看出来你不想要那个姓李的嘛。去了咱们就不回来咯。” 目送众人走远了,李老三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点指着茉莉和流云说:“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想害死我呀?亏得我脑子快有机变,否则还不得在兄弟面前把老脸丢尽?” 麟州骡马市威名远播,李老三这种欢场老手岂能不知?实际上早在两年前初来麟州时就知道了,这流花坊他都不知道来过多少趟了,哪家掌院教头他不认识? 大约两个多月前,他来到这间宜春院喝酒,听到了几首十分别致的小曲儿,一时心动就想把歌姬买回去献给自家公子爷。 不过那时节,战事尚未见眉目,不知道几时才能班师回朝,有心把人买下来给公子爷送过去,又怕受斥责,万一他问自己:前方战事如此吃紧,你怎么还有心思去那种地方?自己怎么回答,准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一番思索后,李老三还是把人买了下来,先寄养在这,等战事结束,再带回长安献给公子爷。 这两个姑娘,一个叫流云,说是十六岁,一个叫茉莉,十五岁,论模样倒是不俗,不过歌喉却只能算中上,李老三之所以能看上眼,全因了她们唱的曲儿实在是别致。 据她们自己说,唱的这些曲儿都是出自一个叫李熙的乐师之手。 那乐师出身在陇西凉州,幼年时家境不错,读过几卷书,少年时家道败落,不得已四处流浪,做过乞丐、饭铺跑堂,被抓过兵差,做过吐蕃人的战俘,在回鹘人那放过羊剪过羊毛,又给沙陀人做过厨子,后来被室韦人买去做牧马奴,辗转又成了契丹人的奴隶,夏末才被边军救回国,又被贩卖为奴隶,发在骡马市上售卖。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开阔了李乐师的眼界,在边地这么多年,跟着吐蕃人、回鹘人、契丹人、沙陀人、奚人、阿拉伯人学了许许多多清奇古怪的民谣厘曲,这些东西经过他的一番改造,一首首曲风别致的小曲儿便新鲜出炉了。 李乐师哼唱着自己的小曲儿,苦度春秋,足迹踏遍了陇西、青海、大漠、草原,处处碰壁,郁郁不得志。直到一个熏暖的秋日午后。 那天,宜春院的教头胡三娘闲着无聊,在贴身侍婢茉莉的陪伴下,去骡马市上溜达,无意间听到了他哼唱的一首小曲,一时颇为吃惊,当即买了他回来聘做乐师。 感怀知遇之恩,李熙在一个月内竟为宜春院谱了三十首曲子。 他做的小曲儿清丽别致,独树一帜,听者莫不击节称赞。竟是一炮打响。 当时李老三听的心花怒发,当即就想把李熙买下来。要是把此等人才献给公子爷,那可真是奇功一件。可是流云的一句话恰似当头给他泼了盆冷水,流云说曾有个洛阳大豪要出三千贯买李熙,胡三娘都不肯松手。那位大豪恼恨之下连麟州刺史的关系都搬出来了,结果也没压服胡三娘。 因为这句话,李老三只得退而求其次,与胡三娘达成协议,自己出资让流云和茉莉两个女子跟着李熙学曲儿,约定两个月后必须学会五十首新曲儿。 李老三只见过李熙一面,聊了十句话不到,就被胡三娘搅了。老鸨子精着咧,生怕自己的摇钱树让人拔了去。 本来,李老三已经死了心的,断人财路的事他不是不敢干,是怕干了惹麻烦。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啦,大军得胜回朝在即,就算捅出天大的篓子,谁又能奈我何? 李老三此来就是跟流云商量怎么把这个李乐师弄出去的,胡三娘,哼,敬酒不吃我请你吃罚酒,再不识相我就是烧了你的宜春院又如何? 流云、茉莉两个小女子中,李老三其实更偏爱茉莉一些,不过这小女子一团孩子气不太懂事,听说自己买她是要献给齐国公府大公子,竟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公然以大公子的女人自居,连碰也不让自己碰一下。 倒是流云识相些,明白自个的身份,对自己那是百般奉承,摸也摸得,睡也睡得,怎么着都好,只要不让茉莉撞见就行。男人就是这么奇怪,这女人不是自己的时候,爱怎么都行,是自己的后,谁也动不得。 这个道理李老三懂,流云也懂,所以苟且时必须得背着茉莉。这丫头心直口快,难保她不说出去。再说人心隔肚皮,谁敢把自个的把柄递在别人手里。 虽然此行的目的就是冲着李熙来的,但流云突然在黑虎王武等人面前提出来,还是吓了自己一跳,这小女人吃错了什么药,这么大的事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就敢提,还真把自个当刘府夫人啦,一个家妓而已,再得宠,那也是个贱人!想做夫人,下辈子吧。 因为李熙的事,李老三紧张的直擦汗。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茉莉说:“大山哥,你不是一直想要他吗,索性买了带回长安,也见你的一桩功劳嘛。而今你是国家功勋,干娘再大胆子也不敢说个不字。” 李老三摆着手说:“此事休要再提,断人活路的事你大山哥我是不屑去干的。不说这些了,这次我把小石头带来了,这小伙的老娘跟府里的老夫人能说的上话,请他做个见证,咱们这是第一回相见,啊,将来可别让我听到有人说西北战事正紧我李某人到教坊听你们俩唱歌的闲话,懂了吗?” 二人点点头,茉莉又是扑哧一笑。 李老三亲昵地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叮嘱道:“就数你这张嘴坏,我将来要是倒霉就倒霉在你这张嘴上。” 茉莉憨憨一笑,说道:“小瞧人,我又不傻,轻重还分不清了。你放心好啦。” 李老三又瞄了眼流云,目光滑过,没说话,他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回头都回去准备准备,明儿我就打发王武、黑虎送你们回长安。” “这么快呀。”茉莉诧异地问道,一脸不舍的样子。 “咄!茉莉小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反悔?不想走啦?你可想好了,这可是脱离苦海的好机会。” “瞧你,咋咋呼呼的,我说我不想走了吗?” “哼,算你识相,放着堂堂齐国公府的大公子不跟,窝在这鬼地方。”李老三刚说到这,话锋忽然一转:“那个,去把李乐师请出来。” 流云和茉莉俱是大喜,齐声惊叫道:“你是要给他赎身了吗?” “咄!两位小娘子,我奉劝二位还是早死了这份心,没戏,不是我李某人不讲情面,我是真没法子。你们妈妈不放人,我能抢人不成?对不对?”见二人难掩失望,李老三壮着胆子在茉莉屁股上拍了一把,猥琐地一笑:“你们能有今天,离不了人家的栽培,临别之际不得谢谢人家嘛。” 茉莉被李老三拍了一巴掌,心里不快,作势要还手,被流云拦住了,两个女子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茉莉去了。 眼看茉莉走了,李老三胆子顿时肥壮起来,他一把将流云揽在怀里,又亲又捏,上下其手,忙个不亦乐乎。流云不躲不避,面挂微笑,任他施为。李老三过了把瘾,忙推开她,气喘吁吁地说:“把,把衣裳整整,别让她看出来了。” 流云冷冷一笑,一面整衣衫理云鬟,一边问李老三:“你是要带他走了吗?” “夫人开了口,我敢不遵行吗?” “瞧你,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一副小心肠,你总也不来,老也不提,我不是怕你忘了吗?” “忘了?好,承蒙您提醒,多谢。”李老三拱手道谢,流云飞了他一眼,只一眼李老三的一肚子怨气就没了,贼目一翻,嘿嘿一笑,手又向流云前胸袭来。 流云麻溜地躲开了,时机、地点都不合宜,没什么气氛,李老三放弃了嬉闹。 “我想了个主意,不过得你帮帮忙。” “我就知道。”流云哼了一声,李老三不捉她,她倒自己凑了上来,借给李老三整理帽冠之机,把饱满的胸脯往他脸上蹭去,后者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大嘴,却什么也没咬着。 流云就是流云,流行在天际,看得触不得。 “举手之劳,不麻烦。不过这事还得瞒着茉莉,她那张嘴,太快,藏不住话。” 流云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现在什么都瞒着她,明儿见到了他,她还不得闹死?我可警告你,我就这么一个可心的妹妹,不许你打她什么主意。” “知道,知道,夫人吩咐我岂敢不听呢。”李老三馋着脸望着流云。小女子真是越看越好看,若不是她眉目间有几分枚郡主的影子,或能讨公子爷的欢心,又忌惮她为人心机太深沉,怕自己吃不消,李老三是真想把给她收了。 “夫人?我算哪门子夫人呢” 流云纤纤玉指朝李老三裆下虚做一抓,吓得李老三寒噤噤地打了个冷颤,内里某个部位竟勃然而兴,涨的他面红耳赤,气喘如牛,正欲有所作为,茉莉却带着个人过来了。 来人二十出头年纪,瘦高个儿,古铜脸色,略有些书卷气,不过为人目光飘忽不定,显得畏畏缩缩。 李老三只望了他一眼,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暗道:我先前倒没留意,这厮怎么跟死鬼杨赞有几分相像呢? “大山哥,李乐师来了。”茉莉脆生生地说道,拧了把有些发呆的年轻人。 “唔,敢问这位是”李乐师好像有点怕冷,缩着脖子朝李老三拱手询问。 李老三没吭声,他把李熙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跟杨赞有些相像,就是年龄大了些,就是个子高了些,就是人瘦了些,就是猥琐了些,就是 流云见李老三寒着脸不吭声,不知他又弄甚古怪,遂轻启朱唇笑道:“这位是西北镇抚使刘公帐下的李都司,是搭救我们脱离苦海的观世音菩萨呢。” 年轻人闻言唔唔应诺,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在下李熙参见大人。” 李老三把牛眼一瞪,惊诧地问流云:“嗨,他,他唤我什么?大人?我没听错吧?” 流云脸色一寒,蹙眉问李熙:“李先生,你刚才说什么?你管大山哥叫‘大人’?” 李熙被流云这古怪的表情唬的一愣,暗道:“老子又说错话了?”转念一想,“没错啊,他是西北镇抚使帐下的军官,军官也是官嘛,我称他一声‘大人’有何不妥。” 想通这一节,他理直气壮地说道:“在下管李都司叫‘大人’了,这有什么不妥吗?” 012.梦醒时 “啊,妥当,妥当,十分之妥当。”李老三笑哈哈地虚应着,心里却想:“奶奶的,这咋认个干爹还理直气壮了呢,这是读书人的做派吗?”想到这,他回头悄悄问茉莉和流云:“你们这位小李先生脑子有毛病吧?怎么见面就管人叫‘大人’呢?就算咱威名远播,他有心投效,也该含蓄点是不是?” 茉莉扑哧一笑,抿着樱桃小口不说话,流云双目含笑,声音却冷飕飕的:“人家好着呢,除了常做些惊人之举,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人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明白人。” 李老三听流云说话的腔调有些回护李熙的意思,心中大不快,便道:“他也认过别人做干爹?”流云不紧不慢地回答说:“那倒没有,麟州这些地方官,哪入他的眼?平常连正眼也不瞧呢,若不是李都司您威名远播,他哪肯诚心投效呢?你看他这一时心慌,可不连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李老三赞道:“这才叫识时务呢,认咱做干爹,亏了他吗?不亏,不亏干嘛不认,错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流云姑娘英明,有识人之才,佩服。” 茉莉趁机说道:“人家如此心诚,大山哥,你就把他收了吧。如今您是个立有大功劳的人,这一回京还不派个外官做做,身边总得有几个写写算算的幕宾跟着呀。你瞧您的那帮兄弟,哼,除非笔杆子比枪杆子还粗,否则谁能拿的住?” 这一说,李老三也有些动心,这回随刘默彤诛杀了染布赤心,回去脱籍派官是跑不了的了,这身边没几个贴心贴意的人可不成,好汉还得三个帮呢,孤家寡人能干成什么事? 黑虎、王武打打杀杀是把好手,小石头呢,跑跑腿、办办事也凑活,这身边写写算算的人可还没着落呢,府里倒是有不少先生,可那帮子货或是酒囊饭袋,或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或自命清高,或 总之自己是一个也瞧不上,偶然瞧上个顺眼的,人家又瞧不上自己,嗨,你说弄个自己瞧不上或瞧不上自己的人在身边,该多闹心? 可这写写算算的幕宾又是决计缺不了的,否则,就凭自己这两下子连写封信都费劲,将来怎么跟公子爷搭上线呢?没有公子爷给撑着,自己还不就是那断了线的风筝,飞的再高终究也要翻着跟头摔下来,啪,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李老三心里已有招揽之意,就客气地对李熙说道:“罢了,你姓李,我也姓李,咱们本来就是一家嘛,既同是李氏弟子那就应该相互照顾嘛。”李老三说到这,顿了下,矜持地望着李熙,心里暗道:“差不多啦,给老子磕头吧。” 李熙却木讷地站着没动,两眼骨碌骨碌直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老三心里有些不快,暗说:“这小子搞什么古怪,大人都叫了,还装什么,给老子磕头啊。你个浑球。” 李熙还是有些木木呆呆的,眼看着李老三的脸越来越不好看,他自己心里也慌乱,又不知道究竟哪得罪了他,直急的额头冒汗。 一旁的茉莉急了:这位李先生虽说有些不着调,人可却是个好人,得帮他一把啊。她暗暗扯了一把流云,轻声说:“得帮帮这傻瓜。” 流云微微一笑,对李老三说:“都司不要心急,这可是个大喜事,马虎不得,你容我们准备准备。” 李老三正在那运气呢,听了这话,这气顿时顺了,就和蔼地对流云说:“差不多就行了,身在客旅,那来这许多讲究嘛。” 流云笑道:“马虎不得,马虎不得,连认干爹都马虎,这人还能用吗?”说这话,她向茉莉丢了个眼色,茉莉会意,牵着李老三的手,娇滴滴地说道:“昨晚李先生又给奴家谱了首新曲,奴家刚刚唱熟,正要请个方家指正呢。” 茉莉的小手温软如玉,李老三吃她一碰,身子都化了,忙双手将她握住,嬉皮笑脸道:“不必找什么方家圆家,我就是个大家呀,我给姑娘指正指正?” 茉莉被李老三缠住,只觉得一阵恶心,看在李熙的面子上,她强忍了,赔笑领着李老三一旁喝酒听曲去了。李老三一直哄茉莉不上手,这番机会怎肯放过,假戏做真乐的高兴呢。 流云领李熙到偏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干爹都叫了,你又发什么呆呀,磕个头不就完了吗?” 李熙茫然地说道:“冤枉,真是冤枉啊,我都弄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认他做干爹了?你们这不是冤枉我吗?”流云寒下脸说:“我的好先生,你‘大人’都叫了,不是要认人家做干爹是什么吗?你当这是儿戏吗?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你当好消遣呐?惹恼了人家,杀你不屈,连累我们也要跟着倒霉遭殃。” 李熙一听更懵了:“流云姐,我这脑子有点乱,我真认了他做干爹?我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要认他做干爹了,我不就叫了他一声‘大人’吗?这有错吗,他不是‘大人’吗?我叫他一声‘大人’我就要认他做干爹啊?那我不有病吗我,我跟他又不熟。” 这一说,流云也傻了,她摸摸李熙的额头,摇头叹息:“可怜,可怜,我们的小李先生又犯病了,你这是要疯呀,认干爹这么大的事是闹着玩的吗?这‘大人’两个字是随便能乱叫的吗?” 茉莉一曲唱完,见二人还在那嘀嘀咕咕,就借换衣服的机会跑过来问:“你们在这亲亲我我好清闲,把我置在火坑里受罪,快点,我顶不住了。”流云没好气地说:“好不了了,我们的小李先生又犯病了。” 茉莉也慌了,望着李熙面红耳赤的样子,也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真犯了什么病,她伸手去摸李熙的额头,被气呼呼的李熙一把拨开了。 茉莉忙问怎么回事,流云就把他刚才的话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她拉着茉莉的手,泪眼涟涟地说:“咱们姐妹的命好苦,本来想拉他一把,谁想让这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给害了,这可怎么得了。” 茉莉笑着说:“你平常多镇定,今儿怎么犯糊涂?”她握着流云的手说:“他是个外乡人,怕是不懂咱大唐的规矩。或许‘大人’在他们那,就跟喊哥哥姐姐一样,只是对尊长的一个称谓呢。并不是当面喊了‘大人’就要认义父拜干爹的。” 流云在心里一琢磨,顿时喜笑颜开,推了把茉莉说:“你再去哄着他,待我再劝劝他。”茉莉说:“这个人有些木头,劝不了就吓唬吓唬他,包管有用。” 打发了茉莉,流云换上满脸笑容,对李熙柔声说道:“小李先生,咱们这儿有个误会,你看啊,在咱们这,‘大人’是用来称呼父亲或父辈尊长的,你刚才称呼他‘大人’,按这儿的规矩呢,就是要认他做干爹的意思,他已经会错了意,正等着你这个干儿子给他磕头呢?你说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可怎么好哟!” 李熙也慌了,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好,我稀里糊涂地就认了个干爹。”他问流云:“我能不能去跟他说,我刚才是会错了意,说错了话呢?” 流云寒着脸说:“那你说呢?” 李熙哭丧着脸道:“只怕他不肯答应,这可怎么好,我稀里糊涂地认了个干爹” 流云扑哧一笑,轻啐道:“你还好意思说呢,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幸好是叫他干爹,你要是叫他干儿子,这会儿脑袋早没了。祸是你自己闯的,劝你也别连累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熙说:“我心乱如麻,哪有办法?流云姐,你给我出个主意呗。” 流云幽幽一叹,道:“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我看你索性就认他做干爹吧。” 李熙为难地说:“瞧他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流云闻这话寒下脸来,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好不爽快,认个干爹而已,又不是认亲爹,好歹人家年纪还比你大,有人认的干爹,年纪还比自己小呢。那又怎么说?小李先生,你说是让他把你一刀两断,把我和茉莉推进火坑,把这宜春院一把火烧了好,还是你委屈一下,服个软儿认个干亲?” 李熙骨碌着眼珠子打望房梁,嘀咕道:“这厮就真敢在这杀人放火?” 流云回了他一个寒如冰雪的白眼,李熙遂把牙一咬,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姐姐你遭殃,我认,我认栽了。不过这觐见礼” 流云含笑白了他一眼,褪下手腕上的金镯子,说:“这个算我借你的,将来你发达了,得加倍还我。” 李熙掂量掂量手中的这个金镯子,估算道:“市价在一贯到一千贯之间。”遂苦笑一声:“姑娘恩德,不知李某何时才能报答啊。” 流云推了他一把,李熙算盘珠子似的动了一动,再一推,又一动,再三推,还是磨叽。 李老三见流云和李熙在锦屏后推推搡搡,情状亲密,莫名就生了一腔怒火,借故撒疯,唬的不明真相的茉莉叫苦连天,正要赶去催促。忽见李熙一个趔趄跌了过来,“噗通”跪在了李老三面前,咧着嘴,捧着个金镯子,表情倒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茉莉很想笑,又觉得此刻笑不大庄重,忙用手掩住嘴,苦苦地憋着。 李老三望着正“大礼叩拜”的李熙,忽而哈哈大笑,伸手挽住李熙的胳膊,扶他起来,说:“你是流云、茉莉的师傅,我呢是她们的大山哥,哪能让你认我做干爹呢?乱套啦,乱套了嘛。”他又埋怨流云说:“你跟李先生在那嘀嘀咕咕、拉拉扯扯,搞了老半天,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呀,实在不咋样嘛!你呀,你呀,真是,唉” 李老三把头直摇,恨恨的,很失望的样子。流云红着脸低下了头。 李老三拍着李熙的肩膀说:“瞧着咱们俩年纪差不多大,你要拜,就拜我做大哥吧。咱们做好兄弟,好朋友,如何?” 李老三此番话出口,李熙有些懵,茉莉呆了,流云笑了。 流云含笑推了李熙一把,说道:“干儿子升作兄弟,你赚了,还不谢谢大哥。” 茉莉也回过神来,她拍拍胸口,咯咯直笑,连催李熙拜过李老三,又说:“大山哥是朝廷命官,你做了他的兄弟,出头有日了。” 茉莉如此为自己考虑,李熙心生感激,他双手奉上那枚金手镯,说道:“李熙家破失亲,四海飘零,如今身边只有这一件随身之物能拿的出手,就献于大哥,聊表寸心。” 李老三听了这话不禁动容,忙扶助李熙,说道:“可怜呐,听你的谈吐,以前也是良家子弟,不想竟沦落至此。罢了,以后跟着大哥,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不会让你吃苦受穷受委屈了。”说完,接过那枚金镯子就往怀里揣,被侦伺已久的流云劈手夺了去,往手腕上一套,笑着说道:“兄弟之交义气为先,莫让这些金银俗物玷污了。老山哥,您说流云我说的对嘛。” 李老三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大的一坨金子就这么飞走了,心疼的不得了,不过嘴上还是很硬气地说:“对,对,金银身外物,最是腐蚀人心,大哥我已经被腐蚀的面目全非了。流云妹妹,你还年轻,你还单纯,你就让它继续来腐蚀我吧。”伸手去夺,扑了个空,手心只抓到一阵香风,流云撒溜地躲在了茉莉身后,拿茉莉当屏障,与李老三隔空对峙。 李老三不好意思为了一个金镯子而动真,笑笑作罢。打发堂中一干乐师、舞姬、酒女,李老三让流云去把胡三娘请来,说有话说,胡三娘是宜春院的教头,是茉莉和流云的干娘,一个风姿绰约的半老徐娘,不知怎么的,李老三一见到她,心里就会萌生一股蠢动,总想把她推倒在床上试试感觉。 可恨这老娘们要价太高,上回托人问,三十金她还嫌少,三十金,能买多少俊俏小姑娘? “听说大军把染布赤心给灭了。”胡三娘见谁都像几辈子没见的好朋友,和李老三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就坐在他身边,探过头来问道。 一股醇美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李老三心底那个念头愈加强烈了。 “啊,上赖天子之福,下赖将士用命,沙陀巨匪业已伏诛,西北的天亮了,老百姓的好日子来啦。”这句话是大帅刘稹巡城时跟百姓说的,李老三掐头去尾,照搬照抄过来。 “我说呢,我说这两天我这生意怎么突然就好起来了呢。原来如此。”胡三娘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听到这话大惊小怪地嚷上一通,仍像跟朋友闲聊一样。 李老三的心里愈发蠢蠢欲动,这老女人真是撩人的紧呐。 “他们说,击杀巨匪的有功之臣中有位姓李的大将军,就是将军您吧。” “狗屁将军,我不过是个押营的都司,还是辎重营的,哪有我的份?” 染布赤心虽已伏诛,残存的党羽一时却难以肃清,其数也并不在少,妓院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李老三觉得自己还是小心点为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能打这么大的胜仗,辎重营也功不可没啊。” “哈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胡三娘瞄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李熙,脸色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在心里嘘然一叹,若在一个月前,哪怕十天前呢,李老三要是敢打她李乐师的主意,她能跟他拼命,但今时不同往日啦,西北巨匪染布赤心死了,大军得胜回朝在即。 这个节骨眼上,像李老三这样的军将岂是她一个乐坊的教头能惹的起的。 胡三娘已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李老三果然要把人带走,自己也认了,钱什么的有多少算多少吧,还能怎么样呢,总比让人家一把火把自个这烧了强吧。 李老三没提要买李熙的事,只跟胡三娘说自己跟李熙做了结拜兄弟,要胡三娘日后多多关照他的好兄弟。胡三娘满口应承,又呵斥侍立一旁的龟公没眼力,院里有这么大的喜事为何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快去安排筵席呀,贺个喜,沾沾喜庆。 筵席易办,歌舞又是现成的,所费不多,胡三娘不心疼,她心疼的,担心的是李熙,拜了兄弟,这叫什么事嘛,堂堂的李将军跑来跟个乐师拜哪门子兄弟,这一定是茉莉、流云两个小蹄子撺掇的,恨死我了,养了你们这么些年,就换来这个报答? 今晚在我这儿拜兄弟,哄我掏腰包请你们,明儿你邀你兄弟去兵营住两天,住着住着就把人住长安去了,我怎么办,我敢跑兵营去要人吗? 可恨的贼,如此欺负老娘。 胡三娘欲哭无泪,思来想去,她决定先下手为强,索性我主动提出让你给你兄弟赎身,你好意思不答应吗,一手钱一手人,你好意思缩头当乌龟吗,赎金我也不要求什么了,除了买他花去的一贯八,加上这两个月的吃、喝、住、穿的花费,叫姑娘的花费,以及合理的利润,三十贯钱吧。 话是在筵席上托流云转述的。 李老三却不答应,胡三娘有些火了,跟流云发脾气说:“欺人太甚,这就是欺人太甚,什么叫兵匪,兵就是匪。” 发了一通脾气后,胡三娘又哀求流云去给说说情,好歹不能让自己亏本不是? 流云去了,坐在李老三和李熙中间不回来了,来给胡三娘传信的是宜春院里的龟公,龟公伏在胡三娘耳边说李老三愿意花三百贯钱给李熙赎身,胡三娘闻之大惊,忙追问李老三有什么附加条件。 龟公嘻嘻一笑,赞道:“三娘果然老江湖,李都司想邀你芙蓉帐里滚一晚,一亲你的芳泽。”胡三娘默然良久,龟公以为她不肯,正要去回绝,胡三娘却深吸了口气,眼光点点地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难得他这么看的起我。三百贯,抵得上城里最红的头牌了。” 见龟公在发笑,遂喝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准备酒菜!我要陪我知情识趣的李郎喝一杯。” 胡三娘忽然像年轻了二十岁,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一夜的大火烧了半个麟州城,拂晓时分,火被扑灭,麟州城却还在冒烟。 一股巨大恐怖的黑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居民多已撤到了城外,凄凄惶惶,呜咽号泣。 火是昨夜一更末从流花坊烧起来的,骡马市周围娼院、乐坊一夜之间全部化为灰烬。火起之时,阖城军民齐往救援,城外的几座大营也派出千余名军卒入城救火。 彼时火势熏天,人声震地,混乱至极! 经过一夜奋战,火终于被扑灭,麟州州县两衙自火灭起,便封锁了火场,说是要查找起火原因。一天过去了,起火原因还在追查之中,因火死亡人数却已经火速地统计出来了: 从废墟瓦砾里挖出六具烧焦的尸体,面目不可辨。 一场大伙死了六个人,州县官员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大考将至,怎不为自己考评簿上的那几笔犯愁呢。经过多方查证,这六名死者的身份很快弄清了,有两个人略有些名气,两人同出宜春院,一位是宜春院的教头胡三娘,另一位则是小有名气的宜春院乐师李熙。 其他四名死者都是骡马市周边的娼院、乐坊里的*和奴工。 待到此时,两衙官员们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一些,虽然是死了六个人,但两个是属于贱籍的奴婢,四个是还没入籍的化外之民,六个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平民的命贵。 两衙官员弹冠相庆之余,突然灵感大发,好事亦接踵而来,先是经人举报,查明了起火原因,原来是一个卖马的奚人半夜嫌冷在广场上升火取暖,结果惊了马,惊马挣脱缰绳冲入人群,引起人群混乱,有人撞倒了风杆上的照明灯笼,因此酿成了火灾。 顺藤摸瓜查下去,结果更令人吃惊:原来那名点火的奚人竟是化了装的沙陀探子,他此番作为,竟是为了替染布赤心报仇! 原因既明,州县两级官署的捕快倾巢出动,在当地驻军的大力配合下,一举击杀隐匿在沙漠深处的沙陀余匪十三人。 至此麟州大火案完美告结,麟州地方已经拿出公帑、米粮抚恤受灾百姓,当地驻军则为受灾民众提供了上百顶帐篷,救灾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推进中。 麟州刺史奏请朝廷划拨救灾粮款,帮助受灾百姓重建家园。 仅仅只十天时间,黄衣天使就带着朝廷的救灾款来到了麟州,阖城百姓夹道欢迎天使,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至此,刘默彤方长长松了口气。 打发了州衙前来报信的差官,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属于自己的独立营帐。石雄、李老三、崔玉栋都在。眼见刘默彤面色黑沉如铁,三人紧张的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刘默彤当胸给了李老三一拳,怒斥道:“瞧你干的好事。” 李老三眼皮子直跳,歪斜着嘴颤声问道:“朝朝廷咋说?” 刘默彤无力地白了他一眼,苦笑道:“还能怎样,替你擦屁股呗。” 李老三拍了拍胸口,叫道:“娘也,长这么大,这回最揪心了。”见众人皆对他使白眼,他便又憨憨一笑道:“我早说过会没事的。我在点火之前,已经敲了锣了,但凡不是傻子谁不晓得跑?!” 立即就挨了一通白眼。 石雄搂着李老三的脖子说:“老三,咱俩现在虽然是兄弟,可是我还要说你的人品真不咋滴。胡三娘,你把人睡了吧,没钱给,你给人道个歉呀,你干嘛把人家房子点了呢。” 李老三老脸一红。 崔玉栋道:“点了房子都是小事,何苦又要了她的命呢,老鸨也是人呀,何苦呢。” 李老三的脸更红了,他脸颊上的肥肉用力地抖了抖,说:“完全是意外,我只想烧她房子来着,谁想烧她呢,无冤无仇的。何苦呢。” 刘默彤摆摆手,说道:“行啦,都别说了,她死了也好,她知道李兄弟的底细,她不死咱们的‘偷梁换柱’之计就无法施展。”又警告三人:“火是沙陀奸细点的,官府已有定论,休再胡说八道。” 石雄和崔玉栋点点头,李老三点头哈腰笑道:“晓得,晓得。”因见石雄和崔玉栋都瞪视着自己,遂也不敢吭声了。李老三因和胡三娘春风一度后拿不出三百贯钱,趁胡三娘熟睡之际,悄悄在宜春院里点了把火,他则趁乱带着流云、茉莉、李熙逃走。 胡三娘睡梦中被浓烟呛死,至死脸上还挂着甜蜜的微笑。 石雄问刘默彤:“大哥,你真的打算用这个李熙冒充四弟?” 刘默彤反问他:“那你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石雄摸摸头,不说话了。 刘默彤用力地捶了李老三两拳:“赶紧把那几个小女子送走!该说的话说给她们听,不管她们信不信,都要跟她们说。懂么?” 李老三赔笑道:“懂,懂,就说李熙是四弟冒充的,是咱们钉在宜春院的暗桩,为的是查访染布赤心的行踪,如今大功告成,他归位了。这事儿是我和胡三娘一手操办的,连斑斓虎都被蒙在鼓里,他被咱们利用了。胡三娘已死,死无对证。” 崔玉栋嘟囔了一声:“这等鬼话亏你们编的出来。” 刘默彤问他:“三弟,我也觉得这鬼话编的不咋样,要不你给琢磨一个?” “我,我哪会这个,我又从来不说瞎话。”崔玉栋嗫嚅道,说完不吭声了。 石雄捏着下巴默思片刻,点点头:“这么说也可以,只要咱们兄弟众口一声不说漏了,谁能知道?没人知道,哈哈。” “哈哈” 一众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 013.水月 我这是在哪?这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唐吗? 李熙又做了那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边,天色阴沉,小风飕飕,身上只盖着一块散发着浓重泔水味的破麻片,麻片下面的他清洁溜丢,一丝不挂。 衣服没了,鞋子没了,钱包也没了,开的车子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举目望去,混沌一片,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闪烁,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土街,低矮破败的房屋,行尸走肉般的行人和吱吱呀呀的马车。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自己穿越了。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唐吗?李熙有一次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说它不是,它的国号叫唐,它的都城叫长安,它的皇帝姓李,当今的天子叫李纯,年号是元和。可要说它是,它有着太多与记忆里那个唐朝不同的东西了,是记忆的知识失真,还是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幻? 看看眼前这条街吧,尘土飞扬,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癞狗乱窜,街道两边的乞丐比省城火车站广场上还多,这个唐朝繁华已逝,已经进入的了混乱黑暗的末期。 中唐政治黑暗,军阀混战,晚唐军阀混战,政治黑暗,两个时期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经济凋敝,苛政如虎,小民日子难熬。 这是记忆中那个唐朝,眼前的这个也是如此吗? 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去传说中的盛唐。 掩面哭泣时,忽见四名公差手提红白两色水火棍,耀武扬威而来,行人乞丐纷纷避退如蚁。官吏横暴,人民畏服,末世之兆也。 为避免穿越当天就横死棒下,还是赶紧趴下吧,没法子呀,这伙人真敢把人往死里打呀,一棍子下去桃花朵朵开,那是轻的,脑浆喷射,方显手段。 “如此邪恶执法,你们就不怕被人摄了像放到网上去吗?”李熙心有疑问。 所谓繁荣富庶,是一点没看着,除了街道两边一溜望不到头的乞丐大军,行走在街上的百姓也个个愁眉苦脸,一个个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胖、豪、壮,媳妇演绎的唐朝美人形象是半点没见着,多的是橘子皮的脸,仙鹤的腿,木讷的眼。 唉,晚唐也是唐,皇帝还姓李,国号还叫唐,既来之则安之,熬着吧。 可离谱的是,同为天朝上国,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呢,我说的话他们完全听不懂,我不懂他们的风俗,我的习惯处处犯他们的忌。 这回穿越有点难啊。 唉,也怪自己,当初要是能少追两部网文,少陪媳妇玩几场游戏,少跟同僚出去鬼混,而是充分利用业余时间去少林寺访师学艺学几路太极拳,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有武艺傍身,至少能在大街上打个把式卖个艺,胸口碎大石来不了,卖个狗皮膏药总行吧,又或者谋个不用动嘴的工作,譬如劫个道啥的。 至少不会混到饿昏街头被人当乞丐那么惨吧。 一想到自己在凉州做乞丐的那段经历,李熙就觉得浑身发冷,想到不做乞丐之后的种种遭遇,李熙更是浑身发冷,冷,冷,今天怎么这么冷呢。 唉,谁把我被子掀了?! 李熙一激灵从胡床上跳下来,眼还没睁开呢,就觉察到有恶风就扑面而来,是掌风,是暗中偷袭自己的铁掌发出的劲风。哼,来者不善呐! 好在,自己虽未曾赴少林学艺,却对如何破解这偷袭的铁掌颇有心得。 前世李熙虽然在某局从事内部档案管理工作,但某局的特殊工作性质却决定了每个干部职工都必须修炼一门特殊的防身技巧,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壮声势,胜能随众暴打穷寇,败能全身而退,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李熙对如何破解迎面袭来的拳、掌、吐沫、砖头都颇有心得,轻易就让你打我个耳光,哼哼,蔑视我局干部都是学文的吗? 我躲 虽然眼睛还没彻底睁开,但李熙已经运起了神功“铁板桥”来,但见他双脚钉地如钉,双腿支撑身体如柱,上半截躯体翩然侧翻向后,脑袋一晃,长发一甩,轻巧淡定地避开了迎面袭来的那招杀伤力极大的穿心碎石掌。 “哟,小子,功夫不赖嘛啊。” 不用问,发此轻蔑言辞的一定是刘默彤,这家伙仗着自己是将门之后,此次京西北剿匪又立了大功,根本就不把我这个前世某局档案室主任放在眼里。 李熙决心要给这位目中无人的刘旅帅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我局虽然提倡文明执法,但暴力执法的底子却从来没有丢,每一个干部职工,即便是我这样一个文职档案室主任,那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大清早的打的太狠,好说不好看,再说人家小弟都在呢,面子上总要过的去,小弟面前得给他这做大哥留点面子不是。 就来个“童子拜观音”意思下吧。 一念至此,李熙双手紧抱,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刀,看他将双手合十高高举起,突然睁开了双眼,蓦地大吼了一声: “大哥、二哥、三哥、老三哥,早啊。” “早你个求,太阳都晒腚了。”刘默彤喝骂一声,举手又要打。 李熙赶紧拱手作揖,赔笑道:“大哥息怒,小弟昨晚练功熬了夜,三更末才眯瞪一会,所以起晚了点。” 刘默彤对李熙的这个解释还算满意,他围着李熙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真是越看越喜欢: 小伙子不错,有鼻子有眼的,长的真像我的那个短命的兄弟,这家伙往老夫人面前一站,就算把脸让她摸,让她摸,你让她摸她还不让她摸出问题来? 摸,断然是不行的,面皮再像,架不住骨骼不像啊,人的手比眼睛可狠着咧。 不过骗骗一般人,那是绰绰有余了。 更让刘默彤欣赏的是眼前这位“杨赞”脑子够活络,好话歹话跟他说一遍他就明白,利害关系是一点就透,让他做替身他就做替身,让他装孙子他就装孙子。聪明。 此人还有一桩好处就是勤苦敬业,本来已经跟他说了只需要在老夫人面前装三天孙子就万事大吉,可你看看人家,早已把装孙子当成了自己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 以干事业的心思去干工作,那还能不干出一番事业。 勤苦、用心,悟性好,加上本身资质也上佳,刘默彤对李老三找来的这个杨赞替身是十二分的满意。 安抚了李熙几句,把事先承诺的好处又摘要重申了一遍,刘默彤淡淡地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杨赞,我的兄弟,靖边侯的独生子,朝廷的平山子,老夫人的乖孙子,我大唐岭南道韶州新任的正九品参军事。听明白了没?” 李熙点头说:“我明白了,大哥。” 刘默彤用手按着他的肩,又道:“李熙,你,十三天前的你,已经在麟州骡马市的大火里被烧死了,你记住了吗?” 李熙认真地点头说:“大哥,我记住了。” 刘默彤拍打着李熙的脸说道:“你最好记住了,李熙已经烧死了,死人就是死人,他要是又活过来了,那就是诈尸,是妖精,你明白吗?” 李熙使劲地点头,两颊微红,激动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世上没有他这个人了。” 刘默彤挥舞着手说:“有也不要紧。不过要是让我瞧见了,我一定再点把火把他再烧一次,你没意见吧。” 李熙说:“烧的是他,我又什么意见。大哥,我跟你说,你放心,他要是敢活过来,不劳您动手,我点火,我亲自动手烧他个灰飞烟灭。” 刘默彤把两条胳膊一起放在李熙肩上,一脸严肃地说:“兄弟那个咱们一起喝酒去?” 李熙还在发愣,早被石雄兜头推了一巴掌,笑骂道:“蠢东西,大哥认你做兄弟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李熙忽地回他一个侧踹,厉声叫道:“老二我警告你,再动手动脚,我不客气了。” 石雄一愕,脸刷地变黑了,正要发作,被刘默彤拦住了,说道:“老四做的没错,自家兄弟嘛,许你打不许人还手吗?” 是大唐又不是大唐,不是大唐又是大唐。 今宵自己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又一次把李熙脑子搅成了一团糨糊。 度过两年的流浪生涯后,尝过了为奴为婢的悲惨生活,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在美丽柔情的茉莉姑娘的帮助下,自己一脚就从地狱跨入了天堂,其转变之快恰如当初从天堂的高架桥上飞流直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说妓院不是人待的地方,李熙却不这么觉得,自己的好日子正是从宜春院开始的,身为宜春院首席乐师,李熙两年以来第一次连续三天吃上饱饭了。 因为所做小曲清新别致,自成一家,短短时间内李熙就在骡马市声名鹊起,在宜春院内部更是被当作活宝一样供着,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糜烂的生活。 那些想搏出位的美丽鲜嫩的花骨朵们为了从自己这里求得一首新曲,那是争着打着要往我怀里扑啊,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将来怎么办,真是腐化堕落。 一个月做十首曲子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样的奇迹李熙自信自己至少还能延续个两三年。“k歌小王子”的绰号那是浪来的吗?那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 两三年以后,李熙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腰缠万贯了吧,下扬州,对就去扬州,长安、洛阳都不保险,瞧这架势,天下马上就要大乱啊。 才元和年间啊,与李二陛下、隆基大帝并列的元和大帝李纯还春秋鼎盛呢,“小太宗”还在当皇子,王守澄据说已经在宫里熬出头了,仇士良还不知在哪玩呢,大唐若就这么完了,那甘露之变还搞不搞了,武宗的佛还灭不灭,李德裕和牛僧儒还争不争了,这么多牛人都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这天难道就要变? 很有可能啊。 经过那么前辈穿越者的不懈努力,谁敢保证眼下这个大唐还是史书里记载的那个李唐王朝?不是说尽信史不如无史吗?中晚唐的历史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手捧新旧唐书穿越来指点江山?哼,做了太监你才知道自己是独生子啊。 不去想那么多了,想了也白想。 十三天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命运由天不随我啊。 冒充死人去哄老太太开心,这话能信吗,信了是棒槌。问不信你答应干嘛,干嘛,对着那几张杀人放火的嘴脸,你敢不答应?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吧,上天班打天卡,珍惜眼下吧,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吧。 管他是风月大唐还是水月大唐,死了万事皆休,不死 唉,这哪来的这么多陀螺? 喝的醉醺醺的李熙眸子里忽然出现了许多旋转的陀螺,哦,不是陀螺,是舞姬旋转的舞裙,穿的可真少呀,大腿可真白呀,小嘴唇可真香呀。 对嘛,这才是我心中的大唐。 “小羊们,我来了” 李熙离开坐席猛力向前一扑,飞旋的舞女的裙没有捞着,却挨了无数的愤怒的脚。 啊!怎么还有高跟鞋呐,我这究竟在哪呀? 014.朝天阙 为害西北多年的沙陀匪患终于在元和十一年秋日被彻底荡清,大军尚未班师回朝,朝廷对有功将士的嘉奖就已到达军中。平山子杨赞因功被授予岭南道韶州参军事一职,品阶正九品。 正九品,说起来不高,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而参军事一职并无具体职掌,有事则出,无事则留衙习学,作为士子初仕起家之官最恰当不过了。 李熙对这个认命很满意,虽然已经来到大唐两年时间,但一直浪迹边地,对官场里的勾当完全还是个门外汉,有这么一个地位超然却又接近核心的职位给自己起手历练,那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得有命去做这个官。 岭南道远在天南海角,韶州距离长安三四千里,远离大唐的腹心之地,按照官场惯例,那里就是官场失意者的流放地。 流放,这个词看着虽然刺眼,但总比卸磨杀驴强吧。 李熙是真心希望刘默彤他们能流放自己,就算一辈子不回长安他也愿意,但究竟能不能如愿,他拿不准,或许有点希望了吧。 毕竟费了这么一番心思,把自己弄到这么远的地方,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方便动手脚? 有待观察。 因为在酒宴上喝醉了酒,扑去抱舞女反被舞女踩伤,平山子杨赞一下子成了名人。一帮浮浪子弟惊奇地发现军营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大牛人,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就惊人啊。 出了名的“杨赞”在受伤卧床休养期间,前来探视的人竟把门帘都掀破了。 搞的石雄好生紧张,不得不整天挎刀守在床榻前,让不明真相的人好生羡慕:瞧人家这兄弟感情,真是激情四射啊。 李熙应付的滴水不漏,一点篓子也没出。虽然如此,在石雄的撺掇下,刘默彤还是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李熙一副俯首帖耳、甘心受教的样子,表示诚心悔过,并保证此类丑闻将来绝不再犯。 刘默彤没话说了,石雄却仍在他耳边嘀咕。 “大哥,你瞧见了吧,这小子在跟咱们玩心眼子呢。” “这话怎么说。”刘默彤正在举石滚子,一声大汗,听到这话,皱着眉头问道。 “我觉得他那天借酒撒疯是有预谋,有目的的。” “哦,说下去。” “大哥您想,那天饮宴的时候,鹿将军、常判官都在,诸将喝酒都有节制,连平日嗜酒如命的张远那天都收敛了许多,可你再看他,平素一个机灵谨慎的人反而放开胸怀喝醉了。光醉倒也罢了,可他后面又干了些什么?竟然借酒撒疯,去搂抱舞女。哼哼,真是胆大妄为,这等事连萧文苑、虬龙、张远这样的莽汉也不敢干吧。他却干出来,我以为他这是在跟我们耍心眼,他怕咱们卸磨杀驴,因此故意生事,让人知道天下还有他这号人,将来咱们再想动手,就不得不有所顾及了。所以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有心计,咱们得留神提防着。” “说完了?”刘默彤还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 “说完了。大哥,你不信?”石雄有些诧异。 “我信,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呢。”刘默彤放下石滚子,取毛巾擦了把汗,笑着问道。 石雄见刘默彤神情有些不善,尴尬地笑了笑,说:“大哥,你别这么看着我呀。咱们甘冒风险干这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老夫人承受不住,白丢了性命。咱们这是行善之举,行善之举岂能害人性命呢?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可咱做好事也不能不提防歹人吧,你说这万一” 刘默彤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他反问石雄:“他有心机不好么,那说明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知道进退。我问你,把这件事捅出去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咱们挨刀坐牢,他就能脱得了干系?你我要是抵死不认,死的怕还是他吧。反之,装聋作哑,他就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一个乐师能跟朝廷的子爵、九品命官相提并论吗?说,对他有百害无一利,不说却有这么多好处,你说他说不能呢?” 刘默彤擦了汗,穿上衣袍,又对石雄说: “老弟,多长个心眼是没错,可做人嘛,也该把心放宽敞些。什么都放不下,迟早会把自己憋死的。回朝见了驾,你就要赴山东赴任了,以后手下也有几百个弟兄,什么事都搁在心里头,还不把自己累死。听大哥一句劝,把心放宽,天地都宽。” 听了这番话,石雄哑口无言,什么也不想说了。不过暗地里他还是交待了几个亲信护兵要严密注视李熙的一举一动。但有异动立即回报。 到大军班师回朝之日,李熙终于能勉强下得了地了,长腿舞女的腿是真好看,但踢起人来也真狠,生生的让她们踢断了一根肋骨。 骑马是不可能了,他的骑术本来就很粗疏,这种情况下更是骑不得了。 这样也好,本来刘默彤还担心他的骑术太荒疏,会让人瞧出破绽来呢,这下好了,有了充分的理由躺在运送辎重大车上了。 不过李熙宁可自己拄着拐杖跟在车后走,都什么破车子呀,连个胶皮轮子都没有,颠的人脑浆子都碎成豆腐脑了。 李熙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索有关炼制橡胶的知识,曾记得中学历史课本上提过,19世纪那会儿,英法殖民主义者曾经在东南亚一带圈地建过橡胶种植园,强迫当地劳动人民割橡胶树取出白色的浆液,再把浆液运回母国炼制橡胶。 天然橡胶是由橡胶树流出的白色浆液炼制而成的。这点李熙记得很清楚。至于怎么炼的,书上没说我怎么知道? 知识储备不够,加之既无书籍资料,又无百度、搜搜、360,(谷歌就算了,查了也是结果无法显示。)为大唐制造第一个胶皮车轮的念头就此打消。 还是想想回京以后怎么办,嗯,也就三四天的时间,据他们说自己和平山子杨赞长的很想,加上神神叨叨的石雄出的那个神神叨叨的计策,看起来老夫人那并不难糊弄。 还是想想以后的事吧,死了万事皆休,先想活着该怎么办。 传说中新官上任都得给上司带点礼品吧,带什么好呢,拎着东西是不是太那个了,还是充张卡吧,哦,充不了,那就封两个红包吧。铜钱带着太麻烦,弄两根金条吧,银锭子也可以呀,就是没有。好像金条也没有。 送俩美女,歌姬、舞女,听说他们就兴这个,唉,貌似也没有。 骑在马上的李老三巡视过来,见到拄着拐杖在地上和士兵一起行走的李熙就勒住马,笑问道:“你没马么,怎么不骑马?” 正在为送什么见面礼给上司而苦恼的李熙闻听这话,顺口答道:“我只爱看步兵。” “步兵?”李老三疑惑地问道,“什么步兵?” 李熙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举起手杖来,尴尬地一笑,说:“我伤还没好,骑不了马,坐车还不如走呢。所以我就成步兵了。” 李老三哈哈大笑,末了,笑骂道:“那是你活该。你这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连鹿将军的女人你也敢扑,踢你是轻的,捆起来丢到臭水沟里淹死也活该。” 说着李老三俯下身来,跟李熙说道:“你真不知道,那个长腿穿紫罗裙子的女人是鹿将军的侍妾?蓝眼珠子黄毛的那个是常判官的,常判官的嘛,你懂的,那就是掌书记的,掌书记和咱大帅是什么关系?明白了吧,那女人是咱大帅的盘中菜。你也敢动。” 李熙觉得这里面的关系还挺复杂,自己一时理不清,也不好多问,便笑道:“鹿大将军的女人,我敢碰吗,我那天真是喝多了,脑子里一团糨糊。” 李老三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熙,意思还是不相信。 恰在此时,军中司号吹响了息兵号,到了休息时间。 李老三索性下了马,把缰绳丢给护兵,和李熙找了棵小树,倚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先接过护兵递来的水囊灌了口水,又倒出一捧,胡乱擦了擦脸。 等他打发护兵走了。这才见到李熙颤巍巍地扶着树坐下来。 李老三惊叫道:“你真伤的这么重啊。” 李熙好容易坐好,听了这话,不禁一阵苦笑,皱着眉头说:“装什么不好,我装受伤干嘛,再说我这伤,伤的也不光彩吧。” 李老三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又说道:“当初该让老二去找一下赵司马,好歹弄个‘因战负伤’,至少还能得些优待呢。老二跟赵司马是同乡,算算还是表兄弟呢,熟的不得了,他说句话,赵司马一准答应。可惜了。” 015.纠结中 李熙笑了笑,石雄防自己跟防贼一样,他岂肯帮自己。 歇了一会,李熙问李老三:“老三哥,您这回高升郴州团练使,打算给上官送些什么见面礼?我不怎么会说话,如有冒犯,您别见怪。” 李老三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矫情什么呢,咱们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避讳这个。跟你说也无妨,我呀,准备” 两个人头碰头,李老三凑在李熙耳畔嘀咕了几句,李熙蓦然大惊,面露崇拜之色,挑起大拇指赞道:“好手笔,如此,上官也该娃哈哈了吧。” 李老三大手一摆,笑道:“这算什么,跟着行情走罢了,谈不上高低。” 说完他问李熙:“你打算孝敬点什么?韶州的常使君出身寒门,胃口可是不错啊。” 李熙笑道:“我能有什么孝敬的,还不全凭大哥二哥老三哥您做主。” 李老三嗤地哼出一丝冷笑,道:“这话说的我不爱听,你这可是为自己奔前程啊。现今咱们是坐在一条船上不假,可过几天,等出了京,咱可就是各顾各的了。兄弟是兄弟,兄弟又不是爹娘老子,谁还能管你一辈子啊。” 李熙皱着眉头,做沉思状,忽又听李老三低声献计道:“你老哥我家境一般,顾自个都顾不过来,兄弟这个忙我是想帮也帮不上,你二哥那比老哥我稍好,不过你也指望不上,你那二嫂子你见了就知道啦。你大哥嘛,倒是有些家底,奈何要他关照的太多,挤不出多余的给你。倒是老崔那,你可以多费点心思,他崔家世代公卿,几百年积攒下的家底,拔根毛给你,就能保你下辈子官运亨通啦。” 李老三有教导道:“这参军事看着官不大,却是个可上可下的角色,干的好两三年后就能放个县令,可莫小看这县令,如今的圣主最看重有才干的人,没在县里干过想往上爬,门都没有,反之在县里干出名堂的官员,连着跳的比比皆是,说不定五六年后,我就该称你一句李使君了。” 李熙在心里想:“还五六年呢,五六天后我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李老三说完,就倚靠在树干上,惬意地眯上了眼打起了盹,午后的阳光暖熏熏的,正是一天里睡觉的最佳时节。 李熙也学着他的样子合上了眼,其实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心里油煎一样难熬。 李老三啰嗦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打消他的顾虑,尽心尽力地演好长安的那场戏,等见过老夫人出了京,他们还能让自己活着吗? 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人也该知道冒认官亲是重罪,何况自己冒充的是朝廷的平山子、岭南道韶州的正九品参军事,这不是冒认官亲,这直接是冒充官员。 费了这么大周章,冒这么大风险,仅仅只是为了糊弄一下瞎眼的老太太? 就算退一步说这几个人真是一片好心为了不让老夫人伤心而搞出这一出,事后是不是也该做个补救措施呢,比如杀人灭口什么的。电影小说里不都这么说的吗?换成是自己也要这么干啊。 他们或许公卿子弟,或是将门之后,又都是边地厮杀多年的将校,杀人对他们来说算事情吗?为了把自己弄出来,他们不是已经点火烧了骡马市死了十二个人吗? 何况自己现在根本就是个死人,再死一次,谁又会知道? 李老三这番话要是出自石雄之口,李熙是一准不会相信,也不知道这个石雄是不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晚唐名将石雄。李熙总觉得这家伙不像是个将才,倒像是个爱搬弄是非的狗头军师。 不过眼下说这话的可是李老三,瞧他那张憨厚耿直的脸,能让人不信吗? 信了才有鬼呢! 李老三这家伙才最不是个东西呢。 别看表面上李熙和他称兄道弟,说说笑笑,心里可早看清这人的真面目了,十足的阴毒小人一个,骡马市的那场大火一定就是他放的! 李熙做这样猜测是有根据的,两个月前李老三买了流云和茉莉两人,并留在宜春坊跟自己学曲,这期间他授意流云私下劝自己离开宜春坊,跟他回长安去,并承诺说长安城里的官办教坊随自己挑,看中哪一家,他就会为自己推荐哪一家。 这个条件说起来已经十分优厚了,长安城的官办乐坊乐师的地位并不低,薪俸更是高的惊人,换成其他乐师只怕毫不犹豫就会答应下来。 可惜他遇到的是李熙,一个虽然卖力却并不敬业的乐师,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了宜春坊的乐师,但这只是他漂白身份的一个跳板,换句话说李熙的理想不是做乐师,他开出的诱人条件对李熙并不觉有诱惑力。 骡马市起火的那天晚上,他又来了,说是考校流云和茉莉的功课,却莫名其妙地跟自己拜了兄弟。事后想想这件事有猫腻呀,流云和茉莉两个一直在旁边帮他说项,茉莉心思单纯或是出于一片好意,流云呢?这小女子心机比海还深! 身为军官夜不归宿已是可疑,他一来骡马市就起了大火,那火还是从宜春坊烧起的。火起之时胡三娘不知去向,她去哪儿了呢,说她喝醉了酒,躺在屋里让烟熏死了。 有古怪啊,这件事最有古怪,半老徐娘身为乐坊教头,认真敬业,堪称楷模。她又不需要陪客喝酒,怎么会醉酒躺在床上挺尸,火起也不知道跑? 茉莉曾说过,李老三曾出三十金求胡三娘*一晚,却遭到婉拒。 诡奇的是被拒之后的李老三似乎并无不高兴的意思。 茉莉曾将此归结为胡三娘手段高明,夸她是花场老手,擅于摆平各色人等。 李熙却不这么看,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到烟花之地寻花问柳,出了三十金的高价,竟被人拒绝,心境该是怎样。 愤怒,只会是愤怒。 当场发作是常态,事后算账也不稀奇。 受了一肚子气屁也没放一个,那是圣人或是受虐狂。 李老三显然既非圣人亦非受虐狂,他被拒后竟然没有当场发作,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准备秋后算账。 仔细一想,这种可能性是相当高的,前线战事吃紧,身为军官却在妓院大打出手,逞威风,赢了面子,输了前途,这种蠢事谁肯干? 而等到大军得胜之日再去找面子,就算把妓院砸了,上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屁大个事嘛,不就是砸个妓院,打个老鸨,谁在这种事上较真,那他就不配掌军。 自己死而复生,因为他们需要自己做别人的替身。 胡三娘是死是活,难说,生死都有可能。李老三手黑点,她就死了,李老三阴暗点,就掳她去搞*室培欲了。 李熙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李老三这个人看似憨直莽撞,实则心机深不可测,胡三娘驳了他那么大的面子,一刀杀了,想都别想,怎么着也得把人关起来折磨个体无完肤啊 李熙承认自己心理阴暗了点,因为羞愧,额头上不觉渗出了一层虚汗。 “怎么啦,出这么多汗,来我帮你擦擦。”李老三见李熙额头出汗关切地问道,随即一张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手绢就出现在李熙眼皮子底下,一股沤馊铺面而来。 李熙捉着脖子干呕了一声。 李老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手绢或能让女人怀孕不假,可你又不是女人,你呕个屁啊。” 李熙把手直摆,连声告求道:“求求您了,把那你的送子观音手帕拿走,我看着就难过。” 李老三不情不愿地把李熙新命名的手绢揣进了兜里,眯着眼望着西边的阳关,说:“再有两天就回到长安啦,五天以后,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去南方好啊,南方暖和,听说那地方一年直落一场雪,三月底就能穿单衣了。” 郴州那地方冬季下几场雪,几月份能穿单衣李熙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地方是离韶州最近的一个州,只有区区四百里,而韶州到岭南道节度使驻地广州尚有五百多里的路程。此外,郴州还是韶州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 这就意味着如果李老三邀请自己结伴同行,自己似乎还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山高路远的,万一出点意外 李熙不敢往下深想,想多了他会疯狂。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呀。 他苦苦地思索着 016.入宫记 麟州至长安城一千四百六十里,快马两日即到,当然大队行军不可能那么快,运送伤员辎重的后军辎重营走的就更慢了。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竟就过去了半个月时间。 旅途幸苦,为钱愁的人憔悴,临到长安的前一天,李熙忽然病了。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喷嚏一个接一个,鼻涕擤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刚弄干净,眼泪又下来了,折腾的李熙苦不堪言。 瞧着兄弟受罪,李老三心里也挺难受,一番思量后,他终于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奔着宿营地旁一条碧清的小溪去了。 其时,晚霞正浓,天边一行孤雁,一派秋日晚景。 在溪边找了一块石头,李老三像根木桩一样费力地蹲了下去,耗去了半斤皂角,搓的手像褪了皮的胡萝卜,他终于把平康里某位姑娘赠他的手帕洗出了本色。 月白色的绸子底子,边角勾勒着金丝银线,一角上还绣着朵怒放的牡丹花,睹物思人,李老三望着手帕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方手帕很快塞到了李熙手里:“兄弟,别老用袖子了,让宪官们瞧见要挨弹劾的。” 李熙:“呃”呕吐起来。 尽管李老三洗了一下午,手帕上还是透着一股异样的臊臭味,也不知道这家伙平时都拿手帕干嘛了。李熙接受不了李老三的手帕,但这份关切之意他还是收下了。 一个女人为了洗衣做饭,那说明她心里有了你,一个男人为你洗手帕 “呃” 李老三幽怨地望着李熙,胸中怒火冉冉升起:“臭小子,老子内衣穿了四个月没洗一次,这大冷的天我为你洗手绢,你他娘的还不领情。我打” 后来,李熙接受了李老三的好意,开始用他的手绢擦鼻涕,擦的小心翼翼,虽然李老三一再辩解自己那一拳只用了一成功力,但李熙还是认定自己的鼻梁是被李老三打断的。 某日,大军行进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阙搂,行进中的将士骤然一片欢腾,长安到了,我们都活着回来了。 李老三策马来到李熙身边,指着前面的城楼,说道:“瞧见没,玄武门,进去就是大明宫。唉呀,这真是天恩浩荡呐,一回来就能进宫觐见天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李熙心里嘀咕要不是你们路上磨磨蹭蹭,前天就能回来了,这满面尘土的进宫去觐见天子嗯,倒是个不错的创意,让天子看看将士们的辛劳也好。 李老三刚感慨完,玄武门内就飞出七骑来,卷着一股黄尘,霎那间来到行军大队前。 人马未到,停止行军的号角便已吹响,纠察风纪的飞骑四出驰骋,纠察校尉厉声呼喝,督导士卒停止前进就地待命。天子宫阙遥遥在望,一股威严肃杀之气的压抑下,后军辎重营上千人无人敢出一声。 有品阶的校官纷纷出列向前,按军职高低列队于本部之前。李熙虽已被授予正九品参军事,但官凭尚未到手,身上穿的也还是护兵号衣,此次宣旨他没资格参与,只能远远地看着。 圣旨宣读完毕,众人纷纷起身,李熙愣了一下:这就结束了,不喊谢主隆恩了吗? 没喊谢主隆恩,三个传旨的黄衫太监就已经上马回城去了。 接旨之后,大军迅速向西南开进,半个时辰后进驻到右龙武军的一处大营,兵士解甲交还武器,全体军官出列结合奔赴太极宫赴宴。大唐天子前日下旨在太极宫昭德殿摆庆功宴,为西征归来的有功将士接风洗尘,后军因为路上耽搁的行程,磨蹭到庆功宴开始前才回到长安,此时也来不及梳洗打扮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奔着太极宫去了。 从西内苑斜穿到芳林门,进门左拐就是太极宫,从安福门进皇城,沿着横街来到长乐门外。西内苑不让骑马,众将是一路狂奔而来,李熙身上伤未痊愈,这一路跑的是苦不堪言,入宫门时涕泪交流的他着实挨了许多鄙视的目光,好在没什么人为难他,连一门心思要在骨头里挑鸡蛋的风宪官们也出奇地和善。 三位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御史看起来被李熙的一片忠纯感动的不行。 “啧啧,瞧瞧人家,进趟宫就感动成这个样子,难得啊,如今这班年轻人还有几个知道忠孝两字怎么写?”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感动的胡子乱抖。 “瞧这架势要是见了圣主,说不定要哭晕过去呢,这份忠孝,啧啧”另一个白胡子老爷爷附和道。 “我看是不是得跟里面的大声招呼,这陛下赐宴,有人昏倒,说出去到底不好听。”第三位白胡子老爷爷好心地提醒前两位。 “要的,要的,我看就让李德裕去吧,他不是喜欢管事吗。” “嘻嘻”三个白胡子老爷爷同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李熙抽着鼻子,仰着脖子,瞪着白眼,随大众人马进了太极宫。 太极宫号“南内”,是在隋朝旧宫基础上营建的,一度是唐帝国的政治权力中心。 但自大明宫建成后,帝国的政治重心已悄然北移,皇帝早已不在此居住,只是偶尔在这里举行典礼。 进了几重宫门,挨了几次“搜检”(搜身)李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过一道门就被搜一次身,嗯,瞧起来宫里的警卫工作做的还是很过硬的,只是这秩序 李熙望着四周如菜市场般热闹的景象,心里颇感纠结,都说唐人豪放,但似乎也不该是这么个豪放法吧,这是去太极宫赴宴啊,还是太极宫逛庙会呢,乱哄哄的,成何体统。 有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聊聊,奈何身边这些个同僚个个都像跟去抢绣球似的,甩开了膀子猛力往前挤,谁也不搭理他。而李老三,因为“手帕事件”,李熙决心先冷落他几年,就算自己急的发疯了也不找他聊。 又过了一道宫门,又经历了一次入宫“搜检”,一群金吾卒引着众人进了弘文馆内的一座小院,院里一座偏殿,吏部临时借用过来,在这设了一个沐浴所,供朝觐官员整理衣冠,收拾头面。 这些从西北前线归来的有功将领们,一下马就奉旨进宫赴宴,个个灰头土脸的,要不收拾收拾,看着该有多闹心。再者许多新授的官员如今连官服都没有,穿着破旧的军衣赶去赴宴于礼制也不合。 017.沐浴所 为了把这群大唐新贵们拾掇的精精神神朝觐天子,吏部没少费心思,早几天前就商借了这座放置杂物的偏殿,没日没夜地干了好几天,终于敢在酬功宴前建起了这座沐浴所。亏得未雨绸缪做了准备,否则这么一大帮子军官一下马就哄进宫来,还不得着心死? 殿前的院子里左手边一溜摆开了六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站着三个小吏。十八个人由一位司官统领,负责给新任大唐的官员们发放官服和鱼符。 领了官服和鱼符的大唐新贵们则排着长队,挨个儿走进偏殿沐浴更衣。 踏入大殿迎面一溜排开十六口大缸,缸里贮满热水,缸的旁边则放着三个矮几,第一个矮几上摞着厚厚的一叠麻白布毛巾,第二个矮几摆着一只竹篾筐,里面放着擦洗身体的皂把,第三个矮几则放在一只陶罐,里面装着的是皂角液。 沐浴者先在门口从小吏手里领一个布口袋,脱掉衣衫,把旧衫放进口袋,然后在小吏奉来的纸条上画上自己的名号,会写字的写下名字,不会写字的画一个自己能认得的符号,画完画押后,小吏当面把布口袋封好口,将纸条贴在封口上,交由专人看管。 因为时间紧迫,每个人的洗簌时间都控制在半盏茶之内。洗簌完毕,右小吏领着来到偏殿一角,由专门的梳头太监帮着穿衣梳发。 收拾停妥的新贵官员步出偏殿,到西墙下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里,围着几张胡桌喝茶。每凑够二十人,就由两名太监领着赶往举行宴会的大殿。 百十号人进进出出,竟是秩序井然。 李熙心里默然,瞧这架势倒是有点大唐皇宫的风范了,看起来刚才的混乱只是假象,大唐官员的组织性纪律性还是蛮不错的嘛。 领了官服,李熙进入偏殿,洗澡、洗头、沾青盐刷牙,伍分钟搞定,捧着新领的官服,热气腾腾地朝殿角两个梳头太监走去。 太监,嗨,这就是传说中的太监!李熙心里有些莫名地激动。 《葵花宝典》、《吸功大法》、《化骨绵掌》、刘喜、海大富、曹少钦 李熙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这位上官这边请。”一个圆脸小太监低声说道,腰弓的像只河虾。 看他年纪不过十三四的样子,身量未足还像个儿童,站在他身边的同伴比他略大一点,眉清目秀的一张长脸上挤着浅浅的笑容,给人一种温顺听话的感觉。 “哦,两位公公请了。”李熙赶忙收摄其心思,随口说道。 两个太监顿时就是一愣,对视了一眼,腰就弯的更狠了。 长脸小太监柔声说道:“折杀奴婢了。” 声音依然轻的像蚊蚋哼哼,神态则似乎比刚才更恭敬。 李熙心中不觉有些感慨,唐朝中后期宦官势力崛起,插手朝政,后世论及此段历史,总不免要咬牙切齿痛骂一番,把无尽的脏水都泼在这些没根的半截人身上。 久而久之,唐代中后期的太监几乎成了阴险、狡诈、贪婪、残暴的代名词。李熙在前世就是这种印象,对待太监问题上也免不了口诛笔伐,慷慨激昂一番。 但当他真正面对两个活生生的太监时,早先的那些成见突然烟消云散。太监也是人,并不是丧失人性的怪物,此其一。其二,远的不说,就眼前这两个太监来说,看起来还是蛮顺眼的嘛,知情识趣,挺懂礼貌。 瞧人家这服务态度,简直无可挑剔,明明长的比人矮一大截,给人梳头的时候还要弯着腰低着头,你就算不嫌累,这样扯着人家的头发,别人受的了吗? “哎呀。”李熙忍不住惨叫了一声,伸手一抓,五指之间就多了一绺头发。对太监的好印象就此终结。 梳头的太监吓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撅着屁股,头也不敢抬,另一个太监也吓的面色苍白,忙放下李熙的官袍,趴下陪跪。 立即惹来一大串目光。 “请起,请起。”众目睽睽之下,李熙弯腰扶起了两个太监,没有什么心机,完全出自自然。试想理发店的少爷给你吹头时,不小心弄掉了你两根头发,趴在地上给你赔罪,你能怎样?踹他两脚,还是大怒而去,不给钱就走? 人是扶起来了,两个太监却一起哭了起来,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似的。 “弄掉一根头发而已” 李熙望着两个尚显幼稚的小太监,心里有些不忍,这么大的孩子,搁在后世,还在上初中吧,哪个不是父母呵护,爷爷疼奶奶宠的。 “咳咳。”李熙手指轻轻一弹,那绺头发便在空中飘浮起来,他呵呵一笑,按着两个太监的肩膀,低声警告道:“掉根头发而已,又不是掉脑袋。二位再这么哭下去,弄不好真要掉脑袋的。” “唉。”长脸的小太监先回过神来,他感激地望了李熙一眼,用袖子一擦眼泪,赶紧呼喊他的同伴:“仇儿,快,别磨蹭了,上官的大恩大德,咱们留着以后报吧,眼下得先把活儿干好。” “唉。”圆脸小太监恍然大悟,赶紧站起来,两个人又围着李熙忙活起来。 那个圆脸梳头的小太监姓仇,李熙正想问问他的大号是不是叫仇士良,忽听得殿外院中传来一阵骚乱,就听一个清脆的儿童嗓音嚷叫道: “别跪,别跪,都不许跪,不许跪,谁敢跪小王砍了他的脑袋,听见没?仇士良,你死人呐,拦着他们,别让他们跪。” “仇士良!”李熙心头一震,晚唐太监界的顶尖大牛终于出场了。 仇士良的确是出场了,不过完全没有大牛人的风采,他此刻算是狼狈到了极点,帽子歪斜着戴着头上,袍服上横七竖八的全是脚印,以屁股和大腿处居多,两只眼则被毛笔画了个大大的黑眼圈,鼻子也被涂成了黑色,乍一看,好可爱的卡通熊猫啊。 更为狼狈的是,此刻他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根草绳,草绳的另一头则牵在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手里。 那孩童身着黄衫,头戴紫金冠,再瞧他那副飞扬跋扈的劲儿,不用说准是位皇子。 “噗哧” 众人皆屏息凝神之际,李熙却没忍住发出了声,一个喷嚏憋在嗓子里实在太难受了。 “你”那小皇子突然把手指向了李熙,“方才是你笑的,对不对?” 018.编戏文 “啊,是小臣。”李熙笑咪咪地直视着那小皇子。 小皇子见有人在自己这极具威严的一指之下,既没有跪地叩头求饶命也没有吓晕过去,心里不怒反觉有趣。 他名叫李湛,是皇太子李恒的长子,虽然只有七岁,却有一个名震京师的绰号:“神京小霸王”,有两句话形容他的威风:“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 他的祖父是当今天子,他的祖母是内宫之首郭贵妃,他亲爹是当今太子,他亲娘是太子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湛早已习惯了在自己面前低眉的侍郎,摇尾的将军,如今一个区区九品小官,竟然敢当面朝自己笑,有意思,有意思。 他托着下巴,绕着李熙转了一圈,忽然发声问道: “哑巴啦,怎么不笑了?在小王面前失仪的人,无一例外都掉了脑袋,你不怕吗?” 李熙摇摇头,竟是满面春风。 李湛觉得挺有意思,便指着身后的仇士良:“识得小王的宝贝吗?” 李熙轻轻地摇摇头,仍然满面春风。 李湛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指着李熙向身后四个铁甲禁卫下令道:“把这个只会笑,不会说话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禁卫立即窜上来抓住了李熙的肩膀,拖着就走。 “慢着,回来。”李湛叫道。 李熙心里一乐,他早算准面前的这小皇子会有此一叫,敢牵着仇士良在宫里四处乱窜,这人该有多大的势力,又该有多么的混账? 这种人天生就长着逆毛,逆毛就不能顺着捋,得想辙出奇制胜。捋的好活命,捋不好喀嚓挨一刀,一了百了。 “大王不必垂询小臣为何发笑,小臣这是配合大王您演戏啊。” “演戏?演什么戏?你说给小王听听。”李湛瞪着大眼睛追问道,一脸的煞气。 “小臣若是猜的没错,大王此刻正在和仇公演出《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这出戏啊。” 李熙不慌不忙地说完,坐等眼前这位小皇子傻眼。 当今皇宫里最流行的文体活动有三样:马球、竞舟、听戏。 马球是男子汉的运动,竞舟是水上运动,听戏则老少咸宜。 眼前这位小皇子年纪尚幼,打马球不适合,竞舟恐怕也没他的份,听戏却是免不了的。皇家子弟身份特殊,见多识广,什么样的戏不曾听过?若突然冒出来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戏,李熙不相信以他孩子的天性不会追问,只要他开口问了,那自己就有说辞了。 《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这出戏,小皇子一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为它根本就是李熙胡诌的。 果然,李湛有些发懵。打猎、听戏、赌钱是他的三大爱好,哪样不是业内顶尖水准,百戏、坊戏、宫廷戏瞧的多了,没听过有这么一出啊。 “唉,你说的是什么戏,小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哦,是《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 “《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李湛嘀咕了一句,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火花,却把手一拍,叫道:“我想起来了,这出戏小王看过,说的是周文王牵着自己的爱驹,到渭水河边访查贤人,结果遇到了正在垂钓的姜子牙,由此成就了武周灭商的千古佳话,对不对?” 李熙长揖到底,面露万分钦佩之色,感慨地说道:“大王英明,正是如此。” 李湛哈哈大笑,对自己的这份急智十分得意,万分欣赏,心醉不已。 “说小王是周文王,这个比拟倒是不差,说你是姜子牙,嗯,你哪比得上姜子牙,你连胡子都没有嘛。”李湛得意洋洋地点评着,回头瞄着仇士良不怀好意地说:“让仇给事扮演文王的神驹,嗯,似乎有些屈才呀。” 仇士良忙道:“内臣情愿化身变马,供大王驱使。” 李湛听了这话得意地叫道:“仇给事忠贞可嘉,小王要重重地奖赏你。” 仇士良千恩万谢,李熙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这步险棋走对了。李湛此刻也兴奋无比,他找到了一个破解自己目前困境的办法。 七岁的李湛此刻正身处在一个危险的漩涡中,稍有不慎就会有灭顶之灾,而李熙的一句话却给了他灵感,让他找到了自救的办法。 李湛走到芦席棚下,往胡凳上一坐,低眉沉思起来,一个七岁的孩子沉思起来的样子如此端肃凝重,若非亲眼瞧见,实难想象。 沉思中的李湛顺手端起一碗别人喝过的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把嘴一抹,忽然对弯着腰侍候在面前的仇士良说道:“今日辛苦你了,瞧你这满身灰土的,索性也脱了衣裳在这洗洗吧。” 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仇士良连死的心都有了。当着一大群男子汉的面,让自己脱掉衣裳,裸露残缺畸形的身体,我的小祖宗,你这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吗? 可这话他不敢跟李湛说,他太知道小霸王的脾气了,若惹恼了他,指不定还要弄出什么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馊主意呢。 “唉,谢大王怜悯。” 仇士良叩了个头,转过身去,佝偻着腰,如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往偏殿挪去。 百十双眼睛盯着他,各怀心思,多无好意。 当今天子为了抑制地方藩镇,牵制前朝大臣,而重用宦官。宦官领军、监军,参与朝议,把持朝纲,势力极大。由宦官把持的神策军待遇之优厚更是其他军队所不可比拟的。 因为不公而生嫉恨,这些来自边军和藩镇的军校们眼看仇士良这个太监要当众出丑,莫不感到心情舒畅。 李熙隐隐有些不安,欺负仇士良他没意见,折腾太监,他也可以作壁上观,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但如此公然侮辱一个人的人格,他觉得有些受不了。 太监也是人嘛。 他偷偷地瞅了李湛一眼,这孩子翻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李熙忽然心里一动,看起来李湛打发仇士良去洗澡,并非是有意要整治他,极有可能是无心之举。 李熙决定帮仇中尉一回,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李熙向侍奉茶水的小吏讨了碗茶水捧到李湛面前,说道: “大王请用茶。” 李湛“唔”了一声,接过茶碗,没有喝,顺手放在了桌上。 李熙朝小吏叫道:“这茶大王喝不惯,换一碗来。” 小吏忙不迭地又捧了一碗茶过来,李熙捧着献上,李湛却没接茶,仍然在想他的心思。 李熙于是又叫小吏换茶,一口气换了五六碗茶,小吏额头见了汗,心里嘀咕这是怪我茶熬的不好吗,我这手艺也只能将就着打发这帮军汉,哪里侍候得了天潢贵胄,惨了,惨了,这回我死定了。 换到第九碗茶时,李湛才接过去喝了一口,忽地把茶碗往地上一掼,叫道:“小王又不渴,喝的哪门子茶?!”他“蹭”地站起身来,望着正慢吞吞地脱靴子的仇士良说:“无缘无故的你脱靴子干嘛,甭磨叽了,随小王去万春坊走一遭。” 仇士良闻听这话如遇大赦,急忙套上靴子追了过去。 已经行到了院门口,李湛忽而转过身来,指着李熙道:“今日饮宴后,来我府上一趟,务必等到小王归来才准走,否则,严惩不贷。” 再不瞧一眼满院子跪送的人,李湛把两条小胳膊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去了。 019.瑞兽 鄂王李湛是出了名的好玩好赌,朝廷给的那点俸禄根本不够他花销的,为了弥补亏空,李湛可谓绞尽了脑汁,他有一个屡试不爽的敛财办法,名唤“辨兽”,牵来一头古怪的野兽,让你辨认。你认出来,我叫声好,认不出来,怪你读书不细,罚你十贯钱,让你长长记性。 凭着这个手段,他在宫里不知敲诈了多少钱,上至天子、太后、贵妃,下至宫娥太监都着过他的道,若是隔三岔五地来一次倒也罢了,他倒好,认准了这是条生财之路,一个月总要来上个七八十回,这谁受的了。 没奈何,李纯只得授意承旨学士以防患恶兽伤人为由,奏请天子下旨不准宫外生兽进宫来,才断了李湛这条财路。 收敛了一段时日,李湛又动起了歪脑筋,毕竟没钱花的日子太难熬。 一番琢磨后,李湛有了新点子,皇祖父下旨不让生兽进宫,那咱就抬熟兽进宫,抓个野兽烹煮了,让太监抬着进宫“辨兽”去。 于是大明宫中又是哀鸿遍野,李纯又好气又好笑,有心放这个孙子一马,奈何宫妃们枕头风吹的他实在受不了,不得已又下旨重申禁令,这回故意把“生兽”前面的“生”字漏掉,改成凡兽类无论生熟无旨皆不准进宫来。 李湛为此郁闷了一个月,痛定思痛,他静下心来,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成败得失的原因,终于他想明白了,皇祖父其实并不反对自己借“辨兽”之名敛财,只因自己闹的太过分,他老人家才不得不下旨禁绝。 如果自己收敛一点,不要玩的那么大,相信皇祖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意打定,李湛就把两个小太监的头剃了,用彩笔画作一头怪兽的样子,带进宫去,依然找人“辨兽”。生熟兽类现今是进不了宫了,人装扮的“兽”你总不能拦着吧。 同时为了避免输狠了的宫妃在皇祖父耳边吹枕头风,这回李湛改变策略,不再去大明宫敲诈那些得宠的嫔妃,改去兴庆宫和太极宫,敲诈那些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 数额方面嘛,李湛也大方地砍去一半,每次罚个五贯钱意思意思。 这么一来,果然风平浪静,那些挨了敲诈的老太妃们对此毫不在意,权当是个乐子。 这活干的虽然顺手,但却解不了饥渴,挥霍无度的李湛大王还是缺钱花。 一番思量后,李湛终于决心干次大的,风险自然是有,但若干成了,收益也是极大。 拼了!就在李纯下旨赐庆功宴于太极宫的前一晚,李湛终于下定了决心。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自己熬制的一碗姜茶来给皇祖父李纯请安了。 因为批阅奏折熬了一宿的李纯,此刻正在宫台上活动筋骨,见皇孙如此孝顺,乐的他哈哈大笑。 喝了皇孙亲手调制的姜茶,就捏着他的小鼻子问道:“李湛,你的茶熬的很好,孝心更是难得,朕要赏赐你,你想要什么?” 李湛叩请道:“孙儿想去太极宫为立功将士敬杯水酒,以谢其功。” 李纯抚摸着皇孙的小脑袋,眸子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李湛去太极宫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他非但不点破,反而一口答应下来。 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能有这番心机,敢想敢干,这点十分对李纯的胃口。大唐方值多事之秋,为人主者太过怯弱、优柔,绝非社稷之福。自己的皇子、皇孙们皆能如他这般,则社稷中兴有望了。此念即生,李纯决心支持李湛去胡闹一场,哪怕闹他个天翻地覆。 自己得给诸皇子、皇孙们树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我李家子弟不怕他混账,就怕他窝囊。刚勇而有智才是你们学习的榜样,奋斗的目标。 谁能体味朕的这番良苦用心,这大唐的天下朕就交给谁。 李纯挥手招来内给事仇士良,吩咐道:“随李湛去,听李湛的话。” 内给事是专司伴驾、答应圣听的内省官员,官阶虽然不高,却是天子近侍。 得仇士良为伴,李湛自是得意非凡,大摇大摆进了太极宫后,他便原形毕露,吩咐左右一起动手,把仇士良死死按住,给他画了两个黑眼圈,扑了个粉嘟嘟的小白鼻,后来觉得白鼻子不好看,于是又涂成了墨色,最后又在他脖子上套了根草绳,转眼之间,仇给事就变成了“仇瑞兽”。 李湛牵着他的“瑞兽”,一路敲门砸户,游窜于诸宫苑殿阁之间,访太妃,拜才人,逢人便道:“识得小王此兽者,赠银十锭,不识此宝者,罚钱十贯。” 自拂晓入宫,到日升之时,李湛已经敲诈了一马车的金银珠宝,打发侍从运回府邸。稍事歇息,赶来宫中布置饮宴的礼部、太常寺、光禄寺、诸卫有司官员陆续到达。 李湛往门口一站,指着仇士良向众人道:“识得小王法宝者,千金相赠,不识小王法宝者,罚十贯钱来。”众人一瞧,嗬,扮“瑞兽”的是仇士良,天子身边红人呐,明白啦,这是奉旨敲诈啊。谁敢说破,谁敢不给?于是纷纷认输认罚。 然入宫办差,谁身上会带着十贯铜钱?于是纷纷取下身上的金银玉石充当罚金。 转眼间,李湛就得了一箩筐金珠。依旧派人送回府邸去。 饮宴现场布置停妥,赴宴的有司官员陆续赶来,李湛的收入就更加丰富了,金条、银锭、珠子、玉佩、戒指、假牙 望着堆积入山的“罚金”,李湛心里有些打鼓。 玩大了,玩砸了,本想弄个千儿百贯的,结果弄了这么多。 钱多了它也咬手啊,搞了这么大动静,皇祖父那不可能不知道,将来若问起,自己怎么交代呢。若是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啊。 不行,得赶紧想个说辞,想,我想 李湛牵着他的“瑞兽”边走边想,想的脑子发胀也没想出来什么好主意来。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放弃了,他叹了口气想:“算了,还是回头去求皇祖母拿个主意吧,挨打也好,挨训也罢,我认栽了。” 一想到祖母郭贵妃那张严厉的脸,李湛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牵着自己的“瑞兽”漫无目的在太极宫里游荡,因见弘文馆内一处偏殿内热闹非凡,这才赶去瞧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的贵人。 李熙的一句话给了他灵感:演戏,对,就说是演戏。 天子将来要是问我为何敛财,我就说为庆贺圣诞(天子寿诞)我准备排出新戏,众大臣闻讯纷纷解囊赞助。 嗯,这个说辞不错,能拿的上台面。 至于演什么戏,怎么演,让那帮戏子们头疼去吧。 020.拍马屁 送走李湛,李熙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脊背上竟全是汗,遇到这样的小霸王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好在有惊无险。 李老三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李熙刚才是怎么应付鄂王李湛的,他可是全看在眼里,这份机智、胆识,他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李老三想若是换成他,这会儿不死怕也得脱层皮,小霸王的恶名他实在是早有耳闻,闻之色变了。 李熙没理睬,在鼻子伤好之前都不理李老三,这个他是发过誓的,为人岂可无信。 李老三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着,却不走,反而泡开了蘑菇,像他这样的身份,遭人白眼早是家常便饭,习惯了,无所谓。 李熙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忽听得院门口有人颇具威严地咳了一嗓子。 “敢问哪位是岭南道韶州参军事杨赞?” 说话的声音不很大,却十分有气势,闹哄哄的偏殿小院霎时安静了下来。李熙移目望去,只见小院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出头,身材魁梧,着绿色官袍、配银鱼袋的文官,一手背负于身后,一手捻着颌下三绺文士须,虎目灼灼如电。其人丰神俊朗,仪表不俗,以七品官而配银鱼袋也足见得宠。 李熙心里犯嘀咕:长安城里自己并无一个熟人,此为何人? 他悄悄地低下头去,猛力地抽了一下鼻子,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笑容。 “某便是杨赞。”李熙笑呵呵地迎了过去,如见老友。 站在门口的那位绿袍官眼见李熙满脸的笑容,心里咯噔一下:怪哉,难道我与人是旧相识么?竟笑成这样?他哪里知道李熙天生是副自来熟的性子,见谁都是一张笑脸。 “啊,是杨参军么?某监察御史李德裕。” “李德裕”李熙像是喝汤被烫了嘴,嘴巴有些不利索。监察御史四个字已经够吓人的了,后面三个字则更吓人了,李德裕,眼前这个人竟就是千古名相李德裕? 李熙把眼前这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试探着问道:“文饶兄,果然是你么?!” 李德裕望着李熙吃惊万分的样子,心里嘀咕:难不成我们认识吗? “恕李某眼拙,足下是?” “杨赞,杨无敌。文饶兄忘了我么,我可是对文饶兄的诗品倾慕之至啊。” 李熙答道,满脸阳光灿烂。史载李德裕少有才名,做校书郎时,就已名动京师,慕其名而与之交往的上至公卿贵戚,下至乐坊歌姬,多不胜数。得知眼前这位监察御史竟是大名鼎鼎的李德裕,李熙顿生巴结之意,说自己倾慕李德裕的诗文也不为过,千年之后,李熙曾读过李德裕的诗文,的确十分钦佩。 当然李熙如此费尽心思巴结李德裕,还有另一层计算,李德裕是监察御史,无缘无故的来找自己作甚?李熙本能地想到了自己那不争气的鼻子,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失仪之处,让他盯上了,若真如此,跟他攀攀交情,或许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至于杨赞表字是什么,刘默彤没说,李熙又哪里知道,“无敌”二字是他胡诌的。 “哦,原来是无敌兄,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兄依然风采依旧啊。” 李德裕脸上挂着圣洁的笑容,唏嘘感概道。 李熙心里暗叫厉害,这个李德裕说起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是有宰相风度。“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十年之前杨无敌还是个小屁孩呢。 李熙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副奇异的图景:风华正茂的校书郎李德裕手里牵着六岁的小屁孩杨赞,正说说笑笑并肩朝他走来呢。 李德裕至此暗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位故人,怪不得瞧着亲切呢。” 他当年做校书郎时,父亲李吉甫为宰相,李家在长安是有数的大家名门,李德裕少有才名,有父亲这棵大树乘凉,可谓无忧无虑,加之年少轻狂,便将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自号‘诗酒侠剑四绝’,杯酒能赋诗,醉后能耍剑。彼时的长安城,谁人不识他李德裕的英名豪气? 那时的李家正是烈火烹油的好年景,那些趋炎附势投帖结交的所谓朋友不可胜数。恃才傲物,年少轻狂的李德裕,又何尝将他们放在眼里,记在心上? 李德裕想眼前的这个杨赞当年或许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吧,换了帖子,名义上成了朋友,但交情太浅,自己已经忘了他是谁了。 想到这李德裕忽生感慨:“自父亲暴病去世后,李家繁花似锦的好日子再不复见,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筑满了燕窝,宅前鞍马稀落可罗雀。旧日的挚友再不登门,那些投书的朋友更是如一阵风散,所剩无几。这两年我在河东做幕职,长安的朋友多已断了往来,此番回京数月,竟无一个旧友登门,人情冷落一至如斯。” 李吉甫死后,他的政敌此刻却正风光无限,故而李德裕此番回京,在朝中甚为受冷落,虽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在御史台却被一干老人刁难,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这个缘故,李德裕对李熙的主动示好,心里不觉有些感动,暗道:“难得这个杨无敌还惦记着我。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笑。难得啊,难得。” 唏嘘有时,李德裕才想起此行来的目的,他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漆木盒捧在掌心,对李熙说道:“闻老弟偶感风疾,鼻子有些不痛快,愚兄特地寻来这对丸药,希望有所助益。” 木盒里是两颗鸽子蛋大小、深红的药丸,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李熙这回真是感动的涕泪交流了,堂堂的“李党”主席,未来大唐帝国的擎天玉柱,历史上与商鞅、李斯、王安石、张居正等人齐名的一代名相李德裕竟然专门给我送药来了。 望着李熙“感激涕零”的样子,李德裕心里一热:“懂得感恩,此子可交。” 李德裕的药还真是神奇,只吃了一丸药,那两条蹬鼻子上脸,折磨的李熙苦不堪言的“恶龙”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李熙谢过李德裕,心中却不解李德裕为何跑来给自己送药,他开玩笑地说:“文饶兄此来究竟是送药搭救小弟,还是准备来抓小弟一个失仪之罪的。” 李德裕闻听这话,笑道:“自然是来送药的。” 021.拍马屁2 李德裕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约一炷香的工夫前,长乐门前查稽官仪的三个老御史唤他过去,跟他说有个叫杨赞的参军,因为是第一次进宫,紧张兴奋太甚,竟至于感动的涕泪交流,恐其失仪受责,要他多多关照,说什么都是国家的功臣,历经百死才得回来。酬功宴上杖责功勋,于天子脸面上也不好看。 李德裕知道这三个老家伙又是在挤兑自己,自己从外藩回京,本拟在礼部任职,天子对李德裕在河东任上的政绩十分赏识,特改任他为御史,并赐配银鱼袋。办事认真的李德裕一到御史台,就像一条鲶鱼扎进了一潭死水里,使劲地一搅合,有人就不愿意了。这几个老御史倚老卖老,首先发难,处处为难,时时挤兑,哪曾安过什么好心? 什么涕泪交流,不就是受了风寒流鼻涕吗?这两日变天,天气骤然转冷,朝堂之上早就哼哈一片了。 真的关心国家有功之臣,见他实在支持不住,就该劝他不要进宫赴宴,免得失仪受责。这等小事也被他们当作倾轧同僚的棋子,李德裕除了暗骂他们一句老朽外,也是无可奈何。 李德裕来找“杨赞”时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杨赞”的病情不重,就送他两枚“清流丸”,吃下这种由御医调配的丸药,至少在两个时辰时内可保安然无恙。 两个时辰以后嘛,那时宴会已经散了,爱怎样怎样。御史台又不是太医署,治病救人的事可管不着。 李德裕准备的第二手是,若“杨赞”的病很重,重到有可能在酬功宴上出丑,那自己就劝他不要出席,免得到时彼此都难堪。他听最好,不听,自己招呼打过了,到时候挨打受罚,你自己兜着,须怨不得我。 御史虽然有察纠百官的权力,但李德裕并不想动用手中这份权力,今日多得罪一个人,明日自己的仕途之路上就会多一块绊脚的石头。 就其本心来说,李德裕是不愿做宪官的,或许做个和稀泥的宰相才是他所擅长的。 “文饶兄,在想什么呢?”李熙笑着问道,没有了两条恶龙的困扰,李熙显得容光焕发,举止潇洒,颇有些世家公子的风范。 “啊,没什么,无敌兄要是没有吩咐,愚兄得告辞了。” 李德裕这话说的突兀,李熙心头一阵茫然。 “啊文饶兄请便。” 李熙长揖到底,心里忽感失落。 不想,已经走出几步的李德裕忽然回过头来,捻须说道:“哦,对了,本月二十三日在曲江池畔绿阁有个诗会,无敌兄莫忘了过来小酌两杯啊。” 这两句话说的随意而亲切,已经是老朋友之间的随意交谈了,这无形之间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李熙听得心头狂喜,忙拜道:“一定,一定,届时一定登门拜访。” 酬功宴之前,李纯在太极殿举行大典,封赏有功之臣。平乱主帅刘稹加特进,改封敬国公,增食邑三百户,赐金一万锭,银两万锭,酒三百坛,奴婢男女各一百人。 副帅秦申通加怀化大将军,封开阳侯,赏赐金五千锭,银五千锭,帛三千匹,粟五千钟,长安城内赐宅邸一座,男女奴婢各五十人。 至此,西北剿匪有功之臣全部封赏完毕。 随即在鼓乐声中众人移师昭德殿,参加酬功宴。 昭德殿规制并不大,天子华盖、卤簿建于殿门前宫台之上,左右卫宿于宫台下,左右金吾卫宿于两侧廊下,左右千牛卫环护着玉陛。三公、亲王、宰相和三省九寺三品以上职官的席台分列左右。 宫台之下,正对着殿门的一块四方形空地被临时劈为歌舞场,搭建起两尺多高的木台,上面铺着猩红绣金丝花地毯。 参加饮宴的中低级官爵依品秩高下围坐在高台以此坐于殿前广场,好在这一日风和日丽,暖日融融,虽是深秋,坐在殿外也不觉丝毫凉意。 国宴上来了,羊羹、鹿脯、鹭鸶饼,炸响丸子,品类不多,菜式单调,口味也不大对胃口,再加上风一吹全凉,李熙举箸半晌竟觉无可下之处,一时反倒怀念起今早吃的那碗虾皮馄饨和胡麻饼来。 想想真是罪过啊,光禄寺精心置办的国宴吃不惯,偏爱村野老妪调制的饮食,难道我天生就没有富贵命? 李纯为了笼络人心,下旨让太子李恒为刘稹和几位副帅敬酒,让几个年幼的亲王、皇孙为其他高级将领敬酒,又打发身边近侍太监为像李熙这样的低级军官敬酒。 一场宫廷歌舞悄然把酬功宴的气氛推上一个高潮,三尺高的舞台上,十六名体态丰满,面颊丰润,面目如画的宫廷舞姬完美地演绎了一场《盛世霓裳舞》。 酒宴的气氛骤然高涨起来了,初时的庄严肃穆气氛不见了,众人纷纷离席串酒,彼此敬酒,相互谈笑,粗声大语,南腔北调。 都是粗豪之辈,几句话一聊,彼此就热络起来,一热络就攀谈起来,谈的兴起,就彼此灌对方的酒,为了分清谁喝谁不喝,一时划拳猜令之声四起。 舞台上弦乐依旧,舞姿翩然。 宫台之上,诸大臣轮番向天子敬酒。其乐融融。 李熙正和即将赴成德赴任的镇将王俭把酒言欢,刘默彤和石雄忽联袂而来,刘默彤已经升任神策军校尉,此刻正是春风得意。他二人一左一右坐到了李熙身边,一口一个杨兄叫的亲热无比,王俭见人家兄弟叙旧,不便久留,与刘、石二人通了姓名,便告辞别去,找其他人喝酒去了。 石雄手里擎着一只精巧的鎏金梅花杯,细细品着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双颊微红,醉眼朦胧,半真半假,似嘲带讽地说道:“老四,春风得意啊,哥哥我敬你一杯,今后多多关照。” 李熙笑道:“这是哪里话来,小弟能有今日还不是仰仗两位兄长的提携,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刘默彤低头细品盏中残酒,没有答话,石雄却是“嗤”地一声冷笑,脸黑面硬,态度十分的不友好。 李熙瞅了眼坐在侧前方的李老三,恰巧他也望这看,四目相对,李老三讪讪一笑,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脸颊暴红,尴尬无比。 明白了,李老三已把自己入宫后的所言所行告知了二人,他们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两位兄长,这件事容小弟细细禀来。”李熙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不论是跟李湛还是跟李德裕交往,自己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地方,而且李熙坚信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 “唔。”刘默彤在李熙肩上按了一把,说道:“你不必解释,事情老三都跟我们说了,你做的很对、很机智嘛。鄂王绰号‘神京小霸王’,那两句话怎么来着‘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这些年伤在他手里的文武官员没一百也有九十了吧。你能在他那全身而退,已经十分难得了。” “大哥,其实我”李熙还要解释点什么,迎面却来了一个人,笑着说道:“杨参军,还记得咱家吗?” 说话之人是个穿团花黄袍的宦官,年约三十六七岁,白面无须,身材高大,略有些佝偻腰。 “仇公,是您呐,哎呀”李熙急忙起身拱手作揖,笑的满脸春光灿烂。 来者正是内给事仇士良,身边带着一个手捧漆盘的小宦者,托盘里放着一只盘月镂花方底铜壶,一只白玉杯,一只碧玉杯。仇士良这正挨个儿给人敬酒呢。 闻听李熙这话,他稍稍怔了一怔,眉头略微蹙起,但眸子里的笑意非但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浓更盛更真。 022.似梦 “杨参军,咱家奉天子口谕,为国家有功将士奉酒,以酬答风雪边关之辛苦,效忠朝廷之忠诚。” 仇士良说完亲自执壶,将那只白玉杯里注满琥珀色的酒浆,李熙拜领,面朝正北宫台,遥敬,一饮而尽,再敬,双手放下白玉杯。 李熙把嘴一擦,取过桌案上的一只铜酒杯,斟满美酒,说道:“杨某借花献佛,借天子御酒敬公公一杯。” 仇士良闻听这话,喜的两手乱搓,一双细长眼眯成了一条缝,忙将碧玉杯里斟满酒浆,捧着酒杯与李熙对饮过。只杯酒之间,他已将李熙打量了三五遍,正是越看越顺眼。 此番奉旨向西北有功将士敬酒,一路行来感慨颇多,这些边关回来的莽汉们,接天子酒恭敬,敬天子酒爽快,对自己却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稳重点的不过给个白眼,脾气躁的当场就给自己甩脸子。 像李熙这样敬了天子酒后,还记得自己这个敬酒大使,主动向自己敬酒的,还是第一个,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一个。韶州是下州,杨赞这个参军事已经是从九品了,他的身后就剩寥寥数人,瞧这几个人,官品不大脾气却不小,一个个横眉立目地瞅着自己,早摆好了钉子阵等着自己往上撞呢。 想到此处,仇士良心中颇有些感慨,自己跟这些人无冤无仇,为何遭他们嫉恨呢,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宦官,是阉人。阉宦擅权弄国,紊乱朝纲,以至我大唐的江山每况愈下,这么大的屎盆子扣过来,自己这帮人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了。 想一想,真是寒心呐。 “好在,还有一个人把咱们当人看。”仇士良再瞅李熙,目光愈加温润。在心里接受了李熙之后,仇士良的话匣子就打来了,他是个识文断字的人,阅历丰厚,十分健谈,言语之间竟颇有些幽默感。 三言两语,竟觉十分融洽。仇士良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 他半真半假地跟李熙说:“咱们相交虽浅,却是十分有缘,一见面你就送了我一份大礼,你呀,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啊。” 仇士良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 这日一大早,他奉旨随鄂王李湛到太极宫来,自接旨的那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鄂王的恶名,他是早有耳闻的。 果然,“神京小霸王”没有堕了他的名头,还在去太极宫的半道上,仇士良就着了他的道。天子近侍在天子爱孙面前全无半点脸面。 李湛命侍从将他按着,亲自操笔给他画了个大花脸,取名“瑞兽”! 这已经是够憋气的事了,可还没算完,更憋气的还在后面,“神京小霸王”用一根草绳拴住他的脖子,牵着他走宫串院,把他当猴儿耍弄。 实在是颜面扫地、实在是难堪至极。 但是犯在小霸王手里,仇士良也只能认栽了,反抗小霸王的下场有多凄惨,他是早有耳闻,死,那还真不算什么,生不如死才难熬呢。 也罢了。做内侍宦官做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内侍是用来干什么的吗,那就是皇家的一条狗,做狗和做猴有区别吗,还不都是一样拿来给人耍着玩的? 耍就耍吧,翻个跟头竖个蜻蜓,哄好了小皇孙,无功无过,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当仇士良见到小皇孙敲诈来的那几十车金珠时,心里暗暗叫起苦来。 这回玩大了,这可怎么收场哟,一位堂堂的亲王胡闹也就罢了,诈几个零花钱也无伤大雅,可这是几十车金珠啊!有多少人肉疼,有多少人嫉恨,有多少要借机生事啊。 这可不是一句年幼无知就能搪塞的了的。 这三宫两衙长安万年,无风尚有三尺浪,如今舆论纷纷之下,做天子的总得给臣民一个交代吧,下旨严斥鄂王无形,那不是打太子的脸吗,打太子的脸就是打天子的脸啊,那天子的脸能打吗,天子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不能打天子的脸,又非得打个人的脸,怎么办,只好自己这个“跟鄂王去,听李湛话”的内给事顶缸了。 顶缸、背黑锅,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缸太大这锅太沉,自己实在顶不起啊。 从弘文馆沐浴所出来前,仇士良总觉得自己脑袋上悬着一口硕大无比的大缸,随时有可能落下来把自己砸个稀巴烂。那种明知大难临头,自己却挪不动身、迈不开腿,只能眼睁睁地等死的感觉,实在是太催磨人心了。 无奈他的噩梦还没完,虽然明知自己闯了祸,鄂王李湛的玩性却丝毫未减,得知今日进宫参加饮宴的一群立功军官正在纯音门内偏殿沐浴更衣。 小皇孙顿起好奇之心,他问仇士良:传闻西北的雀儿比江南的那边大,是也不是? 见仇士良羞的面红耳赤,李湛哈哈大笑,随即他便自封为“京西北诸营行军节度大使”,号“点雀大将军”,准备巡视三军,一览众雀之形,品评大小肥瘦,以解心中之惑。 仇士良虽感无奈,却仍得强作笑颜,择机进言道:“西北雀冬肥夏壮,江南雀春肥秋壮,然则在白天都如小虫懒洋洋,大王此刻往观,实难分高下啊。” 李湛这才作罢,自去了“点雀大将军”的名号,但仍坚持要以节度大使之名来巡阅三军,他玩的兴致勃勃,仇士良心里却似如油泼。 一位亲王自称“京西北诸营行军节度大使”,以此身份巡阅三军将士,这事传出去,说他是小孩过家家玩好呢,还是说他另有什么图谋呢? 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由不得你,耳朵也长在别人身上,怎么听也由不得你。 人心呢,人心是肉长的,那才最靠不住呢,它们总爱往阴暗处想。 可小皇孙正在兴头上,仇士良哪敢劝呢,即便劝了也没用。小霸王要是听的进劝,他就不是小霸王了。 若不是眼前这位贵人及时出现,若不是他那一声笑,唉 至今想来,仇士良尚且有些后怕。 如今“贵人”近在咫尺,仇士良思量着是不是把那件事透露给他,让他碰个头彩呢?要的。仇给事身子略略前倾,凑在李熙的耳边,悄声说道:“今日龙心大悦,特赐‘散花福’,杨参军可瞧仔细啦,勿失良机呀。” 李熙不解其意,正要询问他何为“散花福”,仇士良却已经拱手告辞了。 023.泄露天机 李熙和仇士良说话的工夫,刘默彤和石雄已经移到李老三的桌子上去了,送走了仇士良,李熙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凑了过去。在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串桌找酒了。 刘默彤低头自斟自饮,石雄面色既黑又冷,李老三目光闪烁、一脸讪讪的笑。 “大哥、二哥,你们听不听,小弟都要把话说透。”李熙和李老三并肩而坐,低着头黑着脸,他的对面就是黑着脸的刘默彤和红着脸的石雄。 “哈,有话慢慢说,自己兄弟嘛。”李老三打个圆场。 “自家兄弟,某人是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就算不是兄弟,大家也是同坐一条船的。”李熙恨声说道,情绪有些激动,“小弟瞒着两位兄长和鄂王、李御史交往是小弟的不是,可我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小弟过醴泉县时就感了风寒,一直喷嚏打个不停,今早进宫时还是这样。鄂王去沐浴所那会儿,我不是故意冲他笑,我吃饱了撑的冲一个小孩子发笑,我是有个喷嚏憋不住,才‘噗哧’的。” 石雄“嗤”地发出一声冷笑,嘲讽道:“偶感风寒,我看你现在可好的很呐,难道是饮了仇公的酒,病就好了?仇公,叫的多亲呐,真为你脸红。” 说罢,石雄把杯子往桌案上重重一顿,酒洒了出来,这动静引起了左右几张桌席的主意。李老三忙打个哈哈道:“二哥休要恼怒,他喝多了,我来陪你喝,啊。” 李老三端起杯子做出要敬酒的样子,见石雄仍黑着脸不搭理,便又大咧咧地嚷道:“那小弟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亮了杯底。 这一番折腾,给别人的印象是石雄因为敬酒不成才恼怒摔杯,因此再无人关注。 刘默彤问李熙:“李德裕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李熙道:“今早入宫前老三哥就提醒我要注意仪容,以免被风宪官盯上,可是小弟实在忍不住,鼻子始终吸溜个不停,因此我一见到李德裕,心里就着慌,满脑子想着怎么跟他攀攀交情,望他能放我一马。小弟如今虽然是个官身,以前却是小民,小民百姓见了官哪有不心慌,不巴结的,所以。” 刘默彤点点头,又问:“你跟他以前认识吗?” 李熙道:“我一个贱籍乐师哪攀得上他这样的贵人?倒是宜春坊里的几个歌姬,原来是曾在长安城待过的,闲暇时常听她们聊起长安城的奇闻轶事,像白乐天、元稹、李德裕、李绅这些才子名士的趣闻说的就更多了,听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我记得李德裕号称什么‘诗酒剑侠四绝名士’。我就想这些放荡不羁的名士平日里交友一定极多,恐怕他们自己也记不清跟哪些人交往过。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钻了个空子,冒充他的故人了”刘默彤听到这不禁一阵苦笑,责道:“你好肥的胆子呀,李德裕是李吉甫的儿子,是好惹的吗。” 李熙羞惭地说道:“大哥教训的是,小弟如今想来,也十分后怕。” 石雄插了句话:“说完李德裕,该说说仇士良了吧,难道你们宜春坊的姑娘还知道仇给事的大名?仇公,叫的多亲热啊。” 李熙愕然一怔:我叫他仇公怎么了,内给事不是官吗?小弟孤陋寡闻,不知道宫里的内官该怎么称呼,请二哥教我。” 刘默彤见二人吵闹起来,笑道:“好啦,这事就不要争了,叫一声仇公也无妨,内给事也是五品官嘛。”话不投机半句多,石雄和李熙两个就像两个乌眼鸡,坐在那谁也不理睬谁,刘默彤恐二人又起争执,叫起石雄离开,临走时嘱咐李老三多开导李熙。 李老三也不知劝什么话好,就陪着李熙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不久后李熙突然一把抓住李老三,红着眼,喷着酒气,问道:“什么是散花福?” 李老三愕然,旋即向左右急扫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问李熙:“不会今天有吧?” 李熙肯定地点点头,还是那个问题:“啥是散花福?” 李老三没有正面回答,他已经激动的双手乱抖,嘴唇哆嗦了,他一把抓住李熙的手,含着泪说道:“兄弟,哥上回不该打你,哥知错了,哥以后跟你混了,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太极宫的这场酬功宴从午前开始,一直持续到未时末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而且随着舞台上的歌舞姬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宏大,布景越来越华美,带动了酒宴的气氛一路飙升。那些坐在外围的中下级军官,读书知礼者少,粗鲁野蛮的居多,几杯酒下肚,嘴上就没了把门的,高谈阔论,声音大的能把昭德殿上瓦片震落。 加上有上谕关照,各路御史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于是离席串酒成为常态,三五个一群,七八个一伙,来到宫台下向天子敬酒,不仅没被呵斥,反而受到了鼓励。 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乱的连李熙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了表示不与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同僚同流合污,他叫上李老三推开四处乱窜的酒鬼,来到了围屏之下,这里御史和禁军扎堆,无人吵闹。 李熙于是仔细地向李老三了解有关“散花福”的一切。 何谓“散花福”? 散是动词,散发、赠予、赏赐之意,花者美姬也,天子把美姬赏赐给你,难道不是你的福分?福是天子所赐的天恩雨露。这三个字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把天子所赐的美姬派送给 “其实吧,这种事在边军和河北军中是常有的事,大伙叫的名称各不同罢了。宫里什么事都讲究,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记得成德那边管这事叫‘配花’,平卢叫‘猜宝’,丰州那边叫法比较古怪,叫什么‘气杀妻’。你想想抢个美人儿回去,那还不气杀正妻?” 顿了一下李老三又说道:“这种事有时候都能闹出人命来,有什么法子,僧多粥少,想抱得美人归,就得玩命!这回在宫里,要闹出人命不大可能,不过打场架怕是免不了的。待会你就跟在我身后,有哥的就有你的。” 李老三说的吐沫星乱飞,李熙却觉得心里堵的慌,他朝歌舞台上望了眼,二十个青春貌美的少女,美颜如画,倾国倾城,就这么给散了? 那都是人呀,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像手机、电暖壶、平板电脑一样当做抽奖礼品给散了呢?这特么还是大唐吗?这跟殖民者贩卖黑奴有什么区别?! 瞧着李熙脸色不好看,李老三笑着劝道: “心里堵得慌吧,其实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里也不痛快。嗨,你曾为贱奴,我也做过部曲啊。这‘散花福’散的是美姬,其实也有散贱奴的,在边军里是常有的事。你说咱们要不是运气好,熬出来了,说不定也让他们给散了。” 李熙低吼道:“瞧你这副嘴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贱人也是人嘛。” 嘴上臭李老三,心里却是默然一叹,在这个时代奴婢的地位等同于牛马,拿来送人有何稀奇?自己也做了两年奴隶,这个道理还没参透吗? 既然无法改变规则,能否在现有规则下多为她们做点什么呢?李熙刚想到这,就听李老三点头哈腰地说: “是是是,你说的没错,贱人也是人,再贱也不是畜生,正是因为她们是人,所以咱哥俩才更要打起精神,去搭救她们脱离苦海。” “哦,此话怎讲?” 李老三摸了摸寸草不存的下巴,猥琐地笑道:“你瞧着这些歌姬,年纪都不大,歌舞却这么好,应该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父兄犯了罪,籍没为婢,按本朝律法,除有大赦,七十岁前,身非废疾者是不得放免的,若是犯了大逆谋反的罪,纵遇大赦也不能赦免,那真是一辈子也没出头之日了。如今虽说是随意配了人,可你看看咱们这些人,好歹也是个官身嘛。再怎么说也比老死宫里强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花开堪摘直须摘,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老三为自己能忽然吟了句诗出来,一时颇为自得,摇头晃脑,陶醉不已。 李熙心里鄙视,这是哪个二把刀师傅教的,驴唇不对马嘴,简直是误人子弟嘛。转念一想不对呀,李老三这家伙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师傅?细细再一想,李熙的脸忽然红了,这句诗貌似是自己某次喝醉时吟给他听的。 “假若有官员求为正妻,能恩免她们吗?”李熙嘀咕了一句。 李老三接道:“娶做正妻可以!” “哦?”李熙眨巴眨巴眼,“那做妾呢?” 李老三摇摇头:“妾不行,必须得娶了做正妻。” 因见李熙面露古怪之色,李老三急忙劝道:“你可别犯傻啊,你如今是子爵,朝廷的命官,前程似锦,将来总要寻个门当户对的才匹配,像她们这些人嘿嘿,配不上你的。” 李熙点点头,拍拍李老三的肩,说:“要不咱们搭救她们脱离苦海去?” “走。”李老三答应的相当干脆。 于是两个已决心为大唐的妇女解放事业略尽绵薄之力的“斗士”以敬酒为藉口,慢慢向歌舞台靠过去。 歌舞台四周围满了观赏歌舞的人,除了赴宴的文武官员,竟还有许多宫女太监。 嗯,有点大唐的气象了,李家皇帝虽然也喜欢花架子摆威风,好歹还能给臣子一点人性关怀,掂量着大伙离得远瞧不清美女长啥模样,宫里的规矩也不要了,任人往前挤,瞧瞧这舞台四周人围的,风雨不透的。这咋进去呢。 “借光,借光,热汤,热汤,有热汤,小心烫着。”李熙推着李老三在前,边走边嚷,硬是在一片喝骂声中,没羞没臊地挤到了舞台边缘。 李熙用手按了按那铺着厚实地毯的木质舞台,心里充满了信心,才一米来高,抬脚就能冲上去,上台不是问题,抓哪只羊才是关键。 羊少狼多,一场激斗怕是免不了的,要想独占花魁,那就得提前做点准备了。 首先,得找到花魁在哪。 李熙向歌舞台上望了眼,很好,没有花魁,都是女神。 那么就优中选劣,凤凰窝里挑草鸡,先剔除那些自己最不喜欢的。 很好,没有草鸡,全是凤凰,自己都很喜欢。 李熙微微仰起头,把目光再度投向昭德殿:天子夫人刚才回去换了身衣裳。 好,很美,很庄重,这身衣裳,得花不少钱吧。 刚换了衣裳回来,应该还要显摆一会,还是先养精蓄锐吧。 024.抢人! 李老三从乐师那摸回来一个小马扎,正坐着闭目养神呢,看这架势,这家伙是个老手啊。 李熙拍了拍他,向他挤了挤眼,向舞台上一丢,李老三整个人如同被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样,离开马扎一步步向舞台上走去。 李熙趁机扯过他的小马扎坐了下去,然后轻咳了一声。 李老三如梦方醒,赶紧撤回已经踏上舞台的左脚,跑回来问李熙:“是不是要开始了?” “没有啊。”李熙满眼尽是舞女的大腿,真白,好生晃眼。 “那你干嘛朝我挤眼?害的我差点跳上去。” “我,我眼涩。”李熙慌忙揉了揉左眼,右眼仍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台上。 李老三大怒,拳头已经攥起来,想想还是算了,没有贵人提携,他这会儿还在后面跟人傻乎乎地拼酒呢。 香雪冰肌,绿鬟皓颈,美女就是美女,离着十丈远,身体的温香依旧撩人,仍让人觉得热血贲张、豪情万丈。想到鸳鸯帐里的那份噬魂销骨的滋味,李熙忽觉宠辱皆忘,一时喜不自胜,抓耳挠腮,一跃而起就蹲在了小马扎上。 立即就招惹来几百道鄙视的目光,李熙不好意思再蹲下去,默默无语地站了起来。 李老三见机一屁股朝小马扎坐去,却坐了个空。 李熙已抢先一步抽走了它。 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李熙把小马扎往地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此刻距离红毯不到十丈,场中的舞女,身上钗、簪、梳、篦、眉、贴纤毫可见。 李熙哈哈傻乐,双眼眯缝的就剩一条缝了。 一时得意之极,竟又翘起了二郎腿。 他身边的那些同僚军官倒不觉得怎样失礼,高台上的贵客却投来许多不满的目光。 李熙不管不顾,怡然自得,高兴之处,把两指放进嘴里吹起了口哨,大肆鼓噪、叫好。 李熙并非无德无形之人,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计较,他是要借助这次散花福的机会再为自己多加一道护身符。一个小人物面对强大而邪恶的敌人时,若想不被对方黑掉,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让敌人有所顾及。 因此有仇士良的指点,此次天子散福多半有自己一份,抢一个美姬,然后带着她去祈求天子恩免,娶她为妻。一个贵族子弟要娶一个官婢为妻,这多少也算是一个稀奇事吧,“平山子杨赞”经此一曝光,多少也算是长安的名人了。 让想杀自己的人多一分顾及,自己的生命就会多一分保障。 李熙也想到自己有可能从一开始就误解刘默彤他们了,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动过河拆桥的念头,利用完自己后顶多是把自己流放到韶州,然后让自己自生自灭。 刘家故旧遍布朝野,想做到这一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如果这属实的话。 那么自己眼下和此前做的许多事无疑就显得多余,显得可笑,显得小家子气。 但转念一想,事关自己的性命,岂能不慎重?遇事多往坏处想,虽不免心累,但总胜过稀里糊涂丢了脑袋好。 自己若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了他们,到时候再向他们诚恳地道歉就是。 自己这番折腾用意无非是为了自保,并没伤害到他们的利益,若是这样他们都不肯原谅自己的话,那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随时随地,这就是李熙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反常的原因。 计划很成功,自己终于出名了,“平山子杨赞”的恶行劣迹已经被很多人熟悉,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着,李熙很有信心地认为,不久之后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果然,麻烦来了:两位年轻的殿中侍御史正朝他包抄过来。 李熙强装镇定,目光却逡巡四周,寻找脱身之径。 站他身后的一个大胡子军官用手拍拍他,提醒道:“杨兄弟,还是撤吧。从哥身后走,哥给你打掩护。” 李熙抬头一看,大胡子身高超过九尺,膀大腰阔,体壮如山,竟是刚刚在一起喝过酒的成德镇将王俭,李熙心中大喜,忙道了声:“多谢。”便抱着小马扎溜到了大胡子身后,往人群里一钻,霎时就没了踪影。 其实早在李老三偷拿乐师的小马扎时,就被这两个负责纠察饮宴风纪的殿中侍御史盯上了,只不过李老三拿了小马扎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看舞女大腿,两位御史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没搭理他。 但李熙的做派却让二人很不满,你个九品小官就进了趟宫看把你得瑟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抢了人家的小马扎不算,还翘着个二郎腿,还敢吹口哨。 你这是在嘲弄咱哥俩吗?你这是小觑咱御史台吗?你这是在蔑视大唐的天子吗?!你想干什么,打算逼宫、造反、抢娘娘吗? 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敢来宫里撒野,我弄死你。 两个御史兴致勃勃地决定跟这个带着小马扎乱窜的九品小官死磕到地。 没想到这小官一眨眼不见了,原来的位置站了个又高又壮的大胡子,两人正嘀咕人跑哪去了呢。哟嗬,这家伙又打东面冒出来了,仍然翘着个二郎腿,嗯,还弄了包瓜子在嗑! 两位御史一商量,决心兵分左右,给他来个迂回包抄。 别以为就你们当兵的会打仗,咱也不含糊。御史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两位御史还没有包抄到位,舞台上的乐声却戛然而止。 却见舞台四角的乐师抱琴搬鼓,霎时退了个干净,一干舞姬傻乎乎地站在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队小太监跳上歌舞台,把舞姬们往舞场中央赶。 两位御史有些犯嘀咕,坐在马扎上嗑瓜子的李熙却一跃而起, 双目喷火,呼吸急促,胸膛里热烈地像敲起了战鼓。 他向斜对面的李老三丢了个眼色,后者已经豪迈地把一只脚踩在舞台上了,尽等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了。 “咚!咚!咚!” 骤然之间鼓声大作,那些驱赶舞女到舞台中央的小太监们闻鼓声匆忙退去,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手里提着一个绣花丝袋满脸含笑快步走上舞台。 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看出来下一步要干什么了。 老宦官发现自己的周围出现了几百双充满野性的血瞳,心知不妙,一时竟是出手如电,探手在丝袋里一抓,满把的花瓣便散落在空中。 花瓣随风,落英缤纷。 老宦官撒脚窜到了舞台下,他前脚刚离开,就听到“嗷”地一嗓子,已有两人同时窜上了歌舞台,正张牙舞爪地朝瑟瑟发抖的舞女们扑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李熙,另一个是李老三。 啊!歌舞台中央的舞姬们终于弄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后,顿时四散奔逃。 虽然个个貌美如花,李熙却也不想随便捞一个了事,感情这种事还是要讲缘分的。 他的缘分是二十名舞姬中个子最高的,亭亭玉立,像夏日的碧水池塘里卓然不群的荷花。 “荷花,我来了。” 李熙呐喊着朝他的“荷花”扑去,舌头拖的老长,极没有风度。 尖叫声持续不绝,已经有舞姬吓昏在了舞台上。 “散花福”! 她们是花,是福,是仁慈的天子奖赏有功将士的礼物。 因为僧多粥少,因为怕场面失控,因为有许多像仇士良和李熙这样的作弊者,所以酬功宴的压轴大戏“散花福”一直被刻意隐瞒着,直到乐声突然停止,她们被像羊群一样驱赶到舞台正中央时,多数人还是懵懂不知为何,久处禁宫,她们的眼界已经被高高的宫墙圈住了,外面的世界她们所知甚少。 藩镇边帅动辄拿来犒赏有功将士的“散花福”,对她们中的多数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也有极个别家世高贵、见闻广博的女子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也许她们的父兄以前也玩过这个游戏,把别人家的女儿赏给了他们的部曲、下属,但现在厄运降临到她们的头上,游戏规则没有变,变的只是游戏的主角。 先知先觉者往往是痛苦的,明知大祸临头却无法躲避,才是不折不扣的煎熬。 她们中的有些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有些人大汗淋漓,有些人失声痛苦,有些人神色态癫狂自己,有的人则已经昏死过去。 她们中只有极个别人在为自己谋划新的命运蓝图。 如果免不了要被当成礼物送人, 如果能有机会选择送给谁, 谁不想落的一个好归宿? 芳心一片何处依, 眨眼断祸福, 好难, 也只能以貌取人了,瞧谁顺眼就跟谁吧。 李熙虽然不一定是最顺眼的那个,但一定是最现眼的那个。 不是么,围在歌舞场四周的上百人中,唯独人家带了小马扎和瓜子,台上轻歌曼舞,他那厢瓜子皮乱舞,他这是来观赏歌舞吗,他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这种丢人现眼的男人,岂是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能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再瞧这相貌,眼睛没瞧见,竟看到一条长舌头了。 这样的人除了躲,还能怎么着。 因此当“李马扎”张开双臂,呼喊着“荷花”之名,扑向他心中女神时,女神却惊叫着排众而出,向李熙的反方向跑去,便跑便哭叫。 “女孩子嘛,遇到这种事,当然要矜持一下了。没有理由让人家主动投怀送抱的嘛,那样多尴尬。”李熙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下。脚下猛地发力。两下相距不过丈余,想跑哪那么容易?李熙伸长舌头猛力舔了下嘴唇,大叫一声:“荷花,我来啦!” 灰太狼和王子的故事告诉我们每段好姻缘在成为佳话前,总少不了一个捣乱的,有时候他是个邪恶的男人,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个女人。 她总是能选择最恰当的地点,最关键的时间出现,譬如大唐太极宫昭德殿前的歌舞场,李熙即将扑倒心中女神的一刹那。 她出现了,一个娇俏的身影,闪电般地跃出人群,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李熙。 李熙如同冲锋中被流弹击中的战士,悲壮地倒了下去,那时他距离“荷花”只有三寸,他左手的指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女神单薄纱衣下的那一点温软 功亏一篑啊,丧尽天良啊,没有天理啊,五雷轰*死我算了。 中弹之后的李熙仰面朝天嚎啕大哭,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一刻,他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而击中他的流弹却完全不顾他的感受,一挨得手,她就立刻骑到了他的腰上,捧着他的脸,趁着他哭天喊地、神情恍惚之际一举将他拿下,继主动投怀送抱之后,再献一个甜蜜深情的香吻,然后她伏在李熙耳边轻轻地只吐了一个字。 李熙顿如醍醐灌顶一般,精神为之一振,于是紧紧地抱着她滚起了 不是滚床单,你们太邪恶了,歌舞台上铺的是羊毛红地毯,他们是在滚地毯。 话说“散花福”这种游戏并非什么新鲜发明,实际上边镇的大帅们早都玩烂了。 李熙之所以力压群雄,抢占先机,完全是因为他有准确的情报支持。 否则,以他“马扎哥”的小身板,还想抱得美人归?马扎都得被人抢去。 老宦官撒花之后就撒溜,一干饿狼猛汉嗷嗷吼叫着扑上舞台,小娘们惊的四下奔逃,羊还是羊,来的可不是灰太狼,眨眼之间就片骨无存了,争斗是免不了的。 看他们南拳北腿罗汉掌的乱招呼,李熙霎那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丢掉芝麻抢西瓜?傻子才出的主意,有一个算一个,知足者常乐吧。 李老三事先告诉过他,“散花福”抢美人的规矩是,谁抢到谁的。 “抢到”的标准,不是一起出去租房,也不是带人去扯证,更与生男生女无关,而是抱着到手的女人跑到红毯外。 外粗里细的李老三还特意叮嘱李熙:一定要四只脚都踏在红毯外。 即若男的两只脚在红毯外女的不在,则到手的肥羊还有飞掉的可能,不要抬杠羊不能飞,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何况是活羊? 若女的两只脚在红毯外,而男的仍滞留在战场内,则女子充公,男子嘛,因为暴殄天物,据说下场多数都不好。 明白了这个道理,当那个女子伏在李熙耳边说了个“滚!”字时。 李熙二话没说,抱着她就打起了滚。 歌舞台横竖都是十丈宽,从中心到任何一边都不超过五丈,跑有风险,狼太多,但说到滚,情况就大不同了。 满地都是打滚的“狼”,正可鱼目混珠,出奇制胜。 那女子的身躯好生娇小,往李熙怀里一缩,倒像小袋鼠钻到了袋鼠妈妈的育儿袋里,李熙双臂把她箍紧,就地一滚,顺利地滚出了红毯,再一滚,就掉下了歌舞台 还好是背先着的地,李熙哼哼了两声,拍了拍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小袋鼠。 “嗨,天亮了。” “唔,”小袋鼠探出脑袋,茫然四顾,问道:“我们落地了吗?” “” 费了半天劲,李熙才站起身来,腰也疼,腿也疼,肩更疼,在起身的过程中,小袋鼠帮了很大的忙,她一直在帮李熙拍打官袍上的灰尘,以便让他能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向高台上的天子谢恩。 “臣谢主隆恩。” 福气是天子所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有恩不报生儿子没*。 谢过天恩之后,李熙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欣赏起自己的“福气”来: 个头只及自己胸口, 大腿比自己的胳膊粗不了多少, 腰嘛,自然是极细的,细到李熙都替她担心, 臀围和胸围相差无几,该凸的不凸,该翘的没翘, 小脸蛋粉扑扑、肉嘟嘟,两颗小白兔牌门牙煞是可爱, 小嘴不算大,嘴唇不算薄,鼻子精致小巧,嘴唇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胡茬子, 哦,是茸毛 这分明是个小萝莉嘛。 李熙目视巍巍高台上的天子华冠,再次礼拜,回过头来他问小萝莉: “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她裣衽福一礼,低眉答道:“回主人的话,奴婢崔莺莺,今年十二。” 李熙倒抽一口凉气:“你,叫崔莺莺?!” 025.抱得美人归 小姑娘吃了一唬,不知道李熙为何突然把眼睛瞪那么大,她忙垂眉敛息,怯怯地答道:“婢子该死,婢子说错话了,婢子身为贱奴,没有姓名。婢子贱名阿三。” 一时心慌意乱,竟是瑟瑟发抖,说着就又跪了下去。 李熙望着她那抽动的小肩膀,心中不忍,又生许多怜爱,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了,这两年中自己竟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做奴隶,为奴作婢的苦,刻骨铭心。 他双手扶住崔莺莺的小肩膀,搀她起身来,柔声说道:“杨赞与小娘子乃天赐之缘,杨赞尚未娶妻,小娘子若不介意,咱俩搭伙一起过日子吧。哦,我要奏请天子恩免你,替你去了贱籍的。” “啊”那女子闻听此言有些眩晕,有些惊喜,又有些许忧愁,“可是我” 崔莺莺黑亮的眸子里攸然噙满了泪水,她失神地望了眼李熙,情不能禁,肩头微微颤抖。李熙起先还以为她是感动的,片刻之后就觉察到有异,遂拉着她的手,侧头问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杨赞可从来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崔莺莺赶紧抹了把泪,使劲地摇了摇头,又使劲地点点头,眉头仍然蹙着,眸子里已经有了笑意,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李熙忽然觉得自己未来的小媳妇甚是有趣,便一把抓过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崔莺莺的手温软若无骨,內教坊司管事太监的脸却寒若冰霜。 崔莺莺这些舞姬并非宫女,本是司农寺派给太乐署习学歌舞的奴婢,其藉在太乐署,属于普通的官府奴婢,却因舞跳的好,常年被借调在宫中內教坊司当差。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崔莺莺的户籍在司农寺,组织关系在太乐署,日常工作则由皇宫中內教坊司安排,组织关系、工作关系有些小复杂。 天子散花福,将士所得美姬愿聘娶为妻者,循例可以奏请天子恩免,除其贱籍。但这里有个程序性问题:由谁来奏请天子恩免? 自然不能是抢得美姬的将士,那样乱哄哄的成何体统? 一般来说当由美姬录籍之司,司农寺或其效命之司,就崔莺莺来说,则当由司农寺出面奏请,太乐署联名也可,不联名也可。但现在的问题有点复杂,她的人司农寺循例派在了太乐署当差,结果內教坊司瞧着人好把人给借走了。 而內教坊司又属内诸司,由宦官统领,是宦官势力盘踞的北衙,与司农寺、太乐署等南衙诸司隔阂甚深,矛盾重重。 这样一来,由谁奏请恩免崔莺莺这样一个小问题就变得了大尴尬。 司农寺甩手不愿出头,麻烦!人被你们讨好天子送了人,叫我给你们擦屁股,门也没有啊。当然司农寺不愿出头,还有一层计较,他们怕內教坊司翻脸不认账! 这帮没把的家伙到时候把怪眼一翻,跟你说:你奏请把人放免了,我这缺人怎么办,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呢,你眼里还有天子吗,你这是打算逼宫、弑君、抢娘娘吗? 鉴于南北衙之争中北衙已经渐渐占了上风这个事实,司农寺的一帮老油子决心这回缩起脑袋,来他个装聋作哑,爱咋咋弄,出了事甭来找我。 职司缺位就给了內教坊司越俎代庖的机会,本着有“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一个够本,宰俩奔小康”的指导思想,內教坊司的大小太监们个个摩拳擦掌,早已经做好了雁过拔毛,鸡过留蛋,癞蛤蟆打门前过也得留下二两蟾酥的充分准备,公然向告请赦免的军将们勒索起财物来。 三十四岁的內教坊司佐使朱怜含笑听完李熙《关于要娶崔莺莺为妻、希望內教坊司能出面奏请天子恩免其过,赦为良民》的口头申请后,便把眉头一锁,故作为难之色道:“杨参军,非是咱家不愿意帮忙,实在是这事它有些难办呀,这个崔阿三,她家犯的是谋逆罪,按咱们大唐的律法,非有特旨那是不得恩免的。” “哦”李熙眉头轻蹙,依稀记得一千多年后,自己曾读过一本介绍唐朝奴婢制度的专著,虽只是草草翻过,又时隔久远记不清细节,但印象中似乎却有这么一种情况,即一般官奴逢大赦可以抬级或放免,而因谋反、大逆之罪被籍没的官奴婢,非有特赦是不能放免的。 崔莺莺若因为谋逆罪被籍没为奴婢,倒的确是有点麻烦。 不过事在人为嘛,规矩是人定的,见招拆招,总能找到破解的办法,这个道理,李熙一千多年后就懂,于他堆上了一副笑脸,正准备来个感情攻势。 冷不丁有人一声暴喝:“老宦官,我要给我娘子拔籍。” 这声音好熟,李熙转身望去,却见一个高大壮硕的黑汉正扛着一个体态曼妙的美姬大步行来,正是成德镇将王俭。望见李熙,王俭咧嘴一笑,招呼道:“杨兄弟,咱俩这是有缘呐,一日之内竟是第三次碰面了。” 李熙望见王俭的左脸腮帮子上有三道新鲜的抓痕,便打趣道:“呀,王兄,你是脸是怎么了?我记得方才喝酒时还是好好的嘛。“ 王俭爽朗大笑,大手在那女人的屁股上“啪”地一拍,笑道:“是让这只小野猫给挠的。” “啊!”王俭蒲扇般的大手显然打疼了小野猫的屁股,小野猫不满地抗议了一声。 “叫什么叫,老子不正给你赎身吗,有力气省着,晚上有你叫唤的。” 王俭柔情蜜意地说道,李熙却觉得牙有些酸,朱怜闻听此言也把嘴直撇,看起来他和李熙一样对王俭的这份豪气蜜意还不十分适应。 “呃,这位上官既然要为妻子奏请恩免,就请报上姓名,咱家才好循例上奏。” “某同州人氏王俭,现任成德道鸣镝镇镇将。我这媳妇”说到这,王俭眉头一皱,用小棒槌般粗细的手指捅了捅伏在肩上的女子的细腰:“唉,你叫啥名字?” “乌斯兰。”女子强忍着笑意答道。 “吴思兰,对,她就叫吴思兰。”王俭嘿嘿笑着,顺势瞟了眼崔莺莺,那声势就像出门开宝马瞧见了蹬三轮的小学同学,嘿然说道:“弟妹也不错嘛,请教高姓大名啊?” 李熙很鄙视他这种得了便宜就卖乖的神态,侧过脸去没搭理他。 “我,我没姓名,我叫阿三。”崔莺莺见李熙没吭声,出声答道,声音怯怯的。 “贱婢奴隶自然是没有姓名的,不过奏请天子恩免以后就能恢复名姓啦。”內教坊司管事太监取出一份印好的公文,伏在公案上写下那女子的姓名,边写边说:“王将军啊,你好福气哩,乌斯兰可是咱们教坊司首屈一指的美人啊,此番散花福的压阵大将。你这算是拔了头筹了。” “唔,是叫乌斯兰。”王俭羞惭地嘀咕了一声,先前竟是自己把名字叫错了。 朱怜悬腕填好公文,招呼王俭说:“请将军夫人过来按个手印吧。” “唉。”王俭兴高采烈地放下来肩上女子,牵着她的手来到公案前。 那女子身段高挑、腰肢纤细,凸凹有型,亭亭玉立,真是一副绝好的身材,但在粗壮高大的王俭面前,却不免显得太过纤细,倒像个孩童一般。此刻她衣衫不整,鞋子丢了一只,裙角还被撕裂了几条口子,她发髻散乱,柔长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加之她一直伏在王俭肩上,背对着李熙,故而直到此时,李熙方才看清她的脸。一时心如针扎: 这乌斯兰竟是自己只差一步就到手的“荷花”! 荷花乍然见了李熙神色有些尴尬,那个拖着长舌头扑面而来的“恶人”形象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只匆匆地瞟了眼李熙,就低下了头去,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她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这就是那个“恶人”吗?没有把舌头伸出来的时候,模样也不难看嘛,貌似也不像是个恶人,嗯,反而有几分俊雅名士的风采。 得出这番结论后,乌斯兰又望了眼身旁的这座肉山,李熙风流俊雅的名士形象又深刻了几分。她再度抬起头来,又打望了李熙一眼。后者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乌斯兰再度垂下头去,心里乱糟糟的,再看身边的那座肉山,心里莫名地多了一种恨。 王大胡子此刻正为了自己的小野猫,在和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监朱怜练推手呢。乌斯兰在文书上按了手印后,朱怜却用一只手压着,和王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迟迟不把那张文书给王俭。王俭立即了然,就把随身的一块玉佩递给了朱怜。 动作太明显了,管事太监不觉有些脸热,就顺势推了一下,他不收王俭哪里肯,一推一送,两个人就练起了唐朝版推手来。 “唉,给。”崔莺莺悄悄碰了碰李熙的手,往他掌心塞了一方绢帕。 “啊?”李熙不解其意。 “嗯,那个,你流鼻血了。” “哦,”李熙慌忙擦了把鼻子,果然有鼻血,殷红的血,才流的。 “嗯,你看这天干物燥的,我,我肯定是水喝少了。所以你要记住,要想皮肤水润又不流鼻血就一定得多喝水。”李熙用手帕捂着鼻子,如此教导崔莺莺。 “唔,记住了。”崔莺莺恭谨地应道。 李熙对小姑娘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很是满意,嗯了一声,打发她站到一边去了。 然后他又偷偷地欣赏起曾经的“荷花”,如今的乌斯兰:凸凹有致的身材,惹火;象牙白的肤色,健康;精巧秀雅的容貌,勾魂;端庄秀雅的气质,大气。上上下下,内内外外,竟无一处不是自己欣赏的、爱慕的、想要的,更要老命的是这位乌美人眼窝微陷,鼻梁直挺,还特么的是个混血美人。 虽然有丝帕阻挡,李熙仍有血流成河的趋势。 忽然,他用力一扯,从腰带上扯下了一块黄澄澄的玉佛,那是他身上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原是在宜春坊时一位欣赏他小曲的大土豪打赏的。 “低调,二位低调点。”李熙上前去按住王俭和朱怜的手,笑嘻嘻地提醒道:“二人再不住手,就要人尽皆知了。” 二人正是骑虎难下时,听这一劝,霎时都撤了手,两双眼各自打量四周,最后碰在了一起,彼此尴尬地一笑,王俭的玉佩就到了朱怜手里,王俭拱手说道:“一切有劳宦官,今日入宫啥都没带,礼薄勿怪,改日再奉上谢仪。” 朱怜拱手道:“承蒙惠赠,敢不尽心,您就放心吧。” 王俭打通了关节,一哈腰又把乌斯兰拦腰抱起,甩在肩上仍旧扛着,向李熙咧嘴一笑:“杨兄弟,后会有期啦。” 竟是朗笑而去,王俭转身之际,乌斯兰又偷偷地望了眼李熙,恰巧李熙也正望着自己,俏脸顿时羞红一片。 那块黄澄澄的玉观音不久就到了管事太监手里,行家沾手便知好歹,朱怜的脸色顿时红润起来,因向李熙说道:“杨参军您看这样如何,且请稍候片刻,容咱家去向掌使为您说道说道,您这事吧中间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又牵涉到外面的署、寺不过您也别太放在心上,虽说这种事从无先例,但事在人为嘛,咱家私下琢磨着,总有解决之策。” 李熙听他说的吞吞吐吐,心里已有计较,这是朱怜在暗示自己打点內教坊司掌使呢。心里暗骂,却也无可奈何。 怎奈身上已无分文,又拿什么打点?略一思忖后,李熙对太监说道:“劳烦老先生再走一遭吧。” 朱怜闻听此言,心中暗喜,把目光在李熙身上一溜,笑咪咪地答道:“您候着,咱家这就去。”走了,心里喜不自胜:“傻鸟,不宰杀你,咱家如何发的了财?”却又嘀咕:“一块黄玉已经归了我,你又拿什么去糊弄刘扒皮。” “啊哈!” 朱怜将动身未动身之际,猛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很熟,回头一看,却是内给事仇士良,正笑咪咪地望着他呢。 “哟,匡美,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仇士良表字匡美,作为福建来的同乡,朱怜一直都是叫他表字的,实则若论宫中地位,仇士良高出他一大截。 “你们内教坊司这儿这么热闹我过来凑个热闹,德容兄不欢迎吗?”仇士良说着,却朝李熙拱手贺道:“杨参军,恭喜恭喜啊。陛下散花,您今天可是拔得了头筹。” “不敢,托陛下洪福,托仇公的福,杨某侥幸。”李熙嘴上虚应道着,脸笑的像朵花。 “唉,这就过谦了,你这可不是侥幸,咱家在宫台上,离着那么远,都已经瞧见了您凌空扑杀的矫健英姿啊。倒是还要请教,为何在扑杀之际,还要把舌头伸出来呢?这有何特殊功用吗?” “这”李熙不觉脸颊一热,通红一片。 仇士良是天子近侍,此言果然属实,自己这番是真把脸丢到姥姥家去了。虽然这本是自己策划中的一环,也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但被人当面指出,还是不不免有些羞臊。 “仇公如此说,杨某要无地自容了。”李熙以手遮面,做出羞不可挡的样子。 “嗨,这有什么嘛,如此方显我大唐健儿的神勇风姿嘛。”说到这,仇士良向前踏出一步,插到李熙和朱怜中间,低着头,小声地说道:“杨参军扑倒这位小娘子时,贵妃娘娘惊呼了一声,问咱家‘这人是酒喝多了吗,竟如此失态?成何体统嘛。’” “啊!”李熙闻听此话吓的脸色苍白。当今的后宫之主郭贵妃说出这种话来,似乎对自己很不利啊。果然朱怜望向李熙的目光笑意全无,冷飕飕的如起了一阵寒风,完全是望向奸臣贼逆的表情了。 “嗨,你们听我说完嘛。”仇士良眼瞧着二人这幅就要狗咬狗的架势,心里冷笑不已,这就是做天子近侍的好处,一言定兴衰,一言判荣辱。 “贵妃娘娘就是这么随口一问,看把你们吓的。”仇士良笑呵呵地说道。 朱怜察言观色,忙附和道:“那是,那是,贵妃娘娘的宽厚仁慈那是出了名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绝无责怪杨参军的意思,说不定还有几分欣赏呢。唉,匡美,那你又是怎么奏对的?” “咱家自然是心里想到啥说啥了,我跟娘娘说啊,嗨,这有什么奇怪的,岂不闻‘军营待三年,老母猪也赛貂蝉’吗?” 026.回家 “啊!”李熙惊讶的合不拢嘴,这话说的何其豪迈,竟已有了几分作死的迹象。 “扑哧!”朱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仇士良说:“匡美,你这话定然有假,我不信你敢这么奏对,哈哈哈哈。” 仇士良摆摆手道,止住笑,说道:“这话是左军中尉说的,娘娘罚他喝了三大樽酒。” 朱怜不屑地哼道:“若说是他,我就信了,他这个人嘛,惯会见缝插针的。” “那陛下有没有提到我呢?”李熙战战兢兢地问道。 郭贵妃就坐在大唐天子身边,自己的丑行既然入了她的眼,李纯又岂会不知?贵妃一言断人荣辱,天子呢,一言就见生死了吧。 “喔,陛下听了贵妃和中尉的这番对话,略有所思,就打发咱家过来问问,看看有多少人愿意娶这些婢女为妻。” “啊?!”李熙和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监朱怜同时吃了一惊。 “哦,德容啊。”仇士良向朱怜招招手,把他引到一边去,伏在耳畔嘀咕道:“大家今日在饮酒时言语中似乎对南衙这回拟奏赏功方略似有不满,咱们这边可不能再出篓子啦。” 朱怜吃惊地问道:“那大家的意思是嫌赏赐厚了,还是” 话没说完,说不下去了,后半截话硬生生地被仇士良冷冷的目光给逼了回来。朱怜眨巴眨巴眼,心里懊悔:“我真是蠢到家了!西北将士此番立下大功,赏赐却出了奇的少,致使处处怨声载道。天子是圣德天子,虽然囿于国家体制不大可能再增加将士的赏赐,但处置几个替死鬼平息众怒还是很有可能的。” 想通这,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忙应道:“多谢指教,我知道怎么做了。” 仇士良满意地点点头,故意没话找话说道:“德容啊,你不够意思么,杨参军又不是外人,来了大半天也不奉茶请坐,我来了半天也在这站着。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朱怜一拍脑袋,叫屈道:“天地良心哟,为了筹办这件喜事,我是三天两夜没合眼了,谢天谢地没出大乱子,刚刚我神思迷糊,一个没留神,让一位莽将军给撞了下腰,嗳哟,疼,老胳膊老腿的,哪顶得住这么一下子,好悬没折了。” 朱怜边唠叨,边招呼李熙、仇士良和崔莺莺落座。 仇士良摆摆手,哈哈一笑,说道:“方才贵妃娘娘还夸德容兄你呢,说您有忒大能耐,挥挥手,就遂了多少旷男怨女的愿。指不定他们要怎么谢您呢。” 朱怜闻听这话,竟是中了邪降一样,转过身去,直竖竖地朝高台跪拜,嘴里呜咽:“奴婢何德何能,敢冒天之功啊,为天子办差,奴婢虽百死不悔。” 伏地叩拜再三,呜咽难禁,竟是蓄了满满两眼泡子泪。 仇士良一只手背在腰后,单手拽起了泪眼婆娑的朱怜,说道:“德容的辛苦,咱家尚且看在眼里,更遑论明察秋毫的圣主和娘娘了。” 朱怜用衣袖擦擦泪,配上笑脸道:“啥也不说了,有匡美这句话,咱家死了知足了。” 说到此处,仇士良忽然从袖中取出三粒金珠塞到朱怜手里,说道:“刘掌使那务请德容说道说道,成全杨参军和这位小娘子的一段佳话。” 朱怜闻言变色,跳着脚骂道:“匡美,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吗,杨参军既是你的朋友,就是我朱怜的朋友!既是一家人,休说两家话。替朋友走动,谈钱就没面皮了。” 见仇士良笑不应声,朱怜一把拽过一张文书,笔走游龙,瞬间即成,唤过一个小宦者,吩咐道:“找司农卿,让他画个押。”小宦者拿着刚要走,朱怜又把他喊了回来,夺过文书,说道:“还是我自己个去吧。” 打发了小宦者,却对仇士良和李熙说道:“刘克明此人虽然刻薄,我却有对付他的法子,他那边你们尽管放心。但为绝后患,我还得去拽上司农卿。两位但坐奉茶,我去去就回。” 手里紧紧攥着仇士良的三颗金珠不放,兴高采烈地去拖司农卿下水了。 这突然其来的一场变故,让李熙哭笑不得,稀里糊涂的自己又承了仇士良的一场恩惠。这件事涉及到要从三品的司农卿出面才能办成,那就绝不可视作小事。这份情自己不仅是承了,而且注定是以后要认认真真地还的。 李熙拱手称谢,仇士良笑道:“内教坊司是个清水衙门,逮到这样的机会,还不拿着鸡毛充令箭,狠狠地敲上一笔。老弟啊,怪你太生分,早来找我,连那块黄玉观音也省了。” 哦,李熙暗暗吃了一惊,自己贿赂朱怜黄玉观音的事仇士良是如何知道? 不过这个疑问也只能放在心里了,仇士良是个大忙人,没说上两句话,就匆匆告辞而去,临别,却向李熙告罪道:“老弟新婚燕尔时,兄必有一份厚礼奉上。怎奈随鸾伴驾不自由,老弟的喜酒我就无缘一尝啦。先告罪了。” 一番话说的李熙深觉惭愧,自己可从未想过要请仇士良赴宴的。 仇士良去后,李熙转身朝崔莺莺走去,手无意间从腰带上滑过,原本挂黄玉观音像的地方空空如也,忽然他就解开了心中的疑惑:青袍黄玉自是十分明显,如今腰带上的玉观音不见了,心细如仇士良如何能不察觉?他发现自己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不见了,有深知宫里同僚雁过拔毛的习性,自然猜出玉佩去了哪。 想到这一节,李熙心里微微一叹,目视巍巍煌煌的太极宫,心里想怪不得盛世难再现,是树已烂了根,是人已坏了心,这天下也只能一天天烂下去了。 仇士良说的那段话虚虚实实,却不正是人心败坏的最佳注脚吗,只不知未来的仇中尉此刻的面子能不能令自己如愿。 李熙这种患得患失的心境没有持续多久,仇士良走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朱怜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瞧他喜气洋洋的样子事情一定办的很顺利,果然一见面他就表功似地说道:“成啦,一切办妥。” 借着半是表功,半是显摆地把他如何见司农寺卿,如何让他在文书上画押说了一遍,大意摘要如下:他一个从七品的内侍去见司农寺卿很不容易,颇费了一番折腾。见了面他如何据理力争,让司农寺卿答应在文书上画押。事成,两人交上了朋友,在一起喝了几杯酒,说了一些悄悄话。 显摆完了之后,朱怜望着李熙,似笑非笑,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莺莺小姐出身名门,家教那是极好的,为人端庄淑慧,机敏坚毅,不论是在司农寺还是在太乐署,亦或者后来进宫在教坊司,那都是人人瞩目,一等一的出类拔萃。如今能遇到杨兄这样的英俊少年,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道贺,道贺。为促你们这段好姻缘,咱家这回也算豁出老脸去了,瞒天过海,总算在上差那里为莺莺小姐说上了话。成啦。” 李熙心中一乐,口中马屁顿时滔滔而出,拍的朱怜心花怒放,笑的合不拢嘴,大叹相见恨晚,大有趁热打铁,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之意。 到酬功宴结束时,依內教坊司、司农寺所奏,内中直接出旨,赦免了崔莺莺等七名舞姬的贱籍,恢复其姓名,配与杨赞等七人为妻。这七人中杨赞官品不算最高,却是唯一有爵位的人。为此,在内府给七对新人的贺礼中,郭贵妃加意赏了杨赞五十贯钱。 理由是一位朝廷子爵混到要娶官奴为妻,这是何等的凄惨,若不把婚礼办的风光点,简直丢尽了勋贵们的脸。 一场太极宫之行不过半天时间,对李熙来说却似是比一年都漫长,到下午未时出宫时,竟生出了沧海桑田的感叹。 此刻斜阳正下,长安城沐浴在秋日的金色阳光里,天是那么的蓝,街道两边的树木红黄青绿色彩斑斓,秋风扫过,瑟瑟有声,秋叶纷纷而落,望着那一条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笔直宽阔的街道和形色匆匆、往来不息的车马人流。 李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唐的生活从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他莫名地感到激动,振奋又觉心累,是勇猛进取封侯拜相搅动河山,还是见好就收,退隐田园做个逍遥自在的富家翁?李熙觉得有些头疼,也觉得有些矫情,能不能活到月底还不一定呢,还封侯拜相、富家翁,不就多喝了两杯酒嘛,看把你得瑟的。 李熙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用力地睁开, 身心都很疲惫,或许应该找个人按摩一下, 平康里据说离着就不远, 还是算了吧,自己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连张会员卡都没有,能不能进门还两说着呢。 累也得先忍着,生活就像开公共汽车,刚出这一站就得奔赴下一站,容不得你磨叽。磨叽了是要挨骂的。 好在,迎着他的虽是一轮沉沉堕落的红日,但到底还算明亮,还算温馨。 “太阳总是要落下去的,珍惜日落之前的时光吧,短暂也可以出精彩,黑夜虽不免终究要到来,但旭日东升也可预期。”李熙发了一通感慨后,牵过小娘子的手,指着西方的落日问崔莺莺:“你看那像不像一张大饼?” 崔莺莺扑哧一笑,抿着嘴不答,垂着头,神态怯怯的。 李熙道:“你在心里笑我粗俗?” 崔莺莺摇摇头,脆声说道:“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咱们一出宫就有吃的了。寓意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何止呢,还能升官发财呢。你看那晚霞是什么颜色,紫色、红色,衣紫服朱,乃是吉兆啊。” 崔莺莺抬眼望着西天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心里嘀咕:“我怎么只见到满天的黄色呢。” 丰邑坊位在长安城西南,延平门内之北,坊内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人家,有几户官员,或是退仕休养的,或是考满待选的,世族公卿之家几乎没有。 丰邑坊的西大门,因为紧贴着城墙,平日里进出的人马车辆并不算多,坊门的守吏多数时候都清闲无事,或搬把胡椅到门口晒太阳,或者聚两三个街坊闲聊,亦或逗几个孩童戏耍,虽然职卑身微,赚钱也少,奈何小日子安稳,也能自得其乐。 但这一日自未时开始,两个门吏的清闲日子就被搅了,坊门外聚集了二三十个少年弟子,人人鲜衣怒马,个个神采飞扬,下马之后便呼朋唤友,瞧的出他们平日也不常见面,不过少年心性,片刻之后便就称兄道弟,热络的不行。 兼又嬉闹追逐,片刻之间便将进出西门的路给堵死了。 小门吏李十三想过去劝说一句,把门堵上别人怎么进出啊,老门吏胡八一把扯住他,把他塞进坊门内的小耳房里,嘱咐他不要出来惹事。 027.上进的少年 开门关门守门是门吏职责所系,保持门前畅通也责无旁贷。要是换做旁人,门吏自然会出面劝阻一番,假如碰到是乡下来的农夫,说不定还要敲上一笔竹杠呢。乡下人没什么钱,那就有什么拿什么,大枣、白菜、大葱、鸡蛋,拿回家去给老婆孩子改善一下伙食。 这两年长安城的物价一个劲地往上窜,靠官家给的那点钱,想糊弄一家老小的温饱越来越不灵光了,不捞点外块吃饭也愁啊。 不过干啥事都得讲究个眼力价,瞧着这帮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他们不来惹事就谢天谢地吧,还管他们的闲事,管的了吗? 管不了就不管,只是堵着门而已,又没有杀人放火,且让他们闹去了。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老门吏胡八一有空就要跟人念叨起大唐旧日的辉煌来,说到开元全盛日那种谷烂陈仓,牛马成群,官私富足,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胡八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只要有人听,不说个口吐白沫决不罢休。 “今不如昔啊。”这是胡八的口头禅,有人说正是因为这句口头禅才导致了胡八今日的落魄。想当年那人家也是在御史台风光过的,虽说只是个流外小吏,但供给优厚,地位崇重,绝不比外地州县那些八九品青袍官差。而且前程也不错,御史台属于望要之司,其吏员经过若干考后,是极有希望迁转为流内官的。 想当年的风光,再看今日的落魄,真是天上地下,判若云泥。有此人生境遇,嘴里发几句牢骚,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胡八牢骚虽多,做人却算厚道,邻里关系很不错,大伙替他担待,自也出不了什么篓子。 而且,胡八到底是在御史台混过的,发牢骚是能分的清场合的,私下说说可以,你让他当着县官去说,打死他也不会开口。 “今不如昔啊,啧啧。”胡八瞅了眼坊门外空地上追逐摔打的公子哥们,把头直摇。 “想当年,玄宗皇帝当国之日,那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啊,开疆拓土,北击匈奴,南平山越,武功之盛,天下一统,那是何等的威风?那个时候,公卿世家子弟争相从军,建功封侯。你再瞧瞧今天这帮纨绔子,除了摔跤踢球,斗鸡狎妓,还能干一点正经事吗?我大唐国为何山河日下,盛世难再现,全是让这帮子混吃等死的东西给闹的。想我太宗那会,人心思振,君臣一心,民心堪用,北击匈奴,南平山越,何等的威风霸气。你再瞧瞧这帮子,唉,真是今不如昔啊。” 胡八把这车轱辘话嘀咕了一遍又一遍,夕阳西下,各人回家,没人应和,他自觉无趣,便把头摇了回,悻悻地走回耳房。 耳房里,十七岁的门吏李十三正坐在胡椅上打盹呢,听到推门响,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嘟嚷道:“老八叔你整天忆往昔,忆往昔,你不嫌累吗?往昔再好也成了过去,将昔比今,你还让人活不活了?” 胡八没理睬他,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抓住椅背,猛地一晃,唬得李十三一跃而起,惊出了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 胡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摆了个轻松惬意的姿势,咧着嘴,眯着眼,笑嘻嘻地问李十三: “家里小娘子难伺候吧,别仗着自个有把子力气就没日没夜,叔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死人的。” 李十三揉揉眼,不耐烦地嚷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我昨晚跟梁复海他们练功去了。没日没夜是不假,可咱的功夫都用到正道上了。” “吹吧,练功?床上跟小娘子练着吧。” “嗨,信不信由你。这世道没个好娘老子,万事举步难,家穷你就读不成书,不读书不识字,想做官门也没有,不做官怎么发达?你说,咱们这些小民再不练身好功夫,靠什么出头?难道像您老八叔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当山大王?” 胡八怒骂道:“滚蛋!再扯淡信不信我抽你。” 李十三仍旧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出头向坊门外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啧啧称赞道:“来头不小哇,这就叫‘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吧。这帮爷们是冲着西北隅老杨家的吧,瞧瞧人家,去了西北才两年,摇身一变就做了参军,流内九品的正员官。老八叔,您当年最风光那会儿,也才是个流外吧。” 胡八抓起茶壶作势要打李十三,喝骂道:“再敢翻旧账,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李十三嬉笑道:“不敢,不敢,当我没说。” “你懂个屁!小毛孩子家的。你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眼瞅着人家出去两年衣锦还乡,眼红了是不是?不是我挤兑你,换成你去,别说衣锦还乡,骨骸能送回来就不错了。那句诗怎么说来者‘可怜无定河边骨,还是春闺梦里人’。嗨!你还别跟我撇嘴,我今儿就跟你说道说道。” 胡八念错诗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十三都懒得纠正,他把手直摆: “行了,行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你都说过一、二、三、四打今早起到现在您已经说过四遍啦!‘啥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荣耀都是小兵*的尸骨堆出来的,你们光看到了大将军跨马游街的荣光,哪里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有多少个寡妇夜哭,多少位父母垂泪,多少孤幼嗷嗷待哺?’老八叔,你说这些累不累?自古富贵险中求嘛,又要开疆拓土,再现盛世,又怕死人连战场也不敢上。您这不是自己个打自己个脸吗?你一天还打四回,乐此不倦,有意思吗,好玩吗?” “你个小兔崽子!”胡八被李十三给气乐了。 “理是这么个里,老八叔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富贵险中求,这话说着没错。可说这话的人多了,又有几个求得富贵了?此番西北用兵,咱这坊里有多少人从军出征,你知道吗?” 李十三眨巴眨巴眼,一副爱说不说的神情。 胡八伸出四根手指头:“四个人,四个鲜活的小伙子啊!你想知道其他三个人如今都混的咋样么?我告诉你,西内门朱老九的四郎死了,十字街开酱菜店的胡掌柜的六小子,死了。东北隅小街口的葛二娘家的小扇子,就是会双手写字的那个,断了一只手一条腿,废了。” “啊。”李十三脸色有些难看,“那,那,那打仗就是免不了要死人的嘛。” “打仗当然免不了要死人,可你看看都死的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小民百姓呗,杨家大郎不没死吗?” “啥?杨家大郎?你当他是小民百姓,亮瞎你的狗眼!人家老父亲是靖边侯!唉,这事你不知道哇?” “我?!靖边侯?他不是” 李十三依稀听人说过,西北隅杨家大郎杨赞的父亲是河北某镇的一个牙将,后来死于兵乱,被朝廷定为反叛,后来虽然平反,杨家却是彻底没落了。 “他家怎么能跟靖边侯挂上钩呢,果然是封了侯的,那就不是小人物了。”李十三沉吟着,将信将疑。 “人家还是天子敕封的平山子呢,这你知道吗?” 刚才那句话李十三还没消化完,胡八又丢过来一个更加重磅的。 “啊?!他还有爵号?”李十三的嘴巴张的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稀奇!那位瞎眼阿婆还是三品郡夫人哩,这事你怕也不知道吧?” 李十三傻了眼,震撼,太震撼了,自己在丰邑坊住了十八年,以为三街六巷有几个老鼠洞自己都清楚,没想到却连街坊里住着一位郡国夫人和朝廷的子爵这样的大事都不晓得。 李十三举起自己的右手,出双指如钩,恨不得插瞎自己的一对招子,留你们何用,你个有眼无珠的东西。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笑了起来,鼻子眉毛都攒成一团了:“嘿嘿嘿,老八叔你这是闲着没事逗我呢吧,你别欺负我小就啥也不懂,朝廷有门荫制度,公侯子弟托祖宗荫庇,可直接做官,既用不着头悬梁锥刺股,也不必起早摸黑去练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投胎投的好,好事一样少不了。” 李十三说到这,挤眉弄眼地说道:“老八叔,照你那么说,这杨大郎八成是个傻子呢,爹娘把路早铺好了,那干嘛还要去投军建功呢?哦,我听说啊,军阵上凶险着呐,曾经有位高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位功成名就的大将战袍下都躺着一万个小兵*的骸骨。哎呀,太凄惨了,太苍凉了,简直灭绝天理人性呐。像杨家大郎这种傻瓜蛋都能做官,嗨,那真是今不如昔了。” 李十三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却忽然又嘻嘻一笑,问道:“是不是这个理,老八叔?” 胡八白了他一眼,啧啧嘴道:“哟,不错嘛,还知道有荫子这档子事,孺子可教啊。” 李十三仍旧嬉皮笑脸:“我哪懂呢,还请老八叔多多指教。” 胡八哼了声,道:“那我就教教你:他为啥去边关?没啥稀奇的,军中建功来的快呀,你瞧人家,十四岁去投军,十六岁回,两年,九品官了。走正途,等吏部铨选?指定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再快那也架不住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刀箭无眼,万一死了呢。” “死?!那是你,人家是什么身份?公卿世家子弟,朝廷的爵。死不了!” “死不了?!瓦罐常在井边碎,将军不免阵前死。刀箭无眼呐,老八叔!” “将军不免阵前死?!笑话,坐在家里房子还能塌呢,喝口凉水还有噎死的呢,你不能把戏文当真事来看啊。现如今这些个大将军能临阵督战就不错了,哪还有大将军操刀陷阵的?《兰陵王》里戴面具的那个,人那是演戏,蒙人呢,我的傻小子。” “好好好,大将军都是孬种,《兰陵王》就是演戏,可那杨大郎他不是将军吧,不过是个小兵*。小兵*也不必冲锋陷阵?大伙坐下来划拳赌酒,酒量浅的输?” 胡八不屑地哼了声:“你呀,脑袋瓜子还成,却在阅历太少。说你不懂,还要硬充!我还告诉你,真有一种小兵*比做将军的还稳当呢。大将军上阵督战还有被流矢误伤的呢,可有一种兵连流矢都伤不了他。人家哪儿都不去,就呆在中军营里陪着大帅,大帅没事,他就没事。你别抬杠大帅也会死,天子还有驾崩日呢。一场仗要是打到大帅都没了命,那就是全军覆没了,后面就是割地、和亲、国灭,天子也跟着倒霉啊。” 李十三心中愤懑,胡八的这些话他听着十分不顺而,什么话嘛,世上还有上战场不用打仗的兵?真要这样,大唐还有救吗? 生了一顿闷气后,李十三忽然眼睛一亮,他找到了反驳胡八的理由。 “不对呀,老八叔,你这么说不对。你看啊,既然从军不用打仗,建功又快,那为何外面那些人都不去呢?还留着长安斗鸡遛狗干嘛,去边疆熬两年不全有了吗?” 李十三觉得自己这话无懈可击,既然当兵不用冲锋陷阵,跟大帅一样稳当,那为啥还有这么多人不愿意投军建功?有捷径都不走,这些人脑子都坏了不成,不合情理嘛。 胡八狠狠地瞪了李十三一眼: “说你不懂,还要硬充!军中再好,能比的了长安舒坦?中军帐再稳妥能有鸳鸯帐暖和?人家坐在家里,喝着小酒,听着小曲,抱着美女就啥都有了,还需要去军中苦熬吗?不需要!只有像杨家这种倒了血霉的破落之家,才不得不受点苦,去求个上进。” 李十三气焰顿时全无,这回他算是真服了。到底是在御史台待过的,见识就是不一般,这种道理自己的父兄亲友就没一个人能说的出来。 在他们的世界里能为自己谋一个门吏的差事就足以夸耀邻里了。 “咳咳,老八叔,我给你煎个茶去。”李十三跳跃着出了耳房。 街口就有一个熟食铺子,店主赵老实卖胡麻饼、熟肉和酱菜,他婆娘秦四娘则卖煎茶。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赵家小铺,铺门半掩着,烧水的铁壶嘴儿吱吱冒着白气。 “两人又忙活上啦?”见不着赵老实夫妻的人影,李十三心里嘀咕道,随手提走铁壶,盖了泥炉子。 黑洞洞的门缝里传出了哈哈哈的声响,已经是“过来人”的李十三一听就明白了。 “这俩没羞没臊的,果然干上了。”李十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贴到窗户上,脚步轻柔的像只猫。屋里除了哈哈哈的呻吟声,还有咚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 李十三点破窗纸朝里打望,面案前站着一个人,举着两条白花花的腿,正抖个不停。李十三捂嘴偷笑,踮着脚尖退到了街心,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扯开了嗓子大吼一声: “秦干娘,给我煎碗茶来。” 铺子里顿时声息全无。 “晓得啦” 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女声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少少放点姜丝,多加点盐。”李十三掏掏耳朵,既是促狭搞怪,也是善意提醒,近来盐价又涨,秦四娘的煎茶里姜丝放的越来越多,盐却越来越少,简直没法入口了。 “晓得啦” 这回是赵老实的声音,穿透力远不及他婆娘,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老赵,悠着点,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嘛。” 李十三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砰!赵老实的熟食铺里传来了东西坠地的声响。 指点过赵老实夫妇正确的夫妻生活方式,李十三捂着嘴吃吃哈哈地回了耳房。 聚集在坊门外空地上的人又多了几个,依然是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一伙人闲着无聊,围了个小场子开始踢球,一时尘土飞扬,叫声如雷。 李十三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被胡八一番“开导”后,他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产生了动摇,再看世界,眼光变了,社会变灰暗了,人心变险恶了,不觉就憋了一肚子怨气。 “老八叔,茶一会就来。赵老实跟他婆娘哧哧哧” “你也别笑话人家,明年此时,你媳妇的肚子要是隆不起来,你等着吧,你娘非得天天把你关在屋里。” “得了吧,明年我就不在长安了,这地方,我待了十八年,腻歪了。” “你个浑球小子!”胡八抹头给了李十三一巴掌,“老八叔费了半天口舌,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从军,那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玩的起的。说句难听的,你家要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老八叔不反对你去从军,说不定我还要送你点盘缠呢。可你家这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吧。” “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活着就为了糊张嘴么?我偏要出去闯荡闯荡,我是老十三,家里又不指着我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李家在丰邑坊也算是大户,人口多,城外有田庄百亩,城里有铺子几间,还有人在衙门当差做小吏。说起来也算是中上人家了。 028.意外 盛世繁华已是过去,现如今这世道,多少人家连张嘴都糊不住,李家能有这等境遇就谢天谢地拜菩萨吧,可李十三一直对境况不满,一直嚷嚷着要出去闯荡,爹娘为此没少操心,这不入秋前好歹给他聘了门媳妇,指着用这个拴住他的心,但事与愿违。娶妻之后,李十三出外闯荡的念头愈发炽烈了。 胡八望着他那副猴急的样子,忽然呵呵地笑了,用脚踢了踢李十三:“别卖呆了,从军这条路走不通,你就死了心吧。倒是” “老八叔,你有什么法子,指点指点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八叔几十岁的人了,指望你报个屁恩。你真想出去闯荡闯荡?” “做梦都想,吃饭都想,连跟我媳妇亲热时我都想。” 李十三说到这“噗通”给胡八跪下了,央告道:“老八叔,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你是打是骂我都认了,求求你行行好,千万给我指条明路,我,我给您磕个头吧。” 李十三真的磕了个头,胡八坦然受了,踢了他一脚,说道:“行啦,别在你老八叔面前来这套。瞧在你这孩子还算机灵,我指条路给你,能不能走的通,可在你了,老八叔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胡八指了指坊门外玩耍的那帮子公子哥儿,说道:“瞧见了没,要想富贵,你得跟着这帮人后面混,攀龙附凤,方能得道升仙。” 李十三咧着嘴道:“道理我懂,可没路子走啊,我谁也不认识啊。” 胡八笑道:“谁说没有,杨大郎你不是认识吗?跟着他混呀。” 李十三稍一琢磨,就讪讪笑道:“我跟他不是很熟,小时候一起玩过不假,可大了以后就没啥来往了。人家未必肯收我啊。再说我比他还大了一岁呢。” 胡八把脸一黑:“拉不下面子?哼,这话当我没说,你呀,乖乖地跟着老八叔我混吧,我年纪比你爹你娘都大。”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李十三急的面红耳赤,“不是我拉不下面子,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去了也是白去。” 胡八嘿嘿笑道:“你跟他不熟,叫你媳妇去啊。” “你?!”李十三脸色大变,他决然叫道:“老八叔,我敬你是长辈,你怎么给我出这样的馊主意?我宁可一辈子窝在这没出息,也断不干这等龌龊事。” “行,小子,老叔没瞧错你,有骨气,是条汉子。”胡八翘着大拇指赞道,话锋一转,又责道:“只是你这小火暴脾气得改改,叫你媳妇去干嘛你就跳啊?” “” “嘿嘿嘿,小子,你和兰儿都是老叔看着长大的,老叔能让你们去干那没皮脸的事吗?老叔是让你和兰儿去找沐家七娘,请她出面帮你说说,你媳妇不是沐家七娘的小姐妹吗,说的上话吧?” “这”李十三搓着手,脸颊红通通的,很不好意思。 他又问胡八:“沐家七娘跟他怎么说的上话呢?难不成两个人” “就你这样子,家门口这点事都弄不明白,还要出去闯荡?”胡八臭了李十三两句,无奈只得把话挑明了说,“他们两个两年前就好上啦,还记得杨大郎有个绰号吗杨姑娘,对不对,文静秀气的跟个闺女似的,后来怎么突然就去从军了?” “为,为什么?” “因为心中有了所爱,人家这是要为所爱的人挣个前程,懂吗?” “就为了个女人?!”李十三啃着指甲,有些不大相信。他虽然娶了妻子,品尝到了男欢间的床第之欢,但对情爱两个字还不甚了了,为一个女人而改变自己,值得吗? “甭想了,就你那榆木脑袋,再琢磨两年也琢磨不明白。行啦,这是你能走的唯一的一条路,成败在此一举。老八叔言尽于此,信不信,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信,信,我信,老八叔的话,我岂能不信呢。” 李十三笑呵呵地奔出门去,冲着赵家小店吼道:“老赵你俩快点,我的茶,我要喝茶!” 推门又跑回来,来到胡八身后,给他敲肩捶背,好一通忙乎,侍候的胡八浑身舒坦,这才笑咪咪地问道:“那个杨大郎跟沐家七娘真有啥事么?七娘可大他好几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大点好,女人年纪大点懂得疼人。” 李十三点点头:“那倒也是,我家兰儿就什么都不懂,晚上还要我给她打洗脚水。” 胡八笑骂道:“这种没出息的话还好意思说,别说,懂么,丢不起那人。” “是,老八叔您教训的是,您真是高人呐,”李十三敲背更卖力了,“我就说嘛沐家七娘都十九岁了怎么还不肯嫁人呢,原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说起来真是不简单呐,熬来熬去,总算熬出头了。唉,老八叔,你说,这杨大郎会娶她吗,她家可是世代从商的。” 不待胡八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嗨,要说这做生意的人脑子就是活络啊,瞧人家这门生意做的,真是一本万利啊。” 胡八挥挥手打发了李十三,正色说道:“十三,你以后出去走江湖,给我记住这么一句话:要顺坡下山,不要逆水行舟,要走光明正道,别老想着抄偏道。你就是个凡夫俗子,凡事顺着来,别逆着干。那偏道走的好固然能出奇制胜,但死起来也更难看。正道看着远,只要不走偏,总有到的那么一天。半途死了,那是你的命,没有遗憾。” 稍顿,又道:“你说沐家七娘这回就时来运转吗,我看未必,有句老话说的好‘富易妻,贵易友’。两年前,杨家败落,花前月下,谈婚论嫁,如今呢,杨门振兴有望,就算杨大郎不负当年情,又能怎样,不过抬她过门做个妾而已。侯门深似海啊,就那么好混的?” 李十三道:“这么说,我这事” 胡八把手一摇:“你呀,赶紧回去找兰儿,带上她去找七娘,女孩子家脸嫩,务必要把她弄到杨家去。时辰不早了,人该回来了。” 李十三面露为难之色,嗫嚅道:“就算过去做妾,好歹也得弄抬轿子抬过去吧,再说了,就算不用轿子抬,也轮不到我俩送她过去吧,人家父母兄弟都在呢。” 胡八闻听这话,蹭地跳起来朝李十三屁股上就是一脚,喝骂道:“你是真混蛋,还是故意消遣我?什么妻妻妾妾的,他衣锦还乡,街坊邻居过去道个贺总成吧,碰了面,再见机行事,这天是人家最风光的时候,什么事差不多就成了,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这孩子不气死我是不甘心哇,我踹你个屁股墩的!” 说完就踹,李十三早跳着让开了,嘻嘻哈哈退到了门外。 出门时太急差点撞到了一个人,却是捧着茶碗的赵老实。 “唉,十三,你的茶好了。” “搁屋里。”李十三答了一声,顿时跑的没影了。 赵老实捧着茶碗心里嘀咕:“这小子今天有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老实,瞧啥呢。”胡八推门出来,随口问道,顺手接过那碗茶,饮了一口,啧啧嘴道:“有盐味了,火候也不错,老实啊,这做生意呢唉,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唉,你跑什么呀?” 胡八端着茶碗才喝了一口,忽见赵老实脸色大变,继而额头冒汗,不等胡八多问,就撒腿跑了去,也不回铺子,径直朝坊东的家飞奔而去。 “莫名其妙嘛。”胡八摇摇头,继续品他的茶,越喝越觉得有滋味,于是一口气喝干,正要把碗底的姜丝掏出来吃,骤然脸色剧变:碗底除了姜丝,还有一撮弯弯曲曲的毛。 “赵老实,*大爷的!”胡八怒火万丈冲出门去,把茶碗狠狠地砸向赵家熟食铺。 红日渐渐坠入原野,净街鼓响彻整个长安城。 聚集在丰邑坊西坊门外的锦衣少年已经超过了六十人。气球不踢了,灰尘太大,呛的灰头土脸的,晚上怎么见人?两天前这伙人就得到带头大哥的关照,说要在此迎接一位贵人。问是什么来路,大哥玩神秘,不肯说,不说就不说呗,小小的丰邑坊林子能有多大,水能有多深,还能藏龙卧虎不成。 在这长安城还有咱锦衣社(马球队)不敢见的人么,真笑死人了。 净街鼓响过,循例是要关闭坊门的,往日胡八干这时最积极,坊门一闭,再想进来,没点好处免谈,所以每日第一通净街鼓响后,丰邑坊的西门就关闭了,当然也不光是西门,东门、南门、北门也是一样。 这世道谁跟钱过不去呢,出钱的,捞钱的还不一个人。四门中但有一门不关,人全涌那去了,其他三个人还怎么捞钱?为博好名声而坏兄弟财路,这种“善人”做不得,谁做谁滚蛋,谁做谁挨打,饿死街头也没人同情。被你害的人,承你好处的人都会在你身后指着脊梁骨骂你一句:这家伙是个笨蛋。 这世道,人可以做恶人、做无耻的混蛋,独独不能做笨蛋和善人。 胡八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做了“善人”,有什么办法呢,眼下这情形,不做“善人”才是“笨蛋”呢。 坊门外这帮纨绔子人是越聚越多,情绪却越来越急躁,自个窝里都已经掐起来来,现在要是过去关门,挨顿打是轻的,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别指望谁为你出头,连声好都不会有人叫,人们只会说你不识时务,老了老了还要犯傻。 笑话,我胡八好歹也是在御史台混过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冒傻气? “去不得,去不得啊。”胡八在心里嘀咕着,“谁爱出头,谁去,净街使是肯定会视而不见的,顶多马后炮过来盘问一下,装装样子,平日受我那么多孝敬,能把我怎样?” 胡八心里犯嘀咕:这杨家大郎面子够大的呀,这么多人等他,他竟然迟迟不归。这西北一趟走,攀上什么大靠山了,就有这么大势力,横成了这样。瞧瞧这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别人不认识,那个头上斜插菊花的,可不就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二公子郭仲恭吗?人称“菊花小郎君”,最是耍的一手好剑,踢的一脚好球。 还有那个面白唇红,男生女相,颜娇美容若女子的少年,好像叫什么“梅郎”,累世公侯世家出身,家里美姬成群,偏偏喜欢描眉点唇穿女装,把自己个当女人。 在家里混混也就算了,人家还混北里,还千娇百媚独一秀,愣是混成了颠倒众生的红颜祸水。真是好大的笑话。 “惹不起,惹不起啊,宁可丢了这差事,咱也别犯浑往枪尖上撞。“胡八主意打定,坐耳房如坐中军帐。稳当。 最后几个手举风车,摇着竹蜻蜓的坊间小儿也被各家父母拽了回去,父母们战战兢兢、满脸堆着谦卑的笑,避瘟神似的回家去,关门闭户上门闩,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净街鼓敲到第三通的时候,净街使骑着马领着一队逻卒打延平门出发往城内巡逻。遥见坊西门外这伙人,净街使愣了一下,旋即就坦然地侧过头去,大摇大摆地巡逻去了。 胡八从耳房的小窗里看到这幅情形,微微一笑,终于推开了耳房的门,一手提着一盏风灯,天黑了,该点灯了。 一个锦衣少年冲过来夺去他手的灯笼,另有两个少年搬来了梯子,三个人配合默契,片刻之后,两只灯笼就挂在西坊门头上了。 一个少年问胡八:“老门馆,你这门啥时关?” 胡八笑道:“有你们这么多人替我守着,不用关,不用关。” 人群里立即响了一阵骚动,闲极无聊的少年们轰地一下子炸开了。 “嗨,你个老东西,拿咱们当门卒呢,我赏你个大嘴巴,信不信。” “祝九别那么没风度好不好,老人家这是在说俏皮话呢,俏皮话你懂不懂?整天打打杀杀的,有意思嘛,大哥说了,咱们锦衣社要想不被人瞧贬,得先自己自强。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把那个净街使逮着打一顿,我才服你。” “嗨,你别使这激将计!” “你怕了?” “我怕个鸟!” “不怕你去啊,你的马要是脚力不行,我把我的马借给你,算了,干脆送你了。算是兄弟我为你壮行了。” “去就去,秦老五,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个净街使打的他爹都不认得。” 名唤祝九的少年气咻咻要上马,一众人笑,一众人劝,闹的热火朝天。 “得得得”北向街道上忽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来了两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为首之人着神策军校尉服,正是此次集会的召集人,长安锦衣社的带头大哥刘默彤。跟在他身后的是石雄,此刻也着神策军衣甲。 “诸位兄弟,久违了。”刘默彤笑呵呵地抬手抱拳,撒溜地翻身下了马,打着罗圈揖:“老四一出宫就往回赶,没曾想过西市北门时,让鄂王府的人给截了去。鄂王早就想见他,今早一回城,就派人知会了,本想宫中饮宴结束先过来会会大伙,再去十王宅奉承,没想到半道上就给截了。” 鄂王之名,谁人不知?此言一出,倒像在滚沸的开水锅里添了瓢凉水,霎时鸦雀无声。一个身高八尺开外,体壮面黑的少年出列叫道:“大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继续等下去,还是先去四哥府上拜见老夫人?” 刘默彤笑道:“老十九,你怕金吾卒抓你去吃牢饭吗?” 众人轰然大笑,宵禁之后无故不归者,被巡街的金吾卒抓住,轻者就地挨顿鞭子,重者是要移交给京兆府关进大牢里吃上几天黑霉发臭的牢饭的。 “我倒是想去京兆府大牢逛逛,没人请我啊。” 黑胖少年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气,他是根本没把巡街的金吾卒放在眼里。 近来国家法律日趋废弛,长安城的宵禁也不如以前执行的严格了。虽然宵禁后公然在大街上游逛还会遇到些小麻烦,但被金吾卒抓住鞭打,或关进京兆府大牢,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宵禁以后能不上街自然不上街,没事惹事那不是显能耐,那叫不稳重,没休养,幼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有事,那是一定要上街的,因为怕金吾卒而有事不敢上街,那就是纯粹的窝囊,没面子,吃不开。 一个窝囊、没面子、吃不开的人想在锦衣社里混下去,一字记之曰:难! 刘默彤是这伙人的召集人,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也是长安锦衣社里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敷衍一帮小兄弟容易,敷衍坊里的那位老夫人现在也充满信心。现在让他头疼的是李熙,这个自作聪明的笨蛋,竟然不听招呼,又跟自己玩起了心眼。 刘默彤强压心中的恼恨,一面笑呵呵地跟兄弟们互道离别之情,出城两年,许多旧日的小兄弟都长高长壮了,有些人变化太大,一时还真吃不准是谁。 他一面热情地敷衍着,一面焦急地朝北面打望。 029.无定名 所谓李熙半途被鄂王召见,只是他的猜测,实际上他现在也不知道李熙在哪,他派去接李熙的家人一早就驾着马车在承天门外等候了,一共四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精明干练,办事稳妥。 他们虽不认识李熙,但却认识李老三,而李老三早在自己出宫前就叮咛好了,是要一路“陪着”李熙的。 李老三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他知道“陪”字的另一层含义,会把握好分寸,可是人为何突然不见了呢。若是李熙一个人不见了,还可以怀疑他起了什么歪心思,半道溜了,但李老三和自己的家人也一起不见了,岂非古怪。 现在唯一的解释就是李熙自作主张,临时改变计划,先去了鄂王府。 李湛要李熙在宴散后去鄂王府见他,这件事李熙早在宫里饮宴时就禀报了他,还特意征求了他的意见,是先回丰邑坊,还是先去见鄂王。 刘默彤让他先回丰邑坊,鄂王那回头再去。杨葛氏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原定计划是邀上一大帮子人一起到杨宅,借贺喜为名,先闹上他一场,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一来二去还不把她闹晕了,她一晕乎,后面的事就容易办了。 如今又有了鄂王这张牌,那就更加胜券在握了。 石雄进一步地完善了他的策略,他嘱咐李熙见到老夫人后要少说话,多磕头,表情要大喜大悲,最好面目狰狞,眉眼挪位。两年没见,乍见亲人,心情激动,酒又喝多了,表情夸张点也正常。如此纵然老夫人伸手来摸脸,也能搪塞过去。 当然为策万一,脸还是不让她摸为好,她非要摸,那就提醒李熙去赴鄂王李湛之约。 “神京小霸王”的恶名杨葛氏未必知晓,但现场有那么多人帮衬,刘默彤相信自己老娘的干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孙子出门赴约去的。 一着棋走活全盘皆活,有了鄂王这张牌,如虎添翼,三天时间好混,三天后打发那小子出京,再也不许他回京,从此万事大吉。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这小子动了歪心思。 “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我要想杀你还容得你活到今天。”刘默彤咬牙切齿地想着,脸上依旧春风拂人。 眼看着天渐渐暗了下来,安抚了一帮兄弟后,刘默彤悄悄叫过石雄,不等他说话,石雄便阴沉着脸说道:“大哥放心,我就是绑也把他给绑回来。” “绑?”刘默彤心里苦笑,“就算绑,你也要先找到人才行。老天保佑吧,希望那小子迷途知返,别再自作聪明地折腾下去了。” 石雄要去,刘默彤没拦着,许多事,即使是结拜兄弟也还是不告诉的为好,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一个大泥潭,何必让兄弟朋友都陷进来呢。 石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手攀马鞍,腰上正要送力,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铜铃响,又有得得得的马蹄铁叩击地面声。他抬头一看,夜雾中,正北方向飞来一骑,却是刘默彤派去接李熙的车夫,神情狼狈,满头大汗。 石雄心里咯噔一惊:难道那小子跑了么? 李熙其实没有想过要逃跑,因为他知道那是死路一条。 他也没有自作主张去见鄂王李湛,饮宴一结束,他就带着崔莺莺找到李老三要求立即出宫去丰邑坊,他已经有些受不了这种悬而未决的煎熬了。既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早点面对。 有句话说的好:早死早超生。 在李熙的“指点”下,李老三也抢了一个舞姬,名叫绿珠,十六岁,鲜嫩的能捏出水来,李老三爱若珍宝,欢喜无限。 但李熙找到他时,他却在犯愁呢。 李老三的发妻刘氏是他的姨表姐,成亲十年,为他生了六双儿女,老李家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刘氏立此汗马功劳,免不了日渐骄横起来。 李老三对她是又敬又怕。 这回无端弄个小妾回去,家里一场鸡飞狗跳是免不了的了。闹,李老三不怕,无非多陪笑脸,苦挨两下,问题是他晚上得陪李熙去丰邑坊。杨赞死了,偷梁换柱拿李熙顶替杨赞糊弄老夫人的计谋最早是他出的,事关今后的荣辱,他怎能不在场呢。 如此问题就来了,没有自己的保护,绿珠难保不被悍妻所害,死倒还不至于,皮开肉绽怕是免不了的,一想到娇滴滴、花骨朵似的绿珠在悍妻棒下惨叫哀嚎的情形,李老三的心都快碎了,疼的流血。 李熙给他出主意,让他把人先寄存在客栈或哪个朋友家,等了结了丰邑坊的事,再接回她一起回家,如此两不耽误,两全其美。 李老三欣然采纳,自己是关心则乱,这么浅显的计策偏就想不到。 太极宫内饮宴过后,李纯降旨开承天门、朱雀门供将士行走,进宫时走的是偏门,出宫时走正门,对许多卑官小将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注定这辈子都没希望再来第二回了。 所以,出了承天门后,回过身来伫足仰望,指点评说一番,向南穿过一条大街,就是巍峨壮观的朱雀门,出门之后,众人仍久久不忍离去。 “走走走,快走!闲杂人等不许停留。”守门的卫卒凶狠地嚷了起来。 “狗仗人势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身酒气的新贵们骂骂咧咧,脚下却谁也没停,做了官,将来有的是自己逞威风的地方,但这里不行,高手如林,耍不开。 李熙很知趣地没在朱雀门外做任何停留,走出巍峨壮丽的大门后,他便带着崔莺莺登上了刘默彤派来接他的马车。 刘默彤这回派了三个人来接李熙,李老三全认识,勾肩搭背一通嘀咕后,两名骑士便带着绿珠去找客栈安置了。 李老三独自骑马护送李熙回丰邑坊,路过西市北门时,两个黄衫骑士策马追了上来,盘马拦车,询问谁是平山子杨参军,原来是鄂王府派来的太监,奉命迎候李熙去见李湛。 小霸王相召,哪敢不去?李老三只好打发车夫去向刘默彤报信,自己以团练使之尊亲自为九品参军驾车,跟着两个太监去了十王宅。 十王宅位置在长安城东北角,也叫十六王宅,是李氏诸王居住的高尚社区。李湛虽然已经封王,却因尚未成年多半时间还随母亲居住在宫里,不过按规制,十王宅里也建有他的王府,此番为见李熙他是专门出宫回的王府。 李老三驾驶技术纯熟,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十王宅,可是不巧的是,鄂王李湛因在府里等李熙迟迟不来,就出门访友去了,临行丢下话:李熙若来,叫他先回去,小王得空再叫他。 让李湛放了鸽子,李熙和李老三却连个苦脸也不敢有,告辞出门,迎请他们的太监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专门赠了他们一对宫灯。 李熙不知道这对宫灯有何妙用,李老三却如获至宝,仗着这对宫灯,他驾着马车一路飞驰,完全没把上街查禁的金吾卒放在眼里。 而那位回去报信的车夫走到半道就走不了了,净街鼓一响,逻卒上街,金吾卒查禁,他是东躲西藏,尽绕道了。 结果他前脚刚到丰邑坊西大门,李老三驾着马车也到了。 李老三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宵禁以后在长安城大街上飚车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等候在坊门前的众少年此前听刘默彤说有位杨姓贵人要来,却谁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而李老三虽是刘府家将,却一直是大公子的人,跟刘默彤攀上关系不过两三个月,故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如今他驾车飞驰而来,面容红润,神采飞扬,甚是好风度,众人就错把他当成了刘默彤说的那位杨氏贵人。 望眼欲穿中终于等来了真佛,众少年一拥而上,哪管三七二十一,抬起李老三就往空中抛去。这一招唤作“步步高”,用以迎接贵宾,表示友好。 刘默彤夸口说他这位新结拜的弟兄在太极宫里凭着一手妙到巅峰的“杨氏凌空杀”力压群雄独占花魁,天子动容,贵妃夸奖,为此还特意赏了他五千贯钱。 还都是怀揣梦想崇拜英雄的年纪,见了这样的大英雄,如何不示好? 李老三莫名其妙地让人扔到了空中,想解释也来不及了。 李熙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颠簸的马车,几十里路颠簸下来,人早散了架了,车停之后,他是头晕脑胀,直犯恶心,蹲在车厢里动不了身。 崔莺莺也是眉头紧蹙,脸色发白,但比起李熙来要好多了,车停之后,她忽感腹内翻腾难忍,于是赶忙捂嘴奔去城墙下的水沟边呕吐起来。 众人把她的“杨郎”当沙包一样往天上抛时,小妮子刚从水沟边回来,李熙还在车上,稀里糊涂的她就把李老三当成了李熙,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小姑娘蓦然间暴吼了一声:“你们别欺负他!” 狮吼一出,群雄皆惊,彼时恰逢李老三当空下落之际,因为她这一嗓子,接的人稍稍愣了下神,一时跟进不及。 于是传说中的“杨氏凌空杀”的创始人立即就有新招面世,名曰:杨氏扑街。 噗!尘土飞扬,杨门之主坠落黄尘,龇牙咧嘴,哼哼着起不来身。 “啊,杨兄!” 眼见偶像扑街,众下一通忙乱。 李熙从车上下来时,头还晕的厉害,他扶着车厢,呲着牙,眯着眼,问一旁发呆发抖的崔莺莺:“这伙人在忙什么,这么开心?” “呀!他们抛的不是你么?”崔莺莺惊讶地望着李熙,又回头望了眼没在黄尘中的李老三,忽然“扑哧”一笑: “哈哈哈哈,你们这群笨蛋,全弄错啦” 李熙吃惊地望着崔莺莺,心里嘀咕:这丫头傻笑起来的模样还真是好看呐。 待弄清了谁是杨赞后,众人弃黄尘中的李老三于不顾,抬起“杨氏凌空杀”的发明人,跨马游街一般浩浩荡荡地穿过了坊门。 平山子杨赞的宅邸位于丰邑坊西北隅,半个月前这里还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民宅,门楼低矮破旧,大门上黑漆斑驳,但是现在,在刘默彤的亲自安排下,杨宅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处处披红挂彩,一派喜庆色彩。 奉刘默彤之命,早一步赶到的刘府二管家刘万,此刻穿戴一新,正以杨宅大管家的身份里里外外招呼着。 杨宅的老管家杨福年逾六旬,身体又不好,这等大场面他是没精力再应付,杨家其他几个家人又年纪太小,应付不来。让刘万来客串杨宅管家实属无奈之举。 在热切的期盼中,衣锦还乡的杨家少主人终于出现了,一出场就声势不凡。 杨门少主这回是被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们给扛回来的! 公子哥们一路行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有前面开道的,有左右维持秩序的,还有后面呐喊压阵的。 这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在太子的清道率中任职,充当开路先锋,自是手到擒来。 “来了,来了!” 站在街口向南打望的刘万一拍大腿,兴奋的一蹦多高,简直比杨宅家人还高兴,他一路小跑着回到杨宅大门,先招呼鼓乐手赶紧奏响音乐,再指使门内的两个绿裙丫鬟说:“快去禀报老夫人。”最后唤来杨葛氏的贴身婢女戚氏,让她把准备好的赏钱、果点撒给看热闹的儿童。孩子们争争抢抢、闹闹嚷嚷,喜庆的气氛就出来了。 戚氏一边笑的合不拢嘴,一面却疑惑地问道:“不是说到门口才撒吗?” 刘万拍腿大笑道:“到门口就来不及啦!爵爷这回是让人抬回来的。” “啊!”戚氏吓了一大跳,心道少主人这是怎么了,竟让人抬着回来了? 刘万忽觉自己失言,便改口道:“不是抬,是扛,唉也不对,是背,嗨” 一时情急,他也想不好用什么词来形容了。 说话间,那一干世家子弟已经抬着李熙转过街口朝这边来了。 戚氏遥遥望了眼被众人抬过头顶,正含笑向四方街邻挥手致意的自家少主人,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她白了眼刘万忙碌的身影,把嘴一撇:“哼,这个死老刘,几十岁的人了,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 兴奋之下,她一拍自己的小闺女:“妞儿,快去禀报老夫人,就说” 六岁的妞儿不等母亲把话说完,便把头一甩,脆声应道:“我知道啦。”拔腿就进了大门。戚氏大感欣慰,连最小的女儿也懂事能帮忙了,看来自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刚想到这,就听到杨宅里传来妞儿那极具穿透力的报喜声:“报老夫人,少主人让人抬回来啦!” 戚氏脸色一变,啊地一声叫,把手中簸箩里的钱往地上一泼,拔腿向内宅跑去,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是抬,是扛,是举,是” 杨宅门楼越来越近了,李熙的心反倒越来越镇定。事到如今,见招拆招耳。 杨宅门楼上的匾额是杨赞祖父题的,落款处还刻着名讳纹章,离家两年多,见先人墨迹,循礼是要拜一拜的。 李熙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黑压压围观的街坊,到底还是撩衣拜了下去。 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在心里祝祷道:“杨门祖先在上,杨赞兄弟为国捐躯,乃国之忠烈,杨门荣耀。不才李熙,阴差阳错,添颜拜于老先生名下,虽有不得已苦衷,用心却无丝毫恶意。李熙顶杨赞一日之名,当战战兢兢,不堕杨门声名。此数言,天可鉴。” 刘默彤排众而出扶起杨赞,明里劝道:“莫让老夫人久等。”暗里嘱咐:“腰系红丝绦的是自己人。” 李熙擦擦泪眼,回头招呼崔莺莺:“随我去见阿婆。” 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牵着崔莺莺的手迈大步跨过了杨宅门槛。 杨宅不算大,内外有三重,沿着一条夯土铺砖的甬道一路行去,正面有座殿堂,样式类似微缩版的昭德殿,是为杨宅正堂,正堂左右两侧的围墙上各开了一道小门,从左手小门往里,就是杨宅后院,即杨家主人的起居之所。 后院也有一座殿堂,规制比正堂小的多,堂前一方池沼,荷叶衰败,秋菱正当采摘时,池沼左右各有一个小院,杨赞的祖母就住在左侧的小院里。 这院落面积不大,几株丁香树,坐北面南有一栋小楼。 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杨宅家人,还有左右来探望的街坊。 李熙曾听刘默彤说过,杨赞的父亲曾因军功受封侯爵,那时杨家在京城也是豪富之家,其宅在北城的义宁坊,但好景不长,杨赞三岁那年,杨父蒙冤被杀,母亲籍没入宫,不久即忧愤而死。祖母和杨赞配在司农寺,苦苦熬了三年。杨赞六岁那年,李纯为其父平冤昭雪,家人也得到了赦免。但此刻杨家已经败落,义宁坊的宅子被变卖抵债,祖孙二人搬到丰邑坊,与平民混居。 历经磨难之后,杨葛氏从此笃信佛教,信奉众生平等,待人谦和。在丰邑坊居住多年,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里都愿同她交往,只是多数街坊并不知道这位银发瞎眼的杨阿婆竟然还是位朝廷的郡夫人,而那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杨大郎头上还顶着朝廷的子爵。 跨过小院的门,穿过长长的回廊,就到了杨葛氏居住的小楼门前。 030.过关 李熙深深地吸了口气,牵着崔莺莺的手略有些发抖,崔莺莺没太在意,离别两载,衣锦还乡,能不激动吗?她抬头望了眼自己的夫君,此刻他有些紧张,也有点激动。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清亮的眸子里透着与他十六岁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和成熟。 他把自己的手抓的紧紧,他的手则温暖而有力。 这就是我的依靠,崔莺莺在心里偷笑着,脸颊热辣辣的,酡红一片了。 “哎唷!”一只脚已经踏在小楼门槛上的李熙突然被人一推,整个人突然就失去了重心,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扑去,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闷声。 眼前出现了一个银发老妪,双目深陷,一脸慈爱的笑 嗳哟,李熙离着老夫人不足一丈远的地方才收住脚,是侍立在老夫人面前的石雄帮了他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熙来不及追究是谁这么促狭地推了他一把。 他望了眼石雄,一身戎装的石雄立在那如同一具护法金刚,老夫人堪称菩萨,但谁是妖魔呢? 李熙镇定地整了整衣衫,正准备下拜,刚才还雄壮如护法金刚的石雄,此刻却突然化身为灵猫,只见他蹑手蹑脚游走到自己的身旁,抢先一步拜倒在地,捏着嗓子说道:“岭南道韶州参军事杨赞拜见郡国夫人。” 李熙稍稍一愕,心里顿时了然,一时也不得不佩服石雄的机智来,此人自己虽然瞧着一肚子不爽,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四个字他是配的上的。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有人已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李熙屏息凝神,扫了眼四周,发现簇着老夫人的几个男女腰上都系着红色丝绦,一时大感放心。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杨葛氏这一言虽是戏谑之辞,李熙却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心则突突地一阵狂跳,尽管刘默彤已经再三强调,自己除了年纪比杨赞略显大外,长相上其实十分相似。从进杨宅大门时,四方街坊邻居和杨宅众家人的反应来看,刘默彤此言不虚。 面相显老自然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完全可以推说是边关艰苦,风吹日晒造成的。 “老夫人请上眼,瞧瞧这位岭南道的新任参军是不是您的孙子?” 刘万在一旁打趣道,这半个月来他奉命在杨宅办差,里里外外都十分妥帖,杨宅家人对其交口称赞,杨葛氏对他也十分满意。 杨葛氏听了这话,抿嘴笑道:“刘万你欺我是个瞎眼婆子吗,且让那个九品官自己把脸凑上来,让老婆子摸一摸。” 石雄忙含混地应了声,膝行向前把脸凑了过去。 四周又是一阵吃吃的笑,杨葛氏忽然竖起拐杖往石雄的屁股上就是一杖。 石雄“嗖”地一下跳了起来,揉着屁股乱窜,四下里早已轰笑一片。 刘万还在装腔作势地喊:“打不得,打不得,打坏了下半辈子你享谁的福?” 杨葛氏闻听这话,掉过拐杖,作势又要打刘万,唬得刘万连退好几步,一时撞到了戚氏,戚氏一趔趄,恰又踩着了妞儿的脚,小闺女一声尖叫:“你蹄子踩着我的脚啦。” 四下里更是哄堂大笑,一时厅堂里其乐融融。 石雄躲到一边,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笑问杨葛氏:“阿婆,说了是摸脸,为何要打屁股?” 杨葛氏嘿笑道:“打你屁股是轻的,要不是老婆子眼瞎,我就敲断你的腿,敢冒充我孙子哄我。”众人正笑。 忽有一人嚷道:“岂有此理,谁敢冒充我?”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锦衣胖子,摇摇摆摆地走到杨葛氏面前,扑地跪地,嚷道:“阿婆在上,孩儿我回来了。” 杨葛氏扶杖笑问道:“你又是何人?” 胖子道:“我是你孙子杨赞啊,因为立了军功,方才领了圣旨进宫赴宴,这才刚回来,阿婆,才两年不见,你就忘了我啊。我真的是你孙子,你不信,摸摸我的脸看。” 锦衣胖子说着膝行向前,把胖嘟嘟的一张脸凑到杨葛氏面前。 杨葛氏颤巍巍地伸出手在他脸颊上一摸,啐道:“还敢来唬我,你在西北两年,脸还这么嫩?你天天睡懒觉不用上马么?” 那胖子还要辩解,早被两个同伴扯到一边去了,一个头插菊花的白面少年,跪在杨葛氏面前说:“我承认我不是您孙子,这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您孙子,不许您用手摸。您换个法子辨认,认准了,您留下,认错了,今晚他可就归我们兄弟啦。” 杨葛氏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面少年道:“郭仲恭。” 杨葛氏说道:“你是郭钊家的二郎?” 白面少年惊讶地问道:“阿婆你认得我父亲?” 杨葛氏撇撇嘴,说道:“认得,认得,何止你父亲,连你母亲我也认得,是长林公主家的觅儿吧?你回去问问她,当年是谁领着一帮野小子爬我的绣楼掏鸟蛋,被我抓住打了顿板子,爬墙跑的时候连鞋子都掉了。” 郭仲恭嘀咕道:“还有这等事?她老夸自己打小就知书达礼,原来竟都是哄我的。” 杨葛氏忽然暴喝道:“你们这三个浑小子,谅着阿婆看不见,就来欺负我老婆子,再不滚到一边去,信不信我每人赏你们一顿板子?!” 说时作势要动手,唬的三个少年抱头鼠窜。四下里又是一阵嚷闹。 李熙觉得闹的差不多了,就望了刘默彤一眼,正巧刘默彤也在望着他。 两人对了一下目光后,刘默彤出面止住了一干嬉闹的少年。李熙则走到杨葛氏面前,撩衣行下大礼,言未讫,两行热泪已滚滚而出,接着鼻涕也出来了,以略有些走调的声音说道:“阿婆,我回来了” 一张笑脸,沉静如佛的杨葛氏,骤然间脸色大变,一脸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咣当。”杨葛氏丢了拐杖,颤巍巍地向跪在面前的孙儿伸出了手。李熙跪的离她太近,这一点大出石雄的计划之外,石雄因此脸都吓白了,事先做的十几套应对方案,此刻竟一无是处。他来不及怨恨李熙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大计,虽然也明知此刻横加干涉,效果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但他还是迈出了一步。 “阿婆” 石雄满脸是笑,话未说完,就听到了一声闷哼。 “二郎,谁不让我祖孙团聚,就给我打出去!” 杨葛氏口中的二郎说的就是刘默彤,石雄闻讯,已经伸出去的手像被蜂刺扎了一般,猝然缩了回来。 刘默彤轻声应了声是,望了石雄一眼,面色沉静如冰,看不出喜怒哀乐。 杨葛氏冰冷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李熙的脸颊上,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刻,李熙闭上了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为何要跪的离杨葛氏那么近,近到她触手可及,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个问题,在李熙第二次向杨葛氏下跪前,他还没有想明白,其实不光是没想明白,而是根本没有想过。 和刘默彤对眼色时,他还是准备按原定计划行事的。 改变是在他转身望向杨葛氏的那一刻,那一刻,李熙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所有的利害、设计、安排他全忘了,他看到的就是一个盼望孙儿归来的老人,她双目失明,心却是清亮的,母子连心,靠蒙骗之术真能骗过这样一个睿智的老人吗? 也许没有心机的骗术才是最高的骗术,李熙决定撤去所有的伪装,坦然接受命运的裁决。 杨葛氏的手枯硬却是温暖的,除了初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外,后面她摸的很耐心,很稳当,僵在脸上的笑容渐渐绽放,终于笑容满面了。 然后,她的手掌在李熙的脸上拍了三下,两轻一重,最后一下几乎称的上是打了。 身在其中的李熙倒还没觉得什么,石雄的心却随着这三下急上急下,几乎要爆裂了。 “唉”老夫人嘘然长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出去了两年,竟是越长越走偏,那还有我孙儿半点的好容颜。你这个孙儿,我不要啦,你走吧。” 厅堂里忽然死寂一片,忽然又爆笑如雷。 经历了大悲大喜,临近崩溃边缘的石雄,此刻几乎是吼着说道:“你不要归我啦!” 说着拖着李熙就走,看似玩笑的拖拽动作,实则却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李熙感受到了他内心潜藏着的敌意,自己擅自改变他的计划,这家伙来报复了。 杨葛氏一把抓起丢在地板上的拐杖,说:“拿我的拐杖,敲石雄一下,赏钱十贯!” 于是爆笑声中,一干男女蜂拥去抢杨老夫人的拐杖。石雄见势不妙丢开李熙就跑,临撒手时,他伏在李熙耳边,恶狠狠地说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拐杖最后被妞儿得空抢到了,小妮子用尽吃奶的劲拖着拐杖四处搜寻石雄,趾高气扬地叫嚣道:“石三郎,快出来,让我敲你几杖。得钱对半分。” 杨葛氏已经笑的前仰后跌,在一干仆妇的簇拥下去了后堂。 为了招呼前来道贺的左邻右舍,杨家在前院正堂摆了酒宴,不过天色已晚,多数人已经吃过了晚饭,邻里们热闹了一场,陆续告辞离去。倒是刘默彤招呼来的那三十几个锦衣社的少年未时初就赶过来了,此刻正饥肠辘辘,管不了好歹,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个自己招呼自己去了。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身体疲累,心情却很舒畅的李熙,此刻拿出杨家少主人的威风来,吩咐杨家的几个年轻家丁关门落闩。 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最艰险的一道坎已经迈过去了,晚上也就不必再出去厮混了。 李老三早就心急火燎地赶着去接他的绿珠了,可以想象刘府的某个小院里今夜将很不平静呀。 刘默彤晚上留在了杨宅,借口是醉酒,已经由刘万扶着去杨赞旧日所居的后花园书房里休息去了。有他在,李熙觉得心里很踏实。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他和刘默彤还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对谁都没好处,李熙相信他会为自己把好舵的。 那么,去看看崔莺莺吧。 半天没见,也不知道她吃了饭没有,现在又以何种身份在哪呆着呢。 不忙,还是先醒醒酒再说,虽说最艰险的一关已经迈过去了,但事情还没完,现在多了崔莺莺这么个小累赘,免不了又得多费许多口舌。 这事该怎么跟老太太开口呢,话一多,难免有闪失,嗯,还是得先打个腹稿。 虽然刘默彤事前曾给他画过一张杨宅草图,但身临其境后,李熙还是觉得陌生,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竟然连续两次走入死角。 不过李熙掩饰的很好,每当眼前路不通时,他就站在那陷入沉思状,让人觉得他是在回忆往事。杨宅老管家杨福打发了一个叫旺财的小厮跟着李熙。 旺财今年十七岁,身材干瘦,其貌不扬,小眼睛,总爱低着头,不过李熙却很喜欢他,因为他的名字起的很好。 此外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话特别少,除非李熙问他,他绝不主动说话,而且回答李熙问题的时候也极尽简略,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两个字。 旺财腰上没有系红丝绦,不过李熙并不在乎,这么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家人,杨赞应该是不会愿意跟他亲近的。 杨宅不大,一盏茶的时间就转完了,除了后花园让李熙稍感兴趣外,其他的地方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 杨宅的后花园约有半亩地,墙外也是一座花园,那是一户商贾人家,虽然有钱,社会地位却不高,一般人家的宅邸都是坐北朝南,后花园位在宅邸的北端,而这户人家却是坐南朝北,宅门朝北开,后花园则放在最南面。 两座花园之间只有一道爬满了藤蔓的土墙,李熙在那堵一人多高的土墙前停留的最久,什么也没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后,该去向杨葛氏道安了,劳累了一整天,也该早点歇着了,老祖母纵然再思念孙儿应该不会再问东问西了吧。心里这样想着,李熙踏入小院的时候,心情很舒畅,一点也不紧张。 不过在推门之前,他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很大,不出意外的话,隔着纸质的门窗屋里应该能听到点吧。 门开了,屋里老夫人斜靠在软榻上,正由戚氏给她捏脚。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戚氏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夫人的脸上也是满面红光。 李熙跪地请安,戚氏过来搀扶他起来。 戚氏腰里没缠红丝绦,她是杨葛氏的陪嫁丫鬟,对杨葛氏忠心到痴愚,刘默彤没敢打她的主意。好在戚氏结婚的早,随丈夫在杨宅外居住,她子女又多,心思全在自己孩子身上,对少主人杨赞一向关心不够,说起来倒并不算很熟。 “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了。”老夫人果然心疼孙儿。 “阿婆也早点歇着,明早孙儿再来请安。”李熙喜不自胜,已经准备撤了。 “也罢,且让你消停一晚,明日我再审问你。”杨葛氏说这话时表情很恼火的样子,不过戚氏却捂着嘴偷偷地笑,李熙心里大安,应该是有关崔莺莺的事。 小孙子不告而行,自作主张弄了个妻子回来,老祖母发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的。这个李熙早有准备,又多了一晚时间,正好再琢磨琢磨。 戚氏送李熙出了门,在廊下分别,李熙转身正要走,戚氏忽然拉了他一把,眸子里含着笑意,努努嘴,示意李熙靠近点来。 李熙伸过头去,戚氏贴在他耳边说道:“沐家小娘子的事,老夫人知道啦,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儿小心回话。” “唔多多多谢大娘提醒。” 李熙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又冒出个沐家小娘子来?她是谁,跟杨赞有何瓜葛? “多多多谢,”戚氏学着李熙哆嗦的样子,剜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哆嗦什么?” 戚氏说完就折身走了,杨葛氏入睡之前,她是寸步不离的,走到了小楼门前戚氏又回身望了眼李熙,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那小冤家怎么说?”李熙一走,杨葛氏就坐起身来,待戚氏送走李熙回来,她已经穿上了鞋袜。 “他还能怎么说,哆嗦着说呗。”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明儿要是不好好答话,看我不敲断他的腿。”杨葛氏气哼哼地说道,又吩咐戚氏:“走,咱们去见见宫里来的那位仙女。” 戚氏抿嘴一笑,道:“您不是说先凉她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啦?” 杨葛氏顿杖作嗔:“哼,你这是笑话我老糊涂吗,天子赐婚,我岂敢不纳。”沤了戚氏一眼,责道:“你们真行呐,这么大的事偏偏瞒着我,若不是十三郎酒后失言,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男子汉处世,不怕他犯错,就怕没担当。你别看着他去西北历练了两年,人晒黑了,心还嫩着呢。他要是脸嫩不肯说,你们也瞒着,耽误了人家姑娘,也坏了他的名头。你们都对得起谁?!” 戚氏赔笑道:“我的错,我该打,好在有福之人自有天佑,那十三郎从不到咱们家来,这一来就帮了大忙,您说这不是咱们杨家要发达的前兆吗。” 杨葛氏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无限,娇嗔道:“那可不,我杨家这回是苦尽甘来了。” 031.真人不露相 杨赞和沐家七娘有什么瓜葛,李煦是一无所知,刘默彤听完李煦复述戚氏的话也蹙起了眉头,他想了想,对李煦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拂晓前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想个我为何不在的借口,免得惹人怀疑。” 交代完,刘默彤匆匆出了杨宅。 李熙相信刘默彤的干练也相信他有把握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可是他仍旧睡不着,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夜没睡,三更末,困意袭来,他和衣躺了会儿,眼闭着,心却还是悬着。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经历中比这次更凶险的也是有过的,好几次,刀锋加颈以为必死无疑,最后还是侥幸逃脱了,但李熙知道他只是侥幸,自己没有诸天神佛的特殊关照,所凭的不过是好运气罢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但好运气也会有用尽的时候。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常在花场走,迟早要湿手。 “唉”睡不着,索性不睡了,李熙起身来,在杨宅少主人、自己的房间里徘徊着,月色不明,灯烛又不能点,但凭着一双早已练就的夜行眼,在这间面积不大,格局却很复杂的书房里拐弯抹角地走,也没有磕着碰着。 这双夜行眼是以前做乞丐、做奴隶时练就的,时时关及生死,哪能不用心练? 面朝着后花园的书案上垒着一摞书,纸墨笔砚齐全,玉石镇纸下甚至还留着一张黄麻纸笺。也许老人家思念孙子故意摆在那做念想的,可是又何必呢睹物思人,岂非更添烦恼。 既然是“我”的旧作我还是看看吧,李熙抽出那张纸,夜行眼虽亮,要看清纸上的蝇头小字也是不能,正思推窗借助昏淡的月光,身后忽有人咳嗽了一声: “想看就点亮灯烛,已经四更了,杨家少主早起读书不会惹人怀疑的。” “吓死我了,来去之间你能不能弄点声响出来?”李熙拍拍跳腾腾的心口,“事情弄清楚了吗?是不是杨家少主夜班读书劳累,忽闻对面有歌声,于是逾墙私会,一来二去成就了一场露水情缘,如今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人家找上门来了?” 刘默彤细长如缝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精亮:“休要胡言乱语。杨赞贤弟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一定是对面那沐家女子先勾引的他。花前月下,谈婚论嫁,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之言,做不得数的。昨晚因为有个叫李十三的人在府里吃酒时露了口风,把事情给捅了出来。老夫人不明就里一查问,发现这女子十九岁了还没成婚,就认定了她是在等你,说这女子有情有义,派人去问她父母愿不愿意过来做妾,她父母早为她愁白了头,又见你杨参军如今发达了,哪有不答应的,自然答应了。” 刘默彤说完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坐,疲态尽显,说道:“天不早了,多少睡会吧。” 他像是办完了一件大事,侧身朝里,安然入睡。李熙信步走出门外,望了眼池塘对面的那道低矮的土墙,先是发了一阵子呆,旋即也就想通了,一个整天锁在家里读书的少年,一个深锁闺房的少女,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土墙,天长地久,不搞出点事才怪呢,谁主动勾引,谁被动被勾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杨赞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送上门来妾,来就来吧,既然无法推拒,照单全收好了,就是不知道这姑娘长相如何,性情怎样,可知风情,又懂不懂得写字、画画和吹萧呢 盛世繁景,凋残如梦,丑寇凶张,窥我膏粱; 我辈儿郎,热血贲张,重整河山,虽死何妨? 百折不屈,百死不辞,历经艰险,神采飞扬! 待那日收拾了旧山河,衣紫乘骏朝天阙,亦嚣张! 字写的很小,字形很秀气,杨赞以前绰号“杨姑娘”,名副其实,可是这语气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这首姑且就叫诗吧,这首诗即便不是杨赞做的,如此郑重其事地用麻黄纸抄录下来也一定是他所喜欢,诗的豪放热血和字的娟秀纤巧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杨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熙捏着那张纸,背负着手沿着园中小径徘徊着,思索着,混沌着,浑然不觉暗地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李熙叫醒了刘默彤,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刘默彤便翻身下了床,动作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他神采奕奕,全无熬夜的半点迹象。 “怎么样,想好怎么回老夫人了吗?” “哦,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那也只好我委屈一下了,杨赞兄弟欠下的风流债,我替他还!我打算奏鸣阿婆,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以后也待之以平妻之仪,兄弟将来混的好,给她个名分,混不好,也怪不得我嘛。想她一个十九岁的商贾之女,我能这么待她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吧,既不负昔日情分,又合时下礼制。大哥,你以为如何?” “那他父母要是拿出当年的婚约逼你娶她为正妻呢,莺莺那边你怎么交代?” “反了天了他,他敢这么干,我就让郭仲恭、梅榕两个砸了他们家。”李熙说的很豪气,很纨绔,说完弓腰赔笑问刘默彤:“这么应付成吗?” “嗯,世家子的纨绔气是有点了,可我怎么看也不像是我杨赞兄弟能干出来的,似乎太霸道嚣张了点吧?”刘默彤环抱双臂,蹙着眉头,认真思索着。 “你看看这个。”李熙把那张麻黄纸递给了刘默彤。 “有什么名堂吗?”刘默彤仍旧蹙着眉。 “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杨赞兄弟表面端秀,骨子里却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你看看这文,读来是不是有股子热血沸腾的感觉?还有这字,外面娟秀,纤细,骨子里呢,筋骨却是遒劲若钢丝。这位杨兄弟不简单啊,是个地道的狠人。以前我自感家道中落,人事凋零,处处不如意,又被祖母管的死死的,故而一肚子雄心壮志也只能憋着,如潜龙在渊,爪牙都缩着,而今我在边军效命两年,身经百战,长大了心里不憋屈了,又做了官,如何能不义气风华?张扬一点我以为不为过。” 李熙说完,又恭敬地问刘默彤:“我这番说辞,还算入情入理吧?都说杨赞兄弟是个柔弱顺服的人,可从他十四岁毅然决然去投军,还有这文,这字,我觉得他是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强人。都说知子莫若父母,老夫人应该早就感受到了他骨子里的这份强硬。反之,我若一味地示弱,唯唯诺诺,让她觉得我仍旧没有长大,过两日离京我又有什么理由把沐家小娘子留在京城呢。” 刘默彤眯着的眼睛一亮,问道:“你不打算带沐家小娘子去韶州?” 李熙望了眼刘默彤,嗫嚅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两条都是母。莺莺才十二岁,我不忍心让她受委屈。” 刘默彤默然点点头,满脸是笑,忽问道:“韶州离长安山高路远,你带着莺莺,就不担心路上会有风险?” “有么?”李熙眯着眼。 “不能有吗?”刘默彤的眼眯的更细。 “哦,看来我得叫上老三哥结伴同行了。”李熙的眼眯成了一条缝。 “哦,但愿他两天后还能上的了路。”刘默彤的眼眯的连缝也没有了,李熙只好认输。 “嗯,极有可能,我听说三嫂有整副盔甲,还有双刀,一长一短,号称‘双刀刘凤’。” “何止,她还有口大刀呢,重达四十八斤,比李老三的那口足足重了五斤。” 说到这,李熙和刘默彤对视了一眼,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李熙笑的很开心,很酣畅。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杨赞是一个有良知的狠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赞的结义兄弟刘默彤也应该是个有良知的狠人,与狠人交,不免有时要挨刀,但这刀子一定会从明处来,绝不会暗中下刀。 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李熙仰望着东天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一片通明:没有阴谋诡计的大唐真好。 洗漱完毕,时辰尚早,杨宅的下人们已经起来劳作,一个个打着哈欠,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这个时代生活节奏缓慢,长安的东西两市要到午后才开,即使是商人此刻起床也显得早,何况一位子爵家?再破败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比拟的。 李熙不知道这一家子平日靠什么生活,子爵和诰命夫人有没有俸禄,还待查明。但看起来杨宅的确是十分破败了,梁柱上朱漆剥落,屋顶上也长满了杂草,地上的砖道应该是新近重新翻修过的,否则极有可能都不能走人了。 翻修的钱自然是刘默彤出的,这让李熙的心里又安了一些,直到昨天下午,自己对刘默彤还一肚子提防,但是也奇怪,只是一晚上,突然之间自己就对他撤去了一切心防。人这种生物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是这世上最微妙和不可琢磨的了。 李熙自嘲地笑了一回,低头钻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杨宅后院,一个正在扫地的仆人向他点头招呼了一声,是旺财,不知为什么,李熙对这个少年十分感兴趣,难道仅仅只是他的名字? “旺财,老夫人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戚大娘进去有一会了。” 这个旺财说话就是言简意赅,很好,我很喜欢。 “旺财,你不错,愿意跟我去韶州逛逛吗?” “但凭少主人吩咐。” 旺财扶着竹帚,低着头答道,声音不大,言语不多,干脆利索。 “嗯,很好,你忙吧。”李熙朝他笑了笑,背负着双手向西院走了去。小楼窗、户皆开,一眼就能见到杨葛氏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戚氏帮着梳头。 “这大清早的也不怕冷。”李熙嘀咕了一句,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了,手已经伸出,又改变了主意。 “或许早上透透气也有好处。”他这样想着,就咳嗽了两声,推门走了进去。老夫人昨晚应该睡的不错,面颊红扑扑的,如一瓣粉红色的桃花。 李熙叩拜问安后,又问:“阿婆昨夜睡的可稳当。” “稳当,稳当,你少给我点气受,我就稳当啦。” 杨葛氏故意虎起了脸,戚氏则朝李熙笑了笑,眼眸透亮,昨晚天黑没觉得,戚氏虽然奔四的人了,保养得宜,看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尤其是身段,苗条婀娜多姿,分明是刚成婚尚未生育的少妇嘛,又哪像四个孩子的母亲? 李熙琢磨着有必要回头让崔莺莺来跟戚氏多沟通沟通,哦,她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那个,孙儿今早是特意过来请罪的。”李熙嗫嚅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国家的大功臣,天子赐婚贵妃给赏,你会有罪过吗?” “嗯,那个,我跟沐家小娘子那事吧”李熙把一早编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复述了一遍。语言真挚,感情充沛,在这段说辞中,凡有关杨赞和沐雅馨私会的细节,李熙全一句话匆匆带过,对这段露水感情的反思也避重就轻,李熙相信这些都不是杨葛氏所关注的。 她关注的应该是此事如何善后,李熙苦思冥想的重点也正在此,在这一点上,李熙充分塑造起了一个少不更事,行事莽撞,却十分有担当的世家公子形象。他代表杨赞很负责任地宣布: “一人做事一人当,孙儿捅下的篓子,孙儿一力承担。我今天就去沐家请罪去,沐小娘子要打要杀,我都忍了,总要让她心满意足才好。” “哼,你好大的出息。一位当朝爵爷去给商贾之妇请罪,传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杨葛氏出言讥讽道,“我且问你,你跟她私定的婚约,还做不做数?若她父母取出你亲笔写的婚约逼你娶她为妻,你怎么说?” 这个问题,一早已经和刘默彤复习过了,此刻再回答一边,李熙感觉自己好像在考试作弊,不过这种感觉真不错。 “我写那张婚约时,尚不满十五,他若逼婚,我就说是游戏之言当不得真。但这么说的话,难免被人耻笑咱家无信义。我不这样说,我拿天子赐婚说事,身为臣子天子赐婚怎敢推拒,却非我杨赞薄情寡义。我再答应他父母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来,待将来我封侯拜相了,再正式给她一个平妻名分。咱如今是官了,民不与官斗,谅他父母也不敢再纠缠。阿婆,你看孙儿这么处置,于情于理是否妥当?我这两年在外面是不是长进了不少呢。” “噗!”正在梳头的戚氏闻听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指微微轻颤了一下,牛角梳上就挂落了杨葛氏的一绺头发。 “嗳哟!你个死人。”杨葛氏夸张地尖叫了一声,一手抱头,腾出一手来狠狠地掐了戚氏两把,戚氏沤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李熙听刘默彤说过,戚氏侍候杨葛氏有三十年了,同生共死过,名为主仆,实同母子,亲密的不得了。两个人私下里经常吵吵闹闹,把拌嘴当乐子。 刘默彤叮嘱过他,见此情形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可出言斥责戚氏,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李熙心里奇怪:戚氏今天怎么忍了,难不成看出了什么? “那边有位朝廷的命官呢。”戚氏提醒道。 “他就是封侯拜相了,也是我孙子。”杨葛氏嗔道,“你去替我瞧瞧,那边跪着的真是我那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孙儿吗?我怎么听着声音有点不对呢,还有这番话,说着一咕噜一咕噜的,能噎死个人,跟我那说话细声慢语,字斟句酌的孙儿一点也不像啊?” 杨葛氏说的煞有介事,戚氏抿着嘴含着笑,还真的走了过来。李熙憨笑着,明知二人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心却仍旧揪作了一团,这冒名顶替的活真不是个人干的啊。 戚氏围着李熙转了一圈,走回去,跟杨葛氏说:“何止说话的腔调不对,长相也不对,这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嘛,哎呀,老夫人,都怪你抠门,昨晚我说点两只蜡你偏要点一支,灯火不明,没看清咱们可能让人骗了,大郎让人给掉了包!” 又煞有介事地冲着李熙喊道:“你这傻大汉是从哪窜出来的,到咱家来混吃混喝吗,劝你早走,咱们家一天两顿饭都吃不饱,迟早饿杀你。” “嘿嘿嘿”李熙开始装傻。 装傻的效果不错,始作俑者者杨葛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十分豪迈,戚氏也笑了起来,笑的肚子疼。 “嘿嘿嘿”李熙陪着傻笑,心里却暗自得意,如果这样她们都认不出自己是个水货,那这偷梁换柱之计,是实打实地成了。 继今早解开了对刘默彤的心结,又一个死结也解开了。 “元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好日子。”李熙很享受地呼吸了一口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空气。有些丝丝甜甜的香气,是菊花的味道。 “找人家约会还不算,还要正儿八经地给人写一份婚约。嗨哟,统共三十七个字,你竟写错了六个,你真是我杨门的好儿孙呐,那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嘿嘿嘿”李熙继续装傻。 “你既发下来那么大的宏誓大愿,何以才过了两年,就把人家抛在脑后了呢。‘杨氏凌空杀’说的是你吧,伸着舌头在天子面前追舞姬的,说的也是你吧。你可真能耐啊。” 032.出游 “嘿嘿嘿”李熙仍旧在装。 不管是诰命夫人还是街头卖茶叶蛋的老阿婆,唠叨起来的模式都是一样的,一句话反反复复,反问句,感叹句,排比句,交叉使用,乐此不疲。 李熙赔笑陪的近乎脸部肌肉抽筋,于是就做起了面部按摩保健操。戚氏不觉扑哧一笑,好在她够乖觉,赶紧掩上了嘴,杨葛氏唠叨正在兴头上,对此毫无察觉。 “‘杨氏凌空杀’,咱们杨门这回真是出大名声了” 唉,李熙作罢脸部保健按摩操,脸是舒服多了,耳朵却依然受煎熬。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臭千里,“杨氏凌空杀”只怕从此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己作为“杨氏凌空杀”的创始人兼掌门人,也将永垂不朽。 只不过那玩意,说着好听,实际却是个注水货,自己不过是伸个舌头做个丑相罢了,哪就凌空杀了,凌空个屁,我倒是想凌空呢,我还想扑杀我的荷花呢,奈何我飞不起来哇,究竟是哪个王八蛋给我取的这个不伦不类的绰号! 吐槽完毕,杨葛氏的唠叨也接近尾声了,李熙清了清嗓子,赔笑说道: “阿婆,我承认这两年在边军里学了不少坏心眼,人也变得势力起来,可是沐家小娘子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咱们公卿之家就算是再败落,也不是他一户商贾人家能高攀的,而今我已经答应纳她做妾,还以平妻之礼抬她过门,算是给足了她们家面子,过去纵有千错万错也从此一笔勾销了。阿婆您嗓子不好,还是少说两句吧。” 厅堂里忽然静了下来,戚氏已经开始悄悄抹眼泪了,她终于忍不住跪在了杨葛氏面前,动情地说道:“老夫人你听听,大郎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了,咱们杨家振兴有指望了。” 杨葛氏的眼睛已经瞎了很多年,已经没有泪水好流,否则也是个泪流满面的结果。孩子在外面经历了风雨,见了世面,由一株温室里的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顶天立地,撑的起这个家,能荫庇孤寡老人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值得,所以愣怔了片刻后。 杨葛氏就欢喜起来,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嘴上“咄”了一声,笑骂道:“嘴上说的一套一套,做起来乱七八糟。”然后即以极不耐烦的态度,朝李熙挥了挥手说:“去去去,吃饭去,还要等着尚书、侍郎把告身给你送来不成?” 刚不耐烦地打发了孙子,却又叫道:“记得少喝酒,记得早点回来。” 戚氏含笑扶起李熙,送他出门,路上悄声说道:“你放心去办事,少夫人那我会妥善照料。至于沐家那边,已经央人去说了,你等好吧,保管赶在少夫人之前进门服侍。” 李熙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不该莺莺先进门吗?” 戚氏啐道:“好你个糊涂的杨大郎,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娶一个没根的女子过门吗,得先给她寻一个娘家,三聘九礼,风风光光地抬过门才算数呢。” 李熙惊道:“这么一耽搁,我后日怎么出京赴任?” 戚氏听了这话,把鼻子一抽,伸出一指狠狠地在李熙的额头上戳了一指,笑骂道:“走不了就别走,天子赐婚,你不会请假啊。” “哦”李熙一头雾水地走了,戚氏站在跨院门口目送他走远,脸色骤然一变,她折身回转回来飞快地关闭了所有窗户,杨葛氏身体不好,这大冷的天,还不冻死她。 因为要去吏部领告身,李熙和刘默彤先用了早饭,饭后,刘默彤坐着喝茶,李熙则去了趟东院看望崔莺莺。一间三楹旧屋,收拾的干干净净,家具多破旧,各种用品却都是新添置的,鎏金壶配着陶碗,红罗帐里横着青丝蚕被,看着有些混搭,想来应该是为了迎接崔莺莺而临时凑起来的。时间太紧迫,来不及挑拣。 崔莺莺刚刚梳完头,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应该是大户人家未出阁女子的打扮,正忙着贴黄、点唇。服侍她的是两个中年妇女,一边为她梳妆,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不时发出唧唧咯咯的笑声,隔着一层纱屏,看到的只是崔莺莺的一个剪影,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李熙咳嗽了一声,纱屏那边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妇女站了起来,朝李熙裣衽福了一礼,知趣地离开了,崔莺莺也站了起来,微微地低着头。妆画的很浓,嘴唇点的红彤彤的。 “她们怎么给你弄这么个妆?” “我也不知道该画什么妆,就凭她们做主了。” 李熙就是随口一问,他哪弄的清什么身份什么场合该画什么妆。 “唔,妆画的不错,就是眼圈有点红,昨晚没睡好吧。” “嗯。”崔莺莺轻轻点头,声音轻的像蚊蚋哼鸣。 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尴不尬地过了一晚,李熙心里有些不忍,为示安抚,李熙就把早上戚氏说的那番话说给了崔莺莺听。 小姑娘惊喜地抬起了头,黑亮的眸子发出灼热的光。 “若蒙老夫人如此顾念,不妨投书寄名给崔驸马家。我家与他家几世修好,父亲与驸马常诗酒唱和,交谊匪浅,父亲犯罪后,朝中勋贵多噤声自保,唯崔驸马仗义执言,帮忙说了话。而且论辈分,我恰好又是他晚辈。” 崔莺莺说话时神采飞扬,说完眸中神采却渐渐消散,愁云轻拢,还是那副怯怯的可怜样。 “只是听说去岁入冬,他便重病卧床,也不知道今日怎么样了,我在禁宫消息闭塞,他是否健在也不知道” 李熙想说我刚回京也不知道,不忍她失望,便道:“我虽人在西北,也常能看到邸报,似乎没有提到崔驸马的什么消息。” “那就好,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崔莺莺说道,低着头,强压心中的兴奋。 李熙笑了笑,安抚道:“回到见过老夫人,回来再睡会,眼睛熬红了不好看。还有,以后居家不必画这么重的妆,那个多费神呐。” 李熙望着她那一点鲜红的嘴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也许真的很美,但自己吃不消。 刘默彤见过了老夫人就去了门口,刘万备好了马匹,打发旺财来请李熙。李熙别过崔莺莺,大步出门来,边走边问旺财:“崔驸马死了没有?” “长安城有三个姓崔的驸马,不知少主人问的是哪个?” 这么多,李熙心里嘀咕,“年纪最大的那个。” “没死,病的下不了床。” 李熙望了眼旺财,心里很满意,就说:“打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是,少主人。”旺财答道,低着头。 “叫大郎,跟他们一样叫我大郎。” “是,大郎。”旺财应道,依旧低着头。 “很好。” 和刘默彤并辔去往皇城的路上,李熙向他打听起崔驸马的近况,刘默彤反问:“你问他干嘛?” 李熙便说起给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刘默彤思忖了一会,说道:“崔驸马是个老好人,和莺莺家有旧,你未谋面的老丈人犯事时,他还帮忙说过话。不过去冬就病了,而今更是时昏迷时清醒,管不了事。大长公主的脾气既古怪又大的吓人,投书寄名这事,我觉得悬。” 听刘默彤一席话,李熙才知道这“投书寄名”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认个干爹干娘,出嫁时摆个阵势做做样子,图个脸上风光。 实际上,投书之后,投书人和寄名家主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类似收养的法律关系,这层关系比私下认的干亲更正式更亲密,所投之书要里正、坊官现场签押做鉴证才有效,此后里正坊官会把投书寄名的情况记录在案,定期造册向县官报备,以备查核。将来有一方犯了逆、反重罪,另一方是要受牵连的。 抄家或许未必,但诸如限制自由,不允许迁徙,若干年内不许参加科举,不允许担任某种官职等,却是有的。 崔莺莺是犯官之后,且犯的逆反重罪,即便崔驸马身体康健,愿不愿意接纳她的投书尚且难说,何况他如今是这个状态。大长公主脾气古怪到什么地步,无从猜测,但要她接纳一个犯了逆反罪的犯官之后,刘默彤说的对,这事悬。 这事还不太好办呀,李熙眉头微微蹙起,从他的角度来说,投书寄名根本就是脱裤子放屁,天子赐婚,特旨恩免,落籍为良民已经不是问题,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想热闹那就大操大办,要风光那就抬着新娘子招摇过市,顺着长安城的主要大街使劲逛上他几圈便是。 不过这也只是李熙的一厢情愿,这个时代人家讲究这个,自己若不是个水货也可以争一争,眼下这情形,还是低调吧。 见李熙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刘默彤笑道:“嗨,这算什么,你也要愁上一愁,此事求求老三便是,他也姓崔,跟你家莺莺正好一家。你若不好意思开口,我来帮你说好了。” “三哥家,肯答应吗?”李熙有些吃惊。 “郭世伯是个撒手掌柜,啥时也不管,夫人嘛,宠你三哥宠的不得了,嫌他孤苦一个人没有伴,巴不得多结几门亲来扶持呢。只要老三答应,这事稳成。老三那,我开了口,八九不离十,这事你就放心吧。你就等着做太常少卿家的女婿吧。” 刘默彤温和地下着,李熙的脸色却是瞬息三变,终于也有了笑容。 这日到吏部领取告身的人不算少,多数都是西北剿匪功臣,许多也都是认识的,见了面寒暄着,一些出远门的,已经带上了行李,准备领取告身后即刻赴任,多数人还准备在长安住上几天,潇洒地玩上一把。留足盘缠和孝敬,其他的钱花光为算。 人生得意须尽欢,此等时光一辈子又能遇到几回。 李熙领取告身时,专意向小郎官问了一下如何请婚假的问题,小郎官把手一摆:“甭费那劲,今日才十月二十一日,韶州那边你元旦前赶到便是合规。两个多月时间,你就算骑头驴也赶到了,没必要。” 这小郎官十八九岁的样子,白面如玉,粉嫩粉嫩的,像面团捏的相似,只是一双眼总爱斜着瞅人,且目光异常锐利,令人不敢直视。李熙觉得此人很有些意思,抬手问道:“兄台爽快人,敢问高姓大名?” 小郎官也把手一抬:“不敢,在下魏谟。” 李熙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天下中枢之地,请个假也能遇见贵人,这个魏谟可不就是初唐名臣魏征的后代吗,细瞅瞅魏谟的脸,嗯,白了点,要是能黑点就够味了。 本着遇真佛就烧三炷香的优良传统,李熙没羞没臊地就坐下来跟魏谟聊上了,浑然不顾后来还排着长队呢,一番奉承,魏谟小郎官心情大感舒畅,身为名臣之后,又自持才高八斗,魏谟小郎君向来目开于顶,目中无人,在吏部关系很不好,其实不光吏部,在哪关系都不好,如今突然有个世家子过来奉承巴结,到底是少年心性,骨子里的虚荣是免不了的。 一高兴,索性把公事推给了同僚,领着李熙到了茶水厅,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各自都设有自己的茶水厅,供官员休憩使用,免费供应茶店,还有专人服侍。魏谟要了差点,两个人且饮且聊,愈发感到投机,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等李熙告辞时,向来访客登门拱手送的魏谟竟破例送他出门,拱手道别,俨然已是朋友。 李熙出了尚书省,沿安上门街向南行去,刘默彤、石雄、崔玉栋、李老三已经在安上门外等候了,早前在尚书省门口分别时,刘默彤嘱咐李熙领完告身就赶到安上门外等候,会齐石雄、崔玉栋、李老三后,一同去崇仁坊玄真观旁的胡家酒楼喝两杯。 因为跟魏谟聊的投机,李熙耽误了不少工夫,见了面告了声罪,又大要解释了一下迟到的原因。魏谟虽是名臣之后,此刻也才刚入仕途,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刘默彤、崔玉栋、李老三都不在意,只有石雄撇了撇嘴,不过也没说什么。 崇仁坊距离皇城只一街之隔,四人就都没有乘马,进了崇仁坊,石雄取了些钱给了旺财等随从,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便前头引路带着四人去找胡家酒楼。 这崇仁坊位于长安城北部,距离三大内都不远,距离皇城更是只有一街之隔,坊内高门大户云集,高档客栈众多。玄真观旁边的这家胡家酒楼是一个西域胡人开的,胡人来到大唐,入乡随俗该姓了胡,取了唐人的名字,酒楼是地道的中原式样,菜品也以长安地方菜为主,只偶尔点缀有几样西域风情的菜肴。 盖因长安城里胡人开的饭馆太多,出奇制胜、打民族风情牌势必难以持久,踏踏实实把菜做好才是王道。 五人要了楼上靠南的一个雅间,店里按照客人要求换上了长腿的胡桌胡凳,这些用作的餐桌的胡桌胡凳,类似于后世的八仙桌,李熙瞧着亲切,在西北待了两年多的刘默彤、石雄等人似也情有独钟。 点了菜,把门一关,喧嚣皆无,清净怡人。朝南的窗口外横着一条香樟的枝条,背景则是玄真观内的殿角楼阁,颇有些泼墨山水的雅趣。 怎奈五个人仍觉闲着无聊,于是李熙就拿李老三开涮,李老三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布,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老三哥,昨夜战况如何?” “不要乱说,西北匪患才平定,天下太平,哪有战事。哦,我这是猫,猫抓的。”李老三说着说着脸就通红,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谎撒的不够高明。 “哇,你娶的二嫂又不是老鼠精,积攒了多大的仇恨,这么多猫一起开抓?脸色还是青的,猫除了抓你,还对你动拳脚了吗。” 李老三的脸窘的更红了,讪讪地笑着。昨夜他从丰邑坊出去后,直奔客栈接了绿珠,李老三心里一路敲着鼓回到永昌坊的家,正思从哪个门进呢,孰料刘氏早已盛装迎在街口,身披锁子连环描金骑兵皮甲,头扎青布条,手持差三十二两满五十斤的青龙偃月大砍刀,威风凛凛立在街口。 他的六个儿女,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大的九岁,最少的三岁,也是全身小打扮,操枪持棒,见了面不问三七二十一,抡棍子就上来打他老爹。 李老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结局会这么凄惨,他本来还幻想着内部矛盾能家里解决呢,哪曾料到一向小事计较大事宽容的发妻竟一点颜面也不给自己留! 这一通打,饶是李老三身经百战,也是胆战心寒,伤痕累累,好在儿子打老子,他还能叉开巴掌打两下屁股,丫头欺负爹,直接夹在腋下,来一个夹一个,刘氏虽然抡棍砸自己,看着威风,听着呼呼挂风,实则却是虚多实少,以恐吓出气为主,没下死手。 033.女道士 这一点,打刘氏一露面,李老三就知道了,自己的妻子刀子嘴豆腐心,手里虽有大刀,腰里却没插双刀,李老三知道,她这大刀是打她爷爷辈传下来的,重近五十斤。她也就只能勉强拿起来,根本舞不动。 刘表姐克敌制胜的法宝是她腰间插着的那一短一长两把刀,真要是双刀在手,自己不使出吃奶的劲还真压服不了她。 既然发妻已经打算放水,自己也就低调点吧,收拾了三男三女六个不孝子后,李老三就拉着绿珠给刘氏跪下来,厚着脸皮馋着脸恳求让绿珠进门。 丈夫如此低三下四,也是给足了面子,再不放人,就是做妻子的不上道了。刘氏是让步了,可那六个兔崽子却不让,一个个哭的跟杀猪似的。 这一闹腾,半个永昌坊都知道了,眼看逻卒要来,刘氏赶紧拖着孩子往家撤,一通折腾结果把刘府老夫人吵醒了。 老夫人派贴身丫鬟过来一问,原来出了这么档子事,当即大怒,让管家、婆子把李老三用布条捆到了后院,先是好一通训诫,再罚他跪在石板地上悔过,末了还把绿珠给没收了,说是要先调教几天,等养熟了才还给他。 李老三怯怯地询问“几天”是多久,老夫人不耐烦地回答说也许三五天,也许是三五年,也许你等着我死了以后吧。 李老三一听就傻眼了。心情落到了冰点以下的李老三神情恍惚,加之跪了一夜腿将僵麻,离开后院后不久就撞到了柱子上,额头顿时鲜血直流,于是就成了此时的模样。 众人哈哈大笑,刘默彤安慰道:“老夫人过两天就会还给你的。” 李老三哭丧着脸问:“‘两天’又是多久啊” 李熙给他出主意说:“拉上三嫂一起去向老夫人谢罪,说不定老夫人就把人放了,至于三嫂愿不愿意去,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涮完了李老三,李熙又把目标转向了崔玉栋,自打见面起,崔玉栋就一句话也没说过,一直耷拉着脑袋,一副怏怏不快的架势。 此番击杀染布赤心的功臣中,刘默彤升任神策军校尉,结果最实惠,李老三升任郴州团练使,爬的最高,杨赞由白丁而入流为九品官,进步最大,石雄自诩文武双全,早就想独挡一面了,现在做了平卢防海镇将,虽然只是一个下镇镇将,却心满意足,满意度最高。 只有崔玉栋不尴不尬地做了个左卫司曹判官,十六卫早已名存实亡,做个判官自然是十分窝囊了,李熙起初以为他是为此不快,后转念一想,不对,崔家在朝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父亲现任从三品的太常少卿,是朝中数得着的高官,他的几个叔伯也都官居高位,其中一位似乎还在兵部任员外郎,这好事怎么会没他的份? 崔家这么安排定是另有深意,也许是让他先熬几年资历,等时机成熟才重用吧。 想到这,李熙笑嘻嘻地问崔玉栋:“三哥昨晚家里也不太平吗?” “我,我哪有,”崔玉栋懒洋洋地说了句,依旧低着头。李熙还想说什么,刘默彤拦着,说道:“别打趣他了,他遇到大麻烦了,心里不痛快。” 刘默彤没说崔玉栋遇到的是什么大麻烦,李熙想在崔家这样的煊赫家族眼里,能称得上是麻烦的那一定是极大的麻烦了,更何况他遇到的还是大麻烦,这麻烦真不知道大到什么地步了。 李熙不久就从李老三那里打听得知,李纯已经降旨选崔玉栋做驸马,尚太和公主。 李熙回头望着崔玉栋,心里替他难过,历史上做驸马最憋屈的怕就是唐代,没办法,谁让唐朝的公主个个都热情奔放呢,想想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太平、安乐、长宁,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李熙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崔玉栋跪搓衣板哭泣的悲惨景象。 但同情归同情,李熙还是很及时地向崔玉栋贺喜:“恭喜,恭喜,三哥御龙飞天,咱们兄弟也要跟着沾光了。” “啊!”崔玉栋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神经质地缩回了手,听了李熙这话,忍不住眼圈一红,竟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熙悄悄问李老三:“我大唐的公主有那么吓人吗?” 李老三道:“吓人不吓人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某些人为了拒娶公主宁可削发为僧。” 李熙望着窗外的玄真观,发了会呆。 石雄无来由地白了李熙一眼,李熙也回敬他一眼,石雄脸一黑,正要发作,刘默彤忙喝道:“好啦,好啦,出来喝个酒,一个哭啼啼,两个斗眼鸡,搞什么名堂嘛。” 刘默彤极少发火,李熙习惯了他那股温吞吞的性子,这骤然一发火,竟然也十分威严,李熙低头不说话了,石雄则借口催菜走了出去。 刘默彤敲敲桌面,不耐烦地对崔玉栋说:“行了,行了,事到如今,你哭有个什么用。” 崔玉栋擦擦泪,怒道:“尚公主的不是你,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李熙望着他那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世人都说娶个公主好,那是没见到崔驸马哭啊。瞧他哭的这么伤心,足可见做驸马的难处。 李熙给崔玉栋出主意说索性去谋份军职,最好到边关去,这样聚少离多,也就不会那么憋屈了。 得到的回答的是大唐驸马不典兵。 李熙又建议崔玉栋谋个州佐,宦游四海。 得到的回答是大唐驸马不出京。 李熙又建议崔玉栋换一个事务繁重点的职司,这样每天都有借口回家晚点。 崔玉栋泪眼婆娑地回道:“大唐的驸马不能掌实权,你不知道么?” 李熙怒了,拍案而起道:“那大唐的驸马还能干什么,难道就是专业的受气包?” 崔玉栋闻听这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肩膀抖的更凶了。 李熙、刘默彤、李老三对视着,面面相觑,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为了转移崔玉栋的注意力,刘默彤就提起了给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李老三附和叫好:“这丫头也是清河人,跟你是一家,是一个族的吗?” 崔玉栋闻听提起他的家族,顿时把脸一抹,收起了戚容,说道:“他们虽是清河人,跟咱们家并不算亲,不过硬论起来勉强也有点瓜葛。” 李老三笑问:“那她辈分比你是高是低。” 崔玉栋道:“离得远,不好论。” 刘默彤问道:“那这件事能帮忙吗?” 话刚说到这,恰巧石雄推门进来,立即插话道:“他父亲崔明海犯的是谋逆罪。罪名可不轻啊。” 李熙瞪了石雄一眼,石雄也反瞪他一眼。 “人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都是贞元年间的事了,又不是今上钦定的谋逆,没问题。这事着落在我身上,要是四弟拿不出‘孝义钱’,我来垫。本来还不还都无所谓,可是今天我一连给我出了好几个馊主意,这钱就一定要他还!” 众人皆笑,刘默彤道:“好,一文不少以后让他都还给你!不过眼下我看要不你再贷笔款子给他,打发他上任去吧。” 崔玉栋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微笑道:“这个不必吩咐,我已经准备好了,三千贯够不够?” “够了,够了,够了” 李熙感激地望了眼崔玉栋,眼圈里含着团水雾,一直觉得这个人畏畏缩缩,窝窝囊囊,全没有半点男子汉气概,方才这几句话一说,却让人顿有刮目相看之感。此人不简单,怪不得能与刘默彤、石雄结拜为伍,称兄道弟。 李熙起身相谢,刘默彤催促李老三按他坐下,却说:“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来这些虚套,心里惦记着你三哥这份情义就是了。” 李熙坐下来,低着头,眼泪下来了,鼻涕也下来了,然后他悄悄地用袖子一把全抹了。 酒菜上来,杯中酒满,刘默彤举杯说道:“西北征战归来,你我兄弟各有斩获,今日领了官凭告身,明日就要大展宏图。此一杯酒,一祝愿我大唐天子万寿无疆,二祝愿我大唐国祚永续万年,百姓安康乐业,三祝愿各家父兄长辈福寿绵长,四愿祝老四早生贵子,五祝愿太和公主是位贤妇。” 除崔玉栋面露尴尬,余人皆轰然叫好,一饮而尽。 石雄笑道:“大哥,你也忒能省事,一杯酒有这多祝愿,也不怕酒仙听了烦,瞧我的。” 石雄举杯在手:“祝愿你我兄弟贞义永存,出人头地。” 众人叫了一声好,都盯着崔玉栋,催促道:“该你了。” 崔玉栋懒洋洋地举起举杯说:“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祝愿天下夫妻尽和睦。” 无人叫好,都闷闷地陪他喝了杯酒。 李熙推让李老三先来,李老三端起酒杯说道:“一愿兄弟们升官发财,二愿父母康健,妻妾安宁,少起纷争,三嘛,祝愿我和绿珠的好事早成。” 众人不免又笑骂了一通。 轮到李熙了,李熙一连倒了三杯酒,端起第一杯说道:“祝愿天子万寿无疆,祝愿各位家人康健,祝愿诸位梦想早成。” 自己饮尽, 端起第二杯酒,说道:“愿我李熙能再活六十年,别做半途短命鬼。” 众人听了脸色俱黑,石雄欲待发作,被刘默彤按住了。 李熙端起第三杯酒,离席,跪拜在地,含泪说道:“这杯酒,小弟向四位兄长赔罪,一直是小弟鸡肠曲曲,不辨好歹,误会了四位兄长。” 李熙羞惭地说道:“兄弟出身贫贱,家道败落后,四海飘零,孤苦无依,苦受多了看人看事都不免灰暗。几位兄长都是古道热肠的好汉子,兄弟却疑心生暗鬼,一直无端猜疑。直到今早思前想后,方知大哥、二哥的一片苦心,今又蒙三哥收纳寄名,赠给银钱,小弟方知几位兄长的仁厚之心,恰如醍醐灌顶,心清目明,恍然大悟。兄弟懵懂、惭愧。” 李熙说完泪流满面,四个人相视一乐,七手八脚地将他拖起来,按在座上。石雄少有地笑向李熙,道:“现在你不怕我们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杀你灭口了? 李熙扑哧一声,鼻涕就窜出来了,一时脸红耳赤,羞惭难当。 蓦然,一方带着淡淡清香的绢帕递到了他的面前,李熙道声谢谢,拿着擤了鼻涕,猛然发觉是李老三的东西,悚然一惊,急忙丢了出去。 李老三不满地嘟囔道:“还扔,咱早就不干那事了。这可是绿珠送我的念想。” 看二人为一方手帕争执,崔玉栋撇撇嘴道:“一方手绢而已,有什么好笑的。” 石雄哈哈笑出声来,止不住前仰后合,道:“那可不是一般的手绢,那可是人种袋” “什么人种袋,那是送子观音帕。”李熙见石雄要跟自己争夺李老三手帕的命名权,不禁大怒。 “人种袋。” “送子观音帕。” “人种袋。” “送子观音帕。” “好啦,好啦,你们不嫌无聊吗?”崔玉栋使劲地敲了敲桌子,白了眼争的面红耳赤的李熙和石雄,“兄弟有难你们不帮,好意思在这争个破手帕。” 崔玉栋伸手从李老三手里夺过手帕,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嗳哟,我的大内秘制月白镶边的龙凤帕。”李老三惨叫一声,扑到了窗户前,手帕是绿珠送给他的见面礼,李老三视若珍宝一般,这窗下就是一条小巷,可别让行人给捡了去。 砰!李老三推窗向下望了一眼,立即关上了窗户,回到桌前笔直端坐,脸色煞白。 众人还未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事,李老三已经一跃而起夺门而出,蹬蹬蹬地下楼去了,霎时间就没了踪影。 石雄道:“这家伙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李熙道:“走的这么急,难不成下面砸着了什么人?” 石雄可算逮到了羞臊李熙的机会,“嗤”地一笑:“一方手帕而已,你当是石头啊,还砸着人?真是笑话。” 李熙忽然脸一红,垂首嘀咕了一句什么,石雄没听真,仍旧大咧咧地嚷道:“砸着了又能怎样,一方手绢而已,那还不是如清风拂面一般。” “谁说如清风拂面一般?” 砰!地一声响,雅间的木门被人踹开了,闯进来几个怒气冲冲的高髻女道士,说话的一个年纪都不算小了,腮红尽去只见眼红,又有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道士右手拈着一方月白色的手帕,左手执一条牛皮腰带,凶神恶煞般地冲李熙四人嚷道:“这手帕是谁的?” “不是我,不是我”李熙双手直摆,装着害怕的样子,顺势用袖子蹭了蹭鼻子,李德裕的药治标不治本,今早一起来,潜伏在鼻子里的两条清龙又蠢蠢欲动了。 “方才是你在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手绢砸在脑袋上如清风拂面一般,对吧。” 女道士瞅见石雄还保持着指点山河的姿势,便嘻皮笑脸地靠了上去,把手绢在石雄面前晃来晃去,笑嘻嘻地问:“清风拂面是你说的吧,要不咱们拂一下。” 石雄双眼随着手帕摇来晃去,心里不觉却是一阵恶心,那手帕上全是鼻涕,不用说是李熙的杰作,想到这方经过特殊加工的手帕被风吹到一个人的脸上,那就不是清风拂面了,完全是恶风袭人。 石雄狠狠地瞪了李熙一眼,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心里计较着要不要把李熙给供出去。 “砰!” “欺人太甚!”面对流氓女道士的骚扰,号称文武双全的石雄哑了火,而平日里看似文文弱弱的崔玉栋关键时刻却拍案而起,解下腰里的钱袋子往桌上一摔,豪气冲天的说:“想讹钱是吧,五贯钱,都拿去!” 雅间里一静,那四个女道士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后,为首的道士便吃吃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位小郎君,好大的脾气,五贯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哗” 崔玉栋眼见四人得寸进尺,耐不住性子伸手掀了桌子,杯盘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都是。 “嫌少是吧,要多少开个数,小爷赏你!”崔玉栋叫嚣道,如一头发怒的豹子,李熙暗暗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他有魄力,好气势。面对女流氓,敢于拍案而起,捍卫公理正义,而不像某些人 李熙在心里夸赞崔玉栋的同时顺便也鄙视了一下装怂的石雄。 “哈哈哈哈”四个女道士眼见崔玉栋掀了桌子,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相视大笑起来,一阵爆笑之后,这四个半老不老的女道士再看崔玉栋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若非要用个词来形容,或许用“色迷迷”这个词比较恰当。 崔玉栋和四人的目光一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里先有几分怯意。 “你,你们是哪个观,观的?”崔玉栋一紧张嘴巴就有些不利索。 “哈哈哈,我们是玄玄真观观的。”捏手绢的女道士学着崔玉栋的腔调,说完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 “啊”崔玉栋目瞪口呆,人就僵在了那。 大唐国崇敬佛道,和尚、道士都不大好惹,女道士就更不好惹了,玄真观的女道士尤其是不好惹。 034.什么世道 这个道理,崔玉栋本来是懂的,他本也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刚才是心情太糟,一时没把持住,冲动了,冲动是魔鬼。被魔鬼撞了一下腰,崔玉栋懵了,完全不知所措,站在那发呆,忽见低眉顺眼的石雄正在朝他打手势,手指一勾一勾点着门,示意他赶紧跑。 “跑,快跑,有多快跑多快。” 人在一起玩久了,多少都有些默契,何况刘默彤、石雄、崔玉栋三兄弟结义多年,同生共死过,许多话不必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全解决了。 跑!崔玉栋撒腿就跑, “嗳哟,”守在门口的两个女道士一个不备,被他撞了个趔趄,崔玉栋夺门而出。 “还不快追,就是他扔的手帕。”李熙提醒四个目瞪口呆的女道士。崔玉栋已经下了楼,以他的脚程断然没有输给四个女道士的道理,出了崇仁坊就是皇城,四个女道士再能耐也断不敢跑到皇城去抓男人,还要脸么。 李熙喊这么一嗓子,是怕四个女道士抓不住崔玉栋反过来找自己三人的麻烦。李老三跑了,石雄怂了,崔玉栋也是落荒而逃,不用说了,这玄真观的女道士不好惹是肯定的了。 “哼,跑?!跑的了和尚你跑不了庙!”领头的女道士双手掐腰,恶狠狠地瞪了三人一眼,摔门而出。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李熙反复把玩着这句话,越把玩越觉得内涵深刻,意味无穷。有意思。 “嗳哟,吓死我了。”石雄长出一口气,桌子是掀了,他却还有椅子坐,于是往椅背上一靠,将手中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啧啧嘴,望着杯盘狼藉的屋子发了阵呆,有些意兴阑珊地说:“好好的一场酒就这么给闹没了。” 他瞟了眼李熙,不满地说道:“都怪你,有病看病,哼哼哈哈的成什么样子嘛。今天这场子若不是三弟扛了,我一定把你供出来。” 李熙不以为然地说:“你供,你供,几个女道士而已。” 久不说话的刘默彤忽插话道:“那可是玄真观的女道士。”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李熙嘴上硬心里却也开始打鼓,玄真观是什么来头还不太清楚,但看着架势必定十分不好惹,唐代崇信道教,出家为道士是件很时髦的事,许多贵族女子为了追求个性自由或为了逃避婚姻都曾做过女道士,其中不乏高门名媛,有个公主、郡主什么的也不稀奇,这玄真观建筑瑰丽,距离皇城又这么近,难测其中有什么高人。 想到这李熙不禁为崔玉栋担心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够不够机灵,能不能跑的掉,可别落在那几个恶女人手里了,瞧那几个家伙的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须知女道士可不全是出门修行的,拿道士身份做幌子开门迎客做*的比比皆是,若这玄真观也是此等挂羊头卖狗肉的妓馆 李熙的眼前骤然浮现出崔玉栋被四个女道士逼到墙角的情形。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李熙刚刚想到这。就听得楼下“啊”地传来一声惨叫,但闻崔玉栋凄厉的惨叫声:“大哥、二哥、四弟,救命啊!” “是老三!”三人一起抢到窗户边,却见楼下巷子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圈内一群女道士正把一个锦衣少年按在地上,拿绳索在捆。一个中年女道士,一手捏着方金线镶边的手帕,一手高举皮带,嚎着嗓门叫嚣道:“绑紧点,把嘴也堵上!拿东西砸人还想跑,门也没有,今儿老娘非得替天行道,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帮横行霸道的乌龟王八蛋。” 女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拔掉了头上的骨钗,弄乱了发髻,又扯开道袍,酥胸半露,这一切都做好后,她揣起手帕,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 此时看热闹的市民已经围了一圈,正对着五花大绑的崔玉栋指指点点。 女道士举起半拉砖头,向众人发表演说,说的大义凛然:“今天我和几位师妹打这楼下经过,这王八蛋竟拿砖头往下扔着玩,老贫道说了他两句,他竟然,竟然冲过来要非礼我,想占老娘的便宜,门也没有!今儿老娘非得替天行道,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帮横行霸道的乌龟王八蛋。” 女道士的激情演说,立即赢得了四周围观者的热烈掌声。 女道士见状愈发得意起来,她绕场一圈,向人们展示她受害的证据:被拔掉的骨钗,披散下来的长发,拉开敞开的道袍,半露的酥胸。 证据展示完毕,女道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诉:“这小王八蛋毛都没长齐竟敢对贫道动手动脚的,真瞎了他的狗眼,也不瞧瞧娘们是谁。是好欺负的吗?” 有个老者附和道:“道长说的好,这帮纨绔子就该好好教训教训,没法没天了,简直是。想我太宗皇帝那会儿,莫说一个毛孩子就是王侯将相敢在大街上调戏妇女那也是个死罪啊,真是今不如昔,世风日下,难道是天要灭我大唐?”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人就窜过来拉着他的手说:“爹,你有乱跑,走,跟儿回家喝药去。” 年轻人牵着老人的手,一边分开人群,一边向四众解释:“老爷子年纪大了犯痴呆,一犯病就胡说八道,他的话你们别当真,别当真。” 于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父子俩全身而退。 “怎么办?怎么办?”一向足智多谋的石雄双手抱着脑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做痛苦沉思状,嘴里嘀嘀咕咕,神情已有些痴狂。 片刻之后崔玉栋就变成了人肉粽子,嘴里被勒了条丝带,连呼救的权利也被彻底剥夺。一个被捆绑的男人,一个衣衫不整手执皮带的女人,周围一群麻木不仁的围观群众,这幅场景似乎在那见过的,“在哪见过呢,我在哪见过呢”李熙敲着脑袋甚感头疼。 “你俩还愣着干嘛,快去武侯铺喊人帮忙!” 刘默彤极度不满地推了把神思错乱的石雄和陷入梦游幻境的李熙。 “啊,我想起来了”被刘默彤这一推,李熙终于想起来了,此等场景在一千多年后的某岛国出品的小成本大制作的爱情动作电影里是经常出现的。 “三哥,不要怕,她不会真打你的!”李熙朝着窗外喊了一嗓子,忽觉身后恶风不善,刘默彤一脚踢了过来。 “还不快走!”刘默彤急眼了,李熙初来长安不懂得水深水浅,在这磨磨唧唧,可恨你石雄也在这抱着脑袋乱转,就你那颗比杏仁大不了多少的脑子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恼怒之下,刘默彤飞起一脚,踹向了石雄。 “哎唷!”石雄闷哼一声跌跌撞撞出了门。 “好的,武侯铺,马上。”李熙一看刘默彤动了真气,不用他动手,自己先撞出门去,只是才走了两步,想想不妥,又折回身来,大声问刘默彤:“诸葛武侯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长安也建有他的祠堂吗?” “啊”正暴跳如雷的刘默彤突然之间没了脾气,老三贞洁眼看不保,这混小子还在这里罗嗦个没完,他忍不住气冲斗牛,全身的力气骤然上提至喉间,张开大嘴,拼尽全身之力蓦然间爆发出他人生中的最强音:“滚蛋!” 李熙跑出好远,耳边仍然激荡着“蛋”字的回音。 “蛋” 长安城每个坊的角落都辟有武侯铺,驻扎若干铺兵,用于巡警街面,维持一方治安。 听说有八个女人当街公然掳人,铺里的六个小兵顿感十分气愤,一个个剥掉外衣,光着膀子,露出一排一排的人肉排骨,带齐铁链皮鞭,跟着李熙就出来了,转了一个弯,眼前就是玄真观的正大门。 李熙一指那门,咬牙切齿地说:“就是里面的道士把我三哥掳进去了。当街把人捆了,还拿皮鞭抽呢,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唉,你们怎么走了呀?” 李熙发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六个铺兵统一向后转,一言不发就走。 “天冷,回去穿件衣裳。”众人异口同声道,理由还挺充分。 “那你们啥时回来啊?” “”兵头把手直摆,脚下加急,霎时间没了人影。 “行啦,八抬大轿请都不会回来了。”刘默彤环抱双臂阴沉着脸走过来,石雄跟在他身后,黑着脸,神情沮丧,脸颊上的肌肉时不时地跳动一下。右手食指不停地切自己的人中,切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血块。 “二哥,你想个主意呗。” “我不正在想吗?”石雄脸颊上的肌肉又重重地跳动一下,他用右手食指使劲地切着自己的人中,片刻之间就切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血块。但主意还是没有。 李熙猜想他就是把嘴唇切掉怕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了。 “大哥,我有一个救三哥的办法啦。”李熙伏在刘默彤耳边嘀咕了两声,刘默彤本来眯成一条缝的瞳仁,骤然涨大数十倍,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形黑瞳。 但随即,他的目光就黯淡下去了,眼睛又恢复了一条缝的造型,石雄对李熙抢自己饭碗心里很不爽,正待发声诋毁,忽见刘默彤的表情知道李熙所献之计已经被否决,于是心情大为畅快,他哼了声:“老四,别瞎给大哥出主意。你知道玄真观是谁的道场吗?那是名震两京的无忧真人的清修之地,无忧真人的底细你知道吗,那是” 石雄说到这,鬼鬼祟祟地瞅了眼四周,见没有外人在场,这才招呼李熙附耳过来,轻声说道:“无忧俗名姓郭,是郭贵妃的幼妹,如今是奉旨出家的。你明白了吗?” “了解,了解。”李熙点头应道,心里想:怪不得这么大势力,连铺兵都不敢管,原来是皇帝小姨子,话说姐夫跟小姨子这种事 “咳咳,真人的座上宾客非富即贵,啊,老四啊你可不能莽撞哇?” 石雄透露了玄机之后怕刘默彤责怪他多嘴,找了句闲话来为自己开脱。 “明白,明白,多蒙二哥指教。”李熙满口应道,突然发现这石雄也有他的可爱之处。李熙又望了眼刘默彤,后者正眉头紧锁,眼眯成了一条缝,正陷入沉思之中。 玄真观里的这位无忧道长是什么底细,石雄和李熙或许不太清楚,刘默彤可是略知一二的,无忧俗家姓郭名瑗,是当今郭贵妃的胞妹,年方二十有三,十七岁时曾以才学被召入内廷为女学士,在宫里住了两年,突然说奉旨出家了,于是就占据了长安城里风水最好的玄真观为清修之所。 这可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女人,这两年在长安城里名声大噪,这“无忧真人”四个字就是一帮十分有分量的马屁精给封的。 无忧真人如今或许真的无忧,她的道场才子佳人往来不绝,名士鸿儒高朋满座,更不乏朝中勋贵锦上添花,外地藩帅过来捧场。也许她的心已经出世离尘清修去了,但肉身却的的确确留在名利场中,这样一个人可不是好惹的。 崔玉栋被那几个女道士绑进观里,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还不好说,但时间耽搁久了,必然惨遭不测,她本人或是清修的高人,但她名下手的那些弟子们呢,那些人敢当街绑人,岂是省油的灯? “崔玉栋还是个很单纯的人,平素连平康里都不去的,这万一”刘默彤想到此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大哥现在怎么办?要不这样”李熙脑子一转,已经有了一个馊主意。 “要不什么,说!”刘默彤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要不咱们知会公主一声,也许她会有办法。”李熙想既然大唐的公主个个热情奔放,想必她们听到自己的未婚夫被帮女道士掳了去,应该会有所表示吧。 “这这算什么主意,荒唐,太荒唐了。”刘默彤连连摆手。 “我看不妨一试,她不仁我不义。”石雄竟十分赞同李熙的主意,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还少有地朝李熙挑了下大拇指,这让李熙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步。 “这个”刘默彤学着李老三的样子摸起来下巴,只是他的下巴上寸草不生。 刘默彤仍旧沉吟不觉,看起来这个决心的确不好下。 撺掇外甥女斗小姨,这种骚主意也只有李熙这个后世穿越过来的人才能想得出,说起来还得归功于前世那些雷剧的编剧们,正是他们无比丰富的想象力和毫无节操的胡说八道才给了李熙足够的想象力。 李老三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刚才他趴在窗户上看见自己的手帕落入小巷后,正好被一阵风吹到了一个女道士的脸上,想到女道士极有可能是玄真观的道人,李老三顿知大事不妙,思来想去还是丢下兄弟撒腿溜了,他一口气窜出去几条街,忽然想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没义气了,就算要走,也得知会他们一声嘛,于是他又折转回来。 出了什么事,看三个人的表情就能猜出八九分了,崔玉栋不见了,多半让那帮女贼给捞去了呗,李老三曾跟随敬国公大公子到玄真观里来过一趟,那晚大公子很尽兴,大嘴而归,一张脸上全是唇印,怀里还揣着七八条女人的汗衫。 打那起,李老三就知道这玄真观是个什么地方。都说和尚是饿中色鬼,道士和尚又不是?前者好歹还要遮遮掩掩,后者公然宣扬双修之妙,崔玉栋一个白白嫩嫩的小郎君让一帮饿中色鬼捞了去,那还有得了好,皮之不存贞洁焉附。 众人心情都很差,懒得责怪李老三,李老三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主动献计道: “咱去请公主来吧,我听说前些日子长林长公主因为赵驸马在大业坊妙芙庵跟了然小尼姑喝茶,惹的公主肝火大旺,点齐家将把妙芙庵给围了,闹的鸡飞狗跳,四周围观坊民多达数百人,无人不赞颂长公主威武。若不是长安县令出面,几乎烧了妙芙庵,搜出驸马后揪着耳朵一路牵到大明宫找陛下评理。陛下严斥赵驸马,罚了他半年的薪俸。” 李老三话还没说完,忽见六道寒光齐刷刷地射过来,李熙、刘默彤、石雄异口同声地叫道:“此话当真?!” “当当真。”李老三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一时胆颤心惊。 “大哥看起来闹一闹也没什么嘛。”有长林长公主的例子在先,李熙和石雄胆子更壮,一起催促刘默彤早下决断。 李熙给刘默彤分析说即便太和公主不如长林长公主威武,带上家兵家将(当然她也没有)过来围住玄妙观,但叫上几个宫女太监来闹一场总没问题吧。 倘若她这位事主都不管不问,那咱们索性也不管了,老三让他在里面受受苦也好,都快成亲的人了,还不知道男欢女爱为何物,索性留他在里面开开蒙。 说到这,李熙正准备做个总结,石雄抢话道:“公主要是不管不问,咱们也不管了,把老三丢在里面,了不起受点皮肉苦,想死哪那么容易。” 石雄最后一句话说的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李熙听来一阵恶寒,刘默彤也被触动了,终于下了大决心,他立即对李老三说:“你即可去趟太极宫找刘野,让他务必设法把老三被抓进玄真观的消息透露给公主院的陈宫人,陈宫人是公主乳娘,她知道了,公主就知道了。” 李老三应声是,刚要走,石雄又把他扯住,嘱咐道:“一定要让公主知道玄真观是干什么的,不是烧香拜佛的地方,而是那个就是。” 石雄很想说出那两个字,但虚荣心作祟,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口,憋的他脸红脖子粗。 “玄真观是淫窝,明白。”李老三虽为人有些龌龊,干起事来的确是把好手,领命之后风风火火地去了。 石雄长长松了口气,李老三说的真是他想说的,由此他对李老三的观感大为改观。 035.报信 刘默彤又对李熙说:“你去趟大明宫,求见左街功德使,请他派人来玄真观走一趟。” 李熙反问道:“左街功德使跟咱们很熟吗,我去请他肯来吗?” 李熙当然知道他会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肯来,肯来,玄真观的事他一定肯来。”刘默彤笑咪咪地说道,回头叫过来刘府的一个随从吩咐他给李熙引路。 玄真观这边一闹起来,旺财和刘府、崔府的四个随从都赶了回来,此刻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呢,玄真观的名声太大了,捅了这个马蜂窝,就算头上被叮一堆包,只要死不了,那就足以名扬京城了,这以后出去走到哪都是显摆的资本。 李熙望了眼低头肃立一旁的旺财,对刘默彤说:“我有旺财领路,不必劳烦府上兄弟。” 刘默彤遂把自己的马给了旺财,旺财一个漂亮的翻越上了马,动作干净利索,李熙就差远了,脚卡在马镫里半天动不了身,无奈,石雄只得帮忙推了一把。 李老三和李熙走后,刘默彤嘘出一口闷气,用手背轻轻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石雄苦笑着说道:“这回咱们可能真闹大了。” 石雄肃色问道:“要不要知会御史台那边一声?” 刘默彤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明宫距离崇仁坊并不算远,出西坊门向北,走不了几里就能看到一座城门兴安门,不过这并不是大明宫的正门,大明宫的正门是丹凤门,当然为了赶时间,从建福门进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熙虽然没穿官服,却带着新领的告身,凭着这个轻松地通过了最外面两层卫卒的盘查,来到了建福门下。李熙有些眼晕,这门果然巍峨,果然壮阔,比自己熟悉的故宫午门可雄伟气魄多了,除了宏伟气魄,这座巨大的城门造型也很有特点,厚重的基座轻灵的飞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人望见即心生崇敬,又不感到压抑。 再看西面的丹凤门,更觉宏丽壮美高不可攀。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明宫,自己是在做梦吗,没做梦,很好,很好,什么都好,就是守门的铁卫十分不友好。李熙骑着马刚到建福门下,就有一个伍长带着四个铁甲卫卒过来把李熙主仆围住了。 “下马!”一个铁甲卫卒喝道。 两名卫卒已经冲过来准备拉扯李熙下马了,宫门外骑马乱撞,李熙不知道有没有罪,但要是稀里糊涂挨上两记黑拳,估计也是白挨。与其被动挨顿打,不如我先骂他们一顿。 “混账东西,瞎了眼吗?连我都不认识?”李熙色厉内荏,心里直打鼓。 “哟嗬,还有人在大明宫门口耍横。”一言出,众人皆笑。 “宰相在此失仪我们都管得。”卫卒们查过李熙的告身,不过是个九品小官,还是个外地的,自不免有些轻视。一般官员到了大明宫正门前就必须下马,但紫袍高官一般都是穿过建福门或望仙门,到下马桥前才下马的。 “少跟我啰嗦这些乱七八糟的,赶紧禀报左街功德使,玄真观出大事了。”李熙端坐马上,语气强横,虽然心里直打鼓,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硬挺着了,今天不是我吓倒你,就是你吓倒我。 李熙想也许是自己冷傲的表情和语气起了作用,这五个卫卒闻听此言神色大变,丝毫没有方才的那副傲气了。 “下马在这候着。”卫卒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守卫宫门的除了监门卫的军卒,还有一些太监,这五个军卒把李熙的话向其中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太监转述了一遍,那太监遥遥朝李熙望了一眼,蹬蹬地跑过来,怪眼一翻问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稀奇,有空我找地方喝杯酒呢,逗你玩,你不信可以不去啊。”不知为什么,李熙对这个面色阴沉的太监很是讨厌,干巴巴的像个病死鬼投胎似的,眼珠子明明白多黑少,还动不动就翻上两下。 “在这候着。”太监斜了李熙颠颠地跑了。 李熙端坐马背,岿然不动,他倒是想下马来活动活动,腿脚有些不利索,能不能下得了马是个很大的问题。 旺财这小子马术这么好,在他面前丢不起那人。 这念头一经萌发,就受到来自内心的批判,旺财怎么啦,虽然身份卑贱,但人家靠膀子力气吃饭,你李熙怎么啦,若不是机缘巧合冒充杨赞,你这会儿还不是妓院的一个乐师,乐师,说着好听,还不是贱人一个。 批判到此为止,李熙开始为自己开脱,其实我这么想也没什么恶意,旺财是家奴这是客官事实,在这个时代家奴等同于牛马,我在他面前觉得不好意思,那是把他当作人来看,想想看,你会因为自己梅花画的丑而在喵星人面前自卑吗?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样想,李熙大感心情舒畅,一点负担也没有了。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建福门的楼顶瓦片上,反射着威严绚丽的光华,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门,开阔平坦却人迹寥寥的宫门外广场。 威严,真是威严,再大牌的官员置身于此,也得心怀恐惧,战战兢兢。 皇帝把宫门修的这么威严高大怕不仅仅是为了面子吧,从心理上折服臣子只怕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与这个宏阔的宫殿群相比,个人无疑是藐小的,坐在书房里的豪情万丈,置身于此,全如飓风中的窗户纸一般,呼啦啦,给扯个粉碎,心理防线一失,剩下的也就只能卑躬屈膝,高喊万岁了。 李熙觉得自己此行颇有收获。 等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忽见一个白面胖乎乎的黄衫太监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辨了一下方向,就朝李熙奔来,跑的一脸的油汗,停下脚来,顾不得擦汗就气喘吁吁地问道:“可是你来报信说玄真观出事了?” “正是,功德使呢,你就是?” “嗨,我哪是,我就是个跑腿的,功德使已经从西内苑抄近路去了。临走吩咐要咱家来向你这位报信人道声谢。” “啊,不谢,不谢。”李熙心存疑惑,“功德使没问出了啥事就赶去啦?” “嗨,瞧您说的,玄真观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能不去吗?”太监说道,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仔细地擦了擦汗,放回手帕,这才拱手问道:“这位官身您还没告诉我高姓大名呢,等此间事了,咱家也好回话。” “我叫杨赞,新任的韶州参军。”李熙说完朝太监拱拱手,拨马回身,离开了大明宫。 玄真观正大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李熙下了马把缰绳交给旺财,分开人群往里走,边走边喊:“热汤,热汤,热汤来啦。”闻有热汤来,众人纷纷闪避,待发觉上当,李熙人已经过去了。于是咒骂声纷起,对之,李熙不屑一顾,既然想偷奸耍赖那就要做好给人骂的准备,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还是老老实实做好人吧。 玄真观正门前的空地上,立着一顶黄布油伞,伞下一把胡椅,坐着个衣着明艳的宫装少女,看背影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簇在她身边的有两个宫女和两个铁甲卫士,再有就是刘默彤,他正和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太监在说着什么,太监看起来有些激动,拉着刘默彤的手说个不停,而刘默彤则仍是招牌式的温和的微笑。 再远处,四个上了点年纪的宫女和三个小太监正在砸玄真观的大门,一色都是赤手空拳。玄真观的门用料考究厚实,钉着茶杯大的铜钉,似他们这般砸下去,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功。当然李熙也知道,所谓砸门只不过是一个态度罢了,能不能把人救出来,还得看来的这位太和公主面子够不够大。 七八个武侯铺的铺兵正在维持秩序,看热闹的人很多,但秩序良好,多数人衣冠楚楚,看起来都是有些身份的,有身份的人自然要自重身份,没身份的人在有身份的人面前也变得装起来,大家都讲道理,这世界自然也就乱不了。 李熙取出官凭在铺兵眼前晃了晃,气宇轩昂地走了过去,铺兵知道他手里的是官凭,哪敢细看,赶紧放他进去。李熙整了整衣裳径直朝花伞下的少女走去,心里有些小激动: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公主了,这大唐的公主究竟彪悍成啥样呢。 公主遥遥在望,却被石雄横插了一杠。 这厮笑咪咪地拦住了李熙,把一条粗壮的手臂环在李熙脖子上,扯着李熙走,李熙被他勒的快喘不过气来,那感觉就像被一条蟒蛇缠住了脖子,于是一边在心里咒骂石雄混蛋,一边暗下决心:待此间事了,老子一定访名山拜高人学一身好武艺,这念头没有武艺傍身,别说外人,连自家兄弟都明着暗里欺负你。 石雄把李熙扯拽到一株香椿树下,小声叮嘱道:“回头你陪陈弘志进去,我跟大哥都是武职,出面不合适。里面不管提什么条件,只要能把老三救出来,你都答应下来。” 李熙道:“那咱们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冤大头吗?” 石雄道:“要当冤大头也轮不到你,瞧见没,陈弘志哭着嚷着要当呢。” 李熙瞄了眼那个老太监,心里犯了嘀咕:这人的名字倒是有些熟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着,一时急想也想不起来。 恰在这时,就听一个尖细的嗓音叫道:“哪位是杨参军?” 却见陈弘志正举目四顾,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李熙举手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连声说:“我就是,我就是。陈公有何吩咐?” 陈弘志斜着眼把李熙匆匆打量了一番,说:“少要啰嗦,快跟咱家一起去见真人。” 扯着李熙的衣袖来到花伞下,躬身向那宫装少女行礼,满脸赔笑说:“公主,陈弘志和杨赞这就去见真人,我保管把驸马全全活活地带出来。” “那你还啰嗦什么?”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嗓音甜润,紧接着又是一声哈欠。 李熙翻起白眼朝上瞄了瞄太和公主,眉目如画的一个小姑娘,美,真美。 只是这表情怎么哈欠连天的,懒洋洋的三天没睡觉的样子,未过门的驸马让女道长掳淫窝里去了,一顶顶新鲜的绿帽子眼看就要新鲜出炉了,她竟然还有空打瞌睡,这大唐的公主果然是彪悍。 李熙对太和公主的这份淡定真是打心眼里佩服。 “去吧,去吧。”太和公主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又是一个哈欠,然后继续耷拉着脑袋闭目养神会她的周公。 李熙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崔玉栋赤膊哭泣的表情,唉,摊上这么个媳妇,也真够他哭的。 陈弘志得了这话兴冲冲地扯着李熙顺着围墙往后门跑,正门这围观百姓太多,里面指定是不会开门了,为今之计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后门突破了。 陈弘志相信凭着自己的老脸赚开门应该不成问题,孰料,手都拍肿了里面就是不开门,李熙见这后门的门板较薄,就对陈弘志说:“陈公请让一让。” 陈弘志刚一闪开身,李熙一脚便踹了上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里面的门闩断了,李熙大喜,正要来第二脚,门咣地开了,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道士环抱双臂挺着傲人的胸脯守在门口,一双死鱼眼把二人轮了一遍,怪声叫嚷道:“是哪个不长眼踹我门?” 李熙喝道:“休要啰嗦,这位是左街功德使陈公,快引我们去见真人。” 那女道士闻听陈弘志的字号,气焰稍减。德宗以来道士也归功德使管,皇朝最高宗教官员亲临,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 不过仗着有贵人在身后撑腰,女道士还是很豪气地嘟哝了一句:“这里没有什么真人,只有无忧道人。” “是是是,咱家正是要求见无忧道人,仙姑请带路。”陈弘志涵养真好,脸笑的像朵花。 哼,面子给足了,女道士把傲人的巨胸一拨,狂风拔柳般在前引路,领着二人拐弯抹角,七绕八绕却来到了一座极静雅的小院,花圃中三五七枝菊花争香斗艳,繁盛而绝不赘余,凸显出主人傲世独行的性格。 这个女人不简单,李熙越往里走,越有这种感觉,这玄真观房舍虽说不大,布置却极精雅有情趣,一花一草一石莫不名贵,搭配之巧堪称巧夺天工,巧中透着精致,精致之中有股子豪气,而豪气到极致又蕴含着一股超凡脱俗、飘飘欲仙的灵逸。 李熙尚未拜望过长安城里的奢豪之家,不知道别人家的庄宅庭院是何等布置,但太极宫他是去过的,虽然只是去了前朝一部分,但大小园林也见过三五个,那些园林大气精巧,也是生平少见,但比之这里似乎还是缺了一点什么,什么呢,李熙思来想去,终于在长廊将近要拐弯时恍然大悟:缺了一股子隐逸之灵气。 这玄真观内的布置一草一木无不体现着主人隐逸闲淡、超凡脱世的性格。 这种感觉越强烈,李熙心中的疑惑越大,这么一个特立独行、志趣高雅的女人为何要纵容门下弟子当街劫掠男子回来淫乐呢,就算你修成了半仙之体,不在乎这些凡尘俗礼,可好歹也得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吧。此等行径纵然说破大天去怕也上不得台面吧。 李熙心里正嘀咕着,忽然发现前面陈弘志的腰越弯越低,低到几乎与地面平行了,这小老太监怕是修炼过上乘武功,否则何以能把腰弯的这么狠,还能坚持这么长时间。 怪哉,怪哉,陈弘志这是怎么了,就算朝见天子似乎也没必要低的这么狠吧,这真人究竟什么来头,让陈弘志怕成这样?这左街功德使大小也是个官吧,就算不是什么实权人物,但在这个崇信佛道的年代,能担任此职的一定是皇帝的亲信。 皇帝的亲信见宰相也有三分气吧。 这皇帝的小姨子就是何等的三头六臂才能让天子亲信如此低眉折腰、恭敬至斯? 李熙的脑袋里刚闪过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形象,就立刻被自己否定了,不对,不对,真是个丑八怪她就作不了怪了。 皇帝的小姨子,先充当女学士住在宫里,突然宣布出家,道号无忧道人,陈弘志的弯腰和满脸的谄媚 李熙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紧接着李熙的腰也弯了下去,角度和陈弘志完全可以媲美,又因为他个子较陈弘志高出一截,所以也不必担心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李熙对自己为什么弯腰走路给出的解释是礼多人不怪,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小姨子,一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嘛。从来都是出头鸟先死,如今身入不测之地,小心驶得万年船,或许躲在别人后面更安全点。 “站住,来人通名。” 一声暴喝,陈弘志骤然止步,李熙收脚不及差点撞车。 长廊尽头,两个怀抱长剑的女道士忽然拦住了去路,二人体态婀娜,一样的鹅蛋脸,一样的杏眼柳眉,一样的肤色白皙光洁,一样的五官精美到令人窒息,连怀里抱着的剑都是一个式样,装饰着同样的皮鞘,原来是对双胞胎! 除了左手女子眉梢有颗红痣外,乍一看,还真的很难分的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如此两个双胞胎美女道士看起来还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啊,只可惜二人眸中的神采似乎有些不大友善,又何止不大友善,简直是杀气腾腾。 036.垂涎三尺 都说美女脾气大,可总要有个来由吧,无缘无故地把人家当贼瞪,岂是待客之道? 李熙心里有些火大,掳人的是你们,我身为苦主的兄弟前来讨人,你们不说摆个七桌八桌请我们进去坐坐喝两杯,给咱唱个小曲,跳个舞,解个闷,多少也该笑脸相迎吧,难道仅仅因为你们是双胞胎美女就可以无缘无故地朝人瞪眼发脾气,什么*养的道理嘛。 李熙心里吐槽,脸上却满是谄媚的笑,话说在美人面前陪个笑脸也不算怎么丢人吧。 “两位仙姑,请通禀真人,老奴陈弘志求见。”陈弘志此刻若把两条胳膊放下,完全可以四肢着地走路,那神情、那言语真是恭敬的让李熙都替他脸红。 两个美女道士颇为满意,妹妹嘴角微微轻挑,嘀咕了一句:“又一个马屁精。”做姐姐的却仍然一脸肃色,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向李熙:“你哑巴了吗?” “我”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李熙正要教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道士两句,转念一想:人为主我为客,她为女我为男,念她年轻又是初犯,还是本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态度饶她这回吧。 一念至此,李熙躬身答道:“某韶州新任参军杨赞。” “韶州的官跑到这来撒野,哼哼,杨参军?后门在那边。”双胞胎中的妹妹朝她眉梢长有一颗红痣的姐姐挤了挤眼,嬉笑着。 “两位姐姐不必挤兑杨某,杨某此来是办正经事的,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正经事?哈哈哈哈”两个女道士莫名地笑了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笑的李熙一头雾水。 陈弘志陪着笑了两声,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杨赞一眼,满脸依然堆着笑,只是目光冷的吓人。李熙没睬他。 “请吧。”双胞胎女道士的笑声戛然而止,面色骤然间恢复了肃容,笑的莫名收的突兀。 “有古怪!”李熙心里想,“这观里的人怎么都神神叨叨的,不怕你真疯就怕你装颠,一对小双胞胎姐妹花已经这般难缠,真不知背后那位皇家小姨子是何等人物?” 双胞胎姐妹分成两拨,妹妹在前面带路,姐姐断后。 “多谢,多谢。”陈弘志拱手赔笑,率先踏上了门下走廊。 李熙因为心里有了此番计较,打姐姐身边过时,吓的心酥脚软,竟忘了观察一眼姐姐那眉梢那颗痣究竟是色素沉淀所致,还是根本就是一颗小肉瘤,话说有这颗红痣点缀,这做姐姐的骤然之间就比妹妹平添了几分妩媚。 好痣啊,那面相学怎么说来着:嘴角有痣,主旺夫。 哦,对了,那是嘴角。 究竟是色素痣还是肉瘤痣呢,李熙很想解开心中的这份疑惑,但先机已逝,只余空恨。至少目下这种情形他是没勇气再回头看上一眼了,非但不敢回头看,他现在固然腰已经不敢弯了,连走路也发生了问题,左摇右摆的,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让一个抱着剑的人站在自己的背后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非要用个成语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此行的第一个收获是李熙体味到了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 这个小院的正堂里空无一人,穿过一道锦屏,绕到堂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块四四方方的庭院,约有四五亩大小,庭院沿院墙是一排高耸的松、柏、杉、樟,内侧是竹林,再内是一条环形小径,小径外侧辟着花圃,以竹篱分割,圃内花草正开的鲜旺,小径内侧则是一片绿草绒绒的庭中草坪,这草坪西北高耸,东南渐次走低,中间偶尔点缀一两处花木。 绿草地的东北角用锦屏围起一道方格,羊绒毯铺地,坐着一群峨冠博带的男人和一群雍容富态的女人,男人们在摇头晃脑地吟诗饮酒,女人们则人人做无上崇敬之状,听的如痴如醉。距这群男女不远处,一群乐工独坐一席吹拉弹奏,又有四五个装扮妖异的舞女,在做天魔舞,纤细的腰肢,舒展的双臂,柔软的身体,一舞一式,一笑一颦,望之令人陡生天上人间之感。 李熙只是走的稍微慢了点,就听到脑后闷雷般地响起了一声干咳。 咳! 李熙回头看了一眼,一张娇美如花的面容,一双冷峭如寒冰的眼眸。李熙友善地朝她笑了笑,颇有绅士风度地继续滚蛋。 这一眼收获颇多,其一,他看清了美人眼角的红痣的确是色素积淀所致;其二,美人离他非常之近,尚不到一丈的距离,接近公认的心理亲密距离了,难不成她对我有意思? 李熙无耻地想着,旋即他就把身后的美人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抹美丽的风景。 一个头戴高冠、身着月白长袍的女道士不知何时加入了天魔舞团,正在翩翩起舞,她带着几分醉态,舞姿随意,透着一股说不出洒脱,她身段真好,脖子修长,肤色白里透的水嫩,至于五官长相如何则不好判断,不知道她跳的是什么舞,脸上正戴着一副白漆面具。面具的造型是一只白狐。 这想来就是无忧道人了,李熙估算她的年纪约在二十七八,已经是个熟透了的妩媚女人。 陈弘志垂手恭立在草坪边缘,面挂微笑,显得十分有耐性。 李熙叉手而立,用一只眼盯着白狐道人,用另只眼扫量着两个女道士,这种姿势其实很累,所以不一会儿他就觉得眼花头晕,有些轻微的恶心,于是他狠命地眨了眨眼,咬咬牙把目光全集中在了那对姐妹花身上。 姐妹俩此刻远远地站在滴水檐下,还是走的冷酷路线,不过眸子里的那股狠辣厉色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片温润。尤其是做妹妹的,一双含笑的俏目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身上溜两下。李熙觉得有些紧张,早知如此,进观之前就该去看看医生,这该死的鼻子又痒了,鼻腔里的鼻涕蠢蠢欲动,美人面前拖鼻涕,那形象岂不是全毁了? 我忍,我忍,我忍的好难受啊 李熙无奈地望了眼姐妹花,精神稍振:如此看还是姐姐有问道些,尤其是那颗红痣实在是夺人心魄呀,妹妹嘛,摆酷还行 “一看美人鼻子就不痒了嘛?” 李熙正在心里兴致勃勃地品论这对姐妹花,不妨陈弘志在耳边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就塞过来一颗东西,李熙接在手中没敢看,问道:“陈公所赐为何物?” 陈弘志冷笑道:“要想不在美人面前丢人现眼就赶快吞下去。” 李熙低头一看,这才弄清,陈弘志塞给他的原来是一枚红药丸,跟李德裕送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遂也不疑,以手掩嘴装作要咳嗽的样子,丢进嘴里嚼嚼吞了。 陈弘志斜了他一眼,没说话。李熙吞了药丸心中大定,环目四顾,正无聊。陈弘志忽而咳了一声,低声说:“该走了。” 原来草坪上的歌舞停了,一群男女正对着那白袍女道士大颂赞歌,几个心思机巧的已经开始临场赋诗相赠了,那白袍女道吃了笑药一般,咯咯地笑着,姿态狂狷不羁。此刻上前打搅,李熙不知道合不合适,他总觉得文人之间的事还是少掺合为妙,不掺合的好。 大唐是诗的王朝,虽然李白、杜甫都已作古,元白、小杜还都健在,谁知这群峨冠博带的人中有没有白居易、元稹、杜牧本尊呢。 这么凑上去,万一无忧道长请你做首诗,你是答应呢,还是拒绝呢,诗是肯定不会做的,打油诗倒是会弄两首,上不了台面,剽窃两首,当然是没问题的,元白小杜的怕撞车是不能抄了,李商隐不还有两首拿得出手的吗,可是剽窃的结果是什么呢,先是被捧死,然后穿帮露底再被骂死,想一想又何必,美人面前咱丢不起哪个脸。 李熙一路鸡肠曲曲,尽想些小心思,直到耳边飘来一句天籁之音: “来了就过来嘛,离着我八丈远,怕我吃了你们不成?” 方才低头走路没注意,无忧道人不知何时已经迎了过来,刚跳完舞,额头上还残留着一层虚汗,面具摘了,五官仍然模糊,她的脸上涂着一层油彩,描画的还是白狐的形象。三个道童各执一方坐席铺在草坪上,李熙和陈弘志的都是四方形,白狐道人的却是长方形。 李熙正诧异做主人何意待客不尊,无忧道士却突然解开衣带,脱起了衣裳。虽然这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虽然心里也极度想一瞻白狐道人月白长袍背后的风光,李熙还是红着脸低下了头。耳边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声。李熙悔恨不已,当初应该用手捂眼的,那样至少还可以留一线指缝。 教训,惨痛的教训太深刻了。 “公子请用茶。”女道童奉上一杯香茶来,李熙慌忙接了,情慌心乱,没注意连茶碗带女道童的手一起接了过来,小手柔若无骨,温香滑腻,李熙却像摸到了蝎子一样,慌忙甩开了,茶碗里的茶泼了一半,万幸,茶碗还在手上。 “多谢,多谢。”李熙低头忙喝茶,手抖茶碗也抖,碗盖在茶碗上跳舞,咄咄作响。女道童莞尔一笑,退下了。此刻,陈弘志正和无忧道长寒暄,似乎并没注意到发生的这一切。 无忧道长换了件青色道袍,此刻正慵懒地斜躺在那块长方形的铺毯上,右臂撑地作枕,左手则擎着一只精致的紫砂小壶。正饶有兴致地听着陈弘志絮叨宫里的奇闻趣事,饮宴时某妃嫔醉倒,鱼藻宫观竞舟时,某内侍失足落水成了落汤鸡,又那次击球赛上某太妃让人偷了一根发钗,一查却是某淘气的小皇孙干的,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无忧道长听讲时,目光温润,嘴角始终带着如春风般的微笑,只是这微笑衬着她脸上的白狐面具看起来着实有几分诡异。 李熙借喝茶之机定了定心神,目光游向远方,东北方向,那群白面长须的文人仍在吟诗,一个个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做神游四海状,受此影响,那几个女人的脑袋也微微摇晃起来,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那不多的脑浆摇的更粘乎一些。 这些女人肥肥硕硕,年纪也都不小,看面相富贵,观举止从容,发髻上插钗环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俱是价值不菲,而她们只是随意地往发髻上一插,显得十分随意,这彰显了她们不光富有而且绝对尊贵。 因为她们懂得富贵之别只在对财富的态度,存敬畏之心者,虽富却难为贵。心中无财,手中有物方始为贵人。 李熙开始有些理解为何陈弘志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原来无忧道人的座上宾都是些大福大贵之人,这些人个个都有通天之能,绝不是他一个功德使能招惹的起的。 陈弘志兜了一个老大的圈子总算把话绕到正题上来了,孰料刚说了两句,就被无忧道人给打断了,她盯着李熙,忽然道:“哟,这是位外官呢,小道失礼啦。” 于是她坐正了身体,向陈弘志嗔怒道:“好你个老陈,有外官在,为何不早说,害我如此轻礼怠慢。”说到这,她微微一顿,面颊忽然微微一红。 陈弘志笑道:“冤枉,这与老奴何干,怪只怪真人您有眼无珠。” 无忧真人笑骂道:“还敢顶嘴,看我回头再找你麻烦。” 说完她望向李熙,问道:“我今日酒多了,失礼之处尚祈海涵,未请教来者名讳?” 李熙起身,躬身一礼,道:“岭南道韶州新任参军事杨赞见过无忧道长。” 那女道士溜溜地把李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却问:“你莫不就是靖边侯家的杨大郎?” 李熙凛然一惊,暗忖:她竟认识杨赞? “是,正是杨赞。” “你果然是杨赞?”女道士的言语里似乎夹杂着些不满。 “哟,杨赞,你什么时候开罪的真人,惹人家半仙之人都生了这么大的气,还不快跪下来磕个头认个错,由我老陈出面为你说合,或能免你一死。”陈弘志说的一本正经,用意却在搅合。 “行啦,别吓着孩子。”女道士咄了一声,白了陈弘志一眼,“他果然开罪了我,你老陈的面子我也不给,谁的面子我也不给。” 陈弘志哈哈大笑。 但尴尬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他这哈哈一笑而转变,李熙仍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那,他有些发懵,陈弘志心里也发懵,杨赞跟无忧真人之间有什么瓜葛,他完全不知道, 可有一样他心里是明白的,杨赞昨天才回的长安,此前两年一直呆在西北,而两年前他不过才是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这恩怨就算是有,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察言观色,女真人貌似在生气,实则 陈弘志觉得自己懂了,他咳了一嗓子,对李熙说:“你有什么得罪真人的地方,还不快快道个歉,真人是修仙得到的半仙之体,难道会为难你一个俗人吗?” 陈弘志话中有话,李熙一听也就明白了,忙向真人弯腰拱手。 “慢着。得罪了我,道个歉就完了吗?”女真人语气仍然冰冷,但眸子里却漾着春波,她的嘴角微微上挑着,分明是含着笑意的。 李熙心放下了,陈弘志也放心了,二人同时想到一处去了,她这不是真生气,她这是没事找事、仗势欺人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呢,就算她不是掳人的主谋,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件事,但一个大内忙人,一个外道官好好的跑来找她,难道仅仅是来讨杯茶喝?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此来是有所求,所求为何物先不论,先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劈头盖脸地给你一板砖,拿下最好,拿不下也先震你个七荤八素,去了你的势,待会儿再说到正事,还怕你不让我三分? 玩这手陈弘志也是行家,李熙至少也不陌生。奈何,明知她在玩阴的,实力不济,也只能陪着她玩,而且是悲催地被她玩,此中苦恼非足为外人道也。 想到这,李熙便不卑不亢地拱手问道:“未知在下究竟哪地方得罪真人了,真人要如此刁难?” “大胆!”陈弘志尖声叫道,“真人面前,你休得无礼!还不给真人跪下来磕个头。” “笑话,我大唐的官员要跪拜一个女道士,敢问陈公,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啊?” “你”陈弘志戟指李熙,手指发颤,嘴唇直抖,眼神却在朝李熙打招呼:差不多就行了,别玩崩了。 李熙心中大囧,自己在这老太监面前怎么跟个透明人一样,想什么他都看的穿? 此处高朋满座,全是这位女真人的客人,李熙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无耻到当着一群客人的面把自己纵容属下掳人淫乐的丑事摆上桌面,故而自己无须低三下四,挺起腰杆说话,效果可能更好。 可恨这死老太监一眼就瞧穿了自己的心思。 “哈哈哈杨赞,你说的好。”女真人果然是个纸老虎,见软的掐见硬的就软。听了李熙这两句不卑不亢的话,态度顿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观,竟是笑的前仰后合,可恨这天太冷,她身上的袍服又太过宽大,否则 李熙瞄了眼她的胸,恶狠狠地咽了口口水,陪着傻笑了两声。 037.活像一只大马猴 笑声引起了正在吟诗的那伙男女的注意,好几个人同时侧过脸来,望着女道士时是一脸的灿烂,望向陈弘志和李熙时则是满脸的厌恶。 女道士终于结束了长笑,她望着李熙的脸,目光温柔的像一潭温泉,雾气**,神秘且深不可测,她又端起了自己的小茶壶,喝了口,扬起脖子漱了漱口,噗地向天空吐去,茶水形成一条细线,映着阳光化成一道彩虹。 口吐彩虹的女真人回过身来,慵懒地向李熙说道:“你好硬气呀。” “这话里藏着骨头啊,可这声音真是甜的好听。还有,她这么当众喷水玩,我怎么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呢,反而觉得她这么做还有些可爱”李熙有些发懵,这女人纵容弟子掳了自己结义兄弟,又如此轻视自己,自己本该心怀愤恨才是。 可是自己为何一点也恨不起来呢,这又是什么缘故? “听见没有,真人赞你好硬气呢?古有强项令不为五斗米折腰,今有杨参军敢在无忧真人面前顶嘴。”陈弘志摇头晃脑地发表着他的歪论,说的一本正经,女道士却已经笑成了一朵花儿。 “硬气?哼这算什么,我某个地方比这可硬的多呢。”李熙在心底淫邪地笑着,随即脸就红了。他发现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就像个傻瓜,若不再耍流氓,自己就要完全沦落为小丑,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好啦,好啦,再说下去杨参军的脸都能开染布坊了。大忙人陈公和一身硬气的杨郎到我这来,不仅仅是为了喝杯茶吧。” 绕了半天终于切入正题,杨赞正要道明此行来意,陈弘志已经抢先,老太监满脸堆笑地说道:“真人容禀,原是这么回事,昨儿宫里赐宴犒赏西北剿匪有功将士,今日诸位将士到南衙来领取告身官凭。老奴思想着,这些人里多数都来自偏远小地方,于礼仪方面尚少有调教,怕他们得意之余大呼小叫的冲撞了真人的清修,这才带着两个小伴儿出来逛逛” 陈弘志说到这,低下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哦,你这一趟闲逛,都逛出什么名堂啦?” “这个” “你不说就算了,吞吞吐吐的,我最厌烦。” “嗨,你瞧我,真人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呢。是这么回事,那个太常寺郭少卿之子叫,叫崔玉栋的,在胡家酒楼喝酒,酒喝多了就撒起了酒疯,无意间把酒壶从楼上给丢下来了,不偏不巧就落在贵观女弟子的头上了,你瞧这事闹的。” 话说到这,也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女道士略略有些难看,她移目望了眼杨赞,眸中又有了些笑意:“看起来杨郎是来问罪的咯。” “不敢,在下是来替兄长向真人赔罪的。” 李熙觉得很无奈,此行是来救人,不是来斗气,为了三哥少受点罪,自己委屈一下又何妨呢,何况在这位美丽的半仙之人面前小小地丢一下脸,也无伤大雅嘛。 “春花、秋月,去查查谁带人进观来了,问明之后,先打三十棍,再带来见我。” 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熙暴回头瞅了眼那队双胞胎,心里暗叫好名字。 “哎哟,崔家小郎也有过错,这顿棍免打了吧。”陈弘志边说边去招呼春花秋月。 两个女子丝毫不理睬陈弘志,领了无忧道士的命令后,转身蹬蹬蹬地去了,陈弘志挪着碎脚步跟在后面追。 老谋深算的陈弘志深知什么叫说一套做一套,他怕节外生枝反而害了崔玉栋,这才不惜降尊纡贵跟着春花、秋月屁股后面跑。 他这一走,李熙就和只能独自面对女真人了。 紧张,紧张的手心出汗,心里抖作一团,不过脸上还是保持着克制的笑容。 “知道你哪得罪我了吗?”女道士用只手支撑着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躺下去。 李熙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他已经认输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完败了。 “你给李湛都出了什么鬼主意,害的他把我的乐工全借走了。这孩子借人东西不还是出了名的,我的乐工要是要不回来,我可为你是问。” “哦,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李熙心里顿感轻松,还真以为是哪得罪她了呢。 “是这么回事”李熙干涩的嘴巴突然变的利索起来,于是他就把昨天进宫时在纯音门内遇到李湛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李熙说的绘声绘色,不仅有动作表情描述,彼时彼刻自己的所思所想,也一一叙述了。虽然李熙一再警告自己适可而止,不必全说真话,但让他沮丧的是,自己就像发了疯一样,说的全是干货,并无半句掺杂使假的地方。 女真人慵懒着斜躺着,右手撑着头,左手擎着她那精巧的小茶壶,像一尊卧佛?可她明明是位女道士,她面含微笑,认真地听着,眼眸里全是温润的阳光。 这目光给了李熙莫大的鼓励,不再计较真假后,这故事也就说的愈加绘声绘色,这种感觉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了,上一次,还是一千多年后的某个初秋的午后,在自己那间比狗窝还凌乱的单身宿舍里。也有一个女人如此斜卧如佛听他讲故事,那天的故事从午后一直讲到日落,然后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发生了,其结果就是李熙不得不提前结束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发狂似地奔入爱情的坟墓。 忽然,李熙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说话的语速明显地慢了下来,而望向女人的目光则有些暧昧。 “你说的好有趣啊,你年纪轻轻的,肚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的故事呢?”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同样的话许多年后也有一个女人曾对自己说过,李熙使劲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头有些晕,的确是幻觉。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她说的是: “你口渴吗?” 然后她就把手中的小茶壶递了过来。 “唔,”心慌意乱的李熙顺手就接了过来,顺势就饮了一口,然后他就觉得哪儿不对劲。 “呸,怎么会是酒呢?” 小茶壶里装的是酒,饮猛了,李熙呛的咳嗽了起来。 “哈哈哈”女道士笑的花枝乱颤,“你也不问问就猛喝。” 她笑着坐直身子,把手一扬,一个女道童就捧来一碗清汤,李熙抓过来灌了两口,不咳嗽了,眼泪鼻涕却糊的满脸都是。 小道童抿嘴笑了起来,脆声说道:“你跟我来吧。” 李熙双手把小茶壶捧还给无忧真人,拱手告退,随着女道童穿堂过室,来到一处偏厦,打水给李熙洗了脸,女道童又塞给他一方丝帕,说:“放浪形骸是名士风范不假,可要把鼻涕往袖子上擦就俗不可耐了。” 一句话,说了李熙一个大红脸。 这女道童生的清清爽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灵光闪动,说不出的讨人喜欢。李熙和她攀谈起来,三言两语就从她那里套问出院中吟诗的那伙男女的来历,计有一位国公、一位侯爵,两个致仕的宰相还有一个在京休养的节度使。 李熙暗暗咂舌,怪不得陈弘志如此小心谨慎,这玄真观当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最后李熙问女道童叫什么名字,女道童笑道:“你猜。”李熙觉得很无奈,什么都能猜,这人的名字怎么猜呀。他摇摇头说:“我猜不着。” 女道童咯咯笑了,说:“我的名字就叫‘你猜’。”李熙愣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心想这是哪个二货给她取这名字,消遣人嘛。 女道童问李熙叫什么名字,李熙道:“我去。” 女道童眨眨眼,问:“你去哪?” 李熙道:“不是你去,是我去,我的名字就叫‘我去’。” 女道童笑的更欢了,简直是捧腹大笑,好容易才恢复正常,她说:“你以后来可以叫我猜儿,‘你猜’这个名字专门是师父拿来消遣人的。” 李熙也肃色道:“我姓杨,名叫杨赞,表字无敌,‘我去’这个名字是我刚刚想的,普天之下除了我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猜儿说:“我知道你姓,还知道你是平山子,杨参军呢。”她瞄了一眼李熙,说道:“你这个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看不出我是跟你说笑吗,哪有叫‘猜儿’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叫小清,没有姓,我虽然穿着道袍,却不是出家人。师父说等到我十五岁,懂事了,让我自己做主,究竟是出家做道士,还是嫁人做夫人。杨参军,你成亲了没有。” 李熙道:“哦,我成亲了,我们夫妻感情很好,明年就打算要孩子。” 小清咯咯笑道:“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才十三岁呢,还有两年才能嫁人。” 李熙把这个叫小清的女道童仔细打量了一遍,心中暗道:“有样学样,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的徒弟,这话真是一点不假。这趟玄真观之行,真是收益良多,我终于明白‘奇葩’一词做何解了。” 再次回到庭院中,李熙远远的就看到陈弘志也回来了,正弓着腰跟无忧真人说着什么话,草坪边缘跪着一个中年女道士,清风、明月正轮番扇她耳光,清风扇她左脸,明月扇她右脸,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竹板,长一尺,宽一拃,竹片扇到脸上啪啪作响,但闻竹板响,不闻惨叫声,原来那中年女道士嘴里咬着一块软木。 “哎呀,你快过来求求情吧,都快闹出人命了。” 陈弘志望见李熙站在滴水檐下看热闹,小跑过来,一把扯住他袖子,使劲拖拽。 “您求情都不成,我哪成呢?”李熙本能地加以拒绝。他虽然觉得这家法有点残酷,但想到女道士犯下的恶行,似乎不打也不能让她长记性。 陈弘志和他拉拉扯扯了一番,终于推着他来到了无忧真人面前。 “你要为他求情吗?” 不待李熙开口,无忧真人发言问道,方才还无比凌厉的目光,望向李熙的那一刻骤然之间满是温柔,李熙不喜,反而打了个寒颤,支吾道:“真人执行家法,我一个外人本不当插嘴,但俗话说的好,好狗教一遍就会,恶狗打死也白费。这恶婆娘打也打了,给她的教训她必然也知道了,且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下次再犯,加倍再打也不迟。” 李熙最后一句话说的杀气腾腾,本来他看到女道士两个腮帮子血乎乎的,着实有些不忍,正要为她求求情,奈何望向她时,她竟狠狠地瞪了李熙一眼,目光狠戾犹如一匹受伤的饿狼,李熙心里厌恶,这才临时改了口。 “好狗教一遍就会,恶狗打死也白费。这句话说的好,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懂的道理却真不少呢。”满面春风的女道士望向清风、明月时,脸色骤寒,吩咐道:“把她锁进柴房,饿上三天,死不了再罚去浣衣房当差。夺了她的福禄,以后当作粗使奴婢用吧。” 清风应了声是,踹了那女道一脚:“还不谢恩。” 女道士吐掉嘴里的软木,颤巍巍趴下去,给无忧真人叩了个头,声音喑哑地说了声谢。随即便被清风、明月拖走了。 无忧道长在两个女童的搀扶下慵懒地站了起来,微风扶柳般来到李熙和陈弘志面前,笑着说道:“我如此处置,二位可还满意吗?” “岂敢,岂敢,是老奴搅扰了真人的清静,老奴万死。”陈弘志答了这两句话后,立即闭了嘴,他发现无忧真人的一腔心思全在杨赞身上,根本就没理自己这茬。 “后日曲江池畔有个诗会,杨参军有没有兴致过来喝一杯呢。” “下官武人出身,哪里懂的什么诗呢,道长抬爱了。” “你不懂诗,谁又真懂了,一群俗人找个由头,混在一起凑个乐子罢了,难道还要我下个帖子给你才肯赏光?” “即蒙垂爱,不胜荣幸。” 李熙刚答应,忽然又问了一句:“真人莫不是跟李中丞他们是一搭的?” 无忧道长略感惊异,问道:“李德裕请过你了么?” 李熙脸一红,道:“昨日在宫中,蒙文饶不弃,确曾邀在下过曲江池畔一会。” 无忧道人鼓掌笑道:“妙极,妙极,那样我这帖子都省了。” 陈弘志此时插话道:“杨参军你这话不该说啊。真人的诗画笔墨举世无双,所用请柬都是特制的,比之薛涛笺犹胜一筹。这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们哪个不以得到无忧真人的墨宝为荣,我听说黑市上一封请帖都炒到三百贯钱啦。” “当真?!”李熙正苦思薛涛是谁,闻听这话,急忙问道。 陈弘志道:“那还有假,我还寻思着弄一封收藏呢。” 李熙听过这话,忙转身来,向无忧真人说道:“曲江池之约,李文饶只是提了一下,在下并不知道具体时辰地点,烦请真人事后告知。多谢,多谢。杨某告退。” 李熙说完不待无忧真人回应,向目瞪口呆的陈弘志丢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哈哈哈这人真有趣。” “什么有趣,装疯卖傻,把粗俗当好玩,请他赴诗会,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老弟啊,我那么说无非是逗个趣儿,你怎么能当真了呢,还真问人家要帖子,哎呀,你呀,真是斯文扫地。瞧瞧,咱们临别时真人的那张脸,让你弄的哭笑不得,都恨死你了。你呀,你呀,真是” 从告别无忧真人起陈弘志就开始数落李熙,一直到出了玄真观,还没数落完,此刻在老太监眼里,李熙就是一副扶不上墙的狗尿苔,对他是失望之极。 “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三百贯呐,韶州参军月俸才十五贯,杂七杂八都加上也不过二十贯。我杨家的贫穷您又不是不知道,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呢。现如今要上任连盘缠都还没着落呢,这三百贯,可顶大用场了。再说帖子是她自己主动要给的嘛。” “你人穷志不短,为了区区三百贯脸都不要了吗?”陈弘志气的眼直翻白。 “嘿嘿,瞧你说的,问名满两京的无忧真人讨封帖子,有什么丢人的。” 听了这没羞没臊的话,陈弘志把袖子一甩,大步而去,表示不屑与李熙为伍。 李熙和陈弘志还在玄真观里面没出来的时候,崔玉栋已经被放了出来,这一个时辰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少故事,有没有吃亏受委屈,得分各人怎么看。 至少在李老三看来这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非就是一群女人把他堵在一间黑屋子里调笑了几句,完全是口头上的暴力,没人对他动手动脚。 “没事,肯定没事,她们根本就没下手。”李老三拍着胸脯作保,“一眼就能看出来,脸上没唇印,衣裳也没烂,连发髻都是完成的,那能有什么事呢。” 李熙问:“依你的意思,怎么样才算有事呢?” 李老三翻着白眼想了想,指着李熙笑道:“你不安好心对不对,你挤兑哥对不对,阴险小人,不跟你说了,免得让你套进去以后又来打趣我。” 李老三为自己能及时识破李熙的阴谋而得意非凡。 李熙和陈弘志进到玄真观不久,宫里就来了一群禁卫,驱散了四周围观百姓,又清空了一间茶室,迎请太和公主入内安歇,陈弘志得知崔玉栋已经被放出来,心急火燎地赶着去向太和公主表功,双手提着袍子浑然不顾跑起来的样子像只大马猴。 038.硬碰硬 李熙和李老三开了两句玩笑,也进了茶室。禁卫们见到他是跟陈弘志一起从玄真观出来的,也看到二人出门时有说有笑的,遂不查问,任他进了门。 茶室的竹帘尚未打起就听到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突吐中尉你再笑话我,我就叫刘默彤揪你耳朵你信不信?” “哈,这个老奴可不信,刘校尉是我左军的人,他敢扯我护军中尉的胡子,反了他了!公主不信你问问他,看他敢不敢。”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紫袍系玉带的灰发男子,他身材极高,骨架宽大,甚是威武,一张大马脸,鼻高口阔,眼睛大而无神,眉毛出奇的又浓又密。正是左卫上将军、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当下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大阉突吐承璀。 “哼,你们左军就会仗势欺人,他不敢,我找别人扯你耳朵。”太和公主嘟着小嘴说,既不高兴又不服气。纤纤玉指一指撞上来的陈弘志:“陈公你来的正好,你帮我扯吐突中尉的耳朵,我赠你十贯钱相谢。” 陈弘志闻听此言,愕怔了一下,以左手扼住喉咙,干咳了两声说:“老奴偶感风疾,只怕,咳咳,力不从心啊,咳咳”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对陈弘志说:“哎呀,老陈,瞧瞧你这个样子,公主平日真是白疼你了,要紧的时刻一点都指靠不上。” 陈弘志赔笑道:“中尉啊,非是咱家不肯用力,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哇。咳咳。” “哼,你们都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太和公主跺着脚发起了脾气,忽而眼睛一转,又有了一个点子,嘻嘻说道:“你们都不敢扯,我自己来。” 竟是蹦蹦跳跳到了突吐承璀面前,说:“低头来。” 突吐承璀笑道:“公主啊,近来天气骤变,老奴当年督军河北时惹下的腰酸毛病又犯啦,夜里酸疼,白天僵麻,委实弯不下来,恕罪,恕罪。”又喝骂左右侍从:“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公主搬条胡凳来,没听见公主要揪老奴的耳朵吗?” 这茶室中的官员,除了宫里的内官,还有神策左军将校以及万年县官员,他这一喝,众皆敛息,面面相觑,却无一个敢动手。 突吐承璀深得天子宠信,权势太大,在朝中行走,宰相见了要让道,亲王见了要执礼,辈分高的亲王拱手为礼,李纯子侄辈的亲王见了他则要行晚辈之礼,澧王李恽甚至私下呼他阿翁,也就是太和公主年幼懵懂,没大没小的跟他混缠调笑,换了其他人谁又敢? 本来太和公主坐在椅子上打盹,突吐承璀来后走到她身后,猛地一拉椅子,吓得太和惊跳而起,出了个大丑,突吐承璀却是哈哈大笑。 这太和公主年纪虽小,却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无端被突吐承璀捉弄,心里坏了恨,便撒娇卖憨没轻没重地还以颜色,这一顿奚落突吐承璀有些受不了,任一个小丫头蹬鼻子上脸,以后还在皇宫怎么混?心里憋了一肚子气,突吐承璀就想找个机会给这个没轻没重的小丫头一点教训。 以他的老谋深算,略施小计拿下太和还不容易,这不,机会就来了,这一下我看你怎么收场。 突吐承璀心里得意。 见满茶室的官员没一个向着自己,太和公主恼了,又见突吐承璀面露得意之色,公主的小嘴嘟的都能挂油瓶了。本来热热闹闹的茶室里顿时一片肃杀。 一直跪在滴水檐下待罪的崔玉栋有些忍耐不住了,稀里糊涂被玄真观的女道士掳进观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出来了给公主请罪,太和却视他如无物,任他跪着,理也不理,只顾和突吐承璀这个老阉打嘴仗,若不是石雄按着,他早拂袖而去了。 如今太和公主受了羞辱,他再也无法忍耐,钢牙一咬,双拳紧攥,阴着脸就往里闯。石雄慌忙扯他,手滑没能扯住,情急之下叫了一声:“老四。” 李熙一进茶室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崔玉栋跪在廊下,是个待罪之人,刘默彤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那一动不能动。石雄位卑职低,只能候在廊下。陈弘志又装疯卖傻躲的远远的,这茶室里的主角只有两个人,突吐承璀和太和公主。 突吐承璀之名早有耳闻,如今见到本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他偌大把年纪疯疯傻傻的跟太和这个小妮子打嘴仗,也甚是好戏一场。李熙看的津津有味。 然而石雄这一声叫,却把他这个看戏者变成了舞台上的戏子。 霎那之间数十道目光盯在了李熙的身上,而本来的主角崔玉栋反被人们所忽视。石雄趁机扣住崔玉栋的手腕,不容分说把他拖走了。 李熙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交代两句,否则还真有些对不住大伙的关注,他心念一转,朝太和公主拱手说道:“公主休要烦恼,小臣来助您一臂之力。” 话出李熙之口,关注他的目光各不相同,一直凝重如佛的刘默彤急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多事,陈弘志本来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此刻却也眉头微蹙,似乎是在为他担心,已经被石雄拖到茶室廊下的崔玉栋张嘴要叫,被石雄一把捂住,趁着众人心思全在李熙身上,赶紧拖着他离去。 崔玉栋属于那种暴风性格,平日里温吞吞的,甚至看着有些文弱,但一旦发作起来,那就不得了,非捅出大篓子不可。 终于有人替自己出头了,太和公主心花怒发,蹦蹦跳跳地来到李熙面前,高兴地问道:“你怎么助我?” “呃,杨某这只手愿意暂借公主一用。”李熙伸出自己的右手含笑说道。 太和公主拧起了眉毛,正要摇头,忽而明白过来了,她跳着拍手道:“好好好,我就借你这只手一用,手啊,手啊,快替我揪左军中尉的耳朵。” 这一下,无人不惊,刘默彤忍不住喝道:“四弟,不许胡闹。” 太和公主恼了,玉指一指刘默彤,叫道:“你给我闭嘴!不许你再说话。”刘默彤瞅了眼突吐承璀,无奈地垂下了头。 陈弘志挺了挺腰杆,含笑望着李熙,已经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看热闹的架势了。 突吐承璀的脸黑的能沾墨写出一副门对子来,他身边的几个禁军将校不光脸黑,眸中已显杀气,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杀个人并不难,杀过人也不麻烦,有突吐承璀这棵大树给他们遮风挡雨,谁人他们不敢杀? 李熙走到了突吐承璀的面前,满脸是笑,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李熙感到有些小遗憾,他比突吐承璀足足矮了一个头,不过伸手揪耳朵足够了。 他望了眼那张黑冷如铁的长脸,嘻嘻一笑说:“中尉请恕罪,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圣上的掌上明珠,奉承公主开心乃是为臣子的本分,故而杨某甘冒身首异处的危险,冒犯虎威,无奈之处尚乞海涵。” 突吐承璀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个忠臣啊,好的很,唉,你还等什么呢?” 李熙瞄了眼他身后的两位铁打钢铸般的禁军将校,自嘲地笑道:“哈,我杨赞肯把手借给公主,难道就没人把耳朵借给中尉一用吗?你们平日的孝心都哪去了?” 突吐承璀闻听这话心里咯噔一惊,随之却是一阵狂喜。 李熙是在提醒他啊,太和公主年幼好欺不假,但她终就是天子爱女,如此公然折辱她,万一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对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 自己厚着老脸折辱一个小丫头,无非是要给她一个小教训,让她不可轻视自己,如今教训也给了,量这小丫头以后在自己面前也不敢没大没小了。 目的已经达到,再不借坡下驴,那就是不智了。 杨赞这小子不错,见老夫犯困就递个枕头过来,够机灵,有前途。 突吐承璀眼珠子骨碌碌一阵急转后就有了计较。 “陈弘志!”突吐承璀暴喝一声,不等陈弘志明白过来,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搭在了老太监肩上,轻轻提溜过来,往李熙面前一放,大笑道:“哈,陈公好仗义,知道老夫最近生耳疾,就把耳朵借给老夫一用,老夫感激不尽。来吧,公主之手,这两只耳朵顺便拧。” 突吐承璀豪迈地把大手一挥,陈弘志尖叫道:“嗳哟,中尉您肯定弄错了,我” 突吐承璀把牛眼一瞪,喝道:“怎么,你要反悔?我突吐承璀平生最恨言而无信的人。”陈弘志见他发怒,忙赔笑道:“没有,没有,替中尉分忧,咱家欢喜无限呢。” 太和公主闻言不干了,大叫道:“不行,不行,你们这是耍赖,哪有借耳朵用的?” 突吐承璀把手一摊:“那公主你还借手呢。” “你”太和公主哑口无言,把脚一跺说:“不玩了,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回宫,回宫。” 陈弘志闻言如蒙大赦,喜叫道:“公主慢点,老奴陪你一起回宫。”向突吐承璀施了一礼,折身朝门外追了去,不久庭院中就传来了陈弘志的两声惨叫,“嗳哟,嗳哟,公主您轻点。” “我就拧,我就拧,谁让你把耳朵随便借人?” “嗳哟,疼啊,啊” 太和公主一走,茶室里的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突吐承璀虽在宫中侍奉多年,一身的匪气却始终不改,此刻他环抱双臂,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李熙,看的李熙心里直发毛,这个马脸大汉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狠人,堂堂公主他都敢当众折辱,又何况自己一个九品芝麻官?瞧这一身的匪气,真要挨他两拳,多冤呐。 李熙努力保持着微笑,一动不敢动,生怕刺激了眼前这匪豪。 “好啊,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杨赞,好,老夫记住你了。” 突吐承璀骤然起身来,丢下了这句话后,甩开大步出了茶室,亲卫牵过一匹紫电驹,蹲在地上把背当作垫脚。魁梧雄壮的左军中尉上马竟比李熙还磨叽,想来骑术肯定也不咋样。 临行前,他回头望了眼李熙,面色由阴转晴。双颊的赘肉抖动了两下后,竟然露出了笑容,亏得是笑了,否则,李熙想自己恐怕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眼前这位匪气十足的老阉可是十万左神策军的兵头,而且自己不仅遇上了,方才自己还逞能要揪人家耳朵呢。 突吐承璀带着他的卫士走了,左军中尉派头十足,随行的铁甲卫卒足足有百人之多,迤逦而行,半晌才通过崇仁坊的坊门。 李熙突然发现借给太和公主的那只手有些发抖,继而是发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真是魔鬼啊。自己刚刚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否则怎会萌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呢。 拧十万禁军老大的耳朵,差点自己脑袋就让人拧了。 手仍在抖,心仍在加速地跳,李熙需要为自己找了一条开脱的理由,以此证明自己刚才的行为一点也不幼稚,而是充满理性的大智大勇。他望向崔玉栋,忽然来了灵感,心里想:“罢了,他替我媳妇长脸,我替他媳妇出头,一报还一报,我们真是好兄弟啊。” 陈弘志送太和公主回太极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大明宫,玄真观这桩事总体来说自己处理的还是比较妥当的,虽然最后让突吐承璀横插一杠子,功劳薄上少了一笔光彩,但他的贡献也是不能抹杀的。 天子是自古少有的仁德圣君,岂会忘了他的辛劳。 李熙到大明宫报信时,陈弘志正陪侍李纯在蓬莱岛宴请回鹘求亲使节,玄真观出事,李纯是知道的,事了回报这是做臣子的本分,何况此事自己处理的还算不错,那就更应该赶去奏明天子知道。 陈弘志打听到李纯宴请完回鹘使节之后,就去了仙居殿找他最珍爱的毛妃下棋去了,仙居殿距右银台门不算远,陈弘志下马之后,整了整衣冠,安步当车,不疾不徐地赶了去。 本来他是急着赶去蓬莱岛向天子表功的,但既然人已到了仙居殿,这功就轮不上自己去表了,不用说,突吐承璀那头野驴已经捷足先登了。 野驴怕水,太液池的水虽然平静,他也不敢乘船下去,但仙居殿外没有水,这会儿怕是已经表完功回左军骑马玩去了,回鹘求亲使此来长安送了他一匹骏马,野驴视若珍宝,恨不得同饮同食同寝同宿,哼,果然是同类相亲呐。 仙居殿建在太液池畔,规模不大,景色极佳,陈弘志刚入院门就听到殿内传出毛妃的咯咯的笑声。 陈弘志立住脚,侧耳倾听,殿中却再无声响。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毛妃啊可真是个天生妖孽。” 毛妃前年进宫,时年十四,身材妖娆,皮肤光洁透亮,歌舞俱佳,善解人意,当然这些特质并不能确保她在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让毛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其实是她的胆量。 这女子打进宫时就显示出过人的胆识,她出身平民之家,甄选入宫后,循例又一次粗选,宫女们表演歌舞,由管事太监挑拣体貌歌舞俱佳者入内教坊司,其余人等充实掖庭为粗使奴婢,因为事关重大,众人莫不倾尽全力。 因为人太多,粗选时以五十人为一组,管事太监立于高台上俯览众女,以资甄别。 乐声响起,众人皆卖力歌舞,管事太监看的眼花,哪辨的了好歹?多少人就此埋没。 毛妃却独辟蹊径,乐声响起后,她盘腿坐在地上,却是一动不动。站在高台上的管事太监一眼就看到了她,遂命人拖她出列,责骂其为何不动,这女子答道:“一窝蜂都在这跳,群魔乱舞的,我不信您能看出孬好?” 管事太监被她逗乐了,特许她当面单独歌舞,毛妃歌舞俱佳,以甲等选入內教坊司,名单呈送御览。李纯一日得闲暇,翻看这名单,却见甲等头名的女子名字竟叫毛貌,便笑骂道:“谁家妖孽敢混入朕的宫中。”由此记在心里。 后一日,李纯去教坊司观歌舞,见一女子歌舞俱佳,气质也好,便问姓名,答曰毛貌。李纯由此上心,某日得闲,即在含凉殿召见,问过姓名家世后,点了两个曲目让她跳来看,毛妃却立着不动,吓得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监脑门上汗珠啪啪直落。伏地不敢抬头。 李纯问她为何不动,毛妃答:“陛下点的都是热舞,这大热天的,奴怕热。”李纯哈哈大笑,觉得她说的十分有趣,便道:“那你跳个冷舞我来看。跳的好,朕重重有赏,跳不好,朕治你一个大不敬。” 毛妃笑盈盈应下,一曲舞罢,李纯蹙眉责道:“舞的乱七八糟,比初学者尚且不如,竟也敢口出狂言蒙骗朕,拖出去送掖庭做苦工。” 甲士铮铮上殿来,毛妃面不改色,叫道:“天子无信,奴家不服。” 李纯装作没听见,又听毛妃叫嚷:“天子吝啬,不愿赏赐人,借口耍赖。” 左右内侍听她口出狂言,一个个挽起袖子准备开打,毛妃挺胸傲立,竟然不惧。李纯觉得有趣,斥退左右,问她:“我如何无信,你说来听听。” 039.空了 毛妃气鼓鼓地说道:“这冷舞是奴家独创,专为献给天子。天下绝无第二个人会,你说奴家的舞不好,自然可以治奴家的罪,说奴不如初学者跳的好,奴家不服,天子仗势欺人,奴家更不服。” 李纯见惯了温顺如猫的妃嫔,骤然间遇到这么个不怕死的犟驴,顿觉有趣,加之他本来也就是逗着她玩的,如今见她越逗越好玩,登时大感兴趣,不仅赦免她无罪,当日便留他侍寝中和殿。 中和殿侍寝过后,李纯将毛貌改名为毛兰,说她有兰花之态,封她为才人,此后一年,毛兰一路攀升,迅速跻身九嫔之列,身份贵重,宠爱之盛更异乎寻常,连郭贵妃平日里也让着她三分。 陈弘志入殿之前,悄悄地向侍从太监打听突吐承璀有没有来过,回答是已经来过,守门太监不敢多说,只说左军中尉来时兴冲冲,走时乐呵呵。 陈弘志心里有了底,再向李纯回奏时,化繁为简,只说大概,免得李纯厌烦,却又避实就虚,隐去了太和公主出宫救夫一节不提,再颠倒是非,把这件事归类于一桩普通的酒后纠纷,闹事的是崔玉栋,倒霉的是玄真观的女道士。 李纯听完,皱了皱眉头,闷闷地叹了口气说:“朕给太和选的这个驸马竟是如此不堪,扔酒壶砸人,真是够能耐的。” 陈弘志小心答道:“崔判官如今深感痛悔,自责的不得了,老奴回宫时,他要跟着来向圣主请罪,老奴琢磨此事本是小事一桩,若闹的沸沸扬扬,反而不美,果然诚心改过,回去反躬自省就是,何必闹到宫里来惹圣主心烦呢。于是老奴就劝他回去了,崔判官走的时候眼泪婆娑的,悔恨无比,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奴不要告诉太和公主。” 毛妃以手掩嘴哧哧发笑,李纯哼了声,黑着脸道:“他还知道世间有廉耻二字,竟还知道唉,我说陈弘志,你不够朋友嘛,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你说,你怎么给说了?” 陈弘志道:“圣主面前老奴岂敢有半点隐瞒。再说,他只是嘱咐老奴不要告诉公主,又没说不能上达天听” “当!”陈弘志额上挨了一颗棋子,棋子是玉石琢磨而成,落地之后,蹬蹬地跳着滚远了,慌得两个小太监忙不迭地去寻。 “好啊,陈弘志,学会扣字眼啦,你学这些东西打算干什么呀?你有几颗脑袋够砍?”李纯骤然变色道。又是一颗棋子朝陈弘志砸去,却落空了。 “嗨,你个老奴还学会躲了。”李纯说着,第三颗,第四颗棋子又射出。 陈弘志唯剩苦笑了,跪在那如一尊泥像。这个时候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装傻充愣其实也是错,只不过是小错而已,天子的脾气他太了解了,心里有气不让他出了,他会憋死的,只是跟毛妃下个棋,哪来的这么大气呢。 是突吐承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触怒了他,不应该啊,那野驴走的时候不是乐呵呵的吗?他是左卫上将军、护军中尉不假,可在天子眼里他不过是个家奴,家主心里有气用的着在个家奴面前憋着吗?没道理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陈弘志百思不得其解。 “好啦,好啦,再扔这副棋又废了。”关键时刻,毛妃帮陈弘志解了围,不知是出于心疼这幅羊脂玉雕琢的棋子,还是疼惜自己的爱妃,总之李纯不玩了。他朝陈弘志厌恶地挥了挥手,连声喝道:“滚,滚,滚,别在这惹朕心烦。” 陈弘志如蒙大赦,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跑。 “回来,回来!我让你走了吗,你个狗奴才。” 陈弘志只跑出三五步远,又被李纯唤了回来,天子近来愈发喜怒无常,又要怎么折腾自己,陈弘志心里没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李纯顺手捻起一颗棋子朝他砸过去,失手砸偏了,陈弘志却吓得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他傻傻地望了眼毛妃,向她求援。毛妃朝他撇撇嘴,表示也无能为力。唐宫里的规矩,逢年过节,身为卑下者的太监可以向妃嫔等尊长敬奉礼品,以表孝心,尊长赏赐礼品,以示仁爱。过去,太监们敬献的多,得到的赏赐少,自德宗后期,尊长的赏赐越来越多,敬奉却渐渐流于形式。 不过陈弘志和毛妃是个例外,每逢年节陈弘志都有大礼敬奉毛妃,作为回报,毛妃常在李纯面前为他美言,当然也只限于敲敲边鼓,李纯真的来了性子,毛妃也是不敢吭声的。 “陈弘志,我说你是怎么当差的,你给朕找的那两个炼丹的都是什么人啊,摇头晃脑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是进宫两个多月了一炉丹药都没炼出来,这光说不练可不成,朕要的是仙丹,不是听他们废话!” 李纯越说越气,索性端起了棋碗,拉出整个砸过去的架势。陈弘志吓的面无人色,趴伏在地,缩着脖子抖作一团。 毛妃离开坐席,跪在了地上,一脸的惊惶。李纯望了她一眼,心有不忍。说起来毛妃还是个小孩子呢,当面行凶怕是要下着她。 “哼,用这棋子砸你真是浪费了朕的一副好棋。” 陈弘志汗如雨下,一声不敢吭。 “滚之前,听好了,回去把那两个家伙打发掉,年底之前朕要是再见不到想要的丹药,陈弘志,你,你,你” “老奴剃光头发,穿上女人衣裳,去浣衣院做洗衣妇,洗到死为止。” “嗨,你个老奴还学会抢话了,滚出去,看着就让朕心烦。” 陈弘志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倒着走,手脚竟也配合的十分协调。 “不许爬,朕叫你滚出去!滚,滚,滚!” 李纯站起身来,大声叫嚷道,在他这雷鸣般的怒吼声中,陈弘志手麻脚软,脑袋发昏,忽向左,忽向右,竟忘了人是怎么滚的,趴在那打起了转转。 “哈哈哈,这个狗奴”李熙心情大为舒畅。 就在他畅快的笑声中,陈弘志也找到了感觉,倒在地上打起了滚,先侧滚,后翻滚,几番折腾后,终于滚出了仙居殿。但听“哎呀”一声惨叫,人就从宫台上跌了下去。身后跟着替他捡帽子,拾靴子的小太监顿时齐呼:“陈内侍掉水缸里啦。” 乱哄哄的一阵忙乱。 李纯扶起跪着的毛妃,眼看着她仍旧蹙着眉头,便丢开手,后退了几步,拉开约一丈远的距离,将手中棋子嗖地弹了过去,正中毛妃眉心,当当当,玉石琢成的棋子跳着走了。毛妃咧嘴大哭。 “不许哭。”李纯虽然心疼她,却故意拉着脸,喝道:“敢哭朕就贬你去冷宫。” 毛妃果然不敢哭了,嘴却嘟了起来,侧过身去不理李纯。 “还敢跟朕使性子,知道今天错在哪吗?” “臣妾没有错。” “哼,还敢嘴硬,陈弘志平素孝敬了你多少好处,你要为他求情。别当朕没瞧见,眉来眼去的好大的胆子你。” 毛妃听了这话,眼珠子骨碌一转,眉眼含笑,道:“天子在吃醋,好没羞哟。” 李纯怒道:“休要嬉皮笑脸的,朕下过旨,宫嫔不许与内外官交结,你竟当作耳旁风。你别仗着朕宠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光凭结交内官这一条,朕就可以废了你。” “啊,我,陛下息怒,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毛妃赶紧跪地请罪。 “哼,真的知错能改?” “知错了,能改。”毛妃说的可怜巴巴。 “那朕就饶你这一回,起来吧。” 毛妃起来了,神态怯怯的,对李纯万分恭敬。李纯耐不住性子了,又来哄她,说:“行啦,朕只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不成?莫名其妙,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妃哪去了。嗯?” 他用两根手指抬起毛妃的下巴,问:“那个比黄莺歌唱还好听的兰儿又哪去了?” 毛妃被他逗的扑哧一乐,顺势倒向他,把脸贴在他胸前,喃喃说道:“陛下剿了西北悍匪,又打的吴元济全无招架之力,眼看中兴大业将成,心中自然畅快无比,妾身也沾光跟着高兴。可是威福天子刚才折辱陈弘志的样子,妾身看了好害怕。” 李纯不以为然地说道:“那算什么,不过一家奴耳。” 毛妃道:“虽说是家奴,可他如今也做着大唐的官,我听说做官久了,心里不免都有些自傲自负,天子折辱臣下如此” 李纯骤然变色,一把推开毛妃,恨道:“你还要为他做说客吗?” 毛妃吓得噗地跪地,连声道:“妾身失言,妾身该死,妾身什么都不懂,随口乱说,陛下饶命啊。” “好啦,起来吧。”李纯牵毛妃起身,在她小鼻子上狠狠地刮了两下,责道:“有胆量替人做说客,就要有胆子听朕吼你,你这个样子算什么?拿钱不办事,要遭雷劈的?” “啊?”毛妃惊叫道,“真的会被雷劈吗?” 李纯哈哈大笑,毛妃清纯的样子最可爱,内外官结交宫内妃嫔早已是一大痼疾,立国两百年都不曾解决的东西,凭他两道圣旨就能解决?那不是笑话吗,毛妃得宠自然是各方巴结的对象,她私下收点什么,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的太过分。 “我的毛妃是个聪明人,雷公会法外开恩的。” 李纯给自己的爱妃吃了颗定心丸,毛妃也放心了,自己做的是对的,只要不乱政,收再多的礼,天子也不会在意的。 毛妃伏在李纯厚实的胸口,喃喃说道:“妾虽胆大,可是不傻,陛下心里烦恼,妾身感同身受,又哪敢真惹你生气,凭白挨你一顿训斥。妾身不比陈弘志,他是家奴,妾是你的妻子,挨了丈夫的训斥会难过死的。” 毛妃说着业已化作了一滩温水,几乎要溶化在李熙的身上了。 李熙抚摸着毛妃小巧的背,感概地说道:“朕之所以宠你,不是因为你懂朕的心,懂朕的妃子不止你一个。可敢把朕的心思说出来,和朕一起分担,替朕解忧的,却只有你一个。人都说做天子好,其实做天子也难啊。” 怀里的毛妃接过话说:“做个中兴之主就更难了。” 李纯闻听这话,眼圈不觉有些濡湿,他双手推开毛妃,抓着她细巧的双肩,说道: “走,咱们别闷在屋里了,咱们去左军骑马去。突吐承璀那老奴哄朕说回鹘求亲使只送了他一匹好马,可朕知道求亲使送了他七匹好马,这个老奴,朕要抓他一个现行,好好整治他一番。哈哈。” 毛妃却不动身,忽而脸臊的通红,喃喃说道:“要骑马就在屋里骑,妾不想出去。” 李纯望着毛妃渴望的眼神,心中不忍,却又发虚,默了半晌,方道:“唔,许久没去三清宫敬天了,一起去吧。” 李唐皇室尊崇道教,李姓帝皇自称是三清之后,敬三清即是敬祖先,而设在大明宫里的三清宫又是皇家宫观,地位十分尊崇。能跟随皇帝去三清宫敬天,对一位妃嫔来说自是莫大的荣幸。 这份荣耀即便似毛妃这般得宠,也是第一次得到,她如何不喜。 因此,尽管毛妃内心里万分渴望李纯能留在殿内陪她,但现在她还是表现出异常兴奋的样子。她拍着手又叫又跳,感动的眼圈都湿润了。 其实她的心里也并不好受,往昔龙精虎猛的天子近半年来日趋萎靡不振,一个男人若在床上都逞不起威风,又怎指望他在外面能有多威风呢,天子也是男人,概莫例外。 拽着天子的手,嘻嘻哈哈向殿外走的时候,毛妃心里想:“是不是该提醒陈弘志他们一声,在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同时也为天子弄些金枪不到丸呢。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征服不了的男人纵然长寿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毛妃静悄悄地望着她心爱的李郎,他的外表还是如此的精强,谁知内里已经虚空了,她多希望她的郎君能重振雄风,在征服天下的同时也征服她呢。 结束了崇仁坊的事,李熙一伙人去了位于大业坊的崔府,玄真观事发后不久,崔玉栋的随从即将消息传回,怎奈崔父入朝未归,崔夫人又出门访客,崔玉栋的祖母年老多病,下人们无人敢告知她真相,这么一耽搁,等到崔夫人得知消息,匆匆赶回府找幕宾们商议对策时,李熙、刘默彤、李老三三个人已经陪着崔玉栋说说笑笑回来了。 说说笑笑自然是装出来宽慰崔玉栋父母的,可怜的崔玉栋经此一番事,连惊吓带羞惭,蹲在街边水渠边哭了半晌,忙的李老三不住地向围观路人解释说他失恋,路人于是无比投来鄙视的目光,一个堂堂的世家公子不思报国,却因男女私情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臂挎竹篮相约往东市行去,目睹此状,驻足留步,人人摇头,不觉就发出了今不如昔的感叹,念叨起玄宗朝时的盛景来,说那时国家四方响警,北有突骑施和阿布思,东北有契丹、奚,西有吐蕃,西南有南诏,皆是强国劲敌,无日无夜不在战斗,多少热血儿郎从征入伍,征战四方,开边拓土,扬国威于四方。而如今呢,宦官弄权,贵族昏昧,藩镇骄横,鹰狼四顾,我大唐江山风雨飘摇 话还没说完,路人皆纷纷掩面急走,深怕被官府侦探听到惹来麻烦,恨的几个白胡子老头顿杖大骂道:“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不敢听,这国家还有什么指望。” 李老三过来劝道:“几位老丈是出来买菜的吧,再不去,市场就要关门啦。” 一个白胡子老头恨道:“休要催促,我们就是来买下市菜的。” 说罢瞪了李老三一眼,嘀嘀咕咕去了。 所谓下市菜就是市场关闭前卖剩下的残菜,那些没有店铺的游商从城外赶来卖菜,买不完的菜懒得往回拉,便折价销售,因此价格较一般的菜便宜的多,自然因为是被挑剩下的,菜的品质也就没了保证。 石雄对李老三说:“甭跟他们闲扯,这些人都是神策老军,老了有份口粮,不至饿死,故而说这些轻巧话,没口粮的老军鲜有活到这么大的。今不如昔,为何今不如昔,还不是他们这帮人折腾的,不是他们撑持,那些个没把的能如此猖獗。” 正在安慰崔玉栋的刘默彤闻听此话,喝道:“老二休要胡言,他们年轻那会儿,神策军还是我大唐的中流砥柱,也不在宦官手里。” 说到此,刘默彤不知道哪来的火,朝崔玉栋屁股上踢了一脚,嚷道:“差不多就行了,别老哭哭啼啼跟个娘们似的。” 于是在一阵哄笑声中回到了崔府。 面对崔夫人,崔玉栋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最后是刘默彤替他向崔夫人禀明了事情原委,刘默彤说的很真实,很详细,崔夫人听了,一手支额,默了半晌,不觉一阵苦笑,说道:“你们真是玉栋的好兄弟,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全做了,做的好,我崔家从此名扬四海了。” 四人皆默然,崔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她儿子说:“行了,起来吧,驸马。还要老身请你不成?” 040.崔家 望着蔫头蔫脑的儿子,又看了看一旁精神抖擞的四兄弟,心里嘀咕道:“我这儿子从小溺爱,生性懦弱,如今做了驸马,骨头都软了。他的几位兄长如今有老爷镇着尚能容他,万一老爷先我们母子去了,这崔家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先前反对他跟刘默彤这些人交往,怕带坏了他,如今看,倒是我错了,他们倒是敢作敢为的好儿郎,反衬出我儿子的无能来,也罢,就援这几个异姓兄弟来扶持他吧。” 崔夫人是太常少卿崔志的填房,只育有崔玉栋一个,而崔志的发妻却留有六个儿子,皆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崔志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崔夫人出于为自己母子将来的打算,由此考虑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在和崔玉栋结拜四年之后,刘默彤、石雄终于成为崔府座上贵宾,受到了极高的礼遇,崔夫人改口称他们为贤侄,设家宴款待。饮宴之际,还召来崔府家妓歌舞助兴,刘默彤见崔夫人待之以诚,趁势让崔玉栋提出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崔夫人满口答应下来,还对李熙说来日要登门拜望老夫人。 李熙应下,心里却没当回事,只当是她随口说说。 这日饮酒到酉时末方回,此刻坊门四闭,城中已经宵禁,刘默彤、石雄等人都是走惯夜路的,临别之际叮嘱李熙:“只管纵马疾驰,遇见巡兵不必搭理,你不理睬他,他也不敢理睬你。”说完终究不放心,亲自随行护送,理由是李熙马术很烂,恐其酒醉坠马。 李熙仗着一肚子酒气纵马飞驰,途中遇到巡兵呼喊拦截,他也不管,纵马直冲过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巡禁的金吾卒只是咋呼,无人敢拦。 虽然已经宵禁,街道上却并不平静,像他这样公然犯禁的并不在少数,在亲仁坊转弯时差点和另一个醉酒骑马的少年撞上。回到丰邑坊,刘默彤冲到坊门前一通乱砸,气焰十分嚣张,门吏二话不说就把门打开了,生怕二人天黑看不清路,打发陪值的儿子提着灯笼一路把李熙护送回家。 打发了门吏之子,刘默彤却不愿意进杨宅,却嘱咐道:“老夫人虽没认出你,但也要小心在意,久则生变,尽快了结这边事,早早离京上任是正道。”李熙应下,送走了刘默彤道,转身踏进了这个虽然还陌生却已有了几分亲切的家。 李熙去崔府之前,就已经打发旺财回来报信了,说崔府饮宴可能回来的很晚,晚饭不必等他。然而杨老夫人见孙子迟迟不归,却一直不肯睡,戚氏知道后,安顿了几个孩子后,又从家里赶了过来,坐在老夫人房里一边做针线,一边陪她聊天。 忽见李熙一身酒气地推开门,戚氏吓了一跳,一针戳在了自己的手指头上,冒出了一个小血珠,于是娇嗔着向杨老夫人告状,杨老夫人一把打落她的手,笑道:“我什么都看不见,休来告我孙子的刁状。” 戚氏笑道:“你们祖孙俩一个一身酒气,一个一身匪气,我斗不过你们,我走啦。” 要走,被李熙拦住,李熙笑道:“莺莺的事有着落了,明日还劳大娘费心,寻个人敬礼递帖子过去。”于是把崔夫人答应崔莺莺的投书寄名的事摘要说了一遍,老夫人和戚氏听了俱是大喜。 戚氏又向李熙道喜道:“大郎万喜,沐家已经答应不要平妻之礼,只望大郎明日能准备一副花轿抬她过门就好。” 戚氏又引李熙到偏堂,指着一大堆花红柳绿的东西,兴奋地说道:“你瞧瞧吧,都是她们家送来的嫁妆。” 李熙托着下巴笑道:“这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前两天不还吵着嚷着要这要那吗?” 戚氏白了他一眼,嗔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这么做还不是巴结你这个女婿吗?” 老夫人此刻插嘴说:“这沐家是个懂事的人,这叫不争而争,先把姿态放低,让你先担了这份人情,你以后还好意思亏待人家女儿吗?” 李熙点头道:“那倒也是,她既能如此,我若亏欠她,反是我的不是了。”却又问戚氏:“这么说明天就可以接她过门了?” 戚氏抿嘴笑道:“谁要你回来这么晚,早回来今晚接来也成呀。” “哈哈哈戚大娘,你这玩笑开的,一点也不好笑。” “这孩子,酒喝多了,胡言乱语起来。去了一天官凭领来没有,我看看。” 李熙把官凭告身掏出来交给戚氏看,自己却来到老夫人面前,灯光映的杨葛氏的脸红扑扑的,她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但李熙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她的脸色太红了,红的不正常。刘默彤说过她疾病缠身,已经没几天好活了,看起来倒是不虚。 李熙心里有些难过,不为别的,只为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在西北流浪的那两年里,见过太多的生命消失,最多的一次,他亲眼看到几百颗人头被同时斩落,手起刀落,献血迸溅,刽子手的狞笑,亲友的哭泣,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眨眼间消失。 人命贱如草芥,草枯有重生日,人死了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还不如草。 李熙抓起杨老夫人发烫的手,问她:“儿想在月底前成亲,下月初就启程去韶州,阿婆以为怎么样?” “使得,使得,为朝廷当差,可耽误不得,韶州离着有四五千里吧,是得早点走,好在南方不是太冷,也不像河北那边乱。” “儿想把沐家女儿留下来侍奉阿婆可以吗?” “你能这么想阿婆心里高兴,我这有你戚大娘照看,倒是你自己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崔家小娘子,人是好的,不过就是不懂得疼人。” “这也怨不得她,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李熙本能地为崔莺莺辩解起来,老夫人把头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是怪她,你看中的人,好与不好,我都不说,我才不去讨你们的嫌呢。这个沐家娘子我见过,挺好的一个人,你带在身边,有你受用的。” “那个,我是怕”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两条都是母?” “啊?哈哈哈,阿婆你太逗了。”李熙没想到老夫人会说这样的俏皮话,忍不住大笑起来。“莺莺太小了,又有些自卑,两个都去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嗨,那你就拿出家主的威风,给她们立规矩嘛,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难不成连家里两个女人都摆不正?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齐家、治国是同等的重要,杨大郎,你若连家都治不了,将来还能替圣上分忧,做国家的栋梁吗?此事我替老夫人做主了,两个都带上,一个都不许丢下。” 戚氏把官凭告身拍还给李熙,跪在杨老夫人面前,嘀咕道:“我仔细验过了,是真家伙。” 老夫人乐的连连点头,高兴地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李熙诧异地问戚氏:“你们竟怀疑我的官凭是假的。” 戚氏眸中含笑:“你别望着我,是她怀疑你。” 老夫人拍床大叫道:“你个死丫头又把我给卖了。”忙向李熙解释道:“这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她说大郎在西北两年怕是心玩野了,不愿意留京侍奉我这个老婆子,是要借口做官溜出去逍遥自在,这才提议说要验一验官凭是真是假的。我一时不察,让她给骗了。” 戚氏闻言极度委屈地辩道:“唉,老夫人你怎么能颠” 忽听老夫人断喝道:“闭嘴,不许你说话。” 戚氏听这一喝,不敢再吭声,只悄悄地跟李熙说:“下午太妃来了,主意是她出的,事可是老夫人吩咐我干的,与我无干啊。” 李熙大概猜出一点眉目了,老顽童,老顽童,年纪大的人有些想法就跟儿童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稀奇古怪的让你无从招架。 查验告身李熙不怕,自己全身都是假的,唯有这个是真的。 至于老太太的荒唐行为,还能怎样,苦笑两声,作罢。 道了晚安将要出门之际,李熙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回来问道:“阿婆,我想把旺财带去韶州,可以吗?” “他呀”老夫人似有些犹豫。 “他不成。”戚氏表示反对,“大郎你还是另挑一个吧,这个旺财他“ 戚氏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老夫人默叹了一声,说道:“让他去吧,这孩子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性子有些硬也是难免的,其实他本心并不坏。” 这么一说,戚氏也不好说什么了,反而顺着老夫人的话往下说道:“那也好,大郎一个人在外头,身边也确该有个心硬手狠的人。如此才不至吃亏。” 李熙很想问问戚氏旺财是个怎样心硬手狠的人,眼见老夫人哈欠连天的,不敢耽搁,重新道了晚安出门来。 本来还想去东院看望崔莺莺,想到天已晚,她可能已经睡下,遂作罢。 一宿无话。 二日一大早,杨宅却忽然就热闹起来,辰时刚过,太常少卿崔志的夫人岳氏突然登门造访,随行除独子崔玉栋外,还有管家、家仆四十人多人。众人挑的挑,抬的抬,拉的拉,各色箱笼摆满了杨宅的整个堂院。 清河崔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正如李老三所说的随便拔根毛就让李熙升官发财,后事不愁了。 岳氏此来为两件事,其一是代儿子登门道谢来了,玄真观的事能顺利解决,儿子有惊无险平安无事,杨赞出力不小,她崔家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家,登门道谢自然是要的。至于为何头一个来李熙家,崔夫人自有她的计较。 崔夫人此来的第二个目的,是代丈夫来认崔莺莺做干女儿的,投书寄名的事昨日在饮宴上已经答应了李熙,论理应该杨家主动上门去投书,但崔夫人是个急性子、爽快人,觉得那些个繁文缛节以后再走不迟,她先过来看看自己的女儿再说。 至于崔玉栋答应贷给李熙三千贯钱的事,崔夫人没答应,她说既然是结义弟兄,区区三千贯还贷什么,权当我这个做长辈的赠你的盘缠吧。 除此之外,崔夫人另外封了一份孝敬给杨老夫人,认下崔莺莺做女儿,老夫人就是长辈,晚辈孝敬是应该的,钱也不多,三千贯。 待见了崔莺莺后,崔夫人越看越喜欢,甩手给了份见面礼,不多,也是三千贯。 再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崔夫人这一出手就是整整一万贯! 李熙想到昨晚还在为沐家送来五百贯嫁妆而兴奋,这一比,沐家那点嫁妆实在算不得什么,什么殷实之家,与清河崔家这样的豪富相比,简直毛都不是。 崔夫人是个眼尖的人,进门时见杨宅在扫除院落,披红挂彩,一副迎接新人的样子,心里便留了意,待见了杨老夫人便问起何故,老夫人如实作答。崔夫人闻听李熙要娶妾,心里有些不快,便道:“没瞧出来,你小子原来也是个花心郎,我一个水灵灵的女儿给了你,你还不知足,吃着锅里看着碗里,是男人都一个德行。” 不给李熙辩解的机会,朝门外就喊了一嗓子:“如花、似玉,你们俩进来。” 一个丫鬟名唤如花,李熙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心知不妙,待人上来一看,我去,果然奇葩,再看似玉,我去,又是一朵奇葩。 两女子那长相且不说,憨、傻、呆、愣四大特征也是占全了,李熙对此唯剩苦笑而已。崔夫人却振振有词道:“你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以为家里摆几个狐媚的小妖精是好事,那是吸人骨血的妖孽,一个男人整天沉溺于美色之中,那还好的了吗?你再瞧瞧这两个丫头,粗粗傻傻憨憨愣愣,瞅着难看,却是你的福分,这个道理我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倒请老夫人说说,我这话对也不对。” 老夫人道:“再至理名言不过了,被窝里藏俩夜叉,小鬼也要早出门。沉溺酒色之事再与我儿无干了。” 众下轰然大笑。 如花似玉懵懵懂懂的也跟着傻笑。 李熙望了眼二人,苦笑而已,有她二人在,哪怕外面下锥子,也不愿回家了。 崔夫人忍住笑,赞道:“老夫人高明人,这句话说的再透彻不过了。”忽又教训起她儿子来:“还有你,去西北两年,好的没学,土匪的勾当学了一箩筐,如今更长能耐了,喝醉酒扔茶壶玩,这回是你侥幸,有你诸位兄弟帮衬,不然,我看你怎么得了。” 老夫人一早已经听李熙说了昨日玄真观的事,只是李熙避重就轻,并没有提太和公主、突吐承璀、陈弘志这些人到场的事,老人家也就没觉得如何严重,此刻听崔夫人提起,便打圆场道:“罢了,罢了,昨儿他们去省里领官凭,心里爽快,干了些过头事,高兴嘛。”又虎着脸对崔玉栋说:“下回可不许这样了,看把你娘担心的。你以后是驸马爷了,皇家的女婿更要处处留神,时时在意了。否则怎做天下臣民的表率?” 崔玉栋应了声:“老夫人教训的是,我知罪了。” 崔夫人却不依不饶道:“光嘴上说有个甚用,要记在心里,昨日若非公主出面和诸位兄弟帮衬,那突吐承璀和陈弘志还不把你撕了煮了,那两个人都是吃人不眨眼的主儿。” 杨葛氏闻听这话,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望”了李熙一眼,虽然明知她什么也看不见,李熙却还是凛然一惊。 崔夫人忙着教训她儿子,没注意到杨老夫人吃惊的表情,教训完崔玉栋后,她便又和老夫人商量起杨赞和崔莺莺的婚事来,谈笑之间,婚期定了下来了,本月二十六日。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天的准备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内要筹办起一桩风风光光的婚礼来,绝非易事,于是岳氏发话让崔玉栋过来帮衬。当然,崔大公子也非三头六臂,一个人又能出多大力?岳氏这么说不过是个幌子,崔玉栋是杨赞的结义兄弟,过来帮忙是分内之事,崔玉栋出面了,崔家的强大势力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介入进来,在长安城还有崔家办不成的事吗? 鉴于下午就要抬沐雅馨过门,为了避免尴尬,崔夫人索性带着崔莺莺一道回府去了。 尽管沐家已经自愿放弃要杨家用平妻之礼迎娶沐雅馨过门,杨老夫人和戚氏、杨福商议后还是决定办的风光一点。 他们所谓的风光,在李熙看来都不好意思抬头了,一乘两人小轿,抬杆上拴了两朵红绸花,两个穿着干干净净的家丁抬着聘礼,一个衣着光鲜、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媒婆在前面引路。 迎亲小队抬着轿子出坊西门,绕丰邑坊一周,过坊南门时,媒婆从袖子里掏出两把糖果撒在地上,招惹的一干看热闹的人哄抢,绕到东门,入内,在十字街,媒婆再起撒出一把糖果,孩童们又是一阵争抢。 此后,花轿折转向北,一路出了北门,停住,撒第三把糖果,在众孩童的争抢中,进北门内右拐,沿着靠近坊墙的小街直趋沐家大门,循例叫门。 041.小妾 沐家把遮了红盖头的女儿送出来,扶上花轿,雇请的乐队则跟在后面吹吹打打,沿着来时路线还回杨宅,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此刻的杨宅人山人海,看热闹的左邻右舍,来道贺的亲友,把门楼挤的咯咯作响。事出突然,刘默彤、石雄、李老三过午就赶过来帮忙,未时刚到,锦衣社的二当家郭仲恭、军师梅榕也来了,随行带着自家的管家,说是来帮忙的,几个管家内外瞅了一眼,对各自家主说没法帮忙,杨宅太小,人太多,只怕越帮越乱。 郭仲恭就赶紧把人打发了,开始埋怨杨赞没早跟他说,说要是你早说纳妾,我就把丰乐坊的那所闲置的宅子送给你,专给小的住,免得小的大的整天吵吵闹闹坏了家法。 梅榕一听这话,以“纤纤玉手”掩嘴,笑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娶一个丢一个,人多了能不吵吵闹闹吗?杨兄弟是可有情有义的人,纳妾回来那是守着过日子的。像你这样的浪子,就该像玉栋那样尚位公主,管你个死死的。” 梅榕的那双手不仅白皙纤细胜女子,那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更是女态十足,跟郭仲恭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戳上两下,那神态像极了一个幽怨的妇人责怪自己花心的郎君。 石雄连忙咳嗽了一声,黑着脸道:“两位秀恩爱,后园有柴房,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就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吧。” 郭仲恭闻言嘿嘿一笑,毫不在意。梅榕却恼了,白皙的脸憋的通红,蓦地一声大吼:“操你的石雄,你敢笑话我,我要跟你没完。”伸出纤纤一指朝石雄戳来,石雄大笑躲开去。梅榕不肯罢休,挥拳殴击,石雄再躲,二人打打闹闹间。郭仲恭凑到李熙身边,碰了碰他的手臂,悄声问道:“这么急着纳过门,该不是肚子里有了吧?” 李熙问他:“我前天回的长安,此前两年一直在西北,请教郭兄她肚子里怎么会有,又会有什么?” 郭仲恭咬了咬手指头,把头一缩,默默地走开了。 李熙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感概堂堂的锦衣社二当家就这智商,忽然听到一阵乐声,派出去的迎亲花轿就过来了。 前世李熙结过一次婚,记忆中除了兴奋就是累。繁文缛节累,招呼亲朋累,晚上洞房累,各种累,本以为这次也会如此,没想到竟是出奇的轻松,想象中的繁文缛节一样没有。给李熙的感觉就如同置办了一件值钱的东西,亲朋好友过来道声贺,喝杯水酒,仅此而已,若非郭仲恭、梅榕领着一班锦衣社的兄弟哄闹,此次纳妾几乎可用“冷清”二字来形容。 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耳畔恢复了清净,李熙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他怕见那个女人,不是怕被她识破自己的身份,连朝夕相处的杨老夫人都没有识破自己的假身份,那个跟杨赞偷偷摸摸幽会过几次的女子又怎么会识破自己?这点李熙丝毫不担心。 他过不了的是自己良心,冒充他的身份是为了安抚老夫人,这点纵然杨赞在天有灵也是可以原谅自己的,而眼下呢,沐雅馨爱的是杨赞,不是冒充杨赞的李熙。 用杨赞的身份去欺骗她的感情,李熙觉得自己很下作,是一个无耻的小贼。 因为这份纠结,李熙向老夫人道过晚安后,向后花园书房行走的步伐就异常沉重,甚至已经到了步履维艰的地步。 “咳咳。谁走路这么不长眼呀。”说话的是戚氏,低头走路的李熙差点撞到她,戚氏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围着李熙掸了起来。一边掸,嘴里还念念有词。 李熙笑问道:“你这嘀咕什么呢,我这身上也不脏?” 戚氏抿嘴笑道:“这叫‘扫青尘’,这人呐都是女娲娘娘用黄泥做的,满身的尘土,扫去一层长大一分,扫去了这层青尘,你就长大了,顶天立地做个男子汉,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不忘了伦礼法。”戚氏念叨完,把拂尘一收,乜了李熙一眼说:“还不快去,人家苦等了你两年,可别再辜负了她。” 李熙道:“瞧你说的,大郎我是那种好色的人吗,一刻等不了一刻。” 戚氏道:“你只管嘴硬,明早辰时你能起来,我就输你一吊钱。” 戚氏收起拂尘走了,李熙苦笑两声踏入后园,因为只是一个妾,沐雅馨的新房就安置在后园杨赞的书房里,里外收拾的清清爽爽,书装柜贴了封,檐下的风灯换成了寓意着长长久久的长灯,在夜风中荡着。 直到此刻,李熙还是没想好自己将怎么面对屋里那个陌生的女人。 但仅仅一刹那间一切就都改变了,沐雅馨推开房门走了出来,立在廊下,怯声说了句:“天色不早了,妾身服侍大郎安歇吧。” 只一眼李熙就被她彻底迷住了,若说以前“沐雅馨”三个字对他还只是一个符号,他还可以矫情一下,那么现在呢,一个活色生香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含情脉脉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矫情让狗吃了,剩下的只有本能。 李熙揽她入怀,她温软发颤的身体如一泓水融化在他身上。 他问她:“这两年你还好吗?” “一切都好,只是相思太累。” “你没变,说话还像以前那么文绉绉的,我却彻底变了,现在是满嘴的白话、粗话,再没心思去雕章琢句。你变了,变的如花美艳,我也变了,又黑又丑,十六岁的少年郎看起来像奔三的大叔了。呃,其实你也变了,记忆中她没这么大的,而且也没这么软。” “我就知道你投军后会变的像盗匪那样粗俗不堪,果然如此” “难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么?” “不喜欢,我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杨郎。我知道这两年你吃了不少苦,忘掉那些可怕的事好吗,做回从前的你。” “做不回去了,以前的杨赞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不仅是个盗匪,还是个骗子。你愿意和一个盗匪兼骗子同眠共枕吗,他或许比你的杨郎更合你的意。” “你还是我的杨郎吗,杀戮真的会把一个人彻底改变吗?” “是的,以前的杨赞真是死了,我只是借用了他的名字。如果你心里只有以前的那个杨赞,我我看我们还是改日再聊吧。” “你要去哪?你还要像两年前那样不辞而别吗?那个杨郎虽然文雅、斯文,却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他死了也好,我已经忘了他。” “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 “没什么。” “唔,也许你当年不辞而别是对的,经历了风雨你长大了。我能靠着你吗?” “躺在我怀里也行,不过我累了,有话上床再说吧。” “不,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啊!你干嘛。” “春宵一刻值千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的杨郎长大了,他能抱起我了。” “别喊,让人听见。” “怕什么,都已经给你做妾了。” “我以前答应要明媒正娶的。” “别犯傻了,我从来也没奢望能堂堂正正进你杨家的门,做你的妾我已心满意足。只是希望你别忘了当年对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 “你?骗子!你说过一生一世不离弃我的。” “我说过吗?” “说过,那年九月十三,你趴在墙头上说的。你还说若违誓言,天打雷劈。” “是么,记不清了,那你当时在干什么?” “荡秋千啊,还有吃桂花糖。” “唉,好像是真的,不过我当时只是想骗你的桂花糖吃好啦,开个玩笑,我记着呢,一生一世不离弃么,没问题,我对天起誓:我杨赞一生一世不离弃沐雅馨,如违此誓言,天打雷劈。发誓完毕,桂花糖在哪,拿来。” “没有,没有藏在被子下面。” “这么多糖,张开嘴。” “干嘛?” “我看看你还剩几颗牙,一、二、三一颗都没少,这糖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吃这么多糖,怎么可能不掉两颗牙呢。没道理啊。” “胡说,我们家的桂花糖都是地道的麦芽糖做的,用料地道呢,你尝尝,是不是又香又脆?” “还吃,没收,以后晚上睡觉之前不许吃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杨府新规矩,我定的,敢偷吃,我见一次打一次。” “不吃就不吃,我不吃你也不许吃,见一次我打一次。” “做妾的敢打丈夫,反了你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唉,别急,试帕还没放呢。” “什么试帕?拿来我看看。” “不许你看明早你再看。” “你可不许造假。” “盗匪、骗子、土豪、恶霸” 日上三竿,李熙仍旧酣睡不起,沐雅馨却已收拾停当,打来了汤水做好了服侍家主起床洗漱的准备,那一方沾了落红的绢帕折叠成四方块,摆在梳妆台上,等待着家主起来检验,看着有些让人脸红,沐雅馨掏出自己的手绢盖了上去。 “砰!砰!砰!”有人急促地打门。 “谁呀?” “大郎,是我刘万,鄂王府有哎呀” “杨参军,是我,赵晓呀,咱们先前见过的。哎呀,您是” 鄂王府执事太监赵晓火烧眉毛般地闯进了杨宅,说鄂王李湛急着要见杨赞,一刻等不了一刻了,刘万一面打发人去报老夫人知道,一面引着他来到杨赞的书房。 一句话还没通禀完,赵晓便闯了进去,望见一个穿新衣的新妇,赵晓知道自己冒失了,但事已至此想退出去也来不及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了,他向沐雅馨说:“这位夫人,鄂王有请杨参军过府议事,着咱家来请,事情紧急,烦请夫人行个方便。” 沐雅馨道:“你请稍后,我这就去叫。” 转身往里走去,沐雅馨的脚步有些飘浮,这景象瞧在赵晓的眼里,他不怀好意地偷笑了一声,探脖子朝里一望,恰又望见了沐雅馨搁在梳妆台上的绢帕。这老太监眼神极好,瞅着那方洁白的手绢心里嘀咕:“好一个糊涂的参军,又不是处子,使那么大劲干吗?” 偷偷望了眼沐雅馨,又摇头:“也是一个蠢女子,落不了红,不晓得滴血吗,舍不得咬手指头,刺大腿也成呀,这等事难道还要咱家教你不成。唉一对糊涂货。” 李熙正魂游天际,忽然被人摇醒,一肚皮不快,但见了沐雅馨那张娇艳如花的脸,不快的心情顿时去了一半,待听闻是鄂王李湛召见,便一骨碌爬了起来,赤着脚迎出来,拱手向赵晓说道:“赵给使,让您久等,咱们这就走吧。” 赵晓正色道:“参军,休要胡闹,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人?快快梳洗打扮了,今日有八位大王在等你呢。” 李熙听的心慌意乱,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事,不及多问,赶紧催沐雅馨为自己梳妆了,正待取官袍,赵晓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李熙被他这一扯,跌跌撞撞到了门口,却听沐雅馨在背后唤了声,李熙回头问何事,沐雅馨满面羞红,轻咬嘴唇又不说,赵晓嚷道:“行啦,落红回头再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赵晓觉得自己这句话一语双关,说的极有水准,心里不觉美滋滋的。 已经出了书房小院,李熙忽回头朝沐雅馨喊道:“别等我回来吃饭啦。” 沐雅馨听了他这话,抿嘴扑哧一笑,眉眼笑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 李湛一大早把李熙叫过来只为了一件事,经过万春坊全体演艺人员的共同努力,他为庆贺李纯生辰排演的新戏《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已经完成,李湛看了很满意,叫了几个叔王、兄弟过来欣赏,众人也都说好,说此戏虽然创意平庸,内容肤浅,戏名用典似乎还有错误,但该戏场面宏大,道具考究,剧情热闹,在圣诞节那天献上,必定龙颜大悦,说不定会有重赏。 李湛听了这话很受用,自己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场面宏大、道具考究、演员众多,有此三条就能解释自己在太极宫敲诈的那笔钱的去向了,至于内容,热闹就行,闹哄哄的谁又会去细看。至于戏的名字嘛,对了是那个叫杨赞的九品官取的,把他再叫来,重新取一个,取的好有赏,用典再有错,拖出去先扁一顿再说。 李湛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执事太监们却把它当成了天大的事来办,鄂王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想一出是一出,也许刚说过他就忘了,永远也想不起来,又也许一年前说的话他现在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想起来你没做,等着挨收拾吧,摊上这么一个主子,谁敢怠慢? 他要杨赞过来,那就把人叫来吧,哪怕让他白跑一趟呢。 李熙跟着赵晓火烧屁股地赶到鄂王府时,李湛正和几位兄弟出来,有亲兄弟也有堂兄弟,大的十几岁,小的还要太监背着,李湛虽然只有七岁,却是这帮人的头头,昂首挺胸甚是有威严,正说说笑笑,猛然见了满头大汗,两腿发飘的李熙迎面而来。 就吃惊地问:“你不是那个杨赞吗?你怎么来了?” 李熙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赵晓慌了,知道鄂王又犯了健忘症,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不能提醒,那样弄的不好,李湛会认为你在笑话他,事后有机会再提醒,没机会就当自己错了吧。 赵晓跟李湛也有两三年了,这种场面应付多了,也有经验,于是说道:“杨参军说想到了一处好戏要献给大王,是专程赶过来求见的。”说罢赶紧朝李熙使了个眼色,李熙心里叫苦不迭,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下官昨晚偶得灵感,想到一处好戏,故而特来献给大王。“ 李湛听了很满意,赞道:“不错,难得你惦记着小王。不过小王已经排好了一处戏呃,就是你那出什么王” 李熙小声提醒道:“是《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 “对,就是那个戏,哎呀,你怎么搞的,名字都搞错了,多丢人呐,赶紧去找朱大师你们再合计个新名字来,再弄错了,小王定不相饶。啊,我十三叔生辰,小王还要过去拜望,就不陪你了。” 李湛说罢领着一帮小兄弟去了,他说的十三叔是李纯的第十三个儿子光王李忱,也住在十王宅,因此他一干兄弟也不骑马,步行去了。李熙数了数连李湛在内共九位亲王。心里想《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你嫌不好,叫《九龙戏珠》怎么样,也不知道这样叫犯不犯忌。 赵晓弓着腰待九王走远了,这才对李熙说:“你休要怪我,大王他就是这副脾气。” 李熙道:“天潢贵胄嘛,难免有些脾气,无妨,无妨。”又道:“既然大王没空,在下先回去了,不瞒赵兄,兄弟今日还有事要忙。” 042.我要唱歌 “哟,忙什么呢,什么事这么上心呐。”赵晓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熙,心里骂道:“蠢蛋,让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呢,从哪买的淫妇,既不守贞操又愚蠢不过模样倒还周正。” 李熙瞧出赵晓的眼神有些不对,料他是想差了,有心要跟他说明今日自己要赴曲江绿阁诗会,想想还是忍住了,李德裕是监察御史,无忧道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谁知道他们跟鄂王李湛有没有仇怨,万一有,自己岂非徒增烦恼。 赵晓见李熙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所猜不差,倒也不相逼,只道:“就算你有事,也该见见朱大师,好歹聊上两句,这万一回头大王问起来,咱们也好回话嘛。再说了,大王让你给新戏改个名,那你就得赶紧改一个,好与不好且不说,叫你办的事你没办,他可饶不了你。我瞧你人不错,这才提点你,其他的人我懒得理呢。” 赵晓这话说的很中听,李熙赶紧谢了。跟着他进了鄂王府,见到了万春坊的朱大师。李熙本来只打算跟他聊两句就闪人,不想一见了面,就不想走了,这位“大师”年纪不大,唇红齿白,举止温文尔雅,谈吐之间甚有见识。 在他的身侧后坐着一个女助手,十七八岁年纪,腰身纤细,鹅蛋脸,面容清秀,眼眸清澈透亮,美丽的蝴蝶骨翩然若飞,她一身轻罗纱裙裁剪得体,衣料柔滑薄质,曲线玲珑的体态隐隐毕现,看起来很是让人赏心悦目。 聊了两句甚感投机,李熙就提及李湛要求给戏改个名字的事,问这位朱大师有什么主意。 朱大师浅浅一笑,说道:“无非是折腾个名目花钱,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我朱羽排了这出戏后算是声名狼藉了。以后在长安也只好深居简出做隐士了。” 李熙在进来的路上已经从赵晓那打听清楚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闻听朱羽这么说,先是脸上一红,说道:“难为朱兄,怪只怪我当初逞能,这本是西北边远地区的乡间小戏,哪里拿的上台面。” 朱羽摇头微微叹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即便那是一出好戏,大王他也是要改的,改来改去也是面目全非了。” 李熙觉得此事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跟朱羽说:“小弟想了一个新名字,叫《九龙戏珠》,朱兄以为怎样?” 朱羽琢磨了一下,说道:“倒不如叫《九龙戏》,今日来府中就有九位王,索性每人给一个角色,让他们过过戏瘾,也见得孝顺。” 说到这朱羽突然兴奋起来,用手一拍,叫道:“好呀,好呀,我想到了一处新戏了,纹儿笔墨伺候,我要赶紧记下来。” 趁着朱羽这兴奋劲儿,李熙赶紧告辞,再不走,曲江池畔的绿阁诗会就真的要误了。朱羽此刻完全沉浸在他的新戏创作中,除了戏和艺术,他的脑子里再装不尘世间的任何东西。 李熙不敢大声跟他说话而打断他的思路,但不告而别似乎也不太妥当,于是向那位叫纹儿的女子投去征询的目光,纹儿回之嫣然一笑,点点头答应了。 前一日,无忧道长派人给李熙送来了诗会请帖,李熙看过一遍,记下时间、地点和诗会名称,然后就把帖子仔细收藏了。这帖子制作的的确是精美,但与后世那些极尽花巧之能的各式请柬拜帖相比,从设计创意和制作工艺上看也并无太出奇的地方。 无忧道长的确是写的一笔好字,奈何李熙还不太不懂得欣赏,她请帖上的那股令万千文人雅士陶醉不已的淡淡幽香,在一位因风寒而鼻子堵塞的人面前,吸引力几乎为零。 李熙收藏它的目的,不是为了纪念,而是待价而沽。陈弘志的话或许有虚夸的成分,但以无忧道长的名气,李熙相信这帖子一定会有人买的。 有崔家给的那三千贯盘缠,手头宽裕的李熙决定把这帖子当作收藏品长期持有,等到某个冤大头出现时,狠狠地宰上他一笔。 曲江池畔西一抹花红柳绿中藏着一栋临水的小楼,向北五十丈外即是游人小道,曲江池畔永远不缺游人,正如这栋叫绿阁的小楼永远不缺客人一样。这日一大早,绿阁外就多了一些劲装打扮的壮汉,六七个立在廊下,六七个在四周巡弋,不必说今天这栋小楼里又有什么聚会,这十几个大汉是过来清场警卫的。 绿阁的主人赵二娘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一位从良的歌妓,开办这座绿阁棋社一为糊口,二为结交长安城的文人墨客,想当年赵二娘风华正茂时也曾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女词人,出入王侯公府亦是家常便饭。 今天这里的确是有场诗会,诗会的召集人,主持人是刚刚回京出任监察御史的李德裕,也只是在几年前,李家还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随着李吉甫的暴死和李德裕宦游河东,李家的名号突然之间就在长安上流社会消失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直到低调却又野心勃勃的李德裕的这次归来。 凭藉着父亲旧日的威望和自己昔年积攒下来的才名,李德裕这场诗会邀请到了不少重量级人物,不过单从官品看这些人并无出彩之处,最高的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爵位最高的是念善伯一位大隐隐于朝,一生只醉心于书画,不愿为案牍所累的真名士、大才子。 不仅官品低,所邀请的这些人中也并无一个在核心要害衙门任职,但只要稍稍知道他们的底细,就无人敢忽视他们的存在。 念善伯的字画现在是千金难求,枚郡主精通音律,性情豪爽,喜好交际,长安所有叫的上好的名流聚会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她娇艳如花,翩然如蝶,只是轻轻地挥一挥翅膀,掀起的可能就是滔天巨浪。 西江夫人成婚的第二年就死了丈夫,难耐深闺寂寞的她开始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以此打发清寂的余生岁月,出身名门,精通歌舞,谈吐风雅的她迅速脱颖而出,成为长安社交界一颗耀眼的明星。 成名之后的西江夫人和绯闻交上了朋友,从此她就笼罩在各色真真假假的绯闻中。人们赞美贞洁烈女,却敬而远之,人们讨厌妇人的不检点,却心向往之,物极必反,名声臭到了极点,反而就产生了美妙的吸引力。 死了丈夫的西江夫人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下,仍旧活跃在各种场合,向各色男人诉说她不幸的婚姻,不幸的人生,情到浓处,催人潸然泪下,然后就是新的绯闻产生,真真假假,更添一抹神秘,周而复始,她乐此不疲。 李熙骑马到来时,时间不早不迟,忙着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李德裕一把抓住他,说:“你替我去楼上招呼着。”说完就是一推,李熙就这样跌跌撞撞进了绿阁,心里想李德裕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一来就给自己派了份好差事。 楼外秋风瑟瑟,楼内却温暖如春,耳畔流泻着清雅的乐声,才子们在高声吟诵自己的新作,佳人们捧手做崇拜状,当然这只是李熙的想象,实际情况是,因为人多无人照料,绿阁内快变成超级市场了。 处处是雷鸣般的欢笑声,佳人们三五成群团作一团,高谈阔论,目中无人。才子们也须眉不让巾帼,谈诗词,谈风月,谈文坛的趣闻八卦。 此情此景,李熙觉得很亲切,做起事来很有激情,招呼客人的差事干的很不错,有李德裕这面镜子在前面照着,他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未来的帝国宰相,现在的监察御史,诗会的召集人、主持人李德裕对如何招呼客人全无一点经验。绿阁是整包下来的,赵二娘和原来的管事都不在场,客人迎进门后往屋里一丢,他就不管了。像怎么安排茶水座位这些琐事,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平日在家里宴客,有管家代他安排妥当,他连动嘴过问一句的心思都没有,在外面酒店宴客有管事安排妥当,他也难得操心。 这一次他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既没带管家,也没让绿阁东主插手,本以为应付二十来个人的小场面还不是小菜一碟,临场却才发现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无奈只能放羊,放羊的结果只能混乱。 李熙前世是一个科级机关的档案室主任,工作平日清闲,节假日则超忙,组织一场舞会、酒会、宴会、晚会早已驾轻就熟,套路十分清楚,这场诗会不过就二十几个人,后勤工作做起来容易。 李熙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他没有擅自做主,而是向李德裕简短地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毕竟人是他请的,自己跟他们并不熟,诸如安排座次这等事看着是小事,做错了可能就是大事。 李德裕原本没想这么多,听李熙这么一提,也上了心,心里合计了一下,就有了计较,解除了李熙心中的疑难,这事再做起来就顺畅多了。片刻之后,羊儿们槽归槽,圈归圈,各有座位,各有茶喝,再聊天,就只论诗文,不问风月了。 李熙扫了一眼,觉得很满意,这才有点诗会的样子嘛。 李熙满意的同时,李德裕也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这次干的最有远见的事就是请了这位可能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所谓朋友来赴诗会,而且果断地抓了他给自己当差。 未来的宰相此刻在心里得意地想道:“为宰相者,未必要三头六臂,全知全能,要害是要善于用人啊。”想到此节,他又顺便为李熙勾画了一下未来:“也许他将来可以做个鸿胪少卿,那也算人尽其才了。” 诗会巳时开始,只是一刻钟后,李熙就郁闷地发现作为一位非文艺界人士来此简直是自讨苦吃,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作诗,品诗,纵论诗坛盛况,自己却一句话也插不上,这种被人当做空气的感觉还真是难受呀。 要不剽窃两首装点一下门面,这念头刚一萌发李熙就立即把它掐灭了,脸从来都是自己拿出来丢的,揣着掖着顶多是个没面子,总胜丢了的好。 做不了,品不了诗,甚至连别人品诗都听不懂,李熙诗友的身份不断被矮化,诗会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转去研究“唐人如何在木质楼房里安装地龙”这个很有挑战性的课题来,研究还没出结果,他的身份又被矮化,喝了两杯酒,脸颊红扑扑的李德裕朝他大呼小叫,让他去催促茶水、热汤,半吊子学者终于彻底沦落为服务生。 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李熙的服务工作做的十分出色。李德裕心里甚感满意,很不客气地默认了他的这个新身份,把他当自己人使唤起来。于是有人开始私下嘀咕了,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结果很快出来原来平山子杨赞是李德裕的姑表弟。 这个重大新发现着实让众人兴奋了一阵子,一个个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诗会结束后广而告之,让长安人分享他们的新发现。 虽然二人如今的官位都不高,声名也不显赫。但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却是一代名相,李家虽然败落,但底子还在,自非寻常人家可以比拟的。 而平山子杨赞好歹也是个子爵,又是击杀染布赤心的大功臣,他父亲杨隆曾在河北为大将,率两州之地数万军卒归附朝廷,是国家的有功之臣,生前封侯,死后却遭佞臣陷害,落了个抄家籍没的结局,今上拨乱反正,为他平反,杨氏一门的故事好好挖掘是很有戏剧性的,内容有料,噱头十足,极有流行开来的可能。 众人兴奋难耐,恨不得马上结束诗会,好出去编排造谣。 恰在此时,忽闻木质楼梯踩的咯咯响,一个甜润的声音说道:“哎呀,我来晚了。” 正在端茶倒水的李熙闻声心里一震:“怎么是她?” 来者是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端秀女子,面颊丰润,眸如明星,气度端庄温雅,地地道道的大美人一个。那女子一出现在门口,房中众人就一起站了起来,不仅如此,至少在她解下斗篷之前,屋中鸦雀无声,静的有些尴尬。 那女子把解下的斗篷交给身边一个清秀侍婢,咯咯地笑了声,向众人说道:“这里是李文饶的诗会还是哑巴聚会,若是哑巴聚会,我可走了。” 手脚麻利的枚郡主迎上去一把扯住她,责道:“郭无忧,你还是诗会召集人呢,竟也偏偏姗姗来迟,以后再这样吊儿郎当的,全长安城的诗会都没人请你。” 那女子笑道:“你们不请,我就自己办,我不信我郭无忧的诗会会没人来。” 枚郡主冷笑道:“瞧这人自吹自擂起来了,你的诗会我们可不敢去。” 西江夫人道:“少跟他啰嗦,她来迟了,先罚酒三杯。” 女子豪迈地叫道:“只管取大杯来,我与你们不同,你们是来吟诗的,我么根本就是冲着酒来的。” 李熙赶紧找来一个大酒杯奉上,心里却想:“这位不就是玄真观的无忧道长吗,她几时竟还俗啦?”上次在玄真观拜会无忧道长时,她始终是戴着面具,但脸型轮廓还是清晰可辨的,而且她的嗓音甜润无比,十分特别,李熙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郭无忧见奉杯的是李熙,不觉妙目在他身上一划,有话正要说。 西江夫人已笑骂道:“如此一说,你跟这位杨贤弟是一路的,他呀,自打进了这屋子起一首诗也不肯做,只顾着喝酒,结果呢,你们瞧,他被东主罚作了小厮了。无忧先生,我们看在旧日情分上饶你一次,喝下三杯酒,容你坐着听我们吟诗。” 郭无忧妙目望着李熙,说道:“平山子是在学我么,我郭无忧临诗会虽不作诗,喝酒却豪迈的很,你呢,你可有酒量么?” 李熙盯着郭无忧的眼睛答道:“回无忧先生的话,我杨赞酒量全无,却有一颗酒胆,遇知己千杯不惧。”近看郭无忧,端庄圣洁,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众人起了一阵哄,郭无忧一双妙目盯死李熙:“那么,这屋里有你的知己吗?” 威压之下,李熙做了逃兵,他游目四顾,语无伦次地说:“要不我唱首歌吧。” 有人已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忠厚长者念善伯打圆场说:“好好好,诗歌本一家,唱得,唱得。”念善伯年近五旬,为众人之长,他这一提议,众人纷纷附和。 在与李熙对视中轻松取胜的郭无忧也顺势说道:“长兄发话小妹岂敢不从,但不知杨兄弟要唱什么歌呢。歌词不求精雅,但若有半句混话,我可是不依的。” 念善伯笑道:“郭无忧,你说的这个混话是指那些话呢,不妨挑明了给他。免得犯了你的忌讳。” 西江夫人接话道:“无忧先生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所忌讳的不过是情呀爱的。杨兄弟呀,但是有关男女情爱的劝你就别唱了,免得惹恼了她,你吃不了兜着走。” 043.我要唱歌2 枚郡主闻言啐道:“呸,四大皆空那是佛家境界,我们无忧先生是道家神仙,什么男女情爱说不得,男女双修也使得。哈哈哈” 众人没笑她先笑了,众人跟着也笑,李熙脸颊热辣辣的,枚郡主这话说的太刺激啦!再看郭无忧,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妙目里蕴着一汪碧绿的春水,都要滴出来了。 此情此景,李熙无处可退,虽然明知剽窃早晚是个死,也顾不得,他略一思索便道:“我大唐是诗的王朝,名家辈出,小弟岂敢在诸位方家大贤面前丢丑。倒是这两年我在边关学了两首新歌,或可唱来为诸位助助兴。不涉男女私情,只存兄弟之谊。” 众人皆微笑不语,暗道:这杨赞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要在郭无忧面前卖弄歌喉,人家当年在宫里做女学士时,内教坊司的头牌歌姬都甘拜下风的,等着吧,待会你就知道自己死的有多惨了。 李德裕有些心焦,轻捻颌下三绺须,良久下了决心,决心拉自己的小弟一把,然而他刚要开口,却被枚郡主拦住了。 郡主笑道:“酒场无父子,诗会上也没有兄弟。你这位东主可不能徇私舞弊哟。” 西江夫人第一个附和道:“郭无忧在哪,就是哪的主持人,能不能唱曲代替作诗,得问她。将来如何评判也得由着她,文饶你且一边呆着。” 念善伯也劝李德裕:“无忧先生嘴巴厉害,心却是软的,他又怎会故意刁难无敌兄呢。” 念善伯这话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李德裕无奈只能向李熙投去无力的一瞥,示意自己已经尽力。李熙回之一笑,回过身来,冲着郭无忧道:“请无忧先生指点。” 清了清喉咙,刚待开口,郭无忧忽又叫了声:“慢着。”一双妙目在李熙身上走了一圈,轻启朱唇道:“你这歌可是从西北军营学来的,莫让我听出半点长安乐坊的味道,否则,可不能作数,非但要罚酒,诗也仍然要做。” 李熙拱手道声遵命,心里却暗笑:我唱的这首歌,只怕大唐还没有人听过,没办法,那歌词的作者还要等两百年后才能出生呢。 闻听李熙要唱歌,众人各就各位,安心静听,虽然李熙一直没有作诗附和过谁,但一直以来他忙里忙外,勤勤恳恳,加之众人又认定他是李德裕的表弟,因此心里都是为着他好,真心希望他能闯过郭无忧这一关。 李熙不会*乐器,乐师也不知道他要唱的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该怎么弹奏,所以李熙只能清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才只是开了个头,众下便是一惊,这曲风歌词的确是别具一格,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奇古怪,其词意境光阔,豪迈放达,借对明月的向往,诉对人间的眷恋,自道出一副乐观、旷达、的胸怀,李熙鼻子有点不利索,歌唱的技法也算不得太高明,奈何金玉在哪也是发光。东坡先生的才学显然折服了无忧先生,以挑剔闻名的郭无忧听的比任何人都认真,眸子里流*惊愕的神采。 的确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从未想过李熙这样以武功入仕的官员还会唱出什么清新雅致的词曲来,不唱荤歌淫曲就谢天谢地了。正是怕他丢丑,自己才故作强横地警告他不许唱涉及男女之私的歌曲。 李德裕抚弄下巴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这首歌曲调别致,用词典雅,感情真挚,显然不是西北军营或麟州教坊里的乐师能谱的出来的。长安乐坊里有没有这样的曲子呢,李德裕怀疑也没有,自己虽然不大去那些地方,但在座的这些人中却不乏那里的常客,这歌如此清奇,果然是教坊里有的,必然流传很广,他们断然不会没听过。 那么,这首曲子竟是杨赞所做? 李德裕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事,自己这位新收的小兄弟连听诗的兴趣都没有,还能做出如此精雅的词句,绝无可能。那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歌曲又是从何而来呢,不仅李德裕迷惑,绿阁里参加诗会的人无不迷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李熙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记录,歌罢,四下静默的时间比郭无忧进门时还要长久。 “献丑了,这首歌是小弟在西北军中听一位粮草转运使官唱的,觉得有点意思就跟着学了来,歌喉嘶哑,唱腔粗俗,见笑了,见笑了。” “作词的那位先生如今在何处?”郭无忧第一个清醒过来,盯着李熙追问道,眸中如含一团火,望的李熙心里乱糟糟的,这眼神好厉害,在她的逼视下,李熙忍不住要把东坡先生供出来了。 “半年前,运送粮草时遭遇马匪,壮烈殉国了。” 众人一阵叹息,李熙也跟着叹息,觉得很对不起东坡先生。 枚郡主咳嗽一声,问郭无忧:“这个曲子你听过吗?” 郭无忧道:“尚是第一次。这杯酒免了他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李熙觉得奇怪,做不出诗来无非罚两杯酒,至于如此吗? 事后李熙才从李德裕那知道郭无忧在长安文坛第一批评家的地位,混诗文圈的人,不管业余的还是专业的,被郭无忧盯上后,无不是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郭无忧参加诗会,从不作诗,这是她的原则,但也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喝酒,果然如此的话,别人也就不必在意她的存在了。 郭无忧最让人头疼的地方是她每每喝的醉醺醺的时候,突然出其不意地指出你诗作中的不足,或用词粗疏、用典失误、情感虚假、意境流俗,一针见血,刀刀见肉,不让你汗流浃背绝不罢休。她的身份和地位又决定了挨了她的批,你只能忍着受着笑着,连一句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公正而极具专业水准的诗评人郭无忧威震长安诗坛多年,到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步,毕竟这个时代滥竽充数的人太多,太多。 因为在诗会上喝了太多的酒,在面对如花娇艳的沐雅馨时李熙不觉有些英雄气短,软玉温香偎在怀里,心却仍旧是冰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冰火两重天?想想昨晚的激扬豪迈,再想想眼下的萎靡不振,李熙一脸的尴尬,一身的热汗。 044.我要唱歌3 灯下细看沐雅馨,真是越看越好看,红红的嘴唇,迷蒙的星眸,除了具备大美人的硬件,这女子还初步具备了成为才女的部分潜质。 她依偎在李熙的怀里,把新作的两首诗读来给他听,李熙虽然不懂得欣赏诗,但也听的出那只是两首为游戏而做的打油诗。 他也明白沐雅馨的真实用心,她是在用这个向自己表明,今天发生在杨宅的事,她并不在意,不是不关心而是不害怕,不介意,她没有因为事发时,李熙不在身边而有丝毫的幽怨不满,看,她还有闲情雅致作诗呢。 杨老夫人说的不错,这女子的确是通情达理、知情识趣的紧,这么一个妙人儿成亲的第二晚就冷落她,李熙觉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李熙没有为自己的不能找什么借口,他在积极想着办法,也许出去散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是个不错的主意。最好找个什么刺激点的事做,一紧张或许就把沈笑这一节给抹过去了。事已至此,想不想不也就那么回事了吗。 于是李熙向缠在他怀里的沐雅馨提议说:“要不咱们到你家去偷点酒回来喝吧?” 如此诡奇的提议,沐雅馨只是眨了下眼就明白过来了,她兴奋地说:“好,我去搬梯子。”李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不用,我搭人梯送你上墙。” 翻墙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李熙先把沐雅馨顶到墙上,自己上了墙,再跳到沐家后园,准备把墙上的沐雅馨接下去,虽然沐雅馨一再强调自己完全可以跳下墙去,但李熙觉得让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爬上跳下的实在不雅观,何况抱着她上上下下的,也实在是美事一桩。 土墙不高,墙下是一丛花木,问清楚了没有月季、玫瑰之类长刺的花草后,李熙一跃而下,伸出双臂刚接住沐雅馨,忽觉腿上一紧,随即就传来一阵剧痛。 花木丛里不知何时蹿出一条花皮土狗,一声不吭地抱住他的腿就咬,狗是地地道道的小土狗,因为四肢短矮,俗名又叫板凳狗。 这狗本在后园里歇宿,听见墙头有动静,悄悄地潜过来,竟是不声不响,见了李熙往下跳,立即出击,前面两条腿抱住李熙的左小腿,张口就咬,也是它太贪心,明明一条板凳高的小狗,心却比天还高,竟要张嘴一口咬断入侵之敌的小腿,结果就是,它长大到极致的嘴被李熙的小腿卡住了。 李熙幸运地逃过一劫,虽然被狗咬,皮肉却没有受伤。 “花花,花花,别这样,到娘娘这来。” 因为被狗咬,李熙提前把沐雅馨放了下来,本来他是打算抱着新媳妇走上一段的,重温一下杨赞昔年战斗过的地方。 这份心境他在昨天还觉得纠结,而今却豁然想通了,如今自己就是杨赞,虽然没有继承他的身体和记忆,却继承了他的身份,他的爱情,自己有必要代他照顾好所爱的人。更何况,沐雅馨自己也说了,她爱的是现在的自己,而非昔日那个柔弱、无担当的懵懂少年。 “汪汪。”见到主人,小狗兴奋地叫了两声,却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叫完之后,它仍旧长大嘴巴咬住敌人的小腿,它的嘴巴太小,那条腿又太大,咬起来的确十分费力。 “这还真是一条敬业的狗啊?”李熙调侃道,“我以前有没有被它咬过。” “哈哈哈,”沐雅馨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伸出柔长的双臂抚摸着花皮狗的脑袋,那狗终于在主人和敌人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选着,它丢开李熙,一头钻进主人的怀抱,伸长了舌头先朝沐雅馨的脸上舔了两口,两只前爪则撒欢似的刨向她的胸膛。 “小心它抓伤你!”李熙赶紧出言提醒,“也别让它舔你,它嘴脏。” “我们花花才不脏呢。”沐雅馨高兴地抱着她的花花亲昵地吻着,那禽兽也毫不客气地伸长了舌头肆无忌惮地*。 李熙皱了皱眉眉头,表示有心无力。 沐家是商贾之家,宅院只有一前一后两进院落,规模虽然不大,但陈设却十分讲究,所用的器物比之杨宅可是高了一筹。 成功地收服了看门狗花花后,这禽兽颠颠地在前面带路,看它跑动的姿势有些特别,留心一看,原来这土狗的尾巴断了一截,右后侧的一条腿似乎也有点跛。 沐雅馨解释说这狗本是街头的一条流浪狗,她看着可怜才收养的,狗毛脏的不成样子,她为它剪了毛、洗了澡,为此还得了一场皮癣。 李熙赶紧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搭在她的脉门上,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了一阵,说道:“还好,还好。” 沐雅馨笑道:“什么还好,还好,你神神叨叨的做什么呢?” 李熙道:“没什么,山人幼年学过医术,给你掐掐脉看看它有没有传染其他病症给你,街头的流浪狗,你怜惜它给它一口吃的就是了,何必往家带呢,身上很脏,会传染疾病的。” 李熙不懂号脉,但他知道人说谎时心跳会加速,沐雅馨面色平和,她没有说谎。一个对狗狗有爱心的人,绝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李熙觉得自己很幸运。 沐雅馨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传染疾病?那是什么意思。” 李熙思索了一下,说:“就是它把它身上的病传递到你的身上,你看,你给它洗澡剪毛,结果怎样,得了皮癣对不对,这皮癣就是它传染给你的疾病。其实呢,它身上的病还不止这些呢,下次可要记住了,不能随便跟狗亲嘴,会得病的。” 沐雅馨慌忙揩了揩嘴,满脸崇拜地说:“杨郎真是博学多才,妾是万万不及的。” 李熙用手指在她眉心一戳,笑骂道:“休要拍马屁,前面带路,我们是来做贼偷酒的。” 沐家只是一般的富商之家,光景比小康人家强,但跟那些豪富之家却没法比,家中人口不多,虽蓄有几个奴婢也都留在铺子里使唤。因此入夜之后宅子里冷冷清清,唯一的一条看门狗此刻正摇着半截尾巴乐滋滋地前面带路呢。 一路来到了沐家厨房前,门扣着没锁,李熙推开门晃亮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前行带路。厨房面积很大,收拾的干干净净,炊具、餐具摆放的整整齐齐。 自一进门起,李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厨房看起来有些特别。特别在哪呢,李熙转了一圈后才明白过来:厨房收拾的太干净了,连一丝一毫的油烟味都没有。 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厨房收拾的再干净也断不至于闻不到油烟。沐家的厨房难道从来不做饭吗? “别走了,你脚边的就是酒瓮。”沐雅馨指着灶台边上的一个陶瓮说,忽而又叫了一声说:“哎哟,我忘了,那里早就没有酒了。爹说坊里的酒太淡不耐久储,最近都是零喝零沽的。呃,你等着,我去前面给你偷一坛糯米甜酒去。” 沐雅馨故意把个“偷”字咬的很重,嘻嘻笑着出了门,花花在她脚下欢快的跑动着,绊的她差点摔了一跤,这条断了尾巴又跛了一条腿的土狗跑动起来的样子十分滑稽。 沐雅馨很快就“偷”了一坛酒回来了,满脸是兴奋的笑容。她喜滋滋地向李熙展示她的战利品:“我爹的,一贯钱一坛的糯米酒,入得了你的口么。” 李熙揭开封口,嗅了嗅,用手指蘸着尝了尝,赞道:“好酒,很香。” “可惜没有下酒菜。”他笑盈盈地望着沐雅馨,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看我也没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冷锅冷灶的,我拿什么给你置办下酒菜。” 沐雅馨不仅公然拒绝李熙的引诱,还说的振振有词。 李熙笑道:“谁又要你下厨了,带着这坛酒咱们去十字街口找家店喝去。” 沐雅馨闻言欣然答应,李熙又望了眼这间干净的有些过分的厨房,灭了火折子,和沐雅馨沿着原路还回。 李熙顶着沐雅馨先爬上了墙,却问她:“这狗要不要带过去?” 沐雅馨道:“别管它了,这厮惯会装可爱讨人怜,是个虚伪的坏家伙。”那禽兽听了这番话,非但不觉恼恨羞耻,反而乐滋滋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快活地哼唧了两声,竟是公然承认了。装过可爱后,它就蹲坐在地仰着脖子舔着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墙上的主人。 沐雅馨明澈的眸中流露出不舍来,但她也知道李熙不喜欢这狗,忍着不敢说。 李熙抓起那狗递上墙头,说:“带着吧,无聊时也可逗它解个闷儿。” 那狗貌似蠢笨,实则却是极聪明,它回眸望了眼李熙,狗眼里分明透出感激的目光。 李熙也爬上了土墙,回首望着黑黢黢的沐家宅院,不无担心的说:“这狗走了,家里可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会不会遭贼呢?” 沐雅馨抿嘴一笑:“与平山子家为邻,什么样的小贼敢来?” 她笑容好美,灿若暗夜之花。 045.游街 045.游街 大唐《宫卫令》规定:每晚“昼刻”已尽,擂“闭门鼓”响六百下;每里清早五更三点擂“开门鼓”响四百下。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皆以“犯夜”罪名,笞二十下。因此夜禁之后,除了那些为官府送信之类的走卒差吏,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长安的大街上冷冷清清。 大街上的冷清正好衬托出各坊里的热闹,入夜后坊门四闭,坊内大街小巷沿街开设的店铺依旧可以点灯营业,不过丰邑坊是个平民居住的小坊,劳累了一天的平头百姓在这清冷的秋夜很早就已经上床歇息,大街小巷行人寥寥。 李熙带着沐雅馨溜出杨宅,沿着门前横巷向东行去,一路上冷冷清清,只有脚步踢踏硬土地的声响,起初二人都没有在意,以为深秋夜冷,人少也是正常,但走着走着就觉出不对劲了,要说人少不假,但绝不至于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呀。 往日到半夜还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十字街口此刻也是冷冷清清,只有一家做麻糖饼的熟食店里还亮着灯,门户虚掩着,生意也不做了。李熙推门而入,询问店主出了何事。店主见来人是平山子杨赞,唬了一跳,赶忙擦擦手把二人迎入店中,叉手回道:“午后坊官沈笑杀了人,让官府捉了去,恐其有同党潜伏,故而坊里也宵禁了,不让人出门,也不让人做生意。我好说歹说,才允许我关着门做糖饼。”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熙恍然大悟,说声告辞便要走,恰逢有一炉糖饼出锅,店主好客非要送李熙两个尝尝新,李熙推让不得只能收下。 出了糖饼店,二人俱是怏怏不乐,无奈只能往回走,沐雅馨牵着李熙的衣角,低着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李熙抓过她的手,拉她并排走,沐雅馨不敢。李熙道:“我答应过给平妻之礼待你的,你如今虽然是妾,在我心里却就是妻,等将来你杨郎我发达了,再赶你出门。” 沐雅馨啊了一声,眼睛瞪的老大,可怜兮兮地望着李熙。 “哈哈,小傻瓜,赶你出门,是为了再以平妻之礼把你娶回来呀。”李熙在沐雅馨的头上狠狠地按了一把,沐雅馨一个趔趄跌了出去,亏得李熙手快扯住她的衣裙把她拽住,否则非跌一个大跟头不可。 “讨厌,又欺负人。花花,咬他。” 那狗翻着狗眼望着李熙,舔舔嘴唇,无动于衷。 “咦,这狗还挺懂规矩的嘛,我喜欢,来,花花,打个滚我看。” 那狗翻着狗眼望着李熙,舔舔嘴唇,无动于衷。 “没规矩的畜生,迟早收拾了做火锅。”李熙出言威胁道,眼睛一瞪。 那狗立即趴在了地上,还真打起了滚。乐的李熙哈哈大笑,一高兴赏了它一个热乎乎的糖饼,这狗许是饿狠了,叼去一旁,张嘴便咬,热糖流出烫它哽哽唧唧地叫。 沐雅馨看了好一阵心疼,忽又问李熙:“火锅是什么?” “哦,怎么说呢,军中因战事紧张时来不及做饭,大伙就把猎到羊肉、鹿肉、兔子肉一股脑地投进一口大铁锅里,加些菜蔬,加些酱菜、盐、醋、花椒、葱、姜、蒜,然后用旺火炖煮,做成以后,浓香扑鼻,吃的时候锅下柴火可以不撤,锅里热汤翻滚,锅下柴火正旺,既充饥又驱寒,我们管这个就叫火锅。” 李熙对自己编瞎话的本事感到由衷钦佩,话说完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听起来味道不错。”沐雅馨舔了一下嘴唇,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响。 “你晚上没吃饭么?” “吃吃了。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饿了。”沐雅馨不好意思地答道,忍不住又吞咽了一口口水。 “跟我来。”李熙拉着沐雅馨的手来到坊南门,敲开了房门耳房,取了一吊钱递进去,坊吏望着那吊钱,直发笑却不肯接。李熙以为他嫌少,就又加了五十文。坊吏道:“你就是给一贯钱,这门我也不能开,上面有交代,有伙逆贼混进了城里,夜禁查的比往常都严,哪个坊出了事,刺配三千里,你说,为了你这一吊钱值当吗?” 说完这话,坊吏索性把头侧过去不理睬了。沐雅馨见李熙脸色不好看,赶紧扯了扯他的胳膊,小声地说:“算了,回去吃桂花糖吧,我那还有一大包呢。” 李熙点点头,朝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沐雅馨挽着李熙的胳膊往回走,生怕李熙有丝毫的不快,没话找话地说:“平妻不平妻的我不奢求,只求你别忘了当初对我发过的誓言。” 李熙望了眼这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心里感慨道:“你要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该有多好。” 一阵凉风吹来,李熙打了个寒颤,深秋的夜已经很冷了。眼见沐雅馨穿着单薄,李熙二话没说就脱下自己的长袍裹在了她身上。 沐雅馨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推拒。李熙对她怒目而视,喝道:“乖乖穿上,否则家法侍候。”在他的逼视下,沐雅馨没敢啃声,她顺服地把李熙的长袍裹了裹。然后,一直开朗的她忽然沉默了起来。 她沉默不语,李熙也故意冷落她,他把糖饼掰开了逗弄花花狗,这禽兽好像几百年没吃饭似的,馋的两眼放绿光,一条舌头不停地*着嘴唇。 李熙心中大喜,你有所欲,我有糖饼,还不玩死你? 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断了半截尾巴的花花狗很快就完全效忠于李熙这个新主人了,不仅点头哈腰,还即兴表演了“就地十八滚”、“拱手贺新喜”以及“转圈咬尾巴”等助兴节目。李熙很高兴,哈哈大笑,把手里的糖饼一股脑送给了它,末了还特意拍了拍这狗的脑袋。 沐雅馨立在一旁矜持地笑着,她问李熙:“你不是嫌它脏吗?为何对它怎么亲?” 李熙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狗无依无靠,如此的讨好你,我还能怎么样?真炖了它做狗肉火锅么,良心不忍啊。”沐雅馨深深地低下了头,再抬起来,满脸是笑,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口,豪迈地说道:“喝酒。” 李熙笑道:“没下酒菜怎么喝?” 沐雅馨道:“喝酒就是喝酒,咱们是酒客又不是肴客。” 李熙大喜,夺过酒坛子,先饮了一口,连赞好酒,沐雅馨也要喝,李熙一面说空腹喝酒不好,一面还是灌了她几大口。 沐雅馨的酒量实在一般,几口凉酒下肚,整个人就开始摇摆起来,这女子一路大呼小叫,踢踢打打,全无半点淑女的矜持,兴之所至,将那还剩一半的酒坛子“咣当”一声砸在硬土地上,惊的花皮狗好一阵狂吠。 李熙怪她不该浪费东西,沐雅馨把手用力一挥,豪迈地嚷道:“区区一坛酒算得了什么,明天我送你十坛、一百坛、一千坛。”她攀扶着李熙的肩头,喷着酒气说:“我的私房钱足够你喝一辈子好酒了,只要你不离弃我,它们都归你。” 李熙扯着沐雅馨的手臂,把她转到自己面前,追问道:“你老实交代,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这句话为何反反复复地说?” 沐雅馨摇头说:“没有。” “那你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瞒着我?对不对?” 沐雅馨仍旧摇头说:“没有。” “从你的脉象看,你在说谎。” 沐雅馨如触电般把手抽了回去:“没有,没有,真是没有呃,的确是有人来说过亲,不过我都回绝了,有一回我爹把聘礼都收了,还是被我全扔到了大街上,为这个,我还挨了一顿打呢。”沐雅馨卷起袖子,指示着她葱白的玉臂上一处浅浅的疤痕。 “这,这,还有这,背上也有,腰上也有,腿上也有,你要不要看,你要看,我现在就脱给你看。”这女子疯疯癫癫的就真的要宽衣解带。李熙连忙告饶。 沐雅馨反守为攻,红着眼,含着泪,幽怨地说道:“你走这两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回来了问也不问人家一声,见了面就猴急猴急。人家身上那么多伤痕,你看到了么?人家的心里有多委屈,你知道么?你还敢怀疑我对不不忠。” 李熙辩解道:“我昨晚不是喝醉了嘛,你现在能看清楚我手上有几根手指头?” 沐雅馨答:“五根。” 李熙道:“胡说,好好数数。” 沐雅馨捉过他的手一根根地数了一遍:“明明是五根嘛?” 李熙道:“所以说你的酒量比我酒量大。” 沐雅馨说:“那倒未必,我酒量其实骗子,这跟酒量有什么关系,人家正生气呢,不许岔开话。” 两只粉锤短促连击,把李熙的胸膛当做板鼓捶的砰砰响,李熙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再打,再打我肋骨就断了。” “呀!”沐雅馨大吃了一惊,入杨宅大门时戚氏曾告诉过她李熙断了根肋骨,伤还没有好透,嘱咐她多多照看着,昨晚还记得的,今天怎么就给忘了呢。 046.游街2 “你没事吧,我真不是有意的。” “有点胸闷,不过应该没大问题吧。”李熙龇牙咧嘴做痛苦状。 眼瞅着沐雅馨措手无着的样子,先是感到有趣好玩,但不多久李熙的心就软了,这小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开不起玩笑,这点跟崔莺莺那小妮子倒是有的一拼。 “咳咳。”李熙忽而把腰一挺,厉声责问道:“昨晚的试帕为何不拿给我看?” “啊,试帕?哦,让戚大娘拿去了。” 沐雅馨刚刚还未无意间捶打了李熙而心慌意乱,一听这话,脸色酡红一片,羞怯地低下了头。 “任你再刁蛮的女人说到这种事也要害羞。”李熙自鸣得意地想,他又一次成功转移了视线。 “好吧,我回头找她要,天色不早了,你要是肚子饿把这两块糖饼吃了,咱们回去歇着吧。” “嗯。”沐雅馨顺服地点点头,接过两块糖饼,低着头跟在李熙,亦步亦趋。 街的尽头就是丰邑坊的西门,这晚值更的门吏是李十三,老远他瞧见一男一女走来,男子高大魁梧,女子体态婀娜,两个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路行来,刚才不知道为了什么争吵了两句,不过此刻看样子又和好如初了,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的。 长夜漫漫,李十三正闲着无聊,便决心上前去吓吓他们。今日黄昏时坊官沈笑突然被抓了,据说是杀了人,县里交代下来,夜间严格宵禁,坊内街道上任何人都不得在街上行走。凭着这道命令是有许多事可做的,敲诈勒索这种事就不能干,街坊邻居的,弄不了俩钱,事后还要被戳着脊梁骨骂,但是捉弄人嘛,瞧这小女子身段多好,行动处恰似弱柳扶风,比我媳妇可好看多了。 “咳咳,”李十三轻咳了两声,迈步迎了上去,出耳房那会他昂首挺胸,一副刚正不阿的执法者形象,但是走着走着他的腰便弯了下来。待走到李熙面前,上半身差不多已经跟地面平行了。 “哈,原来是杨爵爷,哟,还有如夫人。小的李十三这厢有礼了。” 冷不丁的有个人窜过来给自己打招呼,神态还很恭敬,李熙愕了一愕,闻听他自称李十三,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仔细一想,便哼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十三啊,叫什么爵爷呢,叫大郎嘛,都是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不必生分,啊,那个说起来我跟内子的这段姻缘还亏了十三你啊。” 李十三望着李熙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笑,听着他这话里有话的话,心里直犯嘀咕,他用力地吞了两口口水,忽然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呀,那晚多喝了两杯酒,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杨大郎啊,我绝不是故意的。” 李十三说话的时候,瞄了沐雅馨两眼,李熙看在眼里,只装作不知。 沐雅馨忍不住了,悄悄地拉了拉李熙的手,叫他到一边,鼓足了勇气说:“你回城那天,他和兰儿来找过我,求我帮着说项,说想跟你去韶州见见世面,我想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贸然答应他似乎也不太好吧,所以就回绝了他。谁知他就把你我的事抖了出去。嗯,我我可没有指使他。” 李熙捏了捏沐雅馨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再找你算账。” 回过身来,李熙扶着李十三的肩,悄悄问道:“今晚是怎么了,坊里黑灯瞎火的,想出来找个地方吃个宵夜也不能。” 李十三一听这话,眸子一亮,欣喜地叫道:“大郎,您这是要带如夫人出去吃宵夜呀,待贤坊就有啊,胡人开的汤馆,通宵达旦都做生意。这些胡人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煨的汤香浓醇美,滋补养颜,那儿的酒也好,醇厚不上头,肉烤的也极鲜嫩。如何,那儿我路熟,我领你去吧。” 李熙故作为难之色:“你这不要守门吗?” “嗨,这大冷的晚上,哪有人来?再说老八叔在呢,没事。”李十三拍着胸脯道,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架势,兴奋的不行。 李熙环过沐雅馨的肩,向李十三说:“那就有劳十三兄带路吧。” 从待贤坊回来的路上,李熙就发现身体有些不对劲,准确地说是某个地方突然开始有了异动,话说这几个西域来的胡人做的“羔羊汤”还真是不赖,浓香味醇,油布油腻,那酒也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服侍客人的胡姬更是不赖,前凸后翘,热情奔放,当然跟沐雅馨比她们还是差的远了,有沐美人做比照,自始自终李熙也只是瞄了她们几眼而已,前后时间加在一起绝不超过半个时辰。 “羔羊汤”滋补养颜的功效有待验证,滋阴壮阳的功效却已显现。李熙的手已经好几次越界钻到了沐雅馨的怀里,当众出了个大丑。 酒酣脸热之余,李熙交代李十三私下去把这“羔羊汤”的配方弄到手,李十三忠心也不用说了,别的坊吏给钱也不敢开门,他呢,主动在前面带路,不过光有忠诚还不够,若是一个窝囊废,李熙也是不会要他的,韶州之行并非游山玩水,带个傻瓜蛋去,弄丢了性命反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让他把羔羊汤的配方弄到手只是一个初步考验,干成了将来重用,做不成,再说吧。李十三见李熙把这件差事交代给他,乐意嘴都合不拢,胸脯拍的山响,满口应承下来。 结了账,回丰邑坊时已近三更,李十三前面探路,确保穿越街道时不会被执金吾捉到,两坊靠延平门太近,巡夜的金吾卒来来往往一夜都不停。 沐雅馨酒喝的有点多,回程路上脚步虚浮,摇摇晃晃,李熙索性把他扛在肩上走,一路小跑累的呼哧乱喘,一双手还不忘骚扰她柔软的*,怕她睡着受了凉。 沐雅馨抿着嘴,红着脸,低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势。平安回到丰邑坊,在坊西门道了别,李熙扛着沐雅馨敲开了杨宅大门。 047.夜访 门房老顾年过六旬,老眼昏花,眼见李熙扛着个人回来,骇的张嘴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弄清肩上之人是沐雅馨时,忙披了一件羊皮袄,打着灯笼在前面给李熙照明,边呼哧呼哧地走,边关切地询问:“如夫人怎么了,如夫人怎么了,要不要叫郎中。” 羞的沐雅馨满脸通红,埋头在李熙肩上不敢吭声,李熙笑着回道:“没事,一点相思病,我来替她治吧。”老顾好半天才弄明白何为相思病,于是驻足不再前行,只是把灯笼提的高些,目送二人去了,这才摇摇头回了自己的耳房。 一路冲到后园小书房,李熙喝令花花狗在门外蹲守,就猴急着把沐雅馨摆上了床,急急惶惶忙着宽衣解带,心忙手颤,可恨那衣带却怎么也解不开,记得他骂骂咧咧,满脸通红。 沐雅馨抢过来说:“我来帮你。” 李熙一把推倒她,说:“不必。” “飕”地一声从靴子里掣出小刀割断了腰带,骇的沐雅馨一声惊呼:“天呐,那值五贯钱呢。”李熙一手把弄着小刀,一手甩着半截腰带,狞笑道:“五贯钱算得了什么,为了小娘子你,千金玉带也可抛舍去。” 说着丢了刀和腰带,剥了跪上床来,径自朝着沐雅馨爬去,这小女子为了配合淫贼丈夫抖威风,故意把双臂环在胸前,努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瑟瑟发抖。 李熙停了下来,又向后退了一尺之地,说:“你这可不成,淫贼来了,你多少得叫两声吧再就范吧。” “啊,啊,”沐雅馨配合着叫了两声。 “叫声好假,这样怎么能激发我的斗志呢。重新来过。” “啊!”沐雅馨把眼一闭,拼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 “哈哈小娘子,我来了。” 李熙探出的魔爪已经捉起了沐雅馨的下巴。粉面红唇就在眼前。 “汪汪”守在门外的花花狗突然狂吠了两声,接着就听它低沉地“呜”了一声,旋即就有一个人尖声惨叫起来:“唉哟,谁家养的狗也不拴起来,半夜三更放出来咬人,松口,松口,嗨,你这半尾巴的花皮畜生” 声音很耳熟,是赵晓,李熙心头怒火熊熊,这死老太监认得我家门了,一早跑来搅扰我,这节骨眼还来。李熙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恨的鞋都没顾上穿,沐雅馨扑过去抱住他的腰,问:“又是鄂王府的那个老宦官吧。” 李熙没好气地答:“不是他又能是谁。” 沐雅馨说道:“他半夜三更来找你必是有急事。你别乱朝他发脾气,有话好好说。”服侍李熙穿了衣袍,找了条新腰带给他系上,又蹲下身去为他套上了靴子。麻麻利利的把李熙收拾了出来。 这几句话说的入耳,李熙摸摸她的头,微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整整衣衫出门去,鄂王府的管事太监赵晓也正朝他走来,走的一瘸一拐,李熙还以为他是被狗咬伤了,一看原来是花花狗叼着他的裤腿儿死活不放,无奈赵晓只能拖着它走。 “赵兄啊,您可真是大忙人,我就不明白了,这三更半夜,宵禁这么严您是怎么来的,真就不怕金吾抓你个犯夜罪,打你一顿吗?” “嗨,你以为我想来吗,不来不成啊。没说的,我又冲撞了你们的好事,回头我再来给你和如夫人请罪吧,眼下还是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赵晓转身来走没两步又停了下来,苦着脸哀求李熙:“还是请你家看门神下来吧,我算是怕了它了。” 李熙指着花花狗,喝道:“狗眼看人的东西,赵宦官是咱们家贵客,还不快道个歉。” 花花狗瞅了眼李熙,张嘴松开了赵晓的裤腿儿,蹲在地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一阵乱瞅,忽然就捧着两只前爪站了起来,一个劲地向赵晓拱“手”谢罪,惊的赵晓大呼小叫道:“哎哟,这小畜生可了不起呀,忠心又听话,行,我看你能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李熙问赵晓:“这么晚了,鄂王召我何事啊。” 赵晓道:“嗨,甭问,你也别觉得半夜三更叫你起来委屈,要怪只怪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早上跟朱大师说了什么,这大师啊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呆了整整一天,写呀写呀,茶不饮饭不吃,末了,魔怔了,披头散发,咿咿呀呀,嘀嘀咕咕唠叨个不停,一会儿说这样不是,一会儿说那样可行。大王问他话,他也不理,大王看了好心疼,一问那个纹儿才知道打跟你说了话后就变成了这样,大王说‘这事起因在杨赞身上,去把他叫来,治不好大师的病,看我怎么治他’,这才打发我来传我。且不说了,快走快走。” 听了这话,李熙无可奈何,挥挥手让花花狗陪沐雅馨回屋去,自己垂头丧气地跟着赵晓往外走。出二道门时,却见门房老顾正提着灯笼颤巍巍地往里走,赵晓敲门说是杨赞的朋友有急事求见,老顾昏头昏脑地就把他让了进来,等他把门关好,回身准备去通报少主人时,却不见了赵晓人影,老顾提着灯笼原地转了几个圈,还当是自己眼花,待开了门发现门外的确是站着两个人时,这才知道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有人求见少主。 这老儿便才不慌不忙地穿上羊皮袄提着灯笼来后园报信,哪里知道李熙已经跟着赵晓出来了。见了赵晓,老顾责道:“你这个人好不懂礼数,来人家拜访,哪有自个直闯的。”赵晓道:“嗨,我不是心急吗?” 李熙向老顾摆摆手,说:“罢了,都是自己人。”老顾见李熙要出门,不无担忧地说道:“都快三更天了,大郎,你出去得留心犯夜挨抓。” 赵晓闻听这话“嗤”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丝不屑:“犯夜,那也得分是谁,敢拦我鄂王府的马我敲死他。” 老顾年老眼花,见识又少,记性还差,赵晓早上才来过,此刻他已经记不起是谁了,听他自称是鄂王府的人,唬了一大跳,遂不敢再吭声。 杨宅门前两个青衣小厮手提宫灯,牵着两匹骏马,还有一个坊吏提着盏侯在远处,一看正是守备南门的那个,此刻低头哈腰,惶恐难言。 “有特权可真好啊。”李熙瞄了眼那个惶恐不安的坊吏,发了一声感慨,旋即他又在心底咒骂了一声:“妈的,我痛恨一切的特权。” 朱大师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创作《九龙戏》时太过投入,神经绷的太紧,心情太亢奋,急于求成太急迫,加之他体质又弱,一时经受不住这才魔障了。 李熙见了面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抡圆了给了他两个嘴巴。 啪!啪!掌心和脸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回荡在鄂王府那间金碧辉煌的歌舞大厅里。 “你干嘛打他?!”朱羽的女助手护主心切,对李熙怒目而视,眉头拧成了一朵小花,李熙暗中把她跟沐雅馨对比了一下,觉得还是略逊一筹,心里得意之余,怒气又生,于是冷哼哼地说:“大惊小怪的干嘛,我这是在救他。” “救他?”女助手一愕,旋即怒气更甚:“胡说,你骗人,先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我” 李熙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行啦,他醒不过来你再找我拼命也不迟。” 朱大师呆呆地望着李熙,好一会儿,眼珠子才泛出活色,他对李熙说:“哦,你来了,你来的正好,这出戏我已经写完了,一口气写完,文思如泉涌一般,汩汩而出,真是痛快啊。这都亏了无敌兄你的提醒,本来以为我朱羽晚节不保,没想到却是我登顶之作。痛快!” 朱大师自我陶醉了片刻,眉头却又微微一皱:“就是这最后一节有点小麻烦,你说九位龙子向圣上恭贺圣诞时,是排一字长蛇阵好呢,还是二龙出水阵,亦或者是三足鼎立或鱼鳞阵?空着手好像不太合适吧,要是拿东西,拿点什么好呢,寿桃、金果,灵芝,还是煮熟的猪头” “寿桃、金果,灵芝,煮熟的猪头?这个去掉。贺寿时手空着当然不行,每人手里一样吉祥物,除此之外再每人捧一束鲜花,鲜花配着吉祥物献上,圣上必定龙颜大悦。至于阵法嘛,窃以为九位大王先用二龙出水阵出场比较气势磅礴,再摆一字长蛇向天子恭贺圣诞,其他的阵法都不行,朱兄你想,九位大王身份同样尊贵,厚此薄彼哪成呢。” 朱羽刚刚清醒过来,神智还有些恍惚,可不敢再让他纠结,李熙果断地替他做了主,等他脑袋彻底冷静下来,若觉得不妥当,还可以再改嘛。 朱羽听了连连点头,忽又一愣: “鲜花?这么冷的天哪来的鲜花,能找到的只有菊花,这怕不好吧。” “可以用彩绸扎呀,王府里那么多能工巧匠,你画出图样,让他们照着扎就是了。” “哦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朱大师长长松了口气,对女助手说:“纹儿,记下来,照无敌兄的吩咐去做。” 朱羽的这个女助手姓水,名秋纹,追随朱羽多年,心意想通,情深意厚,黄昏时朱羽忽然得了失心疯,王府郎中和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水秋纹也吓得面无人色,她明知朱羽的事跟李熙无关,但李熙被赵晓带来后,她还是对他充满了恨意,恨不得咬李熙两口才甘心。 这会朱羽神智恢复正常,水秋纹的心情也大好,对李熙既有感激又坏了一丝歉疚,听了朱羽的吩咐,她抿嘴一笑,应了声是,抬头时飞快地瞟了眼李熙,却发现李熙也正望着她。 水秋纹脸微微一热,暗骂道:“好个胆大无良的,竟敢觊觎我。” 一旁的赵晓见状朱羽恢复了常态,呵呵一笑,躬身问道:“大师,您的戏好了吗?” 朱羽道:“一切停妥,下午我就吩咐她们排演,嗯,晚上也不歇了,索性闹他个通宵达旦,明日怕就能听大王过目了吧。” “哈哈哈”李熙和赵晓一起笑了起来。朱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动问,忽然惊叫道:“咦,天怎么黑了?” 李熙和赵晓又是一阵大笑,朱羽魔障之后,竟不知道天已黑,待弄白眼下已经深夜后,他又急躁起来,搓着手,焦急地跺着步,茶也来不及喝一口,嚷嚷着怎么得了,又要连夜排戏赶工,任李熙和赵晓怎么劝也不肯听。二人生怕逼急了他又犯魔障,无奈只能由着、陪着。 对朱大师排演的这出《九龙戏》,李熙决心闭嘴不置一词,他担心自己若是说了实话,朱大师不止要魔障怕是还要吐血。用一千多年后的眼光看,这出戏简直幼稚到可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大家都喜欢,那它或许就是个好东西,真把一千多年后的那些戏剧搬过来,人家还未必认可呢。 再说了排戏这东西,自己或许可以一旁给出出主意,真要让自己排,也弄不出什么名堂,万一多嘴多舌说多了,李湛那小霸王一高兴让自己给来一出,那自己就糗大了。 朱大师的戏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排演场上演员们一边表演一边感动地流着泪,她们为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参演如此伟大的戏剧感到三生有幸。 在一片感动和赞美中,哈欠连天的李熙终于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二日天才麻麻亮,李熙就被一阵阵叫好惊醒,熬的两眼通红的朱大师亲自披挂上阵,领衔主演了《九龙戏》,王府里的官员、属吏、卫士、太监、侍女、歌舞伎,共几百人把歌舞场挤的满满当当,除此之外还有内教坊司的几个老教头,几个供奉天子左右的老太监,众人都看的津津有味,热泪盈眶,表示这是他们看过的最精彩的大戏。 王府里的官员、属吏平日里见多识广,他们说好,这戏八成差不了。而那几个内教坊司的老教头,供奉天子左右的老太监常在天子左右侍奉,天子的喜好、口味如何,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看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陶醉不已的神情,这出八成也是合乎天子的口味的。 演出异常成功,演出结束时四周掌声雷动,谢幕后,两眼通红、双腿发颤的朱大师第一个来到李熙面前,满把满怀地抱住睡眼朦胧的李熙,连声说谢,说的热泪盈眶。 大师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呛的李熙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彻底清醒了,于是赶紧向大师表示祝贺,大师含着泪说:“《九龙戏》的成功有你一半功劳。” 李熙听完,朝他深施一礼,转身就走,大师不解其意,李熙道:“朱兄这么说,我无地自容了,我除了给这出戏想了半个名字外,做过什么了,什么也没做,你非要分一半功劳给别人,我看唯有纹娘可以受得起,你看看她,为了成就朱兄你,硬把眼睛都熬红了。” 水秋纹闻听这话,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一朵红晕悄然爬上了脸。朱羽回身朝水秋纹打躬道谢,唬的她又惊又乱又喜,一双妙目早把一个谢字递了过来。 李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小女子卖弄起风情来可也真是撩人呀。 谢过纹儿,朱大师又不耻下问,谦虚地询问李熙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李熙道:“修改我看就不必了吧,月有阴晴圆缺,留下一点缺憾,才见完美嘛。” 一旁的水秋纹把李熙这话咂摸了一遍,说:“‘月有阴晴圆缺’这句话说的真好,明月尚且有缺憾,何况世间之物呢,太执着不如放下来。” 朱羽一直紧绷的神经,至此方才放松下来,他连连点头,向李熙拱手作揖,转身走了,颤巍巍的,一副老态龙钟的晚景。 谢绝了赵晓留饭,李熙走出鄂王府,天空瓦兰,秋阳明媚,是个好天。 李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晨风,迈步而去,他料想,这一天里应该又有许多事要发生,好的,不好的,喜欢的,不喜欢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性命攸关的大事,桩桩件件,岂容得他不打起十二万的精神来应付? 从十王宅回到丰邑坊,一路阳光明媚,暖风徐徐,气候温和的有些反常。 回到杨宅时,杨老夫人正在用早饭,桌案上一碟酱瓜,一碟酱豆,一碟煮青菜,一碗小米粥,一盘面饼。过礼后,李熙坐在了杨葛氏对面,那儿正摆着属于他的一副碗筷,杨葛氏摸索着把面饼和青菜推到李熙面前,嘱咐孙子趁热赶紧吃。 沐雅馨跪侍一旁,身为妾,她没有资格与家主同桌吃饭,只能家主用饭时,她论礼只能一旁服侍。小女子低眉顺眼,神态恭敬,瞧着让人又爱又怜。她这会儿穿了件青色的麻布袍服,挽了简单的发髻,衣着服饰尽量朝居家妇女靠拢,比之昨晚的风姿绰约,多了几分自然,少了几许颜色。 048.写意生活 李熙不觉又把她跟水秋纹暗中做了番对比,如此一看,二人几乎是平分秋色了,论理沐雅馨是自家人,应该多打几分,不过本着家花不如野花香的邪恶思想,李熙还是在心中悄然地把沐雅馨的排名往后面挪了一位。 只是挪一位,暂时就挪一位。 李熙拿了个面饼,掰开一块往沐雅馨嘴里塞,吓的沐雅馨连连摆手,却不敢吭声,不过在李熙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沐雅馨还是屈服了,她张着嘴接过面饼,不敢嚼,整个儿咽了下去,噎得脸颊通红,李熙赶忙把小米粥碗捧过去,小女子慌的把手直摆,不知是噎的吓的还是感动的,眼圈里滚动着泪花。 杨老夫人不紧不慢地喝着米粥,面挂慈祥的微笑,似乎并未注意到什么。 李熙不忍再折腾她,拿面饼蘸着酱吃,对那碟水煮青菜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厨房之所以把青菜煮着吃,倒不全是为了照顾老夫人的牙口,实际上这个时代流行煮菜吃,不论什么菜洗净后往锅里一丢,慢火焖煮,煮熟后点些酱,撒点盐沫子,盛盘上桌。 这种炮制法,李熙自然是吃不惯,他正思量着得空传授厨子两手炒菜绝技,给大伙换换口味的同时,自己也好少受点罪。 除了爱煮菜吃,这时代还流行一日食两餐,公卿富裕之家也不会因为吃的起三餐就随意多加一顿,更何况杨家本是落魄之族。 杨老夫人喝完碗里的米粥后,迫不及待地问李熙:“鄂王又叫你去作甚么。”李熙便放下粥碗,抹了把嘴,把朱大师如何魔障,自己又是如何“指点”朱大师迷津的事择要说了一遍。 杨葛氏听完,连声叹道:“造化,造化,这可真是你的造化,西北一行,看来我杨家真是的转运了。”杨葛氏又道:“你可别瞧着这些戏子们没什么,他们的本事大着呢,有时候啊他们的一句话可比五品官都有用的多。” 李熙附和道:“何止是五品官,三品官怕也不如吧。” 杨葛氏啐道:“这孩子,夸你两句,你就没个正型。三品官那是容易当的吗,宰相也不过才三品,位极人臣了。” 正闲说着话,旺财进来报说崔府的二管家来了,带来了一大帮子人,说要在院子里搭设席棚。杨老夫人让旺财把人请进来,自己急忙擦了嘴,漱了口,由沐雅馨搀扶着坐在正位,却催促李熙不必过问杂事,安心用饭。 崔府管家四十出头,微胖,人显得十分精干,进来朝老夫人行了礼,便把自己要搭设彩棚的设想,以及购置桌椅、帐幔、茶具酒器等杂物禀告了老夫人。亏得他记性好,为什么要买,在哪买,买多少,花多少钱,桩桩件件说的清清楚楚。 杨葛氏笑道:“管家辛苦了,你们做事又用心,做的又好,我是十二分的放心,日后像这些杂事你们做主便成,不必事事跑来问我这个老婆子。问了也是白问,我也记不住。” 崔府管家应了声不敢,却建议说:“老夫人身份贵重,自然不必操心这些杂务,爵爷是又官品的人,应酬太多,自然也无心管照。小的斗胆请老夫人示下,府中哪位管事可以提点全局呢,小人们卖把子力气可以,经管这等大事可不成呀。” 杨葛氏明白崔府管家的意思是要她点一个管钱的人,婚礼千头万绪,所费巨大,事人家可以代劳操办,钱却要你杨宅来出,管钱的自然是杨家人合适,这桩事外人自是要避嫌。 “杨福年纪老迈,身子骨比我还不如,管不了,戚大娘那边有六个孩子要管照,够她忙乱的了。”杨老夫人说到这,忽然捉着沐雅馨的手,说:“孩子,你替阿婆来操这个心吧。” 沐雅馨低眉说道:“老夫人差遣,贱妾自然不敢推脱,只是怕做不好。” 杨葛氏问崔府管家:“她年纪轻,懂的事少,劳烦管家多帮帮他吧。” 那管家笑答道:“蒙老夫人垂爱,小人定当竭心尽力辅助沐家娘子把差事办好。” 杨葛氏这便拍着沐雅馨的手,说道:“你放心大胆地做吧,阿婆相信你一定做的很好。”沐雅馨谢过杨葛氏,正要和崔府管家出去照看工匠,李熙忽然叫道:“先别走,先别走,听我来说两句。”说着跳起来,一手拿着面饼咬着嚼着一边朝沐雅馨走去。 有外人在场,沐雅馨对李熙执礼甚恭,低眉顺眼地问:“不知大郎有何吩咐。”李熙嚼着面饼说:“凡事不必太节省,总要面子上好看才好。清河崔家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崔府小娘子的面子那可是比天还大呀。记住了没有,一定得大操大办,风风光光。” 沐雅馨轻轻地应了声是,李熙笑道:“我没听见。”偏着头把耳朵凑了过去,崔府管家见二人这亲昵的举动,赶忙把头侧了过去。 沐雅馨觑见崔府管家不注意,咬着嘴唇,妙目一翻,暴出一声:“妾身知道了。” 其声如黄钟大吕,嗡嗡嘤嘤,其人已走许久,李熙仍觉耳朵里有钟磬作鸣。 打发了二人去后,李熙拍拍手上的芝麻屑,问杨葛氏:“戚大娘今天怎么没来,往日这回她早该来了个吧。” 杨葛氏笑道:“她是有家室有子女的人,哪能天天守着我这个老婆子?人家也有人家的小日子要过嘛。” 李熙道:“我此番去韶州,天高路远,想见您一面可就难了,留您一个人在长安我委实放心不下,我想把沐家的留下来服侍你,你意下如何。” 杨葛氏道:“若说这孩子我倒是真喜欢,乖巧、孝顺又干练,只是我留下她你舍得吗?” “那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不还有崔家的吗?” “她呀,那还是个混沌未开的懵懂呢,能济得了什么事,怕是连她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你们都走吧,我一个都不要,阿婆活了偌大年纪,自有生活之道。你是我的孙子,杨家的希望,你过好了,阿婆才能安心,才能长寿,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熙道:“您真不要,那我可全带走啦。” “全带走,一个别留,我落个耳边清净。” 刚说到这,旺财又进来报道:“门外有位魏先生求见大郎,说跟大郎约好了今天见面的。” 李熙应了声:“我这就来。”打发了旺财,李熙跟杨葛氏说了自己要出门访客,杨葛氏也不在意,只是嘱咐他早去早回,不要多饮酒,又要让旺财跟着。 049.写意生活2 李熙这天是请魏谟过来吃个便饭,一则他觉得魏谟这个很有意思,是个可交之人,二来也是有事求他,唐朝是诗歌的王朝,不懂诗歌难以称得上是个文化人,李熙倒不想去争什么文化人的头衔,不过若不会诗歌连结婚这种事关一生幸福的事也会遇到麻烦的话,李熙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唐代的婚俗里好几个场合需要吟诗,这对李熙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崔府是高门大族,门客中高手如云,给崔莺莺做伴娘的姑娘小姐们也少不了有擅长吟诗的,届时一个个跳出来,岂不要了自己的好看,怎么办,请救兵吧。 自己不会吟诗,伴郎会自然也可以,可是李熙所能认识的人中会吟诗的还真不多,刘默彤认识几个字不假,吟诗却是外行,李老三压根就不会,还不如自己呢。崔玉栋倒是会,可那是大舅哥,能做自己的伴郎,石雄嘛,这厮早已经带着他的婆娘,挑着家产赶去赴任去了,一副八辈子没当过官的架势。 李德裕倒是个大才子,只是年纪大了些,郭无忧,哼哼 想来想去,李熙认识的人中也就魏谟合适了,人家虽然是名门之后,可却是进士出身,能当进士的人,没两把刷子行吗?行了,就他了,他要是觉得自己顶不出去,允许他请外援,文人勾搭文人那还不是一勾搭一大票,至于劳务费,哼哼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自然是没有的。 除了自己不会李熙打听过这个时代举行婚礼有几桩麻烦事, 陪魏谟在正堂喝了杯茶,魏谟是个闲不住的人,反而撺掇李熙陪他出去访友,李熙为难地说:“你们要是作诗,我可不去,免得丢人现眼。” 魏谟道:“嗨,没事吟那玩意干嘛,我带你去看斗狗,灵州那边来了几个老客,带了两条威武大将军,特么的把长安城杀了个血流成河,不看可惜了。走。” 拽着李熙去了,一路呼朋唤友,到了东市的斗狗场,人数不下三十来人,正巧那斗狗场又是锦衣社名下产业,恰巧郭仲恭又在,彼此一引荐,原来都认识,于是就更热闹了。那场斗狗比赛最终以长安本地的“虎贲将军”完胜而告结束,众人欢呼雀跃。 心情舒畅的郭仲恭在长安城有数的高档酒楼“摘星居”做东宴请魏谟和魏谟勾引来的一干狐朋狗友,李熙以半个主人身份作陪,嘻嘻哈哈闹了大半天。 傍晚时分,李熙在锦衣社几个伙计的扶持下回到杨宅,一进门他就唬了一大跳,内内外外装饰一新,正堂前搭设的席棚高端大气十分上档次,光彩绸就不知道用了多少匹,李熙觉得很满意,如此也该把杨家的家底耗光了吧,让那个势力的女人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也是件很开心的事嘛。 李熙钻到席棚里,里里外外瞅了一眼,愈发觉得满意,用料讲究实在,撑持棚顶的柱子都是用整根笔直的松木,表外还缠绕着彩绸,这么结实的棚子,即便是大雨磅礴也足以应付吧,就算是来一阵箭雨 “老三,三哥。”李熙望见崔玉栋和李老三两个人正站在席棚前,背负着双手,冲着新搭建的席棚指指点点,李老三身穿一件茧绸长衫,戴了一顶文士帽,看起来十分精神。 见了李熙,李老三表功似的说道:“你这出去半天,我到京兆府和两县替你跑了一趟,里里外外都打点好了,到时候迎亲的马车想走哪边就走哪边,绝无一个人拦你的。” 李熙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心里直犯嘀咕,不明他什么意思。 崔玉栋笑道:“别管他,你只管做你的新郎官便是,别的事有我们操心呢。” 李熙道:“那就多谢两位兄长了,小弟酒喝的太多,有些头晕,先回去躺一会,晚些再来陪两位兄长说话。” 崔玉栋道:“不必管我们了,我们马上就走,回头还去找刘老大商量事呢。” 别过二人,直入后园,寻沐雅馨不见,想到她如今被老夫人派了差事,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得有空,李熙便自己扯了条被子盖在肚子上,和衣躺在床上睡了。头一沾枕头就起不来了,这枕头是李熙回长安的第二天打发旺财特意找裁缝做的,软绵绵的十分舒服。 本来想着只小睡一会就去给老夫人道晚安,结果这一觉就睡到了二日天光大亮。 李熙坐在床上发了会呆,回想自己昨晚有没有做梦说梦话,记不清了,应该没有,梦是经常做,但说梦话的习惯似乎从来都没有。 靴子和外衣已经被人脱下来了,内衣什么的却没动,沐雅馨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贴花黄,昨晚她和崔府管家为了采买婚宴上所需一应物品一直忙到一更天,而老夫人那边因为几个街坊老邻居过来看望,絮絮叨叨也说完了,两个人一忙就把他给忘了。 待发现李熙时,见他睡的正香甜,二人都不忍叫醒他,只让沐雅馨帮他脱了靴子和外衣,服侍着他歇了。 李熙来到沐雅馨身后,伸出双臂环着她,取了一只步摇往她头上插,沐雅馨不肯,抿唇微笑道:“别闹了,我今儿还要忙呢,戴这劳什子路也别走了。” 李熙还是坚持给她插上了,道:“戴这个也是一个警醒,免得你狂蜂浪蝶似的乱跑。”沐雅馨很不乐意地啐道:“我倒想端端正正地坐着受用呢,可惜了,我是个苦命的人,清闲不得。”李熙劈手将她搬转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只手就顺溜地钻入她的两对玉峰之间,本来也只是想效仿文人雅士们拿它们暖暖手,怎奈定力不够,手一触碰到那两对颤酥,李熙便是心里一荡,一时再也经受不住,拖着沐雅馨就要上床。 “别闹,别闹,我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你不正想得清闲吗,回头我去跟老夫人说,把你的差事卸了,专门陪我。” “这样不好吧” “好!好的很。” 沐雅馨半推半就,李熙拉拉扯扯,二人正在这黏黏糊糊的时候,冷不丁外面有个妇人连声呼喊沐雅馨,口中称的是沐管家。李熙回门外的妇人道:“这里没有沐管家,只有一位沐夫人。你找错地方了。”外面那妇女闻声知趣地改了口称夫人。 沐雅馨慌慌张张推开李熙,从床上挣起来,一面理妆容,一面红着脸应道:“胡大娘别听他胡说,我可不是什么夫人。你好等等我就来。” 整好了衣裳,红着脸对李熙说:“好好将养着吧,明儿跟你的正牌夫人卖弄风骚去。”说罢唯恐李熙不悦,赶忙凑上来献了个香吻。 李熙在书房里一直呆坐到旺财来叫他吃饭,向杨老夫人问了安,李熙盘腿跪坐下来,虽然很不舒服,但想到昨天发生的那件尴尬事,李熙觉得还是得忍耐,入乡随俗,在大唐的天空下讨生活,这点基本功还是要的。 不待老夫人发问,饭后李熙就主动地把昨天“长安虎贲将军大战灵州老客”的事摘要禀报了一遍,说的绘声绘色,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老夫人听完,微微点头,说道:“今天就别出去了吧,好好将养着,明天有你受的呢。” 李熙道:“有件事,我正要请示阿婆,崔家小娘子今年才十二岁,还要好几个月才到十三,我以为是不是晚两年等到她长到十五六岁才圆房。” 杨老夫人道:“这件事我跟崔家夫人和你戚大娘她们都商议过,莺莺这孩子出身家境好,自小就没受委屈,身子骨壮健着呢,比那些普通人家的十三四岁孩子差不到哪去。阿婆明白你的好意,不过清河崔家的女儿嫁过门来,你把她冷落到一边,那崔家的面子往哪放?明晚你们仍旧要圆房,至于将来你带着她去了南边,生人生脸的,谁又管得了你。” 李熙明白了,老夫人这才是和稀泥的高手呢,既给了崔家的面子,又成全了自己的良心。解决了这个不算难题的难题,李熙一身轻松地回到书房,今天他是不打算出去了,表面上是要养精蓄锐,备战明天,实际上也并非无事可做。这书房里的所有留下杨赞笔迹的东西都必须悄无声息地毁去。 杨赞是个超级宅男,没有朋友,没有诗会应酬,在客栈墙上题诗的可能性也为零,只要毁掉了他的老巢,那么从此以后自己就完全彻底地替代了他。 李熙小心翼翼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把一切带有杨赞痕迹的东西收拢起来,装在一个布口袋里,白天火化它们太扎眼,晚上拿到花园里悄悄地焚尸灭迹方为正道。 收拾完这一切,已经过了大中午,难得一个清闲时光,泡了碗茶,没放盐没放姜丝,茶叶没有研磨成细粉,完全是用一千多年后的地道泡茶法炮制。 搬了把新买的胡椅,李熙靠坐在朝阳的窗前,眯着眼,翘着腿,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计算着明天能收到多少贺礼,盘算着晚上怎么去捉弄那个害羞的小姑娘,嗯,这样的日子,才是我心目中奢侈糜烂的贵族生活嘛。 这样的日子,我很喜欢。 050.迎亲 杨老夫人一语成谶,虽然早已料知结婚是件大事不可等闲视之,虽然有若干热心的街坊大娘帮忙关照礼仪上的细节,有崔府管家、杨福、沐雅馨等操持内务,有崔玉栋、李老三、刘默彤动用各种关系发动了神策军、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数十位官吏上街帮忙维持,有郭仲恭和梅榕等人提前已向长安城里城狐社鼠们打过招呼,不许他们借机生事。 平山子杨赞的这场婚礼还是闹出了许许多多的风波。 唐初的风俗是在黄昏的时候迎亲,不过此时早已改成在大白天。正午刚过,李熙便披挂整齐,带着乐队、仪仗,三升粟,三斤苇,三支箭,骑上高头骏马,在郭仲恭、梅榕等一干锦衣社小兄弟的簇拥下兴致勃勃地出了门,一出门就感觉到一阵热浪迎面袭来。 看热闹的街坊挤满了街道两侧,里三层外三层,推推搡搡十分热闹,刘府管家刘万手提一个布口袋糖果,走一路撒一路,惹得众多孩童追逐争抢,这气氛如何能不热烈? 街坊们向平山子打招呼,李熙也不得不一路点头、招手回应之,楞是把自己弄得跟明星上街一般,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好看是给别人看的,罪却是自己受的,等出了丰邑坊,李熙就觉得手有些酸麻,脖子也有些僵。 不过他的苦日子还只是刚刚开了个头,路过延康坊南门外时,随行的锦衣社兄弟撞到了两个看热闹的儿童,其中一个还蹭破了一块油皮。孩子母亲立即飙泪不止,孩子他爹则青筋暴跳,捋袖子卷胳膊,纠集一帮叔伯兄弟,手持棍棒围了上来,说要讨个说法。 锦衣社这帮人在长安城里早横冲直撞惯了的,见此情形,一个个鼻孔朝天,偏偏端坐马上不动弹。 众人中有人认识郭仲恭的,悄悄告诉了孩子他爹,这汉子顿时气焰全无,正想着如何收场,他那双目失明的老娘闻听孙子被马撞到,手持火叉颤巍巍从家里一路摸过来,一路走一路嚷着要把新郎官拽下马来暴打一顿,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根本弄不清李熙在哪。 不过这话还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锦衣社一帮人早就想闹点事出来,碍于李熙的面子一直忍着没动,这回人家主动挑衅要打新郎官,这还了得,当我们护卫的锦衣社兄弟是摆设吗? 众人一个个跳下马,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厮打。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延康坊这家人也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扛到底。 双方正剑拔弩张之际,来了两个万年县的衙役。这孩子的父母一时没弄清状况,哭喊着上前哀告青天大老爷做主,被个胖差役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大骂道:“人家大喜的日子,你们生的什么事,再敢胡搅蛮缠,我请你们个个吃顿牢饭。” 胖衙役骂完,瘦衙役就开始“调停”,三言两语后,延康坊一伙人偃旗息鼓,那孩子的爹点头如小鸡啄米地向官差和新郎官道歉,诚恳地表示孩子被挂倒完全是因为自己看管不力的缘故,至于说要打新郎官则是情急之下的气话,如同放屁,完全不能算数,孩子爹娘同时表示,如果有必要,他夫妻俩可以趴在新郎官马前磕头道歉,以赎其罪。 万年县的差役对夫妻二人的表现很满意,颠颠地跑来向李熙表功,李熙每人谢了他们一贯钱,打发二人兴高采烈地去了。这才下马来安抚孩子父母,向孩子父母亲友珍重道了歉,赔了两孩子两贯汤药费,还要请这俩孩子充当婚礼上的金童玉女,待发现俩孩子都是男孩,方才作罢。 平山子的温情攻势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迎亲队伍撞人事件和平解决,感到脸上有光的孩子父母立即忙活起来,他们发动亲友出来为迎亲队伍开道,先是二十来个人伴着迎亲队伍奔跑,后来人越来越多,等到了大宁坊外,护卫迎亲队伍的百姓已经超过千人。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并不认识平山子杨赞,也不认识延康坊这对夫妻,对郭仲恭、梅榕也很陌生,他们之所到此,纯粹是因为他们无意间发现大街上有一伙人在奔跑,出于好奇他们也跟着奔跑,结果越跑人越多,越跑越热闹,越跑越起劲,于是就横穿了半个长安城。 这一千多人的到来,把大宁坊围得是水泄不通,京兆府、万年县的官吏们着实吃惊不小,这大宁坊毗邻十王宅,离着大明宫、兴庆宫都不远,位置重要而敏感,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万一闹出点变故可不得了,那样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就算戴到头了。 可是面对这么多人,他们也没了主意,靠那么几十个衙役根本镇不住,请求驻军支援?还不如顺便请御史来弹劾自己算了。瞒都来不及呢。 无奈一伙人都来求告李熙,请求他把迎亲队伍瘦瘦身,打发掉千儿八百个闲杂人等。 李熙一听就火了,这些人跟来大宁坊跟自己有个毛关系?又不是我叫他们跟来的。但这话又怎么说呢,京兆府、长安、万年这些个官吏都是冲着自己的面子来帮忙的,出了事一推了之,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事到如今,还是得赶紧想辙把人弄走,要是真让御史们知道了,不光京兆府、长安、万年县就是自己也难逃干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李熙只觉得眼睛发胀。于是他把郭仲恭叫来问他用什么办法把人群驱散掉。 郭仲恭一拍脑袋,说:“没法子了,只好破财消灾了。给他们老少每人十个钱,打发他们去吧。”李熙望了眼黑压压的人群,怒道:“一千多口子人呢,一人十个钱,得一万贯呢!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郭仲恭望着他这幅要钱不要命的样子,嬉笑道:“你没钱,崔家有啊,三千贯对崔家来说九牛一毛而已,你这个新女婿不好跟丈母娘开口,我去帮你说。” 说罢跳着就要走,梅榕一把扯住他,娘声娘气地说:“你这么个干法,还要不要姓杨的活了?再说你就是有十万贯也未必打发的了人家,人家大老远跑过来,区区十枚铜子哼,还不够喝完茶钱呢。” 郭仲恭道:“你有办法,你说呀。” 051.迎亲2 梅榕望了眼李熙,说道:“咱们可先说好了,请人帮忙是要花钱的,不用一万贯那么多,三十贯还是要的,回头这钱可得你出呀。” 郭仲恭打躬作揖,哀求道:“行了,梅姑娘,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别提这三十贯钱的事了,他不给我给你。”梅榕白了他一眼,招手唤过两个随从,交代了几句话,二人各自飞奔而去,梅榕本人也排众而出不知去向。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片刻之后,从西南、西北两个方向来了四十多名乞丐,分散到人群中,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忽然就见到围在大宁坊外的千余名百姓如同落潮的海水一般,霎时间散了去。 一千多号人走的虽急却丝毫不乱,京兆府和万年县的官员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此刻在崔府门前,李熙的伴郎魏谟小郎君在一干朋友的辅助下,终于用诗歌感动了门后面的伴娘们,崔府大门终于肯为新郎而开。 李熙见魏谟只抹汗,连声道辛苦,魏谟摆摆手,不无尴尬地说:“惭愧的紧,崔府里有个叫崔璎珞的姑娘,才思好生敏捷,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硬是把我难住了。今番若不是杜牧之倾力相助,这崔府的大门我是没办法叫开了,丢脸倒在其次,耽误了无敌兄你的好事就是愚兄的大不是了。” 李熙闻听得“杜牧之”三个字,暗喜道:“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杜牧么?”于是忙问道:“哪位是牧之兄呢?我要谢谢他。” 魏谟也回头呼唤牧之兄,左右找不到人,忽有一人答道:“你们别找了,牧之兄跟璎珞小娘子一旁谈诗去了。好一对狗男女啊。” 魏谟举起手中折扇便在说话是书生头上敲了一下,喝道:“休得胡言乱语,牧之兄岂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他在哪?带我去,捉奸捉双,这回非得抓他个现行。” 于是魏谟兴致勃勃地带人“捉奸”去了,李熙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起来这回自己请的这几个伴郎都不靠谱,郭仲恭就不说了,梅榕就那样,魏谟又这样,好在还有李十三这厮,虽然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世情礼俗却是样样门清,有他在身边左遮右挡,崔府虽深,李熙却是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念罢催妆诗,又诵了遍障车文,跨过檀木马鞍,背着美人上了车,此刻李熙由来时的骑士化身为车夫,亲自驾车迎娶新娘子打道回府。路上遇到几拨拦路打劫讨要喜钱的,花钱免灾一一打发了,只是过宣阳坊北门时,一伙十来个乞丐突然拦在路当中,打着莲花落,唱着不知名的喜庆歌谣,索要钱财。 依例拿了一百钱打赏过去,不走,又给一百,还是不走,再给一百,仍旧不走,几次三番,赏钱加到了一贯。拦路的乞丐却仍旧没有走的意思。 前方负责开路的刘万有些顶不住了,回来向李熙请示如何办理。随行的锦衣社一干人顿时恼了,跳下马去就要开打。 还没走到众乞丐面前,忽然,呼啦啦从街道左右水沟里跳出来三十四名乞丐来,一手莲花落,一手竹杖、木棒,将婚车围得严严实实,几十号人齐声打着莲花落,齐声同唱一首歌,这情形有些诡异。 李熙问坐在马上淡然修着指甲的梅榕:“这些乞丐什么来头,看样子挺齐心的嘛。” 梅榕哼了一声说:“他们是关中丐帮的,拦你车无非是图几个喜钱。你不要舍不得,方才正是人家替你解了围呢。” 李熙闻听这话,便对刘万说道:“拿五十贯钱给他们。” 刘万愕的半响合不拢嘴,待弄明白李熙说的的确是五十贯而不是五贯十贯时,老管家双手颤抖着拿钱去了。 梅榕却哼了一声,悠悠说道:“五十贯是谢人家的钱,如今人家来讨要喜钱,你又怎么说呢,几十口子人呢,一人一碗酒一块肉,总是要得吧。” 梅榕修完他的指甲,伸出纤纤玉手,迎着阳光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平心而论,梅榕的手的确很美,五指纤美柔长,皮肤白皙嫩滑,都能捏出水来,只可惜长错了地方。 “梅贤弟,愚兄有一事相求。” “说吧,只要不杀人放火就成。” “我这有一百贯钱,请贤弟找个铺子请这些丐帮的兄弟喝完酒吃块肉如何?算是答谢今日的相助之恩。” “一一百贯。”梅榕吃惊地望着李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番请丐帮弟子帮忙驱散聚集在大宁坊外的千余名百姓,他答应给人家三十贯钱做谢仪。方才李熙大方地拿出了五十贯钱让刘万交给他们,实际上不仅履行了承诺,还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面子。 不过心思细腻的梅榕可不领他这份情,反倒对李熙的这番举动有些看不惯,认为他这是穷大方,打肿脸充胖子,这才故意出言挤兑,倒不是真想要他出血,无非是将他一军,给他个教训罢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李熙不仅多给丐帮十贯谢仪,还另外拿出一百贯钱来请客,这个梅榕就有些弄不懂了。 他好心地提醒道:“一百贯可是个大数目呢,你可想好了,乐善好施是大丈夫所为,打肿脸充胖子却是笨蛋干的蠢事。” 听了梅榕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李熙微微一笑,说道:“上千人聚集在大宁坊外,连官府都头疼不已,丐帮嘛,却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这份本事可不简单呐。你们锦衣社是山中猛虎,空中的龙,他们呢,就是钻地的泥鳅,打洞的耗子。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要是你们锦衣社和丐帮打成一片,这将来的长安城里还不是由着你们呼风唤雨吗?” “哟,瞧您说的,我们锦衣社现在就不能呼风唤雨了吗?” 梅榕翘着他的兰花指说,嘴上呛了李熙不敢吭声,心里却咯噔一惊:他跟杨赞本不认识,是刘默彤从中牵线搭桥才算认识,不过他一直打心眼里瞧不上杨赞这样的人,认为他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为了多疑又小气,实无一处可取之处。 若非郭仲恭那没心没肺的拿着义气当饭吃,把杨赞当兄弟看,忙里忙外的,他才懒着跟杨赞打交道呢。不过刚才那一番话他听了,不觉心惊肉跳,没想到一直被自己小觑的平山子杨赞竟还有这份见识和心机。 长安城百万人家,乞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乞丐们为了争夺地盘连番恶战,终于在十年前形成了福喜、寿禄、嘉园三大帮会,三大帮会又经过十年恶战,三国一统结成一家,取名“福寿园”,不过外人还是习惯叫他们丐帮。 丐帮仗着人多势众,仗着几十年血战积攒下来的本钱,一举超越四海盟、锦衣社而成为长安城的第一大帮,且将排名第三、第三的四海盟、锦衣社远远地甩在后面,大有绝尘而去之势。近年来在帮主黄大龙的统领下,福寿园的势力更是渗透到关中其他州县,正在向东都洛阳和北京太原发展。 实力剧增之后的丐帮并没有像其他帮会一朝得势便凌驾于平头百姓之上,反之,丐帮势力越大,做的善事反较先前更多。他们施舍医药、粥粮,抚恤孤残、老迈,解决邻里纠纷,安民防盗放火,干了无数的好事,在平民百姓中间的威望已经超越官府和士绅。 遇到里正、坊官摆不平的事,若丐帮肯出面管,保管人到事了,双方服帖。 反观锦衣社虽然名下产业众多,日进斗金,做的是大买卖,赚的是大钱快钱,论起与官府的关系也比丐帮厚实的多,但在平民百姓中间的威望就差的太远了。 延康坊那对夫妇知道郭仲恭的真实身份后,惧怕他的势,却并不怎么买他们的账。 而丐帮发一句话,上千百姓立即从容散去,足见其在百姓中的威望之高。 自幼饱读史书,颇有远见的梅榕眼见丐帮已经成势,就劝锦衣社的带头大哥刘默彤和郭仲恭放低姿态跟丐帮交往,他二人一个不置可否,一个游移不定,下面兄弟见两位大哥如此,也都不放在心上,结交丐帮的大计进一步而退两步,始终难有大进展。 想来刘默彤和郭仲恭都是公卿世家出身,又岂肯折腰低眉与一帮乞丐打交道? 反观排名在锦衣社之上的四海盟却能放下昔日老大的姿态,不仅主动向丐帮示好,甚至四海盟的掌舵杜弘毅还和黄大龙做了儿女亲家。这让梅榕心惊肉跳,丐帮这匹大老虎既然已经成势,做它的对手和忽略它都不是好主意,唯有拉拢、利用才是正经。 如今有李熙这个冤大头出钱,借这个机会跟丐帮攀交,梅榕很高兴。他哼了一声,小女人态十足地扭了一下身子,把纤纤玉指一伸:“拿来。” “什么?” “钱呀,不是你让我请人吃饭的吗?请人吃饭就得花钱呐,没有钱谁肯让人请人吃饭呢。”梅榕说的嗲声嗲气,配合着他那千娇百媚的小女子姿态 李熙赶紧让刘万把一百贯钱数给他,自己侧过脸去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052.大婚之夜 梅榕却飞了他一眼,一拧身爽利地跳下车去,甩开大步朝那帮乞丐走去,倒也是英姿飒爽,只是没走几步又扭腰摆臀起来,弱风扶柳一般。 那群乞丐显然跟他是相识的,彼此见了礼,围着他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就有人用力一挥手,众丐帮弟子立即停止了打莲花落,唱乞讨歌。专注地听着梅榕在那絮叨,少时之后众人的脸上就都露出了笑容,几个貌似首领的老乞丐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又朝马车这边打望,纷纷朝李熙拱手致意。 李熙含笑答礼,为了不看到梅榕那张妖精脸,他赶紧打马向前。 丐帮弟子分列在街道两旁,齐声唱起了祝福的歌谣,歌词含混不清,曲调却是热情奔放,喜气洋洋,又载歌载舞跟着迎新的马车跑了一段路方才停下,聚在一起又说了会话,蓦然发出了一声尖叫,便顿时作鸟兽散。 杨赞没有兄弟姐妹,除了老夫人也无一个近亲,崔莺莺下车之后,郭仲恭领一干人自发充当起杨家人,全体由小门退出,再从大门回来,把崔莺莺行走过的地方一股脑地擦拭了一遍,断了新妇走回头路的可能,寓意却是祝愿新人百年好合。 拜了临时搭建的猪圈,又拜了炉灶,再拜天神地诋、列祖列宗,然后夫妻交拜。 再拜杨老夫人和观礼的宾客,“拜客”已毕,送入洞房。 这过程中李熙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被人摆布来摆布去,繁文缛节之多之细,之不可思议,让他从内而外地感到精疲力竭。 终于盼到了进洞房的那一刻,很好,没有“闹洞房”的情节,新增一个节目叫“戏妇”,李熙瞪大了双眼瞅着,原来特么的“戏妇”就是闹洞房。 等郭仲恭一伙人把新娘新郎调戏够了,李熙觉得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可是事情还没完,还有合卺酒要喝,还要再对拜一次,然后坐上床等着一大群热情高涨的大妈大婶进来“撒帐”,十枚一串上面刻有“长命富贵”字样的六铢钱,呼啦啦地撒在床上。 据说这钱晚上是不能移开的,李熙望着一床黄澄澄的铜钱,心里反倒有些得意,有这么多钱在床上,这晚上也不必睡觉了吧,若是不用睡觉,似乎某些事也可以省略不做了吧,那么自己也就不必再挖空心思去敷衍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新娘子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新娘子看来也累的够呛,怎么一声不吭呢,哦,等着我给她挑盖头呢,盖头是用缯帛制成的,不仅盖住了头,差不多整个人都遮蔽了。 李熙乐滋滋地正要去揭盖头,这差不多是整场婚礼中左右感觉的一环了。 是用手直接扯掉呢,还是弄根棍子挑一下?李熙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找根棍子挑一下比较好,这样应该显得更有情趣一点。可是这洞房里哪来的棍子呢? 李熙搔了搔头,一步跨到门边,拉开门想出去找一根来。门一开,就听得“咕咚”一声,跌进来两个人,是如花、似玉两个丫鬟,如两颗被拔出的胖萝卜一般跌进屋来,如花压着似玉,两个呆丫头傻傻地望着李熙和坐在床上的新妇。 “你们是打算来听房吗?”李熙今晚心情格外的好。 “哦,不是,哦,我们有事禀报。”两个笨丫头笨拙地说,像是在撒谎。 “什么事,说吧。”李熙面含微笑,不过在如花似玉看来,这是主人开踹的前奏。 “门外有人求见主人。”如花说。 “是旺财哥带过来的。”似玉说。 “头都抬到天上去了。”如花说。 “好像是宫里的人。”似玉道。 如花似玉一人一句,最后一句刚说完,李熙已经不见了踪影。二人面面相觑,许久之后,方有一阵清风从面前掠过。 旺财带了一个人来,来人二十多岁,清瘦,一身青衫小帽,十分精神,也十分倨傲,他单手捧着一个木盒,另只手背负在身后,左脚尖点击地面,举首向天,做仰望星空状,不过见了李熙后,来人的倨傲态度霎时不见了。 “小的奉陈监军之命特来敬献一份贺礼,祝愿二位新人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李熙一怔:“哪位陈监军?” 来人答道:“杨参军或许还不知,陈公弘志已经外放了岭南监军,今后与参军就是一道的同僚了。” 李熙略吃了一惊,陈弘志左街功德使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外放监军去了,难道是因为玄真观的事处置失当吗,这皇帝的小姨子可真不好惹啊。 “哦,杨某耳目闭塞,真是不知道陈公已监军岭南,改日当登门拜谢。” “拜谢就不必啦,陈公已经南下赴任,参军有缘到广州拜谢吧。” 来人双手捧上木盒,李熙接了,一面敷衍着,一面让旺财捧来一盘金银赠与来人,来人也不客气,袖子里取出一个口袋将金银一股脑收下了,掂了掂分量,觉得十分满意。 这才又提醒道:“参军何不打开看看陈公馈赠的是何物呢?” 当着送礼人的面打开礼物似乎并不礼貌,但经别人允许后,再打开也就不算失礼。 盒子里是一块铜牌和一封公函,铜牌看着很普通,正面刻有僧录司的字样,那封公函则盖着左街功德使的印章,打开一看,李熙暗吃了一惊,这竟是一封左街功德使幕下巡官的官凭。眼见李熙面露惊疑之色,来人微微一笑道: “参军不必惊讶,这是陈公卸任前签发的官凭,地道的实诚货。这天下的僧官嘛向来是由和尚们自己推选的,朝廷则会定期派官巡视,巡视之官有天子差遣巡官,有功德使差遣巡官,都是一等一的美差啊。杨参军兼任巡官之后,只须沿途走马观花,待到了岭南韶州,给新任功德使奏报一份文书即可,您愿意继续兼着就兼着,不愿意就辞了,派驿传送回官凭即可。” 来人生怕李熙不解陈弘志美意,索性又直言不讳地说道:“杨参军只是九品参军,此去数千里,沿途若走驿站,按例供给的柴米只怕还不够塞牙缝呢,而有了这份官凭,您一路的衣食用度就全着落在和尚、道士们身上了。论豪富天下有几个比的了僧道宫观的,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拿他们的,这既为朝廷分了忧,又解了自己的愁,杨参军您善莫大焉啊。” 053.大婚之夜2 李熙闻言大喜,连忙称谢,把官凭、铜牌紧紧攥着,生怕飞走了。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里却犯嘀咕道:“岂不怪哉,陈弘志与我不过萍水之交,何以对我如此眷顾?” 来人交代完毕,领了赏钱告辞而去。 李熙将木盒捧回洞房,仔细收好了,这功夫,一个半老妇人带着如花似玉过来了,这妇人穿着一套簇新的衣裳,抹着浓浓的妆,面很生。戚氏已经许久没露面,这个人是代替戚氏来招呼一对新人洗漱的,本来她还负有一项重要的使命,就是给新郎官开蒙,即指点新婚之夜夫妻双方的新生活。 不过鉴于杨家少主人已经纳妾在先,而且深谙夫妻之道,这开蒙一节就省去了。 如花似玉两个笨丫头笨手笨脚地服侍李熙洗漱沐浴时,那妇人游走到了内屋,交代了崔莺莺一番,其实在崔莺莺出门时,她的义母崔夫人已经交代过注意事项了。 妇人说完一遍后,怜惜地握着崔莺莺的手说:“忍忍就好了,若是实在忍不住就大叫起来,吓走他也好。” 说完两个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熙洗漱沐浴完毕,妇人带着如花似玉两个带着洁具离去。大门一关,洞房里就只剩下李熙和崔莺莺两个人了。 李熙笑嘻嘻地揭了崔莺莺的红盖头,红烛下看崔美人,怎么看也看不出新娘子的味道,虽然头发盘起少妇妆,脸上的毛也绞了去,但怎么看还是一个未成年的黄毛丫头。 崔莺莺有些怕生,面对新郎紧张的气都不敢喘,脸侧着不敢看李熙,那种娇羞的神态,让李熙心里只有怜惜。 “来,我替你拿掉头上的东西。” “我来吧。” “我来。” “我来。” “嘿,你个崔莺莺,成亲第一晚你就不听丈夫的话,这还得了,知道杨家家法第一条是什么吗?” “妾不知。” “做妻子的不听丈夫的话,要打三十耳光。” “啊,这” “不过念在你初犯的份上,这三十耳光就免了,以后可要记住了。“ “妾记住了。” “好吧,我来替你拿下它,哇,好重,还是真金白银的,还有珠翠,哇,还有美玉宝石,该不会是租来的吧?” “夫君嘲笑妾身吗,这是妾身的陪嫁,怎么会是租的呢。” “说句玩笑,夫人不介意吧。” “夫君以后说话还是不要太轻薄,妾身以为,做官的人应该稳重为上。” “知道啦,去了崔府两天,你还是我从太极宫捡回来的崔莺莺吗,怎么整个人都变了?” “怎么不是,我把衣裳脱了让你看。” “谢谢要不我们还是先喝点酒吧。” “酒?合卺酒不是喝过了吗?” “我口渴。” “那妾陪夫君喝两口,夫君歇着,我去拿酒。” “你歇着,我去拿。” “夫君歇着,我啊,妾知错了,耳光就免了吧。” “算你识相,耳光免了,不过得罚酒三杯。”李熙乐滋滋地提来一壶酒,壶有点偏大,能装十斤酒。崔莺莺看了有些眼晕,待她看到李熙罚她的三杯酒,更加眼晕,那杯子也偏大,一只杯子能装半斤酒吧。 “夫君这是在捉弄妾吗?” “我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捉弄你呢。罚酒不都是这么罚的吗,轻轻舔两口那还叫罚酒吗?你先喝着,实在喝不下,再想我告饶,我替你喝,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我是夫妻呢。” “哦,那妾勉力吧。” “勉力?啊,好雅的词,来,走一个。” 李熙取个小杯在手,跟崔莺莺碰了一下,崔莺莺抱起杯子“咕咚”一口,“咕咚”又是一口。这女子有点死心眼,她见李熙这晚酒喝的多了,生恐他多喝伤身,于是一心只想着自己把罚酒吃光。 “哎呀,妾不胜酒力了” “我来帮你喝一杯。”李熙生怕崔莺莺半道耍赖,自己奸计不得售,于是也抱起一只半斤大杯,先咕咚喝了一大口,再跟崔莺莺的那个轻轻碰了一下,“你我今日结为夫妇,从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你我携手共进,共克时艰,共早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来生发大财,来,干!” “咕咚”又是一大口,然后李熙双目发直,脸颊通红,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望着崔莺莺,语无伦次地说:“妾不是,我是不是醉了?” 李熙醉了,酒醉无德,嘴里胡言乱语,只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道: “她还是个孩子呢,我岂能跟孩子圆房,嘿嘿,你真当我天朝的官员个个都是禽兽吗?” 浓睡一夜,二日一大早李熙就醒了,这时代的酒酒精度普遍不高,又绝对纯天然,醉了,醒了,就过去了,没有头疼、头晕、胃酸的后遗症。 崔莺莺脱了礼服,穿了一件常服趴在床尾,她身旁的几案上放着汤碗、茶碗,地上放着铜盆、手巾等物,看起来小妮子一晚上都没睡,枕戈待旦地等着服侍自己呢。 屋子里生有地龙,暖烘烘的,倒不怕冻着,只是这份情谊着实让李熙感动。 回想很多很多年后自己因为酒醉被媳妇撵到客厅沙发上睡,半夜被冻醒的凄凉场景,李熙不由的发了两声感慨。 坐着发了会呆,这才悄悄溜下床,左右比划了一下,觉得横着抱起她可能不会惊醒她,不过这么一来要想把她放上床就有点困难,这床是贴墙而放的,自己得先上去才行。 算了,就横着抱吧,爬上爬下也没什么,她这小身板七八十斤而已。抱的动。 崔莺莺的确不重,轻轻一抱就起来了,她身材又短小,抱在怀里像抱了个婴儿,上床也丝毫不费力,就是难免动作有点大。李熙在心里念叨她别醒来别醒来,结果刚一上了床,崔莺莺就惊醒过来,她“呀”地叫了一声,慌手慌脚地推了李熙一把,挣在床上往角落里缩,双臂交叉在胸前把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 “是我。”李熙呲牙咧嘴地笑了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逮到一样。 崔莺莺满脸尴尬,做妻子的在丈夫面前做出这幅神态,跟挑逗有什么两样。 “呀,天亮了,我得起来了。” “别,别起来,再睡会,你守了我一夜没睡呢。”李熙按住她的小肩膀说。 小女子低头思忖了一会,咬着唇说:“那怎么成,哪有新妇第一天到夫家就睡懒觉的。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崔莺莺不仅是个知礼守法的大家闺秀,还显露了她具备做个精明能干的管家婆的潜质,她一骨碌跳下床,冲出门去喊起如花、似玉两个准备热汤、洗漱之具。这俩丫头此刻正在偏房里梦游四海呢,崔莺莺嗓门本来就不大,加之初为人妇的羞怯,一连喊了两遍,二偏房里就寂寂无声,显然二人并没听见。 于是杨夫人崔氏终于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起床了,都起来呀。” 恐清早风冷,爱妻又是光着头出门,李熙为了表达自己的爱护之意,就找了个帽子追了出去,恰巧听到了这极具穿透力的一声喊。 他心里咯噔一惊,旋即笑了笑,望着呐喊之后满脸通红,羞怯难当,低着头往回走的新夫人,挑着大拇指赞了声:“行,我看有点掌家作主的味道了。” 崔莺莺的脸红的更狠了。 洗漱梳妆完毕,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昨晚来过的那个妇人又来了,换了身衣裳,脸上扑满了粉,抹了个猩红的唇,扭呀扭呀走了来。看她年纪四旬上下,腰却比水桶还粗,脸上又满是褶子,与年龄相仿的戚氏相比简直没法子比。 崔莺莺呼她赵大娘,李熙也跟着叫。赵大娘眯着一双三角眼把一对新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老鸨看*般地咧嘴笑了。然后她挽着崔莺莺的胳膊嘀嘀咕咕问了些话,再抬头望向李熙时,目光中有些许惊奇,有些许不解,还有些许同情。 李熙不屑地切了一声,暗道:“我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吗?” 有赵大娘这位深谙婚俗礼仪的大家指引,李熙领着新媳妇整个上午就像木偶一样行行止止,拜拜停停,说不上累,只是有些烦,当然这只是李熙的感觉,崔莺莺看起来对这一切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一件件一桩桩都认认真真地去做,让吊儿郎当的李熙满心羞惭。 午时一过,诸般礼仪结束,赵大娘也要告辞离去,行前她说要去给老夫人行个礼。李熙推说老夫人习惯午睡,没让她去,让旺财捧了五贯钱的谢仪给她。这婆子取了一方手帕,把钱包了,袖在袖中,扭着水桶腰乐滋滋地去了。 崔莺莺问李熙为何不让她见老夫人,李熙道:“给老夫人行礼是假,讨钱才是真,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把钱给她好了,免得大伙都跟着折腾不休。” 崔莺莺道:“真是这个意思么?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李熙道:“娘子,你才几岁,懂得什么人情世礼?” 崔莺莺笑道:“我哪里懂呢,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是个直爽的汉子,最不会装糊涂。” 054.妻妻妾妾 李熙听她话中有话,急回身,伸出右手食指勾起崔莺莺的下巴,问道:“姑娘,你这是在嘲笑我不懂人情世故么?” “不敢,大郎在我心中就是天,天是岂会有错,错的是人,是人不懂天的心。” “哟,还敢出言讥讽我。” 李熙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以示惩罚:“我知道你崔莺莺是个有大智慧的才女,不过夫妇之道贵在真诚,以后为夫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你只管谏言就是。不必拐弯抹角的,你夫君我心跟人一样粗,万一不解或曲解了你的好意,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那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休要再提,我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赞礼人,做桩买卖,行情是两贯钱。大方的人家给个三贯,她就得谢阿弥陀佛,要是给她四贯钱,那简直就是慷慨了。我给了她多少?五贯呐,娘子,我给了她整整五贯钱,够她偷笑大半天的了。”李熙叉开五指得意洋洋地教训新媳妇。 “我说夫君是穷大方,夫君不会介意吧。她要去见老夫人,咱们就陪着她去,再给她三贯钱,她不光自己乐,还能到处颂扬咱杨家的好,如今呢,费了五贯钱,她得了好处,还必定还会跟人说咱杨家不待见她,连老夫人的面都不让见,委屈了她。” 李熙有些发怔,这些事他倒是没想过,不过他倒也不觉得什么,碎嘴婆子爱说话,谁能拦得住?让她说去吧,说两句话天还能塌下来吗?跟她置这份气有何意义。 倒是崔莺莺能有这份见识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个十三岁还不到的小姑娘真的长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么,怎么什么都懂?这还是两天前送去崔家的那个,怎么判若两人呢。早知如此,昨晚就该剥开检查一遍好像剥开也检查不出什么名堂。 因为崔莺莺说出这番话来,李熙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带着她一起去清理礼单,昨天太忙,昨晚太紧张,客人送来的礼单还没来得及看呢。 结场婚,别的事情都可以马虎,这种事岂能敷衍? 昨晚李熙就吩咐旺财一早把礼单、拜帖和账房的账本送去书房了。此刻沐雅馨应该正挥汗如雨地忙乎着吧。 书房是沐雅馨的根据地,本来他是不想带崔莺莺去的,正牌夫人年纪尚幼,还不能掌家,那就先让她享两年清福,管家婆先让沐雅馨兼着,等将来莺莺小姐长大成人了,再移交给她。李熙相信凭着自己在杨家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权威,任命或免除一个管家婆还不是动动嘴的事?两个小女子还敢反了天了不成。 不过现在他又改变主意了,崔莺莺既然有这份见识,当一个管家婆似乎也并无不可。自己小门小户的也没什么事可管,家宅内院有如花、似玉两个担着,虽说笨了些,不过是洒扫庭院,刷刷马桶,洗洗衣裳,做做饭,还是堪用的,就算乱,又能出什么大乱子? 外宅有旺财这个闷葫芦管着,也绝对井井有条,这个家伙话不多,做事却勤勉干练,最主要的是绝对忠诚! 至于外面采买、跑腿什么的,有李十三呢。 这么一算的话,沐雅馨就成了一个闲人,闲点好呀,闲点才能陪我读书写字,才能陪我饮酒作画,才能陪我风花雪月哇。 行了,拿了她大内总管的差事,作为安慰,封她做个内书房女学士吧。 学士,还是女的,李熙正美滋滋地想着,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庞,于是他拧眉想道:郭无忧不也是个女学士吗,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 沐雅馨正埋头整理拜帖、礼单和账房的账本,忙的十分投入,直到李熙进了门,她才惊醒过来,望见李熙她很兴奋,高兴地喊道:“光礼金就有两千八百贯,这下我们发达啦。” 望见崔莺莺,她也很兴奋,不过是装的。 循例见了礼,李熙抓着她的右胳膊,崔莺莺抓着她的左胳膊,合力把她搀扶起来。沐雅馨满脸都是笑,望向李熙的眼神却有些幽怨。 李熙两天前曾向她承诺婚后让她管家,昨天还见缝插针地打发旺财来告诉她今日午后要来书房和她一起盘点礼单,可是现在呢,他把正牌夫人带来了,自己只是一个妾,家主面前可怜的连个坐的资格都没有,她又如何能自在的了。 崔莺莺也很尴尬,李熙说带她去书房盘点礼单,她不知道沐雅馨也在,沐雅馨进了杨宅后住在哪,她还真不知道,但绝没想到会在书房内。书房在富贵人家的地位怎样,崔莺莺还是明白的,联想到昨晚李熙装疯卖傻不肯和她圆房,崔莺莺心里像灌了铅,沉甸甸的。 李熙一看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指望妻妾和睦如姐妹,怕是没指望了,罢了,做不成姐妹,就做同事吧,共同做事,同事一夫。 李熙觉得自己这个创意不错。于是就让崔莺莺手拿账本和笔,让沐雅馨把整理好的拜帖、礼单一一注上序号,交由李熙读出礼单上的数字,让崔莺莺和账本上的记载一一进行核对。 这工作看着似乎也没什么太大意义,李熙却断定只要仔细理一理一定能发现很多漏洞。这项工作忙了一个时辰才结束,三个人都觉得疲累,沐雅馨最辛苦,跑来跑去翻找拜帖、礼单,忙的她额头全是细汗。 不过这份辛苦是值得的,单从礼单和账本上就发现了多处差误,算一算竟已达到了三十八贯之多。两个女子面面相觑,沐雅馨恨恨地说道:“连账面上他们都不肯做平,可见都嚣张到了何等地步,那些左邻右舍送的礼有些根本就没附礼单,只怕早让他们私下吞了。” 李熙笑了笑,掏出手帕递给沐雅馨,却问崔莺莺:“夫人怎么看?” 崔莺莺道:“各家送的贺礼光钱一项就接近三千贯了,更有许多贵重的物品,折价至少也有千贯之多,误差三十几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想必只是他们的无心之失。妾以为可以打回去让他们重新核验。他们一定会用心做好,再不会出差错。” 055.妻妻妾妾2 沐雅馨忍不住说道:“夫人这不是纵容家奴吗?今日是三十八贯,他日或许就是三百八十贯,又或者更多呢,贱妾以为此事定当深究下去,给他们一个教训。要是纵容他们得了意,将来谁还服夫人的管束,您还怎么当这个家呢。” 崔莺莺笑道:“姐姐所言极是,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老家人都是老夫人面前侍奉多年的,以老夫人的睿智岂有不知道他们的弊端?由着他们罢了。姐姐与我一进杨门就拿老家人开杀,老夫人脸面子上也不好看,不过是区区三十八贯,就当是这场辛苦的酬劳罢了。”一双妙目望定李熙,又说道:“大郎今早还一口气赏了赵大娘三贯钱呢,他们那么多人,忙了这么些天,三十八贯做赏,不多。” 沐雅馨笑道:“夫人年纪虽轻,见识却高的很。贱妾自愧不如。” 说时一双妙目飘向李熙,逼他表态。 李熙:“哈哈哈哈哈哈” 沐雅馨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崔莺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姐姐辛苦了,看你一头汗的,快去洗洗,小心迎风着了凉,这件事我来处置吧,绝不敢让大郎和姐姐费一点心。” 说完,崔莺莺就站在了李熙面前,向他讨话,李熙捉着她的一双小手,捏着,搓着,感叹道:“家有贤妻,丈夫之福也。爱妻,从今往后,这家就辛苦你了。” 斜眼觑见沐雅馨在一旁生气,忙又加了一句:“若有不决之事可与沐家娘子商量,你们姐妹当戮力同心才好。” 崔莺莺道:“三五年间,妾还担当的过来,三五年后夫君发达了,妾也长大了,也担的来。沐姐姐这几年无须为家事操心,专心和夫君一起为杨家添丁养娃娃即可。” 李熙张口结舌道:“贤妻所言正和吾意,极好,极好。” 崔莺莺浅浅一笑,红着脸说:“那我出去了,你们忙吧。” 望着崔莺莺离去的身影,李熙吁出一口气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崔莺莺这小女子真是贴心,这看似霸道的一番话,实在全是为了自己着想,干净利索地断了妻妾争风吃醋闹矛盾的隐患,从此妻是妻妾是妾,名分已分,职分已定,自家的后院三五年内还是可以风平浪静的? 崔莺莺一走,沐雅馨就排坐在李熙膝上,扯他的耳朵,拧他的鼻子,闹着问他为何失言,出言夹枪带棒地讥讽他惧内,李熙任她闹,由着她嘲讽,等她折腾够了,方笑道:“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反倒落了个清闲。” 沐雅馨道:“我能清闲倒好了,你没听她说要我努力为你们杨家添丁生娃娃吗?杨兄,今后三年你要我为你生几个啊。” 李熙道:“三年时间你能生几个,三个了不起啦,就算都是双胞胎,至多也不过六个,如此而已。故而生孩子这种事不必强求,机缘到了瓜熟蒂落,机缘没来,你我且快活一年是一年。”说着话,李熙就生猛地抱起了沐雅馨,旋即书房里就发出了一声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午后未时末,正惬意地做着春梦,旺财到了书房外,叫了几声有客人求见,李熙随口答应一声,然后继续睡,一连三次,旺财走了。不久如花、似玉两个笨丫头就端着盆和毛巾闯进了书房,招呼李熙赶紧起身接客。 李熙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睡眼朦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教训两个笨丫头:“当我是窑姐么,要我接客什么客人啊?” “一个老乞丐,还有四个半老的乞丐。” “乞丐?!”李熙顿时惊醒,隔着纱帘大声问门外的旺财:“是福寿园的人么?” 旺财应道:“是福寿园的掌舵老大黄大龙。” 李熙心情更急迫了,丐帮老大来访,自己抱着小妾睡大觉,这要是传出去,这当然传不出去,不过如此怠慢贵客,究竟是十分不妥当。 慌慌忙忙梳洗了,回身对横在床上酣睡不醒的沐雅馨说:“我走啦。” 沐雅馨张着嘴,哼哈了两声,继续她的浓睡。 李熙心里笑道:“现今你不嚷着要管家了吧,这大中午的睡觉多爽。” 黄大龙自称只有三十七岁,可李熙怎么看他也是个半百老人,鬓角头发白花花一片,脸上皮肤松垮垮的,黑里透红泛着油晃晃的光芒,他身材极其高大,一身粗麻布衣,破破烂烂,补丁摞着补丁,似乎从来没洗过,油渍麻花的。大冷的天他还光着小腿杆子,脚蹬一双草鞋。 除了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外,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长安第一大帮的掌舵老大呀。倒是他身后的四个人胖墩墩随从,一望面相便知道十分精干,虽然也是一身破衣烂衫,举止投足间颇有一派尊长的大气。 迎入正堂,叙礼奉茶,黄大龙直接陈明来意,他让随从拿出一个布口袋放在李熙面前,起身说道:“黄大龙约束部属不严,昨日爵爷大喜之日,孩儿们不知道喜,反而拦车劫财,实属不当,黄某代孩儿们向爵爷陪个不是。这是爵爷打赏孩儿们的一百贯钱,无功不受禄,原物奉还。” 李熙惊道:“黄兄何处此言,不说昨日贵帮为我解了大难,难道我杨赞请诸位兄弟喝碗酒吃块肉也不行吗?黄兄如此拒人以千里之外,是瞧不上我杨赞么。” 黄大龙忙道:“不敢,爵爷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无缘无故的拿人这许多钱财,帮规不容,黄某心里也难安。” 李熙嘿然一笑,心里明白了,黄大龙不是不想收钱,只是觉得稀里糊涂收了人家的钱不合适,要个理由还不简单嘛,咱现编给你就是。 李熙笑盈盈地将布袋子提起送还回去,却道:“小弟不日即将离开长安赴任岭南,家中只有年迈祖母一人,千里之遥,无力赡顾,唯有祈求普天神佛保佑她老人家了。”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我闻福寿园在黄兄统领下扶危救困,做了无数的善举,积下了无数的好善缘,这一百贯钱权当寄放在黄兄那,托黄兄见缝插针为小弟行几桩善举,为老人家祈福吧。” 黄大龙闻听此言,肃然而起,拱手说道:“爵爷乃仁孝之人,仁孝者必有福报,爵爷所托黄某敢不从命。” 说了这桩正事,又说了一会闲话,旺财来报晚宴已齐备,黄大龙四人慌忙起身说不敢,李熙捉住不让,一番推辞后,黄大龙五人还是留下了。李熙来见黄大龙前,已经派人去叫了刘默彤、崔玉栋、李老三来作陪,这场饮宴从申时初一直持续到酉时末,菜翻五味,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而散。 送走了黄大龙五人,刘默彤对李熙道:“昨日梅榕来找过我,说此番得丐帮相助解了大难,又说你出了一百贯请他们,我就知道你有意想撮合我们跟丐帮结缘。这两年我不在长安,仲恭嘛,他是豪门子弟出身,自然不屑跟他们打交道,故而我锦衣社跟他们一直冷冷淡淡。丐帮如今已经成了势,咱们再冷落人家也不合适,我就借你搭设的梯子攀过去,巴结巴结人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熙搓着手,讪讪笑道:“你不会怪我插手管你们家事吧,我只是想” 刘默彤把手一挥,道:“你不必说了,是非好歹我还是分的清的。” 李老三见二人说完了话,凑过来问李熙:“你几时动身,我的行囊可是备好了,就等你的信呢。” 李熙掐指算了算,说道:“明日是不成了,后日也不成,那就大后日吧,大后日一早,我去找你。” 李老三道:“笑话嘛,自然是我来找你,你这拖家带口的多不方便。” 李熙道:“要说拖家带口,我家有你家大吗,怎么,此番去你不带嫂子侄儿们?” 李老三嘿嘿笑道:“做官的带着老婆上任,也只有你这等傻瓜才干,我嘛,只带我的绿珠去,哈哈” 这厮咧嘴大笑,得意之态尽写在脸上。李熙故意问他:“刘老太君开恩把人还给你啦,谁帮你说的情?是刘府大公子吗?看来茉莉、流云两个还是蛮得宠的嘛。” 李老三道:“她俩得宠是她俩的事,与我无干。大公子倒是的确出马帮我说情了,奈何老夫人照样不买账,无奈何我是打算一个人上路了,山妻瞧着我可怜,这才去跪求老夫人,老夫人才肯开恩放了绿珠。” 李熙道:“嫂子是好嫂子,你可不能辜负了她,外有野花千朵香,也不及家花一朵养人呐。” 李老三叹道:“她为我生养了六个子女,我能把她怎样,有这六个小子拴着,她这辈子还不是吃定我了?其实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就接她们母子过去,拖儿带女的可不比你一妻一妾走这利索呀。” 约好了来日去拜访传奇的李三嫂,送了三人出门,李熙去约崔莺莺向杨老夫人道晚安,得到回答是崔莺莺和沐雅馨都在西院,李熙赶过去时,见崔莺莺正坐着陪老夫人说话,沐雅馨则立在一旁侍奉茶水。本来十分恭敬的她,一见到李熙来,顿时有些不稳重了,挤眉弄眼,牙齿咬着嘴唇朝李熙做鬼脸。 056.行前 何为恃宠而骄,沐雅馨眼下就是。 李熙只瞄了她一眼,没再理睬她,给杨老夫人行了礼,又接受了二女的回礼。 老夫人笑着问:“听说你跟五个乞丐在外面喝了一下午酒,你真是越来越能耐啦,什么朋友都敢交啊。” 李熙笑道:“您可别瞧不起他们,他们可是长安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萨呢。” 便把丐帮这些年做的好人好事添油加醋地向老夫人描述了一番,老夫人听完了冷哼道:“他们这么做是在邀买人心啊,这个黄大龙没安好心,这样的帮会也不是好帮会,我看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你不要跟他们走的太近。” 李熙答道:“我有分寸,所以黄大龙要进来给您磕头,我就没让。” 老夫人点点头说:“你能拿主意,那就好。你几时打算动身,君王的差遣可耽误不得,得心里有杆秤,该走时要能走的了。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要睡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 三人一起拜别了老夫人,出得门来,忽然彼此间都就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尴尬只是暂时的。下午在书房里夫、妻、妾三人已对今后三年的主要工作做了分工,崔莺莺负责管家,沐雅馨负责生娃,三年后崔莺莺既管家也生娃,沐雅馨则继续生娃。至于李熙,自然是尽到一个做臣子的本分,帮着君王打理好国家,闲暇时写写诗,做做画,种种草,养养花,指点崔莺莺管家,帮着沐雅馨生娃。 因此出西院后不久,沐雅馨便向崔莺莺跪别,回了后园书房,崔莺莺也带着如花似玉走了,孤零零地只留了李熙一个人,想着新婚第二夜就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空房是不是太不人道了,自己要不要矫情一下过去问候一声,陪陪她说说话什么的,纠结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我矫情个屁啊,去了才禽兽呢。 想通这一节,李熙倒背双手哼着小曲施施然迈步去了后花园。 按此时的婚俗,新妇进门后三日内都不需要操持家务的,不过崔莺莺改了这个规矩,入门的第二天她就挽起袖子,操持起主妇事务来。一大清早,她率领如花、似玉两个丫鬟就在厨下忙着准备早饭了,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崔门大小姐,上上下下忙了个灰头土脸,终于完成了她平生第一次早餐。 这让李熙觉得很惭愧,如花来喊他吃饭时,他还高卧未起,沐雅馨则横在他的身上也睡的正香甜。推醒沐雅馨,二人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匆匆忙忙地洗漱了赶来饭厅。沐雅馨眼尖远远地望见老夫人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唬得不敢向前。 李熙也觉得沐雅馨晚起跟自己有着莫大干系,遂“打发”她去厨下拿酱菜,掩护着她脱了身。 杨老夫人脸色的确不大好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这倒并不是因为沐雅馨晚起的缘故,今儿一大早她得到了一个噩耗:昨夜四更天时,戚氏在家中病故。 老太太木呆呆地坐在那,长吁短叹,喃喃自语道:“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才三十九岁的年纪,前两年来跟我说她心口疼,我让她在家养两天。人的命怎么就像那树上的叶子,说没就没了呢。当初我要是劝她找个郎中瞧瞧或许就” 崔莺莺跪侍在她身侧,对老太太的这番嘀咕也不敢插嘴,戚氏跟了老夫人三十几年,猝然离去,这份哀伤又是用什么语言能劝解的了的? 崔莺莺和沐雅馨都是父母双亡的人,这种阴阳两隔的离别之苦,她们都是曾经有过深切体会的。无人敢做声,都陪着老夫人伤悲。 李熙心里头却是别样滋味,戚氏走的太突然,突然到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感到诡异,这真的仅仅只是一桩不幸吗?谁又知道。 饭后,老夫人不顾老迈之躯硬要去戚氏家中吊唁,李熙要陪着,老夫人不让,却拉着沐雅馨说:“你陪我去。”丢下李熙和崔莺莺走了。 送别了老夫人,崔莺莺又要去收拾碗筷,被李熙喝止了,也懒得说她什么,就打发她说:“回去梳妆打扮打扮,随我出门访友。” 崔莺莺费了半个时辰时间打扮自己,这小女子做什么事都这样,一旦认准了值得去做,她就非要做到极致不可,这与沐雅馨大大咧咧的性子完全不同。 在等待她漫长的梳妆过程中,李熙让旺财把李十三叫了来。刘默彤前天给了李熙一张提货单,上面写着鲜荔枝一千斤。李熙打发李十三去提,新荔枝运回杨宅后,发现无处可放,李十三就出面向开木器店的常掌柜借了间空房存放。 虽然什么都没说,李熙也明白刘默彤送他鲜荔枝的目的,收完贺客的礼物后,总要回礼,虽说只是个意思,但要把这个意思表达好了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回礼太重没必要,太轻了太平常了又会让人觉得受了轻视,说你瞧不起他。这一千斤鲜荔枝来的正好,这东西是岭南特产,由他这位岭南道韶州参军拿去送人很合身份,这东西在旺季市价并不算高,可是这季节市场上早就断了货。有钱也没处买去,此刻拿出去送人,稀罕,有品位,让人觉得你心里装着他。 自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后,李熙就让账房按照拜帖、礼单和账本记录把拜客名单整理了出来,按亲疏远近,高下贵贱,随礼多寡分门别类,一一列出来,打发李十三招募了几个闲汉一家家地送过去。 李熙没把李十三当外人派了这桩差事给他,李十三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干的十分卖力,带着几个闲汉驾着马车一家一家,送的及时又妥当,送的人人满意。婚后的第二天他就完成了八成的派送任务,第三日趁着清早又把剩下的两成也送完了。这天清晨正在盘点清单,准备吃完早饭就来见李熙交差,没想到旺财先来了。 他随着旺财来见李熙,把事情摘要禀报了一番,对于向李德裕、仇士良、魏谟、赵晓这些重要的人脉关系,李十三一一做了详细禀报。 057.行前2 李熙听了甚感满意,于是对李十三说:“后日我就要启程南下,你这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十三笑道:“我就一个人,随时可以走。” “怎么是一个人呢,你夫人呢。” “兰儿她不愿跟我去。”李十三说,一看就知道在说谎。 “行啦,把她带上,你这个年纪身边没个女人那成,带上她吧。” 李十三搔了搔后脑勺,有些不大好意思,本来他是不想带媳妇兰儿去的,嫌她累赘,兰儿跟他闹了两天说不动他,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一连几天没见面,李十三不觉还真有些想念。只是一时拉不下脸,又怕自己心一软把她接回来,走的时候甩不掉,其实就他本心来说已经改变主意想带兰儿去了,只是大话说出了口,他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一时没台阶下罢了。 如今李熙给了他一个台阶,李十三满心欢喜。 遂把此番公干剩下的三贯多钱还给李熙,就要忙着去接兰儿回来。李熙叫住他,把这三贯钱掷还给他,李十三不肯收,李熙笑道:“你们夫妻闹别扭,这路还怎么走?多买点东西孝敬孝敬你丈夫娘、小姨子,让她们替你说说好话,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上路才是正经。” 李十三拜谢了,含着泪出门张罗去了。 崔莺莺终于梳好了装,众人齐声叫好,李熙却觉得不咋地,还不及她素颜时好看呢,不过众人皆叫好,她自己也喜欢,那自己也装着喜欢吧。 李老三两口子一早就起来忙活开了,平山子杨赞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还带着新婚妻子,两口子都觉得人家成婚之后第一次出访就到咱家,这份荣光可不小啊。 李三嫂刘氏是个高大丰壮的女汉子,大咧咧的十分豪爽,一见崔莺莺的面就说:“哟,小脸咋这么黄呢,眼圈还红彤彤的,哭过?”旋即便对李熙怒目而视,说道:“大兄弟你这可不成,莺莺她还是个孩子呢,你可不能光图自己快活,你得惜乎着她,弄坏了身子,那是你一辈子的过,你一辈子都内疚。 “你就拿你嫂子我来说,自幼习武,身体壮实的跟头牛似的,我十六七那会,一只手提一桶水,绕着城墙也能跑三圈,我拎了篮鸡蛋上街卖,路上遇到俩痞子,嬉皮笑脸的说要拿我俩鸡蛋回去尝尝鲜,我挥篮子就掼他脸上去了,红的黄的流了一地,他姥姥的,敢讹我 “可你再看看现在嫂子我,又如何呢,自打跟他成了亲,七年间生了仨丫头仨小子,如今你再看看我哟,腰也粗了,腿也细了,皮肤也松了,腰疼还怕冷,怪谁?你说怪谁?还不是你这没溜的兄长给折腾的嘛,大兄弟我说唉,你们别光听我说,你们进来坐呀。” 李熙笑着告饶道:“嫂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改,我改还不行吗,侄儿们都在呢,这话咱回头再聊,你瞧,让他们听见多不好呐。” 刘氏讪讪笑道:“怪我,怪我,我一着急就嘿嘿,来来来,大兄弟你跟弟妹第一回登我门来,没啥好招待的,小门小户的也整治不出啥像样的东西,就是鸡鸭鱼肉,菜不咋样,酒得喝好!今天不醉不归,谁半道装孙子,谁他妈就是乌龟王八羔子。” 李熙:“” 崔莺莺:“” 李老三:“哈哈哈” 傍晚,杨赞夫妇大醉而归。 醉中不知日月行,人间已过三百年。 因为在李老三家饮了太多的酒,一场浓醉,李熙直睡到二日清晨方醒,当他发现自己光溜溜和同样光溜溜的崔莺莺并头躺在一个被窝里时,一股强烈的负罪感促使他一跃而起,抱着自己的衣物落荒而逃。 时间尚早,杨宅沐浴在一片清白的宁静中,周围没有一个人,李熙也就壮着胆子,掩着要害,一路快走如小跑般进了后花园。 一路畅行,到了书房门前却受到点小阻碍,门被从里面反闩了,推不开,睡美人此刻定然还在高卧,三两声是喊不醒的,李熙于是绕到房后准备翻窗而入。 沐雅馨的梳妆台就摆在临近后窗的地方,此刻铜镜前正披头散发地坐着个人,一门心思想着偷袭沐雅馨的李熙先是没注意,等到他发现时,一条腿卡在外,一条腿卡在内,正是不上不下的时候。 “哇,鬼呀!” 李熙一声惨叫后,身体向后仰去,失去重心后的身躯先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后空翻,紧接着就骨碌碌滚了出去,惊动了早起在花丛间闲逛的花花狗一路狂吠追了去。 “唉哟”一声李熙总算停止了滚动,不远处就是池塘,深秋的早晨掉进池塘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享受。 摔了一跤后,李熙的脑袋反而清醒了过来,光天白日的哪来的什么鬼,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的“女鬼”一定就是沐雅馨,小女子一定恨我昨晚夜不归宿,在那发神经呢。 那“女鬼”自然就是沐雅馨,听到门外花花狗汪汪叫,她就追了出来,一身素白裙,依然披头散发,不过此刻的她哪里是什么女鬼,分明是个勾人摄魄的女妖精嘛。 “要死的,大白天的坐在屋子里吓人么。” 李熙揉着青肿的小腿杆,深情地埋怨道,沐雅馨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他,既没有娇嗔耍刁蛮,也没卖乖玩柔顺,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眼圈红肿,眼睛上似乎还布满了血丝,一夜之间人憔悴了。 “怎么啦?失魂落魄的?”李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疼惜地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稀里糊涂的就一定是如花似玉那两个笨蛋把我留下的,我完全是身不由己,也怪你,我夜不归宿,你为何不来找我呢。” 李熙很想倒打一耙,不过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牵强,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 沐雅馨没理睬他,仍旧呆呆地发呆。 “真是作怪了,这小娘子今天怎么了?” 李熙一边嘀咕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衣衫套上,很奇怪,大冷天的自己为何不在崔莺莺那把衣裳穿上再走呢,就算在她卧室不方便,卧室外面还有两间房呢,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自己光着身体冒险走这么远呢? 不明白,真奇怪。 “嗨,你究竟怎么了?” 058.行前3 胡乱穿好衣裳后,见沐雅馨还在发呆,李熙忍不住又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着我的手,数一数一共有几根手指头?喂,你魔怔了吗?” “谁魔怔了,我没魔怔。” 沐雅馨懒洋洋地答道,旋即就在李熙面前跪了下去。 “喂你搞什么,这样我不习惯的,要不我们还是到屋里吧。”李熙猥琐地笑着。 “你腰带歪了,我帮你整整。”沐雅馨神不守舍地答道。 “哦,腰带歪了我会整,你起来吧,地上凉。” 李熙面红耳热的整好腰带。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沐雅馨方幽幽说道:“你说,戚大娘多好的一个人,却落得这么一个凄凉的下场,这是为什么呢,她痛叫了一夜才死的,老天何其不公,让一个好人死的这么凄惨。” 沐雅馨告诉李熙她陪着老夫人去吊唁戚氏,看到了她的遗容,血肉模糊的一张脸,已无半点完整的皮肤。据戚氏的丈夫说她死前痛苦万分,捂着肚子满地打滚,痛的咬碎了自己的牙齿,痛的用头撞墙,痛的双手没命地抠抓自己的脸 亲眼目睹母亲死前惨状的妞儿吓的连声尖叫,躲在柜子里不肯出来,一天一夜呆痴痴的一言不发,不吃不喝。 戚氏的丈夫由此怀疑妻子是被人下毒毒死的,他到长安县告了官,官府派了捕快和仵作来验尸,结论却是戚氏得了“绞肠痧”而死,并无人下毒,衙门以谎报冤情要判打戚氏丈夫三十大棍,左右邻居一起为他求情,又使了若干银钱方才作罢。 “‘绞肠痧’是个什么东西,有这么厉害吗?”不知为何李熙总觉得戚氏的死有些奇怪。 沐雅馨幽幽答道:“我问过郎中了,郎中说人患绞肠痧,心腹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绳转,或如筋吊,或如锥刺,或如刀刮,痛极难忍。轻者亦微微绞痛,胀闷非常。” 吐了口气,沐雅馨又说道:“这病来势汹汹,迟误极易丧命。” 李熙道:“这么说也是她命运不济了。” “戚大娘的邻居里就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老郎中,病发之初,老郎中就被请了来,竟也是束手无策。”沐雅馨说到这句话时,眼眶里蓄着泪花,哽咽说道:“我娘说,我爹就是得‘绞肠痧’死的,死前也好痛苦。” 沐雅馨终于忍不住泪雨磅礴而下,李熙承认自己对女人的泪水全无一丝一毫的抵抗力,所能做的也只有借一副肩膀给她做依靠了,李熙揽沐雅馨入怀,任她哭了一会。 沐雅馨推开他,擦擦红彤彤的眼,说:“我失态了。” 李熙道:“有什么关系,很真实啊。” 沐雅馨低声道:“不好,我把鼻涕涂你衣裳上了。” 李熙道:“无所谓,反正又不用我洗。” 沐雅馨终于破涕为笑,李熙继续安慰她说:“人这一生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人的体质各有异同,同样的病生在甲身上无碍,生在乙身上就是绝症,再说郎中毕竟是人又不是神,总有他无能为力的时候,人死了,心里记挂着就行了,若为此伤了自己的身体,她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哦,对了,戚大娘家境如何,你看我们是不是表示一下呢?” 沐雅馨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大体也能过的去吧,不过戚大娘这一去,小妞儿就可怜了。”说到这沐雅馨脸颊忽然一片酡红,嗫嚅道:“我,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你想收她做义女,不成,不成。你自己还要人照顾呢,哪管的了她?再说人家还有爹呢,怎么做对她不是好事。”李熙把手直摇。 打消了沐雅馨的这个疯狂念头后,李熙琢磨了一下,又说道: “要不这样吧,老夫人面前也没个应声的人,顾大嫂她们究竟年纪大了,精力又不济,要不跟妞儿父亲说说让妞儿回头到这边来,在老夫人面前听使唤,咱们把戚大娘的那份工钱开给她,也算是了了戚大娘的一桩心事。你看如何?” “事是好事,不过,你的正牌夫人会同意吗?” “你什么意思?” “戚大娘的工钱只比杨管家差一百文,每月六贯四呢,花六贯钱请一个五六岁小妮子,你精明算计的正牌夫人会同意吗?” 李熙在沐雅馨头上点了一指,哈哈笑道:“你这是小心眼,还是专意挑拨离间,如此善举,你放心她一准赞成。” 沐雅馨哼道:“我不信。” “不信就回去把头梳好,跟我一起去见她,我让你看看我杨赞的夫人还是通情达理的。” 李熙说的得意洋洋,沐雅馨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没兴趣。” 一扭头回了屋,李熙正要追过去,花花狗从屋里蹿了出来,拦在台阶上冲着李熙呲牙咧嘴,汪汪叫个不停,乐得沐雅馨在屋里哈哈大笑,笑完又抹眼泪,可怜兮兮地说什么普天之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论忠诚还不如一条狗。 本以为会激怒李熙生猛地冲进来,说过半天却不见外面有动静,人不应答,连狗叫声也没了,沐雅馨忍不住了,她擦擦泪,理了理乱发冲出门来看,却见后花园的花丛间李熙正摇摇晃晃地拈花惹草呢,花皮狗围着他又蹦又跳,乐不可支的样子。 沐雅馨退回书房,砰地关了门,这回她是真哭了,骂一声人不是好东西,又骂一声狗也不是好东西,骂着骂着泪如雨下,哭湿了几条手绢。 戚氏暴病而死,老夫人心情难过,早饭也就吃的草草,李熙于是趁机提出让妞儿过来服侍她的主张,并建议将戚氏的工钱开给她。老夫人面色稍安,称赞说:“难得你有这份心,好,就这么办。”老夫人发了话,崔莺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饭后崔莺莺扶着老夫人回房去,李熙擦擦嘴,得胜似地望了眼侍立一旁的沐雅馨,后者向他示威似的挥了挥拳头,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发出不以为然的一声冷哼。 李熙离开饭厅,沐雅馨也跟了过来,亦步亦趋,李熙回过身道:“我有要务处理,你在旁边不方便,回避吧。” 也不顾沐雅馨吹胡子瞪眼,一径去了。李熙的确是有要务要处置,从长安到韶州四千余里,拖家带口的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多事他得亲自打理才成。 059.十里相送 离别总是痛苦的,可是人生又总免不了离别,在长安呆了七天,到了该离开的时间了,人说一辈子也只是弹指一挥间,那七天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李熙要说他在长安的这七天过的充实,过的难忘,终身难忘。 李熙动身赴任的那天,老夫人早早地就起来了,亲自到厨下坐镇,看着厨子们为自己的孙儿准备早饭,若不是眼睛瞎了,老人家一定还要挽起袖子亲手上灶台调上一杯羹,不过现在她也只能坐在那动动嘴啰嗦两声。 这天的早饭吃的无比压抑,虽然人人脸上都含着笑,却又是人人在笑的时候都含着泪。老夫人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她的泪流在心里;崔莺莺眼中是含着泪的,虽然她始终在笑,两颗洁白的小兔牙在晨光中闪耀着光芒;沐雅馨眼圈也红红的,一半是因为熬夜,一半是因为舍不得离开长安的这个家和墙外的那个家。 李熙强忍着心头的酸楚,咧着嘴在笑,笑的让人觉得他有些没心没肺。李熙却觉得自己很看得开,既然离别是不可免的,那么笑笑又何妨呢,无非是一次离别又不是永别,不必搞的那么神伤吧。 刘默彤、崔玉栋一大早先去了李老三家,昨晚在李三嫂的一手操办下,绿珠正式进了李家门,主妇忙里忙外,脚不沾地,忙的有些失魂落魄,一对新人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自觉加入忙碌中,结果是一家三口人忙活到大半夜,把里里外外收拾的一尘不染。 然后彼此望望满面尘灰的脸,都尴尬地笑了,李三嫂催促新人赶紧入房行夫妻之礼,二人还有些磨叽,李三嫂火了,砰地一拍桌子,黑脸如铁打的战神雕像,唬的李老三膝盖习惯性软了下去,绿珠见靠山倒了,也忙跪了下去。 气得李三嫂哭笑不得,终于吐了一口闷气先扶起了绿珠,再瞪着眼令李老三起来,欢欢喜喜地送二人进了新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李老三又溜到了她的房里,死皮赖脸的缠着刘氏不放,花言巧语说了一箩筐,结果夫妻解开心结,和好如初,一晚上说说笑笑,哭哭闹闹,折腾来折腾去,结果是谁也没睡好。 清早出门时,李老三是个黑眼圈,李三嫂的眼圈则又黑又红。 六个孩子年纪还小,又得到父亲不久就将接他们去郴州的承诺,一个个欢天喜地,反倒嫌母亲磨磨蹭蹭,埋怨说爹和小姨娘都要走了,你还在屋子里磨蹭个啥。 李三嫂一直磨蹭到行李装上马车,绿珠已经登上马车,李老三准备上马时方才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里面除了装有几件李老三的换洗衣裳,另外还有五贯钱,那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一直留着预备不时之需,此刻也一股脑的拿了出来。 眼圈又黑又红的结发妻子打发了眼圈同样红红的丈夫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家小院就再也没露头。李老三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故意骂骂咧咧地跟刘默彤和崔玉栋说:“你瞧这老娘们,我这是去做官,又不是去刑场,哭哭啼啼的作甚,真是个没见识的老娘们。” 已经骑上了马的刘默彤和崔玉栋相顾而笑,急催他快走。 车子来到丰邑坊杨宅外,门前停了两辆马车和四匹马,一辆马车是给崔莺莺和如花的,另一辆坐着沐雅馨、似玉和行李,李熙、李十三、旺财各乘一匹马,还剩一匹马留作备用。那条断了半截尾巴的花皮狗也带上了,围着沐雅馨坐的马车打转,抱它上了车,它呆不住,不一会又跳了下来。 再三催请后,李熙终于露了面,眼圈红红的,低着头,他是刚从老夫人那出来。 临别之际,老夫人不仅又交代了他许多话,更拿出自己的体己要他带上,李熙哪里肯收,自然是百般推辞,怎奈总也推脱不掉,只好答应带着,不过一转身的工夫后,李熙又把这笔钱交给了杨福,托他保管,留作应付不时之需。 此前一天晚上,李熙和崔莺莺以家主家主母身份宴请了杨家的一干老家人,交代了自己走后之事,鉴于杨福、老顾均已老迈不堪,李熙就提拔了杨福的孙子杨艺做杨宅管家。 杨艺年纪只有十八岁,为人朴实、宽厚、踏实、肯干,有杨福在背后为他撑腰,李熙觉得把家交给他打理自己十分放心。 打发哭哭啼啼的崔莺莺和沐雅馨上了车,李熙最后深情地抬头望了眼门楣上的杨宅匾额,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就翻身上了马,那一刻,他的心情有几分沉重,有几分复杂,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 长安城西十里亭,设在一条南北走向的驿道边,这条驿道向北通往天德军,继而延伸到大漠、草原,而它的另一头则通往遥远的南方,一个花草茂盛,冬天很少见到雪的地方,一个李熙视为生途的地方。 十里亭外已经摆好了送别酒,让李熙惊讶的是李德裕、魏谟、赵晓三个人都在,此外还有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一个十四五岁的文静少年,一个面容清秀透着一股子市侩狡诈的小太监。 李熙慌忙下马和众人见了礼,李德裕捧过一杯酒说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此向岭南无故人。”李熙道声多谢,饮了酒。李德裕又端起第二杯酒,说:“无忧先生闻贤弟今日离京,特意托我敬你一杯水酒。” 李熙唬了一惊,暗道:“她竟然还惦记着我,什么意思?”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欢喜地说道:“难得先生还记得杨某,受宠若惊啊。” 李德裕笑道:“记得自然是记得,无忧先生的脾气是她不喜欢的她就绝对不会去做,她手底下可没有八面玲珑的管家替她打点关照。受宠若惊嘛,也是要的。想那无忧先生性情何等孤傲,何曾将世俗礼法放在心上?我与她交往多年,一年要见多少回,熟的不能再熟了,结果又怎样呢,我几次离京从未得她一杯水酒相送。唉,想想贤弟你,愚兄我都嫉妒了。” 经历了曲江诗会后,李德裕是把李熙当自己人了,此番李熙大婚他一个人就送了三百贯的礼金,占李熙婚礼礼金总收入的十分之一还强,而且大婚之日,他还亲自邀了二三同僚前来捧场,给足了李熙面子。 由此李熙相信李德裕说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他或许真的是嫉妒自己呢。 李熙笑了笑,赶紧饮了郭无忧托人代敬的那杯酒。心里却也不免暗暗自得起来,我李熙何德何能连皇帝小姨子也对我青眼有加,这可让我怎么承受的了呢。 胡思乱想了一阵,来到了魏谟面前。 魏谟举杯在手,仍是那副目高过顶的姿态,半望李熙,半望着天,说道:“楚地天阔,我祝你此一去鹏程万里,他日衣锦还乡来。” 李熙道:“我祝兄长早日觅得如意嫂嫂。” 魏谟哈哈大笑,说道:“姻缘这东西得讲个缘字,觅不得,觅不得。”饮了酒,他拉着李熙,指着身旁那个十四五岁的文静少年道:“这位就是你要找的杜牧,杜牧之。” 李熙唬了一跳,忙深施一礼,杜牧还了礼,却笑道:“不知无敌兄何故非要见我呢,想我杜某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文、才、武、德哪有一样拿得出手的?论家世嘛,自祖父故去也是王小二过年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熙笑眯眯地说道:“牧之兄或有不知,我杨赞旧日曾得仙人指点,略懂得相面之术,贤弟今日虽不鸣不放,籍籍无名,他日却将以文采名动天下,愚兄在想你我缘薄交情浅,不如先烧个冷灶挂个号,待他日你名动天下之际,咱也好沾沾光。” 杜牧笑了笑,抬手谢道:“承兄美言,他日若得虚名万不敢忘兄长今日吉言。” 惹得众人哈哈一笑。 赵晓捧杯上前说道:“杨无敌一定没想到我会来吧,你大婚之日也不给我发份帖子,我琢磨来琢磨去,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结果我就没去,想来你不会见怪吧?” 李熙道:“你人忙不来也就罢了,何以来东西也不来呢,念在兄弟一场我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今天有没有带来补上。” *微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盒献上,说道:“我兄大婚,聊表敬意。”不待李熙动手,自己打开了,却是一副碧玉镯子,李熙虽然不懂得玉石,但见他如此显摆知道绝非凡品,忙推辞道:“跟你开个玩笑,不用就当真吧,你在鄂王面前听差,有不得已的苦衷,分不开身我是知道的,你大老远的跑来送我,足见友情,方才的话都是玩笑,莫要放在心上。” 赵晓道:“不收?莫不是瞧不起我?” 李熙大惊,忙笑道:“岂敢,岂敢。”赶紧收了交给一旁的旺财。赵晓这才笑眯眯的拉过李熙,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话,听的李熙连连点头,末了拍着胸脯说:“兄长只管放心,些许小事包在我身上了。” 赵晓撇撇嘴,不乐意地说道:“你可不能当做小事,皇家没小事。” 李熙忙改口说:“我说错了,皇家的事都是天大的事,我一准尽心尽力办的妥当。” 060.龙兄虎弟 赵晓跟李熙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要求他在韶州那边看到什么稀奇古怪,好玩的东西捎两样进京来孝敬鄂王李湛。李熙心里想这种事还用得着你吩咐,李湛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我能不巴结吗?想到赵晓是李湛面前的大红人,自己要攀上李湛这棵大树还少不得要他帮忙,对他说的话自然是能听就听了。 跟赵晓嘀咕了会,赵晓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铜牌递给李熙,悄悄地说:“这是五坊使的腰牌,你带上,看到什么稀奇玩意,就以五坊使的名义拿过来,看谁敢不给。” 唐玄宗开元年间,置有五坊宫苑使,管理宫廷禁苑中树木花草种植养护和四方贡献来的珍禽异兽饲养训调的机构。五坊指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五个单位。 这些雕、鹘、鹰、鹞、狗是经过专门训练,专供帝王打猎时捕捉猎物之用。开元十九年以后,相继有牛仙客、李元祐、韦衢、吕崇贵、李辅国、彭体盈、药子昂等人都充任过。他们或者是朝廷的大官,或者是宫内的宦官都是皇帝亲近而又靠得住的人物。此后五坊迁入宫内,专由宦官执掌,成为内诸司使之一。 各坊供职的小儿面容姣美,聪慧敏黠,时人称之为五坊小儿,仗着皇帝的权势在京城内外横行无忌,官府士民无人敢惹。赵晓曾在五坊任职,有这腰牌不稀奇。李熙虽厌恶五坊小儿作恶多端,却也知道这腰牌的好用之处。 赵晓给,那就收着呗。 敬了杯离别酒,李熙望向那个小太监,询问道:“某与尊驾有故吗?” 小宦官笑道:“参军不识的小人,小人今早之前也不识得参军,不过现在咱们也算是认识了,小人汪覆海,奉仇给事之命来敬一杯送别酒。” 李熙吃惊道:“恕罪,恕罪,原来是仇公驾前差遣。”忙饮了汪覆海小太监敬的酒,说道:“仇公美意,杨某拜领,请汪兄上达尊前。” 饮了五家六杯酒,李熙脸颊微红,他向众人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魏谟赞道:“好一个江湖匪类,无敌兄,你这一去必然飞黄腾达呀,哈哈哈” 李熙已经上了马,向众人再次拱手别过,这才催马向南,这时刘默彤慢慢地靠了过来,他打趣道:“你跟仇士良是怎么回事?他竟还派人给你送行,还有鄂王那,总管赵晓亲自出马,那对玉镯子价值至少两千贯,你面子不小嘛。” 李熙一听镯子价值千金,忙回头对旺财说:“那赵总管送的东西交给夫人保管。”眼看着旺财翻身下马捧着盒子送给了崔莺莺,方才放下心来,这才回答刘默彤道:“汪覆海来的莫名其妙,我也猜不透仇士良是什么打算,想来或许是上回我在太极宫帮他解了围,他感念在心吧。至于赵晓嘛,他呢是为了讨好鄂王,想让我帮他在岭南那边替他寻摸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这镯子嘛,无非是定钱而已,我与他之间清白如水,没什么瓜葛的。” 刘默彤道:“仇士良这个人这两年很得宠,不过能不能出头还得走着瞧,他四处在招兵买马,这样的人野心太大,你可要小心。” 李熙应道:“我晓得了,多谢提醒。” 向南走出五里,是一条小河,河流弯弯,河水曲缓,河的两岸没有一棵树,全是泛黄的草,它们泛青的时候一定很美丽,现在也别有风味。 河上横着一座石桥,桥头新搭着一座席棚,席棚下聚集了二十三个锦衣少年,为首的却是郭仲恭、梅榕两个。原来锦衣社的一帮兄弟早就在此等着为李熙、李老三送行了。 郭仲恭提着酒壶迎过来,抓住李熙的马缰,回首向一干弟兄说道:“来来来,咱们向我锦衣社的大恩人敬杯送别酒。” 一伙人嚷嚷着真的来敬酒,李熙慌了,摆手喝道:“诸位且慢,诸位大老远的过来为我送行,我感激不尽,可是这话要说清楚,说大伙是兄弟,我求之不得,说我是你们锦衣社的恩人,我何曾施恩于你们了,这个我愧不敢当。” 郭仲恭道:“兄弟,你就别客气了,你在中间牵线搭桥帮我们跟丐帮结交,这不是大恩一件吗?你以为我郭仲恭眼高于顶不想跟丐帮结交吗,特么的是小人从中作梗,想结交结交不上,你这一帮忙,妥了,黄大龙约我下月初城南盟誓,咱们锦衣社正式和丐帮定盟,试问这长安将来是谁家天下,肯定是咱们两家的拉。哈哈,兄弟费心费力为咱们锦衣社着想,当不起咱们的恩人吗?” 回头一问,众人皆曰:“当得!” 梅榕扭扭捏捏举杯来到马前,啧啧嘴道:“恩人好大的架子呦,咱们这么多人敬酒,你就好意思坐在马上不动吗?” 李熙道:“梅兄,兄弟们敬酒我乐意还来不及呢,可是这桩公案我们可得说清楚,促成锦衣社和丐帮交好是你和刘大哥,与我什么相干,我可不贪这功。” 梅榕道:“瞧你说的,你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嘛,仲恭不是说了吗,谁念着咱们的好,谁就是咱们的锦衣社的大恩人,那你说说,你究竟是打心里念着咱们的好呢,还是成天合计着算计咱们呢。” 哦,众人轰然起了一哄,有两个少年趁着李熙和梅榕说话不备,悄悄游走到他身后,一个猛然一推,一个猛然一拉,不要说李熙的骑术本来就稀疏平常,换成是个骑术精湛的也只有落马扑街的份。 李熙跌下马来,却没有扑街,他至少被四五双手接住了,还没等他弄明白将要发生何事呢,众人便已齐心协力地把他抛向了高空, 步步高,步步高升,曾经何时,李老三就曾被他们如此捉弄过。 “又来?”李熙惨叫了一声,吓得面容无色, 好在怕归怕,可怕的事却一直没有发生,锦衣社的一伙人把李熙向高空抛掷了数十下后,总算玩尽兴了,这才安安稳稳地把他放下来了,不过李熙仍觉得天旋地转,双股震颤,站立不稳,直想打跌。 这锦衣社行事也够霸道的,认准了你是他们恩人,你不做还不行。无奈李熙只能违心承认自己的确是锦衣社的大恩人。 得此结果,郭仲恭就代表一社兄弟郑重其事地送了他一枚做工粗糙的铜戒指,上面阴刻着“锦衣社”,“长安”,“杨某”七个字,郭仲恭郑重其事地承诺,作为锦衣社的大恩人,凭此戒指可以一次调动二十名以内的锦衣社兄弟去干除杀人以外的任何勾当,而且在锦衣社开办的任何经营性产业里永久享受三折优惠。 李熙听了很动心,只是瞧着那戒指实在是寒碜,就问郭仲恭:“为何不用黄金做戒指呢,一枚指环而已,能费多少金子?用铜是不是太寒碜了?”郭仲恭憨憨一笑没有答话,梅榕摇着手道:“不能用金子,仲恭一年送出去何止千枚,甭说用金子用银咱们也得亏死。” 李熙眯着眼问郭仲恭:“凭着它真能享受三折优惠?” 郭仲恭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 李熙略有所悟,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为何锦衣社开办的都是日进斗金的大买卖却始终不温不火的原因了,他点点头问郭仲恭:“韶州有你们的产业吗?” 郭仲恭摇摇头。又问:“那广州呢?” 郭仲恭还是摇头,李熙最后问:“那岭南哪个州县有你们的产业?” 郭仲恭很爽快地回答:“都没有。” 梅榕插嘴说:“哟,您什么意思,真打算在那个不毛之地窝一辈子,你不打算回长安啦。你那指环是铜的,三年五载的又不会朽坏,先收着,等你回来再用好了。不过话可说清了,戒指只有一枚,丢了就丢了,恕不补办啊。” 李熙低头望了眼那枚做工粗糙的铜戒指,向梅榕竖起了大拇指,佩服他的确是深谋远虑。 刘默彤、崔玉栋、梅榕领着一干锦衣社弟兄在桥头与李熙拱手相别,郭仲恭则又送了李熙一段路,李熙几度催促他回去,郭仲恭只是不答应。过了一个土坡,是一片小松林,郭仲恭四下瞧着无人,按手指吹了声口哨,松林里出来了两个人,牵着马,背着行李。 郭仲恭跳下马笑嘻嘻地拉着两个人过来跟李熙见了礼,红着脸对李熙说:“这两位都是我的生死弟兄,在长安犯了点事,官府追缉的紧,无奈何相烦兄长带他们去岭南耍耍吧,待三年五载后,这边风声息了,再打发他们回来。如何?” 李熙心里淡淡一笑,恍然大悟,我道这郭仲恭为何突然对我这般热情,原来是有事相求。犯了点事,还不知道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呢。 李熙打量了这二人一眼,俱都二十出头,面容冷酷,目光坚忍,体魄雄奇,气度非常,一看就知绝非凡夫俗子。又见二人腰间悬着弯刀,而非附庸风雅的长剑,更觉二人的不凡之处。 于是便问二人的姓名,郭仲恭笑道:“真名不说也罢,兄长可以给他们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李熙低头默思片刻,说道:“二位皆龙虎雄才,便称张龙、赵虎如何?” 那二人拱手致敬,高兴地应允了下来。 抬手告别了郭仲恭,李熙骑着马跨过了小石桥,长安已经丢在了身后,过去也丢在了身后,一路向南,去向那陌生的希望之地。不回头。 061.安家落户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好,胃口也随之好起来。自离开长安那天起,李熙的精神和胃口就好的不得了,有陈弘志赠送的那张官凭,李熙一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大唐是个崇信佛道的国度,哪一州哪一县没有道观、寺庙? 这四千里路一路吃下来,李熙发现不光自己,一行人个个养的红光满面,尤其是崔莺莺,瘦瘦怯怯的她硬是被将养成了一个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妙人儿。沐雅馨因为深知李熙不喜欢身材臃肿的女人,这一路上她刻意控制饮食,饶是如此,还是小胖了十斤,挺的更挺,翘的更翘,愈发显得珠圆玉润、美艳动人了。 在郴州小住了几天,李熙跟在李海山(李老三的官名)屁股后面把新官上任须要做的那一套熟悉了一遍,算算时间将要过年,这才辞行继续向南。 新任郴州团练使李海山上任后发的第一支令签就是命一个小校,领着五十个精壮骁勇的土兵护送李熙上任韶州,论说四千里地都过来了,这区区四百里还能出什么事?其实不然,李熙此番南下,路是越往南走越惊险,到了郴州前已经是险象环生了。 出长安前,李熙把身上所有的八千贯钱全部兑换成了金条、银锭,重量虽然也不轻,但体积小多了,分开装载并不显眼,外人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官员去南方上任,想不出有多少油水可捞,打他主意的人并不多。 在京畿道,一行人走驿道宿驿站,沿途都是皇朝势力核心区,控制的紧,又能出什么篓子?即使偶尔拿出僧录司巡官的关防到邻近庙宇里打打秋风,李熙也是量力而行,绝不会为了几个钱跋山涉水访古寻幽,提前去给山贼拜年。 再说了,关中地区的庙宇虽多,所得的油水其实也不多,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庙个个都有朝中高官做靠山,对他这个九品巡官并不怎么买账,来了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走时也有礼品馈赠,礼数周到,热情礼貌,但油水不大。 小庙呢,普遍香火不旺,就算把大和尚剐了,也刮不出几斤油水来。 身上财物不多,又是在天子脚下,故此在关中是一路平安,不过自进入山南东道后,情况就不同了。大唐的南方近代一直平靖少战乱,民间远比北方富庶。这里的庙宇多且普遍香火旺盛,而又因此地远离长安,和尚们难得有京中大人物做靠山,对他这个巡官,那是敬畏有加,供奉自然也就十分丰厚了。 东西多了,遇到城镇就把一些暂时用不上,不易保管,不易携带的折价变卖一部分,但即使如此,东西还是多的带不了,于是只能增加马车和挑夫,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八个又变成十六个。 到了荆南境内,李熙又雇了三十五个挑夫和八匹马,待到了湖南境内后,则又另外请了二十个挑夫,抬着、担着、挑着,成了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声势壮大的后果就是危险与日俱增,南方地区远离京城,又少名城大邑,治安远不比关中清严,这一路上大意外没少出,小惊险更是不间断。好在李熙和李海山这些人也都是在风口刀尖上趟过来的,几个小毛贼还真没放在眼里。 此外,张龙赵虎和张末身手都不错,寻常人等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尤其张龙赵虎,若不是李熙严厉喝阻,这一路行来,也不知他二人手上沾了几条人命了。 回头一想,李熙对郭仲恭倒生出感激之心来,若非他让张龙赵虎兄弟俩跟着自己,这几千里路还真走不下来。感激完郭仲恭,李熙又在心里埋怨起陈弘志来,若不是他的那块巡官关防,自己也不必闹的这么狼狈。 不过埋怨归埋怨,李熙至此也明白了陈弘志的心思,他这是借自己之手敛财呢,自己这一路搜刮的二十几万贯钱财,只怕得有一大半要孝敬给他。 想独吞这笔财物?门也没有,人家如今是岭南道的监军,高高在上,弄死自己一个小小的参军事还不是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想通这一节,李熙突然发现自己虽然是被陈弘志给算计了,却也找到了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以后有陈弘志在上面罩着,得有多少钱可挣,有监军做靠山,看这韶州城还有谁敢为难自己?不过即便如此,李熙还是决定诅咒陈弘志一番,谁让你把老子当招财猫了,担惊受怕的替你敛财?这死老太监,活该你一辈子没女人缘。 有了这五十个精壮土兵的护送,加上张龙赵虎前头开道,从郴州到韶州这四百里路走的平平安安,途中也有几股不成气候的小贼想跳出来试试手气,只是待见有带弓箭骑马的甲士护送,顿时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南方的山贼普遍势力较弱,有个三五十人就足以雄踞一方了,若再有几张弓那必定要在旗号上打上“镇某某”的字样,因为他们已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若是让他们知道京西北麟州、夏州那一带的马匪动辄成百上千,弓马甲胄装备的比官军都强,染布赤心甚至拥众数万,攻城略地,戏耍十几万神策军形如儿戏,他们一定会羞愧的找块豆腐撞死。 到了韶州边境,韶州刺史常怀德派参军张思领三十个土兵迎接,众人又一路走驿道,自然更是平安无事。 韶州地处山区,户口九千六百六十四户,州境东西六百四十里,南北四百五十里。西北距湖南郴州四百一十里,西距湖南连州五百里,东北距离江西虔州五百五十里,西南有水路通往岭南道节度使驻地广州,约五百三十里。韶州州衙与曲江县同城,城郭不大,位置在浈江之西,只有东西南北两条街道,城区人口尚不及万人。 上任伊始,李熙一家暂时安置在州衙下设的迎宾馆中,新官上任自然免不了一番应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李熙在郴州时已经跟在李海山屁股后面看的纯熟。 官场的规则、潜规则,这一路上好为人师的李海山絮絮叨叨的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遍,至于韶州官场的情况,则在离京前他已经托人向岭南进奏院打听清楚了。 062.安家落户2 如此应付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处处妥当,只有一件事想来让李熙耿耿于怀,本来他是准备了两千贯见面礼献给韶州刺史常怀德的。官场的惯例,像他这样的九品官初次见面供奉上司三百贯为常例,多于这个数,那就值得上官另眼相看了。 不过常怀德此人有些不同凡响,此人平民出身,走科举之途起家,穷了半辈子陡然富贵,对金钱有着变态的兴趣,在韶州之前,李海山就提醒过李熙要认真对待。李熙思想自己初来乍到,跟陈弘志那边还没挂上钩,此刻还开罪不起他,于是狠狠心,咬咬牙,拿出整整五百贯钱去拜望,哪知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常怀德推脱有事,竟然避而不见,不得已李熙又加了五百贯钱和若干珍贵礼品隔了一天再次拜见,这次方蒙常怀德拨冗相见。 敷衍了常怀德后,李熙又拔了几根毛拜望了几个有分量的同僚,上任这一关,算是过了。 常怀德很豪迈地给了李熙七天假,让他好好安顿一下家室,参军嘛本来就是个闲差,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再说这都到年底了,该征收的税赋早征收完了,上贡的,给使的,留州的都已分判的妥妥当当,剩下的就等着过年吧。 因此之故,李熙到了韶州的第四天就开始为自己寻摸住所了,州里给的公舍实窄小破旧不说,关键是离着州衙太近,又与许多同僚挤在一块,实在是太不方便。 李熙从州衙里找了一个熟悉地理的衙役领着他走街串巷,四处寻摸,虽然是一州所在地,曲江县也算是上县,不过能入眼的房舍还是少之又少,寻来寻去,总难找到一所合意的,末了李熙改变策略,如果找不到现成的,索性找一块地皮,自己重起炉灶算了,在韶州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这拖家带口的,住处嘛还是马虎不得的。 既然是新宅宅邸,就不必非得在城区了,郊区风景也不错嘛,岭南地方虽说也有山匪,不过州治所在地,他们还是不敢造访的,至少州城周围五十里内安全还是有保障的,按照这个思路,李煦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终于在城东浈江和武江交汇处,一个名叫凤凰台的地方找到了一处风水宝地。 凤凰台是一座连片的小山,山势不高,林木却十分茂盛,虽然已经进入冬季,仍旧郁郁葱葱。此地隔江与韶州城相望,从陆地来回一趟约有七八里,若是乘船则只有二三里,山脚下有一座小渔村,约两百户人家。 李熙选中了凤凰台上一座与韶州城隔江相望的小土山,此地南临浈江和武江交汇的三江口,西面是滚滚江水,西北则是渔村,有独立的码头。土山上原建有一座民宅,院落很大,房屋不多,也十分破旧,一问才知道是原韶州司马的别业,那位司马调任他州后,家属也随之跟去,留下两个家人看守产业,而今是守之无益弃之可惜,形同鸡肋。 听说李熙有意购入,老家人满口答应下来,听说李熙也是官身,价格方面又做了优惠,算一算十分划算的。李熙登临土山顶,环顾四周,一面江水、半边城,景色不错。 又看了看山北如长舌形的地块,心里嘀咕道:“韶州城地势低洼,常有水患,若在此营建新城,可控两江要害,岂非好事一桩?”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即过,营建一座新城何等的手笔,凭自己现在的实力也远远不够的。 不过在此营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还是能办的到的,李熙当即立断决心把这块地买下来。房屋破旧不堪算不得什么,反正是要推倒重建的,只要有钱,还怕修不出个金碧辉煌来吗,现在宦囊足够丰厚,不在乎那几个钱。回头再设法把整座小土山都买下来,先沿着山脚修一道围墙,圈出一片私人领地,靠花花狗是肯定看不住家的,那就养上几条大狼狗,再请上几个护院,哦,护院就不必了,张龙赵虎兄弟正合用。 主意打定,李熙依照当地的风俗请了个风水师过来瞧瞧,风水师捻着胡子晃悠了半天,说:“好是好,不过这地阳气太重,恐伤主人运道。” 李熙问他有何破解之处,大师掐指一算,说:“小郎君房中妻妾共四位吧,四位女眷太少,我看还得再添两位,一位全阴,一位半阴。” 此地阳气重还是阴气重,李熙是不知道,不过对他能算出自己房里有四个女人,倒是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虽然他心里也知道大师的神通来自那位带路的衙役,不过既然大师这么有兴致玩下去,自己也的确没有理由不陪着。 于是装着很虔诚的样子向大师请教破解之道,问他全阴之人为何,半阴之人又是为何,得到的解答是全阴之人指的是身体长成却还未出阁的处女,所谓的半阴则是已经生育的妇人,李熙听他说的高兴,继续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还得再添两房侍妾么。” 大师把头直摇,笑道:“那倒不必,只须请两位女仆佣入宅操持杂务便可,无须大动干戈。”李熙明白了,大师绕来绕去,是想做中介,给他介绍两个女佣,自己要是不答应,运道一定好不了。 那就答应吧,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若是没有两个当地人相助,指望如花似玉两位,只怕连稀粥都喝不上。想到这李熙就惶恐地请求大师出手相助,务必给介绍两个,并许以两贯钱的佣金,这可把大师乐坏了,平常干这事,成功一件所得酬劳不过五十钱,如今竟是两贯,激动之下的大师拍着胸脯向李熙保证说傍晚就把人带来。 李熙拦住他,笑着说:“人早一天晚一天来都无所谓,务请大师替我物色一位心思灵巧,最好能识得几个字的。” 在这个平均文盲率超过九成五,妇女文盲率高达九成九的时代,想在韶州这种小地方找一个年轻、机灵、识字的女性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若还要这女子来给人当佣人,难度更是可想而知,因此大师听到这个条件后,眉头也皱了一下,不过大师就是大师,片刻之后,他就展颜笑道:“无妨事,包在我身上啦。” 大师按图索骥之际,李熙找了中人办了过户移交手续。果然是身在公门好办事,听说是新任的杨参军要买房子,曲江县令付良碧立即责成司户佐穆同全程陪同办理。 小小的司户佐看起来不起眼,办起事来还真麻溜,李熙便顺势将整座小山都买了下来,全部算在一起所费也不过一百二十贯。 一切办理妥当,新任韶州参军就带着一妻一妾和如花、似玉登上了凤凰台,以领袖的气度指指点点,向妻妾们描绘了自己胸中的伟大建设蓝图: 某处盖一座小楼,下面是起居室,上面是书房和卧室; 某处修一座亭子,里面安放石桌石凳,亭旁要栽几簇竹子; 某处再挖一口池塘,栽莲种藕,再养几尾鱼,不是观赏用的金鱼,而是能钓上来吃的那种鱼,闲暇时可以带着妻妾们钓着玩; 某处是门房,门房还是修的低调点,不过要实用,要有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驻守; 某处是狗舍,开玩笑,这么大的家产,不养几条狗看着哪能放心,花花狗留着看护内宅,外面先养个七八条狗吧。 内宅和外宅是必须要分开的,中间一定要修筑围墙,且得是砖砌的那种,外宅要分作两重,靠近内宅的那一重不住人,只用作储藏区,会客区,游乐区,靠近外围墙的那一重住人,李十三、旺财、龙虎兄弟一人一座小院,可以在外围墙上开道门,挂上自家的牌号,李宅、赵宅什么的。 李熙描绘完胸中蓝图后,又带着莺莺燕燕们一一带到现场勘察。 沐雅馨兴奋不已,崔莺莺却锁着眉头,李熙问她:“吾妻何故不悦,怪为夫买地没跟你商量,不过区区一百二十贯,我以为就不必劳你费心了吧。” 崔莺莺道:“买地买房,你是家主你做主,妾只是想若按你的意思修建家园,所费只怕不下千贯,不是说拿不出这笔钱,只是咱们到这里立足未稳,人地两生,如此招摇是否妥当呢?是不是暂且就在这所旧房子里安顿下来,待到明年此时,夫君坐稳了官位再大兴土木呢?再说时间长些,也好寻几个手艺好,价钱公道的泥瓦匠,把咱们的家修得结实牢靠些。” 李熙拍手赞道:“你们瞧瞧,夫人这才是主家过日子的样子呢。”赞完崔莺莺,李熙顺势就把沐雅馨嚷嚷着要的雕花梳妆台给砍了,名义就是那东西虚华、浪费又不实用。 如花、似玉两个人起哄附和,把崔莺莺往死里一顿狠夸,沐雅馨却嘟着嘴道:“这房子破成了这样,四面漏风,摇摇欲坠,岭南又多雨水,哪里还住得人。若按夫人的主意,那这一年咱们只好赁房居住了。咱们委屈点倒没什么,只怕于某人的官威有损呢。” 063.愁死我了 李熙拍手赞道:“好,如夫人所虑极是,岭南不光雨水多,蚊虫蛇蝇也特别多,你们年纪轻没见识,瞧着眼前没什么,就以为天下太平,其实不然,如今是冬天,蛇虫或冬眠,或被冻死,自然安静了,翻过年入了春,你们就等着吧,虫儿、蛇儿天天往屋里爬,哇,半夜三更床上来条蛇,试问大家还怎么睡的着呢。” 名义上沐雅馨的年纪比李熙要大三岁,这话自然是说给崔莺莺听的,后者笑笑没吭声,沐雅馨暗暗朝李熙挑了挑大拇指,旋即却挨了一通白眼。 不过李熙的好兴致却还没有过去,他又歪着头问崔莺莺:“你见过蛇长什么样吗?” 崔莺莺笑道:“夫君又嘲笑妾,蛇谁没见过,花花绿绿的恶心人。” 说罢却“扑哧”笑道:“妾也知道,夫君如今是官身,在韶州大小也是个人物,住这样的房子的确不像样子。妾说的话,权当没说过吧,夫君要建房就依你的性子,不过” 她低下头来,想了想:“建什么样的房,夫君拿主意,中间采买土石木料,妾却要多两句嘴,到时候夫君可别嫌我烦。” 李熙刚要答应,却见沐雅馨在暗暗朝自己摆手,李熙没理她,跟崔莺莺说:“不烦,不烦,土石木料有李十三去采买,夫人你给把把关,居家过日子嘛就要像夫人这样精打细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 李熙常没头没脑地吟出两句诗出来,众人也都见怪不怪。崔莺莺得了这句话,心花怒放,美滋滋的,沐雅馨的嘴却嘟的快能挂香油瓶了。 李煦非但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反而继续打压她说:“至于如夫人嘛,自幼娇生惯养,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了,就别在一旁添乱了。”眼看着沐雅馨眸中潮雾生,李熙忽又改口道:“当然不会就要学,居家过日子是每个做妻子应该掌握的一门技能,不能因为不会就不学对吧,你不会又不学,何时才能会呢?是不是,所以,我决定要给你一个学习历练的机会。家中的家具、摆设、小物件什么的就请如夫人劳劳心吧。” 不等沐雅馨笑出来,李熙又当头棒喝道:“居家过日子,务必要讲求实用,不要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要低调,不可张扬,要节省,不可奢靡。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等大道理尔等一定要牢记在心唉,我还没说完呢,你们别走啊。” 李熙一激动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情之所至,随口乱说,崔莺莺和沐雅馨都深知其恶习,眼看他又有胡言乱语的迹象,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走了,落下李熙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 “杨家家规第一百零三条:丈夫训话时,妻妾不好好听讲,各打三十竹板。嗨,你们听到没有,杨家家规。” 沐雅馨回眸一笑,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牵着崔莺莺蹦蹦跳跳走了。 李熙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妻妾争宠而致家宅不宁,这样的悲剧一定不能发生在自己家。必须得慎重对待。 慎重,一定要慎重。 临近年关,新宅营建工程无法开展,只能预做准备工作,在此之前李熙赁了一座宅院居住,前后两进,正房三楹,中间客厅,西间是崔莺莺的卧室,东间则是李熙的书房。如花、似玉和沐雅馨住厢房。李十三、旺财和张龙、赵虎住在前院。 那位得了李熙两贯钱的风水大师费了两天时间就为李熙带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佣人。年纪大点的姓陈,都称呼她邵二娘,年纪小的姓陈,小名招弟,十六七岁,人长的细巧,古铜色的脸膛,说话柔声细语,朴质、干练、爽利。 招弟的母亲是塾师之女,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有此家学渊源,招弟多少也认识几个字。这姑娘李熙看了很满意,只是觉得名字不太好听,一见面就提出要给她改个名字,却被招弟断然拒绝,林招弟说:“叫了十七年的名字,亲友邻居都熟悉了,没理由刚到你家就让你给改了,算什么?” 李熙挨了声呛,表情讪讪的,脸竟少有地红了起来,于是强横地说:“我杨府的规矩就是我是老大,我要给谁改名,谁就得改名。”那天崔莺莺不在,沐雅馨闻听这话,立即意识到有热闹可看,双眼放光,恨不得添上几把火才好呢,哪里肯劝? 陈招弟到底是个女儿家,被李熙这一喝,眸泛潮雾,几乎要哭出来了。站在一旁的邵二娘赶紧打圆场说:“乡下女子不懂规矩,老爷勿怪,招弟是乡野人家随口叫的小名,老爷不喜欢只管改一个无妨。”暗暗碰了碰陈招弟,朝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陈招弟明白,邵二娘是提醒她杨家每月的工钱有三贯,比一般人家可是高出一倍的。 这女子虽然心性倔强,却也是个极孝顺的,想到久病缠身的父亲和日夜操劳白发早生的母亲,一咬牙,用袖子擦了把泪说:“招弟不懂事,惹老爷生气了,该死,该死,老爷不喜欢招弟的名,就给改一个吧。”说时,心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李熙慌忙说道:“我,我是跟你说笑呢,二娘知道我这个人好戏谑,是不是二娘?” “对,对,对。”邵二娘赶紧接过话,“老爷是位宅心仁厚的大好人他,待下极亲厚,他这是跟你说笑呢,你这小女子平素看你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经不起玩笑呢。哈哈,真是乡下孩子少见识。” “我是好人还是坏蛋,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李熙站起身来,对旺财说:“回头替我去看望陈伯,从城里请一位好郎中,人年纪大了,这病是耽误不得滴。” 旺财应了声是。邵二娘见陈招弟发呆,就掐了陈招弟一把,朝她努了努嘴。陈招弟赶忙擦擦泪,趴在地上就磕头,李熙正要去扶她,却被沐雅馨抢了先。 见过主人的面,邵二娘就带着陈招弟去前院安置,已经是出了门,陈招弟却忽然回身问李熙:“老爷,你不给我改名啦?” 李熙摆摆手,说:“招弟好,招弟好,这个名字吉利,就叫招弟。” 出了内院,邵二娘挽住陈招弟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笑道:“小东西,现在缓过劲来了?早干嘛去了,遭让人家改了,明儿就进门做夫人。”陈招弟脸一红,低眉说:“二娘,你为老不尊,这等玩笑怎好开的。我一个乡下女子怎么入得他的法眼?你没见沐夫人是何等的美艳,崔夫人又是何等的雍容。我可比不了。” 邵二娘道:“小东西,还嘴硬,你心里没人家,跟人家夫人比哪门子?” 一语问的陈招弟无言以对,此番托人来此,就真的没有私心吗?她回头望了眼内宅紧闭的门,心里嘘然一叹。 打发陈招弟出去后,李熙端了杯茶在廊下踱步,低头想着什么。沐雅馨凑上来,立在他的必经之地,李熙没察觉一头撞上,一碗茶大半泼在了沐雅馨裙上。李熙慌忙道歉,沐雅馨很不乐意地掐了他一把,柳眉一挑,说:“怎么,看上人家啦,瞧你这神魂颠倒的样儿!我怎么没觉得她哪儿好呢,小鼻子小眼,瘦的跟麻杆似的,屁股那么小将来能生养吗。不过既然你看上了你看上了就说嘛,我给你保媒。” 李熙拍手道:“还是你疼我,我的确是看上了这姑娘,人长的还真不赖,性儿像小辣椒,身材细巧点更有味道,你看着吧我早晚收了她。” 沐雅馨不知道小辣椒为何物,不过李熙这话已经让她火冒三丈,面对李熙的挑衅,她也寸步不让,说道:“何必早晚呢,不如今晚就收了她吧,明儿我去跟她们家说,你杨某人势大财粗谅他还敢说个不字?我听说她父亲身体有病,不奈劳作,弟弟嘛不成器,赌钱打架,小偷小摸,全家靠她母亲种菜为生,日子过的紧巴巴的,若是能攀上你这棵大树,哇噻,人家一定乐的睡觉都合不拢嘴哟。” 064.愁死我了2 李煦打躬作揖道:“如此就幸苦如夫人了,我就说嘛,沐家小娘子最识情知趣了,哈哈”丢下面色赤红如酱的沐雅馨,李熙飘然而去。 临近年关,衙门里没事,不过人情走动却很劳心神,好在若干年后,李熙就熟悉了这一套,加之今年手头特别活络,这一番走来,真是无往而不利。身为参军事,韶州城内需要他巴结的人不多,自然初来乍到的他还是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的庸俗思想,但凡能沾上点边的全部拜访,一个不落,人情是有了,身体也几乎累垮了。 沐雅馨因为陈招弟的事跟他犯别扭,入夜早早上床就睡,李熙求她给做个全身按摩,第一次推说犯困,第二次推说怕冷,第三次勉强做了,也是偷工减料。恨的李熙跳起来给她全身松了遍骨,结果第二天她就装病不起了。 李熙正思量年前要不要告假去趟广州拜望一下陈弘志,把一路搜刮的好处孝敬给他一份,可巧陈弘志自己就到了韶州。腊月二十,因为驻扎韶州的清海军韶州营要移防循州,恐起闹出兵变,陈弘志和节度使崔咏分头奔赴两地坐镇。 韶州营是由活跃在雷州一带的海盗改变成军,人数约两千,军纪败坏比之土匪尚且不如,驻扎韶州期间数次入城抢掠,闹的最凶的一次,把韶州盐铁院也给抢了,打死巡盐判官两名,打死巡盐缉捕六名,事后为了掩盖罪行,一把火烧了盐铁院。 大火熊熊烧了一夜,拂晓时分,东南风大起,火势向城区蔓延,一口气烧了半座韶州城,地方官府不敢追究,事后以失火结案。 作为上任后烧的三把火之一,崔咏决心严肃军纪,彻底收服这支海盗军。监军陈弘志却建议他先把韶州营调防循州,置于精锐的循州营看管下,然后再整饬军纪,以防手段过激而酿起兵变。 崔咏采纳了陈弘志的建议,二人这才分头行动。陈弘志刚上任监军,人地两生,无甚顾忌,其手段也还不为外人所知,来韶州监督撤防十分合适,若换成其他人来,韶州营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陈弘志一到韶州就斩杀了两员在酒肆里借酒闹事的军将,韶州营官兵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拔营南下,韶州有陈弘志镇着不敢动,就换个地方折腾吧。留下三百老弱残兵后,韶州营拔营南下,所过之处拆房征夫,百姓财货为之一空,稍有姿色的妇女悉数编入浣衣院,留作营妓,行为之恶劣比之土匪何遑多让。 当然他们是不知道节度使崔咏已督大军在循州严阵以待准备收拾他们了,否则半途哗变的可能性绝对超过九成。 送走了这个瘟神,陈弘志此行功德圆满,至于崔咏能不能收拾的了韶州营,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了,收拾的了好,收拾不了更好。韶州营要是哗变,崔咏必定丢官罢职,那时他陈弘志才好上下起手,扶持自己的人马,置岭南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呀。 像岭南这种地方,监军和节度使分不清谁主谁次,谁有本事拉到人,谁就是主,反之就只能做冷板凳。韶州有没有值得拉拢的人呢,有,杨无敌就是一个。虽然只是跟李熙见过一面,但陈弘志已经认定此人是个可结交,应该结交的人,至少顺便结交一下对自己没坏处。 监军莅临韶州,州县两衙接待是免不了的,请吃顿饭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吃饭不喝酒又有什么意思呢,得喝,喝酒时阖衙官员全体出动相陪方才显得尊重,下位者陪酒就得敬酒,参军事杨无敌给监军陈弘志敬酒顺理成章。 监军陈弘志给参军事杨无敌敬酒呢,非同寻常,太意外了。 当陈弘志捧着酒杯跟李熙对饮,如多年朋友一般畅谈往事时,州县两衙官员彻底惊呆了,虽然事后李熙拼命解释说自己跟陈弘志只是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只是认识,算不上熟,此番在韶州重逢他也感到十分意外,但这话,谁信? 一面之缘人家主动跟你喝酒,人家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么,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么,不是,人家是岭南监军,以前在宫里当差超过三十年,身居高位,深得宠幸,这个你怎么解释?你敢狡辩就是蔑视天子,笑话陈弘志是傻瓜就是笑话天子也是傻瓜,你杨无敌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解释不了,李熙就乖乖地闭了嘴,他们爱怎么猜让他们猜去吧,沉默不是为了装神秘,而纯粹是因为无话可说。 陈弘志在韶州逗留期间,李熙只去宾馆拜访了他一次,说的也都是些场面话,倒不是生疏没话可说,而是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不好说。 不过面对陈江湖,就什么话都好说了。陈江湖是陈弘志的养子,二十出头年纪,长的白白净净,李熙仔细观察过他,喉间有喉结,这证明他是个男人,至于下面那东西有没有切了,隔着衣服不好说,但李熙猜想多半是切了的,否则,他不会总翘着兰花指,说话也是一副娘娘腔。 李熙曾把他跟梅榕做了对比,结论是梅榕身体是男人,却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女人,陈江湖是很想做男人,但他畸形的生理逼迫他不知不觉向女人靠拢。 这两个人无疑都很痛苦,痛苦的内容也十分类似。 李熙向陈江湖提出要把沿途搜刮的二十几万贯钱献给陈弘志,李熙没有隐瞒钱的数量,陈弘志是老江湖,一路行来能搜刮到多少银两他心里是有数的,既然要做就做漂亮点,二十几万贯对李熙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对久居上位的陈弘志来说,人家未必就放在眼里。 果然陈江湖摆摆手说道:“不必,你初来乍到也要用钱,我干爹那不缺这些。”稍顿,又说:“老弟呀,你胆子够肥的,我听说这一路上你不光收钱,人家给东西你也要,还雇了几十个挑夫挑着,走的浩浩荡荡。这就落了下乘了,容易落人口舌,下回不能这么干了,直接要金锭,再不济也问他们要银子。这帮秃驴手里肥着呢。” 李熙红着脸说:“小弟没经验,上了那帮秃驴的当,下回一定注意。” 陈江湖笑道:“以后就不必跟他们纠缠了,好好做你的官,不怕财源不滚滚进。我干爹说虽然只见了你一面,却就知道你是个能人,将来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李熙忙说:“小家破户的,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得有贵人关照,陈公就是我的贵人,陈兄要做我的引路人呀。” 陈江湖道:“我与无敌兄一见投缘,此事不必吩咐。” 虽然陈江湖带话说陈弘志不要钱,李熙还是准备了价值十万贯的细软,装了两只柳条箱给陈江湖带上。送别陈弘志那日,陈弘志语重心长地对韶州刺史常怀德说:“钦天监说今年冬天岭南气候温暖不会下雪,雪不下,虫子就冻不死,来年或许要有灾情呀。韶州驻军已撤,老虎不在猴子称王,太守要把自己的军练起来,防止受了灾的乱民打破了你的韶州城,那可就鸡飞蛋打一场空啦。” 陈弘志此言何意,李熙一时琢磨不透,何止是他,常怀德也似懂非懂,不过陈弘志要他练兵这句话他是懂了。清海军韶州营已移防循州,韶州地方治安就得靠地方土兵了,土兵又称团结兵,抽掉户籍人口中的青壮组成,半兵半农,忙时为农,闲时训练,负责守备地方,防患盗贼。 每州设团练使一人掌管兵籍、训练和战时统领,团练使一般由刺史兼任,也有单独设置,在边境和经常用兵的地区团练使因为掌军,权势很大,刺史若不兼任团练使,其权势则被大大削减,常沦为团练使的附庸,不过在南方地区,因为较少用兵。即使刺史不兼任团练使,权势也比团练使要大。 韶州刺史兼任团练使,都是常怀德一人,不过虽已经做了两年的团练使,常怀德却还不知道兵为何物,这两年间他这个团练使甚至连土兵的兵营都没去过,只依稀记得似乎在城北灵鹫山下,至于是城西北还是东北,就真的搞不清楚了。 陈弘志已经上了船,站在船头拱手向韶州州县两衙官员告别,船行渐远,他忽然向李熙喊了一嗓子:“你是西北剿匪的功臣,要协助太守把兵练起来。” 因为陈弘志的这句话,李熙就有了一项新差事,常怀德任命他为韶州团练判官,协助他操练土兵,说是协助,常怀德是准备把挑子都撂给李熙一人挑的,因为他的确对军务一窍不通,而且极度厌恶武力。 问题是李熙对军务也一窍不通,他这个西北剿匪功臣,除了穿过几天军装,实际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武艺是根本没有,弓箭也绝对拉不开,排兵布阵更不知为何物。 望着江面上渐成一个黑点的座船,李熙哭的心都有了,他在心里暗骂道:“这太平盛世的好好的练哪门子兵嘛,这岂不是赶鸭子上架么。愁死我了。” 065.觅将 兵是要练的,年后吧,过年期间好好休息休息,顺便抓紧时间读几本兵书。 李熙假公济私把韶州城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找到的兵书都被他搬到了书房,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苦读,到元宵节的前一天,他终于把所有兵书都通读了一遍,至于能记住多少内容,能理解多少内容并运用于实践则是另一回事,反正是读完了。 “饱读兵书”的杨判官现在信心满满,面对团练使的考校对答如流,说的头头是道。 常怀德过年这两天也没闲着,他从书柜里把尘封已久的几本兵书找了出来,拍去上面的灰尘,抚摸发黄的书页,先感慨了一番,继而当着闲书读了起来。一时不觉心生感慨,忆起少年时,自己也曾意气风发过,夜则挑灯苦读兵书,手绘阵图,拂晓即闻鸡起舞,练习剑法,指望着一朝跨马走边关,抛洒碧血报青天。 转眼间,人老了,世故了,颓废了,除了做官捞钱玩女人,啥也不剩了。人活到这个份上其实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常怀德也不是不想改变,只是改变太难,难到他明明不甘心也不想去改变。 何日跨马走边关,抛洒碧血报青天。 望着扉页上旧日题的这两句诗,常团练使忽然激情满怀,老脸通红,手也发颤,他奔到里屋从床底下翻出自己旧日的宝剑,锋刃如新研,寒光烁烁,握剑的手却已经成了枯树皮。 老了,没激情了,老眼昏花,腰酸腿寒,连在床上扑腾几下都气喘胸闷,还能做什么?跨马走边关?如今能不能爬上马背都是个问题。 罢了,此等苦差事还是假手他人吧,我是一州团练使,抓全局即可,至于募兵、练兵、领兵这等小事就放手让年轻人们去干吧。陈弘志对姓杨的那小子很中意,两人之间也不知道有什么瓜葛,我是真老了吗,竟连这里面的弯弯绕也没弄清楚。 有人举荐,那就选他吧,搞不懂这帮没把的为何把兵权看的这么重,岂不闻兵者国之凶器也,哦,兵书上是这么说的吧,记不太清了,貌似是这样的吧,应该是这样的,管他是那样的,老夫就记不清了,你奈我何?! 不过这话说的的确是有道理,国家之所以乱还不就是因为兵太多的缘故吗,假使天下一个兵都没有当然那样也不行,非得乱了套不可。 常太守灯下纠结之际,肩上忽然多了一只绵软白嫩的小手,继而一个绵软的身体就贴上了他的背,往他耳根吹热气,柔滑的小雀舍舔的他一双招风耳痒酥酥的。 这是他最宠爱的家妓纤柔,小姑娘虽然只有十五岁,却极风雅有趣。常太守笑的嘴都合不拢,抱住,先亲了个嘴儿,手顺着她的腰就滑落在翘臀上,狠命地一抓,纤柔浑身抖颤着,一声惊呼,整个儿扑在常太守身上。 “哎呀呀老夫喘不来气了。” 常太守告饶道,纤柔嘟着嘴,娇躯轻扭,顺势拽了常怀德腰上的一块玉佩,说:“这个算是赔罪。”常怀德一阵肉疼,那是年前怀化县令孝敬自己的一块好玉啊,不待老太守出言拒绝,纤柔已经抬腿坐到了他的腿上,拉着他枯树枝般的手塞到了自己那一对硕大无朋的胸乳间,柔声蜜意地说:“老爷,你的手凉不凉,让奴家给你暖暖好么,哦,哦” “混账的狗东西,半夜三更的叫那么大声做什么,别把狼招来。” 玉佩是拿不回来了,权当好肉掉进了狗嘴里,常太守心疼之余,下手骤然而重,抓的纤柔一阵抖颤。奈何这玉佩实在太名贵,任他怎么发狠,纤柔是吃定不吐口了。 “狼是没有的,狐狸嘛倒是有三条,一条母骚狐狸出来觅食,被太守所擒,窝里还剩两条小的脱的精光光嗷嗷待哺呢。太守您何时去警恶扬善,为民除害呢。”纤柔紧紧攥着玉佩,一摆娇躯弹跳起来,巧妙地摆脱了常怀德的抓握。 常太守把兵书一丢,拍案而起,横眉立目道:“除山中贼易,击家中贼难,纵然是刀山血海,老夫亦去也。”他一哈腰扛起他的纤柔直奔西暖阁而去,十分豪迈。 堂堂的一州太守,为了一块破玉跟家妓闹别扭,何等的没风度? 常太守家蓄歌姬三十八人,独爱三胞胎姐妹花,这个秘密韶州人都知道, 击破家中贼后,常太守绵软地躺在脂粉堆里,雄心壮志全无,这才有了元宵节放灯宴上的这场考校。太守虽不懂兵略却饱读诗书精通文学,选士选将在他看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拿兵书策略来考校团练司诸官,众皆吭吭哧哧,支支吾吾,憋的脸红脖子粗,唯有刚刚“饱读兵书”的李熙对答如流,这一老一少,一问一答,说的热络,对的高兴。二人虽相隔千年,所受的教育却都是填鸭式教育,说起背书来各自都有一套。 李熙到底比常怀德年轻了十几岁,记忆力方面更胜一筹,加之书刚读过没多久,想不对答如流都难。 杨判官侃侃论兵务,常太守摇头晃脑,听的如痴如醉。李熙如此有“学问”,让他心情大畅,认为找到了一员“良将”。本来嘛就算他是个混蛋,有陈弘志的举荐,自己也是要重用的,何况他又如此有才学。 喝了几杯酒,舌头有些大的常团练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持兵书《三十六计》,当着团练副使和其他官佐的面正式委李熙以全责。 “韶州那三百土兵就拜托老弟关照啦。” 德高望重的常太守此言一出,众皆大惊失色,不过旋即就爆出一声“好”,叫好的人中有专业拍马屁的,也有真心拍马屁的,前者是凡太守发话必要扑上去一通猛拍,浑然不顾人家乐不乐意,后者却是如释重负后发自真心的激赞。 这年代士大夫阶层与平民之间是隔着一道鸿沟的,宽袍大袖、峨冠博带的上流名士跟一帮赤脚农民混在一起成何体统,训练土兵这门苦差事谁摊上谁倒霉。 常太守劈手抓了个倒霉鬼,抓的合乎民情,顺乎民意,众人如何能不叫好。 李熙也跟着叫了声好,表面上是在拍上司的马屁,心里却松了口气,常怀德要是抓自己去练兵,自己就等着出丑丢人吧,好在这老先生非但不懂兵而且厌恶兵,竟赋予自己全责,那就好办了,自己虽不懂兵,却知道韶州有个懂兵的人,把这个人请过来替自己练兵,哇哈哈,吾无忧矣。 李熙要找的这个人名叫朱克荣,是幽州名将朱洄之子,曾任卢龙牙军左厢兵马使。契丹入侵幽州,朱克荣领兵迎战,四千对三万,寡不敌众,兵败。节度使刘总忌朱家势大,欲杀之。朱洄以辞去本兼各职,交出所辖兵马和地盘为条件换回了儿子一条性命。 刘总接收了朱家军将和地盘后,奏请朝廷将朱克荣贬至岭南韶州,曾经领兵过万的大将军如今在韶州所辖的翁源县做了不入流的典司。 陈江湖来韶州时特意向李熙提过此人,说此人是个将才,他干爹陈弘志有意笼络重用,要李熙留心,有机会先套套近乎,多少先混个脸熟。 若常怀德没有委他以练兵总监之责,李熙或许会挨到春暖花开日,择一良辰美日,带上娇妻美妾,令仆奴挑上酒食、礼物,再去翁源拜访这位朱大将军,不过现在看来是刻不容缓了,练兵总监不会练兵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此元宵节一过,李熙就借故去了翁源一趟,去的匆忙,娇妻美妾,仆奴酒食什么的都没带,甚至官服都没穿,青衣,布鞋,独自前往。 翁源县在韶州东南方,是个山区县,李熙跋山涉水来到翁源县衙,走的狼狈,脚底板上磨了几个大血泡,无奈拄了根棍子,其形倒像是个乞丐。 虽然已经过了正月十五,山区小城此刻却还洋溢着过年时喜庆,街巷上行人寥寥。县衙大门虚掩,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朝里面望一眼,空荡荡,正堂廊下石阶上停了一片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一只黑猫伏在日冕上,对嘴边的活食也视而不见,禽兽之间好生和谐。 擅闯公堂对普通百姓是重罪,李熙虽不怕,不过里面一个人没有进去又有什么意思?左右打量了一眼,清冷的街面上只有一家熟食店开着门,也没什么生意,老板无聊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李熙过去要了碗热汤,两个菜饼,边吃边跟老板闲聊。一问方知刚开过年衙门没事,县令高卧在后衙,县丞回乡过年还没回来,主簿在后二条巷子里跟人赌钱,县尉早起倒是来了一趟,不过坐没一刻钟就带着几个人出去喝酒去了。 捕快、衙役、书吏一见长官们松懈,就都跑回家去了。 李熙问整个县衙就没一个人当值吗,熟食店老板把李熙打量了一番,笑道:“您是外地人吧,听您口音是长安的?我能跟您说我刚才的话都是胡说的吗,其实我一个做小生意的,老爷们在哪干什么,我哪知道呢,我就是嘴贱好胡说,你别往心里去。” 066.觅将2 李熙知道这老板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了,便解释说自己来翁源是为寻一个朋友,不是为了公事。熟食店老板见李熙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官身,心里紧张起来,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点头哈腰地把李熙让进雅间来坐。 说是雅间其实就是铺子里的一个小隔间,坐在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的清清楚楚。安顿好李熙后,店老板喊婆娘煎碗茶,李熙说煎茶吃不惯,来碗泡茶吧。老板听了心更慌,这时辰跑来县衙问这问那,操着长安口音,不吃煎茶吃泡茶,这多半是州衙里的官呐,这是来暗访来了。虽说暗访的不是自己,可自己这小店全靠衙门里的官吏们照顾着,上上下下百十来个人,哪个自己不认识?都熟。 磕着碰着谁都不好。 老板一面稳住李熙,一面悄悄打发自己的二小子飞奔去县衙里报讯,这小伙子常替他爹往县衙里送熟食,处处门清,谁都认识。 这工夫李熙就和这老板聊了起来,问山川地理,问风土民情,问街巷趣闻,问官场是非,绕了一个大圈后,话题才转移到朱克荣的身上,问他在翁源的官声怎样,有什么朋友、家人,为人处事和点点滴滴。 老板是个乖觉的人,一听就知道李熙此行是冲着朱典司来的,只是一时还弄不清李熙此来是歹意还是好意。 于是他小心地回答道:“朱典司这个人办事是出了名的认真,又是个清官,为人仗义,但凡他当值时犯户去探监,他有方便就行方便,且从不收一文钱。您别以为我是胡说,不瞒您说我这小店做的就是衙门的生意,衙门里上至诸位老爷,下至轿夫、抬杠,都能说的上话。百姓们赞朱典司是个好人,可衙门里也有骂他的,为何呀,就因为他脾气耿直,不徇私情,多多少少也得罪过几个人。” 善于察言观色的熟食店老板几句话出口后,就看出李熙此来找朱克荣是好意,他也听人说过这位朱典司是大有来头的,蒙难来了翁源。潜龙在渊,腾飞有日。熬到这个份上的人跌倒和起来都是一瞬间的事,可不能因为人家暂时倒霉就轻视。 再说朱克荣的人品、官品,他是打心眼里敬慕的,能帮忙他自然会帮,往死里帮。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李熙很满意,从熟食店老板口中得知朱克荣此来翁源身边只有一个韩姓侍妾,夫人和儿女仍旧留在幽州。除了韩氏,跟他来翁源的还有十二个结义弟兄,个个威武雄壮,一身的好武艺。一到翁源都打的几股祸害乡里的地痞流氓无处藏身,无奈只好含泪别家乡了。 熟食店老板说他见过那十二个人,一看那眼神就知道是杀人如麻的军将,他猜想那十二个结义弟兄可能都是誓死追随朱克荣的牙军将校。李熙闻言心中不觉大喜,有一个朱克荣主持练兵自己已经可以高枕无忧了,再加上这十二名幽州牙军将校 李熙有些担心兵练的太精,节度使崔咏会不会嫉妒。 嫉妒倒不怕,怕只怕有人说自己图谋不轨,找一个有造反传统的幽州大将跑来韶州练兵,是不是有谋逆之心呀,不过转念一想也无妨,有陈弘志这个监军和常老夫子罩着自己,看谁敢搬弄是非? 想到此处,李熙心情大畅,正在思量开春之后自己该忙些什么时,忽然县衙大门洞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八品官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立在街上左右打量了一番,就朝熟食店奔了来。 来人正是翁源县县令漆成,年前李熙在韶州见过他一面,不过那时候的漆县令英武潇洒,气质不凡,如今的他嘛,一身皱巴巴的官袍,玉带系的歪歪扭扭,帽子倒是很端正,左脸颊上却残留着一个红唇印,右脸颊则是一道抓痕,五指血印鲜明,更离谱的是脚上的靴子是一只黑,一只粉红 漆成是怎么探知李熙藏身在熟食铺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反正他就这么来了,待认出来者是参军事杨无敌后,漆县令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参军事只是个九品官,就算他是奉刺史之命巡查各县风纪,自己也有办法应付。他见李熙总盯着自己的靴子瞧,目光向下一溜,顿时脸色一红:出门太心急,自己竟错穿了小妾的靴子。 昨晚领着妻妾在后宅品赏歌舞闹的太晚,早上起不来身。熟食店老板家的二小子奉父命去县衙里报讯,左右也找不到一个人,一发狠这小子就爬墙去了后宅,找县令夫人报信去了。二小子今年才七岁,昏头昏脑的,说州衙来了一个官在他家坐着呢,是父亲让他来报信的。 漆成的夫人张氏也是个没甚么见识的女人,一听州衙有人来,进不了门在熟食店坐着呢,心里就慌了,披头散发地闯进丈夫的卧室,大哭说不得了了太守微服私访至此,坐在县衙门口进不了门,你这个县令还在这睡哩,这身皮还要不要穿了。 从被窝里扒出光溜溜的丈夫,再看到光溜溜的小妾蒙头往被窝里缩,这妇人借故撒泼,薅住小妾的头发,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毒打,骂她是专吸人精血的狐狸精,吸的丈夫起不来身,连累了丈夫的大好前程。 小妾挨了打,撒娇往漆成身后躲,拿漆县令的肉身做挡箭牌,与正牌夫人隔空对峙。正牌夫人恨丈夫袒护小妾,一发狠,拳掌变爪,扑过来挠小妾,小妾有丈夫袒护,胆子也壮起来,趁乱拍了正牌夫人一巴掌。 二人掌来爪往,一个不慎就在漆成腮帮子上留下五指爪印。 心急火燎的漆县令没心思查问究竟是谁抓伤了自己的脸,他从床底下找到官袍套上,蹬上靴子,头也没梳,脸也没洗,把官帽一扣就奔了出去。 “漆明府这是” 李熙望了望漆成的脸又望了望他的靴子,望了望他的靴子又望了望他的脸,三番五次后,漆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笑说:“有朋自远方来,漆某不亦乐乎,来了却不进门,无敌兄不地道啊。” 说完拉着李熙就走,一路谈笑风生,走没两步,他忽又折转回身,对熟食店老板说:“这位是杨无敌,我的好兄弟,来翁源是来看望我,为私不为公。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你儿子知,天知地知无敌兄知,若有第五个人知道,我” 熟食店老板忙点头哈腰说:“明白,明白,小人守口如瓶。” 漆成听了很满意,和李熙勾肩搭背笑眯眯地走了,他和李熙本只见过一面,谈不上熟,这一下却突然就熟络起来。 领着李熙见了自己的妻妾后,漆县令脱去官袍,换了一双棉鞋,领着李熙去了他的书房,一面往脸上涂药膏,一面问李熙此来何意。 李熙便将请朱克荣去韶州,助其练兵之事说了一遍,特别注明此事是征得刺史常怀德的同意,有他授权的。常怀德不知道李熙来翁源所为何事,自然也谈不上授权。不过他委李熙练兵全责却是真的,既然是全责,那就意味着李熙有权力挑选教官,故而李熙这么解释也说的通。 漆成听李熙说完,就说:“姓朱的是个能人,这我知道,你想要他,我也不反对,不过他现在是典司,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人,你想把人带走,空口无凭可不行,得给翁源县正式下一纸公文,调他去团练使司,那我就没话可说了。” 漆成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朱克荣与别人的不同,他是朝廷贬官,身为县令对其有监视之责,团练使司以协助练兵为由把人要走,但人事关系还在翁源县,以后万一有点闪失,这责任还要记在自己头上,他哪里肯干。 李熙笑道:“这是自然,绝不会让漆明府为难。” 漆成道:“还明府个屁,今天在你面前我算是把脸丢尽了,咱们以后就以兄弟相称吧,家母也是清河崔家,虽然只是挂了一个边,那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是不是。” 李熙道:“我又不姓崔。” 漆成道:“可是你夫人姓崔呀,还是地道的清河崔。” 李熙道:“漆兄果然明察秋毫。” 漆成道:“无敌兄笑话我善于钻营对么,又有什么办法,家父一辈子只做到九品市令,家母不识字,我么,苦读诗书二十多年,只考了个秀才,这个举人还是买了的。出身不正,再不走点偏门,我怎么混的下去呢,可比不了无敌兄你呀。” 李熙默然一叹,杨家在长安算是混的比较惨的了,但在漆成这样的人家眼里还是高不可攀。这人敢在自己面前自曝其丑,也算是襟怀坦荡,颇有些名士风流,不错,可以结交。 漆成当晚设宴款待,虽然只是偏远山区的一个小县八品县令,漆成家境倒是不错,除了正妻张氏外,另有三个侍妾,此外还蓄养了六个舞姬。席间歌舞助兴,李熙借机一瞧,六个舞姬论身段、容姿都堪称上品,尤其一个叫月奴的,怎么看怎么好看,一时就多看了看。 宴散归宿,有老仆服侍洗漱了,入客房,老仆正要点灯,李熙手一摆说不必了,赶了一天路,又喝了许多酒,全身乏累,正好睡觉。脱了衣裳,掀开被子往床上一躺,蓦然却惊叫了一声:那床上竟然躺了个人! 急叫老仆点灯查看,老仆笑道:“贵客不必害怕,床上的是侍寝的月奴姑娘。” “侍,侍寝?”李熙嘴巴有些不利索。 “是呀,这岭南的冬天虽不及北方冷,却湿润的多,又湿又冷,不好熬哇。咱们家又不比长安富贵人家屋里生有地龙,着实是孤枕难眠呀,晚上抱着个人睡,解乏又暖和。”老仆说的兴高采烈,残存的两颗门牙在清寒的月光下闪着黄幽幽的光。 李熙承认,在这种天气条件下,晚上抱着个人睡觉,暖和是一定的,不过解乏就未必了,于是说:“我习惯一个人睡,请月奴姑娘自便吧。” 老仆有些惊讶,浑浊的目光在李熙身上溜了一圈,笑盈盈地问:“贵客不喜欢,那老奴叫个小厮来服侍吧,小寿今年十三岁,面容姣美,比个女孩子还要俊俏,又知情识趣,极善逢承。哦,贵客若是不喜欢年纪小的,二十多岁的也有,大龚” 李熙打了个寒噤,忙说:“就月奴吧,我喜欢月奴这个名字。” 067.觅将3 二日早饭时,漆成见李熙眼圈有些黑,遂打趣道:“无敌兄,我岭南的风光比之长安如何呀。”李熙道:“好,好的很。” 张氏自作聪明地说:“不是,我当家的不是问风光,他是问” 漆成用筷子猛地一敲碗,张氏顿时闭门无言。 用完早饭,漆成换了一身便装,带了一个名叫大山的仆从,随李熙去找朱克荣。漆成告诉李熙朱克荣此人性情傲慢,若不专意登门拜访,将来凭一纸公文未必能调的动他,纵然是调他去了团练司,他不情不愿的,不卖力气又当如何。李熙觉得此言有理,遂拉上漆成一同前往,就算你朱克荣曾经是指挥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却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典司。九品参军和八品县令亲自登门,这礼数上也不亏欠吧。 在李煦的指示下,大山买了一堆礼品,太多一个人搬不动,遂请了两个挑夫挑着去了朱克荣家。翁源是个小县城,人口不多,城区破破烂烂,但山里人爱整洁,街巷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朱克荣家靠着城墙,这城墙又矮又破,拦拦牛马可以,拦截盗匪就是摆设。穿过一片碧油油的菜地,到了一座土墙小院前,李熙正欣赏着菜地里碧油油的各式蔬菜,嘀咕着才过元宵节菜咋就长的这么旺盛呢。 冷不防听到汪地一声大叫,却见一条牛犊大小的黑狗从低矮的院墙上一跃而出,冲着一行人就来了,漆县令吓的当场休克,两个挑夫丢下挑子撒腿就跑,工钱也不要了,大山倒是有种,立着一动不动,不过棉裤上很快就映出了一片湿,他吓尿了。 唯有李熙立着一动不动,类似的情形他见的太多了。 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丐帮弟子,打狗是必修课之一,作为曾经的丐帮门内弟子,李熙被各种各样的狗咬过,也打过各种各样的狗,对付狗他有的是经验,血淋漓的实战经验。 虽然从土墙上跳出来的这条黑狗凶猛的有些过份,李熙却凛然无惧。狗就是狗,它再大再凶猛也成不了狼,面对恶狗时只要你足够镇定,足够镇定镇定个毛线,这狗他妈的属狼的还真敢咬人啊 李熙惨叫一声被那黑狗扑倒在地,危急时刻,他想起丐帮康老大传授自己的躲避恶狗的诀窍,所谓诀窍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被狗扑倒后不要挣扎,用手抱住脑袋趴在地上,狗这种畜生晒脸,你越挣扎,它撕咬的越凶 康老大的话犹在耳畔,李熙发现自己又上当了,这是什么破狗,我都趴下认输了它还在咬,我到底是反抗好呢,还是忍辱负重,亦或是装死好呢。 李熙内心挣扎之际,忽然耳畔传来一串清灵通彻的声音:“黑虎快回来,不许你欺负人,呀!你们怎么啦黑虎,你咬死人啦。” 柴门开启,朱克荣的侍妾韩氏走了出来,十六七岁的年纪,如花姿容,身如*,她一身麻布粗衣,带着头巾,系着围裙,袖子高挽着,露出葱嫩的小胳膊和油乎乎的小手,望着木桩似的杵在菜地里的大山,斜躺在地的漆成,黑虎爪子下一动不动的李熙。 韩氏吓的面容苍白,秀眉紧攒,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里漾着满眼的泪水,已经是吓得六神无主了。 黑狗听到主人呼喊,丢下李熙,跑了回去,他犹自不知道自己闯了祸,还围着主人撒娇,牛犊般的身躯轻轻一蹭,好悬没把这女人撞倒。 危机解除,李熙挣扎着从菜地里爬了起来,腿上、腰上、胳膊上各有一处咬伤,伤势不算太重,不过血已经浸透衣裳展现于外了。 “看我怎么讹你哟。”李熙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借伤讹人,没办法习惯成自然了,做丐帮弟子那会儿,常拿这个讹人的,康老大有一种药专治咬伤,敷上这种药只要肠子没让狗给拖出来,那就死不了,所以为了弄钱,康老大隔三差五地打发两个弟子去被狗咬,咬的鲜血淋漓,抬着伤者去讹人钱财。 李熙在做丐帮弟子时被狗咬过几回,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止一次,要不然被狗咬伤后,他也不会想起这句话。 “看我怎么讹你哟。”李熙在心里又说了一遍,然后他转过身来,眼前忽然一亮,那个高挽着袖子,举着两条白生生小胳膊,凄艳如花的少妇似曾相识啊。 “是韩夫人吗?”李熙坐在地上笑呵呵地问,“我是朱兄的好朋友杨无敌呀。” “哦。”少妇慌乱地应了声,心里还是乱糟糟的,朱克荣在翁源有没有朋友她心里有数,这个操着长安口音的人自称是他朋友的人,这有几分可行呢。联想到朱克荣被贬官岭南后,曾几次遭遇不测,韩氏心里存了份小心,立着没动。 黑狗发出了威胁的低吼,但随即它的狗头上就挨了一巴掌,它委屈地仰头朝上看,主人面冷如霜,黑狗哼唧了一声,委屈地低下了头。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只是吓晕了而已,没伤着。那个嘛,吓尿了,也不要紧。” 听了李熙的话,望着李熙憨厚的面容和散落在菜地里的礼品,少妇警惕之心稍稍松懈,她把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走到李熙面前,关切地问:“你的伤要不要紧。” 少妇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子煮熟的腊肉的清香,李熙用力地嗅了嗅,不觉食欲大振。 他蹙着眉头说:“说不得,说不得,夫人你这一问我的腰伤忽然疼了起来。唉哟,不得了,腿上的伤也开始疼了。唉哟”李熙低头呻吟着,眼睛却盯着韩氏鼓胀的胸脯不放:没理由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胸脯竟能这么发达?这,这是真的吗? “我家里有药,我扶你起来。”少妇弯下腰扯住李熙的一条胳膊,用力拉扯,可是她那娇小的身躯又能使出多少力气,李熙就是不用装她也扯不动,何况他已经起了坏心思,他要赚少妇靠过来,好借故检验一下那团鼓囊囊的东西是否是赝品。 少妇扯不动李熙,心里很着急,人伤的这么重若不赶紧治疗,出现意外可怎么得了。她环顾四周,无人可以求助,于是一咬牙,弯下腰,抓着李熙的右胳膊放在了自己的肩上,想借助腰力撑他站起来。 一条胳膊已经搭在了少妇的肩上,眼看奸计得售,李熙心花怒放,乐的快要笑出来了。 恰在此时,忽听得一个极具威严的声音说:“让我来。” 朱克荣回来了,身后跟着十二个如狼似虎的结义兄弟,少妇见来了依靠,丢下李熙的胳膊,泪奔而去,一头钻进了形如大猩猩般健壮的丈夫怀里。 美人已去,指有留香。 李熙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悬在半空,悬空的手上仍残留着煮熟的腊肉香,只是他哪里敢闻一下。 068.觅将4 朱克荣劈手抓住李熙的胳膊,铁钳夹住一般,随手一扯,李熙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这工夫朱克荣的结义弟兄把漆成也救醒了,堂堂县令被一条狗吓昏过去,漆成觉得颜面尽失,脸铁青着,立在那一动不动。 至于大山,已经打发他回去换裤子了。 柴门开启,迎入贵宾。韩氏张罗着热水、毛巾为二人接风洗“泥”,木盆清水新毛巾,李熙受之坦然,趁接毛巾的空档还顺势摸了把韩氏的小手,绵软滑腻,好享受。李熙心花怒放,觉得这场苦没白受,也不敢喜形于色,他怕朱克荣蛮性发作劈手拎起他把他给撕了。在这个大猩猩般的猛汉面前,李熙觉得自己的小身板还是显得有些单薄。 来的早不如撞的巧,这天恰巧是韩氏十七岁生辰,朱克荣一早交代了公事,专门回来给爱妾过生日的。李熙见风使舵,忙声称自己和漆成此来就是专意给嫂夫人祝寿的。 看的出朱克荣对韩氏宠爱极深,韩氏的美貌自不必说,这样的妙人儿换成谁也含着怕化,捧着怕丢,但朱克荣对她宠爱显然已经超过了对她外表的喜爱,这个外表粗豪,好勇斗狠的汉子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小妙人儿。 称呼韩氏为嫂夫人,不仅哄的韩氏心花怒放,朱克荣心里也十分高兴,虽然明知李熙说专门来给韩氏祝寿是信口雌黄,朱克荣还是接受了他的这份好心。 一个九品参军,一个八品县令,好心好意地跑来祝寿,换在以前在幽州那会儿,朱克荣怕连门都不让进,不过此时此刻他是朱典司,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而来者可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其中一位还是现管自己的县官,这个面子不小了。 朱克荣请二人上座,自己主陪,韩氏是寿星,脱了围裙和头巾也坐陪。朱克荣的十二位结义弟兄则各取一块毛毡布席地坐于堂上,坐食饮酒,保留着军中饮宴时的风格。 看得出朱克荣家境很一般,爱妾生辰,这么多弟兄来贺寿,能拿出来的东西却少的可怜,每个人面前摆三个陶瓷碗,一只碗里装着切的四方四正的腊肉,一只碗里装着菜蔬,还有一只碗则是酱菜,酒是村酿的浑酒,每人半斤都不到,这些粗豪汉子三两口即见了底。 好在李熙此来早有准备,他带了两大坛当地最高档的米酒,此刻打发换过裤子赶来帮忙的大山拿去灶间温了取来饮用,恰当时。 本来这伙人对李熙和漆成一直是横眉冷目的,丝毫也不曾有半点敬意,但借这两坛好酒为媒,众人对李熙的观感大为改善,竟集体向他敬了一碗酒。 激动的李熙双手直哆嗦,一碗酒生生被他抖泼掉一半。 韩氏抿嘴直笑,其笑嫣然,看的李熙心里直犯痒痒。看得出这女子是见过世面的,席间应答落落大方,李熙起先以为她是出身教坊,否则何来这等好气质?拐弯抹角地一套话,方知韩氏出门官宦之家,父亲曾为易州刺史,现仍然在河东为官,几位兄长也都在河北为幕职,家世堪称煊赫。至于她为何肯屈尊给朱克荣做妾,陪伴他远来岭南,李熙就不得而知了,初次见面就刨根问底,非但礼数有亏,只怕更为朱克荣所忌。 这个身高近九尺,形如大猩猩的存在,对李熙而言可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酒过三巡,借着酒意李熙道明来意,话说的很婉转,与前面所说的拜寿并不冲突,倒像是临时起意,顺口说出的。不料这番精心包装过的说辞仍旧被朱克荣一口回绝了,朱克荣说自己在翁源过的很好,此地山清水秀,景色迷人,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自己内有爱妾陪伴,外有兄弟为友,回家有热饭热菜,得闲暇约朋友进山行猎,一起喝酒、聊天,人生如此,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朱克荣说话时,李熙一面堆起满脸的笑,做洗耳恭听状,一面却偷眼观瞧韩氏和他的十二位结义兄弟,只一眼,李熙心里就有数了,朱克荣在翁源过的并不如他说的那么舒心。 一个典司月俸不过九贯,虽然有许多趁钱的机会,奈何他又是个清如水的清官,不捞外快的结果就是顾一家衣食或有余,照顾兄弟就觉得力不从心了。 这十二位结义弟兄放弃煊赫的军职,追随他不远万里来到这南蛮之地,吃什么,喝什么,干什么,瞧这十二位铁骨铮铮的汉子都瘦成啥样了。是饿的还是憋屈的,怕是两者皆有吧,真是可怜呐。 韩氏一身粗布衣裳,不施粉黛,是天性崇尚自然之美,还是因为她没有脂粉可抹?不插钗环,是因为她的首饰都让她当了贴补家用了。十七岁,如花的年纪。过生辰,倾其所有也整治不出几样像样的菜,没酒,没菜,连招待客人坐的地方都没有。 贵客上门竟还要自己带着毛毡坐在地上。 这是英雄豪迈,还是英雄末路。 李熙以凡夫俗子的眼光看认为应该是后者,有条件谁不想过的好一些呢,就算平日节俭低调,这种喜庆日子多少铺张一下也无伤大雅吧。 家境是否殷实,不要看平时,得看大喜大悲时,那时候能拿出来就拿出了,拿不出来就拿不出来了,这是李熙的人生感悟,一向很准。 面对一位末路英雄,嘲讽是愚蠢的,激将也要把握个度。人家说了日子过的很好,不想出山,没皮没脸地纠缠不是好办法,等另外想辙。李熙把目光投向了韩氏,准备从她这下手,他嘻嘻一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说:“嫂夫人虽是名门闺秀,操持起小家来却也是一把好手哇,不像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妻妾,整天只知道在屋里吵吵嚷嚷,为了钗环钿子打打闹闹,叫她们准备个茶饭比之登天都难。那如嫂夫人,这么多客人招呼的妥妥当当,了不起,朱兄真好福气呀。” 韩氏启唇笑道:“哪里,那是两位夫人有福分,有杨参军宠着,无须做什么。” 这话里已经有些幽怨的味道了,很好,你朱克荣是英雄好汉,饿死不折腰,可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心爱女人为柴米油盐而生怨恨吗,不能吧,哈哈哈 李熙奸计得售,心下得意,冷不防瞧见伏在桌下的黑虎,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狗眼盯着十二兄弟碗里的肉,舌头只舔嘴唇。李熙眼珠子一转,遂用筷子夹起一块大肥肉弯腰送了过去,口中笑着说:“黑虎将军,今日杨某来的冒昧,得罪之处谨以此物谢罪。好么?” 黑虎嗅出李熙不坏好意,也嗅出筷子上的肉香美,内心挣扎片刻后,还是张嘴接了肉,乐滋滋的大嚼起来。 李熙闪眼观瞧,见朱克荣和他的十二位结义兄弟都默默无语,韩氏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手绢,眼圈已经有些潮红了。 时机差不多了,李熙捅了下漆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漆县令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开始鼓弄起他三寸不烂之舌来,旁敲侧击地开始为李熙说项,说辞是两人在来前已经操练好了的,就拿陈弘志通报的钦天监的预测说事。 漆成连声哀叹,做愁眉苦脸状,李熙问他为何而愁,漆成说道:“这两日各处禀报说发生虫灾,草木新芽被啃个精光,这年看看的就是一个大灾之年呀!愁的我哟吃不香睡不稳,这个年过的提心吊胆,可恨衙门里的官吏一个个还懵懂无知,哦,当然朱典司是例外,昏天黑地,还沉浸不醒,这可怎么得了哟。” 李熙道:“既然已知有大灾,明府就当提早准备,向上面请拨救济粮呀,否则百姓们可就要遭殃啦。” 漆成哭丧着脸道:“无敌兄,你说的轻巧呀,灾情还没有发生,你让我向哪请求救济粮?可等到灾祸已经成实,那时就晚啦!” 李熙道:“怎么会晚了呢,难不成整个岭南都有灾相?” 漆成道:“有没有,我是不知,不过左近几个县都不乐观,手中无粮心里发慌,到时候难保不是满地流民,只怕就是有救济粮也难运到灾区赈济百姓呀。” 李熙赞同地说:“是呀,是呀,韶州营已经移防循州了,无人护送,只怕真免不了半道被劫的后果呀。那么可有什么良策吗?” 漆成道:“哪有什么良策,只有抓紧时间练出一支精兵来,到时候既可弹压地方,又能护送粮车呗,除此之外,我是别无良策了。” 李熙道:“兵倒是有,可惜无人会练兵呀,一帮乌合之众能成何气候,这可如何是好。” 漆成道:“我闻无敌兄曾在西北军中效力,还是击杀染布赤心的功臣,无敌兄你可以练兵呀。常太守对你如此器重,你可不能装着没事人一样呀。” 李熙道:“我,我可练不了兵。我在西北军中不过是个护兵,击杀云云,一般是运气,一半是传言。再说了西北军那比的了河北兵、幽州兵,都是些少爷、公子、秀才兵,顶不了事的。” 漆成拍手道:“这可就难办了,你在军旅呆过尚不懂练兵之道,其他的人就更不必提了,怕是连马也骑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唱和之际,韩氏忽然抿嘴一笑,飘然起身去了,她向堂中招了招手。少顷,朱克荣的十二位结义兄弟俱到了院中,屋子里只剩李熙、漆成、朱克荣三人。 二人见“妙计”已经被识破,遂也闭嘴不言。沉默了片刻,朱克荣开口说道:“二位的心意我已知道,我在幽州败给契丹人,折损了无数的好兄弟,坐罪要掉脑袋,是家父舍弃前程保住我的一条性命,一时心灰意冷,这才隐居于此。本意伴爱妾度此残生,可是你们也看到了,隐居也不容易啊。今蒙两位兄长纡尊降贵,盛情相邀,我若再执迷不悟,非但做不好事,连人也做不好了。朱克荣愿意去韶州,助两位兄长一臂之力。” 漆成道:“非也,非也,请你练兵的是无敌兄,我么,只是被他抓差来做说客的。” 李熙道:“非也,非也,请朱兄去韶州练兵的确是我的主意,不过我不是什么兄长,我,我才十七岁呢,比嫂夫人还要小月份呢。” 朱克荣诧异地望着李熙道:“你才十七岁,我,怎么看着你像二十七岁呢?” 李熙脸一红,嗫嚅道:“我天生显老。” 朱克荣哈哈大笑道:“老也罢,嫩也罢,你这个兄弟朱某交定了。不过去韶州之前,还请老弟先下一纸文书给漆明府,免去他的监管之责。” 李熙和漆成同时挑大拇指赞道:“朱兄高见哇。” 069.我要拜师学艺 正月才过,岭南处处已是春意盎然。 南国春来早,这个道理李熙并非不知道,却因没有经历过而忽略了。因为不懂时令,李熙制定的三月练兵计划不得不提前到二月来。三月那会土兵都要耕作,谁理练兵的茬。 团练判官官不大,不过有常怀德的特别授权,李熙现在在团练司是一言九鼎,朱克荣的调令很快签发,翁源那边因为有漆成的关照,交接办的很顺利,末了,县衙还给朱克荣办了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多少恩怨尽在送别酒中一饮而尽。 小门小户的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韩氏却还是收拾了整整两天时间,若非朱克荣拦着,她甚至想把新买的一副碾盘也打包带上。 望着一院子大大小小的包裹,朱克荣是哭笑不得,翁源到韶州都是山路,这么多东西可怎么带呢,趁着韩氏不注意,朱克荣开始他的精简行动,先把碗橱和床丢了,旋即把水缸和酒瓮也扔了,最后又拎着沉甸甸的锅碗瓢盆准备出去送人。 因为半途被韩氏撞见,朱克荣心慌手滑,包裹跌落在地,碗碟摔的稀里哗啦一阵响。韩氏心疼的直落泪,罕有地捶了朱克荣几记粉拳。朱克荣立身如铁塔,任她捶打,待她出了气,方才爽朗地笑道:“这些东西到韶州再置办,这一路带着,非得把周宛他们累死不可。从今日起,贤妻再也不必为油盐酱醋茶操心劳神,我么,要让你过上正经夫人的好生活。” 韩氏擦擦泪,破涕为笑,说道:“若只为了一口吃喝,我宁愿守着你过苦日子。” 朱克荣揽她入怀,唏嘘道:“幽州一败,我的确曾自暴自弃过,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停地过坎,有些坎一时过不了可以停下来歇歇,但攒足了力气,还是得往前奔。千难万难,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忍着,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活着的所爱的亲人呀。我们笑话杨无敌这样的人,狗苟蝇营,猥猥琐琐,闷着头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可人家有错吗,没有错,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了,算是男人吗?还不如他呢。” 韩氏仰起头望着丈夫那张方正刚毅的脸,有些话藏在她心里,想说却又不敢说,不说则又不安、难受,憋了许久,她还是淡淡地说:“我看杨无敌这次请你去韶州是不安好心,这个家伙花花肠子一堆,你可得防着点他。” 朱克荣道:“我省得,看的出他对你有些意思哟。” 被丈夫说中心中隐秘,韩氏的面颊顿时酡红一片,羞不可当。朱克荣叉开大手握着她圆润的肩膀:“他这个人么,贼心是肯定有的,而且不小。至于贼胆嘛,有那么一点点,不大,有我在,吓破他的狗胆也不敢招惹你分毫。” 韩氏还有些话想说,到了嘴边又忍住了,只是用力地往朱克荣宽实的怀里拱了拱。 朱克荣的胸怀宽阔厚实,让她感到安全,他说的对,有他呢,自己还怕什么? 为了迎接朱克荣的到来,李熙这两天可忙坏了,忙的第一件大事是把土兵从各自家中赶进兵营。土兵平日是民,闲暇训练,遇事集结警备。把三百名土兵从温暖的被窝里赶进兵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韶州一城六县折腾的鸡飞狗跳,数一数才到了两百人不到,其他的人都说出门走亲戚去了。恨得李熙领人带着绳索半夜进村去抓人,抓到一个捆走,第二天把族长、里正、乡老叫来,好好臊臊他们,问问他们出门走亲戚的土兵为何会半夜躺在家里。 如此手段屡试不爽,族长、乡老、里正们领教了杨判官的卑劣狡猾,也打起精神来,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后,三百名土兵统统被赶进了兵营。 兵是有了,第二件事就是整修兵营,韶州土兵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集中训练了,位于城北的兵营,墙倒屋漏,草木疯长。 三百土兵无处安身,只能暂时搭棚居住,朱克荣来之前,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砍草,铲草,砌墙,补屋,以及清理环绕兵营壕沟里的淤泥,说是清淤,实则就是重新挖沟,原来的沟年久失修已经被淤平,只能依靠原先栽种在沟边的护堤荆棘草来辨认。 挖沟的工作虽然幸苦,却也乐趣横生,淤泥里满是泥鳅、黄鳝,三百土兵一连吃了半个月河鲜,只吃的犯恶心,见到形似泥鳅的生物便恶心呕吐。 李熙忙的第三件事就是帮朱克荣寻找住所,朱克荣只有两口子,家里又无余财,论说找一处安身之所很简单,李熙之所以觉得难,是因为存了私心。他要找一处离自己现在的家不远,离将来的新家也很近的所在,以方便他能有事没事过去看望他的“朱大哥”。 功夫不负有心人,地方是找到了,在城外江边渔村外,地理偏僻幽静。 院子不小,就是房舍破破烂烂,这自然难不倒杨无敌,抓了几个原是泥瓦匠的土兵过来,一通忙活后,齐了。 望着休憩一新的房舍,全套崭新的家具,和后院特意留出的小门,李熙满意地笑了。 朱克荣也满意地笑了,对李熙的热情,朱克荣表示感谢,接过新居钥匙后,特意交代韩氏准备了一桌酒席来款待李熙。酒醇、菜香、人美,李熙很快就醉了,醉里看韩氏,真是越看越好看。 是夜烂醉而归,烂醉如泥躺在床上的李熙嘴里胡话说个不停,三句不离韩氏,所幸他讲的话沐雅馨一句也听不懂,否则定是一人心伤一人伤身。 清早,李熙醒过来,发现沐雅馨和衣趴在自己身边,睡的正香甜,知道她是守了自己一夜,心里充满了感激和不忍,又赶紧检查了一遍自己有没有受伤,发现自己皮毛完整无损时,方才长长松了口气,自己酒醉后是什么德行,早有人不止一次地“教导”过他了。 自己那张没把门的嘴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伤了沐家的心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沐雅馨还没有刚烈到要去上吊投井的地步,但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惦记着个有夫之妇,终究不是闹着玩的,仇恨累积的结果,要不毁了她,要不毁了自己,哪样都不是他想要的。 是自己改性了,醉后什么也没有说,还是醉的太狠,来不及胡说?李熙坐在床头思来想去,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沐雅馨忽然醒了,她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问李熙:“你醒啦,你昨晚是中邪了吗,都胡说些什么呢,我,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原来如此! 李熙暗自庆幸,推广普通话果然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哇。 望着哈欠连天的沐雅馨,李熙怜惜地说:“辛苦贤妻了,贤妻不愧为天下妇女的表率,请受我一吻,你歇着,我还有事。” 抱起沐雅馨丢在床上,扯过杯子给她盖上,想想不妥,掀开被子又剥了她的衣裳。这才放心出门去。院子里冷冷清清,杨家家风是太阳不晒腚上下老少都不起床,说晨起有妖邪,人起来早了没好处。究其原因,李熙想应该是跟杨老夫人葛氏习惯晚睡晚起有关。 当然这是李熙的看法,实际上杨家人之所以没人早起,跟他也有着莫大干系。试想主人家三更不睡觉,时时刻刻喊着要这要那,做丫鬟的又怎么入睡?折腾的一家人都三更后睡觉,不晚睡晚起谁受的了。 做了几个深呼吸,活动了一下筋骨,本意去捉弄一下崔莺莺,奈何这小女子关门闭户,把守的严严实实,实在是进不去,只好作罢。对面厢房里如花似玉两个还熟睡未醒,隐隐传出某个人的鼾声,叫她们起来又要闹的惊天动地,李熙不耐烦。 自己从井里打水洗了脸,漱了口,收拾了发髻,换身新衣裳,李熙踱着方步出了家门,目标是不远处的朱克荣新居,去做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他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去了,也许只是串个门吧。 为了讨好黑虎,李熙行前从厨房拿了一块熟肉,心里盘算着,只要黑虎一咧嘴,他就陪着笑脸把肉奉上。弄不懂为何要讨好一条狗,来串个门嘛。主人家即便不摆上个十桌八桌相迎,至少也该把自家狗看住吧,除非来人心怀叵测,譬如趁男主人熟睡之际,溜去跟女主人搭讪聊天,抑或另有什么其他的亲密举动。 朱宅柴门虚掩,本地风俗,每日清晨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开院门,谓之迎财神,这些个风俗李熙以前没注意,现在却是门清。 立在门前咳嗽了两声,预想中黑虎的狂吠声没有响起,这厮莫非也习惯晚睡晚起? 时间还早,朱家草房土屋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中,清幽宁静,虚掩的柴门后隐隐传来呼喝呼喝的声响。 李熙心里一沉,没想到男主人起来的这么早,这东方才泛白就起来练功,是不是太早了点呢。李熙本来想转身离去,人家都起来了,难不成真的去给黑虎送肉? 又一想,他又改变了主意,既来之则见机行事之,你朱克荣在院子里练功,我去厨房讨杯水喝总可以吧,跟围着灶台打转的韩夫人聊两句可以吧,就不信人家韩夫人也像自家那伙人此刻还横在床上睡懒觉。果然如此女神形象已毁,倒也清静。 070.我要拜师学艺2 “哈,朱兄起的这么早啊,果然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 推门而入,李熙满脸堆笑,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托着块肉。那块肉也有半斤重,就在刚刚李熙改变主意了,既然黑虎没有主动扑过来,这块肉就没它的份了,算是自己给韩夫人的礼物吧,就说自家昨天宰了一腔羊,拿一块来给大哥二嫂尝尝新。肉是熟的不假,奈何是凉的,你朱克荣不好当场就给吃了吧,你不吃,好,我拿去给韩夫人热热。 我进了厨房我就不出来,我多待会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就说我怕冷,你能奈我何,不要拿扇子说事,扇子只是一个装饰,你不喜欢,我随时可以扔了它。 哈,多好的理由,多美的早餐,多么迷人的岭南春天的早晨。 李熙激越的心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朱家宅院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十二条光膀子的壮汉正在舞刀弄枪,练习武艺。 一目对十二目,李熙顿觉一股凉风从脚底板抽起,霎时间浑身都凉了。 “你来干嘛?”一个壮汉很不客气地质问道,两团硕大无比的胸肌抖动了一下。 “我,我,我给朱兄送肉来了,昨天刚宰的鸡,后腿肉,好新鲜的。”李熙嗅了嗅那块干巴巴的熟肉,满脸的陶醉。 “送肉来了,不安好心来了吧。”一个脸上有疤的恶汉冷笑着,移动着。李熙只觉得如有一座大山朝自己逼压过来,他步步退后,直到无处可退,他被那汉堵在墙角了。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姓杨的,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少打我二嫂的主意。你这种腌臜东西瞧她一眼都不配,下回再让我瞧见你贼眉鼠目地盯着她,我挖了你的狗眼。” 那汉子刚说完,旁边一个胸前刺有鹞子扑鹰纹的矮壮汉子叫道:“三哥,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不给这厮一点教训,只怕他难改贼心。” “阉了他。”不知谁喊了一声。 有人拎起一柄铁锤,有人抓了满把飞刀,还有人把指节捏的啪啪响。 李熙来不及思索阉人是否要用这些工具,但众人的恶意他是充分感受到了,此时此刻,耍横是找死,装可怜怕也行不通,还是装孙子吧,他顺着墙滑坐在地,捂面哭泣道:“各位好汉,各位英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让猪油迷了心窍,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活,长安城里还有八十岁的老祖母等我给她养老送终,我杨家数代单传至今我还没有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看在朱大哥的份上,你们饶了我这一回吧。” 众汉见李熙如此脓包,不觉相视而笑,疤脸汉子问道:“你说的话算数吗,真能改?” “让他发个毒誓。”胸口有刺纹的矮壮汉子叫道。 “发,我发誓,我发毒誓。”李熙一听说要发誓,一骨碌爬了起来,举手朝天说:“我杨赞若是以后再敢对二嫂子有半点觊觎之心,我,我情愿让黑虎撕巴撕巴把我给吞了。” 李熙咬牙切齿说的猛恶,说完却又缩成了一团,两条腿紧紧地夹起来。 疤脸汉子蹲下身来,盯着李熙,李熙以臂抱头,做出挨打的姿势。 “你知道黑虎为啥张这么壮吗,它小时候父母双亡,没奶吃,就靠在死人堆里啃人肉长大的,你看它的眼是不是绿的,牙齿是不是比锥子还尖?抬头三尺有青天,记住你说的话。回去换条裤子吧。” 在众人的一片哄笑声中,李熙落荒而逃。 裤子的确是尿湿了,脸这回也的确丢的一点不剩,不过李熙却并没有气馁,类似的情形他不止一次遇到过了,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没有今日的跌倒,哪有明日的崛起。 虽然白白地跑去丢了一次脸,不过李熙却突然找到了自己人生的阶段性奋斗的目标: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乱世中,没有武技傍身是不行的,是危险的,是注定将一事无成的。从元和十三年早春二月起,我要拜师学艺,争取用三到五年时间,学成一身好武艺,有能力单挑朱克荣的十二结义弟兄,争取下回尿裤子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对于夫君突然改性要拜师学艺,崔莺莺和沐雅馨都觉得十分诧异,不过正牌夫人对此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热情的鼓励,她字斟句酌地说:“夫君改性从善是好事,只是饭要慢慢吃,茶要慢慢喝,一口吃不成胖子,练习武艺也要量力而行,慢慢来,万不可贪大求快,练坏了身子。”李熙道:“夫人所言大半是对的,就是第一句我不敢苟同,什么叫改性从善,我本性很恶吗?”崔莺莺抿嘴笑道:“妾身用词不当,请夫君恕罪。” 夫人的谦恭,让李熙有火无处发,他问一旁发呆的沐雅馨:“你怎么说?对我这弃恶从良之举是何看法?” 沐雅馨眼圈红彤彤的,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不舍,她说:“好端端的,你要练什么武艺嘛,你做的是文官,文官劳心不劳力,练那么好武功有什么用。我不要你去。” 李熙抚着她的背,赞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吃苦,可是这天下眼看就要大乱,男子汉大丈夫无武技傍身寸步难行呀。” 崔莺莺闻听这话惊叫道:“夫君慎言!什么天下大乱,这话从何说起呢,说不得的。” 李熙不以为然道:“此间又无外人,随便说说而已,有什么干系。” 崔莺莺又惊又急,小脸憋的通红,说:“夫君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小事吗,妖言惑众是灭族的重罪,你说此间无外人,须知隔墙有耳,万一让不良之人听了去,我们这一家子还活不活了。” 李熙心里本来就窝着一团火,听她这絮叨就要发作,沐雅馨悄悄地扯了他一把,因见崔莺莺眼圈已经发红,李熙忙压下怒气,向崔莺莺赔了一礼,违心地说:“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崔莺莺却不依不饶道:“夫君心口不一,妾看你心里不服气着呢。” 李熙被她的一本正经逗乐了,噗哧一笑,再拜,说道:“只此一次,以后我一定慎言,慎行,绝不会给有心人杀我头夺我妻的口实。行了吧,夫人?” 崔莺莺意犹未尽还要说什么,沐雅馨忽起身挽住李熙的胳膊,袒护道:“夫人,您的高瞻远瞩,我们自然是不及万一,可您也别赶尽杀绝呀,家主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话您说一句就够了,您多少也给他留点面子吧。” 妻不言,妾得意,气氛很尴尬。李熙咳嗽了一声,推开沐雅馨的手,向叉手立在院中的陈招弟招招手,唤她近前来,伏在她耳边嘀咕着,陈招弟哈着腰,听的连连点头,笑的眼眉弯成了月牙儿。沐雅馨嫉妒地嘟起了小嘴。 陈招弟去而复来,轻捷的像个百灵鸟,她端了杯茶给沐雅馨。 后者虽万分不情愿,无奈也只得跪下献给崔莺莺赔罪。崔莺莺接过茶碗,揭开碗盖,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交给侍立一旁的如花,这才扶起沐雅馨,笑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郎性格轻佻,要改也得慢慢来,的确是急不得的。以后你我姐妹多规劝他就是了,姐姐你说好吗?” 沐雅馨木然点头说好。 李熙拍手道:“家和万事兴,两位夫人都是贤淑敏慧懂事理的好夫人,说起来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太纯洁了,太纯真了,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让两位夫人费心了。岁月如梭,时光荏苒,我嘛,也迟早会脱去青涩,长大成人的,在今后成长的道路上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还请二位夫人多多关心帮助,啊,还有招弟你,你不要笑,大郎我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你尽管说嘛,还有以后别叫什么老爷了,我又不老,我今年才十七岁,比你还小着月份呢,叫大郎,大郎听着才显得亲切嘛。” 陈招弟强忍着笑,应了声知道了,转身正要走,李熙又叫住她,问道:“这个韶州境内可有什么武学奇才吗?” “武学奇才?” “对呀,就是比较有名的拳师,当然手段比拳师要高明些,最好是隐居在深山老林里的隐士,和尚、道士什么的,有没有?” 陈招弟默思片刻,叫道:“呀,还真有一个,灵鹫山上无尘道长就是个奇人呀。” “灵鹫山?无尘?好名字!”李熙点点头,“那么这位无尘道长都有些什么神通呢?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太极八卦两仪剑,他精通哪一路呢?” 问的太急,问的太多,问的太莫名其妙,陈招弟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摇头。李熙刚感觉有些失望,陈招弟忽然说:“他轻功好,灵鹫山的老鹰头光秃秃的全是石头,孤零零的有四五十丈高,他不要梯子,不攀绳,蹬脚一提气就上去了,打柴的,采药的,打猎的,采蘑菇的不止一次看到呢,千真万确。除此之外还有” 陈招弟翻着白眼想了想:“哦,他还会炼仙丹,还会耍剑,还会下棋,还懂医术,他的医术可高了,城里的宋医师都说不如他呢,宋医师的父亲可是太医署的医官,给天子娘娘都治过病呢”陈招弟满脸崇拜状。 李熙一拍手,暗自琢磨:“果然高手都在民间,就是他了。” 朝门外喊了一嗓子:“十三、旺财,准备花红酒礼,我要上灵鹫山拜师学艺。” 071.神迹? 望山跑死马,何况是人。 眼看着如一根定海神针般插在群峰中的老鹰头似乎就在眼前,真正走起来,却是远之又远,简直是远在天涯海角,永远也没个到的时候。 灵鹫山景色秀美,把此番旅程当作春游踏青倒也颇有番诗情画意,奈何即便是山珍海味天天吃,顿顿吃,时时吃,那也有吃够的时候,何况这早春的山景? 走了不知多少里山路,人乏了,心累了,双腿就像灌满了铅,李熙开始后悔,悔的肠子青,莫名其妙的跑来拜什么师呀,就算真要拜师学艺,一雪前耻,似乎也应该打听清楚再来吧,仅仅只是听了陈招弟这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兴冲冲地带着李十三和旺财,挑着这么重的花红酒礼进了山,这做派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二呀。 若当初稍稍多个心眼,哪怕先打发个人来探探路呢,也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吧。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沐雅馨这小女子回去得好好拾掇拾掇,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明知这是个坑,看着我往里跳也不吭一声,她这是挟私报复我呢,怪我逼着她向正牌夫人道歉了,唉,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小女人没见识!崔莺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我怎么宠的你,怎么待的她,三天宠爱全给了你一人,再不给人家留点颜面,你叫清河崔怎么有脸见人?别人怎么看我,我怎么看你,你怎么看她? 男子汉大丈夫里里外外都得一碗水端平是不?没见识。 做人呐不能太贪心,不能想着什么好处都是你一个人的,贪多嚼不烂会吃坏肚子,好东西太多了容易遭人惦记,匹夫无罪,坏璧有罪。我一门心思地宠着你,你得了意,你夜夜有人陪,不寂寞,你怎么不换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呢,换你处在她现在的位置,你是不是得恨的牙痒痒,天天晚上抱着枕头睡不着觉? 你已经得了实惠,再不给人家点面子,叫人家怎么过?树大招风,做人做的太绝了,岂能不招人嫉恨?我没事把家宅修那么大干啥,我是打算着将来还要再收几个的,两个人在家你都处不好关系,将来人多了,还了得,见谁都咬一口,你有几颗犬齿? 我凡事拦着你一头,就是为了磨炼你的心性,你说你情商低,我智商也不高呀,可你看我不也混的风生水起吗,为啥,我先天不足后天补,我爱看书,别问我看的啥书,拿出来你也看不懂,别打岔,说你呢。我现在屈屈你的性子是为你好,晓得低调做人在我们这样的大家庭里,绝对有好处没坏处。 看似聪明,实则糊涂的家伙,你非要逼着我跟你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挑明了说,不是我装,我是真不好意思,还是那句话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女人,我得一碗水端平。 叫你低调,绝对是为了你好,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你不明白啥是枪,箭见过吧,弹弓你也听过吧,枪跟弓箭、弹弓实际是一类东西,都是拿来打鸟的,是树上的鸟,往哪看! 做出弱小的样子,免得将来成为别人的标靶,这是为你着想。你不是正牌夫人,又没有她娘家的煊赫权势,很容易受到伤害的。不能时时事事指着我,虽然我常说我跟神的区别仅仅是名字不一样,但实际上还是有区别,神是无所不能,我是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这一点你不是都晓得的嘛? 我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即便做不了大事,也会装着做大事的样子,我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守着你呀,我不守着你,你又高调到处树敌,你岂非自讨苦吃? 你低调点,她们的矛头自然就指向那个正牌夫人了,这话你知道就行了,别到处说是我说的,那样不好。让她们斗的天翻地覆吧,你躲一旁磕着瓜子看热闹不好么,看她们冷场你就搬弄一下是非,扇扇阴风,点点鬼火什么的。 你高调,你就身处水深火热,你就被她们煮熟了吃。你低调,你就能看着她们煮别人吃,还能分你一块,你说哪个更好。 这么阴险的道理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呀,我良心自责啊,还有就是你那张没把门的嘴,我被窝放个屁你都要出去嚷一声说臭,换成这种事你还嚷的全天下都知道,我有顾忌呀。 你臭着一张脸也没有,事实就是事实,你我还不了解吗,我若说了,用不了半个时辰准传到正牌夫人那去,你让我的脸往哪搁,你这不是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感情吗,你这不是让我身处水深火热让人煮吗? 我傻呀,我不傻,傻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会暗示你,像神棍一样给你点似是而非的暗示,剩下的得你自己慢慢领悟,你得学会琢磨事,别整天傻乐傻乐的,老大不小了,再不给我杨家添丁续下香火,将来年轻的一代茁壮成长起来,以你那空白的脑袋,火爆的脾气,日渐臃肿的身材,还琢磨着当家作主,你抢一席容身之地吧先。 气死我了,就为了这么点破事,看着我奔火坑也不拦着点,真是白疼你了,看我晚上回去怎么收拾你,如果我还没累趴下的话。 李熙坐在路边的树桩上迷迷糊糊胡思乱想时,李十三探路回来了,挽着袖子,敞着怀,跑的呼哧呼哧,见李熙坐在树桩上就说:“别别别,别坐那地方,阴气太重,伤身子。” 李熙从善如流,赶忙挪开了屁股,树桩上未必有什么阴气,但水汽肯定是有的,弄潮了自己的裤子让人瞧见了误以为自己又尿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面没路了,全是荆棘和藤蔓,得拿刀砍出一条路才成,怎么办,走还是回?” 李十三一边擦着汗一边问,跟着李熙到岭南后,李十三长胖了,想来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吧,兰儿肥胖的速度比他还甚,想来是这小子开了窍,知道疼媳妇的缘故吧。 这阵子李熙正寻思着给他在曲江县衙里弄个差事干干呢,州衙里目标太大不方便。小伙子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脑袋瓜子不错,在县衙那口臭水缸里酱几年,说不定能酱出个人才来呢。 至于旺财,就别拿出去酱了,留在家里腌起来做管家吧,这小伙心思很细,干事也果决,是个管家的好材料。更为重要的是他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留他看家自己放心呐。 “你说呢,咱们是走还是回呀。”李熙笑咪咪地问道,准备考考李十三的智商。 “要不咱们明儿再来?当然这样折腾也不是个事,还是走吧,我去砍树开路。” 李十三瞧出李熙不想走回头路,稍一试探,便跳起来当了开路先锋。这小子会看人眼色,不错,不扔到酱缸里酱一酱有些暴殄天物。 旺财拎着柴刀跟着十三一道去了,李十三从来都是说的比做的好,旺财则恰恰相反,他们双刀合璧,合同出击,李熙盘算着正午前后应该能到老鹰头下,天黑前应该能回到韶州城。 届时如果自己还没累趴下,哼哼,姓沐的看我怎么报复你哟。李熙搓着湿漉漉的手心,舔着干裂的唇,心里流淌着一丝温柔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对沐雅馨有些偏爱。 “这样不好,对莺莺不公平,我得一碗水端平。那孩子怪可怜的。”李熙告诫自己说。 歇匀了气,李熙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头有些缺氧,晕乎乎的,差点摔倒,摔倒可不是闹着玩的,山道两边浓荫很重,雾气大的像下雨,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在这地方睡上一觉,人八成就废了。 南国的风景跟西北就是不一样啊,这个时候,西北的山林里还满是枯叶和光秃秃的树杈呢。瞧瞧这里,已经是雾气雲蒸天堂一般了。古人云龙行成云,虎行生风,这个时候这么大的云雾,难不成说这灵鹫山上有龙?若果真有龙那这山岂非是仙山,仙山上怎么会有如此猛恶的怪兽呢? 嗡地一下,李熙感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晕乎乎如在梦中,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恐惧的气息,能不恐惧吗?一头山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摸摸自己的小心脏看看是不是在加速运动,且隐隐有一种要爆裂的感觉? 山豹是从劈开一丛类似冬青树的植物后走出来的,李熙发现它时,人和豹相距只有不到一丈远,一丈三米,也许不止一丈,相距约有四米,亦或者是五米,但计较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李熙知道自己无论是两条腿加速跑,还是放下前面两条爬着跑,九成九加一是跑不掉的。 要不我装死?这念头闪过即灭。 那明明是头豹子!不管它是花豹、猎豹还是雪豹、黑豹,总之不是狗熊。装死?那正是人家所乐见的,届时它会不会感激自己主动投诚而留自己一个全尸呢?多半不会吧,放着到嘴边的百六十斤肉它舍得不吃吗,自己又不老,身无恶疾,皮肤也算光滑。 如果能给它跪下,那我就给它跪下,顺便奉上三千头牛和三千头羊,供它一家老幼一辈子衣食无忧;如果能舍尽家财换自己一条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日后靠每月十五贯俸禄过日子,做个本本分分的小官,修身养性,潦倒一生。 可它就是一头畜生,你有什么好讲的,你能告诉它前面还有两个更白更胖的家伙吗? 绝望一刹那间流遍全身,血液凝固,心脏停止跳动。 072.神迹?2 “我可怜的两位娘子呀。”山豹扑过的那一刻,想到自己的妻妾从此要守寡,李熙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预料中的肠穿肚破外加喉咙被咬断的惨状并没有发生,没有枪声响起,也没有袖箭、飞刀、斧头、石头等暗器袭来,亦无某太尉挺钢叉跳浪而出,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李熙的命。什么都没有。 山豹的确是朝李熙扑来的,不过目标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一个东西。 一条碗口粗的黑蟒! 不管别人认为这事有多么离奇和不靠谱,但事实就是这样,早春二月的灵鹫山林里,在李熙起身散步时,一条碗口粗的黑蟒从他曾经坐过的那个树桩下爬了出来,正悄默声息地靠近他,当李熙被山豹的淫威吓的动弹不得时,黑蟒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它不是要攻击李熙,而是摆出了跟山豹决一死战的架势。 两个畜生约架把我个大活人当不存在,这感觉,其实也不错。 望着纠缠成一团,打的天昏地暗的一“龙”一“虎”,李熙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龙虎斗么,不是说拿猫炖蛇吗,豹子炖巨蟒,这个菜得不少钱吧。 两个畜生的激斗很快把在前面砍木开路的李十三和旺财两个人吸引了过来,但两人都不怎么够种,手握柴刀站在那,木头桩子似的,面无人色,紧张的气都出不来。 李熙望着两个人的脓包相,微微一乐,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山豹和黑蟒激斗片刻没分出胜负后,俱都谨慎了许多,相互对峙着,小打小闹,试探对方的实力。 李熙把石子朝冷血动物投了去,嘴里骂了声:“蠢东西,就光知道跑,回头缠住它,利用你的身长和体重优势,缠住它的脖子,勒死它,缠不住脖子缠腰上也行,嗨,要注意它的爪子挠到你,我去你奶奶的,叫你小心了,你还让它挠了一把,长个挺大的脑袋能不能想点有用的,卖呆打盹滚回洞里去,在这丢人显眼。” 李十三和旺财的脸上俱都露出了惊诧和钦佩的表情,李十三还朝他挑了下大拇指,若非受惊吓过度嘴不利索,马屁是一定要拍上几句的。 李熙骂完黑蟒,又骂山豹:“没事别在那跳来跳去的,你又不会巫术,跳不死它的。用你的爪子和牙齿,咬它的七寸,不要怕被它缠住,了不起大家来个同归于尽嘛,你堂堂的百兽之王若连一条小黑蛇都摆不平,索性死了干净,百兽之王的称号让给野猪好了。” 李熙说完,抹了把口水,回身跟一个看热闹的老道说:“我活了小半辈子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没种的豹子和这么愚蠢的黑蟒,这灵鹫山是不是风水不好,养出来的猛兽既不猛也不恶,龙虎斗,完全没什么看头嘛,道长你说呢。” 那老道身高约六尺,面相清奇,骨瘦如柴,花白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道士髻,用一根碧玉簪子挽着,颌下三绺须如铁铸一般,风吹不动,行动不摇,煞是怪异。他从何而来,何时而来,来此为何,李熙统统不知,但他知道此人飘忽来去,绝非常人,是自己要找的无尘道长也说不定,果然如此自己这番辛苦真没白费,这可是个世外高人呀。 “斗的不好看,那是因为它们彼此间太熟悉了,这两个都是灵鹫山的灵物,一正一邪,缠斗了上千年,知根知底了,谁想压倒谁也不容易。你想看个热闹,我倒有个办法,你可以试试看。” 老道淡淡说完,大袖一挥,李熙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忽觉自己被一股香风包裹住了,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身不由己地朝对峙中的一“龙”一“虎”滑行了过去。 “救命啊!” 变了腔调的呼救声在山林里响起,李熙闭着眼扯着嗓子大喊。一直对峙、试探,打的有气无力的一蟒一豹突然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样,蓦然间凶性大发,霎时间缠斗在了一处,豹爪劈空,寒光耀烁,巨蟒滚动,地动山摇。胜负瞬间揭晓。 山豹的利爪在黑蟒七寸处划了一条一尺长一寸深的可怕伤痕,黑蟒则缠住了山豹的上半截身体,巨嘴则咬住了山豹的肩胛,黑黢黢坚硬如钢铁般的身躯滚动着,绞着,越勒越紧。山豹支持不住,哀嚎一声跌倒在地,两条后腿无力地朝天乱蹬,嘴巴微张,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了出来,嗬嗬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山豹的双眼漆黑如宝石,此刻却已泛出垂死前的空茫。 不知为何,李熙只看了那豹子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舍来,它的双眸里分明流*一丝只有人类才有的温柔。 它这是在向自己求救呢。李熙突然有了这种感觉,浑身不觉就是一震。论说这畜生自己是第一次见面,差点还要了自己的性命,它的死活跟自己有个屁关系,为敌人的死而生悲戚,这岂不就是书上说的妇人之仁。 堂堂的男子汉竟为一个垂死的畜生生出了妇人之仁,李熙哭的心都有了。 距离纠缠中的龙虎还有三尺远,包裹李熙的那股神秘气体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有机会拔腿就逃,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站在原地不动,死死地盯着山豹的眼,那双眼分明是含着泪向他求救。 “怎么样,这样精彩吗?” 那老道如片枯叶般出现在自己身侧,悄无声息,李熙却没有吃惊,这老道很有些古怪,他大袖一挥,已经击碎了自己固守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观。 “道长还是救救这头山豹吧,看着怪可怜的,它可能还有子女要养育呢。” “众生皆有灵性,你能看透它的内心,这很好呀,不过近前眼前你为何不自己亲自去解救它呢?” “我?我不敢。”李熙很老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就不必救了吧,天道循环皆有定数,任它去吧。” 想再开口恳求,又放弃了,李熙咬了咬牙,舔了舔嘴唇,默默地走向了被黑蟒缠倒在地奄奄待毙的山豹前。黑蟒徒生警惕,它缓缓地松开巨口,面朝李熙抬起了硕大的头颅,它的嘴微微开启,满口尖利的倒齿。 李熙从地上捡起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紧张地跟黑蟒对峙着,手微微发抖,心不再颤抖,而是紧张的欲炸裂开来。 咝,黑蟒发出了警告,蛇头向后缩去,做好了攻击前的准备。 “撤吧,你斗不过它的。”有个声音在李熙心里说,那声音紧接着又说,“快步后退,它追不上你的。”看起来的确应该撤退,但旋即另一个声音又冒了出来:“你走了豹子怎么办,你不是来救它的吗?” 李熙出了一身热汗,是啊,差点忘了这茬了,自己若退缩了,山豹就没命了。 先前那个声音辩驳道:“豹子的死活跟你有何关系,你跟它很熟吗?它差点吃了你呢。”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为什么要救它呢,我跟它真的谈不上很熟,况且它只是一个畜生,若是一个人,我或许可以拼一拼。为了一头畜生而被蟒蛇绞杀,很不值得呀。 李熙动摇了,做好了撤退的准备,可是豹子那凄然无助的眼神突又映入他的心,它可是在向我求助啊,我就这么丢下它不管吗? 李熙犹豫了,他又动摇了。 咝,黑蟒又一次发出了警告,它被惹恼了。 它紧紧缠绕在山豹身上的身躯正有节奏地松开,这意味着它已经把李熙当成了威胁,它放弃了恐吓策略而选择直接发动攻击。 李熙两股战战,心头天人交战: “山豹尚且不堪一击,你留下干哈呢。”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 “问题是你留下来也救不了哇。”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 “你怎么这么拧呢,都说了留下来也救不了。”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你没救怎么知道救不了,没看见黑蟒也受伤了吗?” “就算它受了伤,你也未必弄的过它呀,冒这险干哈,又不是很熟。”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你说过的。” “我说错了,我收回,我自己抽自己一个嘴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进山来吧,是为了寻高人拜师学艺的,我一个普通人你要我干这等大事,我干不来呀,等我学好武艺再说成不成,求你了,让我走吧。”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你做人没担当,学成好武艺又有何用。” “我我真害怕。”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 “可你答应救豹子的。” “我操,你丫按复读键了吗” “喂,醒醒,这儿湿不能睡。”李十三小心地拍着李熙的脸,见他老也醒不过来,遂从一株酸枣枝上拔了一枚枣刺,望定李熙的人中就扎了下去。 “啊!”李熙一跃而起,爆出一身热汗。 人中处有些疼痛,伸手一摸,拔出一根酸枣刺,还沾着点血。 “这,这是怎么回事?十三,是不是你干的?” “嘿嘿,我也是好意,你梦魇了,老说胡话,拍不醒你,又怕地上凉潮坏了你身子,所以是我不好,不该用那么大劲。” “知道就好,好家伙差点把我这穿个孔,打算捅个窟窿,用绳穿上,当牛牵呀?” “没有,我哪有那坏心思,再说,牛不是牵鼻子的么” 李十三骤然爆出一声惨叫,那是李熙趁他不注意把酸枣刺扎他大腿上了。犹不解恨,旋即又是一记弹腿踹去,功夫不到家,加上地又滑,李熙摔了个跟头,骨碌碌顺着山道滚出去三四丈远。 哼哼唧唧爬起来一看,这地方有些熟悉啊,仔细一辨认,咦,这不是一豹一蟒“龙虎斗”的战场吗?千真万确!自己捡来准备救山豹的石头都还在呢。 梦里?还是现在是梦里? 谁真谁假? 073.学艺和其他 发了一阵呆,出了一身热汗,李熙不再纠缠方才所见真是假。 正午刚过,三人就来到了老鹰头下,仰望这山,脖子酸疼,太高太陡太像一个东西与其说像老鹰头,倒不如说像*。 山下一条小溪,溪水碧清透底,在一面石壁下汇聚成一潭碧波,潭旁一块巨石上刻着三个大字:碧波潭。 李熙眨巴眨巴眼,瞅着那三个字又发了一阵呆,这工夫,李十三和旺财两个已经围着老鹰头转了一圈,回来报告说不得了,没有上山的路,李熙喝道:“胡说八道,没有路,这位道长是怎么来的?” 二人一看,却都吃了一惊,但见碧波潭里划出一张竹排,上面立着一个青衣道童,竹排从何而来,三人都没注意,此一怪。那道童只是立在竹排上,也见他动手撑持竹竿什么的,那竹排竟就自己就动了起来,此二怪。道童面目如画,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柳眉星眼瓜子脸,身上穿的却是男装,举止也类似男子,瞅的三人眼酸也没分出公母来,此三怪。 竹排靠岸,道童跳上岸来,向李熙深施一礼,说道:“吾师知师兄今日会来,特命我在此迎候,师兄请。” 李熙又发了一呆,回礼说道:“哦,这位师兄还是师姐小弟回礼了,吾师知道弟子会来,可是我们还没见面呢。” 道童笑道:“师兄不必多疑,吾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早就站在山顶看到师兄来了。” 三人一起仰脖子往上看,道童没说谎,站在老鹰头上周边十余里内什么看不见?李煦干笑了两声,先前的惊疑一扫而空,继而心生难过,自己不远几十里从城里跑来拜师,这位师父看着有些不靠谱啊,哪有还没见面就认自己做徒弟的?就算是装你好歹也装一下,弄张表填填,再问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么个搞法有点不正规啊。 不过人都来了,好歹还是见一面吧,了不起让他们把东西扣下,剥了一身衣裳,自己又不是女的留下来也做不得压寨夫人。 三人上了竹排,旺财要往上搬东西,那道童拦道:“竹排太轻,经不起太多俗物,这些还是留在下面,待见了吾师后,让火工头陀来搬吧。” 李熙心里剧寒,火工头陀,这无尘道长究竟是三清弟子还是佛门高僧,道观里面藏头陀,很是不讲究啊。 勉强压抑着内心的鄙视,乘着竹排荡荡悠悠到了石壁下,自始至终道童立在排头一动不动,竹排没人撑持,无风无浪水流不动,全靠它自己走的。李熙一腔的鄙视之情忽又化作惊悚,竟生出了此一行祸福难测之感。 竹排一头撞在了石壁上,撞的突然,李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前忽一黑,人已经在“石壁”内了,原来那石壁是假的,只是一块硕大无比的画布,画布垂挂在水面,遮住了一条水道,远看不觉有异,近处方能明白。假石壁后是座溶洞,那水道通往幽暗不明处。 李熙查看一下身体,毫发无损,只是头嗡嗡的有些发懵,再看李十三和旺财两个,也是满面惊愕,一头雾水,满脸的难以置信。 道童微笑却不解释,只道:“师兄请随我这边来。” 脚点竹排轻轻跳上岸,领着三人走上一条湿漉漉的小石径,沿着水道向内深处走约十几丈,却到了一道石门前,石门虚掩,看似厚重无比的石门,随手一推就开了,李熙疑心那也是个假的,暗暗地砸了一拳,骨节生疼,这回是真的。 石门内是一道盘旋而上的石阶,道童介绍说:“此为升天阶,由此可上峰顶,老鹰头地势险要,除了吾师弟子们都是从这上山下山的。石阶湿滑,师兄要留神了。” 升天阶是在石峰内部原有的一条裂缝基础上人工开凿而成,高矮只容一个人爬行,人行其中如在矿坑里,只是比矿工不如的是石道里没有灯,采光完全靠山体裂缝透进的自然光,忽明忽暗,一截有一截没。 石阶湿漉漉的,的确湿滑,且陡峭无比,领路的道童不一会就立在李熙的头上了,抬头只见他的屁股,李熙又在心里琢磨:也不知这道童究竟是男是女,可恨方才走的急忘了看他有无喉结。又想便是看了也没有,这小人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是个男的也长不了那玩意,罢了,不管你是男是女,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放屁。 刚想过,自己就放了一个屁,唬的紧跟在身后的李十三一个不备,差点摔下去。 升天阶的尽头又是一道石门,这一回道童没有用手去推,而是拉动了近旁的一根绳子,一连拉了四次,少顷,石门轰然开启,开的突然声响极大,刺的人耳朵疼,又一道阳光射了进来,李熙三人一时不备,顿觉眼花,不觉皆以袖捂脸。 趁这工夫守御在石门外的两个道童将三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对领路的道童说:“这三位施主,哪位是来拜师学艺的。” 不待道童答话,李熙举手说道:“师姐是我。” 问话的道童果然是个女子,见李熙一脸的兴奋相,冷冷地说:“你随我来,其余的两位施主留下奉茶。” 渐渐适应了午后的阳光,李熙睁眼一瞧,不觉哇地叫了一声出来,站在老鹰头上看灵鹫山,实在是人间仙境呀。 “嚷什么嚷,嚷什么嚷,吾师正睡午觉呢,吵醒了他老人家你担当的起吗?” 道童怒目而视,像一只要斗架的公鸡。她身材高大,丰壮,长相也颇过得去,无奈李熙对这种大号美女一向没什么感觉。于是忙敛容赔礼说抱歉,声音小的跟蚊子哼哼。身后有人扑哧一笑,是领他上山的道童,原先还分不清他的性别,这回看清楚了,地地道道的一个阳光小美女嘛。 李熙朝她笑笑说:“这位师姐好凶呀,什么来头。” 这道童抿唇一笑说:“你以后就知道啦。” 看着她娇俏的模样,李熙在心里一拍掌:冲着她我这回也没算白来,不管无尘道长是真人还是假货,这个师父我是拜定了。 老鹰头上约有一亩见方的平地,东南方向略高,修了一座道观,主殿之外另有三五座小院,无尘道长午休的这座小院位于最南方。三间小小的茅舍。 丰壮的道童令李熙立在茅舍外,命领路的道童留下看守,她自己进屋去禀报。一去不出。李熙在屋外等的无聊,就和领路的道童说话:“师姐你怎么称呼呀?” 她答:“松青,我没你大,也不是正堂弟子,不敢当师姐称呼。” “松青,好名字,比叫青松好听多了” 李熙和松青很快就熟识起来了,从她嘴里得知进去的那个丰壮道童叫修茂,是无尘道长的顶门大弟子,看着十几岁的样子,实际已经四十有三了,无尘道长有正堂弟子六名,三男三女,另外有七名寄名弟子,不过在山上跟着他修行的只有四名女弟子,除了修茂,都是寄名弟子。松青很高兴地对李熙说:“你运气好,几位师兄刚刚被师父打发下山办事去了,一两年才能回来,山上没个男子,许多重活脏活累活都没人干,所以师父才决心开门再收一个徒弟,恰巧你就来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李熙眨巴眨巴眼,问:“师父收徒就是为了有个人干重活脏活累活?这是收徒弟,还是请长工?” 松青抿嘴笑着说:“你不要疑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收了你,能进门就是师父的弟子,他老人家会一视同仁的。其实师父他老人家性情散淡对弟子们从来都是不管不问的,要修行全都得靠自己,师父心情好点拨你一二,你就谢天谢地吧。” 刚说到这,忽听茅屋里一人喝道:“松青,你又在外人面前说师父的坏话,你是不是不想在山上呆了,要师父逐你下山好嫁人啊。” 松青脸色一变,忙闭了嘴,叉手垂首,神态倒还算恭敬。 茅屋里那声音又叫:“那个打搅我睡午觉的家伙进来,让我瞧瞧你有没有慧根。” 李熙咧着嘴搔了搔头,望了松青一眼,不情不愿地踏进了茅屋,这位老师父听着哪哪都不靠谱啊。 不过人不可貌相,李熙只看了无尘道长一面,一切的坏印象皆荡然无存,他诚心拜伏在地诚恳地哀求老神仙收下他这个不肖弟子。 李熙转变如此之快自然有他的道理,这无尘道长的面相竟跟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位老道一般无二,身高约六尺,面相清奇,骨瘦如柴,花白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道士髻,用一根碧玉簪子挽着,颌下三绺须,如铁铸木雕,风吹不动,行动不摇。 这若不是见了神仙,那就是见了鬼了,不管那样都值得李熙趴在地上诚心叩拜了。 “起来吧,话都让松青那个长嘴丫头给说了,为师这儿是缺个能干活的男子,恰巧你就来了,恰巧又还合我心意,你我有师徒缘,就留下来吧。” 李熙问:“敢问吾师,弟子算寄名弟子还是正堂弟子。” 无尘道长哈哈一笑,说:“你知道寄名是什么意思吗,那是她本来有师门师父,又跑来跟我学艺的,你有师门吗?有师父吗?” 李熙摇摇头说:“没有。” 无尘道长道:“那你还废什么话。” 一旁的修茂冷笑道:“你而今就是我灵鹫山玄天无上宫的第九位正堂弟子了,还不向师父行三跪九叩之礼。” 李熙大喜,立身起来整衣正要叩拜,无尘道长和修茂同时喝道:“慢着!” 二人对视一眼,修茂说:“师父你先问。”无尘道长说:“你先来。” 修茂道:“那弟子就不客气了。”却问李熙:“你姓甚名谁,籍贯何乡,家中可有父母,今年几岁,现操持何业,因何要来我灵鹫山玄天无上宫拜师学艺,一一道来。” 074.学艺和其他2 李熙答道:“弟子姓杨名赞,字无敌,籍贯长安万年,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位老祖母,弟子今年十七岁,爵封平山子,在韶州做参军,想学一身好武艺,上报君王社稷,下安黎民百姓,慕吾师高名,故而拜在门下。” 修茂道:“你原来还是个官身,几品官?” 李熙答:“从九品。” 修茂道:“那就是个小官了,你每月俸禄几何?” 李熙道:“弟子月俸十五贯,另外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约三十贯。” 修茂点点头,嘀咕道:“三十贯,你一个人也够花了,你有妻子吗?” 李熙道:“尚无子女,妻妾各有一位。” 修茂眉头一蹙,目露异样光芒:“这么说你的小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嘛。” 无尘道长道:“嗨,你没听他说他有封爵嘛,这么大年纪有封爵,那一定是世家弟子了,祖上多多少少也会留点产业给他,他不过才一妻一妾,能吃用多少,日子怎么可能紧巴巴的呢?不会的。” 修茂眨巴眨巴眼,以目光询问李熙。 李熙道:“回师姐,小弟祖上虽然没留下多少财产,不过日子嘛,还颇能过活,此番小弟来的急只带了三百贯见面礼,不成敬意,请师姐笑纳。” 修茂秀眸一亮,笑道:“小弟呀,你一定在心里笑话师姐世故,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咱们玄天无上宫是清门,没什么产业进项,弟子们又好逸恶劳,不肯耕作,虽说只有五个人,这柴米油盐酱醋茶却哪样不要花钱,我也很难呀。” 修茂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泪光点点。李熙暗道看来不出点血是难过此关了,这老道有些门道,这小师妹又如此可人,这冤大头我做了。 他狠狠心说道:“这些年真是辛苦师姐了,殚精竭力,日夜操劳,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十几岁的样子。今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何分彼此,小弟的就是师姐的,师姐的当然还是师姐的,做弟子的奉养师父那是天经地义,小弟义不容辞!敢问师姐山上每月用度几何呀?” 修茂思索了一下,叉开五指说:“五贯。” 李熙暗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说:“以后山上的所有用度我全包了。” 修茂大喜,连忙拭去泪水,招呼着说:“快快快给师父行三跪九叩之礼。“ 李熙整整衣冠刚要拜,她又拦道:“且慢。”唬的李熙差点闪了腰。修茂尴尬地笑笑,问无尘道长说:“师父不是还有话要问他吗?” 无尘道长翻了翻眼,道:“没了,都让你问完了。” 修茂脸一红,再招呼李熙道:“叩拜吧。” 李熙确认二人确实不会再半道拦截,这才整衣冠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拜师仪式已毕,无尘道长给假三天要李熙下山去安顿一番,来日上山来修行,鉴于李熙山下尚有俗务要处理,难以久驻山上,无尘道长答应他待入门扎下根基后可以在家修行,每月上山一次听讲功课,检验修为的进度。 目下一年内,无尘道长却要李熙留在山上驻山修行,李熙对以事忙问能否缩短时间,无尘摇头说不可以。李熙又问能否请师父下山住在城中指点,无尘说不可以。李熙再提议将一年修行改为三年,自己每个月只来十天,无尘道长摆手说:“街头打把式卖艺的也要拜师苦练个三五年才能出去卖,我堂堂玄门内功,要你在山上修行一年,你还推三阻四的,你真当师父我是冲着你那每月五贯钱的供奉蒙人吗?” 言罢起身而去,当着李熙的面从百丈高的老鹰头上跳了下去,李熙大呼一声:“师父坠崖啦。”奔去崖壁边,却见无尘道长飘飘摇摇形如一只大鸟的羽毛,片刻落在山脚下,行去碧波潭边掬一捧清水洗了脸,又在李熙带来的花红酒礼中捡了两样合意的提在手中,衣袍骤然鼓起,其人身悬天地之间,飘飘荡荡,蹬着百丈绝壁又回到了李熙面前。 懒得看他一眼径直进了自己的小屋,李熙追到门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地说道:“师父,弟子从了你。” 山中无岁月,人间已半年。 李熙再次回到韶州城时,恰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他是偷偷溜回家的,无尘道长外出访客,三天后才回,李熙恳求师姐修茂放他回家一趟,修茂禁不住他纠缠,遂以打发他下山买盐买米打酱油为名,给了他一天假。李熙来不及收拾,穿着破烂的道袍一路狂奔回城。 新宅营建未毕,杨家还是住在赁来的两重老宅里,午后太阳白花花的,天气热的让人喘不过来气。沐雅馨躺在凉榻上有气无力地摇着团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花花狗伏在竹榻下,吐着舌头,哈吃哈吃也睡不着。 门开了,一阵热风裹进屋里,沐雅馨吃了一惊,自李熙上山学艺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粗鲁地推开她的房门了。 她只是翻了个身,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经被一团热浪裹住了,来人紧紧地压在她身上,胸膛宽厚的像一堵墙,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则如巨蟒般把她死死地箍住。 “打劫,家里金银珠宝都放在哪?” 说的是地道的韶州腔,声音嘶哑,短促有力。 “没钱,女人倒是有一个,你劫不劫?” 沐雅馨用力地推拒着身上的重压,喘息着说,来人再能装,又怎么瞒得过她? 李熙放弃了跟她玩笑,捧过她的脸,亲了又亲,亲的身下的女人媚眼如丝,贝齿叩着红唇,身体绷的铁硬。耐不住了,三五下剥光她,李熙把一路上想到的整治她的招式忘了个一干二净,褪下她的短衣,掰开她就钻了进去。 一声惨叫惊动了午睡中的崔莺莺,她跳起身,挽了下头发,从枕头下抓起一把匕首出了房门。匕首是李熙上山前留给她的,说暑天天热要她多吃点水果,刀嘛是削水果皮用的。崔莺莺对此却有着另一番理解,她把水果刀时刻带在身边,自卫或自尽。 西厢房廊下如花、似玉两个正抄着木棒惊恐地倾听着对面东厢房里传来的怪声,竹制的凉榻发出可怕的吱呀声,期间夹杂着如人梦魇时发出的声响,时而压抑,时而欢畅。 花花狗蹲在廊下,面朝屋内,歪着脑袋哼唧着,以爪刨地,面露惊讶。 崔莺莺惊愕的脸上渐渐绽出一丝笑容,她默默地收起匕首,有些落寞地对如花似玉说:“家主回来了,烧水服侍沐浴。” 崔莺莺转身回了屋,竹帘落下,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李熙在家里呆了一天一夜,李十三向后宅送了两张竹榻,后来李熙觉得有些尴尬,就让他把所有人的凉榻都换了,理由是以前买的竹榻上有毛刺,容易挂伤睡衣。 回城的当晚,李熙抽空到城北的兵营去了一趟,半年不见,兵营已是焕然一新,远远看去似有一层红云笼罩,现在是盛夏,土兵各自回乡务农,兵营的校军场上却仍有操练之声。门房老卒认得李熙,知道他才是这里的正主管事,殷勤接待,奉了一盏凉茶解渴,又牵着狗陪着他在兵营里转了一圈,遇有不解之处,自然不厌其烦地加以介绍。 兵营较李熙上山前规模扩大了近一倍,扩充的面积主要是校军场,除了操场,还挖了一口池塘、两条沟渠,修了一截土墙,另外建有几座烽堡。老卒介绍说新挖的池塘、沟渠都是用作训练使用,南方多水,土兵们多半都会凫水,不过会凫水和会打水仗是两回事,池塘虽小用来分批训练土兵也够了。李熙不解的是,朱克荣是幽州大将,怎会对水战也如此重视,幽州地区水很多吗? 那截土墙也是模拟城墙用来练兵的,论高度比韶州城墙还要高三尺,当然比之西北军镇的高墙深壕这段土墙还显得有些单薄。用来训练土兵也足够了,岭南各地除了广州,各州县的城墙都不高,再说土兵的职责是守备乡里,又不是野战军要拉出去攻城略地。 朱克荣训练土兵攻城用门房老卒的话说已经是空学了屠龙技。 此刻在操场上训练的有三十几个人,除了朱克荣的十二位结义弟兄还有二十来个矮瘦精悍,面孔黧黑的生人。门房老卒介绍说这二十三个人都是原来韶州营撤防时遗留下来的老弱病残,他们原来都是沿海的渔民,后来为生计所迫做了海盗,大风大浪见识多了,个个精通水战,这才被朱克荣收纳过来。 门房老卒满怀敬佩之意说:“朱训练使可真是个大能人,这二十来个人来的时候个个病怏怏的,就是我也说他们都是些歪瓜裂枣不堪一用,结果您瞧瞧,半年时光,个个龙精虎猛。前阵子咱们韶州的几个土壮仗着身高马大想欺负人家,结果人家一个撂咱们七八个,那帮小子一下子就服气了。不过他们虽然狠,比起朱训练使的这十二个结义弟兄却又大大不及了,这伙幽州兵真是不得了,个个钢筋铜骨,胆大包天,徒手能撂咱们韶州十几个土壮,要是拿了兵器,嘿嘿,一个人赶七八十个跟赶鸭子似的,毫不费劲。” 李熙想跟这老汉说你哪里知道,这十二个家伙在幽州时号称什么“燕赵十二骑”,哪是一般人能比的?这几个家伙就是在强手如林的河北也是罕有匹敌,何况在几十年不识兵火的岭南韶州? 075.不如散伙 训练场上朱克荣手持皮鞭大声吆喝着口令,燕赵十二骑和二十三名韶州营余孽操练的一丝不苟,稍有不当,立即一道鞭影飞去,血剌剌的一道鞭痕,朱克荣出手竟是毫不留情。 韶州营那帮余孽暂且不论,燕赵十二骑可都是百战余生的军官,他们中混的最差的也曾做过队正,手底下五六十号弟兄,混的最好的周宛甚至已经做到了一营指挥使,是统军过千的大将。可是如今,在朱克荣的眼里,他们就是一个个新兵*,他是想骂就骂,说打就打,丝毫没有情面。 据老卒说朱克荣练兵十分严厉,韶州土壮在他手里算是吃足了苦头,不仅兵们,就是燕赵十二骑这些统兵官,也被朱克荣折腾的够呛。当着土兵们的面,朱克荣能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说要打扒了衣裳就打,丝毫没有情分可讲。 李熙心想军中无父子,军令如山,谁敢违逆?只有如朱克荣这般严厉才能练出精兵来,若吧官场里的那一套拿去练兵,练出来的多半是豆腐兵,水嫩嫩的不顶用。 李熙一直站着远远地看着,直到闲暇休憩时,才敢凑上去,他问朱克荣说:“土壮们都回家务农了,你不歇歇精神,折腾你这帮弟兄作甚?周兄都是一方大将了,多少给他留点颜面嘛,你这么拿鞭子抽他,我看着都不落忍。” 朱克荣笑道:“老弟,你也曾在军中待过,可曾想过兵是个什么东西?” 李熙眨眨眼,假意想了想,笑着说:“没想过,朱兄有何高见呢。” 朱克荣笑笑说:“高见谈不上,只是我在军旅待的时间比你长,多少有些感悟罢了。兵嘛就像兵器,用以防身,用以杀敌,必须锋利、可靠,随时能用。譬如一口剑,哪怕你藏在匣中永远不用,你也不希望它是块顽铁。剑要研磨,要涂油保养,要时时勤擦拭,兵也一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千日养兵和一时之用是同等重要,时时刻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呀。 “周宛是一营指挥使,那是他资历不够,他的本事可统万人之军!在幽州时他曾统帅数营出战契丹,从无一败。可是现在他来了韶州,没兵可带,没仗可打,犹如一口剑放在了潮湿的地窖里不用它了,我再不把他拿出来擦拭擦拭,他就会锈蚀不堪一用。 “你为他鸣不平,认为他曾居高位,不当跟新兵*混在一起,挨我的鞭子。那是你把官场的那一套搬到了军中来,军人嘛,纵然他是大将军,首先他也是一个兵。是兵就要常挨挨鞭子,这就像剑常常要研磨擦拭一样,不然他会忘了自己,会生锈的。” 朱克荣的话李熙大半是赞同的,兵就是兵器,是有组织的强力工具,军队嘛就得时时保持警醒,军官、士兵只是分工责任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军官若沾上懒散懈怠的坏毛病,那就要时时敲打之。 不过李熙更感兴趣的不是怎么研磨、保养兵器,而是控制和使用兵器。剑磨的再锋利,保养的再好,也不过是件无意识的杀器,得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自己或交给自己放心的人去使用,这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剑锋有两面,伤敌亦能伤己,得找到它的把柄在哪,握住剑柄才能控制这柄剑。 眼前这柄剑的剑柄在哪呢?李熙决定来找一找。 他起身过去跟席地坐在沙土地上喝水闲聊的燕赵十二骑说:“诸位训练幸苦了,小弟奉常团练使之命来慰劳大伙,今晚再由小弟做东请诸位喝碗酒,诸位兄长务必赏小弟个薄面,小弟这厢先谢过了。” 李熙团团作揖,那新来的二十三个人见状都跳了起来,向李熙回了礼,面露喜色。燕赵十二骑却没一个人理睬他。气氛有些尴尬。 朱克荣走了过来,喝一声:“听我口令,起立,回去把自己拾掇拾掇,晚上去喝酒。”众人轰然响应,孩子般地一跃而起,忙着拍屁股上的灰土。一时尘土飞扬,李熙捂嘴只躲。 剑柄找到了,燕赵十二骑这口利剑的剑柄就是朱克荣,抓住朱克荣就能握有这口剑,问题是怎么能笼络朱克荣呢? 打发了十二个结义弟兄,朱克荣向仍旧侍立不动的二十三个新募兵说:“你们也去吧。”众人看了眼捂着鼻子躲避扬尘的李熙,得到后者点头示意后,这才欢呼离去。 朱克荣得意地跟李熙说:“最好的兵就得有点孩子气,心思单纯,令到如山!我募兵就不爱年纪大的人,除了体力不济,主要是心思不纯,花花肠子太多,临阵难以决胜。” 驱散了扬尘,李熙咳嗽了一声,闻听朱克荣这番高论,忙附和了两句,却问他:“这二十几个人,朱兄收留他们做何用处?难不成你还要练出一支水军来吗?” 朱克荣哈哈一笑,说道:“燕赵十二骑是北方的骏马,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湿漉漉的地方回北地去,这伙人我是为你调教的。” 李熙心里咯噔一惊,急问道:“朱兄是要走吗?” 朱克荣笑笑说:“家父前日来信说,刘总起用他为营州刺史,领鲸海军兵马使,防御契丹和渤海。家父年老体衰,我身为长子,怎忍他一人操劳。我欲辞官回幽州,入秋就走。这二十三个人都是无家口拖累的老兵油子,经我调教,都堪当一面。任他们为军官,眨眼之间就能拉起三四百兵马,人数虽然不多,不过防御韶州是足够了。届时我再把周宛给你留下,助你防御匪盗。” 李熙讪讪地说道:“那自然好,不过周兄他” 朱克荣道:“你们是不是有点过节?” 李熙道:“没有,我跟周兄相处很融洽,只是朱兄你回营州替父分忧,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怎么行呢?周兄乃方面大将,窝在韶州这种小地方岂非屈才?倒不如把那位胸口纹鹞子扑鹰的兄弟给我留下,让周兄随你一道回幽州吧。” 朱克荣的十二位结义弟兄中,李熙印象最深的就是周宛和这个人。周宛已经做到了营指挥使,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将,李熙心知有他在,自己难免会沦为个傀儡,这自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何况因为韩氏的事,周宛早把自己看扁了,留在他韶州,自己哪还抬得起头来? 那个光头纹鹰的家伙虽然也曾蔑视自己,但他年纪轻,地位低,等朱克荣他们一走,自己有的是办法炮制他。 朱克荣攒眉思忖片刻,微微点头,说:“朱赫凶猛悍勇,做过团校尉,统兵、打仗都不成问题,就是脾气有些躁,性子上来你未必制的住他。” 李熙一听这话,心里立即打了退堂鼓,刚想让朱克荣换一个人,朱克荣却已经做了决定:“我把李载风也给你留下,十二兄弟中除了周宛也只有他能约束住这头犟驴。” 虽然并不知道李载风是谁,但李熙还是相信朱克荣留下他自有道理,到目前为止自己和朱克荣相处还算融洽。因为韩氏的事自己被周宛等人羞辱过一次,这件事朱克荣看来并不知情,韩氏若继续留在韶州,自己难说以后会不会旧态复萌跟她有什么瓜葛,但朱克荣要回幽州了,他走她一定跟着走,自己就算想跟她发生点什么也没机会了,如此自己和朱克荣的友好关系就可以继续延续下去,至少在谁统御韶州土兵这件事上是绝对再不会起什么风波了。 望着那二十三个新募兵雀跃而去的背影,李熙心中忽生一丝羞愧,朱克荣如此为自己考虑,自己却还打人家媳妇主意,还算是个人吗? 他感概地说:“朱兄如此为小弟着想,小弟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嗯,若蒙兄长不弃,小弟愿与兄长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异姓兄弟,未知尊意如何?” 朱克荣眉头一蹙,似不情愿。李熙顿觉尴尬,自己一时兴起贸贸然地说出要结拜的话,却要被人当面拒绝,瞧这脸丢的!他心里一慌,讪讪说道:“小弟自知高攀不起,朱兄不必放在心上,当我胡说八道好了。” 朱克荣展颜笑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在想韶州地方结拜怎么是这种仪式,斩鸡头,烧黄纸?在我们幽州那取三升黄米焚烧高天即可。” 李熙暗松了一口气,说:“那要不就按幽州规矩来吧。” 朱克荣笑道:“入乡随俗吧,你是京兆人,我是幽州人,而今咱们相会在韶州,就依韶州规矩办吧。” 二人也算是知根知底,不必问姓名,叙年纪,李熙呼朱克荣为兄,朱克荣唤李熙为弟。是夜李熙在城中宜春院摆酒宴客,办了结拜仪式,鸡提来了,斩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李熙挥刀过猛,斩到了提鸡的宜春院龟公手上,疼的龟公扔了鸡大叫,偏那鸡又没死透,在香案前扑啦啦一通乱飞,踢倒了香案,落了满地的鸡毛。 斩了鸡头烧了黄纸,二人正式结拜为异姓兄弟,虽然燕赵十二骑对大哥认的这位新兄弟都有些不大瞧上眼,但大哥没跟他们商量就当着众人面把话说了,他们也只能认了。 宜春院是官办妓院,礼制与麟州宜春坊相近,虽然李熙到韶州后还未曾来过,却觉得唤转接应样样都很熟悉,为了庆贺与朱克荣的结拜,李熙小小出了点血,不仅饮宴时叫了几场歌舞,又给每位客人叫了一个陪酒的姑娘,酒酣情浓之际,陪酒姑娘又转而为侍寝,这一夜韶州宜春院很忙。 几位当家教头见李熙出手豪阔,又知他是韶州新任参军,欣喜之余一合计,就备了一份“大礼”送给他,并承诺说杨参军以后来宜春院可以享受酒水七折优惠。 喝的昏头昏脑的李熙乐不可支,他谢绝了朱克荣派人护送他的建议,自己个抱着教坊送的“大礼”踉踉跄跄回了家,因为去教坊时只有他一个人,随后就去了宜春院,崔莺莺和沐雅馨并不知道他去了哪,见他晚饭时不归,猜想是跟朱克荣他们喝酒去了,虽然心里都有些怨恨,却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丈夫迟迟不归,两个女子晚饭后,就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李熙抱着宜春坊赠送的“大礼”回来。 宜春坊所赠之物是一个枕头,与常见的木枕、竹枕、石枕、玉枕不同,这个枕头名唤“千香枕”,是教坊赠给最尊贵客人的纪念品。 宜春坊的姑娘们每人从贴身内衣上剪下一小块,绣上自己的名字,连缀成布,用布缝制成枕套。枕芯以姑娘们身上的毛发填充。至于是哪一部分,谁又知道。 醉的昏头昏脑的李熙并未察觉这东西有何不妥,回到家,他双手把花花绿绿,浸透着脂粉喷香的“千香枕”塞给崔莺莺,醉意朦胧地说:“收着,收起来,虽是赠品,做工也算精细,留着天凉了枕吧。”说过,摇摇晃晃洗澡去了。 沐雅馨气的浑身发抖,找了把剪刀要把枕头绞碎,被崔莺莺拦住了,正牌夫人说:“留着做证据,以后好羞臊他。”沐雅馨这才忍住,忽佩服起正牌夫人的心机和忍性,一时倒忘了对李熙的恨,转而对崔夫人提防起来。 李熙洗好澡,自己摸到凉榻上躺了下来,腹中酒意翻涌,睡不着,又醒不了,很难受。沐雅馨也不点灯,摸黑坐在一旁捏着手绢抹眼泪,抹了一圈,忽发觉自己就是哭断肝肠,该没良心的还是没良心,一时忍住哭,摸了把剪刀来,把李熙隐秘处的毛发剪了个干干净净。 076.不如散伙2 干了这件大事,沐雅馨心气忽然大平,没有了恨,忽又念起他的种种好来,想着想着竟甜甜地笑了,脸颊红扑扑,热辣辣的,伏在丈夫的胸膛上亲了两口,抚摸着他腹部凸起的六块肌肉,幽幽感叹道:“这冤家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竟发起这样的狠来,把自己折腾的这般健壮。”忽又嘘然一叹,怏怏不快起来。 发了一阵呆,兴致索然,十分无聊,一双小手就顺着六块整齐的肌肉向下滑去,在刚刚砍伐过的森林里找到了一根傲然挺立的神木。 这夜的后半段,李熙做了一个香艳的令他脸红的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块燃烧着的大石头上,左侧坐着羞怯可人的崔夫人,正一本正经地拿着账本向他报告月度家庭收支情况,本月收支相抵,盈余十万一千八百贯。李熙对正牌夫人的管家理财水平颇为赞赏,作为犒赏,他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并承诺等她满十六岁就跟她圆房。 在他的右侧斜倚着美艳的韩夫人,刚刚进门,还有些新妇的羞怯,不过看起来她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接受了自己,接受了她的新身份,入门不到三天,她就下厨煲了自己最爱喝的甜汤,还不辞劳苦地正一勺一勺地喂自己喝呢。 李熙琢磨着喝完汤就带她去书房,看着她写字作画,和她诗酒唱和,或带她出门会客,这样的夫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收在家里太可惜了,一定要带出去显摆显摆才好,让韶州士民知道我杨某人的艳福。 鉴于韩夫人此刻正在喂自己喝汤,为了防止她不小心把汤送错地方,或泼在自己脸上,亲密的举动就免了,给她一个含情脉脉的电眼吧。 至于身上骑着的沐夫人,怎忍她热汗淋漓独自忙,我死了也要陪她一起疯狂呀。 要不是热的实在难受,李熙真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他热醒了,沐夫人却累睡着了。 李熙提前半天就回了灵鹫山玄天无上宫,带了一堆东西,拎不上山,打发松青领着火工头陀去搬。火工头陀是个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的和尚,头上带着铁箍,耳朵上扎着银耳环,如果给他沾上一蓬大胡子,说不定他能演沙僧。 至于头陀的来历,修茂不愿多说,松青愿意说却语焉不详,她上山的时候头陀已经在山上呆了三十年了。 头陀一天只吃一顿饭,只会说一句话:“唉。” “头陀,来吃饭。” “唉。” “头陀,把马桶拿去刷刷。” “唉。” “头陀,把小师妹许你做媳妇吧。” “唉。” “头陀,昨夜三更天师姐叫我去她屋里捉老鼠,我没敢去,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种?” “唉。” “头陀,师姐每次去师父房里都很久才出来,你说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啊?“ “唉。” “头陀,师父今天讲的课我一句也没听明白,我是不是该去请教大师姐呢?” “唉。” “头陀,我万一去了她跟我动手动脚,我是喊呢,还是半推半就从了她呢?” “唉。” “唉真是一个傻头陀。” 头陀在山上还要呆多久,怕是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李熙却要下山了,无尘道长离山访友时说三天后即回,这一去却是白云飘飘,仙踪无觅。 在山上苦等了一个月后,修茂召集三个寄名弟子和李熙开会,她沉痛地说:“师父这么久没回来,八成是和师娘复合了。你们说说看,咱们怎么办?小弟你先说。” 李熙道:“我以为当务之急得先查明师父的下落,生要见活人死要见尸体,以后再做打算。若不散伙,我们尊师姐为掌门。若散伙,我出盘缠,师妹们若想嫁人,我送一份嫁妆,再风风光光,大吹大擂送出门,绝不会因为师父不在,就堕了咱们玄天无上宫的脸面。” 修茂跟三个寄名弟子说:“他这话,你们都议议吧。” 三人你推我,我推你,谦让了一回,松青先开了口,她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师兄这话也有道理,师父他老人家性情散淡,向来不怎么守时的,他不回来,或许在那位朋友那流连忘返了呢,又或者留恋哪处仙山美景误了归程呢。不过才一个月时间,倒未必真的去见师娘了。” 李熙插嘴问:“师娘现居何处?” 松青瞄了眼修茂,怯怯答道:“或在终南山,或在武当山,或者就在灵鹫山。” 李熙向修茂建言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先在灵鹫山找找,找不到再等等,等不到再下山去会集各位师兄一起找找,实在找不到师父,咱们再从长计议。或推举师姐为掌门,延续这一脉的香火,以慰师父在天之灵。或各奔东西,若那位师妹贪恋红尘想嫁人,我说了,我送一份嫁妆!若怕找不到合意的郎君,我替你们物色。” 修茂闻这话,眼圈湿答答的,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疑心他已经死了,其实我也怀疑他不在人世了,就算他跟师娘复合了,也该派人给我来个信。而今音讯全无,八成是不在了,他果然死了,我也不活了,我随他一起去了。小弟,我殉了师父,你就是玄天无上宫的掌门。至于三位师妹,你替师父做主,收她们为正堂弟子。” 三人雀跃欢呼,喜不自胜。 李熙咳嗽了两声,沉声说道:“师姐还没死呢。” 众人讶然,垂下头,都不敢说话。 修茂夜里失踪了,李熙判断应该不是自尽殉情了,她除了带走她自己的随身衣物,还卷走了三十二贯公帑和无尘道长悬挂在茅屋墙壁上的一口宝剑。 李熙推测她应该是下山寻找她师父去了,至于她跟她师父以及她师娘之间有何瓜葛,本就是笔糊涂账,李熙也懒得去搭理。 学艺不到一年,李熙突然成了玄天无上宫的当家人,养活三个小师妹不成问题,加上头陀也能养的起,但要领着她们修炼,那就难了,自己这半年多时间光顾着打柴、挑水、刷马桶和买米了,除了练过一些基本的吐纳心法,剑法、轻功什么的根本没接触过呢,自己没整明白的事,拿什么去指点人家? 李熙很坦诚地向三位师妹承认自己还是一张白纸,什么也给不了她们,他给三位师妹指了两条路:第一,下山嫁人,嫁妆他出。第二,另投别处,他出荐书和盘缠。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慕名而来拜师,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三人中除了松青,其余二人年纪都超过二十岁,已经下定了出家修炼的决心,让她们下山嫁人,肯定是不愿意的,另投它门,虽然极不情愿,但看起来也只能如此了。 李熙说完,二人相视一叹,皆幽幽叹道:“我们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叹毕,就默默起身收拾行装去了。 与二人的忧伤感怀不同,李熙说这话时松青始终低着头,脸颊红红,似含着笑意,贝齿咬着嘴唇,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心思。 无上宫的晚饭都是由头陀做的,晚饭做的很简单,蒸米饭和蒸菜,菜是从山里采的,洗尽切碎滴上两滴香油,放在蒸锅里蒸熟,起锅时再撒点盐沫子。 这样的菜,李熙原本是不屑一顾的,不过现在却吃的很香,山上一天两顿饭,定时定量,每人一小碗,并不因为你是师父或做粗活的就有优待,初来那会儿,李熙常因饥火熬肠而彻夜难眠,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填饱肚子的诀窍。 灵鹫山遍地是宝,竹笋、蘑菇、山果自不必说,野鸡、山兔、鱼虾也随手可得,守着这么多能吃的挨饿,怕也只有火工头陀一人,其他的弟子蛇行犬道,龙行虎路,各有各的招。看到李熙挨饿,最先不忍的是松青,一日晚饭后,她找了个借口把李熙带到山下,领着他进山饱食了一顿山果。 作为回报,第二晚,李熙请她吃了一顿烤鸡。在此之前松青从未动过荤腥。 此后的日子里,并肩下山找食就成了二人晚饭后的必修课,如今师父走了,师姐也下山了,可是饭还要吃,火工头陀数十年如一日的饭菜实在难以满足他们越来越挑剔的胃口。 又下了山,松青雀跃而去,李熙却低着头慢慢地走,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论说无尘走了,修茂下山了,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结束清冷的苦修生涯回归红尘,享受红尘之乐,为自己当初的冲动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此刻他的心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哪儿不对劲呢,路过碧波潭畔时,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其实并不想离开这,自己来此是来学艺的,而今学艺不成半途而废,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他的忧愁,松青显然一定也不曾感受到,她蹲在水边玩了会水,又忙着去采野花,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的笑,在碧波潭边,她叫住李熙说:“今晚我要吃鱼,你下去捕两条吧。” 李熙略略怔了一下,师父、师姐都不在,就算把碧波潭的水抽干抓鱼,把活鱼放在干柴上烤的唧唧叫,也没人责怪自己杀生心不净了,自己现在是玄天无上宫的当家,天不收地不管的老大了。 可是他还是提不起任何兴致,他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开始脱鞋。 松青有些不耐烦,欺到他身后,用肩一撞,李熙一个趔趄就跌进了水里。 碧波潭的水很凉,李熙热身子一入水,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他凫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骂松青说:“谋财害命啊你,水很凉,会冻死人的。” 松青哼了一声,撅起小嘴,不理他,她找了水潭边的一块褐青色的石头坐下来,脱了鞋袜,把光洁雪嫩的两只脚泡进了水里,立即就有一群小鱼游过来,啄她的脚趾,痒酥酥的,她咯咯地笑着,却捡了一块石头投向望着他发呆的李熙说:“不许偷懒,抓鱼。” 077.小师妹(修订) 李熙弯下腰摸鱼去了,摸了半天一条也没摸到,由此他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会摸鱼。 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找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躺下去,石头是温热的,身体瞬间就暖和了起来。闭上眼睛静下心来想一想将来的打算吧,松青却又来捣乱。她兜了一堆红红黄黄的山果跑过来,往水里一倒,哗啦啦的,有的沉了底,有的飘浮在水面。 “别偷懒,下去洗去。”她用脚踢了踢李熙的腰,半身酸麻,怕是被她踢中了穴道吧。松青年纪虽然小,学艺的时间却不短,玄天无上宫,除了无尘道长,只有她能从山顶一跃而下而无恙。不过她的修为只能从山上跃下来,蹬着山壁上去却是做不到的。 山果是在李熙摸鱼的时候到林中摘的,她摘山果,李熙清洗,很公平的一件事,所以李熙只好告别温热的石床跳下冰冷的水中,捞起沉底的山果,一个个认真地清洗起来。 松青蹲在一块石头上,盯着李熙,像一个认真负责的监工。 在她的目光盯视下,李熙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一枚山果搓的皮都快脱下来了,才敢递给她。 松青把它们一枚一枚摆在石头上,守着却不吃,她问李熙:“师姐们走了,我怎么办?” 李熙愕了一下,望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茫然地说:“你怎么办?” “我问你呢。”松青不高兴地说,捡起一枚红果当石头砸向李熙。 李熙劈手接在手中,喀嚓咬了一口,随便嚼了嚼就吞了下去,赞道:“师妹挑的这个果子还真不错。”顺手把吃剩一半的果子递给松青说:“不信你尝尝。” 松青拍手打落在水里,却不生气了,又问:“问你话呢,说呀。” 李熙道:“看你的样子,是不大想另投它门,可是我又教不了你什么。那么你是想下山嫁人了,好啊。我认你做妹妹,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再给你选一户好人家。你觉得如何?” “不好。” “不好?你不想嫁人?” “想,我想嫁人,嫁给别人不好,嫁给你就愿意。” “我?” “你不愿意?” “愿意!小师妹长的这么好看,我岂能不愿意,不过” “你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真愿意,能娶到小师妹这样的人物,我三生有幸,我乐不可支。” “可是你的夫人们会愿意吗?我知道你有两位夫人。她们肯让我进门吗?” “肯定会有些小麻烦,不过问题也不大,倒是师妹你,你今年才十三岁,从小在山里长大,你,真的知道嫁人成亲是怎么一回事吗?男人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人要是性格不合什么的,在一起会很痛苦的。这些你都想过吗?” “没想过,不过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我当然不是坏人。不过好人跟好人之间有时也会过不到一块去,这种事得看缘分的。” “我们就很有缘分呀,我昏头昏脑地跑来拜师学艺,你也是,这不就是缘分吗?” “是。” “那我们能在一起吗?” “可以。” “那你什么时候来迎娶我过门呢?” “随时都可以!不过为了慎重点,我觉得不妨再等上两年,等你长大点,多解除一些人情世故,再多跟其他男人打打交道,那时你如果还肯嫁给我,我随时娶你过门。” 李熙突然发现自己简直圣洁的像个圣人,真是混账,自己明明是个小人嘛,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做起了圣人呢,做圣人有什么好,假模假式的把好事全耽误了。 “好吧,当我刚才的话全是放屁,我现在就回去准备聘礼娶你过门。” 对嘛,这才是自己心里想说的,可惜李熙还没有机会说出口,松青已经吃吃一笑,说:“傻瓜,我逗你玩呢,谁想嫁给你了,我根本就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你,你逗我玩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当开个玩笑好了。你不至于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吧?” 李熙很想说我不生气,我就是想掐死你这个小妖精,没这么逗人玩的。 “我七岁时父亲得病死了,死前很痛苦,翻滚哀嚎了一天一夜,母亲守着他哭了一天一夜,父亲去了后,她吞了块金子也随之去了,从那时起我就看破了红尘,再也不想过凡人的生活了。你别笑我幼稚,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很随性地过我想过的生活,脱离红尘的牢笼,逍遥自在,一辈子开心快乐。所以我出家了,跟着师父修神锻体,脱去凡尘肉体,不受生老病死的束缚。你又笑话我,你不相信有神仙,为何跑来拜师求艺呢?” 李熙默然,松青说的对,不信神仙为何拜师呢? 自从见识了无尘道长的神通后,他对信仰了几十年的无神论思想已经有了动摇。不过现在就让他相信世上有长生不死的神仙,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松青继续说她的:“可我又是一个吃不起苦的人,跟着师父修神锻体,实在太幸苦了,挨饿受穷,年年日日为两餐饭犯愁,我受不了了,所以我就跑了出来。我也是见识了无尘道长的神通后才下定决心追随他的,他这个人没什么好,可在这儿我不必为两餐饭犯愁,他又不怎么约束我,我的日子过的很舒心。我不瞒你,我从未想过做什么正堂弟子,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说到这,松青抬起头盯着李熙,黑漆漆的眸子里泛出异样的光彩:“你知道师父为何会收你为弟子吗?” 李熙茫然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一直都很想知道。 “是我撺掇他收下你的。你怀疑师父不在人世了,他的确不在了,他羽化了,成仙了。本来他一年前就要渡劫飞升的,我拖着不让他走。他一走我又要四处流浪了,我实在不愿意过流浪的生活,所以我要他给我找个衣食靠山,他知道我不愿嫁人,所以就决心收个有钱有势的人做徒弟,照顾我一世衣食无忧。” 李熙脑中一片空白,这就是真相吗?他怀疑。 “你不相信?说出来让你很尴尬,对吧?师父在此修行数十年,韶州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去年却忽然都知道了,贩夫走卒、达官贵人都知道有位得道的仙人在此清修。是我放出的风声。” “咳咳,在我之前就没人来过吗?还是你们一个都没看上呢?” 李熙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松青说的都是真的,自己能入选成为无尘道长的弟子,除了幸运是不是还有些什么特殊的地方呢,比如说天赋异禀什么的。李熙现在越来越倾向于相信世上有神仙这回事了,如果自己是因为天赋异禀而被神仙选中,是不是可以说自己将来也有得道成仙的可能呢?尘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又有哪一样比的上做一个逍遥世外的神仙来的激动人心呢。 结果让他哭笑不得。 “来了很多人,我瞧上眼的没钱,有钱的我瞧不上,挑来挑去,师父就恼了,说无非是个衣食靠山又不是挑夫婿那么挑拣做什么,就不让我挑了,他让他豢养的一龙一虎在山下布设了一个阵,说谁能过的了他的龙虎阵谁就是他的徒弟。” 李熙搓着手,兴奋地问道:“这么说山下那山豹和黑蟒是师父豢养的了,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做梦呢,龙虎阵,好阵法,只是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布设这阵法是为了测试弟子什么呢?又测出了什么呢,我是不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李熙舔舔舌头,期待着。 “一龙一虎说你是个自私、贪财、油滑而又怯懦无主见的人,师父说这样的人虽然没什么大出息却能守的住财,胆小也不会欺负我,所以就把你留下了。” “就,就这些呀?” “嗯,就这些。” 沉默了许久,李熙忽而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说: “小师妹,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一定是开玩笑!你最喜欢开玩笑了,对不对。” “你就当这是个玩笑吧。不过我还是要跟着你,吃你的喝你的,但我是我你是你,我不会嫁给你,你也别打我什么主意。你能答应我吗?” 松青的语气像是认真的,李熙搓了搓手,说:“没问题,不过就是在家里添双筷子嘛,你跟着我好了,我把你当妹妹待。” 李熙说完擦了把汗,满脸的油汗,这个夏天的夜晚实在是有些热啊。 遣散了松青的两个师姐,问火工头陀有何打算,他回答还是一个字:“唉。”李熙索性替他做了主,安排他继续留在老鹰头,看守房舍兼养活他自己,李熙承诺每月按时送米、盐、酱、菜上山来。 松青收拾了她的全部行李跟着李熙下了山,先安置在客栈里,李熙的计划是在凤凰台新宅里专门建一所精舍供松青居住。这年头大户人家养几个道士和尚也是寻常事,外人不会说什么,倒是自己家里那两位有点麻烦。 不知为什么,在妻妾面前一向很有男子汉大丈夫自信的李熙,在如何向她们解释小师妹这件事上突然显得气短,回家后整整一天半时间都没敢开口,不是没有机会,我机会到嘴边他不敢把握,他有些心虚。 到了第二天午后,李熙借着一股酒劲,终于向崔莺莺和沐雅馨提起了松青的事,说明了她的来历,解释她现实处境的艰难,然后他话锋一转,笑问二人愿不愿意接受一位在家修行的同门师妹。 李熙说这番话时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问完心更虚了。 事实表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两位夫人罕有的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不行。” 崔莺莺说:“夫君你好懵懂,松青道长是出家修行的人,你把她带回家来,没什么也变成有什么了,外人会怎么说呢,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该为她考虑一二吧。你要照顾她衣食无忧,大可以在城中寻一间道观安顿了她,衣食用度时时供给,隔三岔五的再请来家中做客,既全了同门之谊,又免了街坊的闲言碎语,岂非两全其美?你把她接到家里来,时时面对,你如何自处,妾和姐姐又怎么面对?夫君你都想过没有?妾没什么见识,妾的话夫君请斟酌吧。” 李熙讪讪道:“玄天无上宫是清修门,未曾在官府入籍,没有度牒,哪个道观肯收呢。” 沐雅馨冷笑道:“哦,原来这位松青道长是个来路不明的,敢问夫君这些日子真的是上山拜师学艺了吗?” 李熙道:“咄,这是什么话?我不是拜师学艺去了,是去哪了呢?你说。” 沐雅馨道:“那谁能知道?你杨参军年少风流又肯使钱,哪儿不能混去。” 李熙指着沐雅馨笑骂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不要我给你松松骨。” 沐雅馨看他脸色不对,发了一声哼,不吭声了。 崔莺莺道:“夫君现在不还兼着僧录司的巡官吗,给她挂个籍有什么难的?” 沐雅馨道:“夫人不必为他开脱,他就是一门心思想把人家弄家里来,没有度牒去弄一个呀,杨参军神通广大,这点小事有他办不成的吗?” 李熙狠狠地瞪了沐雅馨一眼,后者心里生怯,移步躲到了崔莺莺身后。 对崔莺莺,李熙还是有笑脸的:“夫人也不愿让她进门?” 崔莺莺赔笑道:“妾这么做是为她好。” 李熙叹息了一声,挥挥手道:“你们呀,我算是白疼你们了,罢了,我不跟你们争了,为夫的这次就专断一次,我要在凤凰台那边给她专门修一座精舍,门嘛就开在院内,大户人家养个出家人在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至于别人说不说闲话,我不在乎!话我说在这了,今后她就是我们家的一口人,谁要是你们懂的。” 沐雅馨讥讽道:“怎么样,大尾巴露出来了吧,门开在院里,还是一家人,你索性让她还俗嫁给你不就结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不觉得累的慌么。” 李熙白眼一翻:“懒得跟你啰嗦。” 沐雅馨抢白道:“你心虚了吧。” 李熙跳起来捉住沐雅馨,把她按倒在自己膝盖上,掀起她裙子,在她肥肥嫩嫩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巴掌,边打边凶狠地问道:“还敢不敢跟我翻嘴了?” 沐雅馨浑然不惧,反而大叫:“你索性打死我!有了她,以后还有我的日子过吗?喜新厌旧的贼!” 李熙手扬在半空,被她逗的扑哧一乐,推开她,振衣来到院中吩咐立在角门外的如花似玉和陈招弟说:“收拾两件衣裳,我要出趟远门。” 听说李熙要出远门,崔莺莺吃了一惊,问:“夫君要往哪里去?” 李熙不耐烦地说:“休要问。” 沐雅馨也道:“休要问他,人家有了新人,看着咱们碍眼,出去躲清静呗。” 李熙不理睬她,去接了衣裳和行李,背着,独自出了门。 他出门的那一刻,沐雅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跺着脚说:“你看这个没良心的,我只说了两句,他就真走了,全无半点情谊。” 崔莺莺笑笑,轻飘飘地说:“想来是咱们闹的太过了吧,太伤他颜面了,我看咱们回头还是去见见那位小师妹吧。” “要去你去!我死也不去。”沐雅馨一口回绝,恨的咬牙切齿,气的胸脯鼓鼓,涨的一张脸红艳艳的。 李熙以家宅不宁为借口躲进了城北军营。 已经立秋了,朱克荣不日就要离开韶州,在此之前得抓紧跟他学两手。 朱克荣为李熙调教的二十三名后备军官,很快就移交到了李熙手上。交接很顺利,从朱克荣把他们从韶州营留守营地里挑出来的那天起,他们就等着这一天了,对他们来说朱克荣只是一个过客,再重要走了也是白搭,李熙才是他们飞黄腾达的阶梯,值得他们为其卖命。 李熙巡视了自己的班底,看得出这帮家伙都是些杀人放火的能手,手硬心狠,实战经验十分丰富,任他们为骨干,拉起三百来人的队伍绝对有战斗力。 这一点李熙丝毫不怀疑。 得知自己要留下来辅助李熙掌军,朱赫和李载风虽然都有些不情愿,但朱克荣发了话,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朱赫个子不高,光头,精壮如铁打钢铸。李载风其貌不扬,看举止颇有些大家子弟的风范。 李熙向他们承诺说长则两年,短则一年,等自己熟悉了军中事务就放他们回去。 对此,李载风没说什么,朱赫却嘀咕了一句,声音很轻,不过李熙还是听到了,朱赫嘀咕的是:“好色如命的货,等你学会掌军,老子怕胡子都熬白了。” 冲着这句话,李熙决心要争口气,索性借松青的事发难跟沐雅馨、崔莺莺大吵了一架,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挣出来。朱赫说的也有道理,守着沐雅馨这么个美人儿,哪有不好色的道理,不借故跟她吵上一架,自己还真未必能狠下心来走进兵营。 兵营都不肯进,凭什么掌军? 元和十二年的春夏两季,岭南各地都不甚太平,先是春季出奇的暖和,竟有正月里桃花开放的奇景。冬季太暖,害虫的虫卵平安度过冬天。入春之后,循州、潮州、广州、春州等沿海州府出现了连片的虫灾,这几个州的夏粮提前宣告绝收。 不过这对于物产丰饶的岭南来说还不是致命的打击,通过调拨余粮和向福建、安南,桂管等地购买粮食,夏季缺粮的窟窿总算是补上了。 按理说秋粮如果能丰收的话,岭南的这个年景还算不得太差。能有口粥喝,百姓就不会铤而走险闹事,这一点是岭南各级官员的共识。这一年岭南各级官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廉自律的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对熟读史书的时代菁英来说都懂。 当然懂不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另一回事,知易行难,古今一理,尽管军府州县各级官吏已经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清廉自律,但腐败的车轮仍依惯性滚滚向前,夺民一升粮放在丰收年景,无非惹来百姓一句骂,这个时候却足以引发一场暴动。 脆弱的官民生态岌岌可危,随时有崩坍的危险。 入夏之后,岭南节度使辖地内几乎所有的州县普遍地发生了水灾,受灾范围之大,灾情之重,堪称百年不遇。韶州是众州府中灾情最轻的一个,六个属县中确认秋粮绝收的已经有仁化、乐昌和浈昌三县,其余三个县中曲江和翁源秋粮减产已成定局。 不必有多少人生经验,人们也能看出元和十二年的岭南的冬天将是一个难熬的冬季,饥荒将威胁到每一个人,贵、贱,官、民,老、幼,概莫能外。 其实从入夏起,韶州的粮价就一涨再涨,飞涨的粮价引起人们的恐慌,恐慌而生囤积,囤积的结果促使粮价再次飞涨。盛夏未过,人们已经能提前感受到凛冬的严寒了。 虽然地处三道交界处,但韶州通往江西和湖南的交通并不便利,山道曲曲已经是十分难行,多如牛毛的匪寇更是令人头疼。 匪寇的规模普遍不大,但对付行动缓慢的商队来说已经占尽了优势,攸忽而来,攸忽而去,令人防不胜防。商队当然可以雇刀手护卫,但刀手的价格不低,运送一车珠宝可以雇请一百个刀手沿途保护,运送一百车粮食要雇请多少刀手护送呢。 由刀手护送到韶州的粮食又有几人能吃的起? 剿灭盘踞在三道交界处的山匪绝非一朝一夕能奏效的,韶州的灾情只有靠自救。粮从哪里来?刺史常怀德在追问州县僚属,也在问自己。 一向对练兵之事漠不关心的常太守入秋之后一连几次来到城北兵营,每次来他都便装简从,不打招呼直接进兵营,颇有些微服私访的实干精神。 李熙暗叫庆幸,要是老头子早一个月微服往兵营跑,自己这从九品参军非得被撸掉不可,从担任团练判官训练使至今,自己足足有大半年时间不在兵营!以至于绝大多数土兵都不认识这位正训练使,而把朱克荣这个训练副使当正主。 训练使不呆在兵营练兵而跑去灵鹫山学艺,这事要是让太守大人逮个正着,头上的乌纱还能戴的住吗?即便以太守贪财如命的性格,耗尽家财也未必能让他回心转意。 现在老头子微服私访来了,看到的是李熙和一伙军官们在校军场上摸爬滚打的火热景象。这个少年郎不错,虽然出身世家,却全然没有寻常贵族子弟身上的骄娇二气,竟能伏下身子和这帮蛮汉打成一片。 先入为主的好印象让老头子确信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委任的团练判官兼训练使杨无敌也如他眼看看到的一样,时时刻刻和他的兵呆在一起刻苦操练呢。他是全心全意想要把韶州的兵练好哇。 即使不怎么懂军事的常怀德现在也能看出韶州的兵练的不错,兵好不好全在将官嘛,眼前虽然一个土兵也没有,可是你看看那二十五个军官,一个个跟小老虎似的,这样的官怎么能带不好兵呢。 通过实地观察,常怀德心里有了底,对如何应付今冬明春的大灾荒,他更有信心了。 常怀德贪酷不假,却并非庸碌之辈,早在这年的元宵节观灯宴上他就做出了设立韶州义仓的英明决定。地方无事大量囤积粮草有谋反嫌疑,那就换个名目,打出赈济城中贫苦孤寡的幌子,把粮仓取名叫义仓,以此为名大量收购粮食,谁没事去问? 这件事做的很高明,元宵节前后,岭南还没有出现灾情,彼时各地粮价还十分平稳,韶州义仓大量收购粮食的举动并未引起什么人关注。 收购粮食的款项一小部分是州县拨出的公帑,大头则是韶州各士绅富户的捐赠。 拿出大把的钱来做慈善自非士绅富户所乐见,不过韶州刺史常怀德的一段肺腑之言却让他们虽端坐暖阁却仍有身堕冰窟之感。常怀德跟他们说:“百姓若因灾荒而生流变,受害最深的是是谁?是我常怀德还是你们?韶州三百土兵,保一州衙足矣,却不知各位的庄宅谁人看顾?” 有了这番话,韶州义仓一举获募集了大量捐款,钱迅速又变成粮食,在灾情已成现实时,义仓里已经囤积了足够整个韶州百姓喝粥度过荒年的粮食。 现在的问题是谁来保护韶州百姓的口粮? 看到李熙和他“训练”出来的二十五名如小老虎般的土兵军官后,常太守彻底放心了,他盘算着等秋粮一收完就把那三百土兵集结起来,防御乡里,防守韶州城。 此外他还在盘算着能否赶在冬季来临前把韶州的城墙加固一下,韶州的城墙实在是太破旧了,除了供孩子爬上爬下游戏,就是挡挡牛羊,反正成年人一窜就能爬上来,这样的城墙太没安全感了,城墙每加高一尺那就多了一份安全呀。 不过想到加固城墙所需的巨大费用,老太守心里就打了退堂鼓,费用太浩大了,而且加高加厚城墙需要工部和兵部的批准,公文往来要耗费许多时间不说,能否照准还未必呢。 政事堂诸公早被河北那些骄横跋扈的藩镇吓破了胆,一听说哪地方要加高加固城墙就以为人家要招兵买马割据称王,搞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不笑人。 除了加高加固城墙,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增强韶州的防御力呢,老太守思索着,慢慢向校军场行去,他决心跟那个年轻人好好聊聊,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078.论守城(修订) 李熙哪有什么办法,却又不便直接说没有,就支吾道:“城防是个系统工程,容卑职思虑周详后专门向公上份手折。” 常怀德对李熙的回答很满意,时间不早了,他也该回城了,家中有人嗷嗷待哺呢。 常怀德刚刚起身,就看到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进了兵营,两个女子都堪称美人,即使是常太守阅女无数的老桃花眼看去也是如此,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少妇,鲜花般的体貌配着醇香浓郁的熟女风情,妈的,简直要人老命。 至于身后跟的少女,小荷才露尖尖角,一个字:嫩。除了肤色稍暗外,五官精致,体态轻盈,人绝对是百里挑一的小美人儿呢。 来的是沐雅馨和陈招弟,沐雅馨提着一个瓷罐,陈招弟则臂挎竹篮,竹篮上蒙着一块月白色的竹布。她们俩是来给杨训练使送饭来了。 李熙脸一红,神态有些忸怩,老太守只是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就走了,行前专意看了一眼脸上笑成一团花的沐雅馨,一时忍不住把她跟自己家里收藏的三朵姐妹花进行了一番比较,结论是各有千秋,杨家小妾虽美,但奈何我常府人多呀。 看到训练使家眷来,朱赫和李载风带着二十三个韶州土兵骨干走了,行前,一向对女色无感的朱赫和李载风都狠瞅了沐雅馨一眼,朱赫哼了一声,啧啧嘴,闷头没吭声。李载风却悄悄的在心里把杨家如夫人跟韩氏做了番比较,结论也是各有千秋,韩氏美的冷艳,美的天然自成,美的超凡脱尘如蟾宫仙子;沐家小娘子美的真实,美的精雕细琢,美的如万丈红尘中摇曳着的一朵妖艳之花。 看的有些花眼的李载风在转身的时候不甚跌进了用作训练的陷坑,崴了脚,磕破了脸,疼的他呲牙咧嘴,暗骂沐雅馨这个小妖精惹不起。 杨无敌每次见自己的二嫂都溜着一双贼眼往死里瞅,人却活的活蹦乱跳,自己不过是随便瞄了一眼他家小妾,怎么就横遭此报应呢。老天待人忒也不公。 沐雅馨是来给李熙道歉的,经不住崔莺莺的劝,她还是跟正牌夫人一起去客栈见了杨贼的小相好,去时是满含醋意和敌意的,但一番座谈后,她回心转意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和这个眉目如画的小道童什么瓜葛都没有。 松青身上罩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尘世的仙气,这样的女人和她做朋友会是个知己,娶她做妻妾只怕是场灾难。凭沐雅馨对李熙的了解,她相信负心贼是有这个眼光的,看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他和她之间根本就只有同门间的友谊嘛,是自己庸俗了,想多了。 心里一连不安了好几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来了。其实在李熙面前做什么,她都不会感到丢脸没面子,问题是杨贼有点小心眼,他还在气头上自己就撞上去,那真是找死。 先晾他几天,把他的邪气去了,把他的邪火养起来,再去。 一举拿下他! 在沐雅馨柔情似水的攻势下,李熙没坚持几个回合就束手就擒了,诚恳地为前两天的事向如夫人道了歉后,剩下的就是找地方共赴巫山云雨了。 兵营很大,房间很多,空房间里的床更多,野外也可以,就是时辰太晚,草丛里蚊虫已经起夜,哼哼哼哼,很是煞风景。李熙建议下回可以来早点,沐夫人愉快地答应了,并表示下次要带一块毛毡来,李熙则认为除毛毡外还需要带些驱蚊药水以备万一,情深意浓时时间总是过的很快嘛。 雨消云散,李熙打发沐雅馨和陈招弟回去,沐雅馨挽着他的胳膊啰啰嗦嗦不肯走,李熙道:“你可知方才那位老人家是谁?”沐雅馨摇头,李熙道:“本州常太守。我在军中练兵,你跑来已经十分不妥了,如今我再跟你回去,传到他耳朵里怎么得了?” 沐雅馨这才放开他手,再三叮嘱他一得闲就回来,对此李熙自然满口答应,反正何时得闲全是自己说了算。 李熙对怎么加强城防心里没底,送走沐雅馨后就去找朱克荣。时近黄昏,百鸟归巢,夜起的蚊虫在人眼前织成一道道雾障,李熙擦了厚厚一层驱蚊膏,虽然收到了很好的驱虫效果,但刺鼻的味道却早早暴露了他的行踪,离着朱宅院门还有七八丈远,黑虎就窜了出来,呲牙咧嘴地对着李熙一通狂吠。 这狗真通人性,李熙每回来它都要狂吠一通,早认定了他不是个好人。 朱宅大院里摆满了几十个包裹,大大小小,形状千奇百怪。不用说这都是韩氏的杰作。 朱克荣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院中的一株香樟树下,独自在那发呆,刚刚跟韩氏绊了几句嘴,他心里既不痛快又觉无奈,要回幽州了,韩氏把这半年置办的衣物、家具统统打包起来,说要带走。 朱克荣就取笑她是看家婆,说这么多包裹带到幽州光路费就够重新置办几套的了,何苦费这力气呢,不想却挨了韩氏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朱克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一股苍白的邪火突然在她眸中燃起,往常温驯如猫的韩氏突然变身成母老虎,追着他骂,骂他毫不留情,语言之尖刻无情,是朱克荣与她相识以后从未见过的。 朱克荣骇的面无人色,瞬间就败退了下来,走又不敢走,留又怕惹韩氏嫌他碍眼,无奈就躲在香樟树下枯坐。 香樟树能发出一股特殊的香气,驱虫效果很好,他是跑那躲清静去了。 看到李熙在黑虎的“押解”下胆颤心惊地出现在院门口,朱克荣顿如久旱之逢甘霖,立即跳起来招呼道:“二弟,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件事要委托你呢。” 几步上前搂住李熙,急急在耳边轻声交代了两句。李熙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 朱克荣说让李熙找十几辆马车来,好装运满院的行李。李熙故意大声说道:“十几辆怕是不够啊,这么多东西我看得二十辆朝上才够。”说完就劝朱克荣说:“大哥这些东西我看也没什么稀奇的嘛,何苦费这力气运回幽州呢,倒不如在城里变卖了折成钱带着也方便。” 朱克荣也大声说道:“东西虽然不稀罕,却都是你嫂子用惯了的,她是个念旧的人,舍不得扔啊,还是带上吧,无非就是费点事花点钱嘛。啊?” 李熙笑道:“念旧好哇,念旧的人才有人情味嘛,不过俗话说的好人情念旧物念新,东西嘛,我劝嫂子还是不必带了,幽州是北地名邑,什么置办不起来?” 朱克荣向李熙挑起大拇指,赞他这话说的好。不料李熙话锋一转却又道:“不过我想嫂子虽然是个念旧的人,却未必是念这些东西,而是念大哥你呀。” 朱克荣一愣,李熙这话说的有些突兀,没按自己画定的路子走呀。他向李熙眨眨眼,提醒他有些说偏了。 李熙却不管不顾地说:“幽州跟韶州不同,韶州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幽州地方寒冷,冬天比夏天长,嫂子是怕大哥回去不适应,变了性情,待她不如在韶州时贴心贴意,知冷知热。我说的对嘛大哥?” 朱克荣“啊”了一声,李熙喝道:“什么啊啊的,嫂子等你回话呢?会不会呢,会不会呢,到底会不会呢?” “不会。”朱克荣答道,他朝屋里喊道:“不会的,我不会的!我朱克荣在此对天发誓,我待你嫂子始终如一,这辈子绝对不会辜负她半分。” 李熙道:“哎呀大哥这个誓发的很没分量嘛,我看大哥你还要玩点狠的才行呀,斩条膀子意思一下吧。” 朱克荣怒目而视,李熙忙改口说:“哦,膀子斩了就长不出来了,那剪个指甲呢?又太轻薄了,哎呀,这个倒不好办了,嫂子呀,你说该咋弄呢?” 朱克荣望了眼李熙,感激地点了点头,李熙这话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也说中了韩氏的内心隐忧。是啊,在韶州自己只有韩氏一人,亲亲爱爱,什么都在她身上。回去幽州呢,怎么也得分出一分爱给自己的子女妻子吧。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概莫能外。 当初自己被贬官韶州,韩氏以十四岁的如花年纪抛别父母要跟自己私奔,自己明知不妥,却仍旧把她带走了,她无名无份地跟了自己这么些年,吃了这么多苦,眼看就要修成正果了,却是晴天霹雳一声,一切都成了水中月影!而今要她回去面对她的亲人,面对自己的亲人,面对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她的心里怎能不充满烦恼?这烦恼无处排泄,又怎能不酿作一腔邪火朝自己来?除了自己她还有什么呢。 可恨自己竟愚痴至此,半点猜不透她的心。 屋里传出“咣当”一声响,唬的二人同是一惊,正要冲进去,黑虎已经抢先窜了进去。 随即就听到了黑虎一声委屈的惨叫,韩氏提着一个铜盆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碎花蓝裙,头上裹着碎花蓝布巾,腰间围了一个围裙,满脸的尘土遮不住如花容颜。 只是她的眼神有些古怪,是怨恨,是忧伤,还是原谅? 李熙拱手施礼,韩氏草草回了一礼,把铜盆往地上一扔,“咣”地一声脆响,吓得悄悄跟在她身后的黑虎一缩脑袋,吓的趴在了地上,尾巴摇的倍儿亲。 “花了四贯钱买的,叫你拿去退,你不退,又不拿来用,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氏冷冷地盯着朱克荣数落道,话里有恨也有爱。朱克荣嘿嘿一笑,搔了搔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盆是他买的,两个月前家里木盆坏了,韩氏叫他去买一个回来,他揣了五贯钱上了街,看了一个木盆问人家几贯钱,老板吓了一跳,一个木盆三十几文钱,何来几贯之说?奸商眼珠子一转,就忽悠他买这个大铜盆,说高端大气又上档次,不贵,才五贯钱。 朱克荣觉得挺划算,就还了他一贯钱的价把盆拎了回来。一个洗脚盆花了四贯钱,心疼的韩氏当即跟他大吵了一架,让他去退掉。朱克荣拉不下面子不肯去退,又不敢说不去,就趁韩氏不在家,把这盆放在了承梁上,谎称已经去把盆退了,钱跟弟兄们喝酒时用掉了。 韩氏心疼他花四贯钱买盆,却绝不会心疼他拿四贯钱跟燕赵十二骑出去喝酒,这事就此了结,谁也没再提过。这个被束之高梁的高价盆若非因为搬家,恐怕再难有重见天日之机。 被韩氏拿住了把柄,朱克荣表情尴尬,手足无措,讪讪地笑着。 李熙弯腰捡起铜盆说:“送给我吧,我在兵营住正好用的着。” 朱克荣慌忙附和道:“对,在兵营就得用铜盆,木盆不结实,那帮小子手脚又粗又重,木头盆三两下就被他们折腾散架了,真是没办法呀。” 李熙道:“是啊,我正琢磨着给每个人配一个铜盆呢,虽说费用高了点,但俗话说的好买着贵用着便宜呀。铁打的兵营流水的兵,我这叫铜做的洗脚盆流水的兵。” 朱克荣和道:“这话说的好哇,二弟你真好见识。” 韩氏望着二人一唱一和,忽然“扑哧”一笑,斜白了朱克荣一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转身对李熙说:“这些东西我都不带了,你用得着的你拿去,用不着的替我变卖了。” 说罢从李熙手里夺过那铜盆,说:“这个我要带走,路上用的着呢。” 韩氏把铜盆收好,转身去了厨房,边走边解围裙,蓝色碎花裙紧紧绷在她腰身上,修塑出好一副曲线玲珑的曼妙身材,李熙心里不觉又动了一下。 李熙舔了下自己的嘴唇,按奈下自己的邪恶思想,这才向朱克荣道明来意,朱克荣望了眼红彤彤的西天,说:“这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咱们上城墙,我指给你看。” 振衣往外走,韩氏在厨下已经洗了脸和手,围上了新围裙,闻听朱克荣说要走,忙追了出来,问道:“晚上还回来吃吗?” 李熙抢先答道:“回来,回来,你多炒两个菜,我们转一圈就回来。” 朱克荣见他全没把自己当外人,忍不住大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差点没把李熙拍散架。韩氏抿嘴噗哧一笑,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朱克荣在幽州征战多年,对攻城守城都有着独到的见解。二人来到韶州城头,此刻红日已没入西山,晚霞正浓,滚滚浈江上铺了一层金红色,气象十分壮阔。 朱克荣指点李熙说:“韶州不比河北,加固城墙需要报朝廷核准,并不容易,时间上怕是来不及了,不修城墙,其实巩固城防的办法也很多,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开凿护城河。韶州的这护城河至少有十几年没有清淤了,已不堪使用,召集劳力把它清理出来,保一城百姓平安不成问题。” 当下,朱克荣便详细跟李熙说起了如何开凿一条符合战争使用的护城河,长、宽、深各是多少,如何引水,如何在河底布设签、桩、刀,如何在内河岸修筑羊马墙,又如何在城墙上设置箭垛,以分区控守河面,将护城河与城墙建成一道综合的防御体系,甚至清淤河道的步骤也一一说给李熙听。 李熙没想到挖一条护城河也有这么多讲究,原先以为护城河嘛,自然是挖的越深越宽就越好。听了朱克荣的讲解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护城河的宽与深只有与城墙和所能动用的防御手段联系起来考虑才有意义。 朱克荣最后嘘然一叹,说道:“其实韶州城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碰到高明的攻城者只怕瞬息即破。” 李熙悚然一惊,急问原委。朱克荣指着远处滚滚浈江水,说:“从此处看,韶州城比浈江略高,引江水灌城并不现实,但实际不然,韶州城北、城南有一段城墙都是建在洼地上,墙根在浈江大坝之下,若攻城者在那个地方筑起一道土坝,哦,就是那片*后。土坝建成后引浈江水形成一座悬湖,再将城北那片小树林砍倒,或将城南那座小土岗铲平,掘开大坝放水。届时洪涛滚滚,城南、城北的两段城墙瞬息可破,大水灌入城中,至少有一半的街坊会被淹没。到那个时候,城已无险可守,只有献城投降一条路可走。” 朱克荣见李熙不停地擦汗,遂笑道:“当然啦,非久在军旅之人哪懂这个?乱民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有甚人才?你不必介怀。” 李熙擦擦汗问:“果然有人懂得筑坝造悬湖又当如何?” 朱克荣道:“那就主动出击,不让他把坝建成,若无法阻止,为城中百姓计,只有弃城或投降两策了。” 李熙吐了口气,抬头向城南葱葱郁郁的芙蓉岭望去,心里琢磨:得修一条上山的路才好,免得跑都来不及啊。 079.去去来来 从城墙上回来,韩氏做了一桌子菜,李熙却只吃了两口就推说有事要走,朱克荣留不住送他到院外,问他何故,李熙笑道:“休要管我,且回去好好宽慰嫂子吧,嫂子是好嫂子,可不忍辜负了。”朱克荣脸一红,叹了一声,默默地应了。 朱克荣带着韩氏及周宛等十名结义弟兄于十月初启程回幽州。 韩氏收拾的东西除了那个铜盆,一样都没带,李熙也懒得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去变卖,他让土兵把东西抬去兵营里使用。自己揣了二十三贯钱去朱克荣家,谎称是变卖所得。钱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放在桌子上,韩氏却久久不肯接,僵持良久,她跟李熙说:“我这些家当置办时不过才花了十几贯钱,用了半年,怎么反而更值钱了呢。” 李熙瞅着朱克荣不在面前,便压低声音说道:“嫂子是个精明人,小弟佩服。不过有些事还是装装糊涂的好,几贯钱的事,您何必呢。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对嫂子的一份情,我这个外人也看的清清楚楚,或许他不如我这么会说话,但心地却比我纯良多了,嫂子当多体谅他才是。” 韩氏抿嘴一笑:“论东拉西扯我不如你,你有钱孝敬你哥我就敢收。不过有些话该是你来说的吗?男子汉大丈夫嘴怎么比女人还碎叨。” 李熙忙把嘴一捂,起身说告辞,在院中和朱克荣及一干兄弟约定了明日相会地点,又回首向立在廊下的韩氏拱拱手这才离去。 在张罗朱克荣回幽州这件事上,李熙忙前忙后,又舍得使钱,燕赵十二兄弟对他的观感大有改变。现在,李熙单独和韩氏说上几句话完全不是问题,不管在院里还是屋里。 朱克荣回幽州,李熙赠了他三百贯盘缠,又假公济私开了公务路引,以便能歇宿驿站,二日一早在城外十里亭,李熙领着一妻一妾为朱克荣夫妇办了送别宴。 直到日上三竿,朱克荣一行才起行离去,目送众人远去,李熙久久伫立,如失魂魄。 沐雅馨打发陈招弟来请李熙回家,李熙见沐雅馨不来,就故意留住陈招弟,和她嘀嘀咕咕说说笑笑。不一会儿,沐雅馨就沉着脸赶了过来,斜了一眼陈招弟,咳嗽一声,说:“哟,二位有什么高兴的事,大清早的就嘀嘀咕咕说的这么热闹,能让我也听听吗?” 陈招弟移步退向旁边,低着头,抿着嘴,含笑不言。李熙怕沐雅馨没轻没重的又说什么伤她,遂打发她去了。惹得沐夫人一肚子酸味泛上来,啧啧嘴说:“好哇,瞧瞧,多懂得怜香惜玉呢,佳人已去,徒生哀伤,天地悠悠,谁解我心” 沐雅馨嘴里念念有词,人就欺到李熙身边,和他并肩挨着,她知道当着崔莺莺等人的面,李熙不敢把她怎样,就壮着胆子狠狠掐了他一把,部位在大腿根部,疼的李熙冷汗直流,弓腰如大虾,呲牙咧嘴的又似要吃人的螃蟹精。 沐雅馨毫不怜惜他,以身遮挡,轻拍着李熙的脸冷冷笑道:“人走了,徒增伤悲也枉然,我这是为你好,帮你清醒清醒,免得糨糊糊住了脑袋不得回家的路。” 李熙强忍剧痛,笑道:“谁伤悲了,我看的很开呢。人生可就是一场离别,离别母亲温暖的怀抱,离别父亲结实的臂膀,离别故乡的河山,离别朋友和亲人,离别了记忆中的过去,等到无可离别时,就离别了整个世界你猜猜,这人最后都到哪去了呢?” 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李熙已经能直起腰了。沐雅馨一把推落他的手,杏眼圆瞪,嘿嘿冷笑道:“休要跟我装疯卖傻,当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那点事,你可真行,朱将军待你如兄弟,你却图人所爱,兄弟妻不可欺,欺人妻遭雷劈。” 李熙禁不住老脸一红,嗫嚅道:“休要听外人胡言乱语,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年少无知不懂事,现在全都改了,我悟了。” 沐雅馨怒如母老虎:“你悟什么了?” 李熙嬉皮笑脸道:“兄弟妻不可欺,欺人妻遭雷劈。” 沐雅馨沤白了他一眼,眉梢一挑,笑道:“记得就好,今秋雨大雷多,小心真挨了天谴。”二人说话这空档,崔莺莺在陈招弟、如花、似玉的簇拥下已经乘上抬杆往回走了。李熙瞅着四周无人,目中邪光顿生,瞄着沐雅馨隆鼓的胸脯直吞口水。沐雅馨悚然警觉,脸一红,拧身就跑,早被李熙扑倒在地,欲叫,被他勒住脖子捂住了嘴,待挣扎,两只手又被拧在背后按死了。一阵无力的挣扎后,沐夫人消失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秋收还没结束,蹲在韶州街头找活的乡下青壮就多了起来,趁着秋后的闲暇空档,庄稼人,只要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汉,都会到城里来打打短工,挣俩活钱贴补家用,或留着过年耍钱使。类似情形每年秋收后都有,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城里的铺子、作坊借着秋收后的富足和迎新过年的喜庆劲儿,生意会红火上一阵子,生意好人手不够用,雇请两个短工临时帮帮忙自在情理中。 再有就是营建房舍住宅也需要大量人手,冬天太冷,春天太忙,夏天太热,唯有秋后这段时间,不冷不热又不忙,正适宜大兴土木。 按惯例,州衙两衙官府此刻也会安排一些公益性工程出来,比如疏浚城里的排水沟、下水道,修补破损的城墙,修葺州县两衙的公舍,以及修桥补路等等。这都需要大量人手。因而只要舍得一身力气,不愁没有挣钱的门路。 挣到的钱年前会变成各式各样的年货由进城务工者带回乡下,钱仍旧留在城里人手里,等待着下一次的轮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不过元和十二年的秋季情况有些特殊,因为广泛而深刻的灾荒已经成为现实,进城找活的青壮们已经不再是为找两个活钱贴补家用或当零花,这一回他们须指着这个来养家糊口。同样的钱,心境不同的人来挣,产生的结果往往是不一样的。 用工者瞧准机会尽力压低工钱,你不挣有人挣,你不挣,饿死你。 这钱挣着挣着就有了几分怨气。 其实有怨气也算不了什么,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怨气何处不在,小民百姓的谁没受过窝囊气呢,忍忍就过去了。 僧多粥少受点气都不是问题,大和尚和小和尚吃的不一样多也不怕,小和尚要埋怨,可以让他找大和尚评理去,还可以问问他为何别人喝粥能喝饱你不行呢,你为何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整天怨天尤人而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这样的和尚活该没粥喝。 看,一句话就能噎他个半死。脑袋瓜再钝点的,活活能自己把自己纠结死。 只要有一口饭吃,没人会铤而走险,灾荒只会持续一年,犯险把脑袋丢了可是一辈子的事,这个账,大和尚、小和尚们算的明白着呢。 分粥的人心里很清楚,毋庸为此操心,天要是那么容易就翻过来了,那还有白天黑夜吗,还有日月星辰吗,还有大和尚、小和尚以及我们这些分粥的人吗?杞人之外不必忧天。 问题在于,僧越来越多,粥越来越少,少到即使最强壮的大和尚一天也捞不到一碗,粥也越来越稀,稀的近乎一碗清水,当水喝嫌它浑,当粥吃实在太稀。 不能填饱肚子可是要出大事的。 若是没有粥了,大家都挨饿,自然也无所谓。 老天爷瞧咱们不顺眼,预备把咱们全灭了,大伙一块死,你好意思不死吗,你好意思死前啰哩啰唆、跳来跳去惹人讨厌吗?闷头等死吧。 问题是,若有人连轻薄如水的粥一天也喝不上一碗,有的人却拿肉骨头喂狗,还当着你的面,你怎么办?安慰你快饿死的儿子说,人家的那肉骨头是祖上传下来的,是人家勤劳致富挣来的,是人家撞了大运道上捡的。 你这话除了让你儿子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饿死你这个窝囊废。 窝囊的人注定要被饿死,累及妻子,要想活下去就得硬起来。 谁不想活?仅仅只是因为要活着,戾气就化成了仇恨,令人彻骨生寒的仇恨! 十月上旬,韶州属县仁化的一个偏远乡村发生了一起饥民讹诈大户的事件,四十多个饥肠辘辘的山民闯入一处士绅庄园,说要给庄园主人打一口井,方便提水灌园。庄主婉言谢绝了,说庄宅里的水渠够用,无须另外打井。饥民不听,强行在果园里打了一口井,强索三石米和六升小豆。庄主争不过,只好给了,事后告到仁化县衙。 仁化县十分重视此事,县尉亲赴庄园察看,查明事实后,将三个带头闹事者抓了,先打个稀烂,再锁枷游行,以此警示乡里。被讹诈去的三石米和六升小豆事后也归还给了苦主。 虽然招待县尉老爷一行苦主所费远超过三石米和六升小豆,但他仍然觉得值,有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站在我们这一边,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啊。 此事被当作一件普通的乡村民事纠纷报到韶州,老辣的常太守却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为此他还特意把李熙叫去值房考问了一番。 李熙听完就说:“这是流民暴动的前奏啊,太守不可不察。” 常怀德问:“那以你看,当怎么应对呢。” “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李熙冲动地说道,见太守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当然这么做会有许多弊端,粮食是有数的,饥民却是无穷无尽的,一旦韶州放粮,整个岭南的饥民说不定都会涌过来,彼时就是有灵鹫山这么大的粮山也会被吃空。韶州不当这个出头鸟,等别的州扛不住先放粮我们再见机行事。在此之前,不如行以工代赈之策,由州县出资兴修水利、道路、桥梁,疏浚护城河,把青壮劳力统统钉在工地上,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做乱,这一州六县就乱不起来。” 常怀德连声赞好,忽问:“钱从哪来?你兴这么大的工程,没钱谁愿意干?” 李熙眨巴眨巴眼,答不出来。 常怀德笑道:“没有钱就不给钱嘛。让他们先闹去,闹到山穷水尽时,一碗稀粥都有人抢着喝。” 李熙表示不解高深,常怀德也不肯多解释,他旋即以团练使的身份宣布了一件事:从十一月中旬起,所有在役土兵,改由官府补贴粮食,不仅在营吃饭不要钱,每月还有三十斤粮食和五十个钱的补贴,条件是到明年夏粮收获前不得回乡,必须集中住在兵营。 这一回李熙听明白了,老太守果然深谋远虑,在大家普遍饿肚子的前提下,土兵们却得到如此优待,他们岂能不誓死报效?更为高明的是,这项命令从十一月中旬才开始生效,这既可让土兵们有所期待,又能节省下这一个多月的用度,高,实在是高呀。 李熙发自内心地拍起了马屁。 三百土兵接到集结命令后不到三天就全部进了兵营,这速度比往常足足缩短了约十天时间,李熙望着黑压压、欢喜雀跃的土兵们,心里却挺不是滋味,观一叶而知秋至,肯为一口吃食和每月三十斤粮食和五十个钱的补贴在此雀跃欢呼,不正是反衬了普通百姓的困窘吗? 他们跳的越欢,证明外面的灾情越大。 这个完全是要出大事的前奏呀。 080.优雅地把钱赚了(修订) 李熙位于凤凰台的新居于八月中旬落成,这座独占了一座小山的大宅,前后三重,内外共八座四合院,正门开向正南方,大门和头道庭院皆朴实无华,充分显示了主人低调内敛的处世风格,除了遵循时代流行的庭院格局,细节处也添加了属于宅主人自己的特色。 譬如,宅主人并没有将整个前院都铺上青砖,而是别出心裁地在院中设计了两座花坛,种植花草,好让庭院四时绿意葱荣,生机盎然。虽然也有人批评说这两个花坛出现在这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李熙还是坚持不改,自家的庭院,凭什么听你来指手画脚? 整体而言前院的设计还是中规中矩的,低调内敛是主题。与之相对中院就显得十分“李熙化”了,虽然也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四合院,院中的池沼、假山、游廊、亭阁却都不再与这个时代有什么瓜葛,这是宅主人亲自伏案设计的,山寨的对象是明清时的苏州园林。 李熙并非学古建筑出身,工作学习中对此也并无太多接触,更谈不上有何特别的研究,不过就是喜欢那个风格,就是向往那种意境,而今条件允许小折腾上一把,仅此而已。 凭着记忆画老虎,老虎很容易被画成猫,实际上李熙笔下的老虎连猫也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卡通版的加菲猫吧。不过即便如此,看到宅主人这“新奇设计”的人,仍不觉捻须赞叹:果然是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烂呀。 还是前面那句话,宅子是我的,我喜欢就行,凭什么要你来指手画脚?你说我听着,要我改没门。外面的批评声可以不理睬,家里的批评可不能不顾,考察了杨参军的大作后,崔夫人和沐夫人纷纷表示其实旧城区住着也不错,没必要非要搬到外面来,虽说外面地方敞亮空气好,但奈何它买菜不方便呀。 这当然都是她们的借口!李熙一眼就看穿了,你们嫌我设计的丑,好,我承认,我才疏学浅的确折腾不出什么新意来,第三重院子你们二位请吧,某倒要欣赏一下二位夫人的才学心思,某倒要看一看这宅子里是不是就我一个喜欢加菲猫。 杨参军一怒之下,雪藏了自己的设计图纸,全权委任两位夫人重新设计建造后宅三院,这期间他躲上灵鹫山学艺去了,期盼着有机会好好羞臊一下某些人,一雪前耻! 结果让他颇感失望,后院不论是宏观布局还是微观细节,不论是建筑风格还是建设成本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这重院落借地势而设局,在小山的山顶建了一座白石亭,以此为圆心依山构势环布着三座小楼,楼与楼之间或绿坪或花圃或池沼或假山或一片小竹林,诸景搭配错落有致,不满不疏,浑然天成。与中院大量使用人工绿化不同,三重院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小山上原有的植被,既保持了绿化植物的品种多样,还能减少养护费用及精力。 李熙一路看去,心中妒火熊熊。 一定是有问题的,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东西?可恨以自己的学识修养偏偏却看不出来,真是要老命,这岂不是证明这宅子里只有自己一个属加菲猫? 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一定是我还不够细心,一定是我还不够泼辣大胆,我要突破思维定势,我要戴上有色眼镜,我不信我找不到你们的茬! 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一个问题,哼,还是一个大问题! 李熙得意洋洋地问两位夫人:你们在这后院盖了三栋楼,让我们三个人怎么分呐,一人一栋?!哼,亏你们想的出来,大家从此老死不相来往了吗?大家从此割地称雄各自为政了吗?这还像个家的样子吗?你们谁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啊? 二人相视一笑,崔莺莺说:“这个真是大疏忽,是我们思虑不周,还请夫君想个补救的法子才好。”沐雅馨接着说:“我们都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竟犯了这么大错,夫君你快给拿个主意吧,要不然这楼只有拆了。”说完掩嘴偷笑。 看,自责的都笑了,我就说这宅子里不可能就我一个猫么。 李熙徐徐一叹,道:“罢了,都是第一次做这活,又不是科班出身,偶有失误也是可以原谅的嘛。虽然问题的确很大,但补救的法子也还是有的。不要动不动就拆楼,美好的家园是一砖一瓦建出来的,不是乒乒乓乓拆出来的!对不对?我们这一家子就三口人,三口人分住三栋楼,自然是很不成体统,对不对?所以” 沐雅馨插话说:“那你是要我三个合一起住吗?你不怕挤吗?我怕。” 李熙愕怔了半晌,把腰一掐:“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说了吗?嗯?想事情不要非此即彼,不要把复杂的事情想幼稚,把幼稚的事情想复杂。嗯?遇事要多动动脑筋,脑筋!不是一根筋,一根筋是想不明白复杂的事情的,世上的确有简单幼稚的事,但并不是桩桩件件都是简单的幼稚的,偶尔你也会遇到复杂难解的,懂么,遇到复杂点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需要动动脑筋,脑筋,脑筋,懂吗?” 沐雅馨点头说:“我懂,不是一根筋。” 李熙张着嘴,咬着牙,瞪着眼,却发不出声来。 崔莺莺看了很想笑,但她又不敢,想笑不能笑的感觉实在很难受,她悄悄侧转身去,掩着嘴把笑都吐在了手绢上。 然后她转过身来,却看到李熙正满面微笑地伏在沐雅馨的肩上,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后者缩着脖子笑的眉眼如花,正牌夫人咳嗽了一声,装着什么都没看见。 在恢复了常态的家主的主持下,三栋小楼很快都有了主人。正南的小楼给了崔莺莺,一楼做起居室,二楼是卧室、书房和梳妆房。因为地处正南方,故取名“南楼”。 李熙指出南楼不仅是正堂夫人的起居之所,更是后宅家眷集会、饮宴和执行家法的场所。李熙同时宣布由自己亲手设计、监造的家法藤条棒以后将供奉在南楼香堂内,作为镇宅之宝,日后凡侍妾、家妓、婢女触犯家法,就由正堂夫人执行家法,他若有空就过来监督,若正堂夫人触犯家法,则由他本人或委托侍妾、家妓、婢女执行惩戒。 《杨氏家法》经过家主的不懈更新,已达九卷八十一章一千四百多条,并以平均每月五十条的速度递增。鉴于《家法》的增删改订完全是家主兴之所至时的一句话,家法的所有条款只用来约束别人而对制定者本人豁免,在《家法》的执行过程中,大量存在着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知法犯法,因人生法,因事废法的现象,其作为治家根本法的权威性早已荡然无存,业已完全、彻底地沦为家主赤果果地对妻妾进行恐吓的手段。 因此当李熙宣布增设家法藤条棒时,二人只当作是恐吓手段又出了升级版,除了厚颜无耻的程度有所加深,另外就是添加了些挑拨离间的小伎俩,除此之外实在是了无新意。 对这种了无新意的东西,二人自然不屑一顾,你要拿不要脸当有趣我们围观到底。 山顶的白石亭被李熙命名为望江亭,因为站在亭子里他可以望见滚滚南去的浈江。望江亭之东的小楼,造型别致,体态轻盈,青山为障,百花为裙,取其位置,被命名为“东楼”,作为沐雅馨的起居室、书房和梳妆房。 与之对应的,望江亭之西也有一座小楼,李熙思索半晌后,还是把它命名为西楼,并把它给了陈招弟做居所。一妻一妾顿时激动起来,面对一个厨娘有什么资格独占一楼的责问,李熙的回答是房子没人居住,时间久了会生虫子的,老鼠、蟑螂、蝎子,乃至是蛇都以为是无主之地而过来跑马圈地占地盘。 李熙问嚷的最凶的沐雅馨:“你若肯每隔三日过来清扫一遍,我就让它空着,行么。” 沐雅馨不吭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都懒得打扫,没事跑来扫空屋子,吃撑了差不多。沐夫人偃旗息鼓不吵了,心里却琢磨开了,自韩氏离开韶州后,她就发现杨贼跟陈家的之间关系越来越暧昧,如今倒好,几乎是明目张胆了,我筑西楼你藏娇,呸!想的美。 征得正牌夫人点头同意后,如花、似玉两个丫头就欢天喜地扛着行李乔迁新居了,她俩一个住楼下,一个“陪”着陈招弟住楼上。沐夫人很得意,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会相好,门都没有! 迁入新居后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出于全家安全考虑,李熙就把家又搬回了城里。凤凰台孤悬城外,没有城墙的保护实在太危险,自己虽然手里握有三百土兵,却也不能假公济私吧,就算假公济私,也不好分兵一半去看家吧。 这个道理跟崔莺莺一说就明白了,沐夫人那儿却说不通,她不是不懂,是装着不懂,住新房子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又要搬回拥挤、嘈杂、污水横流,空气中整天飘荡着炸馓子的油烟和臭豆腐怪味的老城区,不回去,宁可让山匪抢去做压寨夫人也不回去。 沐夫人一旦犟劲上来八匹马也难拉的走。 不过此等性命攸关的事,李熙可不会跟她蔫蔫糊糊,他果断地在城中租了新宅,指示正牌夫人和管家旺财把财物迁入城中,沐夫人愿意住就让她住着,真哪一天暴民到了门口,你看着吧,不用人招呼她也会翻墙逃跑。 沐夫人犟是犟了点,可不是个傻瓜,跟山贼进山做压寨夫人洗衣做饭啃草根,能有跟着杨某人吃香的喝辣的啥啥不用干来的爽快? 不过鉴于新宅营建已毕,即使暂时不居住,看守的人也是少不了的。 李熙让李十三招募了三十条壮汉,以绿化庭院为名开进新宅,一面磨磨唧唧种草种花,一面看家护院。李十三现在是曲江县的一个书吏,只读过三年书的他,做本职是外行,喝酒打混倒是一把好手,仗着李熙的势,在曲江县衙很是吃的开,名头大的很。 一听说他要找人看守庄园,上门推荐的和毛遂自荐的恨不得把他们家院门挤掉。 李熙营建的凤凰台新宅前后三重内外有八座独立的四合院,除了主体三重三院留自家居住外,另有五座独立的四合院,分配给了李十三夫妇一套,给旺财预留了一套,一套辟做客房,用以迎接过往的贵客。 还有两座庭院,一座即将改建为道观,供小师妹松青清修。还剩一座,李熙盘算着将来杨老夫人百年之后定会有些杨府老家人过来投靠,就用来安置他们吧。 李熙需要的三十来个壮汉两天内就招募完毕,都是本地人,都无牵无挂,都有点流氓习性。李熙很满意,乱世就得用这种狠人。 李十三现在是衙役,吃公家饭的,天天带人在园子里种花种草多少有些不像话,李熙就起用了雪藏已久的旺财。他在长安时就认定旺财是个狠人,是个能干大事的狠人,机会来了,让他表现去吧。 不过鉴于旺财小身板还有些单薄,怕他压不住人,李熙遂决心把张龙、赵虎哥俩派给他。李熙到韶州后,为了避免嫌疑,就把这俩兄弟安置在城外一座小山村里,二人闲极无聊,每日在院中打熬气力,练习武艺,引来一帮无赖子弟围观,看着心痒就去挑战,单打独斗加群殴,全无一个是对手。众无赖心里不服,筹钱去外乡请高人来替他们出头,来一个败一个,来一个又败一个,四邻八乡的高人请遍了,无一对手。 无赖们钱花完了,气也顺了,嚷着要拜在他二人门下求做徒弟。张龙赵虎虑及自身是个逃犯,不愿连累旁人,不肯收徒,不过答应闲暇时点拨众人一些拳脚。众无赖哪管这些,备了香烛礼品,聚在他院中,纳头礼拜口称师父,硬是认了二人做业师。 张龙、赵虎进城时身后有二十名“弟子”追随,李熙望着这一群流里流气的流氓无赖子,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人品相貌学问武艺无一可取之处,心里直叹气,不过人都已经带来了,打发他们回去就太驳龙虎兄弟的面子,遂让旺财把人留下,却叮嘱说:“不许他们到我新宅内院乱写乱画。” 新宅有旺财和龙虎兄弟领着五十个人驻守,加之新宅里空无一物,李熙相信在即将到来的冬春之交流民围城事件中可保无恙。 不过平添了五十张嘴吃饭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家有金山坐着吃也有被吃空的那一天,何况自己的家里还没有一座金山,前次赴任途中搜刮和尚们的好处送了陈江湖十万贯,其他的七花八花的所剩不过十五六万贯的样子,这其中还有一些首饰、珠宝、金锭、银元宝什么的不宜流通的贵重货,真正能拿出用的不过就七八万贯。 那三十个绿化工每人每月答应给钱一贯的,三十个人每月就要三十贯,每年就是三百六十贯,十年就是三千六百贯,一百年? 龙虎兄弟带来的那二十个小痞子倒是不必给工钱,不过人来都来了,来了都是客嘛,虽然房钱不必支付了,吃穿用总得顾着吧,按每两人一月一贯钱用度计算的话,一个月就得再支出十贯钱,一年就是一百贯,十年就是一千贯,一百年?! 还有老鹰头上的火工头陀一年也要吃五贯钱的米、油、盐、酱,还有小师妹,住在客栈里,光房钱一个月就要一千五百个钱,还有吃穿用度。还有十三夫妇,眼看兰儿就要生了,自己这个做干爹的不得意思意思吗,这又是一笔费用。还有家里的邵二娘、陈招弟、如花、似玉,还有一妻一妾,还有自己 李熙粗略算了一下每个月自己家里的净支出不少于一百贯! “坐吃山空啊。”李熙哀叹道,得想个弄钱的办法才行。 贪污?受贿?可以,可是没机会啊。 做生意?除了卖桂花糖,别的自己都没接触过,让沐雅馨去卖桂花糖,不说她愿不愿意,自己也不愿意啊,能挣几个钱?再讨个“桂花西施”的名号,自己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思来想去,李熙就带着崔莺莺去了凤凰台。 “夫人请看,我打算把这一大片地全部买下来。”李熙用手一划拉,凤凰台以北、武江和浈江之间的几千顷地就都成了他的了。 崔莺莺娇躯一震,差点没摔一跤:“夫,夫君你没事吧?”小女子吓的脸苍白,踮起脚尖摸了一下李熙的额头,是有点热,但应该不是发烧。 “嗨,我没事,你别疑神疑鬼的,我跟你商量正经事呢。” “夫君没有病,为何突然想出这么个昏招来了?这几千顷地可有一块是适合耕种的?土质虽好,没有水灌溉,您是打算靠天收吗?您是跟海里的龙王爷有交情,还是认识韶州的江神,保你三日一场小雨,七日一场透雨?” 李熙拧了拧崔莺莺的小脸蛋,又在她的小翘臀上拍了一掌,轻责道:“好的不学,尽跟那个学些油腔滑调。我岂不知这里的地不适宜耕种?可这地便宜呀。” 崔莺莺哼了一声,以少有的不屑语气说:“灵鹫山上的地还不要钱呢,夫君为何不去圈一块,四周修上围墙,挖条壕沟,再修个门楼,悬块匾,上书‘杨家庄园’四个字呢。” 李熙道:“崔夫人再这么跟我对着干,下面的话我可就不说了。” 崔莺莺遂一笑,低眉顺眼地说:“我以为夫君是跟我说笑,故而才陪着你玩笑,既然是当真的,妾什么也不说了,夫君是个虑事周详的人,要买这块地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李熙赞道:“好夫人,我没白疼你。买下这块地我要干件大事,干成了一本万利,你我一家子几辈子吃穿不尽。干亏了,万贯家财散尽,咱可就只剩这块地了,到时候夫人怕就不能养尊处优做夫人,而要脱下钗钿和长裙换上短衫,打着赤脚下地耕作去了。你愿意我来冒这个险吗?” 崔莺莺道:“夫君是想好了要做吗?” 李熙点头。 崔莺莺道:“那夫君就去做吧,成了是命,败了也是命。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李熙不觉有些感动,他把崔莺莺揽在怀里,说:“这事胜面很大,因为我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利他利己的事。老天爷他没理由不帮我呀。” 十月中旬,韶州境内发生了六起流民吃大户的事件,除了曲江县,其余的五个县都出现了,浈昌县流民吃大户时还发生了冲突,造成六人受伤的惨剧。 韶州土兵奉命分出六路赴各县巡警,主力一百五十人留守韶州城,除看守四座城门外,州县两衙、学堂、粮仓、盐铁院都成了重点守护对象。这么一来,兵力就显得有些不足。李熙请示常怀德是不是可以招募一批辅兵。 常怀德没答应,他跟李熙说大灾才刚起个头,还没到最难的时候,现在你请辅兵,以后怎么办?朝廷久为河北所困,对州县聚粮募兵十分谨慎,轻易不要动这个念头,即便要募兵也只可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地募兵,朝廷怎么看待? 李熙趁机问鉴于官府兵力不足是否可以让士绅大户自己募兵守御庄宅,常怀德把手直摇,说:“万万使不得,刀把子永远也不能递在别人手上,递出去容易拿回来拿。不要管他们,随他们去吧,又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常怀德不肯把话挑明,李熙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士绅若招募丁壮守御庄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能放任不管,更不能出言鼓励,甚至一句明确的话也不要给。这样官府才能立于主动,方便控制。 得了这句话,李熙就给守备凤凰台新宅的五十个人都分发了武器,一人一把短刀,另有三张弓和五十支箭,弓箭是违禁品,不宜公开,李熙交给旺财收管,以备不时之需。 沐雅馨见李熙向众人分发武器,兴奋地问他:“你是不是打算搬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住还真有些害怕。”李熙道:“怕你就搬进城去,我身为一州团练判官兼训练使,蒙老太守如此信任,肩负着镇抚一州百姓的重任,岂能因小家而不顾大家?真是岂有此理嘛。” 话虽这么说,李熙的一些举动还是让沐雅馨认定家贼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他还是想搬回来的,至于原因嘛,哼,他真能舍得把自己丢给山贼做压寨夫人,我愿意他还不愿意呢。 十月中旬以后,韶州城内外处处一片紧张狂躁的气氛,流入城里的青壮越来越多,城里能找的活却越来越少。嗅到灾荒的气息越来越近,城里的商户们纷纷打起了备荒的算盘,生意能不做就不做了,反正开门也做不到生意,空耗人力不说还容易树大招风,把不宜久储的货物出手,换成现钱攥在手里,准备粮食和清水,备荒猫冬,卑微地等候着春天的到来。 因为无所事事,聚集在街头的闲汉们每日高谈阔论,喧嚣吵闹,故作惊人之举哗众取乐,路人望之侧目,闲汉们则回以怒目瞪视,城里人不敢招惹,低头疾走,众皆喧然大哗,或遇见年轻妇人,便并肩而行,故作亲密状,逢人便言曰吾妻如何吾妻如何,妇人或厉声诘责,则轰然起哄,待妇人低头疾走,则哄声更大,更有甚者袒胸围堵,嬉笑怒骂兼靠蹭扣摸,不将妇人逼哭死不罢休。 或见妇人丈夫、兄弟寻来,则一哄而散。久之,胆子渐壮,遇有妇人丈夫、兄弟来亦不躲避,而是袒胸相迎,拍着胸口说:“有种往这来,打死你有种,打不死你就是缩头乌龟。”城里人见他光棍耍无赖,虑及家业家人,多数忍气吞声。 偶有冲突,也是闲汉们取胜,仗着人多势众街斗取胜后,再抢入苦主家中,端坐堂上要吃要喝,稍有不从则厉声辱骂,虽有七旬老翁,骂起来也跟骂孙子似的。 吃饱喝足,呼啸而去,若见苦主家室盈丰,则再索取若干财物,谓之保护费,扬言曰事后谁再来你家骚扰提我名号,我必护着你家,至于名号则每到一家换一个,信口胡诌。 待到事发,唤他名号时,人皆大笑,方知上当受骗。 人或报官,州县两衙捕手上街驱散了事,人是不敢抓的,抓一人入监牢,则乡党常聚集数百鼓噪衙门外含冤,昼夜不息,驱之不去,反越驱越多。 只有土兵巡街时,众人才稍有收敛,土兵各队统领深知他们欺软怕硬的秉性,见着就打,下手又极凶狠,土兵人多,纪律有严明,与闲汉们激斗数场,每战必大胜,偶尔吃亏则倾巢而出,满城追打,不报仇不回营,闲汉们由此惧怕,闻杨家兵至皆作鸟兽散,无敢当者。 因为手里有土兵这支劲旅,常怀德对城中出现的乱像便显得从容镇定,只要他们不冲击腹心要害,听之任之,不管他。 城中混乱之际,城外的凤凰台上却出现了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熙趁大灾之年,以低于平常市价三成的价钱将位于凤凰台以北、两江夹持间的三千顷土地悉数收入囊中,这些土地有私人的,有村舍共有的,也有无主的荒滩荒地。因为远离城区又不适宜耕作原来的主人并不看重,又因灾荒之年,听说州衙杨参军要买,莫不是半卖半送出手。 杨参军发狠买下这么多地做什么用呢,一时间成为韶州的一个热门话题。 三千顷地说贵真是不贵,全部拿下也不过三万贯钱,三万贯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对他这种从长安来,头上顶着封爵的世家子来说,拿出三万贯钱来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杨参军能拿出三万贯钱,花三万贯钱买下三千顷地,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有那个财力,地也就值那个钱,买卖双方公平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谁也没恃强凌弱欺负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算是一场公平、合法的买卖,没什么可说的。 买卖本事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在买卖完成后,人们关心的是参军事杨赞在这个节骨眼上买这么多地干什么? 这地块呈南北走向,南北长三里,东西最窄处不足五十丈,东、西、南皆是宽阔的江面,武江、浈江,江水滔滔奔流不息。虽然临江,却因地块地势普遍高出江面三四丈,提水十分困难,加之这块地本是由石山侵蚀而来,土壤肥沃,却容易渗水,并不适合耕作,甚至种植果林也非理想之所。 杨某人发了这么大狠心把这块地买下来究竟做什么用呢? 李熙没有时间去回答人们的疑问,这些天他白天驻在兵营,指挥各路土兵巡警六县,弹压奸恶,夜则挎刀巡城,镇抚宵小,一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风采。 让凤凰台上呈现一片热闹景象的是杨宅内管家旺财,旺财在凤凰台以北二里半处,划了一条线,线用生石灰标出,东西走向,只有五十丈长,线的一头连着浈江,另一头接着武江,旺总管对从城里赶来的十三家最有实力的建筑商说他要在这开挖一条壕沟。 沟底宽四丈,口宽十丈,深两丈二,壕沟的图样已经画出来,是一个底窄口阔的倒梯形,挖掘出来的土统统堆在南岸,沿沟渠东西摊铺开,铺一层压实一层,再铺再压,形成一道土墙,土墙基座宽六丈,顶部宽两丈,高三丈三。 修土墙用不掉的土则运去修补被江水侵蚀的江岸,按旺总管的规划,新开渠以南的这个地块,任何一处江岸都要保持与江面的垂直高度超过一丈三,这意味着有长约两里的江岸需要整修。 这无疑是个庞大的工程,粗略预计这项工程所费将超过两万贯,耗时三个月。 旺总管干硬的手一挥,寒着脸说:“三个月太久,我要一个月就完工!” 应召而来的韶州十三家包工头先是愕然无语,旋即都表示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们要旺总管另请高明。见旺总管寒着脸不让步,便纷纷请辞。 旺总管把手一拍,说:“我出三万贯,一个月内完工,你们不接我另请高明。” 十三家包工头在一起商量了一炷香的工夫,年老资历高的黄老大做代表跟旺财说:“请总管再追加三千贯,另将预付款提高一成,我等担保一个月内完工。” 旺财道:“钱不是问题,我答应,可你们若一个月内完不了工呢。” 黄老大扫了一眼其余十二家包工头,众人齐声说:“我等愿与管家订立合同,完不成,分文不取。” 旺财笑道:“我不跟你们订合同,不能按期完成,韶州城内从此再无你们的容身之地。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旺财一向以冷峻面孔示人,不熟悉的人第一次见面莫不心生寒意,都以为他笑起来或许会好看的,孰料他这突然一笑,众人皆莫名地生出一分恐惧来。 这些阅人无数的地头蛇们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竟然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李熙闻听旺财以三万三千贯的工钱将工程外包给韶州最有实力的十三家建筑商,限期他们一个月完工,连连点头说:“我没看错这个人,果然有独当一面之才。”忽而却又一愣:“三万三千贯?我不是跟他说超过两万贯要禀我知道的嘛,这小子真是拿我的钱不当钱啊。” 想到自己可能白白损失了一万三千贯钱,李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瞧谁都来气,苦苦煎熬到天黑,交代了事便出营疾奔凤凰台工地而去,他要好好地教训一下拿自己的钱充土豪的旺总管。 骑着韶州土马路过旺财在二里半画出的石灰线时,李熙忽又改变了主意。 夜色已浓,二里半却喧闹如庙会,上百人正在一片荒草地里安营扎寨,又有一群人在旺财画出的石灰线内指指画画商量着什么。 一副连夜开工挑灯夜战的架势。 李熙忽而想也许旺财做的是对的,一个月时间完成这么大工程的确是不容易,要想人拼命,没有厚利诱惑怎么成? 一个月完工,那个时候应该是十一月末,十一月末家里的粮食都该吃光了吧,小康人家揭不开锅了,一般人家得卖儿卖女卖媳妇了吧,他们还能不闹起来? 再恐怖的东西还不都是一开始让人害怕吗,将来未来之际,往后都吓傻了就没人怕啦。十一月末,那个时候人的心理应该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好忽悠的时候。“忽悠”这个词实在是很难听,改了,我杨某人冒着破家的危险搞这一出我容易吗。 我这表面上看是圈地炒地皮,实际是在向人们贩卖安全和希望啊,多么崇高的事业! 至于旺财,看未来杨家堡地皮的销售情况吧,擅自做主,盈利了也没他的分红,要是亏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亏掉的钱就从他工钱里扣,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十年,一辈子! 不过以他每月五贯钱的收入,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呀,算上儿子孙子也得还上几辈子。也罢,为了让他能偿清我的钱,先给他长长工钱吧,一个月八贯,满勤五百钱。 父债子偿,旺财兄,我吃定你啦。 081.这真是撞了邪了(修订) 十月二十八是常怀德妻周氏母亲的忌日,周氏要到芙蓉山南陵寺给母亲做场法事,常怀德叫李熙带一队人马护送,李熙一想这是个拍上官马屁的好机会啊,就回家把崔莺莺、沐雅馨也叫上了,一家人倾力巴结,侍候周夫人舒舒服服上了山,舒舒服服拜了佛,顺顺畅畅做了法事。 一家人里里外外的这一通混忙看在周氏眼里十分满意,她又知道李熙是丈夫在公务上的得力助手,于是存心笼络,不顾自己的年龄做崔莺莺娘都有余而和她以姐妹相称,拉着她手,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同乘了一辆车。 城内流民渐多,为防备意外,土兵除外出巡警者皆屯守城内,李熙尽力收罗也只带了十人,心里放心不下又让张龙、赵虎挑了八个徒弟跟随。 一行人三辆马车,三骑马,另加十八个护卫,浩浩荡荡的也十分可观。加之青天白日的,李熙觉得这阵势也够了,流民虽多,白天还敢对官家车队动手?以他们欺软怕硬的性格,借他们几十个胆也不敢啊。 南陵寺距离韶州南门不过二十里地,道路宽平,去时平平安安,回来时刚过五,秋日的阳光熏暖中带着点燥热,本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却是怕鬼有鬼,回程走到距城还有七里地时却被一伙人给堵上了。 此处是两座山包间的一个洼地,路左是一片小树林,右侧是一口池塘,骑在马上的李熙遥见前方路心横放了一根原木,心里吃了一惊,举手示意马车停下,车队徐徐而停。坐在头辆马车压道的沐雅馨正和陈招弟说笑,感知车听了,遂把车帘问李熙:“何故停了。” 一语未毕,一枚泥弹就尖叫着擦着她的脸颊射在车厢壁上,“啪”地一声,碎成粉末,碎屑乱飞,巨大的震波在沐雅馨耳边嗡嗡作响。 沐雅馨捂着脸大声尖叫起来。 这一声叫倒像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但听得小树林中“嘿哟”“嘿哟”的一阵鼓噪,草木翻动,宿鸟惊飞,一阵大乱后冲出了六十多号人,人人彪悍,个个手持竹签枪,一队堵头一队截尾,另有十几个拿弹弓的站在林中,纪律严明,阵法井然。 为首的一个人,圆脸,披头,散发,四旬年纪,个子不高,体态臃肿,形容略有些猥琐,他手持一条碧绿的竹杖,脚行外八字步,在两个精壮的年轻汉子的护卫下,优哉游哉地步出了小树林,竹杖在李熙的马前一插,翻眼一瞅,咧嘴一笑,却不说话。 张龙、赵虎以下迅速散开队形,各就各位,护定了三辆马车。土兵训练多日,倒也有些临阵不乱的定力,至于龙虎兄弟的那八个徒弟,这等阵势他们早是见多不怪了,不过是以前他们劫人,如今被人劫,调换了个位置而已。 龙虎兄弟同时来到了李熙身边,看得出这伙人的头目就是那拿竹棒的胖汉,擒贼先擒王,真要动手,就得拿这个人下手,否则凭他们这二十来个人想护住八个女子的周全,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李熙见这群人皆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漆黑而面多脓疮,瘦骨嶙峋而腰多系黄金绳,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他在马上拱手笑问道:“敢问哪位是带头的大哥?” 为首的胖汉撇撇嘴,扶杖曲腰,昂首冷笑道:“你莫要跟俺们套近乎,俺们不吃你那一套,俺们大老远的跑到岭南来,是替天行道来了,不是跟你磨牙套交情的。我说那小哥,这大荒之年,别人家两顿饭都吃不饱,你们家却一次舍给庙里几百贯供奉,和尚们一个个肥头胖脑,俺们却个个面黄肌瘦,你这么做,不合适吧?” 这汉子说的是一口带有河洛腔的长安话,李熙听了微微点头,却没说话。 “我们这些个弟兄个个铮铮好汉,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手磨成了枯树皮,脚底板长的老茧,拿刀都切不动,却穿没有穿吃没有吃,这也不合适吧?” 李熙微微一笑,仍旧点头。 “你这小哥,年纪轻轻的就讨了八个老婆,我们这么多人却一个都没有,这个也不合适吧?”这一回李熙摇了头,胖汉也不计较,继续唠叨他的:“凭什么你有俺们没有呢,是你比俺们长的好看,还是你比俺们有本事呢,都不是,是你做的活好比俺们挣的多,你瞧你长的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没下过苦力的人,是也不是?那是什么缘故呢,还不就是你有个好爹娘,俺们没个好爹娘吗?你的好事都是老天爷赐给你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熙微微点头,含笑听着他往后说。 “若说咱们无缘分,一切都免谈,可是老天爷他又是最讲公道的,他老人家安排咱们巧遇在这南国韶州地界,在这树林之右,池塘之左,在这夕阳徐徐落下时,这是赐给咱们兄弟的缘分呀。那小哥,你说是不是?” 李熙微微点头,手按马缰,微笑着问道:“你啰嗦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这个小哥还跟俺装糊涂,俺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俺们这么多人相聚在此,所为何来呀?难道是来跟你小哥认亲的,你有妹子嫁给俺,俺也没钱娶呀。” 四下里响起一阵哄笑,有人把竹签枪对准了李熙的坐马马腹,马儿感受到了威胁,呼噜呼噜地打着响鼻,以蹄刨着地,十分不安。 “哦,我明白了,你们莫不是来打劫来了?”李熙恍悟。 四周又起一阵哄笑。 “你看看你这小哥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什么打劫嘛。俺们来此就是问你借两样东西。” “借东西,好说,好说,不过钱都舍给庙里的和尚了,身上没有呀,要不你们随我进城去取?”李熙笑着,斜了赵虎一眼,后者脸色发灰,如一尊泥雕。 “嗨,取什么取,跑来跑去不麻烦吗?东西就在马车里,俺们早都看准了,就看小哥你舍的不舍得了。” 李熙笑道:“舍得怎样,不舍得又怎样?” 那汉道:“舍得好说,俺放你们回去,当然啦,事先得委屈小哥你一下,俺得把你先捆起来,等俺们跑远了,再放你。不舍得嘛,更好办,俺把你们都捆起来绑上大石头扔这池子里,池子里的水又凉又深,一时半刻你们就死啦。” 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么说我不舍得也不行啦,那么,我这三辆马车,你挑一辆吧。哦,最好就是这第一辆,这里面的两个小女子都是我的最爱,俊俏的很咧。” 四下又是一阵哄笑。那汉子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道:“哎呀不必挑了,挑来挑去多麻烦,俺全要了!” 一挥手,立在池塘边的三个汉子骤然跨步向前,竹签枪齐出,恶狠狠地刺向了李熙的坐骑。灰溜溜一声长嘶,土马中枪跌倒在地。与此同时,数十枚泥弹雨点般射向张龙、赵虎,这泥弹用胶泥搓成,里面混了糯米汁,晾干后坚愈石丸,这么近的距离猝然发射,饶是龙虎兄弟身手敏捷也连中数弹,满头满脸是血,翻身跌落马下。那马受惊,一声长嘶夺路而去,被七八个大汉半道截住,竹签枪一顿猛戳,先后倒地,踢腿挣命,哀哀嘶鸣。 龙虎兄弟刚落马,环伺左右的七八条壮汉手持竹签枪便抢上乱刺。 龙虎兄弟虽中弹落马,满脸是血,身法却仍十分矫健,竹枪刺到,二人就势一滚,拧身而起,腰间弯刀早已出鞘,幻化作一道银光朝手持碧绿竹杖的胖汉子袭去。 擒贼先擒王,龙虎兄弟身经百战,虽处逆境却丝毫不慌乱,去势之猛形如猛虎出笼,四下里一阵惊呼,十余条壮汉呼啸而上,以肉身作墙挡在那胖汉面前,强行拦截龙虎兄弟,雪刃上下左右翻飞,碧血残肉横溅。 龙虎兄弟冲到距离那胖汉子丈外被拦,冲势已竭,再难行进半步,只余怒吼连连如虎啸龙吟。那胖汉子临危公然不惧,立着纹丝不动。他的这份镇定激起左右的死战之心,人墙在血泊中滚动向前,硬是凭着血肉之躯将龙虎兄弟驱逐向后,又有十余众挺枪加入战团,尺寸之间和龙虎兄弟展开了殊死搏杀。 竹签枪出,血花点点,一众人悍不畏死,投身饲虎,只为给同伴争取出枪杀敌的机会;银弧过处,碧血横飞,龙虎兄弟状若疯虎,每一刀挥出都发出阵阵嘶吼。 猛虎斗群狼,好看,不过老虎虽勇猛,被群狼缠住后,处境也岌岌可危,这结果似乎不大妙啊。 李熙在坐骑倒地前一刻才离鞍,差点被倒下去的马压住腰腿,虽然没有受伤,但此刻却被六名大汉以竹签枪逼住,丝毫动弹不得。 这竹签枪以手臂粗的青竹削成,全长八尺,锋刃长近半尺,十分锋利,刚才刺杀李熙的坐骑已经充分展示了这种武器的威力。枪尖入肉,血顺着曲面空隙奔涌而出,片刻即可致人死命! 李熙虽然腰挎佩刀,却不敢拔,自己落马的那一刻先机尽失,如今又被六个壮汉逼住,他哪敢动弹? 龙虎兄弟与劫道者的激战瞬间见了分晓,二人浑身是血,身中七八枪后倒地不能动弹。手持碧绿竹杖的胖汉推开众人,走到龙虎兄弟面前,瞅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二人,嘿嘿一笑,一改方才的滑稽口吻,沉声问道:“张飞华、刘威?是吧?你们以为逃到岭南就没事了,俺早说过除非你们俩死了,否则就别想逃出俺的手掌心。” 张龙咧嘴凄然一笑,道:“活是咱们兄弟做的,报仇冲着我们来,不关其他人的事。” 那胖汉子道:“你这会儿才充英雄不觉得晚了吗,多少人都吃你连累了?常毅山,葛五指,疤眼李,祈贞贤,郭仲恭,还有眼下这伙人,哎呀,你们俩真是作孽呀。” 赵虎叫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怎么啦?自然是死的死,残的残了,难道俺还请他们喝酒斗鸡玩女人吗?” 胖汉转身取一杆竹签枪在手,望定赵虎的大腿根部狠狠地扎了下去,血箭迸溅。 赵虎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张龙破口大骂,骂没两声,胖汉的竹枪也刺进来他的大腿根部。 又是一声惨叫,这回没晕,张龙捂着大腿根在地上辗转翻滚着,涂的满地是血。 “行咧,行咧,又不是真扎,装什么装,要叫回长安再叫,俺这不过是扎着玩玩嘛。”胖汉说过朝李熙走来,空气中凝结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李熙抬头望了望天空,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灰蒙蒙的一片阴翳。 “哎,好汉别误会,我跟他们俩其实不熟。”李熙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胖汉进一步,他退一步,一面退着,一边抱拳打躬,抱拳的时候右手压在左手上,右手拇指高高翘起。 这是丐帮内部互相识别的手势,这群汉子腰系黄金绳,又是这幅打扮,李熙猜想他应该是丐帮中人,果然胖汉瞧见这手势愕怔了一下,李熙心中暗喜,正要鼓动三寸舌说话,那汉却又嘻嘻一笑,伸手按在李熙的手上,说道:“别打手势啦,俺知道你不是丐帮的,俺们不是一家人。” 李熙笑道:“怎么能说不是一家人呢,我跟福寿园的黄大龙是拜把兄弟啊,我们常在一起喝茶听戏找女人呢。” 胖汉怪眼一翻:“黄大龙?你认识他?” 李熙点头如小鸡啄米,连道认识。 胖汉嘻嘻一笑,一手拍在李熙肩上,勾着他的脖子,说:“黄大龙在俺眼里就是一泡屎,你跟他天天混在一块,那你也是一泡屎。” 李熙变色道:“你这样臭人就不对了吧。” 胖汉嘿嘿道:“没人要臭你呀,是你非把脸贴上来让俺臭的,俺有什么办法?” 李熙道:“无冤无仇的,你何必呢。你跟黄大龙有仇,跟他们俩有仇,关我什么事,你这样奚落我,大家以后还怎么见面?” 胖汉道:“不好见面,那就不见了吧。你放心,俺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收留他们俩多半是不知底细,所以俺会留你个全尸,还送你一副棺材,哦,棺材就算了,俺最近手头紧,周转不开,这样吧,俺舍了这身衣裳给你,蒙你脸上,不让你光脸朝青天,让你死的瞑目。总之你放心,俺们行走江湖讲义气,俺是包杀包埋啊。你死之后你的这些个妻妻妾妾们俺替你照顾,要是生的儿子多,俺过继一个给你,给你家续香火,逢年过节,让他到你坟上嚎上两嗓子,叫你一声爹。你看看,活都让俺干了,你净捡便宜了,你赚大发了。” 李熙道:“你想的这么周到,那我得谢谢你了。” “谢啥嘛,举手之劳。俺看你呀多半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未必就该死,怪只怪你千不该万不该包庇这两个家伙,你知道这两个家伙干了什么缺德事吗,他俩合伙把俺侄子给阉了,俺兄长几代单传,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们俩给阉了,你说气不气人,你说这口气俺不出谁出?” 李熙道:“让他爹娘出呀,人家有爹有娘的,让人阉了关你个屁事嘛,你算老几跑这来耍能,你信不信我扇你两耳刮子?” 胖汉一听李熙学着他的腔调说话,先是一怔,继而脸就绿了,劈手薅住李熙衣领,喝道:“你信不信俺弄死你?” 李熙仍学着他的腔调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没本事就不要学老大耍横,开个玩笑你就火冒三丈,俺要真扇你两耳刮子,那你还不得哭?” 胖汉怒极而笑,放开手,拍着自己的脸说:“来,小哥,朝这儿打,用力点,好让俺听个响儿。” “啪!”李熙扇了他一记耳光。 胖汉一愣,四下一阵死寂。 “没听到?那俺再扇一个。”李熙说完又是一耳光扇过去,啪!一声脆响过后,胖汉脸上显出一个鲜红的五指手印。 “你说你这个人,俺说俺不打,你非要俺打,俺打你又不躲,你这让俺多不好意思。”李熙甩了甩手,咕哝道:“你这脸皮还真厚,震的俺手都疼。” “俺操你大爷的”胖汉暴怒道,挥拳朝李熙砸来。 “啪!”胖汉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他懵了,四周几十号人也都懵了。 “还骂人咧,俺说要打你了吗,是你叫俺打的,俺打你又骂人,你到底是让俺打还是不让俺打?说,说,说,俺让你说呀” 一个“说”字后面跟着一记脆亮的耳光,胖汉子的两边脸霎时高高地肿了起来,活像个猪头。 “老大这是怎么了,让人打脸一动不动?”几十号人同声发出这疑问,挨打的胖汉子此刻却一门心思地想哭: “俺他奶奶的,俺干嘛站的跟木头桩似的一动不动任他打呢,这真是撞了邪了。” 082.真相(修订) “别打了,俺实在受不了了。”胖汉子“噗通”一声给李熙跪了,趴在地上使劲磕头,呜呜地哭着,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手却不敢抹眼泪,脸肿的太厉害,碰不得。 李熙甩了甩手,揉了揉腕关节,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瞧瞧你这个怂样,关东大地多少英雄好汉,你好的不学偏跟人家学这些下三滥,你瞧瞧你这些个弟兄,个个悍不畏死,人人堪称盖世英雄,你再瞧瞧你自己,还瞧别人一泡屎,我瞧着你就是一泡屎。” 那胖汉哭道:“俺错咧,俺真是错咧,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您的虎威,俺该打,您老人家看着俺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活着不容易的份上,饶俺一条狗命,打发俺回家乡吧,俺对天发誓要洗心革面,从此做个好人啊。” 这汉子哭的眼泪哗哗,泪水浸着脸上的肿伤,疼的他直抽搐。 李熙指着龙虎兄弟说:“那这两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那汉子道:“俺跟苏佐明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看在他爹悬红的份上才来的岭南的呀,俺没本事挣不了这钱,俺不挣了,俺踏踏实实回家种地养鸡养鸭养鱼,俺做个敬老爱幼,友爱乡邻的好人。”说罢又叩头。 李熙想问问张龙跟这家伙到底有没有仇,后者却已经昏迷过去了。 李熙喝问那正叩头的胖汉子:“行了,别磕了,通上名号来。” 那汉子抬头道:“没有名号,没有名号,俺姓吕,排行第八,邻里都叫俺吕八,俺随父母讨饭到长安,三街六巷地厮混,城里的弟兄敬重俺义气深重,都叫俺一声‘八大王’,俺以后也不敢叫‘八大王’了,俺回乡去晴耕雨读,立志做个好人。” 李熙点点头:“你把疤眼李、祈贞贤、郭仲恭这些人都怎么了?” 那汉抬头问道:“您老跟他们有交情?”眼看李熙扬起了手,忙缩头伏地答道:“俺那是吹牛咧,他们那些人都是长安城里的名望人,俺哪里惹的起呢。俺提他们的名就是壮壮声威,吓唬吓唬人咧。” 李熙问胖汉身后的那两个精壮护卫:“我看你俩握刀的手势是在军中待过呀,什么来头?” 二人蓦然大惊,伸手向腰间摸去,却同是一惊,腰间空荡荡的哪有刀?知道是上了当,却愈发是心惊,握紧手中竹签枪同声一大喝朝李熙刺来。 起枪沉稳,去势狠辣,是军中操练士卒的“破阵刺”! 李熙不闪不避,挨枪靠近,劈手抓住青竹竿,顺势一拉往夹在腋下,一推一送一拨,硬生生地将两杆竹签枪抢到了自己手里,动作一气呵成,洗练之极。四周围着李熙的人望见,莫不魂飞魄散,如见鬼魅,手脚俱颤步步向后退去。 先前他们见吕八莫名其妙让李熙制住,除了惊疑不解,更多的是不服和恼怒,吕八在他们心中是战神一般的存在,哪有稀里糊涂就败了的道理?定是李熙行为卑劣突施暗算所致!怕误伤了吕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却狩在李熙周身丈外,凝神戒备,寻找破敌之机。 李熙激怒吕八的两个护卫出手,却又以匪夷所思的手段夺了他们手中的枪。 这一手玩的太漂亮,众人除了惊疑,更多的是恐惧,现在的李熙在他们眼里已经取代了吕八的战神的位置,而且披上了鬼怪的华丽战衣。与战神战,死也光荣,战死于鬼怪之手,窝囊又凄苦。 众人纷纷后退,吕八眼中也全是绝望,方才被李熙稀里糊涂扇了几十个耳光而手不能动,脚不能移,他内心惊骇之余,却还是能定住神思的,习武多载虽说也小有成就,但他也知道武学之浩大无涯,自己不过才窥知一角,得之一毫,不过是浩瀚星河中那无名的一颗。世上的能人巧士太多太多了。当然李熙能取胜除了手上有两下子,还在于这小子太能装了。 接受败于李熙这个事实,虽然憋屈却也不失豪迈。在兄弟们面前下跪痛哭又如何,我这叫忍辱负重,以求东山再起,人只有放下才能拿起,承认失败,忍耐,等待时机,再战取胜,谁笑到最后谁才是强者。这是他在军中征战多年的人生体验,一向都是很准的哟。 故而他爽快地承认了失败,以弱者的姿态卑微地跪着,哭着,哭着乞命。 可这一切的忍耐霎时都成了幻影,变得毫无意义,自己卧薪尝胆的计划泡汤啦。身后的这两名护卫才一出手就被人家把枪给给夺了,这份本事只能用妖异来形容了。 要知道这两名护卫可是打遍神策两军无敌手的呀,光论武技而言比自己高出的可不是一点点,而是太多太多。两个人主动出击,面对面地真刀真枪也斗不过人家,翻盘无望了,彻底歇火了,寡妇死儿子,没有以后咧。 “完了,完了,此番任务完不成,俺也完了嘿嘿” 吕八彻底绝望了,眸中泪光点点,这一回他是真哭了,家中有老有小,可不是一句空话,自己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这,她们以后可怎么活哟。 一张笑脸映入他的眼帘,满面春风,灿烂的像朵花儿一样,可此刻在吕八的眼里那朵花不是人间之物,而是地狱中魔鬼的饰品。 一个声音冰冷的如从地缝里冒出的:“老哥,俺们商量个事呗。” “啊”吕八茫然抬起头来,脑袋麻木,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俺知道你也是被胁迫来的,此行任务失败你回去也是一个死,让俺给你指条明路好不好?”魔鬼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明路”吕八有些心动,声音从喉咙里飘出,细碎的像一团被扯碎的云雾。 “我把竹枪给你,你把这两个监军捅死,杀人灭口,我放你远走天涯,你意下如何呀。” “我” “来,拿着。不要怕,他们都赤手空拳着呢。” 竹枪递在了吕八手里,“魔鬼”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动作很轻柔,善意浓浓,不过在受惠者看来,那双手上没有皮肉,那是一双把他往地狱之门里推搡的魔鬼的骷髅之手呀。 吕八双腿猛烈地颤抖着,若非有人扶持,他是绝对站不稳的,现在他虽然是站住了,握枪的手却仍旧抖个不停。 “叫你的人把他们的人都杀了,一了百了。” 魔鬼的手一划拉,天地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冰冷而压抑。 “回去” “回家去,从此闭门读书,相夫教子,做个好人,你看好不好?” 魔鬼诱惑的声音忽如天边飘来的仙乐,回荡在耳边,激荡着他的心绪。 “好啊” 李熙在吕八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以示鼓励,猝然跳到第一辆马车旁边,双手括在嘴边,大呼了一声:“各位夫人要注意啦,土匪杀人啦!” 杀戮在一盏茶的工夫后结束,劫道的六十三个人中,死于龙虎兄弟之手的有十二人,自相残杀而死的则有三十八人。此刻乌云散去,头顶碧空万里,红日西坠,晚霞满天,如画的夕阳美景。但有些人是永远地看不到凄美的晚景了。 吕八手持被鲜血染红的竹枪,目含一团淡黄的火焰,“呼哧、呼哧”喘息如牛。 在魔鬼的诱惑下他已经彻底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杀戮完毕,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竹枪从手中滑落,膝盖一松,他跪了下去。整个人顿时变得萎靡不振。 李熙无声地指挥着被吓的脚步发飘的土兵搬开挡在回城路上的尸体,好让马车尽快离开这个杀戮场,血腥太重,妇女儿童不宜久留。 龙虎兄弟的八个徒弟则剥下衣裳,用四根竹签枪扎了两副担架,把他们的师父放了上去,抬着跟着马车之后。在见识了李熙的神通后,他们都已经萌生了改换门庭的念头。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他们还得好好表现一番。 一个弃倒在血泊里的师父于不顾的徒弟,怎能打动未来师父的心? 土兵火长阮承梁本想留下来拍拍李熙的马屁,被他赶走了,李熙交代他把三位夫人平安送回城去,否则他拍拍黑瘦的土兵火长,阮火长只觉得浑身冰寒,被李熙拍过的肩头又酸又麻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当然只是他的幻觉,李熙是人又不是神。 李熙承诺在他完成护送三位夫人平安回城的任务后就提拔他做队正,这位火长顿时斗志百倍,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去了。李熙本来就是要提拔他做队正的,此番带他出来就是让他积攒一点功劳,现在功劳够了,提拔起来是顺理成章。 李熙独自留下善后,他只有一个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却都牵动着血战余生后的十三个杀神的神经,这其中压力最大的自然是吕八了。 “八大王”跪在地上,垂着头,啜泣着,露出了油浸浸、积了厚厚一层污垢的脖颈。李熙以手做砍刀状,在他裸露的脖颈上比划了两下,唬得其余十二个人一通大乱。 这些浑身染血的杀神们,慌乱之余却无一个敢上前救援,倒不是他们对吕八无感,而是他们被李熙身上的邪气所慑,挪不开身。 李熙望着他们哈哈一笑,代他们老大做主说:“还愣着干嘛,刨个坑把人埋了,杀人偿命,等着官府来抓呀。” 杀人偿命对他们来说本是个伪命题,果然杀了人就要偿命,他们中也就没人能活着了,但李熙的话他们怎敢不听?一个个丢掉竹签枪奔入树林中,少顷都拿着刀剑回来了。刀是好刀,剑也是上品好剑,不过现在它们的用处都一样:挖埋尸的土坑。 李熙微微一笑,自己今天的判断十分精准,料事分毫不差,他飘飘然的都忍不住要夸夸自己了。 自这一伙人出现起,他就看出来者都是军人,穿戴和手中的武器都可以造假,甚至说话的腔调也可以变换,但多年在军中养成的气质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竹枪可不可以当武器呢,可以的,韶州山里的一些山匪就是拿竹枪做武器,这点身为团练判官的李熙是很清楚的,但那只是为了弥补常规武器的不足,换句话说使用竹枪做武器是因迫不得已,如果他们能用得上铁质武器,哪怕只是一杆锈蚀的铁矛,他们也不会用竹枪。这跟武器的实用效果无干,而是关及一个山匪的品味。 谁不想做一个有品味的山匪呢? 可是这些劫道的却使用统一的制式兵器竹签枪,看得出这些武器都是新近制造的,或许就在今天上午才制造,光这一点,李熙就对这群打劫的山匪另眼相看了。 劫匪们虽然穿着向丐帮靠拢,但行动起来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做派。刚出场那会儿堵头截尾干净利索,弹弓手则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光这一点就不是一般劫匪能做的到的。 吕八的一番表演确实起到了混淆视听的作用,让人觉得来者的确是帮“匪”,而且还与丐帮有些牵连,现今丐帮到处扩张地盘,一群北方乞丐南下打江山,合乎情理顺乎民意,有什么好奇怪的。别以为江湖上的事官府就不知道,江湖、庙堂本就是一体世界的两面,作为地方亲民官不知江湖事,其下场类似朝官不知宫闱,往往都很凄惨。 吕八施放的这么个*,足以迷惑住一大票人,十七岁的参军事杨赞似乎也不例外,吕八算无遗策,只不过他的运气稍稍差了点。李熙的特殊经历使他始终保持着警醒,吕八的*在他眼前恍若过眼云烟。 龙虎兄弟的浴血搏杀再次为他提供证明,眼前这支劫匪不仅是一支军队冒充的,而且绝对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兵! 龙虎兄弟是逃犯,而且是重逃犯,这些李熙是知道的,但什么样的逃犯值得一支精兵不惜乔装改扮半途劫杀呢? 这个问题李熙一时也没想明白,后来见龙虎兄弟挥刀砍杀时使用的招式狠辣干脆,一刀毙命,从无拖泥带水,料想二人也曾在军中待过。 一时恍悟,这二人应该曾为军将,因在军中犯了事,方逃匿在此,至于郭仲恭这一节,李熙也想过,郭氏在长安是个花花太岁,九流三教都有接触。人赞他一声讲义气,就足以让他上刀山下火海,眼见龙虎兄弟这等英雄人物落难,他焉有不救之理。 此外李熙还发现,吕八和他身后的两个护卫关系并不亲密,吕八形貌举止都显粗俗,而那两个护卫则气宇轩昂,姿态高雅,他们瞧向吕八的眼神常带不屑。李熙由此推想二人跟吕八不是一路人,他们俩与其说是吕八的护卫,还不如说是监军。 当龙虎兄弟舍命冲向吕八时,情势十分危机,那两个护卫虽然也严阵以待,但细节说明他们只为自己在打算,丝毫没有舍命救护吕八的意思,不仅他们俩,他们周围至少还有七八个人,也抱着跟他们一样的想法,这些人眼见龙虎兄弟挥刀杀至,却紧紧地守护在两个护卫身边,反倒置吕八的安危于不顾。 李熙由此判断,这伙人跟吕八不是一条心。他们与吕八南下是为同一件事而来,那就是抓捕龙虎兄弟,但所处的位置不同,吕八是主办,他们是协办和监军,有利则相互合作,无利有害时难免要各行其是,甚至自相残杀。 基于这个判断,李熙才在出手制住吕八后,激他二人出手,夺了他们的武器。反过来再怂恿吕八杀他们自保。 这时候他二人手无寸铁,显然处于弱者地位,这给了已经被自己折磨的神智恍惚的吕八一个暗示:他的建议是可行的,他们没有武器在手,不是你的对手,杀了他们是有把握的。至于杀了他们以后是否真的就能自保,以吕八混乱的思维是想不明白的。 竹枪在手,吕八听从了李熙的鼓动,向自己的护卫兼监军下了手。与此同时,忠于他的人也向曾经的同伴如今的敌手发动了攻击。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吕八胜出,双手沾满的鲜血让他神智清醒了一些,从迷乱和狂怒中醒过的他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他既深切自责又为自己狡辩,既忏悔又逃避,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下可纠结坏了,脑子里应该全是糨糊了吧。 抬头看到李熙就站在自己面前,吕八哀嚎一声抱住了他的腿,哀求道:“求你再扇我一个耳光吧,我怎么醒不过来了呢。” “你做的没错,错的是他们。不要自责了。” 李熙弯下腰来,微笑着向吕八伸出了手,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圣洁,配以身后霞光万道的晚景,那一刻吕八仿佛看到了一个神。 吕八真名吕贞,左神策长武城副使,身经百战的老将。 张龙真名张飞华,左神策长武城马军校尉。 赵虎真名刘威,左神策长武城步军阻遏使。 苏佐明,五坊小儿,去长武城遛鹰,夜宿农户家,酒醉杀农妇一人,焚烧其房屋后窜逃,被巡警的刘威捕获,交送京兆府,京兆不敢判,转交五坊使管教,不了了之,此后苏佐明带同伴十余人闯入刘威家中,殴打其父母,掳其幼女。回长安途中恰逢张飞华领粮料回营,闻幼女呼叫,遂拦阻盘问,苏佐明怒不可遏挥鞭殴打张飞华,被张飞华拿入营中。 刘威闻父母被殴,幼女被掠,沿途追来,恰见苏佐明被擒,由马背上拖下,殴击三拳,击碎苏氏*,致其残疾。 后经副使吕贞调解,苏佐明得以返回长安,因*破碎,不得不切除。苏佐明养伤半年,伤毕入宫为内侍,拜宫中大阉为义父,渐有权势。一日诱张飞华、刘威在左银台门外,亲率神策军士二十人持棒殴击,张、刘二人奋起反击,失手打死一名小校,苏佐明趁机狂呼二人造反。 守门卫卒拿张、刘二人投入神策狱,苏佐明贿赂推官,用刑严酷,欲置二人于死地。张飞华有远房亲族在神策狱为官,暗中施一计,行文将二人送回长武城交城使处置。 苏佐明闻之大怒,遣二十名小儿拦道殴击张、刘,恰逢长安豪强常毅山城外行猎归来,见张、刘戴枷浴血,啸声如虎,爱其为英雄,又恨五坊小儿作恶,便遣僮仆驱散众小儿救下张、刘后放生。此后张、刘托庇于豪强葛五指、疤眼李宅中,又蒙左神策判官祈贞贤接出家人送回故乡,后因苏佐明追索日紧,疤眼李托郭仲恭送二人离开长安,这才有郭仲恭城外托付李熙一节。 二人本意等风头过去,再设法回长武复职,却没想到苏佐明竟驱使吕贞追到了韶州。 掬一捧冰凉的水洗了脸,吕贞定了定神,默然一叹,对李熙说:“苏佐明现今攀上了高枝,权势熏天,他已探知张刘二人躲在你这儿,岂肯善罢甘休?你退了我这一路,日后还有别人来,我看你的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李熙微微一笑,道:“先别管我,我倒问你,你怎么办?你杀了他派来的监军,日后做何打算?”吕贞闻言气恼交加,怒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言罢一头扎进了池塘,李熙望着水面上翻起的泥花,嘀咕道:“就算要投水自杀,也别投池塘啊,这儿的水才多深呢。” 083.你给帮帮忙吧(修订) 吕八不是投水自尽,他只是感到脑子混乱,想跳到水里清醒一下。从水里上来,吕八把身上的麻片衣裳扯下来摔在地上,赤条条地站在李熙面前,李熙趁势检查了一下他是否是阉党一伙。侍从递给吕八一套青布袍,再把他那湿淋淋的头发在头上盘成一个道士髻,瞬间就改换了模样,猥琐的乞丐头目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英姿挺拔的神策军将校。 李熙回到韶州城后,第一时间去了刺史府,刚进门就被带到了常怀德的书房。 一进刺史府后宅李熙就感到气氛有些压抑,心知不太妙,此番来一顿臭骂怕是免不了的了。李熙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放周夫人自己走了,要是事先做做她的工作,或许结果会好一点吧。 在刺史的书房里,常怀德敲着桌案,劈头盖脸地把李熙逮到一通臭骂,老太守黑着脸责问他为何把两个贼收在家里,意欲何为?果然夫人因此而遇害,你怎么承担? 常怀德为周夫人担心,倒并非是假情假意,他夫妻伉俪情深李熙是早有耳闻,常怀德出身平民子弟,幼时家贫,父母要其务农,他不肯,决心读书求取仕途,父母责其不务正业,将其赶出家门。常怀德寄居于城中土地庙,替和尚们看守香火,记记账,求的一日两餐,稍得闲暇即读书,土地庙香火虽旺,和尚们待他却十分苛刻,常书生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饿的面黄肌瘦。 落难书生某日饿昏在香堂,被前来进香的周家小娘子发现,周家小娘子舍了他两个面饼和一碗热粥,一段姻缘由此而生,那时周夫人家境也很一般,周夫人的母亲也常常为一日两餐如何填饱家人肚子而犯愁。有一段时间,她发现厨房里的食物经常失窃,或一张饼,或一个剩饭团,或一盘剩菜。 老母亲经过暗中观察发现了自己女儿和常怀德之间的秘密,女大不中留,女生外向,这些老母亲都可以理解,可是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连一天两顿饭都顾不住的穷书生,做母亲的又哪个愿意?思来想去,她就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跟常怀德说:“我们虽非高门大户人家,不过我也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不能顾全她衣食的人,你想娶我女儿,可以,不过先取了功名再说。” 那年常怀德十九,周夫人十四。九年后,常怀德考取举人,又三年中进士,从此踏入仕途,这中间,周夫人对其不离不弃,为助丈夫猎取功名,周夫人不惜绞了头发冒充男子去工地上抬土搬砖赚一天两顿饭钱。 常怀德飞黄腾达后,家中侍妾、家妓多达数十人,不过对周夫人始终敬重如一,夫妻间不要说争吵,就是红脸的机会也没有。当然促成二人相敬如宾的原因很复杂,这跟常怀德入仕后夫妻二人长期分居两地也有关系。 等到常刺史骂完了,气消了,李熙才开始沉痛地忏悔,承认自己的确交友不慎,不该跟郭尚书的捣蛋儿子郭仲恭交往,更不该相信他说的鬼话,没有问明白事情原委就把人带到了岭南来,此番护卫夫人去南陵寺也不该没细察他们的底细就稀里糊涂地把人带上。 李熙悔恨之余,涕泪皆下,看的常太守倒是有些不忍了,问明了郭仲恭正是检校工部尚书、邠宁节度使、驸马郭钊的儿子,当今皇贵妃郭氏的侄儿后,他扶起李熙说:“我也不是怪你什么,只是一听到在我韶州境内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劫道,心里气愤罢了。真是岂有此理嘛!某些人仗着得势竟置国家法度于不顾,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我要上折子参他们一本。” 李熙安抚大义凛然的常刺史说:“他们改装易容而来,身上没带神策军的任何东西,使君参他们怕也是枉然,参之不倒,反助长了小人志气。” 常怀德赞道:“有理。” 便就问李熙怎么安置龙虎兄弟,李熙想了想说打算劝他们离开韶州,荐去幽州,在边军效力。常怀德赞了声好,就说神策八镇的驻军皆堪称国之精锐,这两个人能任校尉之职,必是将才,白白被小人陷害而不能为国家效力,实在令人扼腕可叹,去幽州为国戍边也是一个为国养士的法子。 李熙听常怀德话里有话,对龙虎兄弟的去路似乎另有考虑,便试探着问能否留他们在韶州听用,他二人被小人陷害,至今也未定罪名,本是一桩悬案,说起来只是个不白之身,若在韶州建立功勋,将来也可荐其官复原职,披甲上阵为国出力。 常怀德笑问李熙:“你留两员神策军将在土兵中,不怕有人参你个意图不轨吗?” 李熙悚然一惊,这一点他倒没有多想,龙虎兄弟现在身份很敏感,真要把他们留在军中效力,只恐难免不被别有用心之人告刁状,那时候就真是有口难言了。 毕竟韶州跟幽州不同,边镇用人不拘一格,只要确有能力即使是罪犯,只要不在十恶不赦之列,都是可以酌情任用的,立有军功的还可以将功折过。幽州地方不遵朝廷号令已久,任你苏佐明的靠山是谁,在长安的权势再大也管不到人家头上。 但韶州不同,韶州还在长安的光辉照耀下,一纸诏令来要你三更死你也活不到五更天,与恶人斗还要文斗,还要以智斗为主,不可假人把柄。 李熙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心里又有了一个计较,他本想说出来,转念一想又忍住了,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得给常太守一个回旋的余地。他恭敬地向常怀德施礼说:“卑职会妥善安置他二人的,既不生出麻烦,须要他出力的时候,又能派上用场。” 常怀德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 除了龙虎兄弟,怎么安置吕贞也成了一个大难题,本来这个难题是不该李熙来管的,他本来也是不想去管的,怪只怪自己多了一句话嘴,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没想到吕贞这家伙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贴了上来,让李熙叫苦又无奈。 事情的起因是李熙问了吕贞一句话,他问:“你此番差事没办成,又跟支使你的人翻了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熙现在很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你多什么嘴呢,他吕贞跟你什么交情,屁个交情都没有,非但没交情,他还差点要了你的命!你多这嘴干嘛。 吕贞什么反应呢,他握着李熙的手,热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拖着哭腔说:“俺就说你是个好人嘛,你看看,俺们萍水相逢,又不是很熟,俺一落难,就能得你这样的大贵人帮忙,俺是感激不尽啊,你受俺一拜吧。” 吕贞作势要拜,李熙等着。 “你咋不拦着俺呢。” “俺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 “你看看你这个人,真是个直肠子呀,俺这是跟你开玩笑呢,俺们都是好兄弟,磕个啥头嘛,太俗气了。” 李熙觉得有些失望。 一个头没受他的,却要帮他的忙,李熙觉得这件事自己办的实在有些蠢,愚不可及,莫名其妙。真是江湖太险恶,自己又还太单纯。 吕贞要求李熙把他藏匿在韶州,说韶州风光好,气候温暖,民风淳朴,物产丰富,小吃很可口,他和他的弟兄都很喜欢这里,打算在这定居了,定居需要改头换面,伪造身份,需要起房架屋,买田置地,还需要娶妻生子。 “伪造身份文书对你这位参军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你给帮帮忙吧;盖几所房子置几亩地,对你这位能娶八个夫人的豪富公子来说也不是个问题吧,你给帮帮忙吧;娶妻” 李熙赶紧摆手说:“娶妻我帮忙,生子这事还是你们亲自来吧,这事我帮忙不合适。” 吕贞盯着李熙瞅了半晌,做了个深呼吸,说:“这个俺们自己来,不必你帮忙。” 除了这几件事外,吕贞还给了李熙一个地址和一封信,要求他派人去长武把自己的家眷接来,一个瞎眼老娘,一个媳妇,一双儿女,这一回吕贞真给李熙跪下了,痛哭流涕地拜托他务必要放在心上,自己半生戎马,亏欠她们的实在太多太多。 李熙很怕一个女人当着自己的面流泪,因为那会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李熙更怕一个大男人对着自己眼泪,因为那会让他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要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赶紧满口答应了下来,扶吕八起来,给他拭去眼泪,出手稍有点重,疼的吕贞呲牙咧嘴恨不得咬李熙一口才甘心。 打发李十三请个长假去跑一趟吧,旺财走不开,也只能派他去了,虽然李熙也有些不忍。听说派的这个李十三是杨参军的街坊兄弟,家里的媳妇怀孕八个月即将临盆,吕贞感动的又是热泪盈眶,跪在地上呜哇呜哇地哭了一通,一边哭一边直打摆子,他那肿胀的脸被泪水一浸实在比刀子割还疼。 李熙暗中问他的小兄弟“八大王”为何这么爱哭,小兄弟回答说老大打小在丐帮长大,前后混过十三年,跪哭是小乞丐入门后的必修课,是立身之本,吕贞勤学苦练十三载,功底十分扎实,他飞黄腾达后也不忘本,时不时地会露上两手,以资纪念。 “原来大哥你也在丐帮待过,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呢,缘分啊大哥,我也在丐帮待过。”李熙拍了拍跪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的吕贞。 吕贞赶紧擦擦眼泪,改跪为席地而坐,拍在身边的空地说:“俺就说嘛,你怎么会丐帮的手势呢,俺就说你这个人怎么有点门中弟子的风范呢唉,你不是平山子吗,你是朝廷的爵爷呀,你怎么会在丐帮待过呢,你莫是唬俺呀。” 吕贞发现了李熙话中的破绽,李熙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激动把老底给露了,不过他脑子快有机变,嘻嘻一笑就解释道:“当年小弟追随敬国公在西北剿匪,为了侦察匪首染布赤心的下落,我扮成乞丐在丐帮卧底,前后有半年之久呢。” 吕贞信以为真,连声赞道:“好计谋,天下哪个帮派能有俺们丐帮人多,那儿的消息能有俺们灵通,卧底丐帮打探消息亏你们想的出来呀,真是高明呀。” 又望着李熙叹道:“俺看的出你是个好人,你别不信,俺这个看人很准的,当然俺说的这个好人不是说你就是个道德君子,就从来不干缺德事,而是说你虽然干了许多缺德事却也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本性并不坏,得手时也能干上一两件好事。” 李熙眨巴眨巴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吕贞提议:“既然俺们对丐帮都这么有感情,索性在韶州重建丐帮,我来做老大,你来做军师,咱们兄弟轰轰烈烈干他一场!庙堂太高太险恶,江湖虽远天宽地又阔,干的好,依然可以立不世功,传万世名,易如反掌。恰好比小鸡炖口蘑,小菜一碟。” 李熙吃惊地问:“你,你不是说笑吧,放着好好的神策军军使不做,入贱籍做乞丐,你脑子有毛病吧?” 吕贞长叹一声,有些萧索地说:“俺爹是个乞丐,俺娘是个乞丐,俺的姐姐也是个乞丐,向上追溯自打俺曾祖那辈就是乞丐咧。俺也当了十三年乞丐,到十五岁那年,俺不愿意再当乞丐了,俺就跑去投军,年纪小个子小,都不要俺,俺索性找了个胖子揍了他一顿,官差就抓俺送天德军防秋咧。俺在天德军防秋,爹生重病昏倒在街头,让马给踩了一脚,丢了性命,姐姐跑回来看望俺爹,走的急。三岁的儿子托邻居看管,所托非人,让人拐咧,俺姐夫骂她两句,她想不开投井死咧。娘日夜哭日夜哭,眼就哭瞎咧。那会儿俺在天德军硬是没有回来一趟” 吕贞眼泪又下来了,李熙劝道:“军情紧急,你走不开,也是没法子的事。” 吕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手扯头发使劲撞地,失声叫道:“俺他娘的要是真回不来倒好咧,将军特批俺的假,俺为求进步,俺自个不肯走呀呀,俺滴爹,俺滴娘,俺滴姐姐,俺那苦命的外甥哦” 李熙估计他要哭上一会儿,就起身去撒了泡尿。 回来的时候,吕贞不哭了,眼圈却红彤彤的,望见李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莫笑俺一个大老爷们总爱哭,俺一想起这事就心里针扎似的难过。唉,爹死,姐死,老娘眼瞎了,俺都没回来,俺进步咧,俺当上了火长,火长又变队长,队长又变旅帅,飞黄腾达咧。别人升官是踩着敌人的尸体,俺是踩着亲人的尸体呀。你说俺的心有多硬,就为了个火长,俺连亲爹都不要了。” “从那时起,俺就常常在做一个奇怪的梦。俺梦见俺坐在白雪飘飞的长安街头,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路上行人匆匆,俺端着个破碗趴在地上一边给人磕头一边说‘行行好吧,施舍俺一口饭吧,俺爹死了,俺娘眼瞎了,俺的姐投井死了,俺那可怜的小外甥让人拐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看俺一眼。” 李熙问:“你是不是声音喊的太小了?” 吕贞揉揉眼,无视李熙的捣乱,他继续说:“一个月前,苏佐明去长武跟俺说他打听到张、刘两个就藏在韶州,人是郭傻子送出来的,他不太好出面,让俺来办,说只要把这两个人带回长安交给他处置,长武城使就是俺的。” 李熙点点头,说:“为了升官,很好,所以你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什么灵魂不灵魂,俺没想那么多,俺就想俺当了八年副使,顶头上司换了三茬,比俺资历低的多的人都爬上去了,就俺还窝着,俺心里也不服啊,可是俺又不能向他们那样恶贪恶占,伤天害理,做官不够狠,上头有没有人关照,俺怕俺一辈子也就只能这么窝着了。苏佐明一说,俺就心动咧,张、刘和他的恩恩怨怨俺多少也知道一点,若说错双方都有错。俺就昧着良心跟自己说苏佐明家伙事都给割掉了,亏吃的更大呀,张、刘这两个家伙也实在太嚣张,教训一下也无妨。 “俺一开头拿这话说俺,俺自己都觉得脸红,这分明是颠倒黑白嘛,张、刘落在苏佐明手里那还不就是一个死吗。不瞒你说那阵子俺心里实在是酸溜溜的不好受,整天价像吊着块大石头,连跟媳妇亲热都提不起精神来,那家伙事它硬不起来呀。俺常常半夜三更醒来,睁着眼想心事,一想到这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趴在副使的位置上,俺就心惊,俺就害怕,俺连亲爹的死都不管,俺都狠下这条心来了,却就只能趴在副使位置上,俺实在是不甘心呀。想多了,俺这头脑里就有另外一个声音跟俺说,它说你还矫情个啥咧,你连爹娘姐的死活都不顾,你还顾别人的死活,你就别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者王侯败者寇,舍出性命去干吧,干成了你就得道成仙咧,一切一切的罪过就都赎咧。” 吕贞泪眼汪汪地问李熙:“你说是不是爬到大将军的位置这一生的罪孽都能洗刷了?” 李熙想了想说道:“这个不好说吧,我也说不清,我也才只是个九品小官。也许官当的大的人脸皮会更厚点,更能想的开点想不开,他也爬不上去嘛,对不对?” 吕贞默默无语,他缓缓吐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意思了,俺都来了,一败涂地了,你猜的没错,那两个护卫都是苏佐明派来监视我的,他怕得罪人,不肯出面,让俺来,哼,事后再把罪责都推到俺的头上,拿俺做替死鬼,俺真是蠢呐,这点小伎俩硬是看不明白。” 李熙道:“那你现在看明白了吗?” 吕贞怪眼一翻:“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俺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问,俺要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杀了那两个,跟你坐在这闲扯淡?” 李熙笑笑说:“你别激动嘛,我只是确认一下。” 吕贞翻天望天,幽幽地说:“转了一大圈,又做回了乞丐,做乞丐也比卖良心强啊。” 李熙拍拍他的肩说:“行啦,一个臭老要饭的,在这装什么深沉呢。要做乞丐就好好做,以后不许为非作歹啊,我可是韶州土兵训练使,肩上担负着一城百姓的安危呢。” 吕贞嘿嘿冷笑,说:“你就别自吹自擂了,你看看韶州城里都乱成啥样了,说到底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无能,你们这些个人俺还不知道吗,除了吃喝嫖赌贪占拿要闲坐扯淡出门扰民,你们还能干些什么,你们尽干缺德事,何曾干过一样人事了?” 李熙大怒,拍地而起:“第一,人不可忘本,你为官多年,就没尝过做官的好处吗?一日不做官了你就骂官,你的人品实在不咋地。其二,求你别当着和尚骂秃驴好不好,好歹我也是个官嘛,多少给我留几分面子嘛。” 吕贞嘻嘻一笑,拱手打躬道:“俺错咧,俺错咧,俺不该没有尊卑礼仪,求父母官高抬贵手,给俺们小民百姓一条生路吧。” 李熙呵呵一笑,把手豪气地一挥,说:“行咧,行咧,你看看你这幅模样,把俺们韶州丐帮的脸都丢尽咧。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洗心革面做个有良心的人。人可以卑贱如尘,却不能像狗一样活着。” 听了李熙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吕贞觉得自己可能请错了军师。 半个月后,左神策军长武行营收到来自韶州曲江县的一份公函,说在县境内发现了两具无头尸体,身上纹有左军纹饰,又有长武行营字样,来函要求行营派人前往辨认、协查。 这份公函被长武城主持军务的副使派人送入长安,不久得到一份拟好的回函,副使不敢多问直接在拟好的回函上用了印信。 这份给曲江县的回函说:查左军长武行营未曾派人到韶州公干,纹饰等应系伪造。军政分立乃朝廷法制,左军不便插手地方司法,云云。 084.贼(修订) 李熙花了一贯钱给吕贞和他的十二个结义弟兄办了假身份凭证,打发他们在韶州城东的土地庙安了家,土地庙已经破败不堪,只有一个老和尚看守,吕贞强闯进去,跟老和尚进行了一次谈判,结果是和尚允许他们在此落脚,免费帮他们做饭,吕贞则承诺保护老和尚及庙里财产的安全,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当晚还偷了一只鸡来庆祝。 第二天一早,韶州的居民发现城里多了一伙来自北方的乞丐,共十三个人,为首的一个叫吕欢喜,说是岭南丐帮韶州分坛“大欢喜”的创始老大,吕老大逢人便夸耀说他的“大欢喜”就是岭南的“福寿园”,知道福寿园是干什么的吗?不是酱菜铺子,也不是卖棺材的,那是长安城里最大的帮派,光正式弟子就有两万人!两万人是什么概念,就算韶州城所有的人都入我门来,还差一万二呢。 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冒出来的丐帮老大,多数人认为反正吹牛也不上税,他爱吹就让他吹呗,权当听个乐子。不过有些泼皮闲汉却不这么认为,吹牛虽然不上税,但吹大了牛也受不了,牛受不了跑了,开春还怎么耕田,这是断人活路呀,岂可等闲视之。 为了这个缘故,“大欢喜”创始人从门派创立的第一天起就踏上了艰难的证道之路,他用拳头、脚、吐沫和尿,证明他的“大欢喜”没有做断人活路的勾当,俺,吕欢喜从来都是一个吐口吐沫砸个坑的铮铮铁汉,说俺吹牛,俺打,打过俺再踹,踹过俺吐你一脸吐沫,吐过吐沫俺解开裤子朝你脸上撒泡尿,趁势给你洗洗。 不服气?再来过!服气了?那还不拜在俺门下做小弟。 “大欢喜”在艰难的证道之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吕老大不再需要用自己的拳头去证道,证道成功,他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对于花一贯钱去替吕老大造假身份这件事,李熙一直有点自责,自己办事真是越来越没有谱了,这件事要是在李十三启程北上前安排他去做,那绝对是一文钱也不必花的。 州县两衙里的一些书吏上下串通以给人制造假身份凭证捞钱,作为参军事,李熙完全可以打着刺史的幌子拿办他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只要跟他们稍加暗示你是谁的人,谁还敢收你的钱?一贯钱,一文钱也不给! 当初要是叫李十三去办,那这钱不用说也是省了的,十三这个人就是这样,脑子活络。 旺财,旺总管,你怎么说? 身后站着我这么大的靠山,竟然还甘心受他们几个小吏勒索,简直岂有此理! 因为怕自责太甚伤了身体,李熙就把前去办事的旺总管叫到兵营值房来狠骂了一上午,旺总管垂着头始终未发一言,看看天色要吃中午饭了,李熙这才打住,他打个哈欠,伸个拦腰,挥挥手打发旺财出去。 旺财刚走,沐雅馨就裹着一阵香风飘了进来,蹦蹦跳跳窜到自己面前,踮着脚尖把香嫩的小脸伸过来,没办法,只好亲一下,这才望见跟着她身后如花鲜嫩的陈招弟正抿嘴偷笑,见者有份,来,也亲你一个,陈招弟却摇头婉拒了。 两个小女子打扮的如此香艳可人,一时硬把食盒里的烧鸭腿也给比了下去。 烧鸭腿和烧鹅腿一直是李熙的最爱,原因跟他的某段特殊经历有关,那段经历不堪回首,吃个鸭腿以资纪念吧。 李熙左手环住沐雅馨的细腰,趁势给她做了个胸部按摩,伸右手又想去勾另一个,耳朵却忽然剧痛起来。 “唉,唉,唉,放手,放手,啊,夫人饶命啊。” 李熙刚出言哀求,嘴里立即被塞了一根鸭腿,沐雅馨丢开他的耳朵,取出手绢仔细地擦拭着指尖的一抹油腻。 “真是穷家贱命,我就搞不懂鸭腿有什么好吃的,天天吃顿顿吃,怎么就吃不腻呢。” 沐夫人叨咕的时候,陈招弟已经把食盒里的菜取出来摆在了桌子上,很意外,还有一小壶酒,李熙劈手去抓酒壶,被沐雅馨狠狠地打开了。 “恶婆娘,喝酒你也要管。”李熙恶狠狠地撕了一口鸭肉,幻想着那是她的小嫩胳膊,当着她的面恶狠狠地咀嚼着。 “哼。”沐夫人骄傲地哼了一声,飘飞到酒壶边,芊芊素手擎起酒壶倒了一杯酒,献给李熙,李熙刚要接,她却又撤了回去,樱唇轻启饮下半杯,把酒含在嘴里,再将杯子递去。 李熙不接,指着她的嘴,含糊地说:“我要喝这皮杯里的酒。” 沐雅馨一仰脖“咕咚”一声把酒吞下肚去,忽然就瞠目大喝:“色鬼,想都别想。” 一旁的陈招弟抿嘴一笑,默默地退了出去,房门一关,李熙即揽沐雅馨入怀,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打发她递吃递喝,催的急,要求多,沐雅馨手忙脚乱,吃饱喝足,李熙把啃剩的半个鸭腿往她嘴里塞,说要犒劳犒劳她。 沐雅馨左躲右藏,抿紧嘴死活不要。 李熙遂将鸭腿丢在桌上,油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荡了荡,抱着沐雅馨就亲。沐雅馨挣着跳起来,呸,呸,呸,连往地上吐了几口,蹙眉叫道:“那小哥,你几天没刷牙了?你你再跟吕老大他们混,以后就别碰我。” 李熙闻听她说自己嘴臭竟吓了一跳,哈了口气一闻,实在不咋滴,于是狂奔而去。 “去哪?” “刷牙。” 一炷香的工夫后李熙回到兵营值房,沐雅馨已经脱了衣裳裹着毯子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睡着了,她面朝里,背对着自己,香肩微露,*儿曲线毕现,李熙跪了下去,从她的脖颈开始,一路嗅下去,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激荡的他蠢蠢欲动。 李熙舔舔舌头,正要揭开她身上的毯子,忽而就纠结起来了:这行军床是自己设计并监造的,大小只够一个人睡,理论上说承重应在两百斤以内。 超过两百斤 损坏公务的行为,李熙觉得还是不做为好吧。 他跪在床边默默地发了阵呆,末了还是退出屋来。凤凰台那边这些天日夜施工,噪声一定很大,一定很影响她的睡眠,否则她没理由不等自己回来就睡着的呀。 陈招弟坐在厢房廊下绣花,神情很专注,李熙也很专注地盯着她,发现李熙时,他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陈招弟唬了一跳,忙把所绣之物向背后藏去,没有了手臂的环护,她那一对圆实精巧的胸乳就彻底暴露了出来。 李熙吞了口口水,仍旧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这么盯着看了,陈招弟的面颊还是霎时飞上了两朵红霞,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默默地站了起来。 “在绣什么呢?” “没什么。”声音轻的像蚊子哼哼。 “我不信,你是在绣肚兜?” 陈招弟的脸红的更狠了:“大郎不要胡说,我” “脸红的这么狠,可见是在撒谎。给我瞧瞧呗。”李熙馋着脸跨上一步。 陈招弟急往后退,退路却被一根木柱挡住了。“不是肚兜,你别看。”她目光闪烁不定,像一头被堵在墙角的小兽,惊慌而不安。 “不是肚兜,你藏什么呢,哦,是给情郎绣的定情物,对不对?” “都说了不是”陈招弟折身想走,却发现无路。 李熙早已张开双臂将她所有可能逃走的路径都封死了,他的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热切。 此番挑逗好大胆,陈招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若再不采取行动表明心迹,只怕会给他不良的暗示。 犹豫了一下,她努力一争,想要突出重围,却意外地变成了投怀入抱。 小鹿撞进了不怀好意的灰熊怀抱,后者岂有再松开的道理? 李熙抱着她温软的身体,心里直发颤,玩笑开大了,可怎么收场?小鹿努力地挣扎了起来,温软的身体一次次撞击灰熊强壮的胸膛,刺激着他那颗脆弱发抖的心。李熙被撞醒了,他如巨蟒般粗壮的两条手臂将惊恐的小鹿越裹越紧,直到她放弃无意义的挣扎,然后他们双目相对,在一片忙乱中,他吻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她哀求着,声调有些变形,身体也颤抖的厉害。 “我会负责到底的。”李熙记起了很久以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照搬过来,一字不改。 “你不相信?”看到陈招弟的眼眸闪现惊慌,李熙不解地问道,旋即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好的事情可能要发生。陈招弟的惊恐来自他的身后,她漆黑的星眸如同一面镜子,正映出值房廊下一个春睡方醒的慵懒身姿:沐雅馨正拖着踉跄的步伐,睡眼朦胧地向他们挪过来,哈欠连天的她面颊红艳若春花。 然后她发现了他,他抱着柱子哭了。 沐雅馨如果能像火山一样爆发,继而大闹一番,李熙或许会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可是一贯心里藏不住事的她那天却出奇地冷静,默怔良久,她淡淡地说了声:“招弟,我们走。” 火山没有如期爆发,如夫人强压怒火翩然离去,陈招弟收拾了食盒低着头紧跟在后。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让李熙胆颤心惊。 此后一段日子,自觉无颜进家门的杨训练使一头扎进了韶州北面的莽莽大山,表面上他是去剿匪,实际上他是去养匪的。 张飞华、刘威身份已经暴露,再留在城中就不合适了,怎么安置他们呢,李熙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决定送他们入山当土匪。韶州境内山高岭大,丛林茂密,又地处岭南、江西、湖南三道交界之地,地域广大,城镇稀少,族群复杂,官府力量薄弱,各式不服朝廷管束的“匪”“寇”“蛮”多如牛毛。 因为人口稀少,这些“匪”“寇”“蛮”的力量都很单薄,占着一山一洞,霸着一村一寨,割据称雄,保持着一种半独立的状态,他们既不敢反抗朝廷所设置的州县官府,也不敢建号称王。只以“酋长”“寨主”“族老”“洞主”为名号,做一个无名有实的土大王。 而当地官府限于人力物力有限也无力统御如此广大的地域,对这些藏匿在深山里的山寨村洞,他们在保持着军政威压的同时,更多的是谋求名义上的统治,承认各“酋长”“寨主”“族老”“洞主”在各自地域内对“子民”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只要他们象征性地向官府缴纳一些税赋,就赋予他们大唐皇朝臣民的名分。 只要在他们不越境袭击州县,他们就不是“匪”“寇”“蛮”,也不会被视为朝廷的敌人,即使偶然犯了错,只要他们肯诚心改过,还是有机会再次成为大唐的臣民的,大唐虽然已经衰落,但长安的光辉还是可以照射到这片绿色的区域。 弄清楚了此匪非彼匪后,张飞华和刘威就接受了李熙的安排,进山当了匪寇。他们落脚的地方叫白雾山,此山山势奇高,山腰终年有云雾缭绕,因为山顶是裸露的石山,远观呈白色,故而得名白雾山。 李熙从韶州出发,走了三天时间才到白雾山,远看万绿丛中一点白的就是那山,看着近,走着真远,山势高绝,山道崎岖,许多地方没有路,只能在亘古如常的莽莽丛林里穿行,一路行来苦不堪言。 站在白雾山顶往下看,云雾翻腾似在脚下,恍惚若在仙境。不过李熙对龙虎兄弟选这么个地方落脚却很不以为然,你们是上山做匪的,又不是学人家隐居山林搞修炼。 做匪,就算是一个有良心、不害人的匪,你多少也该找一个有人的所在吧,一天两顿饭你得自己解决吧,没理由还指望我天天跑山上来给你们送粮食吧。 果然是看破红尘不想过了,要上山搞修炼,当初就该坦诚地跟我说,我推荐你们上老鹰头啊,至少送米上山也方便点,此外还有火工头陀帮你们做饭。 李熙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去了白雾寨,山寨修在山顶的东北方向,一处翼飞如鸟翅的平台上,背山有座山洞,现在被命名为白雾洞,洞很大,很深,洞底有一个水潭,石山上的雨水通过大大小小的裂缝最后都汇集在这个水潭里,经过沉淀过滤后,水从山南一道裂缝里流出,形成一道一尺宽几丈高的瀑布,山顶风大,风一吹,琼玉四散飞溅,映着午后的阳光,形成七色的彩虹。 热了一身汗的李熙很享受彩虹铺面的感觉,不过他仍旧对卷着裤腿迎来的张飞华和刘威说:“这个地方留着修仙是第一流的,不过两位大哥,你们是来当山匪的,爬这么高,你们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练兵聚将,将来怎么为国家立功,你们真的打算一辈子窝在这儿吗?” 张飞华和刘威对视一笑,张飞华说:“我们都是被功名迷住心窍的人,哪里懂得修仙之道,这辈子注定是要在红尘网里挣扎了。杨兄弟,你过来看。” 张飞华说完就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李熙跟着,身侧后又跟着一瘸一拐的刘威,二人伤势不轻,好在都没有伤到筋骨。吕贞扎在他们大腿上的那两枪,看着狠辣,实则手下留了情,所受只是皮肉伤,既没断了二人的子孙根,也没伤及筋骨。 加之二人久在军中,瘸腿断胳膊早已是家常便饭,治伤很是有一套,因而在山下养了二十来天就上了山,此刻虽未痊愈,却也算没有大碍了。 李熙不禁佩服二人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换成自己,这么重的伤至少在家里躺上半年,否则绝不下床。 一个连自己都不惜乎的人,怎么能指望他惜乎他人,惜乎天下?李熙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着。 085.摸骨(修订) 白雾寨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挖坑埋柱子搭木屋,木料是从山下运上来的,扛木头的都是龙虎兄弟的徒弟,张飞华和刘威上山后,他的二十个徒弟中除了四个人因为有父母在不敢为匪外,其余的十六个人都跟着师父来了,做匪做贼他们都认了。 这帮无赖子经过龙虎兄弟的一番调教,刚刚看起来有弃恶从善的趋势,这一回倒好,索性名正言顺地做起了贼。在他们上山前,李熙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也没给他们做任何承诺,他的用意是要考验一下他们,用时间的大浪来淘淘他们,用山寨里的清苦岁月来磨练他们,现在的白雾寨是吃没得吃,喝没有喝,住也只能住山洞,山洞里湿气很大,寒冷异常。这种看不到前景的艰苦环境里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是骡子还是金子,时间可以给出判断。 “故天将降大任” 李熙想背篇先贤大圣的名篇来鼓励一下他们,可惜就只记得这半句了,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在众人面前献丑。 年轻人热火朝天地劳作时,几个年纪稍大的汉子却聚在白雾洞前的一张石台上下棋,石台长宽各有三尺,石质莹润,纹理上佳,要是拖回凤凰台放在书房里做个茶桌 虑及白雾山太过险峻,山路曲曲十分不好走,这个念头旋生即灭,没有在李熙的脑海里停留多久。石台东侧面西而立的是一个须发灰白的清瘦老道,他和对弈的则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壮汉,手大脚大粗壮如灰熊,面北观棋的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短小,看着很瘦却满脸横肉。 玉贞子、鲁焰焊、郁秀成,这三个人都是龙虎兄弟在山村隐居时结识的英雄好汉。 玉贞子自称是峨眉山五庄观的道士,精擅五雷轰天术,开的了通天眼,善断阴阳事,能知人祸福,除了给人家捉妖、驱邪,他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卦师,同时还精通推拿针灸,会熬制膏药治疗大疮,懂妇科,善治妇女月经不调之疾,偶尔还给人接生。 道长除了一身衣裳稍显破旧外,气质甚佳,远观颇有些仙风道骨。 鲁焰焊原来是个屠夫,后来又改卖菜,一身横练铁布衫,打遍韶州两个菜市场无敌手,人称“铁拳鲁”,最是急公好义,爱打抱不平。韶州城的贩夫走卒若有纠纷无法解决,就请他出面主持仲裁,一言而决,无人不服,众人莫不尊其一声“焊爷”。 郁秀成,年轻时读过几年书,因为偷窥师母洗澡被逐出师门,从此浪迹山野,以捕蛇,捉鳖,挖山笋为生,及年龄稍长被荐在仁化县宜春院做小厮,与一位红牌姑娘相熟。某日,天降大雨,院中客绝,二人临窗闲坐,磕着瓜子闲聊,兴致浓处姑娘亲了小伙,戏言随其私奔。秀成闻言大喜,遂回乡变卖了庄宅,至期在约定的小树林里等候,苦等一夜不见人来,二日回院中诘问。红牌姑娘问其变卖家产得金几何,曰十金,姑娘勃然大怒,怒斥曰:“我每日一餐饭尚须三金,若摆宴二十金且不足,十金?留着给你娘买棺材去吧。” 秀成问前日所云私奔是啥意思,红牌姑娘哼道:“闲来无聊,耍耍你。” 郁秀成勃然大怒,挥拳殴击身旁龟公,眉骨断裂,血流满面,龟公怒曰:“负心的是她,打我作甚?” 秀成曰:“她水性无信义,我赤诚一片真,虽负我,亦不忍下手。” 言讫,怅然离去。 龟公敬其仁义,只让护院力士打断了他的双手双脚,并未报官充他的军。 此后十年,郁秀成隐身深山古庙,跟随一癞头僧日学武艺夜读书。十年后,癞头僧被蛇咬死,秀成挖坑葬了业师,去投魏博军,为押牙。叛将逐帅,秀成挺身救护,魏博帅感其忠义,欲妻之以女,不受,富贵还乡,欲聘旧爱,那红牌姑娘却已病亡三年。 秀成心灰意懒,归隐山林,日以捕蛇、捉鳖、挖山笋为生,夜宿古庙栖身,浪的自在。 李熙听完三人经历,赞道:“潜龙伏渊此皆真英雄也,一日风云际会,我看三位都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玉贞子正在下棋,闻听此言,鼻子里哼出一股不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风云际会是没指望了。那日风云起,我唤仙鹤至,鹤唳彻天际,鹤头却向西。” 李熙尴尬地一笑,说道:“道长吟得如此好诗,足见胸藏大智慧,半世潦倒,只差运气。无须灰心,想那姜子牙八十岁还出山统帅哪吒、杨戬、土行孙一众辅助文王灭了周朝呢。” 众人此来白雾洞是受龙虎兄弟邀请,说来见一位韶州城里的少年英俊,商议聚将练兵,帮助官府平定流民之乱,而求晋身之阶的大事。 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这位少年相貌倒是英俊,肚子里却装的都是草,与这等人谋天下事,看来是十分不靠谱的。 鲁焰焊淡淡一笑,仍旧下他的棋,倒是郁秀成站了起来,朝李熙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满脸堆笑,李熙不觉对这位身负传奇色彩的郁二郎心生好感。 只朝二人的棋盘看了一眼,李熙就把头直摇,蓦然叹息了一声。玉贞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问道:“杨公子以为老夫这盘棋要输了吗?” 李熙叹道:“输不输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二人棋艺之烂,实乃我平生所未见,这么下来下去,除了浪费大好年华实在于家国天下事无补。” “家国天下事,杨公子好大的口气呀,我等不过是一介山野草民,家国天下事,似乎应该肉食者谋吧。”鲁焰焊插了一句,说完,他抬起头看了李熙一眼,眼神锐利的吓人。不过观此人相貌,天庭饱满,鼻直口方,倒像是个忠厚之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鲁大哥这话小弟不敢苟同。”李熙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一股烤肉的味道,香气正浓,约有八成熟了,上面抹了酱料,闻着很香,就是火用大了,肉都有些焦了,再这么烤下去只有吃肉炭了。 他游目四顾,正想找到烤肉之人提醒一声,忽听的“啪”地一声脆响,一粒棋子掉在了棋盘上,玉贞子抬起头来,瘦长的马脸上显出一丝惊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把这句话琢磨了一番,忽然眸中精光大盛,探手一把捉住了李熙的右手腕。 “道长,你这是”李熙一惊之下又是不解。 “给你算一卦。” “算卦?算什么卦?” “不要钱的卦。”玉贞子说着掰开李熙的手,五指如抚琴弦,在李熙的掌心那么一拂。 “嗳哟哟,嗬”李熙感觉到手心很痒,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眼看着老道摸自己的手摸的那么沉迷,一脸很享受的样子,心里不觉就一阵恶心。让一个大男人捉着手乱摸,实在是有些不习惯啊。 “把另一只手也拿过来。” “嗯?”李熙心存疑惑,把手往背后躲,玉贞子懒得多解释,劈手一把捉住了他的左手,这一回他除了抚摸掌心纹,还左右翻转,掰扯手指,揉捏骨骼。 李熙很吃惊地望着老道折腾自己的手,忍不住出言问道:“道长,您这是” “捏骨。” “为何捏骨?” “哦,你的手有些风湿,病藏在骨髓里,不捏捏,以后会积劳成疾,大病哦不,小病变大病,先是手,然后沿着手臂往上,往上” 老道一手拧着李熙的手,一只手爬行向上,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的手臂。老道的手瘦而不枯,手指奇长,指甲弯曲如鹰爪,皮肤却保养的白白嫩嫩。“鹰爪”行过之处,酥酥痒痒的感觉让李熙很不舒服,除此之外,老道双目闪烁着的猥琐光芒,更让李熙通体发冷,半身僵麻,心里只打鼓。他不觉捂住了自己的胸。 “让开。”鹰爪发现前方有一只胖胖的“肉鸡”挡路,很不客气地嚷道。 “干嘛?” “叫你让开。” “我,啊” 李熙没想到这老道竟然这么没耐性,自己只不过随口问了一句,他就拧起了自己的左手腕,疼的自己直冒冷汗,护卫心脏的“肉鸡”不觉撤开了。如李熙所想,老道的“鹰爪”很不客气地按在了自己的心房上,眸中的猥琐光芒骤然大盛! 李熙吓的周身直打摆子,想要呼救,又觉得丢脸,不呼救实在挨的难受,他一咬牙,正要翻脸一争,忽然手腕上一松,“鹰爪”撤了,自己的手也被老道松开了,除了手腕微微有些疼痛,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老道眼中一片清明澄澈,还有些冷! 难道自己刚才做了个梦?怎么可能呢,这光天百日的,自己还没修炼到站着也能做白日梦的境界吧。 “道长,您,方才” “没什么,医者父母心,你有病,我心里也很难过。”老道正襟危坐,寒着脸,“不过也无须太过担心,你还年轻,扛的住!” “求道长搭救”李熙说着就给老道跪下了,“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下有几个没出世的孩子要抚养,中间还有一妻一妾要我照顾,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哟,谁给她们洗衣做饭,谁给她们铺床叠被,谁叮嘱她们寒要添衣暖要晒被,谁给她们唱歌,谁哄她们睡觉,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 “唉,杨兄弟,别这样。”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李熙劝了起来。 “道长,您给想想办法吧,我才十七岁,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我不想死” 望着哭成个泪人的李熙,玉贞子嘘然一叹,说道:“放宽心吧,这病虽无彻底治愈的可能,但只消时时用药,精心保养,再活个七八十年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说,李熙更难放宽心了,一句“无彻底治愈的可能”等于是宣判了自己死刑,“只消时时用药,精心保养”,这都是废话,时时用药?我不吃饭了吗,不吃饭死的更快。 “精心保养”更是不靠谱,什么才算是“精心”呢,没死就说你“精心”了,死了 “再活个七八十年也是有可能的”,听听还只是有“可能的”,那就是说即便时时用药,精心保养,还只是有可能死的,有可能活,也就是有可能死嘛,完了,彻底完了 虽然玉贞子一再保证他得的这个病只要按时服用汤药,注意保养身体,再活个几十年没有大问题,但李熙沉重的心情却无法得到纾解,想到自己再有七八十年就要死,他哪还有什么心思留在山上跟人闲扯什么聚将养兵救韶州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勾当?早早地拿着玉贞子给他开的药方下山去了,走时脚步飘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张飞华安排了四个得力的弟子护送他,目送他下了山,折转回身,怒气冲冲地责问玉贞子道:“道兄,你这么捉弄他做什么?就算他不堪大用,又有什么干系!他庸碌无能,咱们才好操纵嘛。”刘威则拍着手道:“借他的名号成咱们的事,你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呢。”。 郁秀成安抚龙虎兄弟:“两位兄长且息怒,道长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鲁焰焊也笑劝龙虎兄弟不要着急,张飞华伤口未痊愈,还不能坐。众人也只好陪着他站着,目光都投向了仍坐在石台上闲敲棋子的玉贞子。 老道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呵呵一笑,目露猥琐之光,神神秘秘地说道:“此子骨骼清奇,贵不可言,有帝王之相。”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吃惊,张飞华急问:“道长,你算的准吗?” 玉贞子老脸一寒,郁秀成忙道:“准,岂能不准?道长乃是峨眉山五庄观的得道高人,精通五雷轰天术,善断阴阳事,能知人祸福,浪迹江湖只为图个逍遥自在,若要富贵,摘取如猴子摘桃,十分便利,我兄万勿怀疑。” 张飞华忙敛容致歉,口称得罪。鲁焰焊却沉吟道:“然我观此子面相,分明是个贪恋酒色才气的浮浪子弟,口出狂言不说,肚子里也尽是稻草,全无一点干货,这等人也能成大事吗?”这一说,众人都有些怀疑老道的卦不准。 玉贞子淡淡一笑,抚须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的祸福命格都藏在手纹掌心之中,前世今生,祸福疾变,用我的五雷轰天术一测一个准,可是我却测不出他的祸福命格,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 众人对老道关键时刻卖关子的行为十分鄙视,遂将问题原封退还。 “天机不可泄露也。” 老道鄙视鄙视他的人,他卖了一个大大的关子后,飘然而去,留下了一众迷茫之辈。 086.碗冢(修订) 三升客栈位于韶州城南,正门朝北开,松青租住在客栈最南的一座小院里,有一道独立出入的院门,门外是一口池塘,池塘再南就是坊墙,坊墙之南就是城墙,地方很幽静,松青很喜欢,不过这一天她的心情却异常烦躁,起因是一早起来修炼时,发现体内出现了一股陌生而霸道的气息,她不测深浅,欲归入幽府,又怕控制不住,左右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熙哪里知道这些,他双腿发飘似踩着一团棉花而来,望见松青清修的静室,倒像见到亲人似的,张口就叫:“小师妹来救我呀!” “闭嘴!”屋里传出一声怒斥。 小师妹白天没睡觉,这让李熙觉得有些惊奇,一向性情温和的她今日为何如此暴躁呢,李熙更觉得奇怪,他推开一条门缝,伸进头去刚说了一个“我”字,正在打坐调息的松青即又厉声喝道: “闭嘴!” “不是,我” “闭嘴!” 李熙不敢说话了,他默默地退出松青清修的静室,小师妹一定是在修炼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难题,自己解决不了,又无人一旁指点,故而才显得如此焦躁,是自己不识时务闯了进去,错在自己。李熙拖着两条如灌了铅的腿,费力地在院中丁香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失魂丧魄,唉声叹息,想了很多。看看的夕阳西下,宿鸟归巢,李熙又一次踏入松青的静室。 “小师妹” 他是来跟松青道别的,既然是绝症,凭小师妹懂的那点皮毛医术自然也救不了,他来此本来就是来跟她道别的,至于那句“小师妹来救我呀!”完全是心里受了委屈后见到亲人时的自然发泄,发自无心。 只是小心地起了个头,下半句话他就留在了喉咙里。李熙看到了一副十分诡异的现象:盘膝打坐的松青此刻正悬浮在半空之中,身体距离地面足足三尺高,并不停地旋转着,她的头顶白雾凝结,裸露的皮肤上则发出金黄色的毫光 “妖,妖,有妖怪”身心俱疲的李熙“嗝”地一声昏死过去。 醒来时,静室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太小,昏黄的光填不满空荡荡的一间静室。松青盘膝而坐,手里端着个酒盅大的碗,在香甜地吃着饭,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托盘,盘中两碟菜一碗汤,两菜一汤,闻着味道还真不错。 “小师妹”李熙食欲大振。 “闭嘴!”松青出语十分凶恶。 “唉” “闭嘴!” “我闭嘴。”李熙主动替小师妹说了想说的话,心里忽然很难过,自从被玉贞子诊断出得了怪病,自己心神俱碎,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行尸走肉般回到韶州城,在城门下犹豫了许久,是默默地告别,给她们留下一个念想呢,还是回到家里去,在陪她们的陪伴下度过自己最后的一段时光,然后在她们的泪水中凄凉地死去,无情在她们的心底留下自己的印记,以此搅扰人家下半辈子也不得安生。 真是难以抉择呀。 感谢守门的土兵帮自己做出了选择,他说:“那货,你进不进城,我要关门了。” 李熙只剩苦笑:以前光重视军事训练了,忽视了精神信仰和文明礼貌建设。那货?那货要不是明知命不长久今晚非剥了你皮不可! 虽然进了城,可是心中的迷茫仍在,站在十字街口,李熙再度犹豫了起来,左边是回家的路,右边是去宜春院的路,是回家跟妻子告别呢,还是去宜春院买醉,对一个活不了几天的男人来说放纵一下也没大错吧。 天太黑,搞错了方向,宜春坊没去成,却走到了小师妹租住的三升客栈前,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自己命不长久,也该来跟她道个别,再给她预付七十年房钱,可怜的人,师兄没用,没法再照顾你一生一世了,永别了吧。 一进门,客栈老板就窜过来聒噪个不停,说您赶紧找地搬家吧,您的那位妹妹是位得道的女仙,实在不宜居住在咱这小店里。她小老人家踏雪无痕,走路没声,昼伏夜出,半夜吓人,这些咱们都能原谅,毕竟人一姑娘家大夫人不疼,如夫人不爱,无名无份进不了门,住在外面也挺不容易,可您也要体谅小店的难处呀。 您三番五次的在屋里点爆竹玩,谁受的了。 半夜三更您咣咣来这么两下子,地动房子摇,客人以为要地震,光着屁股往外跑,咱们这是客栈又不是澡堂子,光屁股跑两下子,你不要钱人也不好意思再来,没客人来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赚您一个月一贯三,却要咱一家老小挨饿,换谁愿意呢。 李熙懒得跟他啰嗦,你惨,我更惨,你一家老小挨饿,我还快要死了呢。 推开老板,直入小师妹的玄天无上宫韶州别院,因为担心她白天在屋里睡觉,自己好心好意地敲门叫了一声,竟就挨了一顿呵斥。 你叫我闭嘴,我就闭嘴吧,我心里再委屈我也自己受着,我跟你一个女人诉苦我好意思吗,你没事悬在半空玩特异功能,吓我,我也忍,当我自己没出息,少见识,可你也不该把我的宽宏大度当软弱吧,来者就是客,你怎么能客人昏迷未醒自己先吃上了呢,两菜一汤,吃的还挺丰富。 李熙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舔着嘴唇,自下白雾山起已经一天一夜了,自己水米未进。肚子还真有点饿。 “起来!”声音很不耐烦。 “咣!”有东西落在面前。 “还没吃呢吧,吃吧。”就这句话还有点人情味。李熙高兴起来,小师妹还真好客,趁着自己想心思的工夫已经去给自己做了饭:一碗青菜素面。 李熙舔舔嘴唇,抬头望着松青。 “厨子睡了,我只会煮面,就这些,吃吧。” “哦”李熙闷头吃面,小师妹做的面还真不错,面条劲道,火候也好,要是能加点盐放点油那就更完美了。 李熙吃的很香,不仅吃了面,连面汤也喝了。想打个饱嗝意思一下,没打出来,肚子却咕噜响了一下。 “小师妹你看”李熙捧着空碗可怜兮兮地望着松青。 “吃多了肚子胀,晚上少吃点。” 松青不耐烦的脸上勉强挤出了点笑容,笑的很勉强,还有些不好意思。她麻利地夺下了李熙手中的空碗,将自己喝盛的茶叶倒在碗里,以此绝了李熙还想吃的念头。然后她又换上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打哪儿来?这么狼狈?” “我”李熙未语泪先流,“小师妹,我可能快要死了我才十七岁呀,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祖母,下有几个没出世的孩子要抚养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 李熙哭完,诧异地望着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小师妹,后者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脉上。 “我难道不会死?”松青不耐烦的表情给了李熙一点希望。 松青摇了摇头,李熙的心彻底跌入了黑暗。 “死是早晚的,不过不是现在。”松青不耐烦地甩开李熙的手,起身收拾碗筷。 “哦,那敢问我还能活多久呢?” “三五十年,六七十年,也许就明天,也许你能活过一百岁,谁知道。” 松青端碗出门时,听到身后李熙勃然大怒的声音:“老杂毛,你敢消遣我!”她歪嘴哼了一声,心里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处,你自己傻还能愿的了别人吗。然后她推开小院门,走到池塘边,将手中的碗筷向一个深坑里丢去,“哗啦”一声响,惊走了一只夜出的老鼠。 松青拍拍手,回身往回走,院门“吱呀”一声后,“咣”地合上了。 那只老鼠瞧着危险已去,重新跑了回来,每天晚上它都会到这儿来一趟,因为它知道或早或迟总会有一个女人往这儿扔一只碗或一个碟,碗碟里或多或少会残留一些食物,老鼠因此吃的肥肥壮壮,它高兴地将此地命名为“幸福里”,其实它也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更雅致的名字,叫“碗冢”。 087.碗冢(续)(修订) “小师妹,有空聊两句呗。” 望着坐在对面双手袖在道袍里满脸不耐烦的松青,李熙陪着小心问。 “”松青嘴唇动了下,没发出声,不耐烦的表情又加深了几分。 “小师妹,有空聊两句呗。” 李熙讪讪地笑着,心里有些紧张。 “有你在,我没空也有空了。” “” “想问什么,问!” “哦,是这样的,就是刚刚我看到你悬在半空,身体在打转,还有头顶上凝结着一股热气,就像是蒸包子的蒸笼里发出的热气,还有还有,你的脸上为何会发出金色的毫光,你你打了金色粉底?” “我也不知道。”松青回答的干净利索。 “啊” “啊什么啊,我就是不知道。”松青又白了李熙一眼,呼出一口气,面色上的焦灼纾解了一些,却多了一层迷茫。 “他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过,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凝气’。” 听松青提起修炼上的事,李熙顿觉气短,自己可是玄天无上宫名义上的掌门人,松青的大师兄,遇到这种事自己本该对她有所指点,可是现在自己非但不能指点她什么,连安慰的语句也找不到,因为对修炼一途自己实在是连门径也没窥得在哪。 “这个也怪我,是我这个做师兄的太没用了。” 听到李熙出言自责,松青的心情好多了。她的小脸上又有了一丝勉强的笑意:“别傻了,我又没怪你。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自进门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四个时辰,小师妹终于想起问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她若再不问,李熙或许都想不起来了。 “本来是两件事的,现在就剩一件了。”李熙先伸出两根手指头,又缩起一根。 他来此的第一件事是来向小师妹道永别的,现在看来这件事可以不必提了,太滑稽了。 第二件事,是李熙在见识了松青悬浮在半空中的神迹后才想起来的,当时吓晕了,没来得及问,现在却是非问不可了。 “那个,有件奇怪的事我想请教小师妹,望不吝赐教。谢谢。” “说。” “就是前段日子我跟你提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哪件?”松青的脸上又显出了不耐烦。 “唔,就是我扇人耳光那次,吕欢喜带人劫道那次,想起来了吗?” “你想问什么?” “没了!”李熙大惊小怪地说,“那次我扇吕欢喜耳光时如有神助,出手快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浑身的力量涨的我恨不得一口气每人扇他们八十个耳光。可是这回在白雾山,那杂毛老道一把就揪住了我的手腕,拧的我浑身发麻,半身不遂,我却丝毫不能反抗,我又变回凡俗子啦,没有神助啦。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本来就是凡俗子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松青不以为然,很不耐烦。 “可是上次” “不是跟你说了嘛,上次的事是因为吕欢喜那个笨蛋跟你啰嗦的时间太久,嘴巴太臭,机缘巧合让你激提起积于幽府的先气,虽然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扇他几十个耳光却不成问题,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也不成问题。这些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你才修炼几天?你就是个凡俗子呀,这究竟有什么好奇怪的?!要是吕欢喜一上来就劈你一刀,你现在就不会再坐在这罗哩罗嗦打搅我清修了。你现在可以出门左拐去观音庙拜拜,祈求她老人家保佑你下回再让你碰到一个跟吕欢喜一样爱啰嗦、嘴又臭的敌手。” 松青极尽辛辣嘲讽,她是打心眼里烦李熙坐在这跟他啰嗦。 李熙张开的嘴合不拢,神情十分落寞,他幽幽一叹: “这么说我还是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上次的事纯属意外。我对不起小师妹,深夜打搅多有不便,你忙,我走了。”李熙摸摸索索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向外飘去。 “随手把门关上。”身后飘来松青冷冷的声音。哦,李熙应了声,把门关好了,出了门去,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小院通往客栈的门已经关了,李熙敲了两下后停住了,这么晚了人家都该睡了,劳累了一天刚刚钻进热被窝,此刻把人家吵醒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厚道。 小师妹的清修室是再也回不去了,就在院子里坐一宿吧,应该是三更末了,天快亮了。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许多东西要想,搅在一起一样也想不清楚,李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以手支颐,少顷就有了困意,他打了个哈欠后就合上了眼,太困了。 一道五彩的霞光从松青的清修室内发出,先是一点点,在浓黑的夜色中闪耀,点点如星火,渐次,霞光愈来愈亮,透出窗棂射入院中,忽闪忽暗,有些不稳定,再往后,光芒愈炽,眩人双目,五彩霞光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纯金黄色的耀眼的祥瑞之光。 李熙猝然惊醒,蓦然吃了一惊:“我滴个天,这丫头半夜在玩火!” 李熙飞奔闯入屋里,同时大叫:“着火啦,快救火呀!” 祥瑞之光骤然消失无踪,却听的“咕咚”一声,有人从半空中摔倒在地,是松青,她趴在地上,手捂心口,表情十分痛苦。 “小师妹,你” 李熙一言未毕,松青就“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她努力撑起身躯,咬着牙,指着李熙:“你给我滚!” 李熙没有照她的意思去做,因为松青在说过那个“滚”字后就昏死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桶凉水当头朝李熙浇下,是客栈老板,他自称是来救火的,但李熙相信他是来借故报复的,自小师妹从半空中跌落那一刻起,静室内的金光已经消失不见,瞎子也看出没有失火,而且即便你是来救火的,是不是也应该朝纵火者浇水,我也是来救火的嘛。 但这些李熙已经懒得计较了,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松青伤的很重却是事实,给她疗伤才是王道,其余的哼,鉴于某人无端朝我头上浇了一桶水,致使小师妹在吐血后因为心情抑郁而昏迷不醒,为求公道之解决,我要跟你去见官,打官司。 客栈老板哈腰赔笑:“官司,不打,钱,我赔。” 赔尽了笑脸,又赔了三十贯钱汤药费,李熙终于原谅了他的冒失。 虽然一桶凉水浇了三十贯,客栈老板心里还是挺高兴,因为李熙答应带着昏迷中的小师妹离开这儿了,谢天谢地,这对狗男女终于滚蛋了。 送李熙和松青出门的那一刻,客栈伙计照例说了句:“二位您走好,欢迎下次惠顾。” 啪!客栈老板忍不住一个大嘴巴轮了过去,因为打落了小伙计一颗虫牙,老板又赔了两贯钱。至此以后,他一听到“杨无敌”三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088.匪乱 李熙把松青安置在凤凰台的新宅养伤,那间专门为她修建的精舍已经完工,正大开门窗通风透气,湿气、油漆气,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的。沐雅馨没让李熙为难,主动地把自己的东楼卧房腾了出来,给松青养伤,她自己则陪伴着旁边的书房里,早晚服侍,殷勤贴心,耐心周到。看在李熙眼里一阵感动。 松青原谅了李熙的冒失,再怎么说师兄也是出于一片好意,自己凝气成功,身上发出金色的祥瑞,任谁看了也要过来赶个稀奇,李熙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是为了救自己。 误伤自己,纯熟意外的无心之举,有什么好说的呢。 话虽这么说,李熙总觉得自己对松青亏欠太多,想时时留在身边照顾吧,男女有防,不方便,再有就是韶州正当多事之秋,百务缠身,也的确抽不出太多的时间。只能得空就过来看一眼,问候一句,随便再打听一下“凝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有没有机会也修炼一下。沐雅馨这些天待自己不冷不热,甚至有些礼敬,相敬如宾的感觉并不好,身上没有了骄娇二气外带些小心眼的沐夫人还是自己的所爱吗? 李熙冷眼旁观,小心提防,直觉告诉他沐雅馨胸中藏着一个火山,正在酝酿着一个大爆发,彼时的威力足以震撼整个世界。 李熙想跟她说其实你就是我的全部,没有了你,我的整个世界都将黯淡无光。 这话他一直没机会说出口,沐夫人刻意营造的冷暴力还在无休止地折磨着他,对他释放出的和解善意不屑一顾。后来李熙想用热战破解冷战是不是可行呢,制造机会跟她大吵一架,把她的邪气给泄了? 找不到机会啊关键是,沐夫人每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就是不给你单独接触她的机会,受她淫威所迫,陈招弟现在也躲着自己,滑溜的像个泥鳅,偶尔把她逼在墙角,想跟她说些什么,她就把头一低,脸一沉,四肢放松,一副你爱咋样就咋样的乌龟战术。 能把你怎样呢,敢把你怎样呢,李熙只好败退,默默地收网,放她一条生路。 请崔夫人说和,算了吧,夫妻内部矛盾,请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来参合,于心何忍,家丑不可外扬,内政不容外人干涉,就这样。 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自己非得崩溃了不可,豁出去了,拿出自己的绝招来吧。 “干嘛,请让开。” 沐雅馨被李熙堵在了游廊里,天色已黑,四周无人,气氛有些暧昧。 “给个面子,赏脸一起吃个饭。” “没空。” “喝茶也行。” “没空。” “我知道有些事我做的有些过分” “请让开。” “哦,对不起。” “请别跟着我。” “不是,你听我解释我错了,沐沐,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改性做个好人” “咦沐沐,好肉麻。” “雅雅?馨馨?雅雅馨?馨馨雅?” “恶心,别跟着我。” “警告你别跟着我!” “你还跟流氓,无赖,唔,救命!你放下我。” 二日拂晓,李熙拉开书房的房门,深深地吸了口秋日清晨的凉气,太阳还没出来,院子里一片清冷的白,天空瓦蓝,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沐雅馨打着哈欠走过来,腿软的像面条直打颤,她披头散发,身上的睡裙被撕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举手投足间常见一抹春光。 她背靠李熙,头靠着他肩,眼闭着,嘴张着,依旧保持睡眠状态。 李熙把她横腰抱起放回床上去,后者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李熙翻箱倒柜找了些狗皮膏药,就着书案上的小铜镜把脸上的几处淤青和抓痕都贴上了。狗屁膏药贴脸上虽然不大好看,总比让部下看到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外加几道鲜红的抓痕强吧? 弄好了脸上的伤,李熙又脱下睡`1qa衣,瞧了瞧胸口和肩上、臂上的道道抓痕。这叫什么事呢,夫妻之间相处以和,整天动打动杀的能过好日子吗,小妾打丈夫,充你个三千里军! 最后一句,李熙不幸嘀咕的声音稍大了些,沐雅馨趴在床上闭着眼问:“谁要充军” “没什么,你睡你的,我要下乡去了,去晚了按律充军三千里。” 李熙敷衍着换上长袍就往外走,沐雅馨从床上一跃而起,拦在了李熙面前,披头散发,目光怨毒,李熙心里直打鼓。 “你要把谁充军三千里?” “谁?没有啊,哦,我是说我自己,今天太守命我带队下乡,去晚了按律充军三千里。不过天色还早,我不会去晚的,况且即使去晚了,也没人敢管我,没事的,你不必担心,呵呵” “那你也不早说,丈夫为国出征,我做妻子的还躺着睡懒觉,多不合适呀,来我替你把靴子穿上,再把腰带系上,哦,刚才没穿袜子吧?你怎么也不说呢,站着跟木头桩子似的,大清早的你就气我是吧,别以为我就没听见,刚才你要把我充军三千里,你把我充了军,你就好娶小师妹了,你就能接陈家的进门了,你个没良心的,昨晚说的话都忘了吗,忘了吗,忘了吗?” 李熙改变计划提前出了门,家里狗皮膏药用完了,得去城里药铺讨几幅,真是要命,她挠我脸的时候我为何不知道跑呢。 李熙失魂落魄登上了驶往城区的小舟,回头望凤凰台,罩在乳白色的晨雾中,往日自己每次出门时,她都会送到大门外,非目送自己走远不肯回去,现今倒好,小楼一夜听风雨,今朝又见血。 谁之过? 李熙望着手背上的新鲜抓痕,默然一叹,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何总是贱人我挨捶? 进入十一月后,韶州境内饥民闹事之风愈演愈烈,原先只是坐镇兵营指挥调度的李熙现在也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了,除了他这个参军事兼团练判官外,常怀德又点选了五个年轻能干的卑官能吏各带二十名土兵下乡巡警,除了弹压流民闹事,同时也指导士绅募集壮丁守御庄宅,指导云云还是非官方性质,算是领队官吏私人行为。 李熙这一天要去翁源县,跟他同去的是新近提拔的队正阮承梁,阮队正一早就把士卒集合完毕了,不过却只能眼看着比他起来晚的同袍们一队队开出兵营校场。老大不来,他哪敢擅作主张说开拔。 杨训练使来了,满脸的狗屁膏药,众皆大惊,杨训练使解释说昨夜进城看到几个泼皮抢一位老婆婆的鸡蛋,他出于义愤,行侠仗义了一回,一个人单挑对方八个,脸上的伤可以做证明。 众皆拜伏。往日出营前杨训练使照例都是要啰嗦几句的,今天许是晚了时辰的缘故,亦或者是身上有伤不舒服,总之杨训练使一句话没说就骑上了他的马,有气无力地向东南方向挥了挥手说:“翁源县,前进。” 此番巡警翁源历时五天,先到县城跟地方长吏碰了个头,了解一下县情民意,晚上漆县令代表翁源地方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宴会,酒好菜好姑娘好,气氛很融洽,军地双方尽欢而散,友谊指数急速攀升。 是夜,杨训练使宿于漆县令家,侍寝的是一位新买的姑娘,年纪太小,毛手毛脚,杨训练使不觉想念起上次那位侍寝的姑娘来,那位姑娘长相好,身材好,活也好,知情达意又聪明伶俐,虽然只做了场露水父亲,李熙却已在心里将她引为知己了,只是 她叫什么来者,李熙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真是要命。 二日一早吃了早饭,李熙就骑上战马在漆成派给他的向导的指引下去了饥民闹的最凶的东南部几个乡。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这里的饥民以及超越了结队吃大户的初级阶段了,成群结伙在那削竹枪、绣旗帜准备造反呢。 这还得了,岂有此理。 李熙决心先避其锋芒撤回来,暴民太多了,靠自己这二十来个人根本就不济事。一路狂奔回县城,李熙厉声责任漆成:“老兄啊,你是怎么搞的嘛,那边都要扯旗造反了,你还坐在这轻描淡写的说什么几个无赖结伙扰动乡里,非得打到县城捂不住了再往上报吗?” 漆成赔笑道:“你看,你别生气嘛,有事慢慢说,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 漆成向李熙倒了一肚子苦水,今年十月后,岭南各地都发生了饥民骚动,节度使崔咏跟各州县长吏透风说谁的辖地内发生了贼变,谁就自个把乌纱摘下来,免得我参你一本,让你不得好死。 漆成拍着手说:“无敌兄,您说,这不是逼良为娼吗,逼着咱们这些老实人弄虚作假,粉饰太平吗?” 李熙道:“那常老爷子怎么说?” 漆成道:“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李熙啧啧嘴:“说正事呢,你怎么把混花场的那一套拎出来了呢。” 漆成道:“混官场混花场有什么区别,你我跟她不都是出来卖的吗。” 李熙大怒道:“漆明府,请注意你的身份!我好好来跟你说事呢,别在发牢骚好不好,你辖地内马上就要发生民变了,你这个主政的父母官还在这麻木不仁,牢骚满腹,你的良心何在?” 漆成猛地一拍桌子叫道:“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算老几?!” 李熙亦拍桌大叫:“我在家是老大!” 漆成还想拍桌子,透过窗子却发现几个书吏已经出了各自的值房,正聚在院子里朝这边打望,遂强忍怒气,嘿嘿一笑,指着李熙说:“你是老大,老大好啊,来,老大你请坐。事儿你已经知道了,怎么办,老大你给我出个主意呗。” 刚才有些冲动了,李熙有些后悔,听了这话便重新坐了下来,嘴里却又嘀咕道:“你明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还敢跟我拍桌子虽然你的官比我的大,岂不闻强龙不压地头蛇之理。” 漆成刚端起一碗茶要喝,听闻这话,把茶碗放下了,敲着桌子,道:“杨无敌,你搞搞清楚,在翁源县我才是地头蛇!你嘛,不过是条过路的龙。” 李熙讥讽道:“你算什么强龙,你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腥珠子罢了。” 漆成欲待发作,又强忍住了,说道:“行啦,你我就别再这互相挖苦了,有意思吗,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应付眼前这一关吧,翁源这事我脱不了干系,你也跑不了。你别瞪着我,谁让你做了我翁源县的巡官呢?” 望着漆成那张无耻又得意的脸,李熙心里恶狠狠地想今晚我就叫月奴姑娘侍寝,别以为你把她名字改成琴儿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门都没有,我早打听清楚了。 089.以邻为壑(上) 翁源县东南部的半角乡桃花与寨这天来了六个乞丐,四个操翁源本地口音,还有两个操外地口音,桃花与寨的寨民很少有离寨十里以上的阅历,故而无法判断这两个非本地口音的人来自何方,不过看两个人的派头却是十足。 “站住,哪去?” 一个手持竹枪的半大小伙子忽地从树上跳下来拦在了木桥边,拦住了六个人的去路。枪尖前指,饱含敌意。 桃花与寨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周围稍微平坦有水源的地方都修建作了梯田,寨子只好建于陡峭的山壁上,除了为了节约土地,也为了防御匪寇的方便,而在这大灾之年,不仅要防御匪寇,还要防备其他寨子的偷袭,大家都没有吃的,日子都艰难,严酷的丛林法则大行其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如果寨子不幸被人攻破了,财产、生命、尊严,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别人的。 “这是干啥呢?”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中年乞丐问当地的同伴。 那同伴摇摇头,疑惑地问手持竹签枪的老乡:“这是作甚呢,我们要走路去河源呢。” “去河源?去河源干啥?” 手持竹签枪的小伙子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光滑黝黑,塌鼻梁,方口,面相忠厚,身材矮壮,是桃花与寨赵氏族长赵上都的儿子,因为排行老末,小名老幺。赵上都可是乡里的大能人,年轻那会儿充公差去过一趟长安,足迹踏遍了大唐的壮丽山河,见闻广博,阅历丰厚,回乡后出言必称上都如何,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赵上都,至于他的真名,反而被人遗忘了。 相对绝大多数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族人、乡党来说,赵上都的见识阅历自然高出一大截,故而在他三十多岁就被推选为桃花与寨寨主,四十岁被推举为赵氏族长,五十岁不到又被推举为半角乡的乡老,是个能与县令都说的上话的能人。而今他执掌桃花与已经二十余年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他的宝贝小儿子从小长就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长大,天性就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年仅十七岁就成为寨子里旗团的一员,并且还做了个小旗主,也就是六人小队的头目。 旗团是各山寨自行组建用来防御盗匪和野兽的民间组织,归属各村各寨,旗团的成员称之为旗兵,名为兵,却不持有武器,也不像土兵那样定时参加春秋两季集训,足不出乡,只在本乡内协助州县土兵缉拿盗贼。 旗兵只听命于各自的族长、寨主,而今桃花与寨的寨主虽然另有其人,但实权操纵在族长赵上都的手里,赵老幺称的上是桃花与寨的太子爷,而今在自己的地盘上,手持竹签枪,面对的又是几个外地乞丐,他就更加有自信了。 “没,没啥。” 乞丐目光闪烁,显然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此等伎俩怎么瞒得过睿智的老幺。 “没啥你挤眼干嘛,你肯定有事,说,去河源做甚。” 眼看几个外地人不肯就范,老幺把两根手指并排放进嘴里,咻地打了个呼哨,霎那之间,小溪两岸的山林里呼啦啦冲出来十几号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人人手持竹签枪,个个生活如龙虎。这里有三个小旗,三个小旗主,不过鉴于太子爷的身份贵重特殊,他俨然就是这三个小旗的总统领。 几个外地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老幺洋洋得意。 “别,大王饶命,俺们都是穷苦人,身上没钱。” “没钱,知道你们没钱,我问你们去河源干甚,再啰里八嗦不肯说,我就把你们当贼抓起来,统统丢尽水牢里去。” “啊,俺说,俺说,求大王饶命。” 那个中年乞丐真是脓包,一吓就跪了,一跪就什么都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譬如他姓甚名谁,家住何乡,家里几口人,父母叫什么,又无子女,夫妻是否和睦,家里有无产业,有无余财,为何离乡到此,去河源何干,统统说了,说了乱七八糟一大堆,听的老幺脑子直发胀。 “等等,等等,你说你们去河源吃救济粮?官府放粮了?我们怎么没听说呢,咱翁源没放粮吗?” 听说官府要放粮,一旁因为老乞丐啰里啰嗦而昏昏欲睡的一干少年顿时来了精神,官府放粮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呀,自入夏后,他们就饱受饥饿之苦,饥一顿饱一顿,先是一天两顿饭都改吃稀,入秋之后就改一天一顿稀饭,现在倒好,眼看着一天一顿饭都顾不上了。不光是桃花与寨,周边的几个寨子都一样。为了粮食,前两天鸡笼寨打了半江寨,半江寨地势险要,寨子没打下来,反而让清云寨把他们老家给抄了,一把火烧了房子,烈火熊熊十几里外都能看得见亮,都是几辈子的老交情,多少儿女亲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党,为了一口粮食就能把人往死里整。 族长让大伙削制竹签枪说是防盗匪,可是一天一顿饭都吃不上的地方,盗匪来了做什么呢,哪有这么不开眼的盗匪呢。要说怕别的寨子来打桃花与的主意,那也是胡说八道,桃花与人口有九百多,旗兵近两百号人,是方圆一百里内最大的寨子,从来只有咱们打人家,何曾让别人打过咱们的主意了? 鸡笼寨、半江寨、清云寨,这三个寨子加起一起也不是桃花与的对手呀。 这个疑惑半个月前还困扰着他们,现在就算是他们中脑子最不好使的老幺也想明白了,他的族长老爹让他们准备刀枪不是防匪,他们这是要去做贼啊!他们守在这寨子的入口处也不是为了防备别的寨子来偷袭,而是防备官府公差的。既然下定决心要去做贼,岂能让官府的人知道他们在寨子里准备刀枪呢。 “你看看,这小哥真会开玩笑,你们翁源要是放粮,俺为啥舍近求远去河源呢,俺就呆在你们翁源吃不好么,再说了,俺虽然是外乡人,来韶州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俺在韶州城混的好好的,没事干嘛去河源呢,岂不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的道理?不到走投无路谁愿意离开家乡呢。这位小哥,你看着就是个睿智懂理的人,又能统领这么多弟兄,一定是见识广博,你说说,俺这番话有无道理。” “道理?有,有道理。” 老幺连声附和道,被老乞丐噼里啪啦一顿狂拍,他有些飘飘然,再说老乞丐说的这些道理听着玄乎,实则也没什么嘛,自己的老爹为了打消自己出去闯天下的念头,就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不到被逼的走投无路谁肯离开家乡,有道理。 “可是咱们桃花与,哦,翁源的灾情比河源可大的多了,咱这一天吃不上一顿饭,他们那一天还有两顿稀饭喝呢,朝廷为啥在河源放粮而不顾咱们这呢。” 老幺身后一个半大小伙提出自己的疑问。 “对,为啥呀?”老幺问,众人皆问。 “嗨,这个道理说出来你们年少不更事未必明白呀。”老丐稍稍卖了个关子,就笑咪咪地说道,“好吧,既然你们想知道,那俺就说说,你们晓得孟妃娘娘这个人吗?” 众皆摇头,老丐笑道:“俺说俺不说,你们非要俺说,俺提了这么一个人你们又不知道,这话还怎么说下去嘛。”一句话臊的众人面红耳赤,好在老丐并未在此纠缠,继续往下说去:“要说这位孟妃娘娘可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呀,那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宠爱在一身’,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皇帝的后宫有美女三千,这三千个美人儿都不及她长的好看,不及她受皇帝宠爱,能明白吧。” 不止一个人嘻嘻地笑了起来,虽然都还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不过对女人却都不陌生,山寨岁月清苦,绝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女子十三四岁出嫁,男子十四五岁做爹的一抓一大把,男人和女人那点事,他们食髓知味,不懵懂。 有人心生向往地说:“乖乖,那她得多美呀。” 老幺却瞪大了双眼,一副无知无解的样子,他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对男女之事除了啪啪啪,尚无更深一步研究,他的心里还残存着‘女人嘛吹了灯还不都一样’的巨大误区,对老丐关于三千美女,三千宠爱,一笑怎样,二笑怎样的描述有些难解其深意,不过看到一众兄弟个个面露陶醉的表情,他也不甘人后地哇了一声,然后他呆呆地望着老丐,希望他能专门为自己加个注解,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桃花与寨的太子爷不是。 寨子虽小,老爹“皇帝”却只有一个,他是说一不二,自己是独一无二。 老丐一眼就窥破太子爷同时又是痴呆儿的真相,他专门为太子爷解释说: “晓得你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是谁吗,想想看,就是你想要又得不到的那个?”老丐循循善诱,太子爷的脸突然红了,他想到了一个人,虽然朝思梦想,奈何造化弄人,她早生了十年,自己晚生了十年,二十年的岁月无法用金钱权势弥合,这一段情也只能深藏于心底了。想到她,太子爷的脸红了,像个山楂果,心底流过了一丝麻酥酥的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只为她流淌。 “那你知道她为何窝在乡里吃苦受穷吗,那是因为她长的不及皇妃娘娘好看,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你想想皇帝家得有多少钱,那富丽堂皇的皇宫该有多大,她要是长的好看皇帝为啥不接她进宫当娘娘呢,三千妃子,多她一个也不算多嘛。那你再想想,皇帝三千个妃子都比不了的孟妃娘娘,她该有多美呢。美死你。” 老幺嘿嘿一笑,这回他笑在了所有人的前面。老丐的意思他已经能明白了,这位孟妃娘娘一定美的不得了,比她都美,不得了。 老丐话锋一转:“这位孟妃娘娘就出生在河源县亮甲乡,你们明白了吗,不明白,那我就点破这层窗户纸,今年岭南受大灾,可不光咱们韶州一地,到处都受灾,到处都没有粮食吃,朝廷拨付的救济粮顾的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怎么办?不明白?你们想想,你家里哥儿八个,爹娘就蒸了一个馍,你们咋办?还不是谁抢到手归谁,对不对,朝廷这也一样,朝廷的救济粮不够吃,父母官们就各显神通,谁抢到手谁的。朝里的宰相怎么想呢,就这么多粮食给谁呢,认识谁给谁呀,谁处的关系好给谁呀,谁能说的上话给谁呀,对不对。孟妃娘娘怎么得皇帝宠,她让人托话给宰相说我老家受了灾,你给照顾照顾吧,你们再想想,换成你是宰相你怎么做。粮食嘛反正给谁都是给,给谁都没错,而今天子的宠妃打招呼了,那这个面子他给不给呢。” 老丐盯着老幺问,老幺愣了一下,说:“给,换我我就给。” 老丐赞道:“你看看,俺没说错吧,小哥你都能想明白的事,那人家宰相能想不明白吗,人家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咧,不过你也不要气馁,你能猜透宰相的心思,我看至少能做个户部侍郎,三品高官咧。” 众人轰地一声笑,都羡慕地望着老幺,仿佛他一下子真的做了三品官。 老丐说完,站起身来,问老幺:“看在俺给你透露这么大个秘密的份上,小哥就放俺们过去吧,俺们都是混江湖的人,江湖中人规矩大,去河源县地盘讨生活,得先去他们头儿那挂个号,去晚了,人家就不理睬了。” 老幺不解地问:“为啥不理睬你了呢?” 老丐说:“咦,你看看你这个小哥还拿俺打趣,那粮食是从湖南、江西、福建运过来,千里迢迢运来,能运多少?自然是先去先得,后去没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俺们混江湖的义气为先不假,可是他自己都没得吃的,还能顾着你吗?” 老丐身边一个韶州本地人不耐烦地插嘴说:“师父,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官军来了把路一封,咱就走不了了。” “咄!”老丐喝道,“什么官军,胡言乱语。” 喝退了小徒弟又向老幺解释说:“没官军,没官军,他胡说呢。” 老幺不信,竹签枪一挺,喝道:“呸!我看你就是官军的探子!抓起来。” 一众人不容分说将老丐六人抓了起来,带回了寨中,先关押在一个草棚里,挨到晚上,有人把那操外地口音的老丐用黑布蒙了眼睛带去一间土草屋,交由两个中年汉子审问。这两个壮汉都姓赵,一个叫赵达,一个叫赵世八。 “你是官军的探子?” 赵达和赵世八端坐在一张凉床上,他们的背后是一张半面墙大的竹席。 “冤枉死了,我们是韶州城的乞儿帮,我叫吕八,哪里是什么官军探子,我们都是被官军驱赶着无处容身,听说河源放粮赶去讨口粥喝。” “河源放粮?哦,既然河源放粮,为何韶州不放呀。” 老丐把上午跟老幺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这一回他专门提了孟妃的名字和封号,两个中年男子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古怪。老丐说的这个孟妃娘娘确有其人,入宫多年,听说十分得宠,她的几个哥哥都因此做了大官,她娘家也一跃而成为河源的望族。 “韶州那边的官军为何要驱逐你们?” “俺也不知道呀,半夜三更一伙人闯进俺们落脚的小庙,稀里糊涂的被人敲了一堆,跟俺们说不准再在城里出现,要是再让他们看见,他们是见一次打一次。无奈何俺们只好离开韶州去河源投朋友。” “你在河源城有朋友,叫什么名字。” “也算不得朋友,有过几面之缘,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叫祝九,绰号‘翻江龙’的。” 两个中年人对视了一眼,都默默地点头,什么祝九,什么“翻江龙”他们压根就没听说过,不过这老丐说这个名字时神态自然,应该不是假的。主审的赵达又问老丐:“你们韶州城有个叫杨无敌的,你认识吗?” “杨无敌?哦,听过,是公门里的人,是个练兵的将军,听说过,没见过,俺们小老百姓的,没见过几个当官的。” “你都听过他的什么事,说来听听。” “什么事?”老丐认真想了想,“哦,俺记起来了,这个人听说是个世家子,老爹是个什么侯爷,他老爹死后他家就破败了,十几岁从军去西北,杀了一个什么马匪头子,立下了战功,然后就到韶州来了,中间有没有到过别地当过官,俺就不晓得了。俺就晓得这么多。” “驱赶你们出城的,会不会是这个人呢?”协审的赵世八忽然问道。 沉默了一会,老丐忽然激动地破口大骂道:“俺他奶奶的,八成就是这个人!他是长安人,世家子弟,立下军功却被打发到韶州这不毛之地当官,他心里一定顶不舒坦,他这是在拍上官马屁呢,你们想想看,而今到处闹灾荒,到处是饥民,官府一面救灾无力,一面又要粉饰太平,把乞丐、流民统统赶出城去,眼不见为净,在上官那儿也好看,对不?这等缺德事八成就是他干的!” 090.以邻为壑(中) 那老丐说的咬牙切齿,情绪暴躁,主审的赵达和助审的赵世八对视了一眼,让人把老丐押了下去,老丐被人拧住双臂,仍努力跳跃大呼冤枉,一路大吵大叫着去了。 打发了这个老丐,两个中年汉子起身来,拉开身后的竹席,竹席之后别有洞天,放着一张藤案,案上点了一盏清油灯,围着灯坐着六个老头和一个中年壮汉。 赵达和赵世八面朝里跪坐下来,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施礼,问道:“阿叔,您听出甚么没有?” 被问的老者六十多岁年纪,身材精瘦短小,长眉,塌鼻,鼻孔朝天开,蓄一撮山羊胡,正是桃花与寨的老族长赵上都,此刻他微闭着眼,拧着眉,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情,枯瘦的手轻抚着山羊胡子,良久,他方睁开眼来,目光却有些浑浊。 “那个,你们都听到了?”他环顾四周,询问其他五个老者,声音浑浊,显得有气无力。得到众人的回应后,他清清嗓子说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河源的孟贤妃替家乡争到了救济粮!河源要放粮啦。” 老者说过,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羡慕、嫉妒和愤恨的表情,仿佛河源县放粮的倒是从他们桃花与寨夺过去的。 “可是咱们韶州却来了一个煞星,叫杨无敌!这个人在西北剿匪时因为滥杀无辜,屠光了几个寨子,故而虽立大功却不得朝廷重用,被贬到咱们韶州来了。” 综合各方信息后,赵上都得出了这个判断,这两天不断有流民从翁源和韶州方向来,扶老携幼,目标都是奔着河源去的。桃花与寨这一带地理偏僻,山势险要,并非韶州、翁源通往河源县的必经之地,只有极少数人,比如今天捉到的这几个乞丐,仗着身体好,贪走捷径才会打着过。 可即便如此,这两天也见到好几拨了。由此,赵上都推断,这些日子由州县两地去往河源的人肯定非常之多,他们去河源干嘛呢,那边放救济粮,他们去领粮食,讨口粥喝,还有就是韶州城来了个煞星,为了替上官粉饰太平不恤民情,对无衣无食的流民大打出手,折腾的连乞丐都不得安生,只好跑到河源去投亲奔友。 此番分析有理有据,入情入理,入木三分,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人,年纪轻轻的被贬斥到韶州来,心里不服气,想着往上爬,故而就拿咱们老百姓做文章,昨天驱逐韶州城的流民,今天在翁源县城里又抓了一票人,明天呢?他就要带兵来桃花与拿咱们开刀啦!无它,平了咱们桃花与寨,整个半角乡就安定了,正好给他的上官脸上争光嘛。” 老族长大胆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因为激动,说的口水乱喷,坐在他对面的赵达和赵世八最先中招,老族长的口水如甘霖一般扑面而来,二人躲之不敬,默默承受了。 众人哄动起来,似乎杨无敌已经骑着马拿着刀杀奔过来。 “怎么办,阿叔,跟他拼了!” 赵世八紧握拳头叫道,情绪激动,他挥舞拳头时,悄悄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口水,动作十分巧妙,既把脸上的口水拭去,又没有引起除赵达外的任何人的注意。 高,实在是高,我真是越来越高明了,赵世八心里暗自得意。 他是老族长赵上都的侄儿,年轻那会儿在广州军中吃过几年粮,虽然只是个辅兵,但比之寨子里那些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族人,无疑是见过大世面的,兼之会耍几路拳脚,懂得喊军操,回乡后就被聘为桃花与寨的旗团教头,农闲时就在寨子里教导一帮年轻人练习武艺,走走军操,派头十足,在旗团里是除总旗之外最有权势的人,鉴于总旗向来由寨主兼任,故而赵世八实际上就是旗团的当家人,因为这个缘故,他也被视为寨主储贰,在寨子里说话很有些分量。 “拼了?怎么拼呀?” 老族长悠悠发出一问,脸色骤转冷峻,他捻着山羊胡子向赵教头面上一逡,赵世八顿觉气短,默默地低下了头。随意一个眼神就能把堂堂的二寨主折服,老头很畅快,谁说自己老了,糊涂了,没用了,岂不闻姜是越老越香乎? “西北地方不比咱们岭南,那地方连年征战不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零一天是要打仗的,打来打去打的时间久了,那儿的人就是妇女孩子也都会骑马射箭上阵厮杀,随便一个半大孩子也比咱们岭南的牙兵凶猛!” 这话让赵世八有些不服,他抬头望了眼老族长,想说话又不敢,眼神中不觉就流出了些怨气。恰巧被赵上都看在眼里,老族长却不动声色,只作不知。他继续说道: “那儿的人不比咱们这,就是下田做活那腰间也别着一把刀,田埂上放着弓箭,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妇女孩子尚且如此,那儿的男人该是怎样的凶猛?咱们的旗团比不了州县的土兵,土兵不及正军,正军不敌牙军,我岭南的牙军横行南国无敌手,可到了河北,能让人打的满地找牙回不了家,河北兵狠吧,可他再狠,见了神策也吓得屁股尿流,左右神策百万之众,却又只能拱卫上都,坐视陇西失地沦落胡尘而不能收复,为何呀,打不过人家呀,强横如神策都不是别人的对手!你们想想那儿的人该有多狠呐。” 说到激动处,又见吐沫飞,赵世八早有准备,侧脸避过,赵达又中招了,这让赵世八心里略感安慰,赵达怎能跟自己比,呆头呆脑的,就知道吃那老儿的吐沫星子,扶这样的人接任族长,真是我赵氏一门的不幸也。 赵世八幽怨未息,老族长已经说出了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后想说的话:“你们可想明白了,这个杨无敌,他在西北那会才十几岁,无非一个卑将,能领几个兵?他就敢一口气屠了几个寨子,你们想想,那该是多大的杀气呀?你们怎么抵挡他?” 老族长的话丝丝入扣,十分在理,果然是见识广博,阅历丰厚,下田做活腰上还别着把刀,田埂上放着弓箭,这等事可是闻所未闻啊。只是那刀别在腰间,人还能弯腰劳作吗? 当然这个问题没人会多想,老族长的话何曾有过错了,他既然说了,那就应该是真的,那刀也许西北人在田间劳作时压根就不弯腰呢,谁知道。 赵世八脸色有些难看,老族长这话看似是说给众人听的,实际冲着他来的,这一点他能感觉的到,老族长已经发了话,后面就该赵达站出来奚落自己了,同样是赵上都的侄儿,同样是下下任族长的有力竞争者,这么好的羞臊自己的机会他能放过?还有鬼了呢。 赵达没有辜负赵世八的期望,他果然跳起来狠狠地羞臊了一下潜在的竞争对手,言语尖刻,表情丰富,每发一言他都会回头望一眼老族长,观察他的反应,从他那儿汲取灵感。 二寨主满面通红,缩起脑袋,蹲在那不吭声了。 贬损对手的行动也到此为止,山寨民风淳朴,大伙心肠都不坏,虽然为了争权夺利也常明争暗斗,不过都是点到为止,很少有因此撕破脸皮的。 “那您就给拿个主意吧。”一直没说话的寨主开了口,寨主叫赵笏,论辈分也是赵上都的侄子,只是关系比较远,不及赵达和赵世八亲近。 赵笏的话得到了包括其余五个小老头在内的所有人的一致响应,这五个人都是赵上都的同辈人,年高望重,每个人都代表了寨子里的一个有实力的大家族,号称族老。 每遇大事由族长召集族老、寨主及旗团训练、文房共同商议,最后由族长拿主意,这是寨子里的传统,寨子里的每个成员自他们懂事的那一天就知道了。同样的族长做出的决定他们也会不择不扣地遵守执行。 老族长做出了三个决定:第一,把扣在寨子里的那六个乞丐放了,放人之前,请人家吃一顿饭,吃饱点,吃好点,粮食从老幺的口粮里扣,谁让他稀里糊涂把人抓了来呢。第二,派人去翁源县城探探风声,若是杨无敌没来,寨子里的老弱病残就暂时不动,由寨主赵笏、文房赵达、旗团训练赵世八带着青壮去河源领救济粮,长途来回奔波,不要说女人孩子,就是他们这些半老不老的人也受不住哇。反之,若是杨无敌已经带兵到了翁源县,那就全寨都去河源,免得遭了这个活阎王的毒手。第三,青壮走之前,要把带不走的细软都藏到山里去,或挖个坑给埋了,免得让其他寨子来人给顺了去。 老族长的决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老丐带着他的五个徒弟在寨子里饱餐了一顿油菜饭团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二日一早,他们又饱餐了一顿油菜饭团和白米粥,然后被礼送出境。 老幺被派去翁源执行侦察任务,以便能将功折罪,那六个乞丐足足吃了四十七个油菜饭团和一升白米!这意味着老幺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要饿着肚子了,这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提议给他这个将功赎罪机会的是赵达,理由是老幺这小子脑袋瓜子灵光,能干成大事。 在老丐领着他的徒弟腆着肚子离开山寨时,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开始了坚壁清野的行动,他们把带不走的财物统统藏起来,陶罐、石碗,铁锅、石磨、火叉、簸箩、水车、木犁、粪扒 老丐看的心里直发酸:外人嘴里的桃源圣境竟就是这么个穷酸像,啥啥都没有哇。 091.以邻为壑(下) 桃花与寨西北三十里外有个集镇叫木渎渡,是翁源县除县城以外最大的一处集镇,实际也就东西走向的一条长街,街东头靠近渡口处,有一家客栈,没有挂招牌,只是在门口放了一个大酒瓮,墙上则挂了一个柳木*编的旧簸箩,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湿漉漉的,整个木渎渡也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还有人心。 这家无名客栈的老板姓黄,当地人叫这黄家店,黄老板昨晚因为小舅子的事跟浑家干了一架,打输了,阴郁的心情就像阴翳的天气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午后,云开雾散,露出了阳光,黄老板的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一连半个月没开张的生意午后突然就兴旺了起来。 他的店里来了几位尊贵的客人,一个满面横肉,总用白眼珠子瞅人的黑大汉一进门就甩了一贯钱在黑黢黢的木质柜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来人共有八个,个个气宇轩昂,底气十足,看气质和衣着非富即贵,只是腰间挎着的腰刀,让黄老板略略不安,那刀锋上分明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见多识广的黄老板情知这伙人招惹不起,哪敢不小心奉承,八个人中六个留在了临街的店堂里,另有两个看似久居上位模样的则去了后院,叫黄掌柜的收拾了一间客房躲了进去,叫酒叫菜,东西送进去,门关上,不见外人。 留在临街店堂里的六个人吃吃喝喝闲聊着天,无聊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忽然,六个人就忙了起来,因为不断有人涌入客栈,来的人看打扮分属九流三教,以青壮居多,来去皆匆匆,或留下一句话,或留下一样东西,或把话说给正堂里的六个人听,或由人领着去后院报事,待从后院出来时,或喜形于色,或面色凝重。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在操持一桩大事。 对此,黄老板嘱咐自己的浑家和店里伙计、厨子把嘴闭严实,不敢问的不要乱问,不该说的不要乱说,管住自个的眼和腿,不要乱看乱瞅,不要乱走动。浑家听了挺不乐意,把大嘴一撅,说:“这到底是谁的家?” 黄老板趁机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吼道:“不乐意待滚回娘家去!”浑家刁蛮不假,脑袋可不差,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了,吃了暗亏也不敢声张。 太阳落山,太阳又升起。二日午后,忽然来了几个乞丐,敞着胸怀,走的满头大汗,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气势十足,黄老板不解了,这伙人看着明明像官差,怎么还跟乞丐有瓜葛呢?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拦下这几个乞丐问一问,店里的唯一伙计,自己的小舅子已经颠颠跑出去把人给拦了,马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长眼的东西,滚!” 乞丐的气势比官差还足。黄老板揉揉咚咚跳的心窝子,心中窃喜,幸好去的不是我,否则这耳光挨的该多冤哟,小舅哥,好样的!不愧为一家人。 乞丐一共六个人,进入客栈后,其中的五个留在了临街店堂,和先前来的那六个人抬手打了招呼,就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嚷着要酒要菜。 年纪最大的老丐则穿堂过室去了后院,黄老板装着没看见,既不敢问,又哪敢去拦? “嗬,你们俩倒吃上了,俺这肚子还饿着呢。哟,这是俺的筷子吗。”老丐把手里的竹杖往门后随意一靠,一屁股坐在了藤桌前,操起一双早已摆好的筷子就吃上了。 这老丐正是韶州城丐帮“大欢喜”的老大吕欢喜,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则是李熙和漆成,二人皆做便装,外面的那六个人半数是县衙差役,其余的则是韶州土兵。 “慢点吃,饿死鬼投生的么。”李熙对吕欢喜的吃相很看不惯,不过说话的时候,他却把面前一盘还没动筷子的煎鱼端起递了过去,吕欢喜不接,说自己不耐烦吃鱼,刺比肉多,有啥吃头。 “唉,他们没请你吃顿竹笋炒肉片。”李熙不怀好意地问道。 “你就巴俺点好吧,竹笋炒肉片,爱吃你去吃吧,去了报上你的名号,说不定人家还请你吃闷肉丸子呢。” 听着二人满口黑话,漆成觉得挺有趣,就问何为竹笋炒肉片,何为闷肉丸子。 吕欢喜笑而不语,低头猛吃,李熙就卖弄学问解释说,竹笋炒肉片就是拿竹板打屁股,竹板得要大号的,一寸后,一拃宽,竹子不可太老,也不能太新,竹片削好后,要放在阴凉通风处阴干,万万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做好竹片后,再选肉片,要选肥嫩一点的屁股,褪去裤子,让他挺直爬好,身体绷直,这样打起来脆生,噼里啪啦一顿下去,听着好听,还容易烂,待到血肉模糊时,撒一把盐,撒点胡椒面,用白布一缠,打发他提上裤子滚蛋。 至于闷肉丸子,名字听着很雅致,其实做法很简单,选一块地势低洼易积水的凶地,在地上挖个坑,弄个布口袋,张开袋口让人钻进去,系上袋口,把人连口袋往坑里一丢,铲土盖上,一时半刻人就闷熟了。 漆成听的直吸溜冷气,吕欢喜问他:“漆明府不知道这些个玩意儿?” 漆成摇头说:“闻所未闻。” 吕欢喜又问:“那这些事你都干过没有。” 漆成脸一黑,吕欢喜忙拱手道:“你看看俺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漆明府你莫见怪。” 漆成笑笑说:“无妨,无妨。”又道:“拿竹片打人屁股我倒是干过,不过打到血肉模糊,还不至于,至于把人活埋,却是想来都胆战心惊的。” 说时忽然捂了嘴即开门狂奔而去,吕欢喜看了,只是摇头,操起手中筷子仍旧吃他的,边吃边问李熙:“你说的这么好,这些事你都干过?” 李熙答:“听过,见识过,被人打过,也被人活埋过。” “哦,活埋过几次你都没死,你还真是个贵命咧。”吕欢喜挑着大拇指赞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看来俺以后要好好巴结你才成。” 李熙道:“岂敢呢,你是老大,我是军师,我在你手底下讨生活,我巴结你吧。” 吕欢喜点点头,吃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跟李熙说:“你吩咐俺的事,俺都干完了,俺跟你交差了。”起身就走,李熙问他何处去,吕欢喜道:“回韶州啊,你这个人心术不正,俺还是离你远点。”捡起竹棒拉门欲出,恰见漆成拿手绢擦着嘴走来,脸上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恍惚。 吕欢喜朝他拱拱手,说:“俺还有些事,俺先走一步了,明府留步。”漆成肃立道旁,拱手送别。吕欢喜走没几步,忽又回过头跟漆成说:“俺看得出漆明府你是个忠厚的人,你以后少跟杨无敌这种人来往,他这个人心术不正,心术不正呐。” 吕欢喜摇摇摆摆走了,边走边摇头,对李熙让他散布谣言诱骗半角乡灾民去河源一事,吕老大颇不以为然,对这种以邻为壑的勾当十分鄙视,鄙视之余对李熙的人品忽然也产生了怀疑。 李熙却觉得自己挺冤枉,半角乡地理偏僻,境内有桃花与寨等二十八座山寨,六七千人,这些寨子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封闭生活,很少跟外界来往,丰衣足食之年,民风也算淳朴,对过境商旅热情备至,让那些享受过他们招待的人徒生“古风犹存,真世外桃源”之叹。 然而月有两面,人有善恶,人之善恶转化常在一念之间,丰年时如世外桃源的半角乡,一到灾年,就成了杀戮无限的人间地狱,各寨子之间为争夺粮食常爆发血战,其惨烈程度堪与北方草原游牧民大灾之年入寇边郡相提并论,烧杀劫掠,屠寨灭族,凶残异常。 把他们诱骗去河源县,让他们受点辗转之苦,人离乡贱,他们在半角乡坐地为王,戾气冲天,动不动就敢行屠村灭寨之举,到了有重兵驻防的河源县,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们就如那没了根的浮萍,还能不认怂,怕也只能做乞丐了。 河源县虽然也受了灾,灾情比翁源却好多了,再说有那么多驻军在,广州那边能不给点特殊照顾?孟贤妃虽然未必如宣扬中的那么得宠,但能熬上贤妃的位置,那也不是一般人,说不定人家就能为家乡谋点好处呢。 讨上几个月饭,待到春暖花开日,朝廷的救济粮陆续运到了,再让他们回乡耕种,一边吃着救济粮一边耕地,辛苦一季,衣食丰足,那失落的桃源圣境岂不眨眼间又回来了吗? 李熙承认自己拿孟贤妃说事哄骗他们离乡出外讨饭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缺德,不过不怎么干,又能怎么干呢,自己又不会点石头为馒头,点水为油的法术。 吕欢喜,他一个局外人,一个站着说话腰不疼的局外人,竟拿道德之绳来鞭打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吱呀”一声门开了,漆成用手绢捂着嘴走了进来,脸色有些苍白,怯怯地走着。 李熙只看了他一眼,不觉就心生惭愧,自己的修为到底还不够,这以邻为壑、祸水东移的创意明明是他漆县令出的嘛,自己不过是顺着他的思路稍加完善,使之更有现实操作性,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这屎盆子就扣到了自己的头上呢? 他倒好,还卖起萌来了!还不知道什么叫“竹笋炒肉片”,你前晚不才请琴儿吃过一顿吗,打量着我不知道?哼,为绝我觊觎之心,竟把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的体无完肤,你于心何忍呢?真是岂有此理! 092.凯旋归来(修订) 092.凯旋归来 在木渎渡一连住了十余日,待确认了半角乡境内的各山寨在桃花与寨的引领下已经陆续启程前往河源县讨饭后,李熙和漆成都松了口气。 李熙下令把赵上都派来县城探听消息的赵老幺从牢里放出来,打发他回乡去。 赵老幺是在去翁源县打探消息的路上被阮承梁拿获的,太子爷志大才疏,遇事又沉不住气,很容易就被识破了身份,赏吃了一顿竹笋炒肉片后,被投入临时设置在木渎渡的监牢,一连关了六天。这期间不仅让他见识了公门大狱里的种种可怖“刑具”,每天夜里还让他聆听一遍犯人受刑时发出的惨叫。 大开了眼界后的赵老幺彻底傻了,官军原来比传说中的还要凶恶一百倍,简直就是杀人如麻,完全拿人不当人待,他们每个人都配有刀和弓箭,箭镞竟然是铁的!留在监牢里看守犯人的牢卒都长的比赵世八粗壮,膀大腰圆,拳头塞砂钵。太可怕了,跟这样的官军对抗只有死路一条,死无葬身之地,完全没有取胜的机会。 幸亏是亲眼看到了,否则懵懵懂懂地拿着竹枪撞过来,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官军以“虽然犯禁却罪不至死,遣送回乡”的名义打了他二十板子后,打发他回桃花与寨时,赵太子感到的热泪盈眶,出了大牢后,他跪在门口朝驱赶他出狱的狱卒磕了两个头,拖着被打烂的两条腿茫然不知所处去。 为了让赵老幺及早回乡“公干”,李熙只好给他找了两个“同乡”,送还他回半角乡。 听了赵老幺的哭诉,已经打发青壮前往河源而自己仍旧留在桃花与寨坐镇的赵上都族长,一时气的山羊胡子乱抖,以杖击地,却不说话。 赵达恨恨地说道:“官府以百姓为猪狗,是何等的混账!这样的狗官,朝廷怎么就不杀他们的头呢?天子不是无比圣明的吗?” 赵上都道:“天子是好天子,奈何朝中出了奸臣,天子也被蒙蔽了呀。岭南遭遇此番劫难,就是上天对这些贪官的惩戒。你们等着看吧,今冬明春,有多少狗官要人头落地!”老族长再次以杖击地,发出恶毒的诅咒。 远在木渎渡的李熙忽然就冷浸浸地打了个寒颤,他手一抖,把酒壶里的酒倒在了漆成的袖子上,后者惊跳而起,满脸的怒容。 “无端端地打了个寒噤,是谁在咒我?”李熙提壶四顾,不安地问道。 漆成用手绢擦了擦袖子,道:“你自己做了哪些亏心事,心里不清楚吗,何来此一问?” 李熙道:“漆兄不要岔开话题,我们这正说琴儿呢。你到底给是不给,一句话的事嘛,男子汉大丈夫还能为了一个女人翻脸?你说声舍不得,我从此再不提她,怎么样?” 漆成撇撇嘴,道:“这句话你至少已经说了三遍了,我还是那两个字:不给。” 李熙道:“你唉,为了一个家妓你好意思伤兄弟的脸面吗,此番来翁源,我豁出去一世清名不要,帮你做了不少事吧,临别之际讨你一个家妓,你都舍不得,说不过去吧。” 漆成黑着脸,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杀气凛凛地说:“红颜祸水,哼,我回去就把她给杀了,免生祸害。” 李熙不说话了,绕桌走到漆成面前,深施一礼,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要是敢把她给杀了,咱们这兄弟以后就不必做了。”言讫就走,漆成拦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忽而嘻嘻一笑,暗道:“跟我耍光棍,我怕你。看谁比谁狠。” 李熙来到院中,先呼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清凉夜风,抬头仰望星空,内心蓦然有了一丝宁静,山区小镇的夜晚安宁祥和,若能衣食丰足,若无战祸灾害,这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安居养生之所,可惜现在这两个前提条件都不成立,故而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窝在这无名客栈里实在没什么乐子可寻,就拿琴儿说事逗漆成玩。孰料这家伙一点也不识逗,才几个回合就要动刀子杀人了,虽然明知他也只是说说,倒未必真舍得把琴儿姑娘怎么样,但再玩下去就没意思了,就该翻脸了。不玩了。回屋睡觉去,梦里找姓沐的聊聊,问问她的气消了没有,也该消了吧,都这么长时间了,那林招弟迟早还不是我的人,这个道理她真就不明白? “她这是在跟我装糊涂呢!”李熙想,心里有了一丝温柔的感觉,“指望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就像一个男人要求跟另一个男人分享一个女人一样,男女之爱多数时候都意味着对对方的独占,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是自己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总是前赴后继地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呢,跌一次不够还渴望着来第二回,知道沐雅馨不喜欢,为何不能收敛一点,院子那么大,哪怕找个空房间呢。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贱”? 又比如漆成这事,明明知道这家伙小心眼,为何拿这种事撩拨他,你当作玩笑好玩,或许人家就当真了呢。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轻浮”? 警醒吧,老大不小的少年,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呆,感觉脖子有些酸疼,原来自己一直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呢。 明天向漆成郑重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提那个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提。 至于林招弟,此番回去我一定将你拿下!生米煮成熟饭,弄个光明正大,免得偷鱼不成反惹一身腥! 李熙面朝满天星斗,发了宏誓大愿。 远在韶州城外凤凰台上的陈招弟突然就打了个寒噤,脚步稍缓,扯了沐雅馨一个趔趄。 “作死的丫头,你要害死我呀。” 沐雅馨晚饭后无聊,想找松青聊聊天,发现松道长的早晨还没开始,人还在甜美的熟睡中,去花园里散散步吧,一个人实在太寂寞,就把正在厨下忙碌的陈招弟拽了来。 二人胳膊挽着胳膊,肩并着肩,虽然四周只有一只花花狗,说话的时候依然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嘀嘀咕咕,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表象之下,二人心里则各想各的心思。 陈招弟这些天在研究煲佛跳墙,灵感来自李熙临走前说的一句话,那句话只有寥寥几个字: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佛跳墙。一共十八个字,至于佛跳墙是什么,沐雅馨曾问过他,他也大致说了一点,语焉不详,众人都听的懵懵懂懂。事情到此为之,此后没人再提。杨门家主总爱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做些古古怪怪的事,早为杨家两位夫人和所有下人所接受、理解、习惯,没什么好奇怪。 但李熙说到佛跳墙时那种心驰神往、口水直流的馋像却在陈招弟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当时就咬着嘴唇暗暗发誓,不管有多艰难,她都要把这道菜学会。 某个有星星的夏日夜晚,她娘一边挥舞蒲扇替她驱赶蚊蝇,一边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她告诉渐渐长大的女儿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再英明理性的男人其实都是口腹之欲的奴仆。从那一刻起陈招弟就迷恋上了厨艺,手艺日臻妙境。 杨家这个男人再花心,他也是个男人,是男人他就是口腹之欲的奴仆,他说到佛跳墙时的那副馋像不正是个很好的证明吗?抓住他的胃,把他的心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哪怕一小部分呢,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陈招弟刚想到这就打起了寒颤,虽然只是被神窥知了心意,她仍惊惶的无以复加,像一个踩点的小贼被人发现了一样,她在盘算着盗窃点什么呢,又是打算盗窃谁的呢。 她心慌意乱地觑了沐雅馨一眼,霎时就红透了脸: 沐雅馨正瞪大眼睛望着她呢。 “哟,小妮子脸这么红,想男人了吧,想谁呢,说给我听听呗,兴许我还能帮着你们牵个线搭个桥呢。” 陈招弟低头,沐雅馨弯腰,陈招弟仰头,沐雅馨踮起脚。 “是想男人了,许你想就不许我想吗?”躲不过,索性就拼了,陈招弟平素话不多,但一旦说起话来,却是牙尖嘴利,吐字清晰,声音甜润。 “我?我才不想他呢,一个负心的贼!”沐雅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恶狠狠地说道。 “说假话小心遭雷劈!你不想他,那我问你,那天午睡时你为何叫着他的名字坐起来,你梦见了谁?” 沐雅馨想起来,那是大前天发生的事了,午后落了一阵小雨,地面没打湿就停了,天半阴不阳的,闷的人发慌,实在无聊就逗着花花狗在园子里跑了一圈,跑的一身细汗,又被树上的积雨弄湿了头发,歇了会,难解心中的愁闷。就决定去西楼找陈招弟。 如花似玉陪着崔莺莺住在城里,西楼空荡荡的,陈招弟在翻看一本书,见到自己竟有些心慌,把书往背后藏,当然要夺过来看看,却是一本菜谱。没事看什么菜谱呀,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小妮子倒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认认真真地解释说见自己这两天肤色有些黯淡,想弄几样新菜出来,给自己开开胃。 会有这么好心?唬谁呢。明知这话有假,可听在心里还是挺受用。若说有假,假又在何处呢。杨贼不在家,正牌夫人吃饭定时定量,也不拘好歹,这小妮子费一腔心思忙给谁呢,难不成打算辞工回乡开家饭铺?最好,她要有这份心思,我送她一百贯做本钱! 可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就算她想走,那贼也不肯罢手,何况她又怎么肯走呢,杨贼年少多金又花花肠子一大堆,早吃她死死的,打她也不会走呀。 唉,无非也就是拖一天算一天,好肉到底还不得落进狗嘴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块好肉他不嚼,让别人捞去嚼了,我这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瞧这机灵古怪的小东西,没事拿来欺负着玩,可比花花有趣多了。 起了这份心思后,沐雅馨也就没再追究菜谱的事,拉着陈招弟下了两盘棋,杀了她个落花流水,心情舒畅多了。要说这天人感应还真是不假,自己这心情一好,瞧,外面的天也晴了,这风清气朗的,不睡个午觉太可惜了。 一时高兴过了头,沐雅馨就忘了自己睡觉时的种种恶习,例如磨牙、踢被子、滚床、爱说梦话什么的,这不,一不小心把老底露了。她那天的确是喊着杨赞的名字惊醒过来的,至于喊的是“杨贼”还是“家贼”,抑或只是“贼”,时间太久远,忘了。 “那天的事我叫他的名字,那是准备找他算账!”沐夫人口是心非道,“且不说那天的事,我就问眼下,你都想到谁了,脸红成这样?说呀。” 陈招弟嘻嘻一笑,说道:“夫人,其实那天的事不怪他,是我不好,看着他来,我该走开的。” 沐雅馨哼了一声,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了,她甩开陈招弟的手,冷冷地说:“说的好听,那你为何不走开呢,你站在那是想试试他杨某人是否能坐怀不乱?还是你要做一个贞烈圣女,等着他来调戏你,然后你就一头撞死在他怀里?” “我” “我什么我,说。” 陈招弟忽然跪下身来,说道:“夫人,大郎是个奇男子,我人微命贱,遇到这样的好人立即就昏了向,确对他有些心动。可我也知道我是个什么身份,又岂敢跟夫人您同座而食,我年少不更事有许多的痴心妄想,要说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错在我心术不正,错在我不知天高地厚,错在我烂了良心。招弟不敢奢望能求夫人原谅,招弟能做的,只要离开这里,做个眼不见为净,绝了彼此的念头,就当这个宅子里根本不曾有过我这么个人吧。” 沐雅馨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已经在人家心里留下好名声了。这会儿走,好,高明,以退为进,装可怜,小施手段就俘住了负心汉的心,顺便还摆了我一道。高明呀,陈招弟,我以前还真小瞧了你。” 陈招弟抹着眼泪哭道:“夫人这么看我,我无地自容了。” 沐雅馨道:“哟,瞧这哭的,柔肠寸断,眼泪哗哗,我见犹怜呀,可惜负心汉不在家,再哭也没用。您不妨再忍耐两天,等那个人回来,您再哭一回?” 陈招弟不顾沐雅馨的奚落,叩了个头,说道:“招弟就此拜别夫人,夫人待招弟的恩德,招弟铭记在心,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吧。” 沐雅馨叫起来说:“感谢,不敢,您还是赶紧把我忘了吧,当您不认识我,免得日后再见面您把我当仇人看待,我惹不起你,我躲吧。” 沐雅馨赶紧躲开了,陈招弟唤了她两声,见她不回应,默默地朝她又叩了个头,擦擦泪站了起来,默默地回了西楼去。 那一夜,心境烦躁的沐雅馨一连诅咒了李熙几十遍,远在木渎渡的李熙本已困意浓浓地躺上了床,却忽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冷浸接着一个冷浸打,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是有人在背后咒自己呀?谁这么大仇恨呢,哼,不必想多久,李熙就明白了,于是他盘膝坐在床板上,默念那人的生辰八字还之以颜色。 那一晚,沐雅馨也一宿没睡成,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睡不着,趴在门口守门的花花狗也没睡着,二日天才麻麻亮,花花就来叫主人起床了,某件事若不解决,只怕主人晚上还得折腾一夜,自己还不得被她烦死。 沐雅馨一反常态地早早起身来,略略挽了个头就去西楼找陈招弟,昨天自己哪来的那大邪火,话说出去硬梆梆的像根钢条,怎么就不知道转个弯呢?也罢过去的事就不计较了,还在哄哄她还来得及,姐妹之间偶尔有点小矛盾是正常的,牙跟嘴唇还磕磕绊绊呢,再吵再闹,面对正牌夫人时还是一家人嘛,团结很重要。 西楼的门虚掩着,沐雅馨松了口气,暗自想:小蹄子敢跟我耍横,哭呀,叫呀,睡一觉起来还不得乖乖地滚去给我做饭? 沐雅馨猜想陈招弟下厨准备早饭去了,转身正要走开,花花狗却站在西楼门口发出了一声狂吠。沐雅馨心里咯噔一下:这小蹄子不会想不开上吊死了吧,逼死她我罪过可就大了。 好在只是一场虚惊,西楼的客厅里盘着一条花黄蛇,正紧张地与花花狗对峙呢。 沐雅馨找了个棍子把蛇挑出去扔了,嘴里咕哝道:“都入冬了,蛇还往家里爬,搞什么名堂。”丢了蛇,她心里忽然担心起来,陈招弟并非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人不在屋里为何会虚掩着门,她该把门关上才是。 她出了什么事?检查的结果是人去楼空,陈招弟的衣物和私用东西都不见了,她走了。书房桌上留有一封短笺,沐雅馨看了,恨的咬牙切齿,她把那短笺揉巴揉巴撕了个粉碎,脸也不洗,牙也不刷,风风火火地就进了城。 闹了一夜心,天亮时,李熙坐在床上打了个盹,醒来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嘿嘿笑了两声,跳下床来,洗漱完毕来到临街店堂,漆成已经端坐在餐桌边了。他们俩一桌,其余的人分作两桌。半角乡的事完满结束,各处公干的人都回来了,老黄家客栈一时人满为患。 黄老板昨晚跟浑家又干了一架,还是没赢,此刻眼角还残留有一处瘀伤,住了这么久,谁都知道黄家夫妻爱好晚上关上房门练拳脚,朴素的招式,简单的输赢,夫妻俩在屋里打的不只是拳,还有寂寞。 一个流里流气的衙役和两个二流子土兵趴在柜台上盯着黄老板的这处新伤看了一早上,听到阮承梁在外面招呼大伙启程上路,衙役才说:“黄哥,实在不行就离了吧,你这么撑着也不是个事嘛。” 两个土兵却持不同观点,一个说:“别听他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且熬着吧,倒是你没事的时候多练练拳脚,咋能老输呢。” 另一个则道:“胡说八道,黄哥都这把年纪了,还练哪门子拳脚呐,我看还是找件趁手的家伙最实在。”说罢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尺许长的匕首:“便宜点,八百钱。” 李熙从旁边路过,听闻这话,抹头给了他一巴掌,骂道:“小孩子也不学点好,宁拆三座庙不破一桩婚,自古以来都是劝和不劝离,哪有你们这样的。”赶走了土兵和衙役后,他对黄老板说:“夫妻相处贵在一个‘真’字,我听你们俩在屋里一打就一宿,这哪成呢,再好的感情这么打下去也早晚完蛋。”黄老板哈腰谢道:“承蒙指教,我理会了。”李熙道:“理会了就好,要记牢了,夫妻相处之道贵在个‘真’字,待人要真,打架也要真,一拳下去要让她知道疼,知道你怒了,知道你这回是玩真的!我不信她还敢跟你闹。” 黄老板:“” 山道崎岖,十分狭窄,漆成却还坚持要和李熙并辔而行,默了一路,临别之际,他说:“我想清楚了,为了一个女人伤了你我的兄弟情分不值。琴儿你要是喜欢,我就转赠给你,这女子身世坎坷,打小吃了不少苦,性子直,又有些倔强,你要多包容她。”言讫,默然一叹,满面失落。 李熙道:“我也想清楚了,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姑娘对你很依恋,我就不去讨人嫌了。我这个人幼失父母,少管教,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都是无心的,若是有得罪漆兄的地方,请漆兄谅解。” 漆成听了有些诧异,愕怔了一会,方道:“无妨,你我是兄弟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熙心头恼恨,便道:“漆兄这里我也有一言相劝。” 漆成忙道:“无敌兄还有何吩咐,漆成洗耳恭听。” 李熙道:“洗耳就不必了,就是关于琴儿姑娘这名字我以为还是叫月奴比较好听。奴奴,奴奴,你听听,这么叫多撩人心呐,我就喜欢听她这么叫。” 李熙说完心情舒畅,他不用看也知道漆成的脸一定是黑的。漆成的脸果然是黑的,要不是虑及自己的身份,要不是明知撕破脸也打不过李熙,他真想捋起胳膊跟杨某人干上一架。面黑如墨的漆县令一路上想了无数报复李熙的计策,不过一算时间多数都在十几年以后,至于十几年以后条件成不成熟,有没有机会实施,实在渺茫的很。 最后他倒是想到了一个既简洁又实效的报复方法:自己从马上扑下去故意跌个重伤,以此构陷杨无敌谋杀朝廷命官,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计策是好计策,怎奈成本太高,遂作罢。 在翁源城东三十里处,二人互道珍重,准备各奔东西。李熙红着脸把在马上说过的道歉的话又说了一遍,恳求漆成原谅,漆县令只是朝他拱拱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此行功德圆满,至少李熙是这么认为的,他为自己的小人行径辩护道:蜀地有句俗话说的好,管他什么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什么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好手段,作为韶州官员能摆平饥民不在辖区内闹事,我已经做的很好了,至于他们到了河源县闹不闹事,我何必去操心,我又不是河源县官。 虽然如此,李熙的心里到底有些惴惴难安,他决心行几件善举,聊补良心上的亏欠,做善事也要量力而为,进山剿匪没胆量,掏腰包买粮食赈济灾民舍不得,机会来了,路过曲江县和翁源县交界处时,他发现百十个饥民围着一处庄宅嚷着要进去找活干。 饥民闹事,好抓手,就拿此事做文章,李熙搓搓手下令大队朝田庄开拔。 饥民虽然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见官军旗帜,即望风而靡。 这是以前李熙对闹事饥民的观感,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饥民对抗官府差役和土兵的消息,灾荒之年没有粮食,你可以去吃大户,可以去偷,可以去抢,做这些违法的事只要不是被抓了现行,一般而言,官府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即使是迫于士绅压力追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来真气,动真格的。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没饭吃了找饭吃何错之有,天子也不忍饥民饿死嘛,地方官代天子牧民,岂可违背天子的意思。 但若反抗官府,哪怕只是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差役,这性质可就变了,对抗官府形同造反,造反,都造你反了,再不动手,朝廷拿着俸禄名爵养着你有什么用?没什么好说的,只要手上还有力量,一定得杀无赦。 故而下乡巡警的土兵每队二十人足矣,多了也是浪费,倒是城里的衙门须看守好了,流民太多,虽然暂时还不敢冲击官衙、府库,可若惊吓了夫人小姐们那也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丢官的速度更快。 但饥民这回的表现却让李熙有些吃惊,围在庄宅外的饥民见到他的旗帜,非但没有靡,反而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冲了过来,围着他大吵大吵。 这些饥民多是山里人,操着一口连韶州城里人都听不懂的韶州话,李熙自然也听不懂,不过众人激愤的表情还是准确无误地向他传达了一些不好的信息:这些人很饿,因为饿他们很愤怒,谁要拦着他们吃饭,他们就会让你回不了家! 坐在马上的李熙本能地感受到一种恐惧,虽然自己手里有刀,身边环卫着的卫士不仅有刀还有弓弩,可是那一阵阵的凉意还是扑面袭来。 不得已,李熙只好向饥民表明了身份,表示自己可以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现实性问题,当然前提是他们得赶紧推举出一位头领出来跟他对话,百十号人吵吵嚷嚷,自己究竟该听谁的?嗯? 出于对官府和官员的本能畏惧,李熙的主张得到了积极响应,饥民们叽叽呱呱吵了约半个时辰后,领袖终于脱颖而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身宽袖的麻布长衫,人长的瘦瘦弱弱,气质斯斯文文。 “你就是民意领袖?”李熙趾高气昂地问道,旋即他就觉得有个词很敏感,他忙改为:“你就是他们推举出来的头头,看你年纪轻轻的,你能做的了他们的主吗?” 那年轻人深施一礼,说道:“做的,做的。在下蒙诸位乡邻厚爱,可备上官咨询。” 093.贼在哪?(修订) 李熙听他说话文绉绉酸溜溜还有点装,顿时心生鄙视,便道:“咨询个毛,你究竟能不能代他们做主,若是不能就请换人,我堂堂的韶州参军,没工夫跟你们这帮臭要饭的在这闲扯淡。” 书生装文酸,李熙装粗横,两个装货正面一碰,书生就软了,慌忙道:“参军恕罪,在下我在书斋里呆久了,不大会说话。参军明鉴,山民们淳朴,尊师重道颇有古人之风,在下身为三乡四十二寨唯一的塾师,他们对我还是礼敬有加的,既然推举了我,就一定会听我的话,这个请参军放心。” 李熙满意地点点头,道:“原来是位塾师,是公的还是私的。” “官府给我四季衣裳和三贯补贴,吃、穿、住却是三乡四十余寨百姓供养,不敢称公亦不敢称私也。”书生摇头摆尾。 李熙把手一挥:“行啦,且不论公私,这三乡四十寨是哪三乡,此处为何地,这些人聚集在此所为何来?说,哦,先别说,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拱手道:“在下我免贵姓张,名叫孝先,字德茂,我乃曲江县邻水乡人氏,今年二十二岁,家中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嫁了人的姐姐。因父母亡故,无处养身,现屈身在付家山乡田家澳做塾师,乃是一介穷书生是也。哦,对了,我还没有娶妻生子。” 介绍了自己的姓氏和家庭情况,张孝先又简略地介绍了眼前这一百多个饥民的情况,他们都是曲江县当角、池江两乡和翁源县望城乡的农民。 众人所处之地在翁源县境内,名叫望城乡葛家寨,这田庄的主人名叫葛藤,是望城乡的首富,大灾之年在庄宅内囤积大量米粮,百姓无食来借粮,葛庄主非但不允,反而指使家奴打伤乡民三人,且将一妇人剥去上衣押着游街,因此轰动三乡,这才有百姓围攻田庄之事。 张孝先道:“大灾之年,人民缺衣少食,饥寒交迫,难顾温饱,土豪劣绅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置百姓死活于不顾,已皆是可杀之列。这葛藤非但仗势欺人殴伤人命,更兼侮辱妇女,损伤风化。依在下我揣度此等人即便能逃过此一劫,将来之名声亦臭不可闻,难在乡里立足。参军若要袒护此等劣绅,只恐难俘韶州百姓之心。再者,大灾之势愈演愈烈,朝廷救济迟迟不至,长久下去,难保不生民变,那时朝廷或镇或抚,或先镇而后抚,或先抚而后镇,亦或亦镇亦抚,总以形势之变为依据。 “目下之势,积弊丛生,百姓受难而不思抚,各级官吏隐瞒、推诿、塞责,民无活路必然生变,生变则朝廷必镇压之,然民不畏死奈何以死迫之?镇压不成,他日必改弦更张,善加抚慰。若要百姓安静,则流寇须被招安,恶霸须得惩戒,届时若不杀几个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何以再得民心?韶州境内若杀恶霸,葛藤必死,庇护葛藤的官员必受惩戒。故此,在下我斗胆建言,今日之事,参军可装作不知,则我三乡四十二寨父老齐颂参军恩德,参军抚民爱民之名即传,他日必得朝廷赏识,飞黄腾达之日指日可待也。” 张孝先摇的脖子酸,说的口发干,又不得李熙回应,心里不免惴惴,他偷偷望了一眼杨参军,后者眼皮耷拉着,似在打盹。张孝先哭笑不得,满腔激愤欲发,又苦苦忍住了。仍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张孝先的话李熙句句听在心里,虽然酸味十足更兼啰嗦,看事也有些书生意气,不过眼光却很毒辣,他说的不错,灾情已成事实,岭南各地官吏却还在隐瞒真相,推诿塞责,这么干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出了事怎么办,剿匪,数十个州一起作乱,得有多少匪,人人都是匪,谁剿,剿谁? 老百姓温顺是不假,可兔子急了要蹬鹰,口中无粮,为求活命,也只能豁出命去造反,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波澜壮阔的末日景象? 镇抚,镇抚,镇不了只能抚,经历了这场大难,朝廷要收拾民心,不杀几个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赃官污吏、豪强土匪是交代不过去的,这个葛藤是个什么人,自己并不了解,是否如张孝先所说的那么不堪,尚待查证,不过一个乡里塾师能说出这番话来,有些门道,这个人窝在山里教小学生有些误人子弟,聘他到我土军来做书记,人尽其才! 李熙觉得此事可以操作,于是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说:“张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说起这道道来头是头尾是尾,条分缕析,丝丝入味,好吃又好听,还特别有参考价值,说的很好哇。” 张孝先有些发懵,这是夸我吗,怎么连吃喝都出来呢,还丝丝入味,这怎么说的。 李熙朝他招招手,待张孝先过来,他搂着张孝先的脖子说:“兄弟,借一步说话。” 李熙拖着张孝先来到庄墙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小树林外有条水渠,几乎已经淤平。李熙站在水渠边上,望着水渠对岸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农田,忽而默然一叹,说道:“听张兄一言,在下茅舍顿开,啊,不过张兄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道理,以后的事,这眼下的事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主意?” 张孝先对李熙乱用成语的习惯虽然还不大适应,却也无心计较,他道:“解决此事也简单,只要葛藤答应雇佣宅园外的这一百二十名劳力替他修筑田间水渠,工期一个月,按行价支给每人每天一升粮,另外还须赔偿被他打伤的那三个乡民每人汤药费三贯钱,此事就这么了了。” 李熙托着下巴问:“不是说有位大嫂被剥了衣裳游街吗,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张孝先脸色微红,嗫嚅道:“这事是是在下我编造的,不作数。” “咄!”李熙喝道,“好你个张孝先,你还是个读书人呢,你有没有功名?料你也没有,若有我非要参你一状,革了你的功名。大灾之年,你这个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明白人,不知为朝廷解忧为官府排难,反而编造谎言煽动百姓闹事,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送你进大狱吃上几百年牢饭你信不信?” 张孝先黑着脸,连连打躬认错,后窥知李熙只是出言恫吓,并无请他吃牢饭的心思,这才壮着胆子说道:“乡民人心太散,又太过懦弱,家里存粮吃光,就吃种子,种子吃光就杀耕牛,耕牛吃光啃树皮,吃草根,吃树根,吃蛇,吃蛙,吃虫为了一块树皮大打出手,能酿出人命。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有血性为何不去吃大户,抢豪绅,左右都是个死,撑死不比饿死强?” 李熙怒斥道:“张孝先,信不信我现在就抓了你!” 张孝先把头一缩,不吭声了。 默了会,李熙道:“你的话我会带给葛藤,但愿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张孝先喜道:“只要参军肯为百姓说句话,事情一定成,则三乡百姓” 眼看张孝先又要发表他的长篇大论,李熙赶紧躲开,招呼阮承梁过来,吩咐把张孝先看管起来,阮承梁问要不要把他捆起来,李熙歪着头盯着阮承梁问:“阮兄,你说呢。” 阮承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忙道:“谅他一个书生也跑不了,不,不捆了吧。” 李熙在阮承梁头上凿了一指,喝道:“以后说话前先过过脑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把人民意领袖给捆了,你还想不想好了,没风度也要装作有风度啊大哥。” 阮承梁道:“我记住了大哥,我给你叫门去。” “叫什么门。” “叫他们开门,大哥您好进去吃晌午饭呀。” “吃你个头,我是去救民于水火的,我是去行大善事的,我是懂不懂,懂不懂?” “懂,懂,大哥,我真的懂了,嗳哟” 阮承梁抱着被凿的一排红包的脑袋一路小跑去叫开了庄园后门,前门人太多,情绪太激动,大门一开,难保不会出事。面对那一百多张饥饿的面孔,李熙现在是信心全无,心里发虚,心里一没了底,再让他去办事,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硬让他办的鬼鬼祟祟。 葛藤听说来了一位杨参军,还带了几十个土兵,顿时大喜过望,以为来了救星,带着子侄、管家、庄客一路小跑迎了过来,见到的却是脸黑的能挤出墨汁的李熙,葛藤心里咯噔一下,情知有些不妙,弓着腰,陪着小心,把李熙迎入正堂奉茶,看李熙脸色不对,他也不敢坐,侍立一旁,表情甚是尴尬。 李熙故意晾着他,坐着喝茶,喝足了茶,方才开口,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地逮着葛庄主一顿训斥,责问他为何要打伤乡民,问他在这大灾之年,形势这等恶劣时,州县长吏两衙官员为了救民于水火,殚精竭虑,忙的焦头烂额之际,你不思体谅朝廷和官府的难处,反而任性胡为,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来,你居心何在?闯出祸来责任谁来承担?! 葛庄主有些发懵,乡民,自己的确是打了,可这理,似乎还是在自己这边吧,那三个人根本就是乡里的泼皮无赖,闯入我庄子里来,大爷似的盘腿坐在客堂,呼三喝四,要吃要喝,这些自己忍了。说老天爷不帮穷人汉,地里不长庄稼不出粮,家中已经揭不开锅了,桑树死了养不了蚕,没钱买不了布,媳妇没裤子穿出不了门,求葛庄主大发慈悲,周济一二,待来年手头宽裕,连本带利一并归还。 这种鬼话,鬼才信,这摆明了是来敲诈吗,这些自己也忍了,自己家大业大,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人,不值当。可合不该,你们背着我的粮食,揣着我的钱,吃的酒足饭饱,临走时还调戏我女儿吧。 我女儿长的是不好看,她脾气还不好呢,可那是我女儿,我的骨肉,你们说她是个丢不出去嫁不了人吃穷父母的赔钱货是什么意思,她吃的是我种的粮,赔的是我挣的钱,我爱养她一辈子,你们管的着吗? 就是因为这个生了几句口角,继而打斗起来,欺负到我家里来了,我不打你个腿瘸胳膊断的,我以后还怎么在望城混?我还有脸见人吗? 李熙望着葛庄主的脸色,忽然来了气,呵斥道:“瞧你这意思,还觉得委屈是吧?那是我的话说错了?人不是你葛庄主打的?你说不是,我给你道歉呀,我杨某人知错必改,有错必纠,知法犯法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 葛庄主忙打躬赔笑道:“不敢,不敢,人的确是我打的,事情的原委参军您明察秋毫,不必小的啰嗦多嘴。小的愿意赔偿他们,参军您说怎么陪,小的照办就是,只求借您的威风绝了他们以后再来骚扰的念头就好,就好。” 李熙笑道:“干嘛呀,瞧把你吓的,我又不是大老虎,我叫杨赞,今年十七岁。行啦,我这个人你不了解,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出口的话往往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听起来或者不中听,不过我的心是好的,我可没有坏心眼哟。” 葛藤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 “呃那个”李熙觉得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眼看着葛藤腰弯的像张弓,一把年纪了,又胖成这样,看着实在不落忍,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说点什么,实在对不住葛庄主这份恭敬,于是没话找话地说:“我观庄主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是一副大富大贵的好相貌呀,来来来,在下略懂岐黄之术,我给算算今年的运势吧。” “啊多谢。” 李熙兴致勃勃地拖着葛庄主的手算了一卦,庄主紧张的手心全是汗,完全闹不明白他要玩那样,李熙感觉到了葛藤手心的潮湿,也看到了他鼻尖上的汗,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松开了手,他这装模作样算卦时,心里已经想好了要跟葛藤说的话。 大意有三,其一,无论打人的理由有多充分,人是在你家里被你打的,眼下这个情势,讲理不如赔钱省事,当然为了杜绝此例一开,日后大伙没事就来找打,李熙答应葛藤,在他赔付三人医药费后,立即追究三人擅闯民宅,出言调戏妇女的罪状。 杨参军同时承诺,根据三人的伤势或当场褪去裤子赏一顿竹笋炒肉片,或带回韶州大牢请他们吃几天又霉又臭的牢饭,狠狠地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其二,葛庄主雇佣三十名精壮劳力疏浚田间的沟渠,时间三个月,每日给粮一升三,不管吃,免得因为吃不饱,吃不好,让他们骂娘。当然为了显示官府的爱民之心,李熙到时候会为他们另外争取一点利益,比如让葛庄主借给他们锅灶,每日供给两捆柴,每三日给酱菜半斤等等。三个月后如果沟渠不能修筑完成,则继续雇佣,工钱再议。 三是让葛庄主小小出点血,管庄外的一百多号人吃顿饱饭,人饿着肚子容易冲动失去理智,失去理智的人容易干些不理智的事。 赔偿和请客吃饭这两桩,葛庄主满口答应,当即叫人去准备,李熙叮嘱抓几只鸡炖上,葛庄主心惊肉跳,说怎么还要请他们吃鸡呀,李熙说不是给他们,是我想吃,我爱吃土鸡,葛庄主长松一口气,忙叫人去准备。 一次雇佣三十个人,每人每日给粮一升三这事,葛庄主觉得很肉疼,脸上肥肉直抽搐,李熙搂着他的肩膀按他坐下,解释道:“你把这三十名精壮从饥民中抽出来,外面那帮人再想闹事,这三十人为了保住饭碗就会站出来替葛庄主你说话,弄不好还会替你打他们呢,你等于请了三十个精壮汉子做护院嘛。” 葛藤哭丧着脸道:“就算这样,那三个月工期也太长了,还有这‘三个月后如不能完工还得继续雇佣’,这不告诉让他们磨洋工吗?参军呀,您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啊。” 李熙笑道:“葛庄主你这是在跟我装糊涂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能不明白?三个月,该闹的都闹过了,开春后朝廷的救济粮也该到了,到时候你想留人家人家还未必愿意呢,就算有几个懒汉或胆小的赖着不走,你再跟他们好好议议工钱嘛。 葛藤一拍脑袋,叫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到那时候朝廷的救济粮到了,可以喝着稀粥下地耕种了,日子有了奔头了,他们有了退路了,我再把这工钱拦腰一斩,杀的他们哭爹喊娘,他们自然就离去了,哎呀,杨参军您真是高明呀。这么高妙的计策你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呢,佩服,佩服。” 李熙道:“那你还嫌不嫌人多工期长,自己吃了亏。” 葛藤讪讪一笑,说:“工期不长,不长,不过这人能不能减少二十个?” 李熙道:“庄外那块地是你家的吧,沟渠都淤成平地了,发展农业岂能靠天收呢,冬休季节大兴水利工程建设,夯实农业发展的基础,以后你们种田什么的才有后劲嘛,这个道理漆明府没说给你们听吗,父母官说的口干舌燥,为你们磨碎了牙操碎了心,你们就当耳旁风吗?要放到心里去,没事多琢磨琢磨父母官的话,想想这其中的道理,别没事就出去赌钱喝酒斗鸡玩女人,堕落!玩物丧志!萎靡不振!丧权辱国!” 葛藤“噗通”给李熙跪下了,哭着说:“小的知错了,我改,一定改。” 李熙抹了把口水,忙起身扶起葛藤,说道:“员外乃望城首富,是有名望的乡绅,上流的体面人,不要一口一个小的,我会受用不起的。” 这时庄客来报说大灶小灶都准备好了,问怎么办,李熙挥手说我们先去看看大灶上做了什么好吃的。葛藤脸色有些尴尬,连连劝阻说粗茶淡饭不看也罢不看也罢。李熙不管,仍旧去了。庄园大门内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三口大锅,是那种乡间操办红白喜事时用的大铜锅。 锅底下干柴烈火,锅里热气腾腾,熬煮着杂豆米菜粥,一百多名饥民被分区安置在门内空地上,盘膝而坐,目光贪婪地盯着三口大锅,舌头舔着嘴唇,肚子里咕咕作响,若非阮承梁领着二十个如狼似虎的土兵一旁看守,说不定早群起抢食了。 李熙迈步来到铜锅边,行前葛藤又拦了一下,李熙站着没动,含笑看着葛庄主伸出的那条短粗小胳膊心慌气短地垂了下去。 葛庄主三番五次阻止自己,让李熙怀疑锅里煮的根本就是一汪清水,结果却不是,锅里煮的的确是粥,虽然插根筷子未必能立的住,但已经很难得了,如果不是葛藤三番五次拦着自己,李熙或许会夸他两句,说他有善心,不过现在 李熙走到一干饥民面前大声说道:“葛员外是位有良心的士绅,大灾之年,尽管他家的日子也过的很艰难,但当他得知大伙日子更艰难时,毅然而然地拿出了家中仅有的存粮,请大家吃顿饱饭,以扶危难,以尽乡谊!诸位不该喝声彩吗?” 众人齐呼:“好!”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李熙把葛藤拽了过来,向黑压压的人群压了压手,说:“葛庄主给诸位每人准备了三碗米豆菜粥,每人两个大胡麻饼,酱菜更是随意吃啊。” 四下轰动一片,一百多号人同时向葛员外行注目礼。 葛员外的脸色变幻着奇异的色彩,一会白,一会红,一会青,一会黑,一会绿,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惊讶,或者是因为李熙随口帮他在菜单上增添了两百多个大胡麻饼和海量的酱菜而肉疼,抑或是三者兼具。 “让我们向高风亮节,高瞻远瞩,鞠躬尽瘁,舍生取义的葛庄主鞠躬致敬。” 虽然没几个人能听懂李熙文绉绉的话里在说什么,但看着他带头向葛藤鞠躬,众人慌忙起身,也向葛藤鞠躬,葛藤忽然有些感动,眼圈里漾着泪水,他先向李熙鞠躬回礼,二人一递一拜,如在拜堂,拜完李熙葛庄主又面向不请自来的贵客们回礼。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熙提议说:“请葛庄主来给大家说两句吧。” 葛藤只是个乡绅,极少有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讲,一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缩着脖子,弯着腰,点头如啄米,连声说:“来者都是我葛某人的贵客,诸位乡亲吃好,喝好,吃饱,喝饱,哈” 演讲完毕,李熙振臂高呼:“葛庄主威武!” 四下皆呼威武,葛庄主除了想哭还想骂人,自己怎么就威武了,我的粮食呀! 从那一刻起葛庄主的心情就抑郁了,陪杨参军在后宅吃饭时,他一连几次走神,后来还出现了幻听,几度以为李熙向他敬酒,杯子端起来了,却发现杨某人正啃鸡腿呢。 杨参军吃相很惨烈,比前院那帮灾民好不了哪去,以至于葛藤一度出现幻觉,认为眼前这个害的自己大破财的年轻人是个骗子,跟前面那帮人是一伙的,他们是合谋来自己家里骗吃骗喝来了。 不过阮承梁等二十个如狼似虎的土兵却提醒了他,自己可能是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那二十个家伙喝酒就跟喝水似的,划拳的吼叫声把后院圈里的黑面郎都惊动了,哼哼吱吱地嚷个不停,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呀,这是它在招呼亲戚吧。 我的粮食呀,我可怜的粮食呀,我最亲最亲的粮食呀 葛庄主默念着粮食咒苦苦地熬着,陪着怀疑是饿死鬼投生的参军杨吃了午饭,下一步,他该滚蛋了吧,哦,不行,那三个痞子还没抓起来呢。 在家里撤杯盘时,葛庄主小心地提醒杨参军,酒足饭饱后是不是该干点正经事了,比如把外面那三个痞子抓起来打一顿,那样自己心里至少会好过些。 吃的满嘴油乎乎,喝的脸透红的杨参军一面找牙签剔牙,一面把手直摆:“不急不急,刚吃完饭,等他们消,消食,再,说。” 一连打了个几个嗝,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葛庄主很替他害臊,同样替参军杨某害臊的还有葛庄主的女儿葛花篮,她可没她父亲修养好,见此情形忍不住发起了大小姐脾气,嘴里嘟囔道:“做官的全没一个好东西,就会穷吃良善,见了恶人比见鬼都怂。” 声音很小,葛庄主却听在耳朵里,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对女儿瞪了一眼,葛花篮的大小姐脾气可不光是对外,对内也一样,她反瞪了老爹一眼,还朝他吐了吐舌头,葛庄主则朝她亮出了满嘴被岁月磨平的钝牙,并拧动眉毛表示不满。 “咯!” 端坐上位的杨参军又打了个嗝,父女俩心惊肉跳,忙结束内讧,偷眼看去,杨参军耷拉着眼皮,有睡午觉的趋势。葛花篮拍拍心口,笑了笑,端着托盘走了。出门时父女俩又发动了一轮隔空瞪视,这回做父亲的胜出,因为他成功地吸引了女儿的注意力,致使后者在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哎呀”一声就摔了出去。 稀里哗啦的,杯盘撒了一地。 “嗳哟我的女儿呀!”老爹一跃而起抢了出去,正醉醺醺准备午睡的杨参军惊跳暴起,挥舞佩刀大叫:“哪里有贼,贼在哪?” 094.嫁娶(修订) 葛花篮磕破了嘴唇,擦伤了膝盖和肘,大姑娘往竹床上一坐,捂着嘴哼哼唧唧地数落起老爹来,如同数落自己的儿子,做爹的则像个孙子似的跪在她面前,端着药膏往她膝盖上擦,每一次疼痛,都会遭致女儿的破口大骂,老人心里则如针扎般的难受,以至老眼里总罩着一层潮雾,骂累了的葛大小姐偶尔也会赏她爹一个甜甜的笑,那笑容足以颠倒众生,又会俏皮地抬起腿踹到她爹怀里,用脚指头绞杀他爹松弛的肚皮,浑然不顾两条修长笔直的大白腿晃瞎人双眼。 李熙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小妖精这两条白嫩的大长腿是如此诱人,又浑然不知避讳,那自己是盯着看呢,还是偷偷看呢,还是装模作样不看呢,不看有点不像话,盯着看太影响形象,还是偷偷看吧,偷偷的躲在窗户外观赏,四周没发现有板凳,屋里倒是有一个树墩,过去拿过来?那纯粹是找死,瞧人家把爹训的都跟孙子是的,自己凑上去,讨骂呢。 “嗳哟,你轻点,你手那么重干嘛,你想整死我呀。” “我对不起篮篮,爹手重了,我轻点呀啊,我轻点。” “说了轻点,还毛手毛脚的,你这给牲口上药呢嗳哟,嗳哟” “哎呀女儿,哪儿疼,爹又弄疼你了?” “跟你没干系,我牙疼。” “牙?天呀,你牙磕掉了么?造孽哟,这么大年纪了走个路都能摔着,多咱才能让我省心哟。” “你还说!你还说!还不是你,谁让你拿眼睛勾我的?看人家往外走了,你还盯着人家不放,你存心想整死我,整死了我你好娶小老婆娘,爹不要我了,爹熬不住要讨小老婆了,女儿随你去吧” “求你别闹啦爹错了,爹下次改!” “改?你能改的了吗?” “能,能,爹一定改。” “再相信你一次,起来吧,跪在那腿不酸吗?一把年纪了,去,自己去把树墩搬过来坐,这树墩还是我娘在世时置办的呢,上面的垫子还是我最亲最爱的娘亲手绣的呢。你坐在上面坐坐,想想娘旧日对你的恩情,还老惦记着下山庄那个寡妇!你要想娶她也先等我出了门,我都十八了,去年还是枝头花明年就成老树墩,嗨,你听我说话没有?把那树墩搬来,你非要我一个残疾人起来帮你搭把手吗?”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诸位神佛不要跟她计较,她随口胡说的。” “假惺惺,真念我点好,就找个好女婿把我嫁了。 “哎别急,爹正给你寻摸着呢,咱们的篮篮貌比西施,岂可随便配人,总要觅得一品貌俱佳,才财兼备的翩翩公子才行呀。你说呢。” “有见识,不过还得抓紧啊,我都十八了!” “是是是,哦,女儿啊,家里还有客人呢。” “哼,那个白吃白喝的窝囊废,让他滚蛋,都是他害的我。” “我的小祖宗,禁言,禁言,祸从口出!你就别给爹添乱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一个九品芝麻官,你怕他什么呀,我芳表哥可都做到六品了。” “县官不如现管,你芳表哥几千里外的官能管的了人家吗?记住了,禁言,坐着,爹去把客人送走。” 葛藤跨出房门前一刻,李熙踮着脚尖溜回了客堂,葛员外回来时,他正立在廊下百无聊赖地观赏庭院中的一株海棠树。葛藤道了声失陪,李熙问:“令爱伤势不打紧吧?”葛藤道:“承蒙关怀,只是一点皮外伤,上了药就没事了。” “皮外伤?”李熙摇着脑袋,“伤势应该不轻呀,我离着这么远都能听到她的哭声,哦,还在训斥什么人,是在训斥郎中吗?令爱脾气可不大好呀。” 葛藤苦笑一声,无奈地说:“她娘死的早,是我一手把她拉扯大,娇生惯养,脾气养坏了,刚才那是跟老夫使性子呢,让参军见笑了。” 李熙微微一笑,说道:“养不教父之过,令爱这坏脾气都是你养成的。先前你说那三个泼皮诋毁她说,说她丑嫁不出去,对吧?” 葛藤愕了一愕,忙点头应是,心里却直打鼓:他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要多心,我没什么歹意,更不会打你家女儿什么主意。”李熙窥破葛藤心迹,挑明了说。 葛藤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那我就放心了。” 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唬的他面红耳赤,忙着要给李熙下跪赔罪。李熙一把扯住他,盯着他的眼笑问道:“你这个做爹的究竟是爱女儿呀,还是害女儿呀。姑娘生的花容月貌,肤色白皙如玉,腿长腰细比例协调,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美人,却硬是让你打扮的不伦不类,看着像个傻大姐,脾气又养的古里古怪,整日价神神叨叨,没轻没重,没大没小,你说你这究竟是害她还是爱她?” “我?” “说不出来了?不必解释,你只须回答我你究竟想不想看着你的篮篮过上好日子。” “这这怎么说的,自己的骨肉,当然巴不得她过上好日子了,只是这丫头脾气太坏,挑三拣四的,或人家看不上她,或她看不上人家,总也没个着落呀。” “借口,借口,员外这些统统都是借口,说到底是你舍不得你的篮篮出这个门!你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看着她丑小鸭开成喇叭花,你舍不得,你狠不下心,她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懂得什么是好是孬?她挑拣丈夫?我看是你在挑拣女婿吧。人无完人,挑人点毛病太容易,只要你心里舍不得放她走,她就永远也挑不到合适的丈夫。芳华弹指瞬间,去年人面桃花,今年桃花依旧笑春风,明年桃花没了就剩一个毛桃啦。老员外,不可太自私了。” 葛藤脸红又白,若霜打的茄子,呆怔在那,许久方发出一声叹息,向李熙施礼道:“一语点醒梦中人,多承参军指教,葛藤多谢了。” 李熙道:“你先别谢我,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呢。” 葛藤心里咯噔一惊,暗道这厮不会看上我女儿了吧,想纳她为妾?门也没有!我葛藤宁可舍弃身家性命带着女儿出门讨饭也绝不让你得逞! “嗨,员外,想什么呢?”李熙瞅着葛藤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心里不解。 “哦,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容易走神,参军莫怪。”葛藤敷衍了一句,岔开了话问,“哦,参军方才说有事吩咐?” “哦,我有一位自幼长大的伴当,今年二十,人品淳厚,丰姿绰约,年少多金,因为一直忙着读书求真理,至今尚未娶妻,我欲为他聘娶令爱为妻,不知员外尊意如何?” “啊”葛藤“啊”了一声后,立在那,如一尊雕像。 “员外,员外,员外” 李熙一连唤了几声,葛藤才回过神来,拱手陪着小心道:“不瞒参军说,小老儿在亡妻灵前发过誓,小女婚嫁由她自己来拿决定,我这个做爹的绝不妄加干涉。因此,尊兄弟那边” 李熙道:“明白,明白,看得出员外是个开明的人,别人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却让你女儿做主,很好,开明民主。那么这件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安排个相亲会,让王八瞪绿豆去,我们这些父兄长辈就不插手了吧。嗯,啊?” 葛藤大喜,连连点头说好,暗自盘算回头该让女儿温习一下《识人一百二十法》,总得让女儿瞧不上人家才好。哼哼,你能奸的过我。 “员外,员外”李熙拍了拍正发怔的葛藤,唤回对方的魂魄后,话锋一转,忽又说道:“此地离韶州城不过三十里,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这王八绿豆的相亲会就设在今天吧。”不待葛藤表态,李熙就吼了起来:“小阮!小阮!死哪去了!?” 阮承梁一路小跑过来了,哈腰问道:“大哥,有何吩咐。” “赶紧,骑我的赤兔马回趟城,把大总管叫来,跟他说有桩大买卖要谈。” 阮承梁面露为难之色:“大哥,我喝多了,骑不得马。” “不能骑就别骑,安全要紧,跑着回去,要快,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阮承梁哭丧着脸出了门,杀千刀的葛藤,谁让你给老子酒喝了,还给这么多,害的老子骑不了马,六十里啊,跑回去再跑回来,我还有命活吗? 不过他马上就有了一个好主意,我不能骑马,干嘛不让一位会骑马的兄弟骑着马带着我呢,赤兔马如此神骏驮两个人跑个一百二十里累不死吧,反正累死也不是我的马。 阮队长为自己的急智喝彩,乐颠颠地准备去了。 为了防止葛藤又跑去撺掇他女儿,也为了离间他父女,增加二人的互相怨恨,最终促成二人一拍两散,各奔幸福前程。 整整一个下午,李熙都拖着葛藤,把他拘禁在自己身边三尺内的逼窄空间里,葛庄主很难受,李熙也难受,彼此都费心费力地苦苦忍着,憋着,腹诽着。 按计划得先解决那三个泼皮的事,葛藤按照李熙的主意,向三个泼皮赔了钱,郑重其事地向三位受害者道了歉。三个泼皮无法可说,吃饱喝足的饥民也无话可说。这时节,六名如狼似虎的土兵就窜了上去,按住三个泼皮,拿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一干饥民大惊失色。 不待众人哄闹,李熙寒着脸现身说道:“这三个人私闯民宅,吃拿卡要,调戏民女,又撺掇乡民闹事,扰乱治安,公然藐视朝廷法度,而今证据确凿,本官要带他们回韶州,交常太守从重议处。尔等都给我听好了,朝廷以德治天下,以法齐民事,法就是法,严峻无情!不要打量着大灾之年,官府怕惹乱子就姑息纵容,都想错了!官府自弃法度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当今天子是自古以来少有的圣德明君,我大唐的天下繁荣昌盛,万年永传,有人胆敢以身阻挡滚滚的历史车轮,尽管来试试看。看看是你的皮骨硬,还是我的车轮狠!” 李熙喝令将这三个泼皮先打三十杀威棒,三个泼皮被捆倒时还大呼冤枉,此刻见李熙动了真,一个个痛哭流涕,哀告饶命。 先是张孝先以三人系初犯为由哀告李熙赦免,后有葛藤以三人身上伤势未愈,请李熙免打杀威棒。李熙不听,依旧每人打了三十棒,用绳子拴在庄园门口的树上。三人凄凄惶惶,哼哼唧唧,抹着鼻涕瞪着眼,不敢发一声。 和预计的一样,吃饱了饭的饥民对三个泼皮被打一事虽然议论纷纷,却始终无人为其鼓噪含冤,盖因这三个人平日就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并不得民心。此番不过是借他三人被打之由前来闹事,并非发自真心要为他们讨什么公道。 葛藤赔钱道歉,众人已经失去了再闹下去的理由,而今都吃饱了饭,又有五十个好差事可讨,谁还愿意为了三个鸡鸣狗盗之徒强出头? 摆平了这三个无赖,至于怎么招募那五十个民壮,葛藤做老财多年,自有他的一套办法,李熙乐得一旁看热闹,他让人搬了一张竹床来,泡了一壶茶,看众人吵闹如看戏。这期间葛大小姐派人来寻他爹三次,都让李熙给挡了回去。 葛大小姐恼了,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指着歪坐在竹床的李熙,气呼呼地说:“你个九品小官凭什么来管我们家的事?” 李熙白了她一眼,道:“姑娘好大的口气,我这个九品官管不了你们家的事,你要几品官来管,让你做六品官的芳表哥?” 那姑娘一惊:“咦,你怎么知道我芳表哥是六品官?哦,我明白了,是我爹跟你说的,对不对?这个老不修的嘴怎么比我还碎叨呢。” “咄,找打!来呀,把这个口吐污秽、不敬父母的不孝女带下去先抽二十个嘴巴,再带回州衙大牢里关个七八十年。” “你?你敢!”葛大小姐被李熙搞的有点发懵,自己犯了什么罪,要抽我二十个嘴巴,还要关七八十年?我操,这不是要老娘的小命吗? “爹呀,救我!”危急时刻,葛大小姐发出求救令,忙的一身汗,脑袋昏昏胀胀的老员外一听女儿呼救,撒腿奔了过来,“女儿,这是怎么啦?” 葛员外看到两个土兵一手扯着葛大小姐的胳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给她摆了个十分狼狈的姿势,心疼的不得了,只是土兵如此施为必是李熙所令,想到自己的女儿的脾气,做父亲的什么也不敢说了,这准是她又把人得罪了。 女儿啊女儿,你得罪谁不好,得罪这个官府的无赖,无赖难缠,官府的无赖更是惹不起呀,你让老爹怎么救你呢。 看到葛藤来,李熙主动说:“我与葛员外一见如故,情同兄弟,这个小东西出言不逊,骂完这个骂那个,还骂你叫老不修,我代葛兄小施惩戒,兄长没意见吧?” “没,没意见,教训的好。” “爹!你说什么?女儿被人欺负了,你不帮我反而帮他,他是你什么人,是你亲爹吗?” 葛藤默默地吐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李熙打了个响指,第三个土兵走上前,揪起葛篮篮的头发,往她粉嫩嫩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又脆又响的一个耳光,做爹的心猛地一紧。 “啪!”又一个耳光扇过去,做爹的抽搐了一下,紧闭双眼,封闭口鼻耳。 “啪!啪!啪!” 听着响脆的耳光,听着女儿嘶声力竭的惨叫,听着某人嘿嘿的冷笑,葛员外终于仰面栽了去,像根枯木桩。 黄昏时,落了一层细雨,旺财骑马从韶州城赶到葛家庄时,两个庄客正在挂灯笼,他把缰绳甩给阮承梁,大步进了葛家庄。 客堂前空荡荡的院子里,一个身材高挑,脸颊红肿青紫,披头散发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细雨中,她的衣衫尽被细雨打湿,贴在身上,冻的瑟瑟发抖,但她仍倔强地垂手站着,虽神情沮丧,却一副誓不妥协的架势。 也许是个犯了错挨罚的婢女,旺财边走边想,无意瞄了眼她的脸,心里忽就十分不忍,他摘下头上的竹笠塞在了那少女的手里,女子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充满怨毒,没等他转身,她就把竹笠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旺财吃了一惊,弯腰捡起竹笠,抹去上面的一点尘土,又递了过去,那女子看也没看,劈手打落。 旺财笑了,捡起竹笠第三次塞过去,那女子没接也没拒绝,旺财又笑了一下,把竹笠扣在了她的头上,转身,脚步轻捷地朝客堂走去。细雨入帘,女子默然抬头望着他,眼神渐趋柔缓起来,双臂不觉环在了胸前,好冷,不想苦撑下去了,一念即逝,上排牙就开始猛烈猛敲下牙床,心也揪成了一团,她躬下腰,蹲了下去,发出呜呜的哭泣。 “大总管,这边,这边。”旺财踏进客堂,眼圈立即罩上一层湿雾,厅堂里很暖和,空气里飘漾着酒肉香,听到李熙招呼,旺财朝一屋最光明处行去。 那里摆着满桌的酒肉,点着明晃晃的灯烛,李熙正斜坐着醉眼朦胧地盯着自己呢,他的对面,一个半老的乡绅正在喝酒,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喝的爽快、猛烈,人已经有七八分醉了,又似有满腹的心事。 闻听李熙唤大总管,他抬起头来望了旺财一眼,嘿嘿笑道:“贤婿,来,这边,咱爷俩喝一杯,哈哈,篮篮以后就拜托给你了,这丫头从小让我宠坏了待你费心了” 乡绅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提着酒壶,端着杯子来找他的“贤婿”喝酒,忽一个失足摔倒在地上,哼唧了两下,没爬起来,躺着就要睡。 李熙唤过两个土兵:“拖出去,浇盆凉水,催吐。” 旺财有些惊讶,却也不问,他垂首站着,等候李熙开口。 “院中那姑娘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还满意吗?” “嗯。” “配的上你大总管的身份吧?” “”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身上带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留下来做聘定。” 旺财摘下玉佩放在桌上。 李熙哼道:“玉佩定情,你当是唱戏呀,我问的是金锭、银锭、金珠、宝石,这些你有没有?” 旺财摇摇头。 李熙叹了口气:“聘定我先给你垫上,记得要还哟。” 旺财点头。 一番折腾后,葛藤清醒了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有些落寞,他从外面进来时,发现女儿正蹲在雨地里哭,被李熙撩拨起来的一腔怨恨忽如冰山消融,荡然无踪。 因此当他看到桌上摆着的八锭金,八锭银,外加一盒珠宝首饰的聘定后,心一狠,便同意了葛篮篮和旺财的婚事。 旺财只是杨家的一个管家,身在贱籍,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帮衬,不过人倒还不错,稳重、精干、有智慧,家主这般为他操持婚事,想来也的确是当他做兄弟看。 参军杨貌似有些不着调,实际可能也的确不着调,不过这厮为人阴损够无赖,还有一股六亲不认的狠劲,加上还算不错的家世背景,和十七岁就做了九品参军的好起点,只要命够长应该能熬出头,自己的女婿跟着他将来或有出头之日。 做父母的能为儿女算盘的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死祸福,旦夕之间的事,谁能知道未来? 又想,或许那无赖说的也对,是我太溺着她了,溺子如杀子,简单的道理,沉溺其间却难自拔,让她去吧,走的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葛庄主痛快地收下了聘定,即吩咐家人去找媒婆,他要趁热打铁把婚事在庄里办了。 李熙喝道:“想的美,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做上门女婿,入赘你家?门也没有。等着,自有媒人来提亲,礼数咱们一样不缺,给足你葛员外的面子。” 葛藤有些茫然,听这话怎么像土匪抢媳妇呢,你娶我女儿不该给我面子嘛,要不是遇上你这个无赖我女儿还不嫁了呢,我女儿长的是不好看,脾气还不好呢,可那是我女儿,我的骨肉,她丢不出去嫁不了人吃穷父母,我乐意,她吃的是我挣的,赔的是我的钱,我爱养她一辈子,你们管的着吗? 不过这些话,也只能藏在心里,在李熙面前葛员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095.小误会 阻止了葛员外连夜设洞房嫁女儿招赘女婿的冲动,重整杯盘,三人又喝上了,忽然就都想起一件事来:葛花篮还在雨地里跪着哭呢。 葛员外泪奔而去,未来的女婿旺财则坐立不安,几度想要跟过去,因为李熙坐着未动,他也不动,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旺财如此失态,倒是出乎李熙的意料之外,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人,男女之事的奇妙之处在于,一方改变另一方往往不需要理由,而且在瞬间即可完成,快到你猝不及防。 李熙淡淡一笑,决定成全旺财,他挥了挥手,后者如遇大赦,立即飞奔而去,出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嗳哟”一声就飞了出去。李熙怕他摔着,忙饮尽杯中酒,吃了口菜,放下杯子,追到了“缘定三生”门槛前,见到的却是旺财已经扶着腰和他老丈人并肩站在雨地里安慰他未过门的媳妇了。 李熙用脚踢了踢那道门槛,门槛不高,两面磨的光溜溜的,怎么就能把人绊倒呢?李熙试了一下,没留神,还真摔了一跤。 在葛家庄歇了一夜,二日清早用了早饭后众人告辞回城,葛庄主领着女儿相送。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在秋日的阳光照耀下,再看葛花篮,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嘛,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红艳艳的嘴唇,漆黑油亮的头发,一双眸子亮晶晶如宝石,虽然脸上青肿未消,眼圈发黑,满脸疲惫,但美人本色难掩。 李熙戳戳旺财:“我给你选的这房媳妇怎样,还满意吗?” 旺财咧嘴一笑,说:“好的很。” 李熙夸张地叫了起来:“哇,旺大总管说好的很,不得了,不得了,旺大总管眼界比天还高,平素得你嘴里一声好,尚且难比登天,如今却说好的很,可见真是好的很呐。” 又问葛藤:“你觉得你女儿长的怎样?” 葛藤心里叫苦,无奈回答:“小女粗陋顽劣,难登大雅之堂。” 挎着老爹手臂的葛大小姐很不乐意地拐了一下她爹,正要发发小姐脾气,眼前却出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奸恶之脸,大小姐吓的一缩脖子往葛藤背后躲,她个子足足高出葛藤一头,比之李熙也不遑多让,身材高挑,四肢舒展,缩起来藏在矮胖的葛藤背后,怎么看也是十分滑稽。 做了鸵鸟的大小姐,许久之后悄悄抬头打望,那张奸恶的脸已经如影随形地跟来了,然后她的耳朵就生疼起来,李熙揪着她的耳朵,拎她到葛庄主面前,说:“道个歉。” 葛花篮真的很想发发脾气,又实在是不敢,她悲悲切切地在老爹面前蹲身赔了个礼,倒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样,既不说话,又寒着脸。 李熙忽然捋起袖子,葛花篮尖叫一声,站到了旺财身后。李熙显然没料到她会往那窜,一时有些发怔,葛大小姐得了意,立即得意洋洋地隔空向李熙喊话:“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我在家有父亲,出嫁有丈夫,将来还有儿子,我犯有再大的错也无须你这个外人来管。” 葛藤和旺财同时出言喝阻道:“篮篮不要胡说!” 葛花篮低下头不再吭声了,不是不敢,是不愿,不愿意伤了自己未婚夫的面子,说到底葛大小姐只是脾气不好,嘴臭,脑子可不赖。 李熙搔了搔痒手肘,呲牙咧嘴,做出很舒服的姿态,瘙痒完毕,他拉平袖口,又望了葛花篮一眼,后者也正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四目相对,葛大小姐顿觉心虚,慌忙低下了头。 李熙淡淡一笑,这姑娘怕自己,很好,要的就是既聪明又惧怕我的你,他向赶来道歉的葛藤说:“这姑娘挨了一顿打变聪明了,你瞧瞧说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呢。我走之后,你还要多屈屈她的性子,棍棒底下出淑女,可不能太纵容了。” 葛藤脸笑的像朵花,满口答应下来。 李熙可还不放心,临别之际,他又说:“你女儿有夫人之相,将来定是要做夫人的。所以一定要教她懂得礼数,否则人会不停地丢下去,夫家娘家都要为此蒙羞的。” 葛花篮闻言窃喜,暗里想这个虽然无赖,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嘛,怎么就一眼看出我有夫人之像呢,这话我娘小时候就跟我说过的。事情若到此为止,未来的葛夫人一定会彻底改变对大媒人的观感,和不该李熙已经上了马的李熙又嚷了一句: “记住我的话,棍棒底下出淑女,该打的一定要打!” 葛姑娘立即大怒,跺脚瞪眼,发出了马走半道掉水沟里的恶毒诅咒。 旺财把自己的马让给李熙骑,自己骑着李熙的马,阮承梁一众肩挑背扛带着葛庄主赠送的土产兴高采烈地回城去了。 走出不到三里地,旺财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走。 李熙一早就对他提出换马感到奇怪,只因旺财做事一向稳重,料必有内情,故而一直没问,此刻见他步行牵马便问其故。 旺财答话前,只见离着他最近的一个人,低着头一路小跑去了队尾,又把头一缩。 李熙怒喝道:“小阮,你把我的赤兔马怎么啦?!” 那马听到主人的怒吼声,情知报仇的机会来了,身子一晃,脚一滑,竟躺在了地上,呼噜,呼噜,一副垂死挣扎的架势。 旺财陪着笑脸拦住冲动的李熙,耐心解释说原因,阮承梁昨日酒醉不能骑马,又不敢违抗李熙的命令,不得找了个人骑马带着他回城召唤旺财,这马驮着两个人来回奔波了一百多里,身子扛不住,打昨晚起就不肯吃草,今早更躺着不肯动,哄了一早上才把它劝出马厩。因为怕它误事,旺财这才提出交换马来骑。葛藤父女面前要长长面子,故而只能骑着它走,这会儿没人看见,恐再骑压坏了它。 李熙吐了口气,笑道:“这畜生跟我久了,也学会用计了,它那就那么脆弱了,装,再装,就地宰了把肉扛回去!” 李熙发狠一说,那马“噌”地翻身跳了起来,扬起脖子一声嘶鸣,中气十足,活灵活现,晃晃脑袋表示自己完全没事,再跑个一百二十里也是小意思。 阔别家乡半月有余,李熙一回宅子就馋兮兮地抱住了沐雅馨,后者却侧过头去躲着他,表情淡淡的,李熙不悦,拨过她的脸,瞅了又瞅,道:“哭过,因为思念?不像,因为怨念?没这么小心眼吧,究竟是怎么了,好歹你倒是说句话呀。” 沐雅馨眸中蓄着一汪泪,怯怯地说:“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好害怕” 回身来抱李熙,李熙冷冷地躲开了。 “先别装可怜,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是你主动撩他的,还是他主动撂你的?还是你们两个都有错?说,一十一五,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 沐雅馨抹了把眼泪,抽抽着说道:“起先是我撩拨她的,后来她又撩拨我,我忍不住,所以就我们俩都有错,我的错更大些我” 沐夫人嚎啕大哭,为迫走陈招弟的事悔恨不已。 李熙黑着脸呆坐良久,默然一叹,落寞地嘀咕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怎样会这样呢,我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也诚心悔悟了,我固然不是很完美,可世间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我能做到这样你说是不是已经很不错了,我这种知错能改的大丈夫心胸,你出外打听打听,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呢” 李熙捂面痛哭,沐雅馨扶栏痛哭,哭罢多时,李熙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外走,如失魂落魄,沐雅馨想拦他,手伸出去,软软的又垂了下来,她既是没有勇气,更是因为心疼,负心汉,负心汉,果然在他心里自己比不上她。 如花一阵旋风似的窜了过来,撞了李熙一个趔趄,她顿时吓的满脸煞白,家主却呆若木鸡,如失魂魄。 “大大大郎,夫夫夫人请你你你过去。”如花说的磕磕巴巴。 “叫她过来,我走不动路。”李熙答的有气无力。 “夫夫夫人走不了。” “走不了?怎么回事?说!” “摔了一脚,腿断了。” 一阵风掠过,李熙已经不见了,如花愣了一下,跳着追了出去:“大大大郎,夫夫夫人不不不” 因为如花的磕巴,李熙白跑了一趟城里的家,得知崔莺莺是在妙芙庵上香时出的事,忙又赶了过去,跑的喘不过气,累的心脏爆裂,见到的却是崔莺莺和似玉主仆俩闲坐吃鸡爪的情景。 “夫君,你回来啦,不是说明天才到家吗?你怎么喘成这样,哎呀,你干嘛呀。” 李熙抱起崔莺莺的腿,捋开裤腿,左右检查了一遍,一屁股坐在地上,齁着嗓子问:“哪条腿,哪条腿断了,你哪条腿断了” 崔莺莺不乐意了,小嘴一撅:“夫君咒妾作甚?我几时断了腿?” “你腿没断?怎么可能呢?”李熙眼溜溜地盯着崔莺莺裙下的两条小细腿,有意再检查一遍,望见周围至少有三十多双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方才作罢。 他搔搔头,不解地问:“我弄错位面了,没理由啊,你不是叫崔莺莺吗?” 崔莺莺扭过脸不理他,被这样的丈夫当着人山人海问了这样幼稚的问题,她实在有些替他害臊。 “哈哈,原来是虚惊一场,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家和万事兴,身体健康最重要,夫人,可不可以赏在下一根鸡翅呢?” 似玉举着一支鸡爪说:“这里只卖鸡爪。”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李熙呵斥道。 似玉缩了脑袋,继续蹲那啃鸡爪,被她嚼碎的骨头已经堆起了一座坟丘,这丫头牙口好,只是这吃相,实在有些惨烈,李熙决定不跟这种粗俗之人为伍,他讨了一串钱丢给似玉吩咐道:“我跟夫人去逛逛,你在这慢慢啃,啃完后记得把碎骨头清理一下,杨氏家法第一千三百五十三条规定杨氏门人在家要修私德,出门要讲公德,不能随地乱扔垃圾。记住了吗?” 似玉点点头,“哦”了一声。 李熙陪着小心扶崔莺莺起身,然后赶紧扶着小妻的小肩膀把她推进了妙芙庵,很明显正牌夫人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李熙也一肚子不满意,对做了对不起自己事的沐雅馨不满意,对谎报军情忽悠自己的如花不满意,对当面指点自己口误的似玉不满意,对很多很多人他都不满意。 自成婚之后,李熙还极少陪崔莺莺出来,这个自己从太极宫捡回来的小妻子,顶着正牌夫人的名分,却一直被自己冷落,时间久了,她把自己也藏了起来,藏在这个家最显著的位置,每天被无数目光所注视却谁也看不到她。 陪女人上街向来被李熙视为畏途,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但今天是个例外,逛街就可以不回家,不必面对那份让自己心痛的伤害,李熙封闭自己的思维,努力不去想任何不快的事,一度他做的很好。他搂着小妻子柔弱的肩膀在妙芙庵的人群中摇来晃去,给她买所有她看上眼,或看了一眼的东西,他们相了三次面,抽了八次签,抹了四次骨,后来发现卦师的面相都有些面熟,一琢磨原来都算了第二遍了,这才作罢。 临时雇了一个闲汉抱着东西跟在后面,李熙提议出去吃个饭,崔莺莺笑道:“够了。” “够了”是什么意思,李熙不解其意,想问个究竟又忍住了,小妮子说这话时眼神里分明别有一番滋味,有些落寞,有些幽怨,还有一丝恨意。什么意思呢,我这出门在外,为国为家,操碎了心,喝坏了胃,我容易吗?你们在家里还一腔怨念,一个送我帽子,一个甩我脸子,我我找陈招弟去! 喊起蹲在地上的似玉:“把碎骨头收拾了,包一包,包一包,不是包碎骨头,包一包鸡翅带回家吃,天阴了,要下雪了。” 李熙说完,一旁小贩皆仰面望天,万里无云,并无下雪的迹象。 似玉磨磨唧唧地收拾了鸡骨头,一包二十支装的鸡爪递到了她手里,似玉抱着荷叶包,慢吞吞地数了五十个钱给老板,老板咽了口口水,眼珠子贼溜溜一转,眼见李熙陪着崔莺莺已走,他又吞了口口水。鸡爪子只要二十八个钱,这傻丫头给了自己五十个钱,是你自己傻,也不是我骗你,收了。 老板一把抓过钱,揣进兜里,说声您慢走。 似玉没走,正盯着他,老板也心慌盯着她。 “找我钱。” “我姑娘,你逗我玩呢。” 老板无奈地还给她三十二个钱,看得出这是个大户人家,自己惹不起。 似玉把找回的钱揣进兜里,按了按,跟老板说:“杨门家法规定,杨门男女皆不可贪占公帑,违者一经查实,贪占一文打一棒。不过家主说了,上街买东西的找零都归我们。” 说罢去了,老板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手里二十八个钱默默地发了一阵呆。 送崔莺莺回到城里的家,李熙扶着她的肩,仔细地望着她,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然后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等你成年,我们就做夫妻。” 崔莺莺点点头,笑起来,小兔牙闪闪发亮。 李熙回到凤凰台去找西楼找陈招弟时才知道她回了家,刚回,正要问个究竟,有人大呼某人落水。 落水者是沐雅馨,不是失足,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救人的是几个在后宅栽种花草的花匠,看着众人把湿淋淋的沐雅馨从水里捞出来,明明两个人就能干的活,却有七八双手伸了过去,李熙不禁大吼一声,众人慌忙丢了沐雅馨躲去一旁,沐夫人被这一摔,吐了一肚子水,醒来,李熙捡起一尾从沐雅馨嘴里吐出来的小鱼丢进池塘,让闻风赶来的旺财谢每个救人者一百贯钱。众人轰然大悦,这份谢仪可够实在的,为表谢意,又有七八双伸过来,说要帮忙抬沐雅馨回房,李熙劈手一斩,绝了众人念头。 抱沐雅馨回东楼,剥了她的湿衣裳,擦干身体,替她换上干衣裳,李熙做的麻溜,绝无半点拖泥带水。沐雅馨站着如一根木桩,任他折腾。 忙完,李熙要走,沐雅馨问他:“你还会来东楼吗?” 李熙点点头,没答话。 然后,如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磕磕巴巴地告诉了他一些事,他终于知道,在自己走后不久沐雅馨和陈招弟绊了一次嘴,陈招弟辞工回乡,后经沐雅馨提议崔莺莺做主,替他纳了陈招弟为妾,礼数过完就等他回来洞房了。 这天一早,陈招弟去城中卖菜,见到阮承梁,得知李熙已经回到凤凰台,兴奋之下,飞奔向家,不甚摔了一跤,崴了脚,托人去城里报信,崔莺莺带着似玉去妙芙庵上香,家里只留如花一个,听了陈招弟摔了一脚,崴了脚,这女子慌慌张张赶去妙芙庵报信,人多,找不到崔莺莺,她就又赶去凤凰台报沐雅馨,可巧就撞见了李熙,出于对李熙的本能畏惧,心慌意乱之下她报错了信。 李熙闻听夫人腿断,以为是崔莺莺出了事,心慌意乱的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去城里看望崔莺莺,崔莺莺上香未归,邵二娘买菜刚回,她告诉李熙崔莺莺在妙芙庵,李熙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去,看到的却是崔莺莺悠闲地在啃鸡爪,腿没有断,于是放下心里,。 因为对沐雅馨的误会,心绪大乱后的他,陪着小妻逛街拜佛去鸟。 陈招弟只是崴了脚,得好心人扶她到邻近医馆捏拿后已无大碍,但她不愿就此回去,她等着她的杨郎来接她回去,她难抑满心的欢喜告诉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她的杨郎将会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来,满面焦灼,目蓄泪花,跪在她面前,慌不择言地询问她伤在哪,要不要紧,然后开始自责,再重金酬谢救护她的好心人,最后抱起她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扶她坐上马,然后他也上马,把她环在自己的怀里,她靠着她的靠山,在四周响起的一片惊羡的嘘声中幸福地离去。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杨郎没来,马也没来,来的是如花。 如花磕磕巴巴:“大大大郎找大夫夫夫人去了。” 再也忍耐不住了,如夫人陈泪奔而去,她回了娘家,一路发着狠誓,一路哭着。 如花说完,缩着脑袋,搓着手,一副静待风雷响,身却无处藏的无奈。 李熙盯着畏畏缩缩如花,目光凌厉,脸黑的要吃人,后者内心处于崩溃的边缘,神魂出窍,耳边响起了天堂的圣歌。 忽然,他向她勾了勾手,如花怯怯地挪到李熙面前,如行尸走肉,等着被雷电劈杀。 “你早起是不是没洗脸?” “我洗了。” “你敢说这不是眼屎?” “我错了大郎。” “去把脸洗了,以后要记住,早起晚睡前都要洗脸,这次我原谅你,下不为例呀。” “” “去烧桶热水。” “我用凉水洗脸就可以啦。” “我要洗澡。” “哦。” “要大桶热水哟。” “明白,鸳鸯浴。” “不错。” 096.外戚 清晨,在沐雅馨的早饭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李熙叫上旺财沿着江岸把凤凰台转了一圈,万贯家当砸下去终于砸出个固若金汤来,以李熙现有的见识眼光看去,这座人工造就的孤岛已经足够抵御任何流民暴徒的侵袭了。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自己是流民首领,知道这岛上藏着一票富的冒油的地主老财,藏着满屋子黄澄澄的金子,白晃晃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又有许多皮肤白皙、身段窈窕、莺声燕语外加风情万种的年轻女人,自己是不是该咽口水呢,咽完口水是不是该琢磨怎么下手呢?可是又该怎么下手呢。 打造云梯从北面的土墙上爬进来?那就得先趟过土墙外的那道人工河。这条人工河河面宽十丈,深两丈二,修成后引两江水入内,因为武江江水流速较浈江大,这道人工河的河水并非静止不动的,而是由东向西流淌,流速称不上快,却足以让不会水的旱鸭子喝一壶的了。 山民里不会水的人很多,无形中给逾墙行动增添了困难,此外,即使渡过了这道人工河,面对着高达三丈三的陡峭土墙,连架设梯子的地方都没有,试问又怎么往上爬呢。 甩抓钩上墙,拽着绳子往上爬?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要想成功,还得满足几个前提条件,其一得爬的上去,其二得爬的够快不让墙上的守卫发现。 有本事爬上去的人应该很多,但要做到不被守卫发现的人怕就寥寥无几了。守卫甚至不必使用什么兵器,手拿板砖就能“一人当道万夫莫开”了。何况他们手里不仅有板砖,还有刀枪,甚至还有弓箭! 从北面强攻难以破围,那么乘船从其他三面进攻呢?也是个办法,如果武江的水能流的慢些,靠浈江的江岸又不那么陡峭的话,或许也有几个幸运儿能爬上来。 不过等着你划着小舟,好不容易穿越奔流的江水,靠在陡峭的江岸边,然后把飞抓扔上平均高出水面一丈三的陡峭江岸后,再辛辛苦苦地爬上去,忽然发现有人手持大棒正冷笑着望着你的脑门,试问谁还有心思惦记着岛上的金银珠宝和白嫩美人? 哀告求饶,束手就擒,或许会成为大多数冒险者的理智选择,当然也肯定会有人仗着水性好跳下滚滚江水里,随波逐流做弄潮儿去了。 凤凰台的地皮为什么这么金贵,因为它能给动乱中的成功人氏提供一个安全稳当的栖息地,除去安全,此地一文不值。 因此任何诋毁凤凰台安全的人都被李熙理所当然地视为大敌,好在这样的人不多,岭南太平的时间太久了,承平日久而忘兵事,土财主们有几个懂得城防构造这门大学问的? 只偶尔有几个不识像的人说凤凰台就是付空架子,所谓固若金汤的城防体系满是漏洞,如同一个破筛子,要想攻进去,多了不敢说,随便想个七八条计策还是手到擒来的。 说这话的是朱赫,李载风附和赞同,李熙敬重二人的见识,却鄙视二人的狂妄。拿幽州兵来打凤凰台,或许正如你们说的如快刀切豆腐分分秒秒的事,但问题是这里是岭南,流民是流民,不是十四岁就入伍打仗,打到二十岁一个个身经百战的杀神,一帮十几年不知冰火的庄稼汉,又懂的什么?他们不是快刀,我也不是那块豆腐,脱离实际空谈理论,没戏。 为了防止这两个捣乱的家伙胡言乱语,影响凤凰台地皮的销售,李熙利用职务之便,把他俩打发去深山巡警去了,规定非召不得回城,否则就是擅离职守,一辈子都别想回幽州去。 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威胁李熙说明年夏末再不放他们回幽州,他们就把李熙口中“固若金汤”的凤凰台说成一个烂筛子,什么贼都防不住,看看韶州富绅是相信你一个九品文官的话,还是相信两位久经沙场的武将的话。 李熙爽快地答应了二人的要求,他本来是打算明年春末就打发二人回幽州,现在人家主动提出夏末才走,实在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没理由再留人家了嘛。 工程质量和进度都把握的不错,尤其是进度,眼下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乡下的土财主大批迁入城中居住,城里的地价房价翻着跟头往上涨。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惨象了,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乡土老财们,已经有些飘飘然以为自己能跟城里人比,怎么比呢,拿什么比?不管你多有钱,也比不了一个城里人尊贵。大灾之年,流寇四起,城里人有城墙护着,有土兵保卫,乡下呢?你有什么?自己募兵防守田庄,官府不允许,偷偷摸摸,耗尽家财,弄不好官府抓你个图谋造反,再说了募兵是为了什么,保住财产,耗尽家财来保卫家财,自己一场辛苦一场忙,到最后肥了别人累死自己,何苦呢? 没人管,没人问,哀鸿遍野,惨不忍睹。还是在城里买房吧,即便大灾之年过去了,也要在这安个窝。做个城里人就是尊贵! 手里有了钱的城里老财新贵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固若金汤”的凤凰台,直到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什么生意最赚钱,关乎身家性命的生意,眼看着凤凰台比韶州城可稳固多了,是不是应该在那置办点地,起家造舍弄个别院,万一事不巧躲上岛去? 应该这么做,人家手握韶州兵马大权,局面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人家肯定先顾着自己,三百土兵再加上固若金汤的城防,那是万无一失呀。 买地!再贵也买!家有万贯无福消受也是一场空。登上凤凰台,家巧变凤凰,不跟乡下人穷参合,跌份。 “地已经卖了三分之一了,按原有规划化分了坊市,起建了城墙就是一座新城。还有三分之一已经定了契约,交付了定金。剩余的三分之一” 旺财还没说完,李熙忽然插话问:“常使君家有人在此置办产业了吗?” 旺财道:“杜管家来看过两趟,看的都是同一块地,不过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李熙问:“他相中的那块地,就留着,他不好出面,可以请周大爷过来嘛。” 李熙所说的周大爷是常怀德之妻周氏的哥哥周柔,仗着妹夫当年落魄时曾周济过,如今带着一家老小依附在常府,替妹夫、妹夫打理公职田庄和其他产业。常怀德身为一州刺史,流寇未至先弃城迁居别处,自然说不过去,让周柔出面购置地块,修筑家宅就方便多了。 李熙话说完,旺财道:“常使君在韶州已经做满一任,若不出意外明年就要调任他州,到时周大爷也一定跟着走,这购地起宅的事我以为他不会上心。” 李熙道:“你说的有理,那么就请他过来看看,地若是合适,以你的名义购置下来,起屋宅赠给他居住,等他走了,这宅子就归你吧。” 旺财道:“谢大郎。” 李熙道:“好小子,你倒不当自己是外人,一座宅子就落你一声谢吗?” 旺财道:“大恩容当后报。” 李熙敲了他一拳,笑道:“这还差不多。办完这件事,得抓紧把葛家小姐娶过来,这对父女俩一对活宝,拖久了,好好的姑娘又被她老子给带坏了。哦,还有件事,我打算放你脱籍为民,手续我让十三给你办,上户籍得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一直叫你旺财,旺财,你大号叫什么。” 旺财苦笑了声,说:“我出生后不到三天,父母把我装在篮子里丢弃在山神庙佛像前,一群野狗要吃我,亏得一条瘸腿的大黄狗守护,才免于丧命于恶犬之口。义父自门口路过,听到恶狗吵嚷进来把我捡去,那条黄狗因为与野狗搏斗受了伤,不久就死去了。听人说它叫旺财,跟着一个瞎眼老丐过活,老丐冻死街头,它守护了三天三夜,直到老丐被义庄收了尸。义父感其忠义就给我用了它的名字叫旺财,此后一直也没改过。” 李熙赞道:“好一条忠义的黄狗,我看你就姓黄,狗者犬也,你大号就叫黄权,如何?是不是有些恶俗低趣味,你要是不喜欢,当我没说好了。” 旺财目中含泪道:“救命之恩,以死相报又何妨,我就叫黄权。” 李熙笑咪咪道:“不过私下我还要叫你旺财,旺财好呀,无财怎么能兴旺呢。” 转了一圈回来,洗漱完毕,见沐雅馨还没把早饭做好,李熙就去了庄宅西南的玄天无上宫韶州凤凰台别院。松青折腾了一晚,刚刚洗漱睡下,卧房的门就被李熙拉开了。松青瞪了他一眼,翻个身面朝里继续睡。李熙跪坐在床前,笑着问:“我又打搅你清修了吗?” 松青道:“你打搅我睡觉了。” 李熙哈哈一笑,不以为意,跪着不舒服就搬了个竹凳坐在竹榻边,问松青:“你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呢,晚上熬夜,白天睡觉,对身体不好,我记得原先在老鹰头时你生活很有规律的,除了晚睡晚起外,并无黑白颠倒的习惯呀。” 松青道:“以前有他管着我,现在谁管我?” 李熙道:“哟,听你这话饱含幽怨嘛,怨恨我对你关心不够?也对,我这些天都尽瞎忙了。好吧,从今天起,我要多抽点时间来关心你,爱护你。起来,跟我吃早饭去。” 松青道:“不去。难吃死了” “难吃?陈家的汤饭做的不错呀。” “我说的是你二夫人,那饭做的我都怀念火工头陀了。” “那也得起来,不好吃让他们去城内给你买去,再不行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饭。你再往里缩信不信我掀你被子?” “你敢!” “我就掀了你又奈我何” “杨赞!你别跑!” 松青是个场面上很站得住的人,虽然被李熙强掀了被子窝了一肚子火,但见到满面黢黑的沐夫人端汤送水的辛苦,她也没好意思提李熙做的恶事。 三个人围在一张圆桌上闷闷地吃了早饭,松青回去睡觉了。 沐雅馨不安地搓着手羞怯地望着李熙,最后鼓起勇气说:“我从小就不会做饭,这你是知道的,我知道做的这些不合你胃口,可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 李熙抓住她的手,安抚道:“你肯下厨就已经迈出了通往成功的第一步,盯紧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胜利终究是属于你的。” 沐雅馨哭丧着脸道:“那得等多少年以后呀” 李熙哈哈一笑起身来,抱起长袍往外走,沐雅馨问他哪去,李熙道:“我去给你请个打下手的回来,免得你日日起那么早,多辛苦呀,你看看,脸蛋都黑了,典型的睡眠不足。” 李熙的关心让沐雅馨心里一热,忽然就变得柔情似水起来,像个爱跟人的小姑娘扯着丈夫的衣襟,把丈夫送了又送,一直送到栈桥,看着他上了船,挥手,依依送别。去的路上,回来的路上,沐雅馨都注意到所遇之人莫不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且面露惊愕之色。 她心里酸酸的,甜甜的,想哭,又觉得很幸福,自己为他消磨的如此憔悴,总能挽回这负心汉的一点心吧。应该会的,你听这负心汉说的,请她回来给自己打下手,这不是默认了自己的老二她老三的排位吗,唉,说到底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比她高那么一点点呀。 暖暖的幸福包裹着沐雅馨,出门、回来,直到走进自己的小楼,才想起自己是穿着单衣出门的,好冷呐,她缩做一团往卧室跑,就又怨恨起来,负心汉就是负心汉,这么冷的天,我单衣出门,你就不晓得把自己衣裳剥了披我身上,用你的体温包裹我寒冷的心吗,算了,原谅他这次,毕竟他是要出远门的,而我回家也方便。 披了一件秋衣,打了一个喷嚏,沐雅馨坐在了自己的梳妆镜前,脸色都发黑了,可怜的人啊,何苦为了一个连衣裳都舍不得给你穿的负心人呢。在一阵甜蜜蜜酸溜溜的怨念中,铜镜里映出了她的脸涂满锅底灰的脸。 陈招弟的家住在韶州城东南二十里外的一个名叫陈家奥的小山村,村子背靠大山,村南是一条小河,秋日枯水,只剩河心浅浅一线,河床上满是大小不一,纹理各异,光溜溜的鹅卵石,因为起的早,赶到这时,太阳才出山,满眼飘着秋雾。 李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打量着脚下的卵石,希望能找到几个有收藏价值的。 赤兔马畏惧地看着满眼的石头,赖着不肯下河床,在李熙发出宰杀令后,这畜生才变得识相起来。 阮承梁和六个土兵跟在马的屁股后面,土兵们抬着沉重的礼物,阮承梁则挑着担子,担子很重,扁担弯成了一张弓,阮队长挑胆子很有技巧,沉重的胆子在他肩上扇忽扇忽,像在跳舞,他换肩的技巧也很高,不必停下,扁担就能不停地换来换去,不过走了二十里山路后,他还是出了一身细汗,头顶蒸腾着热乎乎的白雾。 陈家女儿给了城里杨老爷做妾,是曾经轰动四乡八寨的大事,虽然做妾并算不得光彩的事,但也得分谁,给土财主做妾自然算不得什么,给一位朝廷的爵爷那就不一样了,那是皇家的人,仔细论起来那还是皇家的亲戚呢,更何况人家还做着官,还管着整个韶州的兵马,还年少英俊风流潇洒,还亲自带人挑着礼物来认门了。 妾是什么,一纸契约卖出的贱丫头,出了门从此就是人家的人了,任打任骂任杀的货,女儿嫁人,在夫家受了委屈还能跑回来向做娘的哭诉哭诉,碰到有彪悍的兄弟,还能去教训教训不开眼的丈夫,妾就不行,挨了打骂受了委屈都得自己扛着,回来找母亲哭诉,没门。见过牛犊子卖给人家了,还许它自己个回来的吗? 这些个道理昔日有才女之名的林氏是心知肚明的,故而女儿一回门,她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陈招弟说她回家来是得到大夫人的允许的,是回来看看生病的父亲的。 这句话林氏不信,城里杨老爷待自己女儿不错,这不假,女儿刚到他们家为佣人时,他就派了管家带着郎中来给丈夫看病,那时节村里人就嘀咕说杨老爷看上了陈家女儿,收房做妾是早早晚晚的事。 097.外戚2 林氏不忍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为此她专程进了趟城找女儿,跟她说不行咱就辞工不做了,没理由为了一个月三贯钱,就把你给卖了。大户人家这些个老爷公子哪有一个好东西,花言巧语把你骗了,再有良心无非是将来收你做个妾,多数没良心的,玩腻了你都是几贯钱打发了,那还算是个人呢,碰到那不是人的,寻个理由打你出门,连行李都扣下不给。 陈招弟把嘴一撇,说娘你这是说什么呢,哪哪就把我骗了,你一个顶聪明的明白人如何也听风就是雨,被那伙无风也起三尺浪的长嘴婆娘蛊惑? 林氏一指戳在女儿额头,骂道死鸭子嘴硬,没事,见工第一天人家派管家带郎中来给你爹看病是怎么回事?几时世道人心都向善了? 陈招弟抽抽鼻子,盯着她娘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不满地说道你宁可信那帮长舌妇也不信女儿,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跟你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人家是世家公子,心胸岂是那些没见识的长嘴婆子能懂的。给爹看病花的那几个钱在她们眼里是天,在人家眼里九牛一毛,什么都不是。 林氏说这跟钱不钱的没关系,这是有心没心的问题,他不想你主意,肯费这心思?钱,他或是不在乎,花心思不得熬神啊,你小孩子聪明是有,不过阅历尚浅,怎知人心险恶。 那天母子是在一家北方人开的汤面馆见的面,捞面劲道,拌料喷香,不过价格不菲,要四个钱一碗,林氏只叫了一碗,赶了二十里山里,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不过听说女儿早起没吃饭,硬是白脸扯谎,推说走路走的肚子疼一口也吃不下,把整碗面都推给了女儿。 招弟手脚麻利地把面拌好,问老板要了一个空碗,挑了一半推给母亲,说谁死鸭子嘴硬,饿的肚子咕咕响,你就别硬撑了。 母亲忽然有些感动,女儿知道心疼人了,她长大了,有主见了,也许有些事她是可以替自己做主的。林氏什么话也不说,母女俩吃碗面,招弟会了钱,挎着母亲的胳膊说去衣料铺子看看,又拦在林氏话前说不是给你买,是给我弟买,买块布回去裁两件衣裳,出去也体面些。林氏道整天游手好闲,要那体面作甚。 招弟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穷又无没路,再不出去逛逛走走,何来出头的机会,像爹那样闷在家里,你乐意? 林氏由此长呼了一口气,自己这趟城是白来了,女儿真长大了,见识已经不在自己之下,她的将来交由她自己折腾去吧,自己正乐得轻松呢。 林氏从未见过李熙的面,只是听媒人形容过他的相貌,但那媒婆实际也没见过李熙。 杨家给的跑腿钱比别家高出一倍不止,媒婆想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位杨爵爷生理或性格有缺陷呢,不然何来如此大方,多半是有些古怪,否则何以对一个山野小丫头有兴趣? 这姑娘长相倒是不赖,怎奈身子骨太瘦小了,那小屁股,有蛋怕也下不出啊。 好在这位韶州城有名的胡媒婆职业操守还是一流的,收人钱财替人遮掩,经过她的合理想象和艺术加工,一个高大威猛、玉树临风的杨爵爷形象就新鲜出炉了,再配以她如花妙语的渲染,硬是说的杨爵爷和潘安的差别仅仅只是姓名不同。 林氏对胡媒婆的话只肯相信十分之一,不过她的心里仍然铭刻了对杨爵爷的好印象。 李熙和一伙土兵在一群恶狗的追捧下胆战心惊往陈家小院撤退时,林氏正在厨房准备早饭。山里人起的早,早起下地,忙到太阳一杆高才回家做饭吃饭。灾情严重,邻近的小镇上已经没人能吃的起她的菜了。去韶州城卖菜路太远,又都是山路,她柔弱的肩膀吃不消来回的奔波,菜地不侍弄了,和丈夫一起跟着村里人到小河下游的芦苇荡里捕鱼。 芦苇荡里鱼虾很多,却跟他们家无缘,因为摸不准水里畜生的习性,一天下来也不过弄个七八十条三五寸长的小鱼,刺比肉多,索性晒干了收藏着,备冬备荒。 因为有个宝贝女儿在城里每月挣三贯钱,陈家的日子还没有窘迫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而今她又给了杨府做妾,当初谈好的条件,除了一次性给付两百贯钱,若干羊酒、布匹、杂用外,自入冬至明春大灾过去,杨府每月给米三石。 已经足够陈家在大荒之年过上安稳日子了,相对于每日为两餐饭而愁苦的乡邻,林氏已经感到很满足,她那没出息的丈夫甚至已经到处炫耀自己生了个好女儿了。 想到丈夫,林氏莫名地生出一腔怨恨来,不过这恨意旋即就被对女儿的担心所替代,这孩子一定是在杨府受了什么大委屈,否则不会半下午空着手跑回来,昨儿半夜听到她蒙着头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敲门她却不开,装睡。 太阳快一竿高了,她却还睡着没起来,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招弟只是杨府的一个妾,受了委屈,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甚至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做母亲的叹了口气,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擦了把,揭开锅盖,饭已经熟了,盛了一碗给她送去,随便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盛了一碗豆粥,盖了锅盖,林氏目光茫然地朝院门看去,听到了一阵狗叫,是丈夫回来了吗。 出现的不是丈夫陈大喜那卑怯的身影,而是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美的年轻人,一只脚踏进院里,一只脚留在院外,手扶着门正紧张地朝外面打望,嘴里嘟囔着:“我去的,老子上辈子究竟是什么妖孽,怎么走到哪都特受狗狗的亲睐?” 林氏抿嘴一笑:不必说这就是自己那个没溜的女婿了。 陈招弟昨晚一夜没睡,蒙头干躺到一更,忍不住又哭了半宿,然后继续干躺,拂晓时,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望见的是黑黢黢的屋顶,闻到的是草木沤臭的气味,嘴巴里尝到的是涩涩的房顶的落尘,房子太老了,房顶的尘灰总是不停地往下掉落,只一夜间,被子上就落了细细的一层新尘。 四周一片宁静,像整个世界都死了一样。 朝北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小树林里晨雾已散开,又是一个大晴天。 默默地坐在梳妆台前,懒得动手打理妆容,梳妆给谁看呢,给恨不得把自己卖掉的父亲,还是整日游手好闲,赌博打架的弟弟,抑或是为了这个家燃烧了生命的母亲。 想到母亲,陈招弟心揪了一下,自己太任性了,怎么就跑了回来呢,因为他没有如自己所想的出现就使小性子?做了他的妾,已经没那个资格了。 昨晚那番鬼话骗的了昏聩的父亲和对自己漠不关心的弟弟,却骗不了自己的母亲,她一定又在为自己担心了,芳华燃尽,心再碎了,她可还怎么活? 陈招弟随便扶了下发髻,胡乱披上一件衣裳就出了屋门,堂屋黑黢黢的,还飘荡着一股酒气,昨晚借口欢迎自己回家,父亲和弟弟开了瓶好酒,都喝的醉醺醺的。 有母亲管着他们喝酒,他们以后还会盼望自己回来的,可是这个家自己还能回来吗?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只白白的让母亲担惊受怕。陈招弟嘴角一挑,苦笑了一下,拉开了堂屋的门。这时节父亲不会在家,弟弟在家也在蒙头大睡,何况他昨儿深夜就被一帮狗朋狐友拽出去打猎了,走前准备了三天的干粮,三天之内他是绝对不会回家的。 我就是光着身子出去也没人能把我怎样,索性吓她一大跳。 陈招弟恶作剧般把自己尚算完整的发髻扯乱,又故意抽去衣带,解散衣襟,将一抹桃红色的抹胸微露在外。 然后她得意地拉开了堂屋大门,旋即她就愣住了,院子里至少有七个男人端着碗稀里哗啦在喝粥呢,虽然都身着便装,陈招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阮承梁,那家伙正盯着自己笑呢。 “砰”地一声,门关了,陈招弟的心却砰砰砰地急跳起来。 他来了,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接我回去? 来不及想了,先得把自己收拾一下,该死的阮承梁平素到哪都吵吵嚷嚷,今天怎么都变得这么乖呢,一点声音都不露,害我出这么大丑。 陈招弟胡思乱想着,慌乱地梳理妆容,窗外出现了母亲的脸,她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挑,眼神里满是嗔怪,陈招弟回了她一个鬼脸。 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母亲在笑,那说明他是来接自己的,没看错他,昨天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否则他一定会骑着他的赤兔马来接我回去,天呐,我怎么倒为他开脱起来了,不管什么原因耽搁了,总之是他负了我。当然,一个做妾的这么想要求是有点高,不过她沐雅馨能这么想,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 “再不出来,人家就走了。” 母亲在窗外提醒到,有警告的意味。母亲转身走了,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身材却还宛若小姑娘一般,终年辛苦的劳作,摧折了她的雅致,磨钝了她的才情,她的脸色已经枯黄,日渐干涸的眼睛也总含着忧伤,可是骨子里她还是骄傲的,心还是年轻的,她还是那个才艺惊艳四乡的林家才女。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陈招弟插上一支步摇飞奔而出,到了堂屋门后,她又奔了回来,对着镜子重新理了遍妆容,再按摩了一下脸蛋,努力把自己最有风韵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一个土兵失手打落了自己的粥碗,热粥泼在手背上,烫的他呲牙咧嘴,眼睛却不肯离开陈家女子半分。陈招弟注意到了他的失态,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还有阮承梁,表现也不错,不过嘴还是要张的小点,都看到喉咙管了。 藏在厨房躲避恶狗的李熙忽然嗅到了一股幽香,他狠狠抽抽鼻子,顺着香气寻找香源,心里却在琢磨她究竟撒了多少香水,这个败家娘们,香水不要钱怎么的。 一腔怨气在见到陈招弟后立即化为乌有,“陈招弟你就是陈家小娘子。” 李熙哈着腰歪着头望向陈招弟,挨了一个妩媚的白眼。 “不认识,就请出去。” “招弟!”林氏喝了一声。 “无妨,无妨,我们经常这么开玩笑的。”李熙为陈招弟解围,搓着手,心里痒痒的,若非当着林氏的面,他的一条粗胳膊早搭在如花美艳的小美人肩上了。 “都怪我,从小太过宠溺,养坏了她的性子。”林氏替女儿道歉,也搓着手。 “无妨,无妨。”李熙眉花眼笑,目光只关注一个方向。 林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拍额头说:“瞧我呀,怎么能让客人们在院子里站着呢。来来来,大伙请到堂屋里坐。”在林氏的驱赶下,一伙土兵恋恋不舍地进了堂屋。不情不愿的如被一群驱赶的羊。 098.难忘的夜晚 丈母娘借故在眼前消失,给李熙胡作非为腾出了方便,这种感觉真是奇妙,仅仅半个月前自己还因为跟她开了一个暧昧的玩笑就惹出了一场泼天大祸,眨眼间,这小羊,哦,小陈就成了自己独享的禁脔,调戏她非但光明正大,还有丈母娘帮忙维持外围秩序,所费的不过是两三百贯钱和一个妾的名分。 世上竟有这等便宜的事,自己这大半年真是白活了,后知后觉者真是可悲啊。 他一把揽过陈招弟的小细腰,后者嘤咛一身倒在他怀里,只说了一句:这儿不行。 这儿当然不行,油气八污的,不是躲狗我才懒得来呢,李熙把小陈往腋下一夹,鬼鬼祟祟地出了院门,恶狗的确已经散去,山村的早晨宁静祥和。 “放开,你弄疼我了。” 路过村东头一个无人的小坡地,陈招弟挣了一下,李熙就势松开她。 “你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现在才想起来问,好了。”声音又柔又细,有嗔怪更有惊喜。 “怪只怪如花那丫头,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害的我跑来跑去,总也找不到你这位夫人。” “我也猜到了,你错以为我是她,我想你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那是自然。”李熙扶着陈招弟的肩,再次仔细打量,叹道:“小麻雀稍一装扮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到底是底子好,经得起打扮。” 陈招弟有些不高兴,撅起小嘴,哼了一声。李熙把她抱了起来,用力惩罚她的小嘴,或是双臂箍的太过用力,陈招弟的脸霎时通红,人也微微喘息起来,还闭上了眼睛。 这个状态是 李熙游目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个僻静点、平坦点、地上有草的地方,目光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松下有块怪石,怪石上坐着一个干瘦的拾粪老头,老人正咧着嘴兴致勃勃地朝这边打望呢。李熙朝他投去恶意的一瞥,老头不畏强横目光坚定不移,不得已李熙亮出了锋利的牙齿,老头抓起粪扒拎起粪筐撤了。 陈招弟脸颊酡红一片,低头猛走。 李熙扯住她问哪去,陈招弟道:“这里人多。” 陈招弟带着李熙去了几个人少的地方,有河畔沙滩、山梁树林、有山谷草地,分别是她童年、前少女时代和后少女时代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镌刻着她最深沉的记忆。摩挲着山谷树木,踩着柔软的草坪,抓起一把明亮的沙子,陈招弟走走停停,回忆着,诉说着,感慨岁月流逝的无情,时有欢笑,时有泪水,有甜蜜,也有苦涩。 李熙除了专职充当护花使外,临时又客串起了沉默的听众。 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封闭心中诸般杂念,专心专意陪护着自己尚未到手的猎物,监督她向她的过去道别,去了她心中家园,然后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怀抱。此一桩,李熙以为可列为人生第五大乐事。 日当正午,二人登上了陈家奥北面的小山顶,四周都是熟悉的过去,来不及一一道别了,陈招弟张开双臂,面朝蓝天,闭上眼睛,快乐地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最后晕乎乎地跌在李熙怀里,过去已经道别,现在是未来,说道:“谢谢你能陪着我,听我唠叨这么多,我比我娘幸运。” 李熙隐隐听沐雅馨说过陈招弟母亲的一些事,据说林氏少年时美艳有才,跟着父亲在广州经商,爱上了幕府的一个判官,那判官年龄几乎是她的一倍,勾搭上她后,答应休妻娶她,林氏苦苦等候,不意一日那判官却不辞而别,备受打击的林氏神伤过度,疯了两年,此间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道败落,举家迁回韶州,嫁给了做城门吏的陈大喜为妻,过了两年安稳日子,不意陈大喜因为得罪人被殴成重伤,丢了公家饭碗回乡养病,此后一直未能痊愈,重活干不了,只靠林氏种菜卖菜维持生计。 李熙有些不忍陈招弟哀伤往事,遂道:“既知生的艰难,日后就不可乱使小性子了。家业大了,要靠规矩治家,今日我容你胡闹,养成了你的坏脾气,他日规矩一紧,吃亏的是你。我身为家主,执法不公,何以服众。” 陈招弟敛容说道:“我知道错了。” 李熙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谅你这一次。” 陈招弟高兴起来,说:“过午了,该回去了吧。” 看到的却是李熙猥琐的目光:“在这歇一夜,明早再走。” 陈大喜和林氏听说李熙要在这歇一夜再走,又喜又急,不知道怎么张罗好,李熙道:“无须忙什么。一家人,太多虚礼就见外了。” 即打发五个土兵先回城,留下阮承梁和一个土兵看顾马匹,林招弟的幼弟林海道不在家,空出来的房间正好给阮承梁与那土兵使用。 娇客在家,林氏顿显出比陈大喜高出一筹的见识来,指挥丈夫去把村里最好的厨子请来张罗饭菜,杯碟碗筷不够打发丈夫去借,又取出压在箱底准备给儿子林海道娶亲时用的新被面给陈招弟换上,彻彻底底地打扫了正堂主卧,内外换一新,临时充洞房。一切礼数都按照回门女婿来办的,只可惜惶急之下找不到一对红烛,林氏生急智把油灯裹上红布,作为替代。 李熙既不懂这儿的规矩,也不在乎这些,陈招弟却很在乎,亲自检查母亲的工作,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私下里母女俩还绊了几句嘴,不过在李熙面前,却是一副母慈女孝,和乐融融的场景。 晚饭时还请了村中几位长辈来陪,让李熙尴尬的是那位拾粪老头也在,好在老人家很识大体,自始自终未露半丝口风。 李熙很满意,听说老头喜欢玩两把,就嘱咐阮承梁饭后陪他玩玩,老头吓一大跳,忙摆手说没钱,李熙赠他两百钱做赌本。老头大乐,饭后悄悄拉住陈招弟说:“丫头你可要当心了,你这女婿有点花心呀。今晨,他在前树坡搂着个女人亲嘴儿,被我撞破,他给我这两百钱,那是要封我的嘴呢。” 陈招弟问:“七叔,那女人美吗?” “美,美,比你娘年轻那会儿也不差。当心啦,丫头。”老头说完乐滋滋地赌钱去了。 “我知道啦,多谢七叔关照。”陈招弟甜甜地说,回头她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李熙听,李熙不以为然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的这位七叔就是个刁民。” 陈招弟娇嗔道:“不许侮辱长辈。” 李熙赔笑说是,一把揽过陈招弟在怀,在脖颈里吹了口热气,趁着她缩头,问她:“今晚你打算我怎么炮制你呢。”陈招弟答:“随便。” 李熙道:“随便可不成,春宵一刻值千金,马虎不得。我琢磨着先给你洗个口水浴,再给你做个全身按摩,搓红你的皮,捏碎你的骨,揉的你骨肉分离,待到你筋酥骨软的那一刻,我就单刀直入,攻坚克难,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我让你长痛变短痛,短痛似无痛,苦尽甘来,如鱼得水,水*融,欲仙欲死,死而复生你我同登玄天无上妙境。” 陈招弟缩着脖子道:“好恶心。” 李熙嘻笑道:“恶心才难忘,我要让你终身难忘这个夜晚。” 陈招弟转过脖子,香了李熙一下,认真地说:“已经终身难忘了。” 这小眼神太诱惑人,可不能让她毁了自己全盘计划,李熙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她,一伏身爬进了床底下。 “没藏人。”新娘子善意提醒道。 “我检查一下床是否结实。”床底下飘出新郎的声音,又有他敲打床腿的沉闷声响。 陈招弟心里像窝着团火,烤的她浑身燥热,喉咙干涩,头也有些发晕。她望窗子看了一眼,目中无物,什么也没看到。 林氏在窗子上挂了一块布,布厚,颜色也深,足以绝了任何窥视的企图。 对这个贴心的设计,李熙表示满意,检查过床足够结实后,他又兴冲冲地窜出门去察看了一遍,回来把门闩好,端着两盏红灯来到床前,照的帐中一片光明,照的陈招弟羞怯地闭了眼。 她缩着脑袋羞怯地说:“太亮了,点一盏吧。” 李熙不睬,左右环顾,看到窗台下有一只装衣裳的木箱,拖到床边来充做灯座,看着有点矮了,垫点什么加高一点呢,加床被子吧,很好,高度够了,就是被子有点软,灯放在上面不大稳固,随时有倾倒的危险呀。 “搓衣板。” 新娘子果然足智多谋,一语点醒李某人。就加个搓衣板,虽然还有点不大稳当,总算能丢开手了,这屋子地面没有铺设地板,床上的震动应该不会传递过来,理论上如果没有外力作用,灯是不会自己跌倒的。 李熙对自己的这个推理很满意,忙中抽闲,他问新娘子:“你身上不会有什么暗疾吧,这么怕亮?” 陈招弟卷着舌头说:“有又怎样,现在还能退了我吗?” 李熙哈哈一笑。安置好了两盏灯,他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后的轻松,“光说不练,难见手段。娘子,咱们是不是我先把衣裳脱了吧。” 他一边脱一边问紧闭双眼,并膝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你的是我脱还是你自己脱?” 陈招弟抿着嘴不吭声,脸颊红艳艳的,满脸幸福的笑。 “这才有点洞房花烛夜的样子。”李熙在心里感概,类似的情形,自己虽然已经经历过两次了,可那两次也算洞房吗?一次也不算。 春宵一刻值千金,可不能浪费了。 李熙按照早已设计好的步骤,按部就班地炮制起自己的新娘来,耐心细致,乐在其中。 已经水到渠成了,业已大汗淋漓的新娘却突然提出把灯灭了,新郎不耐烦地说:“费不了几两油,回头我让他们给你家送几十斤来。” “不!”新娘闭着眼睛执拗地说。 “吹了灯会更疼。” “不行。” “怕了你了,松开。” “我是说把手松开。” “不松手我够不着吹灯呀。” “不松,你自己想办法。” “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呢。哈,有了。” 床上有一大堆豆子、枣子、核桃呢。 李熙拣起一颗枣子朝一盏灯的灯芯打去,应声而灭。 “好手段!”自己为自己喝了声采。 再投,失手了,再投,又失手,第三次,还是失手。 “用核桃试试。”新娘子善意提醒道。 “吾妻言之有理。”李熙摇头晃脑,抓起一把核桃砸去。 “哎呀,着火啦!” 经过一夜的扑救,到黎明时分,陈家一排四间草屋皆化为残垣断壁,抢救出来的家具、粮食胡乱地摆在空地上,陈家家主陈大喜蹲在地上,抱着头,面对这幅惨景,他长吁短叹,没了主意。林氏满面黢黑,手里还拎着救火的木盆,欲哭无泪。阮承梁则忙着鼓励赤兔马重新站起来,这畜生昏睡到半夜,突然被火光惊醒,顿时吓的四肢发软,趴在地上打摆子,一直抖到现在。 陈招弟发髻散乱,身上披着李熙的长袍,李熙身上则只穿着一件单衣,火起时二人情深难舍,他是抱着陈招弟撞破后窗落荒而逃的,若非陈招弟急智手快,临行时抓了两件衣衫,二人怕也只好躲在草丛里等再度天黑了。 秋日的早晨寒风冷瑟,李熙潇洒地苦挨着。 他安抚陈大喜和林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终须无,这或许就是命吧。”陈大喜想挤出一个笑脸附和一下,脸部肌肉抽抽了一阵,却失败了,他依旧蹲下去,埋头叹息。林氏有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听了女婿这话,勉强挤了个笑脸。 “这样吧,海道也不小了,不读书又不学手艺,整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欲送他到州学里读两年书,你二老就迁到城里来时时管教,闲着无事也可以做点小生意嘛,像卖个梨桃、白菜什么的。等这荒年过了,再回来重整家园。” 陈大喜道:“主意是好,只是这一把火烧的,我们是身无分文,做小生意何来本钱呢。” 李熙笑道:“招弟藏有私房钱,先问她借个百八十贯的,她还敢要你利息?多咱有了再还给她嘛。”陈大喜一愣,百八十贯,自己的女儿一个月才三贯工钱,不吃不喝也积攒不下百八十贯来,何况她挣的钱还都孝敬给自己了呢,正想询问女儿哪来这么多钱,却见林氏正朝他瞪眼睛,陈大喜不吭声了。 林氏窥出了门道,李熙这是要帮他们,又怕家里妻妾说他偏袒自己的招弟,招弟的私房钱还不是他给的?好女婿,一来就点了我家房子,打量着我不知道么,借了你的钱,休想再还你?心里恶狠狠地想着,林氏却还是向李熙道了谢。 陈招弟的目光从残垣断壁中抽回来,望向李熙,有些哭笑不得。 她怎好告诉父母陈家起火的原因正是他们的宝贝女婿一把核桃惹出来的呢。 099.道别(修订) 李十三把吕欢喜的老娘、媳妇、子女接到韶州那天,兰儿为他生了个儿子,早产儿只有六斤多点,又黑又瘦,生下来后半天没哭,唬的一屋子人大惊失色,沐雅馨用细长的指甲在他人中处切了一下,那孩子顿时哇哇大哭,哭个没玩没了,又连天带夜。 来贺喜的吕欢喜一进门就说这孩子好闹,小名就叫“闹儿”吧,别嫌名字不好听,贱名好养活,听俺的没错。 李十三一高兴还真就采纳了,乐的吕老大哈哈大笑。吕老大又嚷着要认闹儿做干儿子,李十三没说话,兰儿不乐意,吕妻赵氏拐了下丈夫,吕老大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忽然就止住笑低头出了门,弄得一屋子莫名其妙。吕妻尴尬地解释说老吕自从跟杨参军交往后就变成这样了,常有些出人意外的举动,不足为奇,不足为奇。众皆了然。 借道贺之机,吕欢喜第一次登上凤凰台,拖着打狗棒沿着环岛路转了一圈,一圈下来收获鄙视的目光无数,更有恶狗无数尾随其后,摄于吕老大的打狗棒,既不敢上前扑咬亦不敢吭声,吕老大每一回头,众狗皆摇尾表示友好。 参观完韶州最尊贵的高尚社区,吕老大找到幕后大老板李熙,问他凤凰岛上还有没有地皮卖,李熙说有呀,就是地价不便宜,未必入的了你吕老大的眼。吕欢喜说你这是笑话俺穷吗?俺是穷,俺一个叫花子头,能有甚么钱?不过俺有一身好武艺,有一颗忠肝义胆,还有几百个生死弟兄,你不觉得俺很有利用价值吗? 李熙喊过旺财,说给吕老大找一块最好的地去,再给修一个独立出入的码头。吕欢喜大怒道:“行,你有种,你嫌弃俺是个叫花子,你连公用码头都不给俺用。你给俺搞特殊,俺却不能给你搞特殊,俺听说你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来总坛聚会了。你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你还是‘大欢喜’的军师,是俺丐帮的弟兄,丐帮弟兄不来总坛聚会,论制要打三十杖,你准备在哪受刑?” 李熙问我能不能申请退出丐帮。吕欢喜冷笑道:“你当俺这是茶馆客栈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门都没有!你不要打岔,你想好在哪受刑了么,俺还等着看热闹咧。” 李熙又把旺财叫过来,说那个独立码头就不必修了,准备一身华贵衣裳、鞋子、袜子什么的,再在码头旁边起个更衣房,等吕老大来家时好换衣裳。 吕欢喜拍着桌子大叫说弄了半天你还是瞧不起俺嘛,李熙赔笑说话不可这么说,我这个破地方为啥能卖上大价钱,不就因为富贵人家扎堆吗,大家来这就是为了争个面子,显摆一下,你说你一个叫花子,穿的破破烂烂,拖个打狗棒进进出出,人当我这改菜市场了,那不得找我退地还钱吗? 吕老大嘿嘿冷笑,说俺就当你这是菜市场了,俺明天就点齐几百弟兄来凤凰台讨饭,但有一家不给俺丐帮面子,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老大说完要走,李熙哪能放他走?拖住他,跟他勾肩搭背,赔上笑脸说要不这么滴吧,我以后把每个月敬奉咱老祖宗的茶敬提高一成。吕欢喜说一成不行,至少得五成。李熙说五成太高,就一成吧,另外每月嫂子那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时蔬菜,侄儿们的四季衣料,老夫人敬神的香烛、器皿、法器,全都由我包了,我家有专门采购出入方便,省得嫂子出去进来麻烦,嫂子不是晕船吗? 吕欢喜说:“你看看你,俺们都是好兄弟,一家人,你这么说,让俺觉得俺觉得还有些不够啊,光这些可不成,另外每个月俺全家还得到你这撮一顿好的。你眼珠子瞪这么大干嘛,你不乐意吗?你不乐意你就说出来,俺是个讲道理的人嘛。” 李熙说:“乐意,乐意,回头我让浑家给老夫人、嫂子、侄儿、侄女都准备一身衣裳。”吕老大笑哈哈说:“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俺是个乞丐头子,俺老娘媳妇又不是,她们都有衣裳,绸的缎的,光闪闪的好看着咧,丢不了你的人。” 李熙眨眨眼说省的省的,大哥你你吩咐我照办就是。 这事说定之后,兄弟俩把酒言欢,宴散,吕老大高高兴兴地回老城去了,叫齐护法,点起弟兄,下乡要饭去了。 喝酒的时候,李熙跟他说凤凰台他还有些地没卖出去,城里头能买的起地的人已经没人了,得继续把乡下老财往城里赶,奈何饥民流寇最近都不大给力,闹来闹去也闹不出什么大名堂,所以他想请丐帮弟兄下乡闹闹去,来一个宰一个,宰一个算一个吧。 丐帮财神爷说话了,老大也要给面子,吕老大一高兴自个亲自出马了。 午后,喝的醉醺醺的李熙骑着昏昏欲睡的赤兔马去了趟兵营,一路上他都在想,要说也怪了,这韶州的饥民难不成都是自己上辈子的亲戚转世,为总向着自己呢。前一阵子凤凰台开盘,为了配合销售,他们四乡八寨的到处闹腾,吓得地主老财们一个劲地往城里跑。韶州一州六县的财富一夜之间全集中在韶州城里了,若不然凤凰台的地皮哪有这么好卖? 现下凤凰台的地皮已所剩无几,他们忽然就都老实起来,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安份守法的乱世良民,这份心胸气魄,就是亲戚也难做到呀。 对此,李熙是百思不得其解。 常怀德也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昨天他特意把李熙叫去询问,李熙哪答的出来?只好东拉西扯,说是不是快过年了,他们都忙着准备年货走亲戚呢。 常怀德知道李熙也扯不出什么名堂,就打发他滚蛋了。 在太守面前小小地丢了个面子,这丝毫不影响李熙的好心情。前晚,周柔趁天黑,青衣简从,专门到凤凰台上看了以旺财名义购置,专为太守一家修建的私宅。 周大爷对工程进度很满意,对李熙的大手笔尤加赞赏,临别之际他拍了拍李熙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很不错。” 李熙想周大爷对自己的认可,那就是太守和夫人对自己的认可嘛,有了这份认可,答不出饥民因何不闹事这个问题又算得了什么?自己是练兵带兵的,只管打打杀杀,又不是军师参谋,要研究为何打的问题。 太守贪酷是有点,却不是个糊涂的官,他应该能分得清打手和谋士之间的区别。 其实李熙也很想搞清楚韶州的灾民为何突然都偃旗息鼓,摇身一变成良民的原因。他有一种直觉,刁民们不是改性准备从良了,他们一定是在策划一个大阴谋!要搞一个大暴动!不是说风暴来临之前会有一段时间的平静吗,眼下可不就平静的有些不正常吗? 李熙低头看了看赤兔马的脸,昏昏欲睡的架势,这厮见火光都能吓趴下,真有大风暴大地震,你还能指望它给你预警?李熙后悔当初冲动买了这货,花了足足三十贯钱!说是什么西域马,马力强劲耐力好,吃饱喝足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 可这货除了个子高大,吃的多外,真没看出哪里神骏不凡了,比岭南产的土马又能好到哪去,价格却高出十倍。要不是说那马贩子回乡割麦了,李熙一定找他退货。 “又糟蹋了‘赤兔’这个好名字,造孽呀。”短短几里路,这货竟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行的是“米”吧。 处理了几件要紧的事后,李熙就在自己设计的行军床上躺了下来,得好好休息休息,这两天太疲累了,白天晚上连轴转,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呀。闭上眼睛,眼前却又浮现出昨晚和陈招弟翻来覆去的每一个细节,这小女子真是个妖孽呀,她怎么就能无师自通什么都懂呢?还会那么多花样,一大半连自家也不曾看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得尽快弄清楚这个问题,太严重了,睡醒后就回去拷问她。 一个惶急的土兵没叫门就撞进了值房,“不,不得了了,山民造反了。”土兵气喘吁吁地说,跑的满头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土兵是李熙昨天派出去的一个探子,昨天他从常怀德那出来后,就回营派了六个人出去打探消息,这六个人都是机警干练之辈,吓成这样,事情闹的不小吧。 李熙一跃而起,惶急地问道:“多,多少人,他们有多多多少人?” 土兵一看长官比自己还磕巴,心情放松,口齿霎时变得伶俐起来:“仁化、乐昌、始兴、浈昌四个县,数千饥民正向仁化县婆娑渡集结,推举双刀王六为头领,准备誓师攻打韶州!” 李熙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煞白,有晕厥的迹象。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被土兵扶起后,李熙不停地追问自己。 忽然他精神一振,自己给自己鼓气道:“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韶州有常刺史,有我呢。几千饥民”想到黑压压的几千号人举着钉耙、锄头、镰刀、扁担怒气冲冲杀来,李熙顿觉腿软,他哭丧着脸问土兵,“他们真有几千人吗?” “已经在婆娑渡的有两千,翁源和曲江的人正往那赶,总数只怕不下五千!” 土兵回答完,发现李熙脸色苍白,呆立在那如木桩,眼珠子已经停止了转动。 土兵默默无语,几千饥民聚起伙来要打城,这是多少年没遇到过的事了,谁听了能不震惊!训练使被吓着了不奇怪,没被吓晕倒有些不正常。 土兵想退出屋去好让李熙安静一会儿,婆娑渡誓师大会在两天后举行,他觉得还有时间应付呢。 李熙却叫住了他,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吩咐道:“召集所有在营的弟兄,我有话吩咐。” 在营士卒只有二十七人,李熙挑出十四个人,分作七组,每组两人,分头去通知分散在各地的土兵,让他们按时在城北的灵鹫山、城西的银山、城南的郡城旧址集结待命,又命阮承梁将兵营中的粮草、军械清点出来,说可能要使用。 婆娑渡王六聚会的事,李熙甚至对阮承梁也只字未提,更严令知情土兵要严守秘密。 安排好这一切后,他赶回城中向常怀德禀报了婆娑渡的事,常怀德听完,默怔了良久,忽然一声长叹,脸色灰黑,神情沮丧地说道:“该来的终究要来,躲不过的。几千饥民?哼哼,韶州百姓竟都做了贼!” 李熙道:“从邸报上看,岭南各处都已发生饥民暴乱,说起来韶州已经不错了。” 常怀德苦笑道:“不错了?仅仅因为韶州比别人迟延了几天你就说不错了吗?别处是小打小闹,我这倒好,一来就来个大的!几千人围攻州城,这下我常怀德是要名扬四海了。” 常怀德已在韶州做满一任刺史,考评为优,正准备调往浙西湖州任刺史,韶州是下州,刺史正四品下,湖州是中州,刺史正四品上。 若非遇上了这场数十年未见的大灾变,按惯例他此刻已经开始交结政务处于半隐退状态,待明年春赴长安面君述职后就直接赴浙西赴任。 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等事,换谁不沮丧,换谁不感到自己倒霉冤枉? 不过在宦海里打滚多年,常刺史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对李熙说:“选几个得力的人,不,你自己亲自跑一趟,去婆娑渡看看,看看情势究竟有多险恶!另外赶紧把撒出去的兵都给我撤回来,三百对几千,以一当十,这场仗不好打呀。你要早去早回,果如探报所说,我就有理由募兵了!” 李熙心情沉重地回到凤凰台,先去东楼找沐雅馨,恰巧陈招弟也在,东楼客厅生了火盆,暖烘烘的,二人正围坐在圆桌旁敲山核桃吃,边吃边闲聊,唧唧咯咯地笑个不停,桌子上地上却满是砸碎的核桃壳。 李熙的突然闯入,吓得二人一大跳,刚才还亲如姐妹的两个女人,一阵尴尬后表情就都显得古怪起来,亲密无存,形同路人。 李熙同时揽二人入怀中,笑问道:“是我打搅了你们聊天的雅兴吗,还是你们在密谋什么被我闯破,为何我一来这儿就都没声了呢。”他先问沐雅馨,又问陈招弟,二人一个侧脸向天,一个垂首望地,俱不发一言。 李熙笑道:“你们都不说,好,那我说,浈昌那边出了乱子,我得过去看看,马上就要走,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我不在家,你们姐妹们在家里要互让互谅,团结友爱,尊重夫人爱护道长。外面天冷又乱,没事不要到街上去闲逛,买什么要什么让旺财去办,哦,旺财的婚事你们要多关心,要像嫂子对小叔子那样爱护他关心他,帮助他早点把葛花篮娶过门,这个小女子很有些意思的,早日弄过来,你们闲暇时可以欺负着她玩。” 二人同时笑出,李熙道:“你们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有人欺负了,你们就不必内讧互掐了嘛,团结对外,家宅才能安宁。这个道理你们哪懂。” 沐雅馨问他:“说完了吗?” 李熙变脸道:“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沐雅馨道:“说完了,我给你收拾几件衣裳去。” 陈招弟道:“大郎的衣裳在我那,我去拿吧,姐姐和大郎再聊会儿。” “衣裳都在你那?”沐雅馨做了然状,“怪不得我找不到呢,那么就辛苦妹妹了。” 陈招弟尴尬地笑笑,欲走,被李熙箍住了腰,掰扯他的手,硬得要铁箍,在沐雅馨的目光催逼下,小女子急的满脸通红,不得已出声哀求,李熙笑道:“早说嘛,还以为你哑巴了呢。”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放她去了。 陈招弟一出门,沐雅馨就狠狠地甩开了李熙环在她腰间的手,脸冷的像块冰。李熙尴尬地笑了笑,在圆桌边坐下,嘴里嘀咕道:“玩笑嘛。”取了小铁锤敲核桃,连砸了两个,都没成功,一个砸偏,飞了,另一个砸碎了。 沐雅馨抱臂护胸,坐下,问他:“出大事了?” “哪天不出大事,不出大事要我们这些当官做什么?” 第三个核桃终于成功砸开,李熙揪出核桃仁自顾自吃,快吃完了时放才想起沐雅馨,遂把剩下的碎末递过去,沐雅馨没接。李熙就鼓腮吹了口冷风,碎屑飞舞,扑在沐雅馨脸上。他促狭大笑,左臂肌肉紧绷起来,预备承受沐氏的报复,右手则做好了趁乱袭胸的准备。 沐雅馨早识破了他的伎俩,风起时,她闭目屏息,端坐不动,风散,只用小手指勾了勾鼻子,依旧冷静地望着李熙,说:“是出大事了,你瞒不过我。” 李熙哼了一声,道:“胡言乱语,能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几百个饥民闹事罢了,我主张剿,太守要抚,还要我去跟他们老大谈,有什么好谈的,要我一个堂堂的九品参军去向一个泥腿子低声下气求和,哼” 沐雅馨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李熙心口,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好一会儿,她抽回手,说:“你到底有没有撒谎?” 李熙拍了拍胸口,嬉皮笑脸地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摘我心去下酒呢。讨厌。” 沐雅馨勉强挤了个笑脸,脸上忧云未散,眸中已添愁苦,语气淡淡地说,“你心里装着事,你瞒不了我,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你,你自己要小心。我宁可你像狗熊一样活着回来,也不想你英雄壮烈掉了。”言罢眼圈发红,潮雾渐生。 李熙用小铁锤敲着桌子喝道:“行啦,行啦,说着说着还哭上了。玉贞子说我还有七八十年阳寿,想,哪那么容易,把心放在肚子里收好。我走之后,家里就数你最大起来,家主说话,你竟然还坐着!《杨门家法》第一百三十八条怎么说的,回头抄上十遍,再面对大海朗诵一百遍。对了,我刚说到哪了?” 门外一个声音脆生生地接道:“杨门家主方才说‘我走之后,家里就数你最大’杨门家主想说的是‘我出门后,你们姐妹们在家要互让互谅,团结友爱,尊重夫人爱护道长。外面天冷又乱,没事不要到街上去闲逛,买什么要什么让旺财去办,对旺财的婚事,你们要多上心,帮他早点把葛花篮娶过门。’ 家主还想说‘兰儿姐姐正在坐月子,有空多过去看看,可以陪她说说话,但不要吵着她,闹儿虽然好玩,却也不能多玩,玩坏了你们哪个也赔不起。’ 杨门家主还想叮嘱我们姐妹‘道长爱清静,没事别去闹她,她性情孤高,是个得道的女仙,万不可以尘世间的人情世故去约束她衡量她。她年轻你们年长,她虽是神仙却居住在人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每日茶饭你们要用心供应,她不爱洗碗,你们就帮她洗,你们不帮她洗她就会把碗丢掉,一个碗就算一文钱,长年累月丢下去也不得了。’ 杨门家主请放心,您的教诲我们铭记在心,绝不在后方淘气添乱,扰乱前方丈夫的心。” 沐雅馨扑哧一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李熙恼恨地打量了陈招弟一眼,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小包袱,想找点茬出来好教训她。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所用之物一样不缺。找不到什么茬呀。李熙又打量了她一眼,忽问:“包袱里没装钱!你是打算让我拖根棍子讨饭去浈昌吗?” 陈招弟抿嘴一笑,把藏在背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向前一送,手上正托着一个钱袋。 李熙恶狠狠地抓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不过不少正够用。杨门家主没找到家人的茬,遂把钱袋和包袱往桌上一放,眉花眼笑地伸展双臂又要来搂抱两位夫人。 两个女子却都早有防备,拧身一旋,皆乖滑地躲开了,手挽手嘻笑着躲上了楼。 竟一个也没捞到,失败的杨门家主嗅了嗅手心残存的一缕幽香,尴尬地笑了笑,抓起包袱,揣上钱,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100.煮人 婆娑渡是一个只有东西南北四条石板街的山区小镇,因为集镇南部有一个叫婆娑的渡口,而得此名,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民们某一日忽然惊恐地发现,他们突然处在了一个正在酝酿中的风暴中心,事发突然,让举目难望三尺外的升斗小民猝不及防,待意识到危险来临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眼下的婆娑渡热闹的像一个大菜市场,由四县汇集而来的饥民数以千计,且还有源源不绝之势,来的人太多,一一核查身份看有没有官府奸细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敞着胸怀让官军探子来摸,多收也有些不好意思吧。 双刀王六的谋士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许进不许出,官府的探子你尽管来,英雄不问来路,来了您也别客气,随便摸,摸到情报后你要回去报信吧,对不起,许你进不许出,您还是耐心待着,待咱们聚义过后,兵发韶州城那天您再回去请功吧。 这个看似简单的主意,实际却很有效用,不过馊主意就是馊主意,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从内到外散发着浓浓的馊臭味。 几千号人都窝在婆娑渡这么个小地方不让离开,吃喝拉撒睡,皆是大问题,两天热闹劲儿一过去,麻烦事儿就接踵而来,先是粮食不够吃,继而柴草、蔬菜也没了,来此是聚义,为大荒之年的老百姓求条生路,没吃没烧拆民房掠民财多少说不过去吧,可不这么干,几千号人饿着肚子在此聚义,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呢。 可要真是干了,就失了道义,到时候不必官军来剿,自己就溃散了。 李熙认为王六撑不了不久就会拿镇子里的富绅富户乃至小康人家开刀,不这么干他的聚义大计就不能实现,誓师讨伐韶州城的贪官污吏,解民于倒悬也会成为一句空话。 所以李熙在成功混入婆娑渡后,并不急着马上离开,他要看看王六此人见识怎样,德行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熙所料不错,他到婆娑渡的当天晚上,王六就拿镇子里三户最有钱的乡绅开了刀,三家的家主都给当恶霸宰了,干净利索,连个样子都不做,直接说是恶霸,然后一伙人手提砍刀踹门进家,抢的抢,杀的杀,奸的奸,拿的拿。粮食充公,家具劈柴烧,金银珠宝大伙私分,钱留着充作公款。 李熙觉得王六这个人够手段,应该能成就一番大事,当然前提他能活过今冻,再大的英雄初生时也是脆弱的,别看婆娑渡聚义的有几千人,听着唬人,真要打起来,未必敌得过韶州三百土兵,都还是一帮乌合之众呢。 四处打听加上远远地望过一眼,李熙对王六这个聚义首领也有了一些了解,这厮号称什么双刀,本以为是多大的一个大英雄,实际上就是个杀猪的屠夫,双刀之名,因为他的屠刀有长短两把,长刀用来放血,短刀用来分肉,这厮家里一贫如洗,一身家当就这两把刀,故此才得了双刀的诨名。 韶州人戏称猪为黑面郎,养的人不多,吃的人也不多,稍有地位的人都不吃猪肉,嫌这种畜生吃的东西脏,生活习性又邋遢,肉虽多却贱,虽然黑面君的近亲野猪君的肉比牛羊肉高贵一倍,但奈何它一点光也沾不上,这种贱格畜生的肉甚至比鱼还便宜。 屠夫也分三六九等,屠龙的肯定排在第一,杀牛的排在第二,宰羊的位列第三,杀猪的仅比杀鱼的大婶略高出半个等级,甚至还要屈居杀鸡宰鹅的大婶之下。 一个杀猪的屠夫能有什么名堂,还双刀,就算你双枪也不好使。 李熙和双刀王六的第一次邂逅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 仅仅因为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被七个热情的山民兄弟断定是官府的奸细,他们簇拥着他走进了位于婆娑渡十字街口向北三十步远的一座大宅子里,这所宅子的原主人姓林,林员外在婆娑渡开有两家杂货店,在韶州城西街他有两所门面,他的三儿子还在州衙做官。 做官云云其实是林员外欺负乡邻不懂大唐官制,在乡邻面前吹的大牛皮。他的儿子就是州衙里的一个杂役,替新官老吏们跑跑腿,干点杂活什么的,连个吏也算不上,每个月饭补一贯二,公差费实报实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偶尔能报点花账,每个月的钱还是不够花,还得从老爹手里腾挪几个。 对此林老爷非但不怪,还乐意的很呢,家里有个在衙门吃官饭的,自己无形中就在乡邻族人面前高出一截来,贴几个钱又算什么。 李熙刚到婆娑渡的第一天晚上,林老爷就给双刀王六的兄弟单刀王七给劈了,王七一手提着林老爷的人头,一手牵着一根麻绳,从北街走到南街,又从西街走到东街,向惊骇无比的乡民们解释说这老朽打算溜进城去跟他三儿子报信,把咱们在这聚义的事捅露出去,为了防止狗官派兵杀过来,我王七先除此害。 王七能说会道,说的声情并茂,说完就踢了拴在绳子另一头的林家大公子一脚,林大郎哼哼两声,证明说王七说的没错,他那个不开眼的爹的确是这么跟他说的。林大郎的声音太小,王七很不满意,只丢了一个眼神,就有六七个随从一拥而上,踢打的林公子鬼哭狼嚎,一会呼肋骨断了,一会呼腿骨也断了,一会又呼牙掉了。 王七对林大郎的表现很不满,夺过一根藤条,抽的林大郎满地打滚,杀猪一般。 打顺气的林大郎现在口齿伶俐地向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街邻揭露他老爹有多么混账,大灾之年,百姓食不果腹,他竟然还拿吃不完的剩饭喂狗,真是糟蹋粮食!王六兄弟在此聚义为要为百姓谋一条生路,他竟然还拄着拐棍溜出去要告官,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林家大公子发誓说他要跟这样的爹一刀两断,划清界限,从此他是他,自己是自己。自己代表祖宗不认他这个不孝子孙,死后不让他进祖坟,把他的尸体丢在乱坟岗,让野狗撕咬,以此向义军兄弟表示真诚道歉之决心。 虽然说这番话的是林员外的大儿子,可林家乡邻都知道他说的是假的,林员外十年前就瘫痪了,别说拄拐杖溜出去告官了,就是出门遛弯也得靠侍妾二姨用车推着,山里集镇街道窄行不得大车,林员外只能坐在手推车上。 他坐车左边,侍妾五姨坐右边,由二姨推着走,林员外脾气和善,喜欢跟人打招呼,逢人就问吃了没,他耳背,自己听不见,以为别人也听不见,故而打招呼的声音奇大,因为听不到别人回话,老头就生气,以为别人不尊重他。 我,婆娑渡的首富,我儿子是吃衙门饭的体面人,我跟你们这帮升斗小民打招呼,你们还不理睬我,岂有此理,二姨,回家。 壮硕不下男子汉的侍妾二姨瞪他一眼,嘟囔几句,然后转弯回家,到了家门口,林员外会大吼一声我回来了,这时候他大儿子或他大儿媳妇就会出来,用脚踏车子,让五姨先下,二姨蹲在地上,五姨帮忙把林员外扶上背,一起回家去。 有人说林老爷的腿之所以瘸是因为五姨有一回下车下猛了,车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害的林老爷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头磕破了,腿又被倒扣过来的车子压断。 这种说法流行了几天后就被人戳破了,谎言就是谎言,禁不起仔细推敲,林老爷腿若是那次压断的,那就说明此前他的腿是好的,一个腿好的人坐什么独轮车嘛,那玩意坐着难受,出门也不见风光,何苦呢。 有人怀疑说这话是西街开酒肆的蔡二娘编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诋毁五姨。 蔡二娘是婆娑渡本地人,年轻时号称“婆娑渡一朵花”,老了也俏,在同龄人中间绝对是她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种优越感一直保持到她四十岁,五姨来了后才终结的。 尽管人们摄于她的刁蛮作风,表面上还尊称她为四十岁以上妇女第一名,但私下都认为即便她再年轻二十岁也不是五姨的敌手。 女人嘛,为了一句话都能骂半天街,何况为了关系面子而编造一个流言?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了,从林老爷头断的那一刻起,就再没人提起,诋毁五姨的言论已经有了升级版的。传言说,林老爷死的当天晚上她就跟王七睡了,为的是感谢王七帮她杀了仇人。林老爷娶她那年她十四岁,父母双亡,她无依无靠,林员外的年纪可做她爷爷,待她也真如爷爷待孙女,疼爱万分,呵护备至。 进入林家十余年,衣食无忧,又没有正房夫人管束,上上下下看在老头面子上对她都礼敬三分,连林家大郎也对她代之以庶母之礼,论说她跟林员外能有什么仇呢。 “怎么没仇?”蔡二娘俏眉一挑,小嘴一撇,“你当老东西瘫的仅仅是两条腿吗,错,绝错,都瘫了,那个也瘫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如花貌美被铜镜磨蚀,纤纤玉指在杯盘中磨粗,一腔幽思在酣睡如黑面郎的呼噜声中流逝,这不是仇吗,不值得报复吗,她自己没本事报复,她还没本事报答吗?” 李熙承认这个流言编的比上次那个好,用心更歹毒,更能抓住人们寻幽窥密之心,“好,果然是高手尽在民间。”他拍案赞道,蔡二娘瞄了他一眼,小嘴一撇说:“这位小哥,听口音你是外地来的嘛。”李熙见这女儿媚眼如丝不怀善意,遂取出一吊钱放在桌上说声告辞。 蔡二娘堵住李熙,保养的白白嫩嫩的手在李熙胸前一拂,说:“外地不外地的都无所谓,我不说谁知道?”李熙道:“说也无妨,我就是外地来了,外地人就不能赶来聚义吗?” 蔡二娘道:“你钱袋上有官府的标记,你是官府的探子。”李熙下意识地往钱袋子上窥了一眼,蔡二娘哈哈大笑,说:“我诈你玩的,你紧张什么。其实你是哪路人马,与我何干,我开门做生意嘛,赚的是钱。”李熙道:“钱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想怎样?” 蔡二娘把李熙放下的一吊钱塞回李熙手里,伏在他胸口说:“钱我也有,还有很多,你想要我都给你。”李熙觑得她一个不留神,一闪身,蔡二娘不方便“咣”地头撞在了木壁上。李熙趁机跳到街上,向恼羞成怒的蔡二娘挥手说道:“姑娘美意,在下无福消受,后会有期啦。”李熙自认为自己这番话说的很漂亮,既颂扬了蔡二娘“婆娑渡一朵花”的风韵,丝毫未曾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贬损,又表明了自己人在江湖无可奈何的心境。 实际上蔡二娘听了这句话后也很高兴,一腔怨恨化作柔情似水,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抛了李熙一个幽怨的眼神,并提醒说:“你是官府的奸细,别让七哥撞见了。” 李熙恨死这句话了,太有欺骗性,太阴狠歹毒!自己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没回答,就被一旁路过的七个热情的乡民堵住了,七个人臂扎红毛巾,手持竹签枪,拦住自己后,浑然不顾自己愿不愿意,就把自己带进了林家大宅,交给了双刀王六的兄弟单刀王七。 林家大院气势恢宏,在婆娑渡一片低矮的土草房中绝对称得上鹤立鸡群,即便与韶州城内小康人家的宅院相比也绝不逊色。 “杀的好,杀的妙,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老财就应该一刀两断,不杀不足以替天行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何以解放广大受苦受难的妇女儿童,不杀怎能震慑普天之下吸食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土匪恶霸,好,杀的好” “说,继续往下说。” 几个热情的乡民鼓励李熙说下去,李熙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下去了,卡文了。 “你这么有见识怎做了官府的走狗呢。” “我没有,我来来投六个聚义的,真的。几位一定搞错了。” 李熙想顺带骂两个蔡二娘,察言观色后打消了这个念头,看得出这娘们跟王七有一腿,不必多解释看他俩眼神就知道,怪不得蔡二娘知道王七把五姨给睡了呢,原来人家是一伙的,说不定那个的时候她还帮着按腿了呢。 “聚义,瞧你这身细皮嫩肉的,敢说你说来聚义的?” “兄弟这样说就不好了吧,聚义还分皮白皮黑,又不是选妃。” “还敢顶嘴,找打!” “别打,当我没说。” “二娘说你醉酒后调戏她,要带她回韶州吃香喝辣。” “哦,没有,那贱贱人才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真的,七哥,我真的没说,我就喝醉了酒爱乱说话,以后大家熟悉了,你就了解我了,七哥,我真的不是官府奸细唉,七哥,你听我解释,七哥,我上有八十岁老祖母需要赡养,下有嗷嗷逮捕的三个孩子,我媳妇刚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才六两重呀,都是饿的,荒年没吃的,官府还横征暴敛,地主老财敲骨吸髓,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这么苦呀天呐,你睁开你的眼,看看你爹子民吧,你圣慈的光芒何时才能普照大地,温暖你仆人的冰冷的心呢” 李熙哭诉的时候,七个山民乐呵呵地把他剥光带到了一口大铁锅旁。 那口大铁锅吊在一跟横木上,锅下架着劈好的木材,还是黄花梨木,好木料。 李熙忙中抽闲赞了一声,旋即又裂开大嘴准备继续哭诉,却忘了刚才哭到那儿了。 他呆怔在那,想词的时候,七个友善的乡民已经举起他,把他扔到了大铁锅里。水温还有点凉,是不是该点火了呢。李熙刚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一个心意相通的乡民就举着火把过来了,在李熙注视下坦然地点燃了黄花梨木。多好的木料啊,就这么烧了,可惜。 一共八个人围在锅的周边,皆笑呵呵地望着锅里的李熙,看着他的惶急和无奈,一个手持大棒的汉子问精壮如豹子般的王七:“七哥,这家伙没洗肠胃就开煮,肚子里会不会不干净?”王七道:“不过是煮着玩,又不真吃。” 李熙插话道:“七哥,我能说句话吗?” 王七忽然收了满脸的笑容,目光阴狠地望着李熙,说:“有什么好说的,六两重的儿子都出来了,你媳妇是猫吗?” 手握大棒的汉子提醒道:“七哥,猫崽子没那么大。” 豹子恶瞪插话者一眼,道:“我说的是大号的猫。” 插话者敌不过豹子的阴冷目光,缩起了脖子,退让到一边去了。 豹子回身盯着坐在锅里的李熙,啧啧嘴:“一张小白脸,手上没老茧,胡言乱语特能扯,见了女人就凑上前,你还敢说你不是官府的探子?你唬谁呢。” 李熙道:“七哥,我真没唬你,也许是兄弟我说的不够清楚,其实我是个吃软饭的,靠着一张小白脸走村过乡,骗寡妇过生活。” “你狠,这种不要脸的话你都敢说。”豹子挑起大拇指赞颂道。 李熙笑笑,脸不禁一红:“七哥面前,小弟不敢有所隐瞒。” 一个面相忠厚的汉子忽然问他:“你说你走村窜乡,你是冒充游医啊,是冒充货郎呀,还是冒充泥瓦匠?” 李熙知他在考问自己,要说冒充游医他会考我诊脉,要说泥瓦匠他要我给他盘口灶台,那都得露馅,于是笑道:“货郎,货郎,当然是货郎了,卖些针头线脑,打这个做幌子穿堂入室,正经人家女子我就卖她些货,有那狂蜂浪蝶看上我了,我就赚她两个辛苦钱。都不容易啊,大哥。”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豹子跨前一步,指着他胸口、肩头几块伤疤喝问道:“还敢说你不是官府的探子,这一身伤疤,不是刀伤?!”又指着李熙的肩头说:“你说你是货郎,肩膀怎么一块老茧都没有?!” 众人大声鼓噪道:“官府奸细,煮了他。” 伤疤的事还能解释,可这做货郎的肩上没老茧却是个硬伤啊,就算再下三滥的货郎,多少也该磨点老皮出来吧?至此李熙才明白那个貌似忠厚老实的汉子,原来是在阴自己,论你说哪个都不好使,根本就不该承认,就一口咬定自己游手好闲,他们又能把我怎样? 刁民,刁民,十足的刁民! 露馅了,还能解释什么,大锅里的水已经四十度朝上了,皮都烫红了,这口大铁锅以前一定是用来烧水烫死猪的,一股子冲天的土腥味混在水蒸气里熏的人头晕脑胀,这么折腾下去不必水开自己先闷死了。 不过死鸭子嘴也要硬,尽管中计被人看穿,李熙依旧坚持大声呼救,期待最后一刻奇迹的发生,林家大宅现在是义军的首脑机关所在地,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有点良心的? “我冤枉啊,我是民,不是官。我冤枉啊!” 王七抹了把刚剃的光头,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敢打二娘的主意,就算你是良民,我也把你给煮了。” 几个汉子一起往锅下添柴,烈火熊熊,锅里汤水急剧升温,李熙难以支撑,在行将倒下之际,他突然拼尽全身气力大吼了一声:“大锅煮民,不是英雄!替天行道,全是扯淡!冤枉啊!” 垂死之际发出的怒吼,终于感动了天地,在李熙行将倒下的那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了天籁之音:“锅里留人,七哥住手!”声音尖细,显得底气有些不足。 又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老七,住手!” 锅下的柴火立即被撤去,蒸腾的雾气慢慢散开,李熙躺在锅里却不肯起来了,方才危难时节,他窥见一伙人从大门进来朝正堂走去,前呼后拥,气势十足,李熙猜想这人应该是饥民的头头,得弄点什么响动引起他的注意,否者自己很快就要煮烂了。 眩晕之际,也不假思考,脱口而出十六字真言,没想到竟然打动了那个人。天意,天不绝我,凭你光头七又能把我怎样? “怎么回事,老七?”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汉子黑着脸喝道,他望了眼躺在锅里快熟了的李熙,压低了嗓子,厉声斥责光头老七:“你搞什么名堂,烹人烹上瘾了么?!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来者也是一个光头,个头足足高过单刀王七一个头,膀大腰圆,也大过王七一号,正是此番聚义的召集人双刀王六。 “大哥,没有,我这是吓唬他呢。”豹子满脸堆笑,由一头精壮的豹子霎时间缩成了一只大号的花猫,“我怀疑他是官府的探子,你看看他细皮嫩肉的,庄稼汉哪有这幅好模样?” 101.在贼营 王六把锅里浮着的人又打量了一下,回头说:“你问出什么来了吗?“ 王七摸了把光溜溜的脑袋:“这厮嘴硬,不肯说。” “胡闹!长的白净就是官府的探子,依你这么说张先生是不是也要烹了?” 王七望了眼跟在老大身边的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讪讪一笑,刚才那声“锅里留人,七哥住手!”就是他喊的,穷酸书生说什么都讲究,还“锅里留人”。 王七腹诽了一番书生之后,却堆上笑脸向那书生打躬说道:“张先生足智多谋,是大哥的得力军师,可烹煮不得。张先生,我王七可从没打算烹了你呀。” 那书生弯下腰来,讪讪笑道:“七哥说笑了。” 张先生,翻着肚皮浮在水里的李熙闻听“张先生”三个字,心里一咯噔,再听到张先生说话的声音更是大惊,他偷偷地扬起脖子往锅外觑了一眼: 身材高大的那位,应该是王六,王六,真英雄也,瞧人这身段,这肌肉,这造型,还有这气质,啧啧,不愧为杀猪起义的大英雄!好派头! 他身边的这位军师看着有点眼熟,难道他是张孝先?! 犹如五雷轰顶,李熙感到一阵眩晕,赶紧卧倒在锅里装死。 万万没想到,张孝先也做了匪,王七连吓带打,自己咬死不承认,他也没辙,他要公报私仇,为他姘头出气,我又奈何? “可这张孝先是知道自己的底细的。”李熙死的心都有了,“张先生,张孝先,张德茂,卿本佳人,何以做了贼呢?偏偏还爬的这么高,做了军师,偏偏还这么巧,在此相会。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这锅还下不下了?不下也罢,下去也让他们剁了,索性就留在这让他们煮了吧,柴火虽被撤去,可还冒着烟呢,拿回来一笼,用嘴一吹,明火就出来了,连引火的软草都省了。也算是我临死之前为大唐的环保事业再立新功吧。” 李熙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几只黑瘦却有力的手就伸进了锅里,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就把他给架了出来。外面有点冷,不如水里暖和,李熙还想赖在水里不动,一只手就摸上了他的耳朵,“嗨,兄弟,别闹。”李熙笑着招呼一声,赶紧识趣地跳到了锅下。 他低着头,双手做揽雀式,脸红红的,似有些害羞,不是因为自己光着身子不好见人,而是怕见某个特定的人。 “把手拿开,让大哥过过眼。”王七笑嘻嘻地发出命令,因为李熙执行的稍慢,胳膊上就立即挨了重重的一皮鞭。 王六身边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手持长杆赶车鞭,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阴狠的像一头饿昏了头的恶狗。 怒火熊熊在胸中燃起,不过李熙还是选择了忍耐。“君子报仇,下个月不晚。”他心里嘀咕着,“噗通”一声跪在张孝先面前,未等张孝先回过神,他抱着张孝先的腿嚎啕大哭起来:“表哥,表哥,你为何要来?兄弟不想见你,兄弟我无脸回家呀” 双刀王六有些发懵,单刀王七也有些懵,张孝先更是一头雾水,他扶住李熙的双臂,俯身看了看他的脸,心里“咯噔”吃了一惊:是在葛家庄见过的参军杨赞! 张孝先脑袋嗡地一响,一片空白,木怔在了那。李熙却又哭叫起来:“表哥你真不该来找我呀,我让那个小婊子给骗了,她哄了我的钱,跟着她的相好跑了,骗钱又骗色,我是人财两空,难以为人,我李熙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大蠢蛋呀。” 李熙抹了把眼泪抹在张孝先腿上,继续哭诉道:“以前在一起读书,我不服你,嫉妒你文采比我好,胸有锦绣,口吐莲花,智计百出,胸怀韬略。我嫉妒你、恨你,处处跟你对着干,我诬陷你偷看师母洗澡,害的你被逐出师门,以至于半生落魄,郁郁不得志,这些都是我鸡肠小肚害了你呀。” 李熙又抹了把鼻涕,还没来得及擦,张孝先就躲开了。 张孝先抓住李熙,连声叹气道:“不长进,不长进,你多久才能长进?才能不让舅舅舅母不操心?我劝你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让你不要跟她来往,你却被猪油迷了心窍,偷偷摸摸去找她,这也罢了,你怎能背着舅舅舅母把庄田给变卖了呢?你去跟她私奔,她搭理你了吗?她就是个骗子,不骗你这种大傻瓜的钱又骗谁的钱?” 张孝先说道激动处叉开五指要扇李熙耳光,李熙向前一窜,抱住他的腿,一边把鼻涕往他腿上蹭,一边大叫:“表哥,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活了,我气死了爹娘,我还不知悔改,我还走村串乡冒充货郎,到处行骗妇女,做了吃软饭的。我这一辈子都是让那个小婊子给毁了,她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情,骗的我不像个人,我恨普天下所有的女人!” 张孝先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糟蹋自己,更不该去骗人。人骗了你,你就去骗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唉,我在翁源找不到你,就去了浈昌,本想到姐夫那去打听你的消息,路上碰见六哥聚义,我就跟着六哥干了。” 张孝先扶起李熙给他引荐王六,说道:“六哥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儿,真英雄,韶州饿殍千里,百姓吃不上饭,还要忍受官府的盘剥,土豪劣绅的敲诈,卖儿卖女卖媳妇,竟无一个血性男儿挺身而出,为大伙出头争气。六哥人在外乡,衣食丰足,去年嫂子还给他生了个侄儿,可是为了给咱韶州吃不上饭的百姓争口粮食,六哥依然别妻离子,赶回韶州来,又毅然决然地举起了义旗,为的难道仅仅是一家一户的幸福吗,不是,是韶州百姓的明天呀。” 李熙猛地大嚎了一声:“六哥,与你相比,我羞愧难当,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言罢要给王六跪下,王六赶紧扶住,却不吭一言。李熙心里有些失望,自己和张孝先心有灵犀,一唱一和这么久,却换不来王六一语肯定,他这还是在怀疑自己呀。然又陡生敬佩,暗道:此人智勇双全,并非草莽,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王七有些明白过来了,他问张孝先:“这位是你的表兄弟?” 张孝先呲牙咧嘴,苦笑着点点头,却又是嘘然一叹。李熙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要在王六面前把戏做足,遂把张孝先往地上一推,大叫一声:“表哥,张德茂,奴去也!” 李熙泪奔而去,光着屁股往大铜锅里爬。 王七大吃了一惊,烹人无数,人都哭喊着往锅下爬,何曾见过有人主动进锅的?他踹了一把身边两个山民:“还愣着干嘛,拦下来,拦下来。” 二人慌忙去扯李熙,手还未到,皮鞭已到,“啪”地一声响,李熙右臂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血痕,“嗳哟”一声李熙跌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杜四,你为何打我兄弟!”张孝先怒发冲冠,冲向手指皮鞭的年轻人,虽被人截住,气势仍然凶狠,像一头发怒了豹子。 双刀王六冷眼旁观,忽然向那干瘦的年轻人喝了一声:“四郎,你有点过了。”语气中已经略带有不满,叫四郎的年轻人冷面不应,收了鞭子,默默退在王六身后。此人叫杜四,车把式出身,甩的一手好鞭,双刀王六从江西回韶州密谋举义,他第一个来投效,深得王六器重。乡老告发王六密谋造反,快手来乡捕拿,危机时刻杜四挺身而出,掩护王六脱身,自己被快手捕获,在县衙大狱里熬刑一日一夜,硬是哭哑了嗓子。 王六敬他忠义,王七则敬他手中那杆鞭子,神出鬼没,所有无敌,见杜四被大哥呵斥,王七不满地撇撇嘴说:“大锅下没火,爬进去不过是洗个热水澡,死不了人。” 话说到此为止,他敬慕杜四,却更敬畏王六,王六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尊神,他事事处处都模仿王六,王六光头,他也剃个光头,王六绰号“双刀”,他就自号“单刀”,甚至连名字都改成了王七。王七本不姓王,排行也非老七。 “张先生息怒,张先生息怒,四郎莽撞,冲撞了你的兄弟,看在王六的薄面上就饶了他这回吧?”又呵斥杜四:“还不给张先生赔罪。” 杜四只是向张孝先点了下头,目光仍然阴冷的像凛冬杀人的寒风。 王六的目光却温暖的像暖阳三月,在张孝先的面前,他就像一个在先生虚心求教的小学生,全无半分几千饥民首领的雄霸之气。 “浪子回头金不换,张先生,尊兄弟已经知错,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六哥说话,小生敢不从命。”张孝先说的淡淡,似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王六哈哈一笑,伸手将李熙从地上拽起来,一比,竟比自己还高了一点点,他满面笑容地问李熙:“醉过方知酒浓,被情伤过才知女人不过都是些粉红骷髅。一个男人一辈子没女人,悲哀,可要是一辈子就围着女人转,那境界就太差了,而今赤地千里,百姓朝不保夕,你说咱们热血男儿是不是该站出来做点什么呢。” 李熙点头哈腰说是,抹了把眼泪说:“我此来本就是奔六哥来求个前程的。” 王六眉头一拧,不悦地说道:“这你就想错了,我王六只为老百姓争口饭吃,不让大家饿死,这里可没什么前程可挣,弄的不好还要掉脑袋!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熙道:“我不太会说话,六哥别见怪,六哥大名我是早有耳闻,而今表哥也在这,我信六哥更信表哥,我愿意留下跟着六哥干,为韶州百姓争条生路。” 王六展颜大喜,拍着李熙的肩膀说:“这才像个样子嘛。”忽又指着他肩上和胸前的几处伤疤,拧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熙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心里早盘算好了说辞,还没来得及说,王七就插话道:“这小子以前不学好处处偷女人,这些伤疤都是让人家丈夫逮着后烙下的记性。” 李熙脸一红,没承认也没否认。 王六摇摇头,微微一叹,拍拍李熙的肩,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杜四紧紧跟随。 王七哈哈大笑,交代左右给李熙找件衣裳穿,再带他去吃顿饭,又问呆怔一旁的张孝先说:“张德茂,原来你叫张德茂。”张孝先道:“德茂是小生的表字,小生的确叫张孝先。” 王七负起双手,将张孝先从脚到头扫量了一眼,嘴里嘿嘿冷笑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名字都取两个,咱们小老百姓是比不了哟。” 走出了一截,他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大哥去了忠义堂,必有大事商议,张先生还是少啰嗦两句吧。” 张孝先对李熙说道:“你先跟他们去吃饭,回头再说。” 张孝先已经走出了老远,听到李熙在背后喊:“早点回来呀,表哥,咱们好好唠唠。” 102.结拜 张孝先去忠义堂议事迟迟不归,李熙却并不担心什么,有了王六的肯定,自己官府探子的帽子就已经摘了。自己现在是王六身边最得宠的智囊军师张孝先的“表弟”,虽然这个“表弟”并不被“表哥”待见,但亲不亲一家人,谁还敢把自己怎样? 大灾之年,粮食本来就稀少,几千人聚集在这,只进不出,粮食就显得愈发匮乏。因为有王七的关照,李熙还是吃到了白米饭,至于菜,只有数的清的几颗酱豆。对于过了几天好日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李熙来说,光米饭已经有些下咽,何况还是一碗硬梆梆的夹生饭! 端着大碗蹲在地上,被生硬的夹生饭噎的只伸脖子,这幅场景,李熙其实也不陌生,毕竟来大唐国三年多时间,好日子才过了一年半,这点苦自己还能忍受。 对李熙而言蹲在地上吃一碗夹生饭是件苦差事,对于老猫来说,蹲在地上望着李熙吃饭也轻松不到哪去。老猫就是先前挖坑诱使李熙往里跳的那个面相忠厚的山民,他在义军里的身份其实是个厨师,负责专门给王六做法。因为张孝先说,他们在这聚义,官府肯定会派奸细过来,为了防备奸细趁机下毒害死老大,给老大陪个专门的厨师是必须的,这不是显摆或脱离兄弟,而是斗争的需要。张孝先的提议得到王七的积极响应,老猫就是他选拔推荐给王六的,在此之前,老猫跟着王七屁股后面混,现在除了做饭,老猫也跟着王七。 李熙那天被蔡二娘构陷被抓时,老猫就在。 王七到婆娑渡的第一天就跟蔡二娘对上眼了,第二天就把二娘给睡了,此后每次二人在酒肆后院柴房幽会,都是老猫给把的风。 能给老大做饭的人自非等闲之辈,李熙对这个曾经构陷过自己的人现在是充满警惕,再也不相信他那张貌似忠厚的脸了。 “饭很难吃吗?”老猫忽然问李熙。 “不难吃,好吃,好吃。”李熙被硬饭噎的眼泪流。 “好吃你吃相这么难看,还落眼泪。” “我半个月没吃上饱饭了,突然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米饭,我感动的。” “是嘛,半个月没吃饭,也没见你瘦嘛。” 李熙把碗一放,喝道:“大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六哥都说过我不是官府探子了,你还在这疑神疑鬼,你有意思吗?” 老猫嘿嘿一笑,道:“六哥啥时说了,六哥啥都没说,六哥知道你就是个探子,他是看在张先生的面子上才没声张。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李熙大怒,把碗摔在地上,怒视老猫。老猫嘻嘻一笑:“怎样,沉不住气了,要杀我灭口,你好逃跑?” 李熙忽然嘻嘻一笑,点指老猫的脸说:“我不上你的当,我不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 老猫道:“你还是心虚了,你就是个官府的探子,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李熙色厉内荏地喝道:“你再使激将计也没用,我就是不上你的当。” 老猫嘿嘿一笑,起身去捡起来被李熙摔破的饭,又把洒落在地上的半碗白米饭捡起来捧在掌心,回身跟李熙说:“多好的白米饭,你就胡乱糟蹋了,你还是没过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呀,有退路,你有退路呀。” 老猫转身走了,李熙喝道:“你捡剩饭去做什么?” “剩饭?我把它淘淘,加水煮粥喝,多好的白米饭,喂了官府的探子。” “神经病。”李熙怒骂了一声,心里却在琢磨:这地方不大好混呀,还是早点撤了。 张孝先半夜才从忠义堂出来,满脸疲惫,脸色红彤彤的,嘴上有股酒气。在床上装睡的李熙一听到房门响,即一跃而起,手里抓着一块石头。见是张孝先,方才松了口气。张孝先望着他手里的石头,哼了一声道:“他要想办你,你早让大锅煮了。” 李熙浑身发冷,惊问道:“这么说他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你说的。” 张孝先没答话,他在李熙睡的板床上坐下,默了一会,说:“今晚议过事,他留大伙吃饭,席间他问我塞外草原上家主是不是爱往家奴身上打烙印,我说我才疏学浅见识也少,不清楚,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李熙脸色灰黑一片,沮丧地说道:“他是看出来了,昔日我在边军时曾陷落敌手,做过家奴,我身上的印记就是那时打下来的。” 张孝先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今日他没杀你,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必是另有打算。今晚这番话意在警告,让你这位官府探子在此收敛点,不要太造谣,莫被人抓住了把柄。话既然已经挑明了说,你就安心住下吧。” 说了声安心住下,张孝先就在李熙的板床上睡下了。李熙问:“张兄你这是做什么?”张孝先道:“你调戏了蔡二娘,王七不会放过你的,有我在他不敢动你。”李熙解释说:“谁动那贱人了,一根手指头我也没碰她,倒是他跟我动手动脚的。我不从,她就诬陷我。” 张孝先侧身面朝里,淡淡地说:“这话你该去跟王七说,看他信不信。” 李熙嘻嘻一笑,道:“是是非非,都能分明,这世道就不会这么乱了,过去的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又问张孝先:“张兄睡觉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吧。” “什么?” “比如磨牙、打呼噜、梦游什么” “没有。” “那就好。” “不过我偶尔喜欢抱着人睡。” “” “开玩笑的。我睡觉时最怕人碰,知会李兄知道。” 张孝先竟然敢跟自己开玩笑了,这个穷酸书生竟然敢跟自己开玩笑了,还敢跟自己同在一张床上睡觉,李熙默了半晌,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李兄”这个词好熟悉又好陌生,都快忘了自己姓李了。 翻来覆去,谁也睡不着,索性就坐起来聊天,又怕隔墙有耳,说话声音压的极低。那日在葛家庄,李熙和张孝先一见如故,二人联手为葛藤解了燃眉之急后,张孝先接受李熙的聘请,准备回乡辞去教职,到韶州土军任书记,由半个公家人变成地地道道的公家人。 回乡整治了形状,辞去了教职,张孝先发现自己身上所剩不足两贯钱,靠这么点钱怎么上任打点,即便只是一个书记,也腾转不开啊。于是他准备到浈昌县找自己的姐夫,一个做小生意的老实人借十贯钱用于上任,李熙答应他上任上每月俸禄定五贯钱,这样算起来用不了半年就能把这个窟窿填上。 打定主意后,张孝先就出发了,在浈昌姐夫手里借到钱后,他没有回曲江老家,而是直接赶往韶州城找李熙报到。 穷苦了小半辈子的张孝先突然怀里揣了十万贯钱,一时心里发飘,头脑发热,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起来,走路说话都显得张牙舞爪,结果还没出浈昌县就让几个老道的山贼给盯上了,跟到一个僻静的山谷,堵住张孝先夺了他的十贯钱,还将他暴打了一顿。 乐极生悲,张孝先悔恨不及,被贼抢去了包袱和衣裳,莫说回去找姐姐姐夫,连见人也觉得没脸,书生一时想不开打算去投河。河找到了,河面不宽,河水奔涌,跳下去应该能死,万事俱备,张孝先又犹豫了,这么着就跳下去是不是太冤了呢。 他正在河边徘徊犹豫时,有人忽然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张书生一头扎进河里,被浪花卷走。推他的人就是王七,王七跟着王六、杜四、老猫等人打此路过,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身材苗条,长的白白净净的人站在河边徘徊,遂断定是要跳河。 张孝先个头不高,腰肢纤细,皮肤又白,只看了张孝先的一个背影,王七错把他当成了女人,一时悄无声息地溜上前去,打算借救人为名揩油。他一直走到张孝先身后才发现他妈的原来要跳河的是个男人,一怒之下就帮了张孝先一把。 王六对老七的作为十分不满,旋即和杜四、老猫沿河去搜寻,张孝先虽然文弱,却识水性,被王七推落入河后,随浪潮翻滚向前,喝了几十口水,却没被淹死。王六对张孝先落水一事深感愧疚,就带上他去从化,后得知张孝先是个读书人,更是礼敬有加,张嘴必称先生,张孝先得知王六是做什么的后也没提出要走,默认了军师的身份。 “我土军的书记比不上他这个狗头军师吗?张兄,你是个读书人,当该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你为自己想过将来吗?” 李熙窥出张孝先心中的悔恨之意,循循诱导:“幸亏你遇到了我,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做贼了,军师有什么还稀罕的,就是给你个大将军做又怎样。乡民没饭吃才跑这聚义,等开春有饭吃,有地种,他们还能跟着王六鬼混吗?到时候朝廷为了收揽人心,必定是首恶究办,胁从不管,他们还可以回乡种田,你就彻底毁啦,我的好表哥。” 张孝先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怎奈我都已经上了贼船,哪还有机会下去呀。”张孝先说完呜呜地哭泣了起来,李熙忽然提高嗓门说道:“现在哭也晚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要也罢,将来跟着六哥打下天下,什么女人弄不到手,她一个山村野丫头算得了毛。”李熙一边说一遍向张孝先使眼色,示意窗外有人偷听。 张孝先会意,依旧呜呜切切地说道:“你说的轻松,你把女人看的这么透,为何偷卖了舅舅的庄宅要跟她私奔,如今却又来笑话我。” 李熙道:“还提那事作甚,都过去了,而今我算是想明白了,这男人呀要是没本事活该被人瞧不起,这回来我是不走了,我要跟着六哥好好干,干出一番大名堂来。等我做了大将军,你等着吧,我先把姓韩的弄到手,再把姓郭的也收了唉,表哥你干嘛去?” “撒尿!” “哦,小心暗处伏有恶狗咬着你。” 窗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借着朦胧的月色,有个瘦小的身影朝角门奔去,二人对视一笑,张孝先还是走了出去。 山间小镇夜色宁寂,林家大院里空荡荡的无人,好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 第二天李熙在林家大院呆了一上午和大半个下午,给老猫当下手,做饭,做厨子是老本行,李熙很想露一手震慑一下老猫,他相信凭自己的手艺绝对能让自命不凡的老猫变成乖乖听话的小猫,说不得他还要拜自己为师傅呢。上午闲聊的时候,老猫问李熙,他说假如六哥当了大官,你打算弄个啥官当当,做个县老爷怎样? 李熙说当县太爷也太屈才了吧,至少弄个司马干干,老猫说你不懂事了吧,司马能有县老爷实惠?那就是个养官的闲差,没啥油水可捞。 李熙向他表明心迹说我对当官没兴趣,对如何弄钱有想法,假如六哥真发达起来了,我就去做个司马,再闲也是个官不是,然后我就在城里开一个酒楼,我请猫大哥你做厨子,咱们搭伙做生意,保管发达。 老猫问我做厨子,那你忙啥呢,司马就是个闲差,跟刺史好有点事管,不好,就家里坐着没事干,你叫我当厨子,你干嘛去吗? 李熙搓搓手说我继续冒充货郎呗,李熙说这话的时候老猫正拿着勺子在搅锅里的豆粥,听了这话举起勺子就要打李熙,嘴里还骂不学好的小子,气死你娘老子还不够嘛。 李熙嘻嘻一笑,毫不在意,老猫却叫了起来,他举勺子的时候,勺子里的热粥全流他脖子里去了,烫的老猫大呼小叫,直跳脚。 申时三刻,老猫放李熙假,让他出去逛逛,其实李熙知道他是要准备晚饭了。白天林家大院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什么东西都摆在明处,有些事即不好做手脚,譬如,煮点肉,烫点酒,炒几个时令小菜什么的。 来聚义的有几千之众,多少事要六哥操心,人就一颗心,操多了总有吃不消的时候,六哥是四县义军的总带队大哥,他要是倒下来,那还得了,几千人没了主心骨,非得散了架不可,因此照顾好六哥,照顾好六哥的身体就成为摆在各位头领面前的难题之一。 俗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想身体好,不仅要吃饱,还得吃好,养好了身体才能有精神,精神旺盛才能大事小事一把抓,且抓的好抓的顺,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乱指挥。 因此之故,尽管聚义的几千弟兄多数人连一天两顿稀粥都喝不饱,王六的小日子却还是过的不错的,一天一斤羊肉、半只鸡和八个鸡蛋是硬任务,必须得吃掉,吃不掉就由老猫监督看着他吃,吃完为止,浪费可耻。 同样来聚义的弟兄,有的人连稀粥都喝不上,有人却被逼着吃肉吃鸡,这里面蕴含的弯弯绕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理解的,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为了避免误会而生隔阂,白天和生人面前稍稍回避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在老猫眼里,李熙现在就是个生人,所以做饭时回避他是应该的。 对此,李熙很想跟他说声谢谢,他巴不得离开林家大院出去走走呢。 南国秋来迟,夕阳下的婆娑渡乍一眼望去,宁静祥和,背靠青山,绿水环绕的小镇笼罩在一片五彩斑斓的秋景之中。 哪位诗人如果没鼻子的话见此情形绝对可以赋诗一首以抒情怀,当然,如果他长了鼻子,且鼻子还算好使的话,他一定会掩面而逃,整个婆娑渡现在就是一个超大号的露天厕所,臭气熏天,骚气逼人。 这一切都拜张孝先所赐,在他那个“能进不能出”“的计策指引下,运粪的车辆或进入镇区后不能走,或闻讯后不敢来,造成今天这幅局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熙暗赞张孝先是个难得的人才,一面走街串巷,走走看看,见人就唠唠,遇到新鲜的事就问问,一切点到为止,并不敢深入,因为他发现自己刚出林家大院身后就多了条“尾巴”,“尾巴”的跟踪术实在一般,不仅很快被他发现,而且如果要甩掉他也轻而易举。 不过李熙却装着不知道,当他不存在,做他自己的事。 天刚擦黑的时候,李熙闪进了蔡二娘的酒肆,酒肆里黑灯瞎火,蔡二娘靠在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打盹,酒肆的大厨小二兼她丈夫因为没有生意,索性回后屋睡觉去了。 李熙突然进来,喜的这女人一乐,这可是今天第一个进她门的客人,不过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一脸的惊喜就变成了满脸的尴尬,她已经从王七那知道李熙后来的事了,既然是军师张先生的表弟,那么倒也不好得罪。 蔡二娘勉强挤了个笑脸,说:“李二郎好雅致,这会儿来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晚我请客,算向你陪个不是。” 李熙道:“二娘这话就见外了,一场误会而已,前番不知道二娘是七哥的人,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蔡二娘变色道:“什么七哥的女人,我看你被尿臊熏晕了头,胡言乱语。” 李熙道:“二娘勿怪,我又说错话了。下不为例。今日我来是有件事要求二娘帮忙。” 李熙提出要向蔡二娘买三只生鸡、三只生鸭、两瓶酒、十斤羊肉、十斤牛肉,如果牛肉弄不到,猪肉、鱼肉也行。李熙说完拿出一贯钱放在桌上。 自婆娑渡成为四县义军聚义场以来,蔡二娘酒肆里的酒菜价格可是翻着跟头涨了两倍还不止,不过这么一点东西出一贯钱,还是让她怦然心动。 女人贪婪地一把将钱按住,还没来得及撤走,手却被李熙按住了。这半老女人的手保养的不错,绵软光滑,摸起来还是蛮有味道的,不过李熙这回不是来摸她手的。他盯着女人煞白的脸和嫣红的唇:“我可听说最近镇子里东西不好搞,这些东西你真有办法搞到吗?” “信不过就找别家去,我倒要看看,除了我二娘,谁还能帮你。”蔡二娘说着话忽然一拧身一屁股坐向李熙的大腿,吓得李熙撤身急退,女人一个不及防跌坐在地上,摔的呲牙咧嘴。李熙虚做扶持状,嘴上却笑呵呵地说道:“二娘名花有主,哦,我说的是你丈夫,在下岂敢染指,不敢,不敢,恕罪,恕罪。” 蔡二娘起身来,用手绢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冷生冷气地说道:“明日此时来取就是。恕不奉陪。” 李熙暗暗点头,又交代一声:“肉要新鲜点的。” 蔡二娘弄来的肉很新鲜,李熙看了很满意,同样对此满意的还有王七和老猫,两人虽然同为王六最亲近的人,但在生活待遇上完全无法比拟,老大被逼吃肉,他们仍旧喝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稀粥,老猫利用职务之便还能喝口肉汤,王七则连啃肉骨头的机会也很少有,馋的没招了就跑去向蔡二娘讨口吃食。蔡二娘待他倒真不小气,只不过畏于丈夫的拳头,每每也只能偷些冷饭剩菜给他,吃的王七直闹肚子。 像这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神仙日子已经好久好久不曾有了,因此这两位婆娑渡新近崛起的新贵,对大善人李熙自然是感恩戴德,刮目相看了。激赏之余,二人同时提出要跟李熙拜把子结兄弟,这可把李熙乐坏了,当即让人收拾了林家正堂,摆了香烛。 三人酒足饭饱后,相互搀扶着在林家的列祖列宗的见证下拜了兄弟,论年纪老猫最大,不过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当不起“大哥”这个称谓,礼让再三让王七做了老大,然后李熙和老猫为争老二的座次差点打了一架。 二人都虚报了年龄,李熙更狠一点,报了六十五岁,比老猫足足大了十五岁,老猫指摘他耍赖,二人吵吵嚷嚷,扭打在一处,不得已由王七出面调解。 王七提议划拳决定座次,结果李熙输了,不得已只能叫老猫一声二哥。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吃了三弟孝敬的酒肉后,两位做哥哥的就拍着胸脯说要给李熙关照,问他想干点什么,李熙就顺势提出想进巡防队威风一下。 巡防队是从各县前来聚义的饥民中择优选拔的,人数约两百人,负责早晚巡警,守卫粮库,驻防林家大院等事宜,巡防队员臂扎醒目的红布条,手持竹签枪,有纠劾奸伪的权力。李熙当初被蔡二娘构陷,就是栽在巡防队手里。 巡防队的两位带队大哥都来自乐昌县,两人都姓赖,一个叫赖五,一个赖九。巡防队的二十个小旗长有十三个是王七的同乡故旧故,凡事皆以七哥马首是瞻。 王七是巡防队的执仗,负责执法杖整肃全队法纪,同时他还亲率两小旗驻防林家大院,随扈双刀王六,地位特殊,实际权力还在两位带队大哥之上。 对李熙提出的加入巡防队的要求,王七不假思索地拍拍胸脯:“没说的,成!” 103.背叛、平乱及其他(上) 李熙出任巡防队员的第一晚就立下一件大功:抓到了一个违犯禁令偷偷出庄的人。 那人他认识,那人也认识他,二人打过照面后心照不宣,都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后偷了一个空,那个名叫竹六的人“噗通”一声跪在了李熙面前,悄悄地说:“我是二娘的人,也是七哥的人,李大哥救我。” 李熙喝道:“胡言乱语,七哥和二娘怎么会做知法犯法的事,又怎会结识你这种人,休要唬我。老实交代你究竟听命于谁,不说,我看你是皮痒痒了,要不我再给你搔搔痒啊?” 竹六闻言变色,冷笑道:“违犯禁令虽然免不了皮肉之苦,却也未必就该死,我死不了,我这张嘴就难保不会把真相乱说出去,到时候别怪我把老七和二娘都扯出来。我可听说想睡二娘的人都排成了队,他老七得罪的人可不止一个。” 李熙笑道:“瞧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开不起玩笑呢。实不相瞒,我就是受七哥关照来救你的,七哥是仗义的好汉子,岂能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呢,对不对?” 竹六道:“这还差不多,那你打算怎么救我。” 李熙道:“他们都认得你,镇子里你是呆不下去了,这样吧,我送你出去躲躲,等过了风头你再回来,大家一起再做兄弟,你看怎样。” 竹六点点头,又很不放心地问:“真是七哥叫你这么做的,你不会哄我吧?” 李熙笑道:“瞧你说的,竹哥你如此英明神武,我能哄的了你吗,不信,我带你去见七哥,当面让他跟你说道说道。” 竹六暗忖:王七可不是什么善茬,他姘头交代的事让自己给办砸了,难保他不为了讨好姘头拿我出气,我如何能去见他?还是出去躲躲为妙。于是便答应了李熙。 捕获竹六的巡防队员连李熙在内一共有五个人,其余四个人中有三个是王七的心腹,另一个是个外乡人,不亲也没仇,李熙打着王七的旗号,示意三人将那外乡人支开,他自己则带着竹六悄悄溜走,走出十几丈远后方才喊了一嗓子:“有人跑了。”接着又叫:“我去追他回来。” 公然犯禁外出,往少了说也要责打几十棍,闹的不好还会出人命,被抓了后又逃跑更是罪加一等,逮住多半就是个死。都说兔子急了要咬人,这人被逼急了也会杀人。夜晚追逃犯绝对是凶险万端的事,众人齐赞李熙有种,又关照说:“李兄弟,你先顶住,我们去喊人。” 竹六闻听,心中愈加惊恐,带着李熙走小巷,钻庙堂,拐弯抹角到了镇子外,沿着一条废弃的水沟一阵狂奔,水沟两旁长着比人还高的荆棘,在夜色的掩护下二人安然出了镇子。 回身再看,不远处的断桥头就守着七八个巡防队员,正警惕地打量着黑黢黢的四周。往前看,一条田埂上七八个巡哨正打着盏灯笼在巡逻。 李熙心里暗赞好一个灯下黑,眼皮子底下藏着一条密道他们竟丝毫不觉。又笑那巡哨,打着灯笼走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哪么,到底是土把式,处处都透着土气。 不过这种优越感没能维持多久,李熙就吓的腿发软,他忽然发现打灯的那队巡哨后面约二十丈远的地方另跟有五个巡哨,不仅没打灯笼,而且还从田埂下面的稻田里走,如此一来,身子顿时矮去一大截,有夜色掩护,极难被发现,若目光再被前面的那盏灯笼吸引,十有九八会吃大亏,狡猾。 二人伏在水沟里,等着明暗巡哨都过去,竹六回身对李熙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咱们后会有期。”刚要跳出水沟,李熙一把扯回他,道:“你去哪,你这一走,七哥以后怎么找你?” 竹六笑道:“七哥找不到我,我找七哥总能找到。难道,七哥另有安排?” 李熙道:“那是自然,你给七哥办事,出了篓子,七哥能甩手不管吗?那也太不仗义了。你认识后山奥吗?去那找一个叫阮三的人,见到他,就提你是韶州城杨大郎的兄弟,他自然会关照你。等这边聚义结束,他自然会送你来见七哥,咱们几千兄弟在此聚义,打下韶州城还不是易如反掌,到时候七哥做了官,跟着七哥吃香的喝辣的,岂不逍遥快活。” 竹六大喜,忽又问:“杨大郎是谁?” 李熙笑道:“谁都不是,那是七哥跟他约好的暗号,总不能还要提七哥的名字嘛,万一走漏了风声,你要七哥怎么办?” 竹六点头道:“那是,那是,还是七哥想的周到,不说啦,咱们后会有期。” 李熙:“后会有期。” 送走竹六,李熙沿着废水沟还回镇子里,这条水沟隐秘的确是很隐秘,不过要说完全不被人察觉,也不尽然,之所以可以出入自由,想来还是蔡二娘的功劳,这女人为了贪图几个小钱,缠着王七网开一面,任她派人出入去镇外采买物品,再高价转手牟取暴利。 “一贯钱!”李熙心里冷笑,自己仅仅就花了一贯钱就探出了这条密道所在,还顺便抓个倒霉蛋去报信,那个阮三就是阮承梁,他正带着一伙人窝在那等信呢,自己去不了,让这个竹六去也一样,婆娑渡的情况他不比自己知道的少。 一贯钱办成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这算不算是个天才呢,李熙的结论是:是。 李熙后半夜下番后回到林家大院,刚进门就被王七叫了去。王七惶急地问起了竹六的事,李熙笑道:“七哥放心,竹六这小子还算机灵,一点口风未露,更是没提七哥你的名字。我怕出意外就把他打发了。” 王七惊叫道:“你把他给杀了?!” 李熙道:“不行吗,这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王七道:“杀了就杀了吧,这人是二娘的表亲,可别对她露了口风。” 李熙道:“那是自然,我还要在七哥手下讨饭吃呢。” 王七拍拍李熙的肩说:“不要说讨饭,不吉利,咱们兄弟谁跟谁,这件事你办的不错,当断则断,爷们气概,以后别去巡防队了,跟着我干吧,闲暇给老猫打打下手。” 给老猫打下手可是个好差事,吃不上肉,喝口肉汤不成问题,顺便还能打着给老大找吃喝为幌子随意出入镇子。李熙接替了以前竹六的差事,每晚二更末溜出镇子,到指定地点从商贩手里买回所需的物品,新鲜的蔬菜和鸡鸭肉蛋,价格不便宜,不过钱不是问题,再穷的地方也有几个土豪财主。 单凭从林员外家抄没的家产就足够总带队大哥花天酒地过个十年八年了。 因为有规矩的制约,以前王七是守着金山银山却挨穷受饿,混到去向蔡二娘讨剩饭吃的悲惨境地,自启用李熙为婆娑渡转运使后,他发现自己的日子日渐滋润起来了,大鱼大肉还是吃不到嘴,不过肉汤里的肉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光剩肉了,想喝口汤反而还得叫老猫另外去做。 受惠的不止王七一人,驻守林家大院的两小旗人雨露均沾,各有好处。众人对李熙的好感与日俱增,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就差大被同眠了。 李熙的所作所为,张孝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某日他提醒李熙说某日午后,他正跟王六议事,王六推说口渴径自去了灶间,久久不归,他觉得诡异就过去寻找,却发现王六并非在找水喝,而是在查看锅灶,品尝肉粥,脸阴沉的很厉害。 张孝先警告李熙说:“王六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你的那些收揽人心的把戏瞒不过他的眼,他都看在心里呢。” 李熙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又怎样?我邀买人心,岂不证明我愿意在这扎根长干,图个长久之计?” 张孝先笑道:“李兄啊,李兄,你别把人都傻瓜看好不好,前番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对你的身份是有怀疑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他岂肯容你?” 李熙笑道:“结拜弟兄若因几口酒肉就把大哥给卖了,那他王六做人也就太失败了,这事且不谈,我有分寸呢。”稍顿,他又问张孝先:“各路人马差不多也到齐了,为何聚义的事还迟迟没有动静,打算在这屯垦戍边吗,粮食可耗的差不多啦。” 张孝先默然一叹,道:“各方人马争执不下,吵的很厉害,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三个人主张树起义旗杀进韶州城,屠了两衙官吏,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官军若来就跟他们死磕到底,胜了,坐等招安,败了,大不了上山做匪。葫芦李主张说暂时不要打义旗,可派人去跟官府谈判,声势闹的这么大,看他们给个什么说法,周和珠则主张把人开到韶州城下,向太守请愿杀贪官污吏,放粮赈济饥民。酱醋周本来是附和葫芦李的,后来见车行祝他们人多气盛,就靠过去了。六位带队大哥分作三派,莫衷一是,争吵不休。” 李熙默了会,道:“那王六怎么说” 张孝先哼笑道:“他能怎么说?各方争执不下,他也难以定计。” 李熙道:“定不下来也得定,没时间再拖下去了。你觉得他是主张扯旗造反多点,还是倾向于跟官府合作?”张孝先沉吟半晌,道:“他并不想打,倒是王七一伙人主张打。” 李熙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因为油吃的太厚,老猫突然闹起了肚子,这晚给王六的饭菜刚做好,正要端着走,忽然肚子又疼了起来,打量着吃饭时间已到,不敢耽搁,便招呼在院中跟人闲侃的李熙替自己把饭菜送去,并嘱咐要他看着王六吃完。 李熙洗了手端着饭菜进了王六的房间,本来张孝先也在,见李熙端着饭菜来,便起身告辞了。王六见端饭的是李熙吃了一惊,许久没有动筷子。 李熙叉手侍立一旁,笑道:“大哥担心小弟在酒菜里下毒吗?没有。”为证清白,他捞了一块鸡肉填进嘴里嚼了起来,吃的满嘴是油。 王六笑责道:“你这就叫疑心生暗鬼,我说酒菜里有毒了吗?” 王六话中有话,李熙不辨好歹,指了指嘴,示意嘴里有食物不便说话,敷衍了过去。王六也不追问,却是望着灯下满桌的酒菜叹了一声,说道:“多少弟兄连粥都喝不上,我却被逼着吃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滑稽。” 李熙咽下鸡肉,用袖子擦擦嘴,笑道:“大哥莫要说这样的话,你一人关系数千弟兄的身家性命,是咱们的大英雄,可得保养好身子,万万不能有半点马虎,你的身体可不光是你一个人的,是咱们四县几千弟兄的指望啊。” 王六刚操起筷子,闻听这话,笑责道:“马屁精。我王六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就成了一身关系几千弟兄的大英雄了。”说到这王六嘘然一叹,放下筷子,望着桌上的油灯发怔。 李熙悄悄地问:“是饭做的不中吃吗?我回头去骂老猫,现在做饭越来越马虎了。连我都不爱吃他的饭,要不我给你炒两个去?” 王六摇摇头,李熙又问:“大哥你不舒服吗?” 王六还是摇头,又是一叹,抬起头,笑呵呵地问李熙:“你来这也有七八天了吧,对眼下的事怎么看?” 李熙搓搓手,笑道:“我来婆娑渡半个月了,自打聚义开始就来了,跟着大哥也有七天了,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不过大哥见问,小弟就斗胆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的不好,大哥指正。” 王六道:“嗨,你还真够啰嗦的。你是王七的兄弟,也就是我王六的兄弟,兄弟间私下聊聊有什么打紧,坐。”招呼李熙坐下后,又把自己面前的一盘鸡端了过去,说:“吃了它,算是帮大哥一个忙。” 李熙客气了一下,就撕开一根鸡腿吃上了。 (今晚八点和十一点还有更新) 104.背叛、平乱及其他(中) 他边吃边说:“眼下已经入冬了,距离秋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各地官府再能隐瞒,这岭南受灾呃,大哥你也吃呀,菜都凉了,岭南受灾的实情也瞒不住了,朝廷自有朝廷的耳目,地方乡绅不满官府瞒报灾情致使灾民流变,必然也生怨言,这些人在朝里多少都有些关系,必然各显神通把消息往上捅。” “天子是圣明天子,得知子民受灾岂有不救济的道理?肯定要拨付救灾款项和粮食,当官的再混蛋,天子圣旨他们也不敢违背,无非是磨叽点,一层一层再克扣点,本来天子是要请老百姓吃白米饭的,结果到这变成了喝粥,不过这些也无所谓,老百姓有口粥喝谁还会拎着脑袋去打城杀官造反?没道理嘛。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六点头道:“这话在理。” 李熙嘴里塞满了鸡肉,手里忙着剥鸡蛋,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大哥你得当机立断,要么打城干他一票,回头或接受招安,或上山做匪。要么兵临城下跟官老爷们好好聊聊,请他们下一道赦令,把咱们都赦免了,顺便开仓放粮,给大伙给个好年。要么,索性散伙,回归乡里,隐姓埋名,当这婆娑渡咱们没来过。” 王六哈哈大笑,击案说:“好!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李熙说:“没了。” “啊?没了?嗨。”王六略感失望,稍顿又道:“那你就逐个说说这三个主意各有什么优劣,好让我参考。” 李熙嘿嘿一笑,道:“我就胡说,可做不得真,大哥听个热闹吧。这第一条,打起义旗,出兵打城杀官造反,好处在动静闹的够大,官军来剿,或战或走,只要不被官军一口吃掉,闹上他半年几个月,官府非得招安不可。天子耗的起,地方官耗不起,怕掉乌纱帽他就只能招安。则大哥您一夜之间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升官发财,金钱美女房子地全都有了。 王六道:“有意思。” 李熙眯着眼笑道:“成了就有意思,败了就喀嚓一声,人头落地,再诛九族。” 王六道:“那你觉得这条路咱们能不能走呢?” 李熙笑道:“大哥是四县总带队大哥,我嘛只是给老猫这个不入流的土厨子打下手的,能不能走我可不敢说,不过事关杀头的事,我以为还是要慎重。” 王六点点头,催促道:“继续。” “第二条路兵临城下,逼官府赦免咱们群聚之罪,然后再为百姓争得一条活路,好处在稳当,可进可退,官府也乐得接受,对四县乡民和官府都有利,对大哥您就未必有利了。一则,几千人屯集城下,难保不出意外,一旦产生误会打起来,败多胜少,届时乡民一哄而散,大哥您却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或锒铛入狱,等着砍头充军,或隐姓埋名一辈子见不得光。其二,就算一切顺利,官府答应赦免,答应放粮,结果又能怎样,空忙一场,大哥您什么也落不到,反而被官府盯上,等风头过去,说不定还要找你个茬办了你。” 说到高兴处李熙挥了下手,手里鸡蛋差点飞出去砸王六脸上,不觉一阵尴尬。 “这第三个主意,好处是现在做着省心,坏处是事后想起亏心,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想必大哥也不会采纳。” 王六拍掌赞道:“好,有见识。这三条主意各有利弊,却都不怎样,你是否有第四条主意呢。” 李熙嗫嚅道:“有倒是有,不过说了,怕大哥你见责,说不定还要怀疑我是官府的探子,杀我的头,不说了罢。” 王六道:“你是不是官府的探子我自有判断,不会委屈你的。” 李熙嘻笑道:“大哥这么相信我,我就斗胆说了。自古富贵险中求,大哥冒此风险在婆娑渡聚义,若不为自己求个光耀门庭,荣妻荫子的富贵实在是冤枉的慌,便是我等追随大哥的弟兄也会觉得冤枉,既然如此,小弟斗胆劝大哥一句: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财富都握在官府的手中,只有跟官府合作才能摘取富贵,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这话李熙在心里酝酿了很久,说是早晚要跟王六说的,只是早晚这个度实在不好把握,此刻说出口,亦不知是早是晚,时机是否契合,结果是成是败。 王六听了这话默默无语,低着头,阴着脸。李熙不觉口齿生涩,还剩半枚鸡蛋再也没胃口吃了,拿在手里左右不是。 这间由林员外书房改造的总带队大哥公事房面积很大,林员外附庸风雅收集了不少古玩字画,不论真伪贵贱堆了满满的,也就不显得空荡。林员外被杀后,林家家人皆被赶出这所大院,书房里的字画被统统扔了出去,或做了柴火,或做了手纸。 整个房间因此而忽然变得无比空荡起来,又因王六生性节俭,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除了饭桌周边,房间里的大部空间都被黑暗所充斥,这无形中又扩增了心理上的空间,于是人处在这间屋子里,在一豆灯火下,无形中就自感起自我的藐小来。 李熙感到有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吹的浑身发冷,他不敢回头,却能感受到有个人影正从黑暗里走出来,那人没有头颅,竟是断了头的林员外,一个声音厉声责问道:放过了他,我的仇谁来报?放过了他,我的仇谁来报? 李熙凛然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幻象一闪寂灭,鸡皮疙瘩消失不见,代之的却是满头的大汗。李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了一些眩晕的迹象,这是作死前的预兆吗?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林员外已经认定自己是错了,那么自己真的是错了吗。 真是好傻啊!为了一个还没想明白的事,自己就把命运交付在了别人的手里,让他来判定自己的生死荣辱,唉,真是愚不可及。 “哦,把这些撤了吧,那个,让张先生来一下,我有事跟他商议。” 王六像是刚从梦里醒来,李熙也是,他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脑袋还是有些眩晕,有进入另一个梦的趋势,这回却是个美梦。 “是,大哥,我走了。”李熙端起托盘下意识地望了眼身后,没有断头的林员外,只有一副玉石雕琢的福寿禄三星神像。很好的兆头,李熙想,就是屋子太黑。 李熙赶紧退了出来,星月朦胧,但比屋里还是要亮堂多了。出门后,他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擦了把额头上汗。这个动作被隐藏在暗处的老猫发现了,待他走到西跨院,老猫从背后窜出来,咳了一声,吓了李熙一大跳。 “怎么回事,看你跟掉了魂似的,还擦汗,你干了什么亏心事。” 李熙没好气地把托盘往老猫怀里一塞,说道:“大哥叫我去喊张先生,说是有要事相商,这碗,你洗吧。”老猫不介意洗碗,因为他发现今晚送去的饭菜基本没动,拿回去热一热,再烫点小酒,正好喝一壶。林家酒窖里藏有十二坛好酒,才喝了一半呢,在此聚义都半个月了,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走,得抓紧时间喝了,酒是粮食精,浪费了多可惜。 在婆娑渡聚义半个月后,忠义堂议事大会终于达成共识:聚义的四县九十八个乡四千九百名弟兄姐妹,分成四十队,每队设统领一人,号称万人,向韶州进发。围城之后,先礼后兵,如果官府答应赦免群聚之罪,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同时答应妥善安置七位带队大哥,则跟官府合作。否则就竖起义旗,攻入城中,诛杀贪官污吏,开仓赈济饥民,打开武备库,建军守城,坐等招安。招安不成则退入韶州以北的山中,借地利之便与官府周旋,等候招安,招安不成就继续周旋,直到官府撑不住答应招安,或自己撑不住宣布散伙为止。 聚义成功,闻听大队人马要走,婆娑渡一片欢腾,镇里的原住民张灯结彩准备欢送不打义旗的义军兵发韶州,惩治贪官,解民于倒悬。聚义的弟兄也高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臊臭冲天,又没吃没喝的鬼地方了。一万人杀奔韶州,官老爷还不得跪着迎候?到时候坐在县太爷的家里,搂着他的小妾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喝酒吃肉,让他夫妻俩捧着酒壶一旁侍候着,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本着好聚好散的指导思想,主事的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之后,决定大队留够十日余粮,将剩余的粮食全部留给镇里街邻,答谢他们这些日子的宽容和礼遇。 军师兼军需张孝先经过仔细查核后,报告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各队所剩余粮皆不足三日,不仅没有多余的留给镇里居民,可能还要另外再征收一些,否则极有可能撑不到韶州城下就断粮了。 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后认为:果然如此就失去了跟官府讨价还价的资本,逼着自己到了城下就得开打,而且还必须当天就要破城,这个难度比就地征粮可大多了。 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后决定:就地购粮,按市价给钱。 张灯结彩准备欢送义军弟兄的婆娑渡居民大赖突然就傻了眼,昨天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称兄道弟的义军弟兄三狗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脸,装着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带着一伙扛着木槌、铁锹、竹枪的凶神恶煞闯入自己的宅子。 “粮食藏在哪?”三狗子问。 “三哥,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家早就断粮了,这您是知道的。” “滚蛋!昨晚还看你家小三子喝粥呢,多稠的白米粥,粮食在哪,我数三声不交出来,我可自己动手了。” “三狗子,做人要有良心,这些天你没少在我家吃饭。”大赖咬牙切齿。 “不吃饭我还不知道你家有粮食呢。”三狗子眼一翻,“床挪开,在床底下挖。准有。” “我的粮食”大赖媳妇哭诉道。 “隐匿军粮,拖出去打嗳哟,狗崽子敢咬我!” “三儿,三儿,我的小三儿”母亲大哭。 七岁的小三儿因为咬了征购军粮的三狗子被绑起来游街,一路上他遇到许多熟悉的小伙伴,他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二来,你也咬人啦?” “你爹才没教养乱咬人呢,我就翻了下白眼。我真冤。” “顺子,你也咬人啦?” “没有,我拿开水泼他们来,烫的那货直跳脚。” “三儿,你也咬人啦?” “你爹才咬人了,我咬了一条狗。” 婆娑渡最后一粒粮食也被收购走了,甚至蔡二娘家也不例外。女人色厉内荏地冲着在她们家院子里乱挖乱刨的义民喝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蔡二娘是好惹的吗,我上面有人!我上面那人说出来吓死你们!七哥你们认识吧?王七!我的,我的人,我跟他很熟。” 一个拿木槌砸墙的年轻人回头跟她说:“二娘,我知道你上面有人,我还知道你背后有人呢,你跟七哥熟不熟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个人现在很生气,别看我,看你后面。” 蔡二娘那天被她愤怒的丈夫牛大扯着头发从西街酒肆一直走到十字街口,本来还要去林家大院的,到了十字街口,二娘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动了。他丈夫牛大牛劲上来,一连暴捶了她五十拳,疼的二娘连哼一下都没有力气。她丈夫恨她犯犟,脱了她的绣花鞋,死命地扇她的嘴,一边扇一边高声叫骂王七的名字,每叫一声,后面都加上一句“奸夫淫妇”或“王八蛋”。对此,围观的街邻打趣说:“牛大,你骂错啦,冤有头债有主,作恶的是王八它哥,你口口声声骂它有个屁用。” 牛大意外地发现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原来大伙都知道啊,脸上顿觉挂不住。他松开二娘的头发,摔她在地上,在她肋上猛踹了几脚,看着蔡二娘蜷缩的像个土蚕,起不来动不得,方消一口气,就又怒气冲冲地闯入林家大院找王八它哥算账,刚进门就被人推搡了出来,说几位带队大哥正在议事,再胡言乱语的信不信弄死你。 牛大不信,仍旧梗着脖子跳着脚在门口叫骂,骂王七是王八蛋,骂王八的哥哥是王七,骂他哥俩都不是个东西,骂它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 有位好心的老人劝牛大不要折腾了,得理也不能不饶人呀,骂两句出出气算啦。 牛大哪忍得下这口气,骂完王八和它哥,又想骂王八它哥的哥,好心的街邻赶紧劝阻他说那个你绝对得罪不起,再说人家又没得罪你,你何必呢。 牛大有些气馁,正觉不好下场,忽有人告诉他说你媳妇不见了,多半是被王八它哥给背走了,牛大这才结束骂街,悲悲切切地找蔡二娘去了。 蔡二娘是在众人围观牛大骂街时失踪的,一去芳踪难觅。牛大找遍了整个小镇也不见婆娘在那,天擦黑就坐在门口哭,一直哭到下半夜。 第二天牛大失踪了,传说他是去找二娘了。 (十一点还有一次更新) 105.背叛、平乱及其他(下) 大队开拔前夕,李熙被任命为总带队大哥护身小旗的小旗长,负责率领十二个弟兄随扈双刀王六,寸步不离,日夜不息。这十二个人都是由李熙亲自挑选的,全操当地口音,高矮胖瘦不等,年纪有大有小,全是新面孔。 王七对李熙撇开他另起炉灶十分不满,李熙就耐心地解释说官军探子众多,难保婆娑渡就没有混入他们的探子,也难保来聚义的弟兄里不出几个败类,被他们收买去,他们认识大哥原来的随扈,若用熟人,他们就可以根据随扈判断出大哥在哪不在哪,十分不利于保护大哥的安全,行军不比驻营,人多杂乱,对藏在暗处的敌人防不胜防,为确保万一,很有必要起用几个生面孔。 这个解释也算入情入理,王七没再说什么,他即使不相信李熙,也要相信自己的大哥,李熙招募新人组建护身小旗,王六一定是知道的,是默许了的。大哥看人看事的目光无不高出自己一等,他都点头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李熙不仅是张军师的表弟,也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更何况自己还欠着他两份大大的人情呢。 韶州城被围的水泄不通,刺史急的吐血,司马嚷着要跳楼,县令则躲在家里烧香拜佛,吓得不敢出门。城里只有三百土兵,临时招募了两百壮丁,因为官吏贪暴,土兵和壮丁俱心怀不满,大中午的瞧见长官不在竟公然回家睡觉。城里百姓恨官吏贪暴,巴不得城池早破,若义军攻城绝无一个百姓会响应官府上墙守城。城里乞丐帮的吕老大痛恨官府欺压,摩拳擦掌,准备暴动夺取东门放义军进城。 这些消息都是李熙进城侦察后报告给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的,六位带队大哥闻言大喜,又追问了许多城里的细节,李熙皆对答如流,六人便齐声称赞王六有识人之能,选了这么一个好助手。 王六谦虚地笑了笑,挥手打发了李熙出去,跟六人商议道:“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不如打他一下,打的常怀德这个老东西知道疼,让他乖乖地听咱们的摆布。”六人齐声赞好。 王六遂以总带队大哥的身份发出命令:各队统领明日正午在西山庙集会,分派将令,准备打城。六人领命而去。 浈昌县带队大哥葫芦李说道:“既然要打,索性明早就开打,何必正午聚将,我看连夜聚将,分派下去,大伙都别睡了,趁黑忙好,明早动手。” 王六沉吟道:“这样会不会太急了点?” 始兴县带队大哥周和珠道:“宜早不宜迟,久则生变。” 二人这一鼓动,其余四个带队大哥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六下令连夜聚将。命令下去后不久,李熙带着老猫进来报说晚饭已经备好,问何时开饭,王六道:“拿上来早点吃,吃完还要办正事。”又问六位带队大哥的随扈可曾安排好,李熙回答说另桌安排吃饭。 王六笑笑说:“那就上菜吧。” 王六居中坐,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葫芦李、周和珠等六位带队大哥分列两边,饭菜摆上,尚未下箸,有一个大汉肩扛一只烤的金黄发亮的全羊走进来,一手持刀挨桌分发羊肉,手腕翻动,寒光点点,金黄的羊肉片便就飞在桌案空盘里,叠放的齐齐整整。众皆大惊,目光皆被那那汉子和手中翻飞的刀所吸引,浑然不觉有人悄悄走到了自己的背后。 六人站定后,俱向侍立在门前的李熙发出信号,李熙目视王六,王六忽将手中杯子往地上一摔,站立在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身后的四个人突然一起出手,袖中拔出短刀,一手捂住嘴,一手往脖颈间一抹,四人中除杭木匠稍稍挣扎了一下外,其余三人皆一声未吭就丢了性命。 葫芦李和周和珠大惊欲起,被身后两个壮汉按住,手按肩上如压千斤巨石,分毫动弹不得。王六喝道:“我等良民岂可犯上做贼,他四人不明是非,不识抬举,乃是死有余辜。”又安慰惊恐的二人说:“两位老弟勿要惊惶,常使君已经答应赦二位无罪,保二位做官。” 葫芦李和周和珠望了眼倒在餐桌上的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无奈只得跪拜道:“情愿追随大哥。” 王七在外巡视归来,见西山庙大雄宝殿外戒备森严又全无自己认识的人,心里犯嘀咕,正要走开,被李熙堵住了去路,笑嘻嘻地跟他说:“大哥叫你,有要事相商。” 王七低着头跟着李熙步入二道院,忽然一把抓住李熙的胳膊,喝问道:“老三,你跟我说实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些人都是生面孔。” 不待李熙答话,早有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抢逼到王七身后,手中刀架在王七的脖子上,下了王七的佩刀,说道:“既知有诈还往里闯,你长了个猪脑袋吗?” 李熙道:“二郎别误会,七哥是自己人。”下王七佩刀的两个人一个是鲁焰焊,一个是郁秀成。李熙离开韶州去婆娑渡前就已经派人知会张飞华、刘威、玉贞子、鲁焰焊、郁秀成等人带人下山,在距离婆娑渡五里之遥的后山奥取齐。五人依约而至,李熙却先一步进了婆娑渡,本想摸摸情况就出来,孰料被张孝先的“许进不许出之计”给困在了镇子里,五人只好在阮承梁的接应下,安顿下来,听候消息。 竹六被李熙哄骗到后山奥,一头撞进阮承梁怀里,被拿个正着,吃了一顿鞭子后,立即将婆娑渡的情况倒了个底朝天。此后不久,鲁焰焊和郁秀成顺着密道潜入镇子里,找到了李熙接上了头。李熙说服王六拿下主张打城的强硬派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人,跟官府合作,并得到王六授权组建总带队大哥贴身小旗的权力。 张飞华、刘威便打发自己的十个徒弟进入镇子,和鲁焰焊、郁秀成一起听从李熙调遣,监护王六。他们自己因为操外地口音,恐被识破,则留在镇外。阮承梁押着竹六,同玉贞子一起进城面见常怀德,禀明了婆娑的情况。 常怀德答应王六,只要他诚心与官府合作,拿下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人,解除韶州之围,不仅赦免其罪,还要为他向朝廷请功授官。阮承梁还回婆娑渡将常怀德的亲笔信交给李熙。王六看到常怀德的亲笔信后,才坚定了决心,与李熙通力合作,诱杀了主张打城、杀官、造反的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人。 这一切,王六都瞒着王七,因此当王七被带到正堂,望见倒在血泊里的四具冰冷尸体时,一时惊的目瞪口呆,他在二道院被郁秀成下掉佩刀时,还以为是李熙勾结官军谋害王六呢。 “老七,我想过了,跟官府做对只有死路一条,而今常刺史答应我们只要诚心投效,就赦免我们,还保奏我们做官,并开仓赈济灾民,直到明年春天能耕种时为止。李兄弟和周兄弟都是这个意思。你怎么看?” 王七挠挠光头,问:“常怀德封我做啥官?” 双刀王六闻言一愣,望了望葫芦李和周和珠,三个人六目相对,忽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节,刘威和张飞华正带着人侯在西山庙的二道院里捆人呢,四十个分队统领除了王六的亲信,是来一个捆一个,来两个捆一双。捆好后,堵上嘴往两厢侧殿一丢,呜呜呀呀,倒像是十八罗汉护法金刚睡梦里打呼噜发出的声响。 四十个人捆完后,王六走出大殿,客气地问李熙:“杨参军,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李熙道:“啊,这个,虽说大局已定,但我看大伙今晚还是再辛苦一下,做事要彻底,送佛到西天,再闹点动静来,闹的动静越大越好。如此方见诸位的手段,常使君他才好为大伙请功嘛。我看那边有几个没人居住的小村落,还有一座土地庙和几所庄宅,神仙咱们就不得罪了嘛,村落还有田庄都统统烧掉,弄出一副兵临城下,黑云压城之势来。啊,诸位明白了吗?” 王六赔笑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直起腰捅了王七一把,王七正冲着李熙运气呢,被大哥这么一捅,跳了起来,待出了二道院,王七抱怨道:“大哥,做官有什么好,一个小小的参军面前也要低三下四,我听说参军才是个九品小官。” 王六瞪了王七一眼,喝道:“你懂什么,九品小官都这么威风,足见做官的好处。少要抱怨好好干,等咱们干成了这桩大事,随便做个官也比九品参军大,到时候看看谁比谁更威风咧。” 王七仔细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九品小官都这么威风了,做了大官岂不更威风?想到这他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大哥进村烧房子去了。 106.我要练功(上) 全体韶州城的居民一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城外吵嚷嘶叫哄闹了一夜,不必登上城头也能知道,贼寇们把韶州城周边的几十个村落一扫而空了,熊熊烈火彻底未息,映红了四面的天空,一副大难临头的末日景象。 这几十个村子里的居民绝大多数已经迁到了城里,只有部分老弱,顽固地坚守家园宁死不肯动身,这一夜大火究竟死伤多少人,难以计数。 常怀德换了一身崭新的官袍,正襟危坐在州衙公堂上,公堂的门敞开着,仪门和大门都敞开着,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大街。公案的左手放着刺史印盒,印盒是空的,印已经被妥善地藏了起来,那是朝廷的体面,绝不可落入贼寇之手,公案的右手则摆着一口宝剑,这剑杀敌或无力,杀自己还是够锋利的。 常怀德的家眷此刻都聚集在刺史府后宅客堂里,分尊卑老幼或坐或站,眼勾勾地望着虚掩着的大门,门开时就是他们的断头日。 惊扰了一夜,拂晓时分,城外安静了下来。 客堂的门突然被推开,一阵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惊恐了一夜,刚刚松懈下来的常府老幼们蓦然发出一声尖叫。 “嗨,是我!”来人笑呵呵的,是周柔,跑的气喘吁吁,宽大的脑门上全是汗水。 “城外贼兵退啦?”看到弟弟满脸的笑,周夫人的心突然明朗起来,她小心地问道。 “贼没退。”周柔擦了把汗,想故意卖了个关子,实不忍众人再担惊受怕,他哈哈大笑道:“贼首王六被杨赞策反,杀了几个作恶的贼首,已经答应归顺官府啦。” 一阵静默后,客堂里发出一阵欢呼,“贼兵退了,贼兵退了。”常怀德的一双子女呼喊着冲出门去,从后宅一路冲到前堂,公堂外已经聚集了一些僚佐,正热切地谈论着刚刚从城外传回的消息。两个孩子呼喊着冲进公堂,看见父亲正立在公案前一脸疲惫地冲着他们笑,在他身后的公案上,摆着刺史大印和出鞘的宝剑,宝剑寒光闪闪,凛然一股杀气。 杨赞一夜之间成了韶州城的大功臣,在此之前,已经有半数韶州居民听过他的名字,不过绝大多数都以为他是个腰缠十万贯的大富商,此番才知道他还是个官,年轻有为的参军。作为英雄,杨赞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回城的时候,韶州军民万人空巷,夹道欢迎,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他的,恨他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官方宣传只提到他不避艰险,孤身深入贼营,唇枪舌剑,舌战群贼,说服贼首双刀王六毅然反正,设下鸿门宴诱杀了作恶多端的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个匪首,解散乱民归附官府,一举解除了韶州之围。 不过关于他如何孤身一人潜入婆娑渡,如何与四恶斗智斗勇,步步惊心,又总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又如何凭一己之力在鸿门宴上击杀四贼,震慑王六,最终促使王六反正的传奇故事还是很快就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不二谈资。 对此,李熙保持谨慎和低调,当别人当面向他求证事实真伪时,他莫不哈哈一笑,或说今天天气好,或说本年除夕在腊月三十,总之是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应。 对李熙的这份低调,最满意的当属常怀德,韶州去贼一役干的如此漂亮,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即便是李熙借“侦察”之机潜回城中向他面呈破贼方略时,他也是将信将疑。 几千贼众围在城外,城中兵少将寡,军民离心,城池旦夕可破,凭你一张嘴就能说服王六投诚,他王六果然是这样的明白人,当初就不该做贼! 当李熙面呈外破贼方略,连夜离去时,常怀德望着黢黑的夜色和夜色中李熙孤单的身影,那一刻他绝望到了极点。绝望的甚至已经向司马冯毅交代若自己战死或自尽后,由他主持韶州政务,维持残局了。 李熙在城外西山庙动手的时候,常怀德沐浴更衣,焚香向西北方向叩拜后,换上崭新的官袍,独坐公堂,他将新研的宝剑置于案头,以明随时准备杀身成仁、报效君王之心。 他是往最坏处打算的,却收获了最好的结果。事情发展的太有戏剧性,太喜庆了。 从邸报上看,朝局发生了变动,某位曾在岭南任节度使的大员上位出任宰相,几位镇抚不利的刺史则丢了官帽,天子开始关注岭南了,无论是剿还是抚,岭南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这个节骨眼上自己露了这么漂亮的一手,哎呀,湖州虽然是个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过才是个中州,有了这份大功是不是得找个上州安顿一下呢。 一贯严肃的常太守忽然咧大大嘴笑了起来,好在是在书房里,独自一人,没有吓到谁。笑过之后,常怀德站起身来,拔出锋利的宝剑,仔细端详了一遍,遂叫来管家,在耳边吩咐了几句,管家捧着宝剑去了。常太守步出书房,天瓦蓝,好一个南国的冬天,常太守赞了一声,背负其双手优哉游哉步出了后宅。 还没到松劲的时候,目下首要的任务是得安顿好聚集在城下的数千民众,给他们住,给他们吃,确保他们不闹事,还得再熬上三个月呀。 常太守提醒自己务必要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心态,善始善终,不能刚露了一小手,跟着就跌一个大跟头,祸福相依,不可不慎啊。 常刺史召集僚属在公事堂集会,州司马、录事参军、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两位参军事和曲江县的县令济济一堂,讨论抚民之策,受了一番惊吓的州县官员此刻都醒过神来了,一个个就都像刚刚苏醒的蛇,见谁都想咬上一口,各抒己见,争的不可开交。 司马冯度主张开放韶州城任百姓出入,以示亲民之意,曲江县令付良碧不赞同,说城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都进城来睡大街也睡不下,那还得乱套? 司仓参军闵蓉说城中存粮不足,设五十座粥棚怕吃不消,建议缩减一半,录事参军陆产驳斥说城外有饥民近五千,你设十座粥棚,一个粥棚招呼三百个饥民,等吃饭等时间久了还不得打起来。闵司仓很郁闷,我说话的时候你陆产的耳朵打苍蝇去了吗,五十座粥棚减一半它怎么就成了十座呢?五千饥民,设十座粥棚,每个粥棚招呼三百人,你这都是怎么计算的,这算术学的,唉 公事堂很久没有这么哄闹过了,热闹点好,热闹才见兴旺,常怀德正襟危坐,心里却笑呵呵的。他本想抬举一下李熙,让他说两句,好露露脸,却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杨参军正靠着同为参军的张思肩膀在打瞌睡。常怀德心里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生出了一丝同情:在贼营的日子不好过,久别回家后的日子更加难熬啊。 公议结束的时候,众僚起身恭送太守,常怀德却走到了李熙面前,后者还在梦游天府,口水拖出老长。参军张思很没义气地先撤了,并拢双腿,叉手垂首立在一旁,面上一本正经,肚子里却在吃吃发笑。 常怀德的身后也是一片吃吃的笑声。李熙晃了一下脑袋,按照记忆的方向偏向张思的肩头靠去,却靠了个空,他蓦然地打了个激灵跳了起来,嘴里喊了一声“嗳哟我的娘也”!常怀德以下皆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公议的时候睡觉,还被长吏和全体僚属围观,李熙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只怕还会有点小麻烦,至少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了。 孰料,常怀德只是摇了摇头,背起双手走了,走到门外廊下,止住脚步,回身来淡淡地说了句:“扛不住就请假嘛,我又不是不允。”众人还期盼着常太守再扎个回马枪,刺激一下贪睡的杨参军,孰料这回太守是真的走了,走远了。 太守如此宽宏大度,同僚们还好说什么,一个个摇头晃脑含笑去了。 张思去而复返,跑回来跟李熙说:“太守有令,放你十天大假,回去歇着吧。”张思一本正经地说完,躬下腰来拱手笑道:“无敌兄恭喜啦。” 李熙道:“你个小王八蛋害我出这么大丑,还有个屁喜可恭喜。” 张思是李熙见到的第一个韶州同僚,二人年纪也最接近,在公署里最是能说的来。张思官宦人家出身,自幼家教严厉,绝不敢冒半句粗话,加之他本人性格温和,说话柔声细语,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做派。李熙觉得自己总算是找个一个可以欺负的同僚了,跟张思稍微熟悉后,每每跟他说话时粗话随心而发,信手拈来。 “唉,无敌兄你这张嘴真要改改,动不动就爆粗可不成,马上都是一县长吏了,亲民之官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没你这样的,动不动就王八蛋、笨蛋的。” 张思仗着大李熙两岁,平日在李熙面前总是一副兄长派头。 “唉,你等等,什么意思?一县长吏?谁是一县长吏?老张你要升官啦?恭喜啊。” 张思撇撇嘴:“别打诨,说你的正经事呢。” 张思有兄长在吏部为官,官职虽然不大,消息却十分灵通。张思有这个消息源一早就成了韶州官场的消息灵通人事,有关官员的考评、迁转,他总是先知先得。 五品以下官员的任用、考核、迁转,权在尚书省,吏部对口主管,这小子是不是得到什么内幕消息了。 李熙惊跳起来,正想巴结一下探探风声,忽而又想:扯淡嘛,昨日贼乱才平,就算常怀德肯为我请功,上面愿意为我记功,宰相尚书肯酬功奖赏我,那也得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公文往来,官僚作风,怎可能这么快?! 李熙白了张思一眼,说:“恭喜张兄,贺喜张兄,贺喜张参军又当新郎,祝你夫妻幸福。”要走,被张思张开双臂拦住了,“唉,无敌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嘛,张某何时得罪你了吗,发这么大脾气?我为何又要当新郎,我与房下情深意笃,何时说要纳妾或休妻再娶了,无缘无故的你何必咒我呢。” 李熙道:“原来张兄没有纳妾或休妻再娶的意思啊,那是我弄错了,抱歉,抱歉,得罪,得罪。”张思哼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以为我在消遣你,故而存心恶心我,报复我,真是睚眦必报的心机小人。” 李熙面朝蓝天,脚尖点地,一副你猜着又能把我怎样的无赖架势。 张思默然一叹:“我是好心恭喜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又恶言伤人呢。告辞。” 张思已经走出议事堂,李熙忽又追了出去,拦住张思,打躬作揖,扯着张思又回来了。 经过试探,李熙发现张思真的不是在消遣他,这小哥多半是真的有什么小道不可靠消息要来显摆一下,信不信的暂且放一边,当着个乐子听听也不错。 三言两语后,能拉起脸也能落下身段的杨参军就哄的张参军眉开眼笑了,张思的确是得到了一点小道消息,不过不是从在吏部任职的那位兄长那传来的,而是他从邸报里分析归纳出来的。 大意有三点,一是朝廷已经定计赈济岭南,对岭南各地闹事的饥民镇抚并用,以抚为主,辅之以兵,首恶究办,胁从不问,归顺记功,冥顽不化者坚决镇压之,对胆敢围攻州县城镇的饥民劝之不降,即视之为匪,予以剿灭。二是派吏部侍郎孔戣为检点廉察使,御史中丞李德裕为副使来岭南,巡查吏治,防止各州县官员借赈灾之际贪腐舞弊,闷头大发国难财。三是朝廷将破格重用平乱有功人员,用以撤换贪庸无能的州县亲民官员。 张思继续分析道:“朝廷已经揭开了蒙在岭南上空的盖子,灾情是捂不住了。说是以抚为主,实则字里行间都透着凌厉的杀气,杀作乱的贼,也杀逼民作乱、抚民无方的官。这个节骨眼上,你为常使君立下这么一件大功劳,常使君怎会不对你另眼相看?你别忘了,上个月,也是在这个地方,赵参军因为帽子戴歪了,可是挨了太守好一顿训斥,还被罚了半个月的俸禄。而无敌兄你呢,在这打瞌睡,被抓了个现行,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过去了。两相比较,你是否有所感悟呢。” 李熙道:“我又不像张兄你,满腹锦绣,动不动就悲风伤秋,我没有感悟,倒是被吓出一身热汗来。” 107.我要练功(中) 张思翻了翻眼珠子,说:“跟你这种人说话真是累,一点情趣都没有。罢了,我说第二条吧。你要知道孔侍郎和常使君是什么关系,老夫子那是使君的座师,恩人,关系非同一般!而李中丞呢,我听说无敌兄大婚之日,他还曾亲自前往道贺呢。有了这二位的关照,无敌兄你是不是又有所感悟呢。” 李熙道:“我一个九品参军,手中又无权柄,我能贪什么,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我怕什么,要查尽管来查我好了。” 张思跳着脚道:“你呀,真是把我气死为休,孔侍郎和李中丞来岭南真的就是为了防止官员贪占吗?果然如此李中丞一家来就得了,何必拽上孔侍郎呢。那吏部是干什么的,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作不懂呢。二位尊长来此,那是借巡察之机暗行甄选官吏的。看上眼的青云直上,看不上眼的永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复了。懂了吗?” 李熙点点头。 张思道:“懂了就好,内有常使君替你使力,外有这二位尊长关照,你无敌兄的功劳还怕会被埋没吗?我看了最近的邸报,一个月间就已有三个人由卑官跃升县令,这其中就有端州参军王端,邸报上载这些做什么,那是一个讯号,指引着无数个像无敌兄你这样的人奋争上游呢。我们始兴县的朱明府至今下落不明,擅离职守也好,没于贼手也好,总之他这个县令悬了。始兴是下县,县令从七品下,可不正是为你这个参军预备的吗?” 张思摇头晃脑地说完,看见李熙呲牙咧嘴,便道:“怎么,瞧你这意思去做县令还不乐意,一个参军不到一年就跃升一县长吏,若非非常时期,立下非常之功,做梦也没有的好事呀,你还不乐意,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熙道:“我哪有不满意的,其实能升我做个曲江县尉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去年才在凤凰台起的宅子,实在不想挪窝。” 张思道:“劝你还是挪挪窝吧,常使君高升了,你黑了那么多钱,没常使君罩着,不出去躲躲怎么成?” 李熙大叫起来:“谁,谁,谁在背后乱说我,我一个良民,我黑谁的钱了?” 张思拧眉道:“嚷什么,嚷什么,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别不识好人心。” 李熙嘻嘻一笑,拱手问张思:“听说张兄在韶州已做满三年,这回将去哪里高就呀。”张思道:“去给无敌兄做个佐贰如何?”李熙道:“岂敢,岂敢,张兄大才,闷在山沟里太可惜了,即便是韶州这池子也显小了,浅水是养不起大鲨鱼的。” 张思啐道:“又胡言乱语,去哪不去哪,也由不得我定,听天由命吧。” 张思挺起胸膛雄赳赳地走出议事堂,二十余步后,大跨步变成了小碎步,小碎步又变成了挪步走,挪着挪着就摆了起来,摆出了个别样风情来。 李熙觉得张思这番话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自己真要能做个县令那也是乐事一桩。七品县令帽子不大油水不小,当然啦,自己做县令一定不会像某些人那样捞的那么狠,刮地三尺、敲骨吸髓这等让下任同僚指着脊梁骨骂的恶事自己决计是做不出来滴,为人要有良心,做官也得讲官德不是?自己一定要做个比所有同僚都清廉的贪官。 憧憬着玫瑰色的未来,李熙步出州衙大门,走在韶州城的大街上,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几分七品县太爷的威风来。 城西城隍庙现在被改造成了丐帮总坛,终日门口都坐着一排乞丐,讨饭归来,乞丐们正在大声交流讨饭的经验。以至于城隍庙门口这段街面只有一半能通行,人们路过此处莫大胆颤心惊,生怕被哪个刚刚受过前辈指点的乞丐逮住练手。 李熙背负着手傲然走到土地庙门口,斜目朝门头望了一眼,气势太足,乞丐们莫不惊心,竟无人敢上前拿他开张。不仅如此,几个挡在门口的乞丐还挪了一下身子,让出三尺宽的一条道来。李熙却没有走进去,他走进了斜对面的一间茶馆,要了个单间坐下,给了小二一把碎钱,让他去对面把吕欢喜叫来。 小二去后不久,带回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乞丐,那乞丐满脸疙瘩,一张脸本来板的极严肃,见到李熙后立即堆上了满脸的笑。他是吕欢喜手下“八大金刚”之首,名叫沐春。 “军师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怎么是你,你师父呢?” “师父今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听闻军师在这,小的就赶来了。” “哦,你来也行,这样,你去挑十个,不,二十个,二十个好手,带上全套家伙跟我‘打闷棍’去。” “岂有此理,什么人得罪了军师,不必军师亲自出马,小的提他人头来。” 沐春跟随吕欢喜在神策军多年,话语间有一股杀伐之气。 李熙摆摆手:“打个闷棍就可以啦,没必要搞出人命,你把人手找齐,到城南赵家奥等我,我回去换身衣裳就去。” 沐春领命而去,李熙会了茶钱,回崔莺莺处去换衣裳。 崔莺莺不在家,如花似玉也不在,只有邵二娘在灶下忙活。猛抬头见一个乞丐从柴房出来正往崔莺莺房里走去。邵二娘吓了一大跳,提着菜刀就追了出去。 看清了是李熙,方揉揉心口道:“大郎哪里去?” 李熙道:“丐帮聚会,我是军师嘛,过去应酬一下。” 见邵二娘盯着自己的衣裳看,心里发虚地说:“丐帮聚会,我身为军师穿的太鲜亮就不大合群了,你说呢?”邵二娘笑道:“大郎考虑的周到。”聊了两句,李熙赶紧转身走了,自己有自信哄十个崔莺莺,二十个沐雅馨和一百个如花似玉,却对邵二娘这等老人精感到无奈,言多必失,早走为妙。 在城南赵家奥和沐春会齐,检视了一下那二十个乞丐,李熙很满意,看得出这帮家伙都是久经战阵的,听说要打闷棍,一个个家伙什带的还挺齐,闷棍自然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生石灰,麻药包,弹弓,捆妖绳,钩镰枪,绊索,铁锹,还有一捆竹签。 李熙简短地交代了作战任务,又简单地做了个战前动员,一伙人就忙活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被烧毁的赵家奥废墟上,就布设了令布设者自己都胆颤心惊的机关阵。 李熙左臂横在胸前,右手扣着下巴,嘴里发出丝丝冷笑。 杜四应约而来,手里提着那杆令李熙望而生畏的皮鞭。 在婆娑渡李熙吃过这鞭子两次亏,手臂上现在还残留着皮鞭的血痕,这道鞭痕真是大煞风景,昨晚跟沐夫人亲热时,无意间被她发现了这个,这女子大惊小怪,哭哭闹闹,硬是推自己下床说要给自己上药,一腔好心情全被她给破坏了。 若非哄她到天明,自己一夜没睡,今早开会时自己怎会没精神打瞌睡,害的差点吃长官一顿训斥?李熙一想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意是想找杜四单挑,又怕弄不过他,再添耻辱。为稳妥起见还是使出最拿手的一招:打闷棍。明着不行,暗算你。 有了这满地的机关,有了那埋伏在暗地里的二十个兄弟,李熙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一雪前耻的。杜四是个哑巴,却不是聋子,先出言羞辱他吧。李熙嘿嘿一笑,清清嗓子,刚开口骂了一句,一道鞭影便凌空而至,鞭梢划破空气时发出刺耳的怪叫。 然后,李熙就发现自己肩头上的破衣裳炸裂开来,一片碎布被鞭梢卷起的旋风带起,跃然飞在半空中,轻盈如一片羽毛。 紧接着李熙就大声惨叫了一声,叫声好假,连他自己都脸红。为了迎战杜四,李熙可谓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此刻他的身上正穿着从李载风身上剥下来的贴身软甲,李载风是世家子弟,据说还是皇族之后,这件贴身软甲轻薄结实,等闲的箭、刀、枪都不能伤,何况区区一条皮鞭?李熙本想继续出言羞辱杜四,最好气的他神智错乱,当场吐血,自己也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地收拾了他。 但这兴奋劲儿才刚一萌生,李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紧接着半身发冷,腿脚俱发软:真是失败,计算失误了,没想到杜四的鞭子能抽这么远,抽出这么远角度、力道还能掌控的这么好。 如此一来,辛辛苦苦布设了一个时辰的机关还有何意义,岂不是一样也指靠不上?更让李熙心惊的是,因为邵二娘打了个岔,自己准备好的一顶金属头盔竟然没带来!软甲再好,它护不住头呀。忍,还是拼了,娘的,还忍个屁,拼了,群殴! 李熙果断地下达了群殴令,埋伏在暗处的二十个乞丐跳浪而出。 弹弓先发出一阵泥弹,胶泥搓制的泥弹坚愈石子,弹弓发出,嘶嘶有声,杀气腾腾。 杜四屹立不动,手中皮鞭急速抽动,鞭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环绕着他的身体形成了一个气屏,飞去的泥弹十中倒有九个都被这气屏崩飞,剩余的一成虽然冲破气罩,却也成了强弩之末,打在他的脸上、脖子上,竟连个血红印都没见到。 物理攻击行不通,改化学武器。 李熙大叫一声:“撒石灰。” 几十个石灰包凌空飞了过去,石灰包用荷叶包裹,比拳头略大,生石灰已经是一件大杀器,若是在生石灰里拌上麻药 李熙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石灰包撞在气罩上粉碎,满天的石灰飞起,纷纷扬扬的倒像下了大雪。趁热打铁,不能给敌人以喘息之际,李熙挥手又叫:“钩镰枪,上。” 十来把一丈八尺长的钩镰枪从不同角度探向了正在石灰雾里挣扎的杜四,钩肩,钩腰,钩腿,各有分工,离体攻击。 丐帮所用的这种钩镰枪是仿照军中制式武器所制,枪头虽不及军中结实耐用,枪杆却比之军中制式武器还要长几尺。 108.我要练功(下) 杜四被生石灰所逼,不敢睁眼,又被生石灰里的麻药呛的涕泪交流,一身好武艺施展不出来,只能苦苦支撑。李熙瞧准时机,果断下令用钩镰枪抄袭其下盘,杜四跑无处跑,躲没地躲,眼看着除了束手就擒再无它途。 胜利在望,李熙得意非凡,忍不住哈哈一声长笑,笑声未落,忽见漫天“飞雪”中飘出一道鞭影,不偏不倚正朝自己面门抽来。但闻恶风紧,再想躲已不及。“啪”地一声脆响,李熙的额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顿时血流如注。 李熙双手抱头,就地一滚,他头虽有点晕,神智还算清醒,自己那一声长笑暴露了位置,才遭致飞鞭打击,亏吃一次就足够了,还能再来第二次? 为了避免遭致二次打击,李熙就地一滚,却是“嗳哟”一声摔进了他自己挖的陷坑。 谢天谢地,陷坑里除了生石灰没装竹签,否则 李熙不敢想下去了。幸好打滚的时候因为害怕是闭着眼的,否则眼睛八成还会被生石灰迷瞎,不过暴露在外的伤口就惨不忍睹了,被生石灰这么一腌烧,如火燎如刀割,疼的他连哭都没了声音,只是张着嘴干嚎。 沐春领着人把军师从石灰坑里捞出来,用豆油仔细替李熙清理了伤口。报告他,打闷棍成功,杜四已经被生擒活拿,问李熙怎么处置。 杜四的一条皮鞭使的出神入化,以一敌二十丝毫不落下风,被钩镰枪拉倒后,依然手握鞭杆苦战不降,被制服后面对二十个丐帮弟子狂风暴雨般的踢打,肋骨断的啪啪响,却仍紧咬牙关,既不求饶也不呼疼,此等做派真硬汉也。 沐春敬佩这样的硬汉,打的杜四无还手之力后,他即宣布罢手,否则一干鼻青眼肿、腿瘸胳膊断的兄弟非得弄死杜四不可。 李熙推开沐春踉踉跄跄走到趴伏在地,被人踩着脊梁的杜四面前,跪下去,揪起他的头发,望着杜四那张倔强的脸,说:“不服气?好,等你伤好了,咱们再打过。下一回,我要亲手打的你跪地求饶。你最好给我记着。” 丢开杜四,望了眼狼藉一片的战场,李熙苦笑了三声,默然一叹:我要练功,我要练成绝世武功,我再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 晚饭时,李熙耐心地向妻妾们解释额头上的新伤来由,他说:“丐帮弟兄说我此番立下大功,升官发财是免不了的了。要摆酒为我庆贺,我说我不去吧,他们说军师你发达了就不给我们面子,实在说不过去吧。没办法,我就去了。谁知道喝到半途,他们竟打了起来,杯子、碟子、板凳乱飞一通。我本来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端着碗蹲在地上看,谁知‘咻’地一声,一根这么粗的打狗棒就飞了过来,我躲闪不及,正中额头,就这么中彩了。” 沐雅馨抹着眼泪说:“我早说过热闹的地方少去,你偏不听,这回飞的是打狗棒,下回若是把菜刀” 陈招弟道:“姐姐,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李熙拧了拧沐雅馨的耳朵,说:“咒我死,我死了你好再嫁是不是?还菜刀呢,索性飞个炸弹过来炸死我了账。” 陈招弟一直闷头吃饭,听到这话,抬头问李熙:“炸弹为何物。” 李熙按下她的脑袋,说:“吃你的饭吧,炸弹是何物都不知道,炸弹就是能炸的臭鸡蛋嘛。”沐雅馨质疑道:“臭鸡蛋能炸死人么?” 李熙沤了她一眼,说:“炸不死人,臭死人行不行,你就这么盼望我死吗?薄情寡义,莫名其妙,吃饭。” 崔莺莺笑着跟李熙说:“怪不得呢,吕帮主脑袋上也有伤疤,他骗嫂子说是撞的,可伤在头顶上,那是怎么撞的呢,可见是撒谎,妾问夫君,吕帮主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呢?” 崔莺莺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嘴微张,兔牙明亮,一副清纯可爱的小萝莉形象,李熙却如见鬼怪,小丫头这在跟自己玩心眼呢,吕欢喜受没受伤自己怎么知道? 他摸摸崔莺莺的小脸说:“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幼稚园阿姨没教过你吗?吃饭。” 端起碗,操起筷子,刚扒两口饭,筷子却被崔莺莺抢了去,掉了头再递还回来。李熙呆呆地望着崔莺莺,兔子牙说:“夫君筷子拿反了,妾帮你扶正。”李熙说:“谢谢。” 沐雅馨捂着嘴扑哧一声,再也忍不住了,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一直闷头吃饭的陈招弟,丢下筷子趴在桌沿吃吃笑个不停,小肩膀一耸一耸,乐不可支。崔莺莺却仍扑闪着大眼睛望着李熙,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李熙从容地放下筷子,问三人:“诸位这是在耍我吗?” 崔莺莺道:“我们怎敢戏耍夫君,只是夫君下回扯谎能不能高明一点,至少也该跟吕帮主打个招呼,把话说圆实了吧。吕帮主说你跟人打架受了伤,特意带了金创药来看望你,夫君却把罪过推到丐帮头上,夫君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仗义呢。” 李熙望了眼陈招弟,道:“我说你今天怎么有古怪呢,一句话不说光闷头吃饭,几辈子没吃饱饭似的,你这是要跳出三界外,不沾是与非呀。可你跳之前能不能给我打个招呼呢,好歹丢个眼神吧,害的我被崔夫人如此一番奚落。真是白疼你了。” 陈招弟抬起头来,脆生生说道:“要怪怪你自己,你若心怀坦荡,不东拉西扯,谁能笑话到你。”李熙忽捏着鼻子说:“好啦,好啦,你们再说他该不高兴了。” 三人面面相觑,同吃了一惊,齐声问:“谁?” “我呀。”李熙拿陈招弟的手绢擦擦嘴,起身往外走。三个女子诧异地望着他,直到李熙出了门,陈招弟方才醒悟过来,说:“咱们又被他算计了,说好了是要好心规劝他两句,让他随口说了句话闹的莫名其妙,又让他跑了。” 沐雅馨道:“不必管他,我看他这回跟人打架吃了不小亏。刚回来就发狠说要练功,一碗茶没喝完就找他小师妹去了。” 陈招弟道:“多数又是半途而废,跟半年前一样。” 崔莺莺道:“我觉得不会,他这回怕是真发狠了。” 松青的静修室里。 李熙问松青:“有什么武功能一年半载就练出成效的。” 松青耷拉着眼皮子问:“怎样的成效?” 李熙道:“能破杜四的神鞭就行。” 松青问:“杜四是谁?” 李熙道:“一个有大神通的家伙,使得一手神鞭,出神入化所向无敌,小师妹有没有兴趣去会会他,不过现在不行,他让我打断了四肢,起码得躺四五个月。” 松青道:“他既然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再学武功。” 李熙道:“这回我们人多,我怕下次落单挨他堵,所以还是想练一门防身之技。” 松青问:“你们人多?多几个?” 李熙道:“二十多倍吧。此外还挖了陷阱,带有生石灰、麻药、弹弓和钩镰枪什么的。” 松青道:“这人功夫看来不错,练一年半载你胜不了他。不过你若狠下心来练,迟早有一天能胜过他。” 李熙道:“迟早,那是多久。” 松青道:“三五年。” 李熙道:“勉强可以接受,那么我们从今晚就开始练吧。” 松青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也许三五十年也练不成。” 李熙道:“” 松青问:“你还练不练?练功很苦,想好了再来找我吧。你可以走了,我要练功了。” 李熙道:“一百年我也要练,就从今晚开始!小师妹你的眼神,干嘛这样看着我?” 松青道:“我说过练功很苦,你真的想好了。” 李熙道:“我心意已决,死也要坚持到底。” 松青点点头,说:“也好,早死早投生,我成全你。” 陈招弟洗漱之后,迟迟不肯上床,昨晚李熙歇在东楼,今晚该到西楼来了吧,去他小师妹那不过是过去打个招呼,就算聊上了早晚也会回来的,何况松青最近在修炼什么新功法,多半也没时间理他,缠不上人家,讨了个没趣之后,他还能不回来吗? 陈招弟抱着这个念头苦等到一更天,实在熬不住了,就和衣坐在床上等,不出一刻钟她就熟睡过去,睡梦中她似乎听到了李熙的一声惨叫。好凄厉,好飘渺。多半是幻觉,真是他在叫也是活该,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跑出去瞎叫唤什么呢。 109.升官季(上) 李德裕到韶州之前,李熙紧急处理了凤凰台剩余的几块地皮,并做了一个连家人在内都反对的事,挂牌出售凤凰台的新宅。 虽然韶州官场正盛传李熙将升任始兴县县令,不过传言还未证实前就忙着变卖家宅,这等荒唐事怕是也只有荒唐杨能干的出来。 因为挂牌卖宅子的时,沐雅馨三天不跟李熙说话,陈招弟见着他也躲,崔莺莺倒是什么都不说,眼神里却闪烁着一股惶惑。 旺财每日都带人来新宅里看,营造出了杨门破家在即,风雨飘摇的架势。奇怪的是如此好的位置,如此设计奇特的宅邸,售价也不算贵,却迟迟没有人愿意接手,个中缘由,连旺财也弄不明白。他也没心思去弄个明白,大婚在即,他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元和十二年十二月上旬的最后一天,孔戣和李德裕到了韶州,广州派来迎接的官员和韶州官员迎出北城十里,黑压压的两百人之多,彩旗招展上百杆,围屏长达数里,反观来者,轻装简从,朴素无华,连上湖南和郴州派来护送的官员、土兵在一起也不过五十骑。 岭南方面诸位官员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好在孔门嫡派子孙和未来的大唐国宰相都是久经官场的老将,言语之间非但没有半分责怪之意,反而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让岭南官员脸上更加挂不住,居上位者在下位者面前谈谦虚,实际跟打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这脸打的,让你疼在心里却有口难言。 公众场合李熙不好跟李德裕表现太亲近,循例见了礼,只交了一个眼神,再无一言。倒是拽住李海山说的热热乎乎。李海山作为郴州官方的代表,跟随湖南方面护送钦差使团的官员而来,身边带着二十名健卒,他本人则内衬软甲,外罩官袍,一副文武兼修的样子。 大唐国的团练使例由刺史兼任,单独设置团练使多用以酬赏功勋之臣,做低阶武官的升转阶梯,李海山在西北军中时只是一个无品阶的都司,职位不低,权力不小,却只是个临时差使官,击杀染布赤心后,加六品武官,任郴州团练使,团练使主管一州军事,六品显然太低,年初又加升壮武将军,官品正四品下,不过壮武将军只是个散官。 此刻他正运作调任襄阳,在节度使刘蔼的幕府里任职,若是成功,散官的含金量大增,将来再转任职官就水到渠成了,几个腾挪,就攀了上去,这自然得意于李海山后台够硬,又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换做旁人,实职官不做转散官,一步踏空,就等着永远散下去吧。 刘蔼是刘稹堂弟,二人自幼亲善,此番由将做监外放山南节度使,刘稹出力不小。不管是为酬答提携之功,还是为了充实幕府,刘蔼都会对李海山刮目想开。看起来事实也的确如此,李海山面色红润,心情很不错。 当晚设宴为钦差使团和湖南官员接风洗尘,宴散,送贵客去迎宾馆。李熙琢磨目下去见李德裕似多有不便,但避而不见也不甚妥当,犹疑之后还是赶去了宾馆递了拜帖,特意嘱咐行走官员说若中丞疲累,则请改日进呈,实不敢惊扰中丞歇息。 李德裕倒是表现的很坦荡,当晚就接见了李熙,他坐在灯下,身着便服,两只脚插在木桶里,桶里是特制的药水,散发出类似松香的气息,人包裹在这么一大团蒸腾的香汽中,除了安神解乏,似乎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李熙随行走官员进入客房时,李德裕正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雾气中的他很像一个得道的神仙。李熙见礼,李德裕笑道:“私下相见,无须这些客套。不然我还得穿上官袍呢。”把李熙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人倒是没变,气质嘛,有些变了。身上有了些我辈中人共有的酱醋味。”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只这一句话,因久别而生的陌生感就荡然无存,李熙悬着的一颗心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 李德裕擦了脚,打发随从将木桶移出去,盘腿坐在床上和李熙唠起了闲话,说些别后各自的经历,问了问韶州的风土人情,又侧面了解了一下韶州的灾情,不过但对官场之事却只字未提。 喝了两盏茶,李熙看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又邀李德裕二日到家中做客。李德裕道:“韶州是此番巡视的第一站,许多事我们也要摸索着做,怕是得有一阵子忙乱呢。哪日得空,我再登门拜望。我闻你把家安在城外凤凰台上,就是东门外的那座小山包吗?” 李熙道:“远看是座山,近看是座岛。这岛还是我亲手炮制的,而今冠盖云集,韶州精华皆聚居于此。祈盼中丞拨冗前往指导一二。” 李德裕点点头,忽又皱起眉头说:“呼名字即可,不必官职称呼,你我的情分尚没生疏到那一步吧。” 李德裕送李熙到廊下,李熙怕天冷冻着李德裕,忙拱手道别,催促说:“文饶兄请回屋,岭南虽不及长安,天却阴冷的紧,万不可掉以轻心,千万保重身体。” 这一句关心老友的话,却让李熙惹上了麻烦。第二天他被常怀德叫到值房,说了两件公事后,常怀德忽问起他昨晚去迎宾馆作甚。太守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不大和善,好在问的够直接,李熙琢磨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没把自己当外人看。 不敢隐瞒,也无须隐瞒什么,李熙忙将自己见李德裕的前前后后如实禀报,一字不差。 说完最后一句,李熙忽然有所悟,这句话必然是被有心人听去后报知了常怀德,有些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何况这么一句很有想象余地的话呢。 听李熙说完,常怀德脸色舒展开来,见李熙还站着,就招呼落座,整了一下书案上的文书,对李熙说:“你出身世家,年纪又轻,初来韶州时,我并不看好你。不过我得承认,我看走了眼,来这短短一年间,用‘年轻有为’四个字来形容你也不为过。经历了王六这件事后,我愈加觉得你完全可以挑点更重的担子,上答天恩,下不负黎民百姓,也不负自己的一个少年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熙搓着手,喜不自胜地问:“太守的意思是说,我要升官了。” 常怀德道:“天子是圣明天子,凡是心里装着朝廷装着百姓,认真做事的官员,都不应该被埋没了。我已保奏你为始兴县县令,记住,只是保奏。” 李熙感动的热泪盈眶,他抹了一把脸说:“太守对卑职的栽培就有如” 常怀德把手一挥:“唉,我不听你的这些话!此事尚未落地,不可太张扬,另外,临走之前把你的屁股擦干净,我怎么听说你给周柔弄了块地呢?” 李熙道:“完全没有的事。周大爷倒是想在凤凰台拿块地,虑及太守您是一位清廉自律的官员,恐受责难,故而只是看看。” 常怀德道:“果然只是看看那么简单?” 李熙听他话音不对,眨眨眼道:“我回去查查,立即就去,总之此事绝对与您无涉。” 常怀德挥挥手,没说话。 李熙骑上赤兔马一路挪到城东码头,把马往树上一拴就登上了摆渡,船家认识他,善意地提醒:“杨参军,你的马,拴这没人看着可不成。” 李熙气呼呼地说:“这马谁要谁牵去,比牛走的还慢。” 摆渡人笑道:“牛走的可不慢,跑起来也蛮快嘛。” 李熙道:“我说的是蜗牛。” 回到家,李熙让人把旺财叫来,问他:“周大爷的那所宅子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以你的名义拿地起建吗,怎么又记到他的头上去了?” 旺财茫然地回答:“没有呀,一直都是以我的名义在办。” 李熙愕怔了一下,猛地一拍脑门,对旺财说:“赶紧打发人去城东码头把我的赤兔马牵回来,去晚了恐遭遇不测。” 旺财道:“赤兔走的比牛都慢,又有谁会要呢。” 李熙道:“怎么会没人要?杀了吃肉呀,有好几百斤呢。咦,旺财,我发现你最近的话比以前多多了,这已婚男人就是大不同嘛。” 旺财道:“篮篮还没过门呢。” 李熙道:“还没过门,怎么回事?” 旺财道:“员外说年前操办婚事有些草率,不如押到年后再办。” 李熙道:“休要听你那老丈人的,你要依他的性子,篮篮头发白了都未必能过的了门!行了,行了,你去把赤兔马牵回来,这事我来想想办法。” 打发了旺财,李熙心里又琢磨起了常怀德的那番话,很显然他这是在向自己索贿呢,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敢伸手,老头子有恃无恐嘛,可见他跟孔戣的关系的确是非同一般,或者已经提前知道了他即将离任的消息。 还好他只是胆子大,胃口不大,才只要一所宅子,那宅子能值几个钱,三千贯都不到,我还琢磨着送他一万贯打发他上路呢,他倒替我省了七千贯,算了,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折半送他五千贯吧,新官上任花钱的地方也多。 110.升官季(中) 看看天色已近正午,这个时候李十三应该回来了,自打有了闹儿后,这小哥比以前稳重多了,中午还知道回家来看看,若换做老早以前,早呼朋唤友出去喝酒去了。山城小县的衙门就是这样,上午还有几个人,一过午就跑了个干净。美其名曰:公门里的事永远也别指望能忙完,忙时连天带夜,闲时再不找找乐子,这做官还有什么意思。 李十三的宅子开有两个门,一个朝外,一个朝向杨府内宅,内宅的小门终年开放。兰儿没有生闹儿时,早上到杨宅来,黄昏才回。李十三在家坐不住,有事没事都往外跑,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她也坐不住。 有了闹儿后,兰儿专心在家相夫教子,已经很少从这小门过来了。 李熙推门走进这间小院,绕过一道花墙,就是一个满庭花木葱茏的小四合院。正堂廊下的一把竹椅上,一只毛色油亮、身躯肥大的狸猫正趴着睡午觉,椅子下面则蜷缩着一条断了半截尾巴的小花狗,那狗见到李熙警觉地站了起来,耳朵竖起。它认出了来人是它的主人,就没有叫,半截尾巴欢乐地摇着。 狗是沐雅馨养的花花,从长安大地方来的狗在韶州却很不受待见,街上的狗见着就掐,这狗被逼无奈也只好改性跟猫玩。 猫是兰儿养的,地道的韶州土著,它还很小的时候,兰儿走到哪都把它扛在肩上,直到某日它撒娇过了头,挠伤了兰儿的脸,它由此失宠。失宠的它自暴自弃,一味猛吃,体重直线上升,从一只轻盈可爱的家猫一跃成为体态臃肿的肥猫。 兰儿生了闹儿后,怕猫生嫉妒挠伤孩子,曾一度想要把它送人,狸猫感受到了危险,某日,它不知从哪叼了条死蛇,在闹儿的摇篮下玩耍。怕蛇的兰儿一声尖叫后昏死过去,被救醒之后,她就奖赏了狸猫一条大鱼,并拍着它的脑袋承诺给它养老送终。 狸猫再次得宠,体重继续上升。 花花狗判断它按这个速度增长下去总有一天会超过自己,深思熟虑后,决心纡尊降贵,投效狸猫的门下,甘心做了它的看门狗。 这猫也是久在杨府走动的,对李熙并不陌生,闻听有响动,它警觉地睁开眼,瞄见是李熙,就放下心来继续睡它的午觉。李熙走过去挠挠猫的脖子,猫发出欢喜的呼噜声。花花狗也蹭过来希望主人挠它,被李熙拒绝了。一条外来狗在街上混不下去尚情有可原,而今竟混到给猫当小弟,真是没出息到家了,还指望得到主人的赏识,你也好意思。 被拒绝的花花狗,自尊心受损,徒生怒意,竟朝着李熙狂吠起来。 吠声首先惊起了熟睡中的猫主人,继而惊动睡在摇篮里的闹儿也闭着眼大哭起来,再往后就是衣衫不整的李十三冲出门来查看是否有贼。 “好狗。”李熙摸摸花花的头,称赞了一声。 若非这狗搅合,自己就这么一推门走进去 那该有多尴尬。 李十三一边提裤子穿衣系带,一边用衣袖把狸猫睡过的竹椅扫了扫,让李熙坐。同样衣衫不整又发髻散乱的兰儿,此刻正踮脚溜进堂屋,做贼般地抱起摇篮里的闹儿溜回侧室。 李熙招呼了李十三一声,回到自己的宅子。就站在花墙外向李十三交代了几句,李熙拍拍十三的肩,走了。 李十三回到家,黑瘦的跟猴儿似的闹儿正趴伏在母亲的怀里,闭着眼睛,苦大仇深地含着*,小嘴一努一努,吸的有气无力。 “他好冒失,又来做什么?”兰儿不满地嘟哝了一声。 她一直对李熙“拐带”丈夫到韶州来不满,加之闺蜜沐雅馨没少在她面前数落李熙的“恶行”。久而久之,她对李熙就有了一些偏见。 李十三先摸摸儿子没毛的小脑袋,又捏了捏妻子红艳艳的脸,柔声说:“没什么,让我出去办点小事。” “去哪?都快过年了,还有什么事要办,他自己不能去办吗?” 李十三笑了笑说:“真是妇人见识。“ 兰儿朝丈夫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问:“要去几天?” “今下午走,明儿就能回来,我去衙门告个假。”李十三说完,拿起帽子往外走。 兰儿“唉”了一声叫住他,脸颊红艳艳的,努努嘴,说:“看,他睡着了。” 李十三苦笑道:“下午还有事忙,要不明天吧。我走啦。” 望着急匆匆逃出门的丈夫,兰儿徒生一腔幽怨,诅咒道:“自私鬼,出门叫你遇贼。” 说完之后,她自己先吓了一大跳,连连朝地上吐口水,说:“童年无忌,诸神勿怪。” 李十三因去翁源“公干”,“顺道”歇宿在葛家庄,当晚葛藤设宴款待,席间把酒言欢,酒到浓处,李十三就跟葛藤父女说起李熙此番如何孤身潜入婆娑渡卧底探贼营,又如何在鸿门宴上力劈四贼,解了韶州之围,救了城中数万百姓的英勇事迹。 明知李十三的话十句中不到一句是真,葛家父女还是听的津津有味,尤其是葛花篮,已经悄然改变了那个曾经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恶的杨某人印象。 故事说到最后,李十三还特意提了一下杜四这个人,说他婆娑渡时曾出言羞辱过李熙。当日身在贼营,李熙自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回到韶州后,杨参军约杜四出来单挑,打的他跪地求饶,硬生生断了十二根肋骨,如今杜四重伤在身,至少得在床上躺个半年。 葛花篮有些不信,她问李十三:“他有那么厉害吗,我怎么觉得他就是嘴上功夫了得呢?所谓单挑你确信真是一对一?再说人断了十二根肋骨,那还不就死啦,何止躺上半年,我看躺下去怕就起不来了。” 葛藤喝道:“你懂什么!杨参军若非有一身好功夫,岂敢深入贼营?你当那贼营是好进的吗?上回来咱们家闹事的那些,给贼提鞋都不配,才一百多号人,那是多大的声势?一万贼众呐,铺天盖地,吓也得吓死。” 葛花篮不说话了,咬咬嘴唇,又暗暗地在她爹软肋上戳了一指头,疼的葛藤呲牙咧嘴,正要反击,女儿却已经换上巴结的笑脸忙活着替他捶肩捏背了。 看在她还算识相的份上,葛庄主决定饶她这次。 葛藤心里明白,李十三此番来并非是因为赶路急错了宿头,他此番是专程为自己女儿的婚事而来。作为女婿的兄弟,李十三为这场婚事可没少操心,前前后后已经来过五趟了,算算竟比媒人还多一趟。 他此番来是替杨赞给自己递话呢,杜四仅仅只是言语上羞辱了杨赞,就被他打断了十二根肋骨,他这是要说明什么?说明他不仅狠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篮篮和黄权的婚事是他主张的,自己这么拖着可不等于是羞辱了他吗?他这是在借杜四的事警告自己呢,自己再不打发女儿出门,说不定肋骨也会莫名其妙地断上十二根! 那就不是躺半年的事了,可能真如女儿所说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葛藤回头看了看眼珠子骨碌乱转的葛花篮,心里想:留不住了,这回是真留不住了,送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葛花篮不知道当爹的心思,见葛藤这么盯着自己,以为是为刚才的事,遂把杏眼一瞪,变色喝道:“看我做什么,我不是已经给你捶肩捏背赔罪了吗?你别得寸进尺啊。” 葛藤霍然扭过头去,跟李十三说:“最近城里忙不忙,不忙,不忙我看小年前就把篮篮的婚事给办了吧。”李十三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沉吟之色,道:“这个,忙倒是不忙,不过这么急,会不会有些仓促呢。” 葛藤蹭地站起身来,发狠道:“该准备的嫁妆我全准备好了,只听那边一声信,我随时可以送她出门。女大不中留,这个女儿我再也不留了。” 父亲如此激动,吓了葛花篮一大跳,片刻的惊愕后,她就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啜泣后,继而就是嚎啕大哭,边哭边蹬脚,踹的桌案只打晃,碗里的汤水溅了满桌满地。 葛藤放完“狠话”后,人就像被摄去了魂,瞬间萎顿了下去,站在那像一棵死了根的老树,随时有倒下去的危险。 李十三急唤葛府管家,扶一对父女去歇息,他自己则咧嘴一笑,饮尽杯中酒,乐呵呵地回屋睡觉去了。 二日一早,李十三向葛藤辞行,葛员外眼圈发黑,眼袋肿胀,面如灰土,一夕之间竟苍老了许多。李十三心里发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拱手告别。 去翁源只是一个幌子,办完了这件事后,李熙飞马赶回韶州城,离城还有二十里时,路边有个戴斗笠的精壮汉子拦住李十三,告知他前面的桥让车给轧踏了,行不得马,要回城得绕道小树林,又给李十三指示了小树林的方向。 李十三骑在马上向前眺望,果见有一群人在修桥,遂拨马绕道小树林。走不多远,蓦然闪出一个蒙面大汉,挥棒跃起,一棍抽在李十三肩上,待他落马,那汉子挺棒向前,又一棍砸断了李十三左腿,再一棍砸断了他的右臂。 眼见李十三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也不叫喊,满意地哼了一声,探棒挑了李十三的包袱,抓在手中,扬长而去。 待那蒙面人走远后,李十三方敢出声呼救,被修桥人送回韶州城。 父亲被打,闹儿闭目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兰儿也哭,捶胸顿足,有苦难言。她怀疑丈夫遭遇不测跟自己那个诅咒有关,举头三尺有神明,是自己胡言乱语害了丈夫,作为惩罚,兰儿连连扇打她自己的嘴巴,一张小嘴愣是给打的红唇像猪唇,一碰就流血。 李十三这是遇贼了,劫道的蟊贼,遇贼得报官,旺财代他去报了官。 事发曲江县境内,曲江县捕快一听十三兄弟被打,怒了,顿时倾巢出动,誓要拿住那蟊贼剥皮抽筋为兄弟报仇。 李熙却知道他们忙也是白忙,即便找到了贼也不敢动人家。 他知道伏击李十三的“蟊贼”是谁,却不能说。 这杯苦酒是自己酿的,却让人敬给李十三喝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李熙刚听到李十三被打的消息时如此想。不过等他看到被人打散了架的李十三后又改了主意:“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仇此早还是要报的。” 玉贞子这个二把刀郎中给李十三接了骨后,李熙很不放心地又悄悄打发旺财另外去请个郎中来瞧瞧,行动要隐秘,别让来家做客的玉贞子发现。 张飞华、刘威、玉贞子、鲁焰焊、郁二郎等平乱建功人员的名单已由李熙呈给常怀德,常怀德答应给予妥善安置,具体什么职位他却还要考虑,此外也得跟广州那边通个气。所以眼下五个人还是布衣白丁。 李熙留张飞华、刘威等人暂时居住在城外兵营,打发他们的徒弟先回白雾寨。玉贞子此番和鲁焰焊、郁二郎来是跟李熙商量一件事的,得知李熙即将升任始兴县令的消息后,五个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议跟李熙一起到始兴县去。 李熙有些为难,始兴县就那么几个品官,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占满了,人去了可怎么安置呢,立了这么大的功,安排在县衙做吏,是不是太委屈了呢。 陪玉贞子一起来的鲁焰焊笑笑说:“做乡野小民时,我们是一门心思想要做官,以为做了官就成了仙,风光无限,可是接触了官场后,这心就渐渐冷了,乌烟瘴气的,太黑了,与其低三下四,听人呼来喝去,苟延残喘,倒不如跟着杨兄弟你后面,兄弟一场,你总不好太为难我们吧。混个衣食无忧,妻子温饱,活着像个人。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熙笑笑,望向盘膝端坐,腰杆挺的笔直,闭目养神的玉贞子说:“道长,没睡着吧。你怎么看。” 玉贞子睁开眼,却不看李熙,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说道:“贫道也是这个意思。” 郁秀成插话道:“我们大伙都是这个意思,龙哥和虎哥也改主意不走了,怕你笑话,没好意思来,来前再三嘱咐我说如果不好安置,他们仍愿意留在白雾寨,修身养性,等待时机,再立新功,将来等参军发达了,别忘了他们就是。” 李熙道:“龙哥、虎哥?他们真打算留在白雾寨做山大王了吗,连名字都改了。” 玉贞子闭着眼说道:“白雾寨就在始兴境内,有这两位山大王替你镇着,你杨明府才能睡的安稳嘛。” 李熙赞道:“道长所言甚合我意,与其做个卑官僚佐,受人钳制,真不如仍留在山里做大王,修身养性,教导徒弟,此番匪乱虽平,可这天下大势诸位也是知道的,啊,我就不多说了,还怕没有英雄用武之地吗。” 借着李熙低头喝茶的机会,玉贞子、鲁焰焊、郁秀成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对李熙话里藏着的“弦外之音”十分满意。 111.升官季(下) 廊下传来了两个女子的说话声,一个女子气鼓鼓的说:“你听她那话,倒像是咱们家的要害她丈夫似的,他自己时运不济撞了贼,能怪谁?”另一个女人附和道:“算了,我看她也是气昏了头,你看她把自己打的,真下的去手,只是,十三撞的是贼,又不是她的嘴。” 稍稍沉默了一下,两个女子忽然咯咯大笑起来,一个啐道:“不要脸,你往哪里想了?” 另一个道:“也不知道谁不要脸,你没往那想怎知我往那想了。” 李熙赶紧咳嗽了一声。一个女子惊叫道:“哟,汉子在家呢。呸呸呸,都是你胡说八道,勾的我在野汉子面前丢了脸。”李熙实在忍不住了,高叫一声:“是如花、似玉吗,告诉厨下早点上饭,我和三位哥哥喝一杯。” 窗外一静,有人捏着细细的嗓音回道:“是,大郎。”接着就是“咕咚”“咕咚”仓惶奔走的声响。郁二郎起身说:“不叨扰了,我们还要去看看鲁嫂。”李熙道声:“替我问她好。”面红耳赤地送三人出了门。 回身正要去找沐雅馨和陈招弟算账,却见旺财陪着李海山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挑着礼物的土兵。李熙降阶相迎,拱手问好,又道:“李将军这是何必呢,过来吃顿饭嘛,搞这些多不好意思。”李海山道:“你别见怪,我就是个俗人,我觉得来人家吃饭,手里空着总不好意思,就随便抓摸了两样,都是大街上能买的到的,没啥稀罕的。” 请李海山进屋用茶,李海山道:“嗨,没事喝那一肚子水干嘛,我瞧这宅子不错,带我看看。”李熙遂打发旺财接收礼物,带两个土兵去用茶饭,就陪着李海山参观起新宅来。走走停停来到了后宅山顶的白石亭。 远眺浈、武二江滔滔向南,俯瞰凤凰台上数十豪富人家,李海山赞不绝口,忽生一声感慨说:“人这一辈子可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仅仅在两年前,你我谁能想到你会有这么大个宅子?对不对,在长安那会儿你还欠了一屁股债,为几个路费犯愁。如今呢,我听说你弄这个凤凰台捞了不少钱,真的假的?” 李熙道:“这叫什么话嘛,我这怎么能说是捞钱呢。当初贼乱未起时,我为了给韶州军民修这一个避难之所,几乎是闹的倾家荡产。这等善事有几个人愿意做,我做了,义无反顾地做了,不计后果地去做了,收回成本赚取合理利润,我过分吗?” 李海山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那你到底弄到钱没有。” 李熙道:“一点点吧。” 李海山问:“一点点是多少,你别这样看着我呀,我只是随口问问。你看,你别拿这眼神瞧我呀,还是怀疑我?那好我不问了。我真没想打你什么主意,就是好奇问问。好吧,我承认我想跟你借钱,团练使就是个花架子,一点油水都没有,花销又大,这一年官做的,架子有了,底子空了,到处是窟窿,眼看着要去襄阳了你手头活络,多少赈济哥哥两个。算我求你好不好?” “早说借钱不就得了嘛,绕这么大的弯子,你累不累呀。借多少?” 李海山叉开五指,见李熙脸色难看,就缩了一指,见他仍不说话,忙又缩了一指。 李熙却还是没说话,李海山哭了:“再少就不够了。” 李熙道:“你叉五指出来,我知道你是要五贯,五十贯,五百贯,还是五千贯、五万贯,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着急,这能怪我吗?” 李海山重新把李熙打量了一下,哼哼笑道:“发大财了,肯定是发大财了!五万贯,随口说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猜你家产过百万了吧。” 李熙使劲地眨眨眼。 李海山道:“算我什么都没说,你家资千万也不是我的,对不对,我又不能嫁给你。我只要借五千贯,填满在郴州的窟窿就心满意足了,等到了山南,自然有办法给补上。” 李熙道:“早说不就完了嘛,你都开了口,我能说个不字吗?对不对?做兄弟讲义气,对不对?那利息怎么算?” 默了一会,李海山勃然大怒,叫道:“小王八蛋,当年不是我提携你,你现在还在妓院当龟公呢,你现在发达了,转眼就不认人,还问我要利息。” 李熙道:“休要扯远,行情五分,我算你四分,兄弟间互相关照是应该的,可俗话说的好‘亲兄弟明算帐’嘛。” 二人正在白石亭争吵不休时,忽有一人脆声问道:“谁在妓院当过龟公?” 李熙和李海山同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都把手指向了对方。 问话是沐雅馨,方才浑浑噩噩地在客人面前丢了个大丑,吓得二人一头扎进了松青的小院,躲了一炷香的工夫不见李熙来找她们算账,遂悄悄地溜回后宅来,也不敢回楼,就在花园里闲逛,谁想竟撞到了李熙和李海山在白石亭里争执。 沐雅馨认识李海山,知道他跟李熙关系不错,前些天听李熙提起说他到了韶州,一直在想他几时会来呢,可巧人就来了,却不知道二人因何事一见面就争吵。 出于对丈夫的“关心”“爱护”,沐雅馨拉着陈招弟悄悄地躲在一旁偷听他们在争什么,二人一直嘀嘀咕咕说话,也听不分明,直到李海山急了眼嚷了出来。 “谁在妓院当过龟公?”沐雅馨又问了一遍,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李熙却觉得着笑容里透着凛冽的杀气,本想先发制人拿刚才二人的过错说事,李海山却把他的嘴捂住了,后者眯缝着眼,笑咪咪地打量了眼沐雅馨,大惊小怪地叫道:“你,是沐家小娘子?哇,简直不敢相认了,一年不见竟出落的跟鲜花一样,用‘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气色好,皮肤好,容光焕发,风韵嫣然,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哎呀,这韶州的水真是养人的紧呐。” 沐雅馨乐的嘴都快合不拢了,强忍着问:“李大哥,你几时来的?” 李海山道:“护送朝廷钦差,刚到没几天,过来看看你们。”又打量陈招弟说:“这位必是陈家娘子了,小家碧玉,清水芙蓉,听说你不仅心灵手巧,精擅刺绣,还擅长烹饪,无敌兄弟有口福啦。” 李海山一通猛拍,两个女子都有些飘飘然,李熙趁机喝道:“家里来了贵客,你们还不回去梳妆打扮一番,这个样子怎么见客呢。” “大山哥又不是外人,怎会计较这些?大山哥你说呢。”堵住了李熙的退路后,沐雅馨逼问二人道:“大山哥方才说无敌在妓院做过龟公?却是怎么回事,从未听他提起过呀。” 李熙抢话道:“其实这事是这样的” 李海三一把捂住他的嘴,说:“哇,这事他没跟弟妹说过啊,也是,这种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哈哈,这件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弟妹想听,我来说。” 李熙挣开李海山的手叫道:“都陈年往事了,说起来有什么意思呢。” 李海山道:“怎么没意思呢,你不念旧,我可是个念旧的人。兄弟对我的好,我可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呢。这话说元和八年春夏之交” 李熙暗地里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意思利息只收三分。 “沙陀匪首染布赤心,人送绰号‘扳倒山’的”李海山当着没看见,继续说。 李熙瞪了他一眼,忍痛缩了一根手指。 “亲率十万大军入寇京西北,纵横夏绥银,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李熙无奈地朝他竖起了中指,李海山劈手抓住他的中指,把它折了回去,然后向李熙打出了六的手势,示意自己要六千贯无息贷款。 李熙咬牙切齿间,李海山就又把六变成了八。 李熙做了个深呼吸,无奈地点点头。 李海山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心情大畅的他唱起了当年流行在麟州的一首莲花落: “杨赞爵封平山子,奉命潜伏宜春院;弯下七尺男儿腰,做了个龟公在里面;三更起来二更眠,吃糠咽菜听人使唤;跑前又跑后,忙里又忙外,吃尽白眼遭人嫌,打落门牙他只能和着血咽;忍辱负重小半年,他探得了匪首在哪边;回报老山哥我知道,我追贼三日快马又加鞭;匪首误入葫芦谷,杨赞奉命守外边;孤身入谷我与敌接战,刀来斧往劈砍了一整天;催命玉郎显神威,一支雕翎箭,斜画金弧映日寒;前心进后心出,射倒了巨匪在杨赞脚边;杨赞手起刀又落,斩杀巨匪他露了脸;三年匪患一朝平,西北军民俱欢颜;天子酬赏忠勇士,三军凯歌高唱把家还,嗨,把家还。” 味还是那个味,不过曲中人物,故事情节已经被李海山窜改了,当年乞丐们唱的是刘默彤的英雄事迹,对李老三、杨赞等人只字未提。 李熙推了李海山一把,朝目瞪口呆的两个小女子说:“休要听他胡说,射杀染布赤心的是刘大哥,我纯粹就是跟在后面沾了点光。至于卧底宜春院的事” 沐雅馨抹了把眼泪说:“大郎,你受苦了。怪不得以前我一提起你剿匪的事,你就不高兴不愿多说,原来你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听人说妓院里的龟公比最低等的贱奴都还不如,任人打任人骂,你竟能忍受半年,太不容易了。” 李熙安抚她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不要提嘛,都怪老山哥,存心来搞事的。” 护送钦差使团平安到达韶州后,李海山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在李熙家里混了个醉饱,二日辞过钦差回郴州去了,李熙送他到城外,让旺财把几个箱包放在驮马上,说:“里面有一万贯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不收利息,另外你也别急着还。咱们兄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你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怎敢遗忘。” 李海山道:“行啦,你的心我知道了,大清早的别说醉话,听着膈应人。”爬上马去,向李熙拱手告别,李熙按住马辔头,笑嘻嘻问:“我闻绿珠姑娘给你生了个儿子,如今她在你府上说一不二,威风的很,此事可当真?” 李海山黑着脸说:“你想说什么?” 李熙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李海山淡淡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劝我不要停妻再娶嘛,哎呀,你何时变得如此鸡婆起来?真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人婚和离。有空还是管好你自家的事吧,陈家的,沐家的,我看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崔家的,既是正牌夫人,人又是你自己抢来的,丢在一旁冷落着,你算什么丈夫?还好意思管人家的闲事。” 一番挑拨弄舌后,李海山乐呵呵地走了。丢下在晨风中凌乱的某人。 元和十二年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广州行文到韶州,以参军事杨赞摄始兴县政务,待来年进京走一个程序,领取官凭后再正式接任县令一职。 始兴县原县令因贼乱期间擅离职守被革职查办,县令之位空悬月余,因而李熙申请年后再上任的请求被驳回,常怀德要他即刻上任。 鲁焰焊被任为始兴县市令,郁二郎任为始兴县典狱,玉贞子被任为州医学博士,不受,入始兴县城北提篮观为道官。 双刀王六因功授循州博罗县县尉,王七授端州参军,张孝先授广州从化县经学博士。张飞华和刘威不愿去广州军中任职,各领了三百贯赏赐。又以恐贼报复为由,申请更改了姓名和户籍,张飞华正式改名为张龙、刘威改名为赵虎。改名换姓后,二人到白雾山筑寨招募流民垦荒。 常怀德改授常州刺史,常州为上州,刺史从三品。常常州心满意足,又恐迟则生变,交代了政务后,年也来不及过,就匆匆踏上了回京的路。 除夕之夜,李熙把变卖庄宅所得的四千五百六十贯钱送入常府,又另外敬奉了三百贯的车马费。常刺史心里高兴,向李熙承诺说若有机会把他弄到常州去,随便弄一个县做县令也比在始兴县强。李熙乐不可支,胡言乱语了许多感激的话。 112.上任 李德裕和孔戣在韶州呆了十天,没有去凤凰台,只到崔莺莺处吃了个便饭,李中丞对杨参军的朴素十分赞赏,待问及凤凰台时,李熙只说当初纯粹是为了给韶州百姓筑一个安居之所,地是别人半卖半送的,城防也是招募流民做的,只管一天两顿饭,所费并不多,并不是像外界传的自己砸下十万贯去修筑凤凰台,然后出售地皮牟利。 当然李熙也承认后来出售地皮的确是得了点利,但也并非如外界说的那样一夜之间成了杨百万,李熙伸出一根手指头说:“一万贯都还不到,地是我半卖半送给我的,我也是半卖半送给别人的,我人生地不熟的来韶州,敢得罪谁呢,谁都不敢得罪,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崔莺莺插嘴说:“夫君虽然低调做人,可是还是得罪了些人,咱家在台上修了个宅子,当初买地修筑才花了一百多贯,如今价值千金,原来卖地的人家后悔了,逼着我们把地退还给他。”李熙喝道:“你不知道,休要乱说。” 崔莺莺笑笑闭上了嘴,李德裕道:“岭南之地本就是少教化的不毛之所。凡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不过也不必计较这些小利,人要往前看,等你跳出了这个地方,再回头想想,许多事会看的更明白。你在凤凰台上卖宅子的事夫子和我都已知道,谣言就是谣言,经不得推敲,想这韶州六个县不足万户,区区一个凤凰台能卖出百万贯来,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哈哈,不值一哂。” 有了李德裕这句话,李熙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劝酒愈发殷勤,以至于一向海量的李德裕竟然有了几分醉意,因见窗外飘起了雪花,李熙只好留李德裕在家中歇宿一晚,他自己自然也不好回凤凰台,和崔莺莺关上门下棋到半夜,见崔莺莺熬不住,打发她先睡了,自己枯坐了半夜,瞌睡的哈欠连天。 检点廉察使团离开韶州时,李德裕向李熙暗示:通过明察暗访,韶州官员中堪称清廉的只有三个人,常怀德、张思和他李熙,其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些人还很麻烦。有了这个评定,李德裕推断说,常怀德举荐他做的始兴县令的事将是十拿九稳的,而今广州虽已经同意他暂摄始兴县政务,明年还要进京考评,过与不过,还在两说,而今有了这个评定,吏部将不会再设考评,只过一个公文程序,便就一切水到渠成了。 李熙大喜过望,琢磨着该向两位钦差表示点什么,一时却又拿不准主意,心里很为难。李德裕提点他说孔戣有个内侄儿不日将到韶州来拿批玉材,届时可以亲近一下。 李熙心领神会,安住了孔戣这边,李德裕这里就好说多了,开春自己就要回京,届时再登门拜谢吧,反正李德裕家他也去过。 元和十三年元旦,李熙带着文凭和常怀德所赠的“忠君爱民”剑启程前往始兴县,家眷一个没带,本来想把旺财带上,怎奈人刚刚成亲还未出蜜月,李熙自不忍心。 李十三要辞职追随李熙去始兴,李熙没有答应,曲江是韶州首县,也是上县,不是始兴可以比的,再说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抬过去养伤么? 李熙只带了阮承梁和两个挑行李的土兵,他虽辞去了训练使一职,却还挂着团练使司判官的名头,虽然人走茶凉,没有常怀德关照,判官被免是早晚的事,但大权还在握,叫上两个土兵挑行李也不算过分吧。 始兴县是下县,人口尚不足一千户,县城只有东西一条街,三百户不到,人口却有五六千,盖因多数人家都购有奴婢。奴婢来自用各种手段掠卖来的蛮人,所谓“蛮人”即一些尚未归附大唐国的化外之民,多从桂州那边来,亦有安南来,还有来自南诏国。 边军掠卖奴隶李熙并不陌生,且深恶痛绝,作为上任烧的第一把火,他决定好好整肃一下始兴县的奴隶市场,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大,开市场不交税门都没有。 不过眼下,还不宜动手,一则刚到情况还没摸熟,二者,始兴县大部居民都在韶州城下吃救济粮呢,城里空空如也,整肃谁去? 和县衙僚属见了面,人数不多,加上牢卒、巡街才四十五人,县衙更小的可怜,李熙嘀咕家属都带来还住不下,又想即使住的吓也不能来,这县衙实在是破旧的吓人,正堂南面墙上竟顶了两根木柱,时时有倾塌的危险,怪不得说历任始兴县令都爱微服私访到民间呢,这情形谁不出去谁傻,你在家坐着房子塌了砸死了不起一个因公殉职,哪有出去闲逛舒坦?既安全又得民心。 始兴县丞杨儒年约六旬,须发皆白,走路靠扶,老人说不是自己不想退休,实在是年轻一辈闹的不像话,他不得不以风烛残年之躯,牺牲颐养天年之乐,坚守岗位,扶年轻人一把。李熙听了十分感动,赞道:“赞公是我等后辈的楷模呀,我等以后都要向赞公学习,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老死为算。” 杨儒耳背又嗜睡,李熙的前半句话他没听清,说后半句话时他睡着了。 主簿钱宴年富力强,一张长脸,甚是威严,他在始兴县城周边有七个田庄,家有僮仆上田,做官只是图个乐子,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抬举他了,半年到县衙来一次就不错了。大灾之年钱宴家积有余粮万石,僮仆们吃喝足够,不过他听说韶州城下搭了粥棚施粥,还是打发管家带着僮仆去了,买通户曹闵蓉,独霸一座粥棚,吃喝十分自在。 这日正在家中与妻妾子女欢度新年,被杨儒叫来迎接新县令,钱宴不高兴地说:“狗屁县令,就是个九品参军,暂摄而已。”不过后来他还是来了,赌钱的时候手气太差,被一干子侄们赢了三千钱,给,肉疼,不给,丢脸,借这个缘故跑县衙躲债来了。 赌场无父子,输赢都得认,下了赌场老子仍是老子儿子还是是儿子,儿子敢问老子讨赌债,批死你。 县尉肖白身材高大,年轻,帅气,驾驶显赫,囊中多金,是始兴县所有女性心目中的白马公子。“白马公子”这个绰号是他在青州时得的,他爹是青州刺史,他哥是领军兵马使,他那时年方二十,骑一匹雄峻的西域大马,带着七八个僮奴,一路欺男霸女,横行无忌。 他听闻李师道之女李洹好穿男装,骑黑马,人称“黑骑公子”,在淄州无人敢惹。肖白觉得自己若斩落李洹,则淄青大地谁敢不服,兴冲冲骑白马杀向淄州。 设一酒局,诱李洹孤身赴宴,借酒撒疯,“白马”办了“黑骑”。 肖公子兴冲冲赶回青州炫耀战绩,“李公子”兴冲冲去向母亲哭诉自己被人骗。时过不久,肖公子就由骑马的公子,变成被马牵的公子。他父亲将他剥去上衣,背上背着荆条,双手缚在前心,用绳子拴在白马尾巴上前往淄州向节度使李师道请罪。 李师道得知女儿受辱的消息,表现十分冷静,他深知世上的活宝从来都是以组队形式出现的,肖白酒后无德,自己的女儿也好不到哪去,一个外地陌生男子设酒邀你孤身赴宴,你李洹敢去,就没存害人之心?究竟是谁无德在先还真是难判断,因此而杀大将之子,更为不智。而今肖家父子主动请罪,是重办,还是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成全了这对活宝? 李师道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舍一个女儿换取大将的忠诚,值! 肖公子的厄运由此开始,他发现自己无论多能折腾都远远不是李家娘子的对手,一时形销骨立,精神萎靡,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巧使一计,责其忤逆,打发他充军岭南,待摆脱了李家娘子的魔爪后,上下使钱,左右托人,给他弄了个县尉做。 李熙和肖白一见倾心,当面约定第二天出城打猎,见过了僚佐,当晚就杀到钱宴家吃饭,大过年的街上没处去,县衙灶房也是冷锅冷灶,再说厨子也要回家过年,老拖着人家多不好意思呢。 因此虽然钱宴一百个不愿意,无奈也只能答应,肖白拍醒了睡梦中的杨赞府问他去不去,老头一抹口水说:“去,得去,长吏上任,老夫缺席实为不妥。” 老头边说边走,忽然一愣,人怎么都不见了?“嗨,等等老夫咳咳。”老县丞嘀嘀咕咕抱怨道:“人问我为何不退,我这能退吗,现在的年轻人,全没一个尊老爱幼的。杨义、杨义推老夫的车来。”家人杨义推了一辆独轮车来,这是一辆平面独轮车,上面垫着软垫,扶老头上了车,问去哪? 老县丞忽然大怒,以杖击地,很恨地叫道:“这帮人,怎么能不告诉老夫去哪呢。你让我去哪找你们呢?嗨” 老头重重一叹,垂头丧气,杨义劝道:“要不咱回家吧,今儿才初一呢。” 老县丞喝道:“混帐东西,不回家又去哪,难不成要我沿街挨门问他们在哪吗?” 待老县丞走后,肖白才领着李熙从正堂侧门出来,侧耳听了听独轮车的吱呀声,肖公子哈哈一笑,道:“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图热闹。” 李熙道:“我们这样甩掉他不太好吧。” 肖白说:“无敌兄你有所不知,这老儿每一上桌必喝醉,醉了就胡言乱语,什么都说,到时候你听不听都得罪他。与其大家都不愉快,索性甩了他。” 钱宴道:“且不说了,咱们赶紧走,免得他一会儿醒悟又找回来了。” 一干人匆忙离去,杨儒走出不远果然醒悟过来,自己没看到他们出门,怎么就不见了呢,可见一定是藏在屋里了,他把自己的判断说给杨义听,杨义道:“就算是,怕也来不及了,都这会儿来,他们也该走了。” “未必!”老头说,“杀他个回马枪,这番要是逮着他们,看我怎么羞臊。” 杨义无奈推着老头又回去了,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县衙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临走时忽然发现一只狐狸站在正堂廊下,吓的老头一身汗,连呼妖孽,催促杨义仓皇而去。 钱宴的小气抠门是出了名的,不过人家底的确厚实,晚上这顿饭菜可谓丰盛,连肖白这等花天酒地惯了的公子哥也连呼过了。李熙一句话都不说,埋头对付手里的鸡腿,吃相之不雅,连钱宴的小女儿钱宁直抽鼻子,私下说:这新县令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跟屈死在鸡嘴下的小虫子投生的似的,跟鸡那么大仇恨。 钱宴的几个儿子也怀疑这县令是个假的,因为吃相实在难称“雅致”二字,自己父亲行为粗鲁已经处处受人诟病了,怎么县尊还不如父亲呢,这官位大小是比谁更粗鲁吗? 饮宴过后,众人脸色微熏,肖白提议博戏为乐,李熙说:“赌钱就赌钱还博戏呢,来,我做庄。”钱宴有些不想赌,县尊在自己家里赌,赢他不好意思,输了自己心疼。 正要推脱人少不好玩,七岁的女儿钱宁忽而飞奔而入,往桌边一坐,问:“谁坐庄,玩多大,什么规矩。”早在李熙大啃鸡腿时,这小姑娘就判断李熙此人多半不读书会赌钱,故而一早就回屋拎着自己的钱袋子来了,此刻往桌边一坐,气势十足,她的一帮兄弟姐妹们,瞬即站在她背后,手里都攥着大大小小的钱袋子。 李熙大喜道:“此处果然赌风昌盛,来来来,今晚大战三百回合!不输掉裤子绝不收兵。”此豪言一出,众人轰然大喜,钱宁拍着桌子大声叫好,欢喜无限。 本来是要赢光小姑娘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孰料自己的钱袋子反被她和一帮兄弟姐妹给赢光了,李熙不觉暗暗称奇,这么小的人儿赌术竟如此出神入化,假以时日或可成为本朝赌神呢。 不过输的清洁溜丢的新县官是没机会说这番话了,眼见他把钱袋子口朝下底朝天也倒不出一个铜板,小姑娘蹭地跳起来,说:“庄家见底,散。” 她的一干兄弟姐妹如听到将军发令一般,轰然而散。只留下提着空钱袋的李熙和同样输的一文不名的肖白。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钱宁忽然从内院奔了过来,先一把夺下李熙的钱袋,在里面放了一枚亮晶晶的铜钱,又夺下肖白的钱袋,也在里面放了一枚铜钱。把钱袋还给二人,拱手说道:“新钱压袋,恭喜发财,新年好运,一生康泰。” 说完,又跑进来内宅。李熙把那枚铜钱从钱袋里倒出来,捧在掌心,是一枚新铸的钱。新年送新钱,也许是个好兆头吧,不过这小人精,真的只有七岁吗,太早熟了吧。 阮承梁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在县衙后宅收拾了一间能住人的房间,上任和上上任县令都是自己在外面居住,或购置或租赁。房屋久无人住,又没人打理,破败也是正常的。 李熙看了眼这间破破烂烂的房间,反倒替阮承梁和两个土兵担心了,给自己这间应该是最好的一间了,尚且四壁透风,他们又歇宿在哪? 这话一问,阮承梁有些感动,笑笑说:“乡下的房子都这样,我未等您出来做事前,家宅比这还不如,何止四面透风,上面还漏雨呢。我看了后面还有两间屋子,不露雨,能住人。真的。” 李熙道:“真的假的,住的是你,我才懒得管呢。明天我出门打猎,你去街上给我寻一套房子,大小都无所谓,比这间强就行,还有你们忙过这阵子,就回去了,始兴这地方不如曲江,委屈你们了。” 阮承梁道:“我正想说这事呢,我不打算回去了,跟着您随便做点什么事都成,没事也成,反正跟着您就成。” 李熙道:“哟嗬,你会算命怎么着,押准了我就有大好前程?我今晚可是输的一文哦,还剩一文,不过是那个小人精打赏我的。做官看着风光,内中的心酸又有谁知,像前些日子我陷入贼营,老天保佑我活着回来了,若是回不来了呢,若是被逼做了贼了呢,这些你有想过吗?你而今已经是队正了,不管上面换了谁,都要能干事的人对不对,再说我还在韶州呢,三五年内也没人能动你。熬个三五年,也有资历了,去县里谋个差事做做,也强过跟着我四处奔波好呀。人离乡贱呀,兄弟。” 一声兄弟叫过,阮承梁蹭地站了起来,脸憋的通红,呼吸急促地说道:“我想过了,这辈子就跟着您干了,我,回去把父母安顿好就过来,再也不离开你了。” 李熙忽问他:“你是不是欠人赌债?” 阮承梁道:“啊?小的从不跟人赌钱。” 李熙点点头,道:“哦,我就随便问问。只是你跟着我,你父母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在家照顾吧?” 阮承梁道:“这个不怕,我父母年纪不大,还算康健,我房下身子骨也健壮,孩子们也长大了,再说我还有三个弟弟,都在家乡,不妨事的。我跟着县尊奔个前程,也给阮家添光增彩。”李熙道:“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再推辞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不过既然你跟了我,我若不好好安置你也对不住你,明日安顿后,你可以先回去陪父母过个年,年后去请个长假过来,记住,先不要辞职。我估摸着明春,有些事可能会动。你有队正这块牌子就好安顿的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承梁摇摇头说:“不明白,不过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听您的。” 李熙赞道:“绝对服从,不问是非。很好,我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才。” 113.打猎 二日天刚蒙蒙亮,李熙就起床了,卧室四壁通风,临时用稻草塞住的裂缝挡住了寒风却挡不住寒气,瓦盆里的炭火半夜就灭了,被窝寒如冰窟,缩着还不如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呢。 李熙穿戴整齐,抓起常怀德所赠,吞口处刻有“忠君爱民”四字的宝剑来到院中,先活动了一下筋骨,待身体发热,血脉通畅后,才练起了三十二式杨氏太极剑。 前世那会儿,为了能在街心公园跟未来老丈人“双剑合璧”“街心论剑”,赢得他老人家好感,继而哄他闺女上手。老丈人修炼剑法四十余年,绝非等闲之辈,为了吃透这套剑法的精髓,李熙曾专程用了一个月时间北上河北乡村拜师求艺。得到明师指点后,回家苦练一个暑假带两个寒假,终于略有小成,赢得老人赞,抱得美人归。 师父无尘真人修炼的是玄门内功,松青也只修炼内功心法而不习剑法招式。玄门内功玄之又玄,大成之日,一掌劈出,星空破碎,甚是了得。不过在大成之前,哪怕是小成都是个渣。玄门内功小成之日,修炼者耳聪目明,肌骨强健,精气充盈,体力大增,衰老的皮肤可以恢复光泽,衰朽的器官重新迸发活力,跑步百里不累,喝酒三斤不醉,八十老汉做新郎,不输少年郎。可那又能怎样,与人对阵,一拳打来,鼻骨断,刀剑加颈,碧血流。该败的还是要败,该死的还是要死。 大成之前练两套防身剑法才是最现实的,李熙本来是要另投明师学断魂刀,五郎八卦棍什么的,一个偶然机会松青发现了他的杨氏三十二式太极剑,一时惊的目瞪口呆,连赞好剑法,忙问叫什么名字,跟谁学的。 李熙谦虚地说:“此剑法名唤三十二式杨氏太极剑,我年少时某日枯坐书房,忽得一梦,梦中见一白鹤在湖面上翩翩起舞,我略有所悟,醒后便凭着记忆创制了这三十二式剑法。不等大雅之堂,耍来玩玩。” 松青自然不信李熙信口胡诌,不过对这三十二式剑法依然钦赞有加,对李熙说:“你既懂得此剑法,我传你一套锻骨心法,或者两年内你真的能战败杜四。” 李熙嫌两年时间太长,问她有没有速成锻骨法,松青答:“有,不过你得吃点苦。” 李熙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已经做好了脱胎换骨,抽筋剥皮,洗髓换神的准备。小师妹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松青见他决心已定,无复多言,用了一晚上时间为李熙“拆了废骨,通了神筋”。李熙为此咬碎了三块麻布,最后还是忍不住地长啸了一声。此后的三天时间里,李熙发现自己真的是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走路时脚步轻捷,似在脚底装了弹簧,精力充沛的可笑,像一个得了多动症的孩童,见什么都想戳一把。 三天后渐渐恢复了正常,不过身体还是发生了一些深刻的变化,李熙发现自己的眼神变的特别好,晴朗的日子里,三里地外柿子树上的柿子是红是青一眼就能看清,同时听觉、嗅觉和触觉也变得异常敏锐,敏锐的让他一开始时十分的不适应,并为此闹出了许多笑话。 而最大的变化则是皮肤、肌肉和骨头都比以前变得坚实,与沐雅馨玩闹时,任她怎么用力捶打,也只像是在给自己搔痒痒,感觉不到疼痛。是沐氏手下留情,还是皮肤坏死,李熙也曾怀疑过,为此他还做过测试,他用针扎自己的胳膊,发现仍如以前一样疼痛,并流血不止,由此证明皮肤没有坏死。至于说沐氏手下留情,太阳又没有从西边出来,怎么可能。 “拆了废骨,通了神筋”这是李熙苦熬一夜后得到的结果,他还不能明白何为废骨,何为神筋,不过身体发生的这些变化证明自己那一夜的苦受的值得。 三十二式太极剑练完,李熙收式,刚把剑插回剑鞘,就听到“啪”的一声响,一股煎茶的问道传来,回身看,二十丈外的院墙下,县衙的厨子老黄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在他脚边一个细瓷茶碗摔成几块,泼出去的茶还冒着热气。 “嗨,老黄,怎么啦?看到什么啦,吓成这样?” “哦,哦,没什么,是县尊的剑耍的太精彩,老汉看花了眼,不慎摔了茶碗,真是该死,我这就去换一盏去。”老黄蹲身拾起茶碗碎片后匆匆忙忙地跑了。 “人老了真是可怜,干什么什么干不成,可是谁又没有老年时呢。”李熙摇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回屋洗漱去了。 老黄兴冲冲地跑回县衙厨下,满腔兴奋的想跟烧火的小吴告诉他今早的惊奇发现,真是太震惊了,新来的县尊竟然是个剑术高手,他的剑舞动起来时,快的连影子都没有,乍眼看去,就像一条青龙在舞动。 青龙?!老黄骤然吃了一惊,新来的县尊怎么会是青龙呢,我的天,龙是什么,太子才是龙,这,这,这 老黄上排牙猛叩下排牙,脸颊上肌肉一阵阵抽搐,面色灰如土。烧火的小吴看见老黄捧着碎瓷片站在寒风中,就喝了一嗓子说:“老黄叔水开了,嗨,老黄叔。” 老黄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坐在了灶洞前,灶洞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炙烤的他脸发烫。小吴用木盆打好了水,正要端出去,忽见老黄还坐在那发呆,怕他有事,就又喝了一声:“老黄叔,你这是怎么啦?失魂落魄的,挨新县尊训斥啦?” “哦。”老黄应了一声,心里还在想他刚才看到的异象,没错的确是条青龙,潜龙在渊这是还没有发达呀,可是龙绝非凡物,既然降临人间,必然是来担当大事的,绝对是大富大贵之人呐。想到这老黄一跃而起,从发怔的小吴手里夺走了木盆,说:“新县尊性子不好,你以后少照他面,挨顿训斥是小,砸了饭碗是大!应付这样的长官,老黄叔比你有经验,让我来。”老黄大义凛然地出了门,感动的小吴热泪盈眶。一时也忘了老黄是个集奸、馋、懒、贪、妄五毒于一身的超级衙门混混,他岂会有这么好心。 早起还晴朗的天,在李熙和肖白出城后,忽然彤云密布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来,雪堆积在山道上湿滑难行,山进不去了,只要沿着城南的小河边搜索,希望能撞到几只睡昏了头的野兔、山鸡。运气不错,一出城就哄起了一只又老又瘦的灰兔,大雪致盲,灰兔一头撞在木桩上,昏死过去,白捡了一个。 小河两岸都是水田,稻茬留得很高,新雪覆盖不住,倒成了指路的路标,不怕迷路又不怕踩坏了庄稼,只管纵马驰骋,逍遥快活。 小河之南有个小湖泊,湖畔有座小山,被白雪一压,晶莹剔透的一个水晶世界。自诩箭法高超、打猎经验十分丰富的肖白纵马向前,呼啸着冲入山脚下的小树林,“白马公子”果然风采不凡,状如一头进山的雪豹。 “雪豹”很快就从小树林里退了出来,跑的十分狼狈,对姗姗来迟的李熙等人说:“不得了,这林子里竟有狼。” 李熙唬了一跳,暗忖:就凭这几个二把刀的货色,欺负兔子还成,遇到狼,还是趁早撤吧。于是说道:“看这雪还要下,要不咱们撤吧。” 肖白兴高采烈说好,拨马正要走,忽听得汪汪汪的一阵狂叫,七八条灰狗从林子里窜了出来,齐心协力追杀一只灰兔子,那几条狗从长相上看的确有几分神似狼,不过却是地地道道的家犬,其中一只狗的脖子上还拴着铜铃铛呢。 “这就是传说中的狼?” 李熙望了望白马公子,后者的脸正像猴屁股一样红。此事没人再提,李熙也不说时间不早要打道回府的话,既然林子里没有狼,打猎还是继续吧。 清早老黄来送洗脸水,问起早饭想吃什么,说厨下备有咸肉、酱菜、豆腐、竹笋、蘑菇、霉干菜,这几样李熙都没兴趣,这年头所谓做菜要不煎炸,要不熬住,要不蒸熟。韶州邵二娘和陈招弟跟着自己学了几手后,做的菜勉强还能下咽,这老黄又没受过自己点拨,能做出什么菜来,还不是煮豆腐,煮竹笋,煮蘑菇,蒸霉干菜?又有什么吃头? 昨晚在钱宴家吃的一只炖山鸡味道就很不错,虽然冻了一夜有点不太新鲜,骨头也有些硬,但比啃老咸肉还是强多了。这个年代盐很金贵,腌制咸肉的盐又都是最次等的粗盐,那肉看着有些发绿,吃起来有些苦,远不及后世的腊肉好吃。 因为刚才小小地丢了一点面子,肖白现在急着找回场子,因此一进入小树林,他就活跃起来,骑着马像头北极熊一样摇来晃去,三十支箭让他一口气射光二十八支,乱箭齐发之下终于射到了一只一斤多重的山鸡。山鸡中箭五支,死状凄惨。 旗开得胜后,信心大涨的白马公子表现越来越好,他左右开弓,又射了两只山鸡,一只家鸡和一个在小树林里拾荒的村民。村民中箭倒地,吓得一众人手忙脚乱,肖白本能地想到跑,李熙不让,主张赶紧救治。 四人下了马快步朝村民奔去,还没跑到跟前,那村民就站了起来,顺手拔掉插在身上的箭,嘴里骂骂咧咧地道:“哪家倒霉孩子又来消遣老子?” 人没事,众人俱松了一口气,不过骂人可就不对了,肖县尉怒气冲冲上前去责问那村民:“你奶奶的骂谁呢?” 那村民五十多岁年纪,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一副已经有些呆滞的眼神,经验告诉他来者不善,这几个家伙没一个是自己能招惹的起的。 吃肖白这一喝,山民连连打躬:“我以为是哪家捣蛋孩子戏耍我,可不是存心骂您。” 李熙拦住肖白,问他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先包扎一下,那村民见李熙说话和气,忙道:“没事,没事,这箭虽然射在了我的身上,却软绵绵的,跟大笨鹅啄了一口相似,不信,你看,连我的这件皮袄子还没穿透呢。” 那汉子贴身穿着一件旧皮袄,外面罩着一片烂麻布片,麻布破破烂烂,那件皮袄子却还是完整的,黄澄澄的闪着油亮的光彩。 李熙仔细查看了他的那件“皮袄子”,发现刚才中箭的地方只有一个白点子,的确是没有穿破,肖白的那支箭也不是插在他身上,只是被麻布片挂住了而已。于是终于放了心。 只是不解他那件皮袄子究竟穿了多久没洗,硬邦邦的像块铁板,别说肖白那轻飘飘的一箭,就算用刀劈,轻易的也别想得手。 不过李熙还是有些不安,给了他一吊钱,算是精神安抚费。 肖白觉得没这必要,箭是射中了他,可又没伤着人,虚惊一场罢了。 他一个小老百姓还敢去告官不成,就算去了又能怎样,本县县尉和县尊都在这呢? 李熙笑了笑没说话,因为有了这个插曲,打猎的兴趣荡然无存,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决定打道回府,还要收拾这几样猎物晚上喝酒呢。 回城的路上,肖白说:“昨夜我真是醉昏了头,怎能让县尊回县衙去睡呢,那地方现在连野鸡都不去,尽是狐狸。我在街西有座宅子,是我刚来那会住的,后来人口多了就迁了,一直都有人住,不荒废,我已让人收拾去了,就请县尊屈就两日,待开了春再寻一块好地皮起屋架舍,人得安家才能乐业嘛。” 李熙刚要推辞,肖白又道:“一所宅子而已,县尊要是客气,就是打肖某的脸了。”李熙便道了声谢。二人说说笑笑间,忽然望见路旁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庙的门窗已经被人卸了去,房顶又塌了一角,看看的是没人住了。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庙堂里竟有一股青烟透出,隐隐的还夹杂着一股浓郁的炖肉香。 李熙使劲嗅嗅鼻子,赞道:“好香的炖肉,是哪家乞儿在这摆宴呢。” 这个山神庙如此破败,怕也只有乞丐们才回到这住,乞丐们若是讨到肉或者捡到死狗、死猫、死兔子什么的,会凑在一起炖煮来吃,俗语叫做“摆宴”。这些个典故,做过半年乞丐的李熙还是很熟悉的。 他翻身下了马,提着马鞭子走向山神庙,没有门,那也不必敲了,咳嗽了一声后,李熙便站在了庙门口。庙堂很大,正面的神像金漆剥落,只剩泥胎,是一尊威严的将军像。李熙执鞭朝它拜了几拜,见神就献三炷香,这是李熙给自己定下的规矩,鉴于此庙已破败,想来正神早已离去,所以三炷香就免了,拜拜还是应该的。 因为庙顶龙骨塌陷,屋顶漏了一个大洞,因此庙堂虽然幽深却并不昏暗。里面的情景是看的一清二楚。四块条石围成了一个简单的火塘,火塘里柴火正旺,四根木棒搭成加之,架子上吊着一个破瓦罐,瓦罐里浓汤挤着眼,每一个水泡炸裂,继之都散发出一股浓香。 一个身材短粗肥胖、圆脸浓眉的笑面和尚跪趴在地上,一眼观察火候,一眼盯着瓦罐里汤泡,一只手随时增减柴火,另只手则往汤里撒一些碎末作料,正忙的兴致勃勃。 李熙只看了那和尚一眼就狠吃了一惊,大雪寒冬的,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却脸颊红润似涂胭脂,额头上隐然还有汗珠。 “我操的,一个光头和尚在这炖肉吃,真是岂有此理。”肖白的随从肖三爆了一句粗口,他把手一扬,两个跟班“蹭”地窜进庙里,挽袖子就要上前去捶打和尚。肖三出身军旅,在淄青为将佐多年,习惯了用拳头跟人交流。 “你干什么?”李熙喝道。 肖三的两个侍从愣住了,他们回头瞅了瞅肖三,肖三脸色有些难看,搁在山东那会儿,一个小小的县令他还真不放在眼里,但他也知道此地是岭南,发话的这个人不仅是本县尊长,还是自家公子爷的朋友,在他眼里“朋友”二字可是比“县令”分量重的多,何况“朋友”前面还要加上“公子爷的”这个限定词。那就更是身价非凡了。 “你们干什么?”肖三脑子转的飞快,先骂上两个侍从了。 两侍从面面相觑,小声地问肖三:“这厮不守佛门清规,扁他呀。” “扁?我说扁了吗?我一个吃斋念佛的都没说扁,你们两个连居士都算不上的酒肉汉子扁人家算什么?”肖三横着眼说,“两位尊长面前不得放肆,退下!” 两个侍卫眨巴眨巴眼,默默地退到了一边,肖三也退到一边,心里却美滋滋的,自己小施一计,不仅存了公子爷的面子,也存了自己的面子,至于那两个,他们本也就没有面子,也就不存在存不存面子的问题了。 114.狐在堂(上) 庙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吵嚷个不休,那胖和尚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瓦罐里的汤,伏在那一动不动。李熙走到那和尚对面,也蹲下身来,笑嘻嘻地望着那和尚,乐滋滋地盯着瓦罐,嗅着瓦罐里飘出来的一缕缕浓香,香,真是香到了骨子里,不必品尝肉味如何,光嗅一嗅这股香气就已经令人心旷神怡了。 李熙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口中称赞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某在人间嗅到,真是三生有幸呀。”他睁开眼问对面仍旧趴在地上忙活的和尚:“那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出家,你是真和尚呢还是个假和尚?” “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就是名字么。”和尚笑呵呵地回答说,一口好整齐的白牙,“我打小就当和尚,是个天生地长的和尚,因此他们都管我叫自长和尚、自然和尚,你爱叫哪个就叫哪个,你愿意费心给我取个名,也不妨就取一个。我在洛阳落发,修行在天地间,你问我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没真的又哪来假的,我说我是真和尚,有人却说我是假和尚,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着办吧。你闻香而来,想吃请自便,没人邀请你,也没人拦着你,不想吃门外有条路,进山打猎,回城去喝酒都使得。你不想走路,又不想等着吃,干干别的也可以呀,譬如像刚才那两位,索性捶我和尚一顿也好,只要你觉得下得去手就好。” 灰头土脸的和尚似乎根本没把李熙放在眼里,笑呵呵地随口敷衍着,他的眼里只有瓦罐和瓦罐里的汤和肉。 “这和尚说话挺有意思呀。”肖白凑过来说,并肩蹲在李熙身边,又问那和尚:“你这罐肉啥时能吃?” “早就可以吃啦,要吃请自便。”和尚说。 “可以吃,你不吃?你耍我么?”肖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瞪大了眼问道。 “他问我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我说我是真和尚,你们一定要怀疑我在说谎,说哪有真和尚偷偷跑到外面炖肉吃的,可我的确是真和尚,我炖肉不假,却不是拿来吃的,我呢只是喜欢炖肉,想炖出这世上最好吃的肉。”和尚抹了把脸说,脸被汤气熏湿,手上又尽是灰土,这一抹,就抹成了个大花脸。 肖白又赞道:“咦,这和尚说话还一套套的,可怪。” 李熙笑呵呵道:“炖了肉不吃,你拿来普度众生吗?你这一罐肉打算用来度谁?” “度有缘人嘛,譬如几位就是。”和尚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说话时底气全无。 李熙嘿然一笑,问道:“我们几个与和尚有缘吗?” 和尚认真地回答:“无缘因何在此啰嗦。” 李熙点头说也是,回身吩咐一个土兵:“把这罐肉端回去,烫了酒,等我与县尉去品尝。”又喝:“来呀,把这和尚带回去,以后留着做厨子。” 一个土兵笑眯眯地跳过来端肉,两个衙役挽着袖子冷笑着来捉和尚。 肖白有些发懵,和尚也有些懵。 “我和尚犯了什么罪,你们大白天的掳人?”胖头圆脸的和尚大嚷,撒腿想跑,被肖三从后面勒住脖子拧住了手臂,一推推趴在地,被两个衙役拧住胳膊按着头,推着就走。 土兵端着肉罐子叫道:“李明府、肖少府,我先去了,汤凉了就不中吃了。” 李熙赞道:“这小哥够机灵。”又交代道:“你路上可别偷吃哟。” 出了破庙,上了马,肖白不解地问李熙:“县尊要这么一个邋遢和尚回去作甚?真要留他做厨子?” 李熙反问:“不好吗,这和尚做的一手好菜,日后兄弟们再聚会,就不必老黄穷张罗了,反正县衙后院那么多空房子,多安置他一个人也无妨嘛。” 肖白点头附和,补充说道:“再收拾两间房,置办上全套桌椅杯盘,以后再聚会就在县衙后院,免得出去吃惹人说闲话。” 李熙笑道:“还得再开道后门,方便宜春院的姑娘进出。啊,对了,始兴县有宜春院吗?” 肖白摇摇头,答:“没有,这种小地方,穷人无立锥之地,难顾一日两餐,富人,像老钱那样的,不过百十家,自家都蓄着家妓,少有人到院里走动。再说生口市上一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小姑娘才五贯钱,有那闲钱去院里混,不如买一个回去好好调教。” 李熙道:“那怎能一样?院里的姑娘打小有师傅们教导,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兼擅歌舞诗词,那是怎样的风采?花五贯钱买个蛮女回来,能比的了吗,生手生脚且得熬着呢。” 肖白惊喜地叫道:“无敌兄与我果然是知音,我早就说与其家里蓄养歌姬,不如去院里走动,有那闲工夫出门会会朋友喝喝酒,窝在家里跟几个小女子纠缠算甚英雄。再说家花千朵又怎又野花香?听人说宰相令狐楚家蓄家妓千余,堪称国色天香者亦有十余人,可咱们这位灵狐相公呢,没事就往平康里跑,还去城南宿私娼。你怎么说。” 肖三插嘴道:“乐坊司曾在始兴开办过宜春院,生意挺不错,‘三狼八狗’瞧着不顺眼,说耽搁了他们生意,一把火给烧了,县令收了‘三狼’的钱,又畏惧‘八狗’狠毒,反责怪院里过失起火,损害人命,不顾情面打了掌院二十板子,轰出了始兴。” 李熙道:“这‘三狼八狗’是个什么东西,如此强横。” 肖白道:“是几个成了气候的生口贩子,‘三狼’是兄弟三人,都姓郎,‘八狗’则是八个小捣子,在城外度龙山结寨。‘三狼’把蛮奴贩来始兴发卖,‘八狗’则专门拐卖本地女子、儿童卖到外地。‘三狼’做的是明处生意,‘八狗’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熙道:“把人卖来始兴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拐卖本地人到外地发卖,佩玉兄,这可就是你的失职了,为何不禁止呢。” 肖白脸一红,肖三代他答道:“县尊有所不知,这‘八狗’在城外度龙山上结寨,聚众上百人,度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县里捕快二十人尚且不到,奈何不得他们。” 李熙道:“佩玉,是我错怪你了。” 肖白道:“历任县尊上任时都动过剿灭‘八狗’的念头,但时间一久,或磨灭了壮志,或被‘八狗’收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肖三不怀好意地问李熙:“未知杨县尊对这些害群之马是剿是抚呢?” 肖白猛喝了一声:“你放肆!这等事也是你问的吗?” 肖三满面羞红,低头不语。 肖白转向李熙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我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得从长计议。”李熙应和道,又跟肖三说:“让自长和尚自己走,你们这么掐着他的脖子,大师该生气了。”肖三嘿嘿一笑,示意两个衙役放开自长和尚。那和尚扭扭脖子,向李熙打躬赔笑道:“无意冒犯县尊,和尚山野鄙人,受不起县尊所聘,祈望县尊放和尚回归山野吧。” 李熙笑道:“和尚何出此言,我带你去县衙可不是聘你做什么,你身为出家人行为不检点,我带你回去是要治你的罪。” 和尚闻言,慌忙从怀里摸出一张盖了红印的纸,说:“这是我的度牒,我是洛阳福节寺的和尚,福节寺归东都功德使管辖。” 李熙叫道:“那真是好巧,我就是东都功德使派出巡视岭南的巡官,专门出巡查访你们这些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 和尚挠挠光头,自言自语道:“我只听过左右街功德使有派巡官外出的,从未听过东都功德使还有派巡官出巡的,这位尊长莫不是弄错了吧。” 肖白喝道:“咄,好大胆的和尚,你就是洛阳的和尚又怎样,朝廷法度明文有载:僧道出京后过州归司马管,过县归县令管吗?此地系岭南始兴县,杨县尊身为一县之长,管不得你吗?你说出这等没见识的话来,可见你这和尚是假的无疑。肖三,先打他三十板子。” 肖三笑哈哈地说道:“出来没带板子,大号的棍子成不成?” 李熙道:“棍子打在身上不及板子舒服,我看就折打二十棍吧。” 自长和尚闻言,五体投地,趴着不动了。许久不见有棍来,睁眼一瞧,李熙和肖白已经去远了,只有两个衙役挤眉弄眼地盯着自己,催促说和尚快走, 肖白借给李熙一座宅子,位于街西,离县衙步行约一盏茶的工夫。临街的四间租给人做生意,不开后窗。门面房后面还有两排房,各三间正房,两排厢房,围成两个规格一样的四合院,庭院里修有花圃,栽种桃李等物。 李熙看了觉得很满意,地方不大收拾却很干净,离街不远却有十分清静,好地方。 为了答谢肖白的好意,李熙就打发自长和尚在县衙厨下置办了一桌酒席,和尚做主厨,老黄打下手。这事若换在以前,老黄铁定不乐意,当面顶撞或不敢,背后敲敲打打,发发牢骚则必是少不了的。 不过这回不同,见识了“异象”的老黄认定李熙贵不可言,将来还指着拽他的龙尾巴上天呢,如何不对李熙言听计从?李熙说让和尚做主厨那就主厨呗,老黄爽快地答应了下来,甘心做下手,跟着忙前忙后十分乐呵。这给了另一个下手小吴一个错觉:新来的县尊真是好厉害的手段,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老黄叔收拾的服服帖帖,了不得,了不得啊。 宴散,肖白大醉而归,兴致高扬。李熙也醉的不轻,交代了两句后,跌跌撞撞回了新宅子,一路走的漂漂浮浮,还在还认得回家的门。从侧门入二进院,洗漱完毕,入三进院,见卧室的灯亮着,心里不免奇怪。阮承梁三个人都留在二进院,谁在卧房? 走至窗下,李熙点破窗纱往里看,心里吃了一惊:屋里正有一个女子在铺床。看背影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体态曼妙,倒是一副好身材。 李熙悄悄退到二进院,叫出阮承梁问那小婢是怎么回事,阮承梁笑道:“是肖少府专意送来给县尊铺床、叠被、暖脚用的,如何,还入得您的眼吗?” 李熙道:“真是岂有此理,这又不是一匹布,一束丝,人家送你们就敢收,这可是个人呐。”阮承梁道:“才五贯钱,便宜。我还琢磨着买一个带回去侍候老娘呢。先前听说始兴县这边蛮奴便宜,以为便宜无好货,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结果您瞧,人还不赖吧,装扮装扮还俊俏呢。这个小婢是肖少府调教过的,听得懂咱这的话” 阮承梁还没说完,李熙就走了,离开小院径自去了县衙。 上次在兵营调戏陈招弟不成还惹了身臊,从那时起李熙就痛下决心改邪归正了。万花丛中过,只摘那最合自己心意的一朵就够了,其他的花花草草过过眼瘾就成,手就不伸了,免得伸手被捉,又惹一身臊。 走在清冷空荡的街上,李熙才想起来这天才年初二,多少人家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而自己却流落在这个此前听都很少听过的小城里,孤独地行走,没有人关注,万家灯火明,却没谁来理会他这位精神境界刚刚得到过升华的新县令。 奇怪,人不都去韶州城下喝粥了吗,怎来得这许多的灯火? 李熙望着远处灿若繁星一般的城区灯火,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他跌跌撞撞地去了县衙,去看看那位胖胖的大和尚,不管他怎么低调怎么装,李熙都认定他是位高人。 对付高人,威逼利诱的效果不大,李熙决定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情感来打动他。只是有一件事他还没想明白,打动这位高人后,要干些什么呢?向他讨教怎么炖肉?还是把他当肉给炖了? 115.狐在堂(中) 县衙大门紧闭,里面落了门闩,这当然难不住李熙,他绕行到一处低矮的围墙边,用“忠君爱民剑”先拨拉去墙头的积雪,左手攀墙,脚尖一点,身体腾空而起,一跃过了墙头。他拍拍手上的尘土,漂亮地挽了个剑花,继续往里走。 县衙里没养狗,狐狸倒是不少,走没两步就发现了一只,匆急地在他面前跑过,李熙没在意,县衙里常有狐狸出没,这点肖白早就提醒他了,肖白同时提醒他不必怕这些畜生,这些畜生胆子其实比人还小。同时肖白也承认这些狐狸个定个的聪明,它们若发现你害怕它们,它们就得了意,轻者冲你呲牙咧嘴发狠,重者,据说它们敢攀在人的背上,咬着人的耳朵,指挥人按照它们的意愿或东或西,干这干那。 李熙不相信肖白的话,自己此番穿越是演绎一段历史故事,又不是穿越去演绎聊斋爱情故事,哪来的那么多狐仙?再说狐仙不都是美女吗?一个个穿着很单薄的衣裳,神出鬼没的,有见过四条腿着地乱窜的美女吗?搞笑。 再往前走,李熙又发现了几只狐狸,奇怪的是这些狐狸从他面前跑过时,连瞅都不瞅他一眼。它们向县衙大堂跑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这么晚了,它们去县衙大堂干嘛,听审?问题是我这位县老爷在这呢,我没开堂它们去听谁的审。难不成包公借了我的公堂去断阴案?问题这也不是开封府呀。再说,这会儿包拯也还没出生呢。 李熙犹疑了一下,还是抵不住好奇心的唆使,跟着狐狸去了,又一只狐狸与他擦身而过,仍旧懒得看他一眼。 “奇了怪了。”李熙在心里嘀咕,“什么状况,搞什么名堂?” 县衙大堂的门开着,实际也只能开着,门轴坏了,一直还没人修呢。 大堂里点着灯火,火光很明亮,位置很低,似乎是有人在地上生了堆火。一群狐狸,坐在县衙大堂门口,面朝着那堆火。李熙走过去时,众狐一动不动,丝毫也没有给新任县太爷让路的意思。李熙很不高兴地用脚踢了其中一个的背,提醒它识相点,县太爷来了。 那狐狸转过身冲着李熙呲牙咧嘴,发出不满的嘶吼。李熙也朝他呲牙咧嘴,毫不示弱。狐狸心生恐惧,伏地不动。 不必再向前走,已经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是自长和尚,他正跪趴在县衙大堂的公案桌前,升了一堆火,架着个瓦罐在熬肉,瓦罐里的肉汤咕嘟着,一个个水泡炸裂,但奇怪的是这一回李熙没有闻到任何香气。他狠劲地抽抽鼻子,还是什么都没闻到。 怎么回事,李熙问自己。为了查明真相,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不慎踩到一个狐狸的尾巴,那狐狸大怒转身,弓身嘶吼,李熙向它亮出了手中的“忠君爱民剑”,狐狸惊恐向后退,一时误踩了同伴的尾巴,二狐相对嘶吼,拥抱着打做一团,一时惊扰其他狐狸,众狐或围观,或助威,或打太平拳,闹的沸沸扬扬。 李熙趁机走到自长和尚身边,蹲下身去,望着瓦罐里翻滚的热汤。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还是什么都没闻见。 “大师。”李熙亲切地呼唤了一声,嘿嘿一笑,“这么晚了您在这做什么呢。” “哦,我在给狐儿们熬汤呢。” “狐儿们,这个称呼还真亲切,你跟它们很熟吗?” “无所谓熟,也无所谓不熟,相逢即是缘,恰巧昨晚给几位尊长治备酒宴还剩些食料,和尚想无非是费点柴火,花点工夫,一百年修得同船渡,多少年才能修的同堂共食呢。” 李熙点点头,又问:“这锅肉看着诱人,却为何我什么都闻不到呢。” 和尚咧嘴一笑:“因为香气昨晚都被县尊享用了,哪里还有香味,只剩钝肉果腹了。” 李熙问:“何为钝肉?” 和尚答:“人没了魂魄即为行尸走肉,肉若失了香气即为钝肉。” 李熙问:“肉因何才会失去香气呢?” 和尚反问:“那人因何会才失去魂魄呢, 李熙觉得这和尚说的神神叨叨,一时难解其意,正要细问,和尚忽而转身向扭打中的众狐说道:“狐儿们不要耍闹,排起队来吃饭。” 众狐闻声果然不再纠缠,一通奔忙后,列成了两个队列,两个体型硕大的老狐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向和尚行了礼,忽然口吐人言:“多谢尊长赐食。”和尚笑答:“不谢,辛苦二位分配吧。”言罢起身退在一旁。 狐狸竟然口吐人言,李熙不知道说什么好,怔在那再难移动分毫。被和尚扯了一把,才能动身,腿脚软的像棉花糖,被和尚搀着从侧门退出正堂,临出门前,李熙回身望了一眼,只见那两个能吐人言的巨狐分列瓦罐两旁,人立而起,手持长柄勺,正在认认真真分发钝肉。 排成两列长队的狐狸们此刻亦立起如人形,或捧爪如碗状,或拿破碗烂碟,一个个磨蹭着,逐一上前领取食物,领完之后,朝自长和尚鞠躬致谢,捧起一口食尽,丢弃碗碟,放下前肢,回身如风而去。 李熙再也忍耐不住,“呃”了一声后就晕了过去。 自长和尚团了一雪轻轻擦抹李熙额头,待血水将李熙额头摩擦发红,这才用长指甲掐在李熙人中处,李熙惊醒,哭叫道:“大师啊,有妖孽呀。” 和尚笑道:“哪来的妖孽,无过就是一群饿昏了头的狐儿过来领取救济粮嘛。” “县衙公堂是何等神圣的地方,岂能容狐妖猖狂。还有你,自长和尚,我看你是狐狸和尚吧,你跟狐狸们勾结在一起究竟意欲何为?说不出来了吧,还敢在笑。”李熙发完狠,噗地跪在雪中,礼拜和尚,恳求道:“我知道您是位得道的神仙,显化此神迹一定是要跟弟子说些什么,弟子愚钝,求神仙点拨迷津,弟子万分感谢,情愿将百万家财分出半数敬奉大师,为大师您起建庙宇,塑造金身,阿弥陀佛。” 自长和尚忽问:“你不是玄天无上宫的代掌门吗,怎么能另投它门呢。” 李熙道:“弟子只信天上的神仙,具体神仙属哪个门派倒是无所谓,先师确是一位得到的神仙,可惜渺去无踪,弟子情愿再投明师修成神仙道,也好赈济苍生黎民。” 自长和尚笑道:“别人修神都是为了长生不老,法力无边,或图一己荣华富贵,或为子孙后代谋万世,你却说你修神是为了赈济苍生黎民,说来谁信?” 李熙道:“大师这就是小看人了,我自幼吃的苦多,知道苍生黎民的不易,他日我为神仙一定赈济黎民为先,自己享乐在后,苍生黎民安稳前,我绝不敢做奢靡享乐的事。弟子一派诚心可彰日月。” 和尚冷笑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难信分毫,我只要你记住举头三尺处即有神明,你今晚对我说过的话,你最好时时记在心里,否则” 李熙道:“我知道,后果会很严重。这么说大师愿意收下弟子做徒弟啦。哈哈,我有师父啦。”李熙正欲效法某猴翻几个跟头以表达喜悦心情,肋上却被人踹了一脚,疼的他一呲呀 一场美梦竟然就这么醒了。 怀抱他双脚的小婢也醒了,勾起头来惊恐地望着李熙。阮承梁说的不错,这小婢长的的确不赖,不过李熙还是恼她:就算你长的不赖,是不是也不该打搅我的美梦呢,眼看着我就要攀上神仙做师父了,你这闹的。 李熙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胡乱穿上衣裳奔出门去。 出门时他回身望了眼小婢,想跟她说自己晚上不回来睡了,她可以自己先睡。 看到的却是一副旖旎的风光,小婢身上寸丝不沾,胸前两朵蓓蕾还处在怒放的前夜。 大街清冷,行人断绝,县衙大门紧闭,这个李熙也早就知道了,找到先前爬过的矮墙,李熙忽然略有些失望:墙头上的雪没动过。看来真是一场梦。 不管了,既来之则进去瞧瞧去。 翻过墙,直奔县衙大堂,门开着,这个不必说,大晚上的不会有人来修理门轴,可是堂上没有火光。公案前也有炖肉留下的任何痕迹,一丝一毫也没有。 看来还真是一场梦,想到自己因为一场梦而从温暖的被窝里跳出来,丢下楚楚可人的小婢一个独守空房,而来这狗屁县衙看狐狸找和尚,李熙忽然觉得自己好生荒唐。 “真是荒唐呀,我这么昏头昏脑地跑来这干嘛,诸位狐仙,你们都在哪,我来看望你们啦,还给你们带了钝肉呢。” 一说钝肉,一只正伏在公案上睡觉的小狐狸攸地抬起了小脑袋,望了李熙一眼。狐狸的眼睛在夜色中灼亮如灯,倒是吓了李熙一大跳。他冲那狐狸呲牙咧嘴,狐狸却公然不惧。 李熙忽然闻到一股肉香,自长和尚端着一个瓦盆从侧门走进了大堂,朝公案走去,嘴里乐呵呵地说:“来来来,治备酒席还剩下点汤料,你有福气啦。” 小狐狸吱吱叫了两声,挣扎着想站起来,没有成功。李熙这才发现它的一条后腿上打有夹板,夹板上仔细地缠绕着布条,布条的颜色看着有些眼熟。李熙望了眼自长和尚,和尚身上的单衣果然短了一大截,连个肚皮都难遮盖。 自长和尚把瓦罐放在公案上,小狐狸望着他,眼睛湿漉漉的,自长和尚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李熙跟了过去,在和尚肩上拍了一掌,吓得和尚一大跳。李熙道:“咄,你个老和尚竟敢私下与狐妖串通,趁俺老杨不在霸占公堂,你意欲何为?嗯?” 和尚笑道:“县尊饶恕,县尊饶恕,我今晚起夜,听到狐儿哀鸣,循声去寻,原来被捕兽夹子所伤,断了后腿,我在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与他撞见也是有缘,如何能不帮它一把呢,所以就” 李熙道:“有缘你就帮它。你我也有缘,你为何不帮我呢。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和尚大惊,如见神经病,拔腿就跑,李熙扑过去劈手抓住,和尚猛力一挣,剩余的半件单衣“咝啦”一声碎成布条。和尚愁眉苦脸,心疼不已。李熙则嬉皮笑脸道:“弟子鲁莽,师父勿怪,我与师父一见倾心,我知道师父您是一位有大神通的神仙,否则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你怎么只穿着一件冬衣呢,那小狐儿,见了你如见亲人,眸中含泪,您若不是神仙,谁是神仙呢?你我在此相见也不知是千年万年修来的缘分,您说小狐受伤您都愿意出手相救,而今我正处境艰险,您怎能袖手旁观呢。师父,收下我吧。” 李熙又拜,和尚舔了舔嘴唇,瞅了个空档,则撒腿又跑。 李熙起身追赶,和尚拔足用力跑,二人绕着县衙大堂跑了四五圈后,李熙脸色微红而已,气不喘,心不跳,反观自长和尚则气喘如牛,最后竟一头扑在雪窝子里,半天不能动弹,一时连声哀叫:“不要再捉弄我了,会死人的,你饶了我吧,我承认我炼制增长丹敛过财,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受到了老天的惩处,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落发为僧,改邪归正,如今你也看到了,我连素不相识的小狐都倾心救治,足见我的爱心,要说我在做戏,试问半夜三更的我又怎知县尊老爷你会来呢。” 李熙道:“你真的不是神仙?” 自长和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若是神仙我早降雷劈死你了,我还能让你戏弄的这么狼狈?” 李熙道:“你既不是神仙,那这大雪天的,你穿件单衣不嫌冷吗?这个你得给我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 116.狐在堂(下) 自长和尚哭丧着脸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吃了我的‘增长丹’除了能让你闺房称雄,亦可延年益寿,我自做了和尚,粉红骷髅再难近我的身,一腔邪火积蓄在身上出不去,莫要说穿单衣不怕冷,就是把我浸在冰水里我也不怕唉,你干什么?” “冰水是吧,看你冷不冷。”李熙揪着和尚后脖子上的肉皮提着他到了厨下,揭开院中大水缸的木盖,凿碎冰盖,说:“是你自己下去,还是我扔你下去。” 和尚凄凄惨惨地爬进了缸里,蹲在里面一动不动。 一盏茶的工夫后,李熙朝和尚招招手,说:“行了。” 和尚爬出水缸,湿淋淋的站在李熙面前,瞬间身上就结了一层冰盖,如穿了一件晶莹剔透的战甲。不过人还是蛮精神的。 李熙换上一副笑脸,说:“那个” 自长和尚叫道:“我明白,增长丹配方情愿奉上,县尊您就放我去吧。” 李熙哈哈大笑,搓着手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初次见面的,这” 忽把脸一变:“你还愣着干嘛,写来我看呀。” “没笔。”和尚说。 于是李熙就勾搭这和尚的背,与他“亲密无间”地来到了县衙公堂上,轰走公案上的小狐狸,李熙拿出砚台,发现砚台被冻死了,研磨不易,和尚提议去拿些热水来,李熙怕他乘机开溜,不让,让他把砚台抱在胸前用体温焐热。 自长和尚拗他不过,凄凄惨惨地怀抱着砚台,也不能走动,遂盘膝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只一弯腰,身上的“冰甲”就哗哗地落了一地。李熙坐在公案后,支颐望着和尚,为了防止睡着就跟自长和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 老黄一早走出卧房,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脖子,踢踢腿甩甩胳膊,然后就去找自长和尚,和尚的厨艺的确是棒,自己十万分服气,昨晚趁帮厨的机会已经跟着他偷学了两手,不过偷的还不够,还得继续偷。有了这门手艺,县尊老爷还能离得开自己?他不舍得放自己,这从龙之功就跑不掉啦。 老黄哼着小调来到和尚居住的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狗洞边坐着一只小狐狸,见了他抹头就钻进了狗洞,一瘸一拐的。若搁往日,老黄必追奔过去,捉了狐狸,剥了皮,这狐狸肉不中吃,皮却是个好东西,多少能换俩小钱使。 不过今日不同往常,屋子里住着个出家人呢,出家人面前打打杀杀的,多少有些不妥当,再说自己还有求于人家呢。 咳嗽了一声后,老黄开始叫人,叫了几声屋中无人应答,看看门是虚掩着的,老黄明白了,心中勃然大怒:“秃驴,凭你也敢来抢老子的饭碗,老子跟你拼了。” 老黄以为自长和尚在厨下忙活早饭,借此亲近县尊。这和尚厨艺了得,他要是肯留下踏实干下去,自己这始兴县衙总厨的位置怕是只能拱手相让。“怎么可以这样?”老黄一路拖着哭腔奔灶房去了。 随即就看见了一副令他无比震撼的场面:新来的县尊老爷大清早的正光着膀子泡在院中大水缸里洗澡呢,的确是洗澡,还拿着瓜瓤在搓泥呢,每一抬手,冰渣子噼里啪啦落一地。 老黄双腿一打软,跌坐在地,他木怔了半晌,悄悄地爬着走了。 今早见到的这幅“异象”更加坚定了他抛家弃业追随李熙的决心,大雪寒冬的,除了真龙,谁敢泡在冰水里洗澡?县尊老爷他是真的真龙天子呀。 泡在水缸里的李熙日子可并不好过,冰水虽然冷,却去不了他体内的燥热。 “还真是一团邪火啊。”李熙痛苦地想着,已是追悔莫及。 昨晚逼着自长和尚写了增长丹的配方后,怕这和尚耍诈,当即牵着他去砸开了药铺的门,按方抓了药材,连夜还回县衙,逼着自长和尚当着他的面炼制“增长丹”。和尚说这丹药至少得三天才能炼成,时间不够,再赶也出不来货。 李熙相信他的话,大凡灵丹妙药,哪个不是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炼成的,没理由一个晚上就炼成神丹妙药。 速成的必定是廉价的,酒不也是陈的香嘛。 三天时间可以给,县衙后宅房子这么多,找间炼丹房也容易,和尚在自己手心也不怕他跑了,李熙答应了和尚的要求,给了他三天时间和必须之物。 为证和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李熙先问他要了一粒以前炼制的成丹吞下,先感受一下效力,待三天后自长和尚炼出新丹再尝一粒作个对比。 自长和尚好心提醒他:“县尊上任若没带妻妾,劝您还是别试,免得邪火焚身,苦不堪言。届时你又要迁怒和尚我。”李熙笑道:“休要危言耸听,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试出你这药有假来,对不对?我不上你的当,什么‘邪火焚身,苦不堪言’,我堂堂一县之尊,正气凛然,什么邪火能焚的了我。” 李熙最终还是将那枚从自长和尚身上搜到的“增长丹”吞了下去,如吃炒豆。 自长和尚默然一叹,拱拱手去他的丹房了。 李熙的苦恼日子从此开始,服下增长丹后约一盏茶的工夫,一股邪火忽然而生,烤的他身体发烫,脱去皮袄内衣后仍旧嫌热,冰茶凉水喝再多也浇不灭胸中的那团火。 好在过大年县衙里无人,他落得穿着件单衣在雪地里乱走,后望见厨房院子里的大水缸忽而就萌生了跳下去泡澡的冲动。 犹豫再三后李熙还是跳进了水缸,全身浸泡在冰寒刺骨的水里,感觉好多了,李熙长吁了一口气,暗叫此物好生神奇。 浑身燥热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黄昏时才减弱,火不再烤人,身体却还暖和,穿单衣也不觉得寒冷。李熙暗松了一口气,忽然喜欢上了这东西。临行嘱咐老黄好生服侍自长和尚,要待之以师长之礼,老黄自是满口答应。 李熙穿戴好衣袍正要走,肖白却来了,拉着他去家里喝酒,推拒不得,只得过去。 借着一身酒气李熙装起了醉,躺下去一动不动,没跟那小婢说话。小婢似一夜没睡,抱着李熙的脚一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长出一口。 这女子显然是吓坏了,旧主人把她送人,新主人一连两晚不碰她,她由此判断新主人对她不感兴趣。以色娱人已经够凄惨,可是若连娱人的机会都没有,下场只会更凄惨。 五更不到,小婢就悄悄下了床,出去准备早饭了,李熙刚醒她就打来了热水,殷勤服侍。既然姿色不足以娱乐家主,那就勤快点吧,卖力虽不及卖色来的快捷,成年累月积攒下来,也是一分安身立命的资本。 李熙闻着早餐很香,吃着滑口,不禁称赞了两句,小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仔细看,这小婢除了脸黑点,其实长的还是不错的,脸黑不是问题,只要不是天生黑脸蛋,养养就白了,陈招弟就是个例子,来时脸也是黑的,现在不也白的很吗,白里透红,并不比白脸沐差多少。 坐着喝茶时,李熙问她叫什么名字,答叫小鲸,鲸鱼的鲸,李熙瞧了瞧她的小身板,笑道:“做鲸鱼你还不够格,叫小鱼吧,等你长大了再改叫鲸鱼。” 女子淡淡地说了声是,李熙道:“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你家乡何处?” 女子答是安南演州,问其父母,答曰也在始兴为奴,又问她原先是怎样的家庭,女子含泪言述一家人都以捕鱼为生,海盗侵袭村落被俘为奴,辗转变卖到始兴县。被当地大豪买去,父母兄弟留在大豪庄上营务鱼塘,她则被赠给县尉肖白,转手又被肖白赠人。 李熙道:“放你两天假,回去看看父母,再回到我这,可得撑开一张笑脸,你这幅样子,我是很不喜欢的。”小鲸错愕以为耳朵出了毛病,为奴为婢的还能有假期? 李熙去后,阮承梁拿了两吊钱给她,小鲸才醒悟过来,感动的热泪盈眶,冲着李熙的背影叩头拜谢。李熙听到她的哭泣却没有回头,自己施惠的一个小鲸,却还有千千万万个小鲨,小虾自己管不到,罪恶的奴隶贩子,个个该千刀万剐。 郎家三兄弟做的是正经生意,朝廷没下旨取缔前,可以不去管他。“八狗”是非除掉不可了,看看小鲸一家多凄惨,这八个畜生竟忍心把故乡的姐妹子侄贩卖给人为奴呢。 可恶,实在可恶,该杀,实在该杀。 不过一想到他们有座山寨,还有一百多弟兄,李熙就有些气短,看来得赶紧拉起一队人马才行,一山不容二虎,一县怎容二主。敢跟我抢地盘,杀。 玉贞子在城北提篮观做观主,原先那个观主因为得罪饥民给打残了,去冬始兴县大灾,饥民吃大户被打,没辙,聚集道观前请求观主设粥棚一座,观主怒曰:“平日不见你们来敬香火钱,而今没处吃饭来找神仙,神仙懒得理你。”饥民惹不起大户,却敢殴打老道,一顿胖揍后抢了道观银库房,抢得散碎金银铜钱百二十贯,粮食百石,当日因县令下落不明,县尉肖白仅驱散饥民,没有深究。 观现在正在家乡养伤,捞了这么多年的香火钱,他在乡下购置土地千亩,修了一座庄园,年老又吃了这场亏,再被玉贞子夺了观主之位,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跨过一条沟涧,就是依山而建的提篮观,绿树掩映中上百间房屋,气势恢宏,大年初三来上香的人可不少,大道士小道士忙做一团,李熙一见玉贞子就问:“道长生意兴隆呀,我就奇怪,人都去韶州城下喝粥去了,哪来这么多香客。” 玉贞子怪眼一翻,答道:“去喝粥的来了也只是凑个人气,若说赚钱还得靠这些人。” 李熙道:“道长道貌岸然,说的话实在不中听,什么叫赚钱,把自己说的跟个商贩一样,不嫌掉价吗?” 玉贞子哼了一声道:“许你们做官的当贼,就不许我道家做商贩吗,什么世道。” 因为人多,二人各自打住。 早前有约,李熙到的时候张龙、赵虎、鲁焰焊、郁二郎已赶到,正在后山宅院里喝茶,这院子建在山坡上,可俯瞰大殿,也可见殿前聚集了车马和黑压压的人群。 赵虎说道:“也算是冠盖云集,光看这提篮观的门口,哪里能想到始兴县去年受灾,此刻大半百姓都在韶州城下,搭一窝棚,靠每日喝粥度日呢。” 郁二郎道:“所以你我弟兄更应有所作为,为始兴县的百姓做点事,贪赃枉法之余,多少也做两件人事。” 众人皆批儿郎心里太阴暗,戾气太重,赵虎批道:“天子是好天子,大部官员也是清正廉洁的,哪能因为有几个害群之马就说世上所有的马都是驴呢。再说即便都是驴。你光在这发牢骚有什么用,得站出来做点什么吧。” 说的郁二郎不得不拱手请罪。 李熙道:“咱们弟兄既然来了这地方,若什么都不做也实在说不过去,今日请几位兄长来就是议一议,这年咱们该干些什么,怎么干。院子里冷,咱们还是去道长的禅房吧,哦,此地系道家,叫禅房或有不变,那么应该叫什么呢。” 众人还没回答,忽见一个穿红袄的年轻女子推开小院门走了进来,忽然抬头看见有人,吓了一跳,忙低头又退了回去。一阵惊愕后,众人的目光一起望向了玉贞子。玉贞子的老脸一下子红了。 117.第一把火(上) “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受不住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鄙视,一贯眼高于顶,傲气十足的玉贞子也不得不放下姿态为自己小声辩解起来。 “她是本县鲭鱼目乡人,十七岁那年到村口给他父亲打酒,被八狗中的陈二狗给迷晕掳上了山,凌大狗看中她长的美貌,强留她在山上做压寨夫人,一来就是三年。去年底她谎称夜间梦见母亲浑身血淋淋的责她不回家,因此日夜缠闹要求回家乡探母。凌大狗被她缠的无奈,遂允许她到提篮观来为母祈福。她到观中巧施小计调开随从奔来找我,向我哭诉要我帮她报官。我这才留下了她。可不是你们想的那么龌龊,我是另有计较的。” 玉贞子说完,老脸上羞红渐退,又恢复了清高倨傲的姿态。 李熙问道:“道长说另有计较,是作何打算?” 鲁焰焊道:“我猜道长的计较与县尊召集我等来此的目的是一个,不是吗?” 话既说开了,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李熙邀众人到玉贞子的茶室,坐定后,便道:“八狗危害乡里,我欲绳之以法,诸位怎么看。” 郁秀成道:“这八个畜生恶行累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们一到始兴县就生了动他的念头,为此我和鲁哥还专门去他们盘踞的度龙山查看过,那处山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倒是不大容易对付呀。” 郁秀成说着,取了茶壶摆在桌上,讲解地形道:“这是度龙山,形如一个圆锥,向东一面壁立千仞,人根本就攀爬不上去。南、西、北三面是一个湖泊,八狗取名叫潜龙渊,这湖水面不算大,水却深的紧,丢块石头下去,半晌方沉底。山的西面有一处沙滩,叫白沙滩。度龙山地势险要,惟白沙滩有路通往八狗山寨,其余的三面,东面无人能攀,南、北两面非身手敏捷之人也不能攀援。” 郁秀成又道:“八狗中的五狗陶暮秋曾在军中混过,懂得一些排兵布阵的皮毛。其训练的寨兵一手长枪,一手竹盾,在沙滩上列阵,号称‘千枪阵’。官军船来,每每先施放火焰弹烧船,烧船不成,即列阵步战。州县官军使弓弩难破竹盾,使刀枪难破枪阵,攻上白沙滩后立不住脚便要溃退,故而屡次进剿都以失败告终。八狗见官军奈何不得他,愈发猖狂,浑然不将始兴县官府放在眼里,那凌大狗号称‘凌太守’,陈二狗号称‘陈司马’,那个擅于布阵的陶暮秋则号称‘陶明府’,跟县尊你是一个品阶的。” 众人大笑,李熙亦笑,叹道:“一山难容二虎,始兴县只能有一个县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没得选择。”又问张龙赵虎:“二位久在军中,算一算,打下这度龙山须要多少兵马。” 张龙道:“非千人难以建功。”赵虎补充道:“还须得有大船助战。”郁秀成又道:“莫说韶州没有大战船,就算是有,也拖不到潜龙渊来。” 李熙道:“狗屁潜龙渊,我看就是八条恶狗洗鸟的澡堂子。” 他问玉贞子:“那位压寨夫人可曾说过山寨里有多少兵马?” 玉贞子道:“水军三十人,步军八十人,无马军。有丈五长枪三十杆,丈八长枪五十杆,大小竹盾八十面,弓三十,弩三十,箭无数。有一个叫封六狗的箭术高超,百步外射人无不中者。他在寨中筑有箭塔一座,可谓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李熙闻言默默无语,鲁焰焊试探着问:“贼势浩大,要不缓一缓,等咱们实力壮大了再收拾他不迟。”李熙摆摆手道:“八狗不除,下面的许多事都不能做,得先除掉这八个祸害。我有一计,诸位兄长来参谋一下。” 李熙移走茶壶,在桌案上摆了两个茶碗,指着其中的一个,说道:“假若这是度龙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凭咱们这点家底正面强攻难以成功,那么咱们就给他来个调虎离山,引八狗下山,再趁虚而入攻破他的老巢,一举拿下这八条恶狗。” 李熙说完望向玉贞子,道:“要施调虎离山计,还得借道长的压寨夫人用用,不知道长尊意如何?” 众人皆偷笑,玉贞子老脸发白,翻眼朝天不理李熙。鲁焰焊打圆场道:“那位女子跟八狗有不共戴天之仇,要她帮忙不难,不过即便是有她帮忙,却也难办,咱们没船怎么过这潜龙渊呢?靠竹排渡水,一则难以抵挡弓弩,死伤必然惨重。二者竹排既大行的又慢,岂能不被发现?要是上了白沙滩,他人少,我们人也少,依旧破不了他的‘千枪阵’。到头来还不是白忙一场。” 众人纷纷附议,玉贞子哼了一声,想出言讥讽李熙两句,又拉不下脸,哼过一声作罢。 李熙眼睛亮晶晶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停在龙虎兄弟身上,问:“寨中兄弟会泅水,能攀援,又能近战的有几人?” 张龙叉开五指,刚要说有五十人,忽而惊问道:“会泅水?这季节可泅不得水,下了水也冻死了。”李熙捂着耳朵说:“龙兄声音大点,你说什么,这季节泅不得水,人下水里会冻死?”张龙道:“不必下水,穿单衣出门要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冻硬棒啦。” 李熙哈哈大笑,道:“龙兄无须担心,我有千年人参泡的药酒,人喝过,身体发烫,如被火烤,正需要泡在冰水里降温咧。” 众人惊叫道:“千年人参泡酒,那得多少钱一斤?” 李熙道:“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山寨里究竟有多少可用之人?” 张龙道:“五十人,都是见过阵仗的。” 李熙叫道:“好,五十人足够。此番就看我巧施妙计破了八狗。”忽又问玉贞子:“我要借你压寨夫人一用,你到底怎么说?”玉贞子怒道:“拿走,拿走,免得你唠叨不停。” 玉贞子为人倨傲,自诩是得道的高人,如此脸红脖子粗的跟人发火,还是第一次,众皆哈哈大笑,以为趣事一桩。 大年还没过完,始兴县的县衙突然忙碌了起来,官吏杂役都被李熙叫回了衙门。 捕快突然加强了对整个县城的控制,盘查过望行人,挨家挨户检查户口,对外来人员严格甄别,遇到有可疑之人立即逮入县衙关押。 有心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县里出了大事。 说有个叫叶娘的女子,大年初三跑去县衙向新来的县尊告状,她自称是鲭鱼目乡人,三年前在自家村口被陈二狗掳上度龙山,献给凌大狗做了压寨夫人。叶娘不堪凌辱,每每思想逃走不得机会,去年年底她借口到提篮观进香祈福,施计脱逃,在城外山里躲了十天,闻听县里来了一位新县尊,为人公正廉明,嫉恶如仇,官声人品极好,故而前来鸣冤。 新县尊闻听县内八狗作恶,勃然大怒,指天发誓要扫平度龙山,法办八狗,为始兴县百姓除一大害。 县尊一发狠,僚属们便没好日子过了,大过年的也不得安生,一个个的被叫回县衙商议除贼的对策,哪有什么对策呢,无非是请官军进剿,不过这一回不是请州里的土兵,而是向广州请兵来始兴县。广州的清海军可是百战王牌,比韶州城的土兵强的可不是一点两点。 这些天县里的老爷们聚集在一起就是在琢磨这公文怎么拟呢,拟好公文,等一开过年就向州里呈报,州里批了,再转呈广州节度使调兵。河源县就驻有清海军的一个营,只要调兵令下,大军十日内即到始兴县,想那八狗能抗拒州县土兵,却哪是广州兵的对手,大军到日,必然一举扫平度龙山。 有人问:“这位新县尊什么来头,能说动广州节度使调兵平贼?” 衙役答:“人家是长安来的,通着天呢,要不怎能十七岁就做了县尊?” 始兴百姓闻此言半是欢喜半是揪心,欢喜的是终于有个人敢碰八狗了,这帮无恶不作的畜生早该好好收拾收拾了。揪心的是这位小哥心肠是好的,只怕也是个志大才疏的家伙。向广州请兵,主意不错,可你倒是弄把稳一点呐,这连衙役都知道的事,还怕那八个畜生不知道吗?只怕广州的兵你没请下来,先把狗儿们引进城了。 十年前也有位爱民的县令因为说要法办八狗,结果自家夫人外出买菜时就失了踪,翻遍全城也不见踪影。过了三天后,在城北的臭水沟里找到了县尊夫人,赤着身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知道死前受了多少委屈。又过了两天,有人给县令送了一包东西来,打开一开,是一堆女人的衣裳,认得是他夫人身前穿的,上面沾着一股难闻的馊臭味。那帮畜生在糟蹋完县令夫人后,还将脏东西擦在她衣裳上送还回来恶心县令。 县令吐的黄胆都出来了,哭的嗓子都哑了,此后便萎靡不振,挨了半年告病回乡去了。 八狗,祸害,真祸害,县令,无奈,真是无奈啊。 新县尊要法办八狗的消息一传出,始兴县内就悄悄地出现了一股移民潮,百姓们算准了八狗不会坐视不理,任凭县尊向广州请兵剿匪,必然要兴兵来报复,他们唯恐官贼恶战祸及自家,都拖家带口或避入大豪的田庄,或投奔他乡亲戚。 118.第一把火(中) 李熙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大战之前,闲杂人等走的远远的才好,好戏没人看固然让人沮丧,不过作为一位爱民又低调的父母官,子民的身家性命才是第一位的嘛。唱戏的时候没人看也不要紧,许多时候,八卦传闻远比真实剧情更加吸引人,让他们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传颂我杨某人的丰功伟绩! 哈哈哈,李熙站在县衙大堂廊下望着瓦蓝的天空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了一只瘸腿的小狐狸,大白天的敢在人来人往的县衙出现,这狐狸是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一个,因为不久之后这座县衙即毁于一场冲天大火。 八狗闻听老大的压寨夫人向官府投诚,怒了,怒火熊熊的狗儿们召集全部人马,留下老六、老八带着三十个老弱看守山寨,余部由凌大狗亲自带队,决心下山去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新尊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在始兴县这个地方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午后出发,黄昏时到达始兴县城外,稍事休整,吃些干粮,喝些水,到掌灯时分便浩浩荡荡杀进城去。 始兴县只有十几个捕快,加上健壮敢战的衙役官吏也不过三十人。“凌太守”手下有小百把人,打个县城不在话下。待抓到那贱婢,先活剐了,挖了心生吃。至于那狗县令,杀了他污了大王的宝刀,且留他一条性命,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他,得给他点教训,叫他知道怎么为人,怎么做官。 始兴县大街上冷冷清清,几个巡夜的更夫和捕快,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连县衙都不敢进,抱头向城西鼠窜而去。 “凌太守”很高兴,这场景跟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大军一入城,衙役们像打飞的雀儿们一样四飞五散,狗官则屁股尿流地跪地求饶。哪像老五说的什么有诈,诈个鸟,任他诈,凭他二三十个又诈出个什么鸟样来?若要问我凌老大身在度龙山为啥能知县衙里的事,每每料敌如神,抢占先机,嘿嘿,我能告诉你我在县衙里安插有眼线吗? 几个衙役在县衙门口挥舞腰刀虚张声势地乱吼乱叫,凌老大端起*,说:“我数三声”凌大狗“一”字还没出口,几个衙役就丢了刀,抱头窜走了。 凌老大没有为难他们,他此来是杀淫妇,教训县令,跟其他人没关系,官是官,贼是贼,真闹到官贼不两立的田地,对贼其实是很不利的。对付官就得有打有拉,不能一冲动把人都得罪光了。人家职责所系,在门口叫唤两声,你听着就是,如今人家给你面子让了路,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嘛,还要怎样呢,不能欺人太甚。 走到县衙大堂前,陈二狗鄙夷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狗屁县衙,破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咱的聚义厅呢。烧了,烧了。” 陶暮秋劝道:“烧了,当官的又要巧立名目搜刮百姓了。” 陈二狗怪眼一翻,哼道:“老五你懂个啥嘛,你不烧他的,他也照样巧立名目,照样搜刮百姓,索性烧了干净。” 凌老大不说话,他默认了。 于是大火熊熊而起。 凌大狗事先通过眼线知道新县尊不住在县衙后宅,而是住在街西的一座小院子里,所以县衙烧了也无所谓,只要县令不死,闹的再大官员们也会替自己遮掩,毕竟自己的辖地里出了匪乱他们也脸上无光,不好向上面交代,但若县令死了,那就不得了,官官相卫,同类相怜,那就算捅了马蜂窝,下一步就等着官军来上门叫阵吧。 县衙大牢位置在正堂西北角,凌大狗的眼线告诉他叶娘就被关在大牢的死囚房里。叶娘是原告,被关在这,倒不是虐待她,而是那位新县尊说把叶娘放在其他地方他都不放心,这县衙大牢死囚房警卫森严,日夜有人把守,墙高又厚实,搁在这最妥当了,而且贼们再聪明也断然想不到原告反会被关进死囚房。 县衙大牢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四合院,只有两座出入的小门,门上装着包了铁皮的厚实木门,加之墙高墙厚,等闲还真进不去,不过凌老大不在乎,他事先已经托人买通了新来的典狱郁秀成。这厮刚从外地来,跟当地大豪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到县衙,闹了一串笑话出来,被那个爱面子的新县令当众责打了二十板子。 凄惶之际,凌老大伸出援助之手,郁典狱投桃报里,决定帮自己这么一个大忙。凌老大跟他约好了,到时候只须叫出暗号,木门自会开启,放他进去杀了那个贱女人。 大牢四周静悄悄的,凌老大按照约定好的,叫起了暗号:“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凌老大一顿,里面有人答:“更上一层楼。” 说完木门就开了,凌老大得意非凡,四下一片叫好。 凌大狗提起大板刀就要往里闯,陶暮秋劝道:“大哥,小心有诈。” 陈二狗怪叫道:“有诈,还油炸呢,大哥行事岂能不稳当?”凌大狗点点头,赞道:“还是二狗兄弟有见识。”遂将大板刀往陈二狗怀里一塞,说声:“人是你献给我的,而今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是你替我去了结吧。” 二狗赞道:“大哥真仁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哥不忍下手,我去!” 招手喊了两个弟兄就钻进了小木门,众贼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不见动静,心里都着慌起来,陶暮秋护在凌大狗面前,示意他不可当着门站,小心里面有人施放冷箭。话刚说完,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个女人的惨叫声。 凌大狗哈哈大笑,一把拨开陶暮秋道:“我就说没事嘛,我看人的眼光还能不如你。” 大狗腆着肚子摇摇晃晃进了大牢,三狗、四狗、七狗尾随而入,只要陶暮秋不肯进去,非但自己不动,还拦阻更多的人入内。 凌老大一去不复返,陶暮秋觉察有诈,环目四顾之际,忽然四周弩箭齐发,疾如飞蝗,县衙大牢的铁皮门也“咣”地关上了,“咔嚓”一声,从里面上了门闩。陶暮秋大叫:“中计了,撤,快撤。” 聚集在县衙大牢外的七十余贼兵已经被乱箭杀伤二十三人,又因凌大狗被人被诱捕,军心大乱,士气低落,任凭陶暮秋怎么喊,也无济于事。众喽啰一味乱窜,全无章法。 陶暮秋眼见大势已去,顾不得其他人,带上七个贴身兄弟,朝县衙东北突围,刚翻过一道土墙进入一个空旷的院落,东西厢房里突然冲出来十余人,领头一个拉弓搭箭,往陶暮秋咽喉射来,陶暮秋侧身避闪,箭矢穿透他的右肩,又一箭射穿陶暮秋的小腿。 陶暮秋摔倒在地不能动弹,七个贼众环护着他,已是无路可逃。 执弓的汉子大步向前,喝道:“八狗之中就你还有点韬略,我留你一命,让你的兄弟放下刀枪。”陶暮秋喝命众人弃械投降,又咬着牙问执弓的汉子:“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汉子傲然答道:“幽州朱赫。” 朱赫拿下陶暮秋的同时,县衙大牢前杀声大作,李载风率二十精壮土兵从东向西杀,吕欢喜率“八大金刚”并“十三太保”从西向东杀,赶杀昏头涨脑的败兵如砍瓜切菜,瞬间斩杀一空,己方无一伤亡。 朱赫、李载风、吕欢喜接到李熙的求助信后,各率精锐秘密赶到始兴县,因怕走漏风声,三人来到始兴县后,宿在城外山沟里,饥了吃口干粮,渴了吃口雪,忍受风雪严寒,苦苦煎熬了一天一夜。这晚见城中大火起,知道李熙那边已经动手,这才率众杀入城中。 三个都曾做过军将,临阵经验无比丰富,即便是这种小规模战斗,也是章法井然,扰敌,破阵,截杀,清场,行来是滴水不漏,这才得以能以零伤亡全歼群贼。 肃清残敌后,李载风去县衙大牢叫门,对了暗号后门仍旧不开,李载风正疑心里面会不会出现变故,吕欢喜道:“唉,李兄弟你有所不知,俺们这军师他是个脓包,听不到俺的声音,他是决计不会开门的。”于是上前大叫李熙的名字,说:“五狗已被擒获,余敌肃清,县尊老爷你可以出来啦。” 木门这才开启,李熙满面笑容拱手而出,身后跟着拉着一条腿的郁秀成,县尉肖白和捕手肖三。先前,李熙察觉县衙里伏有凌大狗的眼线,便故意设了个苦肉计,当众责打了“欠人赌债”的郁典狱,郁秀成又故意在背后发牢骚,诋毁李熙,让凌老大觉得此刻可以拉过去为他所用。事后证明李熙的判断没有错,凌老大果然找到了郁秀成,舍下大价钱要其做内应。 李熙因此改变策略,将凌大狗诱入县衙大牢捕拿,此计若能成功,则可有效地减少己方伤亡。本来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没想到,凌老大这么配合,竟一股脑全进了县衙大牢,忙的肖三等一干捕快手忙脚乱忙着捆人。 事后想想不是凌大狗蠢,实在是八狗横行始兴县太久,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 一众捕手衙役押解着凌老大、陈二狗、三狗、四狗、七狗和几个喽啰气宇轩昂地走了出来,别的县里捕快都耀武扬威,出城下乡横行无忌,唯始兴县的捕快只敢在县城里耍横,出了县城就跟鬼孙似的,生怕撞见八狗触霉头,或被撞到八狗祸害的乡民,那也是要被当作仇人追打的。 而今八狗中的五条狗被他们生擒活拿,众捕快发现,传的神乎其神的八狗也不过如此嘛,早知这样就杀上度龙山剿了他的老巢,这些年的冤真是白受了。 不过这份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待他们见到大牢外形如屠宰场的战场时,看到那一具具缺头少腿,肚肠流淌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时,豪情壮志瞬间皆无,一时俱吓得两腿打颤,两排牙齿叩个不停,这才知道活都让别人做了,自己仅仅只是个摘桃的,实在是没啥可骄傲的,吹牛啥的以后再说吧。 119.第一把火(下) 封侯在八狗中排行老六,射的一手好箭,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原在河东军中效力,颇得上官赏识,擢为牙将。后与将军夫人私通,被充军至岭南,辗转投奔度龙山为贼,因为射的一手好箭,跟凌大结拜为兄弟,排行老六。 入伙做了贼后,封六狗花心不改,三五年间,诸位寨主的女眷被他偷了个遍。凌大狗的发妻年前到山寨过年,封六狗巧施小计便勾搭上手,春风一度后念念不忘,这次凌大带队下山去打县城,封侯觉得时机又来,趁着天黑就摸到了凌老大家里,跟凌大嫂眉来眼去后,正要宽衣解带共赴巫山,冷不丁有人在门外喊:“六哥,六哥,不得了了,疤孩赌钱输了跟陈四打起来了,你快来看看吧。”喊话的是封侯的贴身侍从小六。 封六狗大怒,回声叫道:“知道啦,马上就来。” 刚说完脸上就挨了凌大嫂一耳光,那女人喝骂道:“狗杂碎,我不是叫你来时小心点吗,这倒好,让人站在门口叫,你要我以后还怎么见人?你大哥那脾气,他若是知道我跟你有瓜葛,还不得浸我的猪笼我不过了” 女人说声不过了又把封侯逮到一顿胖捶,封六狗嬉皮笑脸地忍着,哄着,那女人见他好欺负,一时怒道:“王八羔子,你还杵在这干嘛,你兄弟叫你呢。”封侯赔笑说:“我去看看就回。”女人见他真的要走,恨道:“滚出去,去了就别回来,等你大哥回来我就告诉他你调戏我。看他怎么剥你的皮抽你的筋煎你的油。” 封侯心中恼恨,却仍陪着笑脸说:“可不能,你告诉大哥,我就没命啦。”凌大嫂道:“你没命胜过我没命。”封六狗笑道:“冤家,不要说笑,会出人命的。”女人骤然寒下脸道:“你娘才跟你说笑,你等着他回来收拾你吧。” 封六狗见这女人玩了真的,骤然把眼一瞪,一把扯过那女人的头发,捂住她的嘴,绑腿上拔出匕首,往她心口上“噗哧”一刀,冷笑道:“你不是不想过了吗,我且就成全你。”一刀下去狂性大发,一连又捅了十数刀,待那女人死透,血乎乎的往地上一丢,扯落帐子擦了手上血。封侯久在军旅,杀人如麻,杀人甚有技巧,除了手上有血,身上半点不沾。 擦尽了手,他又擦了匕首,依旧插回绑腿,这才出得门来,见自家兄弟小六正在寒风中畏畏缩缩地等着自己,满脸的惶急。 封六狗问:“啥事,说。” 小六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不得了,官军从山南的陡坡摸上来了。六哥,咱们叫齐弟兄跟他们拼了吧。” 小六是封六狗留在外面放哨的,二人约定好若凌老大回山,小六就学鹧鸪叫,封侯听到讯号就从后窗逃走。小六忠心、认真、心又细,封侯交代他的事,他办的一丝不苟。 故此才能发现南山的陡壁上有人攀爬,惊惶之余才忍不住叫了起来, 封侯赞道:“小六,还是你够兄弟。咦,大哥你回来了?” 听闻凌大回山,小六扭头看去,封侯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搬住他脑袋,“喀嚓”一声拧断了小六的脖子。 封侯把小六尸体平放在地,嘴里说道:“对不起啦兄弟,怪只怪你莽撞,我不杀你,大哥就要杀我呀。” 封六狗把小六的尸体扛进屋里,拔出他自己的匕首在小六身上戳了两个窟窿,再将带血的匕首放在女人手里,又从女人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小六手里,伪造成二人酒后互相残杀的假象。之所以将匕首互换,封侯是想营造出二人上床后才互殴至死的假象。 依凌老大好面子的个性,他若得知自己的发妻背着自己偷人,哪还有心思查下去,自是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布置完毕,检查了一下,见无大破绽,封侯这才出门来到后山武器库,取了一副护心甲套上,取刀插在腰间,一把匕首插在绑腿,又拿了一张弓,一壶箭,准备出门跟官军厮杀。 度龙山地势险要,即便官军攻进了寨子,凭自己一张弓,他们也难以靠近后山。寨子里战事一起,驻守在白沙滩上的二十多人就会回援。届时两面夹击,定可大胜。 官军是从山南面摸上来了,要爬山,先得渡过潜龙渊,这季节水寒刺骨,泅渡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就只有乘船过来,船大或人多,都会被巡哨望见,故此来的这伙人不会太多,十来个就了不起了。 对付这十几个人,有自己这张弓就足够了。 待杀退了官军,自己就立了一桩大功劳,那么凌大嫂被自己贴身小弟杀死之事,凌老大或就不再追究。 想通这一节,封侯兴冲冲地爬上了一座箭塔,这箭塔修在前寨和后寨结合点,位置正好可以俯视整个前寨,若是天明,他一人据守在此,谁能杀进山寨?现在虽是晚上,还在刚下过雪,白不藏奸,一览无遗。自己一张弓一壶箭,射杀个三二十人小事一桩。 然而封侯只向下望了一眼,好心情顿时全无,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下来,直吓得手脚俱软,他俯视脚下,吃惊地发现,来的不是十几个人,而至少有四五十个官军! 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这些人一个个光着膀子,浑身透湿,他们竟是泅水过来的! 封侯一屁股跌坐在箭塔上,这么冷的天他们竟能泅水过来,一个个光着膀子站在寒风中非但不觉得冷,身上还冒着热气,他们是什么人?这是老天要灭度龙山的征兆吗? 一炷香前。 张龙、赵虎、鲁焰焊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十个兄弟在度龙山南面潜龙渊畔一人喝了一碗壮行酒,据说这种酒是用千年人参浸泡出来的,十分神奇,人只须喝一小碗,身体就开始发烫,如在体内生了盆火。 事实果然如此,喝下这酒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五十三个人就甩掉了厚重的衣袍,只穿个裤衩光着膀子就下了潜龙渊,冰寒刺骨的水,却仍浇不灭体内的火,丝毫不觉冷。 五十三个人轻松地泅过了潜龙渊,山上的望哨丝毫不觉,因为没人相信这么冷的天有人敢泅水过来,他们只关注水面上有没有船。偷袭者湿淋淋地爬上陡峭的南山,奇迹般地绕过了重兵驻守的白沙滩,出其不意地攻入了八狗的老巢。 留守度龙山的主力此刻都在白沙滩,前寨只有十几个老弱喽啰,各贼首的家眷老小则居住在后寨,现在唯一的难题是怎么通过连接前寨与后寨之间的那座箭塔。 张龙赵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豁上十几个弟兄的性命掩护大队扑入后寨,只要拿住了贼首们的家眷,箭塔上的人也只能归降。 当然他们更期望晚上箭塔上没人驻守,大哥走了,小弟门偷偷懒也是可能的嘛。 赵虎带十人守住白沙滩通往山寨的必经之路,鲁焰焊带二十人准备去后寨收降各贼首的家眷,而张龙则负责解决箭塔的问题。 张龙已经看到箭塔上守着个人,但奇怪的是那个人是坐在箭塔上,手里虽然有弓箭却坐在那发呆。“他是喝醉了吗?”张龙正在心里犯嘀咕,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冲着箭塔下面喊道:“我是被迫做了贼的,我投诚。”张龙心中狂喜,却不动声色地叫道:“光说谁信,把十三贯扔下来。” 张龙操的是北地口音,管弓叫十三贯,军中所配的制式弓拿到黑市上能卖十三贯,用“十三贯”来称呼弓,来的是官军无疑,而且可能是广州的清海军。这更坚定了封侯投诚的决心,他刚才已经想清楚了:官军已经多年未曾攻打山寨,此番凌老大前脚带人下山,他们后脚就泅水摸了上来,配合的如此默契,显然是早有预谋。 这帮人这么冷的天竟敢涉水泅渡,可见都是狠人,来的官军可能是精锐的清海军。如果广州那边已经插了手,只怕凌老大此去凶多吉少。而今自己虽然占据了制高点,身边的羽箭足可予敌以巨大杀伤,甚至配合山下的兄弟或还能一举扭转战局。 不过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凌老大若死,自己孤木难支,败亡是迟早的事。他若活着回来,死要面子的他必然迁怒于我,说不定会借大嫂的死要了我的命。 权衡利弊得失后,封侯毅然而然地选择了归顺“官军”。他痛快地把“十三贯”扔了下去,下了箭塔举着手走向张龙,旋即就被张龙的两个徒弟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捆了起来。 张龙拍着他的脸告诉他自己是种田的山民可不是什么官军,不过他同时也告诉封侯,他可以在县尊面前为他求情。 封侯陪着笑脸,提议说他可以帮助张龙他们诱杀驻扎在白沙滩上的霍老八,以此将功赎罪。张龙手持一柄三十多斤重的大板刀,轻巧地修剪着指甲,问封侯:“我放你下山去,你万一不回来怎么办。” 封侯赔笑道:“这好办,我娘我妻我儿子都在山上,有他们做人质,我敢不回来吗?” 张龙和鲁焰焊、赵虎商议了一下觉得可以一试,跟封六狗计议之后,就放封六狗下山了。 封侯一去不复返,霍老八死在了白沙滩,那二十名喽啰一哄而散。 解决了守护在后寨的喽啰,擒获了八狗家眷。张龙喝问封侯老娘:“你这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吧?他怎么能这样呢。妻子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封侯那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娘说:“我儿做的没错,他若回来你们还会饶他性命吗?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打算斩尽杀绝的。即如此,走掉一个算一个。” 李熙闻听这老太太的话,感慨地说:“封六狗必定是个不孝子,老人家日子必定过的不舒坦,偌大年纪了看人看事还是这么灰暗,我怎么能想着斩尽杀绝呢,我是朝廷命官,我是讲法律的。你儿子他们有没有罪审判后才能知晓,有罪罚罪,无罪释放嘛。你说我是暗箱操作,这我不能苟同,暗箱操作是我想弄死他,又苦无找不到理由证据。这等罪恶累累的重犯我想弄死他们还需要暗箱操作吗,我就公审公判也能要他们的命。好吧,我承认,作为县令,我说这些话很不妥当。我想说的就是朝廷定的律法是公正的,平等的,有人文关怀和威严的,它既不能容忍恶人作恶,也不能容忍好人作恶。现在就让我大唐的律法之光来照杀这八个害人虫吧。” 120.种田、养鱼、奔丧(修订) 说完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后,李熙就宣布“始兴县公审公判凌大等八人犯罪团伙大会”现在开始。公审公判大会持续了三天,在法律的阳光照耀下,凌大狗等八人无处藏身,除陶暮秋外皆判死刑,除封六狗在逃通缉外,其余七人皆押解韶州复审、监押。 本来,光凌大狗率众焚毁县衙和攻打县衙大牢一项即可判处凌大狗等人死刑,并立即执行。不过鉴于岭南各级官员都在为赈灾和迎接检点廉察使团而忙的焦头烂额,李熙实在没好意思把八狗攻打县衙的事捅上去,免得新任韶州刺史说自己不识大局,乱捣蛋。 “八狗”是以贩卖人口,杀伤人命等罪名上报的。 “八狗”在韶州作恶多年,倚仗地利之便,横行无忌,不大与官吏勾结,致使整个韶州官场没人愿意站出来替他们开脱,收买的几个眼线,或因职位卑微说不上话,或已被供出拿下。韶州复核很顺利,司法参军只有一个疑问:“陶暮秋为何不判死罪。他是八狗中的老五,手上是沾有人命的。” 李熙对此回答说:“陶暮秋杀的是蛮人,并非我大唐臣民,此外他在抓捕凌老大等人的过程中协助官军建功,故而免其死罪,流放幽州充军。” 司法没意见,具文呈报刺史,刺史叶堂年富力强,公正清廉,刚到韶州,正忙着搬家,闻听有这么一桩长脸的大案子,仔细问了经过后,就报去广州,节度使崔咏正为各地灾情闹得焦头烂额,听说始兴县抓了个几个人贩子,懒得看,问推官证据是否扎实,推官说扎实,崔咏即转回州里同意其呈送刑部复核。 一口气要杀七个人,刑部以为兹事体大,提到长安交大理寺复审一下比较恰当,大理寺表示岭南路远,监押犯人多有不便,况且岭南正值多事之秋,乱世当用重典,大理寺现有官员在岭南办案,可令其复核此案。大理寺那位官员正忙的昏头昏脑,接到转来的卷宗放在公案上就给忘了,直到一个月后,大理寺来文询问复审结果,他才想起来,连夜翻看卷宗,觉得各项证据都算扎实,遂回文本司表示同意判决结果。大理寺移文刑部,刑部办结公文,复文韶州同意判决凌大狗等七人死刑。公文到达韶州时,距春分只有一天了,唯恐夜长梦多,韶州连夜办结手续,二日正午开刀问斩。 李熙在审讯凌大狗等人时得知,在韶州掳卖妇孺到外地的不仅是“八狗”,“三狼”也有参与,只是他们规模闹的小,手段更隐蔽,不易为人察觉罢了。 对此,李熙放出话,让郎家三兄弟知道,自己手上握有他们的证据,让他们尽早收手,免得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刚打完八条“狗”,李熙觉得自己得喘口气才能打“狼”,疲劳作战要不得,何况“狼”的后面可能还有匹大老虎要打呢。 劝课农垦、征缴赋税,编造户籍,躬亲狱讼,分派差役是为县令的五大职掌,除“八狗”是李熙上任烧的第一把火,这把火烧的漂亮,为李熙赢得了声望和民心,也为他即将烧起的劝农、编户这第二把火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劝农的前提得有农,始兴县在册农户八百七十五户,此刻至少有七百户在韶州城下喝粥,眼看已是春分,这些人还是赖在韶州城下不走。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耽搁不得,在与曲江县令付良碧、录事参军陆产、司仓参军闵蓉、司马参军和新任司士参军张思商议后,李熙开始了他的“劝农回乡”工作,他一面在始兴县设立两处粥棚施粥,一面请吕欢喜帮忙“劝”农人回乡务农,农人不堪乞丐骚扰,又听说家乡也在施粥,这才挥一挥衣袖留下一堆垃圾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韶州城。 李熙察看过户籍田亩,发现始兴县的农田百分之七十九掌控在百分之六的人手里,一等良田全部掌握在赖姓为首的六大家族手里,三等以上良田的八成掌握在赖姓等十九户大豪手里。这其中赖世荣一户占地万顷,田庄十九庄,霸占了始兴县城周边所有的肥美良田,山川湖泽。 他一户拥有的在册奴婢即有一千二百人,不在册的奴婢数目是在册的十倍以上。赖世荣家在册并缴纳赋税的田亩数共八百七十亩,即便如此他还经常拖欠粮款。 李熙明白了农人为何宁肯在韶州城下喝粥也不肯回乡,回乡无田可种,自家的三五亩地再怎么营务也难保一家老小生活,累死忙活,一年忙到头也是喝粥的命,与其如此,还不如窝在城下喝朝廷救济粥来的舒坦,至少不必劳力劳心了。 内地州县也有大户侵占田亩,小农无立锥之地的情况,这也是大唐先前施行的租用调制和府兵制之所以垮塌的原因所在,人无田产,立身不稳,或归附大豪,或四处流浪,户籍所载的人口多是虚空,征不到粮,抽不出兵丁,制度也就无从施行下去。 怎么办,李熙就此事在提篮观和张龙、赵虎、玉贞子、鲁焰焊、郁秀成等人商议了一整天,却难有决断。这些大豪坐地生根,气候已成,动他们的难度比“八狗”只大不小,“八狗”是贼,道义有失,法律上更是站不住脚,动他们没人替他们说话。 这些大豪是合法民户,除了做些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勾当,其他方面无可指摘,偶尔他们还做些修桥补路、捐资助学、施粥舍药、抚恤孤寡的善举,在乡里颇得人望。即便是李熙看来十恶不赦的贩奴、蓄奴也是朝廷所允许的,法律既然没有禁止,作为亲民官又能拿他们怎样? 李熙想比自己高明的官员数不胜数,看出土地兼并所造成的恶果的自也不止自己一个,那么多能人干吏都束手无策,想不出破解办法来,凭你一个连唐律还没看完的代县令又能怎样?想到这他有些气馁,脑袋愈发昏胀。 这时,已经做了道士的叶娘过来催请众人吃饭,李熙果断地把这个恼人的问题丢在一旁,奔饭厅去了。八狗伏法后叶娘自感无颜回乡,就在提篮观束发做了道士,跟随玉贞子修行。 心里装着事,这顿饭吃的无比沉闷,叶娘心里挺着急,几位恩公对她施恩莫大,得想个什么办法为诸位恩人排解一下,她眼珠子转了转,就笑着说: “恕小女子不揣浅陋,几位恩公的话,我偷听了一些。恩公们一心为民着想心是好的,但有些事恩公还是应该多听听小民们的心声。现今这世道贫者愈穷,富者愈富,贫富世代相传,犹如隔着一道鸿沟,再难逾越,富人骄气日炽,看不起穷人,穷人戾气愈甚,看不惯富人,贫富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富人们恨不得竭泽而渔,取尽天下之利供一己享用,穷人则日渐浮躁,个个都揣着一夜暴富的心思,哪里还有心思埋头苦干?诸位恩公即便有办法均田到户,过不了三五年仍旧会有人抛荒仍会有人流浪。故而我想均田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官府能做且需要做的是尽早立下法度,不让大豪们仗势欺人,克扣长工短工们的工钱,让无地之人能凭着一身力气哄个一家老小的温饱,再者穷人与富人生纠纷后,官府能一碗饭端平,不偏不倚,让穷苦人家受了委屈有一个说理的地方。若能做到这些,我以为就足够了。几位恩公或许不知,度龙山上的许多小贼就因给大豪打工被欺诈,告官不成愤而做贼的,但凡日子还能过的下去的,没人愿意造反做贼,百姓们也会叫县尊一声好的。” 叶娘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因见诸人都低着头不说话,心里不免发虚,匆急地结束了话语,借口添饭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郁秀成道:“叶娘这话也有些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事已成,即便县尊老爷想为民做点事,可一则你手中无人无财无权,二则你也就三年任期,用心地去做也只能开个头,而后仍是个半途而废的结局,与其如此,倒不如就如叶娘所说的,端平这一碗水,济得一时之急。” 鲁焰焊笑向郁秀成:“你说的这些道理县尊如何能不明白,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在始兴县也就只能碌碌无为地混三年了。多少有些不甘心啊。” 张龙道:“是啊,打不开局面,也只能混着了。” 赵虎道:“混着就混着,做官不就靠混嘛。啊,哈哈。” 玉贞子道:“就怕某人不甘心哦。” 李熙抬起头道:“我的确是不甘心,不过我也不会为了争一时义气就去胡闹,光一个赖世荣也够你我啃上三年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李世荣,赵世荣,王世荣,任谁也摆不平的。叶娘说的也有道理,小民百姓要的就是有口饭吃,一个公道,一个受了委屈能说理的地方,要求不算高。至于那些大豪,除了极个别靠巧取豪夺起家,多数还是本分的,靠自己打拼,或靠父辈打拼,积攒起诱人的财富。本质上他们也不想作恶,奈何家大业大,免不了麻烦不断,有了麻烦求告官府,所得往往不敌所失,久而久之,他就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所用手段自然是些下三滥见不得光的。由此而结下冤仇,仇怨既生,亦为了防止类似的情况再发生,他不得不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即便是只花猫也要把自己扮成老虎来吓人,以为这样便能减少麻烦保护自己,他们却不知这样更加遭人嫉恨。你嫉恨我,我自然更要防患你,彼此都生戾气,积攒愈深,愈难化解,终有一天要酿成大悲剧。去岁今冬这场大灾,韶州六县有多少田庄被饥民毁坏?不是我夸口,当然这里面也有各位功劳,若非我等及时化解了王六作恶,任由他们打破州城,做成了气势,也不知有多少人要破家灭族!富人因财取祸,穷人被野心贼驱使做了炮灰,争斗到最后,只成就了像王六这样的野心贼,和你我这样的真英雄真豪杰。” 众皆哈哈一笑,以为李熙关于在座之人都是真英雄真豪杰的评定是公允的。 鲁焰焊笑道:“县尊既然把事情看的这么明白,下一步怎么做,咱们听你的。” 李熙笑笑说:“我哪看的透,我还不如叶娘这小女子呢,唉,道长,叶娘真的做了你的徒弟么,你这个道观竟还可以男女混居?可不要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哟。我身为一县之长,负有教化民众,理清风俗之责,你可别待我为难哟。” 玉贞子气的直吹胡子。调戏了一下老道,李熙继续说道:“下一步我们做两件事,第一,我们也做大豪,既然咱们势单力薄,拿当地大豪没办法,那么咱们也做大豪做庄主,做一个有良心的庄主。我看中了两块地适合屯垦,回头由鲁大哥和二郎出面购下,立田庄,买奴婢,招募流民垦荒、种田。我再*扶持政策,让你们三年后把赖世荣、王世荣们比下去。咱们管不了人家,咱们管自己的庄子总可以吧,待将来咱们的庄子足够强大,把他们的庄子都吞并过来,再施善政。” 张龙笑道:“只怕这二位做了大豪后,心也黑了也硬了,财富权力最是腐蚀人心,二位不可不慎啊。”说笑了一会,李熙又道:“道长也可以置办些地产,租赁给无地的百姓耕作,只为收揽民心,经济上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提篮观的香火钱也够你和叶娘花销的了。”众皆偷笑,玉贞子闭目念咒,不知是念清心宁神咒,还是在诅咒。 李熙又对张龙、赵虎说:“你们经营山场,不妨多买些精壮奴隶,一边帮着做活,一边教他们操练阵法武艺,也好防贼。度龙山我去看过,地方很不错,弃了太可惜,我以为得把它利用起来才好。” 张龙道:“我跟赵虎兄弟商议了,我去度龙山养鱼,赵虎兄弟留在白雾寨种茶。” 李熙在嘴里咂摸了一下,赞道:“种茶,养鱼,这个提议甚好,那咱们就兵分两路,种茶,养鱼。” 鲁焰焊忽然问李熙:“茶鱼、粮食、民心都有了,下一步咱们该做什么呢?” 李熙打个哈哈说:“下一步,到时再说呗。” 郁秀成道:“下棋能看三步以上方称懂行,若是弄不明白下一步意欲何往,眼下就不免迷茫,人心一懒可就难以收拾了。” 李熙嘻嘻笑道:“二郎这是要逼我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吗?” 郁秀成连忙摆手道:“万万不敢。”鲁焰焊和郁秀成交了个眼神,说道:“县尊说的对,下一步,谁知道三年后是个什么情形呢,现在妄议三年后的事还是太早了些。”郁秀成、张龙、赵虎都附和说是。玉贞子仍在念咒。 此话题到此打住,送别李熙回县。五人对视了一眼,各有喜色,经过这次试探,他们认定李熙的确是有“异心”,他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心里却一定生了“大逆不道之心”。 玉贞子算的不错,此人果非常人,才只是一个摄县令,就已胸怀天下了,借种茶、养鱼、耕田之名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先图始兴,再下韶州,然后 然后再去哪,他们还没想清楚,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罢。 吃了这颗定心丸后,五个人就激情万丈地分头忙活起来。 121.落花时节又逢君(修订) 县衙被烧,李熙现在只好借县衙大牢东北角的一处民房办公,来见县太爷,得先经过阴森恐怖的县衙大牢,这让赖世荣等大豪既觉得晦气,又胆战心惊,也难以揣度这究竟是县尊老爷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为,一时倒更增添了对新县尊的敬畏之情。 上任不到十天就剿了横行始兴十三年的“八狗”,这一手干的漂亮,即便老成持重的赖世荣也私下里夸赞过多次。 赖世荣这一行六人是始兴县屈指可数的大地主,此番受李熙邀请来县衙做客,新县尊说要跟当地头面人物见见面,拉拉家常,交交心,交心的地点是县衙饭厅。 饭厅很简陋,菜式很简单,却不知是那个厨子炮制的,味道还真不赖,尝遍了山珍海味的始兴县六位头面人物此刻也胃口大开,赖世荣还少有的吃了两碗饭。 李熙请六个人来是为了宣扬他的“一碗水”理论,他向县里的诸位豪门大佬打招呼说,自己这个新县令的干法与前几任可能会有所不同,“具体到哪儿不同呢,那就是,我是个念法律的出身,我是个特别讲法律的人。法律讲究公平公正,讲究证据和程序,我不希望看到我的辖内有人仗势枉法,也不会容忍有人仗着烂命一条就目无法纪,肆意侵犯别人的合法财产,我要一碗水端平。” 李熙用了一个晚上反复念叨他的“一碗水”理论,逼得赖世荣等人不得不表态说日后凡有纠纷皆听官府裁判,我等不敢擅自做主。 李熙达到了他的目的,心情舒畅,送六位大豪出门时一送再送,路过县衙大牢正门时,李熙醉醺醺地指着阴森森的牢房说:“整个县衙烧的就剩这一栋房子了,诸位乡亲来了连个奉茶的地方都没有,真是不好意思,要不咱们一起进去坐坐?” 众人连忙摆手说:“酒足饭饱,无须奉茶。县尊留步,我等去也。” 一伙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喝了点酒,李熙心情舒畅,神情也有些迷乱,对小鱼跪地服侍他洗脚这种过分举动亦不以为然,受之坦然。小鱼回了趟家,见到了父母幼弟,一解了相思之苦,再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变的对李熙依恋起来,眼神朦胧,时不时地弄点暧昧挑逗的小动作。 李熙有些后悔,不该让这小姑娘回家,回去一趟必是被她娘给教坏了,生了以身相报的邪恶念头。 得想个什么办法阻止她,否则怕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变成陈招弟第二了。 李熙正坐着默想心思的时候,旺财来了,身披缟素,还带了一个身披缟素的年轻人,是长安丰邑坊杨宅管家杨艺,杨艺一见面就给李熙跪下了,叩了个头,哭诉道:“禀家主得知,老夫人没了。” 杨赞的祖母杨葛氏病逝于上巳节。 作为杨赞的替身,李熙循制应该回长安奔丧,至于要不要守制三年,他还没弄明白。 召集县城杨儒、主簿钱宴和县尉肖白来,向诸同僚通报了情由。杨儒道:“国家以孝治天下,县尊循礼制回乡治丧,此间公务老朽与诸位同僚自会料理,无须担心。”杨儒这天既不犯困也不耳背,话说的又漂亮又洪亮,直让李熙怀疑这老儿是个深藏不漏的家伙,自己初来时他韬光养晦,用意在使自己麻痹大意,如今听自己要走立即就精神起来了,这可真是抢班夺位的好手段呐。 一念至此,李熙忽生感慨,官场险恶竟至于此,自己还是图啥图啥了。 忽听到一阵呼噜声,刚被自己认定为心机似海深的杨县丞,在说完那句漂亮又洪亮的话后耐不住瞌睡虫的骚扰已经扶着拐杖安然入睡了。 对此,李熙只能认为此人演技已臻化境,完全可以配得上**的称号。 安顿了县里政务,又在提篮观约齐张龙、赵虎、鲁焰焊、郁秀成等人,通报了一声,众人劝李熙勿要挂心,计略已定,他们会扎扎实实地执行下去,待一年后回来,始兴必然是大变了模样。 李熙至此才知道原来杨老夫人病逝自己要守制一年。 回到韶州向新任刺史叶堂禀报丧讯,叶堂对李熙计除“八狗”一事,一直很欣赏,正琢磨着安顿好后巡视始兴县,和他聊聊呢,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他安慰李熙两句,劝其安心回长安,始兴那边杨儒已老迈,钱宴私心重,肖白又太贪玩,他会选一员勤勉持重的官员前去摄政,自己也会时时关照。谈话末尾,叶堂暗示了一下自己跟监军陈弘志关系不错,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太生分。 李熙辞过叶堂回到凤凰台,家宅里已经设了灵堂。崔莺莺作为原配夫人自然要随同回京去,沐雅馨和陈招弟带是不带,李熙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决定两个都带上,沐雅馨可借机回家去看看,陈招弟嘛,也好让她去长安见见世面。 沐雅馨满心喜悦,陈招弟却不大乐意,她跟李熙说:“人都走了,家怎么办?这么多东西没人看着可不行。”李熙道:“有十三呢,他腿不便,不能回京,我带旺财回去,留下他在这看着。”陈招弟道:“那你小师妹谁来照看,道长是仙人不假,可也是女仙人,你觉得让一个大男人照看她合适吗?” 李熙捏捏陈招弟的小嘴唇,轻责道:“休要扯三扯四,我知道你耐不得旅途劳苦,又舍不得你父母弟弟,可是这一去要一年呢,一年不见,你不想我吗?” 陈招弟道:“想你,怎么舍得不想你?可我也知道你回去了长安就不会想我了,你访亲问友,又要给老夫人守制,哪还顾得了我?沐姐姐有家可回,夫人自不必说,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倒不如留在这替你看守家园。我守着你的金库银房,不怕你不回来找我。” 李熙哈哈大笑,把小鱼叫了进来。小鱼给陈招弟行了礼,陈招弟不解是谁,也回了礼,小鱼就吓了一跳,忙摆手说:“婢子不敢受夫人的礼。” 李熙笑道:“你陈家姐姐是个旷达的人,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为二人引荐了过后,李熙交代道:“我走后,你们好生看守家园,遇到什么难解之事,搁着,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强争,关起门来过日子,一切待我回来。”又暗嘱陈招弟:“若到了人财难两全的时候,宁可舍尽千金,也不要因此而损伤性命。” 陈招弟点点头,道:“你说这句话,就不怕我与娘家内外勾结算计了你的财?” 李熙用手背滑蹭着她的脸,发声警告道:“那你最好手段高明点,否则让我查出来,我可绝不轻饶。”陈招弟拨落他的手,道:“你尚在居丧,最好检点些。”李熙悚然一惊,讪讪笑了笑。 陈招弟忽又道:“汉子,你要走了,今晚陪我睡吧,使出你全部本事,好让我记得你。” 李熙笑道:“言不由衷小心遭雷劈。” 陈招弟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热烘烘的小嘴吻遍了他的脸,脸颊一时赤红,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宁可让雷劈了,也胜过痛苦相思一整年。” 吕欢喜得知李熙要回乡奔丧,特意打发了沐春带着“十三太保”里的四员干将过来,要给李熙当护卫。李熙正要推辞,吕欢喜道:“客气话你就不必说了,俺劝你一句话,能挪的都挪回去,岭南这个地方我看还得有场大乱,下一回来的可就未必是王六啦。家底太厚实的人,总是最吃亏嘛。” 李熙挑大拇指赞道:“帮主见识果然高明,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瞒你说,我在始兴已经有所准备,下回再起乱子我就躲到始兴去,弃了这座宅子不要又如何。” 吕欢喜道:“你不要也别弃了呀,不要给俺,俺就是个讨饭的,再乱也乱不到俺头上。” 李熙道:“你狠,下回真要乱起来,你别去我始兴农庄讨饭。” 吕欢喜道:“饿死俺,俺都不去!没良心的,不是俺帮忙,你能摆平‘八狗’坐稳县太爷的位子,做梦去吧你。” 李熙道:“打住,打住,再吵下去就伤兄弟感情了。我在始兴买奴、种田、种茶、养鱼,若再有大乱,你只管带着伯母嫂子侄儿们过去,龙虎兄弟他们你都认识,到哪吃不上饭呢。”吕欢喜道:“这还差不多,去吧,这里由俺盯着,万无一失。除非好了,俺不说了,真到了那一步,那谁也顾不上谁,各自求平安吧。” 因为吕欢喜这番话,李熙临时改了主意,他把家产一份为五,两份运去始兴县买田蓄奴,三份带回长安,一份留在凤凰台叫陈招弟看管,尽管只剩五分之一,数量之庞大,仍让陈招弟脸红心跳,呼吸急促。 她先前知道汉子谋了些财,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笔。她后悔地跟李熙说:“早知是这么大一笔,我就不要你陪我了,索性做个无情无义的夫妻,等你一走我就卷了跑路,另外觅个知情识趣的郎君嫁了。”李熙道:“如今你也可以卷了跑路嘛,这点钱虽然不多,却也够你吃十几辈子不愁了。” 陈招弟悠然一叹,无奈地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这一晚,打死我也不走了。” 李熙狠狠心推开腻在怀里的陈招弟,下床穿衣,又说道:“那你就乖乖等着吧,韶州这个地方我是一定要回来的。”穿戴好衣帽,回望了一眼软在床上挣不起身的三夫人说:“老夫老妻的,不必相送了,免得让人看你笑话。” 人都已经出了门,李熙忽然又奔了回来,陈招弟斜倚在床头正发呆,望见去而复返的丈夫,很默契地张开双臂,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块,一瞬间泪水就浸湿了李熙的衣衫。 旺财来促请李熙上路,由纱窗里望见此景,退了出去,光影闪动,陈招弟觉察到了,她狠狠心推开李熙,催他快走,不要回头。 李熙抱住陈招弟的头,重重地吻了一口,推开她,心里忽然有些失落,不敢多留赶忙出了门,越走心里越虚空,上了渡船回望凤凰台时竟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来。 财货太多,为策安全,李熙一时又抓了朱赫和李载风的差,以答应放他们回幽州为条件,要他们俩护送自己回长安,二人欣喜之余,仍不忘言语上对李熙一顿冷嘲热讽,笑话他贪赃枉法,搞的钱太多,走路心虚。 在充分领教了李熙的腹黑,吃了无数次暗亏后,二人早已改变策略,见了李熙后不再板着一副高傲的冷面孔,而是搜肠刮肚找些恶心人的话向他开喷,先落个嘴上痛快。 李熙道:“我是心虚,我是想仰仗二位虎威护送我回京,二位若是不肯,我不勉强。二位只管留在韶州,待两个月后,自己回幽州去。” 朱赫和李载风商量了一下觉得与其过两个月再走不如乘此机会脱身,长安多年没去了,去逛逛也不错嘛,背靠这财神爷,也可以花天酒地他一回?打定主意,二人带上在韶州结交的八个拜把弟兄,整备行装,跟着李熙车队上路了。 郴州李老三已于月前往襄阳赴任刘蔼幕府都训练使,家眷绿珠带着儿子还在郴州,杨艺来时曾到李老三处去过,绿珠知道,故而早早打发管家在城外驿站迎候,把李熙一行接到家中热情款待,殷勤奉承,无微不至。 她跟崔莺莺同出内教坊司,相见之后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崔莺莺说羡慕绿珠生了大胖儿子,升级为母亲,绿珠则说羡慕崔莺莺是正牌夫人,丈夫的千般宠爱集于一身。李熙见话头不对,赶紧拉着沐雅馨跑后花园看花去了。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 先前,李熙见绿珠给李老三生的儿子肥胖可爱,就送了他十五个大金元宝做见面礼。沐雅馨有些心疼,当着人面不好说话,此刻在花园里得到了机会,刚抱怨几句,李熙就喝道:“你心疼啦?那你也生一个出来嘛,你抱着他,我带着你,咱们挨门挨户去拜望长辈,送出去一座金山要不了一天也就收回来啦。” 沐雅馨嘟着小嘴道:“这种事也不能全怪我一个吧,你也有责任的。” 李熙叫道:“我有什么责任,我日日浇灌,时时耕耘,地不长庄稼我有什么办法!” 沐雅馨捏着绢帕做拭泪状,娇嗔道:“那你是嫌弃我了,我投水自杀去。” 言罢兴冲冲地朝花园水池奔去,李熙叫道:“水太浅,死不了人的。”见沐雅馨不听,恐她又玩水弄湿了鞋,无奈只能追去。绕过一排爬满金银花的竹笆墙,一个收脚不住,李熙一头撞在了沐雅馨身上。 沐雅馨张着嘴,满脸惊愕,用手向前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李熙暗吃了一惊,水边花树下,正有个白裙女子痴痴而立,她披散着头发,腰不束带,如失魂魄。 沐雅馨投水是假,这个女子投水倒像是真的。 李熙打个手势示意沐雅馨不要说话,他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挨近了,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臂,叫道:“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呀。” 那女子吃人一吓,“嗳哟”一声身子发软,顺势倒在了李熙怀里。 长发飞舞,脸露了出来,一张娟秀精雅的脸上,却斜着一道可怕的刀疤,待她看清李熙的容颜,惊讶地问道:“你是李乐师?” 122.神 李熙也失声叫道:“你是茉莉?” 茉莉因何会出现在郴州,这个问题绿珠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半年前,长安敬国公府派人送了个舞姬来,被李海山锁在后院,饮食定期有个聋哑老仆送进去。李老三既不让那歌姬出来,也不让外人进去,绿珠问过他几回,问一次他发一回火,再三警告绿珠不要多事。绿珠坦然李海山对自己一向言听计从,巴结的很,唯独这件事上他丝毫不让步。 绿珠是个懂事明理的人,自然也不敢再闹下去。 茉莉和流云当年都是麟州宜春院的舞姬,李熙落魄时曾做过她们的师傅,说起来他能有今天大半功劳还在茉莉,若非她当初说服胡三娘买下自己做乐师,后来许许多多的事都不会发生,那么他这会儿可能还躺在麟州骡马市的土墙根下,与老弱病残孕组团成第五组,遭人白眼,受人欺凌,亦或者他早已冻饿而死,总之今天这种局面是断断不会有的。 “茉莉是我的恩人,恩人落难,我岂能袖手旁观。”李熙如此跟沐雅馨和崔莺莺说。 崔莺莺表示理解,她得知茉莉曾经在乐坊为舞姬,一时念起自己的身世,跟李熙说道:“茉莉姑娘救拨夫君出苦海,如同夫君救拨妾出苦海,值得用一生一世来报答的。夫君想怎么报答她,我们都无怨。” 正牌夫人发了话,沐雅馨心里虽犯嘀咕,也不好说什么,她只是追问李熙:“你先前不是说你卧底麟州宜春院时是做龟公的吗?何时又成了乐师?凭你连琴都不会抚的乐盲,怎么做的了乐师?” 李熙笑道:“能不能做还不在教头一句话嘛,官军势大,胡三娘她怎敢不答应。此其一,其二,你说我是乐盲这事我要好好跟你理论理论,我会唱那么多歌你怎么能说我是乐盲呢,流行乐不是音乐吗?” 崔莺莺打圆场道:“劝二位还是歇会再吵,明天咱们就要离开郴州,茉莉姑娘怎么安置,总得有个说法呀。” 沐雅馨嘟哝道:“还能有什么说法,带着呗,不怕人说你没孝心,你就纳了她,怕人说道,就先收养着,等居丧期满再三媒九聘的娶过门,供起来,她对你曾有大恩,值得你以身相许呀。”李熙道:“越说越没个正相,三媒九聘那是娶正妻的礼数,你要我三媒九聘娶她,莺莺往哪摆,对吧,夫人?” 崔莺莺道:“夫君是妾的救命恩人,她又是夫君的救命恩人,若夫君心意已定,妾情愿让贤。”沐雅馨赞道:“夫人知恩图报,光明磊落,说的好,小哥,你怎么说。” 李熙正待发狠说两句狠话,如花来报:“茉莉姑娘求见。” 三人慌忙迎出,叙了礼,茉莉向李熙说道:“大山哥来信说他在襄阳那边已安顿妥当,不日我即随绿珠姑娘前去相会。有缘在此相见,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茉莉心里也高兴,此来是向先生别过的。” 茉莉福了一礼,面上有念念不舍之意,还是狠狠心,转过身去。沐雅馨叫道:“姑娘慢走,姑娘慢走。”追过去搀住茉莉的手臂,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声,茉莉惊惶地转过身来,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崔莺莺道:“有何不可,姑娘是夫君的恩人,夫君欲奉养姑娘,若要推辞倒让他心里不忍。” 茉莉低眉说道:“夫人和如夫人一腔好意,茉莉心领了,茉莉是个无福的人,着实消受不起。”李熙走向茉莉,说道:“也不知道你究竟受了怎样的委屈,又有多少苦水藏在心里吐不出来。我是诚心实意想帮你。我这两位夫人,话说的或不中听,人却都是好人,只是我杨门家风不严谨,看上去有些轻狂罢了。” 茉莉笑道:“先生取笑了,茉莉也不是小孩子了,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还能看的出来的,先生和两位夫人诚心想帮茉莉,怎奈有些事只能茉莉一个人来承担,别人是帮不了的。还望先生体谅。” 李熙叹道:“人生境遇怎能如此呢,昔日在麟州,你我还有流云,朝夕相处两月有余,宜春院虽然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却也算是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在那时谁又能想到会有今天。”李熙还要说下去,崔莺莺拉了拉他,使了个眼神过去,李熙就此打住。 李熙觉察到一个细节,在自己提到流云的名字时,茉莉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断定茉莉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定跟流云有关。流云与茉莉相比,心机要深沉的多,在宜春院时她们情同姐妹,进了敬国公府,为了争得主人的宠爱,难免一场争斗,以茉莉一派纯真的性格,又哪是流云的对手? 李熙揣度茉莉脸上的那道刀伤多半也跟流云有关。 联想到当年麟州宜春院的那场神秘大火和胡三娘蹊跷的死,李熙更加认定茉莉的遭遇跟流云有关,从绿珠口中得知流云此刻在敬国公府正得大公子刘驾的宠爱,得宠的原因,除了流云会唱自己教她的几首清奇古怪的小曲儿,挑一些蛊惑人心的劲舞,还有就是院里出身的姑娘惯会的一些笼络男人的手段。 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歌舞有听腻看够的一天,笼络男人的手段,流云未见得比平康里那些女子高明到哪去,多半还有所不如。 流云真正得宠的原因是她长的有几分神似枚郡主。 枚郡主是长安诗坛的才女,李熙曾在曲江池畔绿阁诗会上见过她一面,论长相不过中等偏上,但才华横溢,气质也着实迷人。刘大公子闻香无数,品味自然非同一般,一见枚郡主就被迷个神魂颠倒,偏偏这位枚郡主又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雅品类,刘公子使尽手段也难以近身。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相思成灾后遇到一个长相类似,手段又高明的舞姬,移情于她,以寄相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刘大公子游戏花丛,沾花惹草不假,但本质上却是个“痴人”,他的“痴”非同一般,“痴”的热切而疯狂,痴上了流云而抛弃茉莉自在情理之中。 茉莉什么也不肯多说,自然有她的苦衷,她去意已绝,也只能任她去,李熙只是告诉她:你是我的弟子,先生我这儿随时欢迎你过来看看。 离开长安一年有余,再次回来,李熙发现长安城变小了, 沐雅馨说:“是你的心混大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腰里有两个小钱,就觉得长安的大街不够你横着走了,是不是。” 对此,李熙赏了她两个暴栗。 梅榕出城迎出十里,李熙一见面就问:“怎么不见郭傻子,他最近又忙什么呢。” 梅榕道:“他,你就忘了吧,以后也不会出来混了。” 李熙吃了一惊,以为郭仲恭出了什么意外,梅榕一解释才知道,郭傻子成亲了,娶了个极厉害媳妇,把他管的服服帖帖。现在窝在家里大门也不敢出。 上巳节那天郭傻子在曲江池畔邀了一伙人喝酒,喝的醉醺醺的,跑去骑马,横冲直撞,行人莫敢不避。郭傻子正得意洋洋,忽被两个小女子拦住了去路,看看都是平民家子女子打扮,郭傻子也即没放在心上,仗着酒劲出言调戏,看着两个小女子面红耳赤,他以为有趣,咯咯笑个不停。 两个小女子忽然勃然大怒,一挥手,左右窜出来十几个力士,把郭傻子拖下马就打,郭傻子大呼:“我父是郭尚书,谁敢打我?”女子不听跳着脚依旧喝打,这时他的一帮朋友骑马赶到,见郭兄挨打一个个不问好歹上前就殴打力士,郭傻子翻身跃起,捉住那喝打他的小女子,按在自家膝盖上,往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 梅榕哈哈大笑道:“就这两巴掌,郭傻子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你可知那两个女子是谁,一个是当今太子的长女金堂郡主,另一个是宋王家的曲江郡主,唉,郭傻子打的正是金堂郡主,然后他就给逮进京兆府去了,再往后郭贵妃保媒,让他娶了郡主,说是化干戈为玉帛。” 李熙道:“两巴掌打来个郡主夫人,郭傻子也是傻人有傻福。” 梅榕道:“他的确是有福,而今他把锦衣社的事务全推给了我,他自个专心在家哄他的小媳妇呢。我每三天去见他一面,每次相见,他脸上都有新伤,见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小郡主就提着棒子追来了,让郭傻子跪地给她当马骑。” 二人同时摇头叹息,为郭仲恭默哀。 魏谟迎出城外三里,坐在路边的一棵杏花树下,身后侍立着一个小书童,他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喝一口酒,往嘴里丢一颗炒豆,嚼着咯吱响。 见李熙下马,他迎上前去,先道声节哀顺变,望见梅榕就问:“我一早就坐着等,因何没见到你。”梅榕道:“怕劳累员外郎,故而我从安化门出迎无敌兄。” 魏谟年初升任吏部司员外郎,专判南曹事务,这几天正忙着编制“选格”,忙的昏头昏脑,不过接到李熙的信后,他还是告了半天假出延平门来迎。 吃梅榕这一调侃,他眨巴眨巴眼,白面微红。正要说些什么解释一下,李熙道:“打住,打住,做了官才知吏部为官的不易,魏兄掌选院为国选材,劳苦功高,是兄弟不通情理,还要魏兄百忙之中出城迎我,真是” 魏谟喝道:“好啦,无敌兄我建议此事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保你做县令的文卷我已看过,有孔侍郎的批注万无一失,已经托人替你安排了,待你居丧期满来部内走个过程即可领取告身,入宫谢恩后上任去吧。” 李熙拱手道声有劳,又问:“那位杜小哥,杜牧之呢,怎不见他来?” 魏谟道:“嗨,你偏对他留了心,你看中了他什么?” 李熙道:“自然是他的才华,我又不好男风。” 魏谟道:“你回来晚啦,他年初做了校书郎,去扬州牛尚书的幕府做掌书记了,校书郎做掌书记,放眼我大唐也不多呀,可见欣赏他才华的不止无敌兄你一个。” 李熙道:“那是,牧之兄是个有大才华的人,此一去扬州必然留下流传千古的名篇。” 魏谟询问李熙为何做此判断,李熙道:“扬州乃东南名邑,牧之兄如此才华,到了那烟花之地岂能不有所感悟呢。”魏谟点头,良久方道:“看来无敌兄和牧之老弟虽只一面之缘,却是相知甚深啊,我不及你们。” 123.神2 说着来到了延平门外,李熙不敢骑马过门,下马步行入内,丰邑坊杨宅内已经搭设好灵堂,杨葛氏遗体正用冰棺盛敛,为的是让她的嫡孙回来看一眼。杨葛氏是朝廷命妇,丧礼有制度可循,家人杨福等人虽然老迈却不昏聩,循章按法去操办,十分的妥当。 李熙换上重孝,郑重其事地哭了一场。 杨家嫡孙既然看过老夫人遗容,下一步就是入土为安了。杨赞父亲杨隆献城归附朝廷后,祖坟被河北军镇盗掘、平毁,杨隆暗使人收集骸骨移葬在蓝田县,起了一座庄宅专门看守坟茔,杨隆夫妇死后亦葬于此。 杨葛氏灵柩自然也要归入蓝田祖坟,吏部派有官员指示归葬步骤,繁文缛节一堆,劳力而不劳心,伤情而不伤身。李熙按全套去做,倒落了个孝孙之名。 大唐国的礼制,侍妾是没有资格去蓝田给杨老夫人守制的,李熙以平妻之礼待沐雅馨,但制度上并不符合规矩,礼部官员眉头直皱,不肯答应,欲使贿赂,沐雅馨自己道:“少生枝节吧,有你这份心就足够了,我不贪这个虚名。”李熙赞了几句,打发她回家探亲。 他自己带着正妻崔莺莺在田庄守制一百天整,日常功课一样不拉。 七月中旬,李熙回到长安城,在家中设灵堂继续守制。丰邑坊的老宅在去年八月,李熙在韶州起建凤凰台新居时,曾大修过一次,里里外外簇然一新,更增添了若干楼阁。比之先前的破败已有天壤之别。 杨葛氏病逝后,许多追随她多年的老家人都主动要求回乡,杨家的旧家规,奴婢在家执役满二十年,家主即为其脱籍为民。这些老家人早已是自由身,也早到了回乡颐养天年的年纪,只是割舍不下主仆情分才一直守在长安,守着破败的家主,过着没指望的清苦日子。 李熙对他们说:“多少年的宾主情分,怎忍一朝割舍?祖母不在了,正当由我来奉养你们终老,又怎可离去?” 门房老顾道:“一朝天子用一朝臣,家国其实都一样。大郎你当了家,自该用些自己中意的人,我们这些老朽,大郎你还看得上眼吗?你看不上眼,又要顾惜我们的颜面,心里不觉得别扭吗。与其如此,不如放我们回乡去,也让我们享几天乡野村叟之乐嘛。” 李熙事先问过杨艺,知道诸老都有子女,并无孤寡,于是一声叹息,每人馈赠千贯遣送,诸老感激涕零,欲要声张,杨福以杖击地,喝道:“糊涂,你们就忍心让大郎吃官司吗?”诸老悚然一惊,杨赞出京前杨家是什么光景,而今又是什么光景,靠他月俸十五贯,加上杂给三十贯的收入能有今天这份荣盛吗?这钱来的有故事呀。 虽说大唐国无官不贪,贪腐早已成为一种风尚。不过一个小小的九品官,一年时间捞这么多,未必还是有点过了。这等事万万声张不得,杨福年老不糊涂,这话说的在理呀。 诸老想通这一节,把感激放在心里,当即收拾了行李,离城回乡了。 沐雅馨的父亲沐铮近来生意不大顺,打算改行到太原跟人搭伙做煤炭生意,长安、洛阳、太原三地冬季用煤人家数以万计,煤炭生意的前景十分看好。 变卖了铺子和生意后沐铮筹措了三万金,仍嫌本钱不够,又将位于丰邑坊的宅子挂牌出售,急切间难以出手。沐雅馨鼓动李熙买下,说打掉后院围墙,两家即可以合为一家。 李熙说售价三千贯太高,让沐雅馨回去劝劝她父亲能否让点,沐雅馨不乐意,嘴撅的能挂酱油瓶。李熙把她调戏够了,方才哈哈一笑,取了一万贯,让沐雅馨拿去,说剩下的是自己入的股本,让老丈人代为打理。喜的沐雅馨在李熙脸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唇印。 赵晓来访,李熙带着这个红唇印相见。 赵晓从灵堂祭拜出来,见到李熙的脸,凑凑鼻子一言不发只是摇头,一径去了客堂,李熙用手一抹才知尴尬,去洗了脸来,赵晓正端着茶碗四处打量,啧啧称赞道:“这做了官就是好,你看看,这才配得上你平山伯的身份嘛。” 李熙道:“赵总管又打趣我,我是子爵。”故意问杨艺:“平山伯是谁,请出来奉茶。” 赵晓道:“我说了还不信,等着中使来宣旨吧,老夫人临走前给圣上上了一道折子,圣上看完唏嘘感概,念及靖边侯曾于国家有过大功劳,特让中书拟旨晋封你为平山伯。” 李熙慌忙整整衣袍望西北方向叩拜了,惹的赵晓鼻孔里哼出一声。 礼拜过后,李熙弯腰望着赵晓的脸,说:“赵兄有黑眼圈,这些天没睡好吗?”赵晓道:“睡好才怪了,大王让人扣了,我这几天正着急上火地想办法营救呢。” “啊!”李熙大吃了一惊,“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的神京小霸王也有吃人扣的时候,什么人这么大的势力?天子脚下这还有王法嘛。 李熙正要放两句狠话以示对未来宝历皇帝的忠心,赵晓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我这次来就是搬你做救兵的。” 李熙笑道:“赵兄不许说笑,能拘押住大王的人,自非等闲之辈,我区区一个居丧在家的从七品小官能做些什么?” 赵晓道:“能制住大王的人,固然是神通广大,可俗话说得好,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她这把锁只有你这把钥匙能打的开。无忧真人,不要跟我说你不认识她,你跟陈弘志可是去过她那的。我说的没错吧,她对你印象还不错,没错吧。” 李熙眨巴眨巴眼,问道:“你是说鄂王让她给扣住了?” 赵晓吁叹了一声,道:“这么跟你说吧,在咱们大唐国除了天子、贵妃、太子和太子妃外,也只有这位无忧真人能吃住咱们大王了,而且是一吃一个准,吃的死死的。” 李熙点点头,道:“那倒也是,论辈分,她是咱们大王的” 赵晓喝道:“这跟辈分没关系,她是” 赵晓欲言又止,有些话虽然都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却是犯忌讳的。李熙明白,故而顺着赵晓的话说:“我明白,真人她是半仙之人嘛。” 赵晓道:“那是自然,否则也不必请你这位玄天无上宫的掌门人前去搭救咱们大王了。” 赵晓知道李熙是玄天无上宫的掌门并不稀罕,在韶州的这一年间二人私下书信往来频繁,赵晓差不多十天一封信,要李熙替他找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进长安,办的好,他来信表扬,办的不好,他就来信羞臊。李熙记不清在哪封回信中提到过玄天无上宫的事了,但多半是提了,否则赵晓也不可能知道这些。 李熙道:“咱们大王现今被扣在哪?” 赵晓道:“这个还用问吗,自然是玄贞观啦,除了那即便是大明宫,咱也有办法救大王出来,唯独那个地方我是一点招都没有。所以,只好委屈你跑一趟啦。” 李熙拍着胸脯道:“为了救大王早日脱离苦海,下刀山上火海我也愿意。” 赵晓道:“那是上刀山下火海,你怎么比我还紧张,看来请你这个救兵也不靠谱。” 李熙道:“赵兄所言极是,要不咱们就不去了吧。” 赵晓道:“想的美,你死也要死在玄贞观里。” 因为在服丧期间,李熙身上穿有孝服,如此登门造访自然十分不妥,受拜者忌讳,于朝廷礼制也不合。赵晓早准备好了,他给李熙准备了一套道袍,一把拂尘和一把剑。梳洗打扮了,左手捧剑,右手执拂尘,李熙看起来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赵晓围着他打量了一番,说:“不错。”推着李熙就出了门,乘马车赶往崇仁坊的路上,赵晓把李湛如何冲撞无忧,被她扣留在关中抄经面壁的经过说了一遍,其实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完让李熙琢磨一条营救的方法,李熙瞪着眼想了一路,倒也想了一条妙计,名曰:见机行事。 赵晓也无奈地叹了一声,李湛被扣三日,他不知跑了多少家搬请救兵,人一听鄂王被囚,莫不义愤填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慷慨,待听到扣留李湛的人是谁时,一个个就顾左右而言其他了,更有聪明的,赵晓登门,索性称病不见,他们知道能扣留鄂王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招惹不起。若论聪明,李熙也可以归入聪明人行列,但李湛这他却是非救不可的,即使救不出来,也要让李湛知道自己的一片忠诚。 只要不壮烈在玄贞观里,等将来这熊孩子做了皇帝,说不定就是一桩大功劳。 若是换做旁人,这桩生意,李熙觉得自己是稳赚不赔,不过想到面对的是郭瑗时,他不觉心慌气短手心冒汗,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恐惧的气息。这女人太恐怖,连鄂王都吃的死死的,吃自己还不嚼的渣都不剩了。 一路上李熙不停地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面对强敌要有亮剑的精神,鼓励自己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三个回合,输了不丢脸,丢脸的是撑不到一合就让人给拿了。 为了给自己打气,李熙甚至还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紫葫芦,葫芦里面装着六粒增长丹,他本来是想把这个给郭仲恭的,据梅榕说郭仲恭在家挨金堂郡主欺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夫妻生活不协调。郭傻子酒色过度,身子早淘空了,原来混迹花场全靠吃药充门面,娶了金堂郡主后,被看的死死的,出不来,弄不到要,唯一能见他的梅榕又死活不肯替他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食髓而知味的金堂郡主,一经开蒙做了女人,求知欲变的非常强烈,对夫妻间的那点秘密探索永无止境。 一个上床就装死的丈夫碰到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妻子,感情不和,挨打自在情理之中。 李熙觉得得拉兄弟一把,老丈人快登基当皇帝了,再苦再累也得熬上几年,好歹捞个驸马的名分嘛。 这紫葫芦里的药本是打算等晚上梅榕来交给他带去的,就说是补药。 下了车,赵晓交代李熙:“劝的成自然最好,劝不成也不要勉强,万万不能开罪了真人,后果你懂得。”李熙道:“知道,得罪了神仙,通常都会被雷劈死,我懂得。” 赵晓点点头,嘘然一叹,目送李熙向龙潭虎穴走去。 李熙昂首挺胸,口中高声念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千古名篇踏入了玄贞观。 124.神3 李熙第二天正午走出玄贞观,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道袍有点肥大,比他昨晚那件更加不合身。守候在观门外的赵晓看出二者的不同来,却没有声张。 他热情地替李熙打开车帘,在李熙登车的时候,他特意用手扶了一把,然后他偷偷地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股子奇特的香味,是郭半仙的体香吗,应该是,闻了神仙的体香,赵晓也变得飘飘欲仙起来。 李熙知道有些事明知道会被人误解却也解释不得,就如身上这件道袍,它的确是郭瑗穿过的,可是它为什么此刻会穿在自己身上呢,真实的答案跟赵晓想的肯定不一样,但自己却解释不得,连提也不能提。 李熙在心里长叹一声,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自己这后半生的生死荣辱全被这劳什子给害了,若是不逞能不喝那么多酒,岂能胡言乱语说那么多废话,竟还跟人家勾肩搭背,称皇帝的小姨子叫瑗姐,死了死了,从此死无葬身之地了。 愈是不想回忆,记忆愈是清晰。 昨晚经历的一切如影像在他眼前掠过,一幕幕清晰无比。 故事从等待女神开始,坐在精雅的客堂里一杯杯喝茶,边喝茶边回想女神的音容笑貌,直到喝的肚子胀,女神回来了,参拜女神,恭恭敬敬地并膝坐着,战战兢兢与女神说话,放开胸怀与女神说笑,与女神拼酒,求女神高抬贵手放人,被女神将了自己的军,被迫一口气喝干一壶酒,脚步踉跄,醉眼朦胧,看女神如邻家姐姐,终于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与女神猜拳行令,还跟女神掰手腕并叫她瑗姐。 瑗姐突然撒起了酒疯,大闹了一场后,靠着自己的背睡着了,真要睡着也好,其实谁都没睡。然后就闲聊,瑗姐喝多了酒,跟普通女人一样,说说笑笑苦苦闹闹,心中的苦恼一股脑倒。自己能怎么办,听着,附和着,提醒她别再喝了。然后,他和她背靠着背睡着了。故事结束。 女神还是女神,即便酒后被自己这个小人物亵渎了一下,酒醒后依旧高高在上,只能仰视,自己呢,亵渎女神的罪魁元凶呢,从此生死祸福难测,在这大唐的天空下,自己的头顶永远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李熙掰着手指算算,元和十三年的夏天,距离头顶那把悬剑落地之日还有一年半时间。 诸天神佛保佑,天子有圣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没有注意昨晚的事,万一知道了,请他不要跟我这个小人物计较,其实我对女神的亵渎仅限于跟她掰手腕时,趁机摸了把她的小手,问题在于掰手腕不抓手我怎么掰呢?可见这冒犯都是技术性的,并非有意为之。 除此之外就是我酒后胡言叫了她一声“瑗姐”,以前我见到比我稍大点的女人我就是这么叫的,之所以这么叫,除了我觉得直呼人姓名不礼貌外,还有就是我自小有点*情节,*太口重,常被人批,故而我改行恋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这就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其实这种心理我相信贵为天子的您也有,郭贵妃不就比您大两岁吗?您娶她,宠她,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此外,我真的什么也没干过。我换上她的衣裳,那是因为赵晓送我的那件被她打翻酒瓶泼上酒弄湿了。 圣德天子您最圣明不过了,你该知道,那娘们疯起来有多么疯癫,她扯掉金冠,挠乱头发,赤着脚,厉声尖叫,还拎着酒瓶子四处乱窜嚷着要砸人。 您当年不选她为妃是再圣明不过的,她要进宫去,指不定得闹出多大乱子呢,您就等着给她擦屁股吧,我敢断定您总有擦够的那一天。当初恨不能同生共死,结局却是一拍两散陌如路人,世上最伤人可不就是这个嘛。您英明神武果断地避免了这一大悲剧的发生,您真不愧为千古一帝! 您别以为我在夸您,不是那样的,我以一个看过几本历史教科书的穿越者身份郑重地跟您说,历史上对您的评价还是不低的,说您是“中兴之主”,把您与太宗皇帝李二、玄宗皇帝李三并列为我大唐国的三大帝王呢。不过您后来吃仙丹噎死那纯粹是个败笔,当然我相信那肯定是个意外。 圣德天子您听我说,这无忧真人法号无忧,心里却是忧郁着呢,她跟我喝酒胡闹不假,可我看得出她心里还装着别人呢,不必说那个人一定是天子您了,唯有圣德如天子您,才能配的上她,不对,这句话不能这么说。该说只有她才能配上圣德天子您,这句话也有问题,这么说,她姐该不乐意了。该怎么说呢 赵晓听到李熙闭着眼坐在那嘀嘀咕咕,忍不住拍了拍他,只是轻轻地一拍,李熙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身体蜷了起来,待看清是满脸笑容的赵晓时,方才说道:“人吓人,吓死人的。”赵晓道:“昨晚你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歇着,养养精神,再有,以后到哪嘴把严点。你和嘀嘀咕咕都说什么呢,让人听去不好。” 赵晓说这话时声音极尽温和,昨晚二更刚过,玄贞观大门忽然开了,出来两个女道士招呼他进去领人,赵晓乐的跳着去了,刚到门口就被内面冲出的一个人撞翻在地,那人闭着眼睛赶着投胎似的一路呼啸着从他身上踩过去。 赵晓被他踩的肋骨疼,哼哼唧唧爬起来,问了从人才知道去的是李湛。 忽然获释,鄂王喜不自胜,又怕姑奶奶反悔,再圈他面壁抄经,遂一路狂奔而出,撞倒了赵晓也顾不得招呼,只顾跑。 李湛一口气跑到朱雀门下,在诸多禁军的注视下,方才松了口气,他气喘吁吁地对气喘吁吁追来的赵晓说:“你救孤有功,大功一件,我要重赏,还有什么人有功,重赏,统统重赏。哎呀,可算出来了,真把我憋坏了,崇仁坊这鬼地方我下半辈子再也不来了。” 鄂王发完感概,就去“调戏”守卫朱雀门的禁军去了,他刚到朱雀门下时,有一伙不明真相的禁军端着长枪、弩机,拉开弓箭把他给包围了起来了,如临大敌。 这会儿经长官提点都缩回去了,李湛却不干了,“敢拿弓弩指着我,不想混了么,不教训教训你们,我神京小霸王以后还怎么混?”在朱雀门外公然殴打禁军,着实有些不像话,赵晓可怜那帮被撵的跟兔子似的抱头乱跑的禁军士卒,就捏着嗓子喊了声:“大王,玄贞观有人追来啦。” 李湛闻声丢开刚捉到手的两个禁军小卒,撒腿奔城西去了。 在小霸王身边听差,光有急智和胆量可是万万吃不开的,还得号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皇孙的脉搏,知道他喜欢什么,怕什么,厌恶什么,继而推算出他下一步要干些什么。 赵晓认为自己已经能号准鄂王李湛的脉搏,他敢编造谎言吓退李湛,也就敢大胆地吞没李熙的“救驾之功”。 “你此番功劳我会给你记着,选个时机恰当的时候再禀报大王。你也知道大王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被无忧真人扣在玄贞观这事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若他知道你一个回京守制的外官都知道了,心里肯定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嗔怪我呢。你不想看着我挨骂吧。” 李熙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其实我也没甚功劳,就是陪真人她喝了杯酒,其他的什么也没做。” 赵晓笑咪咪地盯着李熙身上的道袍。 李熙脸一红,无奈地说:“你那件我以后还你。” 赵晓很大方地摆摆手道:“不必还了,权当我送给你了。此外,我还要送你一样宝贝。” “宝贝。”一听说赵晓献宝,李熙顿时来了精神,能被鄂王府的赵总管看上眼称为宝贝的,那绝非等闲之物啊。 赵晓送给李熙的“宝贝”是一块精巧的角饰,用绒线系着,雕刻成独角犀牛的形状,比一枚制钱稍大,琢磨的十分精巧。 李熙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不解地问道:“牛角的?值几个钱?” 赵晓道:“嗨,别老想着钱呀,这可是件宝贝,真正的宝贝。” 赵晓问李熙:“我先前给你的那块五坊使的牌子还好用吗?”李熙点头说好,他告诉赵晓在韶州为鄂王寻访稀奇玩意,多数时候是靠拿钱收买,拿钱买不到就端出官势威吓,也有那些见过世面或家里有人在外做官的,用官势也吓不倒人家时就掏出五坊使的牌子,这些人见多识广,一见到内宫的牌子立即就能软下来,拱手将手中物品奉送。 赵晓道:“怎么样,这内诸司的牌子比宰相的手令还好使吧。内诸司办的是皇家差事,谁敢不买皇帝家的账,除非他活腻歪了。” 李熙点头说是,又问这块牌子是那家内司所有。 赵晓冷哼一声,道:“说出来吓死你!这是内寻访司的牌子。” 李熙两眼发白,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赵晓不无得意地笑笑说:“这个衙门刚设立不久,你这个品级的官还接触不到,等你做到刺史这一级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实权衙门了。这牌子你先收着,挂在腰带上,在京外面见官大一级。” 李熙笑道:“大不了,连我这样的县令都不识得此物,谁会买它的账?你在长安看刺史不大,到了下面你就会知道刺史也是个大官咧,还大的不得了。这个只有刺史才能识得的宝物,我就算挂在脸上也吓不倒几个人。” 赵晓笑咪咪道:“这个你不必着急,内寻访司是太子殿下奏请设立的,所用的人都是太子举荐的,而今也是太子殿下在督办事务,后面的就不必我说了吧。” 125.温故 事后,李熙打听得知这个内寻访司的确是太子李恒奏请设立的,职责有三,一为天子选人才,二为天子选犬马鹰隼,三为天子选珍奇异物。简单地说就是为皇帝找他感兴趣的稀奇玩意,白凤、藏獒,海东青,美玉,美女,炼丹师什么的。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天子感兴趣的东西,臣民们不应该忍痛割爱贡献天子吗,应该。 那么当内寻访司派出的寻访使看中你的东西说此物天子欣赏,你敢不贡献出来吗,你敢吗,你肯定不敢。你敢去向天子求证吗,问问是他老人家真的喜欢我这东西还是寻访使打着天子的幌子招摇撞骗,你敢吗,你肯定也不敢。 这就是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力。 要说这样的大弊政就没一个人看破吗,肯定有,大部分人都不是瞎子,那么,有人敢上书劝谏吗,肯定有,还不会是一个。结果如何呢,肯定不好,无一例外都死无葬身之地,外带抄家灭族,不仅现在,将来也是如此。 内寻访司是太子奏请设立的,他小老人家即便当了皇帝也没理由自己否定自己。那样会损害自身的威信,何以君临天下? 可是这不矛盾吗,皇帝不都是圣明的吗,圣明天子岂会做出此等荒唐的举动,即便错了,他老人家也会反躬自省吗,自查自纠,改正过来。亲,您说的那是明君,太子爷奏请设立这么个机构讨老爷子欢心,可见他就是个糊涂的人,是个糊涂的太子,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也肯定是个糊涂的皇帝。 一个糊涂的皇帝做出再多荒唐的举动也不为怪,因为他要荒唐,谁也不敢拦着。他做出再荒唐的事,也会有大臣跪着给他擦屁股,找合理性,帮着他继续荒唐下去。再说了,即使贵为天子,享受天下臣民的供奉,可也有些摆不上桌面的爱好还得他自己动手不是?内寻访司就是他的眼和手,他舍得把自个的眼睛抠出来,把手剁掉吗?人家只是荒唐又不傻。 李熙郑重其事地把那枚雕刻成犀牛形状的牌子挂在了腰带上,并小心翼翼地按了按,同时他告请赵晓在内寻访司那边给他上个名,入个册,他要做个名副其实的寻访使,而非只有一块腰牌的半吊子,赵晓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回头就办。 不管赵晓给内寻访司脸上涂了几层脂粉,李熙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大唐国最有权势的那对父子玩弄的把戏。寻访,寻访,即寻又访,访到好东西后,用强力夺过来。这样的一个组织,与大明王朝的厂卫系统有何不同?寻访司在寻找古玩玉器的同时也可以顺带把威胁大唐王朝的危险份子找出来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皇帝特别授权,它们就可以自己开启镇压的铡刀了。 至于谁是威胁朝廷的危险份子,则大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即如什么东西是天子喜欢的一样。这就是权力,被一个神秘而超然的组织掌握的完全不受制约的权力,它在捍卫皇权的同时,也将自己凌驾于南衙朝廷和北衙内诸使司之上。 太子奏请设立内寻访司,天子同意,别人阻止不了,李熙自然也阻止不了,出于趋利避害之心靠过去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看的出这个组织还处在筹建阶段,还有许多空子可钻,否则赵晓也不可能轻易地就把犀牛牌交到了自己手上。 按照内寻访司的规制,犀牛牌只有贵人侍从才有资格佩戴,佩戴犀牛牌的人虽不及佩戴虎豹牌的威风八面,也不及佩戴狼犬牌的令人生畏,甚至还不及佩戴鹰隼牌的受人重视,但身为贵人的侍从,谁又敢轻视?再大牌的虎豹鹰犬见了厚皮犀牛也得保持礼数上的恭敬,须知厚皮犀牛可是有随时向贵人告刁状的特权的。 李熙要好好利用这块腰牌,来证明自己是这个神秘的强力组织中的一员,待将来这个组织正式转型为大唐的厂卫系统后,自己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唐最有权势的秘密强力部门的创始元勋之一。元勋即便不掌权,也非阿猫阿狗敢小觑的。厚皮犀牛身上的那层厚皮正恰如大将军身上的金甲,威风八面又能保护自己。 李熙知道再多的谎言也掩盖不了王朝已经风雨飘摇的事实,感受到了江山倾覆的危险,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正深切地呼唤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秘密强力组织的出现,以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不管这个组织的形式怎样,挂什么牌号,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当今天子是圣德天子,之所以处境艰难,是因为出了几个不孝的败家祖宗,与他无干。在天德天子手下当储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太子这么多年都没被废掉,可见他不完全是个傻瓜。父子俩为了大唐王朝能千秋万代延续下去,一定还会不停地折腾下去。 李熙的好运在于,天子和太子刚开始折腾的时候,自己就赶上了,还搭上了早班车,因为来的早,满车都是空位子,任他挑,任他选,选好了坐下,中途谁上来也不让,直到这辆车开沟里去为算。 刚回到丰邑坊,沐雅馨就像小狗一样扑倒李熙身上,李熙正拿腔捏调地说:“贫道是出家人,女施主请自重。”忽然发现沐雅馨的脸沉的像寒冰,李熙挑逗道:“女施主这是怎么啦?何故耷拉着脸?” 沐雅馨道:“你这身皮哪来的?” “赵总管送的,怎么啦,有脂粉香是不是,我昨晚出去喝花酒了,跟鄂王在一起,你要不要去求证一下。” “无赖。” “好啦,鄙人为这个家殚精竭力,昨夜喝的大醉,此刻胃还难受,哎呀,哎呀,一回到家做妻子的不来慰问一声,还疑神疑鬼的来审问,这行为可与贤惠二字差的远呐。” 沐雅馨嘟哝道:“好啦,好啦,你为这个家殚精竭力,倒像我们都是吃闲饭的。”李熙趴在她的肩上,吹她的鬓角,不怀好意地望着她笑。 沐雅馨哼了一声,细声细气地说道:“道长辛苦,道长劳累,妾在家闲吃闲饭,心里着实不落忍,请允妾为道长更衣,卖笑,侍寝。” 李熙抱住沐雅馨道:“好了,好了,这句话是我说的不好,下不为例,夫人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辛苦了。吃的是干饭不是闲饭。” 沐雅馨在李熙额头上狠戳了一指,坐在椅子上,说:“你既知道我的辛苦就好,来,那道长,替我捏捏肩。” 李熙道:“这就有些不像话了吧,我刚刚回来还没吃饭呢。” 沐雅馨道:“斋饭已安排,道长休要推脱,来,过来捏肩。” 李熙刚不情不愿地走到沐雅馨身后,院子里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却是朱赫和李载风回来了,二人出城游历两个月有余,饱览了关中大地的雄奇壮美,此番回来精神大不一样。见李熙身穿道袍,李载风道:“咦,平山伯何时出家啦。” 李熙道:“休要胡说,我的子爵。” 李载风道:“所差的不就是中使来宣旨了吗,外面都传开了。” 李熙道:“那也不能乱叫,朝廷是讲法度的。”又问二人这些日子都到哪去游玩了,李载风道:“早听说关中雄奇,这一看果不其然,比之燕赵大地丝毫不差。” 李熙道:“什么叫丝毫不差,关中是大唐的根本,强过燕赵。” 朱赫道:“地方是好地方,可惜都让豪强给占完了,百姓无立锥之地,一路看来庄园富丽堂皇,关隘雄壮,百姓却穷的难顾温饱,河北多年战乱,百姓已经穷极,可比之关中百姓的日子只好不差。没想到天子脚下会有如此景象。” 李载风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李熙,是刘默彤写来的,刘默彤现随军驻扎在良原镇。朱赫、李载风想见识一下神策军的风采,遂拿着李熙的书信前往。有刘默彤帮助,二人得偿所愿,终于目睹了大唐王牌禁军的风采。 刘默彤在信中说自己军务在身不能回京相见,十分遗憾,其他并无什么要紧的事。 李熙问朱赫、李载风二人对神策军有何观感,朱赫道:“若把神策军拉到燕赵去野战,我也不惧他,不过若入关中,只怕合河北诸镇兵力也有来无回。”李载风补充道:“神策两军二十万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补给充足,借助地利构筑的城寨堡垒关隘数不胜数,据守关中,天下藩镇皆不敢侧目。不过神策士气不高,有骄气更娇气,只宜守成不宜进取。” 李熙笑道:“守成才好呀,若不守成,天下又要大乱,岂不多生时端。” 朱赫哼道:“我算是知道神策两军二十万人,兵精粮足,却为何迟迟不能平定天下了,正是像你这样得过且过的官员太多的缘故。你们只为一人一家的荣辱,全然不顾国家大势,任由藩镇割据自雄,山河破碎,百姓蒙受劫难。” 李熙问李载风:“此辈何人?” 李载风诧异地答道:“朱赫呀,你不认识他。” 李熙弯下腰仔细地瞅了瞅朱赫,惊叫道:“咦,还真是朱将军呀。却不知将军身为幽州镇军将为何替朝廷操心平藩大计,朝廷削藩成功,将军就确定会有好日子过?” 126.温故2 朱赫道:“果然朝廷平了幽州,朱赫就卸甲归乡耕田去,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李熙叫道:“将军慎言,而今四海平靖,歌舞升平,乃是千古未有的大盛世,你怎能说出天下是乱世这等话,若让有心人听去,恐于将军十分不利。” 李载风也劝朱赫留心祸从口出,朱赫闷闷不语。 杨艺带人送早饭来,李熙回屋去换道袍,洗漱后赶到饭厅,朱赫和李载风已经吃完,正要出门,问他们哪去,李载风答:“关中已经游过,我们要回幽州了,平山伯不会食言吧。” 李熙道:“岂敢,二位前去喝茶,回头我们一起去马市看看,为二位选两匹脚力好的马。”朱赫和李载风面面相觑,不解李熙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好心。 李熙当然不完全是好心,他是想借给二人买马的机会,随便给自己也寻摸一匹良驹。韶州那片赤兔马,他是彻底伤心失望了。自己不懂马,为避免再次上当,这回得找个懂行的给长长眼,朱赫和李载风久在军旅,眼光自然比自己好高明的多。 此一去三人皆有斩获,朱赫选了一匹其貌不扬的青海马,取名“扬威”,李载风选了匹雄峻的赤色西域马,取名“紫电”,李熙则选了一匹很罕见的白毛青海马,取名“白龙”,李载风说以龙命名,恐对天子不敬,不如改叫“欺霜”或叫“压雪”,李熙觉得这两个名字太文雅,不够威风,配不上他这匹外貌普通却价值千金的千里马,思来想去,他决定将自己的爱马命名为“宝马”。 三匹马花费近两千贯,其中李熙的“宝马”花费近千金,即便如此,朱赫和李载风还是对李熙的慷慨散金之举记忆深刻,表示自己以前可能是看错人了,平山伯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看看将到丰邑坊,忽然被一伙乞丐挡住了去路。烈日当空,街边的槐树下,坐着两排人,前排五个后排六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这些人虽然落魄,坐在那却是腰杆挺直,凝如嵩岳,有一种虎死不倒威的壮烈。 一个乞丐手持打狗棒拦住三人,挥手说:“丐帮干事,诸位商旅请转道走。” 李熙拱手说道:“这条路是回家最捷径,请兄弟行个方便。” 那乞丐望见李熙拱手的姿势,吃了一惊,认得是自己人,便也拱手如仪,问:“兄弟混那座山头。”李熙笑答:“岭南韶州大欢喜。” 那丐道:“听过,听过,是吕八建的新坛对不对?不过兄弟穿的这么威风,是门内弟兄还是施主恩人?告知兄弟好禀报。” 李熙道:“门内兄弟,司职军师。” 这一说,那丐忙躬身行礼。天下丐帮是一家,弟子数十万,坛口只有总坛和分坛之分,韶州虽然不大却设有一个总坛,长安虽大也只有一个总坛,彼处军师到长安也是尊长,礼数上可缺不得。 丐帮弟子行过礼,又问了李熙姓名,忙报知干事老大,那老大跑来,行了礼通了姓名,谦逊地说道:“不知是杨军师车驾,耽搁了,恕罪恕罪。”李熙道:“一家兄弟不必客气,只是天热,懒得绕行,故而请行个方便。”干事老大连声道:“自然,自然。”陪着李熙往前走,李熙又望了眼那十一个人,忽然心中生疑,大步向前,来到众人面前,弯下腰问其中一人:“你是幽州的朱大哥。” 那人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李熙,许久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二弟,是你么。” 李熙没想到会在长安遇见朱克荣和周宛等人,朱赫和李载风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看出那十一个乞丐有些面熟,却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的大哥。 兄弟一行人相见落泪时,李熙把丐帮的干事小老大叫过来询问了原因,小老大知道的不多,只说是奉命驱赶这十一个人。这十一个人先前在皇城外静坐,被他们驱赶后,又挪到了这儿。小老大声言自己跟他们无冤无仇,也没听过他们跟丐帮弟兄有什么仇,驱赶他们的命令是上面掌坛老大下的,他猜测可能是官府那边有吩咐。 李熙道:“这十一个人都是我的旧相识,我收了他们,不会再代你为难,掌坛老大那边,烦你通报一声。”又将几贯钱给了干事老大,说请兄弟们喝茶。 干事老大谢过赏,带着一帮兄弟去了。 在丰邑坊杨宅,朱克荣诉说了回到幽州后发生了一些事。自吴元济之乱被平息后,河北各镇心中皆怀恐惧,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卢龙军节度使刘总思来想去准备献地于朝廷,自己带上家眷来长安做个闲官,与天子特使私下秘唔,条件已经谈的差不多了。 幽州大将何正章不满献地之策,联合一干元勋老将起来反对,朱克荣之父营州刺史朱洄也被何正章列在名单中。两天月前朝廷降旨升刘总为太子太保,兑现了密谈中的一部分条件,刘总由此心意已决,为防止何正章阻扰,设计诱杀了何正章,以示威慑。朱洄领军在营州,朱家在幽州根基深厚,刘总不敢轻举妄动,便使了一个计策,保举朱洄之子朱克荣为禁军将军,燕赵十二骑亦各有职掌,要朱克荣一行到长安上任。 朱克荣与父亲朱洄商议后,认为对抗朝廷非忠臣义士所为,刘总虽以小人之心待人,用心却是好的,于是欣然进京履新。一行人五月出幽州,一路游山玩水,到七月初才入长安,不意原先主持迎纳刘总入京的宰相裴度此刻带相衔出镇成都,为西川节度使。新任宰相嫉妒裴度功勋,不认旧账,对刘总的谏书置之不理,不予奏闻。致使朱克荣等人在长安进退失所,竟至流落街头。 十一个人此前从未进过京,在京城举目无亲,更有朋友,去大明宫外请愿,被禁军驱散,又在皇城外静坐,引起百官非议,当政宰相授意长安县找人驱赶。长安县找到丐帮,要其派人驱赶。朱克荣说他们与前开驱赶他们的丐帮恶斗过几回,丐帮伤了二十几个,从此不敢硬来,改为每日陪着“静坐”,但看有人与他们接触,便群起骚扰,将来人驱散。 朱克荣知道在皇城外静坐于事无补,这才移往城西,他曾听李熙说过家住城西丰邑坊,欲登门求告,一则舍不下面子,二来他也知道李熙此刻还在韶州,而他的家人自己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自己,但凭自己一句话,人家也未必肯信。 一行人彷徨无落,就走街边枯坐终日,看看的就沦为乞丐了。 李熙问:“大哥此来,二嫂可曾带来了?” 立即收获了十数道愤怒的目光。李熙脸一红,讪讪地笑道:“大哥是铁铮铮的硬汉子,顶天立地,就算受些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长安待不住,大不了讨饭回幽州去,仍是一条汉子,可嫂子是女流之辈,若经此磨难,不知道该愁成什么样,得赶紧接过来好好安抚。勿让她再伤心伤身。” 一人出言讥讽道:“杨参军可真会怜香惜玉。” 李熙笑道:“不敢,不过女流之辈到底更柔弱,更经不起折腾。” 朱克荣压住四众不满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带着她四处游山玩水耽搁了时日,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地步。早到十天,裴相还在京城,合适不成?” 李熙道:“这怕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怪不得嫂子。” 不必抬头也知道有许多双不满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李熙却不在乎,喊来旺财,指着刚才出言讥讽自己的那个汉子:“屠五,你带路,还有你,朱赫、李载风,跟着一起。你们一起去把嫂子接回来。”又吩咐旺财:“把夫人和沐夫人也叫上一起去。女人家在一起好说话。” 韩氏现今寄居在通义坊的一座道观里,给女道士缝补衣服,以求安身之地,被接回丰邑坊时,身穿一件带着补丁的麻衣,清汤素面,看起来倒是更好看了。 李熙跳出门去迎接,被屠五和朱赫拦住不让靠前。韩氏低着头向李熙福了一礼,低着头没有说话,崔莺莺扶着她往后宅去。沐雅馨暗暗捏了李熙一把,好心好意地提醒道:“老夫人在天之灵看着呢,休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事。” 李熙将中指指节在沐雅馨额头凿了一下,咬着牙道:“还说,回去换件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一番,一身锦绣硬让人荆钗布衣给比下去了,你让我老脸往哪搁。”沐雅馨慌了神,摸摸脸,低头看看衣裳,嘀咕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被李熙打击的信心全无,慌慌张张地跑了去。 李熙打了个响指,暗自得意非凡。 经沐雅馨提议,李熙把朱克荣夫妻并十二骑安排在新购的沐铮府上,两个宅院间此刻只开了一道小门,门上无门,为了“方便”,沐雅馨让杨艺安了道门,锁安在北面,钥匙交给韩氏掌管,防备某人闲暇无事溜过去闲缠。 此举大伤杨门家主颜面,李熙怒气冲冲地将行李搬入书房,决心多读几本圣贤书,以陶冶情操,改变世人对他的看法。沐雅馨不放心,也把行李搬入书房,坐镇看守。且用自己大施美人计,日夜不息,将家贼肚子里的一点祸水淘弄干净。 李熙有些顶不住神,某日沐美人当面又施美人计,李熙慌忙去找自己的护身法宝紫葫芦,心里却蓦然吃了一惊,直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个装着六粒增长丹的紫葫芦竟不翼而飞了! 不必伤痛脑筋,李熙也知道它现在在谁的手里,无忧真人,郭瑗,自己心目中曾经的女神,现在的瑗姐。李熙用头撞沐雅馨的肚皮,希冀自己一头撞死拉倒。 沐雅馨对这个新玩法大感兴趣,挺胸收腹让李熙再来一次,李熙经不住白晃晃一堵肉墙的诱惑,嚎叫一声撞了过去,沐雅馨麻溜地一闪身,杨门家主直接扑在地上,降落的过程中鼻子和青砖亲密磨蹭,破了块皮,血流不止。 夜深人静的杨宅后花园蓦然发出一声长嘶,然后涂着白鼻子的杨门家主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朝思暮想相见的那个她。 韩氏藏在手握棍棒闯入书房“救人”朱克荣身后,看到鼻子上涂了白药末在跟自己招手打招呼,忍不住“扑哧”一笑。燕赵十二骑随之也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李熙把杨艺叫过来骂了一通,责令二人立即在书房地上铺上地毯,要又软又厚的那种。杨艺是个很懂事的人,自不会问家主鼻子为何会跟青砖磨蹭这样的话,另一个聪明人小清却这样问了,而且刨根究底地追问细节,让李熙觉得她不是来还自己紫葫芦和增长丹而纯粹是来看自己出丑的。 一年不见,小清较之以前长高了不少,她一进门时李熙就拦住她量了一下身高,只达到自己的胸口,一米六左右吧,看她舒展的四肢,李熙断定还孩子还有增长的空间。 小清和李熙只见过两次面,见面后却丝毫没有陌生感,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轻松自如,小道童虽然只有十四岁,又是个出家人,却很喜欢男女间的小笑话。这一点很合李熙的胃口,储藏在肚子里封存了好几年没用的荤段子一股脑抛洒出来,乐得小姑娘哈哈大笑,一副久经江湖见多识广的样子。 不过李熙还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底细,这小道童其实纯洁的很,她这一言一行都是装出来的,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想来跟着女神混日子也并不容易。 “师父交代我办的事我办完了。那个应该还给我了吧。”小清最后说,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什么?” “衣裳。” “哦,什么衣裳?” “这个笑话一定也不幽默。你瑗姐的衣裳,没理由借给你穿一回,你就私吞了吧。” “没洗呢,真的。洗完之后,我会亲自登门请小清姑娘过来拿。” “行吧,我就拿你这句话回她。” “真不留下来尝尝我的厨艺,保管你吃过后还想来第二回。” “嗯,不妨你炒两个清淡小菜我带回去,你瑗姐这两天胃痛。” “怕是酒喝多了,她不该喝这么多酒,再年轻酒喝多了也受不了,喝酒伤胃,我有几样拿手小菜专门养胃。你等着,我去也。” 一刻钟后,李熙提着个食盒兴冲冲奔回来,叫一声:“小清姑娘让你久等了。”看到的却是叉着腰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沐雅馨。沐夫人体谅他鼻子刚受过伤,没有打,只是拧了拧他的耳朵,李熙张嘴发出一声惨嚎的同时。小清在玄贞观也发了一声惨叫,她被无忧真人拧了耳朵,小清一边揉着耳朵,一边陪着笑脸说:“我这就会去把菜拿来。” 127.温故3 无忧真人喝道:“淘气的小婢,当我是要饭的吗?”小清嘻嘻一笑走到无忧真人背后,殷勤地为师傅捏头,叩肩,口中绘声绘色地说道:“我一提你胃不好,他立即就愁眉苦脸地说‘怕是酒喝多了,她不该喝这么多酒,再年轻酒喝多了也受不了,喝酒伤胃,我有几样拿手小菜专门养胃。你等着,我去也。’然后驾着狂风飞奔而去,差点摔个跟头。” 郭瑗哼了一声,道:“油腔滑调的家伙,那是哄你呢。一大大男人,他会真下厨吗?” 小清提议道:“要不我回去看看,他拿不出来,我替你好好羞臊他一番。看他以后还敢跟师父您耍小心眼。” 刚说到这,清风、明月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禀报道:“丰邑坊的平山子杨赞送了一个食盒来,说炒了两样小菜,送给观主养胃。” 小清感受到了郭瑗的吃惊,就对清风明月说:“烦请两位姐姐请他进来吧。” 明月道:“他身边还有一个少妇,是否也一起请进来?” “少妇?”小清嘀咕了一声,看着郭瑗,郭瑗道:“你去谢谢他,说我不在。” 小清应声去了,少时回来,四样小菜和一碗汤已经摆在了郭瑗面前,郭瑗却懒洋洋地躺着不动身,小清回道:“打发他去了。外面下了雨,他胳膊跌伤了,一个人撑不住伞,故而带着侍儿来。”郭瑗瞄了小清一眼,道:“瞧这人无缘无故的啰嗦了一堆,烫了酒来,没酒我怎么吃饭。”小清笑道:“这是人家特意做来给你暖胃用的,你再喝酒岂非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心。”扶着郭瑗坐到了桌边,给她的小酒壶里倒了清水,又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叉手侍立在一旁服侍。 郭瑗懒洋洋地夹了根碧绿的菜薹放进嘴里,只嚼了两口,眉头忽而一皱。又试尝了其他几个菜,停筷喝问小清道:“你断定这是他亲手做的菜?” 小清看不准师父是喜是恨,小心地回答:“我的确是看着他进了灶下的。怎么菜不中吃吗,我也说他一个大男人会做什么菜,还不是切碎了大锅煮熟,你不爱吃我倒掉就是。” 郭瑗哼了一声,面露笑容,招呼小清:“烫酒去。如此佳肴不配美酒,当真是可惜了。” 李熙和沐雅馨在玄贞观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李熙道:“怎样,什么事都没有吧,我只是巴结她的权势,跟她能有什么瓜葛,人家是当今皇贵妃的妹妹,我能怎么着她。” 沐雅馨道:“解释就是心虚,平日我让你下厨炒一个菜,你总是推三阻四,而今她只是打发了一个小童来,看把你忙的,鼻子也不疼了,胳膊也不疼,哪哪都好利索了。趋炎附势的小人。” 李熙道:“夫人此言差矣,趋炎附势的不是小人,是聪明人,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行了,你回吧,我还有事。” 沐雅馨道:“我跟着。” 李熙道:“我去找郭傻子,你也要去吗,金堂郡主是当今太子的女儿,打起人来没轻没重,到时候怕你跑不掉吃打,都没处说理去。” 沐雅馨道:“哪我逛街去吧,你身上带钱没有。” 李熙把身上的钱分了一半给沐雅馨,想想觉得不妥,又都要了回来,末了只给了她两贯钱,说:“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行走,身上少带点钱,免得遭贼。” 沐雅馨从他手里又抢了一贯,说道:“你也知道我一个人不方便,大夫人有如花似玉守着,三夫人有小鱼,我倒好孤家寡人一个,求家主可怜可怜我,多咱也给我找一个伴儿。”李熙琢磨了一下,道:“你以前不是喜欢妞儿吗?让她跟你吧,多少也有个照应。” 沐雅馨喜道:“那也好。”趁李熙不注意,又抢了两吊钱在手,乐滋滋地逛街去了。 李熙感到安兴坊郭仲恭家宅外,梅榕也刚到,望见李熙鼻子上一点白,不觉失声笑道:“昔日鄂王牵着仇士良在太极宫里找人辨兽,似乎仇给事的鼻子上也涂着*吧。” 李熙捋起袖子道:“那你倒牵我试试看。” 梅榕道:“动不动就捋袖子,跟谁学不好,尽跟郭傻子学。你也打算两巴掌打出个郡主媳妇来。” 李熙放下袖子,瞪了梅榕一眼,道:“谢谢,我宁可投井自杀也绝不与皇家联姻。” 说完这句狠话,李熙问起托梅榕办的几件事有何下文,梅榕道:“放心吧,你是郭傻子的兄弟嘛,娶的又是崔氏女子为妻,别人不看我的面子崔家、郭家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都说好了,回头见个面,定个契约,把你的钱放进去,万无一失,下半辈子你就是什么都不做,光是吃利息也风花雪月,逍遥自在了。” 李熙托梅榕办的是找几家实力雄厚、信誉卓著的银柜,把自己收刮来的几十万贯闲钱放进去,保值,食利。银柜,在长安城不下百家,但历史悠久,实力雄厚,信誉好的就那么五六家,这几家银柜不管是吸纳存款,还是发放贷款都极谨慎小心,绝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李熙拱手谢过梅榕,又问:“那你那边考虑的怎样了,我可是锦衣社的恩人,还有你给的铜戒指呢,‘锦衣社’,‘长安’,‘杨某’七个字,对不对,现今我不做你们的恩人,我入股当股东,岂非亲上加亲?” 梅榕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出去这一年究竟贪了多少钱,存了几十万,还有多余的入股锦衣社,我真说通了他们,你能拿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入股。” 李熙道:“少说也有几万贯吧。” “几万贯?!”梅榕尖叫了一声,“劝你还是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吧,入股锦衣社十万贯是底线。有钱我帮你去说服他们,没钱,拉倒。” 李熙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我入股二十万。” “二十万?!”梅榕又惊叫了一声,捂着嘴,拖着哭腔道,“我现今才知道大唐的国运为何一日不如一日,行,你够狠,一个九品参军,一年这怕还不是你全部的家底吧。” 李熙道:“钱从哪来的你就别管了,多年兄弟,我只说一句话,这钱是干净的。绝不会连累你什么。” 梅榕发狠道:“是不是干净的关我屁事,你就是犯事被人剁了,这钱别人也休想拿去!” 李熙看到梅榕这股子狠劲,拍拍胸口道:“于此,我放心了。” 和郭仲恭没聊两句,李熙就把紫葫芦递了过去,眨眨眼,说是补药,郭仲恭恨不得跪下来给李熙磕个头,梅榕见二人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不耐烦,正端着茶碗装着看画。忽然惊叫一声:“不得了,郡主来了,手里提根棒子。”郭仲恭闻言就往桌子下钻,他那肥胖的身躯往桌下一钻,桌子立即翻到在地。茶水撒了一身,烫的噢噢叫。 李熙看郭仲恭如此脓包,默叹了一声,转身就跑,跑没几步,身后就听到有人娇叱一声:“那个涂花脸的,先别跑。”李熙心里嘀咕:怕鬼有鬼,脸上涂药粉竟也有错。回过身来,笑脸回应替棒追来的郡主:“郡主是叫我么? 金堂郡主冲到李熙面前,望望他的鼻子,道:“原来是鼻子受伤涂了药粉,我还以为是个优人呢。”李熙陪声笑:“郡主喜欢听优戏,臣下可以请个戏班子来。” 那郡主叫道:“戏班子有什么意思,我就要你演优戏。” 说罢晃了晃手中大棒,李熙道:“郡主容禀,在下尚在居丧期,不宜歌舞宴乐,恕不敢从命。”金堂郡主道:“没劲。” 李熙出主意道:“鄂王府上有位朱先生,善会排演歌舞,郡主要是喜欢,臣下可以代为引荐。”郡主双眼放光道:“他?王兄看的跟宝贝似的,密不示人,谁能请的动?你有本事请的动朱羽?唉,你叫什么名字,你真请得动他,我会好好谢谢你。” 李熙通了姓名,道:“谢不谢的臣下承受不起,郡主日后善待郭兄,臣下就感激不尽了。” 金堂郡主应道:“好,只要你能请动朱羽到我这来一趟,我以后少打他两棒。” 郭仲恭大叫一声:“啊,还要打?” 李熙道:“郭兄,你就知足吧,郡主棒子都做出来了,不打人岂不浪费。” 金堂郡主赞道:“这话说的我爱听。杨赞我记住你了。你去吧。” 从郭家出来,李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吁了口气。梅榕骂了句:“马屁精,整日价狗苟蝇营,你不觉得累吗?” 李熙嘻嘻一笑:“我累我乐意。”下午去拜访朱羽,说动他答应去金堂郡主那一趟。朱羽有些傲气不假,却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人,金堂郡主请不到他,多半原因是畏惧弟弟李湛。姐姐虽然霸道,怎奈不及弟弟得宠,姐弟俩交锋数十次,做姐姐的终于落败,此后想起这个弟弟就头疼不已,她是断无胆量到鄂王府上走动的。 这些皇家秘闻,李熙是从赵晓那听到,他同时还知道,鄂王随皇祖父出城避暑去了,这才壮起非胆去说动朱羽走穴,若是鄂王在长安,李熙断断不敢冒这个险。 金堂郡主长的并不好看,为人又刁蛮,但李熙看得出这女子做事甚有分寸,朱羽走穴只须一次,她不会纠缠不休。“少女倾慕心中的偶像,我牵个线搭个桥,帮她了却心愿而已,没别的意思。”李熙如此为自己辩解道。施施然走进了自家宅院。 128.岭南乱 得知岭南又生匪患且情况十分不乐观是在七月末,李海山嫡妻刘氏来丰邑坊拜祭杨老夫人,顺带向李熙夫妇吐了吐肚子里的苦水。李熙注意到一个细节,李老三是以练兵忙为由拒绝刘氏带孩子去襄阳的,不仅如此他还打算把绿珠母子送回长安。 李三嫂脾气不好,性格也有些粗糙,但人却是个顶精明的人,并非那种听风就是雨,被丈夫轻描淡写两句话哄的团团转的女人。此外,李海山要把绿珠母子送回长安透露的信息也很大。这个用妖孽、祸水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的前内教坊司舞姬,魅惑男人的手段,就是沐雅馨和陈招弟加在一起乘以二也比不了,李老三如何能割舍的了? 一定是出大事了,李老三嗅到了危险,才忙着要把绿珠母子从襄阳送回长安。 李熙在岭南还有许多眼线,和州衙里的几位同僚还有书信往来,但以他们报喜不报忧的传统,和站位不高的鼠目寸光,很难纵览全局,对发生在身边的危险也可能视若无睹。李老三现在为山南节度使刘蔼的都训练使,掌数万大军的军训职责,至高位尊,站的高自然更容易看的远,这自不必说。他又是节度使刘蔼的亲信,也更容易得到内幕消息。 杨老夫人病逝后,李家三嫂已经过来拜祭过两回了,论礼制她无须再来,此番突然前来,在没喝醉酒的前提下向自己和尚未经人事的崔莺莺大倒苦水,仅仅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李熙倒是希望这样,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这会不会是李海山借刘氏之口向他李熙透露什么讯息呢。 事关国运的大事件,自然不便拿出来明说。李老三胸无点墨,指望他在书信里使个春秋笔法,微言之间暗藏乾坤,真是为难了他。刘氏与他做过多年夫妻,同甘共苦过,时间耗在一起久了,往往心意相通,自有一套不为外人所知的沟通方法。 当然,李熙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或许是李老三在襄阳另有新欢,喜新厌旧的他不耐烦身边有个绿珠聒噪,找个借口赶她回长安,交大夫人管教。 这件事就此搁置。 李熙一直在找各种关系想为朱克荣众人讨个公道,怎么当政宰相盛眷正隆,无人敢碰,魏谟劝他暂时忍耐。铁打的政事堂,流水的宰相,盛眷再隆也有衰败的那一天,大唐天子为了防止南衙宰相坐大势力,总是频繁更换宰相,这年头能做满一年宰相都是个奇迹了。 李熙接受魏谟的建议,劝朱克荣等人暂时忍耐。朱克荣耐得住性子,手下一帮弟兄却十分不耐烦,的确沐铮的宅子再大也比不了燕赵大地纵马驰骋来的痛快,何况沐老板的宅子并非很大,亭台楼阁太多,连个跑马射箭的地方都没有。 为了安抚燕赵十二骑,李熙去找了崔玉栋,向他借了左军的一个练马场,供燕赵十二骑练练手,找找感觉。南衙十六卫除了金吾、监门、千牛三卫尚有些执掌外,如左右卫等除了充作大典时的仪仗,早已名存实亡。 只是给了看守官员一点小甜头,李熙就借到了一处占地五十亩的练马场,马场上的草长的有一人深,狐兔野鸡刺猬穿行其中,燕赵十二骑像十二个进了游乐场的孩子,兴高采烈地骑马射猎起来,呼啸声惊起一阵阵野鸡,十二骑箭发处,野鸡纷纷坠地。 看的朱克荣也手痒起来,借了李熙的“宝马”,呼啸而出。李熙虽有些心疼自己的马,不过能有机会与韩氏单独相处,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将养了一个多月,韩氏容光焕发,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韵,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更脱去了青涩,增添了几许成熟妩媚的风韵。 “谢谢。”韩氏说,“谢谢你让他们又重新振作起来。” “没什么,是兄弟就应该互相帮助嘛。” “即使如此,也要谢谢你。他们对你可能有些误解,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有,没有误解,没人对我有误解啊。” 韩氏的脸红了,她抿着笑,挥手招呼屠五:“唉,杨兄弟也想骑马,你教教他。” “没有,我没有想骑马,我最怕骑马了。”李熙还没解释完,就被屠五哈腰一抄提上了马背,他刚坐稳,屠五在他背上一拍,叫道:“给你了。”把马缰往他手里一塞,他凌空跳起,马从裆下走过,屠五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动作干净利索。韩氏拍手叫好,高兴的像个小姑娘,李熙心里暗叫:“原来她喜欢马术高强的人,早说嘛,不会我可以学的。” 为了讨韩氏一笑,李熙没日没夜地练上了骑马,吃住都在左军练马场,晃眼就是一个多月。秋风渐凉的时节,郭仲恭和梅榕找来了,望着被马蹄践踏的尘土飞扬的练马场。郭仲恭一边咳嗽一边呲牙叫道:“我的天,你们这是疯了吗,这么多草都被你们踏平了,我记得刚入夏那会儿我约几个朋友来者打猎,满眼都是草呢。” 见到李熙又惊叫一声:“足下是杨无敌吗?几时变成了昆仑奴?” 李熙招呼二人在马场边的席棚下坐定,用粗瓷大碗倒了两碗水丢在桌上,郭仲恭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连叫水里有土呲牙。梅榕对那缺了几个口的粗瓷碗更是不屑一顾。鼻子里哼了声,取出手绢掩着鼻子,跟郭仲恭说:“有话快说,谁耐烦在这待下去。” 郭仲恭憨笑一声,还未开口,李熙道:“不必,我知道你来做什么,没了,一粒也没了。” “没了,一粒也没了?真的一粒也没了,那你让我怎么活?”郭仲恭瞪着白眼问道。 “大哥,就算一天一粒,一个月多月顶多不过三十粒,你这一个月吃了我多少增长丹,五十粒!当饭吃呐?” 郭仲恭嘿嘿一笑,瞅了眼远处尘土中盘马折腾的十二骑,悄悄地凑到李熙耳边说:“冤枉啊,你那五十粒丹可不是我一个人用的,那东西好,郡主拿去呈给太子妃,太子妃中意就拿去献给毛妃,毛妃觉得好,回头问太子妃要,太子妃问郡主要,郡主问我要,我不问你要我问谁要。” 李熙道:“问谁要也没用,我就五十粒全给你了,没了。” 郭仲恭闻言把脸一沉,解佩刀拍在桌上,跟梅榕说:“先把我杀了,顺带把这家伙也杀了,你最后自杀。” 梅榕和李熙同时叫道:“凭什么呀?” 郭仲恭气哼哼道:“拿不到药我似无葬身之地,临时拿你们俩做垫背的。” 梅榕对李熙说:“有你就再给他两粒,你看看他那张脸让人打成什么样了。” 郭仲恭哭丧着脸,道:“还是梅玉郎心疼我,这个姓杨的兄弟我是白交了,拿不到药,我指定让家里的打死,我不活了。” 郭仲恭抓起了刀,目视二人:“拦着点呀,我要自杀了。” 李熙和梅榕两个一个扬目朝天,一个捂着鼻子观看彪悍的燕赵十二骑在尘土飞扬的马场上往来追逐操演阵法。 梅榕悠然一叹:“怪不得藩镇割据尾大不掉,朝廷屡次平藩都不能如愿,看看他们,再看看我们,情况不判自明。 李熙击案赞道:“梅兄说的好!什么策略不对,兵力不足,时机未到,都是扯淡,说到底是人心坏了,大唐建国初年,乃至安史之乱前,英俊子弟莫不以戎马边关谋取军功为荣耀,可你再看看眼下,这位,郭大公子,两巴掌打来一个郡主夫人,屈膝奉承为仆为奴,堂堂七尺男儿骑不得马开不得弓,却整天围着女人转,侍候了一个,关照了第二个,还要奉承第三个,人心如此萎靡不振,我大唐的国运又岂能振作?” 看到郭仲恭即将恼羞成怒,李熙话锋一转,又指着梅榕说:“说别人容易看自己难,你说郭兄整天围着女人转,你呢,你索性连男人都不愿意做了,涂脂抹粉,举止形态皆做女儿态,在马上争取军功征服四夷的是男儿郎,未听说我大唐有哪位女将曾驰骋疆场杀敌建功的,红线女和樊梨花除外。” 眼看梅榕也要发怒,李熙忙又指着自己道:“我为什么能把事情看的这么透彻,因为我也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混吃等死,浑浑噩噩,不过好在我有自觉的精神,我现在觉悟了,大唐国势日衰,需要的是热血男儿,需要的是能上马建功的奇男子伟丈夫,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憨傻呆愣的花花太岁,一个扭扭捏捏的娘娘腔,一个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欺软怕硬的龌蹉小人。别看着我,我连自己也骂了。我是真觉悟了。”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驶入练马场,车帘打开,沐雅馨探出头来,四顾一圈,望见席棚下的李熙,远远的挥手呼叫。梅榕冷哼一声:“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欺软怕硬的龌蹉小人,你媳妇来了,有本事你就别过去。” 李熙道:“岂有此理,我堂堂七尺男儿,小妾过来,我还要过去迎候,我算什么汉子。” 话未落音,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素雅的蓝花裙,梳着一个简单的碧螺髻,却原来是韩氏,李熙两眼一亮,起身就要招呼,忽然觉察到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李熙闷头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药我是没了,药方倒有一张,可惜我不会炼制,你们还得找个会炼丹的道士依法炼制。” 郭仲恭将药方抢在手里,看看字迹十分清晰,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无敌兄最讲义气,道士我来找。当今天下最有名的两位真人我都有交情,一位现在台州为长吏,正替天子寻长生不老药。还有一位暂居京城,叫僧大通,那老儿有些古怪脾气,不过犯在我手里,有脾气也变没脾气,我自有办法叫他炼药。” 梅榕很不耐烦郭仲恭啰嗦,站起身来,以丝绢掩着口鼻,道:“宝物讨到了,还不走,没瞧见那个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欺软怕硬的龌蹉小人坐立不宁的模样嘛。”郭仲恭起身来,向李熙郑重其事的鞠躬致敬,乐呵呵地去了。 沐雅馨见李熙不来迎接自己,怒气冲冲地奔过来正与兴师问罪,却见李熙微笑着朝她招手,一腔怒火瞬间全无,左右观察了一下,羞红了脸道:“此间人多,又灰尘极大,十分不方便,我来是奉夫人之名请你回家的。你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忘了我们无所谓,老夫人灵前你不进香,就是不孝。” 李熙笑道:“你说的是,这些天我光顾着演练骑射了,冷落了你们。我这就随你回去。” 沐雅馨吃惊地望着李熙,张着小嘴半晌方道:“你,你没事吧,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正经。”小手按在李熙额头,有摸摸自己额头,嘀咕道:“也没有发烧呀。” 李熙道:“休要多言,我已经觉悟了,以后再不会浑浑噩噩地混下去,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让你们瞧的起我。”沐雅馨笑道:“我们哪天瞧不起你了,谁又不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 李熙翻身上了宝马,单手提着沐雅馨也上了马,抱在怀里呼啸而去,这种感觉沐雅馨以前从未试过,觉得十分新奇,忍不住一阵大呼小叫,咯咯直笑。这笑声传到远处席棚下正服侍丈夫喝甜汤的韩氏耳朵里,竟觉得十分刺耳,她扭头朝向烟尘中远去的那一骑,竟发了会呆,清澈的眼眸里无意间已平添了一丝落寞。 李德裕的来访让李熙平静的守制生活平添了一丝波澜,御史中丞在杨老夫人的灵前进了香,转身来到客堂。九月初,长安还有点热,骑马过来,李德裕满身是汗,接过李熙递来的毛巾,擦擦脸,擦擦手腕,站在迎风处,手中折扇扇个不停。 杨艺捧来了冰镇雪梨片和酸梅汤。 129.岭南乱2 李德裕摆摆手,笑笑说:“我胃不好,吃不得生冷的东西。” 李熙不勉强,教上凉茶,自己先吃了两片雪梨,李德裕来访前一刻他正和沐雅馨在书房缠绵,被小妖精撩拨的浑身燥热,正欲有所动作,闻听李德裕来访,遂匆匆赶了过来。 两碗酸梅汤下肚,身上的燥热去了大半,再拿扇子一通猛扇,火总算去了,这才惬意地用竹签挑起了一片雪梨,慢慢地吃着,薄薄的一片梨还没吃完,李德裕就说了一句话让李熙胆颤心惊的话。 “岭南出大事了。” 御史中丞说的十分平静,在李熙听来却仍如晴天霹雳一声,半片还未吃完的雪梨片滑落在地,李熙趴在地上捡起梨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丢尽木桶。 他表面强装镇定,心中的震惊却无以复加,他的直觉没错,岭南到底还是出事了。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因为饥荒闹起的大乱刚刚平息的时候,李熙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韶州的吏治在岭南各州中即便不是最好的一个,也绝对名列前茅,尚且乌烟瘴气,混沌呛人。若非有一个常怀德慧眼独具在大灾之前早早设立了义仓,使得数千饥民在大灾之年有碗粥喝;若非他杨参军大智大勇,生有急智,一个黑虎掏心断了祸乱之源,韶州的局势早在去冬今春时就已经糜烂不堪了。 岭南只有一个韶州,只有一个常怀德,只有一个王六和他李熙,其他的州还是遵照惯性不可避免地糜烂了下去。元和十三年春季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救灾行动,如同凌空降下的一场春雨,浇灭了岭南各处燃起的怨怒火苗。 雷霆春雨暂时熄灭了百姓胸中燃起的火焰,各级官吏若能沉下心来,痛定思痛解决一些深层次的矛盾,深究起火的原因,杜绝死灰复燃,则这场数十年未遇的大灾荒或许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把岭南变成太平南国的契机。 但李熙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官场的惯性不是一两个清醒的人手术刀似的解决方法所能改变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能起到缓和和延缓病情的作用,病根子不除,旧病复发只是时间的问题。常怀德是幸运的,趁着行情大涨的机会离开了,但更多的官员依然懵懂地坐在火山口,不见警醒,依然贪暴。 燃烧在地表的火刚刚熄灭,他们浑然不顾仍旧发烫冒烟的地皮,不是小心翼翼地刨开浮土寻找深埋于地下的火根,熄灭它,而是迫不及待地释放自己压抑了一个冬天的贪欲,变本加厉,无所顾忌。 这大半年,即使远在四千里外的长安,李熙也能感受到岭南的同僚们是如何的疯狂和肆无忌惮。在长安守制期间,李熙每隔半个月就到吏部司访魏谟一趟,目的之一就是翻阅各期的邸报,从中研判天下大势。早在韶州跟张思玩的时候,李熙就跟他学会了怎样从邸报中寻找蛛丝马迹,研判天下形势。修习的功力虽不及张思一半,却也颇为可观。 待回到长安跟魏谟交往,眼界一时大开,吏部的信息量自非封闭的岭南下州韶州可比,各种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关节一经魏谟点拨,李熙立即心领神会,天下之势看的就更清楚了。 孔戣和李德裕在岭南期间,平均每个月惩办的贪腐官员都在十人以上,并有逐月上升的势头。孔戣和李德裕都是官场老人,圆滑事故,并非辣手摧花不知人情世故的人,让他们两位都忍无可忍的人,该有多么混账!检点廉察使在岭南尚且如此,没有了制约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李熙睁着眼也能想象的出。 李德裕和孔戣回京表面上是岭南灾情已熄,赈灾完成,事毕回京,实则却是令狐楚、萧俛等人持续进言的结果,做宰相的受到各方压力,打着存朝廷体面的幌子向天子进言收手,做天子的对岭南的烂局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巡察戛然而止。岭南的大小蛀虫们弹冠相庆,送完两位钦差回京后,立即变本加厉地释放他们的欲望。 终于使死火复燃,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岭南节度使管内二十二个州,除韶州、振州、崖州、万安州外,其余十八个州境内皆已重燃烈火,其中循州和端州两地,州衙被砸,刺史逃走,县令被杀,端州参军王喜,夜捕本州刺史捕获,杀其家眷部曲百余口,又将高要县县令朱冒投入大锅中烹煮,自称效法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故事,称之为“烹猪起义”。 王喜即原韶州乱民首领王七,韶州乱平后,授端州参军,因不满刺史贪暴,愤而举兵。火烧州衙,刺史巫咸裸身窜逃,王喜杀其家眷百二十口,人口悬于街边椰树,杀巫咸以下品官四人。捕获高要县县令朱冒,杀朱冒妻、妾十二人,活埋朱冒三子一女,烹炸六养子。朱冒肥胖肤白,王喜辱其为“白猪”,剃光其毛发,拔除其牙齿,以药灌洗其肠胃,置于大锅中烹煮,又放酱、姜、桂、陈皮、花椒等佐料,待其肉熟,盛放在盘中与众人同吃,吃肉时不皱眉头者拜为兄弟,吃肉时落泪或不肯吃肉者皆斩之。 刺史巫咸裸身奔平兴,说动夹石寨驻军夺回高要城,王喜率众奔至循州,攻陷博罗县城,烹杀余姓县令、阳姓县丞、牛姓主簿三人,曰“三鲜宴”。拥立县尉王弼为南越王,举兵攻打循州城,不克,回师寇掠归善、博罗、兴宁等地。 王弼就是双刀王六,韶州乱平后,授循州博罗县尉,因为出身不正,在官常受欺凌。王七杀县令促起反叛,王六顺势而就。 除王六、王七兄弟外,岭南还兴起其他十余股义军势力。王弼称王后,各自都上尊号,势力大的效法王氏兄弟称王,实力稍小的称宰相,称大将军,称节度使,势力再弱的则称某刺史某县令,蛮民少族则多称酋长、洞主、寨主,不一而足。 “而今的岭南遍地是火,情势万分危急,不仅岭南管内,容管、桂管、安南,邕管各州也有流民生变,整个南国再无一寸平静。”李德裕的这个判断跟李熙不谋而合。 今夏有御史弹劾安南都护李象古贪暴,事情一度闹的沸沸扬扬,结果却不了了之。李熙早在韶州时,就听闻李象古的贪暴,不仅贪污公帑,还与海盗勾结贩卖人口,又说此人性格孤僻,喜爱幼女,每出巡必掠数十幼女回,不出一月,多半凋残,查其死状都惨不忍睹。 李象古每年向朝中当权者令狐楚等人行贿百万贯,令狐楚等控制言论,阻塞群僚向天子进言,故而作恶多年,一直未得到惩办。 这样的一个人被御史弹劾后,一时舆论汹汹,竟然可以安然无恙,李熙当时就揣测可能是南方事态不稳,天子忧心临阵换将,导致局势难以收拾,这才暂时容忍。 “今日延英奏对,崔相公奏请撤邕管,以容管经略使阳旻领邕管旧地,圣上允可。令狐相公奏请在韶州设保宁军,派大臣镇守,萧俛附议。圣上有意让元理公出镇韶州,编练新军,防患岭南乱民北窜。散朝后,元理公找到我,劝我随他一起去韶州。元理公于我有提携之恩,还在河东时我就给他做掌书记,而今他吩咐我同去,我怎能推辞?” 李德裕说完这些,坐了下来,喝了口凉茶,笑咪咪地望着李熙。剩下的话不必再说出来,李熙已经心知肚明,李德裕是来拉自己入幕来了。好事呀,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守制期间,请你出山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怎奈国家大势如此,为臣子者岂可坐视不理。”李德裕目光灼灼,攸然又是一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呀。” 李熙起身来拱手说道:“杨赞愿追随文饶为国家再立新功。” 李德裕哈哈大笑,道:“我就猜你是个明理达势的人,好!保宁军草创,你有什么故旧相识的尽可荐来。天子要在韶州新建一军,下辖五个营,除从湖南、江西两地调集军马外,还将选用本地人独立建一营,充做平乱先锋。以无敌兄的才干足可充任此营的指挥使。” 李熙笑道:“文饶兄容禀,其实我在军中最感兴趣,也更擅长的是军械粮饷的调度,参赞军务或者警卫中军,这组建新军的差事,您看” 李德裕道:“唉,无敌兄何必过谦呢,军械粮饷调度算不得什么大事,警卫中军我们已有人选。做这些事吃力不讨好,难建大功勋。无敌兄曾在西北击杀染布赤心,又孤身力杀四贼,平了上万韶州乱民,上任始兴县十天不到,就剿灭了横行县里十余年的‘八狗’,足见无敌兄熟悉军务,有方面之才,可堪大任。想当初若无沙陀匪乱,无敌兄此刻或许还未入仕,若无王氏兄弟之乱你也不会只一年就跃升县令,若无剿除‘八狗’之功,也不会封赐平山伯。此番若创建新军平息了南国匪患,说不得一年后,你就又向前跃升一大步呢。” 李熙搓搓手,笑道:“文饶说错了,我是子爵。” “子爵?不错,不过很快就是伯爵了,待你去吏部领了告身入宫谢恩时会当场宣旨。” “啊?!”李熙叫了一声,听李德裕这语气,若自己不答应随他南下,不去吏部领告身,不进宫谢去恩,这伯爵就不封了?天子还能这么玩人的么? 李熙一肚子郁闷也只能藏在心里,李德裕是有备而来,容不得自己不答应,筹建新军就筹建新军吧,这个倒难不倒自己,不过想到冲锋陷阵,枪林箭雨什么的,李熙心里就发怵,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愿意呆在幕府,哪怕做个孔目官呢。 “未知这个新建营叫甚军号,我,我能选个吉祥点的军号吗?” 130.岭南乱3 李熙提了一个很无厘头的要求,李德裕爽快地答应了:“诸营都还没有军号,无敌兄有兴趣可以取一个,只要圣上恩准就可入册使用。” “那,我这一军就叫保安营吧。”李熙懒洋洋的随口说道。 “保安营,保国安民,好名字。我回禀元理公知道,为无敌兄上达天听。”李德裕说完站起身来,拱手告别。李熙一路送到坊门口,目送新任保宁军节度副使骑马走了,这才怏怏而回。回客堂去拿扇子,一进门却吓了一大跳:郭仲恭蜷缩在座,右手用手绢捂着额头,正在那哼哼唧唧。他鼻青眼肿的样子,勾不起李熙的兴趣。李熙感兴趣的是他手底下捂着的是什么。 “手移开,让我瞧瞧呗。” “瞧什么瞧,破了嗳哟” 梅榕进来了,手里端着一铜盆碎冰,李熙肉疼地说:“不是你家的你不心疼似吧,省着点用,我的冰窖都快空了。”梅榕道:“空就空呗,反正你在长安也呆不久了。” 李熙道:“你什么意思,李中丞才来找过我,你们就都知道啦,这也太快了吧。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知道信的人呢。” 梅榕道:“你也太小看郭驸马了,人家” “等会,等会。”李熙拦道,“你说什么?郭驸马,郡主升官啦。” “升什么官?郡主晋封公主那不是迟早的事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梅榕熟练地用手绢包了碎冰递给郭仲恭,郭仲恭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破了点油皮,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李熙默叹一声:“你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郭仲恭道:“你知道就好,我来求你搭救我出苦海了,你帮不帮忙?” 李熙惊道:“你要从军?郭兄,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刀枪无眼,战阵上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枪林箭雨的,谁认识你是驸马呀,一枪捅来,照样破杀。” “破杀!破杀!破杀!你念我点好行么,我都惨成这样了” 李熙望了眼梅榕,梅榕撇撇嘴:“僧大通是个小人,贪了你的方子,炼出了药自己拿去走门路,每三天才给老郭十二粒,不够用,就被公主打了。” 李熙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奇道:“三对夫妻,每对夫妻一天一粒,三三得九,十二粒,不少呀,郡哦,公主为何打你?” 郭仲恭叫道:“什么每对夫妻一天一粒,那那贱婢得了这好药,一眨眼就变成了个药贩子了,见谁都送,在外穷大方,人家用完问她要,她拿不出来就拿我出气,我冤死了我。” 李熙摇摇头道:“‘贱婢’?你敢骂公主是‘贱婢’!看来这苦熬的日子你是不想过了。从军,可以,话可说清楚,刀枪无眼” “死了活该!”郭仲恭发狠嚷道,这一嚷,牵动脸上伤口,疼的呲牙咧嘴,“死了我命,活着我运,我豁出去了。不过临走前,你还得再写个药方给我,否则她指定不放我出门。” 李熙咬咬牙,答应了,炼制增长丹的诀窍他早已掌握,写个药方还不是手到擒来。写药方时,梅榕伸头来看,李熙捂住了,梅榕哼了一声,步出客堂去院中看花。这中间,一个俊俏的女道童提着个食盒从堂前走过,直入杨宅后花园去了。梅榕的目光被这女道童牵引,痴痴地看,热切而专注。女道童也边走边盯着他看,直到不慎撞在一棵花树上。 梅榕扑哧一笑,饱含善意,那道童却恶狠狠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揉着额头进了后花园。 郭仲恭收好了药方,跟李熙告辞道:“我先走了,记着给我留个位置,能不上阵最好,上阵我也不怕。记住啊兄弟,拜托了” 梅榕从院中回来,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容,他望向李熙的目光有些害羞还有巴结,忸怩了一下,他刚要张口说话,李熙把手一挥:“保安军不收女性。” “哼!”梅榕勃然大怒,恼羞成怒后爆了句粗:“德行!” 梅榕其实是想问李熙那个提着食盒直入杨宅后院的女道童是谁,没问成,气呼呼走了。女道童小清见了李熙后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她问站在客堂廊下望着她笑的标志女人是谁,为何看人的眼光如此奇特。 李熙回答小清:“那是他看上你了,不简单呀小清姑娘,梅郎眼里从来只有男人,你是他第一个用心看的女人,你应该感到自豪。” 小清呕了一声,就捂着嘴跑了出去。 小清是来送还食盒的,自“杨大厨”在无忧真人面前露了一小手后,下厨的机会就越来越多,食盒在丰邑坊和玄贞观之间的往返次数也越来越多。送食盒的人不定是谁,还食盒的却一定是小清。小清姑娘熟门熟路的,每次来了杨宅就直奔后花园,多数时候她都能在那找到正“避暑纳凉”的杨大厨,后花园的书房夕晒一定很厉害,“避暑”的杨大厨总是热的满头大汗。小清不解,既然后花园书房如此炎热,在那避暑还有意义吗?一定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了杨大厨热汗淋漓。 这回她见杨大厨在客堂会客,没打招呼就直去了后花园,目的正是为了弄清困惑她许久的疑惑。小清探到了杨大厨出汗的真相,但突然之间她就对这个真相失去了兴趣,因为那个热切而古怪的眼神。她从未被一个男人如此盯视过,那种感觉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尽管盯着她的男人让她感到恶心。 有魏谟的关照,吏部的过场走的很顺利,李熙顺利地拿到了告身,从他走出吏部大门时,他就是大唐始兴县的县令了,品阶从七品下。县令官虽不大,却是代天子牧守一方的长吏,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印信,有印的官才像一个真正的官嘛。 领了告身还需要入宫叩谢天子,这是一个礼节性程序,自大唐建国以来,还极少有在叩谢天子环节被刷下的例子,多的是天子临时起意擢升某位才华横溢的官员的传说。 李熙不图这样的好运落到自己头上,他希望的只是安安稳稳地走完这个过场,最好一大群官员一起进去,叩拜天子,听天子说两句漂亮话,叩别天子,回家。 但现下是九月初,没有那么多官员一起觐见。凑在一起也就六个人,除了李熙是一县长吏,其余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京官闲职。直觉告诉李熙,今天他很有可能要单独面对天子,那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好可怕。 为示对新任官员的尊重,天子特开紫宸殿接见新官,守候着紫宸殿外的六个官员中有四个是官场老油子,几度沉浮,以前都曾面过君的,知道里面的关节,因而都不甚紧张。看到李熙不停地抹头上汗水,四个人以过来人的身份和声劝他不要紧张,进去叩个头,报过自己的姓名和履任新职,天子勉励两句,就可以出来了,运气好,还能得些赏赐。 老官的话跟魏谟的话是一样的,李熙诚心谢过四位同僚的好意,心中的紧张却未得丝毫减少,依旧汗出如浆。跟他一样紧张的,还有一员官,看年纪有三十岁,看气度也是曾在官场混过的,论理也是老江湖了,却不知为何也跟初次面君一样紧张。 这位仁兄自到紫宸殿院墙外就站在绷紧双腿,紧攥双拳,咬紧牙关,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比之李熙还显紧张。过不多久,竟索性打起了摆子,脸色苍白如纸,突然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僵硬的像根木头一样直竖竖地跌了下去。 众人大惊,一起围定那人,几个太监和侍卫看过,直摇头,叹息道:“这官废了。” 面君的时候晕厥,说明这人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很差,这样的人怎配做大唐的官员?被就地免职的可能性极大,运气不好还要连累选举他的相关官员。李熙看了一眼那官,叫道:“热中暑了,烦请那位取碗清水来。”四个老官都为他求情,一个老宦官抹不过情面打发小宦官去取来一碗清水。李熙单手掐着他的人中,含水朝他脸上一喷,那官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举“杯”邀道:“再喝,藏着掖着都是他妈王八蛋!” 说完老脸一红,一捂嘴,窜起身冲进花丛中呕吐起来。宦官和侍卫大怒,捋胳膊卷袖子要究办他。李熙联合四个老油子同声为他求情,正哄闹间,院墙红门内走出一个老宦官,远远的喝问道:“何故如此吵闹?” 守门宦官和卫士见那老宦官都吃了一惊,纷纷闪退一旁,执礼甚恭。 李熙回头一看,心中一喜,来者却是仇士良。仇士良扯开嗓子宣旨某某入内觐见,一个老油子应声而出,整了衣裳,随小宦官入殿觐见去了。 仇士良望了眼李熙,交了个眼神没有说话,扫了眼蹲在花丛里的那位,向守门的宦官卫士展颜笑道:“多少年的苦修才能熬到这一步哇,不容易,饶了他这回吧。” 众宦官纷纷应和称是,又赞仇给事仁义心肠好。小马屁拍的有板有眼,让李熙也不禁起了观摩学习之心。 李熙从蓝田回长安后不久就去拜访过仇士良,不巧的是那时他正伴天子出城避暑,不在城内,其妻胡氏收下李熙进献的岭南土仪,留了一杯茶送客。 入秋后李熙又去过一次,仍然没有见着。事不过三,李熙没再登门。 仇士良将李熙叫到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先恭喜你少年得志,由九品参军荣升七品县尊,其次谢谢你的岭南土产。” 仇士良故意将“土产”二字咬的很重,示意自己很是看重这份“土产”。李熙道:“昔日在太极宫蒙仇公成全我与崔氏婚姻,铭感五内,些许土仪不成敬意。” 仇士良道:“咱们做朋友的,讲究交个诚心。你送我,我乐意收下,只别勉强你自己,也别勉强我就成了。” 说了这话,仇士良悄悄问李熙:“进去的规矩都清楚了吗?” 李熙搓着手道:“知道是知道,可是还是紧张,你看我都冒了汗了。” 仇士良道:“嗨,也不必太过担心,天子日理万机,不会考问很细,不过是就本位职守点拨一二,你听着就是,再有就是少说多听,不要节外生枝。” 李熙点点头,仇士良忽然考问道:“敢问杨明府,为一县长吏当有哪些值守呀?” 这个李熙早有准备,自是对答如流,仇士良笑道:“这就成了,你只是一个县令,懂得做县令的学问就成了,天子断不会拷问你如何做国子监祭酒的学问。” 李熙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这时有个小宦官站在院门内朝仇士良招手,仇士良过去问了一下,大声询问:“将作监的朱步亮在哪?” 花丛里那位招手叫道:“我,我,我。” 仇士良道:“知道是你,还不快去。”领着花丛那位穿过院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过了二道院门,再往里才是延英殿。 约半盏茶的工夫后,第一个进去的老官出来了,腰弓的像只虾,手里捧着个书匣,满面是笑,由小宦官领着也不敢多说话,朝众僚眨眨眼,即乐滋滋地出宫去了。 众人大喜,看起来天子今天心情不错,进去问了一盏茶的工夫还给了赏赐。 有小宦官来叫李熙的官号名字,领着他穿过甬道,来到紫宸殿外。 紫宸殿与含元殿、宣政殿并称大明宫三大殿,宫殿位于高高的宫台之上,殿堂高入云霄,气度恢宏,庄重威严,立足于空阔的殿前广场上,仰目望去,李熙那一颗刚刚因为仇士良的安抚而松缓的心,不禁又揪了起来。 朱步亮入殿觐见的时候,李熙就等候在殿外廊下,九月初的长安还是有些燥热,不过紫宸殿里却透出一股股阴冷的寒风,吹在人身上感觉很不舒服。李熙索性闭目念诵起了小师妹松青传授给他的一篇《大觉清心篇》。念诵了一遍,心中的烦躁减去大半;再念一遍,燥热尽去,心境自生一股清凉;念到第三遍时,心沉如水,已有了些打瞌睡的迹象。李熙赶紧打住,做了两个深呼吸,垂下头闭目养神。 朱步亮进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手里捧着个纸盒子,擦肩而过时他善意地朝李熙眨了下眼,用目光告诉他不必紧张,天子其实就是随便聊聊。 李熙心里苦笑了一声,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诸天神佛保佑,圣德天子日理万机,没闲暇关注我跟郭无忧的瓜葛,谢谢。 “新任始兴县县令杨赞觐见。”紫宸殿里传来一声召唤。 李熙整整官袍,迈步走了进去。紫宸殿里光线很暗,气温很低,李熙心里很紧张。 131.天威难测 面前就是大唐的天子,没有坐在高台上,个子还不及自己高,华丽的袍服掩盖不了枯瘦的身体,大唐的天子是个半老的干巴小老头。就是这个干巴小老头霸占着玄贞观的郭学士,自己不碰又不让别人碰。 在见到大唐天子李纯的那一刻,李熙的脑子里没有成为一片空白,反而冒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觐见的礼仪早已操练纯熟,李熙行之如仪,报过官位名字后,李熙伏在地上没有动,李纯没让他起来,也没说话,似乎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李熙的心反而放开了。事到如今,大唐天子要找自己麻烦,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也没跟她发生什么。 “陛下,始兴县令杨赞觐见。” 仇士良小声地提醒了一声,“哦。”李纯似从梦中醒来,他卷起手中的奏折,转过身来,朝李熙挥挥手,仇士良念道:“始兴县令杨赞平身。” “你就是杨赞?靖边侯杨隆的独子?”李纯瞄了眼李熙,只是一撇,李熙却出了身热汗,李纯看自己的目光就像鹰隼盯着猎物,那种威压,实在让人难受。 “面相有几分相似,个子不像,杨隆不足六尺,精干的像个猴儿,你却长了这么大个子,长泡了。”李熙没能明白“长泡了”是什么意思,听李纯的语气,似乎并无恶意。 “知道为县令者有那些执掌吗?” 这个考问难度不大,李熙早有准备,自是对答入流。 “南人爱蓄蛮奴,始兴县有人蓄养蛮奴吗?” 李熙答有,并大要介绍了一下县中大豪蓄奴的情况,多少人蓄奴,蓄多少奴,年龄结构,男女比例,民族成份,当地民众对蓄奴的看法,奴婢对家主的满意度等等。 仇士良递了个眼色过来,李熙忙截断下面要说的话。 李纯道:“那么依你看,朝廷是否应该禁奴呢。” 李熙答:“南方地广人稀,蓄奴有利垦荒、兴农,虽然所得之利朝廷尚不能均沾,久后必然于朝廷有利。贩奴之举血腥残暴,蛮人嫉恨,朝廷失道义,易阻绝化外之民归化之路。贩奴有暴利,朝廷军将官吏多有参与其中,腐蚀人心,败坏官场风气。是为禁奴有利有弊,利弊权衡,宰相之务,兴废与否,天子决断,臣下目光短浅,不敢置喙。” 李纯笑了笑,道:“李德裕保举你为保宁军保安营指挥使,要你招募土人组建新军,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的突兀,仇士良事先丝毫未曾察觉,他吃了一惊,望向李熙时存了几分担心。李纯这一问,李熙也吃惊不小,李德裕说保荐自己为指挥使,不过才是前天的事,即便他当晚回去就写奏折上奏,此刻也应该还在政事堂议论阶段,怎么会到了李纯的手上?自己此番觐见是例行公事,李纯不问做县令该做什么,反问军事上的事,岂非故意刁难,大唐天子还是关注了自己和郭无忧的事啊,这是在挟私报复呢。 李熙清清嗓子答道:“筹建新军首在选将任贤,定规立制,选贤良忠贞之士判军务,选忠勇之人领士卒,选朴质纯孝之士充行伍” “等等。”李纯打断李熙的话,问:“选朴质纯孝之人充行伍,选兵是为了冲锋陷阵,你不选魁梧善战的猛士,选一堆朴质的孝子,所为何故啊?” 李熙从容答道:“臣以为一支军队要打胜仗靠的是谋略、装备、士气、训练和忠勇集成的合力,而非某个人的武勇。孝子在家孝敬父母,在乡友爱兄弟,在军中忠诚同袍,更易形成一股合力。质朴之人心无杂念,私欲少,更易雕琢。臣选质朴孝子,稍加训练,即开赴战场,以战争之火淬炼去杂质,血与火中百炼成钢,做君王的爪牙,做国家的栋梁,扫平内乱,扬我大唐国威于四夷。” 李熙正说的兴高采烈,李纯忽然插话问道:“人心是嬗变的,今天的孝子明天就可能成为奸恶,万一士卒们抱成一团,不服你节制,继而效法河北故事,拥兵自重对抗朝廷。你有什么防患之策吗?” 李熙道:“这个,臣有五策,其一,以文官统军,执行赏罚,武将专务练兵和征战,使文武互相牵制,谁也反叛不了。其二,以朝廷亲贵执掌军法,威慑三军。其三,使属下各团势均力敌,互相牵制。其四,控制各军军械粮草,断其作乱源头。其五,在各军安插耳目探听消息,稍有反叛苗头即行扑杀之策。其六,将各将军家属群集于一地,以便控制。其七,掌军者时常巡视基层,体察军心,公正刑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八,对新兵灌输忠君爱国理念,培养” 李熙一时兴起还要说下去,仇士良咳嗽了一声,李熙打住。李纯笑了,道:“看来你还有不少办法。建军不是问题,管束军队你也有一套,朕想再听听你对排兵布阵有何理解。” 李熙在心里感激常怀德,为了应付他的考问,李熙在去年曾花费了大量时间阅读各类兵书,强记在心,虽然时隔一年,有些已经模糊,但精髓还在。天子考问,岂能不说的头头是道。终于,李熙的啰嗦让李纯感到了厌烦,他摆摆手,对仍旧摇头晃脑大背兵书的李熙说:“书上的东西知道就行了,打仗可不能完全靠这个,会吃大亏的。朕此番会调几员良将过去,届时多虚心向他们求教。” 李熙连连应是,李纯喝了一声:“取朕的宝刀来。” 那一刻,李熙有些发懵,这果然是天威难测呀,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动刀子呢。 宝刀取来,锋刃长两尺有余,鲨鱼皮鞘,黄金吞口,刀柄以剑麻丝缠绕,刀柄装饰了一颗蓝宝石。 李纯道:“这是塔希尔国王赠送朕的宝刀,朕赐给你,带着它为朕平定匪患,镇守南国。” 李熙有些发怔,仇士良喝道:“天子赐宝物,还不谢恩。” 李熙谢了恩,仇士良为防止他不知天高地厚当面拔刀,被卫士当作行刺砍杀,挥手打发捧刀的小宦官站到大门口去。有一名小宦官捧来一张圣旨,交给仇士良,征得李纯同意后,仇士良当面宣召,这是刺封杨赞为平山侯的诏书,语言十分拗口,李熙听了跟没听一样,也不理解,不过“平山侯”三个字他是听真了。天子这又赐自己宝刀,又封侯的,这究竟是要弄哪一出呀?李熙彻底糊涂了。 封完爵,又赐配银鱼袋,再赐《清静经》一部,李熙浑浑噩噩地叩别了大唐天子,脚下漂漂浮浮地出了紫宸殿。 殿外阳光很强烈,平山侯脑袋却还是一团雾。 仇士良借宣召的机会跟了出来,望着脸色苍白,不停抹汗的李熙,呵呵一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何为圣心难测,这就是了。回去吧,恕我不能远送了。” 李熙向仇士良鞠躬道别,深一脚浅一脚的下了宫台,回头一望,吓出一身汗来,这么陡的宫台自己究竟是怎么下来的,再一回头又吓出一身冷汗,一不留神,差点失足跌入身后的流水溪里。流水溪的作用在与防火,溪流是借地势人工开凿的,水是终年流动的,多数地方,溪上都覆盖有石板,不过有些地方,为了风水或风景,则是露天的。紫宸殿前这条流水溪就没有加盖石板,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构筑风景,想来是因为风水的缘故。 见完了最后一个官,李纯有些疲累,他挥手打发了侍臣,又拿起李熙进门时未看完的奏折,这份折子从外表看与普通奏折并无两样,实则暗藏乾坤,这是由新成立的内寻访司呈奏上来的一份奏折,日期是七月份的。 按李纯自己定下的规制,内寻访司的奏折他看完之后,除非特意点名保留,一律即时烧毁,用李纯自己的话说内寻访司干的都是些狗苟蝇营的丑事。 丑事是见不得光的,阅后即焚十分必要。 这份奏折,李纯没有点名保留,随行常侍也没有烧毁。奏折一直留在李纯手上,常侍宦官拿不到。 李纯又看了一遍,默默发了会呆,将这份奏折摔在跪伏在地的常侍宦官黄中面前,大步离开了紫宸殿。 常侍宦官黄中跪地恭送天子离去,他身份卑微,目不识丁,又是个哑巴,虽有资格伴随天子左右,其实只是一个操持杂务的杂役。 宣徽院管殿宦官进来点检物品时,黄中将奏折收在袖中,挪着小碎步从后门而出。他拐弯抹角,来到一处僻静院落的墙角,那里有一个火盆,一个小宦官蹲在那不停地焚烧纸片、竹简、丝帛。黄中咳嗽了一声,赶走小宦官,从袖中取出那份奏折,飞快地看了一遍,便投入火中。火苗吞噬了麻纸,烧的彻彻底底,黄中这才起身离去。 奏折是烧了,里面的内容却已经印刻在黄中的心里,那份奏折上详细地描述了七月十七夜在玄贞观发生的一切,从平山子杨赞进门起,到二日离开,桩桩件件,连他打个哈欠,喝口水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行文完全是白描,不带丝毫感情,但最后在对此事的判断上,执笔者还是暴露了他对杨赞的袒护,黄中记得他是这样写的:臣等察杨赞此来乃身不由己也,虽放浪形骸,然始终恭敬。其言语诙谐,郭学士开怀大笑,臣等亦忍俊不禁也。 黄中心里冷笑,内臣就是内臣,写个东西都这么费劲,想为杨赞开脱也该用笔隐晦点,天子是何等的圣明,怎能看不穿你们玩的这点小把戏? 黄中笑完别人后,自己也犯了迷糊,这点袒护杨赞的小把戏连他这个“目不识丁”的人都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天子?天子接见别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打发了,见他却足足耗费了一炷香的工夫,这又赐他刀,又破格封他为侯爵,究竟是起的什么心呐? 132.又是离别 李熙走出大明宫的时候,头顶阳光正艳,他又咬了一下舌头证实自己的确不是再做梦,一时满意地笑了。有人在向自己打招呼,一看,正是那位朱步亮。朱步亮侯在这是专门向李熙道谢的,感谢他为难时刻替自己求情,又施术救醒自己。 李熙道:“既然是同僚,在下免收朱兄的诊费,朱兄不必记在心上。” 朱步亮道:“那怎么成?若非杨兄仗义相助,我这千年道行才修炼成的人形,转眼之间又让人打回去啦。”李熙道:“既然说到这,在下倒要劝朱兄一句,酒这东西小喝怡情,大醉伤身,何苦呢。” 朱步亮道:“这也怪我,意志薄弱,经不住劝,明知这东西是个祸害,闻着香还是忍不住。一喝起来就没个深浅,以为自己能扛的足,结果你看,真是丢尽颜面。” 说了两句话,还觉投机,李熙和他通了姓名,约定改日再见,二人在大明宫外别过。旺财见李熙手捧宝刀从宫里出来,惊喜道:“是天子所赐吗?” 李熙道:“不是天子所赐,难不成还是我从卫士那偷来的吗?” 旺财碰过宝刀赞不绝口,正要拉开,李熙赶紧夺了过来,喝道:“作死啊你,建福门外你拔刀弄剑的,怕卫士的箭射不中你是怎么着?”又问旺财塔希尔国在哪里。 旺财道:“那是极西边的一个国家,位在吐蕃之西,大食的西北。盛产宝刀,这刀装饰如此华美,必非凡品。” 李熙道:“那是自然,天子佩刀,岂是凡品。” 李纯所赐之刀果然不是凡品,连朱克荣和燕赵十二骑这些人见了也赞不绝口。塔希尔国大约位于今日伊朗高原,东西文化交融,会炼制极上乘的好钢,作为国礼赠予大唐君主的这口刀自非凡品。众人惊讶的除了这口刀的本身,还有李纯跟李熙说过的一句话:带着它为朕平定匪患,镇守南国。 这可不像天子跟一个营指挥使说的话,倒像是天子命将出征时在命将台上该说的内容。是天子懒惰,随口说来敷衍,还是别有一番深意? 周宛等人揣测天子是另有深意,话可以乱说,刀岂能乱赐,这可是塔希尔王赠送的宝刀,地地道道的国宝,无缘无故地给了他一个七品县令、营指挥使?太有深意了。 周宛等人私下商议后,劝朱克荣随李熙一起南下,在保宁军中任职,凭他们兄弟在燕赵大地、群雄逐鹿中练就的一身好本领,南下平灭几股盗贼还在话下吗? 朱克荣问韩氏自己该何去何从,韩氏温柔地说道:“去哪做什么,我都不管你,只要你记着回来就成。”朱克荣道:“二弟几次三番有恩于我,而今他受命组建新军平贼,以他那两下子哪里能施展的开,我岂可坐视不管?” 韩氏道:“那你就去,南人坚韧勇猛,不可轻敌。” 朱克荣笑道:“夫人的叮嘱我谨记在心,我会小心的。” 韩氏道:“我就留在长安,等你平定了乱匪,是留在岭南还是回幽州,都要记得接我。如果你在岭南遇见了更中意的女子,也可以忘了我,我也无怨。” 朱克荣道:“你跟沐家夫人相处才多久,怎么说话的腔调就变的像她了。我听说昨日他们俩为了这件事还在家里大动了一场干戈。你放心吧,我不是他,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韩氏依偎在朱克荣怀里喃喃道:“其实他也不会的。” 岭南情势危机,李德裕给李熙一天时间准备行装,九月六日便要南下,李熙召集了郭仲恭、朱克荣和燕赵十二骑,计议了一番,约定六日晨在延平门外会齐。崔莺莺、沐雅馨、韩氏三人留在长安,旺财暂随李熙南下,待到韶州接了家眷和陈招弟后再回长安。 李熙走的前一天,朱步亮来访,闻听李熙要去岭南监军,也嚷着要去,李熙道:“朱兄是去喝酒的么。” 朱步亮道:“无敌兄怎如此小看人,朱谋旧年曾在军器使司任判官,军中哪种军械我不熟悉,岭南多年未曾用兵,各地武库账册上都是满满的,其实拿不出几样像样的武器甲胄,这个我经管武库多年,最清楚不过了。你若带我去,我一来门路广,别人要不到的东西我能给你倒腾来,二来大家都没有,只要有铁有铁匠,我能打制出来” 话还没说完,李熙就赞道:“好,算你一个,不过军中法纪森严,你的酒要戒掉。” 朱步亮拍拍胸脯说:“自从那天的事后,我就悔悟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喝酒了。”朱步亮说话时从容不迫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望见李熙发直的目光,朱步亮尴尬地笑笑,说:“这是最后一壶,喝完后,我就把它埋了。” 李熙道:“你跟它是兄弟,你埋不埋它是你的事。话我是说清楚了,军法森严,你倒霉碰上了我也没办法救你,你掂量着办吧。” 李熙事后找魏谟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朱步亮除了好酒外,其实还真是一个能人,对军中各种军械十分熟悉,设计过图纸,督造过军械,看守过军械库,跟军械有关的事他都熟悉。酗酒也非天性,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有腰疼病,久治不愈,日夜疼痛。郎中给他开了个药方用蛇泡酒喝,每日一小杯,起初喝了也有效果,他也遵照医嘱一天一小杯,后来药性渐渐不灵,他就一天喝两杯,继而三杯,四杯,结果病没治好,酒量去上去了。 终于一次喝酒误事被革了职,母亲因此抑郁而终,双重打击之下,他自暴自弃,终日以酒为伴,生活穷困潦倒。这年夏,当年提携他的恩师从外藩回京养老,得知他的境遇,叫去一顿狠批,他才有些警醒。那位恩师动用旧日的关系为他在将做监谋了个官职,谁曾想入宫面圣那天,他又经不住几个损友劝,喝的酩酊大醉,若非李熙等人替他求亲,又有仇士良说话,他自己丢了官职不说,还极有可能连累告仕养老的恩师不得安生。 李熙一向对这种奇人异士感兴趣,这日别过魏谟后,他便循告身存根上所载的地址寻到了朱步亮的家。 大业坊位于长安城南,贫民聚居区,朱步亮家有两重小院,却破败不堪。给李熙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高颧骨,尖下巴,有点朝天鼻,眼珠子大而白,看人的时候极不舒服,李熙正思朱步亮品味实在一般时,又一个女人出来了,也是二十六七岁,粗衣布衫,长相算不得惊人,却气质娟雅,别有一种风韵,听开门的女人呼她大娘子,李熙方才知道这位才是朱步亮的妻子。一时不觉对朱步亮刮目相看起来。 通了姓名,朱步亮的妻子桂氏敛容说道:“听高升提过你,平山侯奉旨南下剿匪,为何非要带上我们高升呢,他就是一个酒醉后爱说几句大话的人,其实本事全无。去了军中也帮不了什么忙。” 李熙道:“妻子不忍丈夫置身险地,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不过嫂嫂对朱兄的评价未免太低了些,他的确是爱几杯酒,可我知道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否则我又为何请他做我军中判官,嫂嫂可知正有两位驸马在正争做我军中一职呢。” 桂氏幽怨地叹了声道:“他既然执意要走,我又怎拦得住他,不过是发两句牢骚罢了。平山侯勿怪。” 开了门放李熙进来,领着李熙来到内院,内院里开辟了一个菜谱,朱步亮正跪在菜圃里堆一个土丘,身边还放着一个木牌。桂氏朝李熙无奈地笑笑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朱步亮把他的酒葫芦埋在了菜圃里,盘了坟丘,树了个木牌,上书“颠倒君长眠之丘”。一通忙完了,才过来招呼李熙,引入客堂落座,桂氏去内屋从簸箩里搜刮了二十七个钱交给那女婢让她去街心买些肉,赊些酒回来。 女婢有些为难,二十七个钱,着实摆布不开。桂氏于是又从箱底摸出一枚银簪子悄悄塞到她手里,银簪子是桂氏陪嫁之物,女婢看来心不忍,站着不肯走,桂氏急了,捶了她两拳,赶了出去。 李熙笑嘻嘻地拦住女婢,道:“多买些酒肉,我与朱兄痛饮一杯。” 女婢欲要开口说话,见桂氏凄然的眼神,不忍,低头出去了。 李熙一顿饭吃掉了桂氏的一根银簪,朱步亮滴酒未沾,以茶水相陪。 二日清早,旺财送来了三百贯钱,三石米面,六腔羊和四匹布,说是保安营营官开拔安置费,并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张回单要朱步亮签收。 旺财去后,女婢喜滋滋地忙着搬粮牵羊,桂氏却哭了,朱步亮被她哭的烦躁,道:“好啦,我朱步亮一身本事不值得这些钱粮吗?担他的人情将来会还清的,你哭个什么。”桂氏嘤嘤泣道:“你的心思我看的透透的,你嫌弃我不能生育,找个理由躲开我,走了你还会回来吗?”朱步亮阴着脸道:“话,我懒得跟你说上第二遍,我回不回来,等着以后再看。” 旺财将朱步亮歉收的回单拿给李熙看,李熙揉成一团丢在地上,问道:“妞儿不肯回来,这小东西究竟在想什么?” 旺财笑道:“老夫人待她如亲祖母,她老人家一故去,这小东西心里割舍不下,故而才坚持要在蓝田守灵。大郎不要怪她。” 李熙道:“我不是怪她,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奇奇怪怪的,可是哪儿不对劲呢,我又说不清楚,你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懂什么” 门外沐雅馨接话道:“哟,杨门家主又在谋算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呢。” 李熙一听这话闷头就往外走,沐雅馨拦住去路。李熙道:“跟我去岭南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有话说话,别挡着我的路。” 沐雅馨道:“我想通了,我不去岭南了,打打杀杀的的确不是女人该沾边的。” 李熙赞道:“这就对了嘛,你有此觉悟不枉我平日对你的一番教导,眼睛红了,哭过?怎么了?” 沐雅馨的眼圈有些红红的,情绪也很低落,她喃喃说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招弟挺着个老大的肚子被贼兵追,我使劲喊她,她却听不见,跑着跑着就没了踪迹。吓出我一身热汗来。神通广大的杨掌门,你快快回韶州把我的招弟妹妹送还回来吧。” 李熙道:“罢了,难得你还这么记挂着她,我就不计较你乌鸦嘴乱说话了。我到韶州就让她回来。放心,放心,放心吧!”李熙在沐雅馨圆润翘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乐滋滋地去准备他的平山侯受封大典了。 “封个侯也这么麻烦,若是将来封王还不得把我烦死?真是的。”李熙乐滋滋地想。 九月初六,长安城延平门外,崔玉栋、魏谟、朱羽、梅榕、汪覆海一行人来给李熙送行,前一天李德裕已经离京,李熙因为刺封侯爵的仪式耽误了一天。 杯中又盛满送别酒,众人互道保重。汪覆海已经认仇士良为义父,此番来也是奉仇士良之命给李熙送行,敬过酒后,汪覆海托出一个绢帕,说道:“义父赠予平山侯的,希望有所助益。”李熙要打开,汪覆海拦阻了。 喝完最后一杯送别酒,李熙翻身骑上“宝马”,向众人拱一拱手,双腿一夹马腹,宝马绝尘而去。 133.筹建新军 李熙一回到韶州,就把位于韶州城北的土兵兵营给“接收”了,其实他还在路上时,就已经打发阮承梁从始兴县赶回韶州,秘密去打兵营的主意了。经过阮都头的一番运作,韶州土兵拒绝了三拨江西兵和三拨胡南兵前来接收。态度之坚决,让江西兵和湖南兵惊呼韶州土兵并非都是软蛋,面对强者他们也敢说“不”,一时竟是刮目相看。 阮承梁年初二月在始兴县衙做了缉捕都头,在李熙的授意下他从土兵营挖了二十几个得力弟兄过去,实力眨眼间就超过了肖三的原班人马。为此两下还发生了几场冲突,单打独斗,肖三占优,打群架阮承梁没输过,几次交锋后,两伙人开始同流合污,共尊肖白为老大,在始兴县横行霸道,打压豪强,扶持民弱,着实也干了几样得民心的事。 夺占兵营,吞并土兵,实属目无国法,胆大妄为,不过李熙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受到刺史叶堂的阻止,刺史本人反而纡尊降贵,亲自到访凤凰台拜会了他。 凤凰台的家还是一年前的样子,若说有变化那就是庭院中的花木比之先前更茂盛了。 叶堂是来求李熙帮忙举荐他入张弘靖幕府的,岭南已经从内到外糜烂透了,韶州也不是世外桃源,终究也会乱起来的。叶堂自然明白,在韶州设保宁军意味着什么,节度使兼任首郡刺史是惯例,他这个刺史已经当到头了。他没有机会立下常怀德那样的功绩,可以一跃跳出岭南这个圈子。离开韶州后他还是得在岭南这个圈子里打转,四处都是一样的烂,何处觅平安呢。 与其被乱民擒杀,或败阵获罪,还不如改换门庭投在张弘靖门下。保宁军新设,张弘靖、李德裕这些人也算得是能臣干吏,就算终究不免要烂下去,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候若再止不住乱子,不光岭南,整个大唐也再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了,去哪还不是一样? 李熙只能跟叶堂说自己尽力而为,张弘靖那自己还搭不上边,李德裕为人又太过精明,能不能成实在很难料。 有这个态度,叶堂已经很知足了,事在人为,尽力而不能成,也无遗憾。 临走时叶堂以恭贺李熙晋封平山侯为名,赠了他几样小礼物,礼物个头的确很小,却件件价值千金。李熙心中大悦,这还是他做官后见到的第一笔好处呢,如此丰厚,如此诱人,让他怎好拒绝? 有叶堂的默许,李熙就一口吞掉了原属韶州团练使司的三百土兵,熟人熟路,改造起来自然不难。土兵是为守御家乡而设,保宁营将来却是要出境作战的,李熙将这个道理说的很透彻,不愿留下的发给遣散费遣散。在这件事上李熙做的很厚道,离开兵营的土兵也个个念着他的好。三百土兵遣散半数,剩余的一百五十人则成为了保安营的基本班底。 保安营结构怎么搭建,在长安时,在从长安回韶州的路上,李熙已经和朱克荣等人反复商议过了。按照大唐的军制,每十人结一火,五火编成一旅,两旅编成一团,团上面是营。一般而言,每营下辖七个团和一个亲兵旅,一千五百人。 但实际上营的人数并没有个标准,少的五六百人,多的有四千多人,在河朔和京西北边镇,五千多人的营也不在少数。 保安营究竟多少人合适,郭仲恭的想法是越多越好,人多好打架,人多也好多领赏,人多才更易被上峰所重视。周宛和燕赵十二骑的意见是走精兵路线,兵多,训练不够,质量不高,未必打的了胜仗,兵多在被上峰关注的同时,也更容易被敌人关照。倒不如训练一支精干的小规模军队,更容易打胜仗。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请李熙这个指挥使拿主意。 李熙当即拍板:征兵越多越好,最好超过五千,由营升为军,则大伙都可以官升一级。郭仲恭朝李熙暗暗翘起大拇指,称赞指挥使通晓军事,是一员难得的将才。 李熙谢过,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打仗还得靠精兵,把一群乌合之众拉上战场送死,于心何忍?损阴德,会折寿的。故而我也赞同周大哥的意见,训练一支精兵上战场。” 众人被他闹的昏头昏脑,欲待细问,李熙却忙着和朱克荣闲聊去了。 朱步亮咳嗽一声,插话道:“我是这么理解指挥使的意思的,招兵越多越好,招来的兵未必都要送上战场嘛。保安营内部可以分为守备、奇兵、跳浪、正兵、敢战等团。守备团驻守后方,奇兵留作预备,跳浪作阵前突击,正兵战场杀敌,敢战则充作死士,迂回至敌后,侦察敌情或执行斩首。这样,兵虽然多,但不必个个送上战场去送死。在上峰那咱们能受重视,能要到更多的军需粮草;在敌手眼里,咱们人虽多,但多驻在后方,能战者并不多,也不会特别关照咱们。如此可两全其美。” 众人议论纷纷时,李熙和朱克荣走回来,远远就赞道:“朱兄所言正和我意。泰山之所以为五岳之尊,是因为它脚踏齐鲁大地,根基宽厚。旗杆竖的再高能高入云霄吗?一支军队要强大,要想长盛不衰,就得既有量又有质。我们的保安营既要单挑不输阵,更要群殴有优势,强和大本来就是一家嘛。” 众人纷纷附议说好。李熙又道:“上面只给了七个团的编制,校尉只能授七位,下面的旅帅也有额定,只有队正暂时是模糊的。诸位在征兵时,团旅一级保持整齐,下面的队火可以增加数量,队正不也是官嘛。” 保安营的高级将领中,李熙任指挥使早有定论,副使本设一人,李熙又争取了一个名额,朱克荣和郭仲恭各居其一。副使以下设有军务、军供、军法、军训、巡官五司。 朱克荣兼判军务所,参赞军务。郭仲恭兼判军供院,名义上主管军械粮草调拨。朱步亮判军法所,名义上执行军法。 实际操作中,朱步亮和郭仲恭所判事务正好掉个个儿,郭仲恭主掌军法,朱步亮主管军械粮草。郭仲恭是驸马,是皇太子女婿,有军供院院长的名号,方便向上要钱要粮要军械;朱步亮熟悉军械制造和军械、粮草调拨,判军供院事务得心应手。 周宛判军训所,负责指导全军训练。 设马军一团,以屠五为校尉,赵牧为赞军。 以赵菁成为校尉、莫八为赞军,组建破杀团; 以刘伍为校尉,闵师德为赞军,组建长捷团; 以张八昌为校尉,毕三郎为赞军组建陷阵团。 屠五、赵牧、赵菁、莫八、刘伍、闵师德、张八昌、毕三郎等同属燕赵十二骑。 其余三个团,任张龙为校尉,赵虎为赞军,以白雾寨班底组建一团,称为奇兵团,为全营总预备队;以鲁焰焊为校尉,郁秀成为赞军,组建一团,称为敢战团,担负侦察和敌后特种作战;以肖白为校尉,肖三为赞军,组建守备团,专务后方守备。 设亲兵旅,以朱赫为旅帅,阮承梁为赞军,班底为原韶州土兵。 任李载风为全军风纪巡官。 李熙将名单报给李德裕,李德裕一字未易,全部同意,不过他给李熙派了一个书记来,是个文官,名叫何风韵,二十出头,人如其名,长的白白净净,喜欢涂脂抹粉,走路时腰如杨柳左右摆,的确是婀娜,的确是有几分风韵。 他原在张弘靖河东幕府中任职,给李德裕当书办,又是张弘靖嫡妻收的干儿子,书生气十足,好在脾气不大,来李熙营中后表现的十分乖巧。对郭仲恭尤其巴结,一口一个“郭哥”叫的亲切无比。初来时郭仲恭见他走路时扭腰摆臀,很是气愤,本想暴打他一顿,被他这么一哄也就不了了之。 选贤任将结束,各团校尉、赞军们就行动了起来。众人对韶州本就不陌生,此刻有钱有粮有军旗,自是各显神通,一时闹的红红火火。 李熙打发何风韵去跟燕赵系出身的几位校尉、赞军说:“你们挑人眼光高我不管,不过不要把挑剩下的菜随意丢掉,须知大海不拒涓涓细流方能成其大,人家拳拳报国之心,切不可辜负了,你们看不上,可以介绍给守备团和奇兵团,他们那儿只要是能喘气的人一律收照收不误。当然作为补偿,你们可以定期到守备团和奇兵团去挑选自己中意的人。当然啦,为了避免弟兄们伤了和气,守备团和奇兵团有权划定班底人马,列入班底的人手你们就不要再打主意啦。” 何风韵一番话说的温柔似水,燕赵系的几位校尉、赞军有话说不出,只好默认了。 条件对他们还是很有利的,都是带兵出身,谁都知道被人撬墙角是什么滋味,有了指挥使这句话,只须往两团跑的勤快些,总能淘到几个自己中意的。以前闲暇时出去打猎,以后再得闲暇就出去猎人,也是一项乐趣嘛。 军务安顿有个眉目后,李熙回了趟始兴县。 他回长安后,叶堂指定司户参军闵蓉兼摄始兴县政务,闵蓉本身有职掌,也只能半个月过去一次,县中政务实际仍由杨儒主持,本来有肖白在还能维持,而今肖白也入了军旅,始兴县的政务就都压在了杨儒和钱宴身上,二人都大呼吃不消。 对此李熙心里很反感,在他看来,只要不遇大灾大荒之年,始兴县那点政务不要说有两位命官坐镇,就是一个人也打理的过来。杨儒大呼吃不消,纯属活该,既然老迈精力体力都跟不上,何必站着茅坑不让。至于钱宴,全是因为私心太重,把他营务田庄的心思分一半在公务上,什么公事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这个人私心虽重,能力还是有的。 李熙本想设法把闵蓉诱骗到始兴县去常驻,闵蓉乖觉不肯上当,于是他又去诱惑张思。 张思有些心动,分岭南韶州设保宁军后,节度使循例会兼任刺史,州中各判司的权力被幕府架空也只是早晚的事。他跟叶堂不一样,叶堂年纪大了,求稳当,他还年轻,正求进步呢,与其被幕宾排挤到一边去坐冷板凳,还不如早点为自己寻个好位置。 始兴县是偏僻的点,清苦了些,但也正因如此,跟自己竞争的人才少,那些从北方来的幕宾又几个愿意跑到山旮旯里呆着呢。 春心萌动的张司士被杨县令连哄带骗诱去了始兴县,此后他就再也没能回到韶州。 除了诱惑张思给自己善后,李熙此次回始兴,还要办两件事:第一件是打发自长和尚滚蛋,这和尚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炼丹术传授给了李熙,厨艺传给了老黄,至于他讨好小狐狸那点本事,在李熙看来完全不值得一晒。 李熙送了他两套衣裳,给了些零钱,打发他回洛阳去了。 第二件事,是去提篮观找玉贞子,要他看守好白雾寨和度龙山。尤其是度龙山,里面不仅囤积着李熙五分之一的财产,还有怀孕待产的陈招弟。 134.竹甲 陈招弟在李熙走后第二个月发现怀有身孕,此刻已有七个月,陈招弟身材娇小,挺着个硕大的肚子,真是连行走都困难,李熙也就放弃了送她回长安的打算。韶州大军云集,一夕三惊,自然不是个安胎的好地方,李熙把她送去了度龙山,那里山清水秀,安宁又安全,是个难得的养胎之所。陈大贵、林氏、陈海道一家也随同迁去。 李十三妻兰儿带着儿子闹儿,旺财妻葛花篮,一起跟着旺财回去了长安,行前李熙将凤凰台的财产又取了八成五让旺财带回长安交给崔莺莺保管,手边只留几万贯钱零使。 本来李熙还想把小师妹松青送回长安,松青不乐意,欲送她回老鹰头,她也不乐意。李熙剩下能做的就是促她尽快改变作息习惯,以便大难临头时能醒的过来,跑的掉。 不知为什么,李熙对大军云集的韶州城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他总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危险正在临近。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也向来很准。 张弘靖和李德裕于十月中赶到韶州,此前二人分别去了江西洪州和湖南潭州,和湖南观察使卢士枚和江西观察使单牧民,分别交割划归保宁军管辖的连、郴、虔三州相关事务,以及敲定朝廷划拨给保宁军的军械、粮草数额和具体起运时间。 在李熙离开长安后,唐天子李纯又将湖南的连州、郴州和江西的虔州划归保宁军节度使辖制,保宁军下设的五营,除韶州本地自建一营,江西、湖南各调拨一营外,李纯准张弘靖所请从河东军抽调一营南下归保宁军辖制,又从神策军抽调一营,划入保宁军建制。 这样一来,保宁军节度使下辖的各军兵力一夜之间增至一万六千人,跃居南国诸道之冠。 不仅如此,原先驻扎在韶州、郴州、连州和虔州境内的岭南、湖南、江西三镇军也奉诏划归各地刺史节制,变相的又充实了保宁军实力。至此,归张弘靖节制的各军总兵力达到一万九千人,比赫赫有名的清海军要多出四千余人。 划归保宁军的各军中,神策营和河东营皆为百战精锐,实力不可小觑。江西、湖南兵坚忍不拔,勇猛精进,又熟悉南方地理气候,堪称一方雄强。 兵精将广,实力超绝,又盛眷正隆的张弘靖志得意满,作为不多的几个挂相衔出镇地方的节度使,张节帅也拿出了宰相的风度,对原来的地方官员莫不妥善安置,一时人人称赞张相公的美德。 借着这股春风,叶堂也如愿以偿地进入张弘靖幕府,做了观察副使兼营田判官,兴高采烈地上任去了。为了酬答李熙的举荐之功,叶副使赠给杨指挥使一副铠甲,除了式样古旧,穿不上身外,实在没别的毛病。 保安营短短一个月内兵员从不足两百人激增至五千五百人,李熙犹不知足,又一路高歌猛进向六千人迈进。这个时候,李德裕到营中来了一趟,望着乱如菜市场的保安营营地,李德裕笑劝李熙说:“收手吧,再扩充下去,你这营指挥使就要升格为兵马使了。” 李熙笑嘻嘻道:“做兵马使不好吗,再大的兵马使也是李副使的部属嘛。” 李德裕微笑道:“朝廷会酌情将过大的营升格为军,但那也得是建有功勋以后,万没有因为人多就升格的道理。” 李熙笑道:“文饶兄是怕我兵多发不出粮饷吗?其实我是这么考虑的。各州刺史都有直属军,唯独张相公没有直属军,我招募这么多人,除了南下平贼,将来是要留出一部分做张相公的直属卫队的,警卫军府安全嘛。” 李德裕道:“少拿这话来糊弄我,元理公有神策、河东两营为亲军,将来时机成熟会自建牙军,用不着你这些乌烟瘴气兵,尽早收手吧,已经有人在元理公那诋毁你了,说你不知兵,纯熟在瞎胡闹,是元理公替你扛着呢。” 李熙道:“感谢张相公替我担当,文饶你说我收手,那我就收手吧,不过这五千五百人已经招募上来了,又解散了,有些寒人心吧。” 李德裕道:“行啦,我照四千额度给你拨付军械粮饷,多余的你自己想办法。” 李熙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除了出去扰民征粮,无计可施。” 李德裕道:“四千五,多了没有。” 李熙叉出五指,嬉笑道:“五千,剩余的五百人,我自己想办法。” 李德裕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朝廷的每分军资莫不是民脂民膏,某不敢轻易浪费一分。用五千人的军资养一个营,你总得给我个什么说法吧。”李熙心领神会,悄悄道:“文饶且回去等着,不日就有好消息传来。” 李熙这话倒不是随口胡说,他一回到韶州就谋划着向境内几股盗贼开刀。 一来可以平靖后方,解决后顾之忧。保安营是韶州子弟兵,后方不稳固,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大,而其他各营则无此忧虑,他们都是外地兵,拔营起寨走到哪,哪儿就是家。韶州丢了,他们了不起还回老家去。保安营若失韶州,只怕离溃散就不远了。 二来可以打出保安军的赫赫威名。在民,让他们知道保安营是保境安民的仁义之师,在贼,让他们知道保安营并非浪得虚名,剿贼还是有一套,没事别来惹我。 再次,拿盗贼开刀比较保险,韶州境内匪不少,但成气候的不多,像“八狗”那样拥众百余人的就算是大匪了,拿这样的小股土匪练练手,提振一下军心士气,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李熙自然乐得去忙活。 李德裕走后,李熙召集朱克荣、郭仲恭、朱步亮、周宛、李载风等人密议后,即命破杀团、长捷团、陷阵团、敢战团近两千人,向防区内“油葫芦”“磨剑张”等八股匪寇发动了攻击。与此同时,调警备团和奇兵团两千余众对韶州所辖六县城区进行了一次“打黑”,重点打击危害地方的黑恶势力。 打几个土匪杀几个恶霸本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练兵。好兵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成长于战阵,早让、多让他们见识一下战阵有益无害。 保安营的防区覆盖整个韶州,“剿匪”和“大黑”行动也是得到张弘靖首肯的,军府内有李德裕维持,外有将士用命,李熙所能做的也只有安坐中军帐等捷报了。 “打黑行动”刚一开始,吕欢喜就到了李熙营中,穿了身干净的绸袍,头发、胡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像个捡了两万贯钱一夜发达的暴发户。 吕欢喜是来巴结李熙的,一口一个“指挥使”叫的倍儿亲,“打黑”打击的是黑恶势力,他的丐帮跟黑恶势力只是写法不同。 吕帮主心里没底,不知道做了指挥使的军师有没有变心,会不会为了往上爬弄出个“大义灭亲”,拿自家兄弟开刀。 面对吕欢喜的巴结,李熙拖着官腔道:“你们丐帮在韶州的所作所为,我也略有耳闻,虽然还算不得大奸大恶,不过所行所为也算不得光明磊落。” 李熙一口一个“你们丐帮”听来十分刺耳,吕欢喜一面在心里暗骂小王八蛋,一面为了顾全大局,还是陪着笑脸,说道:“丐帮人口杂多,吕某管教无方,确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请指挥使给个明路,丐帮愿意建功赎罪。” 李熙道:“路是现成的,就看你上不上道了。” 吕欢喜道:“丐帮上下十分乐意为指挥使效劳。” 李熙道:“是为朝廷效劳,为天子分忧。” 吕欢喜道:“是,是,为朝廷效劳,为天子分忧,为指挥使解愁。” 嗯,李熙满意地点点头,道:“大军云集韶州,朝廷军械一时不能齐备,这” 吕欢喜忙道:“我们丐帮纵然有弟子恶习难改,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过生产和走私军械的事是万万不敢干的。” 李熙道:“我何时问你有没有生产和走私军械了?” 吕欢喜道:“那指挥使提军械是准备走私军械?这个恕丐帮不能帮忙。” 李熙喝道:“岂有此理!我们是国家正规军,打的是朝廷的旗号,吃的是朝廷的军饷,效忠的是大唐天子,又不是土匪马贼,岂能唉,我跟你这号人真是有理说不清,我问你,你那有铁吗?” 吕欢喜把头直摇:“丐帮不生产也不走私铁铁?!你是想要铁?” “眼瞪那么大干嘛?”李熙叫道,“打造军械当然要用铁啦,难道学你用竹子削啊?” 吕欢喜扣扣下巴,陷入沉思。 李熙又端起官腔道:“我听闻你们丐帮弟子都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走路遇到废铜烂铁什么的,都捡起来卖给收废品的,换俩小钱买鸡买酒孝敬师长。未知传闻是否属实啊,吕帮主?” 吕欢喜眼睛晶晶发亮,拱手问道:“不知韶州城内哪家商贾收买废铜烂铁的,我可以交代一声下去,让他们走路时多留点神。” 李熙朝营门外努努嘴,看去,正见阮承梁指挥着两个士卒在竖一杆大旗,旗帜上“收废铜烂铁”五个大字迎风招展,拨拉拉的响。 吕欢喜起身道:“吕某这就回去吩咐手下弟子去。”拱手欲退。 李熙笑嘻嘻地学着吕欢喜说话时的腔调道:“你看俺这个指挥使还有些官威吧。” 吕欢喜道:“官威,俺是没看到,俺看到的是一个忘乎所以的小人嘴脸。” 李熙这段日子是有些忘乎所以,“油葫芦”“磨剑张”等八股作恶多年的匪患没用十天就全部歼灭,除“磨剑张”窜逃到连州外,其余七个匪首和喽啰们被用一条麻绳串成一串押入了韶州城,三街六巷游览一圈后,拉到城北乱草岗砍了头,当日围观百姓人山人海,无人不呼张弘靖是青天。此事作为张弘靖上任后的第一桩功绩,经过军府一干文学名士的如花妙笔渲染后,八百里加急报入长安。龙心大悦,张弘靖加特进。 张特进心情大好后,就顺势同意了按五千人的份额向保安营拨付军资粮饷,不过老谋深算的张弘靖还是留了一手,在回复保安营的公文中,这五千人的军资粮饷被巧妙地拆成了两块:四千八百人的正军军供和两百人的亲兵军供。 虽然合起来也是五千,其中的学问还是让人叹为观止。大唐国的军制,一军人数满五千,建有独立的军务系统,担负方面之责,即可以奏请设军号,入册,请军旗,统军将领升任兵马使,兵马使的任免必须经过天子首肯,兵部和各地藩镇无权任免。 张弘靖只同意拨给李熙四千八百人的军资粮饷,就断了他向上请设军号的企图,人数是道硬杠杠,不达标,余者都不必再谈。 卡死了李熙脱离保宁军的可能后,作为安慰和奖赏,他又特批了两百亲军军供,用于李熙组建亲兵所用。按大唐国军制,只有兵马使以上统军将领才有资格组建属于自己的亲兵队,亲兵队的亲兵由统军将领自己招募,直属将领个人,与私兵不同,亲兵队的军官朝廷给官职给俸禄,士卒则由朝廷支给军资粮饷,是国家笼络人心的重要*。 中唐以后,镇抚各地的藩镇节度使也有权授予亲信将领组建亲兵队,数量和资格除国有定制外,各镇稍有微调。张弘靖熟谙官场规制,钻个空子假国家之*行个人之慷慨施恩于李熙,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李熙很欣赏这样的上司,有魄力,有想法,有爱心,跟在后面干,有奔头。 为了报答张相公的赏拔之恩,李熙琢磨着继剿匪和打黑行动后是不是再折腾点别的什么动静出来,好让张相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二品特进更进一步,成为一品大员? 不过折腾大行动前,还是得先抽时间把自己的亲兵队组建起来,这枪林箭雨的,身边没几个贴心的人护着,把自己折腾到阎王爷那去就不美了。 朱赫忠心武勇都是有的,不过脾气也是很大的,这样的人做伙伴、下属,乃至朋友都没问题,但整天腻在一起肯定受不了,让他晚上持刀在帐外给自己站岗,李熙觉得自己还不如钻到床底下睡,完全找不到感觉的。 阮承梁是必须任用的,李十三也叫过来,岭南乱成这样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窝在县衙里几时才能崭露头角? 这两个人忠诚完全没问题,能力也不错,当然本职工作除外。 李熙思来想去,觉得从吕欢喜那把沐春挖过来比较合适,沐春是神策军将出身,功夫也不赖,忠心方面,只要自己还是丐帮的军师,又没跟吕欢喜翻脸,就不成问题。 自己为何要跟吕欢喜翻脸呢,他的丐帮帮主之位拱手相赠自己也不稀罕,而他也没有策划兵变谋夺自己的指挥使的野心。自己虽然时常羞辱他,不过这老儿脸皮厚比城墙,也完全不在乎这些。 就要沐春! 135.竹甲2 李熙打定了主意,就拿出指挥使的官威让人捕获了几个偷人铁锅的乞丐,抓到兵营里关着,吕欢喜果然上当,他派了沐春来要人,李熙把偷锅贼放了,沐春扣下了,给了他一套校尉军装,赠了他一口上好的横刀,留下他做亲兵队的队副。 吕欢喜事后得知沐春被扣,面朝保安营兵营方向隔空咒骂了几句,也只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而今人家风头正劲,可不敢去触霉头。 在吕欢喜的督促下,数百丐帮弟子日夜不歇地出外捡铁,街上捡不到了就到坊里去捡,到人家院子里去捡,溜进人家厨房去捡。韶州城居民很快就沦落到一坊居民共用一把菜刀的地步了,为了防止唯一的菜刀丢失,坊官只好在腰上系条铁链子,把刀串在铁链子上,日夜不离身,哪家要切菜他到哪家去,主妇把菜切好,他就收回菜刀,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即便如此小心地守护,菜刀还是不翼而飞,不仅菜刀,连拴菜刀的铁链子也没了踪影,自觉愧对全坊街邻的坊官羞愧要自尽,忽然发现连个锐利的铁器都找不到,鉴于上吊投井等死法都不够爷们,坊官也只好苟且地活着,活在全坊主妇愤怒的目光里,战战兢兢。 朱步亮的判断没有错,岭南承平太久,各地的武备库都是账面上充足,实际虚空到无。 兵部的文书下达保宁军各州武备库,守库官吏一夜间举家外逃的有两人,畏罪自杀的有一人,只有韶州武备库守库吏端坐不动,原因是韶州库早在元和十二年初,清海军韶州营调防后就名存实亡了,有仓库,有簿册,却无一刀一枪一甲一箭。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不存在守的好不好的问题,老库吏因此得享太平。 望着空空如也的武备库,张弘靖的心凉了半截,当初为了尽早将军马调来韶州免生枝节,他是答应各军轻装出发的,答应他们到韶州后由军府配给全部军械。 天子亲口答应他供给所需军械,连州等地的武备库里储备也十分充足,这是他敢做决定的底气。浸淫官场多年,张弘靖自然不会幼稚到完全相信账面上的东西,他跟李德裕曾推敲过各地武库的储备情况。 张弘靖说:“就算他们弄虚作假,十停之中总该有个三停是真的吧,再退一步说哪怕有个两停呢,也可以应付一下嘛。长安这边天子有严旨,再拖延他们还敢拖延到明年才起运军械吗?呵呵。” 李德裕没有张弘靖那么乐观,他字斟句酌地说:“上次我随孔君严巡查岭南时重心放在吏治上,兼涉民政,没查武备的事,不过岭南官场的腐败着实触目惊心,元理公还须再谨慎些好。” 张弘靖最后没听李德裕的劝告,他乐观地判断了形势,判断错了。 集结在韶州城的各军已近两万,九成以上只有随身短刀和一杆长枪,弓弩很少,箭矢更是出奇的缺乏。即使是装备最精良的神策营每人也只有二十支箭,又因岭南空气潮湿,皮甲泛潮发霉,所携弓箭的弓弦发霉变脆,一拉即断,断后无材料修复,二十支箭也成了废箭。 精锐如神策营尚且如此,其他各军情况就更堪忧了,保安营自不必说,江西、湖南两军,也是轻装而来,除了随身短刀连长枪也没带,眼看入秋天变冷,连秋衣也还无着落。 各营之中保安营的情况最惨,其他各营还有短刀轻装,保安营除了接收韶州土兵的三百武装外,尚无一刀一枪的补给,五千人的军资粮饷,粮饷兑现了,军资还没见到影子。 剿匪时可以削竹签枪应付,对付南方已经形成气候的乱民还能用竹签枪应付吗?无奈之余李熙只好自力更生,“收购废铜烂铁”,升火打造兵器了。 朱步亮是个很出色的军器专家,他能根据岭南特有的地理气候条件,改造制式军器,使之更加实用,朱步亮亲自执锤锻造了一批“新式军器”,请诸位将领评点优缺,择其善者加以改进,定型后,则监督从韶州各地“请来”数十个铁匠日夜锻造兵器。 李熙对这种粗制滥造的兵器不感兴趣,他问朱步亮会不会炼钢,朱步亮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时间太紧迫,炼不出好钢,只能先用这些粗制滥造的兵器对付一下了。” 李熙担心军械不如流民会吃亏,朱步亮道:“你举全州之力尚且制不出好的兵器,流贼又哪来的好兵器?再说岭南还有第二个朱步亮吗?” 李熙责其狂妄,朱步亮笑道:“狂妄不狂妄,打一仗才知道,看看我督造的军械比流贼的如何。”李熙道:“你就念点好吧,全军五千人五,还有三千八百人手持竹签枪,连我的亲兵队都做不到每人一把刀,怎么打仗?” 朱步亮道:“其实竹签枪也不错,还有黄洞蛮用的竹盾、竹甲,其实都很合用,未必非要钢铁兵器才能杀敌。” 李熙记住了朱步亮的这句话。 三天后他到军府参加议事会时就把用竹枪、竹盾、竹甲替代铁制军械的想法说了出来,遭到了除张弘靖、李德裕外所有人的耻笑。 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冷笑道:“以杨指挥的意思,还可以把一根竹子掰弯拴根麻绳做弓使用喽,那样的弓你确信能上阵杀敌吗?” 李熙道:“比空手肉搏强。” 穆罕张是河东老将,官拜左骁卫将军,从三品大员,资历比李熙老的多,听到李熙如此顶撞,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熙的鼻子骂道:“黄口小儿也来领兵,真是贻笑大方!” 李熙道:“若比谁年龄大就能打胜仗,我可保荐一百位百岁老翁,披甲上阵吓死贼寇算了。诸君也无须在此为缺少军械而愁眉苦脸了。” 神策营指挥使宋叔夜不满穆罕张倚老卖老的张狂劲儿,故意惊问李熙:“韶州人口不足十万,你能找到一百位百岁老翁,杨指挥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熙道:“一百位或不行,九十九位一定能找到。”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韶州真是方福地也。” 穆罕张见二人一唱一和奚落自己,老脸挂不住,拍案而起,即要离去。被李德裕劝住,李德裕责李熙道:“杨指挥你就少说两句吧。”李熙起身来,向穆罕张深施一礼,说道:“穆将军请息怒,小子言语冲撞,给你赔不是了。” 穆罕张是张弘靖点名请来的大将,当着节度使的面折辱太甚并不明智。 李熙躬身请罪,礼数周到,穆罕张一肚子火憋在心里,无奈发不出,也只好作罢。 行军司马桂仲武言道:“桂管所辖黄洞蛮缺铁,以竹做甲衣、盾牌,轻便坚固,不下皮甲和包铁木盾,目下军械一时难以齐集,倒不如依杨指挥所议,暂时以竹甲、竹盾替代皮甲、铁盾。”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呼应说好。 判官崔雍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道:“堂堂朝廷军马效法黄姓蛮披竹甲执竹盾上阵,朝廷体面何在?” 崔雍二十出头,白面无须,说话向来一副阴阳怪调的气象,乌重胤欲争辩,桂仲武丢了个眼色过去,老将忍下怒火,垂首不言。张弘靖咳了一声,对崔雍的冒失表示不满。崔雍翻翻眼,没说话,低下头去,嘴里仍旧是嘀嘀咕咕。 参谋崔仲卿提议道:“竹甲,竹盾是否合用,咱们谁也没见过,以在下愚见,不如请杨指挥督造几副,拿来观瞻一下,以定方略。” 参谋郑勋附和说好,李熙起身道:“竹甲、竹盾,某已定做十套,现就在帐外,请张相公和诸位移步一观。” 张弘靖笑谓众人道:“杨指挥到底年轻,手是蛮快的嘛。”招呼众人道:“此处太暗,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一起出去看看。” 张弘靖在前,李德裕随后,文班:行军司马桂仲武,判官崔雍、宁墨,掌书记张宗元,推官梁澶,巡官周大海,参谋崔仲卿、郑勋;武班: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都押衙张抱元,都虞侯刘操,都训练使贺恽。神策营指挥使宋叔夜,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江西营指挥使曾世海,湖南营指挥使毛汝,保安营指挥使杨赞等随后鱼贯而出。 军府院中,十名身穿竹甲,一手持竹盾,一手持竹签枪的士卒依次排列,十个人身材一般高大,人虽不多,看上去却是气势十足。 竹甲和竹盾上涂了一层油脂,阳光下闪闪发亮,众人俱发出一声惊叫。张弘靖等人从长安北方来没见过故发惊讶,桂仲武、乌重胤、曾世海、毛汝等人虽然见过竹甲,但制作如此精良的竹甲倒是第一次见到,加之式样上做了些改动,故而也发了一声惊叹。 文武幕僚、各营将领围着十个竹甲人评点着、议论着、啧啧称赞。 判官崔雍忽然哼道:“做的倒的确是精巧,只是不知是否适用?” 李熙道:“是否适用崔判官试验一下便知。” 崔雍白眼一翻,道:“那是自然要试验的,否则拨出大批专款制造几千副中看不用的东西何止暴殄天物,简直就是有罪。” 都押衙张抱元附和道:“试验一下容易,让我射他一箭,看这竹甲是否能抵挡。” 一伸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张大弓,取了一支羽箭。正要拉弓,判官宁墨叫道:“将军且慢,将军且慢来,呵呵,将军臂力惊人,天下少有人及,你这一箭射下去,石头上也要凿个窟窿,竹盾竹甲岂能抵挡?流贼都是些渔樵走卒,又有几人能比将军神威?让我来,我能开一石五弓,与流民相比更为接近。” 宁墨几句马屁拍的张抱元下不来台,只好笑着把弓交给了宁墨。 宁判官走出八十步,拉开硬功一箭射来,士卒举盾格挡,箭镞贯穿竹盾约三寸,并未伤到人。 李德裕叫了一声:“好!” 桂仲武、乌重胤也都叫了声好,崔雍倒是想叫不好,话到嘴边也只能咽下去。他得张弘靖宠爱不假,但李德裕、桂仲武、乌重胤等人此刻都是张弘靖的左膀右臂,地位也在他之上,不顾脸面公然表达不同,自己失面子是小,倒带张弘靖为难了。 不过他还是哼了一声,拔出佩刀说道:“箭穿不透,我来试试刀。” 一道银弧划过,在众人的惊愕的目光中,崔雍的刀已经横劈在士卒的背上,角度很刁钻,斜着劈下,是奔卸掉士卒膀子去的。 一声刺耳的脆响后,崔雍的刀被蹦开了,竹甲弹性十足,表面经过特殊工艺进行了硬化,又涂了油脂,这一刀走空了。士卒的身子趔趄了一下,重新站稳,竹甲没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 李熙拍掌赞道:“崔判官好臂力!如此臂力尚且难以破甲,足见竹甲坚实不输皮甲呀。” 众人都发出会心的一笑,崔雍脸一红,讪讪地收了刀。 张弘靖问李熙这样一副竹甲造假几何,李熙答与皮甲类似,张弘靖惊道:“这么贵呀。竹子而已嘛。”李熙答曰竹子虽然便宜,但制作工艺复杂,人工费不低。 崔雍哼道:“这几幅竹甲制作如此精美,给军将穿还差不多,至于士卒,我看简略些也无妨。能有几人似宁判官的好臂力,又有几人有我这口宝刀。” 张弘靖闻言面露喜色,捻须向众人说道:“那就化繁为简,省些用费,也节省时间,流贼多数都用竹枪、竹箭,没有必要弄的那么繁复嘛,再熬上一个月,长安的军械就运到了。这竹甲再好到底不如铁甲铁盾好吧。” 穆罕张带头叫好,崔仲卿、郑勋、张抱元、刘操等人也附和说好,梁澶、周大海、贺恽附和着点头。张弘靖目向李德裕,李德裕被迫说:“相公所言极是。” 136.竹甲3 李熙从军府回到兵营时,郭仲恭正在忙着泡茶,他刚跟韶州土人学会了一种新式泡茶方法:把茶饼放进空碗里,浇上开水,看着茶饼化开,茶汤变成绿色,捞去茶叶趁热饮下。 郭仲恭正在复习巩固他学到的新知识,见李熙气呼呼的回来,头也不抬地问:“怎么,挨了顿臭骂,我就说你的竹甲不成吗,张弘靖他们哪懂什么军事。” 李熙脱下衣袍丢给阮承梁,取了扇子一阵猛扇,说:“张相公还好说,就是那个叫崔雍的,全不是个东西,我看保宁军迟早毁在他手上。” 郭仲恭笑道:“戒怒,戒怒,怒伤肝。崔雍是个什么来头?” 李熙道:“我哪知道,二十出头,白白净净,说话阴阳怪气,跟梅榕有几分相似,不过比梅郎人品差多了,全不是个东西。” 郭仲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他凑到李熙旁边坐下,问:“你说张弘靖和他是不是有那个?”“哪个?”“那个呗,要不二十出头就能做节度判官?” 李熙咳嗽了一声道:“这个,你有空去问问他就是了,我是不知道。”李熙说完就躺了下来,把扇子盖在脸上,打盹去了。 郭仲恭见李熙不理自己,却走出营房,左右环顾不见要找的人,遂大吼一声:“风韵小弟安在?”何风韵噌地窜了出来,满脸堆笑道:“郭哥,有何吩咐?” 郭仲恭招呼他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何风韵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道:“绝没有的事,相公好美女不假,好男风我是没听说过。崔雍小人得志,是因他擅于揣摩相公心思,能说会道,舍得下脸皮,相公不便说出的话,借他的嘴说出来。如此而已。” 郭仲恭点头,道:“这样。”又问何风韵:“给李副使打的文书弄好了吗?”何风韵道:“好了,不过没有印信也发不出去呀。”郭仲恭道:“拿来给我,我来想法把印盖上。”何风韵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设立浣衣院这事,没必要向上请示,各军都是自为之。与其闹的沸沸扬扬,不如” 何风韵的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发现郭仲恭已经面露不耐烦了。 在军供院下增设浣衣院是郭仲恭一力主张的,郭氏认为大军开拔在外,军官妻妾都不在身边,常年累月的煎熬,并非每个人都受的了的。韶州宜春院他去看过,很不入眼,他也曾跟掌院教头研讨过扩大规模,引入新鲜血液的可能。 教头虑及规模扩大后,客流量跟不上,高企的成本他将难以承受。保宁军是为平息岭南战乱而设,战乱平息后能否存在还不一定,不看长远而只计较眼前利益,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故而掌院教头婉拒了郭仲恭的提议。 郭氏判断,鉴于韶州宜春院规模有限,满足不了当地驻军的需求,为争夺稀有资源而爆发殴斗的可能性非常大,打架他不怕,怕的是打架打出了名,那时节可就没脸回长安了,长安的家里虽然有头母老虎,可总在外面浪着也不是个事嘛。 思来想去,郭氏决心效法刘汉故事,参考各藩镇设立运营浣衣院的经验,在保安营军供院下添设浣衣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年轻女子,白天为士卒浆洗衣裳,晚上施展女性的温柔,去抚慰那一颗颗流浪难定的躁动之心。 郭氏认为他的想法没有错,他相信他的杨兄弟也能理解,可是真要干起来,他的杨兄弟一定会反对,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一定会说:“我们是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正规军,怎么能容许军中藏污纳垢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郭氏由此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把事办妥了,办踏实了,办成既成事实,看他怎么办。到时候这个伪君子一定会装摸做样地说:“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呢?你看看她们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样儿,我能忍心弃她们于不顾吗?不过浣衣院这个名字太扎眼了,能不能取个更隐晦的名字,譬如妇女新生活运动讲习所。” 郭氏同时决定把李德裕也拉下水,这家伙现在脖子上还挂着御史中丞的牌子,既有弹奏之权,又有密折向上进奏的便利,得避免让他把事情捅露出去了。 扯他一把,就算他不肯上当,只要他没阻止,将来他就不好意思再管这件事。 郭氏把何风韵写的东西看了一遍,赞了声:“好文笔,真不赖。” 于是揣在怀里,乐滋滋地去找李德裕了。 李熙睡了一觉后,精神好多了,把郭仲恭泡的茶喝了一口,除了苦还是苦,苦味很提精神,他感觉精神更旺健了。 来到军供院下设的军器坊,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找到了朱步亮,跟他说“节帅已经同意以竹甲替代皮甲,用竹盾代替铁盾,不过拨下的款子可能不多,只能做些简陋的。咱们还是按照全套的来做,宁可多费点钱,也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朱步亮道:“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李熙道:“我已经按你说的虚报了,一副竹甲成本比照皮甲,就算再克扣,一半的费用总能拨的下来吧,也足够了。” 朱步亮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熙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种钱我好意思伸手吗?人命关天呀兄弟。” 朱步亮赞道:“您真是一位良心未泯的统帅。” 李熙说:“应该的。” 阮承梁来报,说鲁焰焊和郁秀成从翁源回来,正在军务所等候。李熙回到军务所时,朱克荣、周宛、李载风三人正与鲁焰焊、郁秀成围在一副地图前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李熙交代一声老黄去做饭后,便走了进来,看到郁秀成脸上贴着块膏药,随手一扯,郁秀成惨叫了一声。李熙忙把膏药贴回去,道声抱歉,说:“我还以为是你化的装呢。” 血流了郁秀成一脸,不得已只好去请军医包扎,李熙讪讪一笑,道:“真是好多血。”李载风道:“郁二哥是条汉子,摸进桃花与寨打探消息,被俘,那等严刑拷打也坚不吐实,换成我,我怕早扛不住自尽了。”鲁焰焊道:“是啊。今年年景丰足,可桃花与寨却比去年更加可怕,见人就杀,简直是疯了。” “桃花与寨?”李熙凝眉想了想问:“是不是赵上都他们那?” 鲁焰焊点点头,在桌上的简易地图上找到桃花与寨的位置说:“就是这。”又用手画了一道圈:“现今半角乡十一个寨子都归附到桃花与寨麾下,拥立赵上都为桃花王,自称正一品,要跟官府抗战到底。” “这老儿疯了么?”李熙嘻嘻笑道,“什么名字不好取,叫桃花王。” “这老儿疯了。”包扎好伤口后,郁秀成还回军务所,望见李熙绕道走。 六天前,翁源县县令漆成派人给李熙送了封信来,漆成在信中说翁源县与循州河源县交界处的半角乡桃花与寨有寨民造反,赵氏族长赵上都自称“桃花王”,桃花与寨寨主赵笏自称“大宰相”,桃花与寨旗团教头赵世八自称“大将军”,文书赵达称什么“户部尚书”,集结了附近十八个寨的八千寨民揭竿而起反叛朝廷。 漆成在信中暗示说赵上都一伙之所以铤而走险,揭竿而起,跟去年冬天被李熙诱骗去河源县讨饭有关,正是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才促使这个六十多岁的干巴小老头萌生了反心,丰衣足食之年不思安稳过日子,却聚众造反,做起了什么“桃花王”,铁了心的要跟朝廷死磕到底。 李熙不相信赵上都会造反,赵上都他虽然没有见过,他的孙子自己是见过一面的,朴实到老实巴交,这样的人会造反吗?漆成的这封里多有夸张之辞,翁源县不过才一万多人,赵上都聚众八千造反,岂不意味着大半个翁源县都反了,如此,他这个县令还能待的安稳,他几时变得这么有种了? 李熙推断多半是翁源地方官府横征暴敛太甚,惹起乡民反抗,抗租抗税之类。漆成写这封信的目的无非是想拖自己下水,引诱自己去帮他擦屁股。 门都没有,李熙把漆成的信撕的粉碎,送信人连顿饭都没弄到吃就被打发了回去。 137.桃花王 李熙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漆成又派人给他送了封信来,信中漆成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请求杨指挥使派兵去翁源县协助官府剿匪,并声称他已把家妓琴儿的名字改回叫月奴,正日夜督导她排演新歌舞,等指挥使莅临翁源时,一定可以欣赏到月奴曼妙的舞姿和甜润的歌唱。 李熙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漆成的身上多少还残留着一丝读书人的傲气,因为月奴的事这家伙差不多已经跟自己闹到绝交的地步了,此番何以让他如此卑躬谄媚,连宠姬月奴也要献出来?定是翁源的局势已经危及到他县令宝座,换句话说翁源真的起了大乱子了。 他让鲁焰焊和郁秀成派人潜入翁源县去摸摸底,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翁源县十三个乡已经反了九个,声势闹的最大的是半角乡的赵上都,他不仅自称“桃花王”,还封了几个儿子为“桃花王子”,展露出一副世代割据半角乡的丑恶嘴脸。 赵上都有几斤几两,李熙心里还是有底的,去年能把他举族忽悠去河源讨饭,今年一样可以平灭他,他不把赵上都放在眼里。让他担心的是“桃花王”若是抵挡不住官军,而纡尊降贵跟河源县境内闹的红红火火的乞丐头子祝九同流合污,那可就麻烦大了。 河源县驻扎有清海军三个团,兵锋强劲,监视着岭南西北十几个县。祝九号称“公道将军”,领着一帮丐帮弟兄表面上闹的红红火火,其实是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他说不出。 只要三个团的清海军愿意,一夕之间就能剥下他的花虎皮,打他回原形。 祝九早就有意窜入韶州境内,摆脱清海军的监视,怎奈昔日赵上都率族人在河源县乞讨时曾受过他的欺凌,两家结有恩怨,有桃花与寨挡着,他一直未能如愿。 君子不念旧恶,仇恨在巨大的危险面前是脆弱的,可以冰释的。如果桃花与寨面临官军压迫,或祝九狠下心来向赵上都请罪道歉,两家合流并非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循州和韶州交界处山高岭深,地势险要,藏个千八百兵,绕着大山打转转,任谁也奈何不得。待两家休整后,南下可以攻略循州各县,当然那不管自己的事,可是他们若北上呢,那就会直接威胁被李熙视作大本营的始兴县! 用不了多久,保宁军就要南下平叛,主力开拔后,后方空虚,腹肋大开,赵上都和祝九若趁势北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李熙没有多犹豫就下定了决心,在大军开拔前必须彻底解决桃花与寨的赵桃花!堵死祝九北窜的可能。 鲁焰焊和郁秀成奉命率敢战团主力秘密潜入翁源县,四处出击,搅的除半角乡外的其他八个乡的叛民不得安身,拖家带口的纷纷退往桃花与寨。赵上都收获了虚名、负担和奸细,李熙赢得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这个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为得到第一手情报,也为了临近指挥密谍潜伏,郁秀成化装前往桃花与寨现场督导,不慎被一个曾被他惩戒过的奸细出卖,郁秀成落在了赵上都的小儿子赵老幺手里。 幸运的是,“桃花王”的世子吸取去年冬天被吕欢喜忽悠的教训,决心在拿到铁证前,不把郁秀成的事捅到上面去,免得丢人现眼,损害他王子的尊严。 赵老幺给郁秀成上了刑,桃花与寨建政不久,各种审讯工具还不完善。赵老幺就把郁秀成吊在树上拷打了一下午,郁秀成操练过熬刑技巧,咬紧牙关只字未吐。 赵老幺问不出什么名堂,怀疑告密者在忽悠他,决定刨两个坑把告密者和郁秀成一起埋掉了账。桃花与寨地理偏僻,山多土少,寸土寸金,执行刨坑任务的小旗主舍不得在水田里刨坑,就在石壁下胡乱刨了个坑,告密者被他们捆成“粽子”塞进去埋了,郁秀成也被捆成了“粽子”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坑太小了。看看的天色已晚,小旗主遂决定把郁秀成关进粪窖,待二日天明再刨坑执行活埋。 郁秀成在粪窖里蹲到半夜,趁看守打盹,悄悄地在石壁上磨断了麻绳,爬出粪窖攀岩下山逃回本营。 赵老幺审问郁秀成一个下午,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问出来,反而被郁秀成套出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郁秀成跟鲁焰焊商议后,决定一起回韶州向李熙当面禀报桃花与寨的情况,再请示下一步的方略。 李熙满怀愧疚地拉过郁秀成的手,望着血肉模糊的手背手腕,叹息了一声,诚恳地向郁秀成再次道歉,轻责道:“下回再不可如此鲁莽了。”又唏嘘道:“赵老幺这孩子我见过,挺朴实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得如此暴戾起来了呢?抓着个人,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活埋,太可怕了!早晚得活埋他一次,让他知道被人活埋是什么滋味。” 郁秀成道:“桃花与寨如今吞并了其他七个寨子,又收拢了其他八个乡的乱民,结成一个大寨,人口五千余,有旗兵八百人,因为左近村寨都不是他的对手,赵上都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被人一鼓动就称王称霸,做了‘桃花王’,说什么要杀尽贪官污吏,再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大唐盛世。” 李熙道:“有追求是好的,‘再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大唐盛世’我也同意,不过八百旗兵就敢称王,也太儿戏了吧。这老儿真是愚不可及。”感慨了一阵,李熙点着地图道:“桃花与寨控守韶州东南大门,这个钉子必须在大军南下之前拔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问朱克荣:“各团中哪个团最善攻坚?” 朱克荣道:“破杀团和长捷团,赵菁成和刘伍都擅长攻城。” 李熙以拳砸桌,道:“好,我亲自去趟翁源,先摘桃花,再观月奴。” “半年时间不见,月奴姑娘风采更胜往昔,曼妙的腰身被漆县令滋养的真是愈发迷人。让我小老人家看一眼心都怦怦跳,此外,姑娘的歌舞技艺也似增长了不少,拜过什么明师吗?难道是漆县令私下传授你的?是在歌舞场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喝的醉醺醺的李熙轻佻地调戏着月奴,这女子抿嘴赔笑,也不说话,眼睛却总是瞄向已有了七八分酒意的漆成。明澈的眸子里满是尴尬和愧疚。李熙忽然觉得当面调戏月奴逗漆成玩这个游戏实在有些粗烂,有些无趣。 李熙把月奴打发回歌舞场,她精美的舞衣和曼妙的舞姿在李熙眼里已经失去了颜色,李熙连喝了两大口酒,脸颊微红,他问愁眉苦脸、摇摇晃晃的漆成:“这究竟是什么缘故,让原本单纯朴质的山民忽然就变成了嗜血好杀的魔鬼了呢?今年是大丰之年,有饭吃有衣穿,不好好在家过年,造什么反嘛,真是的!” 漆成饮酒如长鲸吞江,醉醺醺地说:“还不是你?你把人家骗去河源乞讨,山民太老实,进了城,动步都被人骗,男的骗去石矿里做苦力,女的骗进娼寮做暗娼,更有甚者还被人掠卖为奴。换成是你,你受的了吗?” 李熙道:“受了委屈应该找官府告诉嘛,哪能动不动就起兵造反呢,忠孝廉耻从小父母没教过吗,这是你这位父母官失职,牧民官员施教化之功,变蛮戾化外之众为恭顺臣民是为第一要务,你肯定对他们关心不够,才导致他们心生怨恨,乃至要起兵造反。” 漆成嘿嘿而笑,拍着胸脯道:“是我的失职,你去请张相公革了我的职,我乐的清闲呢,我回家种地去,也胜过在此醉生梦死。” 管家来扶漆成,被他一把推开,用力过猛,他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恶狠狠地挥舞着手臂,厉声阻喝管家靠近,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去和月奴等舞姬共舞,口中念叨:“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忽儿拿去换美酒,与君同消万古愁。” 李熙眼有些痛,头也有些晕胀,华厦高堂锦绣,耳畔笙歌,桌前燕舞,美酒欢声,何以听在耳朵里,却都成了一曲不祥的末世靡靡之音呢。 而漆成癫狂的歌舞更增进了他的这种感觉,李熙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压抑,压抑他只想找个山巅,面朝空阔的山谷吼上几嗓子,那样或许会稍微好受一点,可是之后呢,还是压抑,还是空虚,还是满眼锦绣,美酒歌舞,还是寡淡无味的末日狂欢。 受够了这一切了,受够了。 李熙饮尽杯中酒,恶狠狠地将杯子摔在地上,用袖子一擦嘴就走出了歌舞场。 耳畔的丝竹之声变得激扬起来,像一曲壮怀激烈的欢送进行曲,欢送自己奔向光荣和死亡,真是该死,竟然想到了死亡,太不吉利了,李熙赶紧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双手合十,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忽而又想起自己还是玄天无上宫的掌门,便又念了遍《清静经》。 心静了下来,心境空辽,世界也随之变得空辽起来,李熙呼出一口浊气,回眼再观歌舞场中疯狂地扭动着日益虚肿肥胖身躯的漆成,李熙在鼻子里哼出一声:“堕落。” 然后他最后看了眼月奴,转身离去,步伐是从未有过的轻捷。 月奴心情复杂地偷望了李熙的背影,正是和这个男人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后,家主才开始重视她,宠爱她,她才得以在漆家诸多家妓中脱颖而出。 也正是因为他,家主对她的恨意与日俱增,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仇恨。这个表面温雅的男子尽使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手段折磨她,其阴损狠毒让她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已经说不清是应该感谢这个男人,还是该埋怨他,说不清了。 李熙从走出翁源县衙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地把月奴这个名字抛闪在了脑后。 “一点意思都没有。”李熙彻悟地想,“不玩了,不玩了,我该去做点正经事了。” 可什么又是正经事呢,用几十条人命取下赵上都的人头?朝着他的老脸撒尿?欺负他的妻女?似乎都没什么意思! 李熙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去跟赵上都见上一面,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老儿打消跟朝廷做对的念头,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平了半角乡之乱,或许倒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不出自己所料,李熙这个有意思的念头遭到了鲁焰焊、郁秀成、刘伍、闵师德,甚至是阮承梁的反对。李熙拿出了自己的权威,独裁了一次。 和赵上都见面的地点定在桃花与寨新建的寨墙下,桃花与寨本来就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建起这道寨墙后就更加易守难攻了。李熙用自己掌握的半身不熟的军事知识判断,要拿下桃花王的王都至少要损失一百条人命和制造同等数量的残疾人。 这更加坚定了他以和平手段解决桃花与寨叛乱的决心。 李熙信心十足地在沐春的护卫下走向了新搭建的席棚。桃花与寨高高的寨墙上放下一只吊篮,里面坐着一个干巴小老头和一个魁梧的大汉。 “桃花王”谨慎的很,为了防备官军偷袭,他甚至连寨门都没开。 138.桃花王2 谈判刚刚开始,李熙就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桃花王枯瘦的手哆嗦个不停,说话时神情显得异常紧张,立在他身后的壮汉则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量寨墙。 李熙骤然一声暴喝,指着枯瘦老头喝道:“你不是赵上都!” 老者啊呀一声,连滚带爬往席棚外跑,于此同时,他身后的壮汉一声怒吼,搬起桌案朝李熙砸来,沐春早有准备,麻溜地一个转身就到了那大汉的身后,挥掌如刀在他脖颈上一斩,那大汉便颓然软成一滩烂肉。 “撤!”李熙的脑子里嗡地炸出这个字,他刚弯腰抓起桌案,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至,箭飞如流星,箭锋刺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嘶叫。 李熙脚尖点地,身体翩然一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闪避过了这支冷箭。 又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噗”地射穿沐春手中的肉盾,沐春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这支箭来的好猛,竟硬生生贯穿了手中“肉盾”的身体,箭锋刺破他的软甲,划破他的皮肉。 身上的伤不重,心里的震撼却是无比的。 “有神箭手。”沐春叫了一声,“快撤!” 羽箭铺天盖地般射了过来,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伏击,李熙来不及做自我检讨,举着桌案蹲身向本队急窜,沐春举着肉盾护卫在后,埋伏在不远处竹林里的鲁焰焊和郁秀成率二十精卒手举竹盾前来接应,破杀团和长捷团的弓箭手开始放箭压制躲藏着寨墙女墙后的桃花与寨的弓箭手。 从李熙耳边穿过的羽箭大减,但那位施放冷箭偷袭他的神箭手却还很活跃,一支羽箭穿透肉盾,射中沐春的脖子,血流如注。 沐春摔倒在地,李熙丢了桌案,背起沐春跑。隐藏在寨墙女墙后的神箭手觉得机会来了,他换了一支毒箭,瞄向了沐春的小腿。 李熙中箭倒地,神箭手放出的毒箭穿透了沐春的小腿射中了李熙的屁股,箭镞上的毒药迅速麻痹了李熙全身,他带着沐春噗通摔倒,神箭手又补了两箭,一箭贯穿他的左臂,一箭射中他的左肩头,都不是致命处,但箭上涂抹的毒药足以要他的命。 神箭手封侯对此毫不怀疑。 前度龙山的六当家心满意足地收工了,他感兴趣的是伏杀李熙,其他人,他没感觉。 李熙昏迷了三天四夜,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直到小师妹松青赶到军中,用小刀切开他的伤口放出淤血,剜去烂肉,敷上草药。李熙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赵上都,*姥爷的。” 声音虚弱的只有守在床榻边的郁秀成听见了,他回身跟鲁焰焊、赵菁成、刘伍说道:“指挥使下令攻破桃花与寨,擒杀赵上都。” 攻破桃花与寨只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手持竹签枪、身披竹甲的八百旗兵面对同样手持竹签枪,身披竹甲的官军全无反手之力。只能躲在新修的寨墙后面拖延时间,寨墙被攻破后,八百旗兵就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手握竹枪的旗兵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不堪一击。赵上都眼见大势已去,以王和父亲的双重名义做了他人生最后的一个决定:令“大宰相”赵笏,“大将军”赵世八,“户部尚书”赵达护送“世子”赵老幺,带着他新铸的“桃花宝玺”从密道出寨,为“桃花王国”留下复国的火种。 他自己则登上了“王宫”,带着新册封的“王妃”,准备点火自焚,与国都同亡,火点了起来,火势熊熊。正在盘问赵上都下落的鲁焰焊拍着膝盖叫屈,恨这老儿落得个好死。 不过鲁焰焊的屈叫的早了点,“王宫”的大火刚烧起,忽然天降大雨,火势瞬间熄灭。鲁焰焊提刀杀入“王宫”,在露台上一把揪住正又跳又叫的“桃花王”。喝问道:“你就是赵上都?”老者狂颠地大叫:“上天怜我,上天怜我,不让我死,我是真龙,我是天子,我是桃花王。” 鲁焰焊吁叹了一口气,吩咐士卒:“把‘桃花王’拴起来,别为难他。” “桃花王”疯了,“桃花王国”半天时间就灭了“国”。 此事被张弘靖当作饮宴时的笑话说给众幕僚听,众人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过之后,张弘靖任李德裕为探视使专门前往凤凰台探望养伤中“灭国”功臣杨赞。嘱咐他好好休养,等伤势痊愈,再为国立功,多灭他几个“国”,多抓几个“国王”来游街。 凤凰台杨宅大宅里,松青正在给李熙换药,手法生疏,动作粗鲁,李熙嘴里咬着根软木条,疼的满脸是汗。 换完药后,松青自顾自地洗手喝茶,丢着李熙不管不顾。李熙臀部受伤,只能趴在,良久不见松青来,一抬头见她正悠闲地喝着茶,遂吐出软木,问:“好了吗?” “好啦。”松青说,“你干嘛还趴着。” 李熙有冲过去揍她一顿,再哭一场的冲动。 “我起不来身,你” “起不来就趴着。”松青冷淡地说。 “好吧。” 阮承梁进来给李熙擦了脸,喂了水,收拾了杂物。偷觑了松青一眼,朝李熙挤了挤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呃,沐春的伤怎样了?”阮承梁走后,李熙扯了两句闲话,就问起来沐春的伤势。沐春虽然中箭比李熙多,伤却没有他重,不过此刻却快要死了。 “我怎么知道?” “小师妹啊,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你是不是” “我又不是郎中,念你是同门的份上才救你,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不是,人不救会死的,你帮帮他吧,算我求你了。” 松青哼了一声,端着茶碗往外走,李熙叫了几声小师妹不见效后,突然一挣跳起来起来,强忍剧痛追过去说:“小师妹,算我求你了” 因为伤重,李熙只走了两步就跪在了松青面前,五体投地,脸上除了汗,还有泪,痛的落泪。这一幕看在李德裕眼里,忽然有了一丝感动。他紧步上前和同行的判官宁墨一道扶起了李熙,李熙尴尬地笑着,说:“我跟小师妹时常开玩笑的,让两位见笑了。” 松青忽而转过身来,眸中闪着狡黠,她说:“要我救他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李熙笑道:“小师妹别闹,当着两位好吧,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松青含笑道:“我要你把灵鹫山送我做道场。” “做道场?”李德裕不解地望着宁墨,宁墨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是刚巧路过着,并没有听到他们前面说的话,不知这“道场”的来龙去脉。 李熙哈哈一笑,挥手一划,说:“没问题,你吩咐,我照办。”回头跟李德裕二人悄声说:“灵鹫山下有我的两处庄宅。”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对眼前这个俏媚的女道童突然看低了几分,先前他们听人说指挥使杨赞在凤凰台大宅里藏了个女道士,如何的风流美艳,如何的性情高洁,如何的不食人间烟火,原来只是不食街边零食摊上的烟火,这胃口真是大的吓人。 一场危机化于无形,李熙的心却仍狂跳不止。 玉贞子一伙人在私下散布说他有“王侯之相”,是个大富大贵的人,以此激励士卒追随他建功立业。用这等手段笼络人,李熙不欣赏也不反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他自己现在不就是平山侯嘛,说有“王侯之相”也不算为过。大唐异姓封郡王的多不胜数,谁敢说他将来就不能混一个王爵呢。 可是这传言传着传着就慢慢变了味,有人私下说看见他酒醉后变成了一条巨蟒。蟒是龙的亲戚,据说蟒若发育的好,一不小心额头就会冒出两只角,继而化身成龙。这就有点危险了,天无二日,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两条龙并行于天,那只能斗个不死不休。 这不是存心害人吗?这要是让大明宫里的那位听到,还不得拿根竹签把自己穿了搁火上烤了吃?李熙厉声警告过玉贞子等人,也狠狠地批评了跟着起哄的厨子老黄。 关于他是巨蟒转世的流言从此烟消云散,可令李熙没想到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松青是从哪也听到的这些,而且顶机灵的小师妹竟然犯起了糊涂,当着外人的面触及此事。把灵鹫山赠给你做道场,我不姓赵,你不姓陈,灵鹫山也不是华山,你这不瞎胡闹吗,这不是要人老命吗?得亏自己有些急智,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李熙暗暗擦了把汗,稍稍按奈狂跳不止的心,一时既紧张又兴奋,大唐未来的宰相面前自己都能应付自如,自己说不定还真是个真命天子呢。 李德裕和宁墨落座喝茶,李熙站着相陪,从二人口中得知,长安已经有一批军械运到,本来是准备装备给保安营,不过鉴于指挥使重伤在身,暂时不宜出征,张弘靖已经决定将这批军械装备给更需要的河东营和湖南营,齐装满员后他们即将开赴循州剿匪。 这种漂亮话李熙很不耐烦听,即便自己现在活蹦乱跳的,张弘靖也不会把第一批军械给自己,在他的眼里河东营才是正宗嫡系,嫡系吃饱后,他会关照一下神策营,毕竟那是天子禁军,百战精锐,怠慢不得。再次他才能顾及到湖南营和江西营,都是老朋友介绍来的,太冷落了面子上过不去。至于保安营,还是得立足于自力更生和郭仲恭的大嗓门,否则汤都没得喝。这一次,李熙决定不争,让骄横的河东营去试试水也好,看看究竟谁是骡子谁是驴。 李德裕和宁墨刚走,松青就回来了,手上、袖子上都是血,脸阴沉的怕人,清澈的眸子忽然黯淡无光,李熙吓了一跳,担心地问道:“你不是划破了手感染了病毒吧。” 松青粗鲁地拨开了他伸出来的右手,坐在那,垂着头,一言不发。李熙蹭过去,微微叉开脚,慢慢跪了下去,未及问话。松青忽恶狠狠地说了句:“恶心。” 然后她起身,如一阵风般离去,李熙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无人扶持,他没办法站起来。 那天松青洗了五遍澡,手和两条胳膊更是洗了不计其数,她看李熙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不耐烦,人更像是疯了一样走来走去,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李熙像根木头桩一样立在静室当中,怜惜地望着焦虑不安的松青。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多嘴问。 类似情形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正午,松青不在那么烦躁了,她盘膝打坐良久,吁出一口浊气,道:“你们男人真是恶心,怎么长了坨那么丑陋东西。” 139.桃花王3 语出惊人后,松青的脸色平静了下来,眼眸澄澈如秋水,嘴角微微上翘,望向李熙的目光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李熙的伤渐渐好起来,松青给人包扎伤口的技法生疏粗暴,所配制的药却是极上等的。李熙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其实就伤势来说,或许多养几天更好,就他本心来说也觉得应该多趴几天,奈何改变了作息习惯的松青不再耐烦呆在玄天无上宫韶州凤凰台别院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她想出来走动走动,又不耐烦路人盯视她的目光,于是就拽上李熙一起。 杨指挥使现在威风八面,上街时亲兵队警戒撒出去百步远,极少有人再敢直视他。李熙为自己这种脱离群众的排场心虚过,但不久他就心安理得了,他发现所有人都这样,不要说他一个营指挥使,就是团校尉上街,也是前呼后拥二三十个警卫,世人莫敢直视,恐被当作刺客拿下。韶州城里到处都是乱窜的军将,松青没两天就看厌了,她不再拽着李熙上街,只是每日早晚带上他在凤凰台上散步一圈。 与喧嚣的韶州城相比,此刻的凤凰台绝对算得上是一块宁静的世外桃源。环岛路平坦宽阔,路旁花木尚未凋零,朝阳晚景,晨钟暮鼓,让李熙一度忘却了岛外喧嚣正乱。 有时他想,人这一辈子忙忙碌碌的,究竟在追求些什么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除了增长的年龄,衰老的身体,记忆繁多又日渐模糊的往事回忆,实际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人有来生,还要顾及来生,如果人死如灯灭,实在是不知所谓。 某日黄昏,李熙和松青站在凤凰台南临江岸边,望着滚滚南去的大江,他问松青:“这世上真有神仙吗?”松青回答他:“有,我就是。”李熙又问:“神仙有伴侣吗?”松青答:“有,你就是。”李熙道:“可我是凡俗子,我会死的。”松青道:“神仙不在乎。”李熙道:“可我在乎,我不能自私地引诱一位神仙堕落红尘。”松青说:“天不早了,回家,我饿了。” 赵上都从成为俘虏那天起就疯了,他披散着头发,赤着脚,痴痴傻傻,冲谁都发笑。受过几次大刑后,他变得大小便失禁,狱卒常常见到他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上玩耍,起初还提上两桶水劈头盖脸地给他冲洗一番,后来崔雍说不要浪费清水,他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让那些心存反意的人瞧瞧反叛朝廷会是个什么下场。 河东营和湖南营开拔前,韶州城里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全城妇女赶做秋衣,送官军上阵杀敌平乱,男人们则自发赶去江边码头充当搬运工,把堆积如山的军械粮草装上船,运往南方。孩子们则臂挎小竹篮成群结队地涌向各处兵营,把茶叶蛋,麻饼、烧鸡、卤肉和酒送到因禁令不能出营的士卒手中,同时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钱。城里城外都洋溢着火热的激情。 百姓们是发自真心做这些事的。他们已经不堪骚扰,真心希望大军能平息叛乱,及早结束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张弘靖决定斩“桃花王”赵上都为出征两营祭旗。干巴瘦小的“桃花王”被一根麻绳系住脖子,由两个壮硕的衙役拖着,游街串巷,铜锣开道,身后追逐着一群孩童,阖城百姓向桃花王敬献的礼物除了嘲笑,还有臭鸡蛋和浓痰。 赵上都疯了,披发赤足,走一路嘀咕一路。李熙希望他是真疯,更希望他早死。 奈何“桃花王”越活精神越旺健,枯瘦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些红润,更有狱卒传言说“桃花王”的头发比初来时变黑了不少,看起来这老儿还真有些贵人相。 一切的一切都在赵上都被押上刑台时戛然而止,即使他真的是条龙,一刀下去也只是一条断头龙,没头的龙连条蛇也比不了。 刑场由曲江县布置,主斩官是曲江县令付良碧,监斩官是观察副使兼支度判官叶堂和节度判官崔雍。 刑场围的人山人海,穆罕张越俎代庖调了两个团前去维持秩序,本来这风头应该由保安营警备团来出。肖白因此愤愤不平,找李熙告状,李熙正和松青下棋,闻听肖白的话,责道:“天下本无事,肖白自扰之。这人是为穆罕张杀的,穆罕张费心张罗也是应该的,你闲着无事可以打打猎,哪怕睡个午觉呢,操着心实在无聊。” 肖白瞅了眼娇俏的松青,笑道:“我明白了。” 说完起身走了,李熙问松青:“他莫名其妙的说什么‘我明白了’?” 松青道:“我怎知,我只知道这盘你又要赢了。” 李熙道:“不下了,你这棋力,我闭着眼睛都能赢你,实在没意思,陪我出去走走。” 松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睡个午觉。下午再陪你出去吧。”说罢,把棋盘移到一旁,拽过毛毯躺了下去。 李熙只好告辞,去看望了沐春一眼,刚没说两句话,猛然间听到一声霹雳响。震的桌子上茶碗跳颤。 沐春叫道:“我滴个天,大晴天的起霹雳,有妖孽呀。” 李熙推窗望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心里也惊怪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后,老黄从城北刑场看热闹回来,一路小跑,热的满头大汗,抓起桌上的茶碗,不问是谁的,先灌了两大口,气喘吁吁地对李熙说:“了不得了,天呀,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李熙微笑道:“我看出来了,出了什么大事?” 老黄道:“午后刑场正要斩杀桃花王,刽子手大刀一举起,‘喀嚓’一声霹雳,人就起火烧成了炭灰。桃花王毫发无损。付县令吓的晕过去,叶副使吓的尿了裤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熙蹭地站了起来,扯动伤口,疼的呲牙咧嘴。 “午后刑场斩‘桃花王’,‘咔嚓’一个晴空霹雳,刽子手身上腾地起了火,一下子就烧成了炭,‘桃花王’毫发无损。主斩官当场吓晕,监斩官吓尿了裤子。”老黄口齿伶俐地说道,他猛地擦了一脸上的汗,做出他自己的判断:“赵上都有王侯之命,除了指挥您没人能降得住他,拿刀都砍不死,这是个什么人呀。” 李熙面色苍白,打雷的时候举着把刀挨劈,可以说是活该,可这晴空万里的,这万众瞩目的刑场,出了这等事,这怎么解释嘛。 沐春也惊讶的合不拢嘴:“老黄撑死也不敢撒谎哄骗李熙,这事是真的,这怎么解释?赵上都上回要自焚被大雨浇灭了火,这回拉上刑场刽子手却被晴空霹雳劈死,这是老天在护着他呀,这样的人不是凡类呀,即便不是真龙天子,也是王侯之属,而能抓捕、折辱王侯的又是什么?” 沐春忽然想起了一个他无意间听到的传言,话说某人是巨蟒转世 刑场激变是在数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隐瞒是徒劳的,适当引导舆论才是关键。 “看到了吧,有些人糊涂蛋还可怜那老儿,那老二就是个妖孽,不是妖孽他怎么用刀劈不死呢?要我说当官的都是笨蛋,为何不请道符贴他背上,看他还能召唤雷电害人。” “啧啧。我有个亲戚,早年跟一位白胡子老道学过堪舆之术,有一年秋天,韶州大旱,连浈江、武江都成了一条泥溪,河滩上死的全是鱼,那个臭哟,能熏死人。刺史县令到江边龙王庙秋水,叩了七七四十九天,没用,滴雨未下。后来刺史听说我这位亲戚懂得堪舆之术,就来请教问韶州大旱的原因是什么?我这位亲戚说‘我知道韶州大旱的原因,却不能说’,刺史急的都给他跪下了。 “我这亲戚是个软心肠,最不耐人家恳求,见刺史如此,他心软了,就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怕泄露天机,没敢直说。刺史是位大才子,一看就明白了,知道原因只能在韶州东南方向找,于是就过去了。他走呀,走呀,翻山越岭,某日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块云雾,翻来卷去,十分奇诡,刺史向前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是两条大蟒绞在一起干那个呢。漫山遍野的滚,因嫌天气热,就把韶州的水汽都吸过去了。 “刺史跪地恳求两条大蟒早点结束,好给韶州百姓留条生路。大蟒不乐意了,当然不乐意,换成你,你也不乐意,对不对?刺史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就使劲磕头,磕了九九八十一下,流的满脸的血。那条女大蟒感动了,就劝那条男大蟒说‘要不咱换个地方吧,你知道我有些晕血。’两位蟒神这才动身走了。两百年后,当年两位蟒神留下的一片鳞幻化成一条怪蛇,能喷毒雾,以吃人为生,留在当地修炼,又经历三百年,这才变化为人形,就是这位赵上都了。 “转眼到了大唐贞元年间,河北易州有位壮士姓杨名隆,字茂生,其人身高九尺,臂展过丈,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话说杨隆之子杨赞,年方十八就积功坐到了始兴县县令,一日他进宫面圣,圣人运起神睛顿时就看出此人的不凡来,赐他天子刀,封他平山侯,跟他说‘朕夜观天象,南方有蛇妖幻化为人,危害百姓,卿试为朕除之’。 “若非平山侯为救兄弟受了伤,神力减损,有他镇着,那蛇妖岂能召唤雷电伤人?虽然如此,那蛇妖被杨赞的捆神索缚住也脱不了身,你们注意到没有,起霹雳时,天是晴的,蛇妖被封住了法力兴不起云雾,否则,人家早化作一阵清风走了。还会留在大牢里拿自个的尿和泥玩?” 这条谣言都是李熙奉李德裕之命编造的,时间太过匆忙,漏洞百出,不过却很受人们的欢迎,一经丐帮弟子宣扬后,顿时占据了舆论高度。赵上都虽然召唤了雷电,却没能成为真龙,而是变成了蛇精妖孽,有捆妖绳捆着,早晚还是要挨一刀的。 但这件事还是在韶州军政官员的心理留下了浓厚的阴影,此前骄狂不可一世的穆罕张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坐帐议事时常常走神,而湖南营的指挥使毛汝更是把刚刚赶到韶州和他团聚的夫人又送回了潭州。诡异、沉重的气氛笼罩在韶州官场,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140.大捷(劫) 元和十三年十月末,保宁军湖南营指挥使毛汝和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各督本队夹浈江两岸滚滚向南,两营合计七千人,马军千五百人。河东军征集的马匹多,即便步军也骑马。湖南营则全凭两条腿行走。浈江两岸地形崎岖,四条腿的河东营反而没有湖南营走的快。 活跃在广州、韶州、循州交界处的巨匪“癞头李”闻听永宁军一万大军夹江南下冲着自己来了,一时吓得腿脚发软,起不来身,走不动路,欲遣散部属,焚烧营寨避入山中。军师张孝先劝他与循州南越王联手抗敌。癞头李道:“南越王也是副空架子,十几路官军追剿他,他又岂能腾出手来助我?” 张孝先道:“十几路官军征剿大半年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足见此人并非浪得虚名。他或兵马不多,却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不可以数量定强弱。” 癞头李点头,又道:“即便他愿意和我联手,我两家合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千人,一万大军如何抵挡?” 张孝先道:“来敌号称有万人,我看多不过六七千人,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河东兵。他们习惯在北方作战,并不适应南方地形。我听闻他们此番南下都是骑马赶路,山道崎岖,常连人带马跌落山谷,损折了不少人命,行军之慢还不及两条腿走。此辈人再多也不足惧。昔日曹操八十万大军进逼赤壁,又如何,北人不习水战,不也被孙刘联军击溃吗,若非关云长义气干云,那曹操早成了断头鬼了,何来三国之分?” 张孝先又道:“大将军如今声名在外,官府视你为芒刺,必欲拔之而后快。手中有兵马谁也奈何不得你,手中无兵,三五个县衙差役亦可收捕了你,做过大将军,你还忍得胥吏之辱吗?要说我时运不济宁可战死沙场,落个痛快也强过死于贱奴之手。” 癞头李击案赞道:“军师高见!我差点自误。我心意已决,宁死也与官贼周旋到底。”又道:“不过南越王那边我也没熟人,他肯助我一把吗?” 张孝先道:“某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他,与大将军你联手抗击官军。” 癞头李大喜过望,当即备了三十担金珠、一百五十把钢刀、五百杆铁枪、二十副甲,二十个美姬为见面礼,遣张孝先往博罗县去了。 张孝先元和十二年年底韶州乱平后被授予广州从化县经学博士,“癞头李”起兵攻略从化,闻他有才,欲聘为军师,张孝先不肯,“癞头李”焚烧县学,杀张孝先妻,掳入军中,妻之以妹,人前人后皆呼“军师”,张孝先不得已归顺了他。 “癞头李”起兵后号称“大唐金吾大将军”,盘踞三州交界之地,拥众两千余。而此时号称“南越王”的王弼、王喜兄弟因盛名所累,受到各路官军的特殊关照,连遭重创,部卒所剩不足千人,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闻听张孝先来,王弼大喜,摆起全副仪仗出寨迎出三里外。 张孝先将所携羊酒拿去犒赏军士,在营中转悠了一圈,回大帐座谈,三言两语后便套出了王氏兄弟的虚实,笑道:“大王的日子如此艰难,苦撑何益?不如效法韶州故事,投降官军算了。我听说昔日引荐咱们归附官府的杨赞如今做了始兴县令,还在韶州为官,倒不妨再请他引荐归顺了保宁军。节度使比刺史更有权势,大王得授官职必比常怀德时更大。” 王喜击案而起,冷笑道:“我大哥是南越王,要投官军崔尚书那也能说的上话,要他一个小县令推荐个屁。” 张孝先摇手道:“大将军切莫小看了县令,县令虽小,日子却过的安稳,这儿不久却就要天塌地陷了。” 王弼喝退王喜,赔笑问张孝先何故。张孝先这才将保宁军河东营、湖南营南下循州剿匪的消息相告,声言两营马步军万人,统军大将穆罕张、毛汝皆是百战名将,熟悉岭南地理,在湖南、江西等地剿匪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叛匪欲降之亦不可得。 王弼听完默默无语,王喜急躁道:“大不了跟他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王弼拦住王喜,目光灼灼地问张孝先:“军师为我谋划一计。” 张孝先低头吹茶,悠然道:“我如今是金吾大将军的军师,我的计策南越王还肯听吗?” 王弼道:“实不相瞒,我和七弟起兵后就曾派老猫去从化找过你,想请你一起做番大事业。老猫回来说你新娶的妻子被‘癞头李’杀了,人也被他掳去营中。我跟老七商议,准备用一百担金珠把你换回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却听说你做了他的妹夫,又做了他的军师。我想你大概混的不错,就再没去打搅。而今我这边情形你也看到了,盛名害死人,我号称有三千虎贲,其实就剩三百多弟兄了,粮草不足三天之数,这个营寨前天扎的,今晚就得撤走。去向哪,我也不知道。今晚咱们兄弟在这饮酒叙旧,明晚我的脑袋或就被官军摆在桌案上,看着他们饮酒了。做官难,做贼更不易,兄弟,你就帮帮哥哥吧。” 王弼言罢眼圈潮红,王喜忍不住落泪,将手中切肉的小刀恨恨地扎入桌上。 张孝先闻言含泪,拜道:“我本不愿做贼,奈何却上了贼船。癞头李杀了我妻,逼我娶他癞头妹妹,那泼妇对我日夜羞辱,动辄打骂。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王弼扶住张孝先,泣道:“他日在韶州我一步走错,竟害兄弟沦落如此田地,是我有愧于你。”张孝先道:“六哥休说这话,休说这话。时也命也,不经历一番磨难,怎能抛却顾虑追随哥哥一心一意打天下,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王弼哈哈大笑,猛一拍王喜,二人齐向张孝先下跪,手拉着手,说道:“今日你我三人就效法汉朝刘关张故事结拜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不弃,如何?如何?” 王喜叫道:“使得。”张孝先含泪说好。 王弼即命摆了香案,三人结拜,王弼为大,张孝先排第二,王喜排第三。 拜完兄弟,摆酒再饮,张孝先道:“我此来寻大哥,正是有条计策图谋‘癞头李’,若是成功,大哥一跃就能成为岭南诸家头领,将来是战是降,都是天大的资本。” 王喜道:“二哥不爽快,还谈归降,不降了,宁死也不再给狗官做奴。” 张孝先微微一笑,转向王弼,说道:“行此计有些风险要担,更要大哥受些委屈。” 王弼笑道:“死且不惧,怕什么风险?大丈夫能屈能伸,受些委屈也无妨。” 张孝先将酒杯在桌上一顿,说了声:“好。” 韶州城下一道晴空霹雳救下了赵上都,这让穆罕张的心里着实腻歪了一阵子,他是个宠信佛道的人,相信世间有鬼神邪魅,大军出征,节帅要杀个王给他祭旗,本事一番好意,孰料上了刑场的赵上都竟如有神助,大晴天的一声霹雳劈死了刽子手,实在太不吉利了。即使贵为老天,做事也不能这么耍赖皮吧,晴空万里你打个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劈人呢?本想讨个彩头,这下倒好,触了眉头! 还有一点,从河东到韶州这么多天了,天气一直都是很晴朗的,偏偏出征那天起了一阵阴风,明朗的天空骤然间变的有如黑夜,竟他妈的还平地起了阵阴风,什么玩意嘛。 坐在马背上,仰望着乌云翻卷的天空,穆罕张的心情真是差到了极点。 行军途中也是种种不顺,不断传来士卒连人带马跌落山谷的消息,夜晚宿营时,恼人的毒虫咬的人浑身是包,整宿整宿的让你睡不安稳。一不小心还来条花花绿绿的蛇盘在你肚子上,冲着你直吐舌头,*养的舌头竟还是分叉的。 虫子多半是过不了冬了,临死之前咬一个算一个,不可原谅,可以理解,可都是十月末的天气了,该死的蛇怎么也不冬眠呢?也跟着瞎捣乱,真是岂有此理! 诡异,太诡异了,这是末世的征兆吗? 还在河东时,就听到大街小巷的孩童吟唱一首童谣: 七岁儿郎,八岁小娘,架在一起,扛不过大梁。 河东人把房梁叫大梁,儿郎、小娘寓意着希望,扛不过大梁,房子就会坍塌,七、八相加是十五,寓意着元和十五年时房子就会坍塌。只是这房子坍塌究竟是寓意着天子驾崩,还是寓意大厦将倾,江山倾覆呢? 在河东的时候,穆罕张倾向于前者,大唐国势虽然已经衰弱,却还没有到墙倒屋塌的地步吧,河洛之地因安史之乱衰落了,可是大唐的南方正欣欣向荣,有南方的财赋供给,大唐再怎么也能再撑个百八十年。那时节自己早化作了冢中枯骨,管他天崩地陷? 南下后的经历告诉穆罕张,他在河东时的推断可能太乐观了些,南方是大唐的财赋根本,但看起来情况并不是很妙,官吏的贪暴,百姓的困窘比之河东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比河东不同的是,这里的官吏和百姓都还未曾经历过大乱,官民都还懵懂的很,军队更是腐朽到不堪一击,不必发生像安史之乱那样的大灾难,腐朽的南方用手指一点就灰飞烟灭了。 不过那个时候,穆罕张还心存一丝侥幸,他发现各地的驻军虽然糜烂,好在百姓更加懵懂、懦弱、惧官。河东等地民风悍烈,一言不合,动辄拔刀杀人,河北的骄兵悍将们杀帅、逐帅几成传统。南方百姓却不同,他们受了委屈会极力忍耐,而非轻生把命一搏。 他们的忍性之大,令人叹为观止,官府横加在他们身上的压迫,河东人可以为此破家而奋击,河北人为此可以不顾灭族之祸死上十几回,可是这些南方人竟然还能忍耐!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们会自残,会相互残杀,却不敢对官府稍加颜色。穆罕张在路过岳州时,曾亲眼看到一个捕手牵着十几个盗贼在路上行走,骄阳似火,天气闷热的让人想自杀。 这捕手热的汗流浃背,心情烦躁,心情不快的他就加意虐待囚徒,对盗贼们动辄鞭打,奇怪的是盗贼们垂头丧气,忍气吞声。 仔细看,盗贼们手腕上绑的不过是根细草绳,是那种用力一绷就会折断的草绳。穆罕张饶有兴致地问那捕手是不是会巫术,是否给这十几个人喝了什么蛊毒,以至于十几个盗贼全然不敢反抗? 捕手惊讶地回答他:将军何处此言,盗贼敢反抗官府,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穆罕张微笑难言,不知怎么回答。 盗贼不敢反抗官府,这是南方维持稳定的最后砝码,诡奇的很。 赵上都的经历告诉穆罕张,他不应该再心存侥幸,大唐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 赵上都本是一个言必称上都如何的乡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了大半辈子,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土都埋到了嗓子眼了,竟然还过了把做“王”的瘾! “桃花王”看似荒唐可笑的,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穆罕张们的心,战败之后“桃花王”宁可自焚也不愿再归附朝廷,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相迫? 人心坏到了这个地步,还怎么收拾? 阴郁的心境一直持续到进入广州从化境内,在此之前,大大小小和乱民打过几仗。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角色,一触即溃,故而也谈不上胜负。他们白天躲着大军藏在深山里,晚上下山过来骚扰一番。给穆罕张的感觉就是一头蛮牛闯进了树林子,惊起了漫天飞舞的牛虻,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奈何不得它们,反而吃它们叮了一身包。 跟牛虻缠斗是不明智的,因为牛虻的骚扰而发足疾奔也是不明智的,甚至因此而心生烦躁都是为主将者的大忌。穆罕张吩咐军务判官和副使,此类事不必报他知道,由副使和判官酌情定夺即可,宁可让它们吸掉几两血,也不可因此乱了自家阵脚,更不能因此转移视线忘了此行南下的使命。 循州的“南越王”王弼、王喜兄弟、潮州的“天启太子”李空明、东莞县的海盗头子“一担挑”才是他的对手,擒贼先擒王,打掉这几个“王”,剩下的小喽啰们自会一哄而散。 参谋孔章提醒他要注意一下“癞头李”的动向,说此人近来跟南越王王氏兄弟打的火热,要防止他们同流合污,共同对抗官军。 穆罕张笑道:“我听过这个人的‘大名’,是个小捣子出身,仗着兄弟义气拉了一杆人,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人鼠目寸光和胆怯似鸡,成不了大气候。” 另一参谋张烨附和道:“将军所言极是,我得到线报,‘癞头李’听闻‘南越王’的日子并不好过,准备吞并王氏兄弟,自己做‘南越王’。跟王氏兄弟接近应该是寻机下手,而非是要跟他联手。” 穆罕张笑道:“这样的人不必理睬他,继续南下博罗县,先擒杀王氏兄弟再说。他杨赞能抓一个‘王’,咱们也抓一个‘王’,比比哪个‘王’更有王者风范。” 张烨大笑道:“赵上都算个狗屁东西,狗一般的人!‘南越王’声名远播,抓到他砍了,方见我河东子弟的手段,扬我将军您的威名。” 众将皆大笑,孔章默默无语。 141.大捷(劫)2 穆罕张不理睬癞头李,癞头李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在新烟岭下寨布阵,扬言要跟河东军决一死战,穆罕张没睬他,癞头李大怒,让人刻了一个木头人,上书“河东穆罕张”五个字。他当众设公堂审讯木头人,断了个“穆罕张”害民枉杀之罪,先鞭打木头人三十棍,又往木头人的头上泼了一勺子粪,再将木头人架在火上烧了。末了还弄了副棺材敛了“遗体”送到河东军大营来。 穆罕张哭笑不得,诸将皆大怒,纷纷请战,誓要擒杀“癞头李”。穆罕张不允,诸将不敢强请,心里却都不服。张烨将诸将背后的言论密报来,穆罕张微微一笑,不置一词。挨到天黑,穆罕张唤来心腹爱将周文放和义子穆公虎,嘱其各带三十人穿玄衣趁夜色而出。 天明,二将回营,牵回一个秃头胖子来,形容猥琐。 穆罕张聚齐诸将,笑指着秃头说道:“此人便是癞头李。你们说为了这么一个东西耽误南下剿匪值得吗?”诸将莫不心悦诚服。 穆罕张喝令杀癞头李,癞头李大叫:“将军饶我不死,我愿擒王氏兄弟来献。” 众皆大笑,责其狂妄。癞头李道:“王氏兄弟在博罗县被官军围剿的站不住脚,派人来接洽要投奔我,我怕他狂妄难制,所以迟迟不敢答应,而今我见到了将军的神威,心悦诚服,我愿擒拿此二人来献,将功赎罪。恳请将军念上天有好生之德,饶过我吧。” 言讫大哭,叩头不止。 穆罕张喝令给他松绑,说道:“我放你回去,果然擒下王氏兄弟献给朝廷,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说不定还真能封你做个大将军咧。” 打发了“癞头李”回寨,诸将道:“这一个无赖小人,只怕去了就不回来了。” 穆罕张笑道:“试试看吧,这样的脓包留着未必不是件好事,多一个山头,王氏兄弟就少一份力量多一份牵制,若乱民都归附了王氏兄弟,那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咧。” 穆罕张这一无心之举却获益甚大,三日后,“癞头李”将“南越王”王弼带到了他的面前,诸将皆吃惊不小,无人敢信。穆罕张营中有王弼的乡党,唤来一认,果然就是前循州博罗县县尉,而今威震南国的“南越王”王弼。一时满营欢腾。 参谋孔章心细谨慎,他仔细盘问“癞头李”来龙去脉,答曰:“那日蒙将军放我回去,我便派人约王弼在青石沟会面,那地方距离博罗县近,离我这远,他故而不疑,答应赴约。我先派了一个青石沟人秘密潜过去,在会面地点挖了个陷坑。到那日见面,他带十数人,我也带十数人,我假意与他亲热,他不防备。熟悉之后,我约他在沟底溪边走走,谈些私密话,他看我人少,也不怀疑,我俩来到陷坑边,我抱着他跳了进去。他无防,我有备,我趁势一拳打昏了他,就擒了他来献将军。” “癞头李”说着话捋起衣袖,肘部有好大一块瘀紫,诸将皆不疑。孔章私下派人到青石沟查看,果然见有血迹和陷坑,遂也不再怀疑,只是劝穆罕张早杀王弼以绝后患。张烨反对,他建议穆罕张将王弼押去长安交给天子处置,出个大风头。穆罕张笑道:“一刀杀了太便宜,送长安又太折腾,于节帅面上也不好看,还是押回韶州交给张相公处置吧。” 穆罕张连夜督促书记写了捷报,快马报回韶州。张弘靖接报大喜过望,连夜督促掌书记张宗元草拟奏章向天子报捷,又大开筵席与诸将同贺大捷。 李熙推脱伤势未愈不耐久坐而不肯赴宴,判官崔雍跟张弘靖说:“他不耐久坐是假,羞见故人面是真。那王弼、王喜是他引荐给朝廷的,做官不到一年即重新反叛朝廷,他感到面上无光故而避见。”李德裕恰好在座,说道:“去冬,万民饥民围困韶州,城中兵不过三百,他说服王家兄弟斩车行祝等四恶归附官府,解了韶州之围,是有大功的。至于王家兄弟重新反叛嘛,哈哈,人心隔肚皮,岂可一眼看穿呢。” 张弘靖笑道:“文饶这话有道理,人心嬗变,善恶常在一念之间,他既然有伤在身我看就算了。”崔雍道:“王弼被擒,诸将贺功,杨指挥却不露面,知道的说相公宽怀待人,有长者之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另有隐情呢。为绝宵小之辈搬弄是非,学生以为还是请杨指挥来一趟吧,哪怕露个面也好。” 张弘靖捻须道:“也有理。” 李熙接到李德裕递来的便笺,看过勃然大怒,跑到后宅白石亭里,面朝韶州方向,将崔雍诅破口大骂了一通。骂完,心情好多了,步行赴军府赴宴。排座时,李熙故意挤过去跟崔雍坐在一起,他让阮承梁把自己特制的座椅摆上,往上一坐,立即高人一等,压的崔雍死死的,只是有一点他忽略了,他的椅子太高了点,坐上后比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张弘靖要稍稍高出那么一点点。 张弘靖心情很好,没说什么,判官崔雍却抓到了机会,冷嘲热讽,一句接着一句。李熙藉口如厕,让阮承梁把椅子搬出来,抽配刀将四条椅子腿各削去五寸,刀法粗疏,四条腿削的不一般齐。再次落座后,身体明显向崔雍倾去,吓得崔雍坐立不安,生怕李熙倾轧到自己。李熙窥他害怕,故意吓他。这顿饭两个人就都没有吃好。 回凤凰台的路上,李熙的心情忽然难过了起来,他跟王弼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毕竟也是熟人,见他沦落至此,多少还是有些不快。想到过不多久王弼也会如赵上一般脖子上拴根麻绳被牵着游街,李熙心里五味杂陈,酸酸的不是滋味。 昔日热闹的杨家大宅而今空无一人,黑灯瞎火的,让李熙心里倍感失落。胡乱洗漱之后,他就躲进了自己的书房,然后就吓了一大跳。黑暗的屋子里,小师妹松青正独坐桌前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松青夜间视物如白昼,这点李熙早就知道。问题是,她的作息时间已经改了过来,这时辰她应该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才对,就算失眠睡不着,似乎也不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吓人玩。 李熙打开门,叉着松青的双臂,把她推了出去,把门关上,转手却又把门拉开了,探出头去问松青:“你吃了吗?” 松青道:“没人给我做饭。” 李熙才想起下午老黄告假回乡去了,就脱下袍服,摘了幞头,用一方帕子包了头去了厨房,一刻钟后回来,炒了两个时新菜,下了一碗忘了放盐的素面,放在桌上打发松青吃。 他自己则扯下帕子,带上幞头,步行去了李德裕家。 “文饶兄,我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呀。” 李熙闯进李德裕书房时,他正一边泡脚,一边斜倚在灯下看书,喝了点酒的李德裕,满脸通红。 “什么古怪呀?”李德裕蓦然吃了一惊。 “王弼身边有个叫杜四的,擅使一杆长鞭,二三十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不怕文饶兄你笑话,我曾经纠集了二十多个人,用上了全套家伙,设局伏击他,结果还是被他一鞭子抽伤了额头。那时节,王弼还叫王六,刚刚归附官府,正处处巴结我,杜四这一鞭子是留了情的,否则,我脑袋早开花了。” 李熙把脑袋伸过去,让李德裕看他脑门子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穆罕张的报捷书上说,他指令癞头李只带十余人,在青石沟诱捕了王弼,这完全没可能的,十余人,不够杜四几鞭子抽的。” “你这意思是”李德裕陡然坐正了身体,脸色一变。 “诈降!”二人同声说道。 李熙说服李德裕陪他一起去见张弘靖,李德裕没有推辞。 公宴结束后,张弘靖又在私宅摆起了私宴,宴请清客、门徒和家人,崔雍、张宗元和崔仲卿、郑勋也在。张弘靖的家妓、舞姬已从长安赶来,约有百人,私宅后园内彩灯高挂,亮如白昼,丝竹之声悦耳动听。 闻听李德裕带着杨赞求见,张弘靖虽然不喜,却也没有耽搁,急忙赶到书房相见,见到李熙却是眉头一皱,隐隐有些不快。李德裕报知心中所忧,张弘靖将信将疑,捻须沉吟道:“穆将军也是沙场老将,不至于连个小捣子也摆布不开吧?”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李德裕的建议,说让张宗元回头以军府的名义修书给穆罕张让他留神有诈。李熙想劝张弘靖以私人身份立即修手书给穆罕张,李德裕却使了个眼神阻止了。二人辞别张弘靖,李熙问李德裕何以阻止他进言,李德裕道:“相公是做宰相的人,岂能逼迫太甚?无敌兄,做人要真诚,做官要稳重。” 张弘靖回到宴会厅,脸色不大好看,吩咐张宗元拟封书信给穆罕张,张宗元闻言放下酒杯就要起身离去,崔雍扯了他一把,笑道:“你便修了书信,这么黑的天,谁又敢骑马送去?不急,不急。”张宗元目视张弘靖,见他脸色难看,倒也没敢耽搁,依旧起身去了。 伏案书成,回来交张弘靖审阅时,被崔雍劈手夺去,即在席上高声诵读起来,诵读毕,大笑道:“张宗元妙笔生花,文章写的好!好的很!不过,却不大合时宜呀,前方大将运筹帷幄智擒贼寇,赢不得一声喝彩,反遭小人嫉恨、诋毁、恶心!张兄这封信可比得上贼寇的千军万马还伤将军元气呀。” 张宗元张口结舌无从辩解,目视张弘靖,见他正埋首在花丛里乐的自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崔雍扯了把张宗元,按他坐下,将草拟好的信退还回去,低声道:“宗元文章写的好,人情上面却太单纯。杨赞,小人也。跟穆将军向来不和,嫉妒老将军立下大功,故意弄出这封信来恶心他,宗元不可为小人所利用。” 张宗元迟疑道:“杨赞或是奸险小人,然而李副使他” “唉,宗元,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李副使为人精明强干有韬略,这些不错,不过他也有不足,他太谨慎了,也太滑头了。身为副使,副贰之臣,却不愿意替节帅稍有分担。李熙要恶心穆老将军,他就该义正言辞地加以驳斥,他倒好,把头一缩,什么都往节帅这推。”崔雍说到这,用手指着崔仲卿和郑勋二人和一干张弘靖的亲信,道:“在座的都是相公的心腹,为何他李文饶不在,宗元你该有所悟了吧。” 张宗元点点头。 崔雍将那封信还给了他,道:“既然是公务,就按公务的程序走。” 张宗元笑道:“多承指教。” 142.大捷(劫)3 辞别李德裕后,李熙没有回凤凰台,而是去了城北兵营。军务所里朱克荣正和周宛、李载风在一副硕大的地图上标画地名,这幅地图用四张羊皮拼接而成,长宽各约一丈,摊开来正好铺满军务所的地面。 李熙在地图上找到河东营和湖南营进抵的青石沟,心里凛然吃了一惊,此地正是韶州南下循州博罗县的必经之地,说是沟,其实是道山谷,谷长七里,两山夹持,谷中一道溪流,实在是个设伏的绝好地形。 他问朱克荣:“贼寇若在此处设伏,当有何破解之法?” 朱克荣道:“要是在这中了埋伏,即便不是全军覆没也会折损大半。不过也不必担心,此处地形太过崎岖险要,稍有领军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轻易入彀的。” 周宛道:“若是我,我宁可翻越金鸡岭或青云岭这两座大山,我都不会抄近走这条便道。太险要了,不好过啊。” “的确是不好过,太险了。”李载风抽着凉气说道,他望见李熙脸色灰黑,眼皮子总是抖动,遂又道:“穆罕张是河东名将,久经战阵的,还不至于睁着眼往这里钻吧。” 朱克荣笑笑,周宛叫道:“那除非他疯了。” 李熙道:“但愿穆老将脑袋没犯病吧。”说过之后,眼皮子跳的更猛烈了。 回去凤凰台,见书法的门虚掩着,知道松青还没走,便点了一盏灯进去,松青吃完饭后,就在碗的旁边摆上了那盘残棋,认真地琢磨起棋局来了。 李熙默默地收了碗,默默地洗了碗,默默地洗了澡,回来时,松青仍如一尊雕像坐在桌前,李熙觉得奇怪,凑过去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李熙在凤凰台心惊胆颤地过了五天,前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暗暗松了口气,对松青说:“我输了。” 松青视线仍留在棋盘上,只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厌烦了跟我下棋?” “跟你没关系,我在说另外一件事,穆罕张那边,我输了。我承认我是想多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恶意的,我只是奇怪” 李熙的话没说完,注意力就转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阮承梁身上。 “河东营、穆罕张,湖南营、毛汝全军覆没了,全军覆没了。” 阮承梁一口说完,人就跪了下去,他一口气从城北军营跑过来,累坏了。 “哼哼哼,哈哈哈,小师妹,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 松青抬眼望着李熙,面露得意地说:“不好意思,我终于赢了你一盘。哈哈哈。” 穆罕张的河东营和毛汝的湖南营七千人被王喜、癞头李诱入青石沟,掐头去尾困在谷中三天三夜,数十次突围没有成功,每日伤亡都在千人以上,眼见大势已去,穆罕张和毛汝商议后决定接受王喜和癞头李提出的三个条件条件:一、释放王弼;二、解除武装,交出除护身短刀外的所有武装;三穆罕张和毛汝自捆手脚来营中请罪。做到这三点,他们答应放五千士卒还回韶州。 穆罕张别无选择,只能答应,解除武装后,他和毛汝自缚双臂送还王弼回营,王弼扶起二人,好言抚慰,声言自己造反也是逼不得已,只要天子一道圣旨赦免了他手下兄弟的罪过,他和王喜、癞头李等人愿意重新归附朝廷,任凭国家法律制裁亦毫无怨言。 王弼留穆罕张和毛汝在帐中饮酒,酒后送还二人,二日又亲自至谷口来请,饮宴完毕礼送二人回营,同时释放第一批四百名湖南卒回乡,除了护身短刀,个人财物也任其带走,并每人赠钱八百、给米三十斤,盐一两。 穆罕张和毛汝不疑,第三日,王弼和癞头李又来请穆罕张和毛汝,并同时促请两营将领赴宴,声称尽一倍水酒后,便释放所有人回乡。孔章劝穆罕张谨慎,穆罕张却道:“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砍,还不在他?”不停孔章劝告,带全营将校赴约,毛汝见穆罕张如此,也带将校赴宴。 王弼听从张孝先计议,在谷口搭设了一间硕大的席棚,四周围以锦屏,成列鼓乐、美姬,与癞头李、王喜等人盛装相迎,执礼甚恭,两营将领排成两列长队鱼贯而入,被王喜带着刀斧手来一个抓一个,捆缚之后,塞上嘴丢在挖好的一个大坑里,河东将领全部活埋,湖南将领大部被活埋。 待将两营将校诱杀后。张孝先放出风声,声言穆罕张与他们达成协议诱捕了湖南营将领,让湖南营士卒相信他们落入这步田地完全是穆罕张愚蠢、狂妄、轻敌所致,害死他们的不是贼,而是穆罕张这个官。 挑起湖南兵对河东同袍的不满后,张孝先又施一计,他将诱捕的一小部分湖南籍将领释放回营,给其米粮和肉食,十分优待。河东营士卒将长官有去无回,既不让自己走,又无米粮充饥,心中暗疑他们所以陷入绝境完全是湖南人与乱贼勾结陷害的。 猜忌和愤怒在加速酝酿,将要到临界点时,张孝先将穆罕张的谋士张烨放回了河东营。张烨被诱捕后,卑躬屈膝,已经投靠了王弼、癞头李,此番他奉张孝先之命回营,故意挑拨河东人士卒说穆罕张和他在贼营如何受到羞辱和虐待,而同为俘虏的毛汝此刻却是王家兄弟和“癞头李”的座上贵宾,暗示河东卒害他们的正是湖南人。 愤怒一刻间冲毁了理智,被激怒的河东营士卒怒吼着杀入湖南营,而早已心怀不满的湖南营士卒也炸了营,顿时还以颜色。 群龙无首的两营士卒互相残杀了一夜后,各都精疲力竭。相较而言,湖南营的处境更加艰难,本来他们实力就不及河东营远甚,张孝先为了挑拨两家互斗,又释放了几百名湖南营士卒,加之河东营猝然发难,原来拥众两千余的湖南营此刻伤兵满营,只余八百能战之士,处境十分不妙。 张孝先及时向为难中的湖南兄弟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夜之间,湖南营里多出了三百张弓、三千支箭和成车的米粮。尽管人人都知道贼寇没安好心,但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士卒还是选择了目下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吃饱喝足,彻底打垮嚷着要他们命的河东人。 天色微明,饿着肚子的河东军看到湖南营里炊烟袅袅,顿时红了眼,千余名健卒挥舞短刀杀了过来,呐喊声惊天动地。 弓弩、长枪、战甲、盾牌都已经按照协定交了出去,河东营的士卒们手里只有防身的短刀。羽箭铺天盖地射过来,成片成片地收割鲜活的生命,河东人懵了,湖南人哭了。 他们同时发现自己都上了敌人的当,可是谁也停不下杀戮的手,全歼了河东营精锐后,八百湖南人挥舞长柄战刀杀入河东大营,仗着兵器之利,湖南人此番取得了决定性大胜,从清晨激战到正午,砍下的人头堆成了一座小山。 被杀破胆的河东卒完全忘了杀敌自保的技巧,一个个像新兵*一样只凭着一股蛮勇奋勇向前,前赴后继地赶来送死。 长刀是从清海军武备库里搜到的,多年未用,已经锈蚀,人的脖子砍多了,刀口崩坏者十有七八,原先只需要一刀就能剁下的人头,现今连砍四五刀往往都还连着一丝肉皮。 河东人因为绝望而自愿赴死,湖南人因为难过良心的谴责在砍人的同时不断有人自尽。 但杀戮仍旧继续,从正午持续到黄昏,又持续到深夜,再到二日黎明。 然后,张孝先准备亲自动手了,王弼王喜兄弟从东南入谷,癞头李从西北入谷,对向杀来,以最先赶到谷中间的“化龙池”者为优胜,奖品是一壶陈年好酒。 “化龙池”就是“癞头李”声称的挖来擒拿王弼的那个陷坑,当日他们的确是拥抱着跳进了坑里的,“癞头李”胳膊上的伤也的确是那时候摔的,不过落坑后他没有挥拳打晕王弼,而是相互搀扶着起来,彼此为对方拂去身上的浮土,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感人场景。 “癞头李”觉得自己的好运正是从这个陷坑而来,故而将其称为“化龙池”。 “癞头李”部属八百人,王弼、王喜兄弟有七百人,人多势壮的癞头李先一步感到“化龙池”旁,见王家兄弟迟迟不到,他就跳入已经浸满了清水的“化龙池”里再次进化了一下。 王家兄弟随后赶到,浑身被血浸透,从东南往西北杀地势上更占优势,而且他们敌手主要是被杀破了胆的河东营残部,如此还要耽搁这么久,癞头李对王家兄弟生出了一丝鄙视。心里已经开始评估战前和王家兄弟订立的盟约是否要修改一下了。 在那份由张孝先主导的盟约里,“癞头李”和王家兄弟是平等的盟友关系,王家兄弟呼他为“大哥”,他却要呼王家兄弟为“王”。大哥的年龄在这摆着,想改口是不可能的,而“王”这个称呼嘛,凭的是实力,是到了改一改规矩的时候了。 王家兄弟也觉得应该修改了一下盟约,赶到化龙池旁后,王弼和王喜同时给“癞头李”下跪,推心置腹地说要把“南越王”的头衔相让。“癞头李”大喜过望,虚情假意地推让了一番就欣然接受了,他扶起王家兄弟,假情假意地说:“咱们是兄弟,我为王,你们也是王嘛,不如咱们一同称王吧。” 王弼连道不敢,毕恭毕敬地说道:“自古王侯乃是天命有归者居之,似我等无福之人,万万当不起,强自当之,便是要自取其祸。我不知天高地厚称了王,被各路官军追剿的无处藏身,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差点连命都丢了。可是大王您呢,一出手就全歼了保宁军两个营,一万大军。缴获的军械光是让弟兄们搬,只怕也得搬上几个月。如此功绩,试问天下几人能当得?大王称王乃是天命所归,我兄弟愿追随大王开创一番丰功伟绩,至死不悔。” 张孝先劝道:“而今大王名声在外,想低调亦不可得,倒不如放开手脚大干他一场!岭南称王者已有百人,称王太小,索性做皇帝!建国开宗,招揽天下豪杰,开创万世不朽功业!也不负了我等倾心追随之意。” 在张孝先的鼓动下,癞头李的一干兄弟、亲戚、朋友也跟着鼓噪,张孝先见时机成熟,向王家兄弟丢个眼色,三人带头下跪参拜新皇帝,诸将、士卒亦同时参拜,口呼万岁,声震山谷,响彻云霄。 143.一路向南 “癞头李”本姓曹,年幼家贫,母亲带其改嫁,养父是一李姓蔑匠,故而改姓李,而今他做了皇帝,便又改跟生父姓曹,取名曹曛,查遍史书,前代曹姓中唯有东汉的曹操,三国的曹丕父子声名显赫,曹曛遂假托为曹操后代,建国号魏。祖宗皆称帝王,册封嫡妻冯氏为皇后,封诸子为王,封诸兄弟为郡王。 封王弼为越王,任为岭南节度使,封王喜为楚王,任为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封张孝先为英国公,任为侍中。封他自己的大舅哥冯乜为赵国公,任为丞相。封他自己的胞弟曹谷为秦国公,任为大将军。封另一胞弟曹楚为韩国公,任为大司空。 改从化县为龙兴县,建天子行辕,建征南天子大营,与岭南节度使崔咏对峙。 岭南道最有权势的两位节度使崔咏和张弘靖很默契地封锁了发生在从化县的大事件。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味的掩盖并非良策,必须赶在火苗窜出纸前将之扑灭,只要攻灭了曹魏,怎么说都行,反之怎么说都免不了吃天子一刀。 张弘靖决定跟魏国皇帝谈判,赎回穆罕张和毛汝二人,只要这两杆大旗不倒,河东营和湖南营就还在,兵死光可以再招募嘛。 李熙受命前往大魏国谈判,同行的有何风韵和装扮成侍从的宁墨。 托原来的旧关系,李熙找到了身为天子行辕御厨的老猫,老猫穿着一件县主簿的公服,腆着日渐丰隆的肚子,正指挥一干厨师洗菜择菜切菜炒菜,御膳房烟熏火燎,香味浓醇。 李熙抽抽鼻子,辨识出诸位厨子使用的都是自己“创制”的“杨氏煎炒烹炸法”,这套手艺是自己去年亲自传给老猫的,短短大半年不见,没想到在大魏国的御膳房得到了发扬光大,李熙很满意。 “很不错嘛。”李熙背负着手,走到老猫面前,用手敲敲他的肚子:“几个月啦?” 老猫一愣,忽然认出是李熙,大吃了一惊,问:“官兵杀来了?” 声音有点大,一干厨子、下手俱都吓了一大跳。李熙咳了一声,压低嗓音道:“借一步说话。”扯着猫大厨到了他的“公务房”一间堆米的仓库。 “混的不错嘛,都吃上白米白面了。” 李熙用手拨拉了米桶里的白米说道,老猫叫了声:“是兄弟就不要跑来这害人,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别在米里下毒害我。” 李熙道:“瞧你,都做了官的人了,胆子还这么小,怎么出来混?怪不得人家都封王封侯,你还在做厨子,索性跟我回去,我给你个县令干干。” 老猫抖着自己身上的官袍道:“谁说我不是官了,这不是吗,我还封了侯呢,叫南阳侯。” 李熙道:“哇,那要恭喜二哥了。真是了不起,看来小弟这次来投奔你是投对人了。” 老猫嘿嘿笑道:“休要在这胡扯,你这小王八蛋会混不下去来投贼?鬼才信呢。说,来此何干?”李熙勾着老猫的肩,赞道:“果然是一家人,一下子就猜中我的心思了。实不相瞒,我此来是想面见你家天子,有要事相商,烦请南阳侯给引荐一下吧。” 老猫冷笑着把李熙打量了一番,说:“你不会想刺驾吧?而今咱们虽然各为其主,可还是兄弟,你可别做生儿子没*的黑心事。我一个厨子混到今天容易吗?” 李熙道:“这话说的好不伤人,我浑身上下除了一杆肉枪,全无半点兵器,我怎么刺你家天子,刺你家皇后还差不多。” 老猫道:“罢了我知道扯不过你,见天子,我没资格引荐,你可以去见英国公张侍中嘛,天子对他是言听计从,莫要说见驾就是见皇后洗澡他也能给你办成。” 李熙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休得胡言,而今你已经是大魏国的南阳侯了,怎么还能说这种亵渎国母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待我面见你家天子后告你一状。让你这御厨也干不成。” 老猫得意洋洋的说:“你去说呗,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有老猫带路,李熙很快地就见到了张孝先,张孝先正在抚琴,李熙整整衣冠咳嗽了一声,说道:“大唐国使臣始兴县令杨赞参见大魏国张侍中。”说完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张孝先起身回了礼,招呼李熙落座,这才吁然一叹道:“忽忽一年不见,无敌兄风采依旧,人也长胖了点。”李熙道:“我不比张侍中劳心劳神,整天浑浑噩噩,不怕不像话。” 张孝先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熙,笑问道:“你此来是为赎回穆罕张和毛汝的吧?” 李熙闻言大惊,起身朝张孝先深施一礼,正正经经地说道:“张德茂果然有大才,穆罕张之败,我原以为是个意外,如今看,遇到张德茂,他不失败都没天理了。只可惜张侍中这匹千里马被曹秃子骑去了,可惜,可惜。” 张孝先道:“你不必试探我,凭你这句侮辱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推出去斩首。” 李熙道:“在下失言,侍中宽恕。” 老猫劝道:“平山侯他一时改不了口,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改的口。” 张孝先道:“罢了,张某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张孝先站起身来,招呼李熙去见曹曛,李熙道:“见魏王前有些话某想跟张侍中先聊聊。”张孝先道:“侍中是天子的谋臣,背着天子与外人谋不妥当。” 曹曛做了天子后决心恢复汉制,从礼仪袍服,制度器具全部朝老祖宗看齐,奈何汉朝过去的太久远,许多东西已经模糊不清,画虎不成反类犬,大魏天子的行宫和大魏天子本人都已经沦为了笑柄,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大魏天子也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一见到李熙他就问:“朕身上的这件龙袍可还地道吗?” 李熙道:“笔下是问款式、材质还是做工?” 曹曛惊道:“都不妥当吗?” 李熙道:“都妥当,陛下开创了一代新朝,除旧布新,继往开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唐继承隋,隋从周,周从魏,大家都是各玩各的,谁说谁不好了。” 曹曛大喜道:“唐使臣这话我爱听,哈哈。摆宴,以国礼待大唐使臣。”大袖挥起处一片尘土飞扬。李熙屏住呼吸,赶紧退到客位。 御膳房备办的国宴花样不多,味道着实不错,看得出老猫这个厨子还是很有悟性的,李熙决定临走前再点拨他两手。 国宴备办齐全,曹曛举杯邀道:“大唐使臣与朕同饮此杯中酒,你我两家要结世代友好,打打杀杀到底不是个事嘛。” 李熙道:“大魏天子高瞻远瞩,本使此行正是为缔结两家友好而来。祈望天子放还穆罕张和毛汝二人,我国天子必感激不尽。” 曹曛目视张孝先,说:“大唐使臣的话诸位爱卿都听到了吧,都议议嘛。啊。” 曹谷拍案叫道:“那两个王八蛋兴兵犯境,被我擒获,你们还有脸要回去,不给。” 冯乜摇头晃脑道:“大将军、秦国公,不要这么粗鲁嘛,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曹谷道:“丞相,我说不放那两个王八蛋,有没说要砍这个王王使臣。” 李熙笑道:“某姓杨不姓王。” 曹谷道:“抱歉,我说错了,自罚一杯请罪。” 曹楚道:“这个,我以为,人放还是不放,我以为,其实都是不重要的,目下之事,某以为唐国使臣杯莫停,咱俩再走一个。” 和曹楚喝了杯酒后,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了张孝先。 张孝先微笑道:“我大魏天子是位爱民如子的圣德天子,天下安宁,百姓才能乐业,打打杀杀到底不是个事嘛,唐国使臣既然有诚意与我国修好,我大魏实无理由拒绝。不过穆罕张和毛汝兴兵犯我国境,杀我子民,被我将士擒获,三军将士的血染红了山谷河流。唐国使臣以为凭一句话就把他们放了,三军将士会答应吗?” 曹谷挥舞着拳头道:“对,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想要那两个王八蛋回去,就得先堵住将士们的嘴。” 曹楚道:“除了要安抚三军将士,贵国还得答应此后不再兴兵犯境,此外还得将夹江寨移交给我国,好让我国君睡的安稳。” 冯乜道:“唐国使臣既然奉天子之命而来,当也做的了崔咏的主,不如请他挪个地方,把广州让给我大魏吧,你看看,我堂堂的大魏天子连个像样的宫室都没有,让我等为臣子的如何忍心?” 李熙道:“让广州那边我可做不得主,得请示天子圣旨,不过我劝陛下最好打消那念头,广州现有饥民十万,陛下夺了广州拿什么养活他们?岂非自寻个包袱背上,得不偿失的。割让夹江寨,使得!安抚三军将士,也使得!不过也请大魏天子念及去岁岭南才逢大灾的份上,体恤民生艰难,少要些吧。” 曹曛道:“那是自然,我曹某人并非那种贪得无厌之徒。”曹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摆在桌案上,边看边说:“要赎回穆罕张和毛汝,贵国须拿出如下诚意:二十万贯钱,一千副战甲,五百把钢刀,五百张铁盾,一千张弓,十万支箭,另外还要制箭的师傅五十名,修补甲胄的师傅五十名,还有钉马掌的师傅五十名,军粮一万石,大船五十条,小船三百条,磨刀石一千五百块,厨子五人。” 李熙瞥了眼站在门口的老猫,笑道:“我看厨子就免了吧。贵国御膳房的厨子个个都是一把好手,我还想问陛下讨一个回去呢。” 曹曛喜道:“那厨子一项就划去,其他条件你都答应啦?” 李熙道:“我不答应你会放人吗?” 曹曛道:“什么话嘛,我三军将士拼死拼活拿住这两人,凭你一句话就放了,朕的面子往哪搁?三军将士谁来安抚?” 曹谷叫道:“唐国使臣答应的如此爽快定有古怪,口说无凭,你得签字画押。” 李熙道:“大将军此言差矣,口说无凭不可信,签字画押就可信了吗?照样不可信!所谈条件我先兑现,你们再放人,如何?” 曹曛击案而起,赞道:“唐朝使臣爽快,来,朕和你喝个交杯。” 李熙不想跟他喝交杯,不过他很想看看曹曛摆在龙案上的那张纸上究竟写的什么,都说曹曛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怎么一做了皇帝就认识字了呢。 他强忍曹曛身上散发出的怪味,悄悄地瞥了一眼那张纸,心中了悟:那张清单上一个字也没有,倒是画了许多图形。大魏天子不识字,记性还马虎,有这些图形提示,他就能完整地说出清单上的内容。 这份清单肯定是张孝先给他准备的,李熙斜了眼张侍中,张侍中也正斜视他,四目相照,各自都躲闪开了,李熙心里发了声冷笑,料张孝先也是如此。 还回韶州的路上,何风韵数度望着宁墨想说话,迟疑着却不敢开口,看看的快到曲江县境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平山侯冒充天子使臣,呼贼为天子,与贼称兄道弟,实在是大逆不道,此事咱们是否要向相公禀明?” 宁墨道:“跟贼打交道就得说贼能听得懂,听的进去,爱听的话,平山侯做的有错吗?换成你我去,只怕面都见不到就让人轰了出来。” 何风韵道:“那张相公那边?” 宁墨摇了摇头,笑一笑,何风韵道:“即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可是平山侯答应贼人的条件也太爽快了,我以为怎么着也要杀杀价的。” 宁墨道:“风韵是有风韵,就是太书生气了,那贼会容你讲条件吗?” 何风韵搔搔脑袋,尴尬地笑了,再次望向李熙时,目光就变得复杂起来。 张弘靖迫不及待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完全没有考虑后果,换回穆罕张和毛汝,重建两营,是他唯一的翻盘希望。 最后一批军械交割后,曹谷把穆罕张和毛汝交到了李熙手上,顺道给了三个赠品:穆罕张的爱将周文放,义子穆公虎,谋士张烨。搭赠的理由是这三个人都是忠贞义士,杀了可惜,留着麻烦,不如弄残废了送还回去。 周文放被斩断了右臂,穆公虎被砍断了右腿,张烨的头发被剃光。 穆罕张在回韶州的路上以头撞击石壁,没死成却疯了,毛汝变得沉默寡言,即使见到张弘靖也不肯说一句话。 不过张弘靖已经不计较这些了,只要这两个人活着就好,他们是两面大旗,大旗的作用是张扬起来给天子看的,岭南和长安相隔四五千里,山水阻隔,天子哪能看的清楚飘扬的大旗下究竟站的是什么人? 军旗被迎了回来,重新竖起,叫毛汝的旗帜下迅即聚集了四百多人,就是此前被张孝先释放的那四百多人,他们本在回乡与亲人团聚的路上,忽然听到同袍在青石沟被虐杀的噩耗,激愤之余本要还回去与贼众拼命,队副秒文龙劝众人说:“回去徒白送死,于事无补,不如回韶州再做计较。”秒文龙是湘西土蛮,归化后一直在军中,因为是土蛮而不得重用,因他心狠手辣,敢作敢为,处事又公道,在士卒中威望甚高。 一呼百应,这四百败军便在秒文龙的率领下返回了韶州湖南营。 四百人撑一面大旗有些势单力薄,但总算是把旗子竖起来了,与之相比河东营却连个扛旗的人都没有。 李德裕奉命来劝说李熙将保安营的四个团划至两营旗下,李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让李德裕既感惊讶又有些感动,正琢磨着说两句感谢的话,李熙的狐狸尾巴却就露了出来,他说:“我有几个条件,请文饶兄转达张相公知道。” 李德裕无奈地叹口气,苦笑着点点头。 “第一,升保安营为保安军,此时办结之前,只怕各军难以出营。第二,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女儿,我得给他们谋个好前程,两面大旗自然得让他继续迎风飘扬,不过扛军旗的人得换一换,他们不仅要做副使,还得在副使后面加一个知军事,至于怎么操作,军府里有的是行家,相信不会为难到谁。第三,我保安军一分为三,实力大损,这南下平叛的事,我们完全不参与说不过去,实力有限,深度参与又吃不消,我看就派我们去潮州吧,我来去擒杀伪太子李空明,替我天子除去一心腹大患。” 李德裕点点头,道:“还有吗?” 李熙笑道:“没了,文饶兄有什么替我补充的吗?” 李德裕道:“潮州距离韶州这么远,军械粮饷补给起来可不容易啊。” 李熙道:“对呀,那怎么办?” 李德裕道:“所以你这个始兴县令就做不成了,得给你换一个御史头衔,方便你就地征粮。”李熙沉吟不决,李德裕诱惑道:“做御史好,别的官三考四考方能选调,侍御史十三月就够了,而且侍御史是从六品下,比你这县令可强多了。” 李熙道:“不对,不对,好好的你不让我做县令,却叫我带御史衔,品阶是上去了,根据地没了,将来大乱平息,你让我一个外台御史哪里去?台院不认我,东台又太冷清,所剩的只能入幕府为幕宾。待我把兵权一交,你们就好辖制我了是不是?李文饶我哪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 李德裕叹道:“入幕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放着正职官不做往幕府里钻,你倒好,反其道行之,你怕太乱平息后解了你的兵权,果真大乱平息,保宁军都有可能裁撤,何况你一个兵马使?说句难听的,就凭你那两下子,调你去河北等地为将,你打的开局面吗?” 这一说,李熙底气全无,自己这个兵马使的确注水太多。他笑嘻嘻地拱手道:“文饶兄何必生气呢,我只是一时没转过弯子。这个我听说出使的御史多是监察御史,侍御史也有出使地方的吗?” 李德裕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是御史中丞,我不也出来了吗?” 李熙一拍手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把我拉进御史台,待战事平息后做你的左膀右臂,对不对?弹察奸恶,匡正法纪,激浊扬清,还大唐一个朗朗清平盛世。” 李德裕道:“你想多了,我荐你做御史,一是我方便举荐,二是看中御史迁转快,三是有人怕你坐地生根不服管制,铲断你的根让你飘浮起来。” 李熙吸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多承文饶兄关照。另外”李熙馋着脸说:“除了做御史,可不可以给我弄个武散官做做,他们都叫我指挥使,其实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将军。” 李德裕默然一叹,走了。 元和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保安营升格为军,李熙任指挥使,此前他由始兴县令转为东都留台侍御史,又谋了个从五品游击将军。 原保安营被一分为三,马军团和破杀团被调入河东营,长捷团和陷阵团被调入湖南营,各团掏空了守备团后正式开拔出营,朱克荣出任河东团副指挥使知军事,周宛出任湖南营副指挥使知军事。 李熙接受了保安军兵马使的印信后,本想赖在韶州过完年才走,奈何张弘靖一天三次派人促请他南下平乱,不得已只得拔营南下。 留下李十三率三百老弱看守营寨,李熙亲率兵马使幕府、亲兵营、奇兵营、敢战营、守备营一千八百人绕道河源县前往潮州,平息“天启太子”李空明的叛乱去了。 144.潮州分赃 潮州境内大小乱匪有一百多股,有名有姓成气候的约三十股,势力最大的是海阳县的杨二浪,名气最大的也是海阳县的,号称“天启太子”的李空明。杨二浪号称有十万雄兵,其实不过千余人,至于名气极大的“天启太子”拥众不过三百。 用李熙的眼光看,这两家都不算难对付。倒是盘踞在海阳县境内的几股海盗有些恼人,这几股海盗本在大海上占据海岛,劫掠商船为生,一般很少上岸。此番趁潮州境内大乱,趁机窜上岸来侵掠村镇,官军一来他们就乘船避入海上,待官军走,则又上岸侵扰。 保安军没有海船,下不得海,也不熟悉海战,故而让李熙感到头疼。 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导致的做法和结果自也大不相同。李熙认为肃清沿海海盗麻烦,张龙、赵虎则认为扑灭盘踞在凤凰山的杨二浪是件头疼事,而郭仲恭却认为擒杀“天启太子”李空明最是当务之急。 保安军有一千八人,但除去幕府直属队和守备营,能调用的机动兵力尚不足千人。 潮州城已经三度被贼寇攻破,潮州刺史韩愈再三要求李熙必须留足军卒守御城池,大文豪是被乱民吓破了胆。 韩愈是元和十三年末被贬为潮州刺史的,原因是反对天子迎请佛骨,说了几句过头话,天子激怒之下要杀他的头,韩昌黎在朝中甚有清望,为他求情的人不少,李纯只好收回成命将他发配岭南变相充了军。 韩愈究竟跟李纯说了什么话,李熙不得而知,但一定很不中听,这老头有点倔脾气,有几分迂腐,有些喜欢倚老卖老。李熙慕名前往拜望,见了面却很失望,虽然敬佩他的才华,却也不愿跟他多作交谈。 吃了韩刺史的饭后,李熙就把肖白的守备营摆在了潮州城,一面拉民夫加紧修筑破损的城墙,一面清肃城中流民,即使不为韩刺史,李熙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潮州城虽然破败,到底也算是座城,至少环城还围有一道土墙。 奇兵营屯于城北,敢战营在城东,幕府及亲兵营摆在城西西津驿。 西津驿的驿丞霍九中饱受乱民骚扰之苦,闻听李熙来,大喜过望,除了腾出两所客舍给李熙安置幕府,还特意收拾了一座干净的小院给李熙和“夫人”居住。 霍九中一眼就看出了李熙身边的青衣小厮是女扮男装,不过精于人情世故的他却并没有声张,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军带着姬妾出征,在大唐的军队里罕见吗?罕见,十分之罕见。 李熙也知道此举十分不妥,却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大军开拔前,李熙是准备把松青送去度龙山的,留在韶州无人照料,用不了多久松青就会在凤凰台上制造出一个“碗冢”来,丢掉几个碗算不得什么,可是没个人管照,李熙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但松青死活也不肯去度龙山,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就是不肯去。 李熙就决定把她带在营中,让她改装扮成仆役,松青答应了,让她少在人面前晃悠,松青也答应了,甚至让她轻易不要开口说话,她也答应了。 但她还是被人一眼就认出是个女人,不仅是识人无数的驿丞,普通的驿卒也能照眼就识破她的“身份”,这一路行来,已经闹过几次笑话了。 风言风语已经传了起来,李熙不在乎。监军院派来的监军沐阿一到军中就被他拉下了水,如今正跟他打的火热呢。沐阿的目标是在潮州任内熬点资历、攒点小钱,以便能更进一步出任监军使。他跟李熙抱怨说跟他一批出外监军的,现今多半都转了正,少数几个还是副职,却谋的都是肥缺好差事,唯独他时运不济,至今还是个仰人鼻息的副使,更不济的是还被发配到了岭南这动荡之地。 李熙给他分析说你的资历、能力、人脉都够了,可为何转不了正呢,沐阿问为什么呢,李熙说:“那是因为你没钱!别怪我说话直白,我就是个直性子,向来是有一说一,说一不二。”沐阿一拍大腿说:“英雄所见略同,可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拉不下这张脸皮来搂钱,你说这可怎么办?我都四十岁了,还能改的了吗?”李熙说:“性格即命,改不了了!也不必改!咱们俩有缘,干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舍不下脸来弄钱,我帮你弄!” 沐阿感动地说:“啥也不说了,以后你就知道我老沐是个什么为人了,待我如兄弟者我亲他如爹娘!” 沐阿的确是个挺不错的人,至少李熙是这么认为的,每次他向保宁军监军院报事时,底稿都会“不小心”让李熙看到。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沐阿会兢兢业业地过滤掉一切对李熙不利的消息,利益所在,容不得他掉以轻心。 李熙在想如果沐阿把嘴闭上了,那么谁还会多事把自己私藏松青在军营的事捅出去呢?郭仲恭?抛开兄弟义气不说,他私设浣衣院的事自己还没找他算账呢,捏着他的这个把柄,郭傻子还能反了天不成?除此之外,李熙觉得大家对他的“夫人”都很友善,应该没人会节外生枝吧。 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休整队伍,和松青一起过了个安定祥和却也十分冷清的春节。 刚进入二月,李熙就决定拿潮州境内的几股闹的最凶的乱匪开刀了。 毕竟保安军来潮州是平乱的嘛。 二月的潮州还有点冷,李熙本意是想拖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动手的,但韶州的一道道催战书着实让他头疼不已,此外还有一个更实质的原因:军需有些接济不上了。 潮州离韶州太远,交通极不方便,由韶州转运军需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就地筹集军需是既定政策,问题在于潮州比想象中的要穷的多。 潮州户籍所载人口不足两千户,加上私家奴隶和无籍人员在内,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万,潮州辖有海阳、潮阳、陈乡三个县,都是地域广阔的大县。区区十万人一摊铺开,常常是百里不闻鸡犬声。 这种情况下要维持近两千人的军需给养压力就很大了,何况潮州州县两衙的官吏俸米现在也要保安军供给。韩刺史理直气壮地说:“租税收不上来,盐铁院让乱民给砸了,广州的米粮钱又运不来,你要我怎么办?尽忠王事也要吃饭吧?我都好几个月没领到俸米了。” 李熙很想责问他:你堂堂一州刺史,真的就指望朝廷那点俸米过日子吗? 虑及韩刺史手中的一支笔不是吃素的,为防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李熙还是把到了嘴边的快活话又咽了回去。匪患必须得平定,乱糟糟的局势对谁都没利,这是李熙的判断,但潮州的百姓却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乱一点更好,一乱官府的租税就不必交了,豪门大户的嚣张气焰也收敛了不少,小民百姓的活着就为顾张嘴,只要人还活着,乱就乱呗。 许多乱民实际是把做匪当成了一项副业在做。 农闲时他们啸聚成伙,走乡过县,四处乱窜。一到农忙,他们就回家务农。 根据敢战营派出的细作调查,聚居在凤凰山的杨二浪部在春耕开始后,人数由一千三百人急剧减少至三百七十人!而“天启太子”的追随者甚至已不足十人。 据此,李熙大胆地做出一个决定:兵分八路,同时向盘踞在潮州境内的李空明、杨二浪等八股乱匪发动攻击,一战定乾坤! 在此之前,敢战营已经把潮州的山川地理、风俗民情和各股乱匪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数据之精准、详实,让韩刺史目瞪口呆,为免遭李熙羞辱,韩刺史先发制人,把州县两衙官吏骂了个狗血喷头,韩刺史慷慨激昂地说:“某刚从长安来不熟悉情况,你们在潮州这么多年为何也不熟悉情况?几个丘八到我潮州才几天?知道的比你们这些土著还多?你们还有脸提加公补费的事,不愿干都滚蛋。” 韩刺史撂下这几句狠话后,就又开始问李熙要钱要粮,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不仅自己家如此,僚属家也是如此,再这么下去,只恐要逼官做贼了。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个刺史固然颜面扫地,得向天子请罪辞官,你这个兵马使怕也脸上无光吧。 李熙被他缠的无奈,只好答应先支一千担米给他,不过李熙提了个条件,他要韩太守选派八名当地官员奔赴八大贼窝,劝说八个贼首归顺朝廷。 韩愈无奈地望着李熙,说:“贼若肯听老夫的话,还用得着你来吗?” 李熙微笑道:“我自有妙用,昌黎先生照做便是。” 韩愈从州县两衙选了八员官,准备奔赴各地劝贼归降,八员官畏贼如虎,不愿启程。 韩愈发狠道:“不去可以,剥了官袍走出大门,我不勉强。” 众人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上了路,劝降的结果自在意料之中,八家匪首都很不客气地羞辱了来使。八个人满面羞愧地回到海阳,立在堂下等候刺史的发落。 韩愈却安抚众人道:“叫尔等去劝降,是尽为臣子的本分,贼众不听,又如之奈何?静观别的臣子是如何尽本分的吧。” 韩愈说过这话只三天功夫,忽传来保安军告捷的消息,李空明、杨二浪等八个匪首一夜之间同时被擒获,其部属被驱散,所结营寨亦被焚毁。 韩愈坐在公堂上默怔良久,方起身回了后宅,众僚正议论纷纷时,他又回来了,换了一身崭新的官袍,说道:“摆起全副仪仗,去城外迎接凯旋将士。” 潮州城沸腾了,市民百姓奔走相告,莫不颂扬昌黎先生施计破敌、解民于倒悬的功德。 李熙有些郁闷,派使者劝降八股匪盗头目,向他们示弱,以骄其心,麻痹他们,然后突然暗袭,一鼓荡平,这计策明明是自己跟郭仲恭他们琢磨出来的,怎么一下子就被移花接木到昌黎先生头上去了呢?是某人故意混淆视听,还是百姓们没搞清状况? 肖三大怒道:“将士们在前方拼死拼活,觅得一点功绩,却被他给抢去了,做人怎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肖白喝道:“昌黎先生是当世大儒,名望甚高,不可口出秽言。” 郭仲恭道:“他这个人在京中做官时的官声就不大好,只因文章写的好,调子唱的高,不熟悉他的人误以为他是个实诚君子,实际很是不堪。” 郁秀成道:“我去查一查,顺藤摸瓜,捋捋看是谁在背后使坏,揪出来让大伙看看,好好臊臊他的老脸。” 朱步亮笑道:“依我看就不必理睬他,这点小伎俩糊弄一下愚夫愚妇可以,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真有本事巧施妙计擒拿乱贼,他早干嘛去了?我保安军不来,他束手无策,我们一来,他就妙计如泉涌,说起来谁信呢。” 鲁焰焊道:“如此往脸上涂粉,到头来不是好看,而是滑稽。可怜他自己还不知道。” 众人这一劝,李熙的心情才好受一些,他让何风韵拟捷报报去韶州,让郭仲恭及早验明匪首正身,立即开刀问斩,免得夜长梦多。 何风韵的报捷书发往韶州的当天,杨二浪、李空明等八匪首在十字街口被明正典刑,人头挂在城头示众。人是保安军杀的,刺史府派了司法参军来监刑,稍稍了解官场内幕的人不禁感到惊奇,对炒的沸沸扬扬的“韩昌黎智计破八贼”的神话就生了一丝怀疑。 八股最大的匪乱平息后,余者已不成气候,所头疼的不过沿海的几股海盗而已。 李熙决定先缓一缓,开春之后,岭南的匪情变化很快,局势还不明朗,他决定在潮州多待一段时日,养精蓄锐,练练兵。 平息八股匪患抄没了一些粮草,节省点用至少可以撑到五月中,那时节通往福建的商道已经打通,即便官粮运不过来,私商也有办法把粮食运过来,到时候就向潮州地方官府征粮,管他们跟商人们怎么缠呢,只要有粮便好。 某日公议后,李熙让郭仲恭他们制定一份剿匪方略报他。郭仲恭不耐烦搞什么方略,李熙前脚一走,他也追了出来。 郭仲恭拍着李熙的肩,神神秘秘地说:“你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李熙搓搓手,甜甜嘴唇,顿时双目放光,八大匪首各拉有一帮弟兄,打家劫舍这么久,谁能没积攒几样宝贝?郭仲恭主管军中刑狱,八个匪首都被他审讯过,有什么宝贝不被他撬出来?普通的金银珠宝自难入郭仲恭的眼,他说是宝贝,那必定不是等闲之物。 好兄弟就应该有难同当有赃共享,李熙有理由相信此一去必有所斩获! 145.小婢 二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幕府后一座偏僻的小院里,郭仲恭仔细察看四周,确信无人尾随后,方才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枚钥匙开了杂物间的门,门户腐朽,戛然有声,迎面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极暗。李熙正疑惑,忽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堆杂物中站了起来,看不清容貌,观其身材很是不赖。 李熙转身就要走,被郭仲恭强抱住,李熙喝道:“老郭放手,搞什么名堂嘛。”郭仲恭笑道:“别误会,别误会,听我说,跟她没关系,另有隐情相告。”却招呼那女子:“绣娘,你不要怕,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平山侯。你把你那东西亮出来。” 这一说,李熙就半推半就进了屋,郭仲恭把门反手一关,屋中几乎全黑。 忽而有荧光浮在半空,溶溶如月色。一颗鸡子大的夜明珠托在女子的掌心,玉手纤纤,娇颜如花,李熙盯着这女人掌上的夜明珠不放,舌头忍不住舔了下嘴唇,又将这女子扫量一遍,禁不住心悸气短,这女人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女人上前一步将掌中明珠递在李熙手里,退后三步,转过身去,一拉衣带,裙袍颓然滑落,露出了光洁的香肩。李熙转身欲走,又舍不得,欲看,隐隐觉得可能是个陷阱,一时左右为难。郭仲恭在他肩上弹了一指,说:“唉,别老盯着人看,看这图案你可认识?” 李熙顺着郭仲恭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忽然一亮,那女子光洁如缎的背上纹着一只奇怪的鸟,有些像孔雀,但形貌要凶恶的多,头像秃鹫,鸟喙尖利,爪子像鸭爪,有蹼却爪尖却又如鹰爪一样强健锋利。 “这叫傀鸟。”望见李熙的目光一滑之后就跑去欣赏女人*修长的脖子,郭仲恭忍不住发声提点道,“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李熙咽了口口水,白了郭仲恭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怎知它的来历?”又招呼那女子:“姑娘可以了,把衣裳穿上,小心着了凉。” 粗质的袍裙遮掩那一抹春光前,李熙偏首向左,从侧面窥视她的胸前,结果有些失望,他又吞咽了一口口水,理智重新归来。 女子转过身向李熙福了一礼,退步敛容垂眉,腰杆却挺的笔直,别有一种风情。李熙的心却怦然一跳,这女人的气质正是自己一直欣赏又不可得的冷艳之美吗?再看她的胸前,除了质量稍小,形状、位置、质感也都是上佳的。 “咕咚。”李熙的喉结又动了一下,他尽量克制了,听起来声音却还是很大。 耳边响起了郭仲恭的赞美,郭氏伸出大拇指,夸张地赞道:“哇,无敌兄真是懂得怜香惜玉啊,‘孝义小郎君’的绰号名不虚传,不得了,了不起!” 郭仲恭边说边朝李熙眨眼,示意要他配合,李熙不知道这胖子又搞什么古怪,耐着性子听他叨叨。不驳斥那就是同意,郭仲恭如此理解,他朝李熙暗暗翘了翘大拇指。转身对那女子笑笑,带着几分巴结地说:“绣娘,平山侯是我的好兄弟,为人除了贪财好色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你的事尽可以跟他诉说。只要他点个头,天大的事也扛得起来。” 李熙暗中掐了郭仲恭一把,郭氏忍辱负重,还是把话说完了。 女人又福一礼,礼数恭敬,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傲气,这种傲气不是刻意能装出来的,它是源自内心的强大,是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自信和高贵的外化。 此之前,李熙只在寥寥数人身上见到过,天子李纯和被他仰视为神的郭瑗身上都有这种气度,鄂王李湛霸气侧露,贵气也有,却不是这种感觉。 李熙蓦然哑了火,变得十分不自信起来,他在心里再三追问自己:连郭傻子都忙着巴结的人,是自己能开罪的起的吗? “傀鸟本是一种神鸟,上古时代与凤凰是姐妹,因为行了不端之事,被天帝贬落凡尘,变为凡鸟。它以吃腐尸为生,身体毛发沾染有污秽的毒气,它恶名狼藉,孤苦无朋。雄鸟天性残暴,嗜杀无毒,累及至亲骨肉。雌鸟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肯与任何鸟结成夫妻。” “水性杨花的鸟不是鸨鸟吗?”李熙忍不住插嘴道,“这傀鸟也是这副德行?” 绣娘的清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朱唇里挤出两个字:“是的。” “姑娘背上这幅傀鸟图是贼人刺画用来羞辱姑娘的吗?实在太可恶了。” “不是贼人,是我母亲刺的。打小就有。”女子这几句话用的是地道的长安腔说的,字正腔圆,稍微透着点冷气。 李熙有些发懵,郭仲恭吁叹一声道:“绣娘是章怀太子的后人,本是天潢贵胄,遗落凡尘一百多年了。”又向那女子说道:“人我给你带来了,也许他不是最合适的,但目下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了。你要认祖归宗,得靠他帮你。” 绣娘裣衽说道:“多承驸马照拂,李岫玉铭感五内。” 郭仲恭忙道:“姑娘是天潢贵胄,遗落凡尘,已属大不幸,郭某帮不了大忙,这点小事举手之劳,姑娘就不必介怀了。” 李熙把郭仲恭扯到一边,厉声喝问道:“你搞什么名堂?这女人是谁?什么天潢贵胄,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郭仲恭道:“李岫玉你不认识,章怀太子你总听过吧,她就是章怀太子的后人。” 李熙勃然大怒,一把薅住郭仲恭,把他压在墙壁上,厉声喝道:“郭傻子,你要疯吗!李空明妖言惑众,假称是章怀太子后人,你怎么也跟着起哄?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捧着颗珠子,背上画了个破鸟,自称是章怀太子之后,就把你哄的团团转,我说我是开着车子从异空间穿越过来的你信不信?怪不得别人都叫你郭傻子,你还真是个傻子呢。” 郭仲恭也恼了,反手揪住李熙,腰间一运蛮力,拧身回撤反把李熙压在了墙上,恶狠狠地说:“再叫我傻子,信不信我跟你翻脸。”李熙嘿然冷道:“借给你二两颜料,你就开起了染坊。你倒翻个脸我看看?最好翻过嘴唇把脸包上。你说你不是傻子,你为何要相信她的鬼话?还章怀太子,一百年了,沧海桑田啊,大哥!” 趁着郭仲恭不留神,李熙侧身震开郭仲恭的手,顺势叼住他的手腕,一拧一按,将郭仲恭手臂轻轻向后抬起,搁在往常郭仲恭早已杀猪般嚎叫起来了。这回他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若非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李熙真要怀疑自己拿住的膀子不是他的。 李熙把夜明珠捧到郭仲恭眼面前,和声地问:“痛就喊出来。” 郭仲恭既没有喊痛求饶,也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杨无敌啊杨无敌,你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人知道什么?长安的宗亲寺里藏有《玉牒》详细细记载着李家皇室宗亲的支脉承传,另有一部《轶闻录》,记载着皇家的秘闻轶事。不巧的是这两部书我年幼时都曾读过。书中记载,凋露二年,章怀太子被废黜后流放巴州。文明元年武后废帝主政,遣酷吏丘神勣至巴州逼令章怀太子夫妇自尽。此后朝中有人为章怀太子鸣冤,武后恼怒,令将章怀太子之后背刺傀鸟,发配岭南瘴戾之地。垂拱年间,武后一面假惺惺为章怀太子恢复王爵,一面遣猎鹰使赴岭南各地诛杀章怀太子后人。竟使章怀太子之后无一人活着回到长安。可武后不知的是,当年流放在循州境内的章怀太子一支血脉因有刺史袒护而幸免于难,这位绣娘姑娘正是蒙冤屈死的章怀太子之后呀。” 郭仲恭说完满头大汗,面色赤红,气喘吁吁。李熙丢开他的手,吁出一口气,道:“我懒得听你在这编故事,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你还是拿去哄小孩子吧。武后都不知道的事,你都知道?还《轶闻录》,真有这样的书,八万本都被烧了,我的好郭兄,求求你别闹了。” “你不相信有《轶闻录》这本书,该听过《春宫要录》和《修身要览》这两部书吧,典籍有载,内容却已佚失不传。我还记得《修身要览》的内容,你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 李熙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老郭,事是你招的,你摆平,权当我没来过。” 李熙说罢撞开木门仓皇奔逃,郭仲恭拦之不住,无可奈何,说:“我没用,把事办砸了,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没种。”李岫玉淡淡一笑,道:“驸马不必自责,事情来的太突兀,多少要给他点时间。”郭仲恭点头,说道:“还得委屈姑娘一些时日,幕府里人多眼杂。” 李岫玉道:“我明白。” 郭仲恭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唉,夜明珠呢?操!不帮忙,还图我宝贝。” 郭仲恭气咻咻来找李熙要回夜明珠时,李熙正和松青在下棋,郭仲恭站在院中咳嗽了一声,背负双手,举目望天,良久不见李熙出来,低头一看,他人端坐没动。 郭仲恭火了,冲进来正欲发怒,因见松青面色凝重,没敢打搅,遂盘膝坐在棋桌前,李熙眼勾勾地盯着棋盘,嘴里反复嘟哝:“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松青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终于捻起一枚棋子道:“我筑一条双头龙,我赢啦。”雀跃而起,李熙砰地一拳砸了棋盘,伏桌大哭。松青窜过来,在他身后一通乱摸,取了夜明珠在手,乐的嘴都合不拢。 郭仲恭惊道:“你们不是拿这个做赌注吧?” 松青道:“是啊,这珠子不错吧。” 郭仲恭急道:“是不错,可这珠子是” 松青把夜明珠往怀里一藏,说:“我的,我赢的,谁也别想抢。” 郭仲恭嚎啕大哭,窜起来就卡住了李熙的脖子,大叫道:“那是岫玉给我的谢礼,你怎么能拿去呢,还我,还我,还我!”李熙吃他一掐,脖子上血脉不通,脸色赤红,伸手向松青求救。松青摆摆小手,乐呵呵地说:“你们继续玩,我走啦。” 目视松青离去,郭仲恭丢开李熙,伏地痛哭起来。李熙断断续续咳嗽了一盏茶的功夫,虽然脖子被掐的难受,但因此而吞没郭仲恭的一件宝贝,他觉得还是很值的。 “东西送你了,那件事你怎么说?”痛定思痛,郭仲恭擦擦眼泪跟李熙谈起了条件。 “她究竟想干什么?武后死了一百多年了,武家人给杀的干干净净,她还想干什么?报仇吗?真搞不懂这些人怎么想的。” “她想认祖归宗。” “郭兄,郭驸马,郭大爷,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这种鬼话你也相信?认祖归宗,她有二十岁了吧,这么多年不认祖归宗,你一来她就认?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吗?” “《轶闻录》绝对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你看过吗,没有,她有什么理由看过?她说的跟《轶闻录》上所载的章怀太子的事一模一样,这个你怎么解释?还有那傀鸟图,《轶闻录》上有图样的,谁能仿照?再说,你看到她了,你觉得她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吗?那谈吐,那气质,遗落凡尘的明珠,没错!” “那她为何不早认祖归宗,偏偏要等到现在?她与你郭驸马前世有约?” “滚!挪开你的爪子。”郭仲恭恨恨地推开了李熙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天启太子’李空明其实不姓李,姓黄,是她的丈夫,探知她的身世后,假借章怀太子之名作乱,希冀有朝一日能归顺朝廷,认个皇亲,享受荣华富贵。我审讯李空明时才知道有她这个人,提过来一审,她才招供承认是章怀太子之后。她诉说祖上故事,和《轶闻录》所载大差不差,背上纹有傀鸟,会背诵整篇《修身要览》和大段《春宫要录》,而她为人又如此好气度,换成你你信不信?” 李熙摇摇头道:“《修身要览》和《春宫要录》已经遗失了,你怎知她背的是真的呢?” 郭仲恭道:“民间遗失不传,宗亲寺和秘书监里藏的有,三品以上官才有资格看。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三品官,可我有我姑母的手谕,想看不难。” 郭仲恭姑母即当今内宫地位最高的皇贵妃郭氏,太子的生母,是汾阳王郭子仪之后,郭家是中兴大唐的功勋之族,家世显赫,几代与李氏皇室联姻,自非别家可比。郭仲恭出身世家,幼年家教严苛自不待言,少年人猎奇心重,溜进秘书监和宗亲寺看几本秘藏的典籍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李熙不再怀疑郭仲恭的判断,只是仍不解李岫玉为何早不认亲,晚不认亲,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这一点郭仲恭也说不大清,他只能揣测说可能在民间待久了胆量变小了云云。 李熙道:“这一点搞不明白,贸贸然把她送上去,万一查证不实,你我岂非自寻苦吃?退一步说,即便证明她是章怀太子之后,这么多年了,天子还认她这门亲吗?天子肯认,皇亲们肯认吗,她一个人在长安举目无亲,就算封她做个郡主、公主,无非也是独守空宅,幽恨终生。你觉得这是在帮她呢,还是害她呢。” 郭仲恭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帮她。” 李熙道:“帮人也不能把自己帮进去了吧?一大家子人靠我养活呢,我进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谁给我送饭?” 郭仲恭烦躁地说道:“好好好,算我没说,那么,眼下怎么办?” 李熙道:“我怎知怎么办,你杀了她丈夫,她不得恨你一辈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郭仲恭笑嘻嘻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若是能送她回去认亲,杀夫之仇她或也不在乎,可是你又说不能送还她,这就有点麻烦了,我这肯定是不能收留她了,要不你” 李熙抹着下巴,说道:“论品貌气质,我也是极喜欢的,不过她的家世背景实在太吓人,郭兄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你另请高人吧。”李熙起身来,拍拍屁股,摇摇晃晃往外走。 郭仲恭急了,叫道:“你别走了呀,你不帮谁帮我?” 忽有一人答道:“我来帮你。” 李熙见搭腔的是松青,瞪了一眼,喝道:“不干你的事,少要掺合。”松青没睬他,把手中夜明珠抛还给郭仲恭,说:“里面锁了个冤魂,乃大凶之物。”郭仲恭吓的手一软,珠子差点从手中滑落。 “你们谁在后院藏了个美人儿,我看到了,我很喜欢,送给我做小婢吧。” “不可!”二人同声大叫,李熙道:“那女子来历不明,脾气又倔强,留她做小婢,你就等着受气吧。”郭仲恭道:“那女子原本是富贵人家之后,知书达礼,气质高洁,家破沦落风尘,道长果真怜惜她,就收她做徒弟吧,也好时时点拨她。” “就做小婢,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在松青强横的目光逼视下,二人同时偃旗息鼓,默认了这一既成的事实。 146.小婢2 李熙预想的不错,沿海地区的海盗比起内陆作乱的匪盗难对付的多了,海盗们三四十人一股,往来如风,行踪漂浮不定,战术极其灵活,反观保安军虽然装备精良、人多势壮,却是有力使不出来,被海盗牵着鼻子往来于山海之间,疲于奔命,建树不多。 李熙也想过化整为零,将保安军主力拆散开来,以小狗对付小猫,仿效当年刘稹在西北剿灭染布赤心的战术。但血的事实告诉他,海盗不是染布赤心,他的保安军也不是能征惯战的刘家军,而他本人的军事才干,如果有的话,也是连给刘稹提鞋都不够。 齐装满员一个旅的保安军士卒在遭遇人数只有他们一半的海盗时,无一列外会全军覆没,甚至连擅长小股敌后作战,被李熙称之为特战队的敢战营,在同等数量的冲突中也无一例外地保持了不胜的记录。 李熙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当然用某些人的话说这就叫庸人自扰,本来嘛,保安军来潮州的任务是对付乱民的,海盗古已有之,剿灭海盗本是地方官府的事,与你保安军何干? 这就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拿住耗子吃力不讨好,拿不住还被耗子追着咬,还哭,你不是庸人自扰又是什么? 痛定思痛,李熙决定改变策略,不再与这些纠缠不清的海盗纠缠下去,他放出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海盗或也咂摸出了李熙这话背后的凌厉杀气,故而再也没主动找保安军的麻烦。 其实这话还有一个版本,只在极小的一个范围内流传,前面三句都一样,最后一句稍稍改了一下,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让他一步又如何!掌握了这个度后,保安军各营指挥使就谁也没去找海盗的麻烦。 没有海盗的日子太惬意了,整个二月,保安军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只有何风韵的一支生花妙笔在孤独地战斗着,截止元和十四年二月末,死在他笔下的乱贼已经超过两万人。即使好大喜功的张弘靖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让李德裕来潮州暗访一下,看看保安军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李德裕赶到西津驿那天,李熙刚刚打猎归来,前呼后拥,威风十足,开道士卒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布衣文士,身上衣袍又脏又破,胡子乱蓬蓬的十分落魄,便大喝让开。 站在李德裕身后的卫士正待何止,被李德裕拦住了,他笑呵呵地让到了路边。李熙起初没有觉察来人是谁,他正回味着刚才在旷野中飞马追逐一头野牛的乐趣。 他忽而想到一句话,就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春暖花开日,飞马逐野牛,座下宝马鸣,问君何所来?” 李熙吟完诗作,从马上跳了下来,拱手笑问道:“文饶兄从何而来,怎如此狼狈?” 李德裕道:“无敌将军飞马逐野牛,我却是一路潜行来,躲躲藏藏,如何不狼狈。” 李熙惊道:“有这么严重吗?各地的贼还没有剿除吗?说来也是,贼寇若那么容易剿灭,我也就不必呆在潮州了,如今不仅匪徒作乱,连野牛都下山了,横冲直撞,踩坏庄稼,撞倒老人和孩子,百姓不敢动它。我只好勉为其难了。文饶兄当知道我身上本来是有伤的,不耐骑马。” 正说着忽听前面有人争吵,一群亲兵正和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推推搡搡,一个半大少年手里攥着根麻绳,抹泪大哭。 李熙望了眼那麻绳,又回身望了眼被他射杀的野牛,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碍于李德裕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将人叫过来,一个老农跪地磕头,说道:“请大将军为们做主,我儿今早出来放牛,一时贪玩,扯了鼻环任牛自己吃草,哪知一转眼就不见了。有人看见说被几个骑马的军将拿来当靶子射着玩。农家地千亩全靠牛当家,没了耕牛,我们可怎么活呀,请大将军为我们做主。” 李熙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说:“老人家请起,其实这个事嘛,你误会了,今天有人来我营中禀报说野外有头疯牛横冲直撞,追逐两个上山采蘑菇的小姑娘,没奈何只好射杀了它,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牛。” 六个人跌跌撞撞奔过去,伏在牛尸上就大哭起来。放牛少年大叫:“你胡说,我的牛好好的,几曾疯了,你才疯了呢。” 李熙老脸一红,几个护兵怒了,那少年的父亲更怒了,劈脸扇了少年一巴掌,喝道:“作死的东西,还不像大将军谢罪。” 少年的哥哥扑过来,一个漂亮的斜踹正将弟弟踹翻在地,还要补上一脚,被李熙喝止。他捏捏鼻子,问那老农:“这个是你家的牛吗?” 老牛伏地回答:“是。” 李熙道:“岂有此理,牛疯了不好好看着,任它出来祸害人,你可知罪?” 老农哀告道:“大将军饶命啊,不孝子不知天高地厚,闯了大祸,宽请饶了他这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熙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说:“即如此,牛你们抬回去吧,既然疯了肉也不能吃,挖个坑深埋了。”老农擦擦泪眼,道谢,称是。 李熙忽又道:“这对牛角不错,洗净了送来。”摸了摸衣袋没装钱,问阮承梁,也没带。李德裕从护兵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抓出满把的钱放在老农手里,说:“有大杨将军镇守潮州,世道就太平了,回去买头牛,好好过生活吧。” 李德裕所给的钱不足买头牛,不过卖掉死牛的牛肉后,勉强也就够了。老农捧着钱感激涕零地给李德裕和李熙叩了头,欲率子侄们将死牛从爬犁上卸下,李熙挥挥手,让他连爬犁一起拖走,待用过再送还。 “太不好意思了,一来就让文饶兄坏钞。”李熙搓着手尴尬地笑着。 “钱是借你的,休想赖帐。”李德裕识破了李熙想赖账的企图。 李德裕环顾四周,朝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走去,李熙令亲军就地警戒,随后跟了过去。李德裕在地上抠了块泥土,摊在掌心看过,拍拍手,眯眼远眺,回身说道:“大唐的山河如此壮阔,百姓的生活为何却如此艰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终日奔忙,碌碌一生,人格卑贱如草芥。” 李熙摸摸鼻子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这事牧民官有责,一面劝农不利,一面管不着豪强侵夺,再有就是驭下无方,管不住官吏贪暴。百姓怎能不艰辛?” 李德裕道:“我在韶州就听闻你跟韩昌黎不睦,此番言论全是你的诋毁之辞。天下疲惫的根源不在一个州刺史,也不在几个贪暴的官吏,更非地方豪强。根子是在上面。” 李熙大惊,回顾四周,压低了嗓音惊叫道:“文饶兄怎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天子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圣德天子,天下疲惫是为臣子的辜负了君父,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君父身上呢。”李德裕诧异地望着李熙,李熙指指天空,李德裕抬头望天,忽而笑道:“你都想哪去了?我说的是老天爷,这土有多干呐,有许多天没下雨了吧,今春会不会又发生春旱呢?” 地明明很湿,李德裕却睁着眼说瞎话,他的用意无非是想掩盖刚才因激动而说的那句牢骚话。根子在上面,天下疲惫的根子在上面。这才是未来大唐宰相心里想说的。道理谁都懂,敢说出来的不多,以他这个身份说出来就更为难得了。这年头真话已经很难听到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为此庆祝一下。 出门打猎一天,除了误杀一头耕牛,李熙一无所获。为了张罗晚上这顿接风洗尘宴,老黄亲自挎上篮子上了趟街,回来后就嘀嘀咕咕个没完,抱怨菜价贵的离谱,抱怨商人参杂使假、缺斤短两、黑心肠,处处的不如意。李熙问阮承梁:“老黄怎么了,啰嗦个没完。” 阮承梁道:“刚刚接到家里信啦,侄儿在韶州州学让几个醉酒的牙军给打断了胳膊,心里不痛快。” 李熙问阮承梁:“韶州城里现在很乱吗?牙军醉酒闯州学打伤学生,竟能发生这种事?”这话明着问阮承梁,实际当然是问李德裕的。 李德裕笑笑,没吭声。李熙拿着阮承梁做幌子,跟李德裕说:“我听说崔判官最近很威风呀,每次上街前呼后拥三四百号人,任谁见了也要回避,仪容之盛快追上张相公了。半夜三更的还带着人下江捕鱼做鱼羹,在江滩上吃饱喝足,回城后大呼小叫,惊扰的阖城百姓不得安宁。张相公怎能容他胡闹呢?” 李德裕微笑着,仍旧没吭声,他是保宁军的副使,众人公认的韶州大总管,牙军的骄横,崔雍的扰民,他都难脱管束无方的干系。但李德裕心里也一肚子苦水,他不是不想管,是实在管不了。副使是副贰,地位崇高,手中的权力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无节度使的授权,他什么都不是。他被称为韶州大总管,源于张弘靖对他信任和倚重,他管束不了牙军和崔雍,根源也在张弘靖,他不再被信任被倚重。 可是这些话又怎么跟李熙说呢,说自己已经被老恩公踢到一旁坐冷板凳了?此番来潮州巡视,除了何风韵笔下杀人太多,难道不也是有人嫌自己碍眼,赶自己滚蛋吗?老恩公何等的老辣,怎会听不出那些人的谗言? 崔雍的骄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段日子因为指使张宗元拖延给穆罕张文书的事,他恐张弘靖责罚,偃旗息鼓,老实了一阵子。后见张弘靖只是罚了张宗元半个月俸,而对他只字未提,丝毫没有追究,胆子才又重新大了起来。 待保安营一分为三,李熙去潮州剿匪后,崔雍的气焰愈发嚣张起来,某日醉酒后他得意洋洋地跟左右说:“杨无敌那叫明升暗降,表面风光,背地里受罪。如同是被去了势的人,面子上再风光,里子里也是苦哈哈的。” 众人从他这句话中则品出另一层味道:杨赞的保安营一分为三,保住了河东营和湖南营两面大旗,全了张弘靖的体面,保住了他的荣爵,结果却是被明升暗降踢去了潮州,崔雍明明是有错在先,非但没有被追究,反而愈发吃重。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张相公用人只问亲疏,不问功绩,想在保宁军混大,还是得赶紧投效张相公门下。 有头有脸的拜伏在宰相门下,没头没脸的就只能统统跪伏在崔判官面前了。不想跪拜,又要保持体面的,那就只有主动离开。 继保安军南下潮州后,神策营大部随宋叔夜去了封州,江西营大部去了广州,新建的河东营和湖南营则南下循州。韶州现在彻底成了崔雍的天下。 神策营和江西营在开拔前,崔雍劝说张弘靖将两营精锐千余人化归都押衙张抱元统领,致使南下两营实力大损,南下后迟迟打不开局面。 宋叔夜的神策营底子厚实尚能摆布,曾世海在广州的处境相当艰难。 不仅如此,待各军开拔后,崔雍又以防御军府为由,劝说张弘靖同意招募新卒充实牙军,因为军饷丰厚,韶州城内的无赖子弟争相参军,牙军人数由此前的不到两千人急剧扩充至五千人。军械粮饷冠绝诸军,军纪则败坏到无以复加,不仅城中百姓侧目,即便是各营留守部队轻易都不敢出营,不幸触怒牙军,挨打挨骂还是小事,弄不好还会被装进麻袋沉江。 对此,李德裕曾几度劝说张弘靖要严肃牙军军纪,同时加强士卒训练。张弘靖也严令都押衙张抱元,都虞侯刘操和都训练使贺恽限期整改,因有崔雍干涉最后都不了了之。 李熙庆幸自己早早躲了出来,庆幸临走时把小师妹带了出来,庆幸留的是李十三看护营寨,否则真不知道此刻会是怎样一副状态。 接风洗尘宴结束后,李熙陪李德裕到幕府军务所,在那一副硕大的作战地图上详细指画了潮州剿匪形势。李熙道:“除了沿海的海盗无法肃清外,潮州大部匪乱已平,你也看到了农人都回乡耕作了,潮州太平了。” 李德裕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赖着不走呢,循州、广州那边正水深火热呢。” 李熙道:“大股匪乱虽然平息,小打小闹的还是有的,地上的火扑灭了,地上的草根子还在燃烧呢,匆匆忙忙走了,死灰复燃怎么办?循州、广州那边有一万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清海军,他们尚且无从平叛,我这一千多号人去了又有什么用?张相公树起的两面大旗此刻正在循州,多少得给人家一个表现的机会嘛。” 李德裕哼了声,道:“岭南节度使所辖清海等军一万余人,保宁军节度使所辖保安等军一万多人,合计近三万人。大魏国的曹天子麾下不过五千乌合之众,其余的就更不值一提了,可为何岭南之乱久久不能平息?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只顾自己不顾大局。” 李熙道:“文饶兄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朝廷把岭南分作两盘棋来下,张相公把我这颗子摆在潮州,我尽心尽责,没有丝毫懈怠,让我来潮州平乱,我把乱平了,让我钉在此,我就老老实实钉着呢。统揽全局是统帅的事,我一颗棋子只管打打杀杀,自然是统帅让我在哪,我就在哪了,我有错吗?” 李德裕笑责道:“你这种人就是坏了心肠的老实人。” 二人正说着,忽闻韩愈求见,李熙大惊道:“韩昌黎向来瞧不起我,此番纡尊降贵定是为文饶你来的,你们叙旧去,我先走了。”说罢绕到锦屏后,当着李德裕的面打开一道暗门从容而去。 自收留李岫玉在院中,李熙就极少去见松青了,尤其晚上,更是绝然不踏足后宅半步。李岫玉的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不仅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还有每个男人都拒绝不了的神秘感。李熙知道自己是个自制力极差的人,若单独面对她时,能保不起邪念,邪恶的种子一旦种植在心田,发芽、生长、开花,一瞬间后就会结出邪恶之花。 花虽美艳,却是需要用灵魂之血来浇灌的,李熙仔细评估过,自己还承担不起这种后果。理智告诉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必须远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若不是因为韩愈的突然造访,李熙不会进入这个小院,若不是松青不在,李熙也不会单独跟李岫玉相处,若不是单独相处以后的许多事或许都不会发生。但实情是,韩愈突然杀进来,李熙昏头昏脑地就开了后门躲了,恰巧松青去了静室练功,恰巧李岫玉正坐在庭院里洗衣服,四目相对之际,李熙觉得应该敷衍她几句再走比较有风度。 他的确是打算说两句就走的,但一接上话,他的脚就生了根再也挪不开了,他的目光炽热而毫无掩饰,盯得如冰雪般高傲的李岫玉竟温柔地低下了头,正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李熙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女人。 他抗拒了很久,还是难敌妖魅之花的诱惑,邪恶的种子绕过他的理智埋进了他的心田,它暂时沉睡着,只待时机成熟就发芽、生长、开花,然后结出罪恶之花,彻底摧毁他。 那晚,李熙少有的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李岫玉那张妖魅的脸,鸡叫时,他起身来到庭院,默念一遍《清静经》,行了吐纳之法,待心境虚空后,才运使起太极养生剑,他的剑法修为已经颇为高明,俨然已经达到了有招类同无招的混搭境界。不过剑锋上蕴含的嘶嘶怪叫声,却让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不敢小觑他的混搭剑法。 以一招自创的“天上地下唯舞独尊回旋劈风斩”结束了早课,李熙收敛真气,睁开了眼。 正在经脉中如涓涓细流般缓缓流淌的真气骤然间起了个尖峰波澜,差点逆行回转破体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直抵李熙的喉间,眼前又是一花,晨风中,那个妖魅的女人正立在距离他不足三丈远的土墙下痴痴地朝他打望。 147.黑云压城 元和十四年二月中“大魏国”岭南节度使、越王王弼督军三千,号称二十万,攻克广州西北五十里处的牛鼻镇,在此安营下寨,与唐国岭南节度使对峙,相持月余,官军不能收复。诸路反王窥见官军虚弱,纷纷向广州挺进,一时聚集在广州城下的各路诸侯共计十三国皇帝、二十九位王/宰相/大将军,五十九位节度使,其余刺史、将军、县令、寨主、洞主、帮主、教主约两百人,各军统计不下十万人,号称两百万。 其中实力最强、名头最响自然属“大魏国皇帝”曹曛,拥兵超过七千。兵力超过五千的有贺州“破山王”张仃发;东莞县海盗头目原号“一肩挑”,现号“镇海王”的姚呒佟;端州“十三兄弟盟”总盟主原号“大耳尖”,现号“大唐中书侍郎、平章事、宁南王”的胡尖。 兵力超过三千的有雷州大盐枭,绰号“风雷王”的班濡;罗州四十洞蛮族大首领黄少福;振州奴隶贩子,绰号“南天王”的农婆弄;恩州大豪,绰号“大汉天子”的刘禹。 追随反王而来的各路官军约三万,而驻守广州城内的清海军亦不下万人。 各路反王之间,反王与官军之间,官军与官军之间,反王与地方之间,官军与地方之间,官军之间,官军至今,军民之间各自矛盾丛丛,如一锅浓的化不开的糖水,胶合在一起,谁也动弹不得。故此,广州城头虽然风起云涌,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却是危而不倒。 李熙在潮州的好日子到此为止,在张弘靖的催逼下,只能离开安乐窝,去向黑云翻卷,电闪雷鸣的广州。 行前,李熙把保安军的人数扩充了近一倍,多数人都反对这么做,李熙也知道这么做有许多弊端,新兵战斗力差又难管束,兵太多军需供给困难,身体太肥壮,打群架时容易被敌人特殊关照,此类种种,都有道理。 但李熙还是按奈不住扩军的欲望,保安军现在两千人不到,开拔时须留下一些伤兵和驻守部队,这样能前往广州的不过一千三四百人,带着这么点人去解围,在李熙看来简直就是驱羊入虎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广州城下各路贼兵号称有两百万人,实际当然没那么多,但十来万还是有的,十来万人若平均分摊到三百家头上,一家也就三四百人,但实情是超过两千人的贼兵至少有二十家,超过三千人的有八家,最大的一股已经拥众七千多。 李熙相信大多数贼兵都不会像他这样极端重视军事情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知彼之间,大多数贼兵怕连知己都做不到,更谈不上搜集、分析、运用军事情报。能懂得派出斥候到附近侦察一下敌情的只怕都已经被称之为“良将”,多数情况下他们都还在靠本能和感觉打仗。 这样问题就来了,如果自己兵太少,让别人感觉你很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群殴你怎么办?你能告诉他们其实我是很重视质量建军的,我的兵虽少却很精锐,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强,冒犯我者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官军遇到贼有理没处说,别人不会相信你,只要让他们感觉到你很弱,你的悲惨下场就注定了。 反之,李熙想如果我拥众两千,敢动我的只有那么二十几家,我又没杀他父亲,他们凭什么跟我火并。如果我拥众三千,敢动我的只有那么八家,我又没夺他妻子,他凭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如果我拥众一万,那就麻烦了,他们怕我夺他妻子必欲联手先灭我。 由此,李熙心中保安军理想的规模是四千人,既不会让两三千这个级别的担心一口吞了他们,又不至于让三千以上级别的联手图谋自己。 贼也是有尊严的嘛,在生命没有受到威胁前,谁肯低三下四的哀求去跟别人联手? 李熙把这个道理深埋于心中不跟任何人解释,他又独裁了一把,下令征兵,不论好歹,是个人来就要,短短十天之内,保安军就由一个精悍的瘦子吃成了臃肿的胖子。 李熙兴致勃勃地检阅了新兵营,看到一排排弯弯曲曲的队列,看到新兵们邋遢的军容和迷茫的眼神,他满意地笑了:这样的一支军队,还会被谁视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开拔之前,李熙把保安军的建制微调了一下: 在守备营下新置两个工兵团和四个运输团,专司屯守营寨、行军建营和输送辎重粮草。 分奇兵营为左右两营,选调精锐组建左营,用于制敌,老弱病残组建右营,用于惑敌。左营指挥使张龙、副指挥使赵虎,右营指挥使赵虎,副使是赵虎的徒弟张曲。 敢战营内分两营,左营司职敌手特种作战,右营司职军事情报搜集。敢战营指挥鲁焰焊,副指挥郁秀成,鲁偏重左营事务,郁侧重右营事务。 改亲兵营为内军营,内分左右营,左营选精锐之士,临阵御敌;右营专司中军防卫,其下除护军旅外,新设教导、木工、制衣等队。教导队即为军官训练所;木工队实为军械所,取名“木工”实为惑敌;制衣队由浣衣院改制而来,除了洗衣裳,也负责缝制衣服。 亲兵队人数由两百扩充到三百,一百人随扈兵马使,一百人随扈副使、判官等幕府高级幕僚,一百人守护内宅和监军院。 新设军法队,归军法所直辖;新设巡警队,归巡官直辖。 张弘靖要求李熙全军开拔解广州之围,李熙却借口潮州沿海海盗尚未肃清,需要留下一部兵力守备潮州。潮州刺史韩愈既希望李熙彻底滚蛋,又担心他彻底滚蛋后,海盗难制,最后还是去文保宁军,希望张弘靖能留下一部军队驻守潮州,又密发一封私信,希望将留守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潮州地方。 张弘靖回文同意,具体怎么操作,他推脱说远在韶州对潮州情况不熟悉,请韩刺史与杨兵马使自己商议。韩愈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西津驿,做好了唇枪舌剑和拍桌子的准备。 没想到李熙却答应的很爽快,他把两个还算不错的警备团留在潮州,兵权拱手相送,只有一个条件,他希望把木工队和伤兵留在潮州,请地方予以关照。 韩愈不相信李熙会这么好心,自己不好出面,就暗示录事参军左横旁敲侧击,询问木工队和伤兵一共多少人,李熙答不足三百人,除了需要地方供给粮草外,其余的汤药费、护理费、营养费毋须地方负担一文钱。 韩愈狠狠心答应了,同时他释放善意说:“伤兵在潮州养伤期间,一应杂物皆可交海阳县办理,毋须贵军劳神费事。” 韩愈的用意很明白,他是想把留守军队封堵在军营里,不得扰民和干涉地方事务。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李熙爽快地答应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让韩刺史感到不真实,回城的路上他不断问通判官:“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潮州司马答道:“广州城下风起云涌,胜负难测,他这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吧。而今他手握兵权,朝廷倚重,他日战败,沦落为囚徒,生死祸福就不是他能掌握的了,有人帮他说句好话,总胜过落井下石吧。” 韩愈笑道:“好你方冠兰,拐着弯子骂老夫呢,老夫是那样的小人吗?我是看不惯他年少轻狂,目无尊长,说起来他也没甚大恶,他若真落了难,老夫一准保他。”言罢又是一叹:“可要保他,老夫真是不甘心呀。” 韩刺史对李熙的做法不解,军中许多人也不解,不过鉴于杨兵马使常有惊人举动,众人也不以为怪。韩愈一走,李熙就和郭仲恭、朱步亮哈哈大笑起来。笑过,朱步亮把头直摇,说道:“咱们这么干是不是太损了点,公然勾结海盗走私盐铁,可是重罪,万一让人捅了上去,只怕韩刺史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郭仲恭道:“嗨,老朱你也太死心眼,沿海官吏有几个不勾结海盗走私的?盐铁暴利,国家一体垄断,地方一点好处捞不到,不走私吃什么?” 李熙道:“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做,老朱,你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专心打造你的军械,别人问你铁从哪来,你就往老郭身上推,他有办法应付。” 朱步亮道:“我才懒着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我只专心打的我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准备扩军多少,打造这么多军械干什么用?还有打造好的军械我怎么给你运去呢,兵荒马乱的,靠运输团那点人可是寸步难行啊。” 郭仲恭笑咪咪道:“这个你不必管了,只要军械打造出来,山人负责运输。” 朱步亮笑笑点点头,没吭声。 潮州海盗除了劫掠商船,还走私盐铁,只是规模不大。海盗们把盐铁运送到沿海城镇,由潮州地方黑道转运至内陆。趁着潮州乱起,风云激荡之际,海盗们也上了岸,准备大干一场,傲立风口浪尖,做个时代的弄潮儿。 不想保安军突然杀至,潮州之乱一夜平息,本想冲浪的弄潮儿们,忽然发现自己停在了沙滩上,更为尴尬的是还忘了穿裤衩,其羞愤自难待言。 和保安军交手数合,海盗们取得了不俗的战绩,但他们心里很清楚,跟大股官军长期耗下去的结果往往很悲惨,只要官军扼守了通往内陆的交通要道,不遗余力地打击地方黑道,走私之利必然断绝。这大乱之年,海上商道近乎断绝,靠劫掠商船连饭也吃不上。 势均力敌的对手最容易成为朋友,海盗们很快就发现,保安军在向他们释放友好信息,他们也回之友好的微笑,彼此眉来眼去一段时间后,终于勾肩搭背了起来。 保安军向海盗们购买上好的钢铁,海盗则借助保安军向内陆贩运私盐。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合作平稳而隐秘,虽然心理压力很大,但获利着实很丰厚。 现在保安军开拔去广州平乱,海盗们却并不担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已经在保安军的庇护下建成了由他们自己掌控的走私渠道,只须按时向保安军缴纳过路费就可以畅行无阻。此外保安军近乎无底洞般的钢铁需求,也十分为海盗们所看重,单位获利虽然微薄,但胜在量大稳定,而且货款结算很快。 与海盗们打交道不得不留几个心眼,李熙是通过扶持几个当地商贾来完成交易的,这些商贾受地下黑道操纵,黑道的背后是肖三,肖三在此之前已经被免去守备营副指挥之职,借口是聚赌、酗酒和*,如今他在军中只是一个不入流的队副,因为恶习难改,每隔几天就会被军法队叫去喝回茶,喝完茶后,脸上总有些淤青,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李熙重用肖三的原因除了他一向被视为是肖白的人,跟自己关系比较疏远外,还有就是肖三在淄青时就曾是个盐枭,熟悉走私的勾当,再有就是如果事发,可以打发他回淄青避避风头。潮州的捕快或许有胆量跑去韶州要人,却一定不敢去淄青抓人,那地方兵荒马乱的,去了万一让人杀了,尸骨都找不回来。何苦来呢? 148.黑云压城2 保安军开拔之日,李德裕要还回韶州,李熙劝道:“崔判官文武双全,十分能干,张相公高卧后衙亦可无忧矣,倒是前敌瞬息万变,文饶何不留在营中时时指导?”李德裕道:“我此番外出是为巡视而来,久在军中不归,有违制度。” 李熙道:“除了我保安军,广州城下还有河东、湖南、江西、神策诸营,张相公命文饶巡视各军,可曾点名说是我保安军了?如此厚我薄彼,那几家听到该不高兴了。”李德裕笑了笑,李熙又道:“蚁集在广州城下的各路反贼有三百家,两道军马不下三十路,各自为政势必混乱,不能建功不说,危机时只怕自己就保不住自己。别家咱们不管,保宁军可都是自己人,若因互不统属而败阵,岂不是冤枉?我保安军虽然实力最壮,地位最高,可我又不是傻子,凭我的资望又怎能号令诸军协同一致?文饶兄是军府副贰,张相公的左膀右臂,望高而有才,你一出马,谁敢不服?” 李德裕道:“号令三军是节帅的权柄,我岂敢越俎代庖?不过巡视之权我倒是行得的。也罢,咱们就一起去会会岭南各路英豪,看看都是怎样个三头六臂。” 李熙大队还在东莞境内时,前锋张龙攻克了距离广州七十里的紫石戌。 李熙嫌其离城太近,恐为贼兵所趁,不愿前往,倒想屯兵东莞。李德裕劝道:“东莞去州城三百里,太远,离城近将来才好建功嘛。” 李熙琢磨了一下,喜道:“文饶兄此言甚善,就屯军紫石戌。” 郭仲恭闻各军将进驻紫石戌,跑来问李熙:“李文饶说了什么,你就答应屯军城下?那儿离城那么近,万一打起来,还不得溅一身血?”李熙笑道:“驸马此言差了,论算计你我都不及李文饶远甚。我告诉你,他已经算出了广州城将会被攻破,让我们靠近点,好接应城中大员脱身呀。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郭仲恭愕然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李熙道:“话虽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 郭仲恭不信,又去问李德裕,李德裕诧异地回道:“驸马怎发此一问?我等领兵来解广州之围,你驻军东莞,安全是无虞,可又怎么破敌?” 郭仲恭道:“那中丞劝杨御史屯在紫石戌,说‘离城近,好建功’,是何意思?” 李德裕笑道:“城中兵马疲弱,恐难持久,若贼兵攻城,保安军好去驰援呀。” 郭仲恭眨眨眼,再问道:“中丞就没有其他的考量?” 李德裕笑着说道:“驸马究竟想问什么,不妨直言,你我这样打哑谜岂不累么?” 郭仲恭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杨御史本来畏敌如虎,一路行来瞻前顾后、磨磨唧唧,怎么经中丞一番开导后就突然变得这么有种。唉,原来如此。” 李德裕笑道:“说杨将军畏敌如虎未免太过,他么,无非是把账算的太明白了。” 郭仲恭把李德裕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李熙听,讥讽道:“得,一将失算,害死三军,我看你怎么办?”李熙笑道:“老郭,你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犯了糊涂了。李中丞何许人也,他说什么还能让你拿住把柄了?广州城若破,入城者不下十万,出城逃窜者也不下十万,二十万人哄哄乱跑,你我区区几千人能济得什么事?除了随大流进去捞一票,要想建功还不是得救护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郭仲恭点点头又摇摇头,总觉得哪儿不对,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默默无语。 保安军进驻紫石戌的第二天,李熙就派郁秀成潜入广州城,去岭南监军院找陈弘志,告诉他保安军已经进驻紫石戌。 陈弘志让义子陈江湖带着五口大木箱随郁秀成来到紫石戌,五口箱子中有一口四角包铜,其余的四口四角包铁。陈江湖将四只包铁箱子当着李熙的面打开,揭去一层麻布,顿时满室生辉,竟是满满四大箱金珠! 李熙揉揉被晃的发胀的眼睛,惊叫道:“陈兄盖上,陈兄盖上,财不外露,不必如此。陈公寄存的东西,我一定当眼珠子一样好好保管,绝对万无一失。” 陈江湖笑道:“这四箱东西是义父给你赏军用的。” 李熙叫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无功不受禄嘛。陈公太讲究了。” 陈江湖拍拍包铜的箱子道:“这里面是义父收藏的一些印章材料,放在城里不方便。” 李熙拍着胸脯道:“放我这!很方便,很安全,很稳妥。请陈兄上呈陈公,请他老人家尽管放心。”又悄悄地说:“从此到城东门都有我的人,只须提保安军的名号,随时往来,十分方便。”陈江湖道:“我来时已经领教了。” 李熙把门关上,悄悄打听陈江湖城里的情况。陈江湖揪然一叹,说道:“只怕是撑不过五月了。路上粮道早已断绝,海上通道新近又被姚呒佟截断。城中十几万军民人吃马喂,消耗巨大,说撑过五月都是乐观的了。我估摸若再无进展,旬月之间怕就要出大事。” 陈江湖问李熙城外官军是否有能力破贼,李熙道:“单打独斗,谁我也不惧,可是贼众有三百家,我累死又能打几个?城下官军不下三万,可分属两道近三十路,互不统属,难成合力,若广州城能支撑一年半载的或还有希望,旬月之间。难啊。” 陈江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我明白了,将来还有仰仗之处。” 李熙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送陈江湖出戌堡后,李熙关上门仔细欣赏起四大箱珍宝来。陈弘志以监军身份兼任市舶使,为天子和后妃搜选珍宝,所抽“舶脚”年入数百万贯,半数进了天子私库,半数进了陈弘志等宦官腰包。这四箱珍宝粗略估算不下四十万贯,陈弘志甩手就赏出来了,其豪绰可见一斑。因见四角包铜的箱子上只落一把小锁,李熙一时好奇心起,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撬锁匠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时,郭仲恭来了,进来把门一关,瞥了眼五只箱子,就问李熙:“陈弘志派人来了?怎样,城还能守的住吗?” 李熙摇摇头,叹息一声。 郭仲恭道:“那么一个月能守的住吗?又运来一批货,还没寻到买家呢。” 李熙颓然道:“出不了手就留着自己用吧。拼死拼活所获之利又能有几个?你再看看人家,坐着无风险发财,什么世道,怎能如此不公呢?” 郭仲恭笑道:“人家是为天子办差,天子是靠山,你的靠山是谁呢?” 李熙嘻嘻笑道:“我的靠山可不就是你吗?”忽又生一叹,面色沉了下来,“我在想广州若破,城中十几万居民转眼就是一场大浩劫,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譬如夺下红枫镇和鲜花岭,给他们开一道逃生之门?” 红枫镇在广州城东北十二里,鲜花岭则在城东北二十里,占住这两处要地后,广州城通往东莞县的大门就打开了,城破之日,城中军民可以沿着这条路向东莞方向退却。驻守在东莞境内的官军有保安等八支,人数近万人,有擅长马步作战的保宁军河东、湖南两营,有惯于同海盗周旋的清海军宝山营。 宝山营即原来的清海军韶州营,因为是海盗出身,对付同类自有一套办法。有他们监视姚呒佟,可以保障城中军民在撤退时不被“镇海王”姚呒佟从海上攻击。 郭仲恭在心里评估了一下夺取红枫镇和鲜花岭的难度,无奈地说:“要是这么干的话,损失就太大了,好不容易积攒下的这点老本说不定就交代在这了。值得吗?” 李熙烦躁地说:“我正是下不了决心才跟你商量的嘛,这种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勾当,听着提神,干着可真是受罪。” 郭仲恭道:“那就假手别人去干,只要你舍得这五箱珠宝,我倒是有个办法。” 李熙叫道:“那怎么可以,东西是陈弘志寄存在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岂可打他的主意。” 郭仲恭道:“那就没办法,除了拿弟兄们的命去拼,一点招都没有。” 李熙以手叩击箱盖,沉默良久后,答应郭仲恭拿两箱珠宝去设计,郭仲恭嫌少,讨价还价后李熙才又舍了一箱给他。 几天后,在鲜花岭上发现前朝名士埋藏珠宝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驻守鲜花岭的“破山王”张仃发郁闷地发现来此淘宝的各路人马差不多将山踏平了。 各路寻宝人起初是隐形藏名秘密前来,待寻到真正的宝物后,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呼朋唤友,喊来老乡,于是大批寻宝者络绎不绝,他们在鲜花岭下安营扎寨,日夜不息地在山上翻找前朝名士埋藏的宝藏,搅的“破山王”苦不堪言。 不时有幸运者找到珠宝的消息传出,许多人一夜暴富。 寻宝的热度一日高过一日,“帝王将相”终于也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一头扎了过来。 “大魏皇帝”曹曛派大将军、秦国公曹谷占据了鲜花岭的北麓,每日发动上千士卒刨山砍树,寻找宝藏;雷州“风雷王”班濡派大舅哥率三百精锐士兵盘踞在鲜花岭的峰顶,劈山寻找宝藏;恩州“大汉天子”刘禹声言在鲜花岭上埋藏宝藏的是西汉南海王刘浩,而他本人正是刘浩的后人,他最有资格继承埋藏于山上的宝藏。端州十三兄弟盟老大,“雅好读书”的“大唐中书侍郎、平章事、宁南王”胡尖愤怒地指出刘禹的话完全是在放屁,史书记载南海王刘浩七岁时夭折,七岁的娃娃毛都没长,能留个毛后代? 149.黑云压城3 此举不仅戳穿了刘禹编造的“祖宗埋宝”的谎言,更是令刘禹的真实身份遭到广泛质疑,“大汉天子”的正统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经过一段时间沉默后,刘禹改口说他的祖先其实不是西汉的南海王刘浩,而是东汉的南陵王刘涵。 “大耳尖”没有从史籍中找到任何有关“南陵王刘涵”的记载,因此他怀疑刘禹是在错认祖宗后又杜撰了一个祖宗。不过,看在刘禹知错能改,主动放弃继承“祖产”的份上,胡尖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鲜花岭本是“破山王”张仃发的防地,辖内发现了宝藏,却被外人分享,矿工出身的“破山王”怒了。王者一怒,血流成河。四月的鲜花岭本来鲜花盛开宛如仙境,却因永无休止的夺宝大战而终于连天空也被染成了红色。 各家争斗不休之际,城内、城外的官军趁机发动破围攻势,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 西南路清海军趁势夺回了番禹县,与州城所在的南海县互为犄角。岭南水师则趁着夜色摸上刀捞山,全歼守军,一举夺回了这一战略要地,重新打通了广州的海上通道。 在鲜花岭上争斗不休的帝王将相们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太妙,有心收手各让一步,怎奈怨恨已经结下,猝然收手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故而仍旧胶着难下。 大魏国的侍中张孝先此刻挺身而出,出面说动了实力不强,但名望极高的“大周天子”姬德高,请他劝说各家收手,以免给官军以各个击破之机。 姬德高十四岁时就跟随叔父去安南做海盗,十六岁被招安在军中服役,因功做到旅帅,后因驱逐朝廷派驻的安南都护而被通缉。东躲西藏一年后,逃回岭南故乡,在一户大豪田庄做佃户。因会武艺被家主聘为护院,后因与主母通奸,被家主责打,一怒之下手刃家主一家十三口,亡命江湖。 姬德高二十岁时,岭南水师募兵清海。姬德高应募入伍,绞杀海盗屡建奇功,擢升为团校尉。因参与走私私盐,被上官发现,恐受责罚,遂举兵叛乱。失败被囚,买通狱卒越狱。躲入深山三年,见风平浪静,出山在雷州一带贩卖私盐。十年间,成长为岭南第一盐枭,号称“盐王”,呼风唤雨,一时风头无两。 五十岁时受女婿蛊惑入广州求官,被节度使诱捕,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中苦熬了十三年,六十三岁出狱,查明当年被诱捕系被女婿陷害,他的女婿在他入狱后承袭盐王之位,逼死其女儿,称霸岭南,风头不下自己当年。 老盐王决心为女报仇,率十余旧部夜入春州戒备森严的“新盐王”府邸手刃仇寇。 老盐王再度称雄岭南,七十岁大寿时,他最钟爱的亲外孙女在他的寿酒中下毒,说要为她父亲报仇,事败,众盐枭逼其执行家法,将他外孙女碎尸喂了鳄鱼。老盐王因此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宣布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 晚年的老盐王住在春州乡下,种菜听曲,以饲养鳄鱼、蟒蛇为乐。 岭南乱起,其旧部多举兵造反,官府恐其作乱,将其收入大狱,狱卒暴虐,肆意羞辱,老盐王勃然大怒,一道手令传遍岭南,数百徒子徒孙齐聚春州救援,砸碎大牢,将所能捕获的官吏差役尽皆抛入鳄鱼池,给鳄鱼加餐做了点心。 事已至此,老盐王只得从徒子徒孙们所请再度出山,号称“盐王”。 曹曛等人称帝后,徒子徒孙们劝其称帝,因为姓姬,故称“大周天子”。 “大周天子”德望虽高,实力却很一般,有实力的徒子徒孙都自立门户了,追随他的徒子徒孙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少年,不过老盐王心态很好,并不因为自己爷爷的辈分,孙子的实力而焦急而羞惭,反倒为自己能在垂暮之年当上天子而自豪而满足。 此番,张孝先以孙辈礼仪叩请其出面劝服各家收手。老盐王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有些担心地问张孝先:“我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徒有虚名一个,却不知各路朋友是否还能卖我这个面子啊。”张孝先恭敬地说道:“周天子乃天下共主,圣驾一出,谁敢不从。”姬德高大喜,随即带上护驾将军和治国宰相,手抚及胸长须,跟着张孝先一起,飘飘然地来到了鲜花岭。 各派早已精疲力竭,正为找一个台阶下而焦心劳神。德高望重的“周天子”出口一劝,众人乐的就坡下驴,一时俱拜服。姬德高劝众人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走江湖的三分硬功夫,七分靠朋友。朋友多,路才能越走越宽。为免各家再起争执,鲜花岭这个地方我看索性就不要了,让给官军好了,哪怕它底下埋着一座金山呢。大伙合力打下广州,区区一座金山算什么?” 张孝先带头表态说:“我大魏国愿遵大周天子所嘱,即刻撤出鲜花岭,军民臣工绝不再踏足半步,若违誓言,诸位尽可斩之。”张孝先出示曹曛的手谕,示意自己的这番话是代表大魏天子说的,作得数的。 “破山王”张仃发跟着表态说赞同弃守鲜花岭,将其留给官军。 实力最强、争执的最凶的两家都罢了手,其他诸王宰相也纷纷表态赞同弃守。 “大汉天子”刘禹提议广州城下各家结成联盟,共抗官军,并建议推举“大周天子”姬德高为天下总盟主,发号司令,调解纠纷。此议赞同者甚众,张孝先也表示尽快回禀“大魏天子”定夺。 三箱珠宝郭仲恭只用了一半就拿下了被刨的千疮百孔的鲜花岭,李熙对郭氏此计赞赏有加,剩余的一箱半珠宝,他只收回了一箱,剩余的那半箱留给郭仲恭支用。 至于郭氏此举催生广州城下各路乱贼联盟一事,李熙认为那纯属是意外,完全是好心办了坏事,结果虽然很糟糕,但用心无疑是好的。 他和郭仲恭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将之作为加深兄弟友谊的重要催化剂。 三月的最后一天,保宁军神策营指挥使宋叔夜忽然造访紫石戌,向李熙索要军械若干,李熙笑道:“宋将军莫不是走错路了,要军械得去找军需,军需在韶州,此地叫紫石戌。”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军需路远难救急,求告军需不如求告杨将军。我在封州时就听闻杨将军贩卖的军械款式新颖,用料考究,价格公道,信誉卓著。” 李熙道:“将军休要误信传言,根本没有的事。” 宋叔夜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宋叔夜不会绕弯子,我是慕名而来*军械的。” 李熙笑道:“你早说嘛,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七折供给。” 宋叔夜摇摇头,笑道:“那倒不必,随行就市,宋某不贪小便宜。不过宋某目下身无分文,恳请平山侯行个方便。” 李熙双手合十道:“我非出家人,却也不打诳语。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这种生意从来都是一手钱一手货,概不赊账。不过,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如果宋将军真的手头紧,杨某倒是有个解决的办法。” 宋叔夜道:“善哉,说来听听。” 李熙笑嘻嘻掏出一张纸来,说:“将军为人,杨某是信得过的,若将军肯以信誉作保,我放笔款子给你,利息嘛年内就不收啦,愈年三分利。怎样,还算公道吧。”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已经十分公道了。” 签了借贷契约,李熙令带神策营军需去搬运刚刚从潮州押运过来的军械,他则留宋叔夜在房中喝茶。李熙问他:“我有一事不明,请宋将军不吝赐教。清海军号称‘南方之雄’,真就那么不堪吗?连蚁聚在广州城下的区区十万贼众也奈何不得吗?” 宋叔夜手捻佛珠,闭目答道:“岭南的恶果早就种下,不是一个清海军能解的。” 李熙笑道:“那么,将军的神策军呢,也不能解围吗?” 宋叔夜睁开眼,目光空茫地盯着院中一株花木,淡淡地说道:“岭南财富半数集于广州城,城不破,谁也解不了,城破,万事皆休。施主用了机箱珠宝就惹得群贼大动干戈,最后兵不血刃取了鲜花岭。广州城就是大号的鲜花岭,城中的子女财帛就是施主施计的珠宝。鲜花岭下有姬德高做调停人,广州城下又有谁能做调停?财不去,祸不休啊。我厚着脸皮向你买军械就是等着城破日多救几个人罢了。施主设计夺了鲜花岭,不也是为了积善吗?” 李熙讪讪笑道:“将军是大师,还是大师还俗做了将军?目光太狠辣,什么都瞒不过你。鲜花岭上有宝的风声的确是我放出去的,本意只是想挑逗他们不合,我好方便趁机夺取。谁知道竟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让我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说来完全是无心之举,将军不可过度解读了。” 宋叔夜摇摇头,笑笑,道:“该有的总该有,看不穿的就是看不穿,遮遮掩掩,徒增烦恼而已。” 送走了宋叔夜后,李熙问郭仲恭:“此人是何来头,眼光够毒的呀。”郭仲恭道:“这人我也不熟悉,在长安时籍籍无名之辈,没听过有甚过人的能耐。你莫要被他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给迷惑了。像他这样的人,我在长安时差不多每天都能碰到一两个,说话总是不好好说,偏要打机锋,不把你绕晕不罢休。我见了就烦,从不给他们脸子看。” 李熙笑道:“要不人怎么说你是郭傻子?他打他的机锋,你不耐烦有人爱听,不喜欢躲着就是。人家凑在一起玩的兴致勃勃,你却给人脸子看。不说你傻说谁傻?” 郭仲恭道:“我吃饱了撑的去惹他们,哪回不是他们自己黏上来的?这种小人就是近之则狎,远之则怨,头疼的很。” 二人正说着闲话,郁秀成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护兵,抬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装着一个人,捆的结结实实,穿着锦袍,塞着嘴。 150.溃决 打发了两个护兵后,郁秀成方道:“这厮是大周天子驾下殿中监尚书,三百家结盟的事他最清楚了。”被擒的这个人叫姬然,是姬德高的侄子,司职大周国殿中监。 据他交代,七天前由曹曛、张仃发、刘禹、胡尖等四人主导的三百家英雄结盟大会在“龙兴县”境内举行,广州境内的三百家反王缔结同盟,号称“天下英雄风云会岭南盟”,推举“大周天子”姬德高为总盟主,号令群雄。推举曹曛、张仃发、刘禹、胡尖、姚呒佟五人为副总盟主,辅弼总盟主。推举班濡、黄少福、农婆弄等十八人为盟主。 天下盟新建东、西、南、北、中、水、先锋、强武、御林九军,以曹曛为中军行营节度使兼中军兵马大元帅,张仃发为东面军兵马大元帅,胡尖为西面军兵马大元帅,刘禹为南面军兵马大元帅,黄少福为北面军兵马大元帅,姚呒佟为水军兵马大元帅,班濡为先锋军兵马大元帅,农婆弄为强武军兵马大元帅,姬禇为御林军兵马大元帅。 各军兵马大元帅除节制本部军马外,经总盟主授权,有权节制其他军马。 九军中实力最强的是中军,兵马约两万,御林军实力最弱,兵马三千。 经姬德高提名,各盟主同意,由张孝先任职行营掌书记。 审问完毕后,李熙让何风韵将姬然的口供整理出来,报两节度使并传示各路官军。 “英雄盟”成立后的第二天,南面军兵马大元帅刘禹会同强武军兵马大元帅农婆弄,在西面军的配合下一举夺取了番禹县,同一天夜,水军兵马大元帅姚呒佟会同东面军兵马大元帅张仃发攻占了刀捞山。 刀捞山位于岭南水师驻地古斗村碧波湾与广州城之间,扼守广州通往大海的门户,刀捞山失守后,岭南水师将无法沿西江西进援救广州,而只能在起潮时溯水清河而上,水清河河面宽不足一里,行平底小船尚可,岭南水师的大海船只有在涨潮时才能勉强通行。如此一来拥有大小战船三百条,水兵四千人的岭南水师就被孤立在外,广州城东南屏障尽失。 得到消息的两节度使、诸位统军兵马使、指挥使、团练使、将军、校尉们顿时惊惶失措,一夜之间有十三路兵马弃营后撤,没有后撤的,也弃小营归大营,原来的三十二路官军主动撤并为七支,保宁军下辖保安、神策、江西三军各自立营,河东营和湖南营结寨立营,清海军立城西、城北两处大营,其余各州团练兵在城西南番禹县结成番禹营,诸军之中以清海军的城西、城北两大营实力最壮。因而受到的关照也最多。 在李德裕的斡旋下,神策、江西两营同意拔营向城东靠拢,与保安、河东、湖南等营连接成片。天下盟负责东面防务的是“破山王”张仃发,本部六千兵,节制其他各路七千人,合计一万五,保宁军各军不下一万,单轮实力,保宁军更胜一筹。 张仃发占着地利优势,又有海上姚呒佟为呼应,一是有恃无恐,高筑垒,深挖壕,与保宁军对峙起来。李熙把张仃发所部驻防地点一一标画在他那张巨大无朋的地图上,请保宁军各军统帅观看。 众人看过同时哈哈大笑,周宛道:“破山王破山钻洞有一手,打仗实属外行,这样的阵势一冲就垮,完全不堪一击。” 宋叔夜道:“善哉,善哉,既然如此,诸君何不一起努力,在城东打破一个缺口,放城中数十万军民一条生路呢。” 众人面面相觑,李熙道:“打不得,打不得。广州而今四面被围,军民无路可走,决死抵御方得一线生机,若是城东开了道生门,城中军民哪还有斗志?这城一夜之间就垮了,那时候混乱之极,贼兵趁势攻城,则城必破,军无斗志,民心溃散,就是十几万任人宰割的牛羊。宋将军的菩萨心肠反而做了恶事呀。” 曾世海大叫:“杨将军高论,曾某赞同,而今城内人心惶惶,唯一背水一战,才有一线生机。这节骨眼上只可鼓劲,不可泄气。宋将军心太软。” 宋叔夜道:“善哉,善哉,若不开辟生门,那也该给城中运些军械粮草进去吧斥候探报,最近贼众攻城,城头不见箭矢,足见城中军械已经耗尽。” 曾世海道:“这个倒是可以考虑,不过我们也缺少军械粮草,又哪有多余的赈济他们?” 宋叔夜微笑着道:“我们之中有一位大慈悲菩萨能解军械不足、粮草不足之难。” 众人皆望向李熙,李熙道:“宋将军说的轻巧,城中十几万人,要消耗多少粮草军械,我就是观音菩萨也变不出那么许多。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李德裕道:“靠保安军一家赈济城中军民的确不易,各军都拿出一点安民之心来嘛。” 众皆嬉笑不言,宋叔夜微微一叹,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出一千石军粮,一万支箭。”李熙道:“我跟。”朱克荣道:“河东营底子薄,拿不出那么多,我和湖南营合在一起拿三百石军粮,一百把好刀,三千支箭。”曾世海见各家都表态,嗫嚅道:“我随宋将军和杨将军。不过我管出不管运。” 李德裕有些哭笑不得,这么点东西无异于杯水车薪,起不来什么大作用。各军困难是有的,但还不至于困难至此,都是私心太重,都是见死不救。 筹集起来的军资由李熙设法运入城内,摆在桌面上的理由是保安军屯驻的紫石戌离城最近,摆不上桌面的理由是大家都知道李熙手里有一条通往城里的秘密通道。至此国家危难之际,他不应该多出点力吗? 李熙心里有苦说不出,这几千石军粮和几万支箭矢,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他手里掌握的秘密通道,走私小件物品,转移几个人都没问题,但如此大规模的运输物品,暴露的危险就太大了。郭仲恭也认为如此暴露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秘密管道实在有些不值当。 但谁也无法提出拒绝,三千三百石粮食,三万三千支羽箭和三百把好刀,对城中军民而言虽解不了饥渴,却多少也是个慰藉。对陷入绝境中的人,希望有时候比粮食更重要。 第一批三百石军粮刚刚运入城中,城外的秘密通道就被张仃发破坏了,死了四十个人,损失了三十车军粮。 所幸“破山王”没有识破这些人的身份,从尸体肩上纹的海蛇纹看,他们似乎是活跃在广州城外的的“海蛇帮”成员,这个帮派靠贩卖私盐,走私人口牟利,恶名昭彰,干出这等缺德事,破山王以为十分正常。 广州城内守军刚刚看到一点希望,希望就如风中残烛熄灭了。受此事打击最大的是节度使崔咏,一日从办公归来,他沐浴熏衣,然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焚香叩拜,请下供奉的天子剑,抹了脖子。 节度使自杀殉国,消息被严密地封锁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走漏了出来。城中僚属经过试探确认后,人心就彻底散了。 瞬间,大溃败就开始了。 广州城的南、北、西三门次第打开,军中军民扶老携幼如潮水般涌出,驻守城外的十万贼众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怀疑是崔咏使的什么计策。于是各自谨守营垒,切断交通,一面将灾民挡回城去,一面飞马报各自统帅,请示方略。 天下盟的诸位副盟主、盟主也判断不清形势,于是纷纷聚集到中军大营集会,研判发生在广州城下的这诡异一幕。 班濡看法最乐观,他大叫:“多半是崔咏那老家伙吓死了,他一死,军心败坏,当官的不愿等死,又不敢投降祸及家人,因而就趁乱跑路了。” 胡尖摇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毫无预兆,突然就不行啦?” 班濡道:“这有甚奇怪的,人年纪大了,随时都有意外的。”他回头向姬德高打躬说:“老爷子,我可没说您,您是人仙,长生不死。” 姬德高哈哈一笑,不以为然。 姚呒佟道:“与其在这浪费口水扯淡,不如打一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刘禹道:“崔咏是老将,不可轻敌。” 张仃发道:“我赞同打一打,不打怎知真假,打到城下就收兵,先不进城。” 农婆弄怪眼一翻:“打顺手了,收不住势怎么办?” 黄少福道:“那你就一头扎进城里去探探路嘛。” 曹曛道:“好啦,好啦,各位吵吵嚷嚷几时是休?听总盟主的,听总盟主的。” 姬德高笑呵呵正要开口,姚呒佟哼了一声,道:“听总盟主的还不如听掌书记的。” 曹曛脸色大变,姬禇脸色亦大变。 姬德高呵呵笑道:“‘镇海王’眼睛真是尖,怎就知道老夫跟掌书记刚才咬了耳朵呢,我们很私密嘛,哈哈哈。” 胡尖道:“老爷子不必介意,昨夜海上生明月,镇海王带着龙子龙孙们多饮了几杯酒,张嘴就吐风,话也说的凉丝丝的。我说的对吗,镇海王?” 姚呒佟没吭声,曹曛气哼哼地说道:“掌书记可以给总盟主出谋划策,怎么定还得总盟主拿主意,旁人怎么能越位。” 姬德高站起身来,压一压手,笑呵呵道:“那就由我来说两句。广州这个地方早破晚破,总归是要破的,不仅咱们想要进去,官军也想进去,这城他怎么守的住?诸位疑心崔咏在使诈,老夫以为这不是他在使诈,要使他早使了,不必等到今天。城是的确破了。” 四众欢呼雀跃,各自把副手军师叫来,下令准备进军。 曹曛起身大叫:“都静一静,静一静,此是天下盟议事堂,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姬禇起身走到廊下,喝令侍卫将大门关闭,阻止人进来,姚呒佟大怒,拔刀劈倒一名武士,姬禇大惊,拔刀未出,姚呒佟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守备在院中的御林军士卒蜂拥而入,坐在左廊下的姚呒佟侍卫跃起护主。其余各人侍卫亦惊起奔入议事堂。曹曛大惊失色,慌忙往后退,连声叫:“甲士何在,甲士何在。”姬德高呼喝停手,却无人肯听。 这时候,忽从总盟主座后幕下站起一人,端起茶碗掼在地上,厉声高叫道:“都住手!一群乌合之众!” 四下安静下来,张孝先立于总盟主座前,目赤脸红,面容扭曲狰狞。 “说你们是乌合之众,你们别不爱听。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鼠目寸光,浑浑噩噩!广州城下三万官军,你们真以为就拿你们没办法吗?私心太重,私心太重,你们懂吗?你们想进城捞一把,他们何尝不想?!” 张孝先情绪过激,连连咳嗽,众人默默归班站位,侍卫们退在廊下。 胡尖给了张孝先一碗茶,张孝先润润喉咙,方道:“岭南大半财富都在广州城内,大伙都想进去捞一把,故而打打停停,一味敷衍。城破了,肉吃完了。下一步,你们想过没有?他们还是官军,你们还是贼!” 张孝先激动的又咳嗽了起来,姚呒佟收回夹在姬禇脖子上的刀,大步走到张孝先面前,左右开弓,一连掴了他三个耳光,又朝张孝先脸色啐了一口浓痰。 曹曛指着姚呒佟,想为妹夫说两句公道话,因见卫士不在身边,吱吱唔唔,没敢开口。 张孝先盯着姚呒佟的脸,嘿嘿冷笑道:“不想做贼,就得拿出点远见来,打打杀杀的,成不了大气候。” 姚呒佟面色赤红,握刀的手攥的骨节发白,胡尖推开了姚呒佟,按他坐下,劝他喝茶。 姬德高道:“各位都稍安勿躁,听德茂慢慢说。” 众皆归位,卫士端来洗脸盆,姬德高亲自拧了个毛巾把递给张孝先。张孝先从容擦去脸上的浓痰,镇定说道: “安南都护李象古贪暴不仁,唐天子却视而不见,邕管兵弱,去年夏并入容管,韶州地处岭南、湖南、江西三道,扼守广州北上之门户,去年建设保宁军,派张弘靖带相衔驻守。如此种种,诸位就没看出点什么吗?天子是在借你我之手犁地呢!” “岭南地方贪腐成风,官心民情糜烂不堪,天子不是不想根治,是有心无力,与其如此,不如借你们之手将这烂摊子彻底打烂,如一亩田地地长满了毒草,用刀割,用铲子挖都不能奏效,那么就用火烧,借十万乱民激愤之火把毒草烧光,驱使你我做耕牛把地犁开翻晒,拼的一季不收,也要把毒根除了!” 众皆默默无语,在座的都已是一方之雄,张孝先的“犁地理论”他们或者想不到,却还是能听的懂的,诡奇,震撼,却又似乎合情合理。 “各路官军有私心不假,敷衍塞责不假,可两道三十几路官军各自为政,你们不觉得诡异吗?两位节度使,张弘靖带相衔,是宰相,一道诏书下来,即可节制岭南崔咏。下道诏书不难,想知道岭南发生了什么也不难。天子为何迟迟不动作,你们不觉得诡异吗?” 黄少福忍不住问道:“你说岭南这副乱局是天子一手策划的,那么岭南打的稀巴烂,对天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曹曛叫道:“黄洞主听不懂人话吗?张德茂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岭南烂透了,天子看不过去,这才下了狠心犁地翻晒,除毒草,重建太平盛世,对不对?” 黄少福闷吞了一口气,他是蛮人,对张孝先使用的比喻的确有些费解,对大唐天子的心机也难测高深,在他理解中,人生了病,应该寻医问诊吃药,哪有把人弄死的道理,人死了还能活吗? 胡尖叹息一声道:“去年夏,传言说天子要究办李象古,结果闹了一阵子不了了之,我都觉得奇怪,像李象古那等赃官天子怎么能容他。后来撤邕管经略使,由阳旻领邕管旧地,我就觉得奇怪。阳旻这个人嗜杀无度,动辄起兵征伐蛮人,民怨极大,天子竟让他领邕管旧地,太过不可思议。经张德茂这一点拨,我才茅塞顿开,这是天子在布局呀。借李象古和阳旻两枚棋子堵死你我西进的可能。此后又在韶州建设保宁军,却是借张弘靖之手堵死我等北上的可能。我三百路大军齐集广州城下,驻守河源、贺州等地的清海军却并没有南下,这是在阻绝我们进入江西啊。而福建观察使麾下闵军只闻扩军,却迟迟没有驰援岭南。原来想不明白,现今就清楚了。天子恐我等进入福建,提前布局呢。如此一来,岭南三面合围,只剩一面大海。唉,你我还是早巴结一下镇海王和南天王吧,将来混不下去,还要靠两位贤弟赏条生路。” 农婆弄嘿嘿冷笑道:“谁胜谁败,还难说呢,宁南王就说这丧气话。” 姬德高道:“丧气话自然说不得,可是事情明摆在这,就如张德茂所说,诸位又做何解?” 班濡烦躁地说:“大不了拼了,十万对三万,凭什么就我们输?” “赢了又如何?”张孝先突然发问。班濡吃了一惊,支吾难言。 “赢了城下三万官军,安南、容管、桂管、江西、湖南、福建还有大股官军源源不断赶来驰援。广州这块肉吃完了,下一步各位也该互相残杀了吧?届时唐国天子任张弘靖为总监各军统帅,而我们三百家自相残杀,谁胜谁败,岂非一目了然?” “砰!”姚呒佟拍案而起,怒道:“张孝先,你究竟想说什么?” “放弃广州,全军北上,夺取韶州,兵分两路,出湖南、江西,在鄂州会盟,顺江东去,夺占江南,扼住大唐财富根本,唐国必然崩溃,届时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我有百战雄兵,有天下财富,整军北上,扫平河朔,西进长安,夺取天下!” 一阵沉默后,堂中忽然爆出一阵哄笑。班濡笑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农婆弄指着张孝先的脸,乐的岔气说不出话来。胡尖连连摇头,连叹书生意气,刘禹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摇头一时笑,姚呒佟仰面盯着房梁,鼻子里嘶嘶哼着冷气。曹曛拽了拽张孝先的衣襟,劝他少要胡说八道。 姬德高扫视一圈后,摇了摇头,吐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张仃发跳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嘀咕了一句:“夺取天下,长安好冷,哪及岭南暖和。”叹息着领着侍卫走了。 “哈哈哈”刘禹哈哈大笑,“我是一辈子也不离开岭南。” “哈哈哈”张孝先也发出一声大笑,忽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曹曛恶瞪了他一眼,烦躁地挥挥手,让两个卫士扶张孝先回去歇着,免得他在此丢人现眼。见众人离散,姬德高叫道:“诸位且慢走啊,事情尚无定论呢。张德茂发一家之言,大伙不同意,还可以商议嘛。” 班濡笑道:“老爷子,不必商议,我们心没那么大,打下广州,杀了贪官,报了仇,我就带着弟兄们回雷州继续贩盐,您是老盐王,有空多来指点。” 农婆弄道:“还指点什么,老爷子还要去长安当周天子呢。有天下几百军州要管,有后宫三千佳丽要管,哪管的了你?” 刘禹道:“管不了最好,让天子盯上了,你还能贩的成私盐?” 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堂中只剩下姬德高和张孝先、姬禇三人,姬德高示意姬禇退下,拍了拍张孝先的肩,安抚道:“你也不必难过,财利这一关,我也是活到七十岁才过的,他们看不穿陷进去,怪不得别人,你已经尽力了,无须自责。” 张孝先擦擦泪道:“我要劝大哥二哥整军背上,老先生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姬德高抚须笑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往哪去?就让我埋骨故乡吧。” 张孝先道:“老先生不走,只怕难免一个挫骨扬灰的下场,身后还要被他们作法镇压,祸及子孙。” 姬德高嬉皮笑脸道:“这个嘛,我自有破解之法,保管让他们找不到我。你大可放心。” 151.溃决2 广州城破了,仅仅只是一夜之间。 十万灾民如溃堤之水般四散,十万围城兵则如潮起之水逆势而上。广州城下风云激荡,浊浪滔天,人分两类,杀人者和被杀者,凡有人处皆有杀戮。 那时节李熙却在距城九十里外的夹石村和李岫玉约会。二人眉来眼去已久,所缺的只是一层窗户纸没点破。此番李岫玉随押解军械、夏衣的运输团赶到夹石村,并巧妙地将消息透露给李熙知道后。李熙二话没说就赶了过去,见了面却什么也没说,彼此只对望了一眼,就各忙各的去了。 直到运输团交接完军资准备返回时,李熙才扯住她问了句:“此来为何?” 李岫玉含笑推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劳军。”即翩然而去。 李岫玉就是偷偷随运输团来见李熙的。 在她走后不久,潮州的确来了一支劳军团。潮州刺史府发动潮州妇女日夜赶工,给保安军将士做了两千双布鞋,两千双草鞋,两千顶毡帽,两千条布巾,还有几百名潮州少女精心缝制的香囊。 百姓的愿望是朴素的,就是希望官军打胜仗,希望贼乱早平,希望救拨广州城里十几万像她们一样的平民百姓。实际上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广州在哪,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过。劳军的主意不必说肯定是昌黎先生出的,文人嘛,难免浪漫,官员嘛,又怎能舍得不折腾。 李熙望了眼这支从潮州赶来的劳军队伍,男女各半,穿着一样的蓝布衫,戴着同样的斗笠,蹬着同样的草鞋,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饭团和咸菜,他们就是靠两只光脚板走来,行进的速度却远超保安军。 李熙有些感概,有些羞惭,他唤过阮承梁,伏在耳边嘀咕了两句。阮承梁去跟沐春打了个招呼,就去执行自己的秘密使命去了,他要去军需那领一批军粮和钱,送这些可爱的男女尽快回乡去,广州城下风云变幻,随时可能发生不测,早点打发他们回去才好安心。 李熙还在回紫石戌的路上,就得到了广州城破,十万灾民急着出城,十万贼众急着入城的消息。他的脑袋嗡地一紧,用力一夹宝马的马腹,战马长嘶一声飞奔进了保安军内军营大营。李德裕、郭仲恭、张龙、赵虎、鲁焰焊、肖白等人已经在军务所等候。 郭仲恭知道李熙去夹石村会李岫玉,搁在往日自少不了一番奚落。但今天他面色凝重,这种场合下谁又能开的起玩笑。 “红枫镇和鲜花岭那边怎样?”李熙下马即问。 “都在我们手上。清早张仃发试图来夺,被弟兄们压下去了。”张龙指着地图上一条墨迹未干的红线,“这条路是安全的,现下至少有一万灾民沿着这路往东莞方向撤退。” “贼兵忙着进城洗掠,暂时还顾不上着。”李德裕焦急地说,“城内至少还有五六万人,贼兵入城,眨眼就是一场大浩劫呀。” “没想到城会陷落的这么快。嗨。”赵虎恼恨地往木柱上砸了一拳,簌簌间尘土飘落。 “按原定计划执行。”李熙做出来决定,他把象征着兵马使权柄的虎首圆环钥匙交给了何风韵。一只装满虎头符的皮箱被打开,黄铜铸造的虎头符由何风韵递给兵马使,再经李熙之手交在各营指挥使、副指挥使的手上。虎头符每只不过几两重,此刻却附含着千钧重任,拿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 城破之后如何应对,在李熙的主持下保安军早定有计划,形势发展与预想的大致不差,计划开始执行,结果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作为主帅,李熙留在紫石戌,居中支应各营进退。副使郭仲恭也寸步不离。军法队在大堂门外院中设了监牢和刑场,随时执行军法。 李载风领巡警队日夜不息绕行中军营,纠察军纪,搜捕奸细。 坏消息如潮水般涌来,人心很快就麻木了。 陈弘志之妻唐氏、两个妾侍,三位女儿只带着随身衣物来到了紫石戌,随行护卫的陈江湖交代几句话便匆匆离去。李熙把唐夫人一行安置在早已准备的营帐里,问入城接应的郁秀成城中情形。郁秀成连连苦笑之后方道:“往最坏处想,往最坏处想就对了。” 陈弘志身为监军,在节度使已死之后,有责任督促清海军各将领推举一位新帅出来,城破之前,他就去了城西清海军大营操持此事了。 李熙问崔咏家眷现在何处?郁秀成道:“这老官十分精明,早在去年大乱初起时就把家眷送回长安了,府中只余十几个姬妾。他一死没人管没人问,一部跟牙军将校跑了,一部分自己跑了,还有几个给他守灵的,此刻不是被杀就是落在贼人手里了。” 郭仲恭关切地问:“城中各路贼兵有没有打起来?” 郁秀成道:“诸王宰相们还没有公开翻脸,不过下面已经失控,打的天翻地覆。” 李德裕拈着胡须道:“这就好,这就好,他们越乱越有利我们收复广州。” 李熙道:“文饶兄是否该召集保宁军各部将领部署一下方略,既然下面已经翻脸打斗起来,我看诸王宰相翻脸也就不远了。” 李德裕稍加思忖就同意了,紫石戌报信军卒四出,奔赴保宁军各营。郁秀成咳嗽了一声退出帐外,李熙借口如厕,跟了出去。在戌堡石墙下,郁秀成悄悄说道:“王弼、王喜所部此番没有入城,营门紧闭,不知在做些什么?” 李熙沉吟道:“到嘴边的肉不吃,他们想干什么?曹氏弟兄呢?” 答:“全部进城了,正和班濡一伙争夺市舶司银库。” 李熙思忖片刻,指示道:“动用你手里的那张王牌,务必摸清王家兄弟的动向。” 郁秀成手中的王牌是个女人,姓蔡,名叫二娘,原在仁化县婆娑渡镇西街开酒肆。 郁秀成亲自护送蔡二娘到“大魏国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王喜的营门前。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她一番后,才打发她出发。蔡二娘使钱贿赂了营门官,请其禀报王喜,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王喜派人将蔡二娘接入寝帐,过了一刻钟他即赶过来相会,一见面即将蔡二娘拥入怀中,激动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你怎知我在这?” 蔡二娘小鸟依人般蜷缩在王喜的怀里,调皮地用手指叩击王喜胸前的那一对明晃晃的护心镜,先给了王喜一个湿漉漉的吻,媚眼如丝地说道:“你答应安顿好了就来接我,为何一去无音讯?奴家今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终生不见我?” 王喜道:“休要胡说,我人在官场怎比做百姓时自由?都说做官好,做了官才知道要受一肚子鸟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周和珠他们学,领笔钱回乡买地做个富家翁,和你日夜厮守,白头偕老。” 蔡二娘道:“好汉子,休要说这没见识的话!做富家翁怎比做大将军好,我就喜欢你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听说你还封了楚王,旧日说过的话还做数吗,几时封我做王妃?自然我也知道,你富贵了,哪还能看的上我,我不为难你,你爱封谁做王妃我都不抱怨,我只望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收留我,别让我一个住在乡下担惊受怕,你是大魏国的王,收留一个弱质女子在身边不为难吧。” 蔡二娘年逾四旬,保养得法,身材窈窕,风韵翩然,自有一番迷人的风度。 王喜久在军中,不识女人味已久,被她这一番小意缠磨下来,哪还照的住?横腰将她抱起,笑道:“贵易友,富易妻,那等缺德勾当岂是我王七干的?待闯过了这道难关,我就把你明媒正娶过门,趁着还年轻给我生个七个八个,也不枉了你长了这么一个*。” 蔡二娘推了他一把,啐道:“讨厌,做了王了,说话也不正经。说要闯关,这广州城都打下来了,哪还有关要闯?往哪闯,一头扎进大海里吗?” 王喜被蔡二娘撩拨的气喘吁吁,红着脸道:“嗨,都是张德茂,非说广州是绝地,要北上去湖南去鄂州,还说要去江南。唉,放着眼面前这么大块肉不吃,还要弟兄们抛弃辎重,轻装北上,说走迟了,走慢了就是个死。搞的我这心里扑腾扑腾乱跳,你来摸摸,是也不是?” 蔡二娘妩媚地笑道:“贼汉子,幸好我来了,再晚去哪找你?相信男人有良心,还不如相信母猪会爬树。” 王喜笑道:“你冤枉我了,我本打算兵到韶州后再去乡下接你,带上你北上湖南,去鄂州,去江南,将来到哪也不分离。” 蔡二娘在王喜额上点了一指,柔声道:“江南美人多,小心去了亮瞎你的狗眼。” 王喜道:“嗨,江南美人再多又怎比得了二娘你?” 王喜不愿再啰嗦下去了,相思离别之苦未必尽要用语言来表达,还有一种更直接,更深沉的表达方式,王喜决定换个他喜欢的方式告诉二娘他是多么的思念她。 当初王喜在婆娑渡从牛大手里把这女人拐走后就藏在韶州城近郊的乡下,当日牛大之死闹的沸沸扬扬,他怕挨大哥王弼斥责,故而密不示人。他去端州做参军前,特意找李熙,让其给予关照,李熙自然满口答应,还给蔡二娘送过两回钱。 蔡二娘本就是个水性的人,在婆娑渡就与王喜勾搭成奸,奸情败露后被丈夫当街毒打,颜面尽失,难以在婆娑渡立足,就破罐子破摔跟了王喜。 后得知牛大被王喜活埋,心中自怨自艾,脚踩西瓜皮,向道德的洼地一路奔驰而去。 王喜前脚刚走,她就在乡下与人通奸,老少皆宜,生熟不忌,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皆视其为洪水猛兽,一番计议后突然发难,剪了她头发,烧了她房子,令其难以容身。 蔡二娘到城中找李熙哭诉,希望李熙送她去端州跟情郎相会。 李熙满口答应,来及成行,李熙就去了始兴县,此后不久又回长安守制,忙忙乱乱就把这事给耽搁了。行前他把蔡二娘交给吕欢喜看管,这女人在丐帮总坛跟几个头目眉来眼去,惹得几个老大大打出手,无奈吕欢喜就把她送去始兴县交给了郁秀成。 到始兴县大牢的第一晚,蔡二娘就把年轻俊俏的小书吏勾上了床,没过多久书吏年轻貌美、气质优雅的富家女妻子就来县衙找郁秀成哭诉。郁秀成让蔡二娘跟那书吏闭门商议怎么解决。二人一番密议后,书吏痛下决心,决定休妻娶蔡二娘为妻。郁秀成大吃一惊,仔细对比了书吏的小娇妻和蔡二娘后,忽然略有所悟。 第二天书吏被开革公职,交小娇妻带回家管教,蔡二娘则被冠以损伤风化的罪名投进了县衙大牢。入狱前,郁秀成给了她一个选择,让她接近女监中一个女囚。郁秀成怀疑此人跟此前发生的六桩女囚暴死案有关,却苦无证据,他要蔡二娘接近此人查访明白,事成后为其请功减罪。 蔡二娘觉得这件事很有挑战性,爽快地答应了。郁秀成警告她,这名女囚不仅脾气古怪暴躁,而且背景十分复杂,如果事情败露,他也无法救她。 蔡二娘没有退缩。半个月后,她由囚徒变为管教。那名女囚则因狱中杀人被判处死刑,由她入手,郁秀成挖出了一个危害韶州多年的犯罪团伙。这个团伙成员的共同特点是都曾坐过牢,熟悉和监狱有关的一切,他们实际控制着州县六所监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只要出的起钱,可以让你喜欢的人生活在天堂,也可以让你憎恨的人横尸在冰冷的地狱。 郁秀成没能将这个团伙连根拔除,但始兴县境内的庞大分支却被他彻底摧毁。通过这件事他认识到了蔡二娘的价值。他决定把这个女人纳入麾下,细心打磨成一把利刃。 自玉贞子算出李熙有“王侯之命”后,郁秀成、鲁焰焊等人就在四处搜寻人才,准备追随“杨贵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鸡鸣狗盗之徒运用的好也能建立奇功,何况蔡二娘?她能以四十岁高龄小手一勾就让书吏休妻再娶,这可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呀。 李熙回韶州建保安军,因为欣赏郁秀成办事稳重、机警、果断,就有意地把他往邪路上引,让他分管一些见不宜见光的秘密勾当。 从那时起,蔡二娘就由一个县衙大牢看守摇身一变成了郁秀成手中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刃。代号“燕子”。 李熙很快得到了蔡二娘传回来的王家兄弟即将北上的消息,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 152.战神 李熙明白韶州几千牙军或能挡得住大股贼兵北上,但对小股流寇则形同虚设,张孝先是他一直关注的人,他相信张孝先放着到嘴边的肥肉不吃,反而丢弃辎重轻装北上一定有他的打算,直觉告诉他情况很不妙,江西的官场怎样,他不清楚,湖南官场他还是见识过的,比之岭南差不到哪去。 岭南经历了持续一年多的动荡后,现在已经坚强起来,官府、民间都已能直面危机。湖南却还是白纸一张,江西也是白纸一张,鄂岳、淮南、宣歙、两浙,整个江南道都是白纸,等着贼寇去玷污。 不必太多人,只要张孝先和王家兄弟三个人就足够了。李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岭南这盘棋下的很大,将会下的很久,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局。 张孝先和王家兄弟准备秘密北上的消息被李熙严密封锁着,只有李德裕和保安军中几个指挥使、副指挥知道。李熙问李德裕是否要告知保宁军其他几个营的指挥使。李德裕建议暂时不必,广州城的盛宴很快就要结束,吃饱喝足捞够后,没有了目标的贼众该互相残杀了吧,没捞到好处的官军也该转换身份,由麻木的旁观者转变为积极的猎手。捕杀吃的肥嘟嘟的猎物,补补自己的虚弱吧。 这个时候放出贼兵北上的消息会发生什么后果呢,没人再有心思充当猎手跟猎物周旋,他们会把目光转向更易下手的羊群,干上一票走路。 李德裕还担心可能会动摇军心,湖南营新建后,从连州、郴州等地招募了几千士卒。郴州是湖南的东南门户,若得知贼寇可能北上窜入湖南,难保湖南籍的将领不溃逃不懈怠。周宛再会治军,时间这么短又能治出什么名堂来。 而江西营,李德裕几乎敢肯定,如果让他们得知家乡来了流贼,八成以上的士卒会选择毫不犹豫地当逃兵回家,承平太久,士卒们只是把当兵吃粮当作一项谋生手段,一件可以敷衍应付的差事,按时上番按时下番,家里有事他们要告假,家人有难他们自然会选择回家,军法严峻走不了,那就只好做逃兵。 李德裕还有一句话没说,李熙却已心知肚明。保安军都是韶州子弟兵,比之湖南、江西两营溃散的可能性更大! 从元和十二年在韶州编练土兵算起,李熙掌军已经二年有余,“知兵”二字谈不上,但多多少少对军队还是有些了解的:士卒们知家不知国,知将不知君,知利益不知道义;遇弱则强,遇强则弱;行顺水舟日行千里,行逆水舟沉落江底。大势如此,并非一人一将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溃散的闸门一旦打开,就算在营门口摆一百口铡刀也阻挡不了溃逃的浪潮,铡刀非但吓阻不了他们,还有可能被他们顺手牵走,拿回家铡草。 消息得封锁,严密地封锁,谁也不能告诉。 可是北窜之贼怎么办?李德裕主张先发制人,趁其尚未开动,给予其毁灭性的打击。李熙咧嘴苦笑了一下,李德裕笑道:“我知道你跟王家兄弟和张孝先有旧,你不忍下手,由我代劳。”李熙道:“一码归一码,我怎敢以私废公?” 李德裕道:“你准备一下,我命神策、江西两营在侧翼配合你。” 猎杀张孝先李熙不遗余力,调集了保安军精锐左奇兵营、敢战左营、内军左营共两千人,李熙亲自任都指挥使,兵分两路,左路张龙、赵虎,右路鲁焰焊、郁秀成,在神策营宋叔夜和江西营曾世海的配合下,趁夜色突然向大魏国岭南节度使、越王王弼和大魏国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楚王王喜部发动进攻,战况之激烈,开战仅一刻钟双方死伤便超过五百人。 李熙在亲兵队的护卫下一度抵达距离前阵五十丈远的地方,眼能看到双方士卒拼死搏杀,耳朵里则充斥着惊悚的怪叫。 李熙腰悬天子刀,手提“忠君爱民”剑,座下“宝马”良驹,制作精良的盔甲将他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两个眼窝和一个鼻孔在外,眼窝外装有护眼罩,呼吸孔朝下开。所有要害部位都装着整块的精钢锻造的板甲。这幅战甲名曰“战神”,是李熙在长安时花费巨资请大师名匠设计锻造,许多地方他还给了自己的意见,整副甲用精钢一百斤,加上其他饰件,合计重一百四十斤。笨重是笨重了点,不过防护效果的确是极好。 除了人,宝马身上也披着一副精良的马甲,为了恐吓敌人,马面甲被绘成恐怖的骷髅形状,马头上则撞了一支尖锐的独角,远远看去仿佛是战神临凡后骑在一匹高大雄峻的骨骼独龙驹上,极有威慑力。 几支流矢射在胸甲上,叮叮当当,全部滑落,误伤了身边几个亲兵。 战甲经历了实战的考验,李熙哼哼一声冷笑,暗道:都说战场无比凶险,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两军激战最激烈时,大魏军距离李熙只有十丈远,李熙清楚地听到大魏军士卒高叫:“抓住那个唱戏的,那家伙是个当官的。” 李熙勃然大怒,催动“宝马”战车滚滚向前,“宝马”身上的马甲太重,北上的战神更重,行动异常迟缓,李熙还没杀到近前,那个出言侮辱自己的大魏兵已经被他的亲军砍了脑袋,一刀劈掉脑袋,胸腔里的血喷射而出,形同喷泉。 李熙作呕欲吐,因为面罩卡的太紧打不开,又弯不下腰,只得强忍住。 王弼和王喜兄弟在张孝先的策划下拥戴曹曛为大魏天子,他们躲在身后发展势力,此时已拥兵一千二,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精锐。李熙虽有兵力上的优势,又是突然袭击,一时却也难以得手,战况胶着不下,鲁焰焊忽被流矢所伤,昏迷不醒,敢战左营一时阵脚大乱,形势变得对保安军不利起来。 李德裕承诺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李熙急的满头大汗,所幸盔甲包裹的严实,别人看不到,才没有因此动摇军心。 沐春请示率亲兵队出战,李熙咬咬牙答应了。亲兵队人数只有三百,却是精锐中的精锐,沐春出身神策军,久经战阵,能征惯战。亲兵队一压上,形势顿时逆转。李熙伸长脖子望去,但见沐春手提长刀,率一队精锐竹甲兵在乱军之中横冲直撞所向无敌,李熙大声说好,一是得意忘形,遂让阮承梁率队前往增援。 阮承梁道:“我不去,亲兵就护卫主帅。” 李熙责其怕死,阮承梁梗着脖子道:“你就是斩了我,我也不会离开。”李熙无奈,只得打发他人率队前去增援 一支羽箭从测后方射来,被他的护臂挡落,李熙不以为意,以为是流矢。直到听到侧后亲军惨叫,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头,费力地扭过脖子一看,禁不住汗出如浆:一队大魏兵正从自己的侧后杀出,人人手提长刀,一路劈砍而来,比之沐春出去砍人更多一股威风。 沐春上阵杀敌后,李熙身边所剩亲兵不足百人,刚刚又被他派走一半,此刻所剩不足五十人。来敌也不过五十人,只是横排而出,阵势浩大。李熙倒吸了一口冷气,拨马就跑。“宝马”缓缓启动,阮承梁大呼:“保护将军。”在“宝马”屁股上狠抽一棒,“宝马”负痛狂奔,李熙一个不注意,“忠君爱民”剑脱手失落,又一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跌下。 偷袭的大魏军见敌将孤身遁逃,留大队与阮承梁纠缠,分小队追击。 被阮承梁抽了一棒后,“宝马”负疼狂奔而去,负重太多,没支持多远,这马就气喘吁吁起来。偷袭李熙的大魏军都是步兵,虽健步如飞,怎奈两条腿追四条腿到底费劲,掉队的越来越多,最后只剩四人。李熙窥其人少,心下稍安。渐渐放缓马速,准备回身冲锋。 奈何“战神甲”太过笨重,转个身也极费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小树林,李熙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宝马”就带着他钻了进去。 眼前忽一黑,李熙大呼不好,林中树枝太密,自己有危险。 “啊!”李熙一声惨叫,脑袋“咣”地撞在了横在半空的一根树枝上,人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滚了几丈远。“咣”地又一声,腰撞在了树桩上,李熙呲牙咧嘴,疼的爬不起身。 追兵见状大喜,一个赤脚卒窜跃过来,提起竹签枪照李熙胸口就扎。 “哎唷。”李熙闷叫了一声,有重甲护着,他人没受伤,但胸口仍被震的难受。 “哟嘿,这龟壳还挺硬实。”一个大魏兵看了看手中的竹签枪头,惊呼了一声。他的枪尖扎在敌将的胸前,非但没把敌将扎个透心凉,反而把一尺长的枪尖折断了。 李熙在地上挣扎着,试图站起来,那士卒丢掉竹枪,走过去,在他胸前一点,李熙又躺了下去。 “我说你这龟壳还真挺厚实,一枪都扎不透。”那士卒用手敲着李熙的胸甲,出言讥讽道。 “这位大哥说笑了,这不是龟壳,这甲名唤‘战神’,是长安常乐坊的赵公明师傅的得意之作,它的学名叫的板甲,在咱们大唐不多见,但在遥远的西方,在不久的中世纪却十分流行,是贵族骑士们比武打仗的必备之物。这位大哥要是希望,我可以介绍赵公明师傅给你认识,他手艺精湛,价格公道,为人很和善,唉,他有个女儿还很漂亮呢,跟大哥你年纪正相配。” “呸!”那士卒狠狠地骂道,“你真不要脸。去买人一副甲,还要图谋人女人,我可不是你这种人。” 他身后一个人叫道:“大哥别跟他啰嗦,一刀结果了,军师还等着我们回去回话呢。” “别别别,误会,这全是一场误会。”李熙赔笑道,“我跟你们张军师很熟的,我们是同乡,他是韶州曲江县人吧,他叫张孝先对不对,他还有个名字叫张德茂,是不是,他原来做贼后来在从化县做经学博士对不对,他今年二十二,长得白白净净对不对,他脾气不太好,一时忧伤一时狂躁,好起来好的不得了,坏起来逮着人就骂对不对。” “何止骂人,他还杀人呢。” “你看我说的对吧,我跟他真是同乡,还是同窗呢,还一起扛过枪还一起嫖过娼。” “呸,张军师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你这种人才会去*。” “好吧,*的只有我。不过我跟你们张军师真是熟人,你去跟他提李熙这个人,看他认不认识。” 几个士卒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回身对李熙说道:“从你这龟壳里钻出来,跟我们去见军师,是熟人就饶你一命,敢骗我们信不信连你这乌龟壳一起架火上烧了?” 李熙赔笑道:“莫烧,莫烧,一烧就死了。烦请几位帮个忙,把我扶起来,我这甲只要站起来才能卸下。” “真是麻烦。”几个士卒骂骂咧咧把李熙扶起来,按照他的指示一会解袢带,一会解卡扣,忙活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把李熙从“战神”里解救出来。 李熙活动活动手腕,笑嘻嘻地向四个士卒拱手道:“承蒙救我出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四卒大惊,叫道:“娘的,你骗我们?” 李熙嘿然冷笑道:“你们傻我有什么办法?” 一卒叫道:“你一个,我们四个,到底谁傻?” 李熙嘿嘿一笑,忽道一声:“我打!” 挥拳向前,侧身一个飞踹,站在他对面和侧后的两个士卒就蹲在了地上,一个捂着鼻子,一个捂着阴裆。李熙振振衣裳,对余下两个目瞪口呆的大魏兵说:“不想死,就放下刀枪,非要惹我心烦把你们俩也干掉吗?” 二卒唯唯应诺,丢了竹签枪,弓腰垂手,等候吩咐。 “把我的战甲包好。算盘珠子转世吗,拨一下动一下。”二卒立即行动,“战神”收好后,一卒主动脱下号衣仔细包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抬给李熙。 李熙又喝道:“糊涂的东西,我堂堂一个将军,能自己背着甲吗?唉,那个流鼻血的,揪片树叶塞上,去把我的‘宝马’找回来。那个捂裆的,别装了,我要想你断子绝孙,你捂着也没用,去,找根棍子,准备抬甲。” 二卒不敢吭声,各自行动。李熙落马后,“宝马”继续狂奔向前,小树林里杂木太多,跑不多远它的缰绳就被缠在了一颗刺槐树上。一卒找回了马,一卒找来了一根粗木棍。李熙指派四人差事道:“你们俩个抬甲,你给我牵马,你前面去开道。都给我老实点。看在张军师面子上,我可以饶你们一命。不过我脾气也不好,惹我生气,我一样把你们干掉。张德茂会杀人,我李熙就不会杀人吗。” 李熙骑马在后,令四卒抬着“战神甲”在前,赶回战场。 153.猎手和猎物 走到半道,沐春和阮承梁就赶了过来,沐春手提一杆血淋淋的长刀,敞着胸怀,走的满头大汗,阮承梁亦满头大汗,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二人一见李熙就下跪请罪。 李熙下马扶起,道:“罪不在你们,是我轻敌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玩突袭。”问战况如何,沐春道:“眼看就要捉住王家兄弟和张孝先,江西营赶来插了一手,明为帮忙,实为抢功,弟兄们不服气争执了起来,结果趁乱让王家兄弟跑了,只捉到了张孝先。” 李熙大喜道:“那两个跑了也无所谓,有这个姓张的在,大事无忧矣。” 去与宋叔夜和曾世海回合后,各家约束兵马,打扫了战场,一面派轻锐追逐王家兄弟,主力则回大营。遇到郁秀成,李熙随口说让他审审抓住的四个小卒。郁秀成不明所以,以为是四条大鱼,大刑一亮,四人屁股尿流,问一答十。不想还真套问出了重要情报。四人中为首的一个叫毛乐,是老猫的老乡,论辈分还是老猫的侄儿。 保安军攻打营寨时,王氏兄弟让老猫护着张孝先先退,到约定好的地点等候。毛乐充作奇兵埋伏在营左山洼,老猫恐其找不到大队,密告他若与大队走散,可去龙兴县铅穴山会合。郁秀成推断王氏兄弟将去铅穴山。 李熙从各营抽掉精锐两百人交给郁秀成,令其秘密前往铅穴山埋伏。 三日后,郁秀成传来消息,在铅穴山活捉王弼、王喜兄弟等数十人。消息传来,满营欢腾。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德裕抱住李熙,连赞奇功一件。 王弼、王喜、老猫等人被押赴保安军内军营,交由亲兵队看管。李德裕劝将三人早日处决免生后患,李熙心中不忍,迟疑不决,郭仲恭也劝其早下决断。李熙这才硬起心肠,让人备下一桌酒席,请三人赴宴。 王喜坐下提起筷子就走,大口肉,大口酒,嚷嚷着不做饿死鬼,老猫面如灰土,低着头一言不发,王弼端坐默默无语。张孝先呼了口气,劝王弼和老猫说:“平山侯好心好意为我等送行,岂可辜负了。” 操起筷子品了一口酱鸭,连赞好味道,声言比老猫手艺不差。老猫闻言捂面而泣。王喜喝了一大口酒,捶着桌子喝道:“哭什么哭,大丈夫时运不济,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王弼讪讪地笑了笑,端起酒杯面向李熙说道:“造化弄人,今生做了仇人,但愿来世能做兄弟。” 王弼饮尽杯中酒,劝老猫吃菜。 王喜嘴里大嚼牛肉,端起酒杯向李熙说:“这辈子咱们做了仇人,下辈子咱们还做仇人,到你临死前我还你一顿酒。” 老猫嚎啕大哭。张孝先擎着酒杯,对李熙说:“当初若不在葛家庄相遇,也就没有今天的难堪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当初不该去找姐夫借钱,要是直接去韶州做你的书记,人生又是另一副模样。平平庸庸虽然不甘心,却总胜过出来害人。” 老猫泣道:“我们做贼也是被迫无奈,我们愿意擒杀癞头李,将功折过,下半辈子哪怕充军天涯做个囚徒呢。” 王喜啪地将一根肉骨头朝老猫砸来,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而已。与其窝窝囊囊活过下半辈子,老子宁可今晚就死了。” 肉骨头砸在老猫面前,砸碎了几个碗碟,汤汁溅了老猫一脸。老猫哭了,不敢再吭声。王喜用袖子把嘴一擦,朝李熙拱拱手,说:“多谢赏酒赐肉。我回去洗净脖子,等着砍头。” 一顿饭,李熙一言未发,一杯未饮。饭后郁秀成请示怎么处死,李熙道:“打发他们快点上路吧。” 这时阮承梁来报,李德裕请其去见。李熙吃了一惊,李德裕在营中虽然地位最高,但有事一向都是他来见自己的,此番怎么反过来了? 一问才知长安有客人到,阮承梁自作聪明地说:“我察看过了,身上没带兵器,那人个子也不高大,应该没事。”李熙瞪了他一眼,阮承梁问道:“我又说错话了吗?”李熙道:“没有,你做的很好,身为亲兵队长自然要保证我的绝对安全,任何人来见我都应该这样。” 阮承梁大受鼓舞,不解地问:“那你为何要瞪我一眼?”李熙又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来者是汪覆海,一身青衣,头上包块帕子,见了李熙起身问安。李熙笑道:“我猜汪兄来岭南必有大事,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汪覆海道:“请平山侯赶紧下到军令,刀下留人。” 李熙吃了一惊,赶忙打发阮承梁去传命暂不杀王氏兄弟和张孝先等人,这才问汪覆海来意,李德裕起身要走,汪覆海道:“是为公事,中丞听听无妨。” 汪覆海道:“广州城被围,天子一个月后才知情,勃然大怒,责问宰相为何不报,宰相也委屈,下面不报,他又怎么知道。天子又责问枢密使为何不报,枢密使也委屈。可是天子盛怒之下,谁敢自辩,思来想去,让义父给内寻访司打个招呼,动用在岭南的寻访使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扎实的内幕。二位或也知道,义父在内寻访司只是挂了个空名,一个人也调动不了无奈只好打发我过来。岭南之大,我能认识的也就二位了。故而冒昧来求告二位,给点内幕消息,既解了天子之忧,也解了内外许多臣工的危难。” 李德裕道:“岭南战情瞬息万变,距离长安又阻隔千山,消息不畅也是有的。”汪覆海叹道:“天子忧心百姓,操切之下,责累内外臣工。咱们谁又能说什么呢,可掌御天下的天子不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事,岂非一大笑话。故而两位务必得伸出手来,帮帮水深火热中的内外臣工们,好歹熬过这一关吧。” 李熙道:“那是自然,就请汪兄在营中住下,由李中丞一支妙笔将岭南大要描述个清楚八百里急递入京,好让天子安心,内外臣工顺心。” 汪覆海大喜,起身拜谢。 李德裕深知自己这一支笔的重量,早早地就回去琢磨怎么写才能让天子安心、内外臣工顺心的法子去了。 李德裕走后,汪覆海问李熙:“王氏兄弟和张孝先为何要杀,可是知道了什么不宜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李熙便将张孝先意欲北窜江西、湖南,被保宁军击破大营捕获的前后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李文饶建议为免夜长梦多,索性将他众人都杀了,我以为他三人反叛朝廷早晚也难逃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一刀砍了干净。这才要杀他。” 汪覆海道:“果真就这些?” 李熙道:“汪兄这话什么意思?” 汪覆海道:“平山侯是我义父看重的人,我也不当你是外人,我就直言相告。你和郭驸马在潮州走私盐铁,在广州城下贩卖军械的事可早就传到京里去啦。” 李熙大惊失色,讪讪道:“汪兄,你,你可别开玩笑,完全没有的事。” 汪覆海道:“你不说,我就不问,希望只是个传言。” 李熙搓着手笑道:“其实事情完全不像传言的那样,潮州因为大乱商道断绝,百姓们没盐吃,一个个面黄肌瘦,做活没有力气,我嘛就从私商那买了一批私盐,平价卖给百姓,以为救急,所得的利润全部充作军饷。百姓们造反时,把锄头和犁铧都拿去融化了打造兵器,春耕开始没有犁,我想这地要是又荒上一年,说不定夏秋又要闹民变,故而从私商手里购得一些铁给百姓们打造犁铧,用于春耕,除了回收成本,一文不赚。所谓走私云云,或是有人误会,或是小人故意构陷。汪兄可要为我辩白呀。” 汪覆海微笑道:“那广州城下贩卖军械的事,你又怎么说?” 李熙道:“军械是我营中打造出来暂时用不着的,友军军械匮乏,我又不忍看着他们拿着竹枪上阵,故而就周济了一些给他们。” 汪覆海道:“我可听说你的军械卖的价格不低呀。” 李熙道:“那没办法,我志大才疏,不善管理,成本居高不下,不卖贵点血本无回啊。” 汪覆海点点头,叹道:“看来果然是有人误会你,唉,我也说嘛,一位侯爵,一位驸马,岂能干这种发国难财的勾当嘛。” 李熙赞道:“汪兄高见,这世道就是这样可恶,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落不到好,有人袖手旁观,还尽说风凉话,还好有汪兄这样深明大义之辈,仗义执言,才未让宵小之辈得逞,哈哈哈,喝茶,喝茶。” 李熙喝茶时手直发抖,看起来汪覆海对他和郭仲恭走私盐铁、军械的事是一清二楚的,他装糊涂不追究,只怕另有所求。 果然,汪覆海道:“如此说来,这三个人并非是因为知道什么内情才要死的了?” 李熙摆手道:“完全没有,杀他们,完全是防患于未燃,汪兄若是不信,可将他们带回长安细细审问,然后再明正典刑。” 汪覆海道:“那样也好,我此番来岭南总也不能空手而归,就拿他们几个回去面见天子,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比你我李中丞都更动听。” 李熙惊道:“汪兄真要带他们回京?” 汪覆海道:“怎么?不妥吗?要是有什么隐情你早说,我绝不勉强。” 李熙支吾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三个人太” “哈哈哈”汪覆海大笑,“你呀,太谨慎啦。若他们手上有几千弟兄,你怕他们作乱,可眼下不过是三个囚徒,又能翻起什么风浪?你不放心,可以派亲信一路押送。反正我是不怕的。”话锋一转,汪覆海又道:“也罢,你担心兵荒马乱出意外,那么我就把他们带到韶州,我请马监军一起审问他们,证词上有了马监军的画押,天子也是信得过的。审完之后我把人交给张相公,借他的刀砍去他们的脑袋。三个死人,你总该放心了吧。” 李熙有句话想问汪覆海,为何要去韶州找监军马存亮作证呢,广州不也有个监军吗,陈弘志兼职市舶使,百分百的天子亲信,就做不得证吗? 这话他没问出口,内官也是官,官场里的人际关系有多么复杂,谁能捋的清,仇士良跟陈弘志和马存亮谁更亲,他哪里知道呢。 李熙打发郁秀成和沐春一起押送王弼、王喜、张孝先、老猫等八人启程去韶州,临行之时,汪覆海问李熙当日出京时仇士良送他礼物可曾带在身边。李熙从脖子上取下那块物什,大小形制跟赵晓送他的那枚独角犀牛角饰相仿,不过这块用沉香木雕琢的动物是一只目光锐利的隼。 隼和鹰是内寻访司派出的耳目标志,区别在于“鹰”类似于职官,有上官有下属,有具体担负的职责;“隼”则类似于散官,无具体职分,有事则报,无事则闲。 汪覆海道:“义父月前已由内访司左判官晋升为右内访使,你有事可以直呈内访使。内访司虽然不是什么大衙门,却是天子的耳目和爪牙,还是有许多便利的。” 汪覆海走了,李熙的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有一些莫名的烦躁。 三天四夜的大火后,广州城化为废墟。 猎物猎杀殆尽后,一部分捕猎者就成了猎物,清海军兵马使范昌杰猎杀了雷州大盐枭“风雷王”班濡,他把猎物的脑袋拴着马尾巴上,驱赶着“风雷王”的三十个美貌“王妃”和四百辆担财物得意洋洋返回大营,却不幸地在番禹城西遭到“镇海王”姚呒佟的伏击,范昌杰全军覆没,自己的脑袋拴在了姚呒佟的马尾巴上。 看起来他的猎手地位还不稳固。 要当猎手就得掌握打猎的基本技能,譬如射箭,李熙的箭只能近距离误伤耕牛,故而他就不是一个好猎手,所幸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群雄争当猎手之际,他独带亲兵三百,四个警备团和右奇兵团去了古斗村碧波湾,以协防为名把岭南水师营地给占了。 岭南水师指挥使朱汾被李熙诱至紫石戌后软禁,群龙无首,断粮达两个月的岭南水师在得到李熙承诺供给军粮后,宣布整建制归入保安军麾下,广州城已毁,节度使自杀,清海军的沦落只是早晚的事,朝廷下一步很有可能以保宁军管治岭南各军,及早投奔新东家,既有军资粮草供应,还能占个好位置,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清海军是军,保安军也是军,都是朝廷的军队嘛。 得到岭南水师相助,李熙如虎添翼,他决定参与广州城下的捕猎活动,目标锁定镇海王姚呒佟,此人心狠手辣,兵强马壮,所得财物最多,若是能将他斩落马下,下一步,保安军不敢说是岭南诸强之首,但一定是首富之师。 姚呒佟的基地在东莞县宝山之南的太平岛上。李熙以一千担金珠贿赂清海军宝山营,使其答应切断路上通道,阻止姚呒佟回兵驰援巢穴。 一切准备停当后,保安军倾巢出动,对姚呒佟的老巢发动了攻击。岭南水师有大小战船三百条,水兵四千人,除去不能战,和必要的留守,得战舰一百八十条,水兵一千二百人,保安军各营精锐两千六百人,以六倍于敌的优势发动了突袭。 李熙坐在岭南水师最大的战舰“南洋”号上,一边喝着茶一边观看浓烟滚滚的太平岛,时而焦急,时而无聊地等候了两天一夜。 太平岛终于被攻克,宝藏没有想象的那么多,用一百条船运了一天不到就运完了,倒是“镇海王”在岛上囤积的军械多的吓人,粗略估算足足可以装备一万人! 李熙把军械就地封存,贴上保安军的封条,留待岭南新节度使上任接收。 姚呒佟闻之根据地丢失,一反常态地没有率兵来报复,而是带上亲信数百人,乘上二十几条大海船扬帆出海向东南方向去了,李熙急遣岭南水师追击。 追出广州湾后海上起风暴,战舰被迫返航。 姚呒佟败逃后,其营地堆积如山的财货就成为猎物和猎手们共同觊觎的目标,于是围绕着这座位于番禹县桂清镇的大营,各方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杀。 “南天王”农婆弄最先败阵,不仅没吃到肉,自己的肉反而被别人割了一块又一块,恨得“南天王”直嚷着要投江。 各方势力经过惨烈搏杀后,保宁军神策营最终胜出。 “菩萨将军”宋叔夜阵斩蛮族大首领黄少福,生擒“南天王”农婆弄,一口吞下这座蕴含着无穷无尽宝藏的“镇海王”藏宝库。 另一个参与角逐者江西营指挥使曾世海落败,回营途中被“破山王”张仃发从侧翼偷袭,臂中一箭,回营后便昏迷不醒。 曾指挥结义兄弟出营为大哥报仇,寻“破山王”不着,撞上了“大耳尖”胡尖,一场混战,“大耳尖”孤身逃窜。江西营斩获极丰。 官军的节节胜利,终于让天下盟的总盟主、副总盟主和盟主们意识到,当初拒绝张孝先的建议是多么的愚蠢。剿贼的官军是脓包,抢贼的官军真是比老虎还凶。 为了避免丧身虎口,“大魏天子”曹曛向北窜逃,“破山王”张仃发向东北突围,“大汉天子”刘禹向西突围,“大周天子”则自去尊号,悄然失了踪。 保宁军湖南营和河东营在从化县境内设伏,以逸待劳给予“大魏天子”当头棒喝,阵斩大司空、韩国公曹楚,擒获“大魏皇后”冯氏及“风华公主”曹钥。曹钥是曹曛的妹妹,张孝先的妻子,和她的皇帝哥哥一样也是个癞头。 李熙在东莞境内设伏准备咬“破山王”一口,嘴张开了,牙齿也磨尖了,“破山王”却没来,无意间吓了大魏皇帝的大舅哥冯乜一大跳,大魏国丞相惊惶之余把天子的乐班、仪仗和全副卤簿丢弃不要,孤身窜入山中。 广州城下猎手和猎物的故事还在演绎中 三天四夜的大火彻底摧毁了广州城,这座昔日的南国之都,而今只剩一片废墟,城中几无一间完好的建筑,不过四面的围墙依然坚挺,依然高大,依然向世人诉说着南国之都曾经的繁盛和光荣。 和李熙一样想进城去看看的人并不在少数,门只有四座,四座门前就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因为争抢入城,常常发生小规模殴斗。 李熙来到城下,望着城门洞里塞的满满的人,眉头一蹙,正要走开,阮承梁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辆推车,车上堆满了薪柴,离着城门还有三十丈远的地方,他把薪柴点燃了,烈火熊熊而起,阮队正大吼一声:“走水啦!”推着柴车朝城门奔了去,四下一片混乱,挤在城门洞不能动弹的士卒,一见火车来,顿时拼命往里挤,在挤倒踩伤数十人后,被堵死了近半个时辰的城门终于又畅通了起来。 李熙进了城,走在黢黑的街上,满眼是焦黑的残垣断壁,刺鼻的烟火味。 废墟上还是有人在走动的,胜利者站在断墙上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李熙看到了几具被烧焦的尸体,一个男人的胳膊被烧的焦黑,还冒着青烟。一个老年男人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半截身子匍匐在外,手臂因为伸的过长已经人踩烂,骨肉分离,白的骨,红的肉,发亮的是筋脉。一条排水沟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儿童。看到了一具无头尸,衣料华美,应该是个女人,腰肢很细,还很年轻。一棵榕树上至少吊了三十个人,人人赤身。节度使府门前的墙根下摞着几摞人头,分不清是贼还是官。 李熙走入节度使府,正堂已倒塌,原建树大纛的地方插着一杆长枪,枪头飘扬着女人华丽的亵裤。一口井里不知道塞了多少尸体,一具尸体的头在井里,腿在外面,大腿和屁股上密密麻麻射满了箭。 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小花园里,原节度使府的一名仆役指着一片瓦砾说:“崔尚书读书处。”指着另一处瓦砾说:“崔尚书殉国处。”再指着园中一口水井说:“诸位如夫人殉节处。” 李熙默然一叹,向瓦砾和水井各鞠躬三次,转身,目不斜视,一路出了广州城。 154.藏宝 功成名就、骤然富贵的保安军兵马使李熙现在最大的烦心事莫过于如何安置手上那笔巨大的财富了。如果把岭南的财富分作十份,“镇海王”姚呒佟手上至少有两成,一半被“菩萨将军”宋叔夜吞了去,另一半就落在了李熙手里。 这是一笔想起来就让人笑,多想则让人叫,想多了却让人心惊肉跳的巨大财富。 见识了广州城下群狼扑羊的惨烈后,李熙愁的头发都快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可怎么得了。郭仲恭劝其拿出一笔敬献天子,拿出一笔孝敬内外大臣,拿出一笔安抚军民僚属,再将所剩余的分作十份:一份寄存在长安六家有实力的银坊,一份寄存在太原银坊,一份寄存在洛阳,一份留在岭南,一份拿去江南置产,一份留在岭南置产,一份留着养军,一份埋在家里,一份埋在山里,一份交在贼手里。 总之要做到狡兔三窟,不能让人一网打尽。 李熙道:“郭兄这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吗,钱不外露,这么到处藏钱哪有稳妥的。一日把我抓住,不必上刑,夹棍一摆,还不是有一说一,问一答十。” 郭仲恭道:“那我就没办法了,依我看你是想多了,历代将帅出征归来,只要是得胜的,那个不是金山银山的往家搬?天子不照样恩宠有加吗,为何到你这就怕成这样?” 李熙道:“我呀,跟你没法说,你世代显贵,过惯了四平八稳的日子,自然不必怕什么,我呢,让歹人盯上了,祸福只在瞬息之间。” 郭仲恭道:“与其如此,索性全部贡献给天子,无财一身轻嘛。” 李熙哼道:“郭兄又出馊主意。全部贡献天子,我贡献多少算全部贡献?贡献越多别人以为你藏的越多,本来只是两条狗盯上了你,你一暴露整个狼群都围上来了,只会死的更快。” 郭仲恭道:“那要不咱们做贼吧,开船上大海,觅个小岛,把宝物藏起来,做个海大王,像姚呒佟那样的,唉,他的太平岛就不错嘛,索性咱们一起上去?” 李熙道:“太平岛太小,得寻摸个大点的才好,我看要不咱们把崖州以南四州都给占了吧。效法河朔故事,割据自雄?” 郭仲恭道:“这也是馊主意,那地方是朝廷的州县,派驻有官吏,你去割据必然遭致朝廷大军征剿,四州民少物寡撑持不了多久你就是第二个吴元济。” 李熙道:“这倒也是,要不行咱们去打流求吧,那儿是化外之境,朝廷并未置有官府,岛上只有一些土民,不成气候。” 郭仲恭呲牙咧嘴道:“你不是真的打算做贼吧?那地方有多远你知道吗?你要去你去,我反正不会去那种鬼地方。” 李熙笑道:“自然不会让你去,我想到一个人,可以让他去。” 郭仲恭问:“谁?” 李熙笑道:“农婆弄。” 郭仲恭道:“找他?为何找这个贼去?” 李熙笑道:“贼去才好,贼不去,我们怎么去,无缘无故跑过去岂不让人疑心?” 郭仲恭沉思片刻,一咬牙道:“也罢,你去吧,我在岭南替你顶着,你的钱我一文都不要,可是你得答应我,京城那边要是来信让我回去,你可得替我顶着。” 李熙笑道:“那是自然,我岂能再把你往火坑里推呢。” 李熙去找宋叔夜,宋叔夜笑咪咪道:“平山侯是来讨债来了吗,我要是你就把借据撕了,大家都落个干净。”李熙拿出借据拍着桌上,道:“用他换农婆弄怎样?” 宋叔夜惊问道:“你在哪又发现海盗藏宝了?” 李熙笑道:“姚呒佟一日不死你和我都别想安生,我已探知其行踪,这就去断了祸根。”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又何必徒增杀孽。” 宋叔夜言罢令将农婆弄及他手下六员大将、六百精卒一起交给了李熙。 为了根除危害岭南多年的大海盗“镇海王”姚呒佟,东都留台侍御史、保安军兵马使、平山侯杨赞不辞辛劳,不惧海上狂风、巨浪、大白鲨和海妖,亲率内军、奇兵、敢战三营精锐,乘坐临时征集来的上千条商船,在水师营三百战舰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了海。临行之日,上万广州军民到海边欢送,寄望大军早日凯旋归来。 船队行出七十里折转向东,杀奔流求而去。 郭仲恭以副使知军事的身份统领广州城下的保安军残部两千余众继续肃清残匪。李德裕在此之前已回到韶州,广州匪乱已平,他留在军中也就失去了意义。 李熙六月中登上流求,登岸之际即宣布这块无主土地属于自己个人所有,面对这么一大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平安侯仰天大笑三声。选取一块可以停泊战舰的海湾,保安军兵马使便开始了他的剿匪计划。 一时斥候四处搜寻沿海地区,水师战舰环绕海盗寻找“镇海王”的蛛丝马迹。水路两军大肆折腾之际,一支神秘的船队,悄悄驶入一条浊溪,溯流而上,在距离出海口一百七十里一块森林不那么茂盛的湾地上悄然安顿下来。 行军令建设港湾码头,行军令建筑营房堡垒,行军令将一座石山掏空,行军令将上万个箱笼搬入建筑在石山腹部的地下仓库。 负责搬运箱笼的是一支两百人的奇怪队伍,全身黑衣,戴黑色面罩,搬运完成后,他们被带到距离营地三十里外的森林里全部处决。这些人在广州城下杀孽太重,葬身于此也是罪有应得。 环绕那座被掏空的石山,修建了七座军营,呈北斗七星状。 各营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营垒建成之日,李熙乘船而来,站在石山顶上俯览“七星”,久而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没有财富时渴望财富,有了巨大的财富在手,却惊惶不安,跑到这么一片葱茂的原始森林里埋起来,把珠宝埋藏在地下那还是珠宝吗,那不成了一堆闪亮的石头了吗? 张龙、赵虎、郁秀成等人说说笑笑过来,让李熙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 李熙琢磨了一下,指着远处停泊舰船的河湾,又指了指脚下的山岗台地,说道:“台湾。这儿就叫台湾城。” 台湾城现有八百人,都是从广州城下收留的孤寡无依之人,男女各半,年龄十六岁到二十岁居多。尽管台湾城所在地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但要粮食自给还得是两三年后的事,这期间得不断从大陆运输粮食补给上岛。 流求岛上面朝福建方向至少有十余股海盗囤积,规模与姚呒佟自是无法相比,不过骚扰商船,乃至侵扰台湾城都是有可能的。 李熙从宋叔夜手里把农婆弄要过来就是为了扫清这些海盗,农婆弄号称“南天王”,盘踞振州,跨海侵扰安南沿海村镇,掠卖奴隶,浸淫海战和登陆战二十余年,其造诣早已是登峰造极。他的六百精卒被李熙在台湾城外杀了两百,还剩四百依旧锋锐。 此番有岭南水师为后盾,有敢战营和奇兵营协同,有李熙的亲兵队督战,农天王大显神威,拔除沿海的海盗据点是每战必胜、手到点除。盘踞在流求岛上,侵扰福建沿海上百年的海盗们只好打点行装含泪向日本方向退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了日本籍,做了倭寇。 农婆弄本是安南人,但在大唐生活多年,懂得一些历史典故,他担心自己被卸磨杀驴,就在攻打最后也是最大一股海盗时,故意拖延时间,企图跟李熙讨价还价,为他自己和手下弟兄觅得一线生机。 李熙学着海盗的做法,将其剁去双手双脚,腰间拴上麻绳浸入海水中引诱鲨鱼上钩,鲨鱼没钓到,一群不知名的小鱼将农婆弄啄成了一架骷髅。余部战栗难言,李熙许诺说待将岛上海盗全歼后,即将此岛赠送,扶持他们做海上霸主。 众人不信,李熙即取众人首领剁去双手双脚浸入海水中,对剩下人说:“信我,尚有一线生机;不信,现在就是你们死期。” 众人不敢迟疑,狠心上岛搏杀一天,全歼岛上海盗。 当日李熙从宋叔夜手里买来农婆弄及所部六员大将和六百精卒,至此只剩下两员统领和六十余卒,问这两员统领一人姓胡,一人姓彭,李熙遂将这个不知名的小岛命名为澎湖岛,令二人留在海上为海盗,拨给战船十五艘,军械百余件,及可支撑三个月的钱粮。 张龙不解李熙为何扶持澎湖海盗,李熙道:“没有海盗,福建的地方官们又该来岛上骚扰了,留下他们做看门狗吧。 郁秀成请示由谁做台湾城城主,李熙道:“不必设城主,令各寨自己推选一位首领自治,你留三个得力的人在岛上,三人各建一军,每军三十人,使其互相牵制,对内维持治安,对外警戒土人。各寨民众组建团练兵,春操秋练,用于自卫。” 李熙只知道岛上有土著居民,至于属什么种群,人数多寡,他还不太清楚,敢战营在岛上活动了两个月,因为地理不熟,所得情报十分有限,只知道这条浊溪四周有十几个小的土人部落,这些部落大的百余人,小的只有三四十人,丰年相安无事,灾年互相争斗。 郁秀成建议将这些土著部落清除掉,李熙没答应,占一座无主荒地容易,要开发出来难,随行大军三千人扫平几个部落自然不在话下,但自己不能常年累月屯兵在此,自己走后,留守的还都是平民百姓,与土人交恶常年征战未必是好事,至少在立足未稳,又未有根本利益冲突前是如此。 先施怀柔手段站稳脚跟,将来的事待将来再说。 除了隐藏于丛林腹地的台湾城,在流求岛四面沿海适宜建城的地方又建筑了几座小城,屯留部分士卒留守。行军令建营,速度快的惊人,虽不免粗糙,胜在粗实牢靠。李熙仔细检查了各城城建,没有发现特别让他恼火的地方。 城内还残留大片的树木和沼泽,这些就留给垦荒者弄吧。 有了这些城,自己此番归去对上对下就都有个交代了,谁若问起自己把带出去的人弄哪去了,就说留他们在岛上拓荒了,多么好的理由啊。 155.成神 就在李熙出海藏宝的同一天,韶州发生了兵变。 广州城破后,“天下盟”十万贼众被清海、保宁两军击破,广州城旋告收复,匪首班濡、黄少福被斩,农婆弄被擒,姬德高自尽身亡,姚呒佟亡命南洋,其余曹曛、张仃发、胡尖、刘禹等潜逃无踪,南越王王弼、王喜兄弟及天下盟掌书记张孝先被擒,一连串的胜利传到长安,龙颜不得不大悦,不得不下诏犒赏前军将士。 保宁军得赏赐百万贯,张弘靖留二十万贯在军府杂用,其余八十万贯分作六份,赏保宁军十万贯,赏神策营十万贯,赏江西营八万贯,赏河东、湖南两营各五万贯,剩余四十二万贯赏赐牙军。前线各军虽不满却也没闹,区区几万贯赏赐现在他还真不放在眼里,抱怨几声无伤大雅,闹狠了,执军法者认真追究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吃不了走。 保宁军牙军经过几次扩编后已达八千人,居各军之首,其派系十分庞杂。判官崔雍以亲疏关系加以区别对待,经他亲自挑选,由都押衙张抱元统领的私募军待遇最为优厚,其次是原来隶属神策营的将士,再次是在河东、关中等地招募的牙军,再次是原江西营士卒,再次是韶州本地牙军。 崔雍定私募军每人赏钱一百二十贯,神策军每人赏一百贯,河东、关中军每人八十贯,江西军每人六十贯,韶州军每人五十贯。 同是牙军待遇却如此不同,各营鼓噪喧哗,崔雍遂改定每人八十贯。各营消停了一段时日忽然又起喧哗,先是江西军,后是韶州军,再次河东、关中军都出营鼓噪,继而聚集在军府门外喧哗。张弘靖不解其意,派掌书记张宗元去问,答曰获赏之后,各军牙将借故勒索,获赏财物被敲诈殆尽。 张弘靖大怒,命都虞侯刘操彻查。刘操捕牙将三人准备回公署拷问,崔雍得知后忙找到刘操劝其放人,刘操道:“相公严令我追查,我岂敢怠慢?”崔雍冷笑道:“你我多年弟兄,劝你不要查自有我的道理,深究下去,我恐你甩不了手。” 刘操默然而退,称病不出。张弘靖此刻正忙于应付各路从长安赶来的镀金使,便未留心此事。牙军鼓噪不歇,在军府门前静坐。崔雍出门,众牙将围堵,要求引见张弘靖,崔雍骂道:“相公每日多少事要做,有空跟尔等闲扯?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而今天下太平,尔等能挽两石弓,不若识一丁字。”众人不解其意,崔雍用手在空中虚写一个“丁”字,嘲讽道:“目不识丁,形同盲夫,受苦受穷,全是活该。” 言罢将行,牙军小将拦住马头,崔雍挥鞭抽打,小将额头流血,众人厉声责问,崔雍左右挥鞭殴击。牙军扯其落马,崔雍随从当街殴击牙军,牙军回击,彼此扭打乱成一团。都押衙张抱元亲率卫队救出崔雍,劝其回去治伤,崔雍不肯,扯散头发,光着脚,哭着奔入内衙,向节度使张弘靖哭诉。 张弘靖正在内衙接待前来岭南镀金的咸静公主驸马薛朗,见崔雍衣冠不整入告牙军作乱,不觉眉头一蹙,呵斥崔雍退下,崔雍大哭不走,反劝张弘靖和薛朗快走,面生意外。薛朗大惊,问道:“牙军为何作乱?” 崔雍道:“南人生性刁钻,不满朝廷赏赐,故而生乱。” 薛朗问明赏赐数额,惊怪道:“朝中每逢大典,赏赐神策、六军不过每人五十贯,牙军未曾临战阵,每人获赏八十贯仍旧不知满足,太不可思议了。” 张弘靖讪讪而笑,无可奈何。送走薛朗后,张弘靖令人将崔雍送还回家,要其闭门思过。牙军的骚乱从当夜一更天开始,先是驻守城中的两营牙军放火焚烧房屋,继而城外牙军大营也发生骚动,士卒们先将盘剥他们赏钱的几个牙将搜出砍杀,然后与城中牙军里应外合攻占了外城。韶州牙城新建不久,地域狭小,城内驻军不过三百人。乱军初起,都虞侯刘操率甲士三十人上街弹压,后见势大,躲入牙城不敢露头。 河北地方,士卒常因军饷寡少不均而哗变,往往杀主事判官,逼迫节帅答应增加军饷即告结束。只要不乱杀人,事后节帅循例不会追究哗变士卒的罪责。刘操旧在河北为将,经历过几次,故而把头一缩,希望乱军去杀了崔雍后即告平息。 不仅他本人不出面弹压,还劝都押衙张抱元休要出去惹事,免得乱军把矛头指向自己,而逃了崔雍那个真凶。张抱元勇武少智,听从刘操的话,解甲归家。老母和妻子问外面因何喧哗,张抱元答:“是崔雍喝醉了酒喧哗。” 老母眼花耳背,信其言,其子张琦不信,问道:“崔判官醉后喧哗,为何要点火烧房。” 张抱元大怒,劈脸一个耳光扫过去,骂道:“你还管他爬树呢。” 张弘靖是夜因宴客喝的大醉,侍妾与卫士私通,恐其发觉,故意紧闭门窗。掌书记张宗元来告牙城外有变,众侍妾推说张弘靖已睡,不肯开门。 二更初,有一黑衣戴斗笠者来到牙城外,将作乱的几个牙军小校叫到僻静小巷里,交代了几句后离开。牙军小校回到牙城门前,即指挥士卒点火烧门。 城头守卒见势不妙,立即鸣锣示警,飞奔入内禀报,张抱元已卸甲上床,闻报不及披甲,夫人捧刀追出,已不见了踪影。正疑丈夫去的因何如此之快,忽见庭院花圃里有花木颤抖,赶过去一看蓦然失声惊叫:张抱元被人割断喉咙,正躺在花丛中抽搐。 没有军令,城中卫士迟迟不敢放箭,直待乱军抬来撞木要撞门时,才敢以叛乱处置。为时已晚,城下飞矢如雨,守卒被压的抬不起头来。城门一破,或降或走,敢于抗战者转瞬间被诛戮殆尽。乱兵一哄入城,见人就杀。都虞侯刘操闻乱兵入城,携二子躲入床下,被搜出斩首,其妻早一步投井自尽,三个侍妾被乱军所掠。 张抱元妻搭木梯送婆婆和儿子脱身,自己守护丈夫尸体在正堂,牙军杀至,张夫人大喝道:“我夫旧日待尔等何等亲厚,又结何仇怨,今被逼迫自尽,尔等还要赶杀我母子吗?”士卒羞惭退去,两小校见张夫人美貌,出言调戏,张夫人羞愤与之扑打,被小校按住*,事后割喉、焚尸、灭迹。 掌书记张宗元携一包金珠搭设木梯欲逾墙走,被一箭射中后心,跌倒在地未死,众牙军赶上前乱枪戳死。推官梁澶被乱军捕获,浇上灯油,点火焚烧,梁澶惊恐嘶叫,众兵惊恐躲闪,一时引起大火,牙城内火光熊熊。 巡官周大海自知难逃一死,伏剑自尽。其妻悬梁自尽,女儿女婿服毒相拥自杀。 参谋崔仲卿被捕获后,破口大骂不止,乱军恼怒,当面*其爱妾,以为报复,侍妾大骂之后嚼舌自尽。崔仲卿激愤之下,神态疯癫,以头撞牙军小校,不中,被乱枪戳死。 另一参谋郑勋是夜宴客喝的大醉,被浓烟呛死。判官宁墨被擒后,厉声斥责牙军小校,军卒敬其公正,不忍加害。劝其代向张弘靖请罪,宁墨宁死不肯,众军相顾曰:“宁大夫不肯宽宥我等,如之奈何?”无奈杀之。 行军司马桂仲武在大乱初起时,觉察情势诡异,遂便装从小门出牙城,混入闾巷一相识暗娼家藏匿,免了一死。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因随副使李德裕外出巡视支郡,未归,幸免于难。 乱军闯入张弘靖私宅,跪地请罪,请其诛杀判官崔雍,赦免诸军叛乱之罪,张弘靖不发一言,众军再三叩请,张弘靖仍旧一言不发。众人遂挟持其至曲江县衙软禁。张弘靖家中部曲、仆奴被斩杀一空,美姬、财货亦被席卷而去。 二日上午,叛乱牙军又至曲江县衙跪请张弘靖免罪,声言若得赦免,仍旧拥护张弘靖为节度使,归还其美姬、财货。 张弘靖一言不发。 众人相顾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在灵鹫山下巡营的都训练使贺恽闻之城中发生兵变,节度使张弘靖被乱军软禁,大惊失色,急奔保安军留守营地藏匿,李十三劝其举兵讨伐叛乱。贺恽道:“牙军有八千之中,各营留守老弱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人,如何平乱。” 李十三道:“牙军因不满将校克扣奖赏而生叛乱,实为泄愤,而今怒火已去,也该知道嗜杀无度为国法不容,心中岂不惊恐?将军只须点明只办首恶,胁从不问,立即回营者不加问罪,仍旧在外游荡者必以国法军规从重惩处,则大乱瞬息可解。” 贺恽连擦几把汗,不敢下定决心,推说如厕,竟遁去无踪。 城中乱军得不到张弘靖宽宥,心中惊恐不已,又无大将可以拥戴,更是茫然不知所措。此刻忽有传言说大魏天子曹曛督率大军万人在城南八十里下寨,准备攻打韶州,牙军大乱,韶州籍士卒溃散者六七成,原属神策营的六百士卒则宣布脱离牙军南下去寻宋叔夜,江西籍牙军士卒则要还乡去。 其余河东、关中籍士卒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此时忽有传言说城西有一位百岁长者夜观天象,发现自南方有三条火龙落入城中,推测将生祸乱,故而在牙军叛乱前一天即带上阖家眷属离开韶州去了仁化县老家避难。 不到一天的功夫,关于三条火龙入韶州的流言便传遍了韶州城的大街小巷,诡异的是早在一个月前在江西、湖南两地就有流言说有火龙将入韶州城,行旅将这传言带到韶州时,人们只当着奇闻轶事来听,听过哈哈一笑了事。不过现在,这可就不再是奇闻轶事那么简单了。年前,在韶州城北,上万人亲眼目睹了晴空霹雳劈杀刽子手的奇迹。 从那时起,韶州人对天上有神仙一时就坚信不移,再度见识了火龙带来的灾难后,人们有理由相信传言是真,真的有三条火龙到了韶州城,只是那三条火龙是谁呢。 王弼说:“火龙就是王喜、张孝先和我。你们韶州人不敬天地,不事神明,故而上帝派遣我三人来此降下灾祸,尔等再不惊悟,大祸不远矣。” 至少有三百牙军士卒相信他这番话,他们砸碎州衙大牢,把变化成人身的王弼、王弼和张孝先放了出来,奉之为神。 王弼说:“我等不是正神,正神是桃花王,我等三人只是他的护法神,尔等若敬天帝,当敬其派遣在人间的正神。” 三百牙军毫不犹豫地折还回州衙大牢,从水牢里放出桃花王正神,炽热的秋阳下,他老人家的身上起了一层水雾,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溃烂见骨的大腿,常人望之犹自心惊肉跳,桃花王却谈笑自如。以前都是他是疯了,现在才知道,那只是正神使的韬光养晦之策。 王弼三人跪在正神面前,痛哭流涕,自责未能早点赶来护法,致使正神蒙羞,为了表达他们三人的忏悔之心,三人各断一指以自警。 刀锋切断指头时锵然有声,三位护法神脸上却只有羞愧的颜色,全然没有半点因疼痛而生的痛苦。此事为三百牙军亲眼目睹,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不是神又是什么? 从那一刻起,王弼、王喜和张孝先三人就已经成了神,他们所敬奉的桃花王自不必说,更是神之正神。 156.托梦(修订) 李熙一回到广州就听到了王弼、王喜、张孝先和赵上都成神的消息,其次才听到韶州兵变的消息,最后才听到度龙山被乱贼攻破,陈招弟和念郎失踪的消息。 第一件事让李熙捧腹大笑,第二件事让李熙哭笑不得,第三件事则让他嚎啕大哭。 赵上都在韶州城内被认证为“火德星君”下凡后,潜伏在韶州与循州交界处大山里的“桃花王世子”赵老幺在“宰相”赵笏、“大将军”赵世八、“户部尚书”赵达的卫护下赶到韶州与正神相见。三位护法神旋即宣布赵老幺为“圣子”,赵老幺也即改名为赵晟。 兵变后的韶州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被官军追剿的无处藏身的天下盟各路英豪们纷至沓来,名为尊神,实则是为讨一个喘息的机会。 第一个赶到的是“大魏天子”曹曛,兵强马壮的曹天子此刻狼狈不堪,所部仅两百人,混乱中妻妹被擒,兄弟曹楚被杀,所幸还有“丞相”冯乜和“大将军”曹谷追随。 第二个赶来的是“大耳尖”,他比曹曛混的更惨,身边除了十几个生死弟兄,就剩一本《左转》和一把煽刀了。胡尖“雅好读书”不假,但因出身贫寒,并未曾上过一天学,八岁就跟着煽猪匠的父亲走村串巷给人煽猪、煽牛、挖鸡眼讨生活。 第三个赶来的是“破山王”张仃发,所部一千人,兵力虽不及鼎盛时的六分之一,却都是精兵强将,实力不可小觑。他很懊悔当初没听从张孝先的话,至有今天的惨败。一见面他就像已经成神的张孝先伏地请罪。护法神淡淡地说道:“此时觉悟,尚不算晚。” 第四个赶来的是“大汉天子”刘禹,广州城下被官军击破后,刘禹窜回故乡恩州,继续做他的“大汉天子”。各路官军尾随而至,“大汉军”屡战屡败,皇权摇摇欲坠,刘天子只好狠狠心,一把火烧了尚未建成的皇宫,带着“皇后”、“嫔妃”和“太子”刘夏、文武大臣在他的羽林军护卫下躲入深山,准备另辟天地,做一个桃花源中王。 忽闻韶州发生兵变,他想起张孝先当初说的那番话,一时恍悟,故而率倾国之兵匆匆赶来聚义。 四位天下盟的副总盟主经历了一番世事沉浮后又聚首一处,不觉面面相觑,共同感慨人生之变化无常。 赵上都是神,也是疯子,赵晟年少懵懂不足与谋,正神、护法云云,四个人自然也是不信的,他们同问张孝先下一步该怎么办。张孝先道:“兵分东西两路,东路出江西,西路出湖南,在鄂州会齐,休整兵马,而后顺江东下,占据江南半壁,至于以后的事,观天下之势变化再做定夺吧。” 四人俱赞同,问赵上都如何处置,张孝先道:“今日势力孤穷,还是先躲在他的神翼下苟延残喘吧,我劝各位都去掉尊号,勿要树大招风。” 张仃发第一个响应道:“他是正神,王家兄弟和张先生是护法,那么我们四个就做四路神使吧。替神奔走四方,弘法救人,听护法神的差遣。曹兄故乡在广州,是为南路神使;刘禹老弟家在恩州,是为西路神使;大耳兄做北路神使,我家在东方,就是东路神使。咱们追随火德星君一路北上,起一把神火烧烂这个吃人的世道。”三人皆赞好。 众人决议: 尊: 赵上都为“神火道”的“道君圣主”,是为“正神”。 赵晟为“圣子”,王弼、王喜、张孝先三人为“护法神君”,四人同为“副神”。 神谕,命: 张仃发、曹曛、刘禹、胡尖四人为东、南、西、北四路神使。 神谕,改: “天下盟”各部为“神火军”,各军以红巾裹头,身穿红衣,称“神火兵”或“神兵”。 神谕,定: “神火道”信众驻地则建总坛、分坛、小坛,行军则建总旗、分旗、小旗。 “道君圣主”为至高正神,礼神、弘法、教谕信众,“圣子”为神之储贰,协理正神礼神、弘法、教谕信众。神火道一切庶务皆由“护法神君”分理,王弼专务弘法,王喜专务护法,张孝先专务司令。 张孝先发布号令: 建内总坛(旗),“道君圣主”、“圣子”与三护法神居之。 设东、西、南、北四佑圣旗护卫,设“神火旗”等十二旗为侍卫。 四佑圣旗和十二侍卫旗由司令护法神直领。 其余各总坛(旗)由四路神使统领。 神使可任命大宰相、大将军分领所辖各旗。 大宰相和大将军可任命尚书、将军分领所辖各旗。 韶州士民厌弃了世道混乱,闻“道君圣主”为“火德星君”转世,是为救拨疾苦大众而来,遂纷纷投效。张孝先又编写《道君圣主救世歌》,宣称“神火燃遍九州之日,便是天下太平之时”,“信神火道不堕沉沦”,“信神火道毋须缴粮纳税”,“信神火道永享极乐”。 神火道建坛之后信众短短一个月内即从两千人激增至万人,四路神使四出传教,张仃发传教至始兴县境内,闻听李熙在度龙山囤积有珠宝、军械、美姬,遂率众攻山,费时三天三夜,山寨被攻破,陈大喜、林氏、陈海道被俘,陈招弟抱幼子与小鱼从密道下山,船行潜龙渊上被引路攻山的封侯发现,发羽箭三支,射中撑船的小鱼,小船倾覆,三人失踪不见。 李熙还在潮州时,陈招弟为其生一子,乳名“念郎”。 李熙还未来得及看上他一眼,就闻此噩耗, 郭仲恭将一包东西交到李熙手上,叹息道:“招弟母子失踪后,我曾派人去潜龙渊沉船处打捞过,只找到了这几样首饰,所以我推断她们可能还活着。” 李熙红着眼圈道:“小鱼我不知道,招弟是不会水的,落了水还怎么活的了” 郭仲恭不好再劝什么,任李熙一个人坐在那,唉声叹气,木木怔怔地发了一下午呆。 张仃发寇掠始兴县时,提篮观也遭遇了一场大劫,数百间房舍被一把火烧尽,道观玉贞子被认定为妖孽,双腿被打断,叶娘被掳去营中,三天后才放还,脸上被划了三刀。 封侯还在度龙山上做封六狗时就贪恋叶娘的美貌,一直想哄上手而未能得逞,此番掳她在营中自是百般逼迫,叶娘被他纠缠不过,假意应允,哄他说要沐浴更衣,修剪毛发,待其不备,用剪刀划破面容。封侯怒其诓骗自己,将其腰间绑上巨石欲沉水中,张仃发得报救下叶娘,感其贞烈,放她回提篮观。 面对李熙,玉贞子面容发黑,紧咬双唇,一言不发。良久,目中滚出泪珠,痛声说道:“我有负重托,我有罪。” 李熙安抚道:“别傻了,你不过是个半吊子老道和无牌的游医,给人算命哄两个钱使罢了。人家是火德星君的神使,你又哪是他的对手。”李熙查看了老道的腿,发现经脉被挑断,康复的可能性为零。 李熙不忍见老道自责,遂打发他去了台湾城,罚他替自己看守宝库去了。毁容的叶娘随同前往,行前,李熙提议给他们操办一场婚礼,叶娘满面羞红,心有向往,老道脸色黢黑,呼吸急促,张龙赵虎等人则哭笑不得。 元和十五年八月十五,“道君圣主”赵上都的“护法神”张孝先在韶州宣示神谕,告诉信众:神要处决一个恶人,要接纳一位洗去尘埃的护法神君归位。 韶州城北立起了一个火刑柱,大唐保宁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特进、检校礼部尚书、平章事、上柱国张弘靖,因为亵渎正神而被判处火刑。 张弘靖在他曾经亵渎“正神”的地方灰飞烟灭。 在同一个地方,护法神张孝先受“道君圣主”所托,主持“洗尘礼”,为原保宁军节度判官崔雍洗去身上的俗尘妖氛,宣布他以纯洁之身重归神位,成为第四位护法神,司职“礼神”。 同一日,崔护法在城中举行了盛大的礼神仪式,信徒达二万余,礼神结束,神兵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放粮。内外百姓皆大欢喜。同日稍晚,王弼宣布“道君圣主”北上弘法。“道君圣主”前脚刚走,保宁军神策营便开进了韶州城。 同一日,保宁军节度副使李德裕在郴州被行军司马桂仲武、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郴州刺史荣华等人推举为保宁军留后,执掌保宁军军务。 李熙于八月十七日回到韶州,韶州城被“火德星君”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凤凰台亦被乱兵洗掠,到处都刨的坑坑洼洼,所幸房舍大半还都完整。李熙埋在宅子里的金珠也一样不少,不是乱军抄家不够努力,实在是李熙藏的太过巧妙。 李熙让阮承梁把金珠挖出,懒洋洋的不肯多看一眼就让拿出去犒赏军士,若不是这些东西,当初陈招弟或也不会留下,想到陈招弟,李熙心里一阵阵的疼,挥手让阮承梁赶紧拿走。阮承梁则劝道:“各军此番南下所获甚丰,这点钱赏下去勾不起他们半点感激。” 李熙摆摆手道:“你看着办吧,我累了,我要睡了。” 说睡又哪睡的着,躺着床上干瞪眼,不如起来喝酒,酒入愁肠更添愁,愁?索性我喝醉了看你还怎么愁?一个人关在屋里一杯一杯复一杯,喝着闷酒,天近黄昏,脑袋昏昏沉沉。终于有了几分醉意,这种朦胧的感觉真好,不仅能忘记忧愁,还成目生幻觉。 君不见,这纱帘掀起处,陈招弟不就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吗,手里擎着一个托盘。 李熙指着来人嘻嘻笑道:“不必说,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可怜我醉的认不清你是谁。” 那人轻盈地停在他面前,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在他额上吻了一口,道:“干喝酒伤身,我准备了两个菜来陪着你喝。” 李熙揉揉脸,喷着酒气说:“我的儿子我还没看过他一眼呢。” 想挣扎着站起来,失败了,来人弯下腰想搀他起来,也失败了。 李熙的手触到她柔软的身体,一种久违的温柔记忆忽然被唤起,他抱着她不肯放,嘀嘀咕咕胡言乱语着。来人拨开他的手,拧身去把门窗关好,帘幕拉上。走过来并肩坐在昏昏欲睡的李熙身边,从他的额头吻起,渐次滑落,直到把他的注意力从痛苦的自责和困意中拉出来。李熙拥她入怀,裹她在身下,仍把她当作陈招弟,浓情似火地向她诉说着别后的思念。 这一夜的后半段下起了雨,秋雨绵绵,秋风推开窗户,灌入满室冷风。木棉树的枝条拍打窗棂的声响惊醒了李熙,他惊坐起来,盖在身上的丝被攸然滑落,寸缕不着,指有留香,身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那人却在何处? 这是一个旖旎的梦,还是陈招弟在托梦? 157.投贼(修订) 天明后李熙从小师妹松青那得知“陈招弟”其实是李岫玉。 昨晚李熙喝的酩酊大醉,是她在房里服侍了一夜,李熙垂首无语良久。松青道:“我在潮州找到大师姐了。”李熙抬头往门外看去,目光空茫地说:“那好呀,我这个代掌门可以卸任了。修茂她还好吗?” “她还好。”松青站起身往外走,人已经跨出门去,方又道:“我们要去江南寻师父,你自己多保重。” “哦几时回来?” “不知道。多保重。” “保重小师妹。记得多带点钱上路,找不到师父就回来,别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我跟李岫玉之间完全是场误会” “明白。” “保重,代问师姐好。” “知道,保重。” 因为失去了陈招弟,李熙赶紧把松青从潮州接了回来,准备到哪都带在身边,再不分离。但是她现在却要和师姐修茂去寻师父,真的是去寻师父吗,谁又知道?不过她的脾气李熙是知道的,她认准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松青和修茂走了,李岫玉也走了,和李熙有过肌肤之亲后她就走了,渺去无踪。 李熙再也不愿意自己一个待着,他变得好酒起来,整日和身边一干人喝的酩酊大醉,醉狠了就倒头大睡,如果还能站起来走动,他则会呼朋唤友上街去,效仿崔雍当年的样子呼啸往来,不过他不必担心搅扰的四邻不安。韶州城已经毁了,没几个人了。 保宁军留后李德裕强令各军急速北上与其在郴州城下合击“神火道”贼众。这个节骨眼上李熙却病了,病的起不来身,只好由副使郭仲恭领军北上。 九月初,神火道南路神使曹曛和西路神使刘禹率众万人抵达郴州城下,与保宁军留后李德裕、行军司马桂仲武、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郴州刺史荣华激战十日,郴州陷落,荣华阵亡,保安军副使郭仲恭被俘,奇兵营副指挥赵虎被俘。 各军溃败后,有人检举保安军使杨赞在韶州饮酒喧哗,殴击城门吏,致一人重伤。监军马存亮又得人密告杨赞与郭仲恭在潮州时与海盗勾结走私贩卖盐铁,在广州城下公然向贼众出售军械,又私自囚禁清海军岭南水师指挥使,吞并岭南水师,并借出海剿匪之际大肆贩卖人口至倭国为奴。 马存亮与节度留后李德裕商议后,决定遣虞侯李相和监军院巡视苏佐明前往韶州捕拿杨赞拷问。消息不慎走漏,杨赞连夜奔去潮州,亲信张龙、鲁焰焊等人亦随之奔走。 十日后,杨赞在河源县被官军捕获,装入囚车押送韶州。 消息传到虔州城下,四大护法神君之一的崔雍找到王氏兄弟和张孝先,提议出一支奇兵劫夺杨赞来军。王喜冷笑道:“这等烂人,在狗窝里让狗咬死活该。救他作甚。” 王弼料崔雍别有深意,便问道:“救他一个该死之人,有何益处?” 崔雍道:“救下他,把郭仲恭放回去,他和郭仲恭干下的所有罪账,都让他一个人扛起来。咱们保郭驸马平安无事。” 王喜阴恻恻地笑道:“崔判官还想着回去做官吗?光你策动兵变,害死张弘靖一桩罪,也足可以让你死上七八十回的。何况你还把我们这些贼众一并放了,大唐天子还饶恕你的罪过吗?” 崔雍嘻笑道:“大错已经铸成,如今说要回去,谈何容易?我这一投贼,故旧亲友全都受了连累,即便天子能赦我无罪,我又如何立身处世?王喜兄弟说这话是欲笑话崔某愚笨,却也暴露了兄台自己的懵懂无知。” 王喜大怒,若非王弼拦阻早已拍案而起了。对崔雍他是一百个看不惯,怎奈他是自己一伙人的救命恩人,又是促成今日局面的第一功臣,此刻还不是翻脸的时候。王弼一拦,他也就借坡下驴不再闹了。 王弼见张孝先不吭声,遂问道:“德茂怎么看这件事?” 张孝先道:“崔兄绕了半天,不肯说实话,我无看法。” 崔雍哈哈大笑,指着张孝先跟王家兄弟说:“知道我为何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要投贼吗?不是怕得罪张弘靖那老匹夫,得罪了他无非是换家幕府,还照样做我官。我就是看中了张德茂的大才,知道此人必成大事!广州城下群狼扑食之际,唯独他张德茂看得见藏在肉里的钓钩,知道这嘴边的肉吃不得,知道抽身而退。这个决心难下,可是,张德茂他下了,他是英雄,了不起的大英雄!有张德茂辅佐,王家兄弟必成大事!我崔雍早早赶过来,无非是要图个从龙之功。” 张孝先嘿然道:“若非汪覆海那阉贼插了一手,崔兄这番话就只好对着我的土坟说了。”崔雍拍手道:“这就是天意!谁能想到汪覆海会插一手?谁能想到他走后,张弘靖忙于接待各路镀金使把你们给忘了?谁能想到我崔某人正准备砍三位的脑袋,朝廷突然运来一百万贯赏军款,让崔某人忙的脚不沾地,竟把杀三位这么大的事给抛在脑后弄忘了。 “谁又能想到,我崔某人会阴沟里翻了船,被一帮目不识丁的蛮汉缠住难脱身。迫不得已推三位上神坛做了护法神君,成就这一番大事业?你们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天意不可违,顺天者,大富贵,逆天者,死!” 王喜道:“既然我们是天命所归,那你为何还要放姓郭的回去,还要全他的体面?” 崔雍拍腿激赞道:“你问的好,我为何要劫杨无敌而全郭驸马体面?因为郭驸马的体面不能不全。你们可知郭驸马是谁?他是当今皇贵妃的亲侄儿,论辈分是皇太子的表兄弟,可是他做了皇太子的女婿,辈分够乱吧,乱,不要紧,大唐皇室向来*,不在乎!大唐天子不立皇后,皇贵妃即为六宫之主,皇贵妃体不体面?体面!皇太子尊贵不尊贵?尊贵!郭家先祖是汾阳王郭子仪,何等声名显赫的家族。这样的家族你不全他体面,他就会让你没体面,你全了他的体面手里又捏着他的把柄,他就会全你的体面,有郭家在背后相助,咱们的道圣才能一往无前,东出江西,西出湖南,会师鄂岳,休整兵马,顺江东下,占据东南富庶之地,成就千古霸业。” 这些话听得王喜直犯头晕,王弼也听得似懂非懂,以他二人有限的学问见识,慢慢琢磨崔雍的话都已经十分吃力了,跟上他的思路则已经是个奢望。 崔雍哈哈一笑,不在乎王家兄弟听不懂,在他看来这二位兄弟所能起的作用其实跟道圣父子一样,都是摆设,不过一个是摆设来给官军和信众看,一个是摆设来给四神使和神火兵看。崔雍又道:“几位久在岭南,不知朝中故事,待我说给三位听听。唐天子为何不立后?是郭氏德行不够,家世不够显赫吗?不是。是她长的不够美貌,夫妻恩爱全无吗?也不是,唐天子不立郭氏为后,是不喜欢郭家势力太大,恐生外戚干政之患。再有就是先太子李宁英年早逝,天子怀疑是郭氏与宦官合谋下毒所致,心里十分提防。 “突吐承璀窥知天子心意,抬灃王李恽牵制太子。不要以为做了太子就能当上天子,事情没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太子就有翻船倾覆之危。历代做了太子被废被杀者比比皆是,光我朝被废被杀就有多少太子?你们肯定数不清,我也没仔细数过,但肯定不止一个!若是有人知道太子的女婿劣迹斑斑,会不会拿这个攻击太子,逼天子废太子呢?换成我,我会。我们手上捏着郭驸马贩卖盐铁,兜售军械通敌的罪证,郭家和太子一党怎么办?还不得听我们摆布?” 王喜道:“那索性把姓郭的扣在手里,岂不更稳妥?” 崔雍摇手道:“扣不得,扣不得,扣在手里就活不久了。彼时刺客会排着队来杀他,防不胜防。他死了,我们就失去了钳制太子和郭家的手段。他虽不死,却声名狼藉,太子一党因此被人扳倒了,对咱们也是大大的不利。” 王弼道:“若太子倒台,朝中或有一场动乱,他们争斗之际,对咱们不是更有利吗?” 崔雍哈哈大笑,道:“太子若倒台,来此绞杀我等的官军至少增加十倍。” 王喜望望张孝先,又望望王弼,搔搔头,粗重地叹息了一声。 王弼却还在坚持思考,他点头附和道:“不错,年初李师道被田弘正联合刘悟所杀,河朔割据藩镇基本扫平,下一步他该对朝中一些权臣动手了,太子是国之储君,跟朝中大臣多少都有关联,他要是倒了台,牵连之下,天子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天子肃清了朝中权臣,南下的大军自然就多了起来。” 说完王弼有些巴结地望着崔雍,希望自己的思考能入崔护法的眼。 崔雍不客气地说:“我大唐有权阉,无权臣。南北衙之争,南衙已经被压的抬不起头来。三省六部九卿已经被内诸使司架空,宦官说话比朝官算数。谁是权阉,两中尉两枢密都是权阉,突吐承璀就是个权阉,他手握十万左神策兵权。太子背后也有人撑持。二者势均力敌,争执不下。二十万神策军就这么耗在了关中不能动弹。太子若倒台,支撑他的人也必跟着倒台。神策军一兵一卒都不必调动,只须调动外围的藩镇军南下,你、我、他就是走到江南也要全军覆灭。正神升天,圣子活埋,你我也免不了火刑柱上走一遭。为弘法卫道而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窝窝囊囊的死去。” 朝中的争权夺利波澜诡谲,事实是否如崔雍所说,王弼、王喜远在岭南,难见真伪。把郭仲恭留在营中当俘虏,还是放回去,那样更见好处,他们此刻已难以判断。 按照惯例,王喜已经率先放弃了思考,这种事想破脑袋他也想不明白,按照他的想法就该把郭仲恭扣在营中当肉票,向官军要钱要粮,危急时刻还可以拿他当肉盾。劫夺杨无敌来营,当然也好,可以好好羞辱他一番,出一口心中闷气,待把他折腾够了,一刀砍了了账。 王弼比王喜考虑的更深了一层,他已经想到了放还郭仲恭可以为将来留条后路。至于杨赞,他倒没有多想,在他看来杨赞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砍上几刀,至于怎么砍,看彼时的心情好了。 张孝先说话了:“可以放郭仲恭回去,不过得让他留下足以牵制他的供词凭据。杨无敌那边就烦请崔兄走一趟吧,路上也好放出风声。” 崔雍道:“德茂吩咐,我即可去办。” 崔雍一走,王喜就跳起来,责问张孝先:“干嘛要他去,此人未见得就可靠。” 张孝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没搭理他。王弼朝他摇摇头,示意王喜闭嘴。王喜闭嘴了,心里却憋的很难受。 爬上一座山梁,忽然看到蜿蜒在群山之中的一条碧绿的大江,浈江,滚滚向南而去。 从此地再向西北走上三十里就到韶州城,路上可能还会经过陈招弟的老家陈家奥,李熙希望不要经过那,那只会让他伤心。 押解的军校喝令众囚徒停下休息,李熙找了块山石坐了下来,腰杆像生了锈一样,弯不下来,脚脖子被沉重的镣铐磨的血肉模糊,若不是每晚睡前张龙都嚼草药给他敷上,说不定早就发炎溃烂了。不过即便如此,情况也很不乐观。 皮肉上的伤痛折磨的人死去活来,心里的痛更是让人肝肠寸断。 衙役小蟹提着皮囊挨个儿给囚徒们喂水,一人只喂两口,小蟹人长的细巧,平素说话也细声慢语,不过对待囚徒却手重心狠,打发牲口一样。 水灌的太猛,囚徒们无一例外地会发出剧烈的咳嗽。李熙剧烈咳嗽的时候,小蟹朝他眨了下眼,李熙也眨了一下,示意他已经知道。 小蟹走了,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通匪的死贼囚,该死。” 一口气走了三十里地,现在是正午,剩下的路程预计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押解的军校和衙差商议后,决定让众囚徒们多休息一下,攒足精神,好将剩下的路一口气走完。 到了韶州,这里的二十三个人中多数都是要掉脑袋的,剩余的几个怕也要烂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这山清水秀的风景怕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了。 囚徒们纷纷寻找一个能靠的地方,闭目养神,李熙仍旧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腰杆挺的笔直,也没法子不挺直,昨天因为吃饭时失手打了一个破碗,挨了押送小校一顿哨棒,若不是张龙和鲁焰焊用身体护着,腰杆怕都给打断了。 沦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命呀,人生不可逆转及抗拒之霉运也。 158.投贼2 半个月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候他还是大唐的东都留台侍御史、保宁军兵马使、游击将军、平山侯,一位得胜载誉得来的大将军,一个骤然富贵的亿万巨富,一个刚刚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可怜男人。因为喝多了酒,他醉倒在街边,同行的阮承梁被他灌醉后趴在客栈动不了身,没人扶持,他只好一个人静静地躺在。 岭南的秋日并不向北地寒冷,不够趴的久了人也受不了,李熙感受到了地上的寒气,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有两个路人过来帮忙,他才站了起来,那两位路人好心地把他扶进附近的一家客栈,还开了个房说让他休息一下。 李熙那时候醉的说不出话,神智也有点模糊,隐隐他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这世道还会有人这么好心?开房?想干什么? 两个路人中年轻的那个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李熙本能地拒绝喝下去,被一只枯瘦却极其有力的手卡住脖子后,他也只好就范。 还真是醒酒汤,灌下去酒就醒了,醒后李熙就吃了一惊:救他可不是什么路人而是熟人。 一身青衣的仇士良看着像个精明世故的老吏,同样一身青衣的汪覆海则像个愚笨的家奴。二人面色都一样的凝重,不过见李熙醒来仇士良的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吁叹一声后,摇着头说:“陈夫人和念郎公子不幸没于贼手,看把一个威风八面的统军大将折磨成了什么样?可怜呐。” 李熙闻言潸然泪下。 仇士良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的话就好说了。” 李熙擦擦泪,说:“仇公从长安来,有何吩咐吗?” 仇士良不急不忙,让李熙坐下,方徐徐说道:“天子出内库百万贯赏军,崔雍先拿二十万给张弘靖,自己独吞三十万,从账上看钱都赏下去了,转个身又让亲信将校从士卒手中夺了回来。士卒喧哗,被咸静公主的驸马薛朗撞见,张弘靖碍于颜面要查办他。崔雍畏祸因此铤而走险鼓动牙军作乱。后面的事就不必我说了。” 仇士良长叹一声:“岭南之地,天高路远,早就成了有些人的后花园,贪腐之酷,世所罕见,天子遣崔咏和陈弘志坐镇广州,本想治一治这些窃国蛀虫,可结果是什么呢,生灵涂炭、玉石俱焚。有些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天下、百姓、君王,有的只是他自己。为了一己之私哪怕天崩地陷。” 默了一会,仇士良又道:“韶州兵变背后有黑手,有人故意把祸水北引,目的是什么?要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那说起,举兵反叛一年有余,数路大军不能平定。年初,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联合淄青大将刘悟一举袭杀了他,淄青平定,河朔藩镇莫不畏服天子之威。” “祸乱天下者,内有权阉,外有藩镇,而今藩镇已平,所余者无非家奴耳。你不要瞪着我,我是天子家奴不假,可我时刻谨记为臣子的本分,不敬天子的另有其人。” 李熙插话道:“仇公是意思是这场大祸其实是人祸,是有人跟天子斗法惹起来的?” 仇士良道:“火是它自己烧起来的,那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于,火起之后他们非但不灭火,反而站在一旁扇风,堵塞道路,阻挡别人救火。” 李熙嘻嘻道:“仇公跟我说这些是要我去救火吗,为臣子者,为君王分忧虽死何憾?” 仇士良道:“好一个忠义的平山侯!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仇士良端起茶碗喝茶,汪覆海将一卷纸交给李熙,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刘默彤临死时呈给义父的,你看看。”李熙手只发抖,看过之后,腿也发抖。 “李熙,平山侯杨赞竟然是妓院乐师李熙冒充的,好呀,真是千古奇闻。” 李熙脑袋嗡嗡作响,手不自觉地滑向腰间,咯噔又是一惊,自己的佩剑不知所踪。“忠君爱民”剑丢失后,他又请名匠锻造了一口新剑,取名“倚天”,向来剑不离身的。 “你是找这个吗?” 汪覆海拿出一口剑,“呛啷”拔出,用手指弹了弹剑刃,嗡嗡作响。再一用力,咔嚓一响,剑锋断作两截。 李熙大叫:“汪兄何苦来呢,我花了一百贯请广州名师锻造的。” 仇士良冷冷一笑:“剑回头让他赔一口给你,只是你这桩公案,我们是不是该算一算呐。” 李熙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我冒充杨赞只是为了安抚杨老夫人,不想让她老人家因为失去爱孙伤心,除此之外并无他意。刘默彤什么也没跟我说过,我也什么都没干过,我完全是清白的。” “你若不是清白的,也早死无数次了。”仇士良淡淡说道。 一阵尴尬的死寂,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外,李熙听不到任何声音,诡奇的是他被识破身份后竟然丝毫不觉紧张,他的直觉告诉他仇士良并不在乎这些。 趁着这机会,李熙又把刘默彤临死前给仇士良的这封信看了一遍,刘默彤称仇士良为匡美,看起来二人很亲密,从信中语气来看,二人的地位也似乎是平等的。 一个月前,吐蕃进犯盐州,刘默彤奉命率军驰援,与吐蕃人的交战中身受重伤,不久就病死,这封信是他死前写给仇士良的。 刘默彤在信中告诉仇士良杨赞早在元和十一年秋就战死在西北,他为了不使刘稹对他产生怀疑,才找了一个替身冒充杨赞。战后刘稹留在长安做寓公,原定计划无法执行,故而他才主张将李熙流放岭南,任其自生自灭。 汪覆海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收回刘默彤的信,小心折好塞入袖子里,笑向李熙说道:“你应该感到幸运,若不是遇到刘默彤这样的实诚君子,你也没有今天。杨赞自感家道没落十四岁去参军,试图振兴杨家。刘稹却怀疑他是什么人派来监视他的细作,让刘默彤看着他。刘默彤不忍杨赞因为被猜忌而丢了性命,就一直带在身边,日子久了,他跟杨老夫人也熟悉起来,敬慕她老人家的豁达和菩萨心肠,不忍她蒙受丧孙之痛的打击,这才找了你来冒充杨赞。你说若不是他这样的实诚君子,谁会想这样的法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公然找人冒充朝廷的功臣、子爵,这可是各大罪过呀。” “是呀,是呀。”李熙赞同地说道,“可惜天妒英才。可恨的吐蕃人。”说罢悄悄地擦了一把汗。 “他跟你一样是佩隼的使者,是天子的耳目。你若现在还是各九品参军或哪个小县的县尉主簿之类的小官,一辈子爬不起来,他临时之前或也不会告知义父这些。毕竟他是个实诚君子嘛,怪只怪你爬的太快了。三年不到就从九品窜到了从六品侍御史,还领着军,他是实诚君子,却也是各忠贞之臣,他岂敢不报?” “应该报,应该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这样活着其实也很累,如今话既然说开了,二位能否体谅我曾有功于朝廷的份上放我一马,我辞官回乡种田去,安安分分做良民,照章纳粮,再也不折腾了。” 汪覆海笑了,李熙道:“我做参军时一文没捞,逢年过节,都是我送钱给上官,从未收受一文贿赂,在始兴县受了肖白一座宅子和一个小婢。我宅子已经退了,小婢是朋友间往来馈赠,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那你在潮州贩卖盐铁,在广州贩卖军械,掠卖八百童男童女出海,还有你把姚呒佟的金山银山藏哪去了?” 李熙眨巴眨巴眼,拱手道:“二位只要送我一条生路,我情愿以全副身家相谢。” 仇士良微微一笑,示意李熙坐下回话。 “刘默彤临死前,我曾让小海过去探视,他拉着小海的手,再三叮嘱不要为难你。他是个实诚君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让我打心眼里佩服的人。他的托付我记着,所以我们才能在这相见,说这么多话。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李熙道:“仇公有话尽管吩咐,李熙知道好歹。” 仇士良道:“你今日所得的一切,半数是你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半数是杨赞替你挣来的。你的儿子下落不明,将来若是找回来了,你是让他姓杨呢,还是姓李呢,你又让他拜那个祖宗呢?杨赞这一页到此为止,算是揭过去了。以后你就做回你自己,李熙。” 李熙道:“仇公吩咐,在下谨记。仇公是要我投贼做卧底吗?” 仇士良微笑着对汪覆海说:“我就说嘛,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绝非只靠运气。你看看,我还没说,他就明白了。”他转首向李熙,目光锐利的能刺穿人心,声音更是冷的怕人:“投敌去做卧底,成功之前你就是个贼。” 李熙深呼吸一口,说:“我明白了,我去做个贼。” “成功,今天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加倍还给你,失败,你就是个贼。” “很好,我信仇公。” 汪覆海道:“你的妻妾我们会妥善照顾,不过籍没为奴是免不了的,宫里人多眼杂,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若你不幸没于贼窝,我们会择机奏明天子,赦免她们,发还你的财物,让她们衣食无忧。” 李熙呼了口气,说:“崔家的擅长歌舞,可以去内教坊司做个乐师,沐家的脾气不好,女红也不行,打发她去伺弄花草吧,免得她与人争执吃了亏。李十三、旺财这些人虽然追随我,却不是我的部曲,你们就别为难他们了。抄家的时候多予关照,算是一点补偿吧。” 汪覆海道:“你跟王弼、张孝先他们有过节,我们会安排你施一场恩惠给他们,化解你们的仇怨,以后的路就全靠你自己走了。拿来。” “什么?” “隼符。” 李熙取出隼符交还给汪覆海,担心地问:“没了它,我是不是就不是内寻访司的人了?” “你现在就是个贼。” “好吧。” “你不问问叫你去卧底要干些什么吗?”汪覆海有些好奇。 “去做贼呀。”李熙笑嘻嘻地说道,“在贼窝里做贼,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那是自然,你可以做一些为官者想做又不方便做到事,为所欲为。” “话不能这样说,其实做这种事是很折磨人的心性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不去。” “不去不行,必须得去。” “没得商量?” “预祝你成功。” “多谢。” “醒醒,醒醒!都他妈的起来!” 一声暴喝声把李熙拉回现实,现实是他现在是个囚徒,还不是贼。 “做个贼也这么难。” 李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呲牙咧嘴想站起身来,没成功。张龙和阮承梁赶来扶他,被一个看守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张龙粗壮的手臂上多了一道鞭痕。 “连累你们了。”李熙痛苦地说。 “哪的话。”张龙笑笑。 “哎呀,今天的天有些闷呀,或者会下雨,你们路上多注意些。” 阮承梁仰面望天,万里无云,天蓝的可怕。晴空能起霹雳脾气刽子手,也能下场暴雨淋死看守吗?原亲兵队长期待着。 159.投贼3 淡黄的火舌在微风细雨中摇曳着,舔了一个时辰的锅底,也没把锅里的水烧开。 这个温度,李熙觉得刚刚好,吉州的秋天虽不像西北那么酷寒,却也不及岭南那么暖和,这地方山太青,水太绿,绵绵秋雨下起来就没个晚,真是烦人。 李熙坐在锅里,手里拿着竹纤维织成的竹布做的洗澡布,布有些粗糙,搓的时间久了,身体红彤彤的。李熙很喜欢坐在锅里洗澡,这些天官军追的太紧,行军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烧水。再者吉州这个地方老百姓实在太穷了,常常十几家合用一口铁锅,你家做罢我家做,人要吃饭才能活着,总不能因为自己要烧洗澡水而耽误别人吃饭不是? 虽然在官府眼里自己是贼,可是李熙的心里早已把自己当做了正义的化身,神的使者,神临凡搭救世人出苦海,作为神的使者自然应该传播神的福音,怎好学万恶的官府总是欺负老百姓呢。 听人说以前吉州也是个衣食丰足,人民安乐的好地方,就是因为来了一个周刺史才造就了如今的十几家合用一口铁锅,一家几代人不论男女老幼只有一条裤子穿的悲惨局面。 “早呀,大牛哥,哇起色真不错,昨晚吃牛鞭了吧。” “嗨,小柳哥,哇,脸色好苍白,昨晚跟嫂子缠绵到几时?哇,好日子长着呢,保养身体最重要。” “喂,桂花妹妹,哪里去?衣服淋湿啦,前凸后翘,好身材,出门当心有色狼呀。” “浪兄,浪兄,你的眼睛怎么啦?别瞪着我,你是浪兄,又不是狼兄,不是说你。” 李熙热情地跟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并将闵浪丢给他的一个山果在水里洗洗拿来吃。 “这家伙怎么还活着?怎么回事毛乐?”王喜大步而来,骂骂咧咧。 蹲在锅边的毛乐等四人赶忙站了起来,向王喜鞠躬行礼:“天,天又下雨了。” 毛乐指了指天,无可奈何地说,三天前王喜派人把李熙交给他,嘱咐用锅烹了。毛乐恨李熙当日在广州城下一拳打断自己的鼻梁骨,但又有些感激他的不杀之恩,若非李熙特殊关照,他和他的四位结义兄弟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了。官军以斩首多寡记功,抓住俘虏后,一般直接开刀,除非你有一技之长、长相俊俏、身材魁梧,或看着顺眼,即使那样,一般也只充作随军苦力,活的不如狗,说实话不如死了痛快。 可是李熙却把他们都放了,毛乐是各忠厚的人,这份恩情他一直急着呢。 王喜现在是护法神君,神通有多大毛乐倒是没看出来,但脾气着实大的吓人,动不动就以神的名义烹人,当年做大魏国的楚王和广州刺史时,还有点官的样子,即使杀人也要给各理由,现在则一切都省了,就说一句:神谕,某某罪当烹煮。然后就把人丢尽锅里烹煮了。 毛乐跑去找老猫商量,说出自己的为难处,既能报了李熙的不杀之恩又不至于因为违抗军令让自己也上了锅。 老猫笑咪咪道:“我说你傻吧,要杀他早杀了,七哥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凡事都喜欢自己亲自动手,他要烹炸姓李的,要你插手干嘛。他就是要你吓唬吓唬他。” 老猫给毛乐出了一个点子,每次点火前,把柴浇湿,文火慢慢熬着,现今官军追的这么紧,不到水开就该开拔了。 毛乐大惊,问:“那七哥要是责怪,我怎么说?” 老猫劈手赏他一巴掌,指着天说:“往老天爷身上推,下雨下雾随便扯,实在不行就说回潮,七哥不会怪你的。” 老猫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毛乐依法行事,三天三夜也没能把生人烹煮成熟肉。起初几次吓得锅里那位够呛,又是哭又是叫,念叨他媳妇念叨他失踪的儿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毛乐看来心生鄙视,终于明白王喜为何喜欢烹人了,看着仇人坐在锅里哭,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啦。 可是这人也够精的,三番五次烹不死他,他倒得了意,把这锅当洗澡盆了,一闲下来就喊:“毛乐烧水,我要洗澡。这天真是,阴冷阴冷的,我骨节都疼。”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厮竟把老子当成他随扈了。 毛乐琢磨着自己以前太过小心了,水只烧气泡就扯了柴,下一回应该烧滚花,烫掉他一层皮,看看他还敢没事就大呼小叫说要洗澡。 “大哥早呀。”李熙挥手向王喜打招呼。 “大哥?我可当不起你大哥。您可是朝廷的侯爷呢,兵马使,是御史。” “我以前还是游击将军呢。嗨,大哥,提那些干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过眼云烟一般。” “唉,过去的事更不能忘啊,我可是个念旧的人,我记得在广州城下紫石戌,你还请过我喝酒呢,那晚的酒真不错,肉也不错。就是心情不太好。” “是嘛,我也觉得,所以你看我至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呀。” “我记得我当时说过一句话,哦,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你说‘哭什么哭,脑袋掉了不就碗口大的一块疤嘛’,这是说猫哥的,那位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哭,哭的我的心里怪难受的。酸酸甜甜。” “不是那句话,我还说过另一句话,你记得,你个坏蛋故意打岔不说对不对。” “大哥,君子不念旧恶,当日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是啊,是啊,当日你是官嘛,我是贼嘛,官贼不两立,官贼不两立啊。” “没错,大哥,所以为了挽回咱们兄弟的感情,我主动弃官做贼了。” “” “大哥你怎么啦?” “胃痛!” “大哥,你要注意保养身体啊,天塌下来饭也要吃好,觉要睡好,晚上给女弟子布道的时候要悠着点大哥,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难看,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多少弟兄跟着你吃饭呢,圣君的福音还要靠你来传播呢,他老人家的神位还需要你来巩固呢。兄弟我势穷来投,大哥你就这么去了,要我如何是好哟。” “谁能让这家伙把嘴闭上,我赏他个小旗主做。”王喜蹙着眉头,捂着肚子。 李熙立即把嘴捂上了,因为王喜是“护法神君”,每句话都形同神谕,李熙因此就成了小旗主。 崔雍在韶州城外劫走李熙时,留了一个活口回去,告诉李德裕他准备释放郭仲恭,条件是开放郴州和衡州之间的三峡关,放曹曛和刘禹北上。 李德裕自觉既承担不起失陷郭仲恭的责任,又扛不住纵贼北上的罪责,于是把桂仲武和乌重胤也拉下了水,事情摆在桌上,问二人怎么办。 一段沉默后,乌重胤道:“郴州一战,我保宁军主力损失殆尽,哪有余力防守三峡关?还是请求湖南方面接管吧。” 桂仲武道:“此议甚佳,保宁军兵马使弃军逃走,副使陷没敌阵,群龙无首,已经无力阻敌北上了,再说这三峡关。本不是关隘,横在两州边界,说不清归谁所有。咱们去文湖南,道明困难,让他们派兵驻守,于情于理都无亏欠。” 李德裕大喜,即命掌书记何风韵拟文给湖南驻军,将从广州城下日夜兼程赶赴关前的神策营撤了下来。宋叔夜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坚决地执行了军令。 曹曛和刘禹弃郴州北上,李德裕入城,宣布收复郴州,待曹神火兵进入衡州,并上表长安宣布保宁军局势已经稳住,贼兵尽数被驱逐,失陷于敌阵的驸马郭仲恭亦被救回。请示天子下一步方略。 郭仲恭被释放回郴州时,拿到李熙写的一封短信,李熙在信中说他现正歇马贼营,毋须担心,将来有机会再与兄会猎潮州云云。郭仲恭明白,这是张孝先在警告自己:李熙落在他们手里,那个软骨头随时有可能把以前他们共同干过的丑事抖露出来,要他身败名裂,连累他的家族。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回去静坐,等着张孝先来提勒索条件。 按照王喜的意思,既然留着李熙就是为了拴住郭仲恭,那么就应该砍断李熙的双腿,挑断他的手筋,再弄辆囚车把他装进去,时刻带在身边,以便用的着的时候能找到他,用不着的时候能看着他。 崔雍不同意这么做,他主张把李熙拉过来,崔雍说李熙和郭仲恭之间干过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也只有他最能灵活利用。 “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合作,和他自己心甘情愿合作,所发挥的效力必然不同。他如今已走投无路,施他一个恩惠,他会心甘情愿地靠过来,为我所用。”崔雍握紧拳头说道,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此人有些心机,会不会使的苦肉计,故意诈降的?”王弼有些不放心。 “是否是诈降,我们可以观察、探访、试探,总有办法的。”崔雍又补充道,“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轻易投贼的,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那么你呢,你为何投贼?”王喜问。 “我嘛,唉”崔雍吁然一叹,“我幼年失去母亲,父亲六年前在易州城下战死,我就一位兄长,去年还病逝了,我是了无牵挂。否则,我岂敢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勾当?”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三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一直不吭声的张孝先。 又是一阵沉默。 张孝先道:“可以。” 因为张孝先的这两个字,李熙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个贼。 160.神火出太平 李熙还是一个“预备贼”时就当上了小旗主,此后步步高升,从有名无实的小旗主升任有名无实的总旗主他用了一个月时间,而从有名无实的总旗主成为统兵数千的一方豪雄,他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 万事开头难,做贼也不例外,起步阶段总是充满了艰辛。 李熙因护法神君的“金口玉言”而幸运地成为了小旗主,实际手下一兵一卒也没有,他潜伏在神火旗做厨师,兼职做采办,采办的主要职责是在宿营时外出收集柴火,捡枯树枝、砍柴或拽人家房上的茅草。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神火军攻虔州不克,转而北向攻打吉州。 打吉州也很不顺利,几千神火兵蚁聚在吉州城下,缺衣少食,苦不堪言。 神火营随内总坛驻扎在庐陵县境内,距城二十里。某日,三十个化装成山民的刺客混入大营,四处点火制造混乱,趁机冲进内总坛寝帐,见人就杀。崔雍那天不在营中,王家兄弟和张孝先正在帐中议事,闻听有变,王喜要出帐迎战,张孝先喝住不让。 刺客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又迟迟没有杀过来,足见他们对这里的情况并不熟悉,甚至根本不认识要杀的人,他们玩的是打草惊蛇的把戏,制造恐慌让蛇自己爬出来。 张孝先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他嘀咕了刺客的实力。刺客虽然只有三十人,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士,极其擅长近身搏杀之术。内总坛的守卫是原保宁军的三百牙军,战力不可谓不强,却在这场混战中落尽了下风,被压着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蛇不主动爬出来,就把草连根拔出,刺客在千军万马的围困中耐心而细致,宁拼得一身剐也要把四条害人的毒蛇揪出来剁了脑袋。 万分危急时刻,翼护内总坛左侧的神火旗总旗主发来了救兵,是二十多个火头军,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李熙。他左手提锅盖做盾牌,右手提一把切菜刀,腰系围裙做战甲,头上戴着个柳条簸箩冒充头盔,一路呼喊而来。 火头军在内总坛营外敲锅打锣高声怪叫,声势造的很大,却始终未敢进营。 虽然如此,因为他们的搅局,刺客还是错失了揪杀毒蛇匪首的最佳时机。东路神使张仃发及时率众赶到,强弓硬弩,大刀阔斧,一场惨烈的激战后,三十名刺客战死二十六,自尽三人,被俘一人,拷问后得知,有内奸出卖了三位护法神君的行踪,吉州刺史费重金聘请刺客前来行刺。 这些刺客俱来自河北,其同党曾受雇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火烧河阴仓,入京刺死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 张孝先欲亲手杀死被俘刺客,提刀在手后推说晕血,难以下手,将刀交给李熙,让他代劳。李熙装晕昏厥。 那名刺客后被捆在内总坛营门口跪了一日一夜,后无疾而终。 在这场危机中,李熙立了一个不大小的功劳。汪覆海曾说过,他会制造一个机会让他施恩于王家兄弟和张孝先,取得他们信任。这次刺杀事件是不是汪覆海策划的呢?李熙猜想应该不是,用三十条人命换取他们的信任代价有点大,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为何不直接刺杀这三个人呢,那样岂不是帮助自己取信于他们更有利于大局?再有,刺杀事件中,他几乎完全是个旁观者,只是敲敲边鼓,并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 不过经过这件事,李熙还是发现,王喜又重新开始信任他,王弼对他的印象也大为改观,只有张孝先还是用一双冷静的可怕的眼盯着他,盯的他浑身发冷。 李熙率火头军救护“护法神君”有功,本应升其为神火旗总旗主,考虑到他连一个被俘的刺客都不敢杀,恐难担当大任,故而张孝先提议,只给他记一大功而不予升迁。 不久,李熙在毛乐的引荐下走通了老猫的门路,用新近炼制的一葫芦增长丹,换来他的信任,帮他顺利地从神火旗调入佑圣旗。 神火旗名声虽然响亮,实际就是为内总坛准备伙食的伙房,虽然亲近,地位却很低。 而佑圣旗则是内总坛的四警卫之一,地位枢要,佑圣旗总旗主是老猫,知人善任,知道李熙擅于烹饪,仍旧任用他做厨师,号称“内总厨”。 李熙真正发迹是在洪州境内,神火兵围攻吉州一个月不能攻克,张孝先决定遣一军入洪州境内制造混乱,造成大军弃吉州北上的假象,麻痹两州守军。 因为事关机密,张孝先遣佑圣旗出征。老猫率所部四百人一入洪州境内就遭遇埋伏,被俘三十余人,其中有老猫的大舅哥闵浪,闵浪知道此行的目的,本人虽然长得高大结实,却绝对是个软骨头,不必大刑伺候,只须高声恐吓,怕就要扛不住撂实情。 老猫面如灰土,不知所措,且不说张孝先治下严厉,不徇私情,犯在他手上有死无生。就算张孝先不追究,因己之故而暴露战略机密,老猫也觉得生不如死。 李熙大胆提议夜袭洪州军大营,抢回闵浪,老猫从军虽久,大半时间却都是呆在厨房,对征战之事懵懵懂懂,听说要袭营,一时腿脚俱软,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李熙拍着胸脯道:“给我三百兵马,我走一趟,活下来是我命大,死了算我倒霉。” 老猫感动万分,拉着李熙的手,说道:“三弟,你此去若能活着回来,咱们再斩鸡头烧黄纸,重新做兄弟。” 李熙道:“二哥放心,我出发了。” 在洪州境内伏击佑圣旗的是当地土兵,这一点李熙一眼就看出来,他们虽然穿着官军的号衣,但不懂行列,进退都是一窝蜂。此外他们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质朴,而非兵油子特有的那种狡黠和猥琐。 官军士气低落,战斗意志薄弱,出营作战败多胜少,但熟悉驻扎之法,营盘扎的严谨,同等兵力下想劫营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佑圣旗大败之后? 不过土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打仗全凭一股子士气,阵法什么的基本不考虑,扎营时也乱七八糟,有时候甚至连警戒哨都不派。夜袭他们的大营,李熙觉得还是有些把握的。 那晚老天爷也帮李熙的忙,靠近敌营时,起了一阵东南风,顺风而行,顺风放火,趁乱杀入大营。洪州土兵刚刚睡下,一个个脱的赤条条的,闻警急起,错穿裤子,找不到鞋子,乱作一团。李熙趁乱找到被俘的三十名俘虏,本想问问闵浪有没有招供,一看他的模样就放下心来,这厮目瞪口呆,口水直流,被俘的那一刻就吓傻了。 此役不仅救回了被俘人员,确保机密不外泄,顺便借土兵之口成功地制造了神火兵大举北上的假象。洪州兵因此守境不出,吉州城内则误认为贼兵北上,一片欢腾,防御因此松懈。张孝先趁势夺取吉州,一时江西大震。 此前在虔州城下,神火军吃了大败仗,军心士气低落,吉州城下若再败,便有崩溃的危险。在吉州得到补给后,神火军出人意料的没有北上进犯洪州,而是急转南下,席卷了虔州七县,最后张仃发以死伤三千人的代价攻克了赣县,擒杀虔州刺史、司马、录事参军、赣县县令等官二十员。 赣江水面尸体飘浮向北,至狭窄处阻塞江面,沿江两岸州县因此大为恐慌。 到元和十四年秋十月,袁州、抚州相继被东路神火兵攻陷,与此同时,西路神火兵出郴州后,仅用十天时间即攻破衡州,急转北上攻打潭州,潭州驻军数千,城高池深,曹曛、刘禹久攻不破,意欲弃城北上,张孝先严令不可,留胡尖率三十总旗在江西为疑兵,密令张仃发率主力一百二十总旗由袁州西进,与曹曛、刘禹围攻潭州。 潭州城下神火兵骤然增至五万人,湖南观察使薛木成倾尽家私募兵五千守城,阖城百姓亦上城驻守,运送土石军械,制饼熬粥,犒赏军士。 神火兵三位神使各行其是,彼此掣肘,围城至十一月,城仍旧坚不可破。此时荆南、鄂岳、黔州三道各有兵驰援而来。张孝先急赴潭州城下督阵,又抽调胡尖所部十五总旗西进驰援。江西境内神火兵主力尽去,胡尖大为不满,借口养病退居吉州,抚州城内只余两总旗,不足六百人。 两总旗主恐洪州兵来夺城,待胡尖前脚一走,后脚也撒溜而去。抚州城突然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李熙因为热水澡洗的太频繁,不慎感染了风寒,头疼头晕还流鼻涕,他不愿意随军西去攻打潭州,就告假准备去抚州休养一段时间。不慎一头撞进了空城里。 洪州一战后,经老猫保举,李熙升作总旗主,独立建旗,旗号“明火”。 在神火军里,总旗人数多寡并无定数,可以是几千人,也可以是几十个人。互不统属的小旗人数可能是总旗几倍、十几倍乃至几十倍、几百倍。 明火旗从佑圣旗里分出,人数只有三十人。 除阮承梁外,都是刚刚洗脚上岸的农民,原保安军的将校张龙、鲁焰焊等都被张孝先调去别处。原亲兵队长阮承梁,忠心足够,但统率力、战斗力都明显不足。 因此,明火旗虽是总旗,却常常被别家小旗欺负、嘲弄、排挤。众人皆愤愤不平,李熙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告诫阮承梁、毛乐、陈苏、闵浪等人:“树大招风,别贪图那虚名反而把自己脑袋弄没了,要低调谨慎,除非神使巡视或见到护法神君,不要轻易把旗号亮出来,免得官军惦记。” 因为李熙的谆谆告诫,李熙一行在进城时都身着便衣,也没有打出旗号,守门卒不明所以,因而并非告知城中空虚,不宜久居休养或置办产业。 李熙早先已经命人在城中选定了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邸作为休养地,进城后直奔休养所,关门闭户养起病来。 这座大宅的主人当初为了防备兵祸,在宅中囤积了大量柴米、油盐、酱菜、熏肉、干笋、火腿,李熙等人入住后几乎无须出门即得安乐。因此之故,洪州兵千余人进驻抚州后第二天李熙才得到消息,派人出门一看,满大街都是官兵,蓦然吓了一大跳。 毛乐嚷着要跑,李熙呵斥道:“往哪跑,都是官军,出去也是死,都给我安心住下,该干嘛干嘛,官军来敲门,让阮将军答话,你们都应付不来。” 官军很快就来敲门,一个喝的满脸通红的老军带着三个小兵*,轻手轻脚地拍开门后,当面就挨了阮承梁一通训斥,问他们是哪部分的,打哪来,到哪去,长官是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最后才问:“你们来干嘛?” 老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一个小兵*叫道:“我们是来搜查奸细的。” 阮承梁道:“回去告诉你们长官,这里没奸细,请他别处搜去。”说罢甩手而去,毛乐和陈苏两个赶紧关了门,背靠着朱漆大门,呼呼直喘气。 门外三个小兵盯着老军,询问计策,老军指着朱漆大门说:“没看到吗,朱门,富贵人家,都是这样的,所以我跟你们说不要来吧,自讨没趣的,走,别家看看去。” 李熙靠着这一扇新漆的朱门,一连哄过七拨上门敲诈的官军,一拨比一拨难缠,到第八拨时忽然就看出大门朱漆下的黑漆底子。 三个小兵得意洋洋地冲阮承梁说:“吓唬谁呢,当老子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吗,老子走南闯北,像你们这种奸商我见多了,甭废话,今儿不拿出三百贯孝敬,我拆了这房子你信么?” 阮承梁点头哈腰道:“我们错了,哄骗上官,甘愿认罚,三位请客堂奉茶,我这就准备钱去。呃,商量一下,能不能少点孝敬,小门小户的,实在拿不出三百贯。” 小兵问:“那你能拿出多少钱?” 阮承梁伸出三根手指,道:“三贯,行不行?” 三个小兵大怒,大枪一横,喝道:“胆敢调戏官兵,活的不耐烦了么。跟我们走一趟。” 阮承梁道:“走不得,钱还没拿呢。” 小兵以为有理,押着阮承梁去拿钱,三人进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依法炮制,阮承梁又结果了十几个上门勒索的小兵,忽然发现支撑不下去了。入夜之后,城中火光四起,大队官军卷起旗号,走出大营,入城劫掠,凡富裕人家不论贵贱、贤愚、善恶,尽皆抢掠一空。 待抢到李熙住处时,却见正堂廊下吊着十几具尸体,众兵嬉笑道:“这家人好孬种,畏惧我们,竟全家自尽,须知我们只抢掠财帛美姬,又不杀人,更不抢男人,有甚好怕的?一群大老爷们儿集体上吊自杀,真是可笑至极。” 忽有人认出上吊之人的脚上穿的都是军靴,再仔细辨认,忽然认出一个熟人来,众军大呼有奸细,仓皇奔散,李熙等人换上官军号衣,正要趁乱出城,忽有小校骑马路过,知会道:“有贼兵入城,扮作官军,但听口音不是本地的,皆擒杀之。” 见李熙等人不答应,怒道:“尔等听到我说话没。” 李熙答:“听到。” 小校闻他口音不对,大惊失色,拨马欲走,被毛乐一枪戳下马。 李熙道:“行踪已泄,四门必已紧闭,此刻出城等于自投罗网。”众人大惊问计。 李熙道:“索性反了吧。” 阮承梁道:“咱们不都反过一次了吗?” 李熙道:“那就再反一次。” 于是兵分三路,十人一队,四处放火鼓噪,声言贼兵攻城,百姓被乱军骚扰的苦不堪言,闻听贼兵入城,竟心有向往。 先前,抚州城破时,张孝先为瓦解洪州守军斗志,争取民心,派王喜为监督,坐镇州衙,除抄没官府财产外,对民众秋毫无犯,富户要出城避难,亦任其出入,身边财产一文不取。两相比较,百姓心里更向往贼来。 那些被侵掠的家破人亡的富贵人家闻之神火兵重新杀至,又见官军溃逃,遂点起僮仆,手持棍棒上街,呼号生事,夜晚天黑,城中火光四起,官贼混在一起,难辨敌友。 洪州兵指挥使卢栋下令城中各军紧急撤防四门,避免黑夜误伤百姓,为贼人所趁。前来监军的司法参军张宝大怒,认为百姓手持棍棒上街即是贼,对贼就得下狠手,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 卢栋地位远在张宝之上,但江西观察使卢士枚十分鄙视武将,派来监军的张宝虽然只是个从七品司法参军,却从来不将卢栋这个从三品金吾将军放在眼里,此番争论,他当着诸将的面让卢栋下不了台。卢栋大怒,正欲将张宝驱逐出营,军中长史霍山劝他忍耐,以防止张宝回去搬弄是非,将失地之责强加在他头上。 卢栋恨而离去,张宝遂以监军的身份发号司令,督派大军入城弹压乱民,暗许诸将可以随意劫掠民财,公报私仇。 诸将大喜,折身杀入城中,见人便杀。城中百姓见官军退却,纷纷涌上街头,以为胜利。不意官军忽然杀回,一触即溃,各自回家。洪州兵驱散街上百姓后,分化区域开始地毯式清扫,打着捉贼的旗号做贼。 百姓人财两失,破家丢命不计其数。 李熙见时机已到,扯去官军号衣,头裹红巾,身穿红衣,亮明旗号,一头扎进了城中心太平坊,见官军便砍杀,高呼神火军到,高声朗诵《道君圣主救世歌》,大呼“神火燃遍九州之日,便是天下太平之时”。 太平坊中富商众多,受害最烈,闻听神火军至,群起率僮仆响应。官军虽众,分散各家后,彼此难顾,虚弱不堪,一时被捕杀殆尽。李熙高呼:“神火出太平,天下大吉。”百姓以为正应了《道君圣主救世歌》所言,一时群起依附,撕红布裹头,夺官军武器自卫,以太平坊为基点四出扩散。 161.装神有鬼 那一夜抚州城中有多少破家百姓已经无从统计,事态发展到最后已经完全不在李熙的控制之中,他就像一叶扁舟被滔天浊浪推着,只能乘风而行,半点由不得自己。 天明时分,下了一场雨,雨势不断小,却还是难以剿灭城中的大火,望着被火舌吞没的家园,数千百姓嚎啕大哭,类似的情形李熙已经见的够多,他悄悄给阮承梁、毛乐等人使个眼色准备在大规模的杀戮开始前悄悄溜走。 阮承梁及时响应,毛乐却站着不动。李熙让陈苏去拉他表哥一把,陈苏抗声道:“为何要走,他们要杀的是当官的,咱们是救拨他们的神,是大英雄。” 李熙道:“糊涂的东西,杀人太多,早晚得报应。” 陈苏咧嘴笑道:“人这一辈子有这一次风光就够了,死也值当了。” 陈苏、毛乐都不肯走,不仅自己要当救苦救难的神仙,还要拽着李熙一起陪当神仙。周边都是愤怒的眼睛发红的神徒,李熙可没胆量拿出总旗主的威风来呵斥部属,半推半就后他被数千诚心伏拜的百姓推举为“临川水仙”。李熙大叫:“我是火德星君座下护法神君的使者,我是火性神仙,不是水神,更不是水仙!” 没人理睬他,抚州城外临江处有一座水仙庙,庙里供着一位性别和姓名皆不详的神仙,据说能保佑大江上的船只平安。在临川县百姓心目中地位很高,仅次于城隍庙里的城隍爷和佛道两家正神。 有了神后,有人就口宣神谕,处决了捕获的三百二十九名洪州籍男女,这其中有八十三人是被捕获的洪州兵,其余的多是洪州籍商人,还有部分曾在洪州做官或经商的本地人。 李熙弄不明白抚州人为何恨近邻洪州人如此之深,以至于莫名其妙的就要以神的名义去处决他们,他虽是神,此刻却无法阻止信徒以他的名义兴起的杀戮。 杀戮场摆在江边,砍掉的人头摆在水仙庙外祭奠神仙,尸体抛入江中,随波北去。 因为天上有黑云,又起了大风,江面上波涛翻卷,似有一条巨龙伏在水面下潜行,发出状若牛吼的呜咽声。 李熙一夜间成了拥有六千信徒的“宰相”,打下吉州后,几个拥众超过三千人的总旗主自称宰相,以示显示自己超凡入圣的尊贵,张孝先等人默许了,有此先例,诸位总旗主纷纷效法,拉一千人,敢称将军,两千人称大将军,三千称宰相。 李熙的明火旗因为只有三十人,所以只能称总旗。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失去财产和家园的六千抚州百姓要追随他继续北上去弘法救人,由不得他拒绝。相比李水仙的消息怠慢,原明火旗人马却都表现的十分兴奋,一个个上窜下跳,四处张罗,在成就李熙神位的同时,也成就了他们自己。 虽然还得在一个锅里吃饭,做不得将军、大将军,但不是有那句话吗,宰相家人七品官,家业大了,老大出人头地了,即便是跟班小弟也跟着风光嘛。 把老大往死里吹,则自己也跟着沾光。 消极抵制了两天后,李熙默认了自己的神位,大不了下次见到“火德星君”时跟他陪个不是,化“水火不相容”为“水深火热”,尊重他的火神正位,缓和内部矛盾,把水火之力加于贪官污吏身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水火无情”,什么叫“水深火热”。 抚州城破后,近郊南丰、南城、崇仁等县陆续又有信徒赶来入教,人数增至七千人。毛乐、陈苏等人得意忘形,在信徒中散布说要攻打洪州,一时群情激奋。李熙将二人叫来一通斥骂,陈苏不以为然道:“洪州城里不过三千驻军,我七千人两个打一个,还有一千人观战,怕他怎地?” 李熙道:“若说行军打仗,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给老子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打仗光人多就行吗,你那七千人都是些什么,老弱病残孕占了多少,能战的不过两三千,都上过战场吗?别跟他提太平坊那会儿,那是街头群殴,跟打仗不是一回事。” 陈苏面红耳赤,心中不服。李熙令毛乐将他看守在营中,不让其外出。 毛乐禁不住陈苏蛊惑,故意网开一面,任陈苏脱了身,陈苏走入大营,宣称是奉李熙之命来宣示神谕来日攻打洪州城,要各营准备竹枪木棍,扎制竹排。 李熙大怒,喝命毛乐去把人带回来,毛乐去后被扣,李熙欲亲自去找陈苏,阮承梁劝道:“那厮跟毛乐不同,心肠歹毒着咧,他如今跟你对着干,你去了恐被他加害。” 李熙大叫:“他敢对我这个水仙下手?” 阮承梁道:“未必不敢,他如今已经号称赣江龙王,神位不在你之下。” 李熙默然半晌,颓然说道:“这厮要坏大事的。” 阮承梁却劝李熙道:“探子来报,洪州城里军民都乱成麻花了,驻军大营每日脱逃着不下数十人。这样的城我看是守不住的。” 李熙道:“你看守不住,我看是守的住的!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能你以为,我以为,是要血流成河的。大哥。” 阮承梁嬉笑道:“你别生气嘛,我就是随便说说。” 营外终声喧哗,探头一看,几十个人抬着一张门板,门板上坐着一个身穿华丽袈裟,头戴直脚硬幞头的人,仔细一看却是陈苏,他正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经文。簇拥在他身边的人有数百,打百十面大旗,个个情绪激狂,如疯似颠。 阮承梁指着陈苏笑话李熙说:“人家比你会装,我看用不了几天,你的神位就被他夺去了。”李熙苦笑,把头直摇,十分无奈。 “陈龙王”刚过去,又有一群人揪着两个小吏过来,男人拳脚相向,妇女手持荆棘条死命抽打小吏的脸,打一下骂一句狗官,骂时咬牙切齿,骂的李熙心惊肉跳。 这两个小吏都是丰城县的衙役,奉命入洪州城送信,在城外被擒拿。丰城县令在信中说管内发现乱贼,请求观察使派军弹压。众人恨“弹压”二字,殴打时格外手狠。 两个小吏起先还哀声告求饶命,后知难免一死,忽然发起狠来,抱住一个汉子的脑袋,拼命撕咬,那汉子面颊肉尽去,杀猪般惨叫,四众惊走奔散,互相踩踏,哭爹叫娘,惨呼不绝。二小吏趁机脱身,将到营门处,体力不支倒地,十几个大汉提棍追上,发*做烂泥。 李熙烦躁地走来走去,指示阮承梁说:“准备几匹快马,备好干粮,准备几套便衣,还有一些零钱。” 阮承梁惊道:“这是做什么,准备跑路吗?” 李熙指着营外的乱象道:“就这群乌合之众能打个屁仗!早作准备,事到临头,溜之乎也。”阮承梁张着嘴嘴巴说不出话来。 洪都南昌县驻军派使者来营求见尊长,守门者问:“我们这现有两位尊长,你要见哪位?”使者答两位都见。 守门者先领其去见陈苏,陈苏正忙着装神弄鬼,没有闲暇,便又带来见李熙。李熙一心正想着晚上跑路,让阮承梁去敷衍,阮承梁被使者三言两语就问出破绽,不得已只好带来见李熙。使者表示要投效在神的旗帜下,弘法佛法。 李熙耷拉着眼皮道:“我们是火德星君的信徒,我本人是临川县的水仙,你弘扬佛法找错门了。”使者眨眨眼,嘻嘻一笑道:“都一样,都一样,是神就行。世道太乱啦,民不聊生啊,其实又何止小民难过,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日子也不好熬,欠饷八个月,所给衣粮不足以饲养妻子,日子没法过了。愿追随神使扫平天下。” 李熙道:“神有广大胸怀接纳他的信徒,哪怕他是一根草。你们愿意改邪归正,我可以请示神接纳你们,不过你们总要表达一下真心吧。” 使者道:“这个我们有预备。”打个响指,侍从捧上一盒珠宝。李熙让阮承梁收下,对使者道:“请回禀你家将军,我们三日后攻打洪州,请他从侧翼配合。事成,我保你家将军青云直上仙界,明年去赴蟠桃宴。” 使者大喜,约定暗号后回营。 阮承梁惊问李熙道:“你不是说这城打不得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李熙哈哈大笑道:“我晃点他的,哪有一箭不发就来投降的,分明有诈嘛。” 阮承梁将信将疑,问下一步如何办,李熙道:“传神谕,大军绕道洪州向北,直取江州。”阮承梁惊道:“洪州不打去打江州,万一腹背受敌,岂非死路一条。” 李熙赞道:“阮大将军还会用兵了,我岂不知这样会腹背受敌?我故意哄他们的,他们都是些安份的老百姓,跟着咱们把命丢了不合适。等明日他们发现我这个神不见了,人心就散了,人也就散了,官军要抓的是你我,还能把几千百姓们都砍了脑袋?” 李熙让阮承梁收拾细软,入夜后以察看地形为名出营,一去不复返。 临走前李熙让阮承梁放出风声,暗示今年天相有异,十分不顺,各位宜早回家乡,待明年春暖花开日才做计较,同时他放风说“火德星君”是道家神仙,做法时不披袈裟,也不合十念经,暗示陈苏是个水货,休要被他蒙骗了。 到的第二日,众信徒找不到他们的“正神”时,一部分人心存怀疑,陆续开始踏上回乡的路程。 陈苏大怒,指斥这些人其心不够虔诚,与妖魔一家,不杀之,恐祸乱天下。 杀戮骤然而起,那些打起行囊准备回乡的人忽然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回乡路变成了断头路,昔日的乡邻故友一霎那间成了彻底的陌生人,他们举起木棍,挺起竹枪,红着眼睛,以神的名义对他们肆意屠杀。 回乡的路封死了,人心也在那一刹那溃散,溃散如决堤之水。 已经成神的陈苏看不到这一切,他抬起手臂,气势十足地朝晨雾中的洪州城一指:“扫清妖氛,天下太平。杀!”潮水般的人涌向洪州城,被阻隔于宽阔的护城河外,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插满了竹签,布满了铁钩,而城头飞出的如雨点一般密集的箭矢,让数以百计的神兵来不及举起盾牌即命丧西天。 陈苏知道攻城时,守城一方会施放弓箭,压制城头弓箭手的最有效办法,是己方的弓箭手放出更多的箭,但是他的七千大军里只有一百名弓箭手,所用的猎弓也无法适应战场。 为了能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他告诉他的信徒,可以在木质盾牌上画上神符,妖兵见到神符会筋软骨麻拉不动弓射不出箭。所以不要嫌盾牌太小,只要有这个符,哪怕拿个锅盖冲上去也不会有事。 陈苏相信人都是有点血性的,一旦被逼急了,爆发出的潜能是异常可怕的。让他们看到父兄子侄的鲜血,那会激发起他们的斗志,使得他们即便被神抛弃后,也能凭着人的一腔血气之勇,勇往直前,爬上洪州那区区四丈五的土墙,一举歼灭守军,建立不朽的功业。 为了扫清妖氛,使得天下太平,死上几百个人是值得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早在他十二岁那年就听说书先生说过了。 亲人的血激发了人们隐藏于心底深处的勇悍,数以百计的人丢掉没用的盾牌,拔掉身上的箭矢,扑下护城河,用血肉之躯堆起一道道堤坝,把他们的父兄和子侄送到高大的洪州城下。数百架用以登城的云梯竖了起来,有点小意外。 四丈五的洪州城墙一夜之间增高了四尺! 绝望瞬间袭来,仇恨和热血激发的勇悍抵不住冰冷的刀枪和锋利的箭矢的不断侵蚀,第一次攻城失败了,城下丢下上千具尸体。 陈龙王给他的信徒们鼓劲,告诉他们,本来他算无遗策,可是战事刚起,从赣江里忽然跳出一只巨蟹来,化作一阵妖风进了洪州城,这妖精以阖城百姓为人质,让他不能施展五雷法,一击除之。故而造成此番攻城失败。 “不过现在我已经请下师兄,鄱阳湖老龙王,请他来此坐镇,待那巨蟹现身,便一击除之,到那时,城必破,妖必除,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陈苏说的慷慨激昂,说罢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毛乐大呼:“龙王现身啦。”伏地叩拜,额头瞬间见血。 四众叩拜者数以千计,屏息不敢高声。陈苏抽搐一阵后,突然坐正,喝道:“师弟好惫赖,三百年了,你的肉身还无长进,害吾如钻蟹壳,好不苦也。” 毛乐大呼:“恳请龙王搭救生灵。” 陈苏挥手道:“尔等休要啰嗦,快去攻城,待引出那孽障,吾施法击杀,城必破矣。” 毛乐起身大呼:“龙王坐镇,洪州必破!” 一时应着如云,声震天际。 过午之后,神火兵再次攻城,有龙王做后盾,神兵视死如归。此刻护城河已经被填塞出几十道人肉堤坝,城头箭矢消耗殆尽,云梯再起,城头守卒施放滚石擂木,伤亡仍旧巨大,众神兵正期盼着龙王赶紧做法灭了那巨蟹。 蓦然间,天空乌云翻卷,雷声滚滚,一股阴风骤然从北方袭来,攻城的守城的莫不都打了各寒噤,“喀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过天边,如同天被撕开了一道裂缝。人们还没有从这异象中回过神来,忽然之间,城内城外上万人惊声齐呼,声音震天动地。 坐在神台上的陈龙王大惊失色,急问毛乐:“哎呀,表哥,又出了啥事了?这一惊一乍的,我的心都快震碎了。” 毛乐张目四顾,嘀咕道:“好像是滕王阁让雷劈塌了。” 陈苏“噗通”一声跌坐在地,面容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许久方挂着哭腔道:“妈呀,这世上还真有神仙啊。” 滕王阁是洪州的吉祥之物,民谣有云:“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减。”“藤”与“滕”谐音,指的就是滕王阁,塔指的是绳金塔,滕王阁和绳金塔倒塌之日,即是洪州衰败之日。而今滕王阁遭雷击倒塌,实乃大凶之兆。 162.战洪州 天降异象,攻守双方的心境却是天上地下迥然不同。攻城者已经提前在欢呼他们的胜利,守御一方哭天喊地,悲悲切切自责究竟哪里做错了,被老天厌弃。 江西观察使单牧民闻听滕王阁被雷电劈塌一时呆若木鸡,脸颊肌肉神经质般地不停抽动,环目僚属,众人皆黑脸垂头,无一人应答。 闻报江岸守军溃决,又闻北大营守军降敌,再闻城头守卒丢弃兵器入城藏匿。终于有几个胆大的僚属进言道:“天意如此,尚书还是顺从天意吧。” 单牧民闻言眼皮子一通狂跳,张嘴欲问计,诸僚皆低头侧脸回避他。 又默了会,单牧民淡淡说了声:“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 起身向后衙私宅行去,他一走,诸僚面面相觑,洪州司马赵德怡叫道:“单尚书这是降还是不降呀,多少给句实在话呀,这模棱两可的。嗨,真是” 南昌县令顾牵捻须微笑:“是降又是不降,不降也是可以降。哎呀,怪不得人家能当尚书,做一道观察使,而你我只能沦为下位,到底是修为不及人家呀。” 抚州刺史张定乐怒气哼哼道:“他这是推卸责任!抚州被围时,我数番请兵他就是拖延不出。而今都这个节骨眼了,还玩这套,江西大局败坏至此,此人难辞其咎。” 洪州司法张宝道:“大局败坏又岂是尚书一个人的事,你抚州有兵两千,一个时辰不到就把城丢了,就算是发救兵也不及呀。” 张定乐怒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你在抚州胡作非为,能激起民变?” 张宝叫道:“天地良心呀,你治下百姓造反作乱,与我何干?” 指挥使卢栋冷笑道:“与你何干?小民百姓只要有口饭吃,谁会铤而走险来造反?你把人家往死路上逼,人家还不民变,激起民变,败坏大局的就是你这小人。” 张宝梗着脖子叫:“卢栋你别血口喷人啊,领军去抚州的是你,我只是监军,纵兵抢掠百姓的也是你,我只是个监军,我能调的动一兵一卒吗?” 卢栋把眼一瞪,指着张宝的鼻子吼道:“血口喷人的小贼,你再敢说一遍?” 洪州司马赵德怡眼见二人要打起来,忙打圆场道:“二位都少说一句吧,大局糜烂至此,如何解去当下之围,方是要紧,你们就别吵了” 张宝见卢栋发怒,心里恐惧,忙躲到赵德怡身后,叫道:“司马你来评评理,收复抚州,他是主将,我是监军。他是从三品金吾将军,我才是个从七品州司法。纵兵扰民?岂有此理嘛,内官监军尚无权调动一兵一卒,我算什么?你们说是不是?啊?” 卢栋怒不可遏,拔出腰刀喝道:“无耻小人,我结果了你。” 张宝大笑:“孙子,恼羞成怒了吧,爷不惧你。”喝一声:“赵司马救我。”扯住赵德怡衣裳,把他当作肉盾,在后面晃来跳去,赵德怡连声劝二人助手,众僚也过来解劝。 张宝瞧着一个准,把赵德怡往前一推,撒脚就往堂外跑。张德怡猛扑过来,卢栋一个收手不及,“噗哧”一刀将他穿个透心。 赵德怡拧眉责道:“你这蛮汉,怎能随便杀人呢?唉。” 言讫而亡。 卢栋大惊失色,手提血刀,望向众人道:“这是误伤,唉,你们要给我做个证呀,我是误伤。”众皆掩面奔走。恰在此时,张宝带着七八个捕快,手提铁尺、铁链、水火棍闯了进来,一指卢栋:“就是这黑厮通贼,杀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 捕快见是卢栋,心生畏惧,畏缩不敢向前,卢栋见其人多,亦不敢迎战,用刀指着张宝的鼻子:“某不与你这个小人计较,某寻单尚书说理去。” 从后门出大堂,反手将门关死,撒腿狂奔城西大营,张宝窥知有变,踹开后门追出,眼看卢栋奔走,大呼:“卢栋投贼啦!卢栋投贼啦!” 卢栋本无意投敌,听这一喊,自感无路可退,遂狠下一条心来投贼。 他一路奔回城西大营,集结诸将,训话道:“天生异象,滕王阁被雷劈塌,大唐气数已尽,官吏贪暴,百姓昏昧,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我欲占据洪州争夺天下,诸位弟兄谁愿从我?!” 大问三声,无人应答。忽然跳上来一员小将,手持长枪,一枪将卢栋扫翻在地,用脚踏住他的背,向众人喝道:“唐廷气数已尽,东南将出新主,却不是他,杀了这厮,你我同去投道圣如何?”众皆呼好。 又跳上三五个小将,按死卢栋,小将插枪在地,抽出长剑架在卢栋脖子上,喝道:“有何遗言?”卢栋惊问:“你莫不就是我三姨娘家儿媳妇的大姑婆的外孙子熊欣儿?” 小将答:“然也。”一剑剁下卢栋人头,提在手上,传示众人后,喝道:“出营,开西门,迎正神入城。”众小将闻言,纷纷扯下头盔,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巾裹上头。大声鼓噪而出。 陈苏经历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听到了洪州城破的消息,他长呼一口气,瘫倒在地,木台下众人皆惊。毛乐笑道:“鄱阳湖老龙王功成身退,赣江龙王累了,尔等毋须惊慌。” 众人皆拜伏。 熊欣儿叛敌献城,洪州城防顷刻瓦解,赵德怡被杀后,江西观察使幕府和州县两衙官员逃去一空,城中各军或投贼,或开城奔逃。观察使单牧民回到宅中,脱去官袍,身着囚衣,率二子、妻妾、部曲、仆奴六十人跪在庭院中等待受降。 他有一个家妓名唤风铃儿的,趁着家宅动乱,悄悄收拾了细软,带着贴身小婢出后门辗转来到城东军营,叩请见驻军校尉郑牧之。郑牧之闻听观察使府来人,急忙来见,见一美貌年轻少妇,惊问道:“夫人来此何干?” 风铃儿答:“尚书欲投贼,奴不愿祖宗蒙羞,来此求将军庇护。” 郑牧之道:“夫人请回,郑某已决心以身殉国,恐连累夫人性命。” 风铃儿激赞道:“将军果然好男儿,奴愿随将军战死,亦不愿陷身贼窟,为人耻笑。” 郑牧之见副尉周野朝他使眼色,便随周野出帐。周野道:“这个小女子就是上回送花篮给你的那位铃夫人,如何,我说她爱慕你吧,你还不信。她若对你没意思,这节骨眼上岂会来找你私奔。” 郑牧之道:“二哥,这时节你说这话。用不了半个时辰,你我都是大唐的忠魂烈鬼了。” 周野嬉笑道:“正因如此,更要抓紧时间一叙前缘,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洞房。” 郑牧之扯住周野,苦笑道:“或是有缘,却是无份,送她走吧,我不愿连累她。” 周野道:“罢了,罢了,这时节你也确实没这份心思。洪州城是守不住了,不过咱们还有条生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还记得上次我出营去诈降的事吗?两个贼首都答应了,那个水仙还收了咱们的珠宝,眼下咱们就将计就计,假装去投敌,趁机掩杀,除其首恶,贼众必然大溃,届时谁胜谁负还有得说呢。” 郑牧之大喜道:“二哥,你果然是深谋远虑!咱们这就走。” 周野笑着扯住他,指着帐中端坐喝茶的风铃儿道:“她呢?你如何安置?”郑牧之脸颊一红,道:“她既对我有意,我岂能辜负了她。留下,此战不死,回来娶她!” 周野激赞一声:“好!” 陈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阴沟里还能翻了船,煮熟的鸭子忽然张嘴咬了自己一口,咬的自己皮开肉绽见了骨头。郑牧之和周野两个率两百来人,说是来归顺,还带了一个美艳的少妇来献。论理自己是龙王嘛,对女色是不在乎的,可是人家一番好心好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恰当,所以陈苏还是勉为其难见了一面。 为策安全,郑牧之和周野都被卸了铠甲兵器,徒手的两个人,再大能耐又能把赣江龙王奈何。陈苏因此不防备,一腔心思全在他二人所献的女人身上。陈龙王忍不住鼻血横流,心里激情澎湃,这个小女人,真他妈的太够劲了。 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来闯荡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尤物吗? 还要装什么正经,在两个诚心归附的手下败将面前? 来吧,美人,让龙王爷来超度你,龙王爷不光在水里能折腾,在床上也一样。 陈龙王鼻血流的更猛了。毛乐揪了两片树叶,吐口吐沫洗了洗,跪在龙王面前,给他塞上,并小声提醒道:“有人看着呢,别要盯着女人看。” 陈苏悚然一惊,忙正经端坐起来,咳嗽两声,正要说话,鼻血突然冲破树叶狂泻而下,那个美貌的难以言状的美人儿竟然揉动腰肢,巧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陈苏咧嘴大笑,笑声旋即凝固在脸上,美人儿趁他不备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当着他的面镇定地送进了他的心口,龙王脸色苍白如纸,他挂着哭腔问他的美人:“为何要这样?” “因为你是狗贼,因为你该千刀万剐。”美人微笑着转动了一下手腕,血如喷泉般从陈苏的心口喷出,陈苏跪地,扑倒,剧烈抽搐。 陈苏没有死,或许因为风铃儿的匕首太过精巧,没有刺中他的要害,或许他在洪州城下已经成了神。 袁州城下护城河畔,李熙坐在锅里洗了个热水澡,觉得浑身清爽,顺着梯子落在地下,冷的直哆嗦。毛乐巴结地递上一块毛巾,服侍李熙穿了衣裳,这才小心地问:“那两个狗官怎么处置?” 李熙道:“新余县的留着,萍乡县的交给七哥处置。” 毛乐善意地提醒道:“新余县的已经招供了,萍乡县的还什么都没说呢,送给七哥烹了,那笔钱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李熙道:“老实合作的就能活命,不合作的统统烹杀,我拼着几万贯不要,也不想被他们这帮狗官挟制,你懂么?” 毛乐摇摇头,李熙道:“你自然不会懂,你若是能懂,今天站在这发号施令的人就是你啦。去吧,龙王爷他哥,照我的话去做。” 李熙走后,蹲在铁锅下烧水的陈苏站起来,不满地撇撇嘴,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了,当初若不是我在洪州城下闹了一场,他能有今天?我”毛乐瞪他一眼,呵斥道:“行啦,若不是总旗主舍命救你,你这回都烂在洪州大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赣江龙王啊,龙王会让一个女人一刀捅个半死?你跟我一样,天生穷命,翻不了身的。怎么!我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陈苏嘀嘀咕咕,一瘸一拐地去了。在洪州城外挨了风铃儿一刀,虽然没死,却也是元气大损,被俘后在洪州大牢里被关了一个月,因为无法动弹,腿泡在淤泥里硬是给潮废了。若不是李熙拿袁州刺史把他换回来,这回怕真是烂在洪州大牢了。 洪州,好可怕!陈苏现在想起来就浑身发抖,那可真是场梦呀,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毛乐挺起腰杆,把擒获的新余县县令叫过来,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们这种王八蛋,依老子的性子是见一个杀一个,一个都不留,不过总旗主是个有信义的人,答应你们谁把藏匿的银钱交出来就免一死,那咱们是说话算话的,啊,你可走了。回去以后洗心革脸,重新做人,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作恶,我依旧烹杀了你。” 新余县令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走了。 在曾经连看一眼都心惊肉跳的县尊老爷面前抖了一把威风,毛乐心情大畅,也就彻底忘记了被李熙奚落的不快。 李熙现在是一个贼,可他以前却是一个官,还是一个很大的官,王侯将相本来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纵然一时落难,终究还是要爬起来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反之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注定一辈子让人瞧不起。陈苏如何?挺能折腾吧,忽悠了七八千人去打洪州,老天爷都显灵了来帮忙,结果又如何?功败垂成,自己个还差点丢了性命? 反观总旗主呢,本来是奉命去潭州护法的,走到袁州城下忽然感知洪州有变,立即半道折回,在高安县境内把“明火旗”一插,登高一呼,顿时应者云集。短短三天时间就募集了三千健儿,不仅信徒百姓来投,连官军都赶来投奔。 熊欣儿那八个小将,看似粉团一样的妙人儿,杀起人却连眼都不眨,心要多冷有多冷,手要多黑有多黑,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三言两语就给说过来了? 人的命天注定,要想活的自在那就得认命。别老想着做出头鸟抖威风,躲在人家羽翼下面,安安稳稳过日子不也挺好的吗? 毛乐如此想着,忽觉心情舒畅,忽觉天地开阔,忽然感慨日子真是很好过呀。 不过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一声刺耳的哭叫声凌空传来,让他的心陡然一缩。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瞧我这记性,真是要命。”毛乐用力地拍了拍宽阔的脑门,蹙着眉头朝翠竹掩映中的一座小院走去,那里关着一个女人,一个比让陈龙王流鼻血的女人更美艳一百倍的女人,可怜的总旗主一见到她也是鼻血狂流,用了一把树叶都没能塞住。 但毛乐相信这将又会是个悲剧,因为总旗主的痴情一片,在这个女人的眼里真是粪土不如,她视他如草芥,丝毫瞧不上眼,她或无勇气拿刀在他胸口捅个窟窿,但一定会把他的心伤的千孔百洞。 唉,这还真是桩孽缘呀。 163.战洪州2 李熙走到袁州宜春县境内时闻听洪州兵败,陈苏、毛乐被擒,七千神火兵溃散,不得已又折转回来的。陈苏被郑牧之、周野诈降所擒,余部溃散。 而因为熊欣儿开门迎敌,在陈苏被擒前已有部分神火兵入城,即使在陈苏被擒后,仍源源不断有神火兵开入城中。 神火兵组织混乱,号令不一,军纪、阵法更是谈不上,打仗时全凭一股血腥之勇。不论是李熙还是陈苏实际都无法驾驭。 而此时洪州城内官府瘫痪,官吏逃散,官军斗志全无,或投敌,或溃散,或变为盗匪,溃散成一盘散沙,情况比之神火兵更糟糕。神火兵虽然混乱异常,但基层组织却是很紧密,三五成群,七八一伙,二十人建小旗,旗走人随,做的有模有样。 以小旗为单位活动的神火兵在面对三三两两的逃兵和单个窜逃的官员还是很有优势的。 故此,在陈苏这个“头”被“斩”后,入城的神火兵却还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四处活动。 郑牧之只是一个团校尉,所部不过百人,加上周野募集的私兵,也不过两百人。 出其不意擒获了贼首,本以为贼兵群龙无首必然大溃,却不想他这个“首”跟“肢”本是分离开的,他对下属的影响是靠神谕来实现的,而神谕的影响也只在逆境时能起到作用,而今大局很顺,神火兵更愿意各自为政。 斩了他这个“首”,“四肢”还在各行其是,除了吓走了他身边的一帮人,对入城的几千神火兵来说并无多大影响,丝毫奈何不了大局。 洪州城继续混乱下去,直到单牧民醒悟过来。 他重新判断了一下形势,觉得有机可乘,于是脱去囚衣,换上官袍,手提宝剑,率子侄五人和部曲、家童三十余人呐喊着冲出私宅。 形势急转直下,入城的神火兵正在接收官军和官员的投降,忽然见到一个腓衣高官,手持宝剑带着一大队卫士迎面杀至。 出于对官的本能畏怯,许多人愣在了那,一动不敢动。单牧民可不是一个手软的人,杀人的活以前就干过,与敌搏杀或难建大功,砍杀几个呆若木鸡的乱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单尚书愈战愈勇,越来越多的散官游勇在他的感召下重拾信心。 形势变得诡异难测起来,官虽然越战越勇,民也终于惊醒过来。 洪州城内的混乱持续着,直到深夜,一场小雨让厮杀的双方彻底冷静下来。 再这么厮杀下去绝对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官吞不下民,民也吃不了官。单牧民理智地后退了一步,让开了出城的道路。神火兵们也理智地放弃了看似将要到手的胜利。 此后除了零星的小规模遭遇战,双方都极力压制着内心的躁动,官行左,民行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在南国秋日的这个雨夜里和平地分道扬镳。 四面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厮杀了一整天的对手,同声发出欢呼,各自庆贺胜利。 李熙及时地在高安县亮出了“明火旗”的大旗,给大难不死的几千神火兵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李熙离开时,洪州城下还屯集着七千多神火兵。持续一昼夜的激战后,连死带伤带走散,此刻只剩两千余。 经过战火的洗礼,这两千人的战斗力明显胜过原先的七千。李熙决心再也不抛弃他们。虽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但是在关键时刻,是他主动抛弃了他们,这种缺德事只能干一次,怎好再干第二次。 在大雨磅礴里聚集起来的两千人旋即攻入了高安县县城,不知是因为县城太小,还是县令太孬种,亦或者是经过战火洗礼后的神火兵脱胎换骨,变得神勇善战起来。总之城墙高大不亚袁州的高安县城一个时辰不到即被攻破,而袁州城当初是打了十天才见成功的。 若非高安县令在逃跑时和家眷一起被擒,李熙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在玩弄诱敌深入的把戏,好把自己诱进去干掉。 攻陷一座城池真的会这么容易吗?李熙用手拍打着坚厚的城墙发出疑问。 后来李熙才知道,高安县城之所以陷落如此之快,跟一个人有关,认真地说应该是跟一群人有关,因为熊欣儿跟他的七个结义弟兄到哪都是一起的,他们是八个人,也是一个人。 仔细打量这八个人,李熙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八个年轻帅气的小哥,放着有前途的官军小将不做,好好的跑来做什么贼呢。拷问他们的家世,虽然算不得显贵,却也个个都是殷实的小康人家。熊欣儿的父亲还曾做过十几年官。 问他们为何投奔神兵,熊欣儿答:“唐室气数已尽,东南将出新主,天意如此,我等不敢逆天。” 这话说的 李熙一点也不信。 可是又怎么说呢,这八位小哥看起来都好纯洁的样子,自己好意思告诉他们所谓“唐室气数已尽,东南将出新主”的鬼话根本就是张孝先编出来骗人的。那赵上都其实是个疯子,他的儿子则是个傻子,“火德星君”身边的四位“护法神君”中三个是贼,一个曾是贪官,现今的奸佞小人和叛徒,而他座下的四位神使都是杀人如麻的大盗、劫匪、黑老大和地方恶霸,全没一个好东西。 辅佐这样的人坐天下,还不如烧香拜佛,保佑大明宫的那位多活几年呢,至少那位从小就生在富贵人家,能折腾的早都折腾够了。若不出大意外,明年初他就要吃仙丹噎死了。 李熙自然更不会告诉他,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水仙”,而只是一个冒名顶替别人的骗子,一个胆大妄为,走私盐铁军火的军队大蛀虫,一个因为妻妾被人捏在手里而不得已投贼做卧底的卑劣小人。 什么都不能说,可又真不忍心骗这八位纯洁善良的小哥,李熙思来想去,只好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说:“其实我就是个贼,活不下去铤而走险的贼,所谓神仙也许天上有,也许地上和水里也有,但我不是,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溜须拍马,狗苟蝇营,贪点小财,好点小色,还经常喝醉酒。我做贼也完全是被逼的,其实我更想做个普通人,守着妻妾过平安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你们要找的东南之主,或许此刻正在潭州城下,又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但肯定不是我,你们来投奔我,是找错人了。” 熊欣儿道:“我们不是小孩子,是与不是我们自有主张。我们做贼是自愿的,为的就是要让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能守着妻子过上平安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 李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看得出几位都是好人,你们的理想更是让我这个年长你们几岁的人听了惭愧。可是你们今日做了贼,父母亲人怎么办,你们知道一入贼窝会连累多少人吗?你们于心何忍?” 熊欣儿道:“人人都只顾自己小家,谁来拯救天下?洪州城下几千冤魂,他们都是个个该死吗?天下一日不太平,又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凄惨冤死?但得天下太平,我愿入千百回逆转沉沦,永世不超生亦甘之若饴。” 李熙道:“话说的再漂亮不过了,那么你们所要的天下太平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圣明的天子?一群清明自守的父母官?一群老实听话的百姓吗?还是其他什么样子的,说来我听听,也好长长见识。” 熊欣儿道:“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太平该是什么样子,故而我们四处搜寻明主。天相说明主在东南方向,我们就找来了,雷电劈了滕王阁,我们知道明主就在附近,故而我们斩杀卢栋迎请神兵入城,可惜我们迎的不是明主,明主另有其人。” 李熙笑道:“那是谁?” 熊欣儿道:“正在找。” 李熙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我一直还以为是我呢。” 李熙把熊欣儿八人留在营中,而将他们所带出的三百军卒打散了分散到各分旗去。 阮承梁悄悄问李熙:“我怎么觉得这八个人有点怪怪的呢,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熙道:“不是神就是神经,二者必居其一。” 江西观察使单牧民得知李熙占据了高安县正在招募在洪州城下被打散的神火兵,以为他立足未稳有机可乘,故而亲自督率洪州兵五千人浩浩荡荡地杀奔过来。 五千兵中至少有一大半是临时招募的,从洪州赶到高安城下五千兵已经溃散了一千,不过在兵力上还是强过李熙。 经历了洪州大败后,明火旗军械丢失殆尽,不仅铁质兵器所剩无几,连一人一杆竹枪都做不到。高安县城附近的竹子或太粗或太细或太软,一时半会儿竟然难以治备。 李熙决心弃城西走,命令刚要发布,熊欣儿八人找了过来,问李熙道:“总旗主准备哪里去?”李熙道:“手上没兵器,斗不过官军,准备去袁州避避风头。” 熊欣儿道:“总旗主若走,妖兵趁势追击如何应对?袁州城不比高安大多少,高安不可守,袁州就可守吗?” 李熙笑道:“那么熊将军有何见教?” 熊欣儿道:“给我五百壮士,我来破敌。” 李熙道:“城外有四五千人,五百人,行吗?” 熊欣儿道:“不行再去袁州不迟。 李熙连声说好,即将熊欣儿带来的两百人还给他,说:“五百壮士难凑齐,将军只好讲究点了。”熊欣儿道:“五百人可擒杀单牧民,两百人仅能退敌。”李熙不言。 熊欣儿趁夜色由东门出,直闯向东,一路杀人放火,牵动城南、城北驻军前来驰援,他钻了个空档折转向南,点的满地是火,牵动西面驻军来援,待空档现出,则突入城西,又杀得鸡飞狗跳,虚晃一招,以少量兵力在城西制造混乱他本人则沿着城墙溜到城北,不点火,不杀人,一路摸进中军大营,朝着座上的单牧民射了一箭,单牧民捂胸倒地,左有郑牧之,又有周野,合力杀出,护着单牧民向东走。 熊欣儿在东面必经之路上埋伏了一支伏兵,人数只有二十人,侯的一官骑马靠近,伏兵突出,斩断马腿,马上人落地,众兵一起冲上,刀砍斧剁。剁下那官人头。 李熙先立在城门楼观战,又转而向南,再向西,最后见城北中军骚乱,有人向东溃逃,不觉大惊失色,对阮承梁道:“这人是人是神,怎能如此神勇?快派人出城接应,宁可单牧民跑了,也要把这八个小哥迎回来。” 阮承梁朝黑黢黢的城外望了眼,为难地说道:“这大黑天的,出去也找不到人,万一再被官军趁机夺城,可就不划算了。” 李熙笑道:“小阮,你是担心我重用他们冷落了你么?” 阮承梁黑脸一红,嗫嚅道:“我与他们怎么比?你重用老黄,我心里会不痛快,重用他们,与我何干?” 李熙哈哈大笑。即命大开四门,各军齐出劫营。 一夜混战,天明时分官军退尽,李熙巡视城外官军营地,触目惊心,尸体连天接地不可胜数。李熙跟阮承梁说:“我因小仁而坏大义,当日若能制住陈苏,以七千之众攻下洪州,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是不是不适合掌兵呢。” 阮承梁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注意就是了。” 李熙苦笑道:“下一回?说的轻松,人说花钱买教训,我这是花几千条人命买个教训,太离谱了,太离谱了。” 阮承梁指着前方说:“他们回来了。” 晨雾中走出二十多个人,熊欣儿和他的七位兄弟得胜归来,人就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除了一张脸用晨霜擦洗出来,其他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本色。 八个人除了略有疲色,竟是毫发无损。李熙道:“悔不该猜忌你,若是听了你的话,单牧民怕是已经被擒,则洪州就可以免去一场劫难。” 熊欣儿身后一人惊问道:“我们设下的伏兵没有擒杀那老儿吗?” 毛乐将一颗人头丢在地上,说道:“这老儿找了个替身,剁了颗假头回来。” 熊欣儿道:“无妨,这老儿已经被吓破了胆,洪州已是一座空城。” 这一回,李熙相信了他的话,他亲督一千军去攻洪州,经过这场大战,所部装备大为改观,主力人人都涌用上了铁制兵器,部分人身上还穿上了皮甲。虽然这些装备用李熙的眼光看来还十分简陋,但神火兵们已经十分满足,士气因而也大涨。 洪州城的确成了一座空城,街道冷冷清清,能跑的人都跑了,剩下的部分老弱病残,惊恐地聚集在各坊门口,面朝大军跪拜。 李熙坐在马背上朝他们亲切地挥手,笑着问好,还回的却是惊恐和不安的眼神。 因为撤的太急,洪州城内州县两衙仓库里都还是满满的,豫章大地是个好地方,所屯粮食足可供城中居民吃上三五年。 若无战乱,若无赃官污吏,若无恶人,若无 天下哪个州县不是人间天堂呢。 单牧民率幕府及洪州兵三千逃去饶州,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若去江州免不了要再次逃亡。不过李熙还是责他不够聪明,饶州位在洪州东北,江州东南,距离两地差不多距离,占据饶州怎能让李熙攻打江州时无后顾之忧。 故,李熙在洪州刚刚站稳脚跟,即率军两千进逼饶州。 单观察使痛悔当初的失策,一箭不发,弃城奔去信州,坚守江西最后一城,顽强地抵御着如洪水猛兽般的神火兵。 饶州仓储虽不及洪州丰饶,也还算不错,鉴于此城拿的轻松,未伤人命,李熙入城后即张榜安民,开了一个仓库,准备发放一千石救济粮。后来发现饶州人生活富裕,似乎人人都有饭吃,于是将原定的一千石救济粮改为三百石,后又改为一百石,而且不发粮,改为熬粥施舍,实践证明李熙的判断不错,来领粥的人寥寥无几,看起来饶州地方的确富足。 寻访原因,百姓言饶州刺史钟康好酒,尝饮的大醉而不理正事,僚属亦多游乐,官府与民休息,故而民众富足。李熙道:“太守好酒不理事,若郡中有贼如何是好?” 百姓答:“太守不逼百姓做贼,又哪来的贼?” 李熙在饶州张榜募兵,三日只得十余人,观其形貌都是些地痞流氓,好逸恶劳之辈,即让阮承梁收留。阮承梁劝道:“何苦呢,看这几个家伙也不是好人。” 李熙道:“正因为他不是好人,我才要他,我们在做贼呀大哥。” 本打算在洪州过个安定祥和年,待开春再攻打江州,江州刺史却跑出来搅局,竟带着属下官僚弃城逃走,理由是不想连累城中百姓。李熙在攻下饶州后传檄江州等地,声言只要自请投降者,入城之日秋毫无犯,如饶州城一样。反之则效虔州、吉州、抚州等地故事,杀个鸡犬不留。 正反两面例子摆在那,江州刺史做如此选择,也算得上是得民心顺民意。 为了防止江州这个战略要地落在他人手里,李熙不得不分出大半兵力前往驻守。 元和十四年十二月中,张孝先攻破岳州,传令李熙向北攻占蕲州,与他东西夹击鄂州,达成北上战略的第一步:鄂州会师。 蕲州守军只有一千,无良将镇守,李熙围城半日,城中官军派人来谈判,要求网开一面让他们撤退。李熙开东北一角,任他们奔去。 张孝先这个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在岳州补充兵员粮草军械后,突然秘密南下,再战潭州! 164.寻芳使 潭州攻防战从元和十四年十月开始,断断续续打到十二月初,城还是那座城,人还是进不去。保宁军留后李德裕于十月末正式接掌节度使节钺,成为统兵三万的一方重镇。 他的兵马虽然多而杂乱,但声势十分浩大,对许多不知兵的中下层神火兵将领来说极具威慑力。十一月初,李德裕攻占衡州,休整不到十天即开拔向北,夹江滚滚而去,不仅吓着着一干总旗主溃散归正,连四大神使之一的曹曛也惶惶不安,再三劝张孝先北上夺取岳州。 张孝先不肯,潭州不下,去占岳州,则湖南兵必尾随而至,将来难免一个腹背受敌的结果。他一面加紧攻打潭州城,一面急令胡尖攻取洪州,再下江州,出江州夺取鄂岳道蕲州、黄州等地,威慑鄂岳军,促使其主力从潭州城下北撤。胡尖手下无兵,接令后唯有苦笑。 主将无能,却让李熙这个总旗主冒了出来,一个月时间不到连下洪、饶、江三州,斩获军械粮饷无数,一跃而成为拥兵数千,装备精良的一方豪雄。 曹曛想打李熙主意,劝张孝先调其西进合击潭州,而将余部交给胡尖,向北攻略,对鄂岳道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王喜则主动请赴洪州,坐镇指挥李熙,北上东进攻打属于淮南道的舒州和宣歙道的池州,震慑江南各军不要西进驰援潭州。 张孝先问他:“淮南、宣歙两地本无一兵一卒西进,你去打他们是震慑江南,还是祸水西引。”张孝先明白王喜的用意,他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护法神君了,他要拉起属于他自己的一干人马。 张孝先满足他的愿望,拨了十总旗兵力给他,让其西进攻打邵州、永州,从侧翼威胁保宁军,断其全军北上之路。 王喜对此很不满,张孝先给了他十总旗不假,可这些总旗都是在潭州城下被湖南兵打残打烂的,平均每总旗不足三百人,带着这三千老弱翻山越岭去打邵州、永州不是找死吗?那地方人彪悍凶猛,去了只怕是找死。 王弼劝他道:“你先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打城只是各幌子,闹出声势牵制保宁军北上才是真目的。再者,你打仗不行,拉丁拉夫扩充军力不是把好手吗?十总旗,不少啦,李熙在江西闹那么大场面,不就是个总旗主吗,你一个就顶他十个。” 王喜高高兴兴去了,以上千条人命攻下邵州,没有按计划南下永州,而是秘密东进突然出现在黔州道叙州,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州城,封锁消息,又继续西进,以同样的手段拿下了锦州和奖州。黔州大震,屯驻在潭州城下的黔州军闻听神火兵窜入自己家乡,不听号令,连夜回撤。 此举虽然闹的轰轰烈烈,但对拿下潭州并无多少助益,黔州兵少,士卒悍勇,却无良将,军纪又坏,在潭州与百姓打的仗比跟神火兵打的还多。 潭州城依然屹立不倒,保宁军仍继续沿江缓缓推进。 十二月初,江州不战而失,张孝先终于下定决心北上取岳州,以刘禹为诸将,督七总旗,用时仅三日即拿下岳州,岳州刺史常岩战败自杀,在潭州城下受了一肚子气的神火兵,入城后大肆杀戮,岳州流血三日,鸡犬不留。 事后,刘禹将所斩人头装入大船运回潭州城下,堆积如山,恐吓城中守军,不意反而激起了城内军民同仇敌忾,有神箭手突发冷箭,刘禹应声而倒,救回营中即昏迷不醒,到掌灯时分伤口崩裂而亡。 刘禹的西路神使之位由其子刘夏继承。 刘禹战死潭州城下之日,李熙恰好夺取蕲州,同一日,张孝先督新建十六总旗由岳州南下再战潭州。 蕲州城不大,高墙深院的大宅却不少,不过想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却并容易,进城时就张榜宣称秋毫无犯,总不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一样吧。 李熙懒洋洋地来到内城州衙,建筑宏伟,房舍却破败不堪,大唐真的是衰落了,连官府的公舍都没钱维护,李熙立在街头哀叹着,没有进去的心情。 毛乐一路小跑过来,伏在李熙耳边说了几句话,李熙大惊道:“还有这等事,牵来,不,带来我看。” 说罢,他便进了州衙,阮承梁拿袖子当抹布,为他抹去州衙正堂公案上的尘土,又找了一块石头代替惊堂木,李熙把石头扔掉,大手一拍:“带人犯。” 手拍的生疼,惊堂的效果却没有制造出来,于是他解下佩剑,当作木棍在公案咣咣咣一通乱敲,扯着嗓子喊:“带人犯。”堂下无人应答,众皆面面相觑,也难怪,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上过公堂的?便是李熙自己也没经历过几次,什么程仪都不甚了了。 “我来了。”一人应道,声音很甜美,李熙很期待。 来者不光声音甜美,长相更是既甜又美,奈何一身装扮有些彪悍,手上还牵着七八条恶狗。李熙心惊肉跳,连呼:“那人犯把你的狗看好了,再莫放来咬人。” 女人言道:“我这些大将军只要恶人,堂上做的是恶人吗?” 李熙以剑敲桌,喝道:“大胆,放肆,竟敢调戏本官,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挑,人长的甜美却不柔弱,身上的穿着虽然有些男性化,不过大眼睛水汪汪的,依旧荡漾着柔波千顷。李熙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把在袁州城下掠来的袁家女子做了番对比,觉得二人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总旗主问你话呢?哑巴了吗?”阮承梁喝道。 李熙赶忙阻止:“唉,不要这样嘛,吓着人家姑娘多不好,要懂得怜香惜玉嘛。” 李熙说完笑嘻嘻地望着那女子,道:“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我有错吗,有小贼来我家偷东西,我放狗咬他有错吗?” 女子抬头朝天,眼珠子乱转,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好吧,狗咬人的事本旗主不予追究,你父兄打人是大过吧,人都已经被你养的狗咬伤了,再下死手打多少有些不合适吧。姑娘,你觉得呢?” “既是贼,打死活该!” “贼也是人,未经官府判决,岂可擅杀人命?我看你也是个读过书的,怎么愚昧至此。” “官都跑了,哪来的官府,我去哪告官?” “官?我不是个官吗?” “你,你是个窃夺官位的贼。” “大胆,胆敢污蔑尊上,来呀,大竹板扇她嘴巴子。”阮承梁察言观色,勃然大怒。 陈苏手持竹板,一眼盯着李熙,一眼盯着女子手中的恶狗,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李熙摆摆手,打发前赣江龙王退下,对阮承梁说:“你们都搞什么名堂,打人的是他父兄,你们抓她来干嘛,把她放了,把她父兄抓来,审一审,果然有罪挖个坑埋了。我是说过对百姓秋毫无犯,可是人家已经犯到我头上,我再不犯他,岂不当我是好欺负,那我以后还怎么弘法救人?”阮承梁指着大堂门口一群人,叫道:“听见没,去挖个坑把人埋了。埋前敲锣打鼓,押着他父子三街六巷地走一圈,让人知道对抗神兵是何下场。” “慢着!”女子惊叫。 “慢着?慢不了,再慢阖城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李熙站起身准备退堂。 “求尊长开恩,饶恕我父兄的罪过。”女子说的楚楚可怜。 “你父兄抗拒神兵,罪大恶极,论律当活埋。不过念及你有份孝心,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却不知你答不答应。”李熙重新坐下来,一双眼色迷迷地盯着那女子的脸。 那女子忽然怒道:“你这贼,无非是贪恋我的美色。城中那么多家你不去征粮,偏偏征粮到我家。偏偏找几个无赖去争吵,用意无非是想得到我。也罢,我知道斗你不过,你放了我父亲,我从了你。” 李熙拍案大叫:“姑娘要说话算话,信口雌黄,出尔反尔,都是要遭雷劈的。” 那女子哼一声,眼泪哗啦:“我在你手上,想反悔,成么?” 李熙回身对阮承梁道:“奇女子,好玩,带下去看起来,吓唬吓唬她。” 阮承梁不解地问道:“只是吓吓她?洞房不必准备啦?” 李熙道:“洞什么房,我要得到的女人,就得先得到她的心,然后才是她的人,我岂是那种不懂情趣只贪恋皮肉的蠢人?嗯?” 回首又问那女子:“你姓甚名谁?今年几岁,喜欢什么颜色,我好让他们给你裁件衣裳。” 那女子咬牙啐道:“明知故问的贼!我姓甚名谁,你早不就打听清楚了吗?你的寻芳使可真是无孔不入呀。哪个奇女子能逃的过你的狗眼。” 李熙摆手道:“行了,我不问你了,奇女子。既然自己这么看重自己,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温雅一点,别一口一个贼,一口一个狗眼,多少也拿出点淑女的样子嘛。我筑群芳馆,是想召集一些奇女子过来,无非是跟大家谈谈诗文,写写字,画画话,喝喝酒,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你来了就知道啦。真是的,这世道怎么了,人与人之间的防备心怎么这么重,为何总爱把人往坏处去想,真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吗?” 阮承梁讪讪笑着,一边应“是啊”,“怎么会这样”,“太不可思议了”,一边把头直摇。 陈苏插嘴问道:“这嘴还打不打了?” 李熙道:“你没听见奇女子已经答应进我的群芳馆了吗,我要聘她做女学士的,都一家人了,还打什么?再说,这里有七条恶狗,你敢打吗?” 陈苏默默无语,李熙打发毛乐把那女子和她的狗带回去。堂上人退尽,李熙对阮承梁说:“记住他父母兄长的姓名,打听清楚他们的籍贯来历。” 阮承梁笑道:“明白。” 李熙过袁州宜春县时,守备当地的总旗主送了他一个美貌女子,人的确是貌若天仙,气质性格也是他所钟爱的,加之那天天气热,一见她的面就鼻血狂流不止,李总旗好色之名不胫而走,经过袁州城三县长舌妇的不懈渲染,李熙终于舍下重资创建了群芳馆,用于专门收容各地官绅贡献来的各色美人。 李总旗和群芳馆诸美之间的奇闻轶事在江西各地流传着,版本繁多,更新速度极快,成为江州、饶州、蕲州等地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李熙在这三个地方的百姓心目中,武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风流韵事倒是一箩筐。不同的版本中,他被塑造为痴情公子,风尘侠士,好色的将军,好色的神仙,好色的小人以及单纯的好色青年。 李熙对以自己为主角的各种传闻故事也很感兴趣,常在宴会上提起。一帮马屁精于是不遗余力地收集各种故事的最新版本,以备饮宴时博总旗主一笑。 这些人不久就开始担当新的角色寻芳使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比军中斥候都忙,忙着走门串户寻找美人,找到后便故意生事,以把美人逼进群芳馆为算。 寻芳使的工作效率高的惊人,故而神火兵每至一地,家有美貌女儿的父母便忙着拉郎配,嫁女儿。神秘莫测的李总旗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美人,他们是不知道,但据说这个人只喜欢少女,从不正眼看少妇,但凡有家室的女人无论再美貌也可以幸免于难。 传言所至,各地假结婚的案例越来越多,慌慌张张嫁女儿,容易耽误子女一辈子的幸福,买张假婚约糊弄一下李总旗十分划算。 对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李总旗只是淡淡一笑,底下的寻芳使们却就已经按奈不住了。他们招兵买马,广纳各方面人才,对所有已婚美貌少妇手里的婚约进行彻底排查,走访乡邻,查阅官府档案,审问当事人,比之捕快判案要专业十倍,用心百倍。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在寻芳使们的不懈努力下,一桩桩假结婚案被破获,男女双方皆被锁拿至李总旗面前。 通常李总旗会先问女子:“你愿意面前这位小郎君做你的夫君吗?” 女子若答愿意,李总旗就问男方:“你愿意娶身边这位小娘子为妻吗?” 男方若答愿意,则李总旗就会站起来宣布:“我以神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合法夫妻,祸福与共,贵贱不弃,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让你们的父母来交罚金,你们可以回去洞房了。” 男女双方只要有一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则男的充军,女的聘为群芳馆女学士。 李总旗这种貌似精明的办法实则极为愚蠢,他们连*都敢扯,又在乎说句谎话吗?除了借机敲诈男女父母一笔罚金外,其实毫无作用。 但奇怪的是,不论是李总旗还是他的寻芳使们,对这个漏洞百出的游戏都乐此不疲,玩的十分来劲。每到一县,寻芳使与斥候必结伴四处,一个找敌人,一个找乐子。 群芳馆现有多少美人,李熙自己也说不清楚,来来去去,每天都在变化,但一个总的趋势是人越来越多。除了寻芳使越来越多,越来越能干,还有就是他的群芳馆名声在外,许多奇女子心存向往,总想混进来一探究竟,主动找上门的越来越多,因为被拒绝而心生厌世之念嚷着要自杀的也不在少数。 直到后来有传言说群芳馆的女学士真的只是跟李总旗谈诗文书画而不涉及其他,清白的身子进来出去时还是冰清玉洁,非但不曾被玷污分毫,反而与诸姐妹们在一起陶冶了情操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甚至人生观世界观都发生了变化。 李熙这这种恶毒流言深恶痛绝,在各种场合加以驳斥,并向他属下上百名无孔不入的寻芳使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揪出谣言制造者加以严惩。 人可以无耻,但不能拐着弯子无耻,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我面前晃荡了这么,你还说她是冰清玉洁,你这不是在暗示寡人身体有疾吗? 岂有此理。 寻芳使们很快就查出谣言制造者,不是一个,而是一批,更让他们尴尬的是传言恐怕是真是,“谣言”说的其实是真事,姑娘的确是冰清玉洁,有若干铁证为凭。 如何处置才能既消总旗主的怒气,又全他的面子呢。诸使没了主意,只好去请教群芳馆的管教使蔡二娘。蔡二娘是月前从潭州城下赶来的,广州城下王喜兵败被李熙俘获后,她就隐匿在李熙军营,李熙投贼后,她奉命回去找王喜再叙前缘。潭州城下战事酷烈,军中生活十分清苦,王喜将她寄养在长沙县一户农家,隔三岔五去探访一次。 事泄,王喜挨了一顿训斥,不得已将她打发到江西交李熙管照。 蔡二娘笑道:“不妨事,交给我,我来劝劝他。” 蔡二娘回身把这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郁秀成,郁秀成去跟李熙说了,二人相视哈哈大笑。郁秀成是在衡州城下因为违抗军令被保安军开革,辗转来投李熙。那时候李熙刚刚进入洪州城,自觉对部属难以控制,遂授命郁秀成在军中安插耳目,郁秀成建议将群芳馆改造为浣衣院,以馆中女子为眼线监控全军。李熙没同意。 郁秀成才又建议设了寻芳使,假借寻芳搜美之名训练一批人手,四处刺探军情。寻芳使分散在各军,顺便也可以监控军队。 李熙同意了这一建议,并将这些探子命名为“寻芳使”,用意其实也在向远在天边的仇士良等人表明心迹。 郁秀成问李熙:“借寻芳之名,我已经把人调教出来了,师傅领进门修业在各人,我能教给他们的就这么多了。” 李熙道:“你辛苦了。” 郁秀成问及下一步方略。 李熙道:“一边寻芳,一边监军,一边练兵。三者都不可偏废。” 郁秀成道:“那馆里的” 李熙知道他想说什么,从馆里寻若干精干女子悉心调教,成为蔡二娘第二,第三,李熙不知没想过,却狠不下心。他对郁秀成道:“你去调教像二娘这样的人,我没意见,你利用了她也是成全了她,其他人我不能同意,利用这些懵懂无知的人去送死,说到底良心有愧。” 郁秀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李熙已经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很小,却大有文章可做,他很知足。 郁秀成又建议李熙把张龙、赵虎、鲁焰焊、老黄等人从各旗要回来,李熙没答应,只说时机还不成熟。不过他授权郁秀成可以先期跟他们建立联系,互为呼应。 165.大宰相 一日,李熙巡营,见小旗大者有七八十人,小的只有十几人,遂问毛乐明火旗下总共有多少小旗,毛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被李熙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毛乐委屈地说:“不光咱们明火旗是这样,其他各总旗也是这样,四大佑圣旗不也是乱糟糟的吗?” 李熙道:“我说你两句,你倒觉得委屈了,一位军务不知属下有多少兵,这我且不说了,人来人往的,也的确说不清。可是有多少小旗你都不知道,说的过去吗,好意思吗,还大言不惭地说四大佑圣旗如何如何,人家乱,你就要跟着乱吗?人家夫妻俩吵嘴你就回去打老婆吗,有意思吗?” 毛乐道:“那你说怎么办,法无定例,我也不知道怎么弄。” 李熙道:“听好了,将来那个,满二十人授给小旗,除了小旗主外,还要选两个护旗,一个掌文书名册管钱粮出纳,要搞清楚自己手下有多少人,不能浑浑噩噩过日子。另一个护旗掌军务训练,弘法的同时也要护法,没事多练练功,练练队形,别一到宿地就出去偷鸡摸狗,咱们是神兵,不是妖兵,你看看你们这帮王八蛋,军纪差的比妖兵还不如。怎么弘法,怎么救百姓于水火,怎么跟着我建立一番功业,怎么封妻荫子,享一番荣华富贵?” 毛乐唯唯诺诺,陈苏见表哥被训斥的面红耳赤,悄悄凑过来问道:“怎么,又挨训啦?”毛乐没好气地回道:“奇怪么,我哪天不挨训。”陈苏啧啧嘴,道:“何苦呢,何必呢,说了咱们一起回去找猫哥,在哪都能混出头,就这不行。这人盯上咱们啦,要说也的确怪我,可大错已经铸成,咱们还是走吧,你再陪小心也熬不出头了。” 毛乐道:“牢骚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去见他。你不是一直抱怨他不重用你吗,现在他正要重用你做分旗主呢。” 陈苏道:“毛乐,你知道你为啥天天吃人训吗,你不懂事嘛,这么大的好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换我是总旗主我也要训斥你。不懂事。” 陈苏在毛乐头上拍了一巴掌一瘸一拐地来见李熙,点头哈腰,问吃了没有。李熙淡淡地说:“我听说你水性不错,在水里能憋一盏茶的功夫。” 陈苏道:“要是精神好两盏茶也能憋。” 李熙指着碧清的河水说:“我的剑掉河里了,烦你把我捞上来。” 陈苏望着李熙,张口结舌,半晌点点头,咬咬牙,嘿嘿笑了两声,一瘸一拐来到河边,褪去皮袄,蹬了靴子,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陈苏从水里探出脑袋,手里举着把剑,换了口气,叫道:“找到啦。”脸上水一抹,再看岸上空无一人,陈苏从水里爬上来,抖得直哆嗦,嘴里正不干不净地骂着,忽然有小卒过来说:“分主,总主有请。” 陈苏环顾左右不见有人,遂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叫我?” 小卒道:“是,总主请二旗主去商议组建水军的事。” 陈苏默了会,咧嘴自笑,又指着自己湿淋淋的衣裳说:“容我换件衣裳再去见总主。” 李熙想组建水军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江南水多,行军、打仗、运输辎重都离不开船。鄂州建有水师,规模虽不及岭南水师大,却也颇为可观。要打下鄂州,没有水师协同,难度将大的多。 洪州和江州军下都有一支规模不大的水军,年长日久不作战,早沦落为大小官员的出行工具了,水师将领私下利用船只走私盐铁等违禁品牟利。 李熙接受了两水师的船,原有兵将一个不用,全部解散。募兵不难,难的是选将。明火旗组建在江西境内,时间不长,千里马混在骡马群中,一时还难以分辨,除了熊欣儿八匹神马,李熙找不到一匹合用的。 从岭南过来的人也不多,堪称将才的,李熙是一个也找不出。不过硬要在矮子里挑将军,李熙还是中意陈苏。这厮既然有能力忽悠七千人去打洪州,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说明他还是有点才华的。 李熙之所以迟迟未用他,主要是担心此人眉生横骨,是个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人,即便眼下蒙难屈从自己,将来也难跟自己是一条心。 不过现在李熙想通了,只要他能撑起一片天,能是个方面之才,驾驭不了做个朋友也可以,做不成朋友做个道友呢,共同弘扬正道之法,总比肆意打压他,让他嫉恨好。 让他下水捞剑,倒不是李熙故意为难他,而是今早练功时心里走神,不慎把剑扔水里去了。昨晚李熙做了个噩梦,梦境很可怕,他梦见陈招弟在度龙山养胎时,忽然一股官军杀上山去,擒住了她,要掳她回去做奴婢,因为嫌她肚子太大走不动路,遂在路边一块巨石上用刀剖开了她的肚子 这个梦吓的李熙一身汗,整个后半夜都无法入睡,今早练剑时又想起来,一时走神才把剑扔河里去的。 陈苏下河捞剑前的脸部表情变化告诉李熙,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乱作一团麻的,对自己是爱恨交织的。 唉,这个可怜的男人。 明火旗的水军建成之日,李熙正式认命陈苏为水师分旗分旗主,班次在各分旗之上。 到此时为之,明火旗已建成东、西、南、北、中和水师六大分旗,另有先锋、敢战、护军、亲卫四个直属小旗。除水师外,每小旗人数二十人到三十人之间,超过三十人分建新旗,称之为副旗,用原来旗号,由原来旗主掌管,副旗不计入蓝册,每分旗下辖二十个小旗,分旗主下设点检官,执掌文书名册;设执法官,执掌军法;设度支官,执掌军粮军械供应;设参谋官,执掌军务。小旗主管辖副旗超过十五个升格为分旗主,原分旗分为左右,新分旗主排位在原旗主之下。 郁秀成曾问李熙若小旗主招兵买马太快,官位不够用怎么办。李熙反问他:“那时节,他们好意思不给我升官吗?” 郁秀成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制度设计在鼓励各小旗主招兵买马,各小旗主自然不遗余力扩充自己的实力,先是东分旗,分成了东左、东右,继而中分旗也变成了中左、中右,影响所及,连先锋旗也嚷着要升格,因为他们的副旗已经达到十九个。 受此影响,明火旗由不足三千人短短半个月就激增至万人,蕲州粮食不足供应,江州也够呛。不光粮食被小旗主们逼的坐立不安的分旗主们一片主战声,不建大功,总旗主无法升迁,压的他们也跟着倒霉。反之,总旗主要是能升为将军,就可以统帅三总旗;升为尚书可以统帅五总旗;升为大将军,可以统帅十个总旗;要是升为大宰相那就可以统帅三十个总旗。至于神使,虽然可以统帅一百总旗,但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总旗主暂时就别指望了。 官位多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就是李熙打黄州的真实背景。 当然,他给张孝先和胡尖的请战书上却写的是去黄州弘法。 黄州一战,李熙名扬江南。 一万大军对付八百守军,足足打了三个月,未能攻陷城池。由此,不仅江南士民,连远在长安的百姓也知神火兵的无能。更知道了神火兵有个统军大将叫李熙的,其人晓畅军事,除了不会打仗外,实在是古今中外少有的“名将”。 由此带来的影响好坏参半,一面是朝廷借此拒绝了河朔诸强藩请兵南下的要求,诸藩虽被天子压服,内心实际不服,只是找不到机会再兴兵起事。闻之江南匪乱,从岭南一直打过江西、兵锋直指鄂岳腹心黄州,魏博镇、成德镇、卢龙镇,被肢解的淄青三镇,纷纷通过上奏院向天子表明心迹,要求派兵南下参与平乱。 李纯自然不大营,他让宰相裴度、崔群回文安抚各镇,告诉他们江南的匪患只是饥民闹事,都是一些乌合之众,趁着冬闲出来要挟官府放粮,天子出于爱民之心,也是为了给当地官员一个警示,故而迟迟没有动作。两位宰相又拿李熙举例说:“那个叫李熙的贼兵头目,督率一万贼兵围攻黄州,城里原有一千兵,过年了,散了两百,只余八百,结果如何?黄州巍然屹立,贼始终不能克服。” 河朔各镇无言以对,一万打八百都不能取胜,这贼兵实在是不咋滴。 李熙的大名于是又传遍了河朔个镇,沦为军将们拿来骂人的话,若想激人决斗,就跟他说:“某某,就你那两下子,连李熙都不如。”下一刻,对方必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166.大宰相2 李熙在沮丧中迎来了元和十五年的元旦,按照史书记载,此后不久,大明宫的那位天子就要驾崩了,不过事情也很难说,什么都变了,天子还会按时死吗,谁又知道? 张孝先在潭州城下战败,一百四十六总旗被潭州兵歼灭七十八个,剩余的也多名存实亡,张孝先在混战中挨了一箭,被人抬着北上,不慎在岳州又被荆南军设伏截杀。 西路神火军溃散,张孝先、曹曛、刘夏护着赵上都父子奔黄州,张仃发、崔雍奔邵州,王弼则去了黔州。 李熙有些激动,这可是个把贼首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呀,擒下赵氏父子和张孝先等人,大功告成,自己也能恢复正常生活了,这做贼的日子真是不好熬啊。 李熙通过秘密渠道把信送给了仇士良,迟迟不见回信。直到张孝先等人来到黄州城下时,汪覆海才赶到营中,一见面李熙就说:“我虽然用一万兵打不破黄州城,但我有信心只用亲兵旗就能把贼首一网打尽。汪兄,为国立功的时机到了,你我共襄盛举吧。” 汪覆海淡淡地说:“时机还不到。” 李熙如被当头浇了盆凉水,嗫嚅道:“这是什么意思?” 汪覆海道:“天子龙体沉重,已经昏迷多日了,只怕大行之日不远了。” 李熙道:“天子病重,咱们杀贼,他老人家一高兴或者就能好起来,这岂不是天大的一桩功劳。” 汪覆海摇摇头道:“宫闱之事很复杂,你我都是局外人,看不透的。” 见李熙怏怏不乐,汪覆海道:“义父对你的表现很满意,前日找了个机会已经把你的事奏明了天子,天子龙颜大悦,下旨让我把你的两位夫人送来,让你们夫妻团聚。” 李熙面朝西北叩拜谢恩,抹了把眼泪方道:“而今我这个样子,让她来我如何心安,烦请汪兄妥善安置。”汪覆海道:“那是自然,不仅尊夫人,韩夫人我也妥善安置好了。” 李熙惊问那个韩夫人,汪覆海诧异地问:“你藏在丰邑坊宅里的韩氏不是你的夫人吗,当日抄家时崔夫人和沐夫人死死地护着她,怎么,难道是你勾引的别人家妻子?” 李熙道:“嗨,汪兄真会开玩笑,住在我家都是我的妻子,依你这么说,我看上谁请她过家吃顿饭,他就是我的人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那是我结拜兄弟的。跟房下说的来,故而请她在家中住两日。汪兄休要误会了。” 汪覆海吸了口气,道:“也怪了,这位韩夫人既不是你的妻子,为何迟迟不见有人领回呢。她的丈夫在哪?” 李熙道:“她丈夫,她丈夫是个浪子,东浪西浪的,谁知道他浪哪去了。唉,可怜的人,我好心好意让房下接她过来住两天,安慰她,结果又碰到抄家这勾当。汪兄可别为难她,免得我不好做人。” 汪覆海笑笑,说:“那是自然,我已将她安置在义父府上,万无一失。” 李熙说:“那我就放心了,汪兄既不让人杀贼建功,下一步怎么做,请指示方略。” 汪覆海道:“万事不必太强求,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就好。” 汪覆海公然拿崔莺莺、沐雅馨和韩氏的性命来威胁李熙不要轻举妄动,无形中也透露出了他的一丝焦灼不安,天子如史书所载的一样病了,会不会死呢,却还不知道。 君主更迭总与杀戮相伴,这一回却又是谁杀谁,谁被杀? 张孝先到达黄州城下当日将李熙叫去内总坛,随即神谕便下达各分旗,令全力攻城迎接道圣降临。黄州城半日后失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屠杀随即开始。 李熙不知道城内正在进行大屠杀,白白放过擒杀张孝先的先机后,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内总坛里设了法坛,曹曛代表“道君圣主”对李熙进行盘问。李熙的亲兵被挡外营外,随身刀剑也被解去,曹曛问话时,他的背后站着四名壮汉,手提利刃,随时准备扑杀。 李熙汗出如浆,话语间却是滴水不漏,自离开韶州后,仇士良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他的所作所为多数时都在自保,根本找不到与内寻访司之间有什么瓜葛,曹曛盘问时言语虽厉,李熙却丝毫不担心,曹曛嘛,大草包一个,他能问出什么名堂来? 让李熙汗出如浆的是躺在软榻上的张孝先,这位败阵而来的军师脸上全然看不到半点人色,无喜无悲,无嗔无怒,眼眸深若黑洞,令人不敢直视。 门外有小校来报,黄州城破。李熙心里咯噔一紧。 “看起来黄州城也没什么嘛,半天时间,呃,也就两个时辰吧。怎么说啊李总旗,你这一个月都忙啥去了。嗯?”曹曛笑呵呵地说,瞟了一眼李熙身后的四个大汉。 “黄州城我的确是围而不攻,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想投官府,条件没谈好吧?” “神使这么看李某,李某无言以对。若说投敌,我在江西时就应该投过去,单牧民多少是个观察使,检校礼部尚书。黄州城内那位算什么?我献洪州、饶州、抚州、江州、袁州、吉州,乃至袁州之地给单尚书,不比苦哈哈的窝在着跟黄州刺史磨牙强么。” “江西有胡神使坐镇,你未必能如愿啊。黄州这你是老大。” “非是我对胡神使不敬,他若有出息,站在着受你盘问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了。” “你” 曹曛有些词穷,刘夏冷笑道:“你说你对黄州围而不攻,有何用意,说来咱们听听嘛。或许你真是有苦衷呢。啊,哈哈。” “一个月前,我督兵于黄州城下,黄州刺史袁同海率军抗拒,我军一时受挫,我正整军欲再战。忽然巡警抓到一个奸细,我本以为是官军派来的,一审才知是河北魏博镇派来的,不是节度使田弘正,而是牙将王庭凑。” “王庭凑?他派人来此作甚?”曹曛急问。 “王庭凑是魏博大将,不满田弘正跟唐天子眉来眼去,心生反意,奈何找不到机会,听闻南方有贼乱,他欲借出兵南下讨贼之机,将兵权抓在手里,将来他好反田弘正。” 刘夏道:“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真有这么回事,那也是他魏博镇的事,干你何事?你为何不攻城?” “对呀,你为何不攻城。” 李熙道:“河朔强藩不光是魏博镇一家,王庭凑欲借南下之机抓权造田弘正的反,其他人呢?幽州刘总原本准备削发为僧,而今听闻南方匪乱,把前去宣旨的中使都杀了,反悔了,不愿意了,准备继续割据河北。这些事你们都知道吗?不信可以去黄州县衙看邸报,明文有载。”顿了一下,李熙继续说道: “河北藩镇被天子压服,心里并不服气,怎奈明刀明枪斗不过天子,这才偃旗息鼓,表示顺服,有人入京为质,有人要削发为僧。如今让他们找到了这么一个好机会,何止一个王庭凑要动手,其他各镇哪个不想生事?若让河北兵南下,岂非咱们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故而我巧施一计,对黄州故意围而不攻,给唐天子一个拒绝河北各镇的理由,这不好吗?黄州在我的重重包围下,想吃随时可以吃嘛。” 曹曛向刘夏道:“这话说的也有理呀。” 刘夏撇撇嘴,未吱一声。崔雍因病没来,赵氏父子只是摆设,拿主意的只有躺在软榻上的张孝先。一阵沉默后,张孝先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微弱。 “李总旗幸苦了。”张孝先说完这句话后,站在李熙身后的四名大汉将刀插回皮鞘,各自后退了一步。 “因我潭州之败,大局忽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何去何从,李总旗有何高见?” 李熙起身答道:“李熙只是一名总旗主,领信徒弘扬济民之法,何去何从这样的大事,似乎还容不得我插嘴吧。” 李熙说完,耳朵里就听到了四只粗壮的手抓握刀柄的声音。 曹曛笑道:“护法神看的起你,你就说嘛,都是熟人,何必这么生分呢。” 李熙道:“现今天寒地冻,不易征战,我意不如回洪州,待开春,再出江州,或打鄂州,或顺江东下。” “东下是打扬州好,还是打润州好?”张孝先追问道。 “都好,都好。” “李总旗辛苦了。”刘夏朝李熙点点头。 李熙起身朝“道君圣主”赵上都和“圣子”赵晟施了一礼,在四名武士的“护送”下步出内总坛。 李熙一走,“道圣”和“圣子”即被请下神位带了出去。曹曛、刘夏一起望向张孝先:“此人可以信赖吗?”张孝先道:“封他做大宰相。” 二人俱各吃了一惊,潭州城下尚未兵败时,张孝先鉴于神火军各部建制混乱,重新拟定章程,规定四位神使各可以统帅一百总旗,大宰相可以统帅三十总旗,大将军可以统帅十总旗,尚书可以统帅五总旗,将军则统帅三总旗。 “是不是拔的太高啦。给个尚书、将军也就差不多了。”曹曛提议。 “就让他做大宰相,给他三十总旗,让他去打鄂州,咱们顺江东下,去江南。” 见曹曛张着嘴不明所以的样子,刘夏忍不住笑道:“让他带着那三十个不听话的总旗主在此牵制五万妖兵,才值一个大宰相的名号,值!” 167.大宰相3 李熙被剥夺兵权后的第二天,西、南两路神使亲自督兵西进,水师将军陈苏夜袭鄂州水师,放火烧营,妖兵大溃,陈苏腿脚不便,骑驴登岸,指挥若定,两千神火兵全歼六百妖兵,取得了辉煌的大胜利。 路上曹曛夺占江夏、永兴、唐年、蒲圻,逼近武昌县,刘夏则攻占沔州。随后陈苏以水师封锁武昌江面,曹曛、刘夏协同攻打武昌。攻城一日一夜,尸体在武昌城下堆起高山,城无险可守,鄂岳观察使、鄂州刺史周怀颐自尽,鄂州司马赵固领余部巷战,被擒,州县两衙官吏三百余战死。 曹曛恨周怀颐顽固,任士卒在城中随意劫杀,一日夜,武昌城内血流成河。到李熙接防时,光尸体就搬运了三天,摆在城东江边一眼望不到边。 张孝先将鄂、沔、黄、蕲、交给李熙,将洪、江、饶、抚、袁、吉等州交给胡尖,他本人率陈苏水师,协同曹曛和刘夏,带着重病昏迷的崔雍和赵氏父子沿江东下,直取江南。 李熙现在升任大宰相,统帅三十总旗,兵马合计不足两千,这三十个总旗半数是王弼、王喜兄弟在岭南起事时的班底,小半是胡尖、刘禹的旧班底,还有三个总旗是韶州投贼的牙军将校组建的,因为分属不同的系统,没有被编入四大佑圣旗,因此而心怀不满。 三十总旗到黄州城下时人马不足千人,肉尽去,所余尽剩骨头,即便如此,其桀骜不驯,也让李熙十分头疼。 李熙的兵力虽被大幅削减,明火旗的基干还是保留了下来。张孝先信不过他,除了要去了陈苏,其余小旗主以上,则一个也不肯接收,他只削肉,不要骨头。 李熙自然也乐得如此,流寇就是流寇,本质不在“寇”而在“流”,占地失地常常只在一夜之间,麾下士卒将领也是如此,来来往往,忽大忽小,即如张孝先从岳州败阵而来所部不足三千人,前锋队和断后队之间拉出几百里远,溃不成军。 但经过鄂州一役,军心士气恢复过来后,人马迅速激增至三万,除了接收的李熙一万人,他足足扩充了两万大军,鄂岳菁英被他裹挟东去,只要路上不遇到大的挫折,他的队伍还将逐渐扩大,直到无路可流为止。 寻一块根据地站稳脚跟,徐图发展,对他们这股流寇来说,还太奢侈。他们的命运建立在流动上,一旦流动停止,生命也就停止了。 李熙却决定建立自己的基本班底和根据地了。 鄂州四战之地,三千对五万,守是肯定守不长久的,将来往哪去,李熙还没想好,但不论去哪,只要基本班底不溃散,他就不会败,兵散了可以再聚,聚散之道他已有所领悟。 李熙设想中的“基本班底”至少有这么几大块: 其一是人,核心是他自己,核心班子成员有文相有武将,文相司治内,治民,执法,管财;武将司警备、镇守、征战、特务。大争之世,两者缺一不可。德才兼备者优先重用,有德少才者量才重用,有才无德者控制使用。 要有胸怀,广纳天下人才,要有气度,不拘一格用人才。要建设好核心班子,牢牢抓住核心班子人员的心;要激发班子大多数人的斗志,减少内耗形成合力,增强核心凝聚力;要给班子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消除他们内心的迷茫,为他们指明前进的方向;从一开始就给班子立下规矩,规矩要公正、透明、有弹性、更有刚性,规矩不仅用来约束班子成员,作为核心更应该履行遵守。 其二是财,财不仅是金银珠宝和钱,也不仅仅的粮草丝帛,更包括随时能挤出牛奶的奶牛,譬如富裕的地方州县,长安、洛阳信誉超绝的银柜,若干收益稳便的地下生意,等等。要摒弃今朝有钱今朝花,明朝缺钱再去抢的流寇作风,要有专门人才编制财务预算,妥善安排好财务的收支和增值,做到要用钱时,财源滚滚不绝,不用钱时,钱可以自我复制价值,保值增值。 此外,所有财务人员都要认清一个现实,现在和今后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们都还要做贼,这就意味着我们在抢掠别人的同时,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别人抢,“财务风险”四个字要全面理解,防范措施要周到稳妥,防范风险的这根神经永远不能松懈,要时时刻刻紧绷着,但也不宜绷的太紧,以免发生意外。 其三,有了人,有了钱,没有地盘也不能持久,根据地的选择和建设必须提上日程。 鄂州是四战之地,不可持久,江南用不了多久也要乱成一团糟,观天下大势,唯有东南福建地方最好。福建山多,人少,地势险恶易于防守,福、漳、泉等州既可兴海外贸易之利,亦可以垦荒种田养兵养民。最重要的一点,在大陆撑不住时还可以跑去台湾避避风头。 李熙最后动情地总结道:“观当今形势,大唐崩溃只在旦夕间,藩镇割据在所难免,河朔之地肯定先乱,继而是河洛,继而是京西北,北方强藩捉对搏杀,十年二十年难分胜负,皇帝沦落坐,只是没机会到我家。 “江南各道会相对安稳,不过各地割据自雄也将成为必然。江西、岭南、湖南经此大乱,十年之内是恢复不了元气的,富庶的淮南、两浙、宣歙等地不久也将是千里不毛的。 “占据福建,休养生息,观天下大势有变,则提一劲旅北上浙东、江西、西进岭南,割据南国半壁江山,待中原各藩争出个新主来,咱们能抗拒最好,抗拒不了就举国投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你我好好经营江南,江南黎庶亦会颂扬我等功德。保佑我等福寿绵长,子孙兴旺的。” 李熙的这番话很有蛊惑性,要让群寇挺身而出,争夺天下,少有人有这个底气,目标定的太高,也容易挫伤人的积极性,占据福建做土大王,看起来难度不大。封王封侯,享受荣华富贵更合大众胃口。 有了这个切实可行的目标,新班子成员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干劲更足了。 李熙知道自己这个大宰相虽然统有三十总旗,能调的动的也就“明火旗”一家,明火旗就是自己的班底,必须加意经营。除此之外,李熙还准备彻底改造“神火旗”作为自己的班底。神火旗在潭州城下被打残,在岳州城下又遭蹂躏,而今人才零落,士气萎靡,所剩的就是一个神火旗的旗号了。 对神火旗,李熙还是有感情的,不仅因为那是他的起步之地,还因为他对“神火”这个名字很喜欢。 神火道,神火旗。不明就里的人会不会认为神火旗就是神火道呢,很有可能。 把这个旗号接收下来,将来某个时候或许能派上大用场也说不定,改造神火旗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神火旗的总旗主自持跟着王弼兄弟是同乡,是姻亲,早在韶州婆娑渡时他就做王弼的护兵,多少年的老弟兄,岂能容你一个半道做贼的后生小子来折腾我。我呸。 对这个不开眼的老家伙,李熙果断地以大宰相的身份给他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带上七八个弟兄去岳州侦察敌情,老家伙明知李熙在陷害他,却也不肯服软,带上七八个一块出来打江山的弟兄,出城向西奔黔州去了,准备去投奔王弼、王喜兄弟。 李熙早料到他会这么干,令郁秀成在半道设伏,将一干人全部捕获,牵在辕门外全部砍了头,示众三日,警告其余二十八位总旗主,我,李熙,神火道的大宰相杀一个资格比你们还老的总旗主就跟杀鸡一样,谁要是胆敢以身试法,尽管来,试试我新买的铡刀锋利不锋利。 随后李熙就让张龙赵虎接管了神火旗。 作为留在鄂州御敌的条件之一,李熙把张龙和赵虎都要了过来,来时赵龙已经混到了分旗主的位置,赵虎因为是俘虏,还在随营做苦力。 除了张龙赵虎,老黄也被找了过来,在大宰相行辕做大厨,老黄在曹曛手下刚混到小旗主,屁股还没坐热,听闻大宰相李熙传召,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临行拐走了曹曛一套精美的茶具和两个极标志的侍妾。 李熙对老黄的行为进行了批评,然后笑纳了他的贡献,把两个女子送入群芳馆,茶具留在大帐里使用,并规定只有老黄有资格烹茶进奉,饮食方面更不必说,除了老黄亲手烹制,亲手进奉的食物,李熙什么也不吃。 肖白和肖三带着三百多人从湖南辗转而来,一见面就哭的跟个泪人似的,说刘悟要反李师道,恐他父亲拦阻,就设计诱杀了他父亲。肖白哭诉道:“家父深明大义之人,岂会跟李师道那反贼同流合污,如今无故被杀,天子竟然袒护刘悟,还污蔑家父是李师道同党,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我怎么还能为李家卖命。” 李熙安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悟这仇咱们迟早要报的。你不必难过,我观天相刘家离灭门不远了。” 肖白大惊,问:“无敌兄竟还懂得看天相,那么你看看,这大唐的天空还能撑持多久?” 李熙掐指一算,道:“多不过百年,少嘛,就在旦夕之间。” 肖白微微一叹,道:“你这么说跟没说还不是一个样。” 李熙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相信这个世界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而已。也不要因为做贼而心虚气短,其实做贼做官还不是一回事吗,今日的贼明日可能就是官,反之亦然。世道轮回,循环不息,看开点。” 肖白道:“你说的这些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心灰意懒,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歇歇精神,无敌兄这有我歇息的地方吧。” 李熙道:“你只管歇着,哪天精神状态又回来了,再出来辅弼我干一番大事业。”又对肖三说:“你来的正好,我正想走私一批私盐到光州呢。” 肖三叫道:“还来!我还以为来此能做番大事业呢,怎么还要当贼。” 李熙道:“当什么贼,你现在就是个贼!我要你做的是一件大好事,光、蔡两州官府打击私盐极狠,盐价奇高,百姓吃不起盐,个个面黄肌瘦,人人肚里没有油水,你走私一批盐过去,既能解百姓危难,又能赚些钱补贴军用。做成此事,我升你做总旗主,以后你就可以做你的大事业了。” 肖三有些不情愿,却又不敢拒绝,目望着肖白,肖白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去吧,去吧,去积德行善吧。” 李德裕督军出岳州,逼进江夏下营,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蔼遣都知兵马使刘贺督军进逼沔州,两部会合鄂岳残部共计五万人,铺天盖地而来。 李熙却公然不惧,保宁军他是知根知底的,李德裕摆出的阵势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是守势,兵力虽然超过三万,但能战的不多。湖南、河东两营虽然骁勇善战,擅于攻坚,却被李德裕安排在岳州殿后,保安军人数激增到一万,除了领饷积极,打仗从来是能推就推,推不了就拖,能拖多久算多久,上了战场也极磨蹭,撤退总是比进攻快。 新任兵马使郭仲恭临战总是躲在距离战场几十里外的安全地带遥控指挥,郭氏本人倒是很有种,节度使李德裕却不允许他有种,召他过来训斥道:“为大将者当稳坐中军,奖优罚劣,督促将士冲锋陷阵,哪有自己亲自上战场的,那是莽夫所为,非是大将所为。” 李德裕未必不知兵,只是更担心郭驸马出了意外,自己不好交代。大唐驸马不典军几成惯例,自然有他的道理,驸马带兵的好处是人脉资源丰富,容易为士卒争取到福利,打仗时容易得到统帅的特意关照。苦的是各路统帅,任你是铁面无私,也总要留点人情,手捧不能打碎的珊瑚树与敌对阵,其苦可想而知。 故而各方大帅宁可战后各路驸马充当镀金使来军中镀金,也不愿那位驸马典军从征。 郭仲恭是个例外,张弘靖被害,保宁军混乱不堪,保安军兵马使杨赞又投敌做贼,保安军群龙无首,能接掌兵权的也只能郭驸马,为了不使一军溃散,也只能启用郭驸马典军了。 李熙对保宁军丝毫不惧,对山南西道的刘贺却不知深浅,李海山为人是猥琐了点,不过治军还是有一套的,他任都训练使,兵马训练的不会太差,这刘贺但有三分本事,有两万大军在手,那就是个强劲的对手呀。 李熙打发六个不听话的总旗主去试探刘贺虚实,六总旗不足五百人,仅仅只是试探,也足够了,却没想到六人竟建立了奇功,一交手他们发现山南兵挺难缠,正准备撤下来,没想到对手先撤了,以为是诱敌深入,正不屑一顾,发现敌人的军旗都丢了,六个总旗主想捡个旗子回去也不错,多少也能显摆一下。 因为怕中妖兵埋伏,神兵去捡旗时是集体行动的,五百人呼喝向前,气势也不算小。本来呐喊是给自己壮胆的,诡异的一幕突然出现,但见妖兵军旗四周的草丛里、树林里、竹林里几百妖兵士卒丢盔弃甲发足狂奔而去。 六位总旗主面面相觑,彻底懵了,妖兵果然是拿军旗做诱饵,设下了埋伏呀。 可是,这般又跑所谓何故?难不成还设了计中计? 一位莽撞的总旗主嚷道:“计个屁,你们没看那个穿金甲的也在跑吗?当官的都跑,谁不跑?” 不顾其余五位总旗主目瞪口呆,这位莽汉便大呼冲锋,率领属下八十人追杀过去。一路砍瓜切菜般,竟是所向无敌。其余五位总旗主也耐不住性子,各自鼓噪冲锋。 战事很快结束,翻过一道小山包,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南军军营,六位总旗主都冷静了下来,没敢继续追下去,带着斩获的一百多颗人头得胜归来。 李熙很想知道那位穿金甲的将军是谁,能穿金甲上阵,这人可真够有品味的,这么有品味的人拿军旗当诱饵设计诱敌,为何突然就发足狂奔而去呢。李熙太想解开这个谜底了。 于是各路寻芳使齐出,在山南军大营外转悠一天后,终于弄明白了,穿金甲的将军就是刘贺。他和李熙想的一样,是打算来试探一下对手的虚实,不过刘大将跟李熙不同,他喜欢凡事亲力亲为,与六位贼兵总旗不期而遇,一场混战,刘贺觉得对手不弱,有股子狠劲,于是准备抓几个活口回去审问。 刘大将熟读兵书,对诸般计谋了若指掌,他扫了一眼地势便生出一条妙计了,于是下令全军撤退,故意丢弃军旗为诱饵,设下埋伏准备诱杀贼兵,擒其首领,拿回去拷问。 刘大将隐身在一处河湾,斜靠土壁,眺望群贼大呼而至,心中大喜过望,欣喜之余,他以拳猛捶身下土壁以示庆贺,孰料一拳捶出个悲剧,土壁下藏着一窝草蜂,正在过冬的草蜂猛然被人捶破家园,勃然大怒,群起而攻之。 刘大将一身黄金甲不光华丽美观,防御力也着实惊人,奈何金甲防的了刀枪,却避不过峰尾针。愤怒的草蜂拼死捍卫家园,追着刘大将裸露的脸狂蜇不已,刘大将惊跳而起,双手拍脸,继而狂奔而去。 佐将、侍卫理解主将的不容易,护送其回营,已经埋伏好的士卒却不明主将何以手舞足蹈却不说话,又见佐将、侍卫也走,故而随之溃走。 这才让六位牛皮哄哄的总旗主捡了个便宜,肖白笑的肚子疼,道:“这个刘贺连草蜂都斗不过不足惧也,草蜂起时该将脸贴在地上,天这么冷,草蜂出窝一时半刻就冻死啦,哈哈哈,笑死我了。” 李熙心里却在想:“若是能把他的那身黄金甲剥下我穿该多好,这样下次我也能上战场了,我的‘战神甲’好是好,可惜丢了。” 168.阴兵 元和十五年的春天比往年似乎来的都更早,刚刚还是冰雪覆盖,忽然之间就绿树发芽,百花怒放。在李熙焦急不安的期盼中,李纯没有死,大唐天子打败了病魔,重新焕发了青春和活力,据说他醒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打发宰相裴度出京,带相衔出任淮南道节度使。 皇帝病后第一次临朝就宣布以灃王李恽为太子,原太子李恒贬为沅江王。 新太子加冕仪式刚刚结束,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突吐承璀即出任东南诸道宣慰处置使,统帅左神策军五万人过金商,从襄阳一路杀奔鄂州而来。 李熙有限的历史知识已经难以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皇帝没有死,好好地活着。历史上曾经要当皇帝的太子李恒被废,突吐承璀继兵败淮西后第二次领兵出征,一出手就拿自己开刀。乱了,全乱了,以后还要发生什么? 李熙仰望星空,找不到答案,他很想见到仇士良或汪覆海问问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哪怕听他们胡言乱语一通,也总胜过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强呀。 也是郭仲恭能知道点什么,李熙动用了自己的秘密渠道,和郭仲恭接上了头,郭氏最近心情很烦。太子被废,公主也被褫夺了尊号,他如今又变回了郡马,这都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他郭家在宫里的大靠山郭贵妃据说牵涉到一桩莫逆大案中,而今虽然没有被废,却是已经被打入了冷宫。他的父亲也被从凤翔节度使的位置上召回京城,以养病为病拘禁在家中无旨意不得出门半步。 而他本人,虽然还是保安军的兵马使,实权已经被李德裕剥夺,李德裕派乌重胤到保安军督阵,实际接管了他的权力。 迷茫、困惑、不安中,听到李熙要见他,郭仲恭精神一震,周围虽然满是李德裕派来监视他的人,但混迹江湖多年,摆脱几个小盯梢还难不倒他。郭仲恭扮作一个卖菜的老妪,坐在一辆牛车上,来到江夏县城外一个池塘边和扮作渔翁的李熙见了面。 一个问:“郭兄你还好吗?” 一个答:“好个鸟,瞧我被你害的。” 李熙道:“做人要讲良心,我们俩是谁被贼俘虏的,不是为了救你我会当贼?” 郭氏道:“好了吧,我就是好端端的住在长安,你也一样要当贼,谁让你贼行难改。” 李熙道:“好吧,这件事我俩谁也别埋怨谁,我问你宫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何以太子会被废呢,突吐承璀那老阉气势汹汹杀过来,看来是得胜一方,谁在宫斗中被杀了。仇士良还活着吧?” 郭仲恭道:“太子只是被废,而今还是郡王,突吐承璀扶持的李恽刚刚坐上太子,就迫不及待杀出长安,可见他太子的位置还不稳固,宫中的确是杀了一场,谁胜谁负却还很难说的清。胜负其实都着落在突吐承璀这老阉身上,他胜了,失败的一方就等着人头落地吧,他败了,或者还有翻盘的机会。至于你关心的仇士良,他嘛,天子没事,他又怎么会死,你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攥着吧,这么怕他死。” 李熙道:“明知故问,我家被抄了,*在他手里攥着呢。” 郭仲恭恍然大悟道:“我有点明白了,原来你投贼是做卧底的,我早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嘛,好端端的投什么贼呢,脑子又没坏。” 李熙白了郭氏一眼,没好气地说:“揣着明白做糊涂,不是因为莺莺她们,我会过去给你擦屁股?” 郭仲恭道:“这么说就不太好了吧,我本来还对你感激涕零的,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没负担了,既然大家各有所需,我就没什么好亏欠你的了。” 李熙道:“你不必亏欠我什么,不过你的把柄还在贼手里捏着呢,有些事你想干也得干,不相干也得干。” 郭仲恭点点头,笑嘻嘻道:“我明白,不过现今,你们也要挟不到我什么了,就算把我的底子都抖搂出来,无非杀了我,我,已经没什么值得你们利用的了,我们郭家也没什么值得你们利用的了,太子一脉倒了,你们的一腔算计全打了水漂,可惜呀,可惜。” 李熙道:“你要是在那边混的不如意就过来吧,做贼的名声虽然不太好,总胜过稀里糊涂遭了人的暗算。” 郭仲恭叹息了一声,扯掉头上的蓝花包头巾,仍在水里看着它慢慢下沉,只说了声保重就站起身来朝回到了牛车上,躺在一顿干菜中,取了一个斗笠将脸盖住,乘着吱吱呀呀的牛车回营去了。 沔州汉阳县境内的山南军大营前,每到黄昏就有一群从城区方向来的小贩,在营门前的空地上扎下货摊,摆开家伙,卖酒、卖肉、卖饼、卖汤圆、卖馄饨、卖米线、卖炸圆子和馓子,再玩一些还有附近的一些妇女到来,躲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人人穿着崭新的衣裳,搔首弄姿,勾引酒足饭饱出营闲逛的士卒。 和神火兵对峙一个多月,只打过一仗,此后两军相安无事,以城北一条水沟为界,彼此各守一边,除了斥候都不过界。 附近的百姓见有机可乘,便在此摆开了生意,酒足饭饱的士卒询问附近有没有*,好客的老板自然说有,还热情地为他们带路。执掌军法的虞侯得知士卒夜晚出营嫖妓,怒不可遏,下令天黑就关闭营门不得外出,营门关了可以在栅栏上挤个洞,这个难不住好色的士卒。于是虞侯又下一令,每晚亥时点名,私自外出者以逃兵论处。 这个难度也不大,把握好时间就行。 最后还是病中的刘贺下了一令才止住士卒私自外出,刘贺要各路虞侯天黑后不定期点名,带上执法队,但有士卒私自外出者,先斩长官,待士卒回营,立即斩首。 杀了十几个老油条后,士卒们老实了许多,不过情况没能维持多久,一切就又复旧。刘贺的病情越来越重,没有多余精力关注军纪方面。 迭经战乱后,沔州境内民生困窘,破家破户者不计其数,战事未歇,官府救济不至,贫寒人家为求糊口之食放任甚至鼓励女子充作暗娼。山南军粮饷充足,士卒出的起钱,暗娼们乐的逢迎,眼见恩客们出不了营,便主动来到营外小树林里执业。以至有丈夫在营门前空地摆摊经商,妻女在小树林里揽客者。 低级军官开始默许士卒外出,当然夜不归宿者除外。兵营是一个封闭系统,关久了不免都觉得气闷,让士卒们溜出去透透气,消耗一下多余的精力,回营来少闹点事,在他们看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在营地外摆摊的商贩中至少有三成是郁秀成麾下寻芳使们假扮的,他们通过士卒把一条条谣言传播出去,经过训练的寻芳使说起谎话来眼睛也不眨一下,比说真话还认真。 “听说了吗,最近沔州城里不太平,好几个人撞邪了。”炸丸子的张小哥一边操持生意,一边跟三五个熟客说话,“城东头的胡鞋匠半夜起夜看见屋子里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把他吓的够呛,不过这厮胆大,悄悄从后门溜出,把他家的黑狗宰了端了一盆狗血朝那女鬼泼去。你们猜怎么着,女鬼尖声高叫,回过脸指着他鼻子说‘不孝子,老娘回门救你出苦海,你竟泼我一脸狗血!’我的荒天,女鬼竟是他死去三年的老娘!” “嗨,这算什么,城西张铁匠家已经发生过了,你没听过吗?”一卒不以为然。 “呃是么?所以我说最近不太平嘛,怎么这么多邪祟呢?沔州以前不这样的。” “喂,胡鞋匠后来怎么了,泼了他老娘一头狗血,他老娘有没有掐他?”另一卒好奇地问道。 “呃这个,张铁匠那边有没有掐?”张小哥留了个心眼。 “那边掐了,你这边掐了没?” “他那掐了,我这就不掐了吧。胡鞋匠一盆狗血下去,他老娘双手扼住喉咙,惨叫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期间她的身体像一块放在火上烤的冰一样,吱吱作响,竟然灰飞烟灭,只剩下了一头黑发和红色的衣裳。”张小哥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个结局跟城外二十铺的赵毒妇家的一样,没啥稀奇的,不过赵毒妇前面的故事更精彩,你们想听吗?我也才刚刚听到。”一卒吃了两个炸丸子,觉得太油腻,拍拍手不吃了。张小哥和其他两个小卒都兴致勃勃说好。 “赵毒妇这女人可着实歹毒的很,她丈夫是个货郎,常年外出做小生意,家里就她和她婆婆两个,她那婆婆也顶不是个东西,刚进门那会儿常欺负她,给她吃发霉的饭,哄她洗脚用热水烫她。后来这老婆子也得了恶报,瘫了,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她在家虐待她婆婆,不给老人家吃饭,不给她擦洗身体,嗳哟,三伏天,老婆子身下都生蛆,有只小鸡一天三次定时来啄食,老婆子恨这畜生来的不够勤快,把它腿撅折了,就留在身边,专门给她啄蛆。 “后来她丈夫回来,眼见此情此景,恨的要拿斧子剁了她,这娘们臊性大,把衣裳一扯,露出两个雪白硕大的奶子,往她丈夫嘴边一送,说‘你娘有的,老娘也有,凭什么有她没我?’她那没出息的丈夫竟然心就软了,过了一晚,二日天没亮就出了门。 “这歹毒妇人恨老婆子撺掇她丈夫杀她,一怒之下就给她喂了麻药,丢到山沟里,收拾了家,谎称老婆子走失,满村人都被他搅动去找,找来找去在山沟里找到了老婆子,可怜的人已经被一条巨蟒给绞杀了。后来汉阳县的仵作验尸时发现了破绽,这妇人唯恐他说出去,当晚就上了他的床。两个人勾搭成奸,还生了两个孽子。 “她那丈夫也懵懂,竟不知孩子是谁的,一直养到十八岁,越看越不像自己,这才起了疑心,左右一打听知道了真相,顿时怒不可遏。他在院子里磨刀,一边磨一边说‘格老子的,养了个螟蛉子。格老子的,养了个螟蛉子’。被那妇人听到,叫过两个儿子说明了真相,两个儿子都是没种的货,绑了他娘去向他养父请罪,这妇人才得了恶报,被丢到一口枯井里,活活饿死。 “父子三人又请了一道镇压符贴在井口,镇住了她的冤魂,如今她的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子女,过的和和美美。谁料想今年年一过,两家子就闹了邪祟,先是养的鸡鸭一只只死去,继而羊、猪、牛,然后是花狗、黄狗,就剩一条黑狗没死。家禽家畜死完了就轮到人了,一天死一个人,那个快,都来不及打棺材,死到最后,就剩这毒女人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了。你们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张小哥三人嬉笑道:“知道,毒女人冤魂回家,被他爷三用狗血浇灭了么。” 小卒惊道:“啊,这故事你们都听过?” 张小哥道:“你说的这不算什么,胡鞋匠那桩事的结局你肯定没听过。” 三人惊问结果,张小哥道:“他那死鬼老娘被他一盆狗血浇的灰飞烟灭了,对吧,用的是狗血,胡鞋匠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溜出屋去杀了自家黑狗,可结果呢,第二天天亮他一看,吓的目瞪口呆,杀的那是什么黑狗,分明是他媳妇嘛,穿着他媳妇的衣裳,一只狗爪子上还戴着他媳妇的玉镯子。再找他媳妇踪迹不见,这才知道他媳妇是个黑狗精变化的,而他老娘的魂魄回来其实是想告诉他,他媳妇是个妖精,要远离她。” 这个故事结尾三个小卒都没有听过,一时目瞪口呆。张小哥心中得意,为自己的才思泉涌而自豪,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他刚刚才想起来的。 张小哥的真名叫张默安,是郁秀成的得意弟子,结束了一天辛劳后,他连夜乘船渡江来到武昌县,大宰相府,向他的师父和顶头上司面呈一天要务。 郁秀成安静地听完,问他:“据你看,山南军卒已经相信了城沔州闹邪祟的传闻。” 张默安笑道:“疑心生暗鬼,我们已经把疑惧种在了他们心里,就等着生根发芽了。” 郁秀成望着张默安那张年轻,充满活力的脸,许久才从鼻子哼出一声:“很好,你现在就随我去见总主,向他面呈方略。从现在起,你也可以叫他总主啦。” 张默安心中大喜,总主就是李熙,总主的称呼是他做总旗主时下属对他的敬称,而今他已经升为大宰相,但依然有部分旧部称他做总主,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而是代表着一种亲密的关系。 张默安此前就听说过李熙手里有本红册,上面记载着他视为“基本班底”的人员名单,入选红册者无一不是他的心腹亲信,师父肯定是其中之一,师父现在虽然只是个小旗主,但权势之大不要说总旗主,就是将军、尚书也难以比拟。入他的红册,做他的心腹亲信,是每个有为青年的梦想,他张默安又如何能例外。 叫他总主的人未必尽是他的亲信,入他红册的人也未必都会叫他总主。 但无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由张默安和他老师郁秀成制定的这份计划,李熙听了很感兴趣,他决心放手让郁秀成师徒一试。 刘贺被草蜂蜇瞎了一只眼,体内毒素难以清除,日夜号泣,声音凄厉。为了维护刘大将的光辉形象,近侍们隐瞒了他被草蜂蜇伤的真相,只说是偶发怪疾。不明真相的士卒纷纷传言说刘大将军中邪了。 说他那天埋伏的那个河湾,是块不洁之地。战国末年,秦灭楚时,在此斩杀了十万楚国居民,怨气千年不散,害人无数。到隋朝时有一位大师在此建塔镇压,又连做几百场法事超度亡魂,才暂时安抚住冤魂不使其作恶。 大将军那天合不该穿着金甲出战,须知当年秦国大将王翦父子就是身穿金甲灭的大楚,冤魂一见穿金甲者情绪失控,不顾宝塔镇压蜂拥而出,这才使得大将军中邪、嚎哭。 传言有鼻子有眼,这中间离不开各路寻芳使的功劳,山南军扎营与神火兵对峙期间,寻芳使化装成小商小贩到大营前与山南军士卒交易,打听到刘贺日夜号泣的消息后,就编造了冤魂复仇的故事,散播出去。 士卒们很喜欢听这些离奇诡异的故事,不仅山南军如此,神火兵士卒对此也深信不疑。既然冤鬼都站在自己这一边,那还说有什么好怕的。 故而当李熙让郁秀成挑选死士去劫营时,士卒踊跃报名,瞬间即得数百精卒。李熙给死士一人配发了一套竹甲,做工虽不及朱步亮的精巧,但防护力并不差多少。 竹甲上用彩漆绘着“骷髅怪”图案,因为懂绘画的人太少,骷髅怪画的异常狰狞。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距离汉阳县城最近的一处山南军营外突然发现营外晃动着数不清的“怪物”。叫喊不应,箭射又不能伤,士卒莫不惊骇万分,联想到此前种种关于沔州境内闹邪祟的传闻,以及大将军夜里那如恶鬼号泣的惨叫,一时心先怯了。 有见多识广的老卒指出,来者可以肯定不是人,很有可能是阴兵!人是斗不过鬼神的,与鬼神照面,争,不如不争。撤吧,弟兄们,阴兵来了,鬼怪还会远吗? 169.木马计 山南军各营闻听神火贼遣阴兵出战,俱谨守营寨不敢轻易外出,任散布在前沿的小寨一个个被拔除。一夜之间,阴兵连续夺占了山南军六处大营,十七座小寨,俘虏山南军士卒千余人。而已方只死伤六人。 “阴兵”首次出战即大获全胜,李熙心里却高兴不起来,自己十分中意的“骷髅战队”竟然得了一个“阴兵”的名号,这算怎么回事? 生了一会儿闷气,气消了,也就想通了,阴兵就阴兵吧,只要能打胜仗,只要能少死人就打胜仗,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把俘虏的山南兵解除武装看管起来,留着将来自有妙用。缴获的军械、军粮堆积如山,所部立即鸟枪换大炮,再也不必拿着竹签枪出战妖兵了。 李熙下令全军换装,穿山南军的军装,打他们的旗帜,而让俘虏的山南军士卒穿红衣,包上红头巾,竹签枪暂时还不能给他们,那玩意儿也是能戳死人的。 掌灯时分,李熙一身戎装出现在大宰相府,召集三十总旗总旗主集会。 各总旗主结束整齐,腰挎刀,背着弓箭,一副远行的打扮。 李熙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开口说道:“唐天子废了旧太子立了新太子,新太子的位子还不牢靠,所以派了一个阉官统帅五千金吾卫来鄂州,想打个漂亮仗,好稳住新太子的位子。我们不能让他如愿!新太子的位子一旦稳固,下一回来的就不是五千金吾卒,而是十万神策军。神策军横扫天下,吐蕃、回鹘都不是对手,我们虽不惧他,却要多死许多兄弟。为今之计,还得让皇家继续乱下去,让他们抽不出手来,等我们江南的弟兄壮大起来,纵然他来百万神策军,我等又有何惧?!” 解释清楚了为何要涉险深入山南镇境内阻击金吾卒的原因后,李熙振臂高呼:“弘法除妖,四海清宁。神火一出,天下太平!” 三十总旗主齐声共喊几遍口号,李熙拔剑向西北一指,说了声:“出战妖兵。” 三十总旗中的二十六个总旗趁着夜色滚滚向西北而去,他们将乘船溯江而上袭夺复州。 吐承璀的五万大军出长安,经商州南下,直抵襄阳,与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蔼回合后,即开赴郢州。神策军骄横无比,沿途侵扰地方州县,拘官吏使唤,如使奴仆。地方苦不堪言。刘蔼恐生意外,命巡官陆普率一支亲兵随突吐承璀南下,沿途支应地方供军。 这日陆普率队先至郢州城下,时近黄昏,城门早闭,陆普遣士卒上前叫门,守门吏和卫兵大惊,急敲锣鼓示警,一时郢州城大动,城头守军齐出,厉声警告陆普等不要靠近。 陆普苦笑不已,亲自驱马到城下问道:“郢州还是大唐的郢州吗?节度巡官到此,为何闭门不纳?” 城中小吏答道:“狗屁巡官,你怎不说你是节度判官呢,王判官和刘都头都来过啦,你还来糊弄哩,再不退走,我们可放箭啦。” 陆普眉头一拧,取出腰牌道:“烦你下个吊篮,我让你看看鱼符。” 城头噗地射来一支羽箭,擦着陆普的耳畔飞过,城头小吏尖声叫道:“我再说一遍,再不走我可真的射箭啦。” 这时,城头忽有人叫:“来者可是陆华州?” 陆普急答:“是龚明兄吗,我是陆普啊。” 龚明是郢州司户,与陆普有旧,认得陆普,这才喝令守卒开了门,放下吊桥,放陆普一行人进城。二人叙了礼,陆普惊怪道:“城里出了什么变故,竟把陆某当贼防,真是岂有此理嘛。”龚明安抚道:“你就不要计较啦,这些日子,可被贼骗惨了,七八天前,来了一队人说是节度判官王明芳,守卒迎去见使君,亏得有人认得王判官,识得是个假冒的,否则,周使君只怕早已着了毒手,那十几个贼在城里东西南北地窜了一圈,守卒和捕手都奈何不得,末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脱身而去。” 陆普惊道:“有人假冒幕府官员来此?所为何来?” 龚明道:“应该是来刺杀太守的,又像是故意制造混乱,或又二者兼而有之。” 陆普咬牙切齿道:“贼子着实可恨,岂能如此胆大妄为。个个该杀。” 龚明引陆普去见刺史周和,陆普道明突吐承璀不日将到郢州,要周和筹集军粮供应,并征集三千民夫。周和惊道:“这么短的时间哪里能征集一千民夫?这眼看开春了” 陆普不耐烦听,站起身来说道:“老先生,国事糜烂至此,您就多担待点吧。即便不为国事也该想着为节帅分忧,也为你自己个想想,突吐承璀那是能得罪的起的吗?” 周和哑口无言,送陆普去迎宾馆休息后,周和召集州县两衙通判官、判官前来商议对策,众人都摇头叹息,觉得时间太紧,三千民夫难以征集。 长寿县尉郑虎忽起身说道:“复州新近兵败,有千余溃卒屯于长寿县境内,没有将校统帅,每日在乡里闲逛,骚扰百姓,卑职以为不如将他们充了民夫。” 郑虎原是军校,因剿匪建功授县尉之职。周和哭笑不得,道:“郑县尉没睡醒么,那是节帅的兵,又不是我周和的兵,我让他们充苦役,且不说节帅那边怎么说,就是他们肯愿意吗?”众僚皆笑,郑虎把腰一挺,梗着脖子道:“有什么好笑的。败阵的将军不如鸡,一帮溃兵,他有什么脸面不肯答应?” 郢州司户周乃笑道:“既然郑县尉有把握说服他们充当苦力,我看使君不放一试。” 周和摆手道:“试什么,太荒唐,休要去丢那个脸。” 郑虎脸憋的通红,在一众人的诧异目光中,高声叫道:“卑职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劝服溃兵充当苦役,敢当军法。” 周和还要劝,龚明抢先一步劝道:“郑县尉一心为国,使君何不就成全他。” 周和无奈地挥挥手,答应了郑虎。议事结束,郑虎回到自己的家,把门一关,问浑家:“郁二哥何在?” 浑家道:“在内屋呢。”说话时,眸子里闪着惊恐不安,郑虎用手捏着妻子的脸蛋,笑道:“休要担心什么,我还等着封侯做将军呢,岂会轻掷性命抛弃了你?” 郑虎所说的郁二哥正是郁秀成,二人当年同在魏博镇为牙军,年纪渐大,郑虎思念家乡,郁秀成思念旧爱,二人遂一起辞官,郑虎回到长寿县,耕田种地,孝敬老娘,又娶了邻家妹子做媳妇。元和十三年末,郢州闹贼,郑虎聚集家乡子弟入山讨贼,大破贼兵山寨,因功授长寿县尉。此番郁秀成奉李熙之名来找他,欲在郢州安插耳目窥探神策军虚实。 郑虎反劝郁秀成夺占郢州,并主动为他谋划策略。 郁秀成道:“岭南官贪吏暴,百姓没有活路,我这才追随总主投贼反抗官府,为百姓争一条生路,你如今夫妻恩爱,家庭美满,何必跟着我参合?” 郑虎道:“不入官场难知官府黑恶,这官我当几天就不想当了,奈何我老娘不肯,我才硬着头皮当下去,去冬她老人家撒手而去,我无牵挂。本欲辞官守制,上面说闹贼乱,不让辞官也不让我在家守制,日夜守在公署,连房下都冷落了。而今遇到哥哥,我更不愿在家窝着了,愿意追随哥哥立一番大事业,好好扫一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郁秀成道:“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参合进来。我来郢州只为安插几个眼线,窥探突吐承璀那老阉的动向,对百姓秋毫无犯,若夺郢州,此地必为战场,你如何对得起家乡父老?” 郑虎道:“家乡父老若有三分骨气,官府也断不敢如此欺压?在河北军中,谁欺负咱,管他是公子王孙,拔刀就剁了他娘,在这唉!” 郑虎重重一叹,埋头道:“人这么活着与狗有何分别,不能挺起脊梁做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郁秀成这才答应了和郑虎合谋夺占郢州。回报李熙,李熙当然也向占据郢州,只是虑及伤亡会很大,迟迟下不了决心,此番有郑虎为内应,所献计略,李熙觉得可行,这才答应拨一千兵给郁秀成。扮成山南溃军进入长寿县境内,刺史、县令恐惧乱兵作乱,不敢多问,倒是郑虎大咧咧进出兵营数回,溃兵的情况都是他禀报给县令,又由县令禀报给刺史。 刺史周和只盼溃兵在自己辖内少要生事,叮嘱长寿县小心应对,少要去刺激。长寿县令把任务交代给郑虎,郑虎则恐吓县衙官吏不要去接触溃兵,免得自取其辱。 因而这支千余人的溃军在长寿县边界驻扎半个月,地方也没弄清他们究竟是哪个部分的。 郑虎一见郁秀成的面,就喜滋滋地说:“大事成了,突吐承璀要征集三千民夫,老爷们唉声叹气,我提议将这千余溃军充民夫,他们不信我能办到,我给周和立了军令状,他才答应,龚明几个人还要看我笑话,让我一家去说动溃军。” 郁秀成道:“这个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抓溃兵当苦力,放眼我大唐也没几件。” 郑虎道:“郢州这边有我万无一失,怕只怕突吐承璀那老阉会看出什么破绽。” 郁秀成信心满满地说道:“无妨,我有办法。” 郑虎一听就放下来心来,等郁秀成要走,便托郁秀成将妻子张氏带去复州,名为避祸,实为押做人质,河北军中出征将领将的家眷一律迁入牙城居住,名曰保护,实在质押。郑虎旧习不改,郁秀成也顺势接了过来。 170.木马计2 突吐承璀这趟南征并不轻松,身上所压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压的喘不过气来。 去年冬天子因为误食柳泌所献丹药而至昏迷不醒数日,宫中暗流涌动,杀机重重,若非他急调能征善战的何文哲、孟文亮回京,枕戈待旦,日夜守护,说不定宫里有人就会趁机对天子下手,颠覆朝政。天子后来醒了,钦点孟文亮率威远营一部驻守太和殿外,为其守夜。孟文亮是突吐承璀一手拉起来的将军,怎能不向着他说好话,通过他的嘴把太子一党趁天子昏迷之际意图谋反的消息透露给天子,可比自己亲自说有用的多了。 当年太子李宁猝死,太子在李恽和李恒之间拿不定主意选谁,就因为自己多了个嘴,竟让天子临时改变了主意,选老三李恒为太子,而冷落了灃王李恽。 天子是有主意的天子,不容朝臣置喙皇族立储的事,自己在天子眼里连朝臣还不如,只是一个卑贱的家奴。家奴妄议家主立谁为新当家人,纯属自讨没趣。历代得势强横的家奴最终都没有好下场,自己因为得宠而青云直上,因为遭天子厌恶而跌落凡尘,祸福荣辱皆系于天子一人,岂可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孟文亮是个很单纯的武人,说话直来直去,天子就喜欢这样的人,他的话天子肯信,于是太子一党就倒霉了,被废为沅江王,虽然还不能说完全翻不了身,但他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郭贵妃被禁足不准踏出宫门半步,郭钊被拘禁在家,都只等着天子一声令下胜败名裂呢。天子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是因为有几个得势的家奴还在暗中挺着他。他们借口说东南危急,朝中不宜再生动荡为由,逼着天子迟迟不能动手。 天子还需要时间把这几根支撑柱子砍倒。 江南的乱局牵扯了天子太多的精力,已经影响到了天子砍柱子的进程,身为天子家的老奴是该自己出手替天子分忧的时候了,平息了江南之乱,封住这些人的嘴,给天子一个惩办谋逆者的机会,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突吐承璀此行带来了神策军的两员大将,将军康乙全,都押衙何文哲。康乙全能征惯战,勇猛刚强,他年纪大资历高,能压服三军听命,都押衙何文哲原坐在长武镇,近年屡破吐蕃,吐蕃人闻听何文哲名,莫不遁逃。有这两员心腹大将随征,按理讨平江南几股乱贼不在话下,可是突吐承璀也知道,自己此番出征牵涉的事情太多,各方掣肘自是免不了的,只怕有些人还会因私废公,暗地里下绊子置自己于死地,岂可不慎? 因此当他听到郢州刺史周和说三千民夫一时难以凑齐,要用溃散的千余山南兵充数时,突吐承璀立即警觉起来。拿士卒当苦力,这种事并不罕见,可是一个州刺史拿节度使的兵充民夫这个可就有讲究了。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刘蔼此人是敬国公刘稹的堂弟,据说二人关系从小就好,他也正是有刘稹的举荐才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刘稹一直跟太子党若即若离跟自己也不亲,这个时候刘蔼玩出这一招是何用意? 巴结自己?还是打算暗算自己? 突吐承璀就此事征询军中参谋海艺的意见,海艺捋着长须思忖片刻,笑道:“敬国公在西北剿灭染布赤心,为朝廷立下大功,可是这些年呢,他却一直闲居在长安,无所作为。据说正是被废太子害的。如今他这是有意投效中尉呀。” 突吐承璀笑道:“我猜也是,溃兵,就算是溃败,也不是他一个周和能调的动吧。哈,这老儿真够精明的,他还想脚踏两只船,我若取胜他说他有赞军之功,我若不幸失败,他还可以推个一干二净,说那是溃兵,闲着没事干才为我所用的。” 海艺道:“刘家兄弟就是这样的人,十分会算计。” 突吐承璀豪迈地一挥手:“不管他,肉到嘴边咱们就吃,吃完也不吐骨头。” 突吐承璀收下了一千名溃散的“山南兵”编在辎重营里当苦力,唯一的优待就是允许他们穿军装打军旗,显示他们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苦力大军。 复州被李熙攻陷后不久又被山南军夺回,然后再次被李熙攻陷,然后又被山南军夺回,李熙第三次攻陷,这此荆门军也插了一手,联合山南军一起入城,突吐承璀闻听复州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又复失,反反复复,惊问康乙全:“这山南军战力如何?” 康乙全道:“与匪类相仿。” 突吐承璀:“比我左神策如何?” 康乙全道:“恰好比三岁小儿与壮汉搏击,有败无胜。” 突吐承璀叹道:“我知道南方的匪患为何迟迟不能平息了,兵力太弱了,大唐的精兵都集中在边境河朔,这江南就是个草包肚子,装了一肚子稻草,贼兵一点火就烧起来了。” 众人皆赞突吐承璀妙语如珠。 突吐承璀命大军开赴复州与山南军、荆门军会合,向东与李德裕的保宁军会合一举歼灭盘踞在鄂州的李熙。 突吐承璀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个叫李熙的,我认识,没做贼前叫杨赞,是靖边侯杨隆家的小子,浑浑噩噩的一个人。你们听说过吗,他在黄州城下一万大军破不了八百人驻守的孤城,最后还是势穷去投的张孝先一伙人给打破的黄州,可见此人的无能。” 参谋海艺道:“我闻此人别的本事没有逃跑倒是很有一手,如果网张的不够大,仁贞公你可得防备这小子又一头窜逃了。” 突吐承璀道:“那咱们就把网张的大大的,来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他无处可走。” 突吐承璀令退守安州的鄂岳残军宋和尚部会同山南军一部迂回至鄂州以东攻占黄州断敌后路,令李德裕分兵一部袭占蕲州断绝江西贼寇北上援救之路。 令荆门军赵禾木部出复州,会同山南军刘贺部攻占沔州,令何文哲率一万神策军渡江会合保宁军攻占江夏,进逼武昌,他自己督率大队沿江东进。 突吐承璀此来的目的是江南的张孝先,李熙嘛,不过是只拦路的小猫罢了,说他是虎那是太抬举他了。 神策军士兵多数不习水战,不过乘船旅行这一关得让他们尽早适应,江南河网纵横,乘船可比骑马省力多了。这一点突吐承璀出京时就像天子奏明了,天子专门允许他向地方征收一笔造船税,所得用于打造战船。 此刻聚集在鄂州附近的各路大军已达十一万人,除了突吐承璀的五万神策军,还有李德裕的三万保宁军,刘贺的两万山南军,尉迟恭卫的八千荆门军,宋和尚的三千鄂岳军。突吐承璀身为东南宣慰处置使,有权节制各军,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调动十万大军东奔西跑,左军中尉觉得很有成就感。 神策本部滚滚南下之际,前锋营一日发现有三百溃散的山南军朝本队撞来,立即下令扎住阵脚,驻队守营,战队出击,山南军大呼救命,声言身后有贼兵追赶,神策前锋将溃兵驱入一处洼地看守,命左右骑队出击,追出二三里果然见漫山遍野的红头神兵,手持竹签枪追来。神策骑队迂回包抄,箭发如雨,神兵纷纷倒地,有人大叫:“我们不是贼兵,我们是山南兵,我们追的山南兵才是贼兵,虽然我们穿着贼兵的衣裳,虽然他们穿着山南军的衣裳。” 神策军骑士一是听不懂南方话,二是嫌他太啰嗦,发箭射去,中者倒地。众神兵见神策军攻杀猛烈,相顾惊呼道:“这些人莫不也是贼人假扮?” 于是大溃。 被神策军骑队射杀的这支神兵原来是被李熙的“阴兵”俘虏的山南军战俘,在沔州关押了十余日后秘密用船运到复州城外,某日,神兵发给他们竹签枪逼他们上战场与山南军作战,俘虏不愿从贼,原来被收缴了兵器无可奈何,而今一枪在手,胆气顿壮,眼看对面山南兵铺天盖地,而后督战的神兵不足百人。 遂一声大喊,临阵倒戈,重新归附山南军。山南军的统军将领坐在马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然后下令收缴他们手中的竹签枪,说要给他们换上真家伙,等他们兴高采烈地把竹枪交了以后,统军将领翻脸了,没给他们真刀真枪,而是每人赏了他们三十竹板。 原来这伙山南军是贼人假扮的,吃了亏的俘虏汲取了教训,这一回又让他们上阵,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猛冲,吓得假山南军落荒而逃,跑的慢的还被他们逮到戳死几个。望着被他们戳烂的几具尸体,望着气急败坏的贼兵将领,俘虏们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此番又让他们上阵杀妖兵,他们憋着一鼓气奋勇出击,打的一伙山南兵大败而逃,俘虏正欲趁胜追击赶尽杀绝,不慎撞到了神策军,稀里糊涂吃了一顿箭。 溃散的山南军俘虏恨恨地扯掉身上的红衣红巾,宁可光着上身也再不愿被自己人当贼射杀。神策军前锋抓了几名伤兵,带回审问,得知收容的山南溃兵竟是妖兵假扮,顿时吓了一大跳,立即禀报前锋将军蒙张泰。 蒙张泰问明情由后,把手一挥:“全部斩杀。” 一句话一百多个山南溃兵的脑袋不久就被当作战功送呈突吐承璀,突吐承璀哈哈大笑,指着几麻袋人头大笑道:“果然是贼寇,完全不堪一击嘛。” 给蒙张泰记一大功,时隔不久,有山南军两名小校过来询问神策前锋是否见过一支溃兵,蒙张泰问明缘由,道:“不曾见过。”二小校心中生疑,却也不敢多问,准备继续向北寻找,蒙张泰密令侍卫追杀二人,以掩饰其过失。 二小校被射杀于荒野,人头带回给蒙张泰过目。然而诡异的是,神策军射杀友军将士的消息却不胫而走。突吐承璀派人来问蒙张泰原委,蒙张泰道:“乃是贼人造谣,离间之计,切不可信。”使者回报,突吐承璀对左右说:“我就说这是贼人玩的离间计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堂堂天子禁军岂会滥杀无辜?” 蒙张泰射杀的的确是山南军溃兵,山南军因此人人自危,与神策军打交道小心谨慎,时时防备。然而怕鬼有鬼,神策军突袭山南军戌堡、营寨屠杀将佐士卒的消息还是不绝于耳。对此突吐承璀一概不予承认,只说是贼兵造谣生事,不足采信。 除了神策军屡次屠杀山南卒外,荆门军也偷袭了几处山南军的营寨,山南军大怒,神策军是天子禁军,惹不起只好忍气吞声,你们荆门军算个什么东西,跑到我山南的地盘上杀人,你杀我的,我也杀你的。 山南军立即还之以颜色,踏平了荆门军的几处营寨。荆门军兵马使赵禾木懂得谋略,知道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很容易予敌以可趁之机,遂提议两家各退一步,都消消火气,不要酿成火并局面给了贼众可趁之机。 在复州境内督阵的山南军将领隋百战也感知有异,遂同意了赵禾木的请求。决心冷处理双方军士冲突的事,不给李熙以可趁之机。 但这种默契没能持续多久,隋百战就再也忍不住了,三月中旬,他驻守在监利县境内的一处大营被荆门军和神策军联合攻破,军旗被焚,将士死伤六百人。隋百战肺都气炸了,他不敢惹神策军,就连夜调动两个营敲掉了同在监利县的荆门军一处营寨,烧了四千石军粮,还摸走了二十多个年轻的浣衣妇。 171.木马计3 赵禾木明知中了李熙的诡计,却压制不住诸将怒火,不得已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部属去拔竟陵县境内的一处山南军营寨,不料山南军早有防备,不仅击退了劫营的荆门军,反而趁该部荆门军外出,趁虚袭营,火烧几百顶营帐。 突吐承璀闻之荆门军与山南军互斗,一怒之下将两军将领叫到面前各打了二十板子,令二军即刻拔营向东,直取鄂州。 隋百战和赵禾木都是军中老将,尤其赵禾木还是荆南名将,威望甚高,被老阉当众脱了裤子打屁股,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一恨要告病回荆南,其子赵蓉隆劝他暂时忍耐,见机行事。 李熙趁各军云集复州,号令不齐,暂时混乱之际,挑逗各军乱了一阵子,心里却也清楚,一旦各军稳住阵脚稳扎稳打,自己能腾挪的空间就会越变越小,最后就如那被放干水的池中鱼,躺在淤泥上,任人捉,任人杀。 “得趁着四面合围之际跳出包围圈去。” 三十个总旗主齐声应道:“大宰相说往哪打,咱们就往哪打。”十一万大军四面合围,天不怕地不怕的总旗主们也慌了阵脚,当年广州城下十万“天下盟”弟兄攻城是个什么景象,他们还记忆犹新。十万人,铺天盖地,一眼都望不到边,谁能抵挡? 这些天在复州境内与山南军、荆门军和神策军都有过交手,即使他们以前认为不堪一击的山南军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弱,刘贺之败,败在霉运缠身,并非真的败,“阴兵”大胜,胜在出奇制胜,是利用了山南兵对鬼神的恐惧,巧计取胜,真的硬碰硬,不是人家的对手,这一点从俘虏们的身上就感受到了,同等数量俘虏兵的战力远在他们之上。 这一点,即便是最骄狂的总旗主“打铁鹿”都不得不承认,这莽汉因为常年打铁,胳膊粗的像别人的小腿,一身蛮力可搏蛮牛,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嚣张样。前些日子带队和俘虏兵角抵,屡战屡败,他心中尚不服气,晚上冒充荆门军去劫山南军烽燧,三十个人打十几个守卒差点落败,再之后冒充荆门军去骚扰神策军驻地,差点被游骑兵射杀,一连串的挫折让打铁鹿终于认识到了神兵与妖兵的差距。 这儿是复州,不是湖南、江西、鄂岳。也不是岭南广州,这儿没有诱人的财富让官军养贼为己所用,这儿的官军只知道征战,对他们不会手下留情。 鄂岳、江西、湖南等地承平日久,官军糜烂,除潭州一地,全无一个对手,可不等于说全天下的官军都烂了,山南军已经够难缠的了,荆门军更是劲旅,而神策军,眼下甚至连做人家的对手的资格还没没有。 强敌面前,总旗主们学会了内敛,学会了谦虚,学会了服从。 “整备兵马,沿江北东进,遇城不攻,遇寨不拔,所得之物除军械、粮草、金珠以外,其余的一概丢弃,今晚就开拔。” 李熙说完,军务肖白宣布解散,各总旗自行回去准备。 人走光了,肖白问李熙:“群芳馆的花花草草解散了一批,可也有些不愿意走,怎么办?” 李熙问:“还剩多少?” 肖白道:“八十七个。” 李熙凝眉道:“眼下这情形带着她们十分不合适,把她们全部抛给李德裕。” 肖白说:“啊?!” 李熙道:“你放心,他有办法照顾好她们的。” 一夜醒来,突吐承璀听说李熙逃去无踪,沔州和鄂州都成了一座空城,左军中尉头也不梳,光着脚丫在帐里走来走去,嘴里嘀咕着:“能往哪去呢,能往哪去呢。”忽报义子苏佐明求见,突吐承璀挥手道:“叫那个小兔崽子等着,我梳了头再去。” 帐帘一掀,一人探进头来笑道:“义父忘了小明我最擅梳头吗?” 突吐承璀白了他一眼,说:“没事你又往这跑作甚,我不是吩咐你好好在那边盯着吗?” “有要事禀报。”苏佐明麻溜地窜了进来,从小宦官手里夺了梳子,来给突吐承璀梳头,忽然眼圈就红了,哀哀戚戚地说道:“三个月不见,您老人家的白发都多的数不过来了。” 突吐承璀道:“嗨,你义父每天要操多少心,头发能不白吗?那如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们出门宫撒欢耍溜。” 苏佐明道:“儿子听说南岳山上有一种红朱果,吃了能返老还童,儿子已经派得力心腹去给义父寻摸去了,用不了多久,您就可以返老还童了,快乐似神仙了。” 突吐承璀微微摇了摇头,苏佐明两只手随之摇动,分毫没有拉扯到他头发。 “保宁军那边怎样,李德裕官做的扎实,治军怕也是个外行呀,三万大军吃不了几千乌合之众,他在干什么呢。” “我跟义父说了,义父莫笑我搬弄是非,儿子觉得这个李德裕可能通着匪呢。” “屁话,有几个官不通着匪的,不通匪,他们哪能闹的那么欢?你有探听到什么啦。” 苏佐明眼珠子骨碌一转,虽然四周无人,他还是小心谨慎地把嘴凑在突吐承璀的耳边,轻声说道:“李熙送给李德裕八十七个美人,买一条逃生的路。” “嗳哟!”苏佐明惊叫了一声,手里拽着一绺花白头发。突吐承璀起身太急,他收手不住,就把头发给扯了下来。 “义父,您怎么啦?” 突吐承璀呆立在那一动不动,如一尊石像,苏佐明心中暗喜,自己义父虽然好滑稽,却不是个滑稽的人,他老人家沉稳着呢,能激他如此失态,可见自己这桩消息探听的很好,很有水准。苏佐明原来在内园使手下做走使,官不大,却可以接近中枢,能探听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因此而为义父突吐承璀所看重。 三个月前,不知怎么了,突吐承璀突然打发他到保宁军监军院跟监军使马存亮办差。从大明宫到保宁军监军院,虽然升了官,但苏佐明还是感觉到自己被贬斥了。究竟哪儿做错了呢,他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天他跟着监军使马存亮兢兢业业办差,希望能立下一桩大功劳,重新得到义父的赏识。 这三个月,他立下小功无数,得到马存亮的赏识重用。却总也得不到一个能让义父另眼相看的机会,苏佐明苦苦等待的,老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昨夜他得到消息说,江夏城里送了一批东西给李德裕,被李德裕私藏了起来,风声半点不透。苏佐明本能地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他动用了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所有人脉关系,终于看到了那批东西是什么,真相让他失声惊叫:“李文饶要通贼。” 李熙送给李德裕八十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即便用他这去了势的眼睛看去也不觉热血上涌,有从鼻孔流出来的危险。混迹大明宫这么些年,说实在的一次见到这么多美人的机会都不多。大明宫是什么地方,天子的后宫那可以全天下的美人集中地呀,说每个宫女都是美人,要让人笑话你浅薄,但说宫里没美人,那只能说你有眼无珠。 李熙好手笔,一出手就把大明宫的莺莺燕燕们给压的黯淡无光,下这么大血本,除了买路逃命,还能是什么,若要反正投官府,他应该把美人送给自己的义父才对。 这么多美人一下子献给天子,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可是他没有,他想干什么,除了跑路还能是什么? 所以,苏佐明来见突吐承璀了,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秘密侦察节度使可不是他这个监军巡视的职权范围,有些事私底下做的,但在桌面上却是说不得的。 “义父” 突吐承璀久久不动,苏佐明心里有点没底,故而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呃你做的不错,难得啊,义父没有白栽培你一场。”突吐承璀回过神来,望着苏佐明的手,问:“咦,哪来的头发?” 苏佐明跪地泣道:“义父您要保重身体,您都落头发了。” “哦,你还真挺能扯淡,别打量着我不知道,头发是你扯的对不对?” 苏佐明嘻笑道:“儿子绝非存心的。” 突吐承璀哼了一声,道:“存心的你脑袋瓜子早不在了。行啦,好好给老子我梳梳头,以后也别回去了,就留在义父这,左右侍奉吧。” 苏佐明大喜过望,手脚麻利地替突吐承璀梳好了头发,拿镜子给他看,突吐承璀赞道:“好,还是我的小明手艺好。当初呀,就不该听马存亮的蛊惑让你出去历练,你呀,也就配做个梳头匠。” 突吐承璀起身来,让另一个小宦官为他穿衣,苏佐明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战战兢兢地去抢袍服,被突吐承璀猛地一把推开了,吐突承璀绰号野驴,一身蛮力,猛力一推,苏佐明就地摔了个跟头,再看突吐承璀,一脸老脸如罩冰霜。 李熙虚晃一招后,继续东进,兵临黄州城下时忽然被宋和尚挡住,李熙惊叫一声:“突吐老阉还懂兵法,竟然知道断我后路,了不起,了不起。” 赞过两声了不起后,却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这老阉也太小觑李某人了,区区一个宋和尚,手下败将,能挡的了我?各部弟兄准备家伙攻城,天黑前务必拿下,拿下城后,我请大伙喝酒、吃肉、观赏歌舞,歇一宿,明早继续东进呐。” 172.突围 李熙下完命令后,打个响指,毛乐手脚麻利地在地上安置了一副小马扎,摆了一个可折叠的小桌子,摆上了李熙的茶具,那边闵浪早已烧起了水。闵浪因为惊吓变得有些痴呆,不过干干粗活还是可以的,毛乐请求李熙把他留下,李熙就把他留下了。 李熙手拄“倚天剑”安然落座,这口剑是汪覆海陪给他的,比先前那口更好,当然李熙认为的好指的是款式新颖、做工精美,装饰华丽,尤其剑柄上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以李熙精湛高深的鉴赏眼光看来绝对是件真货,应该能值不少钱。 至于剑的锋口如何,则完全不在他的考量之列,李熙认为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若沦落到必须自己亲自拔剑上阵的地步,那基本上大局已经不可收拾,彼时再锋利的剑也于事无补。 大势若去,求死而已,少杀几个,少造几分孽吧。 闵浪的水刚刚烧开花,沐春就从前线回来了,远远的就说:“总主,有些不对劲呀。” 沐春是月前从鲁焰焊那过来的,鲁焰焊现今在曹曛手下做总旗主,本来是想过李熙这边来的,李熙没让,让他继续忍耐,多一条路,多一线生机,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哪天自己就落难了呢。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全打光了又怎么办? 不仅没让他过来,李熙还把李十三派了过去,鲁焰焊刚勇有智,忠义仁信,是个少有的奇男子,不过缺点也是明显的,不会算计不会持家不会算小账,太讲面子太讲义气手脚太大太能花钱,以前有郁秀成给他做管家,尚无大碍。而今郁秀成自成一系,他的这些缺点就无限放大开来,他有本事三天内拉起一千人的队伍,然后在三天内散伙。又有什么办法,兄弟们跟着你,总得有吃有喝有章法有算计吧。 李十三现在叫李寰,他的本名叫李环,不过鉴于他父母健全,妻子都在,用真名做贼确实有点太那个了,李熙就自作主张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李寰,因为“寰”字不太好写,李十三还闹过几天别扭。当然李熙知道他闹别扭的原因是不喜欢自己给他改名,但是没办法李熙就好这一口,见李十三半推半就的,态度不十分坚决,就趁势给他改了。 沐春在李熙投贼后,一度回到了吕欢喜那,重新当他的“八大金刚”老大,吕欢喜看他有点怏怏不快,就兜头给了他一棒,喝道:“俺看你是疯花了心,怎么还想跟着他去做贼?” 沐春揉揉发疼的头,嘿嘿一笑,竟没有否定。吕欢喜遂嘘然一叹,说:“行咧,你就别装了,去吧,去吧,看看哪些弟兄合适都带上,将来荣华富贵了别忘了俺,要是失败被杀头,千万别把俺供出来。走吧,走吧,眼泪巴拉的看着俺心烦。” 沐春从“大欢喜”带了二十个弟兄出来,听闻鲁焰焊在衡州,以为李熙也在,就追了过来,到了才知道李熙在江西。打衡州时,鲁焰焊臂上中箭,引发高烧,部众群龙无首,李十三初来乍到,平素是唱白脸的,拢不住部属,沐春只好留下替鲁焰焊维持着。 此后,鲁焰焊随几千伤兵借道袁州去了江西休养,沐春也到了江西。张孝先和曹曛、刘夏裹挟赵氏父子东下江南时,征调江西境内的原西路各部伤兵,鲁焰焊随之东去,至池州境内,闻听突吐承璀五万大军南下,遂与鲁焰焊、李十三商议后,率百余精兵溯江而上奔鄂州来见李熙。 李熙正盯着毛乐手忙脚乱的泡茶,闻听沐春说情况有些不对劲,心里一咯噔,忙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不对劲,要不要撤?” 李熙一慌,周围侍卫也慌了,毛乐一个不留神把手伸进了沸水里,烫的哇哇叫,这一脚更增添了紧张的气氛,有好几个护卫已经把刀拔出来了,紧张兮兮地盯着四周。 “放下,放下,瞧你们一个个怂样。” 李熙不满地嚷道,一个护卫小心地把刀放在了潮湿的地上,眼瞅着李熙,有几分疑惑。 “谁让你把刀放下的?” “你不是你”护卫急的直翻白眼。 “把刀放回刀鞘里,听明白了吧?好,继续保持警戒。”李熙身边现有二十名护卫,加上其他人,侍卫人数约五十人。 沐春丢个眼神,把李熙叫到一边,低声说道:“城里好像有神策军。” “啊?!”李熙大吃了一惊,刚刚还嘲笑突吐承璀不知兵,人家立即就还了个嘴巴子过来。这老阉竟然窥破了自己声东击西之计,本以为那八十七个美人砸出去,多少也能引起他对李德裕的怀疑,继而判断自己将从李德裕的防线突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判断出自己要往东去,还派了神策军过来协防黄州。 “人人多吗?” “不会很多,可能只有几员战将。” 李熙拍拍胸口说:“那还好,那还好,想来这老阉不放心宋和尚,故而派了几个监军过来。”想到这李熙又信心大增,厉声责问军务肖白:“前面都准备好了没有,怎么还不攻城,非要耗到黑灯瞎火才进城吗?” 肖白烦躁地叫道:“黄州城外的大树都被妖兵砍完了,正在找木料打造云梯,没云梯怎么攻城,靠手爬么?” 说罢,也不理李熙,自己忙着招呼去了。 李熙抱怨道:“这个死小白,竟如此目无尊长,真是岂有此理,此战过后,我一定要好好整肃军纪,让上上下下都知道尊卑礼仪,当面顶撞我,还这么大声,我的面子往哪搁?” 李熙抱怨了一通后,就让沐春陪他一起喝茶,沐春私下叫过阮承梁,低头商议了几句,阮承梁脸色大变,赶紧忙活去了。 攻城的号角一直到黄昏时才吹响,巨大的牛角号声,惊动得归宿的鸟儿四散奔走,漫天飞舞,景象煞是壮观。 战事一开始就不顺,曾经的手下败将宋和尚突然之间像换了个人似的,守御井然有序,面对数千大军攻城,他稳坐如泰山,单手拄剑,坐于城头,士卒见主帅如此镇定,各自心安,沉着应战。 丢下上百具尸体,黄州城岿然屹立,看看的天黑了,李熙下令鸣金,召集三十个总旗,道:“情况有变,大股神策军骑兵正星夜赶来,黄州城久攻不破,咱们又被围歼的可能。我决定立即执行第二计划。” 众将啃的牙疼也啃不下黄州城,气也泄了,闻听要执行第二计划,遂轰然应诺。 李熙的第二计划就是分头撤退。 聚集在黄州城下的三千神兵一夜间化整为零消失无踪。 城中宋和尚下午打了一个大胜仗,心里却憋着一肚子气,他觉得很郁闷,突吐承璀派了两员神策军将领宋世珊、卢明发,一到黄州就收缴了他的兵权,负责全权指挥黄州御贼。自己只能身穿战甲端坐城头做一个木偶给士卒鼓气。宋和尚身世坎坷,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早已做到神光内敛,气不外出,但在这俩小将的轮番羞辱下,仍然觉得肚子都快气炸了。 本料贼兵攻城不克,心里必不服气,夜晚休整后,二日肯定还要再战。宋和尚主张全军抓紧时间休整,来日再厮杀。 两个小将宋世珊、卢明发相视哈哈大笑,宋世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卢明发抱着肚子,指着宋和尚却说不出话来,宋和尚明晃晃的脑门霎时变得血红。宋世珊好容易止住笑,一笑一咯地对宋和尚说:“你知道你为何屡战屡败吗,你太不懂兵法了贼兵新败,心里必然不服。用这一夜功夫准备云梯、攻城锥,明日再战,咱们还能讨的了好吗?趁后半夜出城袭营才是王道,跟贼打仗,不能太老实了。” 宋和尚道:“贼兵新败,必然警惕,此间去劫营,只怕” 卢明发把脸一冷:“怕什么?有我们俩在,你怕什么,怕我们斗不过那些贼?” 宋和尚老脸通红。 宋世珊忽然板起脸来,淡淡说道:“宋将军,请集结人马,随我们出城杀贼吧。” 宋和尚望着这两个阴阳怪气的青年,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临出门时,用手重重地捶击了一下承重木柱,屋顶的尘土簌簌而落,两个青年对视一眼,俱轻蔑地吁出了一声。对这个土老冒的愤怒之举,不屑一顾。 是夜,月色朦胧。 贼兵大营里火光照旧,辎重大部未动,人却消失无踪。 “跑了?”端坐在马上的宋世珊眉头一拧,俊俏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色。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卢明发嬉笑道,故作轻松之色。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突吐承璀给他们俩的命令是在此阻截李熙东去,不必很长时间一天一夜便是大功一件。 夜晚劫营未必是个好主意,但他们二人并不在乎,在他们看来阻击三千贼众一天一夜实在太小儿科,完全没有挑战性,夜晚劫营权当是个游戏也好。 “和尚还在,庙却跑了。”宋和尚讪讪地笑着,终于觅得一丝报复之机。 “那么让我们猜一猜,贼首李熙向哪个方向跑了。” 宋世珊从高大的西域马上翻身落地,动作干净洗练,潇洒漂亮。 如此窘境下,还能玩出这么多花样,宋和尚内心实在佩服万端,他就不相信走了匪首李熙,他们俩就能平安无事回去,换做旁人都吓得六神无主,或神思恍惚了,可是瞧瞧这两位公子哥世家子就是世家子,许多行为真是他所难理解的。 卢明发心领神会地在湿地上画了个圆,劈做八块。然后将一枚亮闪闪的金币拈在之间,什么也不说,二人就猜起来拳,三招五式后,卢明发只能闷闷不乐地把金币递给宋世珊,他输了。 宋世珊将金币放在掌心,默默祈祷一番,开手一丢,金币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圆心。 众皆面面相觑。 宋世珊弯腰捡起金币,微笑道:“这次不算。” 再次祝祷,开手丢出金币,落在西北一格。 “上马,贼首李熙在西北!”卢明发大声吼叫着,第一个上了马,叫齐了一队骑兵,待宋世珊也上了马,轰隆隆向西北开去。风卷残云,一时全无。 宋和尚眨眨眼,目瞪口呆,一干鄂岳军将领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何。 一名小卒好奇地捡起那枚亮闪闪的金币,比制钱要大一倍,厚一倍,沉甸甸的,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得见上面铸着一个大胡子人头像,士卒还想细看,却被宋和尚劈手夺了。 苦孩子出身的宋将军将金币在战袍上用力擦了擦,又吹了吹,张开满口黄牙咬了咬,然后往怀里一揣,对发怔的小卒说:“假的,不值钱,我拿回家给小三儿玩。” 李熙带着阮承梁、沐春、毛乐、闵浪,还有二十几个护卫,趁着月色正向西南方向奔逃。 其实他本来是准备奔去西北的,准备去麻城县避避风头,那地方靠着大山,任你十万兵马还是百万兵马,往山里一钻,谁能找到? 因为有沐春的提醒,阮承梁在附近找了一个最熟悉地理的向导,这位老向导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轻易带着他们见缝插针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找到去麻城县的路,即便前面横在十万大军也完全不是问题。 问题是这位憨厚朴实的老向导不大懂外乡话,而李熙他们中的二十几个人也没一个人懂本地话,沟通中的一点小差错,导致了李熙本来想去麻城,结果老向导把他们带到了马城,一个是靠山的县,一个是位于江夏县境内的一个村镇。 李熙因此追打阮承梁足足有三里远,阮承梁累趴在地,李熙只微喘而已。 江夏现在由保宁军占领,十万人是没有,一两万还是有的。军队调动频繁,想沿原路返回也是不可能了。李熙重金遣返了老向导,让众人都换上神策军的号衣。李熙和身边侍卫的包袱里同时装着四套衣裳,居家常服、神火兵号服、神策军号服和保宁军号服。 三者各有妙用。 江夏县境内虽然驻扎的是保宁军,但穿保宁军号衣实属不明智,军中自有军中的一套规矩,见了面是要问口令的,号衣有,口令从何而知,一问就露馅了。而互不统属的两支军队之间情况就有些微妙了,想辨清敌友,往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当面被拆穿的几率很小。 神策军乃是天子禁军,大唐的中流砥柱,骄横是一贯的,猝然遭遇,李熙不相信凭保宁军的那群乌合之众敢查神策军的底细,断然不敢的,至少他那会就不敢。 沐春在神策军待过,又是北方口音,冒充将校最像,就由他打头阵,李熙随后,其余人都得到警告,不要轻易开口说话。 行不出多远就撞到了一个关卡,十个小兵守御,火长见到李熙一伙打着神策军的旗号过来,心先有些怯了,点头哈腰地问哪里去。 沐春劈脸一个耳光扇过去,喝道:“问什么问,我们要干事,还要跟你说吗?” 火长捂着脸默默退到一边,关卡的木门随即打开,放一众人过去了。 人过去后,一个小卒跑来跟火长说:“我怀疑这伙人是假冒的。” 小卒说出自己的理由:“神策军骄横的不得了,行走在外,瞧谁不顺眼,逮着就打,保宁军的神策营就那副德行,来的这些神策军更是不得了,不光打人,打过人了还让你赔钱给他,说耗费了他的力气,震的他手麻,你不给,他就抓你下狱,说你通匪。神策狱有进无出,谁敢不顺着他们。你再瞧这位官长,还亲自扇你耳光,搁别人根本就不自己动手,全让你自己打,你下手不够狠,他就加倍罚你,本来打一个耳光的,一下子就变成十个一百个。还有,他打过人竟然也没问你要钱。你说这不是个假的是什么。” 火长道:“兴许他走的急,忘了呢。” 小卒道:“那要个钱能耽误什么功夫,伸伸手的事。” 火长琢磨了一会,点点头,说道:“有道理,咱们得赶紧给郭将军报信去。” 小卒道:“郭将军的伤势未曾痊愈,还在养伤,给谭将军报信吧,他老人家主持军务呢。” 谭弥现为保安军副使,实际执掌军务,闻报有贼众冒充神策军混进防地,惊道:“如何是好,神策军李将军部明日也入江夏,这要是引起两军纷争可如何是好。” 急去禀知李德裕,李德裕捻须良久,道:“各军谨守营寨,无令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击,小股神策军挑衅者,一概不许理会。违令者,斩!” 因为有李德裕的这道军令,李熙逛遍了半个江夏县竟是畅行无阻,保宁军将士望见自己打的神策军旗号无不回避。自豪感和荣誉感让李熙有些飘飘然,明知神策军已经进入江夏县后,他还是舍不得脱下身上这层皮。终于有一天,李鬼碰上了李逵。 对手有五十人,一个整编旅,地点是一个河湾开阔地,对手装备着强弓硬弩,回身逃跑是极不明智的,身份被拆穿,一场血战由此开始。 此役,李熙的倚天剑第一次见血,第一次伤人命,一次就杀了十一个,一旅神策军被全歼,李熙一方除了他本人、沐春、阮承梁和毛乐,其余全部战死,闵浪重伤未死,痛苦不可名状,沐春给他补了一刀。 这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使得李熙不得不改变计划,本来他是准备避入麻城县的山里,待突吐承璀、李德裕等人东去后,纠集旧部南下江西借道去福建,现在却逼迫他不得不顺江东下去江南与张孝先等人回合。 留下毛乐联络旧部,约定在江南回合地点后,李熙与阮承梁、沐春,在河水里洗尽身上的血,换上了居家常服,一人提剑,一人挎刀,一人持棒,沿江东去。 173.预备建国(改) 张孝先此时已经攻陷润州所辖的上元县,上元即为金陵旧地,以张孝先现在的兵力攻陷润州并非不能,他所以进逼而不攻,自有他的打算。 刘夏寇掠江北和、庐等州,曹曛则攻入宣歙,杀人盈野,江南繁华之地遍地骷髅,因为人稀少,野狼遍地,见生人呲牙咧嘴,日间尚可,夜间根本不敢出行。 见到李熙孤身来投,已经康健的张孝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在鄂州立了大功,本该奖赏你,可是你现在这幅模样,我奖赏你什么,你能受用的起呢?” 李熙道:“不必奖赏,你别撤我的大宰相我就谢天谢地了。” 张孝先道:“你建有大功,我不能奖赏你,怎么还能罚你呢。江北、宣歙都让他们俩祸害完了,你要祸害就去常、苏等地吧。不过我可警告你,那儿的民团可不是吃素的。” 李熙赔笑道:“我也只吃荤的。不过润州迟迟不破,常州那必然重兵囤积,只怕我孤身前往有去无回,我还是去苏州那片吧,那儿更稳当。“ 张孝先道:“吃甘蔗要从甜的一头吃起,做事嘛,还是捡难的先做,拿下常州,润州指日可下,苏、湖、杭孤立无援,也是囊中之物,反之,你夺占了苏州,常州在妖兵手里,你的苏州能保的住吗?” 张孝先又道:“常州刺史常怀德还是你的故人呢,去跟他好好聊聊,劝他主动把城让出来,别像池州那样,杀的鸡犬不留。” 当初,曹曛攻池州不破,反被刺史薛云趁夜劫营,吓得曹曛投江逃命。后,曹曛与陈苏联手水旱两路攻陷池州,杀满城居民两万,刺史薛云满门皆上火刑柱。 李熙默默无言,黄州城下失去将张孝先等人一网打尽的机会后,现在即便有心也无力了,曹曛和刘夏现在各拥兵三万,陈苏的水师也发展到万人,而直属张孝先的四佑圣旗,十二侍卫旗,则扩充到两万人。滥竽充数者自然少不了,但能征惯战者并不在少数。 东来以后,不断有河朔地区的一些落魄将军,不得已的校尉,南下寻找机会,这些人久经沙场,悍勇又有智谋,一旦熟悉了南方的气候地理民俗风情后,即显杀神本色,每至一地,必杀的血流成河。 李熙在和州境内竖起大宰相的旗号,各路旧部陆续来投,熊欣儿最先赶到,人马丢失殆尽,身边只余三百精卒,到了和州即向李熙索要三千人的给养。李熙道:“兵在精不在多,你区区三百人,扩充到三千,注水太狠,湿漉漉的怎么打仗?” 熊欣儿指着他的三百精卒道:“这些都是千锤百炼过的智勇之士,一人统帅十人而已,不多。”李熙道:“不多也没辙,我手上没钱。先给你一千人的给养,把兵练起来,等打几仗,情况就会好起来的。” 熊欣儿无语。李熙手上是缺钱,不过还不至于装备三千人的钱拿不出来,熊欣儿身上有股子冲天杀气,他带的兵杀戮太狠,不得不有所抑制。 肖白和肖三第二拨赶到,二人都吃了不少苦,单身跑路容易,押运军资粮草跑,太难!李熙见了面即道:“我这个大宰相还没封过官,从今天起,你小白,就是我的户部尚书了,可以领兵,但主要是理财,得把我的家底看好了。肖三可以做个将军,就叫护财将军吧。” 肖三道:“这个名字不好。” 李熙道:“也是不好听,那就叫捉金将军,各地官府不都是设捉金使敛财吗,咱们不敛财,咱们是理财。下面设几个摸金校尉。” 肖白道:“摸金校尉不是盗墓的吗,你准备盗墓?” 李熙捏捏鼻子,道:“不要乱说,那等缺德事我岂能去干,设什么你们自己看吧,你们一文一武,一个尚书一个将军,都把心思放在钱上,多琢磨怎么多弄钱,怎么少花钱又能干大事。说起来我该把钱宴弄过来,那家伙天生就是个守财奴。” 肖三笑道:“要他来还不容易,我派人去请就是了。” “请?绑还差不多,他舍得当贼吗?”李熙摆摆手,“先别管他了,多准备船,要大船,能出海的那种,我们要赶远路。” “去福建吗?不在江南这块待了?” 李熙道:“地方是个好地方,却马上就要成战场了,我会暂时留在这,你们尽早去寻大海船,东西齐备,咱们就撤。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肖白准备去了,走一路嘀咕一路,这和州地面上那去寻海船呢,真是愁死人了。 张龙、赵虎随后也赶了过来,二人一路拼杀过来,所部仅余五六百人,张龙一见李熙就说:“江南怕是不能久留,淮南兵战力不弱,神策军追的好紧。若不是二郎在郢州搞了点小动作,我们真未必能出的来。” 赵虎道:“没看出来,突吐承璀这老阉还挺懂用兵之道,弄的我们很被动。” 李熙道:“他也未必就会用兵,但他幕府里肯定有懂用兵的,只要他老人家脑袋没发烧,不独断专行,十几万人打过来,不必说也是咱们败。”又问郁秀成怎么样了。 张龙道:“攻占郢州后,他逼周和造反,周和胆子小,被他一吓竟答应了。老阉闻听周和反叛,驻军在鄂州以观其变,耽搁了近十日。隋百战联手赵禾木平息了郢州之乱,二郎他们躲进了山里,周和被捉住扭送鄂州让老阉砍了头。” 赵虎道:“此外,刘贺因为伤重回襄阳养伤,现在山南军的主帅是训练使李海山。” 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不好,此人不易对付!” 张龙赵虎同时吃了一惊,此前他们听说李海山与李熙有旧,还以为能有所利用,此刻闻听这话,不觉心都提了起来。 眼见麾下两员大将心存疑虑,李熙嘻嘻一笑道:“二位不必紧张,我说他不易对付,是说此人脸皮够厚,手段卑劣,擅于用阴损的招式害人。倒不是说他多么能打。”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张龙道:“这样的将领才最难对付。俗话不是说嘛,‘不怕刚不怕肉,就怕脸上尽是肉’。” 赵虎道:“此话怎讲。” 张龙道:“脸上尽是肉不就是没脸皮么,尽出些下三滥的手段,你是防不胜防。” 李熙道:“故此,今后遇上他不可恋战,早早脱身为上。” 在和州收揽大半旧部后,李熙沿江东进,渡江进入江阴县,东进,令熊欣儿攻占武进县、无锡县、宜兴县,张龙赵虎部逼近常州城。贼兵压境,常州刺史常怀德允许各县编练民团以自卫,各镇村都有大小不等的民团,一路骚扰不断,李熙严令各部不许与民团纠缠,驱散就走,不以此分散兵力。 张龙、赵虎及多数总旗主都能遵令,跟民团作战犹如挥拳打蚊子,败多胜少,徒费精力,得不偿失。不过也有例外,熊欣儿就跟民团打的热热乎乎,鹰冰旗走一路杀一路,所过之处,草木不剩,熊欣儿将捉到的民团土兵砍去双臂后吊在路边树上,任其痛苦哀嚎。 断臂的人一时死不了,惨叫声激起更大的愤怒,民团犹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往熊欣儿设好的陷阱里钻。鹰冰旗每日杀人都在数百以上。 李熙恨熊欣儿滥杀,命肖三去接防武进、无锡、宜兴三县,而将鹰冰旗调回常州城下,亲自看管起来。肖三一到武进县就遭遇土兵埋伏,扮作一老妪才得脱身,回告李熙常州民风悍烈很难对付。刚从江阴县辗转而来的肖白言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个大活人。你们都欺负江南人软弱,大错特错,人家只是丰衣足食日子过多了,斯文些罢了。听人家说话细声慢语就去逞能,如何?吃了大亏吧。” 李熙道:“道理谁都懂,可你说,这事怎么弄?个个与我为敌,我不杀他们不服,滥杀下去,一是于心不忍,二者激起大众愤怒,我也摆不平。小白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肖白鼻孔朝天,半晌方幽幽吐出四个字:“杀一儆百。” 肖白说苏州昆山境内盘踞着一股海盗,来路有些不清,与当地百姓相安无事,颇有些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架势,他们每回外出劫掠所得就拿来与当地人交易,价格低贱,颇受当地人欢迎。当地官府因为常得他们孝敬,故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股海盗十分袒护。 肖白建议拿这股海盗下手,杀他个片甲不留,以此显示自己的狠辣手段,震慑江南。 李熙喜道:“肖白此计正和我意,若全副武装的海盗都不是对手,则江南各县还不是想捏谁就捏谁?只是” 肖白道:“你是担心捏不住海盗?你有欣欣儿这把战刀,何事不成?” 李熙发狠道:“说来也是,就让这厮去,干不赢海盗,看我怎么惩治他。” 李熙听说苏州刺史李程比较爱民,允许士民官绅遇贼可以投降,并不以此治罪。因此也早有意夺取苏州为根据地,只是常州未下,还在犹豫中,此刻听肖白这么一说,他便下了决心,熊欣儿这把战刀太锋利,藏在匣中都觉得扎手,还是得放在磨刀石上使劲磨磨,越磨越锋利,越磨锋刃越薄,磨到自己能彻底驾驭他为止。 临行前,李熙将熊欣儿叫来面授机宜,论述了少杀慎杀的重要性,论述了流寇不能成大事的原因正是因为缺少根据地。苏州、常州、杭州等地,将来都是可以建设来做根据地的,不能滥杀无辜,遭致民怨沸腾,将来不好落脚。 熊欣儿道:“非是我愿意杀人,行军途中遇到敌人袭扰,难道要我视若无睹吗?” 李熙道:“那自然不必,蚊子叮你,你可以打它,不叮你时,阿弥陀佛,少生杀孽吧。” 熊欣儿说:“我懂了。”李熙道:“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仙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杀孽太重,你一定不得好死的,不是自己人我都不告诉你。” 熊欣儿砸胸为礼,退下。 李熙到底还是信不过熊欣儿,一面让他分兵一半留在无锡县,一面让毛乐前去为监军。 熊欣儿率五百兵赶到昆山县,与海盗连番恶战,海盗不敌退入昆山县城。熊欣儿兵临城下,要县令将海盗交出,县令不肯,熊欣儿言:“不交海盗,昆山城寸草不生。”县令恐惧,驱逐海盗出城。海盗杀县令,举族奔去东海岸,熊欣儿轻装追击,一路砍杀。至金山亭,海盗大部来迎,人数不下千人,恶战一日,大败,残敌百余退入金山亭内土堡。 熊欣儿日夜攻堡,堡陷,大开杀戒,将海盗及其家属、奴婢七千人屠戮一空。 熊欣儿将海盗耳朵装成麻袋丢在昆山城下,县丞惊恐献城。一身是血的熊欣儿端坐大堂,指示县尉将所割耳朵带去苏州禀呈刺史李程。 苏州刺史李程料城不能守,遂举城投降,保全城中三万居民无一死伤。 熊欣儿请李熙派人前来镇守苏州,李熙手中无人可用,令李程继续代行刺史职责,撤回熊欣儿,遣赵虎去苏州,解散各县团练兵,封存州县公库钱粮。 昆山大屠杀和苏州举城归降的消息传入常州,让常怀德坐立不安,此前池州大屠杀阖城军民无一幸免,庐州城里杀了六千人,和州城破时玉石俱焚,死者愈万。 常州若破 常州城里本地居民和过避难的难民不下六万。 万不得已下,常怀德遣周柔到李熙营中求和,李熙对周柔道:“上善公必须得明白一件事,润州指日可破,之所以一直留着,并非因为无力攻取,而是另有计较。所以请和之议不必再提,或献城归降,或抗战到底,绝无二途。” 周柔惭愧而退,当晚周夫人带女常秋纹,子常善谋来到李熙营中,见面就领子女跪拜,倒唬的李熙一惊,搀扶起周夫人后,李熙道:“夫人不必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上善公昔日对我有恩,我不能不回报,不过请和太难,即便我应允,常州也迟早守不住。不仅常州难守,润州也保不长久。上善公若愿意献城,我可以出一百条船,送老先生北上扬州。” 周夫人道:“他也知道城是守不住的,可是守土有责,他岂敢渎职?前两天他已经跟我交代了后事,单等城破的那一天,他就自裁以谢天子。我劝他说,举凡抵抗的城池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官吏被杀,百姓遭劫,反观归降的城池却都得以保全。他听了落泪,说,百姓但有一人罹难,他也绝不苟活。”周夫人言讫而泣,一双子女亦啼哭。 李熙唏嘘道:“上善公节烈至此。” 默了一会,李熙跟周夫人说道:“今日入夜,我撤除北城驻军,网开一面,明日巳时我准时攻城,城中若无抵抗,秋毫无犯,若有抵抗夫人须知,做贼也有做贼的难处。” 周夫人流泪再拜,李熙搀住,观常怀德一对子女,故作轻松地说:“常善谋、常秋纹,我没记错吧,都长这么大了。秋纹几时出嫁,叔叔备份好礼。” 常善谋施礼道:“叔父容禀,秋纹今年才十岁,离出嫁早着呢。” 李熙惊道:“是吗,十岁小姑娘长这么大个,比你这个当哥哥还高。” 常善谋道:“禀叔父,秋纹是姐姐,我是弟弟。” 周夫人忙拉了常善谋一把,唯恐李熙尴尬,忙带着一双儿女告辞了。 常怀德得到李熙不抵抗,不杀人的承诺后,痛下决断,将三个力主抗战到底的将吏诱至刺史府,以通匪之名一体诛杀,入夜后率阖城百姓出北城逃走,一个黑夜加半个白天,常州城为之一空。作为对李熙网开一面的答谢,常怀德封存了州县的府库,数以万计的粮食、布帛落入李熙之手。 李熙拿出小部分送给张孝先,余者即刻装船向苏州转运。常州距离润州太近,不安全,而听张孝先的意思,他是想把润州作为落脚地,果然如此,常州将来必成是非之地。 李熙不愿意陷在这个是非窝了,急着抽身南去,或去浙东,或去福建。 城中财货转运将尽时,老猫率左佑圣旗五千人进驻常州,虽然只是一个总旗主,老猫的口气对神使也不差,见了面就责问李熙为何不去攻打润州,又责问他为何放过常州城中数万军民去润州,再问苏州既然打下来了,为何还让李程做刺史。 李熙伸手问他要张孝先的敕令,老猫道:“什么敕令,没有敕令。” 李熙道:“没有敕令,你充什么钦差,不是钦差你在这罗嗦什么?弄清自己的身份,猫总旗主。” 老猫笑道:“也是,你如今是大宰相,比我官大,方才的话是说的重了点,不过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打润州是早晚的事,如今城里不下十万人,浙东大半的财富都在城里堆着呢。张护法为啥不打呢,就是想把富人都赶进城去,一举擒获,省的东抓西抓费功夫。而今各家都奔那去,早去早得利,去晚了,连汤也捞不上喝。” 润州不围不打用意是什么,李熙心知肚明,他建议常怀德去扬州而不去润州正是在此。浙西大部已失,一座润州城又如何守的住,老猫率佑圣旗至此,实际是已经摆开了攻城的架势,打润州旬月之间的事。 李熙道:“猫哥,咱们以前是好兄弟,还结拜过,虽然中间有点误会,但也不影响咱们兄弟间的感情,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把兄弟之情看的很重的” 老猫不耐烦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直说。” 李熙勾搭着老猫的肩,问:“王家兄弟跟张护法是不是闹僵了?崔雍是不是让张护法给毒死了?张护法是不是打算在润州建国称帝?是兄弟你就说真话。 老猫道:“你想听真话,我可以说给你听。第一,六哥、七哥没有跟张护法闹翻,七哥擅自去黔州,张护法是有些生气,不过也仅仅是生气而已,还没到翻脸的地步。六哥去黔州,是张护法的主张,他是想在黔州那边点把火,牵制黔州、东川、荆南等地的妖兵。至于崔护法嘛,他没有死,只是病了,现在还不宜理事。他所以生病是因为有人在他茶里下毒,但不是张护法,而是妖兵派来的奸细。人被抓住了,我审问的,头也是我亲自砍的。最后,打下润州,张护法就拥戴‘道君圣主’称王,国号都想好了,叫大圣国,赵家” “你等会,等会。”李熙叫道,“大圣国?谁起的这烂名字?!” “烂?我觉得挺好呀,道君圣主不就是圣主吗,圣主的国不是大圣国是什么?” 李熙目瞪口呆良久,点头嬉笑道:“行吧,他的国,与我何干,我操这份心干嘛呢。”老猫推了他一把,喝道:“一肚子牢骚嘛,大圣国怎么啦,好的很嘛。”李熙呲着牙,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忽又嘘然一叹,情绪莫名低落。 老猫会错了意,安抚道:“军情紧急,大家都在各地忙,国号的事,张护法他的确是独断了些,没有跟各位通个气,嘿嘿,不过他倒是问过我,我说叫大楚,或者叫大齐,都不合他心意,最后他就琢磨出了一个大圣国来,说实在的我一开始听,也觉得别扭,不过听习惯了觉得还不错,挺威风的。” 见李熙还是闷闷不乐,老猫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说:“知道建国后,你封什么吗?” 李熙道:“我宁可做个百姓。” 老猫道:“你要封王啦。” 李熙道:“封号我能自己取吗?” 老猫道:“不必,已经取好了,你的爵号叫东南王。” 李熙精神一振,这个爵号好歹不是那么难听。老猫见他精神振作起来,忙又说道:“不过这得等打下润州,等建立大圣国后。” 据老猫的转述,在张孝先的构想中,大圣国的国主称“圣王”,储君称“亚王”。 朝中设天圣宫、储圣宫、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御史台和左右佑圣军、左右虎贲军、左右神火军共六支禁军。二圣之下设十二位王爵,以春、夏、秋、冬四护法王地位最尊崇,其下是东、南、西、北四王,再下是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王。此外还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地方分道、州、县,道设大都督,州设刺史,县设县令。 老猫说这是国家体制,原来的神火道体制不变,圣主是神火道的正神,圣子和护法神君还是副神,神使还是神使,大宰相仍是大宰相,旗坛建制也保留不变。 李熙对这些都不甚感兴趣,变来变去无非是张孝先的一句话,王也好,大宰相也好,凭的不还是手中的实力,地盘、兵马,其他的都是虚的,空的,没用的。 他问老猫谁是攻打润州的主帅,老猫道:“润州将来是要做国都的,自然是张护法亲自出马啦。其实你也不必亲自出兵,你只须坐镇常州,警戒浙东军不来捣乱就成了,打仗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会打仗的人吧。” 李熙道:“我闻润州有个造船场,能造大海船,对吧?” 老猫说:“有啊,还有一个水师呢,不过被陈苏打垮了。” 李熙道:“这个造船场给我如何。” 老猫捏着下巴道:“陈苏已经预定了,不过你要是出的起价我可以帮你说说看。” 李熙道:“我拿常州跟他换,造船场的东西我一样不取,只须把工匠分我一半即可。” 老猫不解其意,疑惑地问道:“你要工匠做什么嘛,打算改行做船运生意?” 李熙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要去打浙江,润州地面将来难有我容身之地。” 老猫盯着李熙,似笑非笑,道:“我帮你促成此事,你给我有什么好处呢?” 李熙大方地说:“我把苏州让给你。” 老猫很高兴:“不许反悔。” 174.东南道大都督(改) 元和十五年五月末六月初,神火道护法神君张孝先督六万神火兵强攻浙西观察使理所润州,攻守二十余日,润州城破,浙西观察使兼润州刺史王元自尽,军民被杀十万人。尸体抛入江中,顺流而下至江阴县境内被拦江索所阻,堵塞江面半月有余,熏天臭气十里外可闻。 张孝先改润州为圣京,建国大圣,尊赵上都为圣王,立赵晟为亚王,敕封王弼为春护法王,王喜为夏护法王,张孝先为秋护法王,崔雍为冬护法王。 敕封: 张仃发为东王; 曹曛为南王; 刘夏为西王; 胡尖为北王。 李熙为东南王; 毛耀(老猫)为西南王; 曹谷为西北王; 陈苏为东北王。 奉: 天圣宫为圣王之宫,张孝先为内史; 储圣宫为亚王之宫,崔雍为内史。 设: 中书省,曹曛为中书令; 门下省,刘夏为侍中; 尚书省,王弼为尚书令; 御史台,胡尖为御史大夫。 建: 左佑圣军,统军:张仃发(天下兵马大元帅); 右佑圣军,统军:毛耀; 左佐圣军,统军:王喜(天下兵马副大元帅); 右佐圣军,统军:曹谷; 左神火军,统军:李熙; 右神火军,统军:陈苏。 命: 王弼为畿内道大都督; 毛耀为畿内道副大都督、圣京府尹; 畿内道辖圣京、常州、苏州、湖州、杭州、睦州、宣州、歙州、池州; 陈苏为淮东道大都督; 淮东道辖扬州、楚州、和州、滁州、泗州、濠州; 曹谷为淮西道大都督; 淮西道辖寿州、庐州、舒州、蕲州、黄州、鄂州、沔州; 张仃发为湖南道大都督; 湖南道辖潭州、衡州、郴州、连州、邵州、道州、永州、岳州; 王喜为黔州道大都督; 黔州道辖锦州、奖州、叙州、辰州、溪州、黔州、施州、费州; 胡尖为江西道大都督; 江西道辖洪州、江州、饶州、信州、抚州、袁州、吉州、虔州、汀州; 李熙为东南道大都督; 东南道辖越州、明州、处州、衢州、台州、婺州、温州、福州、建州、漳州、泉州; 各位大都督所辖之地,有的已在掌握中,有的曾经在掌握中,有的正在积极谋取中,其中东南道大都督李熙现在寸土没有。润州大战,李熙没有参与,他作为预备力量负责警戒浙东之敌,但实际上浙东观察使陈异并未曾派遣一兵一卒北上。 程异,字师举,京兆长安人。举明经及第,授扬州海陵主簿,转华州郑县尉。贞元末,以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参与王叔元改革,失败后贬为郴州司马。元和初,盐铁转运使李巽以异精于吏职,奏请拔用,擢为侍御史,仍为扬子院留后,加检校兵部郎中、淮南等五道两税使。 陈异自悔前非,竭力奉职,江淮财政弊端,多有厘革。以功入朝为太府少卿,兼御史中丞、盐铁转运副使。十二年,奉诏至江淮督征财赋,得一百八十万贯,供讨伐淮西诸军,以功擢为御史大夫、盐铁转运使。十三年九月,与皇甫镈同拜相,仍领盐铁转运使。十四年六月罢相,十月,称病归乡,十五年初起为浙东观察使。陈异善理财而家无余财,颇为时所称。 擅于理财而不善用兵的前宰相对润州之乱既惊恐又觉无可奈何,一时心力交瘁,于元和十五年七月末呕血而逝。时浙东分作两派,观察副使陈明录主张结兵抗战,抵御大圣国东南道大都督李熙的侵夺。都团练副使郎华泰心知浙东兵不堪用,力主效仿苏州故事投敌以保全百姓。两派在陈异活着时便争执不下,陈异死后更有火拼之势。 浙东富户知地不可守,纷纷北迁苏州,陈明录遣团结兵于浙江南岸阻遏百姓渡江,民怨沸腾,百姓沿江西进,迁徙至睦州境内。 李熙闻浙东内乱,遂撤常州之兵,亲督新建左神火军三千人,绕过杭州直取睦州,睦州刺史率军千人出城迎战,败北,献城。李熙稍事休整,连夜疾行一百六十里,二日午后突然出现在婺州城下,婺州刺史惊骇无比,弃城奔越州。李熙留张龙部固守婺州,自率本部进逼越州。 浙东观察副使、留后陈明录督各部土兵四千余众在萧山县列阵,准备给渡江之敌以迎头痛击,不意李熙从睦州直取婺州,又穿越诸暨县忽然攻至越州城下。郎华泰知城不可守,率旧部杀城门卒出城投降,城门洞开。陈明录子陈子校率家童数十人死战不降,当面射了李熙一箭,李熙闪避,误伤了阮承梁。阮承梁副将黄江回射陈子校一箭,误伤陈子校妻舅。 沐春不耐烦众人纠缠,提刀上前,斩陈子校。杀入陈明录家,掳陈明录妻妾和两个女儿。 郎华泰以陈明录与发妻感情甚笃,献计以此要挟陈明录归降。李熙遣肖三带郎华泰至萧山县。陈明录大骂郎华泰,不肯归降,肖三杀一妾,陈明录反射一箭,正中其妻温氏胸口,又要射杀他的女儿,肖三令护卫用竹盾护住陈家女,徐徐撤退。 陈明录不知是计,鼓噪追来,中了张龙和“打铁鹿”设下的埋伏,所部伤亡过半,陈明录率残部奔去杭州。张龙欲追,李熙道:“杭州非我东南道辖地,不去管他。” 攻陷越州后,处州、衢州两州宣布归顺,台州、温州刺史失踪,无人管事。只有明州一地明确不降,刺史王士祯张榜募兵,得船工三千,编成靖海军。 李熙志在福建,不愿与王士祯纠缠,遂留肖三驻守越州,监视明州动向,遣打铁鹿、白兴阳分头去接管台州和温州,他自己则督率左神火军主力南下。 福建山多人少,地理险要,行军十分艰难,福建观察使李勃闻听贼兵至,下令将驻屯在漳州的数千闵军调往建州。士卒多漳州、泉州人,不愿离乡,李勃强行驱赶,士卒多逃散,一部行至福州境内,天气褥热,疾疫流行,士卒多病倒。将校恐耽误时日受责,设驱赶使二十人,每人领五名健卒手持棍棒加以驱赶。 一日,驱赶使失手殴击致一漳州卒死亡,诸军喧哗,要李勃斩驱赶使谢罪,李勃不允,反奖赏驱赶使十贯钱、两匹布,士卒相顾曰:“李侍郎视我等为贼,何必为他卖命?” 入夜,士卒多逃散,李勃令福州地方捕杀逃逸士卒,士卒陈笑天、陈明月二人杀捕快三人,领头造反,从者数百人。连克古田、侯官二县,逼近州城,声势大震,从者近千人。李勃大恐,弃城奔泉州,陈笑天言:“侍郎此去必是调兵,大军至,我等皆无活路。”乱卒忙于城中抢掠,不听其言。陈笑天只带二十人月夜去追李勃,在泉州莆田县境内杀李勃家人、部曲六十余口。 陈笑天自知罪孽深重,欲逃逸海外,陈明月劝道:“与其亡命天涯,被捕手贱吏追逐,不如投贼,追逐官吏。” 陈笑天遂取家眷,带乡党百人与陈明月来投李熙。 入闵道路艰险,李熙为建州刺史韩阳所阻,前进不能,后退不得,空有数千精锐却难以破敌。闻听陈氏兄弟来投,大喜,询问二人入闽计策。陈笑天建言出一支奇兵趁乱直取福州,福州一失,建州腹背受敌,不战可下。 李熙闻福建观察使李勃已死,就问谁在主持军事,陈笑天答:“观察副使张仲素。”又言:“此人精于吏治,不善治军。” 李熙不解陈笑天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卒何以知道观察副使优劣,疑心有诈。 陈笑天道:“小子试举一列可解大都督疑惑。昔日岭南民变,福建奉诏募兵御贼东窜。李勃要张仲素去汀州募兵,汀州刺史胡旭,是福建官场有名的‘老狐狸’,奸猾难缠,世人都头疼与他交往。张仲素却一到汀州就使手段制服了刺史,半个月即募得两千兵,又动用汀州府库为新卒打造了兵器,裁制了春夏衣裳。他有本事迫使胡旭就范,足可见他熟悉官场的那一套。后来,他将募得的两千汀州兵从汀州带到达漳州,出汀州城时两千人,到了漳州却只余六百,其余皆在半道溃逃。小子由此可知此人不懂治军之道,非是小子夸口,即便让我去统军,也断不至于亡失大半。” 李熙问陈笑天:“听你言谈,不似个渔民,你以前也是读过书的?” 陈笑天道:“惭愧,我二十岁前连笔也没见过,二十岁时娶竹家娘子为妻,泰山是位塾师,房下自幼读过几卷书。我娶她时,首饰布帛她一样不要,只要我给她买一部《五柳先生传集注》,我费尽周折才觅得此书,倾尽家财购来给她,她得后如获至宝,每日早晚诵读,天长日久。我跟着也沾了些文卷气,略能识些字,知道一些典故、礼仪。” 李熙点头道:“原来尊夫人是位才女。” 私下让阮承梁去查问,回报:“才女的确是才女,不过也是个地道的丑女。” 李熙道:“自古才貌难两全,做人不可太贪心。” 李熙令熊欣儿率三百精卒随陈笑天、陈明月抄小道去袭福州。 临行前李熙一再嘱咐熊欣儿不要滥杀无辜,熊欣儿一到福州便将李熙的叮嘱抛至脑后,突入观察使府,将主持福建军政的张仲素及幕僚、亲属、从吏、部曲、卫卒四百人斩杀一空,又纵火烧毁观察使府。陈笑天对陈明月道:“后悔投贼,引入这等凶残的贼寇,如何对得起八闽父老?”深夜与陈明月率乡党百人突袭熊欣儿住所。 杀散守卒,冲进屋去,望床上躺着的人便刺,听得一声女人的哀鸣,点火一看,却是张仲素的一个侍妾。原来熊欣儿窥破陈氏兄弟暗藏杀机,遂设一局诱其上当。 一场血战,陈氏兄弟力竭被擒。 福州失陷,建州守卒无心恋战,团练副使林牯劝韩阳归降,韩阳大怒欲斩林牯,司马与林牯友善,出面劝阻,韩阳遂将林牯打入大牢,准备交张仲素议处。林牯在军中故旧深夜劫狱,救出林牯。林牯道:“外乡人在闵地打来杀去,吃亏的总是我们土人,我欲绑韩阳献城,诸位兄弟是从我,还是杀我?”众人皆曰愿从。 趁夜色突然刺史府,绑缚刺史韩阳,开门向李熙献城。 李熙好言劝韩阳投降大圣国,韩阳大怒,咬破舌尖,朝李熙脸上喷去,李熙闪避不及,遂拽阮承梁遮挡,血肉尽喷在阮承梁脸上。黄江欲杀韩阳,李熙感韩阳忠义,囚之不杀。任林牯为先锋,与张龙一道率众千人去取泉州。 入福州,熊欣儿献上陈氏兄弟,李熙劝二人归降,陈笑天道:“悔恨投贼,宁死不降。”李熙笑道:“上了贼船还想下去,你太天真了。” 令将竹氏取来,当着陈笑天的面说:“对付叛逆者,唐国的做法是杀头,籍没家属,株连九族。‘籍没’这个词你应该懂得意思,就是取消你家眷的户籍,打入另册,沦为贱籍。为宫奴,为官奴,或赏赐给人做私奴。我大圣国的法律与唐国类似,换句话说你若不降,你首先得死,你死后,你的夫人即要沦落为奴,你的其他亲属也难逃一劫,当然我也知道你除了竹氏,已经没有其他亲戚,不过不要紧,我会把你的师友乡邻都算上。反正大圣国的法典还没有制定出来,现在我的话就是法。” 竹氏骂道:“你好卑鄙。” 李熙笑问竹氏:“你爱读五柳先生文集,可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五柳先生为了不逢迎上官连官都弃了不做。多么潇洒,多么的有骨气。那么你知道为奴者的辛酸么?给人家做奴做婢,听人使唤,听人呼喝,听人打骂,听人羞辱,那种感觉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竹氏面色惨白,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李熙又转向陈笑天:“你夫人爱读五柳先生的诗,当是个高洁自尊的人,我敢担保,她要是做了奴婢,熬不了三天就要自尽。可是做奴婢的贱如牲口,有什么资格自尽呢。若是死不了,余生就要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度过。你若真是个好汉子,就该为你的夫人想一想,为你的师友乡邻们想一想。” 陈笑天望着竹氏,眼圈发红,叹道:“这回我恐怕要辜负你了。” 竹氏道:“我随你一起去。” 李熙啧啧嘴,道:“听听,多恩爱的一对夫妻,多么感人肺腑的临终遗言。可是,又何必呢?张仲素已死,他可谓死得其所,有了他这个灭门的例子,其他地方将少流许多血。想想看吧,闵军有万余人,若个个都拼死抵抗,八闽之地的血何时才能流尽?杀了一个张仲素而能让心存幻想着知道抵抗只有死路一条,而个个都诚心归附的话,将要少死多少人?” 竹氏道:“呸,你这言辞真是让人恶心。杀了人,行了恶事,竟还满身是理!” 陈明月哈哈大笑道:“你拿杀戮来吓唬八闽百姓,你真是打错了算盘!我海西子弟怕过谁来?” 李熙摇摇头道:“你不要搞错了,我入闵,杀的是唐国的官吏,跟百姓有何冤仇,我杀过哪个百姓了?建州数千闵军为何不愿与我为敌,绑了韩阳献城?你们为何杀李勃来投我?在你们心里八闽是八闽百姓的,我与唐国官吏都是外乡人,你们未必喜欢我,可你们更恨唐国官吏。所以我与唐国交战时你们才消极避战。我李熙入闵以来,只与唐军作战,对百姓秋毫无犯!我所过之地若得到唐国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我都无私地还给当地百姓,我这样做有错吗?你们不喜欢那个腐朽透顶的唐国,可你们有惧怕他们,现在我来驱赶他们,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呢?国不知有民,民何必要卫这个国?我与他们争斗时,你们保持中立如何?就算我是假模假式,为争取民心,我当政后头几年也会施些仁政。退一万步说,我再烂,还能比他们更烂么?嗯?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竹氏插话道:“那么,你能保证不滥杀无辜百姓吗?” 李熙喝道:“男人说话,女人少要插嘴。” 竹氏怒白李熙一眼,委屈地望着丈夫。这女人身材娇小,瘦弱似竹竿,容貌虽丑陋,一双大眼睛却生动有灵气,撒起娇来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劲。 陈笑天望着妻子,叹息一声,低下头说:“你要我做什么?” 李熙见他低头,大喜,亲自拔剑给他断去绳索。李熙的剑法以狠辣迅疾见长,技巧实在很一般,看他笨拙地拔剑,张牙舞爪地来给陈笑天割绳,惊的竹氏直为丈夫担心。 结果是尽管李熙已经十分小心了,却还是不慎割破了陈笑天的手,疼的他直吸溜。 陈明月见状大惊,赶忙让在一旁逃避李熙的迫害。 解放了二人,李熙还剑归鞘,笑着说道:“二位可留在我的大都督府,看我有失政的地方及时提醒。我李熙入闽是来杀贪官,造福百姓的,既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横征暴敛。你们可以拿着这口倚天剑做我的介错人,我若失信,大可砍下我的人头,高挂福州城头。” 说罢,李熙将剑丢给了陈笑天,又用手拍拍自己的脖子,做了个砍头的姿势。 175.治闽(修订) 因为有陈氏兄弟相助,泉州、漳州两地闽军相继杀守吏归顺大圣国。 漳州人霍世杰要求组建民团自卫,李熙赞同,只提了一个条件:霍世杰的民团必须打大圣国左神火军的旗号,同时霍世杰本人也必须加入神火道。李熙承诺,如果霍世杰同意,他将以神火道大宰相的身份封他做总坛(旗)主。 霍世杰答应了,所建民团称之为“大圣国左神火军漳州营”,举家信奉神火道,自任神火道漳州总坛(旗)主。 那时节肖白带着辎重辗转来到福州,他警告李熙说:“我闻霍世杰有个兄弟在长安宫内为宦官,此人在漳州也是一方大豪,你任由他组建民团,不怕他首鼠两端将来捅你刀子吗?漳州地接岭南,他若反水,清海军一日一夜就能抵达泉州城下,泉州若失,福州如何保的住?” 李熙道:“我就是要放这么一个随时可能反水的祸害在眼皮子底下,以警醒三军将士时刻不能懈怠。福建地方,山海阻隔,易守难攻,我从唐国手里接管下来,大半凭的是运气,是钻了空子。不过在我的经营下,福建必定是铜墙铁壁,铁打的江山,有浙东、江西为屏障,有虚弱的岭南为屏障,我无忧矣。” 李熙又道:“人太安逸了,容易丧失斗志。不能太安逸了,得时刻保持着警醒,这个霍世杰正好拿来做我们的警钟。” 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实情是霍世杰是仇士良的人,是他安置在漳州跟李熙保持联络的接线人,这个秘密关系身家性命,李熙自是谁也不会告诉。 霍世杰从李熙手里接过军旗和总坛主的印信高高兴兴地回漳州去了,沿途宣扬大圣国的种种好处,其他各州听闻漳州组建了民团,也纷纷要求自建民团,李熙一概答应,以县为单位,每县建一队,称为保安旅,每州设一营,以地名为军号,漳州称漳州营,泉州称泉州营,以此类推,各民团营建制归属左神火军,粮饷、军械亦从左神火军支领。由闽人担任各营指挥使,负责当地治安。 左神火军下专设都指挥一名统领各处保安营,首任都指挥由沐春担任。 霍世杰在回漳州时给了李熙一封信,信是汪覆海写的。 汪覆海在信中表示将尽快送崔莺莺和沐雅馨到福建与李熙团聚。幸福来的太快,李熙有些发懵,他用了足足大半天时间来琢磨这其中究竟暗藏着什么名堂。 很快李熙就想清楚了,汪覆海这么做无非是在向他示好。 今非昔比了,而今他是东南王,占有福建和大半个浙东,兵马近万,还会在乎两个小女子吗?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时间之水冲淡,再不把崔莺莺和沐雅馨送回来,迟早有一天,李熙会忘了她们俩长什么样。这两个未曾生育的女子,在汪覆海的眼里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送还,是份人情,不送还,只会徒增对他的厌恶。 还有其他什么深意吗?李熙太兴奋,懒得再往下深想。 汪覆海在信的末尾说了一句看似无意义的话,他说自己正派人在韶州地面帮着李熙寻找陈招弟母子的下落。李熙反复琢磨这句话,忽然心揪了一下:汪覆海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陈招弟母子在他手里? 极有可能!李熙死寂的心底忽起一阵惊涛。 在常州时,张仃发派胞弟张如冲给他送过一些湖南的土产,送礼是幌子,张如冲把封侯带了过来,说是交给李熙处置,不过张如冲同时又替封侯开脱说陈招弟的落水失踪其实跟封侯并无多少关系。 度龙山被攻破时,陈招弟就已经失踪不见,封侯追到西山下的确是见有两个女子乘船欲离开,离得远,水面上又有一层薄雾,看不清人是谁,封侯发箭后,两个女子先后落水。 此后,封侯派人去二人落水处打捞尸体,诡异的是,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尸体就不见了,只余两个包袱,包袱里的衣裳和一些小玩意给陈大喜、林氏辨认后,确认说是他们女儿陈招弟和侍婢小鱼的。 李熙没有为难封侯,封侯此时已经是张仃发手下四员干将之一,在神火道里更是位居将军之尊,交给自己处置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还真能把他给杀了吗? 张如冲随后把陈大喜、林氏、陈海道交还给李熙,三人在贼窟里辗转千里到常州,惊吓之下目光呆滞,枯瘦如骷髅。 李熙回了一封信给汪覆海,重申自己身在贼营心向朝廷的忠诚,并请汪覆海妥善照顾陈招弟母子。汪覆海在回信中却只字未提陈招弟母子的事。 李熙由此判断陈招弟母子极有可能是落在了他的手里,甚至度龙山被张仃发攻陷前陈招弟母子已经落入汪覆海的手里。度龙山再险要,又岂能阻挡他的脚步? 这是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一个燃起希望的消息,一个未曾被证实的消息。 李熙现在是大圣国的东南王,爵以示尊卑,东南王很尊贵,在大圣国的大典班次上排位第十。他是六支禁军中的左神火军统军,官阶从一品。他是东南道的大都督,主管大圣国东南十一个州,官阶也是从一品。他是神火道的大宰相,除正副神、护法神和神使外,大宰相地位最为尊崇,整个神火道内也不过七位大宰相,东南道则只有他一个。 在唐国没能得到的东西,他现在全都拥有了,人生如此,有何遗憾? 元和十五年八月,赵上都在圣京宣布改年号“大圣”。中书门下随即诏令天下:大圣国军民今后只能以大圣纪年,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随同这一诏令下发各地的,还有要各地进贡珍奇宝物,筹办万寿节的密文。赵上都的生辰是九月十六,张孝先等决议在圣京为圣王举办一次盛大的寿典,以营造出一股大国初建蓬勃向上的新气象。 李熙在新建的大都督府召集幕宾,将这一密令宣示众人,四下顿时响起一派摇头叹息声,不止一个人说张孝先是在瞎折腾,而今天下纷争未定,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百姓困窘不堪,突吐承璀、李德裕等人又兵临城下,他竟然还有这种心思,真是难为他能如此乐观。 众人议论纷纷时,李熙走到那副整整有一面墙大的地图前,凝视着正在风雨飘摇中的大圣国。圣京的周围一个月前还是一片红,现在只剩寥寥几个红点了。突吐承璀在扬州境内建立了江北大营,屯兵六万,虎视圣京。李德裕攻占南陵、溧水、溧阳,在溧水县设西大营,与上元县的曹曛部对峙,刘夏虽然还拥有和、滁二州,但在赵禾木的压迫下,犹如风中残烛,已经岌岌可危。 胡尖丢了江州和袁州,虔州被清海军围困,弃城也是早晚的事,退守信州的江西观察使单牧民最近表现奇佳,不仅稳住了信州乱局,还联合李德裕夺了饶州,而今正扬言要闪击洪州,唬得“大耳尖”惶惶不安。 退守杭州的浙东观察留后陈明录偷袭苏州成功,杀刺史李程,虽然被毛耀迅速击溃,但富庶的苏州城却从此破败。陈明录的越军在城中大肆抄掠了一番,毛耀的右佑圣军赶走越军后,紧接着抄掠了第二遍,二人都纵火烧城,事后互相指责是对方所为。 王士祯遣靖海军两千突袭越州,被肖三击溃。王士祯亲自来攻越州,又败,于是遣使约陈明录合击越州。陈明录认为他是浙东留后,当做主帅。王士祯则认为他的靖海军有四千余人,训练有素,装备也好。反观陈明录部尚不足两千人,军纪败坏,形同土匪,这主帅的位子自然由他来做更合适。二人书信往来一月有余,谁也没能说服谁。 韶州兵变后成为一座废城,在李德裕进军江南后,李纯诏令将韶州重新划归岭南节度使管辖,清海军周延部接管韶州防务。神火兵虔州守军献城投降后,周延移防虔州,窥得汀州空虚,遂以一千人突袭汀州,得手。 汀州在大圣国建国前本属福建管辖,当日因胡尖占据不肯放手,张孝先便将其划归江西道。李熙那时候尚未入福建,对多一州少一州并无感觉,张孝先这么做,他没有反对。不过此时,他已到了福建,对汀州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已经有所认识,正想法从胡尖手里弄回来,没想到妖兵帮了忙。地是从妖兵手里夺回来的,他大耳尖还有什么话说?李熙抓住机会急遣熊欣儿率部出征。 周延在江西时听过熊欣儿的恶名,闻他来,心里惊恐,遂纵火西去。熊欣儿不入城,不救火,直追入岭南境内,杀周延所部千人。清海军大震。潮州营指挥使张颌遣使见霍世杰,相约谋夺漳州。霍世杰假意应允,送走张颌的使者后,立即将实情密报李熙。 李熙命张虎在漳州城外设伏,待张颌领兵千人秘密前来时,截腰、斩首、去尾,清海军大败,指挥使张颌被俘,士卒被俘八百。 清海军兵马使莫大海遣密使求见李熙,要求放还张颌和所部兵,李熙要莫大海保证今后不再越境侵犯,此外还须将保安军遗留在潮州的木工队归还。莫大海答应,两家议定由霍世杰充当中间人,在漳州城外做了交接。 李熙投贼,郭仲恭被谭弥架空,朱步亮进退失据,在潮州日子很难熬,韩愈隔三岔五就派人到木工队查访一番,看看他们有没有制造违禁品贩卖,待张颌进驻潮州后,更是把木工队当成了木匠队,隔三岔五的拘几个工匠去给他家打造家具,今天打张桌子,明天箍个盆,诸如此类。 莫大海为了换回张颌出卖了朱步亮和木工队,为恐保安军事后啰嗦,他和李熙达成协议,共同宣称朱步亮和他的木工队是在支前的路上被贼兵俘虏的,朱步亮虽陷落贼窟,忠贞义士的本色仍旧保持不变,贼首李熙屡次劝他归降,都被他严词拒绝,李熙因此恼羞成怒,竟剃光了他的头发,拉着他游街,以示羞辱。 游街是真有其事,剃光头发也不是假的,不过说到羞辱,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朱步亮不耐南方湿热,到岭南后,浑身起皮癣,身上的陆续治愈,头顶上因为不好敷药迟迟不能根治。李熙建议其将头发剃光,敷药根治顽疾,顺便配合他演场戏给外人看。 剃光头,游街,都是李熙和朱步亮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为的就是把朱步亮塑造成一个坚贞不屈的义士,身在贼营心系朝廷的忠臣,保全他的名节以免连累家人。 左神火军建军时日尚短,扩充速度过快,军械严重缺乏,李熙太需要朱步亮这个军械专家来给他解决实际困难了。朱步亮也愿意帮忙,但虑及亲友妻子都是长安,实在担不起投贼这个恶名,这才挂了个俘虏的头衔留在贼营效力。 李熙把木工队安置在福州城外一处面江靠水的台地上,四周修筑石墙,挖出深壕,伪装成监狱。派亲兵三百人驻守,距离木工队不远的江边正在修建一座船坞,那里不久将出现一座造船厂,从润州遣来的数百造船匠师,以及本地招募的匠师,统一居住在江边一个叫马尾的小镇子上。马尾之名是李熙取的,寓意谁是说不清,他自己也说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距离马尾镇三里外有个台江村,李熙新建的水师营就驻扎在此。 船坞得一年后才能建成,李熙想要的战舰更要到两年后才能出海,这两年时间内,水师营只能使用原福建水师的六十条年久失修的破船。这样的力量防御福州有余,出海作战就显得稚嫩了。此外让李熙感到头疼的就是水师营严重缺乏人才,尤其指挥人才,遍寻上下竟无一人堪称知兵,酒囊饭袋倒是可以排成一条长龙。 福建境内的漳州、泉州对外贸易本不及岭南广州,但广州经历了一场浩劫后,实力大损,漳泉的海外贸易就有了巨大的发展空间。现在要做的是必须保证海上通道的畅通,海盗的问题必须彻底解决,此外就是得尽快打通福建到临近各道的商道,扩展经济腹地。再有就是老生常谈的保持地方平靖,发展农业,增加人口,发展工商业,增强贸易的后劲,等等。 奢望泉州一跃而拥有宋元时期的贸易地位暂时还不现实,李熙的目标是在未来十年将泉州的海外贸易额翻一番,每年所抽的“舶脚”能达到两百万贯。 十年,两百万贯,看起来是一个久远的梦。有些期待,更多的却是无奈。 大圣国真的能撑十年吗?十年以后的福州又是谁家天下? 176.团圆(修订) 李熙把大宰相府立在福州城南,大都督府立在福州城北,而把东南王府立福州城外的长安山上,三处府邸都是用没收唐国官吏的府邸改造而成,立足已稳,东南王一口气纳了五位夫人,大宰相府放两位,大都督府放两位,王府里放一位,按照大圣国的典制,圣王可纳九夫人,诸王可纳七夫人。 李熙身为东南王,有资格纳七夫人,用了五个名额,还有两个暂时未用,不过他已经放出风声,月内就解决七夫人问题,为接纳远道而来的崔莺莺和沐雅馨造势。 位于长安山半山腰的东南王府,是在原福建观察使崔陌的“长乐别院”基础上改建而成的,占地规模十分庞大,独立的庭院有十七个,馆舍楼台数以百计。 李熙给崔莺莺选了一处面西的庭院,给沐雅馨选了一处面北的庭院,两所庭院位置偏僻,房舍老旧,并不显眼。 给沐雅馨选择面北的庭院,是为了鼓励她经常外出走动,这座庭院的北面是一片树林,人迹罕及,十分幽静。李熙从旺财的信里知道,因为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沐雅馨的性格变得沉静起来,爱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屋子里,不大愿意出外见人。 所谓“性格变得沉静起来”无疑只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李熙得到的消息是沐雅馨在宫里时因受过几次惊吓,性情大变,经常无缘无故的哭闹,变得有些喜怒无常。 她需要多一点时间调整自己,一个安静的环境对她很重要。 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崔莺莺和沐雅馨从广州乘商船来到福州,转乘小船驶入台江村水师营港口。时近黄昏,码头上空无一人。 李熙望了眼徐徐落下的夕阳,心里充满期待,又有些莫名的紧张,手心竟都冒了汗。 一艘乌篷船在几艘巡江艇的护卫下,缓缓驶入港口,靠上码头,船夫上岸系船,李熙踏上栈桥,心里紧张的莫名。晚霞满天,水面流动着金色的波纹,崔莺莺和沐雅馨携手踏上了栈桥,布衣荆钗,素面朝天,如同褪了颜色的两朵纸花。 李熙眼圈濡湿了,他迎上去,张开双臂将二人同时揽入怀中,未来得及问候一声,沐雅馨已经哭了出来,崔莺莺也泪珠扑扑直落。早先想好的那些安慰的话,此刻变得苍白无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唏嘘和感慨。 李熙竭力控制着情绪,努力地笑着,把她们紧紧地搂着。 崔莺莺抬头来望李熙,泪挂在脸上,强装笑颜:“夫君额头有皱纹了,脸也变黑了。” 李熙故作轻松道:“是么,都是因为太思念你们所致。” 崔莺莺道:“可是妾听说,夫君新近纳了五位夫人。夫君真的还在惦念着我们吗?”这个话题起的有些沉重,李熙不想正面接应,他捏捏崔莺莺的小鼻子,解释说:“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要来?我这叫虚晃一招。” 沐雅馨伏在李熙胸前喃喃地说:“那又何必呢,都这么久了” 李熙推了她一把,道:“说什么呢?又在胡思乱想。唉,你们知道么,她们几位都是院里的姑娘,我重金聘她们来,无非是来陪衬你们。她们中大部分人我都叫不出名字,有三位我还没见过面呢?” 李熙说过这话,心忽然揪了一下,无端端的解释这些干什么呢,三言两语能说的清吗?他用力抓了抓沐雅馨枯萎的细胳膊,用额头抵触她的额头,忽把眼泪鼻涕在她肩上一擦,扬起头来说:“两位夫人,你们看,咱们的新家就在那座山上。美吗?” “美。”崔莺莺说。 沐雅馨的嘴唇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她似乎很怕光,紧眯着眼,情绪低落而焦躁。 这场见面比预想中的更加沉闷,彼此分别的太久,心与心之间都有了隔阂,这种隔阂不是一个玩笑和两句承诺就能消解的,得要时间和真情。 李熙现在已经明白了汪覆海为何要把崔莺莺和沐雅馨送还给自己,他是在给自己下一个套。投贼视同反逆,抄没家产,籍没家眷是通行的做法。 当初为了消除张孝先对自己的怀疑,汪覆海他们把自己的家被抄了,崔莺莺和沐雅馨也被充作宫奴。而今自己还在做贼,声势比以前更大,更加十恶不赦,结果却是妻妾得到赦免,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这意味着什么,通敌,与官府勾搭不清,身在曹营心在汉,除此之外,还能作何解释? 身在福建,拥兵自重,想把二人隐藏起来并不难,难在他封不住汪覆海的那张嘴,他随时可以把这件事透露出去,让自己难以做贼。 “真是个奸险小人啊。”李熙在黑暗中狞笑着,恶毒地诅咒道:“祝你断子绝孙。” 刚刚和沐雅馨缠绵过,已经丝毫找不到过去的记忆,她躺在那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僵硬的像一块干木头。事后,她侧过身去,一个人悄悄流泪。李熙掰着她瘦削的肩,想跟她说说话,沐雅馨拒绝了,她说:“我好累,想睡觉。” 身体上的疲累睡一觉或能缓解,心上的创伤却不知几时能愈合。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李熙没日没夜地和她们纠缠,细致而耐心,希望去感化那一颗冰冷僵硬的心,也许是错觉,李熙感觉自己的努力已经有所成效,崔莺莺的笑容越来越自然,越来越灿烂,而沐雅馨的目光也不再如初来时那般阴郁。或许只须再加一把火,或许下一刻她们就会如夏日的冰山,轰然融解,展露真颜。 但,李熙已经没有时间了,严苛的现实逼迫他得立即收起儿女情长,回归严酷的角色。 圣京万寿节的鼓乐声尚未停歇,抚州城下战火复燃,此役,胡尖精锐损失殆尽,惶惶不安之下,“大耳尖”弃洪州奔去湖南,江西全境陷落。 南国的九月,秋风未起,李熙却已提前感受到了一股萧瑟的秋风。 胡尖退出江西后,单牧民咸鱼大翻身,复占江西全境。与此同时,清海军会同荆门军、潭州军、黔州军联手进攻张仃发和王氏兄弟,即便不能全歼,也有把三人逼为土匪的可能。没有了湖南、黔州的牵制,荆门军和清海军的精锐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开赴江南,最终将张孝先压垮。 失两浙、江西而保福建是不可能的,必须得有所动作。 尽管有十二万分的不情愿,李熙还是决定拉张仃发和王氏兄弟一把。 三千左神火军精锐秘密北上至汀州,张龙、赵虎、熊欣儿、打铁鹿、白兴阳 李熙能抽掉的精兵猛将悉数在此,家底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原来并不厚实。 浙东方面现只剩肖三一人维持,福建方面也只有沐春一个靠得住的人。 李熙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押上了全副身价,却发现筹码真是少的可怜。 十月刚过,李熙、张龙、赵虎以死伤千人的代价攻克了虔州,熊欣儿分兵突入吉州,饱经战乱的豫章大地刚刚结束流血,伤口还未结痂,忽然战火又起。在剿匪战争中迅速成长起来的洪州军兵马使郑牧之督率主力四千人,反手夺回吉州,熊欣儿吃了败仗,仓皇向南溃逃。郑牧之紧追不舍。打铁鹿和白兴阳趁吉州空虚,趁势夺城。 郑牧之不顾后方,全力追击熊欣儿。熊家兄弟一头扎进大山,忽然渺无踪迹。 郑牧之攻势不减,十月中旬逼近虔州,李熙、张龙、赵虎弃城而去,退入韶州。 郑牧之分兵三路,一部追入韶州,一部留守虔州,另遣一部北上取吉州。 打铁鹿和白兴阳不战而退,临走又在吉州城内点了一把火,将刚刚修建起来的茅舍、席棚焚烧一空。郑牧之得了一座空城,不过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几度交手,他发现传说中不可战胜的神火兵不过如此。 李熙在韶州和虔州交界处的黄衫岭设伏击溃追兵,于十月末进入始兴县。 打虔州等地的目的不是夺占城池,而是将郑牧之的主力撕开,郑牧之擅于用兵,这一点胡尖用他的失败充分证明了,李熙并不认为自己的用兵之道比胡尖高明多少,与郑牧之正面交锋,来个大决战,他还没那个底气。 他所熟悉,也最为擅长的战法是以多欺少,三对一,最好十对一。 以巨大的代价攻克虔州,把虔州从清海军的手里夺过来然后丢给洪州军,目的就是把郑牧之的主力撕扯开,分成几口吃掉。虔州本是江西辖地,划给保宁军后,江西方面一直想收回。张弘靖死后,江西方面做过一次努力,没有成功。韶州被岭南收回后,江西方面重新燃起希望,只是虑及与友军的团结,才迟迟没有下手。 而今虔州失而复得,郑牧之怎能不倍加珍惜失? 撕扯郑牧之的任务顺利完成,但分口吞食还有困难。 虔州一战,李熙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得先补充一下元气。 始兴县县令张思闻听李熙、张龙、赵虎率三千神火兵来攻,心里焦急万分,城中根本就没有兵,仅有的几十个土兵也被清海军征去做了苦力,现在他这个县令出门连仪仗都打不出来,拿什么御敌呢。 找县丞杨儒和主簿钱宴商议,二人一个昏昏欲睡,一个低头想着自家田庄里的庄稼。张思默叹一声,归后衙跟妻子付氏说:“城守不住了,我以死报社稷,你收拾一下去韶州,等战事平息了回长安去,以后改嫁吧。” 付氏道:“回韶州就能安稳吗,贼兵不打韶州吗?” 张思道:“姐姐,这话你也好意思问出口,我要自尽殉国了呀。” 付氏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你自己死心眼,与我何干?来打城的不是杨无敌吗,你跟他私交那么好,只要你服点软,他会杀你吗?报社稷,报社稷,你以身报社稷博了清名,却让我做寡妇,你好意思说出口吗?” 张思道:“罢了,我不跟你啰嗦,收拾收拾赶紧走,晚了性命难保。” 说罢颓然无语,付氏推了他一把,腻在他背上,说:“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张思不理她,付氏跪下身,趴在张思耳边说:“你弃城逃跑是个死,自尽也是个死,不如领军出战,诈败给他,凭你们的交情,他未必会杀你,等他在城里抢够了,自然就会走,那时候你仍然做你的县令,朝廷也问不了你的罪。” 张思眼睛一亮,捧着付氏的脸,说:“这么馊的主意,亏你想的出来,竟还好意思说出口,也罢,我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三日后,始兴县令张思率临时招募的三十名土兵阻击神火兵,失败,被俘,被押到李熙面前。李熙让人给张思松绑,说道:“张兄好胆魄,凭你三十人也敢出来丢人,当我大圣国无人吗?” 张思道:“守土有责,我是硬着头皮出来捋你的虎须,还望东南王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舍个方便。”李熙笑道:“父母官请起,我今日来的匆忙,未曾备得礼物,还请地主见谅。”张思道:“有客自远方来,我当备薄酒一杯相迎,岂敢奢望见赐礼物。” 李熙道:“好啦,废话到此为止。我此来是为征兵,要你这位父母官出手相助。”言罢递给张思一份名单,说道:“这些都是县中大豪,每家都蓄养千名以上蛮奴,按户抽丁,十中抽三,我只要健壮的男奴,美丽的女奴我是不感兴趣的,烦请张县令派人给各家捎个口信,明日午时把人送到县城集中,否则,挨门挨户,杀他个鸡犬不留。” 张思瞟了眼名单,惊叫道:“六大家族每户抽兵三百?!他们几家奴兵不下五千,你未必打的过他。” 李熙哈哈大笑道:“他们都是个聪明人,不会跟我过不去的。” 张思将被俘的土兵叫到面前,一一吩咐了,打发去报信。 177.杀土豪(修订) 赖世荣接到口信后,约齐六大家族密议,其中只有大豪林庆发表示愿意破财免灾,其余五家皆不肯,赖世荣的胞弟赖世华道:“我闻李熙在江西大败,无处藏身才窜到始兴县,所部不足千人,我们六家奴兵不下五千,索性做了他,也是一桩功劳。” 另一大豪张楚清道:“大圣国摇摇欲坠,江西之地尽失,裴相坐镇淮南,左军中尉督十万神策军兵临润州,其国覆灭只在旦夕,索性灭杀了此贼,你我也好图个封妻荫子。” 众人皆附和,连主张破财免灾的林庆发也动了心,赖世荣道:“即如此,你我连夜召集兵马,明日假借献奴,突然袭杀,一举诛杀此贼。” 密议已定,众人各自归家。 二日正午,李熙名单所列十七户大豪各自派管家带着李熙索要的蛮奴赶到县城集合,张思的口信是让各家在县城东街的生口市场集合,接受大圣国东南王的点阅,但实际上在各家入城前,李熙已经派人将所献蛮奴接收,让人意外的是,每一户献奴的大豪都得到了一份丰厚的答谢礼,折算成钱的话,与所献蛮奴价值相当。 大豪们相顾失色,各自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李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贼吗,怎么突然成了公买公卖的生意人? 答案始终是个谜。 收到答谢礼的大豪们对李熙的印象大为改观,对他的称呼也由“贼”变成了“大都督”或“东南王”。 有了这个基础,当李熙和“咎由自取”的六大家族打的昏天黑地时,各家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中立的态度。任赖世荣为首的六大家喊破喉咙说要为朝廷除贼,中小土豪们也无动于衷,众人皆曰“贼”做事很公道呀,为何要拎着脑袋跟他做对?吃饱了撑的吗? 赖世华等人本以为只要发动突然袭击,杀了李熙,始兴县的大豪们一定会站在他们一边,那时候,县城里有五千奴兵,对付他李熙的一千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因此他们为了保密,并没有做出总动员,手上虽有五千奴兵,却只带了一千八百人进城,其余的仍旧散布在各自的田庄。 六大家族中近来实力发展最快,态度最强硬的赖世华让他的三百家兵冒充蛮奴,身藏短刃率先来到城东生口市。正在乱糟糟地列队,忽闻郎家大掌柜请其过去用茶,赖世华见其余五家还没有到,恐人生疑,遂带着五个护兵赴约。 郎家在生口市旁建有一座别院,供迎送贵宾使用,赖世华此前不止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刚踏入别院大门,忽觉情形有些不对劲,正欲转身,身后“咣当”一声响,大门关闭,紧接着箭发如雨,五个护兵跌倒四个,另一个当场中箭身亡。 赖世华情知有变,奔去门边呼救,斜地里窜出一人,手提哨棒,一棒将他扫翻在地,侯他勾起脖子,当头又是一棒。 赖世华满脸是血,昏死过去。与此同时,生口市上,在上百弩兵的逼迫下,赖世华所带的三百家兵一个个乖乖地缴了械。一捆捆麻绳丢在地上,家兵们乖巧地互相捆缚,一时尽数做了俘虏。 李熙走到赖世华面前,将手中端着的热茶泼在他脸上,赖世华惊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看清面前立着的是李熙,脸上的肥肉抽搐了几下,乖乖地趴伏于地,叩头认罪。 “斩首”成功后,李熙如法炮制,又擒了林庆发、张楚清等四人。赖世荣推说年纪大,没有亲自来,所遣管家让李熙一棒打杀。赖世荣旋即奔出城去,聚集庄兵宣布讨贼,奈何势单力薄,被李熙打的全无反手之力。 始兴县百姓关门闭户,笑看老虎争雄。 老虎们白天张牙舞爪,吼声震天,似有不解之仇,晚上却在一处笙歌燕舞,和乐融融。 那晚赖世荣与诸家商议应对之策后,转过身去便唤来心腹管家,将实情密报给了李熙。 赖世华等五家当家人至死也不可能知道,李熙早在一个月前就派人到始兴县找过赖世荣,与其达成协议,找借口灭掉其余五大家族,青壮男性蛮奴交李熙带走,五家所囤积的粮食三七分账后,大头交李熙带走,金银对半分,土地和其他奴婢皆归赖世荣所有。 赖世荣已经是始兴县的首富了,可是谁又能拒绝巨大的财富诱惑呢?李熙把话说出来了,他敢不答应合作吗?他拒绝了狼,狼不会找别的羊合作吗? 这世道,谁可以信任谁? 事情办的还算顺利,李熙兑现了承诺,抄没赖世华、张楚清、刘庆发等人的家产,罪名就是不合作。贼也有贼的规矩,贼也有贼的脾气。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势穷而来,请大伙赏条活路,你献我蛮奴,我回赠你厚礼,面子里子都好看,多么和谐。可某些人偏偏不守规矩,明明是个土豪,却偏学枭雄那一套。 想做枭雄就得把刀磨亮,把脖子洗干净,随时准备着砍别人的头和等着别人砍自己的头,你砍不成别人,别人砍你你还委屈吗?你恃强凌弱想干掉我,我不杀你那还有天理吗? 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你敢说你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是你犯贱自找的。 赖世荣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始兴县一土豪,本来他是想按规矩跟贼合作的,奈何被五家裹挟着身不由己,虽属无奈,但终究是先坏了规矩的,所以得打。 开弓没有回头箭,赖员外只好硬着头皮与贼对抗。 贼焚烧了他城中的几处庄宅,据说损失十分巨大。 刚勇不屈的赖员外退守城外田庄,率庄丁跟贼打的天昏地暗。贼万箭齐发,密如飞蝗,射在赖家土墙上的箭矢密如刺猬身上的毛,庄院的大门也被烧的黢黑。 被贼射死的庄丁不下百人,尸体横七竖八,望之惊心。 但赖员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他保住了自己的家产,保住了自己的名节。 其余五大家族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的家财被贼席卷一空,还被贼“罚”了一笔巨款,逼的他们的家人不得不将田庄抵押给赖世荣借钱赎人。 李熙从所得的近万名蛮奴中精挑细选了五千精壮,其余人解放为平民。 被贼俘虏的县令张思坚贞不屈,誓不投贼,被贼裹挟北上的途中,智勇双全的张县令打昏看守逃脱。回到始兴县后,他立即逮捕了“从贼”的五大家族家长,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不顾乡绅首领赖世荣的请求,坚持将五人依律判了重刑,五人所余财产没收,拍卖,所得款项解往韶州和广州供给军用。 新任岭南节度使孔戣对张思所为大加赞赏,为其记一大功。 赖世荣成为了始兴县无可争议的首富。因为英勇抗敌,并最终迫使贼寇退出韶州,被孔戣保奏为从七品宣议郎。 李熙从五千蛮奴中挑出一千人作为自己的亲军,其余分作左右两厢,任张龙、赵虎为左右厢都指挥使,其下每千人建一营,任熊欣儿、打铁鹿、白兴阳、黄江等为指挥使。简单整训之后即向东北突入江西境内。时留守虔州的是郑牧之的副将周野,虔州城内兵不足千人。 李熙把虔州用作磨刀石,耐心练起兵来。 他还在始兴县时,即派人与湖南衡州境内的郁秀成联络,要其向吉州方向运动,牵制洪州兵主力。 郁秀成和郑虎袭占郢州,折腾死刺史周和后,被隋百战和赵禾木追的无处藏身,东奔西突,辗转来到湖南境内。张仃发想收编二人,条件谈不拢,张仃发欲武力解决。二人遂遁入湖南和江西交界的山中,做了山大王。 接到李熙密令时,二人所部兵不足三百,闻听李熙已经到了江西,信心大振,张榜募兵,三日得十人,遂率三百众突入吉州境内。 当初,因吉州军民从贼者众,单牧民复夺吉州后,纵兵四出屠杀信奉神火道的百姓。军将为了掠财、建功,所至,不问好歹,见人就杀。百姓避入山林,朝不保夕。 郁秀成一路蛊惑,各寨纷纷归附,到吉州城下所部已愈四千。郑牧之闻之大喜,以为送上门来的买卖不做可惜,遂秘密抽调虔州兵北上,准备围歼聚在吉州城下的四千贼众。 周野劝其勿要抽调虔州兵,防止李熙死灰复燃,卷土重来。郑牧之道:“韶州境内迭经战乱,百姓稀少,始兴县户口不足千户,老弱病残都随他来,又能得多少人?你若不放心,可去虔州镇守,确保万无一失。”周野被迫赶去虔州镇守。期间,郑牧之又发令抽兵两次,到李熙围城时城中兵不足千人,且多老弱。 周野忧心忡忡,屡次请兵不至,遂决心与城共存亡。但奇怪的是李熙数千兵屯于城下却是围而不攻,每日遣所部轮番攻城,不似打仗,倒像是练兵。周野仔细观察李熙所部兵,心中疑惑顿解,对副将周悦说道:“他不是不想攻城,是所部都是新兵,担心伤亡太重,故而想拿我练练手。” 周悦道:“如此看,此人也是徒有虚名,顿兵于坚城下而不攻,这是作死的迹象啊。” 周野下令选两百死士,入夜后亲率劫营,留周悦守城。 兵出连破七座营寨,所遇蛮兵一触即溃,周野信心大振,挥兵向中军营发动冲击,守军纷纷败退。一口气杀入中军后,见是一座空营,周野头皮发炸,急令撤军。 忽然,灯火四起,诸军合围不下千人,布阵严谨,装备精良。周野苦笑,插刀于地,步向前,冲立在大旗下的李熙说道:“我周野误中你的诡计,是我愚蠢,你杀我即可,这些兵一个月前都还是种地的百姓,卷入战乱,身不由己,恳请大都督不杀为恩。” 李熙叫道:“周将军菩萨心肠,好!你跪下给他们求个情,我就放过他们。” 周野撩开裙甲跪地叩头,李熙上前扶起,举起周野的手,对洪州军士卒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周将军舍弃万两黄金为你们求情,这样的将军不值得你们誓死追随吗?” 洪州士卒感动的流泪,李熙又对周野说:“昔日,在洪州城下,你派人来诈降,准备引我入彀,我因有事外出,没来得及上你的当,事后听说你和郑牧之智擒陈苏,解了洪州之危。从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名将,可惜你和我一样都不会官场拍马逢迎的那一套,结果就是郑牧之升了官,你却要屈居他之下。” 周野闻言默默无语。李熙笑道:“好啦,我与将军相见恨晚,既有缘在此相会,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李熙留周野在营中饮宴,至深夜,曲终人散,周野以为必死,没想到李熙却打发他回了城。周悦见周野归来,惊道:“此人在用离间计呀!郑牧之是个小人,得志猖狂,早不复旧日对大哥的恭敬,只因弟兄们不服他,他才拉着你不放。此番有此借口,他岂能不害你?” 周野恨恨地往墙上砸了一拳,叹息道:“我父母都在洛阳,你要我何去何从?可恨,可恨,可恨。” 周野不肯归降,坚守虔州。李熙仍旧每日练兵。所部各营新兵老兵混杂在一起,军官都有实战经验的,军法严苛无比,又有实战背景,练兵的效果比之校军场上自然好出数倍。 等到郑牧之在吉州城下大破郁秀成时,李熙觉得兵练的差不多了,他派人给周野送了封信,声言已派人去洛阳某某坊迎接其父母南下,要周野立即献城归降。 周野走投无路,只得归降。消息秘而不宣。李熙令赵虎率右厢连夜去袭吉州,自己与张龙顺江而下直取洪州。时熊欣儿率残部百人来到军中,李熙问郑牧之此人是招降好,还是杀了好。熊欣儿咬牙切齿地说:“杀。” 李熙给兵三百,要其猎杀郑牧之。 郑牧之大胜之后,志得意满,所部四处追杀残敌,以为豫章之地已无敌手。忽闻神火兵攻至城下,郑牧之冷笑道:“必又是疑兵,想让我不去追杀残敌,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因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令护兵守卫在门外,自己倒头便睡。 一梦未醒,张龙已经破城。卫兵大惊,急中生智,留一人穿郑牧之衣裳躺在床上,架着郑牧之逾墙逃走。神火兵擒假郑牧之来见张龙,请俘虏辨认,才知是假,左右要杀假扮的卫士,张龙观其面不改色,赞道:“忠义之人。”下令释放。 郑牧之奔出城外收集流散的部属,正欲回身夺城,熊欣儿旋踵又杀至。 郑牧之望西南方破口大骂:“周野匹夫定然投贼了,我去他娘的。” 言罢绞断头发,穿小卒衣裳混在乱军中向湖南奔逃,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大败后,洪州势必不保,去了待不多久又要跑,还要带上单牧民这个窝囊废,哪如一个人跑的自在。 唯一惦念的就是风铃儿那小尤物,真可惜了,一块好肉落在群狼嘴里,渣都不剩了。 178.下套 洪州城内又开始了一次大逃亡,江西观察使单牧民望眼欲穿不见郑牧之,即打发老管家挑上行李,自己背上包袱,腋下夹着把雨伞,一身麻布青衫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一起,安然出了洪州城,观察使府幕宾、官吏左右找不到单牧民,料想已走,便也收拾家伙各奔前程。 张默安派在洪州城外的眼线始终未能找到观察使的仪仗,归告郁秀成。郁秀成道:“他能混到观察使的位置,岂是你几个眼线能盯得的?”交给张默安一张名单,说:“按方抓药,一个都不能少。” 张默安看那张“药方”,列在第一位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风铃儿。嘴角一挑,发出一丝冷笑。郁秀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找到后直接带来见我。” 洪州乱成了一锅粥,风铃儿却还耐着性子在她的书房里作画,小婢婉儿侍立在一旁,不时朝窗外打望,庭院中花草葱荣,秋阳正艳。 风铃儿的画做完了,自己立着欣赏,忽然笑出声来。 婉儿吃了一惊,问:“姑娘好好的笑什么,天色不早了,将军他大半是不会回来了,我们还是自己走吧。” “走?走向哪里去?回不去了,已经无路可走了。” 婉儿无话可说,风铃儿忧伤的情绪感染了她,窗外阳光明媚,她的心里冷的惊心。 张默安闯入风铃儿的书房,望着强作镇定的两个小女子,咧嘴一笑,将桌上的画作卷起来,抓住手中,说道:“铃儿姑娘,请吧。” 婉儿鼓起勇气问他:“郑将军殉国了吗?” 张默安道:“郑将军在吉州城下为你们的朝廷立下大功,而今去长安请赏去了,料想天子会为他赐婚,故而弃了两位姑娘。二位就不必再惦念他了。” 风铃儿回身去摘墙上挂着的刀,卫士大惊拦阻,张默安喝道:“让她把刀带上!” 李熙将这个提刀来见的美貌女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赞道:“有几分巾帼英雄的气概,好。我闻姑娘本是单牧民的女人,何以又跟了郑牧之?是单牧民把你赐给了他,还是郑牧之强掠了你?” 风铃儿冷笑道:“我自己看上他,倒贴去追的,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李熙道:“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我欲将心比作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以为姑娘今时今日的心境就跟诗中所描绘的情景差不多吧。郑牧之是个小人,我嘛是个粗人,可我虽粗,却不是个小人,我觉不会像他那样随意抛弃你,即使天荒地老。你跟着我,衣食无忧可保无虞,此外我也不会让你颠沛流离。” 风铃儿耐着性子听完,淡淡地问:“这就是你对我的承诺,衣食无忧,不让我颠沛流离?”李熙补充道:“还有到天荒地老都不抛弃你。”风铃儿哼了一声,忽然恶狠狠地白了李熙一眼。李熙不管不顾继续说:“当然我也知道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嘛,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这个人除了不大会说话,其他方面还马马虎虎。姑娘跟我久了就知道了。” 李熙游走到风铃儿背后,畏畏缩缩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拨弄她的步摇,或是畏惧她手中的横刀,只拨弄了一下,就赶紧躲开了。又似在掩饰自己的怯懦,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姑娘艳名江右皆知,我仰慕姑娘久矣,今日一见实慰平生之遗憾。姑娘人如其名,美貌与气质并重,剑法与琴艺齐飞。唯一所不足的,就是风铃儿这个名字不太恰当。姑娘试想,风中的铃儿那还不得吵死人了?与姑娘文静淡雅的风格十分不配。我给姑娘改做‘崔莺莺’如何?崔是名门望族,大唐屈指可数的几个世家大族之一,莺莺嘛,你懂的,是一种叫起来很好听的鸟儿,我从小就喜欢。怎样,这个名字比你原来的如何?喜欢的话,就改叫崔莺莺吧。” 风铃儿道:“我说不喜欢,你能不改吗?” 李熙道:“不能。” 风铃儿哼了一声,微笑着摇了摇头,丢给李熙淡淡的一瞥,昂首挺胸就往外走。卫士拦住,阮承梁丢个眼色过去,众人方让开。 风铃儿一走,李熙摇了摇头,向郁秀成等人苦笑道:“花场老手果然不凡,好手段,好演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十四五岁的清纯大姑娘呢。” 说罢,意兴阑珊,忽然一脸的疲惫。 阮承梁奉上一碗茶,递给他一把冷毛巾,李熙擦脸的时候,郁秀成打发张默安出去,阮承梁收拾了毛巾,也退到了院中。屋里只有李熙和郁秀成二人。 李熙尴尬地问郁秀成:“我今天的样子很不是很土气,像个傻瓜似的?” 郁秀成道:“大名人嘛,多少都有些脾气。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她,那就再换一个。” 李熙道:“无非是做一场戏,又不是做夫妻。费那周折。” 说过,李熙喝了口茶,对郁秀成说:“那个叫婉儿的小女子长相还是蛮清秀的,我看着挺好的一个人。记得上回咱们把郑虎的夫人失手弄丢了,让贼给害了,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你看把这个小女子配给他如何?” 郁秀成赞同道:“也好,这样假戏更像真戏。就怕郑虎不答应,他和原配感情很好,至今还戴着孝呢。”李熙感慨道:“自己死了妻子心里难受,哀伤难拔,可是杀起人来依旧手不容情,全不顾别人痛失亲人也要伤心欲绝。你说,人放着太平的日子不过,为何总要打打杀杀呢?这场乱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郁秀成嘿然笑道:“我前日在岳州境内一个破落的城镇里,遇到一个油头粉脑的和尚,坐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念经,身边坐着狐狸和鸡,都在听经。经文念完,狐狸纵身扑杀了鸡,鸡哀鸣时,和尚责那狐狸说‘你听了我好几场经,怎地还如此嗜杀?罪过,罪过。’狐狸没理他,叼着鸡走了。我听了好笑,就跟和尚说‘杀孽既生,靠你的慈悲胸怀是济不了事的,你既然可怜那只鸡,当该给狐狸当头一棒,也总胜过你在此长吁短叹。’你猜和尚怎么说,他说‘狐狸吃鸡自来如此,我打它一棒,它还是要吃鸡,它不吃自己会饿死,鸡不被它吃也未必就能善终。’我说你听明白一个和尚,那为何在此发此幽叹,不觉得无聊吗?和尚答‘我就是无聊才发此一叹,你有事走你的路,没人要你驻步停留。’真是把我笑死。” 李熙道:“这个和尚左眉梢处是不是有块红胎记?” 郁秀成惊道:“你认识他么?” 李熙笑道:“他就是我跟你们说起的自长和尚啊,我原来打发他回洛阳了的。” 郁秀成吃了一惊,说道:“怪不得我听他这话有些玄机呢,原来是位高人。” 李熙嘿然冷笑道:“他算什么高人,他不过是个厨子。狐狸不吃鸡会饿死,有些人不吃人也会饿死,所以天下多事。我们之所以到处杀人,其实就是不想被人杀。狐狸生为狐狸,鸡生下来就是鸡,是好是歹都是一辈子。人却不一样,可以被人吃,也可以吃人。不吃人就被人吃,有没有第三条路,没有,永远都没有。”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已是满脸的疲惫。 郁秀成起身道别,走出门,招呼阮承梁进来服侍。郁秀成步出大门时,张龙、赵虎联袂而来,满面春风得意。郁秀成道:“让我猜猜,难道捉到单牧民了?” 张虎道:“抓那个老匹夫有甚意思,抓到郑牧之了。” 郁秀成道:“这可是个大喜事,我也要沾沾你们的光了。” 李熙刚解散头发睡下,闻听赵虎来,又听说捉到了郑牧之,一时大喜过望。头也来不及梳,用根丝线扎在脑后就迎了出来。 赵虎报告说他在吉州听闻郑牧之在萍乡县养有一个外室,那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因此就想去碰碰运气,派了个徒弟带着二十个精卒连夜赶去,没想到还真捞了条大鱼。 李熙欢喜道:“郑牧之一去,江西就太平了。大伙都议一议,下一步咱们是去解圣京之围呢,还是去拉张东王一把。” 三人面面相觑,俱含笑不言,李熙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袖手旁观,两家都不救。理由就不说了,都是理由。但我以为,现在还不是袖手旁观的时候,得拉张东王一把,另外还得把大耳尖请回来,主持江西局势。” 赵虎道:“大耳尖太脓包了,根本就撑不起这个摊子,依我看不如把老鲁找来。” 李熙征询张龙和郁秀的意见,二人都低着头,不肯表态。李熙道:“不做出头鸟!老鲁手上兵马不过三五千人,合在一起是股力量,一摊开就稀薄了。豫章是江东门户,以后还要打许多仗,背上这个包袱,不利于壮大实力。我看还是让给胡尖,他们十三兄弟盟中有个叫白多宝的,身经百战,据说少有败仗,可以扶持此人起来,让他镇守江西。” 张龙道:“这个人在十三兄弟盟中排行老三,胡尖和丁长生外,就数他说话算,底下兄弟都服他,我担心,万一把他扶持起来了,将来不好钳制。” 李熙笑着摇摇手道:“他能立的住,我们就认他做朋友,立不住就是天天跟着你转,你也会觉得烦。再说不还是有胡尖和丁长生嘛,这两个家伙能当老大老二,能没两把刷子吗?” 郁秀成插话道:“可以把丁长生单独分出来,这个人恋家的狠,让他占据保宁军旧地,既可以做我们的屏障,又可以牵制白多宝。” 赵虎笑道:“内有大耳尖钳制,外有丁二哥掣肘,就算他白多宝有三头六臂,想跟咱们争锋,那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那时节,咱们实力也起来了,还能怕他?” 李熙道:“不错,主要的是咱们自己的实力得尽快起来,打铁还得自身硬。” 张龙点点头,忽又道:“最近常有河北的流浪武士来投军,大多都从过军,还有的曾带过兵,我闻曹曛、刘夏他们那都在收纳,咱们这是否也开道口子,择优接收一些?” 赵虎道:“是啊,曹曛他们那现今就靠这些人撑持门面,这些人违法犯禁,桀骜不驯是实情,不过打仗的确是有一手。曹曛的骁骑营,刘夏新建的万胜营都是以河朔人为主,与神策军硬碰硬也丝毫不落下风。” 李熙淡淡一笑,道:“这些人可以利用,但,绝不可信任。” 郁秀成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河朔藩镇派来搅局的,曹曛的骁骑营里魏博人和蔡州人经常火并,打的天翻地覆,万胜营也一样,一营分作三派,幽州、成德、武宁,成日争吵不休。其实毛耀也曾建过一营,都是淄青人,在丹阳县起兵变,被毛耀秘密扑杀了,事涉张护法,故而一直秘而不宣。” 李熙忽然叫道:“这样,用河朔人组建一支洪州营,将来送给白多宝。” 三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相顾而笑,都不点破。 临别之际,赵虎问如何处置郑牧之,李熙摆摆手说:“审一审,不愿意归降就杀了,我有周野,不要这个人了。” 赵虎道:“刚抓到他,他就嚷着要归降大圣国了。” 李熙惊道:“他竟这么识时务?!杀降不祥,留他在军中效力,待有功劳荐他做信州刺史。”三人相视又是一笑。 179.划江而治 大圣元年十一月初,荆门军兵马使赵禾木会同左神策将军康乙全攻陷滁州,杀刘夏胞弟刘聪。刘夏惊惶之余将和州兵撤往江南,在当涂县境内被朱克荣、周宛、宋叔夜部包围,激战一日一夜,两万人死伤殆尽,刘夏胞弟刘可,妻舅孙起战死,表弟王茂元仅率万胜营杀出重围回到圣京。 由此大圣国江北领地尽失,张孝先圣谕加神谕,连番催促李熙、张仃发、胡尖、王弼、王喜等人来解江南之围。 李熙置之不理,胡尖有心无力,王喜充耳不闻,张仃发欲走不能,王弼决心来个壮士断腕,丢弃黔州不要,率兵奔赴江南救驾。与王喜一番争执后,二人兵分两路,王喜率部继续在黔州东部和湖南西部一带活动,以为牵制。 王弼领八千主力东进,与张仃发部回合后,十一月中攻克衡州,在李熙的接应下,两部一万三千人进入江西。 大圣元年十一月末,大圣国春护法王王弼、东王张仃发、北王胡尖,东南王李熙聚兵两万四千人,在袁州城外大破潭州兵,斩湖南观察使卢士枚二子一侄,卢士枚险遭生擒。 潭州军元气大伤,潭州震动,士民百姓扶老携幼出城避难,卢士枚深藏短刃,随时准备自尽殉国。 胡尖主张乘虚夺取潭州,王弼和张仃发都不愿再西进,分兵给白多宝和丁长生二人留守江西,四王督兵两万破江州,沿江东进。十二月初,李熙破池州,张仃发破舒州。十二月中,李熙占领南陵,张仃发逼近和州。王弼部在陈苏的接应下,乘船至六合上岸,袭占滁州,赵禾木兵败奔濠州。张仃发趁势袭占和州。两部合兵挫败左神策蒙张泰部,斩首三百。 曹曛遣使与李熙相约夹攻溧水大营,机密泄露,曹曛兵出丹阳,中保宁军神策、江西两营埋伏,死伤六千。李熙攻江西营侧后,江西营指挥使曾世海意外落水,被乱兵所杀。江西营大溃,宋叔夜侧翼暴露,未敢进取上元县。 李熙往丹阳镇救曹曛时,河东营校尉周文放率两百人抄近道埋伏于李熙回营的路上,侯李熙至,突然杀出,阮承梁抵挡不住,劝李熙易服从小道逃走,李熙怒道:“岂有此理,周文放断了右臂,左手拿刀,我也要怕他吗?” 提剑上前,箭矢在耳边嘶嘶飞过,护卫多死,独李熙安然无恙。阮承梁以李熙有天神护佑,遂躲在他身后,竟安然无恙。 闻之李熙遇袭,郁秀成与熊欣儿各率一部前来解救,周文放不敌,抄乡间小道逃逸,口渴难耐,入乡民家讨水喝,有农妇困坐于床,身披麻片,而无裙裤。周文放心中感慨,遂脱披风给农妇遮体,农妇误以为要非礼自己,暴起以杖击之,周文放昏厥。 郑虎将其押送南陵交李熙治罪,李熙道:“两军交战,何来罪过?”将所擒军士并周文放送回河东营,军士暗中携李熙书信一封交给朱克荣。 朱克荣看过,召周宛、朱赫、李载风三人商议道:“无敌兄弟不愿与我们对阵,要我们让开一条道,放他去润州,你们怎么看?” 周宛道:“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他而今是贼,大哥岂可再与他称兄道弟。” 李载风道:“二哥此话大谬!公义是公义,私情是私情。何为公义?何为私情?贼杀人,官军也杀人,杀的比贼还狠;贼抢掠,官军也抢掠,抢的比贼还凶。自己是官贼,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是民贼。杨无敌对咱们有恩,做贼也不算狠,而今只是不想跟咱们为敌,为何不能让他一让?为这个腐烂的朝廷卖命有何意思?” 朱克荣问朱赫:“你怎么不说话。” 朱赫道:“我要说的,他都说了。” 朱克荣和周宛相视而笑,李载风惊道:“二哥是在晃我?” 周宛道:“谁晃你了,我只不过说了两句场面话,你自己沉不住气,把心里所思所想和盘托出,能怪得了谁?” 李载风哼道:“我怎比你老奸巨猾。” 周宛嘻笑道:“做官军不老奸巨猾,怎么混日子?” 朱克荣借口去当涂县打曹曛,让开大路任李熙率主力通过。 陈苏渡王弼部过江,接管李熙防地,威胁李德裕的溧水大营。 张孝先见李熙大喜,抱怨刘夏不从号令,擅自行动,致有眼下之败,他暗示等圣京解围后,即贬斥刘夏,由李熙接任门下省侍中。 四王到来,圣京形势为之一变。感受压力最大的自然是李德裕。宋叔夜部,他本来就不大能指挥的动。朱克荣和周宛此番与李熙眉来眼去,勾搭不清,也不能再信任。保安军精锐尽随李熙投贼,郭仲恭又被限制使用,谭弥能力有限,能将所部万人拢住不散已经是阿弥陀佛,指望他再有所建树,也是不可能的。唯一能指望的曾世海却又意外战死,李德裕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心中的惶惑日甚一日。 溧水眼看是保不住了,南陵、和州又被贼兵侵占,是倾尽全力夺回南陵,继而渡江到江北,还是向广德、宣城、宁国一带撤退,李德裕拿不定主意。 召桂仲武和乌重胤连夜密谈,二人都主张退保宣州、歙州,与杭州的陈明录遥相呼应。李德裕道:“宣、歙两州迭经战火,还能供养的起三万大军吗?杭州的陈明录与明州的王士祯谁也不服谁,孤城难以持久。杭州若失,宣、歙即成绝地。岂非要被贼四面合围?” 桂仲武道:“江南大战未分胜负,江北还有近十万大军,我们在此多扛一天,就多一分胜算,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乌重胤道:“轻言走固然不当,不过困守宣、歙二州也是死途,军械粮饷供应不上,军士溃散只是早晚的事,依我之见趁着眼下的混乱劲儿,一鼓作气拿下南陵,打通渡江北上的通道,彼时可退可守,方为上策。” 桂仲武表示赞同,李德裕道:“豫章已失,大江天险难克,扬州水师全军覆没,即便靠着江又如何能渡过去?还是一盘死棋。” 乌重胤道:“文饶是不是太悲观了?贼寇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咱们见缝插针,腾挪的余地还是很大的。此刻轻言过江,万一圣上责问下来,如何交代呢?” 三人相顾无语,此议遂罢。 李熙扎营在金坛县,与李德裕的溧水大营对峙,因为军粮不济,派人到户部讨要,户部尚书赵达抱怨道:“赋税你们不交,贡献你们不给,盐铁你们专卖,抄没所得尽入你们自己的腰包,朝廷哪来的钱粮?现在问我要钱要粮,我自己会下吗?” 李熙大怒,派亲兵将赵达捉来金坛问罪,张孝先让毛耀出面讨要,毛耀深知空着手去要不回来,无奈将自己珍藏的一口装饰精美的战刀献给了李熙。 李熙吃了一惊,问毛耀刀从何来,毛耀道:“是我从战场上夺过来的。” 李熙道:“胡言乱语,这是唐天子当年赠我的宝刀,你如何而来?” 毛耀见瞒不过,嘻嘻笑道:“前日有保安军小校违误军令,叛投过来,将此刀作为见面礼呈献,我听你说过你有一口唐天子所赐宝刀,故而收藏,想着哪一天亲自送还给你。” 李熙道:“还要诓骗我,我这刀当年藏在度龙山。哪有什么保安军小校献刀,分明你就是攻陷度龙山,害死我妻的凶手。” 毛耀道:“诬陷人也不带这么耍赖吧,打破度龙山的是东王,与我何干?好吧,我承认我说谎了,封侯想做兵部尚书,求我说情,这刀是他献给我的见面礼。” 李熙失声大笑,笑的流泪,拿手连拍毛耀大腿,毛耀毛骨悚然,离座躲到门口,准备随时逃走。后见李熙不是发癫,才又折回,连问笑什么,李熙不答,笑的咳嗽,方才止住,连呼几口气后,说道:“封侯要做兵部尚书,你们还不如找只猴去做算了。他就是一山贼,一个淫魔,一个没良心的人贩子你们竟要重用他,完了,我看大圣国是撑不久了” 毛耀黑着脸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可以告你一个谋反之罪。” 李熙厉声道:“那你就去告,老子大不了辞官不干!” 毛耀见李熙发怒,赔笑道:“这又何苦呢,我也没说什么不是?其实他哪有什么资格做兵部尚书,还不是东王的意思。” 李熙恨道:“谁的意思也不行!东王要安插亲信哪怕找条狗来我都认,唯独此人不行!” 毛耀道:“好好好,不行,不行,回去就找条狗做兵部尚书。不过我这刀也献了,赵尚书他也诚心认罪了,不如就让他回去吧” 李熙摆摆手,连声说滚,毛耀很想问问他是叫谁滚,话到嘴边,没敢问,嘀咕着要回去找条狗当尚书。就走了。 陈苏亲率水师于十月底涉险深入扬州,一举全歼淮南水师,由此扬子江上再无敌手。李德裕由此被隔绝在江南,困守宣、歙二州。 大圣二年元月,李熙、曹曛、张仃发、毛耀联兵四万攻打宣州,夺溧水、溧阳、太平、广德四县,将李德裕部压制在宣城、宁国、泾县三地。 溧水一战,保宁军损折大半,主力神策营趁混乱之际经秋浦县铜官山渡江北上。河东营退守泾县,湖南营退守宁国,保安军守宣城,李德裕幕府与江西营残部退往歙州。 李熙屯兵广德与保安军对峙,保安军粮草不济,每日出营奔逃者数十人。副使谭弥不能禁止。元月中,左神策孟文亮、蒙张泰拔滁州。月末,陈苏袭扬州,烧毁房舍千余间,士民大恐,扶老携幼,哭号迁徙。二月初,王弼会同陈苏夺回滁州,守将蒙张泰孤身逃走。 二月中,曹曛会同张仃发夺取泾县,河东营退入歙州。 月中,陈明录出杭州偷袭苏州,于吴县境内被万胜营王茂元部所破,残部回城,杭州刺史钱慕同闭门不纳,陈明录率百余人投李德裕。 王茂元兵临杭州城下,钱慕同献城。河朔兵在城中杀人,钱慕同劝阻,被杀。 江南局势稍定,张孝先在上元县召集诸王大会,商议北进策略。与此同时,扬州城内,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左神策护军中尉突吐承璀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淮南节度使裴度共同商议起了过江平乱的方略。 其实,不管是张孝先还是突吐承璀和裴度,心里都很清楚,北进、南下都是下策,划江而治,慢慢耗着才是上上之策。胜利终将属于最能沉得住气的一方。 大圣二年三月,大圣国北伐军在扬州城外败北,四万余众溃散,斩首被俘者愈万。 元和十六年五月,大唐国南征大军六万人兵分两路,西路在秋浦县,东路在江阴县,同日渡江。东路军在渡江时被陈苏水师拦腰截断,已渡江的两千人孤立无援,向毛耀部投诚。西路军因由李德裕接应,渡江万余人。在池州、歙州、宣州间辗转月余,于六月初遭张仃发、曹曛、陈苏合围于南陵县境内,苦战三日,全军覆没。 六月以后,南北双方都默认了划江而治的事实。 七月,李纯废李恽为庶人,郭钊加检校司徒、平章事,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 八月,金堂郡主晋封公主,郭仲恭迁洪州司马,谭弥入幕为保宁军判官。同月,突吐承璀回京复命,由淮南节度使裴度继任东南宣慰处置使,主持东南军政事务。 180.关门会议 八月的圣京暖阳熏日,花果飘香。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和平降临的太突然,圣京人显得有几分茫然,有几分不适应。 来之太容易的东西,会不会失去也很容易呢?张孝先肯定地回答:不会。 大圣国终于在江南立住脚了!虽然还有大片的国土被邪恶的唐国所窃占,虽然还有千千万万的同袍兄弟等待着神兵的解救,虽然神火燃遍九州的愿望才刚刚起个头,虽然新立的大圣国百废待兴还很稚嫩 但江南这片天是宁定下来了。 大圣国的旗帜将在这片无数同袍兄弟的鲜血浇灌过的土地上千秋万代地飘扬下去,直到山崩地裂日,沧海桑田时。 张孝先的话以圣谕和神谕的形式说给江南的百姓听,说给神火道的同袍兄弟听,说给大江对岸的妖兵和裴度听,说给远在长安的邪恶帝国皇帝听。 反反复复地说,反反复复地说,直到某一天,有人说:“护法王(神)的话是真的呀,江南真的是太平了,妖兵已经两个月没来骚扰了。” 从那一刻起,大圣国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喜庆,每一个大圣国的臣民都在庆贺,庆贺他们的国,他们的王,在血雨腥风中立住了脚,扎下了根。 庆贺活动一直持续到八月中秋,这一天被圣王(主)钦定为“国庆日”。 “国庆日”这个名字还是李熙提出的,本来他是提议叫“国庆节”的,因为和中秋节重合,故而将“节”改为“日”,以示区别。 国庆日的节目很多,白天的阅兵和晚上的游花灯是重头戏,圣王(主)和亚王(圣子)与诸王身着盛装与军民同乐。 郭锐和王卞是唐国的两个探子,混进圣京是来刺探消息的,因为地位低下,他们只能远远地打望一身戎装、威严伫立在阅兵台上的诸王、将军们,只能在滚滚流动的花灯游行队伍中瞥一眼花楼上穿着如戏服一样袍服的圣王、亚王和诸王、宰相们。 郭锐问王卞:“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王卞道:“看出来了,诸王亲如一家,传言难道是假的?” 郭锐道:“不管了,今晚就出城,渡江禀告裴相。有一说一。” 郭锐和王卞分散开来,混在人群中,消失了。 立在天圣宫南门外临时搭架的花楼上,身穿厚重、闷热、滑稽可笑如戏服的新款朝服,李熙的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可是再别扭,他的脸上还得堆上笑。 笑容会给军民同袍以信心,会予敌国以重创。这是张孝先的理论,李熙表示赞同。 七月,唐国京都长安城内发生了一场宫变。天子李纯与宠妃毛氏在中和殿操劳过度,一度晕厥。沅江王李恒一党趁机掌握了宫禁,逼迫醒来后的李纯下诏废黜了太子李恽,罪名是*宫闱。罪名很严重,李恽翻身无望,算是彻底废了。 倔强的天子断然拒绝复立沅江王为太子,甚至不同意封他为亲王。 宫变的策划者和天子对峙多时,最终彼此各让一步:郭钊加检校司徒、平章事,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金堂郡主晋封公主,郭仲恭迁洪州司马;皇帝亲自主持郭贵妃的生辰庆典;突吐承璀回京复命;二十多名参与宫变的宦官受到严惩,朝中被贬斥的大臣有六人。 天子仍然把持着大唐国的最高权力,但毋庸讳言,沅江王一党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突吐承璀被贬为飞龙使,理由是劳师无功,东南平贼不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突吐承璀是被宫变所牵连。平心而论,左军中尉在江南的表现可圈可点。江南各道糜烂不堪,盗贼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摧枯拉朽,势不可挡。贼已成势,岂是几万大军就能平定呢? 左军中尉虽未能平贼,却也遏制了贼凶气焰。扬州一战,堪称经典。江南贼寇未能席卷江北,河朔藩镇没能得到南下的借口,大唐的局势危而不倒,他是有功的。 李熙对发生在遥远敌国京都的这场宫变不感兴趣,他现在只关心自己,关心自己的前途命运,关心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圣京。性命尚且不保,哪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闲事呢。 六月刚过,他就被软禁在圣京,没完没了地接受钦差大使的盘问,逼他招认与唐国内监仇士良勾结卖国的本末细节。 李熙后悔当初的轻信,若是抵死不进圣京,谁又能奈他何? 五月底,南陵之战才刚刚拉开帷幕,张孝先就以圣谕加神谕敦请诸王、宰相入圣京商议国事。江南平定,烽烟消散,也是该好好坐下来商议一下怎么治理这个“国”了。 这种各自拥兵自雄,不遵朝廷号令,形如山寨匪寇聚义结伙的国家体制是不能长久的。 这一点诸王心知肚明。如果“国”立不起来,那什么都不必说,各自手上攥着的兵权和土地就是护身符。 想要割据自雄这就是资本,愿意投敌的话,有这些东西做筹码也可以谋个好前程。 但现在,大家都意识到这个“国”是可以立起来的,将来大家可以从这个“国”里得到更多的、比割据自雄或投敌求荣更多的好处时,有些事就必须得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李熙是准备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他早已在心里划好了核心利益和可以让渡利益的界限在哪。他跟张仃发、曹曛、胡尖,乃至王弼、毛耀私下都通过气,甚至远道而来的王喜,李熙也借陪他打猎的机会试探过他的底线。 各方的心思都差不过,“国”既然立起来了,又都还指望能长长久久地立下去,那么有些规矩就应该定下来,有些权力该舍弃的就要舍弃掉。 名号、兵权、财权、人事权、行政权,都可以摆在桌面上好好议一议嘛,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是见过一些世面的,都是说话作数做的了主的,坐在一起,有什么话说不开的呢。即使关上门来打一架也总胜过出门打,把这个“国”打散了好吧? 李熙正是怀着这样一颗纯洁的心踏进的圣京城。 当然他还没有幼稚到对张孝先完全信任的地步,进京之前他是做了准备的,左神火军万余大军摆出了若主帅被扣就杀奔圣京的姿态。此外,他还给了张龙和郁秀成各一个锦囊,嘱咐他们在自己真被扣后打开。 私下里派人一打探,原来担心进京被扣并非自己一个,曹曛是,胡尖也是,乃至毛耀和陈苏都做好了若遭遇不幸即鱼死网破的姿态。 “张孝先再有种,还敢同时对这么多王一起下手吗?” 这是李熙出广德时跟张龙、赵虎、郁秀成等人说的。仿佛还就在昨天。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拥有高官显爵,鲜衣怒马,华厦美食的高级囚徒,和他曾经嘲笑过的圣王、亚王一样成了某个野心家的阶下囚。 李熙望了眼王弼,恰巧他也望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露出了笑容,含意却大不一样。 正是由于王弼和张仃发的支持,李熙、曹曛还有毛耀才做了张孝先的囚徒,头顶王爵,身着滑稽的戏服,立于高台之上,接受军民同袍礼拜的“闲王”。 李熙还清晰地记得,诸王刚入圣京那会儿,张孝先像个勤快的管家婆,人前人后,嘘寒问暖,东奔西跑,殷勤周到。他跟每一位王都推心置腹地深谈,他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他想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却又苦无曹操的实力,所以他就施展灵活的身段,闪转腾挪,使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段,移花接木,狐假虎威,借势成事。 他在每个人的面前都装出其他王都尊他为首的假象,软硬兼施,连哄带骗,让你承认他大圣国第一王的特殊地位,哪怕是口头上的。 李熙无意争第一,同时他在心里也早就承认了张孝先“第一王”的地位,所以那次张孝先来访时,他们谈的很投机。得到李熙的认可后,张孝先重申说:“刘夏即将出任有名无实的淮西大都督,门下省侍中的位子是你的。当然,东南道大都督的名号你得让出来给曹谷,也就是个名,东南道十一州的军民财政大权还是你的。曹谷有隐疾,将留在圣京休养。” 李熙淡淡一笑,表示同意,虽然他更喜欢“东南道大都督”这个名号,但无疑门下省侍中的地位更高,即使不实际领事,顶在头上也好看。 解决了两个最大的问题,二人又就即将召开的内朝会交换了一下意见。 张孝先的有些想法激烈偏执,符合李熙对他的一贯看法。李熙有限度地表达了自己对某些敏感问题的看法。除了对张孝先深深的不信任外,李熙也想过,内朝会将连开三天,谁知道会上会发生些什么变故,岂可提前暴露底牌? 张孝先提议召开的内朝会又称北极殿小朝会,与在京九品以上职官都能参与的朱雀殿大朝会和只有内史、三省主官参与的久石阁小朝会不同的是内朝会的与会者只限诸王,且是关门密会。 北极殿位于天圣宫后宫龙炎池中的小岛上,天圣宫从整体看就是一个微缩的大明宫,龙炎池正是仿大明宫的太液池而开凿,面积约是太液池的五分之一,周边环绕着数以百计的亭台楼阁,建筑十分粗陋。 龙炎池中有三座小岛,合称三山岛,北极殿位于最大的一座岛上,说是一座宫殿,实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四合院。 圣主、圣子循例被接上岛,也循例被冷落在一边,诸王才是内朝会的主角,这一点在外人面前尚需要做做样子,到了岛上就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张孝先和崔雍是内朝会的正副召集人,也是会议的正副主持。 一切准备就绪,在红尘万丈的圣京城中央,在规模宏大、建筑粗陋的天圣宫里,在白水茫茫,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大圣国的十二位当家人开始了决定国之命运的一次密会。 除十二王外,能接近会场的还有六个人,三个年轻有才华的书吏,分坐于会堂角落,负责记录。三个手脚麻利的清秀小厮,负责端茶倒水和处理一些杂物。卫士立在大门口和院墙外,其距离保持在即便里面吵翻了天,他们也听不真切内容,而如果里面发生意外,只须吹响竹哨,他们就能立即冲进来救护的程度。 用于示警的竹哨有十二只,诸王人手一只,驻守大门和墙外的六十人铁甲卫队也由诸王的亲卫组成。有些秘密即使是国家灭亡也是不宜透露于外的,否则会贻笑千年。 就像这竹哨,就像这堂外的甲士,以及龙炎池里十二条随时准备离开的乌篷船。 内朝会开场的气氛还是很融洽的,第一天会议的成果也十分丰硕。除了都城和国号不可议论外,其他的都在可议论之列。 比如,还要不要继续打赵家父子为幌子。赵上都是个疯了,赵晟是半个痴呆儿,这些让人脸红的秘密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悉,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王弼和张仃发表示赞同继续拥立赵氏父子为国之至尊,他们的理由是大圣国源于神火道,赵氏父子已经被抬为正副神,国家初立,正副神相继升天,继而换人,怎么向同袍们交代,怎么跟军民百姓解释? 此外张仃发又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废了赵氏父子,谁为至尊?” 因为一个虚号而将好不容易构建起来诸王共治的国家体制破坏,岂非得不偿失? 曹曛道:“留他父子也可以,不过老桃花是不能要了,这老儿总流口水,怎么见人?国家脸面往哪搁?不如让他升天,叫他儿子顶上去。那傻小子傻是傻了点,不过抽几鞭子,还是有个人模狗样的,多少也能充充门面。” 刘夏反对说:“国家初立,君王就升天,太不吉利了吧,要死也得晚几年死。” 曹曛道:“他是神仙怎么能死呢,说他升天了不就行了。” 刘夏争道:“国家初立,正神就升天,同袍们怎么想,军民百姓怎么看,‘火德星君’不保佑我大圣国了,这国还能长久吗?” 毛耀说:“不还有‘火德星君’的儿子吗,老子是神,儿子也是神呀。” 李熙道:“老子雷劈不死,儿子你劈个看看。” 陈苏道:“嫌他流口水,就让他在宫里呆着,说他在闭关,说他在侍奉天帝,有事让太子爷出面。过两年天下大定了,再请他升天,不就行啦?”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崔雍提议道:“此事押后再议吧。” 李熙道:“议而不决,不如不议,咱们举手表决吧。” “我赞同东北王的见解:圣王闭关,圣子代理,三年后废圣王,立圣子。”李熙第一个举起手来。 对举手表决这种新颖的决策形式,刘夏第一个赞同:“我附议。” 王喜赶时髦第二个附和:“杀圣王,立圣子。”说罢也把手举了起来,李熙要他先把手放下,等一会再表决他的提案。众人大笑,王喜脸通红,恶瞪李熙一眼。 曹曛、曹谷和陈苏对这种表决方式也表示赞同,或赞同或反对,都表明了态度。王弼、张仃发和毛耀望着张孝先,等到张孝先笑呵呵地举起手后,他们二人也举起手来。 十二王中有九人赞同让赵上都闭关,非遇大典不再出面,需要他出面的场合由赵晟代理,三年后废赵上都,立赵晟。 然后曹曛大声提议道:“以后咱们凡遇大事就这么干,赞同的举手,不赞同的不举手,省的吵吵嚷嚷没个决断。” 王弼笑道:“咱们有十二个人,若是六个赞同,六个不赞同,那该怎么办呢?” 王喜道:“好办,春护法王为诸王之首,六家对六家时,由春护法定夺。”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熙就赞道:“好,遇有不决时,由春护法定夺。” 王弼微笑着压压手,说道:“当初设春、夏、秋、冬四护法王,用意就是分季轮流辅弼圣王。我看这样,内朝会在春季召开,遇有不决事,我来定夺,夏季由王喜定夺,秋季由德茂定夺,冬季由崔护法定夺。诸位看如何?” 不及众人表态,陈苏又笑嘻嘻地补充道:“内朝会定在天圣宫召开,由四护法王定夺。若出了天圣宫,在东方由东王定,到了西方由西王定,到了东北方嘛,则由我老陈来定,如何呀,诸位?” 曹谷一拍大腿,叫道:“我看就这样好。” 张仃发不语,胡尖点头,王弼微笑,李熙发呆 张孝先赞道:“我赞同。” 此议,全体表决通过。 181.关门会议2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在这件事上得罪了张孝先,才有今日之祸,举手表决?张孝先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举手表决了,他还怎么挟天子? 李熙望了望街上滚滚流过的花灯队伍,看到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看到街角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年轻女人在那啃咬,李熙断定他们俩此前一定不认识,看他们毛手毛脚的样子就知道。 润州城破时,十万军民被杀,润州城为之一空,眼前这些人部分是从常州、苏州等地迁移过来的,更多的则来之江西、湖南、鄂岳、宣歙、淮南,乃至岭南、福建。 百姓们渴望太平安宁,李熙也渴望,除了少数野心家,其实谁不渴望呢。 内朝会第一天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因为有了举手表决这个新颖高效的表决机制,决策效率大大提提高,一件事提出来,充分讨论后,立即举手表决。这种决策方式肯定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但对于一个立足刚稳,百废待兴的国家,高效决断远比四平八稳的议而不决要有用的多。 第一天会议结束时,十二王都被削了权柄。执掌中枢的王不再兼任地方职务,不再兼任军职。统军的王不再插手朝政,不再插手地方,军政、军令权被剥夺。镇压地方的王,手中的行政、财政、人事权被大幅削减。 有人闷声不应以示不满,有人大吵大闹,有人掀了桌子,有人躺在地上打滚,有人讨价还价,有人嚷着要辞官回乡种田。 原定酉时末结束的会议一直持续到二更初才结束,饭在会议室里吃,马桶就摆在院中,谁也不许离开。二更后,国家大事议定完毕,张孝先领着三个书吏连夜起草章程,其余诸王回房歇息。 细心的张内史给每位王的房间里都配了两名宫妃,论姿色不过中等偏上,衣饰虽然华美,却还脱不了大红大绿的俗气,不过这些带着王妃尊号的女人还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三山岛北极殿在此起彼伏的*声中迎来了黎明。 第二天的内朝会巳时二刻才开始,窗外天色阴郁,与会诸王有人面色疲惫,有人神情恍惚,有人带着黑眼圈。张孝先脸色发白,黑眼圈很重,神情却很亢奋,他向诸王宣读了根据昨天会议精神连夜整理出来的《定国大典》,张孝先文笔一般,字写的一般,精神很饱满。 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用红笔直接在上面勾画了,交三个年轻书吏在廊下抄录十二份,逐字校订后,让诸王挨个儿签字画押。十二王各自珍藏一份。相约遵守。 书吏抄写时诸王没有议论国事,而是私下交流了昨夜与宫妃们的互动情况,俱都感慨地说天圣宫的日子过的太清苦了,圣王妃子身上的衣饰全是些街边货,连小康人家妻妾的都不如,此外,圣王的宫妃素质也亟待提高,看着模样还行,张嘴却是白话连篇,粗话乱迸。岂能如此!圣王的夫人是要做天下妇女的表率的,如此这般,怎么得了?江南乃文华之地,这种货色都能做妃子,怪不得江南人要骂咱们是匪贼,自己的修养的确有待提高嘛。 因为接触了最高机密,三名书吏随即被灭口,人就是在院中杀的,人头摆在盘子里捧进来请诸王过目,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们,包括那三个服侍的小厮,自踏上三山岛就注定是不能活着出去的。 只有李熙感受到了一阵寒意,内朝会连开三天,国家大事一天就已经议定完成,后两天做什么?议论宫妃的衣饰? 张孝先洗了把脸,手里拿着一张饼边吃边说:“昨儿大伙把国家大事议定了,今天咱们专门议议自己的事,各自说说自己的故事,说说身世来历,干过那些好事,干过那些缺德事,干过那些对不起同袍兄弟,干过那些对不起大圣国的事。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胡尖用手拍拍自己的脸,笑着说:“你先吃完饭再说,芝麻都喷我脸上了。” 众人的笑声中,张孝先三口并作两口已经吃完了饼,洗了手,漱了口,笑道:“今天咱们得议的快点,早点睡,我是有点撑持不住了。” 刘夏问:“这算什么?开堂审案吗,我说我干过对不起大圣国的事,你还会放过我吗?” 张孝先笑道:“我说过‘言者无罪,但说无妨。’自己说出来就没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昨天咱们议的是国法,今天咱们就定定家规。各位兄弟来自天南海北,彼此都不甚熟悉,以前还打过仗,恩恩怨怨是少不了的。如今凑在一起,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心里疙疙瘩瘩,将来还怎么相处?要想成为一家人就得让大伙看清你这个人,知道你的过去,说的越清楚越明白,大伙就越了解你,越能把你当成自己人,当成亲人。只有是自己人,亲人,这家规立起来才有意思,无端端的我会去找一个路人,跟他立家规吗?不会。” 张孝先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话说的柔声和色,但李熙觉得他的笑有些狰狞,不过是他,刘夏也是这种感觉,他看了眼其余十王的脸色,心里骤然一紧,手里紧紧攥着竹哨,跳起来说:“你们,你们要算计我?” 王弼道:“坐在这儿的都是自己人,没人想害你。不过有些话得说清楚。” 刘夏犹豫了一下,颓然跌坐,喃喃说道:“我知道我有错,我让出侍中的位置,万胜营我也不要脸,望你们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让我一马。” 刘夏脸色苍白,脸上的肉不停地抽动,攥着竹哨的手却慢慢松开了,拴在他手腕上的竹哨垂挂下来,在空中摇荡。 张孝先要拿下刘夏,众人早已知道,刘夏本人也有预感,不遵号令,擅自插手军务,假传圣谕、神谕,哪一桩都够置他于死地的。不杀已经是宽待,张孝先把议定国是放在第一天,第二天才处置他,已经让人感到不满。刘夏再不识相点,真是要自己讨死。 张孝先道:“一句‘知错’不能解决什么,我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刘夏嗫嚅道:“我,我错在”刘夏含着泪历数了自己如何不顾大局,假传圣谕和神谕将和州兵调往江南,致使主力两万人陷入重围,全军覆没,又是如何插手军务,指使万胜营谋杀归降后的杭州刺史,桩桩件件,说来着实骇人听闻。 众人皆面面相觑,对面白唇红,如翩翩公子的刘夏更多了一层认识。 刘夏做的事,诸如为保存实力擅自调和州兵过江,插手军务,设计谋杀钱慕同,夺占杭州,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谁也没想到他伪造圣谕、神谕就跟玩一样,伪造来的圣谕、神谕不仅用来调动兵马,索要钱粮、封官许愿,竟还打着为圣主选妃的幌子,为自己找婢女。 刘夏泣不成声地说完这些,张孝先拍拍他的肩,叹息一声道:“听着罪大恶极,桩桩件件都是可杀之罪。但我说过,言者无罪,我们不能杀你,为了国家的体面,我们也不治你的罪。你把你曾经做过的事统统说出来,不管是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言者无罪,但说无妨。坐在这的都是兄弟,让大伙看清你刘夏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才好安排你。这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你是诸王之一,我们不会抛弃你的。” 刘夏大惊“噗通”一声给张孝先跪下来,顿时泪如泉涌。 众人相顾失色,一起望向李熙,张孝先事先已经跟他们通过气,是要扶李熙为侍中的,张孝先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确说还保刘夏,但刘夏自己都承认有罪了,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呢,刘夏不倒,李熙怎么上位?这个张孝先,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李熙低头不语,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有些蹊跷,好还有些不大妙啊。 刘夏抹抹眼泪,从他出生之日说起,把自己干过的所有“大事”全说了一遍。重点是在他父亲死后这段时间。说完之后,刘夏呆怔在那,垂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会堂里的气氛无比压抑,十双眼睛同时盯向张孝先,后者打发小厮给刘夏拿条湿巾,又递给他一碗茶。待刘夏情绪稍稍稳定,张孝先方才说道:“我说过言者无罪,刘夏兄弟说的很好,至少我觉得他做门下省侍中是可以胜任的,至于能不能做的成,还得看看其他有没有更合适的人。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每个人都要有他的恰当位置。” 有了这句话,会堂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下,有人甚至还有些激动,比如曹谷,他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更适合做刑部尚书,统军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若是能借机让众人看清他公正无私、能谋善断的特点的话,或许他就能如愿以偿。 和曹谷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昨天《定国大典》已经重新架构了大圣国的权力分配,以前地方军民财政一把抓,威风八面的大都督,而今被严重削权,再去争大都督的头衔就没什么意思了,倒是原本是鸡肋的尚书六部此刻都成了香饽饽。 人好名,但更好利,利在哪,人就往哪去。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果然事情如张孝先所说,说出自己的故事不是为了追究过错,而是为了加深认识,以便于量才用人,那么说一说自己的陈年往事也算不得什么,很多事你不说别人也知道,你说了,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张孝先说大圣国是诸王的天下,这话再有理不过了,没有诸王,这国就立不起来,权力再怎么分配,还不是在诸王之间,无非是你多我少,你此我彼罢了。 尽管已经有人跃跃欲试了,但大多数还在观望,看看谁来当着个出头鸟,以及出头鸟的下场如何。 刘夏嘛,他只是一只落了毛的鸟,不作数。 崔雍忽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意,向四众点头致意后,说道:“让我来说说吧。”张仃发道:“你坐下说,免得累着。”崔雍含笑谢过。却拄着拐杖没动,崔雍从他十五岁走出书斋说起的,此前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好说的。实际上在入张弘靖幕府前,崔雍的故事平淡无奇,几乎听的人昏昏欲睡,直到他说到得张弘靖宠妾举荐为判官一节时,众人才兴趣稍振。 李熙忍不住问他张弘靖宠妾为何要举荐他,崔雍脸微微羞红,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我们差点成了夫妻。” 曹谷问:“那你们此后有没有” 崔雍摇摇头,回答说:“让曹兄失望了,我跟她之间是清白的,她举荐我不久,就病逝了。张弘靖是因为思念她,才高看我一眼的,可是我后来辜负了他。” 曹谷嘘然一叹,不知为谁。李熙也叹了一声,他终于解开了久藏在心中的一个谜。 崔雍继续说的他的故事,但除了他跟表妹这一节,让人感兴趣的不多。在许多人看来崔雍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自在潭州城下被唐国奸细下毒后,他就一直都在养病,什么都没做,什么错也没犯,在张弘靖幕府干的那些事早先大多都听过了,他是一个清白没故事的人,怪不得敢主动站出来,他这么做无非是表个态度,以示对张孝先的巴结。 诸王之中数他底子最薄,没兵没地没人脉,没有张孝先的关照,他凭什么做王? 崔雍说完他的“故事”,拄着拐杖,环顾众人,微笑着,以轻松的语调徐徐说道:“我自幼家教严格,十五岁前不曾杀过一只鸡,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出仕以后,也是循规蹈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入张弘靖幕府后,干了一些荒唐事、丑事、恶事、龌龊事,也都是官场的那一套。归正教以后,我多半时间都在养病,诸位或许以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不做事就不会犯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错一开始就注定了。” 说到这,崔雍顿了一下,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灰黑起来,他嘴唇颤抖了一下,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再抬起头来时,他望了眼李熙,这无意的一瞥,却让李熙心骤然发紧。 “我其实是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入张弘靖幕府是为了监视他,混入正教是为了刺探消息。”崔雍抓握拐杖的手骨节发白,绷的贴紧,身体也微微发抖。“唐国内寻访司鹰探”这八个字在李熙心头掀起了滔天浊浪,他的心骤然沉入冰窟。崔雍是内寻访司鹰探算不得什么,李熙也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怎能自己说出来?愚蠢,愚蠢的人呀! 让李熙心底掀起狂风巨浪的那八个字,在别的地方却直如投入池塘的一粒小石子,激起的只是一圈圈涟漪。没办法,在崔雍说出这八个字前,还不曾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内寻访司,是干什么的呢,找猫,找狗,还是找人。 “在韶州大牢和春护法王和秋护法王一番深谈后,我改变了主意,决心弃邪归正。唐国那边恨我背叛,这才想毒死我。我做过唐国鹰犬不假,但我指天发誓,我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同袍兄弟的事。”崔雍说完,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是非罪恶,请诸位同袍评断,若觉得我崔雍该杀,我甘愿领死,死而无怨。” 崔雍深深地垂下头去。 整整有一盏茶的功夫,李熙的脑子都是空白的。 张孝先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在李熙的身上停留最久,然后他拍拍崔雍的肩,向众人说道:“崔护法的话诸位都听到了?” 曹谷愤怒地吼道:“听到了,朝廷的探子,杀了!” 陈苏纠正道:“他是唐国朝廷的探子。” 刘夏尖叫道:“哪国的探子也是个死!” 其余诸王自重身份或觉得事有蹊跷,都没再吭声。 张孝先忽问胡尖:“充当敌国奸细是什么罪?” 胡尖大惊,吱吱唔唔答不上来,他这个御史大夫此前对张孝先抄袭唐律制定的《大圣典》翻都没翻过,又哪里答的上来,一时不觉老脸通红。 堂中死寂。 “充当敌国奸细,自然是死路一条。但探子和奸细不是一回事,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跟唐国的县令、刺史、将校们一样,只是一个官位,仅仅只是做过唐国的官就有罪吗?没有罪的。只有与我大圣国为敌的唐国官员才是有罪的,该杀的。” 曹谷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来。张孝先的目光阴冷的像把刀子,让他望着也觉得害怕,是发自骨子里的害怕。 “若是曾经做过唐国的官就要处死,那我们四大护法,东南王、西北王都要处死,推而广之,你们这些做过唐国乡绅、百姓的人是不是也该处死呢?” 众人哄笑。“那不能。”毛耀笑着说,“这么干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灭了。” 张孝先拍着毛耀的背,赞道:“说的好,西北王这话说的在理啊!大圣国脱胎于大唐,咱们这些人与大唐都有着割舍不开的瓜葛,不能因为曾经做过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就要赶尽杀绝。只要他皈依神火道后不做对不起同袍的事,那他就还是自己人。” 张仃发道:“只要他肯和唐国割断关系,就仍旧是同袍兄弟。” 王弼道:“东王这话在理,崔护法以前做过什么不打紧,东南王以前还跟我打过仗呢,如今不也一样是同袍兄弟?只要坦白说出来,以前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 众人纷纷附和说是, 张孝先道:“这就是我和崔护法当年定正教为神火道的缘由。万般罪恶皆可在神火里焚化为灰烬,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曹谷道:“那么我杀人的罪过也可以一笔勾销吗?” 张孝先笑道:“若不然你我都免不了火刑架上走一遭。” 曹谷哈哈大笑,连声赞道:“好,好,好!我喜欢这把神火。”他这些天一直担心自己杀孽太重将来不得好死,听张孝先这么一说,如释重负,轻松的不得了。 张孝先挽着崔雍的手,扶他站起来,向四众郑重说道:“崔护法的事已经说清了,今后我不希望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过去。旧日罪孽,一笔勾销,重新做人,护法王还是护法王。” 曹谷拍手赞好,众人点头称许,崔雍泪流满面,环环作揖,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不及张孝先说话,曹谷抢先道:“我先说,我先说,我把我干过的腌臜事都说出来,借神火一把烧为灰烬,好重新做人。” 曹曛咳嗽了一声,喝道:“尊卑长幼有序,哪就轮到你来说了。” 陈苏嘻嘻道:“是呀,是呀,要说也得从头说起嘛。” 王弼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众人团团一揖,道:“这里我年纪最长,排位最前,那就由我来说吧,我把我以前干过的腌臜事都说出来,请大伙评断评断,能不能借神火一把烧为灰烬,好让我重新做人。” 182.关门会议3 王弼絮絮叨叨地把他自记事起干过的缺德事、伤心事、遗憾事、得意事、五味杂陈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出来,对于神火道之前的事,众人没有利害关系,自可以哈哈一笑了之。神火道创建以后,乃至建国以后王弼的所作所为,一笑了之就太儿戏了,批判之声渐多,指责的也不在少数。饶是王弼好修养,又有王喜袒护,张孝先暗挺,崔雍、刘夏左右护持,小骂大帮忙,也闹了王弼一个狼狈不堪,面黑如墨。 王弼说完默默无语,会堂里批判之声悠扬在耳。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刘夏有罪在先,为了赎罪而自爆其短。崔雍除了出身不够清白,入神火道后一直在养病,无疑是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他们两个的事好交代。王弼却是在没有什么外力压迫的情况下自揭其短的,还揭的这么惊心动魄,他成了一个方向标,关系着张孝先导演的这场剧目向哪个方向发展,荒诞,悲喜,还是史诗正剧。 但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李熙实际都无多选择。 张孝先站起身来,抱拳四顾,笑呵呵地问众人道:“春护法的罪过能不能一笔勾销,给不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王喜挥拳应道:“给!” 稀稀拉拉有几声应和。 王弼含泪站起来,向四众鞠躬道谢。 张孝先道:“春护法王的故事已经说清楚了,诸位心中有数即可,为了国家体面,为了护法王的体面,任何人不得对外宣扬,将来也不许有人拿着这些旧事纠缠,再大的罪过一把火烧光,权当从未发生过。” 这一次,众人诚心说好。 然后大伙都把目光移向王喜,觉得他应该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王喜未语脸先红,支支吾吾地把他二十七年来干过的龌蹉事,荒唐事,恶心事,残暴事抖了个底朝天,越说越兴奋,说的脸颊发亮,说的双目灼灼如含了一团火。 照例有一番批判,气氛却友好多了,用意嘛也是在帮助王喜认识到他的错误和不足,王喜始终站着,始终咧嘴始终微笑,憨态可掬。 最后张孝先宣布夏护法王的往日罪孽一笔勾销,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下一个就轮到张孝先自己,众人期待更大更劲爆的故事出炉,秋护法王没让众人失望,他开场的第一句就让众人目瞪口呆。张孝先说:“其实我是个私生子” 张孝先的童年时代贫穷但却幸福,少年时内心充满迷茫而又挣扎向上,成年后沉沦的社会地位和不甘的内心让他痛不欲生,他说他在广州从化县做经学博士的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时常还在梦里回忆起来。但他此刻更感激曹氏兄弟,没有他们,他走不出那个小县城,没有机会见识到这么多的人生精彩。 论及他在韶州创制神火道的原因时,张孝先说:“那时候,我跟春、夏两位护法王被东南王所擒,关押在韶州大牢里,朝不保夕,只等一死。某日,我听说大牢里关着一位奇人,叫桃花王,传说张弘靖要拿他的人头祭旗,一刀下去,晴空起了个霹雳,把刽子手劈死了。韶州数千百姓亲眼目睹,皆呼他为神。张弘靖竟也信以为真,不敢杀他。后来,崔护法来提审我,问我为何要造反,我反问崔护法,人生来就分好了贵贱吗?大灾之年,穷人就活该饿死吗。崔护法答不能,我又问他既然不能,我造反有错吗?后来韶州发生兵变,崔护法把我们放出来,跟我们说‘天下将乱,三位都是人中雄杰,不该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我放你们出去,你们好自为之吧。’” 张孝先转过身,眼含热泪,向崔雍鞠躬致谢,王弼、王喜兄弟也起身来道谢。 崔雍慌忙说道:“我因张弘靖要害我,才策动韶州兵变,害死那么多人,用心已经十分险恶。当世英雄谁忍杀之,其实放三位出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是想借三位的大名护身,让朝廷只盯着三位英雄,而忽视我这个小人。” 曹谷赞道:“好阴险!好狠毒!怪不得人家私下都叫你‘蝎尾针’,果然名不虚传呐。” 崔雍讪讪道:“过奖,过奖。” 张孝先安顿崔雍落座,继续说道:“后来有一位神秘人来见我,自称是南诏姚州大豪,名叫王海。他让我利用韶州百姓对桃花王的崇敬创制神火道,招兵买马,招揽天下盟的各路好兄弟在韶州聚义,继而分兵北上,席卷江南。为此他还给了我一笔钱,很大的一笔钱呐。” 胡尖抠着下巴,眼珠子骨碌一转,问道:“这位叫王海的吐蕃人为何要资助你创制神火道搅乱江南呢?对他却有什么好处?” 张孝先笑道:“王海操着一口纯正的长安口音,所付给我的都是足色的赤金,不仅给钱,他还把韶州城外的一处官仓里的军械、粮食给了我,这样的人你说他是南诏姚州城的大豪,说出来谁信?我断定他多半是张弘靖的仇家,籍此陷害张弘靖,让他死了也翻不了身。” 崔雍道:“张弘靖根子很深,仇人很多,在河东、宣武时得罪过不少人,此外,他还是唐国旧太子李恒一党,也不排除有人在借整治他而把矛头对准李恒。” 联想到此后不久李恒被废黜,崔雍的这番话赞同者甚众,李熙早前也觉得韶州兵变有些突然,表面上看是崔雍分配朝廷赏军钱不公造成的,但张弘靖、刘操、张抱元这些人都是在河朔地方历练过的,应付骄兵悍将都有一套,怎因此而闹到人头落地的地步呢。 张孝先提到的那个王海操长安口音,在韶州能量那么大,会不会是汪覆海的化名呢? 这个念头如电火花,一闪即逝,李熙自己掐灭了它。 “王海声言跟黄洞蛮有生意往来,唐国屡次出兵侵扰黄洞蛮,让他的生意做不成,他想在唐国的江南起一场大乱,让唐国皇帝无暇顾及黄洞蛮和他的生意,故此才资助我创制神火道,帮着我招兵买马,搅乱江南。这是他的原话,春护法王和夏护法王当日都听过的。”王弼和王喜作证说是,王喜又叫道:“这肯定是一派胡言。黄洞蛮常联合安南蛮兵打的桂管、容管丢盔卸甲,攻占州城,杀刺史,杀县令,谁欺负谁呢。” “我也以为王海说的是假话,他究竟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我至今也没想明白。我们当时只是想他要利用我们,我们也正好利用他,大家各取其便,没什么不好嘛。因此之故,而有神火道。神火北上,江南生灵涂炭,千百万人头落地,却是不争的事实。始作俑者就是我张孝先,我罪孽深重。” 王喜嚷道:“神火道北上杀人,还不是因为唐国官吏太过贪暴,若是百姓能有活路,咱们何必多杀人?若得有太平日子过,我此刻还在韶州跟着六哥杀猪呢。”众人哈哈一笑,王弼笑道:“杀猪是个下三滥的活,若有太平日子过,我是打算改行杀牛杀羊的,至少能多赚两个酒钱。”王喜道:“改杀牛好,牛肉嚼起来更有味道。”众人又是哈哈一笑。 李熙问张孝先:“那个王海此后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张孝先点头,说:“没有,他没有再露过面,倒是唐国内寻访司的人越来越多,想劝我投靠他们,跟他们合作,借神火道的神火烧一烧湖南、江西,然后在鄂岳境内熄灭。我不服,他们就下毒害崔护法以示警告。并扬言若不服从他们,他们将在潭州城下聚集重兵将神火道一网打尽。”四众同是一惊。 “当年,我将此事告知刘神使,问他如何应对,刘神使说宁可全军覆也绝不做唐国的傀儡。他主动担当护送大队北上的重任,亲自前往城下查勘地形,不意竟因此殉难。”说到这,张孝先向刘夏鞠躬道歉,目含热泪说,“我对不起刘神使。” 刘夏回拜,也泣不成声道:“潭州城下数万同袍殉难,家父战死沙场有何遗憾?今日大圣国草创于江南,江南宁定,百姓安乐,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知,也足可含笑九泉了。” 李熙插话问张孝先:“而今那个王海,哦,还有内寻访司,还在纠缠你吗?” 张孝先道:“王海没再露面,内寻访司还派人来,来一个我抓一个,我也不审我也不问,全都交给成国公、定国公和靖国公关押,诸位若怀疑我与唐国内寻访司还有瓜葛,随时可以去提审,以辨真假。” 成国公姬禇靖国公赵世八此刻为储圣宫左右监门将军,定国公赵笏任储圣宫长史,都是有些实权的。储圣宫虽有崔雍坐镇,但赵晟人虽痴傻、幼稚,脾气却很倔强,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能做的些主,张孝先把人交给他关押,也还是能让人信服。 张孝先的“故事”交代完了,众人都像做了场大梦,梦醒时莫不满头大汗。在崔雍的主持下,众人燃起神火一把,为张护法王消灾驱邪,助他重新做人。 轮到张仃发了,劲爆、好笑的事不多,沉郁、悲壮的事倒是干了不少,听他的故事让人倍感压抑,说到打度龙山那一节,张仃发承认自己是因为因为军资不足,图财才去的,对造成陈招弟母子不幸溺亡一事沉痛向李熙致歉。李熙黑着脸说了句:“一场误会,不必再提。” 张仃发最后承认他一度被陈招弟母亲林氏的风采所吸引,想杀掉陈大喜占为己有。后因林氏态度决绝,才猛然醒悟,继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熙脸色灰黑。曹谷、陈苏、毛耀等人则低头哧哧直笑。 人们期待着曹南王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欢乐,但曹曛很不爽快,对自己做过的糗事总是遮遮掩掩,恶事总是避重就轻,蠢事总是让他兄弟曹谷来背黑锅。 王喜不得不提醒他说:“你今天不说清楚,将来有人告你,有一桩是一桩,可没人能帮的了你。”曹曛吃了一惊,低头思忖片刻,补充了一些“遗漏”的内容,但总体说来,让人觉得他的故事还很多,深挖下去定有更大的斩获。 相比曹曛,胡尖虽然话说的磕磕巴巴,但就爽快的多了,之所以话说的不利索,主要是“大耳尖”干过的荒唐事实在是太多,太多。“雅好读书”的好名声一去不复返,揭下面具后的胡尖原来是个很有喜感的滑稽小人,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对他的好感顿增。 胡尖说完,脸通红一片,支吾道:“我知道我在江西无所建树,江西大都督一职还是请诸位议一议,由谁接任更合适。此外御史大夫我也不想干了,我想去国子监办学。” 众人强忍笑意,张孝先道:“人事安排明日再议。今天主要是要说故事。”他把目光投向李熙,微笑道:“该东南王你了,你干过那些好玩的荒唐事,说来让大伙乐一乐。” 众人再也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李熙清清嗓子道:“我也从出生那天说起吧,其实我是一个遗腹子” 李熙的故事说的娓娓动听,说他幼年时被籍没为奴,与祖母相依为命,说到幼时家贫,身为平山子却一日两餐难顾,说到十四岁为博红颜一笑,毅然决然走出书斋投身军旅,说到在西北军中的火热岁月,说到诱杀西北巨匪染布赤心,说到在太极宫饮宴,说到散花台上抱得美人归,说到衣锦还乡迎娶老相好,说到借贷上任,说到敲诈和尚敛财,说到做官以后的种种荒唐事 李熙只隐瞒了三件事:他开车穿越的事实,他假冒杨赞的奇闻,他被汪覆海胁迫充作卧底,除此之外,他说的基本都是实情。 李熙的发言无情地扒下了所谓的“大唐中兴”的画皮,深刻地揭露了大唐国上层无耻、中层贪暴、底层愚昧的社会现实。精准地描画出大唐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的历史轨迹,由此而坚定了在座诸王战胜强敌,建设美好大圣国的信心。诸王纷纷表示要以坚忍不拔,一往无前,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昂扬斗志,为解救唐国境内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百姓而奋斗到死。要树立全天下一盘棋的大局观,团结一心,服从朝廷,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指导今后的对敌斗争,争取早日拿下扬州,生擒裴度,为江南百姓营造一个良好的休养生息环境。 不过也些无聊的人对李熙暗恋某人妻,被某人兄弟殴打的往事津津乐道,以为这样的李熙才符合他们心目中的东南王形象,只要是草就吃,管他在不在窝边。 王弼问李熙:“听说崔夫人和沐夫人已经回到了你的身边,是真的吗?” 李熙眨眨眼:“我身边有七个崔氏夫人和十二个沐氏夫人,不知春护法问的是哪位?” 王弼惊讶地问道:“你跟崔氏和沐氏前世有缘吗,何以这么多夫人尽出这两姓?” 李熙忧伤地答道:“少年夫妻,恩爱未绝,一朝永诀,心中思念,旧名新人,聊做纪念罢了。”言罢抹泪。 崔雍道:“我听说你在福州东南王府里的两位新夫人,跟你不幸陷在唐宫里的两位夫人十分相似,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熙闻之流泪,捶胸哭道:“可怜我天长日久,竟都记不清她们的面容了,凭着一点旧日记忆找了这么两个女子,她们真的很像我苦命的山妻吗?” 崔雍尴尬道:“你不必激动,我也是听人说的。” 李熙厉声道:“不知冬护法王听谁说的,我倒想登门拜谢。” 王弼劝和道:“崔护法没有别的意思,事情弄清楚就好。今天只说故事,不追究真伪。” 毛耀嘻笑道:“王不是只能娶七夫人吗,东南王这算不算坏规矩?” 李熙把泪眼一抹,叉腰喝道:“我就坏规矩了,你能怎样? 毛耀讪讪道:“我就随口一问么。” 张孝先冷眼盯着李熙,忽发问道:“我闻你与仇士良有过交往,此人据说也是内寻访司的人,还是个大头目,你跟内寻访司是否有瓜葛?” 李熙摇摇头,答道:“我跟内寻访司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仇士良是内给事,天子身边的人,我两次入宫觐见天子,想不见他也难!后一次,我做始兴县令,进宫谢恩,还蒙他指点我礼仪。点头之交,算不得有什么交往。我是曾巴结他给他送过礼,可他从来都只是打发小厮见我,我在他宅里连杯茶也没吃一盅。” 曹曛道:“仇士良夫人王氏听说长的不赖,你见过吗?” 李熙答:“他是天子近侍,娶妻肯定差不了。仇士良妻是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胡承恩之女,姓胡不姓王。” 陈苏道:“你打听的很清楚嘛。” 李熙道:“笑话,你上门给人送礼,不打听主人是谁吗?” 崔雍道:“我闻你在广州时,仇士良派人去找过你,有此事吗?” 李熙道:“有,他义子汪覆海,不过我把人推给李文饶了,不瞒诸位,那时节我正跟陈弘志交往,他们不是一条线上的,我避之不及呢。” 王弼道:“你说的是岭南监军陈弘志,你跟他也有交往?方才没听你说起过。” 李熙笑道:“我跟他的交往那就复杂了,我得单独开一章,诸位有兴趣吗?” 刘夏淡淡地说道:“你自然也可以不说。” 曹曛微笑道:“说吧,心底无私天地宽,我们还想知道你跟这老阉有何瓜葛呢。我听说陈弘志不仅有妻还有儿女,是真的吗?” 李熙道:“何止呢,他还有侍妾呢,陈弘志宅里养了十二个美姬,个个貌若天仙。恕我直言,比你大魏国后宫的嫔妃们可强多了。” 曹曛道:“这么厉害?唉,不对,我的嫔妃你怎么见过,我去过我后宫吗?” 李熙指指毛耀:“他带我去的。” 毛耀惊叫道:“休要听他胡说,绝没有的事。” 曹谷道:“这个我可以担保,绝对跟老猫没关系,他当年就是一个厨子,哪有资格进后宫呢?要说有人领着,我以为夏护法王倒是有可能。” 王喜叫道:“血口喷人,我岂能干那事,我当年任大魏国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时是出了名的认真办差,后宫门禁要多森严有多森严,冯丞相几次想进,我都拦着没让。” 曹曛叫道:“冯乜想进我后宫?” 王喜惊道:“你,你别瞪着我,他是去找他妹子,冯皇后,你以为干什么呢。” 曹曛怒道:“胡扯八道,那黄脸婆当年根本就不在宫里住。冯乜,*的。” 李熙也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揭开了大魏国尘封已久的一桩宫闱秘闻,因为安国公冯乜不在,真相一时难以查明,更加助长了众人寻幽探秘之心。 内朝会一时无法继续,张孝先只好提前宣布吃饭。 为了缓和一下会堂里的紧张气氛,王弼让上了酒,众人假意安慰吹胡子瞪眼的曹曛,把他灌的醉醺醺,以便向他打探更多关于大魏国的旧闻趣事。曹曛酒量奇大,老猫、陈苏两个没能把他灌醉,他们俩倒有了七八分酒意,勾肩搭背,互相倾诉起各自的往事来。 酒喝够了,话也说完了,躺在地上,枕臂*,呼呼大睡。 饭后,李熙单独开章讲述了他跟陈弘志的交往史。没什么好隐瞒的,话说的很轻松。李熙之后是曹谷。曹谷二十岁之前,还是一个朴实憨厚的乡下小子,干过最恶的一件事就是披着白麻布,吓唬夜晚归来的叔父,原因是他叔父打了他母亲一耳光。他兄长曹曛聚兵做贼后,他跟着兄长打打杀杀,除了杀人、放火、抢掠、强奸这些常规恶事外,尚无其他恶行。 十二个人讲完各自的故事后,这一天也就结束了。 晚上的饮宴开始前,张孝先做了一番总结,他说:“我们都是罪恶累累的人,论律法,论道德,我们都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但是人唯有先自弃而后天方弃之。人不自弃,鬼神难弃,老天也会再给机会。往昔种种罪过,从你们说出口的那时起,从此时此刻起,统统化为灰烬。我大圣国最有权势的十二位王不应该罪恶累累地活在世上,不该以罪人之身执掌这个新生之国。只有我们是清白无罪的,这个国才会是清白干净的。清白之国才是永恒乐土。” 他的目光滑过众人的脸,最后说道:“请容许我再啰嗦一句:你们中还有谁没有藏开心扉,尽诉自己的罪恶,若有,现在还有机会。” 李熙的眼皮莫名地跳颤了一下,他刚抬起头望向张孝先,耳畔忽起一声炸响:“没了,咱们大伙都是清白之人啦。”王喜挥拳大叫,四众响应。 张孝先笑了,目视西天一轮残阳,领头念诵道:“我以诸仙尊之名谕示尔等,神火燃遍九州之日,即便是天下太平之时” 一遍《道君圣主救世歌》尚未念诵完毕,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一片乌云悄悄地遮盖了西沉的落日,夜幕降临了。 183.关门会议(完) 花灯游行结束时,已经接近一更天,李熙由东南王府卫队护送着回到位于城东南角的东南王府,这里本是润州司户程濡的私宅,重修了门厅后改做东南王府。宅子不大,但除了大门和客堂外,建筑却都十分精雅,亭台楼阁布局精巧,回廊水榭勾结串连,使得并不算大的一所宅子,移步生景,气象万千, 东南王府卫队是从拱辰军中抽调精锐组建,人数有六十人,除了阮承梁等五名左神火军亲卫外,其余的都是张孝先的心腹。李熙被软禁在圣京不得脱身,这支卫队出力不小。刚下马入府,御史中丞、负责侦办李熙通敌案的钦差大使毛诗章就带着书吏迎过来。 毛诗章是毛耀的族叔,跟张孝先一样曾在乡间为教书先生,不过他教的是私塾,地位比张孝先稍低一些。相同的职业经历让毛诗章和张孝先一见投缘,本来他是投侄子来的圣京,所谋不过是八九品小官,没想到竟一步登天,在张孝先的提携下做了御史中丞。 虽然是待罪之身,但李熙的王爵并没有被削夺,东南王视同从一品,毛诗章循例还得向李熙行礼。李熙没理睬他,毛诗章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循例跟到李熙的内堂书房,李熙脱袍服、踢靴子、擦脸、洗脚,自己忙自己的。毛诗章站在那,公事公办地问起李熙和唐朝内监仇士良的交往细节。 他问他的,李熙把脚泡在木桶里,靠在他自己设计的椅子上闭门养神。 毛诗章把所要问的问题问完,依旧一无所获,他向身后一手提笔,一手拿书板点点头,书吏无奈地收拾了笔墨。 毛诗章望了眼李熙,说道:“东南王不要记恨卑职,我这是奉旨办差,你一日不说话,我就一日交不了差,明日我还得过来。这桩案子是钦点要御史台办的,我们也很无奈嘛。” 得不到李熙的半点回应,毛诗章躬身施礼,退出。 毛诗章出门的时候,沐雅馨正好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蔬果。望见毛诗章,她退在路旁,低着头。毛诗章见她不施粉黛,衣料普通,料是个侍女,便很不客气地从她端着的果蔬盘里提走了一串水晶提子。仰着脖子边走边吃,心里想:我奈何不得你主子,还不能欺负你一下么,岂有此理,我堂堂御史中丞、钦差大使到他家来竟跟个讨饭的相似。 沐雅馨一直等到毛诗章走远,才移步跨入后堂。她放下蔬果盘,将李熙乱丢在地的袍服捡起来,抱在怀里,问他:“明日还上朝吗?” 李熙道:“上与不上都是一个样,有事吗?” 沐雅馨道:“你不上朝,我有事与你商量。” 李熙眼睛一亮,抓住她的裙角,把她往身边拉扯,沐雅馨不情愿地向前挪了两步。李熙抬起头望着她说:“恕我直言,你瘦点其实更好看,面带些许忧伤其实更有味道。以前的你是红尘中妖艳之美,现今的你吧,清寒若月宫仙子。各有千秋,我都喜欢。美丽的姑娘,快乐起来吧,不要为我而忧伤。”李熙想把她拉入怀里,沐雅馨拒绝了。他不敢用强,双臂扶着她的胯,头抵着她的小腹,亲昵地磨蹭着。 沐雅馨放下怀里的袍服,走到他背后,给他捏肩按揉太阳穴,李熙享受地闭着眼,嘴里发出受用的哼哼声。他的手并不闲着,捉住她的手腕,贴着她的手掌,与她五指紧扣。“外面有数万忠于我的大军,他不敢把我怎样。退一万步说,即使大军被他分化瓦解,被他吃掉,我也会平安无事。他忌惮的是能挑战他的我,而非失去权力的我。经历了许多事,我也明白了,平安才是福分,能守着你们就是我的福分。”沐雅馨挣开他的手,来到他身侧,坐在红木椅的扶手上,将身体斜靠着他。 但她再次拒绝了李熙伸向她腰间的手。“今天是元和十六年八月十五,她已经满十七岁了,你旧日对她的承诺呢?几时兑现?” 李熙吃了一惊,伸出手指盘算道:“元和十一年十一月她十三岁不到,打算十二年元月她十三岁,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呀,她真是满十七了!都快奔十八了!” 沐雅馨目光温柔地盯着李熙:“你从太极宫把她带回来,给了她一个名分,却冷落了她足足四年,你还要冷落她到几时?” 这话说的有些重,李熙脸颊微微发烫,他搓着手,支吾道:“可我眼下这局面” “你不是说不会有事吗?”沐雅馨以矛攻盾,李熙愕然、尴尬。 他低头思忖片刻,一咬牙,说:“也罢,明晚我去跟她好好谈谈。今晚我有些累了”李熙说到这,馋着脸望向沐雅馨,看到的是她清瘦的脸上沉静如月的一对明眸。李熙霍然而起,一把抓住沐雅馨的肩,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说:“你现在就去换件衣裳,咱们去后园水榭赏月。莫要辜负了这满天的月色。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会辜负她,更不会辜负你。” “哼,虚伪的人。”沐雅馨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眸子骤然闪亮如焰火。 李熙紧紧地搂住了她,她的身体瘦的可怕,那一刻,李熙的心里只剩怜惜。 北极殿的内朝会开到第三天时,李熙就和张孝先隐隐较上了劲。 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诸王的才智品德各有不同,怎样安置既能保证大圣国的权力掌握中诸王手里,又能人尽其才,把国家打理的兴旺发达,这就是第三天内朝会的主题。 国家体制不变,变的只能是人事安排。 根据《定国大典》,大圣国实行三省六部制,朝中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掌全国政令。三省主官与两宫内史单日在天圣宫久石阁举行小朝会,议决日常军政事务。每三日在朱雀殿举行大朝会,诏告军国大事。每季度末在北极殿举行内朝会,议决军国和神火道内外大事。《定国大典》规定,以内朝会所决之事效力最高。 因为地方大都督权力被大幅削减和三省地位抬高,张孝先提议诸王向三省集中,诸王原则上不再出镇地方,原则上不再领军。此议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反对者只有三人: 王喜,他放心不下黔州那一摊子。陈苏,他的水师无敌于江南,正是横行无忌的时候,让他窝在圣京,他不乐意。李熙,他想回福建,当初是打算顶着侍中的牌子回去的,现在宁可侍中不做,他也要回去。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明面上的,福建刚定,还不稳固,岭南清海军莫大海虎视眈眈,他走了,难免有倾覆的危险。 第二个原因是主要原因,但不能说出口,李熙对张孝先很不信任。 按《定国大典》的规定内朝会每季召开一次,时间在季末,此外还规定,张孝先作为召集人,只须征得三位以上王的同意有权随时召开。这样一来,内朝会实际就成了张孝先弄权的工具。诸王中崔雍、刘夏现在已经是他夹袋中人,王弼、王喜是他的铁杆盟友,曹曛、曹谷兄弟跟他有姻亲关系,张仃发对他是敬重的。毛耀是他扶持起来的,对他是感恩戴德,小吵闹,大帮忙。陈苏和他保持距离不假,但只要不涉及重大利益关系,他还是愿意跟张孝先保持合作的。跟张孝先关系相对疏远的只有胡尖和自己。 胡尖现在地位并不稳固,他未必肯与张孝先合作,但指望他跟张孝先唱反调也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抛开利益之争,胡尖和张孝先私交还是不错,当年在广州城下,张孝先提议放弃广州挥兵北上,以避开清海军和保宁军的联合绞杀时,只有胡尖和姬德高表示拥护。他对张孝先的才华还是很欣赏的。 这样一样,内朝会诸王共主的局面很有可能演变为张孝先一人独裁。李熙当日是坚决反对张孝先做召集人的,他提议由在京诸王轮流做召集人,或提高召开临时内朝会的门槛,譬如,他主张召集人至少得征得五位王的同意才能召开临时内朝会。 他的提议被张孝先发动盟友否决,这轮交锋李熙完败。 随后李熙又提出,临时内朝会上不得议决和战、废立和二品以上官员人事任免等重大问题,并且诸王缺席超过四分之一时,临时内朝会所做决议无效。 这轮交锋,李熙胜出。 张孝先被李熙狙击之后,改变策略,转而以久石阁小朝会架空内朝会。久石阁小朝会只有内史和三省长官参与,除了他自己,其余的四个人中,崔雍和刘夏是他的傀儡,王弼是他的铁杆盟友,只有一个曹曛稍稍独立,但对他并不构成威胁。 把诸王纳入三省六部系统,借久石阁小朝会发号施令,操控大朝会,架空内朝会,最终达到他独揽大权,裁夺天下的目的。 三省六部权势太重,诱惑太大,诸王垂涎欲滴。李熙无力阻止。 李熙意识到他无力阻止张孝先后,就想着回福建去。 张孝先哪里肯放他走,一个雄镇地方的王,那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操控?张孝先违背了当初的诺言,没有拉刘夏下马扶李熙做侍中,而是给了他一个尚书左仆射的虚职,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身在半空。 李熙坚决反对,他勾搭上王喜和陈苏,三人结成临时同盟,嚷着要出京镇外。 张孝先最终答应三人外出镇藩,王喜带黔州大都督衔回他的黔州,陈苏改任畿内道大都督,《定国大典》分东南道为浙东、福建两道,李熙兼任两道大都督。 作为约束,外出镇藩的三人同时被解除统军之职。 大圣国建国初年大都督不仅领军,还兼领管内各州军民财政和监察权,威风八面,权势极重,不过制定《定国大典》后,大都督权势已经被极大削弱,只保留对管内驻军和州县的监察权,沿边各道需要大都督领军时,则以兼任兵部侍郎督办地方团练的名义掌管地方团练兵,用于维持地方治安。内陆各道则一般不兼任兵部侍郎。 不仅如此,大都督的官阶也由从一品被降为正二品,比各军统军低了半阶,以增加其吞管内驻军,割据自雄的难度。 有没有统军的名号对三人来说影响不是很大,尤其对王喜,几乎没有影响,他的左佐圣军主力已经由王弼带回江南,现在他手里的黔州军都是杂牌,改个名字叫团练兵,以兵部侍郎督办地方团练的身份兼管,十分便利。 陈苏所掌右神火军的核心是润州水师,建制只是一个营,现在他把水师营从右神火军里剥离给地方,再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兼管,对他来说冲击不大。唯一不便的就是地方团练兵的粮饷需要地方供给,筹饷会有些影响。不过陈苏早盘算好了,战事一停,扬子江上的商船慢慢就会多起来,靠江吃江,有水师在手,还怕饿着自己吗? 李熙的如意算盘跟陈苏的大同小异,先将左神火军精锐剥离给地方,改旗号为地方团练兵,再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兼管,左神火军的军旗就送给张孝先赏赐他人。福建的天下还不是自己的?至于浙东,如果张孝先感兴趣,完全可以送给他,当然,他得自己去讨平王士祯。 一番惨烈的争执后,大圣国的诸王们各得所需,人人笑逐颜开。 张孝先任天圣宫内史,崔雍任储圣宫内史。 曹曛任中书省中书令,刘夏任门下省侍中。 王弼任尚书省尚书令,张仃发任吏部尚书,赵达任户部尚书,冯乜任礼部尚书,毛耀任兵部尚书,曹谷任刑部尚书,李正任工部尚书。 胡尖为御史大夫,毛诗章为御史中丞。 定内史、尚书令为正一品,中书令、侍中、六军统军、左右仆射为从一品,六部尚书、大都督、御史大夫为正二品,圣京府尹、拱辰统军、羽林军统军为从二品。 定上州刺史、将军为从三品,中州刺史、监门将军为正四品,下州刺史、大都督府长史为从四品。 定圣京府所辖神圣、神火、太平、长乐四县县令正五品,其余上县县令从六品,中县正七品,下县从七品。 护法王视正一品,其余诸王视从一品。 沐雅馨换了身淡蓝色的纱裙正和崔莺莺坐在水榭上唧唧咯咯说话,李熙一身白衣,头包方帕,月光下将一柄宝剑舞的寒流四溢,光华夺目。 沐雅馨趁着李熙舞剑时,告诉她今晚李熙要到她房里去,崔莺莺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自然知道李熙去她房间意味着什么。 一时脸红心跳紧张的莫名,本能地想到了逃。沐雅馨按住她,说:“你要躲他到几时才罢休呢,失了这个好机会,等回到福建,你还能抓的住他的人吗?” 崔莺莺低着头道:“不是我回避我,只是眼下这情形” 沐雅馨哼道:“你看他舞剑多起劲,哪里是有心事的人,我问过了,无非是狗咬狗。闹闹就没事了。真要有事这负心贼哪有心思哄你我呢。” 崔莺莺抬了下头,想说什么,看着沐雅馨阴郁的脸,就忍住没说。一对洁白的兔牙在月光下晶晶闪亮。 三十二路杨氏太极剑舞毕,李熙擦着汗向二人走来。边还剑归鞘,边问:“这几年我的剑法可有长进?”崔莺莺望他向自己走来,慌忙站了起来,叉手在胸前,紧张的不得了。 沐雅馨扶着她,把她轻轻往前推,崔莺莺紧张的连头也不敢抬。 李熙望了眼,月光下笑成一团夜花的沐雅馨,咳嗽了声,说:“今晚月色这么好,不如我给你们耍趟剑看看吧。” 沐雅馨道:“谁耐烦你耍剑,月色这么好,更不可辜负了。” 她侧身想走,崔莺莺拉了她一把,有些害怕地唉了一声,沐雅馨笑着走了,和李熙擦身而过时,沐雅馨朝他俏皮地眨了下眼,李熙则悄悄地竖起中指在她腰上勾了一把。沐雅馨含笑而去,李熙心里忽然暖洋洋的。 因为在内朝会上屡次狙击张孝先,李熙心知不妙,内朝会一结束就准备出圣京回广德,张孝先要他参加完大朝会再走,王弼也劝他留下露个面,以示诸王之间的团结,王弼向李熙保证说,张孝先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不会因为会上的争吵而生报复之心。李熙要他作保,王弼信心满满地说道:“他若要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我护着你。” 王弼肯定不会想到张孝先竟会指使御史在大朝会上弹劾李熙,指责其与仇士良勾结。这可是个很严重的罪名,根据大圣国的律法,李熙必须留在圣京接受问讯,在事情没查明前他不得擅自离京。 李熙听完御史的弹奏,即对张孝先怒目而视,情势十分紧张。曹曛和陈苏都为他打抱不平,陈苏更是讥讽了张孝先两句,认为他不该如此小肚鸡肠。陈苏乖巧,知道小肚鸡肠的张内史事后一定会找他麻烦,故而大朝会还没结束,他就骑马出了圣京,回他的水师营了。 曹曛以为张孝先不敢把他怎样,为表示义气,大朝会后特意骑马护送李熙回府,还在李熙府上吃了碗茶才走。中书令没想到,当晚神火县县尉就带着捕手到他府上捉贼,闹得曹曛暴跳如雷,抓起茶碗砸的神火县尉满脸是血。 至于毛耀,仅仅只是在大朝会后安慰了李熙两句,三日后的大朝会上竟遭御史弹劾,御史把他在常州时侵占民宅的旧事翻了出来,逼的毛尚书不得不待罪在家接受讯问。 张孝先如此刻薄待人,既在李熙的预见中,也是他所乐见的,不能容人的人终将不被人所容,李熙期盼那一天早点到来。 和张孝先对耗的结果就是,李熙不得不以养病的名义留在圣京,暗里接受钦差大使毛诗章没完没了的讯问。 李熙一咬牙狠下心来和张孝先对耗到底,诸王中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有人送他宅子,有人赠他美姬,有人时鲜瓜果供应不绝,最贴心的当属毛耀。兵部尚书假公济私,八百里加急派人去福州把崔夫人和沐夫人给接了来,鼓励李熙和张*耗到八月底。 诸王都想看看少了东南王的福建和浙东能不能宁定下来,因为斗气而丢失州县的责任某人究竟能不能扛起来,他若能,让李熙解甲归田,从此常住圣京做寓公,他若不能,哼哼,八月底的内朝会上看大伙怎么支持李熙好好臊臊他的那张脸! 今晚的饮宴上,毛耀和陈苏又向李熙重申了他们的支持之意,王弼望向李熙的眼神也饱含愧意,李熙心里有底了,即便被众人当枪使,也要好好刺刺张*,杀杀他的嚣张气焰。让他记住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 主意已定,心情大畅,李熙做了个悠长的深呼吸,朝羞怯可人的崔莺莺走去。 184.回去补个觉(修订) 崔莺莺紧咬着嘴唇,闭着眼睛,身体绷的紧紧的,紧张的小脸绯红一片,像一颗红透了的山楂果。李熙则像一个老道的猎人,歪扭斜胯,扶着下巴,受用地打量着猎物的惶恐。崔莺莺忽然睁开眼,怨恨地瞪了李熙一下,红唇微启,两颗漂亮的小兔牙晶晶发亮,她索性向前挪出一步,生涩地伸出手臂抱住了丈夫的腰。 李熙的腰相对她的短胳膊来说有些粗了,而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不设防地坦露胸怀,更让她紧张的莫名,崔莺莺忽然怨恨地哭了起来,粉拳如擂鼓的小锤,使劲地敲打着李熙的胸腹。李熙满把满怀地抱住她,勒的她有些喘不过气,然后他吻了她的额和眼。崔莺莺停止了呼吸,只是悄悄地踮起了脚尖,李熙吻了她的唇,用舌尖荡了一下她的兔牙。 崔莺莺笑了,拿门牙当刨子去刨李熙的脸,李熙终于在哈哈大笑中扛她上肩,一手箍着她的腿,一手提着剑,兴奋如满载而归的猎手。 这夜的下半段,月色明洁,东南王府的某个房间里红烛摇曳,芙蓉帐底,燕语呢喃,风光旖旎。 天光微明,李熙熄灭红烛,拉开窗帘,推开纱窗,让清冷的晨风穿堂而过,待屋中空气变得清新后,再将纱窗关闭,窗帘拉上。新人年纪还小,不似他能熬夜,该让她多睡会。 回去书房取来剑,李熙步入后花园中一个独立的庭院,一如往常地去修炼他的剑法。这么些年来,他的剑法长进不大,功力却倍增数番。玄天无上宫的玄门内功要害即是采气、运气,采先天之气于体内幽府海,经炼气提纯后,再外化于物。按照松青的说法,先天之气是世界本源之气,无生无灭,无色无味,可神会而不可触及。 修炼多年,李熙对这种神秘兮兮的世界本源之气还有些懵懂,他只能依照松青教授他的采气法门时时勤修炼。功到自然成,修炼一年后,他就能感受到这股气的存在了,而且也感受到天门和幽府海的存在,甚至当先天之气在体内经脉流动时他也是能感受的到的。 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不过把积存于幽府海里的气提出炼纯,他暂时还做不到,他所能做的就是把积攒的气由幽府海提出,经由经脉从手掌上的天门逼出,灌注于剑,在剑刃上形成一种肉眼无法看到的气锋。气锋是真实存在的,剑锋划破空气,会发出如利刃割裂布帛的嘶嘶,声音刺耳,常人闻之色变。 气锋威力无匹,裂石断金,可杀人于丈外。缺点是气锋的力量太大,一旦运使起来即如脱缰之马,会让李熙觉得心力交瘁难以把控。 李熙不愿意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更不愿因为无法把控气锋的霸道而伤人。因此他每次修炼的地方都随机而定,绝对的僻静无人。 时间还早,沐雅馨习惯晚睡晚起,崔莺莺昨夜太疲累,李熙判断至少一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来打搅他,遂放心地运使起了气锋。剑刃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声响似乎又有增进,这让李熙既兴奋又感不安,小师妹松青曾经说过,气锋划动空气的声响大说明功力又有长进。 但同时也说明他的修为不够精深,太重量的积累,而少了质的提升。李熙记起松青曾跟他说过,若修炼得法,气锋割破空气的声响是越来越小的,到极致时,常人根本就听不到气锋破空时发出的声响。 武技极高明的人应该是剑出无声,杀人无形。似这样一剑递出如虎啸龙吟,震的人耳聋牙酸,威风固然是有,却难称高明。 李熙不在乎气锋割破空气时的声音是大是小,在他看来,剑出有虎啸龙吟声,岂不更加霸气?杀人于无形哪如先声夺人来得有王者之风,最好是气锋破空时的声响直接把敌人吓死,倒是省了许多手脚。 真正让李熙感到苦恼的是随着气锋破空的声响越来越大,剑刃震颤的也越来越厉害! 总有一天,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口精钢锻造的宝剑就会败在他手上。震坏一口剑,算不得什么,反正这剑也是花钱买的,既没沾上自己的血,也非心上人所赠,既谈不上交情,也没有纪念价值,断了就再换一把。 问题是,若在与敌对阵时把剑震断了,如何是好? 李熙自认自己的武技修为还没有脱离“借物”的境界,没剑在手,先天之气无法外化,没有先天之气的帮衬,凭他的三十二路杨氏太极剑克敌制胜? 完全是扯淡! 剑刃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剑刃震颤的厉害,似有随时断裂的可能。 李熙把牙一咬,索性不管不顾,看看这剑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心结一开,体内的先天之气汩涌而出,由指掌的天门逼出,外化在剑体。 嗡—— 一阵激颤过后,剑刃上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李熙本能地以为剑断了,但实情是剑刃好好的,那么是筋脉断了么,小心翼翼地感受一下,似乎气息很顺畅。那么是气息不够,没理由的,昨晚跟莺莺之间还是留有余地的。再说就是任性而为,还能因此而气绝? 什么都没有,气锋割破空气时竟然没有了声响,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忽然之间,他的修为境界提高了,提高到无声无息的极高境界。 这个理由,岂能服人? 一种奇妙的感觉直灌心田,李熙忽然赶到自己体内辛苦积存的先天气如溃堤之水,倾泻而出,从周身三百六十六处天门喷涌而出,瞬间耗尽。 啊—— 李熙发出了一声惊叫,脑子里短暂地出现了空白,身体疲乏的连站立都困难。 然后片刻之后,无穷无尽,纯净无瑕的先天气就同时叩动了他周身三百六十六处天门,如涓涓细流注入体内,沿着经脉汇入幽府海。 幽府其大无边,永无止境,涓涓细流,何时能使充盈? 李熙满腹疑惑,满怀惊恐,忽惊忽喜,不知所措。 一只小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先闭幽府,再封天门,导散游息。” 这声音如天边飘来的仙乐,李熙精神大振,依言去做。人周身有三百六十六处天门,初生婴儿天门全开,待成年,只余一半,欲修炼玄功,就得重开天门,李熙曾经用了一年时间冲开三处天门。松青由此推测若无外力帮助,他在死之前都没有机会修炼玄天无上宫的独门玄功,于是用了三晚时间,帮他开启了剩下的一百八十处天门。 李熙因此埋怨了松青整整一个月。 关闭天门并不容易,李熙费劲周折,累出满身大汗。 然后他问:“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松青答:“你先放开我。” 李熙忙尴尬地放开了松青的手腕,刚才他怕松青无故离开,是以握着她的手腕不放。 “你几时过来的?” 李熙端详着松青,分别一年,她丝毫没有变,连装束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昨晚,太晚了,就没打搅你。” “幸亏你来了……否则,我这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逆气换流’?” “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心不净,只怕一辈子也难企那样的境界,你这叫‘小换血’,一个月后再开天门,以后还要经历过几次,到时如法炮制,不必紧张。” “‘小换血’后就是‘大换血’,然后才能‘炼气’‘凝神’,这些法门我都不会,今天闲着无事,不如你教教我呗。” “到时再说吧。” “到时?万一你不在,我岂不是性命不保?看在同门的份上,请小师妹指点迷津。” 李熙馋着脸缠着松青不放,松青被他缠的没辙,只得停下脚步,无奈地说道:“似你这等心不净的人,能修炼到‘小换血’已经是万中无一,你还指望修炼到‘大换血’?醒醒吧,别做梦了。” “话也不可这么说,万一呢,万中无一都被我碰上了,万一又让我碰上了呢?唉,不想回答也不必走嘛,你吃早饭了没有?要不要我去给你炒两个菜?多年不见,一起喝一杯如何?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王府吧,我耍剑给你看吧,顺便指点一下我的剑法……这就走啊,几时才能再见?……” 松青来的神秘,去的突然,李熙也只能由着她。一个月不能开天门,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天天都可以早睡晚起了,早睡,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晚起自然不是问题。 …… 八月底第二次内朝会上,张孝先提议诸王今后都要常驻圣京,领大都督事的,可以将政务交大都督府长史代理,本人在圣京遥领即可。这无疑给了李熙当头一棒,憋着一肚子气想闹事的,气突然让人泄了个干干净净,这事还怎么闹呢。 如果连大都督的权力也被剥夺,那么他在圣京就真的成了“闲王”了。李熙自然不干,他想再次联合王喜和陈苏结盟捍卫大都督们的利益。但王喜已经没有兴致再闹下去了,在过去的六、七、八三个月内,他把黔州的所有州县丢了个一干二净,残部两千人散居大山里,做了野人,他自己则化装成乞丐,经湖南逃到江西,问白多宝借了匹宝马回的圣京。 张孝先提议大都督在京遥领大都督府事,正好给了他就坡下驴的机会,全了他的面子,他还有什么理由再闹下去呢。 陈苏也不想闹了,他的水师依旧无敌于江海,但问题是没有了右神火军的旗号,筹饷真的很困难。李纯下诏禁江禁海,对江南施行禁运,商旅不通,江上商船稀少,就算全部赶尽杀绝,也不够肚量宽广的水师兄弟们吃喝的。 陈苏辞去畿内道大都督的职务,转任兵部侍郎,专职督办江海防务。他的水师重新挂回右神火军的旗号,由他的亲信米糯统领。 李熙孤掌难鸣,被迫答应在京遥领大都督府事。《定国大典》规定五品以上官必须由内朝会议定,大都督府长史官居从四品,自然也在集体决策之列。李熙提名肖白任福建大都督府长史,郁秀成任浙东大都督府长史,不出他所料,张孝先反对郁秀成任职浙东,他提议王茂元任浙东大都督府长史。 大都督长史作为监察官不宜领军,万胜营的兵权就被张孝先巧妙剥夺了,至此刘夏手无一兵一卒,除了做张孝先的傀儡,别无它途。 争夺两府长史还只是个序幕,各州刺史的人选才是关键,这一点上,张孝先能出的牌不多,毕竟福建、浙东是李熙带兵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此外,诸王出于对自己地盘的关心,也都支持李熙。州刺史的任命基本尊重既有事实。不过张孝先提出,现任州刺史多是武将,攻城略地有一套,镇压地方也没问题,但治理地方,管理民政、财务还有诸多不足,很有必要挑选干吏予以辅助,他提议提高各州司马的地位,赋予其实权,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长吏助手,协助马上刺史治理地方。 此议以微弱优势通过,赞同者有张孝先、王弼、崔雍、刘夏、王喜和陈苏,六对六平,因为张孝先是秋护法王,在秋季拥有对不决之事的最后裁定权,此议最终通过。 州司马官阶比照刺史官阶而定,多数都在五品以上。《定国大典》规定五品以上官的任免必须经过内朝会,循例由所部(道)长官(大都督)联合吏部尚书提出任免建议,经表决后予以任免。但实际上因为张孝先有临时召开内朝会的特权,操作的空间非常之大,长史的任免实际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三省六部和地方道州大局已定后,军队整编问题又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随着军政、军令权的上收,诸王不再统军,六军统军一职悬而不授,武将的地位被大幅降低,军中得授将军和监门将军的武将合计不超过二十人,且监门将军一职只限于新设的拱辰、羽林两支禁军,这样一算,原有六军中能官居从三品将军的每军尚摊不到两人,诸多老资格的军头纷纷转去地方任刺史,从而离开军队。这无形中给整军带来极大便利, 按照新的军制,左右佑圣、左右佐圣、左右神火六军,各设统军一人,悬而不授,设将军二人,设长史一人,监军官一人,判官二人,一判军供院,一判军法所,设巡官三人,参谋二人,参军四人。超过两万的军下辖左、右、前、后四厢和中军幕府,两万以下八千以上的只设左、右厢和中军幕府。低于八千的军不设厢,中军幕府改称中军营。 整编后左佑圣军额定两万五千人,实际两万一千人;右佑圣军额定二万二千人,实际一万五千人;左佐圣军额定一万八千人,实际一万四千人;右佐圣军额定一万七千人,实际八千四百人;左神火军额定一万五千人,实际一万一千人;右神火军额定一万人,实际六千人。六军合计七万五千四百人,距离规划中的十万雄兵还有不少差距。 六军主力屯于畿内道和江西道,其次是和、滁、舒三州,再次是浙东道和福建道,在湖南、黔州、岭南、鄂岳、淮东等地亦有零星驻扎。 新设的拱辰、羽林两支禁军,各设统军一人统帅全军,天圣宫内史兼领拱辰军统军,储圣宫内史兼领羽林军统军。统军以下设监门将军分领警卫、仪仗、清道、随扈等事。两军人数各三千。军下直接辖营。监门将军以下各官设置与六军相同。 除禁军和六军外,沿边各州由刺史兼团练使,训练团结兵,人数由三百至一千不等,团结兵粮饷由地方筹措,兵部派巡使每年春秋点视。团结兵州内调动由刺史决定,报大都督府长史处备案。跨州调动由刺史与大都督府长史联名报大都督决定,报兵部备案。原则上团结兵不出道,若确有需要时,则由大都督联合兵部报小朝会议决。 左神火军在整编之前有近两万人,奉李熙密令,一部脱队回到福建,余部整编为左右两厢,共计十个营和中军幕府卫队,张龙、赵虎留军,分任左右两厢都指挥使,新任将军谭世冲是张仃发的新岳父,原任常州司户。 作为交换条件,李熙推荐姚素去左佑圣军任将军。姚素原任袁州宜春县令,袁州城破时,其妻女被乱军所掠,被路过袁州的李熙救下,其女曾入李熙所设的群芳馆,辗转到圣京来,嫁给工部尚书李正之子李桦。 李正之女嫁陈苏为妻,十分得宠。李正原是江阴县尉,熟悉水利,一日巡查江堤被陈苏所掳,其女李然赴水师营救父,被陈苏相中,聘为正妻。 谭世冲和姚素名为将军,实为傀儡,两军实权仍在李熙和张仃发的手里。李熙、张仃发和陈苏联手抵制张孝先,使得三军虽然易帅,实权却还在。 其他三军却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毛耀的右佑圣军被张孝先彻彻底底改造成了他的张家军,这也罢了,本来毛耀能做统军也就是张孝先的扶持,右佑圣军在毛耀做统军的时候就唯张孝先马首是瞻,毛耀除亲兵卫队外基本谁也调不动,现在不过是换了统帅,控制的程度稍有加深罢了。 王喜惨败于黔州,丢城失地,论罪当废黜为“闲王”。所谓“闲王”即被剥夺参加内朝会的资格,只保留王爵和大都督名号闲居圣京。这是《定国大典》议定的对诸王的唯一惩戒措施,按所犯罪责的轻重,剥夺诸王在若干时间内参与政务的权力。 王弼以交出左佐圣军兵权为条件换取王喜留在内朝会,张孝先答应,派亲信葛培源接管了左佐圣军。 此后不久,张孝先又借骁骑营在武进县屠灭村庄、杀戮平民为由,将曹曛、曹谷推举的将军曹钥逼退,以新近投效他的王茂元为将军,对右佑圣军加以改造。 为了安抚曹氏兄弟,张孝先推荐曹钥为杭州刺史。 第二次内朝会上还做出了两个重要决定:任命王喜为征西大元帅,曹谷为征西副元帅,调集左右佐圣军一部和右神火军主力溯江而上攻占鄂岳。 任命李熙为江南宣抚使,前往歙州招降李德裕。 似乎为了让李熙走的安心,张孝先在内朝会上宣布毛诗章经过缜密调查,御史刘源玉弹奏的李熙与仇士良勾结一事查无实据,予以结案。 李熙大笑三声以示庆贺,第一个离开北极殿,时间不早了,得抓紧时间回去补个觉。 185.劝降 李熙回到东南王府时,卫队校尉朱智过来辞行,说因为调防他必须得离开东王府,李熙问接任者是谁,朱智说他位卑职低并不知晓。李熙打发阮承梁去拱辰军问,也答说不知道。到了第二天,拱辰军监门将军姬禇亲自登门致歉,说是因为安排失误没有事先禀报东南王就把侍卫撤走了,致使东南王府一日一夜没有卫士驻守,若是酿出意外,他可担当不起。 李熙指了指客厅门外刀枪架的刀枪说:“无妨,几个小蟊贼来,孤王还应付的了。” 姬禇附和道:“那是,那是,诸王之中唯东南王武艺最高,三十二路太极剑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熙道:“那是,我这剑法,乃是神仙所授,寻常人还真接不住几招。久闻姬将军武功盖世,你我切磋一下如何。”唬的姬禇连连摆手说不敢。 闲扯几句后,姬禇道明此行来意,他告诉李熙诸王府卫队循例都是由诸王自己组建的,当初因为王府初建没有侍卫,才由拱辰军卫卒暂充,但是眼下新的军制已经颁布下来,禁军将士无旨意不得外出,故而他就不能再派人驻守王府了。 姬禇道:“东南王若有需要,末将可以让士卒们脱去战袍过来听令。” 李熙道:“多承记挂,国家体制已定,你我还是不要违背的好。”留姬禇说了会闲话,送他出门。目送他骑马远去,李熙不觉吁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阮承梁凑上来说:“我观此人草包一个,怎能做监门将军,秋王什么眼神。” 李熙道:“与阮将军比,自然是远远不及的,不过人家有个好家世,他的祖父可是大周天子姬德高呀。”阮承梁道:“怪不得如此,我听说秋王他们原来都是姬德高的部下。” 李熙道:“部下算不上,但那老先生是天下盟的总盟主,德望极高,他的孙子就是个傻子这大圣国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阮承梁若有所悟,亲自去关了大门,回身问李熙:“人都撤了,咱们的人是不是该开进来了?”李熙道:“开进来,我堂堂东南王府岂能开门关门还要你这个大总管亲自动手?” 阮承梁打了一跌,笑道:“大总管?我可当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做你的护卫吧。”李熙道:“好,平素你护着我,危机时刻我护着你。”阮承梁嘿嘿一笑,并不觉得难堪。 李熙被软禁在圣京后不久,郁秀成就派张默安混进东南王府,张默安信心满满地告诉李熙,他在圣京城里已经安排好了退路,有必要时可以随时脱身。李熙可没张默安那么自信,张孝先不可能只派一个朱智盯着他,暗中一定还有其他的人盯着。自己要想脱身不难,难在崔莺莺和沐雅馨走不脱。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丢下来,反正她们的身份也没有暴露,或许张孝先对她们不感兴趣,但谁又能知道呢,这个险李熙可不愿去冒。 张默安带队当晚就进驻了东南王府,人数也是六十人,此外还有一百四十多人分散在王府周围,一有警报随时可以赶来。厨子老黄也赶了过来,当下就自封东南王府总厨,果断地把张孝先给李熙派的厨子赶了出去,并将厨房里的所有食料、厨具统统换了一遍,连水缸里的水也换了。 李熙对老黄的这份小心还是很赞赏的。 毛乐也跟了过来,李熙跟他说:“陈苏如今也封了王,正在督办江海防务,正是大量启用新人之际,机会非常多。而我虽领两道大都督,表面风光,实际是个空壳,机会不多。我荐你去陈苏那如何?” 毛乐笑道:“我真要想去,何必你荐举,多少我还是他表哥嘛。我是不想过去,我跟他性格合不来,去了吵吵嚷嚷也没意思。王府新立,多少也有些杂活,总能用得着我吧。” 李熙任他为王府礼宾,专司迎来送往。毛乐跟陈苏是亲戚,跟王喜、毛耀关系也不错,任他做礼宾自有许多便利。 张默安本想留在王府做总管,李熙没让,推荐他去圣京府长乐县做县尉,圣京城内有四个县,东南王府所处位置正好是长乐县辖内。 王府人一多,地方就不够用了,征地建房就提上了日程。李熙把长乐县令苏羽叫来,带着他绕着王府转了一圈,把看中的地指给他看,让他尽快完成拆迁安置工作。 苏羽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然后表示立即照办,马上就办。 重阳节刚一过完,李熙就到了歙州,和他一起去的还有羽林军监门将军杨卓,杨卓身强力壮,武艺精强,张孝先派他给李熙做护卫。 李熙扮作一生意人,杨卓扮作他的护院,阮承梁扮成苦力,挑着担子跟在身后。阮承梁的担子挑的地道,一路行来,没人怀疑他的苦力身份。 到歙州前,李熙在宣城见了郭仲恭一面,郭驸马一见面就大倒苦水,说日子太艰难,快撑不下去了。李熙道:“实在不行,你就降了吧,我推荐你做宣州刺史。” 郭仲恭感慨道:“我是真想降了,可我不能降啊。” 李熙道:“那倒也是,你要是投了贼,当待你岳父和唐天子为难了,株连九族,妻族是不是也要赶尽杀绝?”郭仲恭道:“那不至于,皇帝可以下诏赦免的。”李熙道:“那倒也是,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继续撑着吧,缺什么就言语一声。不过你的兵实在是多了些,别人都在甩包袱,你干嘛还那么死心眼在扩充兵马,你还以为在岭南那会儿,人多好领赏呀。依我看人家愿意走,你就放他们走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必断人活路呢。” 郭仲恭道:“你说的轻巧,四周都是贼……哦,我不是指你……你让他们往哪去呢?跟着我好歹还能保条命,出去了,只怕性命不保。”李熙道:“话虽如此,可是你拢这么多人在手上,我怎么帮你呢?不如这样,让你的亲信投过来一部分,我替你养着,待到时机成熟,我再打发他们回你这。” 郭仲恭道:“肉进了你的嘴里,你还肯吐出来?” 李熙道:“那也得分什么肉,羊肉、牛肉、美人的香肉,我是不愿意吐的,可你的肉,我也不好意思咽呀。”郭仲恭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翻翻眼珠子道:“那就先投过去三千吧,驻地不动,就改个旗帜行不行?”李熙道:“驻地不动,那我得派人监军,否则我不好对上面交代。”郭仲恭一咬牙,道:“行,你派人过来吧。等等,你先对天发誓,不许把我的人拐走了。”李熙道:“那你也发个誓,不许杀我的监军。” 二人同时起了誓,相约等李熙从歙州回来时就办理受降手续。 李德裕约李熙在新安江畔的美人台相见,美人台是一个临江的无名小村子,除了乘船外,陆地上并无通道。新安江两岸山水奇佳,居住在美人台的八十八位美人更是人比江山美。 李熙有些眼胀头晕,总觉得脚踏的不是地,而是踩着一朵云,人也不是在凡间,而是飘然若在世外仙境。 群芳馆的八十七位美人在老美人蔡二娘的带领下尽数在此,怎能让他不激动。 李德裕指着菜地、果林里忙碌的美人们,愁眉苦脸地说:“一共八十八位,你自己点点看,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这些美人们你赶紧带走,可把我给害惨了。” 李德裕叫苦连天自是有他的道理,当初在鄂州城外,李熙为求脱身,将群芳馆八十七位美人连同蔡二娘一股脑送给了李德裕,同时附书信一封,要李德裕看在旧日情面上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人是直接送到李德裕的寝帐的,李德裕得知情况想把人退回去时,却已经找不到了送人的使者。望着满寝帐千娇百媚的美人们,李德裕是叫苦不迭,大叫被李熙陷害。 这么多美人在面前,任他说破大天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跟李熙之间是清白的,无奈,他只得先把美人们藏起来,指着活捉李熙后再向突吐承璀禀明事情原委。 李德裕不仅没有网开一面,撤走李熙要走的那条路上的兵,反而重兵设伏,布下天罗地网,指着将李熙生擒活拿,用李熙的人头换取他自己的清白。却哪里知道,这只是李熙虚晃的一招,李熙根本没有走信里提的那条路。 无奈,李德裕只好认栽,他小心翼翼地把美人们藏着,指望着战事结束后再把人遣散。那时曾世海还没死,有他帮忙,人藏的还算顺利。曾世海给她们每人一套旧军衣,让她们改变发髻,把脸涂黑,行军则混在亲兵队里,驻地则单独开营盘安置。 这个秘密很快就被原保宁军监军院巡视苏佐明刺探到了,苏佐明以为抓到了李德裕的大把柄,乐滋滋地跑去向他义父突吐承璀告密,让李德裕一度紧张的想自杀。 突吐承璀出于大局考虑,隐忍着没有追问这八十八个美人的来历。 他不问,李德裕心里更紧张,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她们捧着,看的比眼珠子还金贵,从鄂岳捧到淮南,又从淮南送到江南。当初曾世海是建议李德裕狠狠心,索性挖个大坑全埋了落个干净,李德裕于心不忍。到了江南后,将她们安置在新安江畔这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指着战事稍稍平息后就立即遣散她们,配给乡里的农夫樵子为妻,早早打发了干净。 再后来,李德裕就打消了遣散她们的念头,他把她们紧紧地收藏着,等待着时机成熟时完璧归赵。 李熙揉揉发红的眼睛,冲李德裕一笑,道:“文饶真是太古板了,守着这么多美人,换做别人,乐的觉也睡不着。你怎么还叫苦连天呢。” 李德裕道:“我也睡不着觉,我是被愁的睡不着觉。” 李熙道:“不必愁,不必愁,而今我来给你指条明路。” 李德裕把手直摇,连声说:“不必开口,办不到。” 李熙道:“我知道你是不会降的,可是你不降,我又怎么帮你呢,江南已经大定,你以为凭你这一州三县能守多久。你看看,我美人们都饿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你文饶兄是个仁人君子,也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绝不会亏待我的美人的,所以当年势穷之际,我才把她们托付给你。而今你连她们都顾不过来,你的窘境可想而知。歙州地方虽大,却是个穷地方,景色虽美,却非久居之地呀。” 李德裕拱手说道:“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你开条路放我的部下去吧,我跟你到圣京去,刀砍斧劈,我都认了。” 李德裕低着头,静静地等候着李熙的回答,他等了很久,却不得李熙一言回应,耳畔倒是飘来了远处一阵唧唧咯咯的嘻笑声,他抬头一看,李熙正在果林边和美人们开怀谈笑呢。李德裕恨恨地跺了跺脚,饱含一眶老泪,甩手欲离去,走了两步又忍住,无奈转身朝被美人簇拥的李熙走去,步履沉重,双腿如灌满铅。 不敢靠的太近打搅了李熙的雅兴,李德裕叉手远远地立在菜地里,如侍奉长官的小吏。 与他同行的两个幕僚看了捂面而泣。 李熙安抚美人们,告诉她们江南已经宁定,仗不打了,不久之后就可以送她们回家乡去寻父母,有父母的欢呼雀跃,能回家的热泪盈眶,不愿离去的暗自啜泣,那些无家可归的则黯然神伤。蔡二娘赶忙问李熙:“不知我们几时要离开这呢?”李熙答:“你们先收拾一下行李,也就在这两三天吧。” 众人这才清醒过来,望着这居住了一年多的小山村,人人都流露出不舍。 趁着她们悲秋感怀之际,李熙向李德裕招招手,如唤小吏,李德裕淡定地走了过去。李熙悄悄跟他说:“有个叫银月的小娘子,对文饶你很有些意思,想留下来侍奉左右……” 话没说完,李德裕已经把头摆的像拨浪鼓,大将风度顿时全无。 李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精挑细选的美人们不入你李文饶的眼吗?”言语之间已经有嗔怪之意。 李德裕勉强说道:“多承好意,我有妻妾家人,用不着费心。” 李熙道:“你有家人,却在长安,歙州城里有吗?我怎么听说早晚服侍你的只有一个眼神不大好的老卒呢,他不止一次打翻你的茶碗,还把你养的一只画眉鸟给活活溺死了。” 李德裕内心真是震撼无比,他身边服侍的老卒,父子俱在军中,某日老卒给他养的画眉洗澡,忽闻儿子在前线战死的消息,老卒悲愤之余将手中的画眉鸟活活溺死,这等隐私幕府中人也没几个知道,他李熙是如何知道的? “你……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细作。杨无敌,你这也太下作了吧。” 李德裕有些失态,嘴唇哆嗦着,脸色乌黑发青。看到大唐未来宰相如此失态,李熙心里自豪感顿生,郁秀成调教的那些寻芳使真不是吃闲饭的,这么隐私的事都能打听的出来,怪不得他要如此失态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文饶不要怪我。还有我叫李熙,杨赞已经死了。”李熙的淡定,让李德裕更加坚信他的身边卧有李熙的人。 “唉……”李德裕长叹一声:“当年你送她们给我,是为了向我求一条生路,而今,我把她们还给你,你能否给我一条生路呢。” 李德裕哽噎着说不下去了,随从已经呜咽落泪。 李熙道:“文饶肯改旗易帜,我可以考虑放将士们一条生路。” 李德裕的幕宾戟指李熙,瞋目大怒道:“休想,宁可血染江南,也绝不降贼。” 李熙喝道:“我跟文饶说话,尔等休要插话。尊卑长幼有序,尔等偌大年纪怎如此不懂规矩?”两位幕宾年纪都在四十朝上,被李熙这一通训斥,直气的脸色发白。 李德裕一语不发,颇能定的住神。李熙暗自钦佩,自己几番折辱他,他还能如此镇定,不得了,换个人,只恐已经暴跳如雷了吧。 杨卓挺身向前走了一步,逼退了李德裕的两个随从。 李熙趁机朝李德裕使了个眼色,二人步行来到江边,行走于沙地草滩上,有江水哗哗为背景音,跟在他们身后的杨卓三人再想听到二人低语就有点难了。 “卢士枚的潭州军兵败袁州城下,两三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有长江天险,有陈苏的水师,江北裴相也无多作为。江西大局已定,现下我十万大军西进去取鄂岳。文饶兄,宣、歙二州危如累卵,撑,不是办法。你说的办法也不可行。现下唯一能走的路,就是你率众归降。你的家人我们想办法给你接来,你的产业,尽管说个数,我们会全数补偿给你,你的幕宾、将吏们,愿意留下的,我们会尽力安置,愿意走的,礼送出境。至于文饶兄你嘛,尚书左仆射的位置随时恭候,国公的名号由你自己来定,若不愿出力,可以闲居在圣京,挂个从一品的统军名号安度太平岁月。” “恕我不能从命。” “你不为自己,也该为你麾下将士们想想吧。” “网开一面,放将士们过江,军械、粮饷,什么都可以留下,我去圣京做阶下囚。” “我们要一个愿意合作的李文饶,不是一个唐国的战俘。” “除此之外,李德裕宁可自尽殉国,也绝不叛国投敌。” “这又何苦呢?” “人各有志,请勿强求。” “江南之乱已定,现今我国与唐国划江而治,我国安宁,江南百姓得利,我国倾覆,江南百姓遭难。我国与唐国徒生战乱,消耗的可不光是我一家的元气。我国的敌人只有唐国一家,大唐的敌人有多少呢?” 李德裕立住脚,面色灰黑,手捻胡须,凝立如石像。 “保宁军有近三万人呐,文饶?换成你是我,你会让我平安离开江南吗?” “不会。”李德裕铁青着脸说,“我宁可崩掉几颗牙也不会。” “李文饶好见识,那么……” “可是我不能降。” “文饶食古不化。” “当然我也不愿意战。” “文饶老狐狸也。” 李德裕微笑道:“我们能不能不战不和呢,你去打你的鄂岳,我守我的宣歙。你不逼我归降,我把大门交给你们,保证你们走的安心。” “三万大军,只靠一州三县能撑得住吗?”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此话有深意,文饶请指教。” “你懂的……” 李熙望着李德裕,李德裕也望着他,四目相对,良久之后,彼此都发出一丝会心的笑。 李熙此行总算是功德圆满,指望李德裕率众投降是不可能的,至少眼下不能。舍鄂岳不争而全力吃掉保宁军也是不明智,至少眼下看是如此。 李熙此行的目的就是稳住李德裕,让他在王喜、曹谷西征鄂岳时不在背后捣乱。条件就是向缺粮的保宁军供应粮草。为示诚意,保宁军主动放弃池州境内的几处关隘,虽不至于封死西出的门户,但小规模骚扰西征军的企图已经不复存在。 李熙带着八十八位美人回到圣京的第二天,驻守在宣城县境内、警戒广德方向的三千保宁军宣布投降大圣国左神火军,她们把营中的保宁军军旗撤下,换上左神火军的军旗。神火军随即派驻了接管大使。与此同时,驻扎在池州境内的左佑圣军主动出击,从保宁军手里夺过几处关隘,封住了歙州唐军西出骚扰西征军的通道。 连番大胜,激励了王喜和曹谷,也激励了西征军三万将士。大圣二年九月末,亚王代圣王和诸王一起在圣京城西郊为西征军将士送行,身着金甲、身披黄色斗篷的夏王王喜和西北王曹谷喝过诸王敬来的送行酒,醉醺醺地爬上战马,高举大纛,一路向西。 186.不信谣(修订) 驻守在宣城境内的保宁军秦德文部改旗易帜没几天忽又宣布重归大唐,顺手拿走了大圣国拨给的军粮,也不过,堆积起来还不如一座泰山高。有人推测等他把军粮倒腾完后,又会宣布弃暗投明,再次跟唐国决裂。此类把戏,仅仅在九月份秦德文就已经玩过三次了。他和保宁军河东营的朱明乐、湖南营的周山一样都是地道的奸险小人,朝三暮四,反复无常。 粗略估算,截至九月底,大圣国被他三人骗去的军资粮草足可供保宁军三万人吃用三个月了,问题是事情还在继续。 秦德文、朱明乐、周山这些人似乎是吃定朝中某些大员了,归顺、背叛、归顺、背叛、归顺……反反复复,形同儿戏。可恨的是大圣国的一车车军粮还是不停地往前方运,自甘情愿地去被骗,昏头昏脑地去填那个无底洞。 “我大圣国的官员难道个个都是猪吗?”圣京城的士子们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嚷道。 “大圣国的兵部尚书岂会是头猪?他根本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一个士子喝的醉醺醺的,手舞足蹈地嚷道,“他为何一次次受骗?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为何呀?因为他根本就不爱这个大圣国!你们知道吗,他的妻儿早就转移到长安啦,大圣国的死活与他根本就没半文钱干系。他拼命讨好大唐,为的就是将来谋个好前程!哈哈,大圣国要完蛋啦……” 士子的快活话说完没多久,就被长乐县的捕手带走,罪名是制造和传播谣言。 仅仅一个九月,因此类罪名被抓的人就塞满了圣京府的四县监牢,可是谣言并未因为强力弹压而终结,更多的谣言还在疯狂地流传。对宣州前线发生的这诡异一幕,人们急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兵部尚书毛耀如坐针毡,一番深思熟虑后,他终于在大朝会上提议集中左神火军主力全歼秦德文部以示警告,参与朝会的上百名六品以下官员不禁哑然失笑,如此军事机密怎好拿在大朝会上来讨论?这位毛尚书的水平实在是不敢恭维呐。 毛耀却丝毫不顾众同僚的讥笑,继续慷慨成词,甚至嚷着要亲率一军出京讨伐秦德文,一件本来很严肃的事情硬是被他一本正经地说成了笑话。 毛尚书一夜之间名动圣京官场,继而轰动了圣京城。迫于各方压力,朝廷只好宣布毛尚书忧心国事,积劳成疾,须要停职休养一段时日。人们揣测这是“杀猪”的信号,某人为他的愚蠢言辞付出了代价。 被关押在长乐县大牢里的那位士子闻听毛尚书在朝会上的所言所行,热泪盈眶,跪地大呼要上诉。长乐县令苏羽此刻正忙的脚不沾地,东南王府因扩建需要拆迁大量民宅。这些民宅的主人拐着几道弯都能与大小权贵攀扯上关系,他们得罪不起东南王,还得罪不起一个长乐县令吗?这些天他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都快碎了,哪有心思去管一个穷酸的死活。 县尉张默安遂主持复审,士子见复审的又是张默安,心先凉了半截,他畏畏缩缩地给张默安磕了个头,讨好地说:“张少府难道不觉得我是冤枉的吗,我说的全是真话,竟被关了七天,我冤枉啊。”张默安认真地查阅了自己审理过的卷宗,又与几位押司商议了一下,对士子说:“造谣和传播谣言一罪,查无实据,可以无罪释放。但你诋毁朝廷大员却是罪大恶极,除非毛尚书不追究,否则你就等着烂死在大牢吧。” 毛耀宽恕了士子的孟浪,感动的士子赤裸上身,背负荆条到他府门前流涕请罪。毛尚书亲自出迎,好言宽慰,夸赞士子胸怀天下,兼济苍生,刚整不啊,不惧权贵,德才兼备,风流倜傥,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典范。西南王不仅当众宽恕了士子的罪过,还宣布重金礼聘这位士子做自己的文书参谋,将来还要推荐他为朝廷效力。 被各方口水喷的体无完肤的兵部尚书此举赢得了读书人的心,形象因此大为改观。不久之后圣京城里就有风传说毛尚书其实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李熙离开圣京去了趟广德,他是去和李德裕下棋的。 秦德文、朱明乐、周山三人就是棋盘上的棋子,李熙现在对这三枚棋子的表现很不满。 改旗归顺大圣国是为了讨得军粮,易帜重归大唐,是为了把军粮运走,这种看似无聊的表演,虽然手法拙劣,漏洞百出,却谁也不能说什么,只要认真地表演下去。既能全了李德裕忠贞之臣的好名声,又能兑现新安江畔美人台下达成的协议。是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李德裕不愿也不能背上通贼的罪名,否则即使是在江南,他的地位也顷刻不保。这一点上李熙为他考虑的很周到,让秦德文、朱明乐、周山等人改旗过来拿粮,易帜回去送粮,扮演奸猾小人,你李德裕躲在幕后得利,损失能有多大呢,充其量是被人怀疑有诈,只要秦德文三人咬死不认帐,谁也拿你没办法。 可你不该得了好处,还不忘暗中摆我们一道。军粮运输这等机密,你不往外捅,老百姓们怎么会知道?在圣京城散布谣言大肆诋毁大圣国朝廷的不是你还有谁?逼得我堂堂兵部尚书自毁形象,甘做跳梁小丑,为天下笑。目的还不是为了让有心人看看大圣国的官员们究竟有多么荒唐和愚蠢,发生在前线的那一桩桩诡异莫名的改旗易帜事件并没有暗藏什么惊天大阴谋,完全是我们这位愚蠢无聊的兵部尚书干出来的蠢事。 你满意了吧,得了好处又向你主子卖了乖了吧,有意思吗? 李熙此来是跟郭仲恭等人商议,并让郭仲恭递话给歙州李某,下回改旗易帜的时候能不能动静闹小点,升旗、降旗两三个人就能完成的事,不必再派人到圣京来宣扬了。你们这么折腾让我大圣国诸王的脸往哪搁,一个公信力破产的国家离倾覆也就不远了。 李熙最后警告说凡事适可而止,今后不要再在背后搞这些无谓的小动作,否则扬州城里很快就会出现《新安江畔美人台的美丽传说》这样的传奇大戏,说的是两个姓李的男人和八十八个美丽女人的故事,一定会很吸引人。 话传过去后,李熙就和郭仲恭打猎去了。经过多年修炼,他的箭法早已不再是当年误杀耕牛的水平了,行猎一天共射杀一头野猪、三只野兔和六只山鸡,十只猎物死相都很凄惨,情况最好的一只山鸡身上中箭七枝。不管打猎还是打仗,李熙都更欣赏那种千军万马奔驰,万箭千枪攒射的王霸作风,很受用那种自己一箭射出,众箭尾随而至的合作乐趣。 红霞满天时,他和郭仲恭互道珍重,各回各营。山鸡身上的箭还没拔完,谭弥就遣使过来接洽投降了,事情做的很机密,李熙很满意,他猜想以后圣京城里的谣言或许会少点。 …… 十月初,李熙回到圣京,先去探望了一下赋闲在家的毛尚书,劝他静下心来练练书法,至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别老拿着名章到处戳,那玩意容易造假。又鼓励他保养好身体,东山再起有日,不必消沉。毛耀满不在乎地说:“不做兵部尚书正合我意,西征战场一团糟,我乐得在家躲清静呢。”西征战场是有点小麻烦,不过还不到一团糟的地步,李熙知道他在发牢骚,就约了他改日出城打猎。 从西南王府出来,李熙又去了尚书省,向王弼报告了此行经过。王弼道:“你何不直接入宫去呢,跟我说了,我回头还要报告给他听。”话中有一些无奈,似乎还有些不满。李熙没接茬,说完就离开了。 从尚书省出来时,斜阳夕照,圣京城沐浴在一派和平宁静中。 一回到东南王府李熙就把崔莺莺扛上了肩,一路小跑冲进新房,推倒她在床,箍住她双臂,以身体做压山石,禁锢住她,不让她动弹。崔莺莺小脸绯红,目光迷离,却无半点的羞怯和躲闪,李熙用自己的大鼻子触碰她的小鼻子,问他的新娘:“这些天有没有思念我。”崔莺莺眉眼笑成弯弯的月牙儿,说:“妾思念夫君思念的肝肠寸断。” 李熙斜眼盯视着她,轻责道:“眼睛眨动了一下,说谎了,究竟有没有?” 崔莺莺却不想再继续这个小游戏了,她闭上眼扬起小脸,把红艳艳的小嘴唇递过来,李熙没接,而是嗅了一下,赞道:“好香的小嘴,涂了蜜么。” “真的是有蜜呀,你尝尝。”尝了一口,还真是甜蜜蜜的。 李熙后来知道这叫*膏,是自己的“表嫂”蔡二娘新近送给崔莺莺和沐雅馨的一件稀罕物什。 又是这个蔡二娘!李熙忽然恨得咬牙切齿,当夜即派人去叫郁秀成进京,让他尽快遣散群芳馆诸芳。 群芳馆里八十八位大小美人被李熙带回圣京后不久消息便不胫而走,上至诸王宰相,下至贩夫走卒,都在谈论着东南王从外地带回来的这八十八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人。 谈论的焦点始终集中在众人的美貌上,对她们的身份来历倒关心寥寥。李熙极度震怒,群芳馆诸芳他是小心翼翼地带回圣京的,保密工作做的堪称完美,路过宣州时甚至连郭仲恭也瞒过了,回到圣京后更是单独辟一间宅院给她们居住,派了得力卫士守卫,这些卫士都是他亲手挑拣的,绝对忠诚可靠,即便如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知道他们守卫的是什么。 消息怎么突然就走漏了呢,李熙让阮承梁会同张默安明察暗访,揪出泄密者。好一番折腾后,二人将目标锁定在两个往群芳馆里送菜的商贩身上。 他们是唯一有机会走进群芳馆的外人,虽然他们进的后宅院与诸芳居住的内苑还相距甚远,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解释。 李熙不相信这个解释,责令张默安重查。之所以把阮承梁择出来,没让他再参与,是因为李熙的心里已经锁定了目标——蔡二娘。他要看看张默安究竟有没有本事,或者说究竟愿不愿意把蔡二娘揪出来,此事关系重大,让阮承梁参合进去不合适。 蔡二娘是诸芳中唯一能随意出入群芳馆的人,入圣京后不久她便到东南王府去拜会了崔莺莺和沐雅馨,并且送了一份很厚实的见面礼。 此后没用多久,她就把诸王府走了个遍。 她四处招摇,跟人说她是东南王的表姐兼表嫂,不仅如此,东南王年幼时还吃过她的*。东南王东征西讨,打下了两道数十州,成就了大圣国的壮阔河山,这期间他收容了八十七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托她照顾,她就是这些可怜人的大姐姐,长姐如母,而今天下太平了,她不该给她们找个好归属吗? 她四处宣扬说她的表弟可不是吃素的,他不是不想打这些女孩子的主意,实在是因为连番打击后兴致萧然提不起精神,他的妻妾或死于战乱,或没入禁宫为奴,每每想起她们,他便柔肠寸断,躲着悄悄地哭上一场,从此他只对长相神似他妻妾的女人感兴趣,对其他人,任你花容月貌,也视若无睹。 “所以……”她乐呵呵地说,“别以为猫光晓得吃鱼,有些感情受挫的猫会把收集到的鱼晒成鱼干珍藏着,有事没事看上两眼,却绝不碰她们一下,这些女孩子个个冰清玉洁,都是一等一的好人,谁要是娶了保管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诸王夫人们渐渐接受了她的这番说辞,建立一个国家并不容易,诸王们浴血厮杀,九死一生,心理多少都有些毛病,东南王有些特殊嗜好这并不稀奇,她们的丈夫哪个没有呢。东南王这只大猫不过是把收集到的鱼晒成鱼干珍藏起来,有些猫还幻想着身披嫁衣嫁给鱼干为妻呢,那又怎么说呢。 蔡二娘第一次到东南王府拜访崔莺莺和沐雅馨时,张默安是在场的,她自称是李熙的表姐兼表嫂时,坐在一旁的张默安是听到了的,他并没有否认。 沐雅馨和崔莺莺心里虽然奇怪李熙哪来的这门亲戚,却没好意思追问。再有一点,她们现在的身份还需要保密,虽然她们的名字叫“崔莺莺”和“沐雅馨”,身份是东南王李熙的正副夫人,但此“莺莺”非彼“莺莺”,这个“沐雅馨”也非原来的沐夫人。 东南王的正宗妻妾此刻还在大明宫里做宫奴遭罪呢。 作为“替身”,东南王的远房亲戚找上门来,她们不认识不奇怪,怀疑人家有假却是万万不能的,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两个女子事后向李熙求证过,李熙含糊其词,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让沐雅馨直怀疑他吃他表嫂的*的时究竟是不是如他表嫂宣扬的那样只有四五岁。 蔡二娘在圣京城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李熙的眼睛,他可以默许她做一些事,比如自封为自己的表嫂,警惕她做的另一些事,比如四处为群芳馆诸芳保媒拉纤,但有些事是他不能容忍的,比如把手伸到自己家里来。 “*膏”固然很甜,但在里面添上毒却可置人于死地,崔莺莺今晚在嘴唇上涂了甜丝丝的“*膏”,明晚会不会向自己献上剧毒的红唇呢。 …… “我早说过,不要去打她们的主意!像风铃儿这样自愿的,我无话可说。可是她呢,恨不得把她们全拖下水!她这是要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李熙越说越激动,若非怕一墙之隔外的两位夫人听到,早就咆哮起来了。 “群芳馆立即撤销,所有人一律遣散,是回家,是投亲,是嫁人,拿出个章程来,报我知道。不,拿出章程给我,我要亲自过问。”李熙焦躁地走来走去。一想到他精心收罗的八十七个小美人要被蔡二娘逼成“燕子”,东一个西一个拿去送人。李熙就胸闷气堵,心惊肉跳,两颊赤红,目放凶光,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 郁秀成却显得很淡定,他明白遣散群芳馆不是李熙此次唤他进京的目的。李熙是不满蔡二娘的所作所为,借机发难,向他施压。 李熙主动提到了“风铃儿”,郁秀成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该做出让步了。 风铃儿是“自愿”跟他“学手艺”的,艺满出师,已经成为他手下的又一员战将。对于风铃儿的“堕落”,李熙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时而反对不满,时而又默许甚至赞赏,反复无常,一直没个明确的态度。郁秀成对此颇有些不满,心里充满了警惕。 蔡二娘的“胡作非为”是征得他同意的,他这么做就是要摸一摸李熙的底线在哪。做了东南王的他难道真的壮志消磨,准备就此躺下享受太平了吗?事关全局,必须弄清楚。 他刚刚提到了风铃儿,默许了她的“堕落”。他雄心仍在,只是更擅隐藏罢了,他的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绝不是怯懦,而是自保之策。他现下的境况还很险恶,这么做是必要的。为了自保他随时准备着牺牲蔡二娘和自己,够了,他已经具备了成大事者的必备素质——冷酷、无情、隐忍。 郁秀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我立即去办,二娘那,我让她将功赎罪。” 李熙压了压手,示意郁秀成坐下,就在刚刚,他又有了一个新主意,思路还不甚清晰,他还需要完善,在屋里踱了一圈后,刚刚在心里闪现的那个念头就变得更加清晰了。他回过身来,字斟句酌地说道: “愿意回乡或投亲的,厚资遣散之;无家可归或不愿意走的,统统留下来。我当年创建群芳馆,目的就是为了收容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大姑娘小媳妇,用心是良好的,做事也是光明磊落的。无家可归的,来,我待她如姐妹;找到出路的,走,我送她如姐妹。没有去处的,留,我仍待她如姐妹。我堂堂东南王的姐妹,哪能草草嫁人?她蔡二娘不是喜欢给人保媒拉纤吗,让她忙活去,务必要给我的姐妹们选一个合意的郎君!啊,这件事,你不要插手,让二娘去操持。” 郁秀成暗暗吸了口气,一时有些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最近听说有人对我的寻芳使们很不满,有这回事吗?”李熙的话莫测高深。 郁秀成暗吸了口凉气,未及答话。李熙却把手一挥,豪迈地说:“那就暂时收敛一下嘛。大圣国初立,我们这些做王的都不爱这个国,还指望谁来爱国?不要给人家留下坏的印象,须知众口能铄金,枪打的是出头鸟,风吹的是大榕树。要戒骄戒躁嘛。” 郁秀成应下,脑袋昏昏沉沉地离开了东南王府。 …… 187.十王共议(修订) 郁秀成前脚刚走,沐雅馨就飘了进来,鲜丽的裙子,敏捷的步伐,如一只花蝴蝶,望着一脸疲惫的李熙,她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去的是郁二郎吗?”得到李熙的正面回应后,沐雅馨的脸挂了下来:“你答应过我的。” “什么?”李熙正在揉太阳穴,闻听这话吃了一惊,随即就想起来他曾经答应沐雅馨要解散寻芳使,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李熙嘻嘻一笑,翘个二郎腿:“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吩咐他把人解散了。夫人的吩咐我从来都是放在心上的,我依稀记得曾跟你说过,所谓的寻芳使,找美人,都只是个幌子,刺探军情才是真实目的。” “刺探军情的叫斥候,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沐雅馨撅起小嘴,骄傲地哼了一声。 “是是是,夫人什么都懂。其实我这叫,叫……扮猪吃虎,是一门很高深的谋略哟。”李熙趁沐雅馨不注意,往前一探身,抱住了她的两条大长腿,往怀里拉扯。沐雅馨顺势坐在他怀里,双臂架在他肩上,睁着一双恍悟的大眼睛盯着李熙,又说:“你答应过我的。” “人正在解散,但需要点时间。” “不许撒谎。” “撒谎是王八。” “再相信你一次。” “多谢。” 沐雅馨换了一个姿势,用手臂护住了胸,断了李熙的念想,作为安抚,她将脑袋靠在他肩头,蹭了蹭,说:“说说什么是扮猪吃虎,你是怎么扮成黑面郎的,好让我长长见识。” “一个女人家学那么多计谋是没好处的,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你肯定以为我在吹牛。我这个扮猪吃虎嘛,简单地说就是故意装蠢以迷惑敌人。让对手误以为我是个贪恋美色的花花太岁,一个不思进取的龌蹉小人。因此对我不加防备,我便可以进退自如了。想当日群雄并起,与你夫君我一样揭竿而起争夺天下的何止千万,多少英雄豪杰血溅沙场,埋骨他乡,活到今天的十中无一呀。像‘风雷王‘班濡,蛮族大首领黄少福,‘南天王’农婆弄,‘大汉天子’刘禹,‘大周天子’姬德高,这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今都化作了冢中枯骨。保宁军的张弘靖、张抱元、张宗元、刘操、周大海,曾世海,崔仲卿、郑勋……这些人都死了,其他观察使、刺史、县令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你夫君我当年不过是个县令,这些人比我也不差多少。可他们都死了,独我能活到现在,还活的这么风光?这其中的原因你想过吗?难道仅仅是因为我长的英俊,上天对我青眼相看吗,当然老天待我的确不薄,但显然这不是全部原因。是因为我武艺精强,横勇无敌吗,我的剑是耍的不错,但离横勇无敌还有段距离,我的马骑的一般,又不会射箭,见多了血还头晕。那是我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擅于将将擅于用兵吗?天都晓得我的指挥艺术连做小队长都不够格。当年韶州三百土兵都是朱赫、李载风帮我带的。我能将的将统共就阮大将军一个人,可他的本事还不及我呢,当然挑担子除外。那么我为何能活到现在,坐在这与美人你纵论古今。” 沐雅馨道:“因为你会装。” 李熙道:“这叫扮猪吃虎。” 沐雅馨吻了李熙,说:“你真不容易。” 李熙道:“多谢你能理解。” “可你答应过我的。” “我正在兑现呀。” “那他为何要来?” “他,他如今是睦州刺史,睦州那地方你未必知道在哪,但那个地方产的茶叶很好,‘湖州紫笋’你听说过吧?” “听过,产在湖州长兴县,他不是睦州刺史吗?” “我说过‘湖州紫笋’产在睦州了吗,我是说睦州也有好茶,品质不下‘湖州紫笋’。他身为睦州刺史,偶得二两好茶来孝敬我,不行么?” 沐雅馨游目四顾,寻找茶叶在哪。李熙恶狠狠地说:“我口臭,全嚼了,嚼完全吐了,行不行?”“行。”沐雅馨赶紧点点头,柔声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怀疑你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你知道么,我每次见到他,心里都特别害怕,总觉得他的身上笼罩着一股黑气,而且……他的眼眸似乎没有眼白,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黑窟窿。” 李熙把手按在沐雅馨的额头上,又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再索性把她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然后凶恶地盯着她。 “就当我在说胡话吧。” “不是当!你就是在说胡话!还身上有黑气,他背后有没有长翅膀,手里有没有拿镰刀?” 沐雅馨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吁然一叹: “我就知道你不信。” “我信。”李熙咬牙切齿。 “信你就远离他。” 短暂沉默后,李熙展颜一笑: “你吩咐我照办。” “你歇着吧,我走了。” 沐雅馨像一只敏捷的黄鹂鸟说走就走,轻盈无比。李熙右手箕张,五指如钩,做握抓某物状,此刻却尴尬地僵在那,进退不能。他咧着嘴,馋着脸,尴尬的笑容还刻在脸上。 “天气这么好,一起出去走走吧。”李熙收回抓手,亲切地提议道。 “好呀。”她爽快地答应了,“我叫夫人去。” 她翩然飞在花红柳绿中,显得幸福无比,李熙一腔怒气郁结在心,连呼数口气方才宁定。她这是在借机报复,生气就上当了。自从李熙与崔莺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就发现沐雅馨开始躲着他。起初他并不在意,以为是小女人心思,凉她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凉就凉出问题来了。沐雅馨严严实实地把她自己包裹了起来,拒绝他的心和身体靠近。他能感知她冰冷外壳下的一团火,却偏偏摸到的总是一块冰。他想用温情去感化那层冰,却每每被冰烤的浑身是火。忽冷忽热,似亲还疏,滑溜的像只小泥鳅,让你抓着亲不着。 这个游戏李熙已经玩腻了,可他不肯认输,放弃或服软,都办不到。他硬着头皮,下了狠心想看看那团藏在冰里的火能藏多久。 崔莺莺现在幸福的昏头昏脑,看什么都是美好的,看什么都是阳光明媚的。沐雅馨说李熙要带她们出城郊游,她幸福的连走路走笑。 李熙要崔莺莺跟他同乘一匹马,崔莺莺小脸红红的,不答应也不拒绝。李熙把她抱上马鞍,坐在她背后,将缰绳交在她手里,崔莺莺跟马说:“驾,驾,驾。”马立着一动不动,李熙双腿一夹马腹,马噌地向前一跃,吓的崔莺莺丢开马缰捂着眼往李熙怀里钻。李熙哈哈大笑,笑声中他恶毒地朝沐雅馨瞄了一眼,沐雅馨也正望着他,目光沉静,还俏皮地朝他眨了下眼。李熙挑衅地挤了下眼,对崔莺莺说:“闭着眼是学不会骑马的,睁开眼!”崔莺莺大叫:“谁说我要学骑马了,我不学,我死也不学。” 李熙喝道:“做王的女人,怎能不会骑马?睁开眼,听我的口令。”李熙的霸道和凶恶彻底征服了崔莺莺,她抹了一把泪后,终于认真地学习起来。她本是个聪明的人,李熙也是从未有过的细致耐心,出城后不久她就能独立坐在马背上了。 崔莺莺又兴奋又委屈,望向李熙的目光愈发温柔。这期间,沐雅馨也表现出了极佳的风度,崔莺莺被李熙呵斥的眼圈发红时,她立即挺身而出,保护她,安抚她,鼓励她,帮助她。在崔莺莺能独立骑行时,她发自内心地为她欢呼,向她表示祝贺,赞扬她的勇敢和聪慧。 这中间她只看了李熙一眼,冰眸之中藏着一股妖媚,充满了挑逗。 李熙在心里笑了,世将大变,先生妖孽,媚眼都抛过来了,离战败投诚还会远吗?经历了一番风霜后,她成熟了,红艳如枝头桃李。 只是…… 李熙望向马背上的崔莺莺时,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意外地在郊外遇到了毛耀,他是出城打猎来的,一行共有二十余骑,鲜衣怒马,箭袍窄袖,悬刀背弓,有两个人手里还端着弩机。两个清丽的年轻女人混在队伍中,穿着男装,腰系皮带,悬着横刀,显得英姿飒爽。相请不如偶遇,毛耀提议就地办一个烧烤宴以资纪念。看看天色还早,看看秋阳正浓,看看周遭山清水秀,又无闲杂人等打搅。李熙欣然答应。 侍从们忙着寻柴升火,四个女人在草地上铺开毡布,摆上零食,凑在一起唧唧咯咯说她们感兴趣的话。李熙和毛耀两个孤家寡人凑在一起,先感慨了一下大圣国山河的壮美,回忆了建国的不易和立国的艰难,继而李熙就拿毛耀带的两个女人打趣,毛耀则拿崔莺莺和沐雅馨开涮,李熙觉得这样自己太吃亏,提议还是拿出点王者风度来,只论江山不谈美人。 毛耀瞄了眼崔莺莺和沐雅馨两个,重又把李熙打量了一番,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瞒不过我的。”李熙笑而不言。毛耀道:“你不说话,说明你心里有鬼。”李熙道:“我说话就上你当了。”毛耀道:“嗨,说这些无聊的话。真没劲。” 李熙眺望远处的青山,回身望向大江方向,忽问毛耀:“曹氏兄弟此番为何对西征这么感兴趣?那件传言是真是假?” 毛耀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我看是真的,否则他岂肯就范。” 李熙道:“果然是真的,就太作孽了。天下是诸王的,诸王更应该爱惜呀。” 毛耀道:“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熙道:“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毛耀道:“果真吗?” 李熙道:“是真是假,瞒得住你吗?” 毛耀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久后才略带忧伤地说:“也只有你我两个闲王能如此坦诚相待啦。”河滩上,侍卫们已经升起了三堆火,把其中一堆移交给了四个女子,又给了她们一些穿在竹签上的兽肉。四个人兴高采烈,忙的一身劲。未几,肉烤糊了,竹签烧断了,肉掉火里了,化作一缕青烟变成了炭。 她们不仅没有不高兴,笑声反而更浓,对她们来说烧烤食物固然有趣,但能到郊外来走走,本身就是一桩乐趣,有人陪着,乐趣更浓,而今还能升火玩,实在是意外之喜。 李熙问毛耀那两个女子是谁,毛耀道:“学你呗,思念山妻,找了两个替身。” 李熙依稀记得在仁化县婆娑渡时毛耀曾说过他的妻子在大荒之年饿死了,所以才跟王六、王七出来折腾,因为他爱捉田鼠吃,所以那时候他的名字叫老猫。后来他还是老猫,但已经不必挖田鼠吃了,他又改口说他的妻子为了吃饱肚子跟人跑了。再后来他做了西南王,改名叫毛耀,一次饮宴醉酒,他吐露真言说大荒之年他的妻子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跟一个家有余粮的老头子睡觉,被他打瞎了一只眼,他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就跑了。 哪个才是真相,却是谁也不知道。 这俩女子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姿色上佳,气质文雅。比之沐雅馨也毫不逊色。 一支左佑圣军巡逻队停在半里地外,派了一骑过来询问为何点火,被毛耀的侍卫当场喝退。圣京城周围的巡逻任务原来由左右佐圣军担任,后来张孝先借“曹钥屠村事件”之机用左右佑圣军取代。 “曹钥屠村事件”发生在中秋节后,那天曹曛的妹妹曹茉出武进县城射猎,路遇武进士子张仁清出猎归来,因见张仁清年少英俊,风度翩翩,曹茉遂上前搭讪。张仁清嫌其长的丑陋人有粗鲁,对她甚是轻慢。 曹茉大怒,一箭射杀了张仁清,又杀张仁清随从三人。恰逢一樵子路过,目睹曹茉杀人,大呼奔逃。曹茉纵马追入山村,刀劈樵子,又左右开弓一口气射杀了十八人!后因担心丑事泄露,请她堂兄曹钥调动骁骑营屠灭了左近几个山村。 消息被监察御史探知后禀报了张孝先,张孝先令御史中丞毛诗章赴武进县查访,曹茉竟将毛诗章秘密拘押。张孝先勃然大怒,令曹曛放人,曹曛权衡利弊后将妹妹曹茉捆绑后交给毛诗章带回圣京。毛诗章多方查证,拿到曹茉杀人、曹钥屠灭村庄的铁证。张孝先以此逼迫曹氏兄弟交出了右佐圣军兵权。 事发后不久,张孝先以左右佐圣军军纪败坏为由,剥夺了其在圣京附近巡逻的资格。转由左右佑圣军担当警备。张孝先此举不仅彻底掌控了京畿要地,还将张仃发套了过来,吏部天官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被诸王孤立了,现在他除了充做张内史的坚定支持者别无它途。 喝退几个逻卒算不得什么,两位王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两位王倍感惊讶:那名被毛耀侍卫喝走的骑兵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小校和八个骑兵。 小校远远的即跳下马,低头走到李熙和毛耀面前,单膝跪地,叩拜道:“近来常有唐军细作过江刺探军情,劫杀官吏,俘夺百姓。两位大王身边侍卫稀少,末将敦请两位大王早些回城,免生意外。” 毛耀望向李熙,李熙也正望着他。 “小将军好大的官威呀,你是不是管的太宽了点呢。”李熙和声问道。 小校低着头没有回答,扶地的那只手略有些震颤,看的出他有些紧张。 “问你话呢,哑巴了吗?”毛耀的声音比李熙的还温柔。 “请二位大王早早回城。”小校狠下心来说道,丝毫不让步。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两位王问的话小校不应,反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下一步是该怒发冲冠,把他怒斥一顿,还是一笑了之,尽显王者风范?毛耀望着李熙,李熙也望着他,二人都是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却谁也没说话。小校仍旧跪着,二人却忙着去割肉做烧烤了。 四个女人早就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她们面面相觑,面露惊惶,她们做王的女人时间都还太短,尚未养成王霸之气,遇到带刀的兵,她们的心里本能地生出了恐惧。 崔莺莺望了眼跪着的小校,拉拉李熙的袖子,悄悄地问他那小校是谁,李熙没好气地回道:“左军的一个不识像的家伙,休要管他。” 沐雅馨忽然拉了把李熙,说道:“他,他不是陈家二郎吗?” “陈海道?”李熙吃了一惊,回身叫那小校:“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小校闷闷地哼了声,不耐烦地扬起了脖子,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十六岁的陈海道脸上已分毫不见少年的青涩,变成了一个成熟刚毅的男子。 “呀,还真的是陈家二郎。”崔莺莺吃惊地嚷道。 陈招弟的名分是妾,陈家人因此极少上门,李熙跟陈海道前前后后也就见过三次,最近一次是一年前在常州城,张仃发的弟弟张如冲把陈大喜一家送来常州交还给他。那时候陈海道瘦的怕人,可完全不是现在这幅虎背熊腰的气象。这是李熙没能及时认出他的一个原因。此外陈招弟死于封侯之手,陈家视左佑圣军如杀女仇人。李熙又怎会想到陈海道竟做左军的小校,事情太突然了。 当日在常州城,李熙是想把陈家带在军中时时关照,奈何林氏不答应,这个倔强的女人说女儿陈招弟福浅命薄,已经不在人世,她不想再拖累李熙。说怕拖累是家,李熙知道她是放不下杀女之仇,不想跟“贼”有什么瓜葛 那次匆匆一晤后,李熙给了陈大喜一笔钱叫他在常州安家,他自己则率军南下攻略浙东和福建去了。 此后,李熙就把陈大喜一家丢在了脑后,直到崔莺莺和沐雅馨从福建来到圣京。某日,在饮宴时沐雅馨提到陈招弟,崔莺莺问她家人在哪。李熙才想起陈家还在常州,他撒了个谎说自己正在全力寻找陈大喜一家,哄过二人后,转过身他就派了毛乐去常州接陈大喜一家来圣京。毛乐在常州左右寻不到人,查官府户籍说陈海道被抽丁去了浙东,陈大喜和林氏不知所踪,此事就此作罢。 李熙让陈海道起来说话,陈海道神情有些倨傲,左右不肯看李熙一眼。李熙对这位小舅哥也莫名地起了一肚皮火,他不耐烦地朝陈海道挥挥手,道:“你先回去,我得空再叫你。”陈海道躬身告退,礼数不缺,一言不发。 毛耀打听到陈海道的底细后,打趣李熙说:“陈夫人泉下有知,定然要恨死你了。你这姐夫做了王,却全然不顾小舅子的死活,当着面都不肯相认,还要他跪着抖威风。哎呀,你这种人忒没人情味了。” 李熙脸一红。 除了陈海道这一节,这天的郊游还是很尽兴的,李熙提议今后每隔七天就出来一次,沐雅馨问他为何是七天而不是三天或五天。李熙道:“‘七’是我的幸运数字,我就喜欢七,你有意见吗?”崔莺莺道:“夫君说几天都好,只是别忘了兑现。” 李熙赞道:“啊,还是莺莺懂我,知道我有食言而肥的毛病,故而好心好意提醒我,知心、贴心、充满爱心才可谓模范夫妻。做夫妻贵在相知相爱,要互相体谅,互相扶持,偶尔搞搞小动作是情趣,动静搞大了吧容易离心离德,搞狠了还要同床异梦呢。这些话说给你们年轻人听你们未必就能理解,却最好记在心上,闲暇时拿出来多琢磨琢磨。都是至理名言,若非夫妻一场,我都懒得跟你们说。” 崔莺莺悄悄安慰沐雅馨说:“听他这长篇大论的,多是因为陈家二郎的缘故又想她了,你千万担待点才好。” 沐雅馨道:“我知道,我不怪他。” 在圣京城东门与毛耀道别后,李熙跟崔莺莺和沐雅馨说:“你们先回去,我出去办点事。”沐雅馨刺辣辣地问道:“是公事还是私事?” 李熙瞪了她一眼,却柔声说道:“是公私兼顾。” 李熙是去左佑圣军大营找姚素,一来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小舅子,顺道再向左军借一座营房。近来江北唐军渡江侦察越来越频密,李熙揣测裴度可能要发动一次秋冬攻势,以支持鄂岳战场的卢士枚。仗不可能打的很大,因为裴度手里能打的牌不多,但极有可能会打的很险恶。左神策军的孟文亮和蒙张泰都擅长袭扰作战,用小股部队潜入圣京城来制造一场恐慌,其效果不亚于重兵围攻滁、和二州,甚至会更好。 圣京城周围虽然重兵云集,却并非无懈可击,为示大局平稳,也不可能封闭城门阻绝商旅,万一有小股唐军窜入城来,诸王王府自是首当其冲,杀一个王所造成的影响绝不下于攻破十座城。 东南王府只有六十名侍卫,加上撒在外面的便衣也不过两百人。够吗?不够,至少李熙觉得力量还很薄弱。他下令熊欣儿率三百精兵来圣京,屯驻在东南王府附近的至高台。 三百精兵进京动静不小,想瞒住所有人的耳目是不可能的。为避免予人以口舌,李熙将熊欣儿部纳入左佑圣军建制,小股军队的划拨,毛耀这个兵部尚书是能做的了主的,也愿意帮李熙这个忙。 名分有了,军旗已经领了回来,现在还需要一座兵营,左佑圣军在城内有两处兵营,距离东南王府都有相当的距离,李熙打算在自己的府邸附近修建一座兵营,钱可以自己掏,但得给姚素打个招呼,这种小事张仃发不知道就算了,姚素却是必须知道的,否则万一有人啰嗦,谁来替他遮掩呢? 姚素对李熙建兵营的事满口答应,并主动表示去帮李熙到兵部和工部跑手续,他相信这件事两部都会全力支持。至于关照陈海道,姚素只能说是尽力而为了。 李熙要的就是这句话。陈海道还只是个队副,关照他有姚将军“尽力而为”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回到东南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张默安已经在等候,新兵营的手续虽然还没办理,营房却已经在建,负责人正是张默安。他择要向李熙汇报了新兵营的工程进展,整体上李熙还是满意的。汇报结束后,张默安告诉李熙他发现新兵营和王府之间有一条水沟相连,年久失修水沟大部已经淤平,费些力气清理后,可以改造成一条沟通王府和兵营的密道。 张默安建议李熙修建这条密道。 李熙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连夜跑去看了一趟,水沟长约一里,两边长满了荆棘杂草,因为两侧居民倾倒污水垃圾而变得臭气熏天。李熙简单地测算了一下工程土方,眉头一皱,说道:“动静太大了,难以掩人耳目,不好弄。” 张默安道:“可由长乐县出面,以兴修水利为名疏浚沟渠,先晾上一段时日,等没人关注了,再接手过来。密道修好后,在此修成一条街。两边盖上门面房,因为地理偏僻,商户会很少。足可掩人耳目。”李熙道:“修条街太折腾,起屋修座道观吧。我也好沾沾仙气。” 从东门刚回府,张孝先就派人来请他赴临时内朝会。近来鄂岳战事紧张,召开临时内朝会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晚上开什么会? 李熙让阮承梁派人去毛耀、曹曛等人府上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异动。异动不小,各府都在忙着打听晚上开会为哪般。 不久,拱辰军的监门将军姬禇就到了东南王府,促请李熙尽早与会,姬禇稍稍透露了一下会议内容:事关西征军的成败,军情紧急,故而连夜开会。 李熙将信将疑,军情瞬息万变,遇有紧急军务开小朝会议决即可,用得着十王共议吗?但监门将军亲自上门促请,躲是躲不了了,李熙只好硬着头皮前往。行前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 会议地点还是北极殿,岛上灯火通明,龙炎池的水面却是黑黢黢的,浆起水花哗哗。李熙心头一阵紧张,他水里的功夫可是很一般呐。 好在有惊无险。脚踏实地后,李熙悄悄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大步迈向北极殿。 王喜、曹谷外出,内朝会只有十王参会,李熙是最后一个到的,还在北极殿外他就听到了张孝先和曹曛的争吵声,彼此都不太冷静,同时他又看到刘夏和陈苏两个人也在激烈地辩论着什么。毛耀立在一旁,一会帮刘夏,一会帮陈苏,一会又自言自语,嘀嘀咕咕。 李熙咳嗽了一声,刘夏和陈苏两个人结束了争执,张孝先也闭了口,唯有曹曛还在喋喋不休,秃头胀的通红。 “……就算丢了舒州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有水师,进退自如,蕲州若使,大军必然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 “哇,蕲州都守不住啦,怎么会搞成这幅局面?”李熙皱着眉头走进会堂,又大声嚷道,“地图,地图,我要看地图,地图在哪?” 崔雍用拐杖指了指挂在北面墙上的地图,地图很大,大圣国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黄州没有丢嘛,鄂州还在,沔州也没事,那蕲州怎么会丢了呢?怪了,谁这么懂得用兵?”李熙嚷嚷着说道。 “还能有谁,卢士枚呗。一招并不高明的迂回包抄。”崔雍用拐杖点着蕲州,用力有些猛,身子只打晃。 李熙道:“这应该叫孤军深入,周围都在我军的控制中,一口吃掉就是。” “说的轻巧,吃,五千潭州军精锐呢,小心崩掉你两颗牙。”曹曛愤愤道。 “五千潭州军?卢士枚一共不过才八千人,几时有募兵了吗?五千在蕲州,那他潭州门户岂非洞开?索性单拳直进,直捣他老巢,看看谁先倒下。” 曹曛壮着嗓门嚷道:“潭州城外有几千清海军,岳州有三千荆门军,一拳是打不倒卢士枚,三万西征军就会陷入重围。山南军李海山部如今正在攻打舒州,舒州若失,即便夺取鄂岳是守不住。我意全军向后拉,夺回蕲州,在舒州城外全歼李海山部!此番西征宁可寸土未得,也不应冒全军覆没的风险。” 张孝先道:“蕲州虽失,黄州和鄂州、沔州都还在咱们手里,只须稍作休整,直捣潭州并非不能,此刻回撤,徒费粮草不说,死伤几千人劳而无功,怎向将士们交代?” 李熙道:“所以秋王的意思是继续打下去?” 张孝先道:“此刻我军士气正旺,鄂州等地粮草也很充足,退一步说即便将来战事不利,还可以退往江西,不见得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局吧。” 陈苏道:“蕲州若失了,从鄂州去江西,只能奔袁州,山重水复,距离遥远,三万大军想平安到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而蕲州、舒州陷落,江州势难保守,江州一失,洪州门户大开。洪州若失……” “舒州和蕲州都靠江,我水路两军齐头并进,夺取易如反掌。”陈苏的话还没说完,刘夏就很不客气地打断了。 “近来裴度屡次派斥候渡江侦测,可能会有所动作。”张仃发提醒道。 “动作是肯定会有的,不过应该不会有大动作。河朔藩镇最近几次向唐天子请求出兵南下助战,裴度一眼要盯着我们,一眼又要盯着河朔兵,他哪有精力搞个大动作。”王弼笑呵呵道,不过他又立即补充道:“但也不得不防备,康乙全从长安又回来了,还带了百十个神策将,来意不善啊。” 李熙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西征大军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夺占了蕲、黄、鄂、沔等州,正厉兵秣马准备夺占岳州进取潭州,端掉卢士枚的老巢。危急时刻,卢士枚棋走险招,率五千精锐弃潭州、岳州于不顾,跃进至蕲州城下,并一举破城,割断了西征军与后方的联系。与此同时,山南军主力万人在李海山的督率下进逼舒州。 断蕲州西征军粮路不通,靠积攒的粮食还可勉强支撑,舒州若失,则西征军后退无路。对军心士气的摧折将是致命的。 扬州裴度为了策应卢士枚和李海山,极有可能会策动新的攻势,至于是过江突袭圣京制造恐慌,还是向滁、和二州发动攻势,至今还难以判断。 曹曛和陈苏主张撤兵,维持战前状态,张孝先则主张继续进军夺取潭州,完成西征的既定目标。王弼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是倾向于撤兵的。两派争执不下,故而召开临时内朝会议决。 188.十王共议2(修订) 张孝先红着眼睛问李熙:“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弄清楚了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索性表决吧。”陈苏笑嘻嘻地说道:“秋王不打算给东南王一个发表高见的机会吗,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呢。”曹曛哼道:“非此即彼,非彼即此,哪有什么第三条路。我劝东南王少费些口舌。” 张孝先霍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曹曛,目光阴冷如刀。曹曛挺起胸膛迎着他的目光,式子十足,但底气有些怯。张孝先坚持继续西征完全出于一片公心,他要求结束西征,把大军撤回来,一是担心曹谷有失,他痛失臂膀,二来也是想夺回右佐圣军兵权,存的可是私心,私心对公心,总是不那么理直气壮。 张孝先是此次西征的主要推动者,如果西征失败,张孝先的地位势必会被大大削弱,届时曹曛就有机会联合王氏兄弟重新夺回左右佐圣军的控制权。但这里也有一个前提,西征可以败,却不可以惨败。张孝先拿到左右佐圣军的兵权后,对两军的改造力度甚大,高层将领几乎全部撤换,中层将领也被换了个七七八八。但随着改造的深入,张孝先发现两军的反弹越来越大。中下级军官并不服他,对他的改造十分抵制。 曹氏兄弟和王氏兄弟是两支军队的缔造者,多年血与火里结下的友谊,生与死系下的纽带,短时间内不可能松动瓦解,他们在两军仍旧保持着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此外李熙、张仃发、陈苏三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明里暗里也在掣肘张孝先的改造,使得张孝先进退失据,陷入两难境地。 张孝先退而求其次,改变策略,以交换两军控制权为诱饵,诱导王氏兄弟和曹氏兄弟支持他的西征大业。西征成功,大圣国的外部环境将大为改观,他个人的威望也将因此而达到顶点,到那个时候即使他失去了对两军的控制权,曹、王两家也不得不臣服于他。 让王喜、曹谷为正副元统率两军西征就是张孝先与曹、王两家达成的妥协,张孝先将两军的控制权移交给两家,而两家则表示全力支持他的西征大业。三者被绑在了一辆战车上。但现在曹曛已经不愿意再跟张孝先同乘一辆车。随着西征的顺利推进,曹谷已经夺回了右佐圣军的统兵权,换句话说曹曛支持西征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打下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西征不论胜败,两军的实力都会被大幅削弱。将来若取胜,张孝先可借口镇守地方,阻止两军回江南。若战败,则实力大损,即使回到江南也将被边缘化。 立即结束西征,保存右佐圣军的实力,这就是曹曛要争的。 张孝先争的是他的西征大业,丢失蕲州固然对西征大业构成了致命威胁,但取胜并非全无机会。他不甘心自己精心策划的西征因为卢士枚一场侥幸的胜利而葬送。三万大军西征,一路势如破竹,眼看成功在即,却因为一场远在承受范围内的小挫折而要被叫停。这就像一个筹码丰裕又抓了满把好牌的赌徒,要他因为一次小小的失利而放弃整个赌局。他岂肯甘心? 二人剑拔弩张之际,诸王多作壁上观,只有王弼起身解劝,春王呵呵一笑道:“东南王仗打的好,定有高论,我等愿意洗耳恭听,啊,洗耳恭听。” 李熙嘻嘻一笑,谦虚地说道:“春王说笑了,我哪有什么高论,我嘛,好吧,我就说说自己的一点不成熟的小看法。不足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李熙转身跟崔雍说:“请借冬王拐杖一用。”崔雍还没回过神来,李熙已经劈手夺了过来,扯了崔雍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崔雍恨得咬牙切齿,被王弼笑劝住才没有发作。 李熙走到巨幅地图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面向诸王鞠了一躬,用崔雍的拐杖在图上指画着,说道:“这儿是舒州,这儿是蕲州,这里是鄂、黄、沔三州,屯着我三万西征大军,国之精锐啊。舒、蕲两地若失,我西征大军便断了后路,伤兵撤不下来,粮草、军械、援军上不去。岳州,尤其是潭州,都是坚城,能多久打下来,这个不好说。远征之师困顿于坚城之下,又被敌断了后路,凶险异常自不必说。退一步说即便运气好攻占了岳州和潭州,能守的住吗?潭州、岳州不比以前啦,敌我反复争夺,打的民穷财尽,就地是筹不到粮草的。从袁州到潭州这条路不好走,大军移动或转运粮草都十分不便。所以我觉得南王和东北王的主张是有道理的,宁可劳而无功,也不能置大军于险地,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嘛。” 崔雍插话说:“我说一句,此番西征已经耗尽了国库,畿内、浙东、江西等地民穷财尽,田赋都收到三年后了,再收就有激起民变的可能。此番西征若是劳而无功,想再发起一次这样的远征,至少也得三五年后了……” 刘夏道:“三五年后?现在的日子是在论天数,谁给我们三五年的时间准备西征呢。” 陈苏道:“咱们打的民穷财尽,妖兵又能好到哪去?不错,他们家底子是比咱们厚实,可家大也有家大的难处,没了江南这个赋税根本,我看大唐也就像那断了根的大树,表面枝繁叶茂,实则危在旦夕,有什么好担心的?三五年,或许他自己就倒了呢。” 曹曛道:“‘保守江南,以待时变。’这是当初定的国策,我不明白,某人自己定的国策,怎么转眼就能忘了呢?国家新立就穷兵黩武,四处征伐,这是败亡之相嘛。” 刘夏道:“国策也要随着国势变。‘保守江南,以待时变。’是国策,但那时节盛传唐天子要驾崩,时局混乱,故而才定立此国策,为的是稳住阵脚,以观世变。而今唐天子没死,朝中内讧平息,重用卢士枚为鄂州镇抚使,有权调动鄂岳、湖南、荆门、清海四镇兵马,势已变,国策如何能不变?不趁卢士枚羽翼未丰,一举夺取鄂岳、湖南,将来还有机会吗?” 曹曛道:“卢士枚以观察使充鄂州镇抚使,指挥四道兵,他的本部潭州军则新败初建,实力薄弱,其他三道兵并不服他。他压不住场面,镇抚使还能当下去吗?自己就滚蛋了。” 陈苏道:“唐朝天子真要重用他,就应该在鄂州建一军,任他为节度使,授给他节钺,节制诸军,搞个什么镇抚使,明摆着是对他没信心嘛。这卢士枚跟咱们也不是没打过仗,袁州一战被春王、东王,哦,还有东南王,打的落花流水,嚷着要自杀殉国,此番西征他连丢蕲、黄、鄂、沔四州,一个常败将军,连唐国天子都不待见他,你把他抬那么高做什么?” 曹曛叹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刘夏大怒,蹭地跳起来,指着曹曛的脸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夏的父亲刘禹战死在潭州城下,曹曛翻出这事来讥讽刘夏,嘴上快活,心里也发虚,把白眼一翻,鼻孔里哼出一声,却不回应。 李熙赶紧抱住刘夏,嚷道:“西王息怒,西王息怒,兄弟争口舌,没必要动刀子嘛。”刘夏恶狠狠地推开李熙,怒道:“谁要动刀子了?你血口喷人。” 李熙道:“哦,不是要动刀子呀,我看你这么冲动以为你要……我错了,抱歉,抱歉。” 王弼道:“东南王就别在这火上浇油了,你的话说完了没有,西征之事你是赞成还是不赞成,都要给个准话。”李熙连连点头说是,向刘夏压压手,示意他不要太激动,又用眼睛扫了下诸王,嘻嘻一笑,才又道:“诸位容我把话说完,没话就不要插嘴了,插话也可以,说点正经事,十王共议多大的事,你们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嘛。啊,好了,我继续。啊,这个,当然啦,我以为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困难再多,也还是要坚持的,就这么撤下来,实在就太那个了。” 曹曛没好气地插话道:“太哪个了?议论军国大事,东南王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一句话关系多少条人命呢。岂可儿戏?”李熙推推鼻子,说道:“南王不必激动,我话没说清楚,怪我。咳咳,我的建议是:西征军继续打他们的,仗打到这个份上,轻言撤下来,不划算。卢士枚倾其精锐占据蕲州,而舍潭州、岳州于不顾,是孤注一掷的打法,他手里没牌了,死守潭州、岳州丝毫没把握,故而冒险一搏。此人擅于用兵,也敢于冒险,当世良将!可惜,唐国皇帝不看好他,他两手空空,没资格跟我们玩。西征继续,我军必胜。” 陈苏哼道:“那蕲州和舒州怎么办?两地一失,西征军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粮草、军械、援军怎么接济,靠存粮能支撑多久?鄂岳不是以前的鄂岳了,那时候可以抢粮供军。卢士枚,你说的当世良将,弄坚壁清野,一眼望去山清水秀,可就是找不到一个人影、半粒粮食,三万大军没吃没喝,军心涣散,是要死人的。” 李熙喝道:“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当总旗主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陈苏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不过面对比他足足高出一头,手里又有拐杖做武器的李熙,他还是忍住了,哼了声道:“英雄不提当年勇,当年你在洪州城下……” 李熙道:“当年若不是我拿袁州刺史黄衫阳把你换回来,你现今都烂死在洪州大牢了。我打过的仗比你带过的兵都多,我知道军队缺粮意味着什么,不必你来提醒。” 王弼道:“好啦,二位都少说两句吧。” 陈苏恶狠狠地瞪着李熙,良久,将舌头一卷,吐了口痰在地。 “蕲州和舒州地位枢要。我意调江西兵去夺回蕲州,白多宝人不错,可惜兵少了点,不过也不要紧,把卢士枚缠住,他能做的到。再调池州兵驰援舒州。李海山,我认识,校尉之才,指挥一万人打仗,他打不好,舒州可保无虞。待西征军打下了潭州,回师一部克蕲州,李海山自然而然就退了。此外,裴度要在背后搞小动作,一味防守不如主动出击,遣一军去打濠州,濠州城防坚固,打是肯定打不下来的,但足可牵制裴度的主力。不是说河朔藩镇嚷着要南下剿咱们吗,光说不练非英雄,咱们就去会会他们,借裴相的地盘打上一架!我想裴相一定很有兴致地跑来观战,也就没有心思过江搞小动作吧。” 崔雍道:“他一定会很有兴致观战的。” 李熙赞道:“英雄所见略同,冬王请接法杖。”说罢,将拐杖丢还给崔雍。 李熙抬手扔拐杖的时候藏在腰间的匕首就凸了出来。 曹曛嘿然冷笑道:“东南王赴会还带着把刀,是来切肉的吗?” 陈苏道:“入禁宫而身藏利刃,东南王可得好好解释一下呀。” 李熙哈哈一笑,把匕首拔出来,插在桌案上,拍了拍手说道:“实不相瞒,我少年时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刀客,年纪渐长,梦想渐远,不过刀不离身这个习惯我还是保留了下来,怎么,参加内朝会不许带刀吗,没人说起过呀。” “行啦,把你的刀收起来吧。”王弼起身来向众人说道:“东南王已经发表了他的高论,果然精彩啊,不过我想提醒一下东南王,舒州城里此刻只有两千老弱,池州更是一座空城,防守舒州可不容易啊。” 陈苏嬉笑道:“东南王跟李海山既然是故旧,是否可以去一封信招降了他呢,或者送他点好处,让他按兵不动,等上三五个月呢。” 李熙道:“岂有此理,军国大事,你怎能当儿戏呢。李海山不是李德裕,舒州也不是宣歙,两家完全没有可比性嘛。你这个玩笑开的并不高明哟。” 曹曛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两千老弱怎么守城,放眼六军,谁有这本事。” 李熙道:“毛尚书是员大将。” 毛耀道:“我?我不行,诸王中堪称大将的唯有东王。” 刘夏道:“东王要镇守圣京,哪能脱身。” 毛耀道:“北王久经沙场,定能胜任。” 胡尖把手直摆:“久疏战阵,我不行,我不行。” 李熙道:“东北王去吧,你不是擅长水战吗。” 陈苏道:“稀奇,舒州又不是建在水里。” 曹曛道:“谁出主意谁去。” 李熙叫道:“南王,你我无冤无仇,你不带这么害人吧。” 曹曛道:“你也知道那是害人!出的什么馊主意呀真是。” 张仃发道:“守舒州的确是凶险万分,但若真守住了,这整盘棋可就都活了,这一战若能拿下来,十年之内,江南将太平无事。” 王弼道:“左右佑圣军要驻守圣京,一兵一卒也抽调不出来。能调动的只有左神火了。” 曹曛道:“这岂不正好,某人可以为国建功了。” 张仃发道:“南王少说两句吧。” 崔雍道:“此战关系全局,若调左神火驰援舒州,也唯有东南王出征了。” 李熙道:“左神火看着李德裕,能抽掉的不过三五千人,能济得什么事?你们也该知道我用兵从来都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陈苏嘿然冷笑道,“十万兵打一万,我还想去呢。不正是因为抽不出兵来,才为难吗?” 李熙怯怯地问道:“那,能抽出多少人来?” 张孝先伸出一根手指头,李熙嘴唇直哆嗦:“一、一……” “一千。”张孝先歉意地帮他说出那个字来,“只能从南陵给你抽掉一千人。” 李熙咽了口口水,说:“其实我更赞同曹南王和东北王的建议,实在不行就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日方长嘛。”众人无人回应,李熙哭丧着脸道:“其实你们应该知道,我指挥三五百人打仗还行,多了我真玩不转。我以前所以能打胜仗,靠的都是以多欺少,十个打一个,三个打一个我都未必能取胜,如今却要我一个打三个,我……我实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东南王!”张孝先激愤地叫道,脸色铁青,眼圈红彤彤的,“此一战若取胜,江南十年无战事,大圣国就立住了,此战若败,卢士枚占据鄂岳,休整兵甲,快则明年,迟不过三五年,顺江而下,大圣国必然倾覆。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你身为诸王之一,你都不愿意出力,谁还拿这个国家当回事?索性散了省事。” “秋王不要意气用事嘛,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哪有长胜不败的将军,只要兵马还在,今年不行明年再图之,鄂州有我三万大军,卢士枚一座孤城,五千人马。蕲州他未必就能守的住,若破城擒杀了此人,大圣国一样能立的住,立的稳。”曹曛哼哼哈哈地说道。李熙“反水”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陈苏补充道:“就算杀不死他,也能杀他个半死,三五年内他恢复不了元气,咱们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唐国就难说喽,说不得两年后他自家就垮了呢。急于求成,事难成呀。” 李熙道:“三位的话都有道理,这个……我看……还是从长计议吧。” 崔雍道:“东南王不必为难,是继续西征,还是撤军回来,还得表决呢。” 李熙道:“对对对,表决,我赞成结束西征,立即撤军回江南。” 李熙把手举得高高的,曹曛和陈苏大喜,赶忙举手附和,毛耀第四个举手,不出李熙所料,王弼也举手赞成撤军。众人的心蓦然都提了起来,崔雍、刘夏是铁定站在张孝先一边,张仃发的态度也已明朗,支持继续西征。现在胡尖是关键,他倒向哪边,哪边就能取胜。西征继续或结束,对胡尖利弊相当。胜,江西会多鄂岳、湖南为屏障,但相应的战略地位会降低,将来左右佐圣军在江西驻军也会分割他的权势。西征失败,江西成为江南屏障,战略地位空前提高,但作为前线战场,也是祸福难测。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胡尖犹犹豫豫地把手举了起来,曹曛等人正窃喜,胡尖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他把手放了下来,闷声说道:“我主张继续西征。” 崔雍动用了最后裁夺权,促使临时内朝会通过决议继续西征。西征继续,防守舒州就成了关键,张孝先提议调李熙率神火军白兴阳营驰援舒州,坚守待援。诸王出征循例是要表决的,除李熙一人反对外,其余九王都举手同意,九人举手的顺序是:陈苏、刘夏、曹曛、崔雍、张孝先、张仃发、王弼、胡尖和毛耀。陈苏举手时还面带微笑。 李熙拱手四顾,说道:“感谢各位的信任,殉国为民,我无遗憾,我别无所求,若我战死,崔、沐两位夫人就拜托诸位多关照了,愿回家,愿嫁人,随她们的便,把我的房产、家财变卖了给她们带去,她们不是我的原配,不必为我守制,更不可杀了为我殉葬,……那个,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就不要为难她们了吧。” 陈苏嘻笑道:“你放心去吧,两位夫人我们会妥善安置的,绝不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李熙擦擦眼泪,说道:“为了减轻舒州一线压力,我建议出一支劲旅北上打濠州,以牵制裴度。我提议由东北王挂帅出征。” “不过是一支疑兵,用的着孤王出征吗?” “东北王出征可壮声势。” “可我只擅长水战。” “说的也是,要不西南王去吧。” “我?我不行,我坐船头晕。” “濠州又没有水。” “濠州靠近淮水,怎说没水?” “离河很远呢。” “那也不行,还是东北王去,东北王当年突袭扬州,杀的扬州人闻陈苏之名,老人不敢夜哭,男人不敢上街卖菜,女人不敢下地干活,孩子不敢出门遛……鸟……” “我赞成,我赞成东北王出征濠州。”刘夏说道,“在淮南,诸王之中谁也不及东北王威名赫赫,东北王挂帅出征,更能牵制裴度,以减轻舒州压力。” “咱们表决吧,同意东北王挂帅出征的请举手。”李熙刚说完,毛耀就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了,西南王很担心倒霉差事落他头上,故而抢先出手按倒陈苏。第二个举手的是陈苏,他胳膊高高举起的时候,用舌头来回*着嘴唇,咧着一嘴黄牙冲着李熙嘻嘻发笑。 深夜,李熙跌跌撞撞回到东南王府,手里提着酒壶,喝的醉醺醺的,拍开大门,踹开小门,直闯进沐雅馨的小院,猛捶房门嚷着要进屋,沐雅馨开门闻到一股酒气,惊叫道:“你不是说去面圣了吗,怎么喝成这样?”李熙嘿嘿笑道:“天子夸我忠贞体国,故而赏了我一壶御酒,我就把它喝了,你尝尝,御酒就是不一样,味道好极了。” 沐雅馨扶着他坐下,端盆去打水,李熙扯了她一把,没扯着,跌了一个跟头,膝盖磨掉一块油皮,他借机发难道:“我就知道,你现在看不上我了,你嫌弃我是个贼,对不对,你今天推我个大跟头,明晚还要推我个大跟头,你就是嫌弃我了,你嫌弃我是个贼,对不对……”沐雅馨出门的时候,他在那嚷,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嚷,左右还是那么两句话。 沐雅馨给他洗了脸,揭掉创口烂皮,涂了膏药,望着他问:“说完了没有?”李熙指指画画道:“你管我有没有说完,你就是嫌弃我是个贼,对不对。”沐雅馨试着夺掉他的酒壶,李熙护在怀里不让,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你既然嫌弃我,又何必管我,我喝我的酒,与你何干?” 沐雅馨失声笑道:“你闹够了没有?” 李熙道:“闹够了怎样,没闹够又怎样?” 沐雅馨抿嘴一笑,把腰一掐,闭着眼尖叫道:“闹够了就出去,出去呀!” 李熙愕然失色,失手打翻酒壶,继而仓皇奔逃…… 沐雅馨站在那发了会呆,忽而就笑了,她担心李熙醉酒后没人照料,就出门去寻,人刚走到院门口,李熙突然从暗处闪了出来,眼眸水汪汪的,喷着酒气,移动身体像堵墙,一下子把她逼在墙角。沐雅馨紧张的出不来气,缩着脖子不知所措。李熙扭了扭脖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左右打量了一番后,俯下身,贴在她耳朵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要以为我喝醉了,其实我是装的,我现在说的话不是醉话,你务必要认真记在心里,但不可以跟别人说。你记着: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和莺莺立即去至高台找熊欣儿,让他护着你们去广德找龙虎兄弟,可以在那先住一段时日,但不宜住的太久,然后你们就回长安去,先改名换姓隐居两年,然后改嫁他人。彻底把我忘掉。你明白了吗?” 沐雅馨用力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记住了。” “很好。谢谢你的酒。我走了。再会。” 李熙收回搭在沐雅馨肩上的手臂,走了,一步三回头,却是真走了。 好大一会功夫后,沐雅馨才回过神来,她笑了,脸颊热辣辣的,心更是跳的厉害。 二日一大早,李熙就出门了,说是去上朝,午后没回来,沐雅馨和崔莺莺以为他到哪饮宴去了,也没在意。到黄昏时分,他还没有回来,两个女子有些担心,让毛乐去寻。掌灯后毛乐才回来,说李熙有紧急公务出京去了。崔莺莺没多想,以前遇到过类似情形,说走就走,也不说去哪,过个几天或十天半个月的他自己就回来了。 沐雅馨却是脸色苍白,手脚发冷。她忆起了昨晚的事,心惊肉跳,却什么也没说,说了于事无补,反而白白让崔莺莺担心。她只是悄悄打点行装,安排出京的路。 李熙是去了舒州,没带熊欣儿。 189.你也太实在了(修订) 李熙赶到舒州之际,城已被围困三面,只剩临江一面尚有几处缺口,唐军扬州水师被陈苏全歼后,大江之上再无一艘战舰。不过陈苏的水师主力现在摆在鄂州城下,唐军用民船改造的微型战舰在舒州城外的江面游弋,虽然无力对抗有大型兵舰护送的运输船,但对李熙这样的小船还是颇具威胁。这事让李熙想起来就一头火,堂堂的东南王竟然乘一艘舢舨渡江,万一让唐军水军撞上怎么办,这么冷的天,就算箭射不着,落到江水里也足以淹死冻死,池州刺史闵耐实在该杀。 有惊无险地横渡大江踏上北岸后,李熙回身往一眼白茫茫的江水,整个人犹如还在船上,直打晃,建立一支强大水师的念头再度浮现在脑海,也不知道福州马尾的船坞修的怎样的。想做点事,没有一块坚实可靠的根据地可真是玩不转呀。 码头上乱糟糟的,人来人往,狗儿乱窜,包裹箱笼胡乱堆放着。流寇就是流寇,就算穿上锦衣龙袍,也时刻改不了流寇作风,李熙的心情忽然烦躁起来。舒州城本是一座大城,但像许多江南城市一样,饱经战火后也彻底衰落了,南门的城楼已经坍塌,原因应该是失火,熏的城墙黢黑,望之惊心。 白兴阳率本部千人于三日后到达,他现在的职务是营指挥使,官也不算小了,人还是到哪都贼眉鼠眼,穿着铮亮的明光甲,看起来却像个唱戏的。他的士兵穿着花样繁多的军装,手持五花八门的武器,走着比羊群还乱的队列,若非打着左神火军的军旗,士卒腰系红带,将校们系着打着铜钉或铁钉的粗制牛皮带,则怎么看都是一股流寇。 白兴阳的本事有多大,李熙心里还是有数的,也就是在重数量不顾质量的大圣国军队里,若换在唐军里,无论在边军、藩镇军还是禁军,他能做个旅帅就谢天谢地吧,做营指挥使太难为他了。不仅白兴阳这个指挥使浑身泡沫,城里原来的两位“大将”马子昂、孟澄有几斤几两,李熙沾眼就瞧出来,二人的水准尚在白兴阳之下,充其量就是个队正的水平。 看起来这场仗取胜的希望就全寄托在李海山身上了。两军相遇不那么烂者赢,李熙希望自己能做的比李海山稍好一点。 花了一天时间巡视城防,越看越惊心,舒州有城无防,两位自以为是的“大将”完全按照想象在布置城防工事,李熙不敢说自己就懂守城之道,但多少还是读过几本兵书的,多少还是听朱克荣讲解过守城要点的,多少还是经历过几次实战考验的。守城者的所有大忌二位将军一个不少犯齐全了。 李海山已经兵临城下,此刻调整城防等于是在找死,李熙狠了狠,再次把宝押在李海山身上,希望他能跟马、孟两位大将一样烂。李大将军应该也好不到哪去,他要是个明白人碰到这样的城防早该动手了,何必苦等到今日呢。 太阳落山时,李熙打个响指,说:“今天就看到这吧,晚上吃什么?”马子昂和孟澄俱暗暗松了口气:舒州这么烂的城防,东南王都没有责怪,他老人家还真是宽宏大量啊。马子昂是个草包不假,孟澄却并非完全不懂守城之道,实在是他手上的牌有限,按常理出牌怎么玩都是输,索性混来吧,摆个空城计吓唬吓唬对手也好。 马子昂讨好地说:“昨日捞了两条*,请当地名厨烹了,请东南王尝尝鲜。” 李熙道:“江里还有猪?好东西!要尝尝,要常常,啊。这个,我看这城里的女人个个肤白如玉、体态婀娜,孟将军呀,究竟是这江里的水好,还是稻米好啊。”孟澄道:“都好,都好,江水甘甜,稻米喷香,养出来的美人自然与众不同啦。” 马子昂赶忙抢话道:“何止人长的好,歌舞还好呢。大王一定不可错过了。” 李熙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在马子昂和孟澄的左拥右护下施施然步入舒州刺史府——现今的行营帅帐——赴宴去了。马子昂是左佐圣军将领,孟澄是舒州团练副使,舒州刺史韩蒙率军出城迎敌,被李海山擒获叛变,舒州军即由他统领。舒州军随时地方武装,军容和训练却在白兴阳部之上,人数也比白兴阳多出四百,是舒州城内各军中实力最强的一支。 饮宴完毕,马子昂把席间陪李熙歌舞的两个美貌女子送到李熙寝帐。阮承梁二话没说就给留下了。孟澄闻之此事,连声哀叹,其子孟博明说道:“盼来盼去盼了这么一个废物来,这舒州城还能守的住吗,索性降了李海山。”另一个儿子孟任道:“他今日去巡查城防,我看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走马观花,云里雾里。看女人倒是眼珠子直放光。” 孟博明道:“此人根本就不懂军事。连羊马墙都不识得,问城墙为何不用夯土。这样的人怎配做大将?” 孟澄道:“好啦,都别说了。” 孟博明道:“父亲,一将无能葬送三军,何必陪这样的人送死。” “哼!送死?你以为堂堂的东南王真会跑到这孤城来送死?糊涂!”孟澄背着手在屋里焦躁地转了两圈,忽而指着孟任说:“你做巡检官,日夜巡视各营,敢出叛逃之言者,斩!” 一个“斩”字出口,孟博明浑身震颤了一下。“还有你。”孟澄指着自己大儿子说,“大圣国只有十二位王,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没有人是笨蛋,笑话他们是笨蛋的他自己就是个笨蛋。”孟博明不敢吭声,心里却并不服气。 离开孟澄的寝室后,他跟弟弟孟任抱怨道:“父亲这是怎么啦,干嘛高看他一眼,我就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本事嘛。”孟任道:“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本事,不过父亲说的也对,他能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你要知道,大圣国初立,这些王都还是第一代呢,能有傻子吗?” 舒州几经战乱,刺史府后宅被反复洗掠,房屋还在,却无一件像样的家具。马子昂为了讨好李熙,专门凑了一整套家具来,分开看件件都是精品,但凑在一起就显得不那么谐配了,有些用起来还很不方便。阮承梁要去找他换一套来,李熙道:“行啦,我们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别折腾了。” 阮承梁道:“那外面两个小女子还要不要她们进来。” 李熙道:“打仗就不能顺道玩玩女人吗?” 阮承梁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看这俩小女子人还很生涩,想必是马子昂抢来的清白人家女子。故而我想你或许不会要她们侍寝。所以,我打算把她们退回去。” 李熙笑道:“做事不要那么刻板嘛,既知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就更应该留下了,你想想看,我是大圣国的东南王,他们孝敬我的美人,不说千挑万选吧,费番心思是少不了的,我不用他们肯定还要折腾,这也罢了,但这两个女子怎么办,他们或要怪罪她们,或自家留着用了,两块好肉落在狗嘴里,你觉得合适吗?” 阮承梁道:“不合适。那我就叫她们进来吧。” 两个小女子带进来后,李熙指着高个子的说:“你叫如花。”又指着个子矮的说:“你叫似玉,不要问我为什么给你们改名字,我喜欢。那么现在说说你的名字吧。” 高个子说:“我叫柳如花。” 矮个子说:“我叫韩似玉。” 李熙拍手叫好,道:“两位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愿意留在我这个巨贼身边服侍我吗?” 柳如花道:“愿不愿意,不都得留下吗?” 韩似玉道:“大王肯放我们回家,我们感激不尽。” 李熙道:“刚夸过你们冰雪聪明,立即就开始犯糊涂。如花似玉的姑娘落在我的手里,我还会放手吗?都乖乖地呆在我这,城若不破,我会放你们回去的。城破,我先杀了你们,免得你们受辱后再死。” 柳如花道:“绝不食言?” 李熙道:“我若食言,你们可以以死抗争。” 韩似玉道:“大王今晚要我们谁来侍寝?” 李熙道:“孤今日有些疲累,二位今晚就不必幸苦了,回去养足精神,明晚咱们再会。” 打发了二人出去,阮承梁来报说马子昂求见。李熙含笑点头。马子昂面含羞愧,致歉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搅,请大王恕罪。”李熙笑道:“无妨,请坐。” 马子昂待阮承梁出去后,方道:“末将这些天听到一些传闻,说孟副使的府上常有些操北地口音的人出入,城门尉报告说他看见孟副使的二公子带着一个北方人出城,回来时北方人不见了,此事不止一次发生,末将不敢隐瞒,故此来报。” 李熙道:“马将军目光敏锐,粗中有细,好手段。此事我已知道。” 马子昂这才起身告辞。送走马子昂,李熙派人给李海山送信,约见一面,使者刚出门,李海山的信使就到了,约李熙在城外一唔。 会晤的地点在城外莲湖畔,各自卫士都侯在五十丈外。 李熙提马上前,扬鞭喝道:“何故犯吾边界?” 李海山道:“岂有此理,你这泼贼杀官造反,怎么还倒打一耙?谁犯谁的边界?” 李熙道:“舒州而今是我大圣国的州郡,你无缘无故带兵来犯,我还问不得你么?识相的早早退去,否则……” 李海山道:“否则你弃城逃跑吗?不要说做兄弟的没提醒你,我的身后可是有五万大军呐。”李熙道:“五万何惧,我城中还有十万将士呢。” 李海山道:“罢了,我不跟你鬼扯了。舒州三面被围,一面临水,你三千老弱,是守不住城的。我之所以一直迟迟不攻城,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意伤及城中百姓。更是因为有你这位兄弟在,我不忍心。” 李熙道:“你既认我这个兄弟,我求你一事如何?” 李海山道:“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违国法,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李熙道:“不耍花招。在你面前,我有什么花招可耍?我左右还被你吃的死死的。” 李海山道:“休要废话,说罢。” 李熙道:“你能不能网开一面,放城中百姓出城,他们是无辜的。” 李海山道:“可以,不过你得保证,你的兵不混在人群里。” 李熙嘻嘻一笑,答应了。 回城之后,李熙召集马子昂、孟澄、白兴阳三人密议,他让孟澄安排一些百姓出城,让马子昂安排一些军兵携带弓箭混在人群中,待靠近唐军兵营即发动攻击。 孟澄大惊道:“如此一来岂非要置百姓于死地?万万不可。” 李熙道:“孟将军心软了吗?” 孟澄道:“沙场争雄是军士们的事,何必牵连到百姓,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做掩护,去送死,于心何忍?再者说,即便做了也与大局无补,徒为他人之笑柄。” 马子昂道:“孟副使是在笑话马某无能吗,突然发动攻击,即便不能击退城外之敌,亦可先声夺人,震破敌胆,灭敌人威风,壮我军气势,有何不可?” 孟澄跪拜道:“某将愿率二子出城与敌血战,震慑唐军。虽死无憾。” 马子昂道:“孟将军去了还会回来吗?” 孟澄瞠目怒道:“我父母妻子皆在城中,唯有一死报国,岂敢有私心?” 李熙哈哈一笑,扶起孟澄,说道:“将军豪气,李熙佩服。不过凭将军一己之勇,于大事何补?城外有一万妖兵,城内才三千人,这城不好守啊。两位将军久经沙场,比我看的清楚,当知道,若是城中百姓不站在我们一边,这城实际是守不住的。” 马子昂和孟澄相视无语,都默认了李熙的说法。 李熙道:“孟将军怜惜城中百姓,为此不惜一死。壮哉!可将军想过没有,你壮烈殉国后,谁来护卫城中百姓?妖兵破城后,就能善待百姓吗?” 孟澄道:“这……可这……” “孟将军是舒州团练副使,听口音也是本地人,你当知道立国这一年间,舒州城里的百姓换了几茬,原先的土著今日还剩几何?有句话说的好,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唐军污蔑我们为贼,自诩为官为兵,他们打破这舒州城就真的会善待百姓吗?昔日在江西道吉州,我军入城只没收了官府财物,对百姓秋毫无犯。后来呢,洪州兵入城,关闭四门,大肆杀掠,百姓忍无可忍,被迫揭竿而起。今日左右佑圣军、左右佐圣军,还有右神火军有多少吉州籍将领?都是在那时起兵造反熬过来的。” 白兴阳插话道:“当日东南王就在吉州城,妖兵屠城时,东南王正在城中养病。眼见妖兵滥杀无辜,大王他不顾个人安危,亲率明火旗二十名勇士从太平坊杀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杀散官军,夺取吉州,豫章大地从此归入我大圣国的版图。‘神火出太平’的典故正是源于此。” 孟澄请罪道:“末将愚昧,竟生了妇人之仁。” 李熙道:“做将军的当有霹雳手段而怀菩萨心肠,妇人之仁要不得,得有大人之仁。何为大人之仁?譬如眼下,城中兵少将寡,没有百姓助战,靠我们自己是守不住城的。城中百姓并非本地土著,各怀心思,一盘散沙,无心助战,这样城必破,城破,百姓难免遭劫。可是这个道理,你怎么说他们能信?空口无凭,得让他们看到血淋淋的事实,知道妖兵宣扬的网开一面是假的,这个城他们是出不去的,除了守住城池,他们别无出路。只有这样,把他们逼入绝境,他们才能横下心来和我们站在一起,共克时坚。保舒州,就是保他们自己。” 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李熙又鼓励马子昂和孟澄道:“城外主持军务的是山南道都训练使李海山,此人与我在西北军中是故交,当日在麟州城,他不过是个粮草官,并不曾带过兵打过仗。他自诩击杀了染布赤心,可我要告诉你们,杀染布赤心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拨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更要告诉你们,射杀染布赤心的并不是他李海山,而是另有其人,他和我一样都是沾了别人的光,才做了杀敌大英雄,其实并不算得真本事。” 染布赤心的威名即便是马子昂和孟澄这样的南国人也是早有耳闻,那可是拥兵十万,纵横西北的巨匪啊,当日神火道起兵于韶州时,曾拿他做过榜样,以证明大唐的江山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起兵南国争夺天下正当时。 “后来他献美人给敬国公的大公子刘驾,因此平步青云,而有今天。兵过一万,没点真本事是拢不住的,打不成仗,更加打不了胜仗,故而我才有胆量向圣王主动请缨到此,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来是与几位将军一起建功立业的。目下虽然艰苦,却已曙光在望,只要我们坚持一个月,西征大捷,天下太平,几位将军皆可封侯拜相。” 李熙又问城中粮草能支撑多久,箭矢军械又多少,答曰粮食可支撑一个月,箭矢有一万捆,城中有工匠,每日可做三百支新箭。李熙大咧咧地一挥手说:“足够了。”他站起身来:“只要我等戮力同心,舒州城就是钉在江边一颗铁钉子,他李海山是啃不动。” 孟澄大喜,主动提出派他的二儿子孟任带死士混在人群中见机行事。李熙叮嘱道:“挑事而已,不必死拼。”又对马子昂道:“放风给城中地痞闲汉,让他们去做炮灰。”舒州城里地痞闲汉众多,打家劫舍,无事生非,马子昂和孟澄头疼不已,若是按照李熙的主意一劳永逸地除掉这些祸害,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马子昂和孟澄走后,李熙问白兴阳:“城南还有多少条船能下水?” 白兴阳不解其意,此前李熙给他下过一道命令,让他把舒州的船全部焚烧,做出一副与城共存亡的架势,他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并且也回报了。李熙此刻又问起这事,什么意思?李熙看他满脸疑惑,惊道:“你不是把船都烧了吧?” 白兴阳点点头,道:“不是说要背水一战吗,船我全烧了,连码头栈桥我都烧了。” 李熙闻言膝盖一软,差点摔了一跤,一拍大腿,哭丧着脸说:“你呀,也忒实在了。” 190.陈海道 白兴阳部到舒州后,李熙是曾下过一道命令,让他把船全部烧毁,营造出与城共存亡的悲壮气氛,但那只是摆一个姿态,表明自己与城共存亡的决心,提振军心士气,而不是真的要把退路断掉。人都是怕死的,面对死亡的威胁,谁能静下心来指挥打仗?至少李熙觉得他做不到。舒州城能否守住,李熙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但凡事都有例外,万一不能呢? 难道真的要与城共存亡? “总主,你怎么啦?”白兴阳看李熙打跌,吓了一大跳。 “我被你气死了,白兴阳啊白兴阳,跟我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呢。怎么可以那么死心眼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你把船都烧了,打算让我凫水过江吗?” 白兴阳道:“总主,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您还想着逃呀,让将士们知道会寒心的。” “你不说谁会知道?大哥!”李熙怒斥道,“留条船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用吗?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降,保存实力才有翻身的机会!我当年是怎么教你们的?!我开堂讲课的时候你究竟在干什么,晃着耳朵扇苍蝇还是忙着看闲书或睡觉?乱逞英雄!想死还不容易啊,眼一闭,脚一蹬就去了,想觅个有意义的死法难吗,不难,忠君,报国,拯救世界都是很好的理由!难的是活着,坚强不屈地活着,人生不到绝望时不要轻言放弃,即使陷入绝境也不要轻易放弃,忍辱负重地活着,像狗一样的活着,卑贱如蛆虫一样活着,人只能被衰朽的躯体打败,绝不能被精神和精神病打垮,绝不能垮!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才能做更多的事!天下乱成了这个样子,我辈轻掷一死,图了一时快活去死,谁来救天下?古往今来,成就大事业者唯一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活着完成了他们的大功业,而今你我功不成名不就,稀里糊涂的就死在这个山清水秀的鬼地方,你对得起谁?我对得起你么?怎么得了?气死我了。” 李熙骂了白兴阳一盏茶的功夫,阮承梁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其实,我……我们还有一条船。” “还有船?” “船不大,但坐五六个人还是可以的,被我藏在江边的芦花荡里,没人知道。” “你丫不早说,害的我丢人显眼。”李熙眉花眼笑,追打着阮承梁出了门。 白兴阳摇摇脑袋还是一头雾水,不过有件事他弄明白了,总主把他当自己人了,否则不会这么跟他掏心窝子,白兴阳觉得这趟舒州城没白来,太值得了。他祈求上天说别让他死在了这,他还要好好活着追随总主开创一番丰功伟业呢。 李海山得知出城的百姓中混有神火兵后,一拍额头,自言道:“我怎么能相信那个王八蛋,真是失策。”他立即下令将出城百姓一律格杀勿论。 虞侯石破山提醒道:“射杀百姓,万一让监军知道会很麻烦的。” 李海山眼一瞪,哼道:“那你说怎么办,问问他们谁是百姓,谁是贼兵?百姓助贼兵那就是贼,我杀几个贼有错吗?石虞侯?” 石破山连连摆手说:“我不是那意思,大哥,我真没那意思……” 一旁护将王武嘿然笑道:“什么二哥,大哥的,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中军大帐,要叫将军。”石破山忙赔笑改口叫将军,石破山就是原来是小石头,从军做了虞侯后,改了个大名叫石破山。 李海山摆摆手,不耐烦地嚷道:“嗨,讲究那玩意干啥,此间又无外人,就咱们弟兄么。”眉头忽又一皱:“我说这虎校尉搞什么名堂,叫他出去查个敌情,怎么比吃泡屎都难。”王武道:“嗨,说不定又跟那老娘们滚床去了。” 刚说完,外人就有人一迭连声喊道:“大哥,我回来啦。” 校尉黑虎身穿麻布衣衫,扮作一个渔夫,满头大汉地闯进中军帐来,手里提着把斧头。李海山盯着他手中的斧子,撇撇嘴,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王武讥笑道:“就算没做过渔夫,也不该拿着把斧子吧,南方人打渔能用得着斧子吗,你这幅模样混过江去没被抓起来真该烧柱高香。” 黑虎掂掂手中的斧头,咧嘴一笑道:“本来是想找根鱼叉的,没找着,顺手我就捞了把斧子,反正也没人。江南沿江多少里都没人,真是个千里无人烟呐。” 石破山道:“宣州原本有十几万户的,如今却千里无人烟,贼凶不除,国家何日才能安宁,百姓何日才能安居乐业。” “石虞侯何日才能回襄阳抱卿卿先生。”王武学着石破山的腔调接道。石青青是襄阳名妓,又名卿卿先生,石破山在襄阳时,跟她打的火热。 “滚,无聊。” 笃笃笃,李海山指节敲敲桌案,咳嗽了一声。王武和石破山停止斗嘴。 “润州那边没有动静,只有驻守在南陵县的一千兵拔营出动,应该已经进了城。贼兵这回拉的太开了,到处都缺人,连驻守润州城的左右佑圣军都有好几座营空了。” “大哥,干吧。”王武跳起来说。 “干吧,大哥。”石破山道。 “舒州已成孤城,我看可以下手了。”黑虎道。 “干!”李海山以手击案。用力过猛,疼的他一咧嘴。 山南军预备攻城之际,城内正在动员百姓上城。城外唐军射杀逃难百姓的一幕不止一个人看到了,侥幸逃回来的人逢人即大哭唐军言而无信。 “他们说,你们这些死贼囚,附逆做乱,统统该死。不问青红皂白,不管男女老幼,逮着就射杀,毫不容情呀,老天爷呐,我们该怎么办呀……” “幸运者”们在城里四处游荡,现身说法,加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很快的,舒州城就笼罩在一片迷茫、恐慌和绝望中,人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消息,大圣国的圣王派了圣使带着一队金盔金甲的武士进了舒州城,他们是来宣读圣王的诏令的,宣读完毕后,圣使和这些金盔金甲的武士就留了下来。他们决心与舒州城共存亡。 路人某说:“看来城是能守的住的,否则他们怎么不走?” 货郎某说:“城里还有位王,这城一定是能守住的,否则他为何要来送死?” 挑夫某说:“不得了,你们知道么,那位王一上岸就把座船烧了,这叫破釜沉舟,是要跟城共存亡,看来城不一定能保得住,他们真的是来送死了。” 牙婆某说:“唐国要咱们死,他们陪咱们死,我们还恋这个大唐做什么?” 智者某说:“狗咬狗一嘴毛,打来打去不还是咱们小老百姓遭殃吗,让他们打去,同归于尽最好。” 智者妻说:“好个屁,官军进来是要杀人的,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蔑匠某盯着智者妻的胸前,不怀好意地说:“男人他们一刀一个,全劈了,女人嘛,嘿嘿,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蔑匠老爹喝道:“胡言乱语!想当年玄宗皇帝那会儿……” 众人齐道:“玄宗孙子都死光了。” 卦师某说:“打来打去,吃亏的都是咱们老百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某夜观天象,东南之地有人主当立,若是大圣国合当兴盛,嘿嘿,各位都可平安无忧也。” 路人某道:“先生您那卦准吗?” 货郎某道:“准,他还在这,投军去多好,还能奔个前程。” 挑夫某道:“东南之地有人主当立,这话我两年前就听说了,一年前还真应验了。圣京城里如今不是圣王坐龙椅吗,他老人家是火德星君转世,当年在韶州有人要害他,十条天龙在空中护卫,晴空一道霹雳,把刽子手给劈死了。” 牙婆某道:“嗨,这话你们可别不信,城东的张家有个婶子就在韶州,当年可是亲眼目睹的,晴空万里无云,喀嚓一个霹雳,刽子手就死啦。” 智者某道:“那有甚稀奇,当年城里这位王领兵攻打洪州时,你们猜怎么了,乌云盖顶,一个闷雷把滕王阁给劈了。滕王阁是豫章的风水塔,昔日滕王所建,它倒了,豫章大地就由唐家改姓了赵家,这都是天意呀。” 智者妻道:“跟你这么多年,就这句话不酸。” 蔑匠某道:“这要是真的咱们还等什么,索性同去投军,也好谋个前程。” 蔑匠爹道:“逆子,这是造反,造反是要灭九族的!与其让你连累我,辱没祖宗,我先灭了你!” 众人齐道:“老爷子,你养的雀儿让猫给扑了。” “我*娘的!” 卦师某忽然一跃而起,把台子一掀,把长袍扯下来往地上一掼,挽了挽袖子,扬天一阵大笑道:“空谈百年不如起身一搏,成了我命,败了我运。诸位乡邻,某投军去了。” 一个卦师去投军算不得什么,一群卦师都跑去投军,事情就有了蹊跷了。舒州城里就有一群卦师去投军,闹的沸沸扬扬。李熙却不肯让什么卦师投军,他逢人便说:“打仗是当兵的事,你们这些小民百姓懂得什么,上了战场众声一喊,你们就傻啦,凭白丢了性命。要想报效朝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必赶着去送死。” 百姓们议论纷纷,认为这位东南王话虽然说的不中听,却还是很有道理的。现今舒州城被围的水泄不通,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与其出钱不如出力出物,青壮居民不论男女都被动员起来,用于运送砖石、箭矢,老弱者则集中在内城。 名为保护,实则扣押为人质,以防战事激烈时出现动摇者。百姓毕竟没有经过训练,又未曾经历战阵,心里承受能力自然不如士卒。 由圣京城来舒州的圣使叫陈楚,来此名为慰劳大军,实则是监军,李熙对此人很反感,结果圣谕和神谕后就把他晾在了一边,同时将他用于护身的三十名侍卫打散编制,分配到各军听命,只留了一人在身边。这个侍卫的名字叫陈海道。 因为有姚素的“关照”陈海道高升到拱辰军,职位还是队副,不过拱辰军是禁军,禁军的军官待遇比六军要优厚的多,而且升迁极快。姚素的确是很给李熙面子。 陈海道对李熙把他留在中军公然表示不满,李熙先是把他晾了两天,待一日巡城时又见他拧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地的样子,李熙突然发火道:“身为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军队是什么,军队就是一把杀人刀,如臂使指才能杀人护身,手指不听手臂使唤,手臂不听人的使唤,要之何用?舒州现在是战场,你是禁军也好,是其他什么军也好,到这个地方来就要听我这个最高统帅的命令,我调你在中军,自有我的道理,你愁眉苦脸给谁看?给一位王做侍卫,委屈你了吗?纵然你对我有一万个成见,现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要让我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处置你。” 陈海道像被毒蜂蜇了一样,顿时挺胸抬头,目光炯炯,与刚才判若两人。 李熙道:“我现在任你为参军,随我左右,随时参谋军事。” 陈海道吼雷似的应了声:“得令。” 李熙道:“稍息吧。” 陈海道有些犯迷糊,身体依旧绷的紧紧的,李熙道:“稍息就是不要这么绷着,你入伍的时候教官怎么教你的,没给你们喊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齐吗?你连这些都不懂,你是怎么做的军官,打仗不能光靠一股悍勇,要多动动脑子。” 陈海道嘴唇动了一下,没敢吭声,“稍息”后,对李熙的态度恭顺多了。李熙问他话时,陈海道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见解,李熙不时点拨几句。熟读兵书、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的东南王,指点一个小小的禁军队副还是很有自信的,一时妙语连珠,说起兵书头头是道,讲起战例异彩纷呈,唬的陈海道一愣一愣,对李熙的态度顿时有了极大的改观。 李熙在他心目中一改贪财、好色、卑劣、无情、胆小如鼠又贪生怕死的形象,转而变得睿智、犀利、才华横溢且谦虚低调。不过随着认识的深入,陈海道对自己的姐夫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他发现在李熙的身上善与恶并存、高尚与卑劣同在、睿智与愚蠢常可做同义词解,他的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了,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随着了解的深入,李熙对陈海道却是越来越欣赏了,这小哥,怎么说呢,若是好好培养培养或许能成为霍去病第二。当然也许用卫青第二来形容更加贴切,但,那样会不会让人误认为李熙心怀不轨想谋朝篡位呢? 低调,要低调啊。 191.舒州保卫战 夜半三更,李熙正与柳如花和韩似玉两个在寝室说笑,猛听得外面一阵骚动,两个小女子立即抱着一团,浑身颤抖,面容发青。李熙正喝的醉眼朦胧,不以为然道:“这地方十分稳当,任谁也找不到,你们放心好了。”柳如花道:“我看今晚还是散了吧,这里点着灯,容易把他们招来。”李熙道:“这话也有道理,二位今晚谁留下侍寝?” 两个女人垂下头抿着嘴笑,却谁也没搭理他。 灯灭了,李熙枯坐房中,对远处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充耳不闻,已经麻木了,只是修为不够,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睡的香甜。 舒州保卫战已经持续了三个月,还要持续多久,李熙心里也没底,也许开过春…… 院中的樱花数已经发芽,春天早就来了。或许夏天来了,城外该消停点吧,谁又知道。李熙躺在床上合上眼,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不该放她们俩走,拉着她们多聊聊天也好。 西南方向又发出惊锣响,李熙推开窗,冲着夜空破空大骂:“李老三,你个王八蛋,晚上还让不让人睡了?” 骂声惊动了驻守在门房里的阮承梁,他刚刚打了个盹,闻警跳起来问:“又摸过来了吗?”侍卫张三、李四正对坐吃炒豆下棋,闻声答道:“没有,是总主在骂人呢。” 阮承梁披上衣袄出了门,站在清冷的夜空中,四处打望了下,城东和城北都有火光,西南方向杀声正浓。“睡个觉也不让消停。”阮承梁咕哝了一声,踮着脚尖穿过小门来到内院,在一株樱花树下,竖起耳朵倾听房里的动静,许久,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默然一声吁叹。 柳如花和韩似玉两个女子走了,总主没心思留下她们,看来心里还是没底呀。三个月了,这仗不仅没打完反而越打越大了,何时是个头哟。阮承梁提着刀回到门房,把桌案上装炒豆的小碟子端起来,抓了一把炒豆放进嘴里,心疼的张三眼睛直挤。 “怎么?心疼呐,嗨,你个小兔崽子,不是叔我关照你,你有这清闲差事,坐在下棋。你知道城头上他们都在干什么吗?僵卧冰雪,忍饥挨饿,脸冻肿了,手冻烂了,哪哪都是伤,清早起来手跟刀把子粘在一起,一动就扯掉一块皮。” 张三不安地站了起来,冲着阮承梁憨笑。李四却还大咧咧地坐在那,低头望着棋盘,因为棋下的不顺,心里早就有几分烦躁,一直压抑着,闻听这话,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嘴里说道:“谁又不是没在城头上待过,苦不苦心里清楚,用不着阮叔你来教训。” 阮承梁噗地一脚踢翻了棋盘,怒喝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是你哥临死时托我照顾你,我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李四黑着脸杵在那,紧咬牙关,努力憋着胸中的怒气。张三赶紧劝道:“阮叔,你消消气,今下午牛福在西城让箭射死了,他们从小长大的好兄弟,心里不痛快。”阮承梁道:“痛快?!打仗嘛,就为了图一个痛快?!牛福死了你难受,张福、王福死了,怎么没见你不痛快呢。”张三道:“叔,瞧你说的都什么话。”阮承梁黑着脸嚷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当初城里有三千守军,现今还有多少,哪天不死人,哪个人没死过亲人兄弟,既然吃了这碗饭就不要埋怨命苦,你甩脸子给谁看?” 李四转身抓起自己的腰刀,披上四五块羊皮拼成的皮袄,大步往外走,示威般踢了一脚横在面前的棋盘。哗啦啦,棋子四溅飞射。 “嗨,你瞧瞧这小王八蛋,我说他两句,我就跟我这样。”阮承梁骂骂咧咧,一把推开张三追出门去。然后,他已经到嘴边的话就有吞了回去,李熙站在门外,李四低着头,像被人使了定身法。 “一个个三更半夜不睡觉,都在这吵什么?来,不愿意睡觉都跟我巡城去。” 阮承梁向前一步拦阻道:“外面乱的很,还是明早天亮再去巡吧。” 李熙苦笑了一声,叹道:“因为外面乱,我这个主帅连门都不敢出,什么道理嘛。” 张三回身回门房取来一件皮袄,递给李熙说:“外面天冷,总主留心着凉。” 李熙赞道:“这小伙很机灵,我看很有前途。” 皮袄是用三块碎羊皮和一张整狗皮拼接而成的,造型古朴,针脚粗陋,即使在物质匮乏的舒州城除了士卒也极少有人穿这种东西。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舒州城四面被围,冬衣送不上来,只能就近取材各显神通自己制作冬衣。 南方人不大习惯拿羊皮、狗皮、牛皮做衣裳,李熙当年可是穿惯了羊皮袄,狗皮袄的,他一声令下,舒州城里的羊、狗、猪、马、牛都遭了殃,不仅被杀了吃肉,皮毛还要被制成衣裳。李熙现在居住的地方位于老城区,靠近迎江寺,是穷苦百姓的聚居区,房屋低矮,街道逼狭,正门外的这条小巷两个人并行都有点费劲。 当初搬到这里时,阮承梁曾反对过,理由就是万一斩旗军潜进城搞突袭不好撤走。李熙淡然一笑,说道:“斩旗军要是知道我在哪,我就是躲在军营里也未必逃过一死。这个地方形同绝地,谁能想到贪生怕死的我有胆量躲在这呢。” 斩旗军隶属左神策,是一支担负特种作战的部队。河朔藩镇喜欢豢养刺客潜入长安、洛阳搞暗杀,震慑朝廷不要跟自己做对。赫赫有名的刺杀专家王士元到哪都是座上贵宾。作为反制,唐天子也训练一支刺客队伍,取名“斩旗军”,时常派他们潜入节度使们的牙城寻机砍几个脑袋,震慑一下不听话的大帅们。 李熙感到自己很光荣,斩旗军不远千里到江南来,第一站就来拜会自己,足可见自己在唐天子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初次登门拜会后,他们带走了马子昂的人头,发现拿错了东西,他们又折转回来,没羞没臊的问李熙是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李熙当然说他不是,后来他耐不住刺客们的威逼利诱,就吐口说那个化名叫陈楚的家伙才是李熙。 刺客们满载而归,不仅带走了化名叫陈楚的李熙的脑袋,还把服侍“李熙”的七个女人脑袋也砍下来带走了,他们怀疑“李熙”为了保命有可能男扮女装。 从那以后,李熙就转入地下,在自己的地盘上和敌人展开了秘密战。 他升厅召集阖城将吏,公开把统兵权移交给陈海道,任命陈海道为舒州城的主帅,并以诸神、火德星君、圣王和圣主的名义赐予陈海道一把战斧,他杀气腾腾地对满厅将吏说:“陈校尉虽然年轻,却思路清晰,意志坚定,精通军事,我授予他军事专杀之权,赋予他军政最高裁夺权,凡舒州城内军民一体服从陈校尉的指挥,敢有违令者,斩。” 此后李熙便若隐若现,成了影子统帅。只有在陈海道处置抗命不遵的白兴阳,和畏战退缩的孟博明时出现过两次,有他的坐镇,陈海道得以严肃军纪,判处白兴阳斩刑,本兼各职一撸到底,令其在阵前戴罪立功。判处孟博明杖责六十军棍,打的孟小哥屁股烂若桃花,趴在床上养了一个月伤下不了地。 斩旗军擅长刺杀,对情报的搜集和分析却并不擅长,他们不相信李熙会把舒州城的防务交到一个十七岁的校尉手上,认为陈海道不过是个傀儡,是个幌子,并不掌握实权。他们因此第三次来到城中,特意拜会了陈海道。会面很尴尬,双方一见面就开打,护卫陈海道的卫士如疯了一般,一个个悍不畏死,明知是盆火却如扑火的蛾,前赴后继,献身如献花。 斩旗军收兵撤去,不是因为惧怕,不是因为心生怜悯,而是觉得没有意义,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护卫陈海道的卫士表现的太勇敢了,明明是有机会护卫陈海道撤走,却偏偏死战不退,而陈海道本人面对死亡竟端坐不动,这哪里是一个统军数千的大将,这分明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嘛。 奸险的李熙弄了一个替死鬼来糊弄他们,他太高估了自己。斩旗军可在百万军中斩将夺旗,可跃行千里,深入龙潭虎穴,取上将首级,为了达到目的他们随时准备全体阵亡,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们却绝不会为一个无聊的人而浪费半点时间,陈海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跟他纠缠不清。 斩旗军继续在城中寻找李熙的下落,大圣国的东南王撒下疑兵处处,迷魂阵若干,他自己则一夕三换窝,让斩旗军摸不着头脑。 夜色正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时时能遇到蜷缩在街边的伤兵,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瑟瑟发抖,有人一动不动,难辨死活。 围城一个月后,城中粮草即告耗尽,西征激战正酣,一船船的物资从江面上通过,向西运去,却没有一艘船肯停下来,船上的人连正眼也懒得看舒州一下,在许多人的心中舒州已经成了一座死城,一座遗忘之城。 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煮了吃了,百姓叫苦连天,但李熙知道,他们并不是没有粮食,他们只是对前途未卜,不肯再把粮食拿出来了。舒州围城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凛冬将至,城里居民都在尽可能地储备粮食。一些眼光毒辣的商人,看到舒州城将起战事,抛弃产业逃走,另外一些目光毒辣的商人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留下来,还在大量囤积粮食,准备发发战争财。 他们敢把囤积粮食,就有办法保护自己粮食的安全,城中几个最大的粮商跟圣京城里的诸王宰相们都是挂的上钩的,有的甚至根本就是诸王宰相们的门人。只要城不破,他们就有把握保住自己的利益。 陈海道报告城中缺粮后,李熙让孟澄去向几个有头有脸的粮商购粮。粮商们的太极拳打的好,巧力化解千斤锤,让孟副使有劲使不出,绵里藏针,扎的孟澄时时尖叫。 孟澄大怒,回来向李熙建议把几个刺头抓起来,一顿板子下去,保管他们老实。孟澄说的当然是气话,若是一顿板子就把粮食打出来了,人家也就不来趟这趟浑水了。李熙让孟澄先回去歇着,又派马子昂去,马子昂是带着刀兵前去商洽购粮的。抖了抖威风后,还是购得了三五斤粮,熬稀粥吃的话可供三百人吃上三天。显然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李熙让阮承梁约城中张、王、李、程四大粮商吃饭,五个人四菜一汤,没有酒,盛米饭的碗比酒盅大不了多少。李熙招呼道:“入冬之后,商路断绝,买不到菜,诸位将就一下吧。”程姓粮商含泪道:“万没想到大王竟如此清苦,我等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李熙道:“程掌柜此言何意呀,看我吃不起饭,要孝敬我几石粮食吗?我再缺粮饭还是能吃饱的,想吃的好一点也不难。可是守城的将士都在饿着肚子,我忍心自己独自享用吗?” 王姓粮商道:“去年入秋后,舒州城下便起征战,斗粮比平常年景高出一倍有余,我们家小业薄,购粮不多,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尽然。只是城中居民跟乡村的不同,家中少有储备多少粮食的。小本买卖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若我们将粮食都供给了军粮,街邻们的面子上又怎么过的去,还不得指着脊梁骨骂我们为富不仁,将来在这舒州城也就没有立足之地啦。”王姓粮商说完,察言观色,见李熙只是闷头吃菜,心里没底,四人交了个眼神,都怔在那不动。 “嗯,王掌柜说的不错,有道理,有道理,诸位请用餐呀。” 四个人讪讪地拿起来碗筷,饭菜吃在嘴里形同嚼蜡。顿了一会,四家中的首领张姓粮商说道:“大军守城是在为城中百姓谋福祉,我们再艰难也还是能吃饱饭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几家商议了一下,决定拿出一千石粮食,以平价供给军供院,以尽绵薄之力。” 李熙赞道:“张掌柜这话说的好。”他放下碗,擦擦嘴,喝了个茶漱了口。向四掌柜说:“舒州城下兵荒马乱,几位没有抛弃产业逃走,而是反其道行之在此开张买卖,好眼光,好魄力,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也。我敢断言,若这舒州城不破,几位将来,十年,啊,十年之内皆可称雄我大圣国商界。原因无它,几位够魄力,够狠毒,做大买卖就应该这样。” 李姓掌柜赔笑问道:“未知大王说的这‘够狠毒’是什么意思呢。” 王姓掌柜笑道:“我们不过是几个商人,说奸猾是躲不了的,狠毒,这个,太过了吧。”李熙道:“几位不要误会,我说的这个狠毒,可绝没有贬低之意,我的意思是诸位够魄力,杀伐决断,有股子狠劲,只要有钱赚,刀山敢上,火海敢跳,什么都敢干。” 四人面面相觑,张姓掌柜正要说话,李熙拦道:“来来来,坐着干嘛,吃饭,吃饭。”四人赔笑点头,继续嚼蜡。 有小校来报,跟阮承梁耳语几声后退出,阮承梁笑向李熙报道:“张让抓到了,果然是郑游在背后主使。”李熙击案喝道:“吃里爬外的东西!”霍然起身离去,少顷,门外发来一声惨叫,李熙回来,将手中血淋淋的刀丢给阮承梁,一边拿布巾擦手一边在桌边坐下。 四粮商起身来,战战兢兢道:“大王有公务在身,我等改日再来拜访吧。”李熙不让,压压手让四人坐下,四人如坐针毡。李熙把被血浸透的布巾丢在桌上,气哼哼地说道:“有些人看似聪明,却常做糊涂的事。郑游你们都认识吧,家中囤积粮食万石,我派人去买,斗米千钱,还要现款交易,我都忍了,他却以为我怕了他,竟指使家人张让以次充好,将发霉变质的米粮卖给我,事发后将张让藏匿。谎称他不知情。人作孽天在看,以为我拿他没有办法,真是岂有此理。” 郑游是靖国公赵世八的舅舅,是城中首屈一指的粮商,此番李熙请客,他也在被邀之列,他借口身体不适避而不见。 郑游以次充好,拿霉变的粮食卖给军供院,四人早有耳闻,出事后他将责任推给张让,优哉游哉,仍旧做他的富家翁。四人各自都有雄厚的背景,但比起郑游来,显然都差了一节,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把郑游当作风向标,以此窥测李熙的态度,他们自己的安危。 李熙现在拿郑游下手了,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张让,这是要动郑游的信号,拿出来与他们共享,不也是为了敲山震虎吗? 阮承梁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了,请李熙过目,四人趁机瞧了眼,千真万确就是张让!李熙摆摆手,对阮承梁说道:“派人给郑掌柜送去,告诉他我帮他除了家害,叫他不必登门来谢,真有诚意就多卖给军供院一点粮食,价钱嘛好商量。我李某人是讲道理的,他为朝廷出的每一分力,我都是记在心上的。” 李熙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眸中闪着杀气,声音冷的让人发颤。 四大粮商屁股尿流,逃之夭夭。回去后他们经过仔细核算,发现可以挤出三千石粮食供给军需。粮食运到军供院后,李熙给每一家都送了一块匾,夸赞他们是忠厚人家,或许因为字写的不堪入目,各家都没把匾额悬挂起来,而是悄悄地藏在柴房。 一个月后,粮草告罄,舒州城的围却还没有解,四家相约向军供院断粮,粮价哄抬至斗粮两千五。李熙把四人召集过来,四人愁眉苦脸地表示手中已无半点粮食。李熙红着眼睛道:“有没有粮食,我比你们更清楚,把粮食都交给我,我要搞配给制。否则这场劫难谁都扛不过去。”李熙简要解释了一下他的“配给制”是个怎么搞法,最后说:“钱我现在是没有,但我不会赖账,我一笔笔给你们记在账上。等将来战事结束,我把钱给你们。” 张姓掌柜寒下脸道:“我们要是不交呢。” 李熙道:“那你就是想勾结妖兵破城,我办你个里通外国罪,杀你全家。” 张姓掌柜惊愕莫名,羞愤交加道:“你,你敢。” 李熙拔刀照他面门劈去,寒光一闪,阴风逼人,刀锋距离张姓掌柜鼻尖寸许处停住。张姓掌柜“咯”地一声仰面晕倒在地。 李熙收了刀,将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出言讥讽道:“以为我不敢,你又躲什么?” 张姓掌柜面色乌青,浑身直打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姓掌柜怒斥道:“你就是个贼!” 李熙狰狞地笑道:“你才知道。何止我是贼,我大圣国诸王哪个不是贼?跟贼你们是玩不起的,乖乖听话,否则我把你们一个个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张姓掌柜喷出一口血箭,昏死过去。 198.你们株连我吧(修订) 李熙在上元县呆了三天,白天游山玩水,晚上饮宴观赏歌舞,县令潘济阳全程陪同,不得丝毫闲暇,不敢稍有怠慢。某日他陪李熙登上临江的一座高山,环目四周,江山尽收眼底,使人顿觉心胸开阔,有长啸一声的冲动。 潘济阳此前不止陪一位高官到此游览,高官们驻足此处多要发几声感慨,表达自己对大圣国美好江山的热爱,才情高的还要即兴赋诗一首,以抒胸中壮志,顺便卖弄一下的满腹的学问,以示自己腿上的泥已经洗干净。才情差点的,或诌一首打油诗,或吟首名人的诗篇,顺便再说上句:金陵真乃虎踞龙盘之地也,一个字,壮哉! 李熙立在山头,背手望西北,久而不语。潘济阳不解其意,问随行的阮承梁,阮承梁道:“西北乃是长安的方向,大王一直思量着打到长安去呢。”潘济阳张嘴瞠目,赞道:“大王胸怀万里江山,兼济天下苍生,好气魄。”又试探着说道:“金陵美景皆在眼下,下官斗胆请大王赋诗一首以资留念。”李熙摆摆手道:“赋诗就不必了,我给你们留几个字吧。” 潘济阳大囧,此山远离城镇,地势陡峭,徒手攀爬已是不易,哪曾带得笔墨,往日来的那些高官们,吟诗的多,留笔墨的可万中无一,盖因诗可以由门客们做好,背熟,吟来装点门面,这写字可是个手艺活,没个十几二十年苦练,写出来也是丢人显眼。来的那些高官们仅仅在五年前九成九还都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而今能将名字写全的已属不易,哪有雅兴出来卖弄丢脸。 潘济阳原是知道李熙的一些底细的,知道他出身世家,读过书会写字,只是习惯成自然,一时疏忽还是忘了带上笔墨,被李熙问起后,一时慌的额头冒汗,尴尬不已。李熙摆摆手,宽容地说道:“那就回去再题吧,回去再题。”又道:“是孤的眼神不济,还是这江上本来就没船,看了这么久,竟一点白帆也没看到。”潘济阳答道:“与唐国战事未歇,江上只通兵舰,民商船只尚不敢通行。” 李熙微微点头,默默无语良久。 又待了两天,史元亨和张静默禀报说事情已经办妥,御史和书吏们已经熟悉了县衙的运作方式和容易出问题的环节,懂得从何处入手更能发现问题,并且他们还解剖了县尉张一和这只贪腐的老麻雀,给年轻的御史们上了生动的一刻。史元亨道:“该学的,能教的,就这些了,他们能不能成长起来,还需要到实践中去历练。”李熙道:“说的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中丞的话,有道理,下一步就该送他们上战场,真刀真枪地干了。” 张静默惊讶地问:“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两句诗是大王新做的诗篇吗?”李熙道:“月夜读书偶得一句,端公若是喜欢,我写给你,你拿回去装裱起来吧。”张静默大喜忙去准备笔墨。史元亨原道李熙是个粗人,没想到还会吟诗,吟的诗又还不懒,心中也吃了一惊。待见李熙挥毫给张静默题了字后,更是大吃一惊,李熙这字骨力遒劲,结构严紧,颇得当世名家柳公权的真传,一时疑心起他跟柳公权的关系来。 张静默得了李熙的字,乐滋滋而去。 李熙遂让阮承梁去准备筵席,说要犒赏众僚,以庆贺实习顺利结束。 筵席整备齐整,李熙与右台众御史皆着官袍赴宴,以示这场筵席是公宴,他举杯说道:“御史乃人君耳目,负监察天下之责。御史巡按地方,代人主查察地方,所察内容包罗万象:察官人善恶;察户口流散,籍帐隐没,赋税不均;察农桑不勤,仓库减耗;察妖猾、盗贼、不事生业和蠹害;察德行孝悌,茂才异等,藏器晦迹,应时用者;察狡吏纵暴,豪宗兼并,贫弱冤苦不能自审者。林林总总,诸项之中要把察官吏善恶放在首位,任良善能干之人为官吏,地方才有大治的可能,其余如户口、农桑、籍帐、赋税、仓库须要官吏去管理,妖猾、盗贼、豪宗须要官吏去镇压,贫弱之民须要官吏去抚恤,良风美俗须要官吏去涵养。官吏是朝廷在地方的化身,对地方百姓而言,他们就代表着朝廷,清、明、廉、能,缺一不可。天下太平之日,治国就是治吏,选贤任能是吏部的职责,统率百官为国效力是宰相的职责,挑出蠹虫纯洁队伍就是御史台的职责。诸位肩上责任重大,不可稍有懈怠。” 话说完,众皆面色凝重,更无一声回应。 张静默趋步向前,回道:“这几天实习中所查出的问题怵目惊心,诸位同僚深感忧虑,故此郁郁寡欢。” 李熙笑道:“心里装着国家,才能感受到肩上责任的重大,揣着沉甸甸的责任才能把自己的本职履行好。不过那也是明天的事了,今日就是喝酒,不醉不归,干!” 潘济阳听说李熙要设宴犒劳右台众僚属,忙着赶着过来操办,阮承梁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潘济阳感激不尽,使出浑身解数,将这场饮宴操办的有声有色。不过李熙没有开口邀请他,史元亨和张静默也没提,他不敢造次上前,然而他又舍不得丢掉这么一个接近和讨好李熙和右台御史的机会。 潘县令咬咬牙,狠狠心,脱掉身上的锦衣,换上的杂役的粗布衣裳,混在小厮的队伍里,穿梭于宴会厅内外,忙的不亦乐乎。 李熙满口打着官腔,说的尽是废话,让他难测高深。 他的心里既怀了一丝侥幸,又深感忧虑,李熙和右台御史们到他的上元县来,真的如他们所说的仅仅是为了实习,县尉张一和被他们查出贪腐,而今被他们以留问的名义拘押在御史行辕,想见一面而不可得,不知道这位张少府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把他供出来。这种人为猎手己为猎物的日子可真是难熬呀,潘县令的心都快碎了,一心两用之下,他失手打翻了一个碟子。未来得及掩饰就被李熙一把薅住了。 东南王哈哈大笑道:“潘县令乔装至此,是来窥伺我军动向吗?” 潘济阳笑道:“岂敢,岂敢,大王未曾召唤,下官怎敢造次前来。然下官是上元县令,大王在此饮宴,下官有失供奉,于理有亏,于礼不合,这才斗胆穿了这身衣裳过来听唤。”李熙扯他到自己身边来,按着他的肩要他坐下,招呼人送来杯筷,笑道:“潘明府这些日子陪伴孤王饱览金陵大好河山,幸苦的很,我本想放你回去歇歇脚,安抚一下夫人,没想到却失了礼数,来来来,我等一起向潘明府敬杯酒,表达对父母官的感谢。” 潘济阳一骨碌爬起来,拱手过额,叫道:“岂敢,岂敢。”忙抓起面前的酒杯:“我先干为敬。”酒杯到唇边才知道杯中根本没有酒,闹的潘济阳脸红气粗。 诸御史见了他的这幅粗鄙相,更觉不齿,心中眼中不觉又多了一分鄙视。大圣国初立,州县一级官吏多是粗鲁的武夫转任,目不识丁,言行粗鄙。而两台御史都是选饱读诗书的才子文人充任,他们中的多数在唐国时都有举人、秀才的头衔,风雅清高的风宪官们对这些骤然富贵的泥腿子自是有着本能的排斥。 用清高的读书人去制衡贫农无赖出身的州县官吏,这是张孝先的建议,李熙虚心采纳。 酒过三巡,李熙望着满面油光的潘济阳,说:“潘明府历年在吏部的考评都称清廉,故而我才与西南王商议,将实习基地设在此处。本来我是无心查办你,想着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号称清廉之乡的上元县,贪腐竟会如此严重。已查明的十二条罪状,哪一条都够杀你几回头的!我大圣国的官员都怎么了,朝廷给你们的俸禄还少吗?你们也曾做过穷苦人,该知道民生的不易,更应该知道百姓恨贪官恨的咬牙切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连唐国人都能明白的道理,我大圣国的官员为何竟不明白呢,为何短短几年时间,自己就从覆舟的水变成了被水覆的舟了呢。” 这一席话如同一个炸雷在潘济阳的头顶上滚过,潘济阳颓然跌坐,软成一团肥肉,饮宴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涌上前来围观。潘济阳没料到李熙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自料难以幸免,遂一拍大腿根,哭丧着脸道:“大王,我也冤呐。我何曾想把手伸那么长呢,我一家三口,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朝廷给的俸禄够丰厚了,吃喝穿用足够,可是大王当该知道,从当年起兵岭南到今日定鼎江南,这中间战死了过少人?我三十一岁离乡,带着二十三个乡党去广州城下投奔西南王,他把我们编成一队,任我为队副。” “二十三个人从此转战南北,除了战死沙场,更无一个人当孬种做逃兵。我们一直呆在一起,从未被拆分开。可是在我出任上元县令时,大王,您知道吗,我一共就只剩下五个人了啦,除我和昆山县尉周朝外,其余三个人都成了残疾。敢问大王,朝廷对伤残将士的抚恤有多少,够他们的妻儿父母温饱吗?战死的将士,有名有姓可查的每人抚恤二十贯钱,二十贯钱一条人命,还得是有名有姓可查,何为有名有姓可查?有关系的就有名有姓可查,没关系的都是无名无姓不可查,说到底若没人为他们出头,这二十贯钱也是拿不到的!” 潘济阳抹了把泪,继续说道:“我手伸那么长,捞那么多钱,家里又有什么?吃,一日两餐,菜不过两个,穿,连小康人家尚且不如,我脚上的这双袜子还是我娘十六年前给我做的,洗洗补补,十六年了,我都没舍得扔。住,是公舍,我从不置办私宅。行,一匹十二岁的老马,走的比牛稍快。产业,我更不曾置办一亩田地。家里积攒的几百贯钱,是我让房下存着,打算哪天我犯了事,留给她养身的。那些钱都是我的俸禄,干净的不能再干净。我捞的钱,我都拿去抚恤战死的乡党了,他们跟着我出来奔前程,我做了官,他们却埋骨他乡,父母妻儿无人照料,朝廷对他们不义,我不能不讲义气。” 潘济阳用袖子擦干眼泪,向李熙跪拜道:“大王铁腕查禁地方贪腐,为的是国家的长治久安,新建之国不可动摇根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懂,我无话可说,我伏法认罪。” 李熙站起身来带头拍掌,众御史面面相觑,也跟着拍掌,鼓掌完毕,却又面面相觑,不知好好的为何鼓掌,为谁鼓掌。众人都望着李熙,李熙压压手,众人重新落座。 李熙叹息一声,对众人说道:“潘县令今晚表演的很好,为我们上了生动的一堂课。你们要记住,贪官一旦恶行败露并非个个都是张牙舞爪,顽固抵赖的,有些聪明的人,譬如潘县令这样的,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打打亲情牌,友情牌,拿战死的兄弟说说事,拿朝廷的过失说说事,让你觉得他犯错是因为迫不得已,是情有可原,很有必要网开一面。但实际上这种人最可恨,心机最深,最容易从小贪变成巨贪,最容易从小蛀虫养成大蠹虫。国法就是国法,法不容请,这样的人必须严厉打击,决不手软。” 李熙的话说完,面若寒霜。御史中丞史元亨喝道:“将上元县令潘济阳带回去问话。” 潘济阳连滚带爬到李熙面前,大叫:“你说过的,凡是在你们实习中找到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事后改正,都一概不予追究的。” 李熙道:“是呀,我初来时的确是这么说过,我说‘我以圣王圣主及亚王圣子的名义给你一个保证:凡是在我们实习中找到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事后改正,我一概不予追究。’可是在饮宴开始前我们的实习已经结束了呀,这句话自然就不作数了嘛。” 潘济阳哭丧着脸叫道:“结束了呀,那你不早说!” 李熙双手一摊:“你又没问。” 潘济阳暴怒而起,从靴中掣出一把匕首,望李熙便刺,阮承梁早有防备,一个侧踹,潘济阳跌翻在地,阮承梁被弹力一激,也跌倒在地。潘济阳见李熙已有了准备,料想不能得手,就地翻了个跟头,向外一窜,撒腿就跑。一名虎背熊腰的书令早拦在门口,挨得潘济阳靠近,一个扫堂腿过去,将他扫翻在地,不待他起身,一个亭长早带着两个掌固扑了过去,一脚踏住脊梁,拧双臂,将其绑缚起来,按着脖子押到李熙面前。 李熙看也懒得看一眼,史元亨挥挥手,亭长和掌固将呜呜哀鸣的潘济阳拖了出去。潘济阳一腔悍勇丧失殆尽,筋软腿麻像条癞皮狗。 李熙扫了眼目瞪口呆的御史们,豪气地一挥手,说道:“这些算得什么,比这厮更狠的都有,当初我把你们关在小兵营整训三个月,为的就是防备他们这一手,这些人就是这样,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只要罪证确凿,老虎在你们面前也是条癞皮狗。” 张静默讨好地说:“卑职今日方知大王为何要选拔军中勇士充当令史、亭长,高瞻远瞩,我等万不及一也。” 张静默这番话虽不免有吹捧之意,但说的也是实情。李熙一早就说过,御史要选才德兼备,聪明睿智之人充任,对令史、书令史、亭长、掌固,不仅要略知书,精明干练,还要练就一身好拳脚,勇猛并好斗。李熙告诫右台御史们,大圣国的州县官吏现大都是粗莽武夫转行充任,光靠嘴皮子、笔杆子是降不住的,文斗之外还得做好随时武斗的准备。 这个说法曾被众御史嗤之以鼻,至此他们方明白其中蕴含的大道理。 当初,李熙要选拔军中勇士充当令史、书令史、亭长、掌固,众御史明着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却讥笑李熙要把御史台变成他的左神火军。潘济阳的行为告诉他们右御史台若想有所作为就得变得向左神火军一样,敢打擅打硬仗,否则终将一事无成。 这位挥拳打醒众御史的潘济阳原名叫潘二,韶州仁化县人,从韶州起兵到建都圣京,他从队副升到旅帅,资历一般,能力一般,手上功夫更是一般,这样的一个人做了县令后,立即修短了胡子,请高人替他改了名字,穿起长衫冒充起斯文人,举止说话刻意模仿,竟也像模像样起来。 可是危机关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朝李熙扑去,这份胆量,却是大大出乎新御史们的想象,在唐国时,地方州县官吏多由文人充任,在位时凶狠暴戾,一旦失势,顿时蔫若草鸡,哪有这等文斗不成改武斗的勇悍? 东南王出身军旅,号称良将,就算没有护卫,潘济阳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是他们呢,若没有那三个月的整训,遇到这种情形还不得吓趴下。 高瞻远瞩这四个字,御史大夫配得。 御史大夫的高瞻远瞩不光表现在整训御史和以武夫充书吏,还表现在他向张孝先、王弼讨得三项特权: 其一,御史巡察州县时,每到一地,有权创建御史行台,行台可建在客栈,也可以设在官署,无论在哪,都必须是一处独立的空间。同时立法规定,任何侵犯御史和御史行台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谋逆。 其二,巡察御史有权留问包括刺史、县令在内的地方官员,官员被留问期间,视同待罪之身,暂时停止行使权力。 其三,留问官员若被御史定为有罪,则御史有权贴封其印信,政务移交,其本人以待罪之身留州县待参。待参期间当地长吏负有监管之责,逃逸或自杀,长吏有罪。 这三项权力在胡尖执掌御史台时都是没有的。 上元县令在御史行台留问期间拼死抵赖,拒不招认,李熙让史元亨拿他当道具给诸位御史上了一趟生动的讯问技巧课,潘济阳实在忍受不了被人当道具围观的羞辱,只好如实招供。事后,他痛哭流涕地要求跟李熙单独说两句话。 李熙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能答应。念在你建国有功,又是西南王亲戚的份上,我可以在圣王面前为你求求情,但圣意难测,能不能免你一死,我就不敢保证了。” 潘济阳瘫倒在地,厉声叫道:“那疯子懂个屁,还不是张孝先说了算,我这次是死定了。” 李熙喝道:“我看你是死定了,你口出忤逆之言,泄露国家至高机密,你罪不可恕!” 张静默赶忙劝道:“这两项罪名,以卑职愚见就不加了吧,加了牵连太广。”潘济阳狞笑道道:“加,加,加,要加,为何不加,我就骂赵上都是疯子了,我还要骂赵老幺是傻子,我更要骂张孝先是个没卵子的阉人,崔雍是唐国派来的奸细,你们株连我吧,看看株连到最后你们能不能收的了场。哈哈哈。” 李熙倒抽了一口凉气,恨得牙齿痒痒,忙着乱挠头,好一通忙乱后,他扶着墙去脱鞋,准备抽潘济阳几鞋底。潘济阳公然不惧,狞笑嘿嘿,还朝他吐舌头。 张静默赶紧劝李熙出门,连声劝道:“潘济阳疯了,大王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 李熙道:“他真的疯了吗?可他说的话……” 张静默道:“都是胡话。” 李熙嘀咕道:“那倒也是,一个疯子哪能说出什么好话呢。把他嘴堵上,跟他说要想活命就把嘴闭上,否则神仙也难救他。”张静默诡秘地笑了笑,暗暗地朝李熙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李熙摇摇头,只说:“杀不得,我答应过西南王不杀他的,人不能言而无信嘛。” 199.该杀的应该是我 李熙回到圣京,前脚进城,后脚就被张孝先叫进天圣宫内史值房,张内史不请坐,不上茶,双眼赤红,暴跳如雷地责问御史大夫:“练兵,练兵,你练了三个月兵,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练好?州县官吏贪腐丑闻,牧童小儿都能知道,你们御史就看不出来吗,还需要训练什么东西?我看你按兵不动是居心叵测!……” 张孝先狂飙的时候,李熙叉着手,微笑着望着他,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刚才他仔细观察过了,张孝先的嘴唇和下巴上光溜溜的一根胡茬子都没有。北方人好蓄养大胡子,南方人除了文人雅士和官员外一般不留胡子,不留胡子就得刮胡子,可是胡子刮的再干净又岂能连胡茬子也刮掉? “诡异呀。”李熙在心里想,“难道我们一直被个阉人耍了。” 等到张孝先发泄完毕,李熙说道:“我右台御史已经整训完毕,在上元县我们斩了一个贪官祭旗,已经开始干了。不过恕我直言,真要查办的话,半年后,我大圣国州县两级官员也剩不了几个了。你确信到时候底下不会乱起来?” “乱什么?乱什么?爱乱就让他乱,天下大乱最好,不乱不治。你们就爱拿这种话来吓唬我,我不在乎,刺史、县令们杀光了,就提司马、县丞,一茬一茬地杀,总能杀出几个清官来。”或是因为激动,张孝先的鼻尖上已经渗出了细汗珠子,他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着,情状十分诡异。说完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值房内套间。 张孝先的内史值房无论面积还是装饰都不亚于圣王的书房浴花殿,但他平素总是呆在值房后的一间四方四正的小木屋里,他称那座小房子为内套间,李熙从未进去过,听说那里只有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墙壁用乌木板镶嵌而成,整个房间永远都是黑洞洞的。 “最近整编军队是不是很顺利?”李熙忽然问了一句。 张孝先怔了一下,没有回头,却说了一句:“与你无关。” 李熙笑了,怎么能与自己无关,张孝先一定是整军不顺,才急着让他开启巡察的,巡察一起,各方都得向他俯首称臣。 事实证明,李熙这次失算了,张孝先的整军大业在他去上元县期间有了突破性进展,一直抵制整编军队的王喜和曹谷已经和他达成了协议,张孝先同意二人以大都督兼兵部侍郎、户部侍郎和右台御史中丞的身份留在湖南和鄂岳督军,条件是撤销左佐圣军番号,所部与右神火军主力和江西驻军一起整编为左右万胜军,左右骁骑军,左右威远军。 新编六军性质为边军,地位和待遇低于禁军、左右佑圣军和左右神火军。 新编六军接纳圣王派驻的监军,监军领军内神火道大将军。按照协议,王喜和曹谷有权督军,但不得直接插手六军内部事务,更不得以统帅身份直接领军。 解决了左右佐圣军后,张孝先又把陈苏的势力全部驱逐出右神火军,以羽林军监门监军杨卓任右神火军将军,将左佑圣军、左右神火军和驻扎在江南的左右佐圣军留守部队以团为单位打散后重新整编,整编后的左佑圣军驻守畿内道的圣京府、常州、苏州、湖州。左神火军主力驻守宣州、睦州、池州钳制李德裕的保宁军,一部南下驻守福建。右神火军主力移驻浙东越州,负责解决残留的明州王士祯部,一部驻守杭州。 右佑圣军和羽林军打散建制后分出一部组建左右监门军,监门军驻守圣京府九门,在城内各坊设武侯铺负责治安、夜禁和巡警街道,负责各中枢机构的警卫,负责圣京府境内重要仓库、桥梁、关隘、码头、驿站的警卫。 整编后的右佑圣军移驻和州和滁州,相机夺取淮南剩余各州。 拱辰军由三千人扩充至五千人,挑选各军精锐入宿宫内。 军队整编完全在张孝先一手主导下进行,诸王的兵权被削夺殆尽,张孝先的亲信遍布各军,原来的六军将军、指挥使纷纷改任文官。在李熙看来这完全是不能接受的,因此当毛耀为了求免潘济阳一死、陈苏为了关照旧部“屈尊”来到东南王府时,李熙就尖锐地责问说:“你们俩都是木偶泥塑的摆设吗,他这么折腾你们就睁着眼看着?你毛耀还是兵部尚书呢。整编军队这么大的事,我不信他完全能绕过你。” 毛耀讪讪地笑着,闷着头喝茶。李熙言语上奚落他,其实也知道他的难处,诸王之中,毛耀还是很弱势的,张孝先和王弼要是压他做什么,他硬不起来。那么陈苏呢,这个刺头这回怎么也偃旗息鼓了,任由自己的右神火军被夺走? 陈苏自然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他这回肯低头认输,也是被张孝先拿住了把柄,被他视为股肱的米糯误信妖人之言,在潭州长沙县捕杀孕妇取腹中幼儿心肺煎药,被御史告发,查证属实,张孝先令将其押赴圣京处决。陈苏暗中使人劫杀护送官吏,救出米糯藏匿。 事情办的不够机密,米糯行踪暴露。张孝先派左台御史中丞毛诗章带拱辰军禁军前去捕拿米糯,将之带回圣京城,不送有司,直接拘押在拱辰军军营内。米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为求减罪赎一死,在毛诗章的“引导”下,他供述了陈苏所犯的一些罪行,贪污、受贿、杀人、走私、掘坟什么的,算起来桩桩件件就够杀头的。 陈苏做事谨慎,轻易自己不出面,这些人都由他弟弟陈单和妹夫仇茂出面去做。张孝先在临时内朝会上公示的罪证不提陈单和仇茂,而是直指陈苏。陈苏本来是有恃无恐的,诸王犯罪除了叛国,无非是回家做几天闲王。诸王中已有三人不能参加内朝会,他若再回家“赋闲”,临时内朝会就成了摆设,他断定张孝先不敢把他怎么样。 但陈单和仇茂却没有这样的豁免权,火要是引导他们头上,却是谁也保不住的。 张孝先能把火烧到他们头上吗,完全没问题,只须在他展示的证据上改几个字,陈单和仇茂就在劫难逃。 陈苏选择了屈服,他向诸王诚恳道歉,希望能得到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机会当然是有的,张孝先不想让他离开内朝会,曹曛也不愿这个节骨眼上又折一员大将。在张孝先的提议下,诸王原谅了陈苏,作为回报,陈苏对张孝先提出的整编军队的计划不置一词,恨的孤掌难鸣的曹曛摔杯而去。 陈苏这次来是求李熙关照他的几个亲信的,丢掉右神火军的控制权后,陈苏差不多也就成了穷光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单,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递给李熙,说道:“我就剩这么点家底了,请务必照顾。” 李熙瞄了眼这份不足一张纸的名单,折起来收在袖子里,斜眼望向毛耀:“你的呢。” 毛耀微微摇了摇头,说:“我早山穷水尽了。”说过他又从贴身的衣袋里取了一封厚厚的信封递到李熙的手上,说:“这个你或许能用得着。”当着陈苏的面,李熙没有打开,他把信封收好后,起身说:“不掌兵权也好,少了项拖累,树大招风,站在风头浪尖上的总是最先死,你们回家去谨守门户,日子还有得过,我呢。空给人做嫁衣,将来恐怕还不得好死。比不了两位啦。” 看李熙拉出送客的架势,毛耀担心地问:“潘二的事你多少给个准话嘛。” 李熙道:“论理杀他个七八回他也不冤,一个小县令两年光景贪了十二万贯,怎么得了。当年我在韶州做参军,包括后来到始兴县做县令,我一文钱也没拿过公家的,看到廨署的茶叶好,嘴馋,拿包回家尝尝,让房下啰嗦了三天。家有贤妻管着,自然行得正走的端。你回去告诉他让他那婆娘把赃吐出来,以后安安稳稳种田过日子。跟我说一亩田未置办,结果是在吴县买了一百顷好地……大圣国的官员怎么就都满嘴谎言呢。” 李熙抱怨了一通后打发二人去了,折转身到院中的一簇花丛后,劈手捉出了一个人来。 “你在这偷听什么,谁派你来刺探军情的,说不说,不说我一刀砍了你。” 李熙张牙舞爪地喝道,手中折扇比划如刀,在沐雅馨的细弱的脖子上试了试。 “你砍了我吧,眼一闭,我死了干净。”沐雅馨瞪着李熙凶狠地嚷道,让李熙有些下不来台。一场大病,让沐雅馨骨瘦如柴,皮肤黄蜡蜡的,脸上身上起了一些暗斑,旧日的衣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毫无美感,更要命的是,一场大病后,人变得更邋遢了,常常是头不梳,脸不洗,牙也不刷,在王府内苑游来晃去,形同鬼魅。 李熙听了这话,有好气又心疼,轻责道:“这里是我会客的地方,没事少来,你在这别人心里要笑话我治家不严了。”沐雅馨也缓了口气说:“你本来就治家不严嘛。” 李熙道:“那是以前,今后要严起来的,我现在是御史大夫,天子耳目,专门出去得罪人的。前些日子我还没有什么动作,所以还算消停,你等着看吧,马上整个大圣国的官场都要盯上我了,这府里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看看有没有能栽赃陷害我的可能。你在这里晃荡,说不定被人举报说你是唐国派来的奸细,你说我怎么办?” 李熙扶着沐雅馨瘦削的肩膀,推着她去洗脸刷牙,说回头带她出去走走,沐雅馨却忽然问:“若我真是个唐国派来刺探军情的奸细,你会不会杀了我。” 李熙五指并拢如刀,一手捂住她的嘴,将“刀”在她脖子上慢慢割过,说:“一刀毙命,绝不留情。” 沐雅馨暴怒地甩开李熙的手,突然变得呼吸急促,面红目含火,恶狠狠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无情无义的贼!” 骂人是贼的人去了,被骂作贼的人呆立在那,咧着嘴,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末了,他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该杀的应该是我。” 200.占卦 大圣三年一年中天最热的时候,右御史台三十一名御史衣装整齐地在右台大门前的小广场上举行了出征誓师大会,事后每个人都从李熙的手里接过一个医药包,然后拧身而去,决绝如赴死的勇士。 李熙打发走最后一个御史,浑身汗透,回廨舍换了身便装,再出门时,只觉得庭院中的青石板都似被阳光炙烤化了,软绵绵的,滚热发烫。他手搭凉棚望了眼天边白花花的太阳,对留守左台的知杂张静默、主簿冯木棉,录事张敬山、贺暮来说:“大圣国就要天翻地覆了,你们也要留心点,我大圣国的刺史县令们脾气都火爆的很,小心挨了黑砖。”三人面面相觑,同声应了。 李熙说完骑上马顶着烈日到了城西的奉贤阁。奉贤阁临水而建,有东、西、南、北四栋楼,东楼富,西楼贵,南楼雅,北楼杂,东、西、南三座楼分别是富商大贾、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的聚居地,北楼则最热闹,是圣京城一个很有名的去处,九流三教,贤愚雅俗都能在这找到属于自己的乐子。 这天是大朝会,散朝之后不少官员都聚集在西楼把酒言欢,李熙虽便装而来,认出他的人还是不少,过来招呼的人更多,言语中多有巴结之意。对这位即将大开杀戒的御史大夫还有心情到这种地方来喝酒,众人心里虽不免惊奇,却也不敢多问,李熙不仅是御史大夫,还是大圣国的王,这样的人站的太高不太容易巴结。 惊扰了众僚一番后,李熙上了三楼。西楼共有三层,一楼大厅里摆着十余丈桌椅,二楼则都是隔开的小包间,唯有三楼是整层的一个大间。李熙没有定房,不过东南王驾临,原来包房的客人还是很识趣地把房间让了过来。 房间大,敞亮,四面透风,凉快,李熙擦了把脸,喝杯凉茶降降温,本意准备解衣带擦擦身体,因见四个服侍的侍女在那挤眉弄眼,就没好意思。临窗坐着凉快了一会,李熙把四个服侍的侍女叫到跟前,饶有兴致地说:“让我猜猜你们的姓名,你叫张三妻,你叫李四妻,你叫王五妻,你叫王六妻,对不对?” 四个侍女顿时炸开了,一个个嚷道:“哪有那么难听的名字。” 一个说:“我叫春花。” 一个说:“我叫秋月。 李熙忙喝住后面两个,指着一个说:“你叫何时。”指着另一个说:“你叫了。”四个女子又炸笑起来,“何时”说:“我叫蔷薇。”“了”说:“我叫茉莉,客人记住了么。” 李熙道:“记住了,你也叫茉莉,茉莉是个好姑娘。” 正和众人调笑间,阮承梁走了进来,朝李熙递个眼色,说:“客人来了。” 李熙一把搂过四个侍女,说:“去换件衣裳,过来歌舞助兴。”众女子叽叽喳喳抱怨说自己的衣裳今早才换的,昨晚才洗的有什么不妥吗?李熙遂在每人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说道:“屁股都让人摸出手印来了,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快快快,赶紧走。” 来人锦衣玉带,戴软幞头,看气质是个官身,似乎还是个很大的官,四个侍女从他面前通过时,他低着头,左手捏着鼻子,仿佛侍女们身上发出的不是脂粉香,倒像是毒气一样。和李熙见了礼,阮承梁将门关上,守在门口,张三、李四则把守在楼梯口。 来人是汪覆海,房门关闭后,他直起腰杆,将四周打量了一番,选择面朝南山的一角坐了下来,远眺巍巍青山,良久方转过身来,望着李熙说:“你似乎不大欢迎我来这。” 李熙道:“圣京城里到处都是张孝先的耳目,万一把你抓起来烧了,我想埋你都找不到骨头渣。”汪覆海微笑道:“埋我是假,盼我火刑架上走一遭才是真吧。你放心吧,这江南虽然成了你们大圣国的疆土,但我汪某人还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在的很。” 李熙凭栏望远,面色凝重。汪覆海起身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汪覆海是主动提出要见李熙的,地点也是他定的,就在这天的大朝会后,李熙别无选择。 “江南是个好地方,你又要来捣什么乱,说罢,又来指使我干什么,不过开口之前,你最好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汪覆海道:“人我已经带过来了,回头你自己去接。现在先说说我要你做的事。” 四个侍女换了身新衣裙,重新施了粉黛,一个个花枝招展地走了回来,张三和李四拦着不让她们上楼,四个女子撅起小嘴,站在楼梯口吵嚷起来,这样闹是不会惹里面的客人烦心的,这点她们很清楚,若客人不喜欢她们接近,守在门边的那个管家不会冲着她们笑。 房门开启,四个人如一片彩云飘了进去。张三舔了舔嘴唇,李四咽了口口水,阮承梁在他们头上各自敲了一指,喝道:“羡慕的心里痒痒是吧,好好干,死心塌地地跟着大王干,也有你们左拥右抱,偎红倚翠的那一天。”张三又舔了下嘴唇,想说什么,没能开的了口。 一盏茶的功夫后,李熙打开房门和汪覆海并肩走了出来,临行嘱咐阮承梁歌舞不要撤,房间也不要退,他们去去就来。 阮承梁应诺,欲派张三李四跟着,李熙不让,只好目送二人离开。下到二楼,汪覆海折身进了一个小包间,李熙则步行下楼,从后门而出,步行回到了东南王府。立即叫过毛乐,取了一支令签给他说:“派人去常州左佑圣军大营找陈海道,告诉他常州城北江石驿有位韶州过来的亲戚,叫他去接一下。” 毛乐应诺去后,李熙回去内苑,撞见崔莺莺,一把捞住她,亲了个嘴,说:“今日天太热,我带你们去个能纳凉的地方。”崔莺莺见他满头大汗,一面给他拭汗,一面心疼地说:“大热天的哪儿不热,怕热就别到处乱跑,心静才有凉风生。” 李熙笑道:“我没你修为高,做不到心静生凉,少罗嗦,快收拾去。” 又一径来见沐雅馨,望见她坐在房里拿着剪刀一通乱剪,碎布片散落满地都是。李熙推门进去夺了剪刀,拉着她往外走,沐雅馨挣着不让,先抓小几,小几被带翻,又扯桌腿,桌子也被拉歪,又一把抱住门,李熙掰开她的手,将她扯到院中,唤来柳如花、韩似玉两个将其带去沐浴、梳妆。 沐雅馨怨毒地望着李熙,充满了敌视。 李熙要带她们去的地方叫清凉寺,位于南山的半山腰,烈日炎炎下的南山莹润如碧玉,发出异样的光彩。通往清凉寺的路口七八个抬滑竿的力夫立即围了上来争抢客人,李熙要了三架滑竿,让崔莺莺走在最前,沐雅馨夹在中间,他自己断后。 沐雅馨先是不肯上滑竿,崔莺莺劝她说路远,走上去一身汗又要换衣裳,出门在外十分不方便,坐滑竿很方便,又能照顾别人生意多划算。沐雅馨还是闹着不肯上。 崔莺莺让李熙去劝劝,李熙没好气地说:“她这阵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邪风,时时处处跟我做对,我劝她有用吗?”崔莺莺打包票说:“有用的,你一劝她就上去了。” 李熙磨叽了一会,走上前去,还没等他开口,沐雅馨就自己个坐上了滑竿。 崔莺莺跟李熙说:“怎样,她跟你闹,还不是嫌你不管她嘛。” 李熙对这点小插曲不感兴趣,对上清凉寺来避暑其实也不敢兴趣,他来此的目的是为接陈招弟母子回来找个借口。这个借口看着玄妙,却是必须有的。 清凉寺号称千年古刹,但即使没有千年,几百年应该还是有的,院中古树参天,浓荫蔽日,地势又高,的确四处透着清凉,寺里的主持善会和尚认识李熙,知道他身份贵重,自然不敢怠慢。老和尚陪着李熙在寺里寻幽访古之际,崔莺莺和沐雅馨四处瞻观,清凉寺之名,她们早有耳闻,只是从未来过。 沐雅馨看了一会,就发怨恨说:“早就说要来,一直拖到现在,该杀的贼。” 崔莺莺挽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说:“你别气坏了身子。” 沐雅馨垂下头,泪光点点,自哀自伤地说:“左右他也懒得再看我一眼,我要顾惜这身子干嘛,不如彻底变成个黄脸婆,大家都心里干净。” 崔莺莺劝道:“话不能这么说,他心里看的最重的人还是你,若不然他怎会把他去舒州的事告诉你不告诉我。”沐雅馨用袖子擦了把泪,霍然回头,咬着牙说:“这才是他最可恨的地方,凭什么只叫我一个人担心,我为他操碎了心,变成了黄脸婆,他就狠心丢在一边不管不问了。”沐雅馨刚擦完的泪水又如断线的珍珠颗颗滴落。 崔莺莺笑了,抚摸着沐雅馨的头发,捏着她细瘦的胳膊,安慰道:“你既然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就该狠狠心把自己将养好,靠置气是赢不回他的心的。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也就是他能容你了,换成旁人,你这样闹,早把你忘在九霄云外了,还能巴结你,带着你来这地方散心?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对厌弃的东西,绝对冷酷无情地抛弃。你看看诸王之中,除了秋王不近女色,其他的王哪个不*如换衣服,说句不长志气的话,你我能有今天这样子,就谢天谢地吧。” 沐雅馨诧异地望着崔莺莺,心里充满了震撼,这番话竟是出自她之口?小莺莺真是长大了,圆通人情,熟知世故,可笑自己还当她是个孩子,还把自己当个孩子,要人哄要人宠。沐雅馨苦笑了几声,抱住崔莺莺娇小的身躯,伏在她肩上哭了一场。哭完过后,她一把擦干眼泪,说:“妹妹,你长大了,姐姐却长回去了,谢谢你点醒姐姐。”她狠狠地吐了一口气,高兴地说:“人必先自弃而后被人弃,从今天起,我觉悟了,宁可汉子负我,我也不负他。” 崔莺莺掩唇而笑,沐雅馨心结解开后,心情大好,又觉得浑身是劲,总要找点什么事做做才好。他看见观音堂廊下有个老僧在给人看姻缘祸福,遂拉着崔莺莺道:“走,去占一卦,看看你几时能给老李家添个胖娃娃。” 201.谅解 李熙正在碑林由善会和尚陪着观瞻前人留下的题字,崔莺莺和沐雅馨手拉着手乐陶陶地闯了过来,脸上都洋溢着喜庆,崔莺莺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眸里似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而沐雅馨——李熙吃了一惊——一眨眼的功夫,她怎么像变了一个人。由一个哀愁、幽怨,满脸怨毒的弃妇忽然变成了一个花痴少妇,这清凉寺难道真的有灵气? 善会和尚不光佛理精深,更是通透人情,向李熙一辑,说道:“新近采得几枚新茶,待小僧烹来奉承大王。”李熙答一句“有劳了”,送走了善会。回过身望向两个女子,重心又在沐雅馨身上:几分羞涩犹如新妇。 两个女子见善会和尚离去,手拉着手走过来,崔莺莺扬起笑脸,乐陶陶地说:“有件大喜事,夫君要不要听。”李熙皱皱眉头,道:“你们又去找了然和尚算命去了吧,那和尚满嘴胡言,远近闻名,也只能骗骗你们这些无知少女,做不得真的。”沐雅馨喝道:“不许侮辱仙家,他可是一位有大神通的和尚。” 李熙托着下巴把满脸红光的沐雅馨打量了一番,高兴地说:“有意思,这和尚只闻会算卦,难道还会解心结,观夫人这小高兴样,心结解开啦?”沐雅馨道:“心结是我自己解开的,跟他无关,我们要给你说一件正经事。” “正经事,好,洗耳恭听。” “招弟有下落了。” “就在常州。” “落脚在城西大禹庙,靠给人缝补衣裳过活。” “她还改了个名字叫陈燕燕。” “莺莺燕燕你都有了,你该嚣张了。” 一递一句话,说的李熙终于‘明白’过来,他哈哈大笑,左拥右抱,放话说:“这和尚若能说的准,我给他起庙宇,塑金身。”崔莺莺赶忙提醒他说:“人家活的好好的,塑哪门子金身呢,夫君慎言。”李熙问沐雅馨道:“金身一定要死后才能塑吗,这个道理我怎么不知道呢,沐夫人,你知道么。” 沐雅馨红着脸没理他,李熙应二人所请,立即派人去常州大禹庙查访,自己却带着妻妾赶去祸害善会和尚的好茶。在清凉寺一直呆到夕阳西下,下山后,李熙跟手拉手的两个小女子说:“我在奉贤阁定了个包房,你们先过去,我待会再去。” 崔莺莺问:“夫君是请什么人吃饭吗?” 李熙道:“什么人都不请,平日穷忙没功夫带你们出来走动,今日得闲暇带你们出来散散心,过两天我又要出远差,一去可能要好几个月呢。”李熙说罢,打发二人上轿,目送着离去,自己骑马绕着山脚小道走。一条岔道口立着两个壮汉,见李熙来,一人上前施礼问道:“来的可是杨无敌。” 李熙点头,牵着马沿着岔道走,约十余丈,拐了一个弯,将马缰递给侍立路旁的一个汉子,继续向前走,路的尽头是一口池塘,水面清波荡漾,鱼儿成群结队凫头透气,点起一圈圈涟漪。汪覆海头戴斗笠,立在水畔,手执一根鱼竿。 一个侍者递给李熙一杆穿好诱饵的鱼竿,送他走到汪覆海身边。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买通了然和尚说谎的,他可是个得道的高人呐。” “得道的高人是买不通的,两位夫人见到的不是真了然,假和尚说说谎有什么了不起的。”汪覆海手一抖,钓钩出水,钓上来一尾半斤重的鲫鱼。使者跑过来把鱼从鱼钩上摘下来,毫不犹豫地丢进水里。 水面溅起一朵水花,鱼不见了。 “汪兄每日杀人,难得还有付菩萨心肠。” “鲫鱼是贱鱼,伏在烂泥里,吃的不干净,我看不上眼。换做是尾鲈鱼,我是绝不肯放过的。” “鲈鱼也能钓上来吗?我只吃鲈鱼,从来不知道它们钓的还是下网捞的。” “哈哈哈……”汪覆海忍不住哈哈大笑,“跟杨无敌聊天真是一桩有趣的事,明明没意思的话题偏能让他说的有滋有味。” “跟汪兄说话是最没意思的,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偏偏藏着掖着,耍弄人玩。夕阳西下,星月露于东天,普天神明都在看着,鱼儿也在水里听着,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汪覆海沉默了一会,眼睛望着水面,用聊天的语气说道:“我想借你右台御史的威风在各道州开荒建节。内寻访司除总司外,在每州建一台,设寻访小使若干员,以掌班统领,处置州事;每道建一镇,设节度一员,统领管内各州掌台小使。大圣国以外各道州都已经建成,唯独此地还是一片荒原,义父派我来开荒,我能认识的朋友也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 李熙道:“张孝先和崔雍帮不得你吗,他们的权势可远在我之上。” 汪覆海呵呵笑道:“谁有多少斤两我还是能掂量的出来的。我找你自然有我的道理。” 李熙脸一沉:“你承认张孝先和崔雍都是你们的人了?” 汪覆海没有正面回应,面色如常。 “需要我做些什么?” “很简单,把所有道州的官员履历都抄一份给我,哦,这件事不必你亲自出面,你只须行个方便,我会派人去做。其他的你什么都不必过问,坐享其成即可。” 李熙笑道:“你们的镇台建成后,还有我的好处?” 汪覆海又笑了起来,“好处妙不可言啊。” 水面的浮标颤抖了两下,汪覆海吸腹控背,全神贯注。“哗啦”一声响,钓竿抬起处,汪覆海又钓上来一条鱼,这条鱼足足有一斤重,长着一个奇怪的大嘴,嘴角还有两根胡须,看肉质应该非常的嫩,汪覆海乐呵呵地让侍者把鱼装进了竹篓里。 李熙恼怒地把钓竿往池塘里一丢,破口骂道:“妈的,什么破玩意,害我浪费时间。”折身就走,走没两步,溜回去把汪覆海刚钓的鱼从鱼篓里捞了出来,扣着鱼鳃,拎着就跑。 崔莺莺和沐雅馨等到红霞满天时,才见李熙过来,问他哪里去了,李熙提起手中的鱼说:“给你们捞条鲜鱼尝尝。”沐雅馨戳了鱼一下,发现它还能摇尾巴,惊叫道:“呀,它还活着呢。”崔莺莺眼睛水汪汪的,说:“咱们才从清凉寺出来,就杀生,太不吉利了吧。”沐雅馨听了从李熙手里夺过鱼,从楼上丢进了楼下的水池里。 李熙叫苦不迭,追到凭栏处,往下看,鱼飘在碧绿的水面上,不知是摔死了,还是摔晕了,一动不动,楼下一拨食客都趴在栏杆上看,指指点点,不解这鱼因何会从天而降。 李熙本意是要找沐雅馨算算账,有崔莺莺护着,他改变了主意,陈招弟快回来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以后她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崔莺莺长大了,正牌夫人的威势此早是要端起来的,陈招弟母凭子贵,又有一个能干的弟弟,优势会越来越显现。只有她什么都没有。自己理应多关照着点,才能使得内宅宁静。 李熙叫了一票歌姬、舞姬、杂戏过来助兴,让阮承梁、张三、李四也进来同赏歌舞,哄哄闹闹到一更天才回府。路上遇到几拨监门军盘查,都被阮承梁喝散。 下半夜后,暑气渐消,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解乏,李熙睡不着,来到书房,把毛耀上次给他的信封拿出来拆开看,这是一份整编后的左佑圣军和左右神火军将官名册,具体到每一个队官,所有左神火军原有各军官姓名都被毛耀做了记号。原任何职,现任何职,驻地在何处,以及兵部对此人的考评和将来的使用打算,都标列的一清二楚。 有了这份东西在手,将来若要召集旧部就有章可循。李熙揣测毛耀背后一定有人指点,否则他未必能想到拿这个东西答谢自己放潘济阳一条生路。身为兵部尚书,拿到这种东西不难,但把这东西外传却属泄露机密,他是担着风险的。 李熙打开书房里的密室,把毛耀的这份东西收存好,至于陈苏给他的那份名单,他早已看过烧毁了,在圣京这个地方,他还找不到安全感,能够用心记住的东西,他绝对不会行诸于有形的纸片或其他什么。 把杂乱的密室收拾了一下,李熙捂了一身热汗,退出密室锁了门,正欲去重新冲个凉,一转身去吓了一跳,屋里坐着个人,是沐雅馨,身边放在一壶凉茶,沐雅馨穿着淡蓝色的长袖罩裙,把身体遮的严严实实的,看到李熙发怔,她尴尬地站起来,叉手胸前,怯怯说:“我没吓着你吧。” 李熙道:“差点。”又问她:“有事吗?” 沐雅馨摇摇头,说:“没事,睡不着,看你这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李熙又问:“捂这么严实做什么,怕蚊子吗,这里没蚊子,脱掉。” “不脱。”沐雅馨捂着胸口,“又瘦又黑,还有暗斑,你会讨厌我的。” 但是她受不住李熙严厉眼神的驱策,还是走到了他面前,任由李熙为她解开衣带。李熙的手在她排肋上轻轻滑动着,心疼地说:“都是倔强惹的祸,你是个倔强性子,偏偏我也是。你与莺莺比,最大的不足就是,她的心比你宽,她凡事都往好的方面想,而你就爱钻牛角尖。” 沐雅馨低着头说:“我知道错了,我改。”声音低若蚊蚋,李熙道:“我也有错,错你还大,我也改。”他说过,把腰上的钥匙解下来递到沐雅馨手里,说:“得空时,把里面收拾收拾,太乱了。” “嗯。”沐雅馨点点头,把钥匙紧紧地攥着。 “那么现在……一起洗个鸳鸯浴去?”李熙牵着她的手问,不给她考虑的机会,抱起她乐呵呵走了。 202.重逢 因为崔莺莺和沐雅馨的坚持,李熙决定把自己此番出巡的第一站定在常州,常州刺史唐明章出城三十里相迎,他是此轮反腐风暴中常州唯一幸存的品级官员。唐明章三十六岁,人长的虎背熊腰,精明强干,他原是右神火军的一个都指挥使,整军过后改任常州刺史,因为有李熙的关照,以到任时日尚短为由没有列入此轮巡察之列,否则,单凭他侵夺四户民宅建府邸一项就可以封他的印,参他回家种田。 唐明章知道这是老上司陈苏的关照,更是东南王对自己网开一面,因此殷勤侍奉左右,随唤随到十分周到。 李熙要他准备一处独门独户的小宅院,地方不求轩敞奢华,但出入生活要方便。唐明章不问不说,立即办到。李熙很满意。 新宅子是给陈招弟母子住的,陈海道此前已经将她母子接到兵营附近安置,离散多日,姐弟重逢,并不愿意分开。但李熙坚持不肯让陈招弟住在兵营附近,陈招弟眼泪汪汪什么也不说,陈海道现在对自己姐夫敬佩无比,把李熙的话当作军令,立即执行。 李熙此番出巡除了察看各地“审官”的情况,也顺道巡视地方政务,他头上除了右台御史大夫的头衔,还带着江南诸道安抚使的头衔。到常州的第二天,他先到刺史府听取政情汇报,又到御史行辕听了审官的情况。晚上唐明章在刺史府设宴招待安抚使一行,李熙没有推辞,但只饮了几杯酒就推说身体不适走了。 李熙能赴宴,唐明章已经是欣喜万分,哪敢强留,领着一干待参的僚属送李熙出门。目送李熙走后,唐明章直起腰杆,向愁眉苦脸的僚属们说:“东南王肯来赴宴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都愁眉苦脸的干嘛,朝廷要治官也不能不要官,官都参劾完了,谁来治民?谁来收税?谁来迎来送往?” 众人听了心里略略好受些,只是美酒入口,全无甘醇之味,仍旧是苦的。 李熙回宾馆换了一身便衣,从后门出,一个人骑马去了唐明章为他找的那个小院,在巷口时他下了马,牵马行出十几步远,向一间还亮着灯火的杂货铺喊了声:“店家,有卖小儿玩的小玩意吗?” 一个胖胖的店主走出来,打躬问:“客人要买几岁小儿的玩具。” 李熙掐指一算,道:“三四岁的样子。” 店主连声说有,打发店中一个小厮替李熙牵马,引李熙进店里挑选,李熙扫了一眼,说:“这些我都要了。”店主大喜,打发浑家将十几种玩具每样选一个,用草绳结束,见李熙牵着马不好拿,就问住在哪,让小伙计送去,李熙婉拒了。 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张牙舞爪的小玩意儿,李熙只好用脚点门,脚尖刚点到门,门就开了,露出陈招弟不施粉黛的俏脸。李熙藏在玩具后面,捏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陈招弟泪水奔流而出,一头扑进李熙的怀里,整个人都软了,化了。 李熙丢掉马缰,单手扶着她的背,她的身躯仍旧娇小,人却变得结实多了,这句话其实并不准确,很小就跟着母亲操持家务的招弟身子骨本来就很结实。 一个三岁小儿摇摇晃晃奔跑过来,穿着对襟小汗衫,小胳膊小腿裸露在外,黑黝黝的甚是结实,李熙心里莫名的有些慌乱,不知怎么的,自己这个做爹的见到儿子心里竟还挺紧张的。小念郎更紧张,望着李熙发了一会呆,回头就要跑,不过他很快就又停住了脚步,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正陷在来人的怀里,哭的好伤心,本能驱使他冲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李熙的裤腿,眉毛攒成了个“川”字。 李熙故意朝他瞪眼睛,一边把陈招弟搂的更紧了。念郎朝李熙举起了小拳头,咬紧小嘴唇,目喷怒火。陈招弟赶紧擦擦眼泪,分开了这对“反目为仇”的父子。她蹲下身,抱着念郎,指着李熙说:“他就是母亲跟你说过的那位大英雄。” “他?”念郎眉头蹙的更狠了,“我不信,他不是。” “这孩子,你爹我天生就是个大英雄。”李熙把玩具往陈招弟怀里一塞,一把抱起念郎,先带着他转了两圈,将他头朝下晃了晃,再抓着这孩子的小脑袋把他提溜起来。一旁的陈招弟吓的脸都白了,不解李熙何以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狠心。 念郎的感觉却跟他娘不一样,李熙的这些粗鲁动作让他本能地感到亲切、安心,当李熙松开手把他放在地上时,这孩子发出了哎呀一声欢快的叫声,一张脸笑成花儿。做母亲的却紧张的把儿子抱进怀里,心焦如焚又无比细致地检查儿子的头、脖、手、脚,确信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后,方才舒了口气。 李熙把玩具从地上捡起来,送给念郎,摸摸他的小脑袋,赞道:“不错,危机时刻没把你娘丢了。只是你这孩子见了我半晌一声不吭,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肋上立即挨了陈招弟一下,陈招弟强忍着笑,啐道:“哪有做父亲的这样说话。” 念郎诧异地问他母亲:“父亲?大英雄就是父亲?” 李熙高兴拍拍他的小脑袋说:“唉,这才对嘛,人笨嘴再不甜点,以后怎么得了哟。” 陈招弟恶狠狠地瞪了李熙一眼,李熙只好举手告饶,再胡说下去,当娘的该发飙了。 自搬进这座小院,陈招弟就知道李熙随时会来,她也在心里幻想了无数种见面后的情形,但这种一见面就父子对掐的情形还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这或许就是天性吧,父亲跟女儿亲,母亲跟儿子亲,换一下,对掐并不稀奇。 早就准备好了招待的酒菜,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可是除了念郎谁也没胃口,念郎解除了对父亲的陌生感后,黏着李熙不肯放,李熙也想多跟儿子亲热亲热。但陈招弟已经给儿子下了上床令。小念郎判断了一下形势,认识到眼前的这位大英雄欺负自己还行,对母亲的话还是不敢违背的,他乖乖地自己漱口洗脸洗脚,然后向父母道了晚安后,爬上床睡觉了。 陈招弟知道他在装睡,故意什么都不说,李熙也什么都不说,二人隔着桌子,就着油灯对视着,望着望着,时光似乎倒流到了四年前,两个人同时想到了那一个浪漫温馨,最后又闹的啼笑皆非的夜晚。 陈招弟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她捂着嘴跑了出去。李熙望了眼已经睡着的念郎,察看了帐子里有没有钻蚊子后,就带上房门走了出来,这所院子的格局与陈招弟老家那栋房子有几分类似,除了正房三间外,两边各有一间偏厦。 陈招弟站在院中井台上扶着轱辘哭,她是打水给李熙洗脸时,突然想到一些伤心事才哭起来的,一发不可收拾。李熙站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却没有阻止她继续哭泣。 泪水蓄的太多,哭出来,悲伤就走了。 夜色渐浓,暑气渐消,李熙轻轻推开陈招弟,打了一桶水上来,井水清凉,拿来喝,拿来洗脸都很好,可是要是浇在身上…… 李熙促狭地把半桶水泼在了陈招弟身上,后者惊叫而起,一腔的悲伤全化作了怒火、仇恨和战斗的激情。 在陈招弟密如雨点般的粉拳攻势下,李熙挥舞白旗宣布投降,陈招弟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红着脸啐道:“小哥,你多大了,将军们奉你为战神,战神就是你这个样子吗。无缘无故的拿我泼我作甚?” 李熙道:“休要废话,那小崽子已经熟睡了,你来定,我们在哪……哼哼……聊聊。” 陈招弟白了他一眼,说:“先别胡思乱想,打水,我烧水洗个澡,打你打的我一身都是汗。”李熙道:“左右待会还要流一身汗,不如……” “去,那不一样。”陈招弟推了李熙一把,冲上井台去摇轱辘,李熙哪肯让她累着,卖弄手段提了两桶水进了厨房,陈招弟在灶下烤的满脸是汗,水洗的一般。李熙心疼她,扯她起身,陈招弟不肯,推脱说自己习惯了,二人推推搡搡着就做成了一处,李熙迫不及待,陈招弟心急如焚,在蒸笼般的灶间里热火了一把。 因为有了这个铺垫,李熙才能专心安意地给陈招弟擦背推灰,陈招弟圆润结实的腰身,无声地在向李熙诉说着她这些年的不幸。在韶州那会,她是下了狠心要学沐雅馨养出一个细腰来的,为此每日两餐饭吃的极少,得闲暇就去跟崔莺莺学歌舞,到她怀孕的时候,她的腰细可一握,让李熙一度十分担心。 “我的腰比以前粗多了吧。” “难为你了。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没什么,你更不容易。” “我是个男人。” “男人?哼!”陈招弟转过身来,把浴巾已裹,手按在李熙结实的胸膛上说:“是男人就别在这抠抠摸摸。” 李熙为难地问:“那我应该怎样呢?” 陈招弟醉眼如丝地说:“拿出你战神的雄风来,让我知道战神是个真男儿。” 李熙道:“如夫人所命,我尽量努力吧。” 据陈招弟说陈海道和一干左佐圣军的年轻军官现在把他当作战神来供奉,提到他的名字,必起立面朝西北方以示恭敬,李熙觉得这样虽然可以表达对自己的崇敬之情,但事情闹的太高调既没有必要,也容易让有心人无风鼓浪借机生事。 李熙让陈招弟隔日去找陈海道一次,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给他。陈招弟问李熙:“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和念郎?若是回那边不方便,我们就住这,过阵子外公外婆也过来,生活也取便的很。”陈招弟说这番话时,正运刀如飞地切一只青瓜,准备给李熙拌个下酒的凉菜。在常州已经呆了五天,李熙必须得离开了,入冬之前他是要把大圣国的三十个州全转一遍的。 “一家人当然要住在一起,你别多心,那边我要安排一下,失踪多年的夫人突然带着世子回来,多少要给外面一个交代吗?” “念郎能做世子吗。”陈招弟的心颤了一下,刀差点切着手指。李熙的心也颤了一下,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世子不世子的怎么能乱说,念郎做世子将来崔莺莺若有所出,该怎么办。嫡庶界限森严的年代,自己这无心的一句话可要惹出多少是非? “卦象上说莺莺注定命中无子。”李熙不得已撒了个谎。 “等等看吧,她还小呢。对了,她今年也有十八了,你们有没有行夫妻之礼呢。瞧我,多傻,问这样的傻问题。” 陈招弟手脚麻利地搅拌凉菜时,李熙逗弄念郎:“想小鱼姐姐吗?” 念郎举起胖胖的小手高兴地回答:“想。” 李熙又问他:“那我们把小鱼姐姐接回来好不好?” 念郎说:“好。” 小鱼这些年一直与陈招弟相依为命,在韶州乡下二人耕种自食,过着隐居的生活,几个月前,汪覆海派人到韶州乡下接陈招弟母子去常州,强行将小鱼嫁人。李熙从汪覆海得知小鱼的下落后,已派人去韶州接她过来。 提到小鱼,陈招弟眼圈有些潮湿,但她又说:“若是她的日子过的去,就不要再打搅她了。跟着你,富贵荣华,可难得平安,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是每个人都能受的了的。” 203.巡察江南 李熙握着陈招弟圆实的肩膀,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开不了口,末了,他只能抱抱她。在陈招弟体香的诱惑下顺道又在她汗津津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陈招弟缩起脖子来,咯咯笑作一团,霍然她一个转身,把手中明晃晃的菜刀朝李熙扬了扬,这一刻,她眸中透着狠戾的杀气,虽是玩笑,仍让李熙心里一寒。这些年她不正是靠着这股子狠劲才能顽强活着吗。 念郎指着他爹叫道:“咬人,小狗!” 李熙狗脸一翻,喝声:“去,小狗崽子。” 离开常州前一天,已经升任左佑圣军团校尉的陈海道和几个年轻军校一道去宾馆拜会李熙,会面时刺史唐明章和司马肖超都在,李熙并不避讳二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亲切地呼陈海道为“陈二”或“二郎”。唐明章和肖超其实早已摸清陈海道的底细,也知道陈招弟失踪的消息。他们揣测不透,在陈招弟失踪后这层连襟关系究竟还能维系到哪一步,因此对陈海道的态度一直有所保留。现在他们明白了,没有陈招弟,连襟间依然是亲密无间的。他们对陈海道不觉就高看了一眼。 李熙感概地对众人说:“我当年反唐建国,为示与唐决裂,把姓名都改了。我那可怜的浑家即便相寻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可喜陈二郎如今名震四海,她或会寻来常州,届时还请两位父母官多多留心,勿让她白走一趟。” 唐明章和肖超赶忙起身应诺,因为有唐明章和肖超在,李熙和陈海道话说的不多。 离开常州,下一站就是苏州,苏州旧城毁于战火,新城正在营建中,国家大兴土木之际,正是各路贪官堕落之时,和常州一样,苏州的大小官吏此刻头上都戴着“待参”的帽子,情况比常州还要凄惨,常州至少还有刺史唐明章是个清白人,苏州从上到下被一锅端,无一幸免。刺史孙立因为抗拒御史留问,已经被打入囚车解往圣京,现在苏州的政务由司马王潇主持。李熙召见王潇说:“你得的是贪暴的评定,贪我就不说了,暴,天下已经太平,身为牧民官,为何不知体恤百姓?” 王潇道:“苏州战乱之后,民生凋敝,田地荒芜,小手艺人和商户大量破产,城里的游民越来越多,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今天敲诈商户,明天调戏妇女,后天又到田头把人家耕牛杀了,卸了一条腿扛回家,可怜那头牛还活着,疼的哞哞叫。入夏以后更不得了啦,成群结队跑去胡大户家要吃要喝,不给,就坐在门口不走咧,半夜翻墙进去,把人家的二房夫人给强奸了,胡大户跟他理论,还被一个手黑的敲了一砖头。大王,我身为百姓的父母官,遇到这样的事能不管吗,这些个小瘪三,跟他理论是没效果的,只有动粗的。所以……” 李熙接话道:“所以你就在衙门前设了十二个站笼,以平均每天七人的速度杀人。唉,我奇怪,你为何弄十二个站笼,而不是十一个或十三个呢。” 王潇不好意思地说:“我儿子今年十二,弄十二个站笼出来,以资纪念嘛。” 沉默良久,李熙还是赞道:“你还真是个疼儿子的好父亲。很好。” 在苏州御史行辕,李熙向御史彭家洋详细地询问了“审官”的情况,对他主导的苏州巡察工作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彭家洋年二十出头,长的身高体壮,略略有些驼背。李熙见他左侧眼角有块淤青,额头贴着膏药,料想是前苏州刺史孙立所为,遂问道:“朝廷任用武人做地方长吏,你怎么看?” 彭家洋回道:“国家初立,地方不稳,流民众多,肆意滋事,非精明强干之吏不能震慑。立国时短,学养深厚又精通文吏的人才不多,可选的只有知文但不通人情世故的书生和通人情事故但不知文的武人。二者之间,卑下以为宁可选武人以强力镇压地方。然而治国不同于治兵,用法当正,当以息民怨,安民生为首要,一味强力弹压只能收一时之效,久之必生反弹。再者武人不通文墨,知识有限,也不宜久为牧民官。” 李熙赞赏有加,嘱咐彭家洋道:“国家割唐地三十八州而立,唐国必不甘心,或会派奸细潜伏各州,一面刺探政情民意,一面煽动百姓闹事,阻挠地方建设。御史为天子耳目,对此也应有所察备。苏州审官告一段落,下一步你可将重心放在查访唐国奸细上面来,想一想从哪些方面着手可以遏制唐人的阴谋。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来。” 彭家洋大喜,这可是份有开创意义的工作,要是干好了前途无量。御史巡察地方,一年不过春秋两季,用心再深入,也是水过地皮湿,难免流于表面。此轮审官过后,各地官员气焰必大有收敛,再贪腐手段必更加隐秘,御史再想到地方上来抖威风难度势必成倍增加。以查办唐国奸细为名安插耳目在地方,甚至就把耳目安插在官署…… 想到这,彭家洋兴奋不已,然而兴奋之余,他又不无担忧地问李熙:“在地方常留耳目,国无定法,只怕会起争议。”李熙道:“国无定法,也未禁止,御史巡察地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本来起的就是天子耳目的作用,如今不过是将这耳目由一年两看两听改为常看常听,只要不插手地方政务,不搅乱官府治理,不增加太多的开支,所选耳目可靠可控,又能有什么大问题。” 有李熙这几句话鼓气,彭家洋心里更有底了,他本以为李熙只是顺口说说,没想到他对此事早有深入思考。如此自己的努力就不担心有半途而废之虞。国法无定论的东西,是做还是不做好不就是居上位者的一句话吗。 彭家洋应道:“卑下当全力以赴。” 李熙嘱咐说:“先低调点,办出效果。不要让人笑话。” 湖州的情况比苏、常二州稍好,不过也是哀鸿遍地,刺史何志雅待参,由司马梁新乐主持政务。何志雅是江西吉州人,当年“神火出太平事件”的参与者之一。原名贺智牙,跟着陈苏打洪州失利后,他逃回家乡潜伏,觉得是自己的姓名不吉利才遭致功败垂成,遂请高人指点,改名换姓为何志雅。 姓名一改,果然运势大涨,由火长一路蹿升到营指挥使。大圣国初立,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何指挥使就告别军旅到地方做首长,先在饶州做刺史,趁曹谷纳妾,送了一座金屋为贺礼,经曹氏兄弟举荐改任湖州刺史,在湖州兴水利,建书院,访查乡间孝悌才子举荐国家,还处决了两个以治病为名行骗乡间的巫医,在湖州一城五县有“何青天”的美誉。 何志雅一见李熙就套近乎,说当年李熙起兵太平坊时,他就是两个扛旗人之一。李熙依稀记得当日确有两个扛旗子的人,用根竹竿拴着面红被单,跟在他后面跑,李熙几度提醒说神火道的旗子是三角形的不是方形。 两位旗手不知道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不知道三角形为何种形状,总之直到兵临洪州城下他们也没把方形旗改为三角旗。 得到李熙的承认后,何志雅胆子大了起来,他向李熙诉苦说:“国家新立,地方百废待兴,制度也一样没有。干事要花钱,钱从哪来却没个说法,我身为地方长吏不干事吧,朝廷说我渎职,干事吧,没钱,没钱我怎么干事,不干事又说我渎职,那我怎么办,我只好遵循唐国旧制,收钱办事。现在……” 李熙截断他的话说:“你先等等,收钱办事,你收谁的钱,给谁办事?” 何志雅道:“自然是收百姓的钱给百姓办事了。当然,偶尔也收一点私人的钱,我这个人信誉很好的,绝对的收钱办事,不像有些人光收钱不办事。” 李熙道:“行啦,光凭这一条,参你就不冤。念在你建国有功,在地方上也着实做了几样好事的份上,看看怎么参你吧。” 何志雅拱手谢道:“降级让我做县令吧,我认了,犯了事,我伏法,我不为难朝廷,朝廷也别为难我好吧。” 李熙喝道:“好你个何志雅,一个待参的罪臣还敢跟我讲条件。” 何志雅赔笑道:“岂敢,岂敢。我当年跟大王您起兵才有今日,今日我的命就交在大王您手里,方的圆的随便你搓,我绝无二话。” 李熙道:“这还像句人话。人的事干完了,今晚都安排了哪些禽兽不如的节目啊。” 何志雅道:“大王面前下官怎敢胡乱卖弄手段,安排了点清雅的小戏,请大王评鉴。” 湖州的小戏听的李熙头晕脑胀,一连呆了三天才去杭州,一进城就听说刺史曹钥带兵冲进御史行辕把御史郝大通给打了,李熙勃然大怒,提马直奔御史行辕而去,到了地方一看,果然如此,遂提马要去刺史府找曹钥算账。阮承梁拦阻道:“曹钥绰号‘楞头三’,发起蛮来六亲不认,我看还是去城外调点兵来。” 李熙冷笑道:“孤王若连一个小小的杭州刺史都收拾不了,索性回家种地去。” 闻知李熙进城,左右皆劝曹钥出门躲躲,曹钥大笑道:“一个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的窝囊废,我会怕他?他敢来我抽他几鞭子。试试这鞭子打在御史大夫的身上究竟比打御史有何不同。”录事参军张扬劝道:“三郎不可造次,他不光是御史大夫还是东南王,可不敢胡闹。”曹钥道:“什么王不王的,他现在是个闲王,能奈我何?” 曹钥被剥夺兵权后,以防海为命训练了一支土兵,号称靖海军,人数有八百,常驻刺史府的有三百。集合起来,在刺史府大门前结成一个刀林阵,让李熙从刀刃下钻过。李熙勃然大怒,挥舞马鞭将二十四名刀手尽数抽翻在地,守在刺史门内的张扬见李熙来的猛恶,一路小跑回去报信,再劝曹钥躲避。曹钥一把搡开张扬,身披战甲,手提板刀大步流星迎出门去,撞见李熙,曹钥竖刀为礼,嘻笑道:“恕末将甲胄在身……” 话未说完,手里一滑,板刀竟脱手而飞,噗地一声钉入廊柱,木屑迸射,刀刃入木半尺有余,众皆骇然。曹钥更是惊的目瞪口呆,若不是手心火辣辣的疼,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只闻李熙贪财好色是出了名的,几时还学会了一手好功夫? 可是掌心的血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李熙的确夺了他的刀,他的刀也的的确确插在廊柱上,半尺深,自己就算是拼出吃奶的劲也未必能做到。 “一个地方御史,身穿甲胄,提着刀,成何体统,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你是闲王,我凭什么跪?” 曹钥硬了一句,心里却只打鼓,李熙被废为“闲王”可是国家最高机密,自己这么说等于是把曹曛、曹谷给卖了,而且这话说的也毫无道理,“闲王”只是不参与内朝会,王爵并不曾被剥夺,见闲王哪有不败的道理。 幸运的是李熙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生气,他把马鞭背在身后,阴着脸问道:“带人闯入御史行辕,殴打御史,是你干的吗?” 曹钥梗着脖子道:“是又怎样,这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又不是他张孝先一个人的天下,他说设御史行辕就设御史行辕,想抓谁就抓谁,凭什么呀,打天下的诸王,是他一个人吗?哦,我们拼死拼活的打下了江山,让他来作威作福,凭什么?那个狗屁郝大通,不过是个读过几本破书的穷酸,也敢叫我去认罪,我呸,老子打天下那会,狗日的还在书房里睡觉呢,现今叫老子向他服软,门都没有。” 曹钥说完,朝地上吐了口痰,斜白了李熙一眼,转身欲离去。 “啪!” 一鞭子抽在他肩上,火辣辣的疼,半边膀子似都塌了。曹钥咬牙,转身,指着李熙说:“狗日的是你……” “啪!” 一鞭子抽在他小腿上,曹钥蹲身抱着小腿一通猛搓,嘴里仍旧不干不净地说道:“我操的……你还打!” 李熙如他所愿,第三鞭子又抽到,这一次结结实实抽在脸上,一道血痕乍现于腮帮子上,李熙已经是留了力的,曹钥却仍是一个趔趄后,跌倒在地。一干护卫怒目而视,若非张扬拼死拦着,早已不计后果地扑向了李熙。 “……你还真打呀。”曹钥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又不服地叫了一声:“我做错了什么?!” “错在你目无法纪,公然谋反!带兵闯御史行辕,殴打御史,视同谋逆,你不知道吗?” “知道!可这天下是我们打的凭什么让他一人来坐,还有你这个……王,竟然助纣为虐……我不服,我不服!”曹钥瞠目大叫,四周的卫卒蠢蠢欲动。 李熙用马鞭指着这些凶相毕露的卫卒,责问曹钥:“弄这么多兵来做什么?冲了御史行辕,打了御史不过瘾,准备把本王一并收拾了,是不是,曹八呀曹八,你瞧瞧你今天像个什么样子?江山是你打下来的,江山怎么就是你打下来的了呢。南王创建大魏国时,你在哪,在乡下当货郎,走村串户,哄大姑娘骗小媳妇,韶州创建神火道的时候,你在哪,你还在家乡摇着小鼓当货郎,白天哄大姑娘骗小媳妇,晚上给寡妇暖被窝,诸王围攻潭州时,你又在那,顺江东下建都立国,你蹦出来了,现在跟我说天下是你打的,你怎么打的,用什么打的?别跟我提骁骑营,那是赵敬山、万博刚拉出人马,你这个指挥使能调动一兵一卒吗,丢人现眼的玩意,除了跟你堂姐杀灭几个村子百姓,你这个指挥使大将军可曾见到人血是什么样。就你这样的窝囊废还做杭州刺史,你连做个里长都不够格,偌大一个杭州城让你折腾的乌烟瘴气,山不像山,水不像水。如今又做出这档子事,成事不足,还要祸连九族。你对得起谁?” 曹钥道:“别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犯罪的是我,我认罪服法,与旁人无关。” 李熙喝问州司马吴本栋、录事参军张扬:“尔等是随长吏一起请罪,还是等我审验过你们再参啊。”张扬跑过去和曹钥跪在一起,摘去官帽,叩谢道:“我未能劝住刺史犯罪,愿意伏法认罪。”司马吴本栋道:“长吏成待罪之身,下官不敢擅离职守,甘愿接受审验。”李熙道:“吴司马有信心,很好。”吴本栋喝令土兵将曹钥和张扬拿下,土兵立着不动,吴本栋外出唤衙差来捕。衙差躲的不见踪影。 李熙苦笑不迭,对曹钥说:“你还有些门道嘛,这杭州城竟无一人抓的了你。我来给你指条活路如何?” 曹钥梗着脖子道:“你能有那好心,我不信。” 李熙道:“信不信由你,你要想活命就自己去圣京向圣王请罪,或念你有建国大功,饶你不死,否则我劝你最好自尽,免得牵连别人。”临走,李熙又补充了一句:“入京之前,把你的土兵安顿好,莫在起什么乱子。” 李熙把御史郝大通叫来,问其是否还能坚持,郝大通笑道:“邪不压正,些许小伤不碍事。”遂尊李熙之命将御史行辕扎在刺史府,对杭州一州八县官员一一审验,除司马吴本栋外,皆在可参之列。 李熙让郝大通列一份杭州可用官员名单给自己,郝大通明白李熙的意思,若将官员一网打尽,杭州又有谁来治理?有些才干可用,贪腐又不十分严重的,将来多半是要赦免的,本着一腔公心,他把杭州那些不太烂的官员名单列成一张表进呈给李熙。 二人相视而笑,俱无言语,末了李熙将在常州跟彭家洋说的那番话又跟郝大通说了一遍,又另外嘱咐说:“顺便访察一下乡间德才兼备的人才。”郝大通道:“卑职明白,国家不开科举,再不访查人才,将来谁理天下。” 李熙本意巡视过杭州后先去越州,却忽然得到婺州刺史来慎叛乱的消息,不得不改变行程,先去了睦州。 204.巡察江南2 来慎的叛乱造成了四百多平民和八十名军卒的死亡,近五百具尸体摆在城外的空地上,一眼望去惊心动魄,尸体将在这摆上三天,用于昭示前刺史来慎的罪过,当然更重要的是一时打造不出那么多的棺材来。婺州战乱不多,百姓还不习惯拿破芦席卷尸体掩埋,对于不幸亡故的人,他们还是想按照传统的礼仪体面地予以安葬。 李熙指示司马庞捻全力做好善后事宜,庞捻建议李熙给被虐杀的御史李铎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以旌彰这位为国捐躯的好御史。李熙虽然明知庞捻用心不纯,但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出了这样的乱子,若不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给予支持,分散在各地的御史们往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来慎和协同反叛的官员被押在城门外,跪了一大片,来慎曾是左神火军将领,算不得李熙的亲信,认真地说他是张孝先掺进来的沙子。李熙对他没什么感情,但对随同他造反的义乌县令张和德、兰溪县令郑阳和东阳县令强俊,却颇有些印象。张和德义气深重,擅于团结部属,郑阳精细,做斥候时曾活捉过一个县令,强俊臂力强劲,作战悍不畏死,都是左神火军有名的将领。郑阳当初还是李熙亲点为兰溪县县令。 许多事历历在目,犹在昨天。 李熙令将反逆打入囚车解送至圣京,随同他来婺州平叛的睦州刺史郁秀成劝道:“叛逆之臣,当枭首于当地,震慑地方,将首级送往京城即可。”前来婺州平叛的右神火军指挥使薛隼也劝道:“首恶不除,地方难安,请大王亲笔判书,诛此元凶。” 二人都主张将来慎等人在婺州处决,出发点却迥然不同,郁秀成主张就地杀来慎等人,为的是防止夜长梦多,防止解送圣京后有人拿他们做文章,在此杀了,一了百了。而薛隼则担心李熙玩弄手脚,把人解递送圣京后,找个什么名堂拘而不杀。不杀人怎么能显示他平叛的功劳,万一再审出个情有可原来,自己岂非白忙活了一场,故而他主张将来慎等人在婺州地面上枭首,理由是震慑地方。 李熙最终同意将来慎等人在婺州城外枭首示众,一面开仓赈济贫民,出公帑抚恤遗孤。巡察婺州的御史李铎被来慎虐杀,御史行辕被毁,审官所得材料也被付之一炬,一切都只能从头开始,李熙借机调巡察睦州的御史杨成来婺州建御史行辕,接手婺州的审官事务,要薛隼留两百军兵在城中听御史召唤。薛隼巴不得婺州城杀个天翻地覆,亲自挑选了两百精锐驻守婺州城,他自己率大队回越州了。 李熙继续向南,巡视了处州、衢州后,再折回身到睦州来,一路上郁秀成陪伴左右。李熙没有向郁秀成隐瞒汪覆海求他帮忙在江南开荒建台的事,问郁秀成有何应对之策。郁秀成思考了一晚,回复了李熙两条: 一是借内寻访司建镇设台之际,以查禁唐国奸细为名,打着右御史台的名号在各州道设立属于自己的一套机构,与汪覆海双手互博,慢慢壮大实力。这么做的风险是可能会引起张孝先的怀疑,不仅自己的一套机构建立不起来,反而遭致汪覆海的怨恨。 二是派寻芳使渗入汪覆海的系统,使汪覆海建立的系统为己所用。这样做的风险在于,若汪覆海的实力过于强大,很有可能把自己并不厚实的家底吃过去,不仅没利用到对方,反而被对方所利用,而且汪覆海将来还可以此为要挟,取得更大的利益。 郁秀成知道李熙跟内寻访司有联系,但并不知道李熙本身就是内寻访司的一员。 李熙道:“综合来看还是第一条路收益更大,而风险更小。我料张孝先是不会反对的。” “不过。”李熙话锋一转又道,“选一批精干打入汪记系统也十分有必要,这些人不需要他们当下做什么,像一颗种子一样埋进去,长期潜伏,待时机成熟再让他们开花结果。” 李熙最后说:“还要物色一批能干的人出来,将来好到御史台来听用,这些人的出身务必根正苗红,不带一丁点瑕疵。” 跟随李熙这么久,郁秀成明白李熙说的“根正苗红”是什么意思,李熙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郁秀成心花怒发,在睦州做刺史已经让他腻歪了,前些日子张龙赵虎南下福建时,他还曾朝二人抱怨过,说李熙已经丧失了雄心壮志,自甘轻贱让张孝先利用。张龙劝他要沉住气,大圣国表面平静如一池死水,水面底下却是激流暗涌,说不得就会有条大尾巴鱼出来晃荡一下,搅起惊天骇浪呢。 郁秀成那时候跟张龙说兵权都让人收了,地方又有司马掣肘,靠几个乳臭未干的御史能干成什么,何况张静默此人还是张孝先派去的奸细,还能做什么事呢。什么事也做不成,混吃等死。赵虎批评郁秀成说古来成大事者那个不经历一番寒彻骨,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那不是大业,那是儿戏。 张龙告诉郁秀成左神火军名义上被拆散了,实际上力量是壮大了,左神火的兵不如人,装备不如人,将官的本事也不见得比人家强,但有一点是别的军比不了的,那就是抱团,用总主的话说就是“凝聚力强”,弟兄们不管分散在哪,心里都还认自己是左神火的人,这就足够了,有那么一天总主登高一呼,弟兄们群起响应,瞬间就能变成两三万人来。岂不比现在一万多人,还被人盯的死死的强。 郁秀成想说人心是会变的,一年两年还成,时间久了,人还会念着总主这位旧统帅吗?这句话到嘴边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看到张龙赵虎对此充满了信心,郁秀成也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总爱把事情往极致去想,这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的。 李熙将来能否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得看时看势,怎可一概而论,时机选的恰当,势又在他那一边,想不出来旧部又什么不响应他的理由,反之,靠交情,交情是靠不住的,靠人心,人心其实也是靠不住的。 江山如棋,学问太大,自己还只是懵懂的一个初学者,自己和眼前三步都看不真切,岂敢妄论天下事,郁秀成寄希望于他倾心追随的李熙是个棋坛高手,能带领他们下好这盘棋,只要能赢他宁可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是,他也知道李熙的棋其实下的很臭,一个在现实棋盘上经常吃瘪的人,真能下好天下这盘大棋吗? 郁秀成在彷徨中期待着…… 但是现在李熙的一番话重新点燃了他的信心,他没想到李熙跟汪覆海的关系已经深到这一步,他哪是个不求上进的东南王呢,他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野心家嘛。现实中他是个臭棋篓子,可在天下的这盘大棋上,他已经是个高人了。汪覆海找他帮忙,难道不正是看中了他的高超棋艺吗? 郁秀成痛悔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希望能有个悔改和表现的机会,因此当他听到婺州发生叛乱时,他立即纠集起藏在暗中是五百兵马,准备杀奔婺州讨贼。来慎是因为“审官”而造反,追随者中有左神火军的旧部张和德、郑阳和强俊,事情闹大了肯定对李熙不利,虽然他还不明白李熙为何答应帮张孝先趟这趟浑水,但他既然做了,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有怎能允许一个来慎半道杀出来捣乱呢。 李熙在睦州只象征性的呆了一天就去了越州。越州城下兵马云集,有右神火军的,也有越州刺史肖三招募的越州民军。右神火军将军杨卓与李熙有旧,与肖三一道出城十五里相迎,并摆出队列让李熙检视,军容整齐,装备精良,士气饱满,看起来整编后的右神火军战力不弱。李熙在阅兵时,阮承梁心生疑惑,嘀咕这么强大的军队为何打不过明州王士祯呢。 肖三私下对此的解释是原右神火军主力被打散后编入边地六军,现在的右神火军是原左佑圣军的底子,张仃发带出的军队好看不中用,列队走的齐整,军器保养的好,打仗不行,跟王士祯作战常吃败仗。 阮承梁笑道:“又要糊弄我,他们打仗再烂,有一万多人呢,加上你的一千民军,一人一口吐沫也把明州淹了。你们有这本事为何不收复明州,积攒了这份功劳,你到圣京去弄个卿相干干。” 肖三撇撇嘴,把阮承梁一把扯过来,附耳悄悄地说道:“明州那地方能弄到盐铁,每年获利百万贯,有这笔钱能做多少事?我怎舍得把王士祯杀了呢。留着他这只下蛋的公鸡,没钱就去挤一个金蛋出来,何乐而不为呢。” 阮承梁挑起大拇指说:“高见,高见。” 肖三说的也是实情,留着明州不打并不是因为王士祯擅于用兵,明州以一州之城割据海滨,王士祯坚贞不屈是一方面,明州军善战是另一方面,明州“产”盐铁则是最重要的原因,从明州得到的盐铁,经肖三走私贩卖后,每年得利百万贯,除了留一部分养越州民军,大部解往福建交给肖白,再由肖白拨给马尾船场和朱步亮。 船场和朱步亮的底下兵工厂耗资巨大,靠福建地方根本筹集不到这么多经费往这两个无底洞里填。 李熙检阅完右神火军,阮承梁建议肖三把越州民军也拉出来让东南王检阅一下,长长脸面,肖三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家丑不可外扬。羞杀人也。” 越州因为地处前线,此轮审官前,李熙做了特别交代,故而苍蝇打了一堆,老虎、恶狼、贪吃猪一个也没揪出来。御史茆勇面见李熙时面露惭愧之色,李熙安抚道:“前沿不比内地,若把刺史、司马统统抓了,感谢你的只会是王士祯。打老虎打不着就多拍些苍蝇,老虎栖身山林,百姓们知道的少,苍蝇整天在耳边嗡嗡,更为恼人,先拍着练练手,手艺练出来,拍大拍小都不在话下。”茆勇闻言大喜,壮着胆子跟李熙说他在越州看上一个姑娘,想娶她为妻,又怕人说闲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李熙道:“只要动机单纯,确系真心相爱,不妨就把婚事定下来。” 茆勇为难地说:“她父母怕女儿嫁给我后,当地官府为难他们,故而不允。” 李熙道:“你们确系真心相爱吗?别是看着人家姑娘美貌水灵,捞过来玩玩,玩过就甩。” 茆勇道:“万不敢有此心,我若负她天打雷劈。” 李熙道:“毒誓留着月亮底下哄你娘子去吧,今晚刺史府设接风宴,你去,我来替你保媒。当然最好能把她一同带来,让我瞧瞧我右台御史都什么眼神。”李熙又补充道:“事先声明,长相一般就不要带来了,免得丢人显眼。” 茆勇信心十足地说:“绝对拿的出手。” 是夜肖三设的接风宴上,李熙当着越州官吏和右神火军将官们的面为茆勇保了婚。新娘姓蒋,水灵灵的,嫩若百合花。不仅人美,气质优雅,胆量也不小,在百十号大呼小叫的将吏面前表现的落落大方,丝毫不怯场,硬是把畏畏怯怯的茆勇给比了下去。 巡视完台州和温州后,李熙乘船而下直奔福州。 福建大都督长史肖白,福州刺史韩阳,左神火军指挥使沐春、郑虎、周野,赶到码头迎接,福州水师二十条舰船出海为李熙的商船护航。马尾船场至今尚无一条战舰下水,有一艘接近完工,肖白本意让船场赶工,以备李熙来闽时拉出来展示一下,监督船场的沐春不同意,消息传到李熙耳朵里,李熙回复让肖白不要催逼船场赶工,太平年景又不是打仗,为了自己看一眼让弄个残次品出来,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福州现任刺史韩阳,原是建州刺史,当初李熙入闽时坚决抵抗,后因陈笑天、陈明月引路李熙出奇兵占领福州,建州团练副使林牯见大势已去,捆缚韩阳出降。在福州大牢做了半年囚徒后,韩阳顺应潮流归顺了大圣国,被举荐为福州刺史。 韩阳是个干吏,堪称文武全才,尤其擅长地方治理。这也是李熙放心将福州交给他的原因,在他的三年努力下,福州城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每年向户部解送的钱粮超过苏州和杭州总和。 当年韩阳被俘时曾咬断一节舌头喷吐李熙,李熙躲的快,血肉溅了阮承梁一脸。韩阳人虽没死,现今说话却有些不利索,没有肖白翻译李熙几乎听不懂。 派来福州的御史侯政也在码头迎接,李熙问他审官情况如何,福州吏治清明,除了司兵林牯有贪占罪行外,其余众僚一一过关,无人受参。李熙问沐春林牯是不是就是当初捆缚韩阳献城的那个团练副使,沐春望了眼韩阳,答:“是。” 李熙笑了笑,说道:“当初他以下犯上,捆绑刺史献城,我就不大瞧得上此人,大势去了,你自家不愿意赔死,逃走便死,何来为一己之荣华富贵出卖长官同僚呢。” 又嘱咐侯政多拍苍蝇,把那些害民的胥吏多整治几个,让他们收敛一下气焰。有了李熙这句话,侯政顿时干劲十足,福州不是没老虎苍蝇可打,是虑及李熙这个虎王的面子没敢打,而今李熙开口叫打苍蝇,那就打呗。漫天飞舞的苍蝇,闭着眼随便拍也能拍死个百八十只,侯政决心就这么干,闭着眼睛乱拍一通,谁撞到苍蝇拍上谁倒霉。 205.军工先行 桂氏仍如在长安时那样清瘦,气质也依旧娟雅,肤色却水润白皙多了。见到李熙,她愣怔了良久,方展颜一笑,不好意思地让在了一旁,轻声说:“台江在后院。”李熙又看了眼桂氏,笑着说:“福州水土养人,嫂子气色多好,只是为何还这么瘦呢。”桂氏笑了笑没回答,她在前面带路,李熙招呼阮承梁将挑来的一担子礼品交给朱家的那个丑婢收了。 桂氏是一年前李熙派人接来的,朱步亮被大圣国俘虏后,她在长安过的提心吊胆,几次前去找旺财打听,旺财遂去函福建询问朱步亮的下落。信没有回,来接桂氏的人已经到了长安,桂氏本不愿意去福建附贼,只是一则想念丈夫,二来家里没了顶梁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也全没个计较,就收拾了细软,借礼佛为名出了长安城,遂李熙派来接她的人一道南下福建去了。 陷入贼营的官员家属,朝廷有定例着里正、坊官监视动向,非得允准不得举家迁徙,甚至出城也要向里正、坊官禀报。但江南贼患久久不能平定,附贼的人越来越多,像朱步亮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家属光一个大业坊就有三家,监视来监视去,坊官、里正都懈怠了。桂氏平素看似柔弱无主见,但狠心去做一件事时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决绝,随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拿了些金银,抛却整副家业不要毅然出城逃走,即使坊官用心监视也会措手不及。 朱步亮的家就安置在木工队工坊的旁边,出门走过一片空地就是木工队工坊的门,整个木工队四周现在围起一道厚厚的石头墙,戒备森严。福州百姓不明就里,以为这是座监狱,给它取名为石头城监狱,简称石头城。 朱家小院前后两重,屋后种大树,屋前则是开辟出来的一畦畦菜地,朱步亮戴着圆形尖顶的竹斗笠蹲在菜地里摘菜,桂氏一直走到他面前,才说有客人来。朱步亮抬起头,望见是李熙,就把竹篮交给了桂氏,拍拍手走出菜地跟李熙见了礼,也不说话就让人往客堂让。 丑婢接收了阮承梁的礼品后,奔来奉茶,李熙闲来无事把她打量了一番,一时意兴阑珊,改望天棚,房顶的木板是新的,承梁的木料很不错,承重柱上雕刻的花纹也是精美的,当然朱家婢女的那张脸还是很吓人的。李熙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后,突然发现朱家婢女正捧着茶碗站在他面前咧着嘴冲着他笑,一蹲身,低声腻气地说:“客人请饮茶。” “饮茶,饮茶。”李熙赶紧结果茶碗呷了一口,烫的舌尖发麻。 朱步亮洗完手、脸,摇着蒲扇走了进来,也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脸膛黝黑黝黑的,手脚都变得十分粗壮。桂氏一旁解释说他最近喜欢上了打铁,创制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兵器。朱步亮道:“休要胡说,兵器谱是杨兄弟给的。”又颇有感慨地说:“实难想像,你怎么能想到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兵器,让我这个跟军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也佩服的五体投地。那些东西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出来。” 李熙道:“这有什么,我只是凭着想象随手乱绘,至于合不合用,还不一定呢。” “合用,合用,大半兵器都是合用的,不管单人使用还是军队使用都是派的上用场的。饭还没煮好,我带你去看看。” 桂氏轻责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尊长体面全不顾了,该说陪大王去看看,什么带,还有大王如今改了姓名,你还杨兄弟杨兄弟地叫,成何体统呢。” 朱步亮喝道:“去,当着人面,休又来教训我。我的见识还不如你个臭老娘们了。” 桂氏俏脸一红,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夫妇俩这一唱一和,却是在向李熙表明心意,他们仍旧是大唐的臣子,在福州不过是暂居,是帮朋友的忙,是关在石头城监狱里的俘虏。 李熙心知肚明,偏不点破,天下尚未一统,金鼓仍旧铮然作响,这么好的军械专家哪能说放就放了呢,你们愿意做俘虏那就让你们当呗,生活待遇按刺史的标准来,政治待遇嘛,路是你们自己选的,当然在石头城内你们还是自由的,可以称王称霸的。 经过不断扩建,朱步亮的木工队规模已经十分可观,拥有各类作坊十二个,匠师六十七名,熟练技师两百六十二人,熟练技工一百八十人,学徒工二百二十人。之所以出现熟练技师人数多于熟练技工和学徒工的情况,是因为李熙一直把木工队定位为研究和人才培训基地,而非单纯的生产组织。组织架构上则把它当作一个母体工厂,随时可以分化成六个中等规模的军械工场,而且母体并不因此丧失造血功能,仍旧可以以每年孵化出一到两工场的速度催生新的军械工场来。 木工队原来就是随军工坊,新的工场也将具备这种性质,规模不大、流动的,随军提供服务。而大型、永久性的军械工场现在还只是在规划中。 李熙抄起一把沉重的双刃钢剑,这剑长约五尺开外,钝圆的头部,宽而薄的剑刃,和能够双手使用的剑柄,这种仿制中世纪西欧斩剑的玩意,究竟能在战场上起什么作用,李熙还没想好,或许全无用处,但用来磨炼匠师们的锻造技艺还是很恰当的。 李熙兴奋地挥舞斩剑,一连破坏了好几个风箱,在朱步亮一再请求下才停止挥动。李熙又拿起一柄仿*打造的兵器,长约一尺,入手沉甸甸,很有质感,挥动起来既洒脱又犀利。一把好刀,一般只要锋刃足够锋利就足够了,但作为军器,锋利之外还需要有足够的强度,锋刃在足够锋利的同时还需要有相当的韧性,以免在格斗中断裂、扭曲。 修剪指甲的小刀虽然锋利耐磨,但经不起强烈撞击,故而只能拿来修指甲。军刺全身经过热处理,硬度极高,可以很容易刺穿铁甲、皮甲、竹甲,它的巨大放血槽也极大地增加了这种兵器的杀伤力。 李熙对这种由自己亲手设计、广受好评的兵器很有感觉,兴致勃勃地将之命名为“刺刀”,刺刀在战争中将扮演何种角色,李熙绝口不答,很神秘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他的如意算盘是带几柄打造好的军刺给张龙、赵虎他们看看,这种兵器究竟怎么用更能发挥它只能捅人不能切肉的特性。 检视了自己五花八门的武器库后,李熙嘱咐朱步亮一定要严守秘密,这里的每一样兵器都有可能产生划时代的意义,别自己没用让对手拿去用了,那还不如没有它们呢。 朱步亮对李熙的“口出狂言”已经习以为常,他倒不觉得武器库的兵器如何的能改变整个世界,不过对于李熙能“凭空创造”出这么多奇形怪状的武器,他还是打心眼里佩服的。这也是他答应李熙接桂氏来福州的原因,只要大圣国不倾覆,他就安心呆在石头城里做个“高级俘虏”,替他训练匠师,替他打造那些奇形怪状的兵器。 李熙从武器库里出来时,只带走了一柄刺刀,有把柄,有皮鞘,别在腰间如一把匕首。 在朱步亮家吃了顿家常菜,尝了尝桂氏的手艺,凭心而论,实在是很一般。 过午后,李熙去了马尾船坞,六艘战舰在同时开工,其中一首已经显出峥嵘面目。船体两侧下削,由龙骨贯穿首尾,船面和船底的比例约为十比一,船底呈v形,船体使用榫接结合铁钉钉联,坚实牢固。 马尾船坞是以润州船场的技工为基础创办的,建成之后,宣、苏、杭、湖、越、婺、江、洪、福、泉、广等造船发达地区的船工匠师也成批前来,或被高薪引诱,或被李熙诓骗,还有一些是被强力迁徙而来,手段是先让地方官吏找船场船主麻烦,逼其交人,船主答应若匠师不肯来,则派官吏前往劝说,言语中多带威胁之意,技师们或屈服,或举家外逃,在外逃的途中无一例外被官府逮捕,以通敌罪名投入监狱,随后马尾船场的代表就出现了。 匠师太多的一个弊端就是爱吵闹,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彼此谁也不服谁,船场监督沐春被他们吵的头晕脑胀,速手无策,六百里急递入京向李熙请示方略。 李熙回复他,可将匠师分类,一部负责内河船只研究制造,一部负责近海船只制造,一部负责远洋船只制造,分好类别后,让他们自己推选出一位总匠师,若干位副总匠师,给他们划定一个时间段,剩下的任他们吵闹去。身为外行,胡乱插手是不明智的,只须明确提出你的要求,再给他们划定一个规矩,剩下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做。沐春按李熙的办法把匠师分了类别,明确告诉他们想要的兵舰是什么样子,由水师营跟船场订立购船契约,剩下的事交给船坞,按时交货,质量合格,购船款按时足额交付,大小工匠都有奖金拿,否则薪水降低,奖金没有,都等着苦哈哈地过日子吧。 想走?没那么容易,先回去看看自己跟船场定的契约,不踏踏实实干个十年,想走,门都没有。除非你肋生双翅,飞跃海峡到那一边去,不过实话告诉你们,那边也是我们的。 沐春按照李熙的方法去做,船场乱了一个月不到就安静了下来,各位身怀绝技的匠师经过一番比拼,推选出五位大宗匠,负责内河船舶制造的刘三凡,负责近海船舶制造的康茂,负责远洋船舶制造的林子龙,另有两位兼通内河、近海、远洋三种船舶制造的高人,一人叫石海,一人叫祝九丞,二人水平不相上下,石海更精擅管理,祝九丞则更热衷技术。 李熙见到五人后,问船场还存在什么困难需要他来解决的。石海抱怨说杂务太多,分散他的精力,李熙当即让沐春物色一位搞后勤的高手过来,把船场的庶务承担起来。祝九丞则言工匠不足,李熙问是哪一个层次的工匠,祝九丞答主要是普通的工人。李熙当即回应说可以让水师士卒轮番过来服役,借机让他们熟悉熟悉船体结构,将来一些小修小补可以让他们自行解决。 刘三凡抱怨工期催的太紧,三条船同时开工,闹的他焦头烂额,李熙回道:“船场这么大的摊子,一年要耗费多少人财物,家有金山也顶不住。远洋船和近海船建造周期太长,我们技术储备和人手都不足,唯有你这块最成熟,你这里出效益,才能以船养船,把船场维持下去。等待大海船成熟了,你这块压力就小多了。” 李熙还跟他探讨了一个问题,问他是否知道一个船体两侧装有木叶轮的车船,一个木轮为一车,以人力踏动,不用风帆也可以行走自如。刘三凡大吃一惊,惊叫道:“我造了大半辈子船,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大王能说的再详细点吗?” 李熙笑道:“回头我给你画一副图,你看看再说。” 206.军工先行2 负责近海船只建造的康茂擅长制造平底防沙船,造过的最大的一艘船可以载重六千石。平底防沙船的优点是因为底平吃水浅,能坐滩,不怕搁浅,受潮水影响较小,在风向潮向不同时,行驶平稳。且逆风顺风都能航行,甚至逆风顶水也能航行,适航性极佳。因为船宽初稳性大,又有各项保持稳定的设备,所以稳定性极佳。平底防沙船采用多桅多帆设计,帆高利于使风,吃水浅,阻力小,快航性好。 康茂引李熙一行登上一艘即将建成的平底沙船,这船方头方尾,甲板面十分宽敞,型深小,干舷低,采用的大梁拱使得甲板能迅速排浪。有出艄便于安装升降舵,有虚艄便于操纵艄篷。船体修造了多个水密隔舱,大大提高了船的抗沉性。 李熙看的手痒,忍不住想下手弄一艘开回去,在长江、运河上显摆一下,奈何有些不大喜欢船的形状,方头方尾的船他总觉得不及尖头尖尾船来的霸气。 林子龙建造的远洋海船头尖体长,体形庞大,看着十分霸气。这种以福船为原形吸取广式海船优点建造而成的兵舰很适合远洋航行和作战。广式海船介于近海和远洋之间,适航性和续航性都不错,而福船则是公认的远洋优秀船只。李熙一开始就向船场提出要一种能从润州出海跨越东海直抵日本和高丽的战船,每艘船至少装运两百名士兵。 按照这个要求,林子龙和一群经验丰富的匠师经过反复研究,决定以福船为基础,吸收广式海船和远洋平底防沙船的一些特点建造出这种适合远洋航行的新型兵舰。比普通福船,这种兵舰降低了高度,增加了长度,体型流畅,结构紧凑,船头尖长,尾部也不似普通福船那样高高翘起。船底尖,甲板宽阔,两侧有挡板。全船分四层,底层放置土石压舱,二层住人和放置粮食等物品,三层用于行船操作,四层用于作战,装有强弓硬弩和火花炮。火花炮不能发射炮弹伤人,只能发射类似烟花的火焰,用于近战时恐吓敌人,当然得选择顺风施放,否则巨大的硝烟能把一船人呛的涕泪交流,严重的还会使人晕厥。 普通福船改造的兵舰与敌作战时,喜欢靠高昂的船头和船头上加固的冲击装置,乘风下压犁沉敌舰,以船力取胜,形式兵舰上,犁翻敌船的拿好好戏自然全数保留,而且还增加了一些内河战舰摧残敌船的手段,譬如使用车弩将一丈长的铁箭头射中敌舰,铁箭头上的倒刺和巨大的冲力可以让中小型敌舰中箭后无法摆脱铁锁的束缚,如不举旗投降,贴近大船顺水航行,就面临着被大船扯翻的危险。而即便拉扯失败,大船损失的也不过是一根铁箭头和一条铁索。 船已经很壮观了,连祝九丞、石海、刘三凡、康茂这些大半辈子跟船打交道的人也为建造中的这艘战舰惊叹不已,但李熙似乎还有些不满意,不停地追问着追问那,有些问题在祝九丞这些老造船眼里简直幼稚到可笑,比如他问:“有没有可能完全用钢铁打造一艘这么大的船,或者是在船的表面覆盖一层铁皮?” 铁皮船是有的,但这么大的铁皮船,显然闻所未闻,至于一艘完全由钢铁打造的船,祝九丞等人只能相视而苦笑了,那样的船确信不会沉吗? 但另外一些问题提的就比较专业了,或者说比较能切中要害。李熙拍拍船的表面,问:“你们用什么漆来防止海水和海中生物腐蚀这些木料?用水焚烧木料,使表面碳化能不能增加其抗腐蚀性?” 对这些问题,祝九丞谨慎地予以回答,他事先没想过李熙还能对一些具体技术细节提问。 一直到掌灯时分,李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船坞,通过这一天的参观,他的海军强国梦做的更踏实了。 当晚的接风洗尘宴,李熙吃的心不在焉,让负责张罗的韩阳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哪地方让李熙不快起来。直到饮宴结束,李熙要其负责招募一批熟练远洋航行的水手时,韩阳的心才略略放宽,李熙在马尾船场呆了一整天——韩阳不知道石头城木工队的存在——原来是为了船的事。韩阳放心了,造这么大的船场究竟出于河中目的,他还看不透,但他知道维系这么大一座船场运转需要多少人财物力的陪衬,东南王气魄是够大的,但愿他别玩砸了。 晚上李熙歇宿在城外的东南王府别院,肖白、沐春陪同前往,李熙在福州只待三天,这第一天拿来巡视石头城和船场,第二天要去看军队,第三天还要到附近县转转,时间紧的不能再紧,许多事只能晚上说了。 东南王府打理的不错,原先纳娶的五位夫人遣散了四位,还有两位不肯走的,都安置在这。旧日的书房清扫的干干净净,还焚了一炉天竺香。福州靠海,虽然地理上更靠南,但气温反而比内陆地区要清凉。 坐下来,稍稍歇了一会,身上的燥热就消失了。先是肖白汇报福建地方的政情民意,福建五个州现在都控制在原班人马手中,除福州刺史韩阳是半道加入的,其余四位刺史都是红册里的元从老人,建州刺史鹿柴,汀州刺史黄江,泉州刺史赵虎,漳州刺史张龙,驻扎在福建的防军主力主要是左神火军,统军的指挥使沐春、郑虎、周野,除周野外,也都是红册中人,当然福建的军事力量主要不是神火军,而是各地刺史手中的团练兵和各地的民团。 驻扎在福建的左神火军共三个营,不到三千五百人。各地的团练兵却有一万八千人,其中常备兵也有近三千,各地民团有近四千人。除漳州的霍世杰外,其余也都在红册中人掌握中,福州的陈笑天,建州的陈明月,泉州的叶山河,汀州的曾敏武。 福州水师现在隶属右神火军,除派有一位指挥使外,其余军官都有福建地方任命,那位指挥使也很难看清自己的位置,该吃,吃,该喝,喝,该拿,拿,就是不插手营中事务,落得做个太平无事官,每日携二三美姬,着两个童子挑着酒食游山玩水,快乐无比。 李熙笑道:“对这样的官员一定要多关心,勉力他多干几年。” 肖白和沐春哈哈大笑。肖白最后说:“福建当初仗打的少,元气未伤,人虽少,地方还算富裕,但朝中所需无度,十分厌烦。你当初不让我们干涉那些司马收税,结果这帮兔崽子狠了心的要把福建当成奶牛,挤起来没玩没了,长此下去,难免百姓怨声载道。” 李熙呵呵一笑,说道:“借这次审官为契机,好好整肃一下福建的吏治,税赋的事让他们折腾去,百姓嘛,就是这样过惯了太平日子一下子过穷日子过不惯,但过惯了穷日子,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心花怒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肖白笑着说明白了,李熙这是让朝廷跟百姓结怨,他等着做善人呢。他拿定主意,回去后就密告各位州县长吏,可以适度放出一点消息,告诉他们,司马是朝廷派来的人,另成一系统,跟他们不是一家的,嫌税收的重,去怨恨他们去吧。要想减轻税赋,等着福建宣布自治的哪一天吧。 李熙忽然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声,说:“此番回闽,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人也还是那些老面孔。福建的事业虽然发达,人才却是凋零的厉害。以至于像打铁鹿这样的人都跑去当刺史了,我不是说他这么人不行,他适合带兵,适合冲锋陷阵,对治理地方肯定是一塌糊涂,我之所以乘船从温州来福州而不去建州,就是不想看着他把建州搞的一团糟。再大的事业归根到底还是需要人去做,没有人,占再大地盘将来也守不住。这一点上肖佩玉有责任,你身为福建大都督府长史,统观福建全局,更应该站的比别人高,看的比别人远,你谋划的是福建今后十年二十年的事,而非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抓不住,小事抓的再多,也没有功劳。” 肖白脸皮一红,嗫嚅道:“我已经拟了一个章程,在福建五州开科取士,让州县长吏每人每年推荐三名才俊到福州来,经过考核,选任到各级官署,让他们历练。三五年后,福建的人才底子就打起来了。” 李熙道:“不仅要长吏们推荐,你也要通过自己的眼睛去发现。恕我直言,福建的州县长吏读书识字的没几个,指望他们选拔人才……当然,军事人才或许能选一批,但文吏之才多半是找不到的,就是摆在眼面前,他们也会熟视无睹。这个得靠你自己去努力。大都督府里有巡检,有巡官,一年四季在外面转,机会多的是。” 沐春道:“以前大王在福建时,将军中一些年轻才俊送到闽县和近郊的侯官县,把县衙当学堂,边学边练,效果很好,我以为把选拔来的年轻人送到福州近郊的几个县去历练个一年半载再放出去,既利于就近考察学业,也能培养感情。” “但也要防止他们拉帮结派,搞出个闽帮,侯官帮什么。”李熙叮嘱道,“把官署当学堂这个主意不错,但不要限于福州一地,要选那些风清气正,有贤官良吏的官署,把人才放进去训练。否则找个大酱缸把人放进去,本来清白的好少年,也给酱成了咸菜疙瘩。” 207.择妻 三人笑了一回,肖白说:“这件事我回头就办。”李熙又道:“我今日去船场,发现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这船上最不可或缺又最不起眼的是什么吗?” “船舵。”肖白和沐春齐声说。“ “压舱石。”李熙回道,“船舵虽然沉在水面下,但稍有知识的人都知道它的重要性,但压舱石不同,这个没有相当阅历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可它又的的确确是不可或许的。肖佩玉就是我们这艘大船的压舱石,没有你我们这艘船时刻有倾覆的危险。” 肖白咧着嘴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压舱石,我都成土石了。” 沐春笑道:“自然是在夸你,谁又不知道肖长史的重要,一手握着算盘,一手握着红蓝册,财政、人事一把抓,你不是压舱石,谁是压舱石?” 李熙道:“所以得把压舱石照顾好,生活、安全方面都得按照最高标准来。” 沐春道:“已经按照宰相标准来了,高的不能再高。” 沐春现在的职务虽然只是一个指挥使,但李熙已经把他当作闽军的三军参谋长使用。他奉命制定了一个内部各级要人警卫标准。分为王、宰相/大将军、尚书/将军、刺史/校尉、县令/旅帅等五个等级,各有标准。肖白虽然只是正四品大都督府长史,所得的警卫标准却是仅次于李熙的宰相级。 肖白抱怨道:“我宁可做一介布衣,哪有跟自家夫人亲热的时候门外还站着俩人的,害的想叫又不能叫,苦苦地憋着。” 李熙哈哈大笑,说道:“那只能怪你自己放不开,你叫你的,舒服的是你,受罪的是他,你憋着干嘛。” 肖白红着脸道:“年齿渐长,心性都磨圆了,哪还能如年轻时那会恣意张扬?” 李熙站起身来,说:“岁月催人老,此话不假,都各自珍重吧。” 与沐春约定的二日见面时间,便送二人出了门。 阮承梁告诉李熙两位夫人现在还在外面,怎么打发。李熙叹道:“当初为了接回崔、沐,拿她们当幌子,孰料黏在手上甩不掉了,这可如何是好。”又问:“人长的美吗?” 阮承梁道:“当年给你挑王妃可是费尽了心机,人自然是百里挑一,没话说,那位衣夫人还写的一笔好字,是个才女呢。” 李熙问:“其他三位都走了,为何她们俩不肯走呢,是无亲可投,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阮承梁笑嘻嘻说:“林夫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你,怎么还能嫁别人,就算是没有夫妻之实,却又夫妻之名,她还等着死后入你家祖坟呢。”李熙以手加额,痛苦地说:“我做了贼,改名换姓,蓝天祖坟都不知道还收不收我这个不肖子孙,入祖坟,往哪入?” 李熙当初答应投贼的一个条件就是要仇士良设法维护杨赞祖坟不被破坏,仇士良答应了,使了一个并不算高明的手段,在杨家祖坟旁边造了一处假坟,让人开棺鞭尸闹了一场。 阮承梁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怎么办,二位夫人听说你回来,特意梳妆打扮了来奉承你,你总不好避而不见吧。再者,容我插句嘴,说句不当说的话,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人家不愿意走,你辜负人家于心何忍。” 李熙哈哈大笑,一跃而起,说道:“多承阮大将军点醒,我这就去见见她们。” 两位李熙从未谋面的夫人一位姓衣名襄,陕州人氏,一位姓林,名婉娴,福州尤溪人。衣襄年二十,身材修长高挑,鼻梁高挺,下巴略有些尖。身着一身暗紫色蜀锦裙,修塑的体态玲珑剔透,衬的白皙的脖颈如象牙雕琢而成,精细到了极致。 林婉娴芳龄十六,身材娇小,巴掌脸,杏眼樱桃嘴,嘴唇不必涂朱也红艳艳的诱人,人如其名,婉约贤淑。她穿了一件米黄色的点花纱裙,灯下望之如一团朦胧的雾。 很显然为了得到李熙的青眼,两个女子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李熙拱拱手道:“让两位夫人久等了,我一直事务缠身,冷落两位了。”安置二人落座后,李熙问衣襄:“衣夫人是陕州人,何以流落到福建来?” 衣襄答:“家父曾在凉州为司马,后凉州为吐蕃侵夺,故而弃官回大唐,一场大病后,看破红尘,剃度为僧。母亲与我随长兄到福建投奔叔父。到了福建才知道叔父病故,母亲变卖首饰助长兄开了一间小店维持生计。不幸在大王入闽那年,店铺遭了一场大火,母亲惊吓得了重病,不久就病故了。长兄受此刺激,意志消沉,整日酗酒度日,东家催逼我兄妹归还他的房屋,没奈何我只得入贱籍,为长兄偿债。入院第二天,大王派人到院中拣选歌姬,我被选中了,就到了这儿来。” 李熙道:“凉州那地方我曾呆过,算是第二故乡,说起来你我也算是有缘分。”又问:“你陕州可还有亲人?”衣襄答:“有,可是……”她眼圈一红:“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我是回不去了。我入院第二天就被王府总管选来王府,我的身子是干净的。” 李熙摆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当初娶你们过来,也是十分草率的,若是心里不愿意,我可以送你回陕州去投亲。既然你说陕州已无亲戚可投,又不愿意回去,我怎好不管你。你我虽无夫妻之实,但有夫妇之名,虽然暂时没有感情,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来日方长,你不必跪着,起来说话。今后是一家人了,人前缺了礼数,让人笑话,人后嘛,随意点好。” 衣襄泪如泉涌,止不住,说:“妾失礼了,妾去补补妆容。”福了福,退了出去。 林婉娴抬头望了李熙一眼,紧张的又低下了头,嫩白的小手把手绢攥的紧紧的。李熙挑起她的下巴,手指在她红艳艳的小嘴唇上刮了一下。 “尤溪离这不远,为何不回家?” “父母狠心把我卖人,那一刻,恩断义绝。” “父母卖你或也有苦衷。” “无苦衷,贪财好利罢了。” “你名字叫婉娴,气质看着也的确柔婉娴雅,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养育出你这样的女儿。” 林婉娴道:“我本姓叶,父亲原为泉州南安县尉,六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带我改嫁尤溪林员外,我改姓林,林员外照顾我母子十年,不幸病故,母亲思念员外一病不起,随他去了。嗣母嫌我在家中碍眼,将我卖与大王。” 李熙摸了摸林婉娴的小脑袋,说:“你撒谎了,故事编的前后矛盾。” 林婉娴哼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我是撒谎了,我宁愿自己是在撒谎。” 林婉娴哭湿了一条手绢后,泪水才止住,李熙阻止她再说下去,跟她说:“以后就把这当成家吧。安心住下来,两年后我来接你。” 林婉娴擦了把泪,倔强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男人都这么自以为是,都这么狠心冷肺?” 李熙道:“不是我狠心,我是想让你一个人清静清静,好好想想,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你是个聪明又美丽的女孩子,理应拥有一个美好的生活。林婉娴,不要再活在自己编织的梦中了,好吗?” 林婉娴垂下了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身世,原来你都知道。” 李熙在她额头上猛地弹了一指,笑骂道:“别傻了小妹妹,人买件东西还要左看右看敲敲看看,谁会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林婉娴出身尤溪县富裕商贾之家,自幼生活优渥,父母宠溺无限。十四岁情窦初开,对店中一年轻伙计暗生情愫,相约私奔,店伙计计较利弊后,将私奔计划告知店主,林婉娴生平第一次挨了父母打,此后神智便有些不清,常出现幻觉。李熙当初为了接回崔莺莺和沐雅馨而不使人怀疑,大张旗鼓地在闽地选美。林婉娴得知消息,欣然前来应募,沐春和阮承梁观其美艳、娴雅,十分中意,派人去尤溪与他父母商谈,父母羞愤交加,一口答应下来。 不明就里的沐春和阮承梁便把林婉娴接到了东南王府,做了“王妃”的林婉娴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大到凭她一己之力无法修改,而自小宠溺她的父母此刻却连面也不愿意见。现实的无力,使得她的想象力极大丰富起来,她为自己编造了许许多多凄美的故事,作为故事主角,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林婉娴揉着自己的额头,眉毛攒成一团,眼睛怨毒地望着李熙。 李熙扬起手,喝道:“一指弹不醒你,且再吃我一掌。”林婉娴倔强地把胸脯一挺,说:“你打,你打。”李熙道一声“你自找的。”把她往肋下一夹,扬起巴掌噼里啪啦打了她一顿屁股。林婉娴嚎啕大哭,抹着眼泪往外跑,夜空中传来她一声声的叫娘声。 阮承梁叹息道:“好端端的一个媳妇被你打跑了,你把她打清醒了,她该回家了。” 李熙气喘吁吁道:“还不是你们当初干的蠢事。” 阮承梁难为情地说:“虽然有过,但也有功,衣夫人还合你心意吧。” 李熙悄悄在他耳边说:“其实我更喜欢这小丫头,唉,可惜年纪小了些。” 阮承梁道:“年纪不是问题,人总归要长大的嘛。话说好,你真喜欢他,我就不放她走了,真放回了家,就未必肯回来了。” 李熙甩甩手,大方地说:“让她回去,回来是缘,不回来说明我们没缘分,不要给他们家任何压力,我是坚决不做那种欺男霸女的人。”阮承梁应了声,随口提醒说新房已经准备好,衣夫人梳妆打扮后直接过去了。 李熙喝一声:“来呀,服侍本王宽衣沐浴。” 看见阮承梁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侧耳一听,却听阮承梁在那说:“东南王娶过的人谁敢要哟。”李熙对这个判断表示赞赏,但他对阮承梁的下一句话深表不满。阮承梁说:“唉,这傻丫头后半辈子算是毁在他手里了。” 208.巡营 二日一大早,肖白和沐春就到了长安山东南王府前堂客厅,二人来的早都没用早饭,王府的厨子老黄整备了几样自己拿手,李熙喜欢的吃食端上来,奈何不入肖长史和沐指挥使的法眼,二人边吃边聊,根本没留意吃的是什么,这让老黄恨的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匆匆用过早饭,取茶漱了口,肖白问阮承梁:“大王今天是不是起不来了,要不改天吧。”阮承梁答:“一早就起来了,在后院练剑呢。”肖白讶然失色,沐春赞道:“大王真是勤苦用功,我练了二十几年武艺,近年也日益荒疏了,与大王相比真是惭愧。”肖白的心思却不在练功上,他凑近阮承梁伏在他耳边低声地问了几句话,阮承梁呵呵笑着,肖白自己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放肆之极。 沐春不为所动,轻声骂了句:“闲极无聊。” 李熙在后院练完剑,洗漱完毕,又在后堂跟衣襄一起用了早饭,这才步入前堂,来的时候手牵着衣襄的手。衣襄象牙白的脸颊上漾着一朵红晕,神态妩媚动人。肖白又促狭地跟沐春说:“你看,这被男人浇灌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如花初开。”沐春淡淡一笑,没接话。上前问过礼,李熙道:“你们先出去等着,我跟夫人有两句话交代。” 跟衣襄要交代的话一早已经说过了,只是衣襄恋恋不舍地跟了出来,李熙觉得有必要把话再说一遍,无非还是说过的那几句。 “湖南和江西还在打仗,我就不带着你去了,你就在这安心住下。林婉娴我打发她回家去了,她能留在父母身边,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院未免寂寞,就让肖佩玉送你去圣京。她若又回来了,你就和她一起住在这,圣京虽好却不是你们的地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衣襄红着脸回答:“我明白。” 李熙拉过她的手,细细抚摸着,感概地说:“凡世间至美之人和物,非有大福气不能享受,我得夫人实在是如鱼得水,三生有幸。望善加珍重。” 衣襄道:“夫君出门在外也要保重身体,勤劳国事,也要顾惜身体。” 李熙拍拍她的手,狠狠心,迈步走了出去。 阮承梁跟在他身边,瞧着四下无人,问李熙:“为何不带着她呢,路上也好有个人照料。”李熙道:“你真不懂得怜香惜玉,你看她的样子还能走路吗,这翻山越岭的,难不成要我背着她不成。”阮承梁问:“你昨晚对她做什么了,好好的人怎么就走不了路了呢。”李熙嘿然笑道:“阮大将军腹里黑,想让我难堪,我偏不让你如意。我昨晚跟她谈诗论文到鸡叫,你没看她困的脸都红了吗?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阮承梁道:“满意。” 福州城里现驻扎有左神火军两个营,两营指挥使分别是沐春和郑虎。李熙先去了沐春的“春字营”,观看了队列和刺杀训练,李熙即兴点了一个节目,让校尉、旅帅、队长们出列,组成一队,绕着校场跑三圈。校场宽阔,一圈约三里,只跑了一圈,就有一半将校掉队,到第三圈时只剩下寥寥数人,坚持跑完三圈的百中无一,即使是走完全场的也不足十分之一。更多的是累躺在地上起不来身。 沐春面色发白,脊背上起了一层热汗。随行的郑虎等“虎字营”将官也冷汗淋漓,自忖若让他们跑,结果也好不到哪去。本料有一场臭骂,众人都咬紧牙关做好了挨喷的准备。孰料,李熙什么也没说,却提出要到伙房去看看。 一众人胆颤心惊地跟着去了伙房,春字营的伙房清扫的干干净净,厨具、食料摆放整齐有序,看着清清爽爽。不过李熙的脸还是阴沉着,他总是能随手一模就摸出满把油污来,随便一翻就能翻出个卫生死角来。郑虎暗吃了一惊,赶紧打发一个小校回营去招呼火头军赶紧收拾灶间,“虎字营”的灶间污水横流,苍蝇乱飞,碟找不到碗,碗找不到筷,筷子难配双成对,卫生没有死角,哪哪都脏的下不去脚。 卫生只是李熙关注的一个方面,他最关心的显然是官兵的伙食标准怎样,胖乎乎的大厨很骄傲地揭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指着沸水里翻腾的肉块,说:“每人每天三两羊肉,一条鱼,不亏待。” 李熙望着他缠着纱布的手指问:“你的手怎么啦。” 厨师把手往背后藏,怯声回答:“刀切的。” 李熙道:“身为一个厨师,刀工是基本功,切什么能把手切住?” 厨房瞄了眼沐春,沐春正黑着脸低着头,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一咬牙,说了实话:“切肉切的,久长不切了,手生。” 李熙哼了一声,问:“谁是这里的军需。” 一个小校黑着脸闪身出来,答:“末将梅大福执掌军供院,末将克扣伙食,末将有罪,末将甘愿领死。” 李熙道:“克扣军需,绝对是死罪。我只是奇怪你一个小小的军供院长何德何能都鲸吞这笔款子,这笔钱可不少啊。” 梅大福抹了把脸上的脸,颤声答道:“没有旁人,就我一人所为。盖因改制后军供院直属兵部,各军统军无权过问,故而我一人就能鲸吞巨款。” 两名卫卒上前擒住梅大福,梅大福大叫:“我是兵部派来的,你没权杀我,巡察军旅的是左御史台,跟你右台何干,你凭什么杀我?” 沐春怒道:“凭什么,凭官军吃不饱肚子。”一声怒吼,拔刀劈向小校,刀刃卡在头骨里拔不出来,一摇动,血吱吱乱喷。众皆骇然,李熙却笑道:“可见这贼有多可恨,连累的沐指挥使都没力气拔刀。”众人附和着大笑。 张孝先军制改革后,各军军供院判官例由兵部派遣,判官到各军后,任用亲信为各厢、营军供院判官,以此控制了各军的军需粮草供应,在兵部的支持下自成一套系统,各军统兵官无权过问院中细节。 劈杀的梅大福并非春字营军供院正牌判官,只是一个通判,判官周用闻听李熙要去查看灶间,料知事有不妙,躲开了,让梅大福前去顶缸。他给梅大福打气说军供院直属兵部,即便出了篓子也是兵部派人来查办,与他右台御史大夫何干,哄梅大福把罪过都扛了下来。 李熙明知就里却也不好再深究,让人把周用唤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让他自纠自查,勿得再克扣军需供应。周用低着头望着头上被劈开一条缝的梅大福,哪敢说半个不字,点头如小鸡啄米,直待李熙走后,方才擦了擦冷浸浸的额头,竟是一滴汗也没出。 李熙在巡视兵营时,抽个没人的空档,跟随行的沐春和郑虎说:“我拿梅大福开刀,是给你们两位官长留一个体面,春字营没几个人能跑完三圈,我料虎字营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可是让你们跑十里地过分吗,不过分,西北边军擅长骑马,日行数百里,其实他们步行的速度也十分惊人,负重一日夜上百里奔波,到场就能作战。遇到这样的强敌,我们连十里地都跑不了的将官们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 郑虎道:“这两年福建没仗打,官兵们是疲沓了不少,连我都长了满身肥肉。”郑虎扯起袖子,让李熙看他的粗胳膊。 李熙捂着鼻子说:“盖上,盖上,一股腥膻味,你多久没洗澡了?李婉儿怎能受的了你么。”郑虎嘿嘿笑道:“她是受不了我,好几个月都不让我上她床了。”妻原是风铃儿侍婢,名唤婉儿,李熙见那女子长相俏丽,人有聪慧,就做媒配给郑虎为妻。婉儿自幼失去父母,不知姓氏,李熙就认她做义妹,让她姓了李。 郑虎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头皮屑又满天飞舞,李熙跳起来,喊阮承梁:“准备热水,让郑指挥沐浴。”郑虎羞惭而退。 李熙换了个地方,以躲避郑虎身上的飞屑,却对沐春道:“将士们多出身穷苦人家,每日为生计奔波,像洗头、洗澡、修剪指甲这些小事都不甚讲究,有些人自暴自弃,认为一个饭都吃不饱的穷人,讲究那些做什么,穷骚包,惹人笑话。甚至还以邋遢自豪的。就像刚才那位,还曾是做过县尉的。他妻李婉儿是个秀雅有见识的人,一定也苦口婆心劝过他,怎奈还是恶习难改。” 沐春道:“我们‘春字营’每日早晚都让官兵唱你写的《养身歌》,勤洗澡,勤换衣裳,勤晒被褥,早晚漱口,每日操前由火长检查各伙仪容整洁,每天晚上由队正检查所辖各棚、帐卫生,做的好的奖,做不好的打。绝不含糊。新兵进新兵营时不习惯,一出新兵营都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李熙嘱咐道:“事是小事,常抓不懈才见效果。” 郑虎用了四桶水才勉强把自己洗干净,头发太脏,用了一瓶皂角液也无法洗顺,郑虎一急,用刀将头发截去一段,旁边有人惊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舍?”郑虎骂道:“那时穷酸儒说的,我大圣国信奉火德星君,听他的作甚,我不光自己截头发,回头我还要让我的兵都截掉头发,省的洗来洗去,梳来梳去麻烦。” 郑虎挥刀如飞,一绺一绺脏兮兮的头发落在了地上,看的周围的人触目惊心。 截断后的头发洗起来顺畅多了,洗完又拿篦子篦,替他篦头的小卒一篦子下去,吓的连番惊叫,直呼:“一群肥猪。”却是托了一掌心圆滚滚的虱子。看的众人毛骨悚然,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也痒了起来。 209.野狐岭的夜 李熙捻起一颗虱子,向众人说道:“你们知道有多少疾病是这畜生惹出来的吗,我告诉你们至少有一百二十九种,此物吸食脑髓,传播疟疾,危害极大。和尚们为何多长寿,除了不吃荤腥,能放下烦恼,还有就是和尚们都是光头,光头好啊,剃了光头这畜生就无处藏身了。”众人不解李熙说的是真是假,但大批虱子在脑袋上做窝还是让人心里极度不舒服。 郑虎的脑袋也终于篦干净了,他举起一桶凉水当头浇下,快活地叫了一声:“爽快!” 李熙道:“不光要自己爽快,也要让你的兵们跟你一样。” 郑虎道:“我明白了,今天我救回去让他们唱《养身歌》,早晚洗脸洗脚,勤换衣裳,勤晒被褥,还有早晚漱口,勤剪指甲。” 李熙道:“虽然背的磕磕巴巴,多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了。伸手,奖励你一样东西。” 郑虎茫然地伸出手去,手缩回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掌心有一只肥大的虱子在爬动,直吓的他头皮发炸,赶紧撒手扔了出去。 在虎字营,李熙别的地方都没敢看,郑虎红彤彤的一张脸已经什么都告诉他了。但既然来了,什么都不看也说不过去,李熙去了趟教导队,三十名年轻的后备军官列队相迎。虎字营除了不讲卫生,军容不整外,士气还是很旺盛的。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虎虎生气。 早在保安军时期,李熙就“开创性地”设立了随军教导队,挑选名将宿将,选拔军中优秀才俊悉心培养。教导队兵源主要是从营中低级军官和优秀士卒中选拔,集中训练半年到一年时间。教导队平时担负警戒中军帐的任务,战时视需要而定,原则上每战必用。李熙不相在校场上能训练出好的士兵,更不相信没见过战阵的军官会是个好军官。刀常用常新,久藏在鞘,说不定就腐朽了。 看过教导队,郑虎要求李熙到制衣队去看看,这是李熙最不愿触及的一块,却又是无法回避的。福建驻军的体制承袭自保安军,制衣队的建制被完整地继承了过来。 尽管郑虎再三请求,李熙还是没有踏入制衣队驻地大门。对制衣队他曾跟郭仲恭提过十六字原则,叫做“自情自愿,身份清白,来去自由,关心照顾”,此番他又当着沐春和郑虎的面重申了一遍。有这十六个字,二人心里也算有了底。他们一直担心李熙会取消这一块,军队整编后各军都将浣衣院这样的机构砍掉,以博取天圣宫里那位脾气古怪的张内史一笑,导致的后果就是军官纳妾的多了,士兵去院里闲逛的多了,驻地的民女独身不敢出门了。 巡视完两营已经是未时,李熙还要到附近几个县走走,临别之际跟沐春和郑虎说:“福州境内,包括周边还有一些小股盗贼,轮番安排去剿剿匪,大队不好出动,让教导队和军官队出战,不要担心伤亡,战场上没有不死人的,怕死就用心去打,多动动脑子,多在小打中学知识长本事,今后大打时才不会吃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不是目的,用才是目的。” 肖白和韩阳赶来要求随同李熙巡视城郊各县,李熙道:“福建地方我又不是没来过,左近几个县,我走走看看,你们不必陪了。”二人无奈,给李熙找了一个熟悉地理的老向导,又派了刺史府参军柳亚纲陪同。 是夜,宿在闽县西北一处名叫野狐岭的山村。柳亚纲张罗了一桌山珍美味,又从村里寻了一坛老酒,菜美酒醇,李熙多吃了两杯酒,头有些晕乎乎,饭后出门散步。柳亚纲和阮承梁远远地跟在后面,边走边聊。 山村依山而建,村西北角有处断崖,崖壁上生满了绿苔,李熙第一次走过时,西天尚有一丝霞光,看这断崖并不觉得如何稀奇,回来时,月亮升在半空,月光下再看这断崖,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这断崖上隐然显出一张狐狸的面孔来,初时只隐隐有几分神似,看的稍久,狐脸愈发明晰,到最后纤毫毕现,倒像是一只狐狸藏身在山体里,只把脸露出来看人。 李熙瞄了眼阮承梁和柳亚纲,二人停下脚步,在崖壁的另一头站在聊天,阮承梁的脸正对着崖壁,然而的他的脸色却坦然如常,并无一丝一毫的惊怪。李熙再回头看向崖壁,狐狸的脸还在,依旧清晰,似乎触手可摸。 李熙朝它微微一笑,狐狸回之微微一笑,还俏皮地眨了下眼。 李熙闭上眼,思忖片刻,再睁开眼时,狐狸的脸不见了,眼前就是一道墨绿的崖壁。李熙嘀咕道:“怪力乱神,跑到这来晃我。” 再看那道崖壁,仍旧是墨绿的。李熙吐了口气,正要走开。耳中忽然有人叹息了一声,说:“你这就走么。” 李熙急回头,不觉毛骨悚然,朦胧的月色下,一个素裙披发女子正荡悠悠朝他走来。头发长遮住了头脸,裙子宽大遮住了腿脚,她双手下垂,不见脚动,人却移动的极快。 李熙倒吸一口凉气,脸发紫,嘴发乌,骂道:“你娘的,谁家孩子半夜三更不睡觉,披散头发出来吓人。头洗了吗?” 那女子恍然不见,李熙正觉得奇怪,耳畔忽传来一声叹息声:“唉……” 那披发女子不知何时又无声无息地移到了他左侧背后。李熙强自按奈心中惊恐,发声警告道:“你别乱来,我师父可是灵鹫山玄天无上宫的无尘道长,我师姐修茂,师妹松青都是惯会降妖除魔的世外高人,你今天害了我,早晚他们会打你个魂飞魄散。” 那披发女子闻言又发了一声幽叹:“唉……” 身形瞬间又移动到了李熙侧背后,李熙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说道:“行啦,别闹了,装鬼就好好装,你吐条血舌头出来,我直接就吓晕了,你晃来晃去的,晃的我头晕,反而暴露了你的破绽。” 女子问:“什么破绽。” 李熙指着她的脚说:“鬼是没影子的,你穿着绣花鞋,还留有影子,你敢说自己是鬼?” 那女子道:“你眼花了,你再看,我有影子吗?” 只一瞬间的功夫,披发女子身下的影子已经不见了,绣花鞋也不见了,整个人虚空飘浮在半空中。一股腥甜的东西涌到李熙咽喉,李熙强压下去,勉强开口问道:“你想怎样?”一股冷风铺面而至,将李熙整个儿包裹了起来,寒彻心肺。李熙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胸腹中的血气一股股涌上来,控制不及,已经有几股血从鼻孔里窜了出来。 女子道:“你实在忍不住就叫出来吧,这样强忍着会把自己憋死的。” 李熙指着那女鬼嘻嘻哈哈地笑道:“你……你……害死我啦。” 言罢一口血箭喷出,人就此昏迷了过去。 李熙在野狐岭昏迷了一天才醒来,醒来后就嚷着要找小师妹松青算账。阮承梁安慰他说:“松道长已经走了,她说她对不住你,她说她要去寻两味灵药给你补补体虚。” 李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苦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她要这么吓我,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就此一命呜呼,她太狠心了。” 阮承梁至今也懵懵懂懂不知道李熙和松青之间发生了什么,李熙喜欢在散步的时候琢磨东西,除非他招手,否则自己是不敢轻易上前打搅的。昨晚他和柳亚纲距离他不过十丈远,他站在崖壁前沉思的时候,他们就在咫尺处聊天。突然就发现他喷了一口血箭出来,人就倒了下去。阮承梁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周围三十丈内绝无第四个人。他虽然武艺一般,但作为护卫,在护卫对象倒地后,先观察周围又无后续危险,然后再施救援,这是基本常识,他就是按照这套规定程式做的。 “当时的确是没人啊。”柳亚纲也这么说,咬的死死的。 若说李熙倒地时周围没有人,那么何以李熙在间歇清醒时一口咬定是他小师妹松青害了他呢。而且天还没亮,他嘴里叨叨的小师妹松青还真的现身了。 这一切只能用“无解”两个字来解释了。阮承梁认为用这两个字来解释是恰当的,因此当柳亚纲追问他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时,阮承梁只好含糊地说:“此事你不必问,我也不能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对你,对我都有利。” 柳亚纲完全赞同阮承梁的说法,只要李熙事后不追究他的过失——姑且算自己确有过失吧——他乐的严守秘密,对谁也不说,烂在心里。 李熙哭了一会,心里气顺多了,忽然又高兴了起来,回想昨晚见到的一幕,心中感概道:“几个月不见,她的修为又精进了,竟然玩出这么大的场面。菩萨保佑,她别走火入魔了。按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成仙成神指日可待,试问自己傍上了一个做神仙的小师妹,这天下还有什么能难住我的。” 李熙在心里偷偷地笑了一回,面上还是做出无限忧伤的表情,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到掌灯时分他再也不耐烦躺在床上装病,他让阮承梁扶着他到院子里走走,走没两步就推开阮承梁,自己拄着拐杖走,走没两步又把拐杖扔了,装摸做样挪了几步后,他便倒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到了村西北的断崖下。 断崖上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是夜,没有月光,没有狐脸,没有披发素裙女人,也没有小师妹,李熙失落而归。 210.绯红之夜 在福州属县古田接见了远道而来的建州刺史鹿柴和司马穆成,二人显然不大对付,当着李熙的面也能吵起来,穆成是张孝先派来,自己也把自己划在张孝先一派,在李熙面前不大能放的开,在与鹿柴的争辩中很快落了下风。李熙本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却不错, 鹿柴绰号“打铁鹿”,原是刘禹的部下,潭州兵败后,张孝先势穷投黄州城,夺了李熙的兵权,带走了李熙的兵,却将“打铁鹿”等三十个桀骜难驯的光杆总旗主当作包袱甩给了李熙。这些人跟随李熙从鄂岳打到江南,又从江南一直打到福建,在福建休整后,再度出江西,入岭南,再折返江西,最后又打回江南。 第一次整军时“打铁鹿”奉命告别行伍来到地方,当日建州境内匪乱频仍,需要一位强力刺史镇守,张龙向李熙保荐了他,李熙对打铁鹿当刺史并不看好,但出于剿匪的需要就同意由他出任建州刺史。匪乱不久平息,李熙却忘了及时调整。 “打铁鹿”到建州后改了个名字叫鹿柴,在李熙看来叫废柴可能更合适,他做刺史这些年并无建树,不过他除了爱喝点小酒,酒醉后喜欢出门摆摆威风,其他方面还算检点,有点无为而治的架势。他反对司马穆成的种种“扰民”举动,甚至穆成组织人力开山修路、兴修水利鹿柴也反对,认为是折腾百姓。 穆成在建州修路,李熙也是反对的,不管他打着什么幌子。建州是福建的门户,山川险峻才能做福建的屏障,若将一条大道修到浙东去,福建何来天险。穆成是怀着方便商旅行走的心理还是暗地里帮张孝先修通入闽的大道,李熙都不能容许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路修成。派驻建州的御史已经拿到了穆成贪赃和扰民的证据,穆成现在是待参之身。 不过对于穆成招募流民垦荒,兴修水利提高田亩产量,移风易俗帮助山民进步等,李熙还在赞赏有加的。当面要鹿柴多予支持,但同时要求鹿柴整备团练兵,继续肃清隐藏于深山里的顽匪,告诫二人说建州虽深处内地,却如同边州,江西信州时常发生叛乱,大股顽匪借地交三道的便利在山里兴风作浪,必须以严厉手段惩治。他警告文人出身的穆成,不要小看藏在山里的这些“匪”,在桂管、容管、邕管、安南,这些看着不起眼的匪常常攻破州城,杀刺史、百姓,屠城灭族是常有的事,增强武备全力剿匪,是建州官府的一大责任,与教化民众,兴农嗓,移风俗同等重要。 穆成不得不表态说将全力支持刺史整肃军备剿匪,修路如果方便顽匪往来,可以暂时停止不修,等将来顽匪肃清了再修不迟。李熙见他服了软,便安慰了几句。 他和鹿柴私下交谈时,要鹿柴多注意浙东方面动向,尤其是右神火军,务必保持高度警觉,不管他们以任何名义要求入闽,未得自己手令绝不可放行。鹿柴道:“我明白,我的眼线处州、衢州、温州都有,一有风吹草动我就能知道,没有总主的手令,任他是谁我都挡着不让他过境。” 李熙又道:“穆成是个干吏,可以与你互补,你们吵吵嚷嚷可以,但须防备着他,我观此人不是个善茬,用的好是把趁手的好刀,用不好可能会割伤自己。”鹿柴闻听默默无语,久后方道:“多谢总主提醒,我差点小觑了他。我当仔细筹划,即便哪天他谋害了我,建州也落不到他手上。”李熙笑道:“留心便是,也不必闹的风声鹤唳,说到底他只是个文人,有心没胆,个对个放对,你一个人也能干挺他。” 鹿柴得意地笑道:“那是,我在气势上能压的住他。” 鹿柴为被巡察御史梁忍打倒的一干官吏求情,说这些人多是跟随他转战多年的故旧,碍着情面实难下手。李熙哼道:“此时讲情面你不觉得太迟了吗,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他们伸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你的风评还不错。既然能切割的开就趁这个机会切割开来,少却烦恼,腰杆也能挺的更正。回去告诉他们人是我要办的,有喊冤叫他们来找我。” 泉州赵虎得知李熙要来,一早就派两位得力干将孙红阳、马郁到城外三十里亭迎接,孙红阳和马郁都认识李熙,相信不管李熙是摆着仪仗而来,还是便装而来,都不至于错过。然而二人从天蒙蒙亮一直等到夕阳西坠,看了行人无数,却仍旧没有见到李熙的影子。心里正琢磨出了什么事呢。 同门学艺的师弟洪侠妹骑快马赶来报信说李熙已经进了泉州城,孙红阳惊道:“他绕道从其他路进的城?”洪侠妹摇头,马郁又问:“他乘船而来?”洪侠妹还是摇头,指着脚下的地面说:“就从这里,一行四人午时初过去的。”孙红阳猛地一拍额头,嗔怪马郁说:“我就说那个人像大王,你偏说不是,这下好了吧,看今晚师父怎么臭咱俩。” 马郁低着头说:“这也不能怪我吧,大王出巡我想就算是不摆仪仗,身边总该有个十几个护兵,怎能就四个人呢,这,这完全不合常理嘛。” 洪侠妹笑道:“二位师兄就别争了,人已经到了刺史府。你们是打算在这等明天师父消了气再回去吗。”孙红阳道:“胡扯,师父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认罪悔过是出路。”洪侠妹接道:“糊弄顽抗打断骨。马师兄你走不走。” 马郁道:“走自然要走,我可不想被师父打断腿。” 赵虎治军严谨,门风更严,门下弟子少有不挨棍棒捶挞的。 来泉州自然要到海港去看看,朦胧月色下的泉州港分外迷人,望着一艘艘巨大无朋的海船,李熙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藐小,这种感觉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前几年以为贱若微尘,小的不能再小,这两年…… 当年被李熙抄了老巢又被宋叔夜击溃的姚呒佟又回到了广州,重新在东莞县太平山上聚众为盗,名号也由“镇海王”改回了“一肩挑”,彻底被打回了原形。实力大损的姚呒佟在海上抢劫起来更加没有节制,广州的岭南水师几度征剿皆以失败告终。受其影响,广州业已被破坏的海外贸易一直恢复不起来,大批的海外客商弃广州而奔泉州。 泉州的海外贸易额较两年前已有较大发展,“舶脚”增加了三倍,而且全被地方所控制。圣京朝廷一文钱也拿不到,现在的问题是泉州的经济腹地太小,限制了贸易的进一步发展。通往江西的商道因为战乱,常受影响,至于岭南,一场大劫后,十年内都未必能恢复的了元气,短期内还指望不上。所幸明州正在打仗,温州、台州附近匪患太重,外商远道而来,选来选去也就泉州、漳州可以泊岸贸易。 两州之中,李熙倾向于扶持泉州,毕竟漳州还有一个霍世杰。 明州那边能拖尽量拖,希望王士祯是一位真正的忠贞节烈之士,耐的住寂寞,别那么快倒下,台州、温州两地的刺史尽量选派一些无能的废柴过去,附近的盗贼养大养凶猛,则我华夏之地,除泉州谁敢称国际贸易中心? 一阵腥涩的海风从海面上吹来,李熙打了个喷嚏。赵虎劝李熙回城,李熙没有坚持,晚上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回到泉州城后,李熙没有忙着回刺史府,而是上了镇海楼,一面是灯光闪闪的海港,一面是万家灯火的泉州城。 “八大行当家人都已经给了话,官府要剿灭船帮他们全力支持,叶山河也答应不插手,我看该是收网的时候了。”赵虎斥退随从后对李熙说。 “有把握连根拔起吗?” “有七成把握。七个当家人中有六个我们已经盯死了,只有一个叶兰行踪诡秘,不过此人在船帮资望不高,靠心狠手辣才上位的,擒杀了南天龙,他翻不起浪花。” 赵虎信心十足地说道。船帮是控制泉州码头的地下帮会,有成员六千人,其中骨干有六百人号称“六百镇海神”,其中又以绰号“南天龙”的柳橙龙等七人为首脑。船帮兴起于何年,已经不可考证,最初应该是码头上的苦力为讨要工钱结拜组织的秘密帮会,其后随着泉州海外贸易的兴盛日渐壮大。目下完全控制了码头上的货物装卸生意,垄断经营,服务差,收费高。此外还大规模组织走私活动,开办赌场、妓楼、*,有组织地对中外商客施行敲诈勒索。 近年随着泉州海外贸易的兴盛,势力大增的船帮还将手伸到了漳州和福州,收*员和驻军,大规模走私盐铁,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李熙派驻泉州的两任刺史都被船帮拉下水,一个甘心做走卒,一个被拉下水后,船帮觉得用着不顺手,将其闷杀,事后伪造成失足落海的假象。 李熙责成郁秀成派遣寻芳使潜伏船帮两年之久,终于摸清了船帮的内部组织结构和活动规律,此次调派张龙、赵虎,一人镇漳州,一人镇泉州,又从左神火军抽掉精锐随二人南下,化身为民军和衙役批次进入二州,潜伏半年之久。为的就是麻痹船帮,待其懈怠,一鼓擒之。 李熙托言巡视福州郊县,又扬言去建州,而秘密来到泉州,为的就是坐镇指挥捣毁船帮。船帮在泉州并不得人心,帮中等级森严,底层帮众挨打受骂,食不果腹。骨干多是外地人,花天酒地,生活糜烂。柳橙龙是占婆人,操着一口人听不懂的占婆语。其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杀鱼,一柄小刀使的出神入化,盏茶时间能片出几斤生鱼片。 泉州营叶山河部经过谈判,同意站在李熙一边,协助封锁海港通往城中的水路交通。负责入港区抓捕船帮骨干的是周野所部五百精兵和赵虎的刺史卫队,人数约七百人。泉州的团练兵因为被船帮渗透严重,为防止走漏风声,并没有动用。 李熙让人点了一盘蚊香,泡了一壶茶,对赵虎说:“今晚我就坐着看,你们忙你们的。” 得了李熙这句话,赵虎向侍立在身后的大弟子李让坤,二弟子耿强点了点头,说了声:“开始。”李让坤和耿强在左神火军中都坐上了营指挥使的高职,此番为了剿除泉州船帮,弃职追随赵虎而来,到泉州后隐姓埋名不露声色,这是他们到泉州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李熙靠着一壶茶在镇海楼上坐了一夜,泉州城外火光熊熊经夜不息,烤的薄雾明月皆成了绯红色。天明时分,杀声渐歇,海风改向,一股焦糊的烧木头味吹入李熙的鼻孔。向西南看,浓烟滚滚。陪侍李熙的洪侠妹指着浓烟滚滚处,说: “那儿叫镇海城,说是城,实际是个村镇,是船帮的老巢。南天龙在那修了一座占地百亩的庄园叫‘环州山庄’,里面挖有鳄鱼池、毒龙池,得罪他的人,他看不顺眼的人,犯了帮规该死的人,统统丢进去,尸骨无存。旧日泉州地方一有人口失踪,首先想到的就是到环州山庄去打听。柳橙龙很爱惜他饲养的这些毒虫,把人投进去前,必定要剥去衣裳,用水冲洗干净。故而,失踪人口的苦主只要花钱小钱买通庄里人看看剥下的衣物就知道自家失踪的人口是不是惨死在庄里了。” 阮承梁问:“鳄鱼我见过,毒龙是个什么稀罕物。” 洪侠妹答:“毒龙类似巨型蜥蜴,大的长约六尺,高两尺,长有四条腿和一条长长的大尾巴,嘴里吐着一条蛇一样的信子,性情十分凶猛,让它咬上一口,伤口溃烂难愈合,人高烧不退,撑不了两天就死了。这畜生爱吃腐肉,把人咬伤待其慢慢死掉,然后再下口吃。” 阮承梁道:“该死,应该让他自己尝尝被毒龙咬上一口的滋味。” 二人望李熙的面色有些凝重,遂闭口不再谈笑。 211.强基固本 太阳升起一竿高,赵虎和周野才赶到镇海楼禀报战况,那时李熙正坐在一张方桌前,品尝十几道由海鲜烹制的早餐。老黄没来,厨子是由当地一所海鲜铺里请来的。这让赵虎和周野同时都生出紧张,眼睛望向这厨子时,分明已把他当作奸细来看。 厨子极度不自在起来,介绍菜名和烹制方法时便显得磕磕巴巴。李熙微微一笑,说了一声:“幸苦王师傅了,下次来泉州还要去你的店里品尝你做的菜。”厨师如遇大赦,急忙躬身告退,由阮承梁带着下了镇海楼,拿了他应得的报酬。 赵虎和周野侯李熙用完早饭才开始汇报战况,其实不必说李熙也能从二人脸上看出,昨晚的这场仗打的还不错。 船帮里不乏好勇斗狠之辈,街头称雄,屋宅里做霸王,小规模殴斗打遍泉州无敌手,搞暗杀也是行家里手。但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与军队正面对抗,他们还欠了火候。李熙派寻芳使在船帮卧底达两年之久,里里外外情况摸的一清二楚,赵虎和周野两员沙场名将挑选精兵突然发难,船帮若是不大败,简直没天理。 “斩首五百六十级,俘虏三十人,在册的只有十余人逃逸。” 赵虎昨晚负责清肃船帮骨干,尽管李熙指示说尽量少杀人命,但他也知道,七百人打六百人,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抓俘虏,自然是一刀两断来的爽快。事实其实比李熙想象的还要残酷,从一开始赵虎就没打算留活口,他挥军杀入镇海城,见人就杀,根本不区分船帮骨干和老弱妇孺。之所以这么晚来汇报战情,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清理老弱妇孺的尸体,他怕李熙到现场去看。 “除叶兰外,六名大掌舵或杀或被我们捕获。无一漏网。” 周野昨晚的主责是抓捕柳橙龙等七名船帮首领,即所谓的“大掌舵”。 “叶兰还是跑了。” 李熙无意识的一句发问,让赵虎和周野一阵紧张,叶兰声名远扬,是除柳橙龙外,船帮名气最大的一位大掌舵。叶兰的出名不仅是他的心狠手辣,更在于他练就的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还有他的义薄云天。 “据说此人心狠手辣,精通暗杀,对人十分忠义。所以二位担心他会来报复我? 李熙微笑着望向二人,赵虎和周野尴尬地笑着,算是默认了。李熙摆摆手:“那就让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叫他无处藏身,尽快出来与我决战。我倒要会会这个神乎其神的‘柳叶刀’。” 叶兰精擅暗器,一手“柳叶刀”神乎其技,出手例无虚发。 二人讪讪地笑着,赵虎故作轻松地说:“镇海城已经清肃干净,请总主移步检阅。” 李熙摆摆手,微笑着说:“不去了,回去补个觉。镇海城夷为平地,再请几个和尚、道士或其他什么法师做场法事去去晦气。柳橙龙等六人立即斩首,将人头悬挂于港口和城门,张榜昭示阖城军民,断了潜逃骨干的念想。”最后李熙又补充了一句:“出榜,告发叶兰行踪者赏金三千贯,扭送来献者赏万贯。” 周野笑道:“如此,他该没安稳觉睡了。” 李熙道:“就是要他睡眼朦胧,让他的‘柳叶刀’打不准,我可不愿意给他当靶子练。” 李熙一觉睡到午后,这半天时间内泉州城浑然像变了一个世界,横行霸道上百年的船帮被齐腰斩断,羽叶尽皆被削去,让泉州人又恨又敬畏又羡慕的镇海城被夷为平地,上百名和尚、道士、景众正盛装,携全套法器赶往旧址,做法事超度亡魂,另悉,一座规模宏大的镇妖塔正在规划兴建中,以镇压那些罪恶累累的妖孽。 曾经不可一世的南天龙柳橙龙的人头高悬于镇海楼下,怒视大海,嘴巴微张,似在呐喊,又似在哭喊告饶,死人头的目光也依旧犀利,众多前来观摩的百姓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一些愚夫愚妇,认为他死后面容能如此栩栩如生,必是由天神护佑,便当场膜拜。 守卫的官吏将这些愚夫愚妇逮着一顿痛打,责其与匪贼私通。受了委屈的愚夫愚妇们,心里恨官吏的鞭子,又思及柳橙龙虽恶,却没恶到自己头上,官吏们的鞭子却是结结实实抽在自己身上,心怀怨怒之下,便编造谎言,声言夜间做梦梦见海上有一条金龙跃出水面,在半空游戏,忽被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长一张骷髅脸的恶鬼施放霹雳偷袭,金龙的龙头被霹雳斩断,跌落凡尘,而它的身躯则冉冉飞升,去了天界。 谣言编出后不久即广泛传播开来,三街六巷信奉者甚重,人们自然而然地把那条被恶鬼劈断头的金龙与被官军斩掉脑袋的“南天龙”联系在一起。既然金龙是柳橙龙,那么恶鬼……不必说自然是悄悄潜入泉州城的大圣国东南王李熙了。 李熙勃然大怒,令严查谣言制造者,一时三街六巷闹的鸡飞狗跳,罪魁祸首渺然无踪,传播者倒是被逮到两百,李熙令将这两百人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拖在镇海楼下,让他们跪地,仰脖子,给他们心中屈死的金龙行注目礼。胆敢半途眨一下眼的,赏打一鞭子,肋骨上踹一脚,责其心不诚。敢低下脑袋,不敬神者,打一百皮鞭。 若对着柳橙龙的人头破口大骂,责其为妖孽者,给三十文误工费,放其回家。 两百名谣言传播者立即转化为正道卫护士,对着南天龙的断头破口大骂,吐吐沫,极尽诋毁之能事。然后领上三十文误工费,高高兴兴回家。 城中无赖闻听有钱可赚,先在街头公然为“南天龙”鸣冤,待被抓,则立即改口唾骂柱子上悬挂的断头为妖孽。 柳橙龙的人头在镇海楼下挂了三天,来此唾骂的人络绎不绝,因为人多,后来改革措施,不必现在街头宣扬金龙如何,只要到镇海楼下向守卫官军报一声:“我是来骂柳橙龙的。”即可入场,怒骂几声后,即可去领误工费。三天时间,泉州城老少妇孺差不多来了个遍。官府共支出误工费六万贯,均摊下来,泉州城人均可得利两贯钱。 李熙以为这六万贯钱花的值得,让泉州百姓彻底与柳橙龙等一帮占婆人划清了界限,拿了钱,以后谁还好意思为他鸣冤?至于镇海城冤死的两千人,相信也不会有人再去追究。毕竟那些人都是柳橙龙的妻、子、亲戚、部曲、家奴、朋友,与普通泉州人没有半文钱关系,拿了官府两贯钱封口费,怎好再为这些外乡人鸣不平。 柳橙龙悬头镇海楼下供人唾骂之际,李熙去巡视了位于晋江、南安境内的几处营田所。边地偏远地区的驻军因为军粮转移不畅,而选择自然条件优良的地区垦荒营田,古已有之。福建地方山多,有“东南山国”之称,只有沿海的福州、泉州、漳州等地有小块平原,这些地区人口密集,较之建州、汀州高出十几倍,然而仍然有大片的土地荒芜。 闽人重商,擅于经商,有实力的人家兴趣都在营商上,赚到钱后宁可花高价买熟地,也不愿组织民力去开垦生地,而单门小户人家想开垦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熙入闽之处就在福州、泉州等地规划了二十几处营田所,派驻军营田,稍具规模后,再招徕流民垦种,待生田变为熟田后则出租给佃农,收取租赋。 规划很宏伟,但因来去匆匆,许多东西至今还停留在纸上。李熙去巡视的这处石桥营田所位于泉州西北背山临江的一个山洼里,开垦荒地四百二十顷,营田所内沟渠纵横,道路齐整宽平,新建的农庄点缀于碧青的农田间。因为赵虎忙于处理船帮的事,此行陪李熙来的是泉州司户葛崖和参军事米沛。 葛崖兼着福建营田副使和泉州营田使,对营田事务很熟悉。他陪着李熙察看了新修的u形引水渠,水从临近的西溪引来,环绕营田所一周,引水渠两头都建有水闸,可随时调解水渠中的水位。这处营田所起初是由驻军开垦,成熟后移交给州营田司,由营田司建所招募流民续垦,成熟的田亩则租赁给附近的佃农,流民符合条件的也可以租赁田亩成为佃农。 佃农连续耕种五年,期间能按时缴纳田赋,则允许其认购所耕田亩,议定价格后,一次付清,或分期支付。这种营田模式,把民营军屯合二为一,产权明晰,既能集中力量克服垦荒初期的困难,又能解决中后期管理上的弊端,既解决了流民和佃农土地问题,又能充实公库解决驻军军粮,一举两得,光明正大。 无恒业者无恒心,流民之所以容易作乱,正是因为上无偏瓦遮顶,脚无立锥之地,拔腿来去,了无牵挂。一遇到不平事,则容易结伙作乱。而有家有业者,有了一成顾虑,则就能忍的多,换句话说也就好欺负的多。 做贼的不怕穿鞋的,就怕光脚的,大圣国是诸贼建立的国家,这个道理不必深入去解释,各级官吏也是能明白的。当然,明白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所幸葛崖既是个明白人,又是个实干家。这个人不错,李熙在心里已经将他圈定为下任泉州刺史人选。赵虎来泉州就是为了办船帮一案,现在船帮已经不复存在,他该忙自己的事了。 石桥营田所的最西端有一个村子,人口约百十户,居住的都是退役老兵,不论是早期的神火兵还是后来的左神火军,老兵都占了相当比例。造反不分年龄、性别、贫贱、贤愚,战争年代老兵们纵横沙场,与青壮年并肩作战。待战事平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卸甲归田。军营激情似火,却是年轻人的天地,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老迈,更愿意过平淡的生活。他们中有手艺的留在城镇做小生意,能种田的到乡下买地种田。岭南籍老兵无家可归,又不愿意散落他乡受人欺凌,多结伙留在营田所垦荒。 村子四周挖有水沟,宽约两丈,内侧植柳树护堤,柳林内又筑石墙一道,高可两丈,石墙内是土坡,人可直上石墙的墙头,以便防御外敌。 212.营田所 军营生活虽然不算长,但却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村子形如兵营,石墙高大,庄门也异常厚实,内侧门房内更放置着长矛和板刀,用铁链拴着,遇警时庄主取钥匙解开铁链,庄客即能上墙防卫。而不远处的塔楼上则放置有锣鼓。遇警击锣,议事击鼓。 庄主领数十庄客列队迎接,向李熙行军礼,李熙问众人故乡何处,答曰循州博罗县。 李熙看众庄客娶的妻子面黑唇厚,目光呆滞,不似中土人氏,问何所来,答曰从人贩子手里买来,因为是外乡人,生活又贫窘,当地人不愿意嫁配为妻,为传宗接代计,只好从人贩子手中买下这些蛮人。 李熙鼓励他们安下心来好好营务田亩,将来生活会越来越好,待境况好了,再纳几房年轻貌美的妾侍,也可聊补遗憾。庄主感慨地说:“生活安定了,有官府照顾,我们的日子会一年好过一年,这个自不必说。但大王您看看,我的牙齿都松动了,即便境况好了,也娶不了小妾了。”李熙微笑道:“梨花还能压海棠呢,你才多大年纪,四十几岁而已。”米沛插嘴说:“你将来多纳几房妾侍,和你儿子比着生,看看是你生的儿子多,还是你儿子生的孙子多。”米沛以为自己的俏皮话说的很有趣,说完咧嘴哈哈大笑。 石桥营田所里设了一座小学堂,背靠苍山面临一条清溪。 小学堂所在地本是一户豪强人家的别业,年前一场瘟疫让这户人家势力大损,葛崖压价购入,转手赠予石桥营田所创办学堂,为奖掖葛崖的善举,小学堂聘请葛崖为督学,葛崖得以督学的名义对学堂的一切事务做最后裁决。 这所占地约一亩的学堂位于一块阜地上,四周环绕着池塘和水田,只有一条小径连接内外,学堂房舍四五十间,学生三十八名,教师二十二名,另有校工八名。 营田所说他们创办这所学堂的目的是为了给流民子弟一个读书进取的机会,泉州太守说此举显示了泉州地方对招募流民营田垦荒的重视,之所以保持如此高的师生比例,更是昭示学堂的办学规模将逐步扩大,以使每个来泉州定居的流民子弟都有学上,都有凭借读书之途径摆脱下贱宿命的希望。 宣传工作很高调,却不能掩饰办学的冷清,即使学堂承诺学费全免,食宿全免,另外还有春秋两套衣裳,但愿意把孩子送来的家长还是稀疏可数。 他们宁可把孩子送去漆器店做学徒,送去竹器店学做竹器,送去酒肆学生意,也不愿意把孩子送进什么小学堂,小学堂是干啥用的? 用他们的话说读两年书有什么用,能指着那个吃饭吗?考秀才,考进士,那是大户人家老爷们做的事,人家家底厚实,有的是闲工夫,读成了光耀门庭,读不成也仍是士绅,小老百姓也跟着瞎参合,恰如麻雀跟着蝙蝠飞,说不得就撞墙上撞死了。读书若有用,何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说? 也有人这么说,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好,官老爷家的弟子为啥不去呢,那么多教师,为啥不收束脩呢,不收束脩还贴补口粮和春秋衣裳,这是人做的事吗,他们脑子是让门夹了吗,天下掉金元宝,谁信谁是乌龟王八外加笨蛋。 有父母的孩子多不愿进学堂求学,哪怕泉州刺史亲赴小学堂巡视,去营田所劝学,众人也丝毫不为心动。入学的三十八名学生都是父母双亡或父母辈身有残疾无法照料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是冲着那份口粮和春秋两套衣裳来的。 面对这些居心不良的学生,教师们都愤愤不平不肯教授,这些教师都是福建各州乡间的饱学之士,其中有人以前就当过塾师,但多数是家境贫窘的落魄文士。闻听泉州厚资招贤纳士,于是纷纷来投,本以为来了能混个一个半职,不想却是让他们做教书匠,每月八贯钱,给全家口粮,每户给两亩菜地,五亩林地。 这条件实在不大吸引人,于是大半人连夜亡去。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大浪淘沙后剩下了二十二颗顽石。 二十二个教师教三十八个学生,怎么教突然也成了问题,按一个老师带六个学生计算,只要六个半老师就够了,剩下的十五个半怎么办?诸位老师为此吵吵嚷嚷争了半个月,仍然没个结论,眼看学生陆续报到,快要开学了,不得已只得请督学葛司户来定夺。 葛司户一锤定音,本学堂学制三年,设三个年级,每年级分三个班,第一年为开蒙年,设书、文、算、画、体、礼、农七门课。第二年夯实基础,除上述七门课外,另外添加理、工两门课。第三年分科精修,除第二年九门课照开外,另外根据每个学生将来的志向量身增设一门功课。这么一算,教师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 各位教师对葛司户的主意难以评断高低,这个干法实在是太新奇,他们虽饱读诗书,对此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过也无所谓,他们当初肯留下来,无非是为了每月八贯钱和全家温饱,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 葛司户的提议全票通过,剩下的是商量谁主掌哪一门课,这又免不了一番争吵,对此,葛崖就不去过多干涉了,书、文、算、画、体、礼、农每门课教授的内容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没有任何独创的东西,都是实践中已有的,为大多数人所熟悉的,至少是自己说了他们可以接受的,太新奇的东西现在还不宜灌输给他们,稳定人心把学办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尽管举步维艰,葛崖还是把小学堂办起来了,而且已经步入正轨。李熙对此赞赏有加,当年他要求福、泉、漳等地各办一所小学堂,怎么办他写的清清楚楚,说的明明白白。却只有葛崖当作大事来抓,且抓出了模样。, 李熙从没寄予小学堂很高的期望,不指望学生们三年后去考秀才,走科举之途,那个太难,即使站在他的角度也觉得难如登天。办小学堂就是为了让这些孤苦无依的男孩女孩们有一个读书明理求上进的地方。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虑,自然也是有的,不过那还有些遥远,眼下先走好这一步再说。 李熙巡视了教室和宿舍,去看了食堂和教师们的菜园子,初秋时节,菜园子里满是碧幽幽的蔬菜,侍弄的很好,还有人养了鸡鸭。这就好,有心把菜园子侍弄的这么好,说明他们有长期扎根于此的打算。要想做成点事,组织稳定才是根本嘛。 李熙走访了两户教师家庭,详细询问了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情况,问他们还有哪些困难,能解决的立即解决,不能解决的记下来回头设法解决。 当听到有教师家属反映孩子上学难的问题后,李熙的眉头拧了起来,当场对这种干一行不爱一行的行为表示了谴责。 一个时辰后,李熙离开小学堂,沿着田间小径,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的陪伴下巡视了石桥营田所新近开垦的三百亩水田,他来到修建引水渠的工地,向正赤着脚站在泥水中劳作中的农工亲切拱手,问他们水凉不凉,有没有蚂蟥和毒蛇,在听到农工们说虽然已经是初秋但水还是很暖和时,李熙放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他当场指示营田所的督办要切实拿出有效措施,保护劳动者的权益,比如天冷的时候准备一些酒,让每一位农工们下水劳动之前都喝点酒暖暖身子,但要注意不要喝醉。 李熙说美好的生活是靠我们勤劳的双手来创造的,但好的生活不是一天就能创造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做好规划,瞄准目标,不懈怠,不冒进,不折腾,坚定信念,持之以恒,目标终将会实现,美好的生活终将属于我们大家。 李熙最后说国家初立,百废待兴,官民还需要磨合,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加之去年泉州又受了风灾,给各位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困难,有些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些家庭因灾返贫,抱怨生活还不如以前。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困难是一定可以克服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共同的目标相聚在此,这里不是我们的故乡,却是我们的第二家乡。患难时刻见真情,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是热情好客的泉州百姓收容了我们,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奋斗,用我们辛勤的汗水和智慧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李熙演讲时感情丰富,气势很足,他那略带泉州腔的长安话,绝大部分农工都听不懂,他们诧异地望着这个老模老样,总是笑咪咪的年轻人,不觉面面相觑,互相打听道:“那家伙是谁?因为何笑的这么甜?又想来打咱们什么主意?” 所幸农工们的泉州话李熙一句也听不懂,他的心情也未受任何影响,告别了农工,李熙又去了营田所的廨舍,听取了营田所督办的工作汇报,肯定成绩,指出问题,最后勉力大家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胜利。 汇报会结束,食堂的饭也熟了,炖了一只肥嫩的山鸡,红烧了两条新捞的鱼,另有两个时兴小菜,饮了几斤酒,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李熙乐悠悠地离开了石桥营田所回城。 213.假倭寇 在刺史府内苑,李熙会见了渡海而来的玉贞子,三年不见,老道苍老了许多,白发更多,皱纹更深,他坐在轮椅上,由头戴黑纱的叶娘推着,叶娘身材窈窕,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让李熙对老道的手段不觉刮目相看。 李熙见面就说:“几年不见,你见苍老了,媳妇倒让你滋养的不错。” 叶娘害羞地低下了头,玉贞子道:“你而今已是一国的王,怎么说话还不改流氓习性。”李熙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习惯了,改不了。你呢,我听说你这两年在那边事无巨细,什么都操心,你不是一直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无为而治方为最高境界吗?怎么如今连县衙小吏的活都干上了。” 玉贞子道:“拓殖垦荒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方方面面,事既多又杂,一个不注意就要闹出大麻烦,我岂敢怠慢。” 李熙道:“这两年辛苦你了,那边若能放的开手,你就带着叶娘回大陆来,哦,对了,你们要孩子了吗?” 叶娘不自在地扭过脸去,玉贞子老脸通红,咳了一声,说:“可以派一些干吏到岛上,三两年内我还走不开。此外……”他说到这掩嘴咳嗽了一声,叶娘闻听,向李熙福了一福,退了出去。阮承梁等人也识趣地离去。 “岛上土人去年一年内三次攻打台湾城,规模一次比一次大,最近的一次,人数达四百人。他们听信倭人的蛊惑,在岛上互相串联,欲结成大联盟来对付我们。正紧锣密鼓地酝酿着一次大行动,要将我们彻底赶出流求岛。请大王示下,我们敢如何应对?”玉贞子板着脸说,三年前他上岛不久就提出要屠灭岛上土人,独霸流求。李熙一是不忍,二是当日实在抽掉不出多余的兵力,便让玉贞子忍耐。一年前玉贞子还写信给李熙询问应对土人的策略,李熙没有回复。 这次被他当面问住,李熙不好再回避,他想了一会,诚恳地问玉贞子:“与他们媾和怎样,我们占据沿海,他们占据山林,互不侵犯。”玉贞子咬着牙,默默地摇了摇头,吐话说:“即便是媾和,也得是打疼他们以后。而我怀疑,这些土人根本就不会与我们谈判,他们把领地看的很重,寸土不让。” 李熙沉默良久,回答玉贞子说:“你容我想一想。” 玉贞子却哼了一声,冷硬地回道:“除非你愿意放弃流求,否则只有出兵屠灭他们,别无二途可走。” 李熙有些恼怒地叫道:“流求岛比泉州还大,山高林密,跟这些土人作战,谈何容易?只恐战事一开,兵连祸结,没把土人赶尽杀绝,先挖个大泥潭把我们陷进去了。” 玉贞子道:“这个你不必操心,给我两千兵,我三个月内肃清土人,三个月后,我把兵还给你,只用台湾城的团练兵就能独占流求岛。” 李熙睁大了眼,哀伤地问:“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吗?” 玉贞子再次摇了头。 李熙默叹一声,无奈地说道:“福建驻军久未经战阵,把他们轮番拉上岛去练兵。我还有八百舒州兵,也一并交给你。将来就让他们镇守台湾吧。” 玉贞子问道:“各军一共有多少人?” 李熙道:“不下万人,轮番上阵的话,你能指挥的不会低于三千。这都是我的家底子,子弟兵,你可别给我败光了。” 玉贞子捻须笑道:“你放心,我借你的是弱旅,还你的一定是精兵。” 李熙忽然后悔了,他叫道:“不行,我信不过你,让赵虎领兵上岛,你给他做军师,休想把我的家底败光。”玉贞子闻言也只能苦笑以对。 为玉贞子的这件事,李熙专门在泉州召开了一次福建军政主官联席会议,参加会议的有肖白、张龙、赵虎、沐春、郑虎、周野、鹿柴、黄江、周悦、陈笑天、陈明月、叶山河、曾明武。李让坤和葛崖列席。 这么多军政要人齐集泉州当然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个借口就是给李熙祝寿。八月初八是李熙二十二岁生辰。 与会人员除李让坤和葛崖外都是红册中人,李、葛二人也是红册后备人选,众人即使不认识玉贞子,也听过他的大名。李熙专门拿出半天时间讨论出兵流求岛,出兵打土人,众人没有意见,在流求岛拓荒垦殖也能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多条后路多条活路,但出兵有个困难,横渡海峡需要海船,靠福州水师的两百条破旧的小艇是没办法把人渡过海去的,将来的粮食和军械补给都是大问题。 玉贞子给出了一条解决之策:雇佣商船运送士卒过海。 泉州的海船通行世界,渡海去流求自然不成问题,即使近海的渔船也能横渡海峡把*过去。但这么一来,在流求岛拓荒垦殖的秘密就再难保住。下一步圣京城问起来,怎么应对?这么大规模的调动军队,想瞒住所有人也是不可能的。怎么办? 郑虎道:“沿海常有海盗袭扰,就说去流求岛上打海盗。” 曾明武道:“打海盗不需要这么多军马,就说倭人勾结土人侵扰泉州杀人放火,*掳掠。元和八年倭寇曾窜去过台州,吓的那位给唐天子采药的刺史魂飞魄散,一夜狂奔三百里躲进了越州城。闹了一场大笑话,事后查明是一艘倭国商船在沿海触礁,船员乘小船上岸,求助边民,因为言语不通闹起纠纷,烧了几间草屋。官吏胆怯不敢去捕,谎称倭寇袭边杀人,可笑那孬种道士竟吓成那样。” 曾明武还想说下去,因见玉贞子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遂闭嘴。 叶山河不满地说:“凭甚倭寇专祸害我们泉州人,他们福州人、漳州人,倭寇为啥不去祸害?”曾明武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啧啧嘴道:“同是八闽子弟,何以心狠至此?我只不过打个比方,你也要拽上福州人、漳州人倒霉。” 陈笑天道:“光侵扰泉州一地,不足以说明事态严重,出兵太多,难免有人说三道四,就说福、泉、漳都受到了倭寇侵扰,这些人无恶不作。咱们出兵打倭寇,倭寇在流求建城,我们就去打破他们的城,杀光他们的人,顺道还降服了土人。圣京的官员要是不信可以请他们上岛去看,风高浪急,能不能过的了海是个问题,上了岛会不会被土人杀掉也是个问题。他们爱送死,谁也管不着。” 肖白道:“如此一闹,在流求拓殖垦荒的秘密是难以保守了,我们需要在流求扶植一个土人领袖,以他的名义与大陆往来,当然这位领袖可以由我们的人假冒。我看道长就很适合做土人领袖,取个名字叫‘流求国王’如何?将来还可以派人到圣京去纳贡,请求圣王赐你一块金印,做个名正言顺的藩属,再往来就名正言顺了。” 赵虎打趣玉贞子:“以后‘流求国王’每年遣使者进京纳贡,圣王好大喜功,不仅会花钱买下你的贡品,还会大大地赏赐你。除了名誉上受点委屈,还是蛮得实惠的。” 众人议论完毕,问李熙拿主意。 李熙道:“昔日我在澎湖岛上留了两个海盗,一姓彭,一姓胡,都是南天王农婆弄的部属。我让他们在海上劫掠,阻止大陆居民靠近流求,让他们做流求的屏障,而今这恶名还得让他们去背,让他们装扮成倭寇侵扰福、泉、漳三地。你们就一边剿匪,一边造势,把事情捅到兵部去。鹿刺史、陈指挥,黄刺史、曾指挥,你们要看好大门,闽南的事闽人来解决,不需要外人来插手,管他派什么兵来统统挡回去。” 鹿柴、陈明月、黄江、曾敏武起身应诺,李熙压压手示意四人落座,继续说道: “待气势造起来后,福建驻军分别向福州、晋江、泉州三地集结,福州军以沐春为指挥使,分批次渡海,晋江军以周野为指挥使,分批分次渡海,泉州军以李让坤为指挥使,分批次渡海,大陆各军以张龙为都指挥,肖白为军供总监。渡海后各军以赵虎为都指挥使,郑虎为副指挥,统一指挥各军,台湾城主兼判军供院总监并军师参谋,参谋军事,以三个月为限,荡平流求倭寇。” 李熙一锤定音,众皆欢欣鼓舞。计议已定,众人各回本位。 张龙请李熙移驾漳州巡视,李熙道:“漳州我就不去了,御史田浪年轻好折腾你就由着他折腾,把漳州官场翻个个也好,给后面的刺史去去刺头。”李熙不愿意去,张龙也不勉强,万余大军要渡海东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琐事还需要他这位都指挥操心呢。 李熙是八月初十离开泉州北上的,黄江和曾敏武请求一路陪同,李熙没让,他还要沿途走走看看,汀州是福建的西北大门,却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人的,故而打发二人尽早回去。二人走后不久,李熙就在泉州南安县官桥驿遇到了刺客。 官桥驿在南安城西北四十里处,是个只有两三百户人家的小镇甸,一条东西向驿道和一条南北向河流在此交汇,居民以捕鱼和砍伐沿河芦苇编织芦席贩卖为生。镇甸东头三里外沿河的地方设有一座茶棚,茶棚主人名叫张老十,四十多岁的一条汉子,年轻时在凤翔镇做过防秋军,后因抗击吐蕃瘸了条腿,遂带着秃头的老妻和痴呆儿子在此开了间茶棚,卖些大叶茶和糖栗、瓜子等干货。 这里距木板桥不远,驿道上来往的客人多去镇子里喝茶歇脚,只有不远处河面上运河沙的船工偶尔来这喝喝茶歇歇脚,买些瓜子称点糖栗,生意冷冷清清,胜在不必付租纳税,再在河边荒地上开一块菜地,一家人也颇能度日。 李熙离开南安县时,让仪仗走在后面,他只带着阮承梁、张三、李四微服前行,王的仪仗太隆重,被一众人包围着,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类同瞎子和聋子,这是李熙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乘一条运货船打南面来,在此登岸。秋老虎正在抖威风,李熙被烤的浑身软绵绵的,脑袋也昏昏胀胀。 阮承梁提议去喝完苦茶提提神,李熙欣然答应。张老十迎请四人落座,李熙不耐烦他泡茶折腾,先喝了两碗凉白开,水冰凉还甜丝丝的,一碗下肚暑气消散,两碗下肚,李熙起身问茅房在哪。 张老十笑道:“荒郊野外的哪有茅房,那边小树林里就可以方便。”茶棚主人随手给李熙指了一条方便之门。 李熙把折扇丢给张三,晃晃悠悠钻进了小树林。 214.遇刺 李熙从小树林折回身的时候,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四周太静了。 他体内的先天气不必运提,自己就流遍周身筋脉,停在天门口待战。不管承认不承认,李熙的修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提升到“小换血”和“大换血”的临界点,按照玄天无上宫内功心法的见解,凡人练功只为强壮筋骨,筋骨再强也难逃肉身的束缚,终有极限。而“换血”之后,筋骨生出的“力”则变成玄门的“气”,气力之争,自然是气占上风,道理很简单,筋骨力有肉身束缚,到一定程度便不再增长,而“气”则不通,先天之气乃世界本源之气,无穷无尽,只要懂得运使法门,可以无休止的采纳为己所用,换句话说就是用气来增强自己的力量是可以无限的。 玄天无上宫将气力转化的过程叫做“换血”,根据程度的不同,分为“小换血”和“大换血”,“小换血”是筋骨力转换为先天气的初始阶段,此时修炼者筋骨力和先天气并修并用,“气”长“力”也长,修炼的前半段,筋骨力强于先天气,后半段“气”强于“力”,当先天气的采纳、运使达到极致时,修炼者就需要闯开关口,成则筋骨力尽消,体内只余先天气,修炼者拥有半神之体,广大神通之力,败则修炼者堕入凡尘,且因筋骨损折,八成以上还要落得个终身残疾。 闯关并不容易,保守估计,九成九的闯关者都折戟沉沙,一蹶不振。 早在半个月前,李熙就感觉到自己面临着第一个渡劫关,但他不敢尝试冲关,太危险,他觉得还是有小师妹在身边护法时再冲关比较有把握。但松青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察踪迹,无奈何,他也只能忍着。 李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希望能找到潜伏的敌人,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四周没理由会这么安静,静的让人心慌。 张老十一家三口不见了,阮承梁和张三、李四也不见了,空余一座茶棚和堆放在一张茶桌上的包袱、行李。 耳边传来茶碗碰撞的声响,有人留在茶棚里拾掇茶碗,是一个个头不高的精瘦年轻人,李熙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他走到瓦盆前洗了洗手,向茶棚里忙碌的年轻人喊道:“来一碗茶。” “好啊,一碗茶,马上就到。”年轻人没回头,嗓音很清亮,是本地口音。 “小兄弟操持生意没几天吧,我喝什么茶,你不问一句就敢答应,若是上错了茶我可不给钱。”李熙微笑着,他已经打量过四周,东南角的一簇竹林里藏着人,至少有七个。若是猜的没错阮承梁三人和张老十一家此刻也应该被拘禁在竹林里,地上有拖拽人留下的脚印,擦了一下,没擦干净。 “小本生意,只卖两种茶,没茶叶的茶和大叶杆子,客人没得选。”年轻人一边忙活着照看水火炉,一边回答道,头仍旧没回。 “你是此间的地头蛇么,生意做的这么霸道?你索性在这摆上刀枪,明刀明枪抢就算了,搞出这么多花样不觉得累吗?” 这一问,年轻的手停住了,他扬起脖子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良久之后,他转过身来,手里提着滚烫的铜壶,手一抬,整壶的开水朝李熙丢来,“呜”地一声,如投掷一块巨石。李熙发出一声冷笑,撤身而起,脚一勾,弹腿将桌子踢了出去,也是“呜”的一声。 翻滚的桌子和水壶在空中相撞,水花四溅,起了一层热腾腾的水雾,阳光映射,色彩缤纷。水雾散去,李熙看到一张年轻精悍的脸,单眼皮、塌鼻梁,阔口厚唇,眼睛小却目光锐利。他的身上斜背着一个小皮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 年轻人用白麻布手巾擦了把脸上的油汗,冷声问道:“你就是李熙?” 李熙反问他:“你就是叶兰?” 叶兰道:“杀我兄弟者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概莫能外。” 李熙道:“不问是非,心里只有兄弟情谊?” 叶兰道:“无是非,只有兄弟情。” 李熙笑了:“把我的侍从和茶棚主人一家放了如何,他们是无辜的。” 叶兰冷笑:“将死之人,没有资格谈条件。” 李熙微笑:“那你还等什么?” 三柄柳叶刀几乎同时出手,分三路,瞬间即至,看起来叶兰并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一出手就要取人性命。李熙欣赏他的爽快,却恨他的飞刀,三柄飞刀,三个不同的角度,角度太刁钻,功力比他差,跟他相仿,或略高过他的,都无可破解。李熙也无法破解他的飞刀,不过说到躲,他还是有余力的。只是轻轻一个拧身撤步,三柄例无虚发的柳叶刀就走空了。 这无疑是叶兰平生看到的最恐怖的事情之一,他没想到自己要杀的人竟能有如此快的身法,在他的印象中,做了“王”的人,即便他以前再勇猛善战,坐上那个位置后,也会在权力毒药的腐蚀下变得脆弱和不堪一击。 但眼前的事实告诉叶兰他的理论可能要稍作调整。 三柄飞刀无声无息地从李熙面前飞过,速度快到空气被割开时都来不及发出声响。 “你不错。” 三刀走空后,叶兰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还是没忘记赞美一下对手。 “你也不错。”李熙微笑道,“包包里还有吧,一起撒出来吧。” “多谢提醒。”叶兰淡淡地说道,细长的手指轻巧地摘下斜背的皮包,寒着脸跟李熙说了声:“你要小心了。” 空气中传开被割裂的声响,一张宽五丈,高一丈的大网霎时织成,铺天盖地般朝李熙罩来,织网的材料是一枚枚柳叶大小的小刀,“柳叶刀”名副其实,他用的刀的确只有柳叶大小,尺寸之间,要一步跨出两丈远谈何容易?换做谁,若能识得这刀阵的厉害——识不出活该被杀——都不会选择左躲右闪,而是向上逃生! 跳起一丈高对李熙而言不难,猝然遇袭,他本能地向空中跃起,一丈一,堪堪避过密如雨滴的刀阵侵袭。李熙心里正暗舒一口气,三点寒芒自兰叶手中激起,和第一次出手的三枚长柄柳叶刀一样,分三路袭来,速度快到极致。寒芒一闪,柳叶大小的小刀已经到了李熙面前。叶兰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对手有两下子,逼的自己使出了多年不曾用过的“暴雨刀”和“寸芒针”。 “柳叶刀”叶兰杀人的手段多不胜数,头三把柳叶刀,就能取无数人性命,但实际上那只是用来试水的三招,李熙躲的轻松,而这个人又是必杀之人,所以叶兰没跟他多啰嗦,直接用了自己的杀手锏——暴雨刀。刀出如暴,其密如雨。自艺成以来,能躲过此招的人屈指可数,而且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下一招“寸芒针”上,力从地生,双脚离地,人悬在空中在叶兰看来就是一个个肉靶,他对打这样的靶子并不感兴趣,无奈,他得给死难的结义兄弟们报仇,义气所在,不问是匪,自然也顾不上自己喜欢不喜欢了,他只好勉为其难。 三点寒芒打出,叶兰的手上还剩最后一把刀——指甲刀,他轻巧地捏着指甲刀修剪起业已十分精致的指甲来,他没有抬头,只是用耳朵去捕捉寒芒刺破皮肉的声响,那将是一曲无比悦耳动听的音乐。 叶兰优雅地修剪着指甲,耐心地等待着,等的他心焦如焚,等到的却是李熙的惨叫:“我滴个天,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差点小命不保。” 叶兰眉头一蹙,抬起了头,看的一幕让他浑身发冷,李熙立在原地,手里拿着三枚柳叶形的小刀,正在那摆弄来摆弄去,用两柄小刀互相叩击,侧耳听音,又将明晃晃的小刀对着阳光照射,看看上面有没有涂毒。最后把三枚小刀摆在掌心,左右前后地打量着,自言自语在那嘀咕小刀这么精致,究竟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的叶兰问:“刀和刀阵都不错,只是还差了点火候,你还会点什么,不妨一起使出来,让我赏鉴,赏鉴。” 叶兰阴着脸道:“你究竟是何人?你不可能是李熙,你是他的替身。” 李熙微笑着把三枚小刀丢在面前的泥地上,拍拍手,说:“你杀不了我,就……就……”一滴鲜血从李熙嘴角流下,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串成了一串血珠,李熙支持不住,双膝跪了下去,“哇”地就吐出了一口血,血的颜色有些怪异。 “……有毒……有毒……”一句话没说完,李熙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血从口鼻溅射而出。 叶兰依旧修着他的指甲,悠闲地踱到李熙面前,鼻孔里哼出一声轻蔑和不屑:“我是一个杀手,为义气不顾是非,杀人自然也不择手段,刀片上有毒,刀刃太锋利,你一定是在玩刀的时候不慎割破了皮肤。所以中毒。” 215.半神 叶兰从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三枚小刀,对吐血不止的李熙说:“柳橙龙作恶多端,是该死,你杀他我不恨你。但我答应过他,无论谁杀他,我都要为他报仇。故而你必须得死。我不会为难你的侍从和茶棚主人,本质上说,我并不是一个坏人。”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你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给我……解药,给我解药……”李熙双手扼住喉咙,声音都变了调。 “恕难从命。”叶兰微笑着走了,走不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李熙轰然倒地的声响,他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痛苦的莫可名状。 片刻后,阮承梁和张三李四扑了过来,望着在血泊中抽动的李熙吓的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张老十倒是颇能沉的住气,他喊来秃头老妻,打发她赶紧去镇甸里请郎中,一面对吓得手足无措的阮承梁和张三、李四说:“他这是中毒了,得赶紧给他洗肠胃,你们把他扶起来,我给他灌水。” 阮承梁和张三、李四狠心按住李熙,正要把他蜷缩的身体掰开,忽听李熙说:“杀了他,杀了他。”声音如从地缝里飘出,阮承梁一时不明所以,正待要问,却听张三一声大吼:“你哪里去?”提刀扑出,再看张老十手提菜刀拦在路中央,他的秃头老妻和痴呆儿正撒腿往河湾跑去。 “杀了他们……”李熙痛苦地说道,身体仍旧蜷缩的像只虾。 李四提刀而起和张三左右夹击,张老十挥刀怒吼,状若疯虎,用意只在拖延时间让他妻、子逃走。张三虚晃一招,引开张老十的注意,李四跪地斜劈,刀锋砍破皮肉直达张老十的小腿骨,张老十惨叫倒地,张三乘势在他背上又劈一刀,张老十撒刀扑倒。李四跟上一刀剁了他的脑袋。 结果张老十后,张三正面奋起直追,李四从侧翼包抄去结果他的妻、子。这中间,阮承梁扶起李熙,双手颤抖着掏出一瓶解毒丸,手慌心乱,迟迟拔不开瓶塞。 李熙一把推开药瓶,强忍着剧痛说:“没用的。扶我到茶棚里。” 阮承梁用身体做支架拖扶着李熙进了茶棚,李熙盘膝坐下,道:“用柴垛把四周挡住,不要让人来打搅我。”说完这些话,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上全无一点血色。阮承梁依言施法,用柴垛为李熙隔出一个密闭的小空间。 李熙是玄天无上宫的代掌门,这个玄天无上宫是出过神仙的门派,他的小师妹松青神神秘秘,很有些古怪,这些阮承梁是有所耳闻的。如今李熙身中奇毒,他自己也说解毒丸不管用,自己又束手无策了,那么能救他的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阮承梁为自己无计可施帮不上忙而懊恼、羞惭和不安,对李熙的吩咐自然是言听计从。安顿好李熙后,他擦了把眼眶中的泪水,提刀护卫在茶棚周围。 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李熙为何要杀张老十一家,这老儿看似面相忠厚,其实却是杀手叶兰的帮凶,正是他下药麻倒了自己和张三、李四,否则怎么也该给李熙报个信,提醒他当心留神有毒。这老儿收人钱财,做人帮凶,事后竟还装摸做样说要来救人。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但这种人表面看似精明,实则却愚不可及,他也不想想,叶兰若不想让人知道是他刺杀了大圣国的东南王,他又岂会留下你张老十一家做活口?反之,他叶兰若是个心气高的人,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叶兰杀了李熙为他兄弟报了仇,那他就应该让东南王的随从们都活着,由他们的嘴传递消息,比你一个卖茶的张老十不快捷多了吗?东南王的随从们若是活着,即便是看不出你张老十帮凶的真实面目,也会杀你一家,原因无二,手握重权的东南王被人刺杀,这样的消息于情于理都不会随意泄露。 杀你个卖茶老汉,还需要理由吗? 张三、李四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报告说人杀了,尸体也藏好了。二人看了眼新堆起的柴垛,面露惊疑,但都没有吭声。不待阮承梁吩咐,二人就把张老十的尸体拖入小竹林掩藏,又忙着清理血迹。阮承梁吩咐李四到路口打望,遇有人来喝茶就说水炉坏了,开不了张。听劝任他去,不听劝的…… 李四恶狠狠地道:“杀无赦。” 张三道:“何必多伤人命,我去看守路口,有人来我应付,保管没事。” 张三昂首挺胸,手按刀柄,雄立在路口,但有行人至,则喝道:“我家将军在喝茶,绕道。”行人见他雄赳赳似个武夫,又见远处的阮承梁和李四也不是善茬,尽管没看见所谓的将军在哪,却也没人愿意上前触霉头。 从午后至掌灯,张三前后驱逐了二十多人,未伤一命。虽然已近中秋,蚊虫还是多的可怕。阮承梁半下午就从左近寻了一些香艾、癞疾头等可以驱虫的草药,在火炉上烘干,此刻拿来点燃驱虫正当时。 他先拿出一小捆在柴垛四周点燃,点到第三堆时,手指偶尔碰到了一些粘稠的液体。阮承梁用手指捻了捻,搓一搓,忽然如坠冰窟:这液体分明是黑色的血液。 嗡!地一下,脑袋如被雷击中,阮承梁半晌回不过神来,嘴唇哆嗦着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张三、李四,嘴翕张着,却开不了口。他跪在地上向柴垛爬去,扒开一条缝往里看。立即跌坐在地,眼前的一幕让他连叫的勇气也没有了:李熙浑身如被蒸汽包裹,七窍里闪耀着金色的毫芒。那毫芒一长一短,一明一暗,节奏刚好和呼吸相合。 呆怔半晌,阮承梁把扒开的那条缝隙复原,颤抖着手点燃驱蚊草,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坦然地走向茶棚外的茶桌,夜晚无行人,张三撤了回来,正一边拍打着蚊虫,一边和李四在啃一张冷面饼。 张老十一家就住在茶棚后面的两间窝棚里,粮食和锅灶都是现成的,甚至水缸里还养着一条活鱼,但张三、李四却宁可啃干饼就凉白开,也懒得去做饭。 阮承梁责骂了二人两句,哼着小调去捞鱼做饭了。李四问张三:“老阮心情不错呀,看来大王他……”李四瞄了眼柴垛,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张三咳了一声,悄悄地打量了眼阮承梁的背影,回过头来跟李四说:“你懂什么,这叫强颜欢笑。叶兰那么放心地走了,可见这毒无解。大王这回……唉……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李四也垂头丧气地说:“我看也是,阮叔八成是得失心疯了,大王中毒他不让治,让他坐在柴垛里捂汗,这又不是伤寒,捂汗有个屁用。今晚他做的饭,我看不能吃,说不定会在里面下毒呢。他跟大王最久,感情最深,大王不在了,难保不干出殉葬的勾当,他这是让咱们做个饱死鬼,陪他一起死。” 因为李四的这番话,张三把一碗凉白开全喝到鼻孔里去了,他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哭丧着脸说:“大王若去了,我也不活了。殉葬我给大王殉葬,绝不含糊。”李四诧异地望着张三,不解他为何忽然这么义气起来,就说:“你得失心疯了吧,大王活着的时候,咱们一心一意跟着他,死了,咱们没必要殉葬吧,咱们死了父母妻儿怎么办?” 张三向他歪了歪嘴,李四没注意,仍旧自顾自地往下说:“大王若真死了,我就回家乡去,辞官不做了,孝敬父母,娶妻生子,再也不出来闲混了,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父母年迈无人奉养,我是独子,我不尽孝谁尽孝?大王他脾气又不好,总爱奚落人,全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只顾自己嘴上痛快。况且他身边人那么多,人才济济,又不缺我一个。你说是不是?”张三讪讪地点头,目光朝向远方,脸上表情很古怪。 “那你为何不走呢?”有人亲切地问。 李四起身,转身,鞠躬,说:“我胡说八道了,大王,我下次再也不在背后议论你的不是了。”李熙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说:“回头把你父母送到福州去,你也过去。娶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李四哽咽着点点头,无话可说。 微弱的星光下,李熙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金,精神很好,但身体却还显得很虚弱。张三拉开条凳,让他坐下,倒了一碗白开水送过去,忽又夺过来泼了,说:“我去烧点热水。” 李熙的确是想喝点热水。身中奇毒,无药可治,只能冒险冲关,希冀能有奇迹发生。经过大半天的煎熬,闯关应该是成功了,否则他现在应该是具尸体。幽府里积存的内气耗散一空,他现在连大声说上两句话都要喘几口气。 阮承梁得知李熙已经痊愈能走动了,不觉老泪纵横,一连擦了好几把,才算止住,他手下的锅勺忙的更欢快了。饭熟时、鱼也熟了。他自己端着蒸鱼先行一步,打发李四把饭盛在陶盆里端过来。饭摆在桌上,李熙却丝毫没有胃口,他勉强喝了几口放了盐的热开水后,就说去河边走走,让三人抓紧时间吃饭,说吃完饭还要连夜赶路。 李熙在河边又呕了几口黑血,叶兰的毒药十分厉害,神乎其神的先天功对毒药无解,李熙是吞了一瓶解毒丸才镇住毒性的,解毒丸烧坏了他的肠胃,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将无法消化食物。希望先天气能吊住自己的小命,别让饥饿毁了一个预备神仙。 李熙仰望星空,真心祈祷着。 216.杀不死 叶兰希望借阮承梁等人的嘴把李熙被刺身亡的消息传递出去,如他所愿,阮承梁一到汀州就把消息传了出去,汀州城里死寂一片。刺史黄江和汀州营指挥使曾敏武,以及驻扎在汀州的左神火军校尉徐亮商议后,决定紧闭四门,封锁关隘,加强戒备,并立即派人去向肖白、沐春、张龙核实情况。 黄江等人没有因为自己“遇刺身亡”而慌乱,这让李熙略感安慰,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潜伏在汀州城,看看肖白、张龙、沐春等人的反应。 四人在一家客栈里租住了一座独立的小院,张三、李四轮流外出采买物品兼带打听消息,客栈近旁的一家小茶馆就是很好的消息源,从茶客的言谈间不难推断出刺史府和驻军的动向。汀州城的宵禁比以往任何时候查的都严,客栈更是一夕三查。黄江和曾敏武在焦急地等候南方的消息时,并未忘记追查李熙被刺消息的来源。 汀州城是座小城,三查两查还竟让他找到了张三、李四头上,一日张三上街抓药,过午也没回来,阮承梁不敢隐瞒,禀报了李熙。 李熙让李四去州衙向黄江要人,免得张三吃亏。李四还未起行,黄江就一身便装带着一群侍卫闯进了客栈小院。李熙让阮承梁出去应付。黄江见到阮承梁,心下稍安,说道:“不管总主出于何种考虑放出遇刺身亡的假消息,属下都要说他真把我吓着了,肝胆欲裂啊。”阮承梁微笑道:“让黄刺史牵挂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大王在南安县境内遇刺,九死一生。叶兰留下我们三个活口就是要听到大王遇刺身亡的消息,我们感激他不杀之恩,故而如其所愿。若不然,我等也难逃一死啊。” 黄江脸色苍白,惊道:“这么说大王他……”阮承梁摇了摇头,吁然一叹。黄江闪了个趔趄,亏得李四一把扶住,否则非得摔个跟头。他扶着额头,哭丧着脸道:“怎么能这样,这可怎么办,他这一走弟兄们可怎么办……”连叫几声怎么办后,黄江颓然无语。 阮承梁道:“事已至此,黄刺史不必难过,守好本份,等待圣谕和神谕吧。” 黄江道:“大王若不在了,我们哪还有好果子吃?算了,都散了吧,我回家做我的生意去,早走早脱身,老阮,不如我把刺史让给你吧,我先撤一步。” 阮承梁道:“这又何苦,你做你的刺史,再不济还可以到圣京去做个闲官,这国好不容易才立起来,熬了大半辈子才刚熬出头呢,哪能说走就走呢。” 黄江苦笑道:“做个闲官,大唐国要我去长安做个闲官,我立即就去,大圣国……鬼才知道能立几天,诸王勾心斗角,全没一个好东西,你看着吧,内讧就在眼前,老阮啊,听哥一句劝,早走早安心,免得稀里糊涂做了冤死鬼。” 阮承梁道:“看你说,怎么拐着弯把大王也给骂了呢。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你自个主动骂的。” 黄江精神一震,盯着阮承梁,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待阮承梁答话,他便推开虚掩的房门闯进了屋子,先是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随之看到的是李熙端坐品茶的身影,屋内光线有些暗,看不真切李熙的脸是红是黑,是喜是怒,但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却是千真万确的。 黄江愣怔了一会,给李熙行大礼参拜,李熙道:“行啦,起来吧。所幸你还有良心,没在背后骂我。”黄江道:“大王,您这真是……真是……妙计。” 李熙道:“我这怎么又成了妙计了呢?我可是逃难而来,到你的地盘上避风头呢。”黄江咧着嘴,讪讪笑着,说:“你在南安遇刺,不回泉州,不去漳州,却来了汀州,任叶兰再有本事也……” 黄江说到这忽然打了个寒颤:李熙是在南安遇刺的,南安是泉州属县,按理说即便是遇刺身亡,阮承梁等人也该把他的尸体带回泉州,则他遇刺的消息应该从泉州传出才更合乎情理,或者至少应该去福州或漳州,为何舍近求远,舍亲投疏呢? 他再次打了个寒颤,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正要深入想下去时,阮承梁推门进来了,跟李熙说该喝药了。阮承梁手里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红色药汤,刺鼻的苦味让黄江有打喷嚏的冲动。他强忍着,眼看着李熙硬着头皮将一大碗药汤喝下去,脸上立即出了一层细汗。 黄江想李熙应该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尴尬相,便跟阮承梁打趣说:“阮将军,你很不地道,大王明明只是受了点轻伤,你怎么,你怎么……” 阮承梁微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我那一声叹息,是想告诉你大王遇刺了,受了点伤,谁知你就胡思乱想呢。” 黄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李熙跟阮承梁说:“早点去把张三接回来,多半让哪个县衙捉去了,他嘴紧只怕要吃亏。”黄江一拍脑袋,说:“是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急出门喊随行侍卫头领带着李四去先长汀县大牢接张三。 黄江是听到长汀县令回报说查明散布李熙被刺消息的是一个外来客人,已经将其抓获,其人嘴硬什么也不肯招认,只查明他落在在这家客栈。黄江觉得事有蹊跷,遂带着卫士亲自赶来客栈,想看看此人有没有同党,或是否有蛛丝马迹可循。 黄江得知李熙被刺的消息后,连发急函去福、漳、泉,询问李熙下落,却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这让他心里更加充满疑惑,对任何有关李熙的消息都十分敏感,一听到散布消息的人在此间客栈,便迅即扑了过来。 李四走后,阮承梁借故出了屋子,黄江趁势跟李熙说:“我发急函去福、漳、泉,三地至今未有回应,大王当连日启程赶回福州坐镇,面生祸端。” 李熙道:“若只凭一个谣言就乱了福、漳、泉,我宁可什么都不管,任他一乱到底。” 黄江见李熙话中发狠,改口道:“也好,大王暂不露面,看看他们怎么应对。 李熙淡淡一笑,怎么应对他早都留有预案,就看他们肯不肯执行了。李四接回了张三,半天不见李熙快认不出来他了,一张脸青肿难辨真容,胸口上还被烙铁按了个烙印。张三肿胀的嘴巴连句话也说不清,见到李熙直落泪。黄江觉得脸没处放,暴跳而起要去找长汀县县尉和大牢管事的算账。被阮承梁拦住了,阮承梁劝道:“算了,算了,一张误会,他们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大王吗?要教训,以后有的是机会,你这气头上去把人打坏了,岂非害了下面人的心。” 黄江折转回身,向张三鞠躬道歉说:“兄弟,我驭下无方,我对不起你。”慌的张三忙给他鞠躬回礼,一弯腰牵动了伤口,疼的只咧嘴。 黄江请李熙一行移步到刺史府,李熙没有拒绝。挨到掌灯后才动身迁移。他的身体似乎很不好,脚步蹒跚,一路上阮承梁不离左右,名为搀扶,实则完全在架着李熙走。 虽然天色已晚,虽然街上行人寥寥,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客栈旁边的茶馆里就有不少老茶客看到了这一幕,这些在汀州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茶客不用看人面相,但看人行走时的姿态和去向就能推测出他们是刺史府的人,去的是方向正是刺史府。 李熙就是要他们看见这个,借他们的口把自己伤重躲在汀州刺史府的消息传递给叶兰,让柳叶刀早点来赴约、送死。 叶兰很快就到了汀州刺史府,作为一名高明的杀手,他早就练就了从蛛丝马迹中追踪猎物的本领。李熙没死,得出这个判断并不难,难的是他一直不肯相信,不肯面对。“暴雨刀”、“寸芒针”,外加自己独门秘制的无解剧毒下竟然还有活口,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个重要的人,自己明明可以砍下他的脑袋以求完全,为何要手下留情? 为了显示自己的良心未泯?杀手没有良心。 为了炫耀自己优雅的风度?杀手不讲风度。 为了逃避李熙部属的报复?杀人无数的人还在乎别人斩下他的头颅? 为什么偏偏李熙是个例外,叶兰至今也没想明白,他懒得再去想这种无聊的东西,在他看来与其懊悔,不如立即行动起来,他不是躲在汀州刺史府吗,再去杀他一次就是,这回记住割下他的头颅。 李熙一直咳嗽到下半夜,刚刚躺下来,气还没喘匀实,叶兰就坐到了他的床前。窗外有些微弱的星光,正好能映出叶兰瘦削精实的身影。 柳叶大小的指甲刀在他五指间欢快地跃动着,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饮血吃肉了。 李熙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面对着叶兰,这个位置他很吃亏,叶兰能看清他,而他则只能看到叶兰的一个剪影。 “你是近七年来,第一个要我二次出马的人。”叶兰说,想在跟一个朋友聊天。 “待你费心了。”李熙说完又咳嗽了两声,“我很想知道你这么优秀的杀手为何心甘情愿为柳橙龙那样声名狼藉的人卖命。” “声名狼藉?你错了,柳橙龙是个大英雄,在泉州讨生活的占婆人不下两千,柳橙龙之前,青年男子在码头做苦工,年轻女子在码头做*,住的是滴水铺,肮脏、混乱、疾病流行,暗无天日。是柳橙龙让他们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对占婆人来说他是个大英雄。” “代价却是几千泉州人做牛做马,这样的大英雄值得你为他孝死吗?你也是占婆人?” “我受过他的大恩,许多年前,我像你现在一样,穷途末路,我躲在滴水铺养伤,奄奄一息。他那时候贫病交加,靠他姐姐站街为生,但他待我如兄弟,他有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后来他姐姐被人割断了喉咙,他去跟人拼命,被几个泉州人捉住,他们要割断他的喉咙,像他姐姐一样。我帮他报了仇,他跟我结拜为兄弟。我们一同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永不相弃,他死了我替他报仇,我死了他替我报仇。” “基情澎湃啊。” “什么?” “你被他利用了,你一生好本事,他有什么,他利用了你去奴役别人,带着他的族人走出滴水铺,从而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而你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人。”李熙顿了一下,咳了一声,继续说道:“环州山庄,就是以他自己家乡命名的那个山庄,里面有个鳄鱼池,还有毒龙池,你应该都知道,这些年究竟惨死了多少人?他的确是占婆人的大英雄,却是泉州百姓的大灾星,没有人敢动他?还不是因为你叶兰吗?是你用你例无虚发、神乎其神的刀技成就了你口中的大英雄。我杀他有错吗?” “没错。”叶兰答道,“可我还是不能放过你。” “你已经杀死了我一次,对吧?” “是。可你又复活了。” “这条命是老天给我的奖励。你已经兑现了你的诺言,没必要一定跟我为难吧。” “如果我还是不放过你呢?” “不妨这样,我们打个赌:我坐在这不动,让你射我一刀,我死了,那是老天爷收回了他的奖励,我认栽。若是不死……” “我从此不再找你麻烦。” “不,这样我显然是吃亏了。” “哼,那你想怎样?” “你杀不死我,就发个毒誓,给我做卫士,终生不许背叛。” “很有趣。” “有趣?这么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做这么一件有趣的事,是不是太有趣了?” “有趣。” “不必罗嗦,来,叶兰姑娘。” “找死!” 叶兰暴怒而起,数十枚柳叶刀顷刻间织成一张长宽各一丈的大网,朝李熙倾泻过去。 217.谋反 清晨时分,黄江带着贴身侍卫去给李熙问安。阮承梁正指点李四在院内练刀,李四的刀法马马虎虎,阮承梁的指点则纯属乱来。伤重的张三坐在廊下的椅子上,不知是在发呆还是睡着了,一动不动。见到黄江,阮承梁招呼李四停下来,黄江却摆手示意李四继续,他把侍卫留下,一个人绕过迎面的绿篱,绿篱后面有座石拱门,拱门无门,径直走进去又是一座幽雅的小院。迎面是五楹砖木结构的坡顶小屋。 一间挂着细竹帘的门前立着一人,分不清男女,作为男人,他的身材太瘦弱了些。作为女人,她的相貌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此人钉在门前廊下如一根铁钉,看着像是侍卫。黄江心里嘀咕,李熙身边何时又多了这么一个侍卫? “劳驾,我是汀州刺史黄江,来给大王问安。” 说完这句话黄江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堂堂一州刺史,又是在自己的地头,莫名其妙的怎么跟个侍卫低三下四的,脸上还陪着谄媚的笑,真是贱到了骨头。那个人看了黄江一眼,面无表情地让到一边,没有像一般侍卫那样去打起竹帘。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锋芒,莹润如一颗黑珍珠,那黑色的光泽却又逼人双目,令人望之生怯——黄江明白了自己为何要低三下四跟这个人说话的原因了。 此人立地生威,好霸道的气势! 李熙躺在床上还没有起来,人却是醒着的,黄江进门时,还听到他咳嗽了两声。 黄江这么早赶来,除了问安,还有一件急务呈报。驻江西虔州的寻芳使送来一份密报,告知西北王曹谷已经到了虔州,随行兵马甚众,原因不明,寻芳使提醒汀州方面注意戒备。 李熙谢绝了黄江的搀扶,颤巍巍地坐起来,喘着说:“他此番来,应该是为迎接我的,这个人素来爱排场,出巡江西不带兵来反倒不正常了。” 稍顿之后,李熙即吩咐:“准备车马,我要去虔州。” 黄江含泪道:“大王身体怎耐长途劳顿,他到虔州又不曾知会咱,装着不知道便是,何必顺着他的心意。再说叶兰至今还没露面,万一路上遇到这厮该如何是好?” 李熙微笑道:“她已被我收买,就在廊下,怕他何来?” 黄江差点没跌一跤,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与千防万防的杀手叶兰刚刚竟擦身而过!她就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己还低三下四地跟她说了句话。她几时进的刺史府,几时找到的总主,几时又被总主收买由杀手变成了打手,自己完全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李熙安慰惶惶不安的汀州刺史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跟江湖人打交道,得按照他们的规矩办,你没在江湖混过,不了解他们那一套,这不为过,不必耿耿于怀。” 李熙又交代黄江说:“我去虔州的消息暂时不要外泄,就当我还在汀州好了。” 下面的话李熙没说,黄江却已经明白,他擦擦眼,说:“福建这边有什么动向,我会派快马禀知大王。”李熙赞许道:“这就好。” 事后,黄江的一个侍妾在清扫李熙住过的房间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柄精钢打造,状若柳叶,刀身上阴刻着一个“兰”字的精巧小刀,她把这柄小刀送给黄江看。 黄江小心翼翼地用一张麻纸包起来,挨到天黑,他用小刀去刺自己饲养的两只画眉鸟,鸟儿狂叫,惊的整个刺史府都躁动起来,吓的汀州刺史赶紧把家养的黄猫抱来恐吓小鸟,鸟儿才止住鸣叫。 第二天,鸟儿好好地活着,柳叶刀似乎并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淬有剧毒。黄江事后将这柄小刀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派专人给李熙送去。 叶兰的“暴雨刀”最少一次性发出十六枚淬有剧毒的小刀,最多则可以发出八十一枚。那晚,她向李熙发出的“暴雨刀”就有八十一枚柳叶刀。近在咫尺之间,叶兰下此狠手,是狠了心要置李熙于死地的,那一刻的狰狞,时候想想,她自己都害怕。 “暴雨刀”疾如暴雨,咫尺之间,却被李熙衣袖一卷以不可思议的手段尽数收去!叶兰一招失手,三点“寒芒针”猝然激发,一切完全出自本能。“寒芒针”出手的那一刻,神智略有恢复的叶兰,决心不给李熙以任何喘息之机,电光石火间,她又将自己的杀手锏指甲刀射了出去。指甲刀出手的那一刻,她的心尖颤抖了一下,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失落的感觉。 叶兰倾尽全力,自诩已是半神之人的李熙也不敢怠慢。他故作轻松之态,大袖一卷,悉数收取了她的八十一枚柳叶刀,因为他见识过叶兰的“暴雨刀”,知道如何防患,并做了充分的准备,这一卷之式,看似潇洒,他却苦练了半个月了。 李熙以比较有风度的姿势“轻松”地拨去了三枚“寒芒针”,因为此前他曾见识过这三枚无声无息的小刀的厉害。但叶兰的杀手锏——指甲刀却让他变得狼狈不堪,他是用了“懒驴打滚”的招式才勉强躲过。 破解“暴雨刀”和“寒芒针”,李熙共缴获了八十四柄小刀,事后他都还给了叶兰,那枚叶兰用来修指甲的指甲刀却不知去向,屋里黑洞洞的,李熙自然不会端着灯四处爬着替她寻刀。而叶兰大败之后,脑袋里一片空白。作为一名顶尖杀手,刺杀失败即意味着一次生命的终结。接下来的时间内,她像一个木偶一样任凭李熙摆布。李熙让她发誓效忠,永不背叛,她就发誓效忠,永不背叛;李熙让她发誓今后滥杀无辜,她就发誓不滥杀无辜;李熙让她以后改回女人装束,这个她拒绝了。 表面镇定的她,内心实际汹涌着如潮水般的震撼,她哪有心思去找什么指甲刀? 而除这柄指甲刀外,叶兰所有的刀上都淬有剧毒。 …… 福、漳、泉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对李熙被刺身亡的传言做出回应,指斥这是唐国奸细散布的无耻谎言,东南王此刻正在漳州巡视。漳州出现了东南王的仪仗,而且“东南王”本人也骑着马出现在漳州大街上,出现在世人的眼中,似乎专门为辟谣而现身。 大圣国的“东南王”高调在漳州现身,让岭南节度使孔戣、清海军兵马使莫大海,潮州刺史韩愈,潮州营指挥使张颌异常紧张,岭南全境调兵遣将以应对大圣国可能发动的挑衅,潮州更是如临大敌,所有将吏不得告假,不得辞官,不得婚丧嫁娶,日夜戒备,严阵以待。 潮州刺史韩愈因此气的砸了他最喜欢的一个白玉碗,并在刺史府里高声怒骂李熙无耻,至于无耻的原因就是,他在潮州苦熬了四年,四年考绩都是优异,眼看即将回京复职,却又摊上这档子倒霉事。 据韩愈回忆,元和十四年,他初到潮州时,这个李熙——当日还叫杨赞——跑到潮州来剿匪,一边剿匪一边伙同驸马郭仲恭暗地里跟海盗勾结走私贩卖盐铁。事发后他自知罪孽深重心虚投了贼,别人不敢追究驸马郭仲恭的责任,却把账算到他头上,说他这个刺史无所作为,对驻军监管不利。 韩愈心里委屈,叫苦连天,保安军当日隶属保宁军节度使管,驻屯在潮州剿匪,地方有义务筹集粮草助军,却哪有权力监管他内部军务?他私下勾结海盗走私违禁物品,与地方刺史何干。此事虽有朝中故旧维持,没有酿成大祸,却也让他失去了一次离开潮州的机会。 元和十五年,朝中故旧又帮他争取了一个调回长安任职的机会,可恨又是这个李熙,设局引诱清海军的张颌去打漳州,张颌那厮昏头昏脑,懂得什么军机谋略,结果闹的全军覆没。张颌自己也被俘虏,潮州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身为刺史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临时担当起潮州军政全责,害的大好机会白白流逝。 转眼到了元和十七年,眼看又有一次离开潮州的机会,可恨这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又跑来巡边。可恨!可恨!可恨!三声“可恨”后,躁怒的韩刺史摔了自己吃饭喝汤的家伙,怒气消去,韩愈心疼的肝肠寸断。这个白玉碗是他当年初逛平康里时,红极一时的头牌姑娘虎飞燕所赠,以奖掖他吟的一首好诗文,几十年过去了,朝夕相处,日夜把玩,一朝分离,韩刺史如何能不心疼? 他庶出的女儿韩潆年十三,自幼跟舞姬出身的母亲学了一身的好舞蹈,耍的一手好剑,久在闺中称雄,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已经闹不清“舞”与“武”的区别,以为凭着自己一口宝剑可以扫平天下事,闻听老父在书房痛哭,他提剑闯入,叫道:“又是那个姓杨的无赖欺负你么,我去摘他脑袋来给你出气。” 她母亲吓的脸色苍白,赶紧一把拖走她,吼她说:“你就安生些呆着吧,那贼窝岂是你个姑娘家能闯的,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韩潆哼道:“你们夸他是虎,我却看他像只猫,我这只羊偏要去撩拨他这只猫。” 做母亲的把脸一寒,喝令韩潆的两个侍婢说:“你们给我听好了,她若离开这宅子半步,我敲断你们的腿。” 韩潆当着她母亲的面在心里连骂了几声卑鄙,却也无可奈何。幼年时因为她的任性,她母亲是当着她的面打断过家人的腿的。奴婢的命不值钱,韩潆却不愿她们因自己受牵连。她回到自己的闺房,拿纸画了一副虬髯大汉的图像,故意画了三只眼和两个鼻子,然后把画上绑在木桩上,将其当作李熙的替身,剑刺、刀劈、箭射,忙了个不亦乐乎。 侍婢问她道:“小娘子又没见到那大恶人,何以如此痛恨他?” 韩潆喝道:“你眼瞎吗,他欺负我父亲,是我韩家的大仇人,我不敢恨他吗?” 侍婢微笑道:“小娘子既然恨他,何以将他画的如此雄壮、英武?除了多了只眼和鼻子,这人怎么看也是个翩翩美男子呢。” 韩潆也犯了疑惑,说来也是,自己既然如此恨他,为何又照着心目中美少年的模样来勾画他?自己这到底是恨他呢,还是欣赏他呢? …… ——— 218.谋反2 李熙轻衣简从秘密出了汀州,抄小道赶赴虔州,曹谷跑这么远来迎他定是有事相商,商量什么事,李熙大体也能猜的出来。此前,他一直对此事躲躲闪闪,但现在他已无处躲避。曹谷在虔州城外撒下天罗地网,李熙离城还有五十里就触网了,曹谷盛装出迎,仪仗摆出一里多长,四乡八里无人不知大圣国的西北王在此迎接从福建来的东南王。 接到李熙一行后,陈苏就地围了一座向阳的土山,驱赶土人和行人,露天设宴为李熙接风洗尘,周遭所设锦围屏长达三里地。饮宴至中段,已有几分酒意的曹谷起身去与舞姬同舞。当初在广州城下时,曹谷生的精干强壮,一身古铜色的肌肤,两块强健的胸大肌可隔着衣甲自己跳动。今年时光,曹谷体重暴增三倍以上,腰圆如鼓,行走时如狗熊摆动。 熊入羊群,惊的小羊们四散奔走。熊左抓右挠,一个也没捞着,不觉勃然大怒,喝令摆“散福宴”,将一众小羊们尽皆赏赐于将士。 舞姬们年轻貌美,水灵灵的看着就惹人怜爱,阮承梁动了心,李四也动了心,连满脸青紫的张三也笑歪了嘴。李熙问叶兰动不动心,挨了她一个白眼。曹谷惊叫道:“哇,你这侍卫打哪来的,好大的脾气,敢跟家主翻白眼,真是活腻歪了。若换成是我的侍卫,我早抠下他眼珠子了。”李熙道:“有本事的人难免都有点小脾气,她算不错了,你不招惹她,她也不会跟你急眼。”李熙让叶兰四处走走散散心,叶兰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曹谷那几句话她听的一清二楚,若不是碍着李熙的面子,早在曹谷酒里放点“佐料”了。 曹谷碰了碰李熙,悄悄问:“听说你在自家的地盘上遇刺了?” 李熙道:“第一,福建是大圣国的福建,不是我李某人的地盘。其次,我没有遇刺,只是得罪了当地的黑道,他们叫嚣着要行刺我。” 曹谷道:“黑道你也敢得罪,你真是活的腻歪了,我就从来不得罪黑道,我跟他们交朋友,井水不犯河水,人要黑白通吃方能掌控天下。可不敢因为手上有几个兵,就拿他们不当回事。算了,不说这个。这次我到虔州来就是为了见你,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李熙道:“无事献殷勤,应该不会有好事。说罢,你又要做什么恶事?” 曹谷道:“自然是作恶,而且这次我要做桩大恶。”曹谷问李熙:“你看张孝先这个人怎么样?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对不对?脾气不好,我可以忍,但他心怀叵测,意图收诸王之权而一人独裁。这个,我,不能答应。我准备在‘万寿节’那天动手干掉他,你怎么说?” 李熙道:“你喝醉了吧?在这胡言乱语。” 曹谷道:“胡言乱语?我没有胡言乱语,我深思熟虑了的,张孝先不死,咱们早晚被他挨个收拾掉,死无葬身之地。”曹谷拿出一份公文抄件给李熙看,那是中书省调丁长生去大理寺任少卿的堂帖。 李熙骇然,张孝先这么心急火燎地收地方实权,是做的有点过火了。大圣国是诸王之国,本来就是几股势力结合而成的,集权于朝廷以使政令、军令统一,这没有错,也是应当之举。诸王之所以愿意抱团建国,也正是因为看准了各自为政难以立足。但如此操切行事,不顾功勋元宿的利益,无限制地践踏别人的合理利益,却是自掘坟墓之举。 在自己还没有称孤道寡的实力前,而将自己逼成孤家寡人,岂非作死? 曹谷道:“出尔反尔,两面三刀,当初答应了江西维持现状不变,现在却要扶持白多宝来膈应我,来架空大耳尖。白多宝若无丁长生牵制,野心只会越来越大,他要自立门户,就得有张孝先的关照,早晚还不是为他张孝先马首是瞻?” 丁长生和白多宝是当初李熙留在江西的两颗钉子,两人都是胡尖的旧部,彼此间明争暗斗,并不和睦。李熙当日的设想是让二人在江西保持势均力敌态势,即保证胡尖在江西的影响力,又不让胡尖实际操控江西,使胡尖在朝中有立足之地,又不至于太过强势。而江西分治的结果对福建也是有利的。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邻居太过强势。 单纯论实力,双雄中丁长生实力稍弱些,但白多宝的牵制更多,江西的均势是有保障的。而今张孝先要把丁长生调入圣京大理寺,则江西全境必落入白多宝手里,实力大增之后,他还会像以前那样认胡尖这个老大吗?答案是否定的,白多宝是个有野心的人,时机成熟,他不会甘居人下。 作为后起之秀,白多宝在朝中的根底尚浅,要想站稳脚跟,只能投靠一个强势的王,于他有提携之恩的张孝先自然是不二人选。这样一来,江西就落入张孝先的势力范围。而失去了江西的胡尖,根基全无,等待他的只能是刘夏和崔雍的命运,彻底沦为张孝先的傀儡。 曹谷名为鄂岳大都督,但凭着对左右骁骑军,左右万胜军的控制,以及头上的兵部侍郎、户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的头衔,对江西还是有着极大的影响力的,在他的内心里,早就把江西看成是自己的后院,张孝先把手伸进他的后院,他岂肯善罢甘休? 曹谷道:“我是豁出去了,话也说了,你干不干?” 李熙道:“茅房在哪,我要如厕。” 曹谷道:“想借尿遁跑,不好使,说,你到底站在哪边?” 李熙道:“这是多大的事?你现在就让我说,至少得容我考虑一两个月吧。” 曹谷道:“大丈夫行事怎学那小儿女姿态,干就干,不干就不干,一句话的事。你干是不干?想好了再回答,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愿意的。” 李熙道:“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杀他。” 曹谷道:“你先说你愿不愿意干。” 李熙道:“你这叫胡搅蛮缠,是你在拉我入伙,我自然要问个明白了。” 曹谷道:“也罢,也就是你,旁人我真懒得跟他解释。我打算在‘万寿节’庆典上安排刺客刺杀张孝先、崔雍和刘夏,拥立春王为诸王之首,拥立南王和你为左右护法王,由你们来执掌朝廷政务。东王、陈苏、我、王喜、胡尖分领畿内、浙东、鄂岳、湖南、江西道大都督,军政一把抓。福建归你。我们跟裴度谈谈条件,将驻屯在和、滁二州的右佑圣军白送给他建功。作为回报,我们攻打李德裕时,他不予干涉,吃掉李德裕后,从畿内道分出宣歙给毛耀。等大局已定,我们迁都越州。遣使去长安与大唐缔结盟约,划江而治,互不侵犯,以藩属之礼向唐纳贡,再与河朔藩镇结盟互保,则大圣国既无内忧也无外患,咱们这些打江山的人也可以做几年太平王,总胜过如今提心吊胆,受那阉贼的窝囊气。” 李熙问:“他真的是个阉人吗?” 曹谷道:“这个不重要,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答应不答应,给个准话。” 李熙望了望山脚为争抢舞姬打作一团的将吏,又望了望四周环立的铁甲卫士,问曹谷:“我若不答应,你会不会杀了我?” 曹谷道:“你猜。” 李熙道:“我猜你能干的出。” 曹谷道:“聪明。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无须再多废话。答应不答应,一句话。” 李熙道:“东王跟张孝先走的很紧,你有什么把握他不会给张孝先报仇,他的左佐圣军可是驻扎在畿内,他若站在那一边,咱们是插翅难逃。” 曹谷道:“你认识张鑫这个人吗?不必说,你多半不认识,他是池州秋浦县的县尉,东王的侄儿。可是,这个张鑫实际是东王跟他弟媳生的孽种,他的弟弟就是因为这个而活活气死,这件事你不必怀疑,是张如冲亲口告诉我的。过两天的大朝会上会有御史弹劾他贪赃枉法,你说张孝先会怎么做,包庇张鑫,不,他会逼东王大义灭亲,张鑫干的事足够死上七八回,刑部有我的人,御史台有你和大耳尖的人,大理寺里还有丁长生。办死张鑫不难。你想想看,有了杀子之仇,东王还会站在他那一边吗?他会坐山观虎斗,除非我们不争气,被张孝先杀的一败涂地,否则他是不会站过去的。” 李熙道:“你既然说到这,我倒要问问,圣京城里驻扎的拱辰军、羽林军、监门军都是张孝先的人,凭你安排的几个刺客,怎么控制大局?” 曹谷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监门军从何而来,源出右佑圣军和羽林军,其中大部是羽林军,羽林军从何而来,是张孝先为了拉拢圣京官绅富室,招募的富家儿郎兵,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真打起来,你手里的三百精锐能杀的他们一败涂地。除去这两家,张孝先所能倚仗的就只有被他视为护身宝器的拱辰军了。” 李熙哼道:“对了,还有拱辰军,这一军有五千精壮,就守卫在天圣宫内外,都是各军千挑万选的佼佼者,你怎么办,所有王府的侍卫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吧。” 曹谷道:“你说的好,拱辰军来自六军,都是军中精锐,是精锐,谁不当作宝贝?他张孝先把这些宝贝拢到一起,可笑他又不会带兵,这些人名为拱辰军,实则不还是咱们的人,我不相信,若他张孝先被刺身亡,这些人还肯为他殉葬!” 这句话说到了李熙的痛处,自己放出被刺身亡的消息后,福、漳、泉三地可是着实沉寂了一阵子的,这些被自己视为心腹的兄弟在自己“死”后,都要犹豫,都要判断厉害,那些出身六军,被张孝先拢进天圣宫的拱辰军将士又会怎么做? 舍却性命不要,为张孝先复仇?他张孝先果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处心积虑地要置他于死地了。 曹谷是个粗人,他或有胆量反张孝先,却一定没有这么深的计较,他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而且高人不止一个。他敢光明正大的跑到虔州来见自己,又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拉自己参与他的阴谋,一定是有恃无恐。 是到了该抉择的时候了。 李熙眯着眼望了望四周如林的铁甲卫士,再度问曹谷道:“你都算计好了,我就不参与了吧?”曹谷道:“你可以跟张孝先一条心,不过你最好估量一下能不能活着走下这座山。” “这就有点不讲理了,你这是公然威胁嘛。” “是。那又怎样?” “世人都知道你来虔州是为了见我,你杀了我怎么向外人交代?” “除了张孝先会在乎你我在此会晤,谁会在乎?” “看来我是被你拉上贼船了。” “只要成功,我们就不是贼,失败,不是贼也是贼。” “好吧,我答应你。”李熙说完,长叹一声,他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眯着眼往山脚看,“姑娘们都挺水灵的,我也去抢一个吧。” 曹谷喝道:“左右听着,护送东南王去抢花福。” ———— 219.天下 这一天曹谷共将四十八名舞姬当作花福散给了将吏们,李熙在曹谷卫士的卫护下后来居上一口气“抢”了三个,三名舞姬年龄分别是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李熙留下了十七岁的那个,将其他两人赠给了阮承梁和张三。李四运气不错,自己抢了一个,阮承梁让人打了一拳,左眼乌青,却一无所得。张三则根本就没能挤进圈子去。 “散花福”别名又叫“配花”、“猜宝”、“气杀妻”。流行于边军和河朔藩镇,左右万胜军中有许多来自河朔的将领,将这个习俗带到了江南。李熙对此深恶痛绝,但包括张孝先在内的诸王都认为这是提振军队士气的秘密法宝,而予以保留。 三名舞姬原都是唐国官员家属,城破后被俘,罚没为奴,因为姿色出众兼擅长舞技,而入军中浣衣院右内院,由专门音乐博士教习歌舞,供奉军中饮宴。 李四抢的舞姬年约十六岁,人生的俏丽,皮肤稍黑,下巴上有一颗赭色的痣,李四不大喜欢,闹着要跟阮承梁换一换,被阮承梁一口回绝,他又闹着跟张三换,张三言辞不清地说:“不喜欢你抢她作甚,作甚。” 李四拍着屁股道:“鬼要抢她,是她自家一头钻我怀里的,抱着我不肯放,我有个什么办法?”阮承梁道:“这就是你们修来的缘分,十年修的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人要懂得惜福。”李四撅着嘴说:“你自然懂得惜福,你家的白白嫩嫩的,我这个……” 李四对他抢来的舞姬横竖看着不顺眼,也就懒得理睬她,那女子凄凄惶惶,就跟着张三家的一道,张三身上有伤,守着个大美人也是看得碰不得。 是夜,曹谷在虔州刺史府设宴宴请李熙一行,虔州新任刺史王恽派系色彩不浓,勉强还能为曹谷所接受。饮宴到高潮处,曹谷帮李熙问王恽:“御史到你虔州巡按,打了几个老虎,拍了几只苍蝇呐?”王恽道:“虔州几度毁于战火,民穷财尽,养不起老虎,只养了一批不入流的小苍蝇。江西官场原来莫不视虔州为畏途,现今看虔州却是块福地,一下子保住了多少官员的性命哇。” 曹谷借着酒劲,拍着王恽的肩膀说:“你搞错了,王使君,老虎虽恶,却难打,苍蝇虽小却好拍,你信不信,打到最后,打老虎们个个会安然无恙,死的都是你这样的苍蝇。” 王恽道:“周御史已经审过了,我是个清官,既不是老虎也不是苍蝇。” 曹谷把眼一瞪,喝道:“我看你就是个苍蝇!” 王恽吓了一大跳,忙赔笑道:“是,我是个苍蝇,我把刺史府的公廨拿去出租牟利,我明日就去向周御史自首、退赃。” 李熙道:“西北王跟你说笑呢。” 曹谷哈哈大笑,拍着王恽的背说:“王刺史是个好官,不要说你是个苍蝇,就是大老虎我也要保你,保管你平安无事。” 王恽道:“这回我不上您当了,我就是个苍蝇不是老虎。” 阮承梁劝李熙少喝两杯,保重身体。曹谷恶狠狠地推了阮承梁一把,喝道:“滚一边去,关你个屁事。”阮承梁羞惭而退。曹谷劝李熙说:“这些个狗奴,自恃跟家主熟,就没大没小的,什么场合都敢胡乱插嘴,简直不知所谓。” 李熙道:“我看你才是不知所谓,你喝醉了。”喝过曹谷的侍从将其搀扶回去。曹谷踢踢打打,一路嚷着没醉。 当夜李熙宿在虔州城外珠花驿,驿站警卫由曹谷侍卫担当,人数不下三百。阮承梁找个借口想出去探探路,被侍卫喝回。曹谷借保护为名,令他的族弟曹峰率三百甲士护卫李熙一路北上巡视江西全境,到九月初,和夏王王喜会集于江州,鄂岳、湖南因为战事刚刚平息,地方还不稳定,此番御史巡察,只察不纠,李熙便不再前往巡视。 王喜带了一支由湘西土人组成的杂技班,准备在万寿节上贡献给圣王赵上都。曹谷则准备献给圣王一百六十个花枝招展的舞姬,一百六十人分乘三只大船。应王喜的要求,舞姬们身着五彩丝裙,在秋风瑟瑟的船头甲板上演出了一场歌舞,散场时,一个个冻的嘴唇发乌,王喜劈手抓住一个,拥在怀里,捏捏胳膊,拍拍腿,一把推开去,脸色忽然阴沉的怕人。 曹谷有些惧怕王喜,赔着笑脸,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声,王喜脸色稍缓。又有三艘大船驶来,船头甲板上离着一百六十名精壮大汉,半裸上体,在船头雄立如木桩。 王喜“嗤”地冷笑了一声,说了句:“那阉贼也不是傻瓜。” 曹谷被他激怒了,沉声道:“杀阉贼,一刀足够,这些人不过是我使的障眼法。” 王喜懒得与曹谷说话,却问李熙:“你在至高台上藏的三百兵,确信可靠吗?” 李熙道:“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倒是你们二位主谋可得算计好了,别害人害己。” 王喜森然道:“我们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曹谷给李熙准备了一份贺礼——六名和尚抬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金佛。李熙用手敲敲金佛的背,疑心金子掺假,曹谷道:“里面是生铁,外面包了一层金,这么大的金子,谁舍得。”王喜对曹谷的小家子气十分看不惯,专门让人送来一盒翡翠,交给李熙做万寿节的贺礼。 翡翠质量上佳,李熙交李四贴身收藏。 在江州住了两天,圣京城传来急报,池州秋浦县尉张鑫在池州城外被斩,罪名是贪污、受贿和杀人,王喜闻讯得意洋洋,即下令船队起锚东下。此番借庆贺万寿节之机,张孝先要中书省发堂帖给王喜、曹谷,要求二人回圣京一趟,向世人昭示诸王团结一心,大圣国的体制还是诸王共治,而非外面谣言说的是他张孝先一人专政。 既然是中书省要求二人回京,二人自然不敢违命,而借贺寿为名带舞姬、乐工、百戏艺人进京,张孝先即使不乐意,他又能说什么。 曹谷的船加上王喜的船足足有一百条,绵延二十余里。此外还有十艘船上挂着东南王府的旗帜,船上装载的则是王喜和曹谷为李熙凑的贺礼,除金佛和翡翠外,还有三十名黄梅和舒州地方的戏曲艺人。 船过舒州时,刺史卢荣峤乘小船登大州,请李熙移步入城,看一看他曾经立下彪炳史册功勋的英雄之城,李熙以身体不适婉拒了,对舒州城和舒州百姓,李熙是怀着深深歉疚的,他自觉没脸再踏入这座城半步。 送走卢荣峤后,李熙倚靠在船舷眺望沐浴在明媚秋阳中的舒州城,她显得那么美丽,那么安详,现在还有几人能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那场骇人听闻的保卫战,那是李熙一生荣耀的巅峰,却是舒州阖城军民不堪回首的往事。时至今日,还有八百名受害者无力从恐怖记忆中自拔,他们此刻应该在一座美丽荒蛮的岛屿上,与无数捍卫他们家园的土人浴血搏杀。 李熙忽然感觉到心口很痛,他用手捂着胸口,悄悄地朝舒州方向跪了下去。阮承梁和张三看到李熙倒地,赶紧搀扶起他,看到他满脸是泪水,本能地以为他疼的厉害。 二人赶忙去向叶兰求助,叶兰是用毒大师,也是医术精湛的良医。但叶兰对李熙的病情却莫不关系,只淡淡说了句:“他躺会就好了。” 叶兰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只躺了一小会,李熙就活蹦乱跳地出船舱上了甲板,江南岸就是池州辖地,张鑫的人头此刻应该就挂在某个地方,张孝先固执地杀了张鑫,等于是将自己彻底地孤立了起来。 李熙觉得圣京城里即将发生的这场龙争虎斗,似乎攻方的胜面更大一些,只是张孝先这个虽然令人讨厌,但他的一些做法本质上也没有错,一个像七巧板一样拼凑起来的国家是难以持久的,大一统思想未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对于大圣国来说,现在却是救命的良药,昨晚吃晚饭的时候,张三说起他们家的一件趣事,说一家五个兄弟合股开了一间酒肆,五人各出资十贯,五人都是酒肆的老板,约定凡遇大事在一起商量。起初半个月,大家还能互商互谅,渐渐的五个人都露出本性,个个都想做老大,结果谁也不服谁,互相拆台,吵吵嚷嚷,酒肆支持了半年,本钱折尽,最后关门大吉。 李熙要阮承梁等人帮这五兄弟出出主意,看看是否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办法想了一堆,一经辩驳却发现都不可行,到最后张三只能总结说要想做生意宁可找人借钱,也不能拉人入伙,天底下的人都有一颗做老大的心,合伙做事必败无疑。 结伙做生意如此,结伙建国家何尝又不是?诸王都说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实际上呢,谁又把这个国真正当作是自己的国,谁的心里又没有一个自己的天下。张孝先想把诸王心中的小天下变成大天下,但他却忘了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诸王只关心心中的小天下,谁又去关心他要建立的大天下呢。 220.杀王 船在南陵县江面上时,李四向李熙禀报说他发现自己抢的那个舞姬有古怪,她每天深夜都要起夜一次,每次出去都要一刻钟,开始几次他没有留意,一则认为女人事多麻烦,二则身体疲乏实在起不来身,昨晚李四喝了点酒,早早睡下,到半夜时自然醒来,发觉舞姬不在,船舱门虚掩,一时好气跟了出去,结果就发现她跟一个黑衣人在舱门外咬着耳朵说话,江上风大,李四听不真二人说些什么,但看神色并不像是熟人撞见后的闲聊。 李熙问他:“她知不知道你发现了她的这个秘密。” 李四摇摇头,肯定地说没有。李熙颔首道:“我知道了,一切如常,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看李四懵懂,李熙只好挑明了说:“她可能受人胁迫,身不由己充当了别人的耳目,在暗中监视你和我的一举一动。这没什么,既不要怪她,也不要自责。一切如常,当作你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李四明白了,含笑离去。 李熙却发了一会呆。 船行到上元县境内,曹谷秘密上岸,船停江面一整天,继续东下,到九月十五日未时,船行入润州大船塘,陆续登岸,没有进城,屯在城北新设的迎宾帐。迎宾帐四周由羽林军驻守,明示荣宠,实为监管。 入夜,礼部和太常寺官员会同内侍省官员在迎宾帐设宴为三王接风洗尘,详细禀报了万寿节的筹备情况和万寿节庆典时三王入宫后需要注意的仪礼。曹谷很不耐烦听,嚷道:“届时你们派几个导引小臣,我们跟着走就是。”礼部官员识趣地闭嘴不吭声,太常寺的官员还是硬着被呵斥的危险坚持把话说完,累的三名官员都冒了一头汗。 饮宴完毕,三署官员暗示诸王可以趁天黑回家看看,只要明日不误了庆典就成。曹谷喝道:“万寿节庆典是何等的大事,我们怎么就是那没见识的。”李熙懒洋洋地说:“你不去也别牵扯到别人,我晚上是要回城去住的,多日不见山妻,怪想念的。” 礼部员外郎杨兮川给了李熙三块令牌,言出城入城都需要出示令牌并登记姓名,为确保庆典期间圣京城的安稳,请三位王体谅。杨兮川说完向李熙感激地拱拱手,低头退走。 曹谷责问李熙道:“你晚上进城,去跟张孝先禀报咱们谋反的事吗?” 李熙冷笑道:“张孝先略施小计,意在试探。不进城,岂不显得你我心里有鬼吗?” 王喜拦住曹谷,说道:“东南王这话说的在理,你我素来不将那老儿放在眼里,岂会为他的什么破庆典而滞留城外不回家?”王喜喝一声:“备马,孤要回府。”曹谷闹了个没趣,恨恨地从李熙手里夺了一块令牌,说道:“休养怪我不提醒你,你抢的三个美人儿最好也带上,丢在外面小心让狼叼去了。” 行出丈远,忽又折还回身,将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塞在李熙手中,凑在他耳边说:“兮月姑娘是个好姑娘,何必冷落人家呢。龙虎大力丸很好用的。” 李熙抢的三个舞姬分别叫香草、兮月、凝霜,香草送给了张三,凝霜给了阮承梁。李四抢的舞姬叫位离。早在一年前,郁秀成就曾向李熙禀报说,曹曛、曹谷兄弟仿照群芳馆的模式训练了一批美姬,分赐诸将,名为妾侍,实为耳目。 那天曹谷在李熙面前一摆弄舞姬,李熙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自己贪财好淫的恶名在外,见到这么多美人不去捞一个的话,实在于情理不合,何况自己不主动去,曹谷也会找借口馈赠几个过来,偶然得来的和精心安排来的,李熙心里稍一权衡,就得出了判断,他密嘱阮承梁等人动手抢花,并判定只要出手定有斩获。 香草、兮月、凝霜、位离四个人都是曹谷安插来的耳目,李四的密告可做佐证。 在船上,李熙借口身体不适一直没有碰兮月,与她见面只谈风月,不涉其他,兮月一点有意义的情报也探听不到。此刻曹谷索性把暗牌打成了明牌,提出让兮月监视李熙,李熙只能答应下来。他把曹谷献的龙虎大力丸丢还给他,打个响指唤兮月到近前,拦腰搂进怀里,伸长了舌头在她粉白的小脸上虚作一舔,兮月紧张地缩着脑袋,连番尖叫。 曹谷脸色发青,在心里一连提醒了自己十几句小不忍则乱大谋后,方才心平气和地扇了兮月一个耳光,说:“叫你学夜猫子,吓死老子了。” 这一回轮到李熙脸色铁青了。 有令牌傍身,戒备如兵营般森严的圣京城,在诸王眼里形如自家庭院,一路畅行无阻。离家三个月,李熙回到府中不见崔莺莺,不会沐雅馨,直接吩咐毛乐准备花烛、洞房,说要以妾礼迎兮月来家。毛乐什么也不问,却把消息传递给了崔莺莺和沐雅馨,并简单描述了一下兮月的相貌,沐雅馨当场恨的脸发青,崔莺莺却还能留着笑脸,拿出当家夫人的气度,让柳如花、韩似玉去张罗洞房的陈设,又去厨房吩咐备宴。 老黄随李熙出巡,跟着仪仗此刻还在江西境内,灶下的厨子是老黄的徒弟,也姓黄,手艺得了老黄的七八分真传,见夫人亲自来吩咐,招呼两个帮手干的十分卖力。 尽管在心里把李熙骂了几十遍,最终沐雅馨还是耐不住相思苦,借口去看新人,拖着崔莺莺去见李熙。李熙对她却很冷淡,把她晾在一边,只问了崔莺莺自己走后家里的一些情况。待毛乐来禀报酒席、洞房已经齐备,李熙便不耐烦地打发了二人,拥着兮月的细腰,说说笑笑向内宅走去。 那一刻,沐雅馨强忍不住,终于嗷地一声哭了起来。 兮月得到曹谷的指示,分毫不离李熙左右,连沐浴也要拖着李熙一起,李熙索性让毛乐准备了两个浴桶,一家一个,中间摆着餐桌,西域美酒,波斯杯,红烛摇曳遥对饮,李熙哈哈大笑,乐不可支,酒入愁肠,心里却响起了战鼓的铮鸣。 二日一大早,王喜的家将王艺,曹谷的家将曹松就到了东南王府,促请李熙早早出城,二人在进入东南王府前,先撤除了布设在王府四周的眼哨。当见到李熙满脸疲惫地挽着兮月的胳膊走出王府时,二人俱在心里松了口气,李熙身边有兮月监视,府外又有这么多眼哨监视,短短一晚上,料想无甚变故。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李熙将调动至高台小兵营驻军的令符交给了王艺,曹松便立即派人进府,以保护为名接崔莺莺和沐雅馨出城。 李熙拍了拍兮月的手,跟她说:“你也出城吧,跟着你两位姐姐好好学学规矩。” 兮月当面吻了李熙,苍白的脸上飞上一朵红霞,就跟着曹松的人进了王府。三王在正北玄武门会齐,玄武门外临时搭建了三座芦席棚,门帘用红色红边,是太常寺设来为三王更换礼服的地方,时晨曦初露,三人换好礼服后,骑上一色的白色高头骏马,并辔来到玄武门下,由赞礼官高声宣读由礼部写好的进京贺寿觐见文书,监门官出面答话,令关闭侧门,开正中主门。玄武门为圣京四大正门之一,除主门外,另修有两座侧门。非遇大典,只开侧门。 为了庆贺万寿节,圣京城内实行了道路管制,主要街道在巳时前都是封闭的,一个行人也见不到。进城后,按礼仪,王喜走在最前,李熙其次,曹谷在后。行进速度由礼部官员把握,确保能及时到达天圣宫正门朝阳门前。 辰时末,诸王齐集朝阳门外,相距有路,彼此只能马上拱手相贺。 巳时整,朝阳门主门打开,一时鼓乐齐鸣,金瓜卫队出门,分列道旁,天圣宫内史张孝先、储圣宫内史崔雍盛装分左右出迎,诸王推举王弼宣读了《普天臣民贺万圣寿文》,张孝先宣圣王圣谕,崔雍宣圣主神谕,诸王贺拜,礼毕,下马入宫,在门内分清班次,左班春、夏、秋、冬四护法王并东南、西北六王并文班大臣,右班东、西、南、北四王并西南、东北二王并武班大臣。 诸王大臣齐向朱雀殿行去,礼部、太常寺官员引导赞礼,两台御史监察供奉礼仪,拱辰军环列四周,监门军监守天圣宫四门,左佑圣军驻守宫外。 三军如临大敌,拱辰军每人配发五十支箭,步槊、短刀和铁盾,监门军每人配发三十支羽箭,除铁盾和短刀外,部分士卒携带有机弩,左佑圣军所有士卒都配了步槊,每人二十支箭,并有数百重甲骑兵隐藏于锦幕之后。 李熙扫了一眼,头皮发炸,他望了眼王喜,王喜面色凝重,再望曹谷,曹谷脸色发青。再看其他诸王,王弼面相威严,不苟言笑,张仃发老成持重,面无表情。陈苏面露轻佻,已经是第三次朝李熙挤眼了。毛耀脸色苍白,有眼袋,似乎没睡好。张孝先满脸疲色,操持万寿节庆典应该不轻松。崔雍这次没拄拐杖,步伐有些蹒跚,不过精神不错。胡尖满脸愁苦,拧着眉毛,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有曹曛昂首向天,走出了个气宇轩昂。 朱雀殿的贺寿礼拖的时间太长,不知何时众人忽闻到一股恶臭,正相互询望,坐在高台的赵上都却跳了起来,叫道:“朕有臭屁,朕要出恭啦。”抱着屁股往后跑。 众皆相顾无言,未几,吃吃偷笑一片,亚王赵晟出班大喝:“御史何在,押殿的御史何在?”两台御史齐出,笑声才被按下去。 曹谷把袖子一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声音奇响,众御史装着没听见,赵晟也不敢吭声。张孝先眉头攒做一团,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崔雍紧步上前,跟他低语了几声,得到张孝先点头后,崔雍唤来礼部和太常寺官员,吩咐将殿中贺仪减半,两衙官员虽觉得为难,却也不敢不从。紧急商量出一个方案,齐入殿后将赵上都劝回,长话短说草草地结束了殿中贺仪。 诸王大臣退出朱雀殿,赶入后宫彰德殿参加饮宴。 彰德殿地处后宫,建在龙炎池北岸,背靠人工堆成的龙脊山,这日秋阳暖照,微风不兴,十分适合在室外举办群宴,为了方便观赏各地进献来的歌舞曲目,内侍省特地在龙炎池畔搭建了一座看台。饮宴初始,各地要进献贺寿礼,圣王要褒奖大臣,这些礼仪比较隆重,都安排在彰德殿内。礼毕,各地进献的歌舞杂技将陆续开场,此时太阳正当南方,坐在彰德殿的位置看歌舞眼很容易被阳光晃着,必然十分不舒服,届时迁移到新搭建的看台上。既可以避免阳光刺眼,又可以亲近一下低级官僚,让他们体味圣王的仁心宏德。 内侍省的用心很好,创意也不错,张孝先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出,加之崔雍在一旁劝,便答应了下来。李熙只看了那看台一眼,心里就为张孝先叫起不值来了:一身的好算计,却偏偏对刀兵之事一窍不通,这座看台岂不就是一个披红挂彩的棺材? ——— 221.杀王2(修订) 彰德殿饮宴的前半段,诸王、大臣向圣王敬献寿礼,李熙的六个和尚和大金佛一出,满殿皆惊,赵上都对那些精雕细琢的玉器、价值连城的古玩、千金难觅的名家字画统统不感兴趣,独对闪闪发光的东西有感情,面见这么大的一尊金佛,乐不可支,兴奋的像个孩子般连连拍手叫好,嚷着赐赏。 礼部会同太常寺准备了上、中、下三种赏赐,鉴于李熙所献的金佛块头够大,分量够足,两衙官员觉得即使定个头等赏赐,也不足赏其功,遂因人设定,弄了个特等赏赐出来,将一个雕花木盒赐给了李熙,木盒里装着一副精致到只能用来看的盔甲。 李熙捧着盒子下殿时,崔雍截住他,跟他寒暄了几句,末了提醒李熙说马上要变天,得注意保暖,他建议找个没人的地方把盔甲穿起来。 崔雍前脚走开,曹谷就贴了过来,大叫一声:“让我看看圣王赏了你什么好东西。”一手扶住木盒,另只手不客气地打开了盒盖,立即就大呼小叫起来:“哇,好精致的一套甲,转赐给我如何。” 李熙冷着脸道:“求之不得。”顺手将沉重的木盒往他怀里一塞,拍拍手,轻松而去。 崔雍找李熙寒暄时说的尽是废话,关照他多穿衣裳也是说给一旁竖着耳朵的曹谷听的,他真正想跟李熙说的都写在他的掌心,在他和李熙拱手道别时已经展示给李熙看了。 敬献寿礼完毕,饮宴正式开始,各地贡献的歌舞陆续登场,其中气势最足的自然是曹谷所献的由三百六十名男女一起表演的《万寿图》,一百八十名身材高挑、体态曼妙的舞女入场时引起了一阵轰动,百官忘记了刚刚端起来的威严面孔,一个个嬉皮笑脸,朝舞女们招小手,吹口哨,捧飞吻,让这些来自远方的姑娘一睹万贼之国的风采。 一百八十人!李熙在心里默默点算了一下,比先前多了二十人,这多出来的二十人分散在人群队伍中丝毫分辨不出,但她们一定是这支钗裙队伍的核心和领袖。曹谷费尽心力把她们弄进宫来,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取悦赵上都,他一定另有妙用! 与一百八十名女子相对应,男舞者的人数也增加到了一百八十名。他们列队入场时,一度引起了恐慌,这些赤裸上身的精壮舞男,人手一块绘了彩面兽首的木盾,一柄包了银箔的闪亮刀剑。他们步伐一致,威武雄壮,踩跺的木地板空空作响,气势骇人。 待群臣弄清楚西北王曹谷不是要发动宫变后,一时尖叫连天,嬉笑怒骂,让一贯骄横的曹谷也不得不起身四面拱手致歉。 李熙知道这只是曹谷使的一个障眼法,他的重头戏是那座新近搭建的看台。 崔雍在手掌上写了三个字:勿上台。不必他提醒,李熙也不会上台。就在刚刚,趁着敬献寿礼末期的混乱,他试图靠近看台一探究竟,却被内侍省的官员很客气地挡回来了。内侍省新近成立不久,操持两宫的内务勤杂。张孝先领内侍监,为名义上的内侍省长官,崔雍为知事,实领其事。 与唐国内侍省内大量使用阉人不同,大圣国的内侍省官员和仆役都是健康正常的男女,这些人虽然操持杂务,地位底下,但因地近中枢,却有着其他衙门所没有的便利,譬如他们能更方便地参与宫变。李熙一眼就看出那些守护看台的内侍省官员宽大的官袍里都穿着贴身的软甲,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的靴子里还藏着匕首一类的武器。 是里应外合!李熙一瞬间全明白了,想杀张孝先的不止是曹谷他们,崔雍也参与其中! 李熙脸色煞白,他下意识地朝彰德殿方向望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双锐利的眼神,李熙和王弼的目光只碰了一下,就缩了回来。王弼是这场宫变的主角,他会成为大圣国未来的主宰吗。答案瞬间即将揭晓。 内侍省的官员在看台下围了一圈锦屏,十六名精强的内侍背手挺胸侍立锦屏外,一阵鼓乐响起,百官纷纷起立,赵上都在赵晟、张孝先和崔雍等人的护送下步出彰德殿,一路挥舞着手,乐呵呵地登上了龙炎池畔的看台。 圣谕加神谕,诏请诸王上台观赏歌舞,李熙事先躲了起来,曹谷装醉撒疯,王喜与人拼酒,装着没听见,王弼、张仃发、刘夏、胡尖上台敬酒,借口代圣王招呼四方宾客,先后下楼,毛耀装醉不起,陈苏公然不予理睬。 张孝先脸色阴郁的怕人,崔雍劝其息事宁人,免得激怒诸王不好收场。 舞台上此刻正上演着挂在李熙名下的舒州地方戏,唱腔优美,表演生动活泼,大红大绿的布景和戏装很讨赵上都的欢心,圣王双手只顾拍,乐的哈哈大笑。台下的臣僚对这个傀儡天子丝毫打不起兴趣,只是畏惧张孝先的严厉,才不得不强打精神,挨个儿来到台下向圣王敬酒祝寿。 敬的酒都让赵晟代喝了,亚王喝的脸通红,向张孝先抱怨说:“内史替两杯吧,我实在顶不住了。”崔雍道:“我来代。”赵晟把酒杯往怀里一藏,喷着酒气说:“你不够格。” 笑容凝固在了崔雍脸上,一双含笑的眼霎时阴风阵阵。赵晟叫道:“你又想打我?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我抽死你!”赵晟突然伸手扇了崔雍一个耳光,“啪!”地一声响,动静非凡。崔雍愣住了,张孝先也有些吃惊,赵晟和崔雍不合的传闻从来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但赵晟大众敢打崔雍,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望着这个喝的满脸通红的亚王圣子,心里忽然翻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但目下他来不及深想,崔雍的脸色已经红的像块赤炭,呼吸骤然急促如扯风箱。 张孝先向守卫在看台楼梯口的卫士递了个眼色,四名铁甲卫士锵锵走来,站立在赵晟的背后。 张孝先阴着脸说:“圣子喝醉了,送他回宫歇息。” 赵晟刚要挣扎,张孝先骤然变脸朝他咆哮道:“你不想死,就给我滚!” 赵晟哑口无言,他借酒气鼓起的勇气霎时无影无踪,四名卫士拖走垂头丧气的赵晟后,崔雍揉了揉脸,一句话不说就下了看台。他人还在竹梯上时,环卫在看台周围的内侍省内侍们就掏出火器点起了火,搭建看台的竹子是被掏空了的,里面塞满了浸了火油的碎布条,火光一闪,轰然之间整座看台都被火舌吞没。 凄厉的惨叫声从大火中传来,百官惊叫鼠窜,驻守在彰德殿外的拱辰军将士丢弃步槊,一手持铁盾,一手挥舞腰刀,四面大方地赶来救驾。这时候退在彰德殿外,准备换装退场的三百六十名男女戏子骤然起身,在宫苑正门内外组成了十道血肉人墙,拒阻拱辰军将士入彰德殿救火。拱辰军将士警告无效,领军校尉一个“杀”字出口,银刀翻飞,血肉横溅,宫苑入口处顿时成了屠宰场,刀刃劈入人体骨肉发出的可怕声响,震撼人心。 拱辰军的士卒取自各军精锐,但成军不久,少经阵仗,如此大规模的屠杀,让不少士卒的心发颤,手发软,刀砍盾撞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在突破前五道人墙后,他们面临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望着她们一张张梨花带雨的脸,有士卒丢弃刀盾,跪地捂面而泣。领军校尉一时心软没加制止,厌战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一个又一个的士卒垂下刀盾,任凭校尉如何喝骂也不愿再杀下去。 火起之后,王喜、曹曛、曹谷、陈苏、张仃发各出短刃,与守护看台的十六名精强的内侍省内侍一起阻止守卫在宫墙内的拱辰军将士前来救火。且以锦屏为界,对从火场里奔逃出来的伤者一体格杀勿论。 那十六名内侍武艺绝伦,手段狠辣,拱辰军士卒人数虽占优,却因对诸王心存畏惧而不敢下死手,被十六名内侍趁机屠戮一空。 刘夏为万寿节庆典督军,担负督责拱辰军侍卫安全的重任,然望见火起,他吓的脸色苍白,没有张孝先撑腰,他知道自己这个督军是调不动一兵一卒的,惊恐之余他纵身跃入龙炎池,仗着一身好水性,意图凫水上岸逃逸。王喜大呼李熙去杀刘夏,不待李熙动身,胡尖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的湖水里,凫水去追刘夏,在距离岸边十余丈处追上刘夏,一手薅住头发,手中匕首不论好歹乱扎乱捅,刘夏惨死水中,湖水殷红一片。 看台瞬间灰飞烟灭,驻守宫苑外的拱辰军走大门不通,改从侧门,百官正从侧门向外涌,互相争抢,又耽搁了不少功夫,待进入彰德殿宫墙内,看台已经倒塌,督军刘夏也被杀。诸将士将诸王围困住,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有机灵的小校提醒领军校尉速请领军大将姬禇来主持事务。姬禇此刻正在四门巡视,闻听彰德殿发生意外,吓得腿软,被士卒架入后宫。 龙炎池畔的看台废墟上还冒着青烟,姬禇颤声询问谁是刺驾凶手? 陈苏叫道:“刺驾元凶张孝先已经灰飞烟灭,成国公当奖率三军,清除张孝先余党,怎么还在这问谁是凶手?难道诸王尽是凶手吗?” 姬禇骇人无语,今晨崔雍提醒他说万寿节入宫的人多,或会出什么乱子,让他亲自巡阅四门,以便随时弹压,那时候姬禇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知道张孝先最近和曹氏兄弟闹的很僵,私下揣测张孝先可能会借万寿节之机对曹氏兄弟动手,至于怎么做,他没兴趣知道。他的直觉没有错,万寿节上的确是出了大乱子,他只是没想到死的竟会是张孝先。 姬禇的沉默引起了拱辰军将士的不满,有士卒高叫:“张孝先刺驾,我等还等什么?”附和者寥寥。有小校厉声责问道:“分明是歹人栽赃陷害,秋王怎会是凶手?” 曹谷喝道:“张孝先刺驾我等亲眼目睹,怎会有假?你说歹人栽赃,谁又是歹人?” 那小校被曹谷逼住,索性横下一条心来,排众而出,大声应道:“秋王若心怀不轨有的是机会刺驾,何以非要等到万寿节?秋王与圣王同登看台,看台就起火,这合乎情理吗,这里面没有诡计吗?”有人附和道:“事未查明谁也不准走。” 李熙厉声喝道:“张逆刺驾,我等亲眼目睹。你口出狂悖,意欲何为?再不退下,与张逆同罪!”声若洪钟,众士卒经他这一喝,如鹞入树林,鸦雀无声。毛耀又道:“张逆刺驾手段隐秘,尔等不明所以,口出胡言,可以谅解。而今真相大白,尔等再执迷不悟,那就是张逆的同党,株连九族的重罪,尔等可听明白了。” 人群中无人敢应,然而也无人退却。 这时候,王弼、崔雍护着赵晟从彰德殿行出来,崔雍远远的即大喝一声:“亚王在此,拱辰军将士要做反逆吗?”姬禇望见赵晟没死,且和王弼、崔雍在一起,料知大势已去,遂排众而出,趋前参拜。口称救驾来迟,该死云云。 赵晟按王弼教他的话,出言安慰道:“张孝先那厮突然暗算圣王,谁也来不及防备,姬将军莫要自责,请速带将士捕拿张逆余党,务使其逃逸。”崔雍补充道:“刘夏与张逆窜谋,其党羽一并捕拿。” 姬禇道:“若其党羽抗拒,当该如何?” 赵晟回身望向崔雍,崔雍不敢做主,望向王弼,王弼阴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杀无赦!” 拱辰军遂从天圣宫内史府杀起,见人便砍,无论好歹。杀光内史府佐吏后,又分头出宫奔赴张孝先府邸和刘夏府邸。张孝先府邸占地广阔,家人却不多,他没有妻子,侍妾众多却闲置不用,类同婢女,与侍卫、仆役加在一起也不足三百人。 总管宁和与姬禇是同乡,私交甚好,见姬禇带兵闯入,目瞪口呆,惊问其故,姬禇泪水簌簌直落,嘱咐道:“秋王遭人暗算身亡,我不忍杀你,你从后门走吧。” 宁和回家叫新纳的娘子戚氏收拾细软逃命,娘子道:“逃逃逃,四周都是兵,能往哪逃?不如去告姬禇谋反,也能觅一场富贵。” 宁和大怒,捶击其妻,怒骂贱人,拔刀欲杀之,妇人跪地求告,泪水涟涟,楚楚动人。宁和心软,扯上戚氏一同逃命。从后门出,辗转来到城东北的挹江门,城门封闭不得出入。左佑圣军将士会同监门军并圣京府官差在蚁聚于城门前的人群中搜检反逆。 戚氏瞄准一个机会,一把推开宁和,大喊:“姬禇反了,姬禇反了。” 人群炸开,百姓四散奔逃,宁和趁乱逃命,监门军小校捉住那妇人,喝问其故。戚氏一口咬定姬禇私纵张孝先余党,图谋造反。监门军小校正思无以巴结新主,得戚氏如获至宝,赶紧带去天圣宫。时曹谷正从天圣宫出来,见戚氏貌美,伸手拦住,用马鞭挑起她下巴看了脸,问明缘由后,对那小校说:“你有大功于社稷,本王会重重奖赏你的。” 打发人将戚氏送回自家府邸,这才骑上战马,叫那监门军小校带路,兴致勃勃地赶去捕拿张孝先党羽右佑圣军将军周歇、吏部侍郎葛培源和左御史台御史中丞毛诗章。与曹谷一道出门的还有陈苏,他奉命去“请”拱辰军将军姬禇、右神火军将军杨卓的家眷进宫,防止张孝先党羽趁乱裹挟。 从戚氏口中得知姬禇私纵宁和,陈苏问曹谷:“索性将这厮一起剿了?”曹谷道:“留着这个软蛋,你没见拱辰军里有刺头吗?让他去替咱们拔除,拔完了再杀不迟,你还怕他反了不成。”陈苏懒洋洋地说:“那就让他多活几日。” 二人得意忘形下,说话丝毫不知避讳,近旁有监门军校尉闻听了此言,回身密报了姬禇。姬禇得知二人要害自己,惶惶不安,奔去胞弟姬刃府上商议对策,说来说去总没一个计较。姬刃子姬观年十二,闻言冷笑:“伯父手握兵权,还怕他两个闲王?杀了曹氏兄弟和陈苏,伯父亦可登王位,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姬禇眼睛一亮,拍案而起,道:“白活了三十几年,竟还不如我侄儿。” 遂传命叫三弟姬容,四弟姬冉并心腹将校王正安,石元怡、牛空孙、单大宝来府中密谋,要点起拱辰军精锐劫杀曹氏兄弟和陈苏。姬观又冷笑道:“伯父又差了,诸王府卫士多不过三百,少的只有一百,曹氏兄弟和陈苏都是只有空架子的闲王,府中能有几个人?伯父命心腹率兵杀去便可,商量来商量去反要走漏风声,害了自己。” 姬禇拍着大腿说:“我姬家祖坟冒烟,发达有望了。” 姬禇探知诸王皆在天圣宫为赵上都守灵,只有曹谷、陈苏偶尔外出公干,遂命心腹王正安、石元怡率三百精兵半道劫杀曹谷,姬刃和牛空孙率三百精兵劫杀陈苏,他本人与单大宝率兵入宫去杀曹曛。 222.杀王3(修订) 曹谷抄了周歇、葛培源和毛诗章家,尽收其家财和妻女、奴婢,挑选了一些看的上眼的古玩字画和美姬送回自己家,又喝了葛培源珍藏的一瓶好酒,这才心满意得地骑上马优哉游哉地回天圣宫,行至太平县衙外,忽觉口干舌燥,遂下马去县衙讨水喝。 王正安和石元怡率众突然杀出,曹谷所率拱辰军和监门军将士恨曹谷暴虐,立即反戈一击。曹谷亲随死伤殆尽,他本人则一头扎进了太平县衙。王正安抄道后门外设伏,石元怡率众杀入县衙,逢人便砍。曹谷穷途无路,一头钻入县衙大牢,绞断头发,身穿囚衣,冒充囚徒,混在大牢里。 石元怡杀光县衙官吏,却寻不到曹谷下落,出门与王正安会合,二人判断曹谷应该还在县衙,遂折回头搜寻,寻到县衙大牢,问牢子有无人来,牢子心虚不敢吭声。王正安丢个眼色给石元怡,骤然拔刀砍杀了牢子,斩开牢门率众杀入,不问死囚活囚,还是羁押待审者,逢人就砍。曹谷见势不妙,拔出贴身短刀连杀同室三个囚徒,末了在自己胸口划了一刀,往死人堆里一趟,装死。 禁军寻到该牢房,见曹谷胸口的血还啵啵直冒,误判为已死,遂离去。 陈苏的运气就差的多,请动杨卓家小入宫后,他又赶到姬禇府上,诓骗姬禇妻陈氏随其进宫见驾,姬禇妻疑心有诈不肯离家,陈苏畏惧姬禇家卫士众多,不敢用强,正口吐莲花哄骗陈氏,忽闻姬禇胞弟姬刃和拱辰军将领牛空孙赶到门外。陈苏心知不妙,拔出短刃捉姬禇妻陈氏为人质。 姬刃大步上前,先一刀劈倒其嫂,又一刀劈翻陈苏。牛空孙率众一拥而上将陈苏剁成烂泥。姬禇妻陈氏被一刀剁倒后,并未气绝,翻身呼痛,求姬刃救命。姬刃面若寒霜,置之不理。牛空孙请姬刃补上一刀,解其痛苦,姬刃不肯,反将手中血刀塞给牛空孙。牛空孙料自己不杀陈氏,事后必为姬刃所猜忌,遂狠狠心剁下了陈氏的人头。 从一片狼藉的看台火场共搜得十六具尸体,皆焦糊不可辨认。只能从身上所配物件判断死者身份,赵上都和张孝先的尸体上都带有金属和玉石挂饰,身份很快判明。 两具焦糊的尸体纠缠在一起,面对着面,似拥抱亲吻状,死前纠缠亲密,分开后的待遇却就有了天壤之别。赵上都的尸体被仔细修饰后穿上盛装放置于紫金楠木棺椁,张孝先的尸体则胡乱用芦席一卷装入了一个布口袋,贴上封条移交有司衙门,待其罪案结束后,再挫骨扬灰,用天钉钉住魂魄,使其永世不得超生。 赵上都的灵堂就近设在彰德殿附近的成化殿,诸王轮流守灵。在亚王赵晟登基前,诸王除有王弼的准许,不得离开天圣宫半步。 守卫天圣宫的军队,除了拱辰军外,左佑圣军、左右监门军和羽林军也派人进驻,左佑圣军中的半数士卒都由诸王府的卫队易装改扮,调兵权统一交给王弼掌管。 当日亥时以后,轮到李熙和毛耀一起守灵,闲坐无聊,二人就聊起了当年“大周天子”姬德高死后的一些故事。姬德高在广州兵败后,回到了春州老家,他自知难逃官府的追缉,为了不连累子孙,自己上吊自尽,为了防止官府得到他的尸体做法镇压,姬德高做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他让自己的家人将他的尸体抛入鳄鱼池,任鳄鱼吞食。待尸骨无存,鳄鱼被放生。官府查到了鳄鱼池,却找不见鳄鱼,连他的一根毛发和骨头渣子也找不到。 毛耀惊叹道:“这老儿不愧为老江湖,心机真是深不可测。” 李熙吁叹道:“人死如灯灭,这么折腾有何意义?” 毛耀道:“什么叫人死如灯灭,那是匹夫的愚见。人的肉身可死魂魄是不死的,人死后七天内魂魄就在肉身附近游荡,是不会走远的,七日后他回来看自己肉身最后一眼,然后才会赶去地府,喝一碗孟婆汤,再入轮回道,投胎转世,或为人,或为畜生。有些魂魄不愿意投胎转世,就游荡在人界和幽冥界之间,若不被神力所催化,就会变成鬼仙。” 李熙打了个寒颤,说:“半夜三更,你不要说这些吓人的东西。” 毛耀不以为然道:“闲着也无聊,我说来让你长长见识。姬德高是老江湖,明白人死魂在的道理,也知道有些高明的法师懂得拘魂术,可以凭借人的一根毛发一块血肉做法把还没来得及转世的魂魄拘回来,将其拘束在肉身内。你想想看,你明明是死了,魂魄却离不开肉身,你既不能赶去投胎或做鬼仙,又不能像活人一样走动,那该多难受?你躺在一口密闭的棺材里,暗无天日,看着自己的肉身慢慢腐烂,却又无可奈何,那是个什么感觉?更要命的是,被施了拘魂术后,你的肉身腐而不烂,浑身发臭,蛆虫乱爬,人却还是有知觉的,你想想看……” “呃……”李熙捂着嘴巴想要呕吐,他拧着眉头,冲毛耀发火道:“深更半夜的,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恶心人的东西?” 毛耀笑道:“我不说明白点,你怎知姬德高的高明之处?他让鳄鱼把自己吃了,又把鳄鱼放了生,谁还能找的到他的踪影?” “哼!”李熙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还不如找条巨蟒吞了自己呢,多少还能留个全尸。” “我听说姬禇有个侄子叫姬观,这小子人聪明的不得了,颇有乃祖遗风。” “聪明人通常短命,像你我这样的才能活的长久。” 毛耀道:“你担心他们不会放过姬禇?” 李熙道:“换成你,你会放过他吗,你敢放过他吗?” 毛耀道:“其实他还是有办法自救的,就看他能不能看穿了。” 李熙摇摇头,说道:“以我跟此人打交道多年的经验来看,他未必能看穿其中的关节,春王和东王的一番苦心,我看怕是白费了。” “当局者迷呀。”毛耀吁叹一声,“他要是能觉悟过来,你我以后的日子还好过些,他要是看不穿,你和我,自然你的日子好过的多,毕竟你还有福建,我就倒了霉了,想做一介草民而不可得呀。当年穷,想富贵,而今富贵了,却又思念穷时的平安自在。” 李熙正要骂他少要矫情时,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喊杀声,二人脸色一变,起身奔出,卫士拦住不让出去。喊杀声是从成化殿西北的琼林阁方向传来的。琼林阁是赵上都修媛曾氏的宫苑,曾氏素得曹曛宠爱。夜间若开小朝会,曹曛必宿琼林阁,即便无朝会他隔三岔五的过去幽会。毛耀闻声面露喜色,能在天圣宫内搅起杀机的,诸王中除了王弼和张仃发,任谁也做不到。他二人不愿背负杀害诸王的恶名,这才重用姬禇,没有削夺他的兵权。其用心就是要驱使姬禇去火并曹氏兄弟和陈苏。 曹氏兄弟和陈苏被张孝先削夺的权柄最多,姬禇却是得力最大,二者间有你无我,绝无调和的可能。作为旁观者即便是毛耀也看的一清二楚,姬禇只要没有刚愎自用到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总会有被人点醒的那一天的。 问题是曹氏兄弟和陈苏能不能给他醒悟的机会。 现在看来,他醒悟了,也抓住了机会,曹氏兄弟和陈苏必死无疑,他成功了。 “看来春王和东王的心思没白费,大周天子的子孙终于开窍了。”毛耀兴奋地说道。随即他又为曹氏兄弟和陈苏鸣不平:“飞鸟尽,良弓藏,卸了磨,就杀驴,为什么功勋总是没有好下场。” “少在这为叛逆打抱不平了,小心新王把你当叛逆一锅绞了……”李熙默然退回了成化殿。毛耀乐呵呵追上来,兴奋地问李熙:“姬禇立了这么大功,你说该封他个什么王?”李熙双手一摊,苦笑道:“一定强过你我。” 一夜骚动,一夜不安,到天明时分,圣京城恢复了安宁,这安宁是立于屠刀之下的,苍白的,充满了死亡的恐怖。人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却没人能确切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白色的宁寂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夕阳下,坊官和里正们一身缟素,手里敲着金锣,挨门挨户告知:圣王完成了在人间的使命,在万寿节盛典上,化烈焰中焚化了肉身重返仙界。秋王张孝先、南王曹曛、西北王曹谷和东北王陈苏化身为护法,护送他老人家重登仙界。 圣王遗命,亚王赵晟已经成年,法力强健,可继位代他继续佑护江南百姓,佑护大圣国万代昌盛不衰。 坊官和里正嘱咐各家自设香台,焚香朝东南方向叩拜,未来三天内,香火不能断绝,成人不准出户,不准升火煮食,不准穿花衣,不准戴珠翠,不准兴声乐,不准行房事。 违逆者,视为不忠,官法如炉,感觉自己是块铁的大可过来熔炼一下。若觉得委屈,城内设有十八处升天台,干柴烈火侍候着,随时可以升天去跟圣王他老人家诉屈,不过官府只负责送,不负责迎,能不能从天上下来,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百姓噤若寒蝉,按照官府的吩咐设香台诚心叩拜。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官府疯了,而且疯的不轻,跟一个疯子较劲,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实在是争不过,还是跟他一起疯吧。 223.五王共治 圣王升天一个月后,李熙回到东南王府,王府大门和前堂客厅已被拆毁,正在重修。张孝先喜欢轩敞宏丽的门楼,他亲手设计了天圣宫朝阳门的图样,诸王府邸照葫芦画瓢,参照朝阳门的模式修筑自己的门楼。李熙很不喜欢这种建筑风格的门楼,除了迎宾,他从来不走正门,绝不踏入前堂客厅半步。 张孝先死了,连街头无赖都知道他是因为谋逆而被杀,毛乐岂能不知?为了跟张孝先划清界限,他私自做主拆了原来的门楼和前堂客厅,按照崔莺莺和沐雅馨画的凤凰台门楼的样式修建新的门楼和客厅。一心想讨个碰头彩的毛乐,日夜督造,工程进展很快,到李熙出宫回府时,新门楼已经从脚手架中挣脱出来,正在绘彩贴砖雕。新的客堂也在脚手架的包裹中露出峥嵘。 毛乐乐呵呵地等着李熙那一句“不错”出口,却被李熙迎头浇了盆凉水,李熙拧着眉毛说:“瞎折腾。”说完这三个字,他连马也不下,径直奔侧门去了。毛乐业已张开的嘴半晌合不拢,怎么也闹不明白已经晋升为西王的家主,为何会摆出这幅臭脸。 西王,左神火军统军,右台御史大夫,浙东及福建等道兵马总监。一连串闪亮的头衔,有名分有实权,朝中地方都能摆布的开,政务军务都能说的上话,由一个闲王一跃而成为大圣国最有权势的八王之一,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毛乐搞不懂,真的搞不懂,挨了顿臭脸,他只能苦笑以对。 沐雅馨得知李熙回府,怀里像揣了只小鹿,兴奋的坐立不宁。 九月十六日万寿节那天,圣京城内血流成河,圣王和五位王被杀,株连所及,死者不下万人。她们被曹谷扣为人质,闻之宫内剧变,肝胆俱裂,以为必死,不想李熙早有安排,张默安率上百侍卫及时杀到,斩杀了曹谷派的人和已被李熙纳为侍妾的兮月。对那场骇人听闻的宫变,沐雅馨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兮月被张默安拖出去斩首时的那凄婉的一瞥。 她是恨兮月的,打心眼里恨这个闯来跟她分享丈夫的女人,但她受不了兮月那凄婉的眼神,兮月哀求她救命的时候,她忍不住泪如雨下,并哀声恳求张默安刀下留人。但张默安的心跟他手中的刀一样冷硬,他强横地挡住了她,唤卫士立即将兮月推出斩首。 与兮月一道被杀的还有香草、凝霜、位离三个人,四个美丽的生命骤然消失,让她惆怅了很久。她虽然能从心里接受张默安关于奸细不得不杀的论调,却不肯原谅他的残忍,四颗那般美丽的头颅,他怎么就能狠下心去砍? 那一刻,她思念李熙思念的发狂,全身心地想着钻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可他却渺然无踪,狠心一个月不回。 现在她明白了他的苦衷,经历了这场严重的宫变,大圣国刚刚稳定的局势重新变得诡谲起来,作为大圣国现在最有权势的八位王之一,他理应留在最需要他的地方。这些她能理解,她原谅了他。 崔莺莺这几天身子不爽利,尽管她也希望得到丈夫的安抚,但还是狠狠心,把丈夫推出了门。沐雅馨乐的心花怒发,恨不得对着夜空欢呼几声。 她挽着满脸疲惫的丈夫,万般珍惜目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很想找个只属于他们的地方,好好跟他撒撒娇,却又希望能敞开怀抱给他一个能歇息的港湾。 十月下旬的夜晚已经有了几丝寒意,李熙不想在黑黢黢的花园里转悠,他抱起沐雅馨,扛她上肩,驮着她往浴室走,沐雅馨关切地说:“放下来,别累着你。”但她马上又抱住李熙的脖子,生怕他傻劲上来真把自己放了下去。 回到她的卧房,她温柔的像汪温水熨贴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替他捏头,敲肩,搓背,捶腿,忙的筋软手麻,却乐在其中。但他却仍旧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自觉无招可施的她使出了最后一招,她默坐一旁,对着灯烛发呆。 李熙一个虎扑窜过来,扶着她的肩问:“我惹你不快了吗?” 沐雅馨抖了下肩,拿手指抹眼泪说:“谁敢。” 李熙跳起来跟她并肩而坐,说:“心里有事,不是故意冷落你。” 沐雅馨见好就收,葱嫩的双臂往他肩上一搭,傲人的双峰几乎触着他鼻尖,她深情地望着李熙的眼,柔声说:“胜利者理应高兴才对。” 李熙哼了一声,苦笑道:“胜利者?狗屁胜利者,我至今才明白,我们都还是贼,贼性不改,难成大器。” 沐雅馨抢在他发牢骚前,用小嘴偷袭了他的嘴巴,一共三下,啪啪作响,然后她柔情蜜意地说:“我就喜欢你贼兮兮的模样,不管你是贼,还是非贼,我都喜欢。还有就是,你现在是胜利者,该享受一下你的战利品。” 李熙道:“你么?” 沐雅馨道:“我,就是我,只能是我,舍我还是我。” 沐雅馨像啄木鸟一样,不停地啄着他的脸。李熙惊叫道:“天呐,我真是胜利者吗,这是胜利者该享受的战利品吗,谁来救救我。” 沐雅馨嘻嘻直笑,自己解开了衣衫,用力一推,李熙倒下。 张默安未经请示擅自做主杀死兮月、香草、凝霜、位离四人,虽然明知道李熙不会深责他,但还是抢得主动,李熙回府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到西王府来请罪,李熙破例中断练剑来见他,不待张默安开口,他就说:“我只问你,你杀她们的时候,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丝内疚?”张默安点点头,李熙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原谅你,你替我解决了大难题。曹谷派来的耳目,曹谷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你替我解决了大难题,我应该谢谢你。” 张默安道:“曹谷没有死,眼下就在太平县大牢。” 太平县县令以下所有官吏都死于宫变,李熙已经保举长乐县尉张默安为太平县令。张默安上任的第一天就从大牢里捞了一条大鱼,那日曹谷在大牢里装死躲过一劫,却被王正安锁住了牢门走不脱,在满是死人的大牢里呼号了一夜,因为伤重而奄奄一息。张默安认识曹谷,当即将他拿下私藏起来。 李熙激愤地说道:“他已经死了,太平县大牢里的只是他的肉身,他的灵魂已经随圣王升天了。”嚷完之后,他略略平息了一下心绪,向张默安摆摆手,然而当张默安刚走出两步后,李熙又改了主意:“一具行尸走肉,活着也没什么意义,送他一程吧。” 张默安道:“若总主不介意的话,我想审审此人。” 李熙飞快地点着头,语无伦次地说:“好,审审,审审就审审,很好。”从那一天起李熙的嘴巴突然变得不利索起来,跟谁说话都是这种语无伦次的感觉。为此李熙特地请了个长假在家调养,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 在满朝文武的一致促请下,亚王赵晟在圣王升天一个月后正式登基,登基大典在朱雀殿举行,与一个月前参加万寿节时相比,诸王大臣中三分之一换成了新面孔。 张孝先已经升天,代替他的是王弼,不过王弼不肯做内史,他以总理王的身份,坐镇尚书省,总理天下军国事务;以崔雍为左护法王、天圣宫内史;以胡尖为右护法王、中书令;以东王张仃发为太师、侍中;以王喜为南王、太傅、湖南、鄂岳、江西等道兵马总监;以李熙为西王、左神火军统军、浙东、福建等道兵马总监;以毛耀为北王、右神火军统军、畿内、宣歙等道兵马总监;以姬禇为成王、拱辰军统军、储圣宫内史。 宫变结束,新王登基,失败者灰飞烟灭,谋划者和参与者各得其所。 这一个月内,大圣国的疆土发生了一点小变动,左威远军和左万胜军突袭鄂州得手,斩曹谷亲信左骁骑军将军郑达、右骁骑军将军董学、周文。此举引发了驻扎在安州的左骁骑军将领的警觉,为避免遭遇毒手,安州驻军杀刺史张静堂,举城投降了唐国。 此外,停泊在润州大船塘的右骁骑军水军闻听曹谷和陈苏被杀,扯旗叛逃去了扬州。得知大圣国圣京城发生宫变后,裴度抓住战机,出兵两万一举攻破了滁州,和州右佑圣军将领钱桥、宋远、郑志茹,黄原梁杀刺史,献城投降,两万右佑圣军灰飞烟灭。 受钱桥等人降敌牵连,圣京城内再兴大狱,到处搜捕钱桥、宋远、郑志茹,黄原梁等“四丑”余党,株连所及,左邻右舍亦被屠戮。与此同时,十三路钦差特使在禁军将士的护卫下分头出京,手擎杀人状,往各州秘密捕杀张孝先、刘夏、曹曛、曹谷、陈苏亲信。这个过程中,李熙布设在各州的御史行辕发挥了重要作用,各地御史为钦差特使提供导引,使得杀人的效率成倍提高,已经初具规模的右台御史监察网由此浮出水面,获得了各方的认可。 各州刺史借此机会,不约而同地掀起了驱赶州司马的运动,将张孝先创制的刺史掌全局,司马管政务的体制彻底破坏,州县大权尽数握于刺史手中。 大圣国诸王共治的时代悄然画上了句号,现在的大圣国形成了王弼、张仃发、李熙、胡尖、姬禇五王共治的时代,五王中王弼实力最强,在朝有崔雍支持,在地方有王喜、毛耀拥护。既握有政权,又握有军权,手中还掌握着傀儡圣王赵晟。 实力居次的是张仃发,左佑圣军控制着京畿要地,在右佑圣军化为灰烬后,它已成为拱卫大圣国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者。 李熙相较王弼和张仃发要弱,但强过胡尖和姬禇,福建五州已在他的掌控中,浙东半数州县也在实际控制中,左神火军兵权也有望夺回,在朝中右御史台实力已不可小觑。 胡尖的主持者主要是江西的丁长生和白多宝,没有了张孝先的支持白多宝独立门户的美梦成为泡影,继续支持胡尖成为他的不二选择,有江西为支撑,占据了中书令高位的胡尖实力不容小觑。五王中姬禇的实力既最弱又最强,他没有地方做支撑,在朝中也不占优势,但他控制的拱辰军却掌控禁宫秘钥,地位举足轻重。杀了曹氏兄弟和陈苏后,姬禇的势力有所扩张,他的弟弟姬刃出任左监门军将军,执掌两宫门钥,三弟姬容在圣京府任少尹,四弟姬冉出任杭州刺史。 裴度夺取滁、和二州后,曾一度想对江南用兵,归降其麾下的水师突袭润州大船塘得手,烧大小船只百余艘。王弼抽掉江州、鄂州、舒州地方水师精锐,集结三百条大小船只浩浩荡荡杀奔扬州,在大运河口与扬州水师激战一日,三百艘船沉了一百二十条,扬州水师损失了七十条船,精锐尽失,无力再战,残余龟缩于船塘不敢巡江,圣京城转危为安。 经此一役,更坚定了王弼迁都越州的决心,迁都越州就必须先夺明州,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距离国都咫尺之遥怎能还留着敌国的城池? 李熙奉命去越州督战,毛耀奉命渡江去扬州见裴度,责其不该兴兵来犯。李熙刚过浙江,前方就传来了杨卓攻破明州的消息,王士祯被俘,军民被杀千余人。 224.谁是樱花谁是桃 李熙闻讯不再前行,在浙江畔竹笠蓑衣,架一鱼竿,独钓一江寒秋,他先钓来了姬冉,杭州刺史乘船渡江给他送来了米、酒、肉、菜,李熙欣然收下。不久他又钓来了惶惶不安的越州刺史,肖三问越州改都城后,他何去何从,李熙跟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最要紧的是擦好屁股,要仔细擦,将来过来参观的人会成群结队,万万马虎不得。 越州刺史之后,过来上钩的是睦州刺史,郁秀成是来请罪的,也是来探听消息的。请罪只是一个幌子,不论从哪个角度说,他和他的寻芳使们做的都无可挑剔,李熙在虔州时将曹谷意欲谋反的消息托寻芳使带给汪覆海,郁秀成他们是出色的完成了所托,否则就不会有崔雍临阵倒戈,背弃张孝先一幕的发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郁秀成非但没罪,还是有功的,能在曹谷的严密监视下派人接近李熙,并成功地把消息传递出去,无论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他和他的寻芳使完全达到了李熙的期望,甚至做的更好。 郁秀成请罪的理由是没能阻止张孝先的死,他检讨说自己在传递消息的最后环节可能出现了误差,也许汪覆海误会了他传递过去的口信。这个理由来很牵强。李熙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他想知道为什么汪覆海得知曹谷等人策划的阴谋后会按兵不动,坐视张孝先灭亡。 李熙让他传递的那句口信是:“曹谷等要在万寿节上对张孝先不利。” 短短的十六个字已经将敌我的界限化分的一清二楚,根本不存在什么模糊的地方。 这个问题李熙无法回答他,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他在浙江畔冒充渔翁其实最想钓的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和知道答案的人。 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李熙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汪覆海潇洒地举着雨伞而来,但强劲地江风告诉他,打着雨伞钓鱼实在有些奢侈,他的雨伞被卷入浑浊的江水中,人在细雨中瞬间淋的透湿。不过他的运气比李熙好的多,身体刚刚湿透,天就晴了,瞬间晴空万里,水波不兴,山河宁静。 李熙摘了斗笠用力摔入水中,一条鱼翻着肚皮漂了上来,李熙的鱼钩甩过去,钓线缠住晕晕乎乎的鱼,做钓客十天后,李熙终于钓上了他要钓的鱼。 这条倒霉的鱼不久之后,就变成了一盆喷香的鱼羹,葱嫩姜香,李熙邀请落魄的同钓者一起喝碗热汤暖暖身体。汪覆海收起鱼竿,湿淋淋的坐在了李熙的对面。阳光很温暖,李熙料想不久后他的衣衫就会自动风干,遂放心地跟他做好了长谈的准备。 几碗酒下肚,李熙浑身发热,于是脱下蓑衣丢在一旁,汪覆海却打了个寒噤。 问题自然要从那个口信说起,汪覆海重复了他收到的口信,跟李熙传出时一模一样,连语气都把捏的很到位。 然后,李熙就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 汪覆海笑了,清瘦的脸一笑,满是褶纹。“不为什么,马若喜欢撂蹶子,不听话,任哪个主人也不会喜欢的。即使是千里马,如果不能为我所用,换掉他又有何可惜。”汪覆海说到这索性把话说的更直白:“何况他还算不上什么千里马,充其量不过是一匹有点小偏才的骏马罢了。在大唐,他无非是个节度参谋的角色,能否出头,还得看用他的人是否有容人之量。他甚至还不如你,你经过这些年的历练,至少还是个刺史之才。” “刺史!”李熙讥讽道,“汪兄太抬举我了,我能做好县令就不错啦。” “谈不上抬举,也不算贬低,你嘛,在江南、关中做个中州刺史绰绰有余,河朔、边地你还未必能镇的住。” 李熙猛地喝了口汤,故意喝的很响。汪覆海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他的。 “崔雍是个干才,绝不在张孝先之下,这点你以后就知道了。大圣国立国已有三年,你们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汪覆海表现的很健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李熙想这应该不全是喝了点酒的缘故。 “大圣国在天子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我在汪兄你的眼里又算什么,既然我们的苦日子都快熬出头了,汪兄可能行行好,别在让我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做人真的很难受。” “明白做人只会更痛苦。” “我宁可痛苦地活着,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去死。”李熙殷勤地给汪覆海斟了酒,酒倒在汪覆海面前的杯子里,酒壶却很想摔在汪覆海的脑袋上,这种奇怪的冲动自他一见面时就有,在汪覆海被淋成落汤鸡时,他兴奋的想给老天爷磕个响头。 “我可以说给你听,但从此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李熙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狂荡地把手中酒壶往乱石滩上一丢,狰狞地回道:“真是可笑至极,时至今日我还有回头的机会吗?你不知道我被人拖下水了,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摆弄吗?还要回头,回头向哪,哪都是死路一条。” “棋子。”汪覆海说了两个字,如一记重锤捶在李熙胸口,他难受的一阵痉挛,却能忍住没吭声。“我也知道我们都是棋子。”他嘟囔道,神情颓然,瞬间显出老迈之态来,他扬起头:“可是……棋子也是人,人能像棋子一样说舍弃就舍弃吗?” “为大局着想,该舍的就要舍。你的棋盘上又舍弃了多少人?那些被你舍弃的人,你何曾为他们想过什么,你可以舍弃别人,为何不能被别人舍弃?” 李熙辩道:“这个道理我能明白,可是这盘棋未免下的太大了点,大到无边无际,简直不可思议……这么大的棋,谁能掌控?” “大与小,得分是谁。你在韶州做参军的时候,想过有一天会把刺史当作家奴一样使来喝往骂着玩吗,江南在你看来大的无边无际,在天子的眼里就是一个棋子。大圣国就是天子棋盘上的一颗子,这颗子耗费了大唐的三十八个州,浇灌了千万颗人头,所图甚大!不仅是你,就是我至今也难窥全貌,但我知道为了这盘赌天下的大局,牺牲一两个人天子绝对不会眨下眼。张孝先触犯了众怒,不中用了,只能换掉。” 汪覆海停顿了一下,思忖片刻,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点破天机说:“帮着他杀诸王,这个国就垮了。” 这一句话让李熙足足思考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这就是做棋子的悲哀,身在局中,任人摆弄,至死不悟。李熙可以忍受做人的棋子,却不愿做像张孝先那样的弃子。他给沐春去了一道手令,要他立即组建一支小型近海舰队开赴到润州江面,又授意郁秀成挑选一批精锐进驻圣京城,直接听命于他,为他组建一条能随时逃到江边舰船上的便捷通道。即便如此,李熙还是惶惶难安,撇开郁秀成授意阮承梁组建同样的一支队伍,命令下去没三天,他主动撤回了这条命令,他相信阮承梁的忠诚,却信不过他的能力。放手让他折腾的结果就是,弄出一个半吊子东西,然后让郁秀成等人起异心。 最后他跟叶兰商量,看看她能不能收几个徒弟或点拨一下张三、李四的武功,以便危机时刻能用的上。叶兰冷硬地拒绝了他。 一连串的失败后,他又打起了崔莺莺和沐雅馨的主意,想把自己的看家绝技三十二路太极剑传授给她们,以便危急时刻她们能用来防身。 崔莺莺的剑舞不久就小有气候,沐雅馨的剑也耍的像模像样,但很显然距离他的要求还相去甚远。 李熙在纠结和惶恐中终于病倒了,身体像一块烧红了铁坯,手按在皮肤上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烫的顶不住。崔莺莺和沐雅馨愁眉苦脸,想请御医来整治,李熙拦着不让,让叶兰施针药,叶兰回道:“心火郁结,无药可医。”阖府上下束手无策。 消息到底还是透露了出去,先是胡尖,后是毛耀,再是姬禇,纷纷到府上探视,李熙无处可避,只能强撑着见客,脸色赤红如血,言谈时常常走神。三王探知李熙的底细后,再不复登门,此后崔雍又来过一次,代表王弼来看望。 随行的有新任礼部尚书赵笏,李熙和崔雍只能寒暄着拖延着,拿些废话彼此搪塞。毛乐一杯一杯地向赵笏敬茶,终于逼得赵笏外出如厕。二人趁机聊了两句。崔雍问:“是有人下毒吗?”李熙道:“在浙江畔钓鱼受了风寒,死不了。”崔雍道:“死不死你自己心里清楚,早作打算,免得祸及家人。” 李熙道:“我怎么肯死,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我死要做大唐的鬼。”言讫呜咽,再不肯理睬崔雍。 一连七八天高烧不退,连李熙自己也产生了动摇,他让郁秀成去找小师妹,想让她看看自己是否是闯不过这一关了。左右也寻不见松青的踪影。 高烧到第十日时,李熙让沐雅馨打开书房密室的门,说要留一份遗嘱,因为焦虑他的病情而消瘦成一把骨头的沐雅馨泪水夺眶而出,一把钥匙怎么也打不开一把锁。 李熙偏偏不识趣地说:“人生来都是孤苦的,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上,孤零零地死去,再亲近的人也不能陪你生陪你死,都是要自己面对的。”沐雅馨悲愤地说:“要多绝情的人才能说出你这样的话,你信不过我,好。”她拔出一把匕首说:“这刀是为你准备的,你死的那一天,我陪着你。” 李熙道:“黑灯瞎火的你玩刀,万一戳着手怎么办,给我!” 他瞅着沐雅馨一个不注意,伸手夺去,若在往日自可轻巧地捏住她的手腕,夺下匕首,连夜高烧后,身体有些酸软,眼神也不大好,一抓之下,没抓住她的手腕,反抓住了锋利的刀刃。“啊!”李熙大叫一声,“我的天,流血了。你看见没有,流血了。” “那该怎么办?”沐雅馨惊慌失措。匕首是她托阮承梁买的,跟着李熙几年,阮承梁辨识刀剑的眼光提高很快,选的这柄匕首锋利异常,吹毛断发不再话下。 李熙猛地一抓,半块手掌被切开,血流如注不可禁止。看见沐雅馨手足无措在那跳,李熙实在忍不住了,高声大呼:“救命我,要了亲命啦。” 尽管叶兰的金创药号称治伤圣药,李熙的左手还是半个月都不能动一下,他没有怪沐雅馨,虽然常拿这个打趣她,相反他还要感激她,热血流尽后,他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了。经历了这一番折腾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耳目比之先前更为聪明,而精力之旺健,让他自己都感到厌烦,更让崔莺莺和沐雅馨不堪其扰。 虽然手还伤着,但为了消耗多余的精力,李熙还是每日练功不辍,此一番大病后,他对剑和太极剑的领悟更深了一层,三十二路太极剑施展开时,连眼高于顶的叶兰也不禁目瞪口呆,以她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剑法堪称旷世无双。 李熙说三十二路太极剑是他独创的,这一点叶兰坚持不信,作为妥协,她转而相信李熙曾得明师指点,否则以他半道出家之人,固然能将玄门内功炼到独步天下,也断然创制不出这样瑰丽奇妙的剑招,太极剑绝对是大师名家的旷世之作,跟他一个以力取胜狂悖之徒绝无半点干系。 一场大病后,李熙的心结彻底解开了,看人看事也就多了一份洒脱,因此当小朝会上诸王议决请他出使扬州去跟裴度谈判,要求他履行诺言时,李熙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扬州在他看来并不是龙潭虎穴,倒像是一个烟花之地,他去那不是跟狡猾奸诈的裴相嚼舌根,而是寻幽访古,逛逛青楼。 李熙在浙江畔做钓翁时,毛耀曾到扬州去了一趟,要裴度履行事先达成了不干涉大圣国攻取宣、歙二州的协议,裴度狠狠地戏弄了毛耀一番,让毛北王大为光火,当席摔杯而去。神策将卢明发设计绊了他一跤,磕掉了他一颗门牙。毛耀自觉颜面尽失,回圣京城后,除了李熙生病时奉命前去刺探外,闭门不出,拒绝见客。 去扬州见裴度谈什么,李熙心知肚明,怎么谈他也有了计较,至于能不能谈下来,他则根本不予考虑,大圣国和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唐天子的棋子,他裴度难道不也是棋子吗,棋子跟棋子有什么好谈的。该答应的,自己不争他也会答应,不能答应的,磨破了嘴皮子也是枉然。想通了这一节,扬州还是畏途吗,他裴度还会难缠吗? 权当作是一场游戏吧。 李熙要了一条大船,把崔莺莺、沐雅馨和柳如花和韩似玉带上,憋着一鼓气要去跟扬州的美人们比比,看看谁是樱花谁是桃。 225.十年一觉扬州梦 “无言独上青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好,好,绝妙好词。”一词颂毕,四周掌声雷动,峨冠博带的名士,风流倜傥的士子,混吃混喝的清客贤士纷纷称赞。连少年老成,才学横溢的杜牧闻听了李熙的“新作”,也忍不住蹙眉凝思,脑袋却是点点晃晃,手中的折扇拍拍打打,对李熙的“才学”显然十分折服。 在一片赞美声中,李熙起身,面带谦和的微红,向喝的熏熏然、东倒西歪的扬州清流名士们环揖答礼,口中说道:“见笑了,在下才疏学浅,做不了诗,只会胡诌几句长短句,不登大雅之堂,见笑了,见笑了。” 扬州名士海青山摇头晃脑批道:“茂华兄这么说就谦虚过头了,都是会做诗的人,高下美丑一品便知,何须谦虚?” “茂华”是李熙新取的表字,为的是跟扬州才子名士交往时能有个像样的称呼。 裴度闻之李熙到扬州,托辞巡视军务,避而不见,将他独自扔在驿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晾着他,想让他知难而退。李熙一面当着来迎接他的官员抱怨说裴中立架子不像话,一面却安安心心地驻扎了下来,他嫌驿馆提供的宅院太小,自己在节度使府旁边赁了座宅院,从船上卸了八十多口箱子过来,把新宅布置得精简适宜,应手之物触手可得,又忙着招聘厨子和佣工,竟是做好了在扬州扎根的准备。 裴度闻报吃惊非小,一个不慎捻断了两根胡须,心疼了半天。最后指示:“不必管他,看他能玩什么花招。” 裴度说不管李熙,是不让部属限制他的自由,却并非弃之不顾,实际上李熙的新宅四周满是他的眼线,李熙的一举一动都有人随时回报进节度使府。 头天眼线回报说李熙带着四个妻妾到城内有名的宣庄吃饭,一餐上万钱。吃完饭,雇了一艘画舫游城,还显摆地让妻妾坐在船头,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第二天,眼线回报说十个人牙子带了一百三十多个清丽的小丫头去李熙宅上应征做侍女。车水马龙,堵的前街后巷水泄不通,逼的县衙不得不派出公差维持。 第三天眼线回报,李熙出门去拜访在淮南节度使幕府供职的杜牧。在杜牧家呆了一个时辰,随后二人一起去了上方阁,与“扬州八贤”饮宴到一更天才散。 裴度吃了一惊,李熙赁宅,买侍女,带着妻妾招摇过市自己都可以装着没看见,毕竟这种热闹是给小民百姓看的,自己不点破他的身份,谅他也不敢自曝身份,但现在裴度有些担心,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能和幕府的大才子杜牧挂上关系。 杜牧这年十九岁,在幕府为书吏,是上任节度使牛僧儒郑重推荐给自己的,这小郎才华横溢,志向远大,又出生名门,他也是很器重的。论理十九岁的少年,在幕府做个书吏,又深得长官器重,应该是春风得意才对,偏偏杜牧这小郎胸怀甚大,仍觉得郁郁不得志。公余便和扬州城中八个清流名士诗酒唱和,那八个清流号称什么八贤,在扬州城可是鼎鼎大名。 和杜牧交往,裴度已经有些不快,如今又勾搭上八贤,裴度觉得有必要赶紧见见这个能折腾的大圣西王了,再不理睬他,他就要闹的整个扬州城都知道他来议和的消息,那时候自己就万分被动了。 裴度派出的使者赶到上方阁时,恰逢李熙“作”了一阕轰动四座的名词,这使者也读过几年书,暗暗将李熙的词作记在心里,这才向李熙禀知来意,孰料李熙倒摆起了谱子,跟使者说:“今日我在此宴请四方好友,贵宾在座,我做主人的怎好擅离,请回复相公,某明日登门聆听训教。” 李熙这话故意说的很大,四方名士闻听“相公”二字,都吃了一惊,扬州城中能称相公的只有河东闻喜裴中立一人。见李熙回绝了使者,众皆以为理所应当,瞬间把李熙高看了一眼。李熙自称是杜牧在长安时的故识,扬州名士只问李熙姓名,不问家世来历,以为如此才是真名士作为,其实在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李熙来扬州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 一个来求官的人肯为朋友而得罪要求的人,众人以为李熙符合了真名士的一个要求:率性。加上刚才那阙词,寥寥数语白描,竟道出了一个如许微妙幽深的意境,此人又符合了真名士的第二个要求:纯真。 至于才华之类的,做名士一定需要有才吗,当然有才更好。 使者羞惭而退,归告裴度,裴度连发几声笑,一声冷笑,一声苦笑,又一声狂笑。待他听闻使者转述的李熙“新作”时,眉头骤然攒了起来,思忖良久后,做了一个决定:再晾李熙几天,看看他会干些什么。 上方阁的饮宴到一更天方散,李熙送走各路清流后,请杜牧与他一同登车,秋雨绵绵,不宜骑马。杜牧酒量极好,酒品也好的不得了,喝来喝去,就有了几分酒意。他脸色苍白,呆坐了一会,忽然说道:“你不该拒绝使者,我恐又要节外生枝了。” 李熙也有了几分酒意,问:“裴中立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杜牧摇摇头,吐了口酒气,说:“与人品无关,居高位久了,受不得冷落。哼,你看着吧。”马车经过一段坎坷不平的路面,一阵剧烈的颠簸,杜牧忽然捂着嘴冲下车去。李熙撑起雨伞跟了过去。 “你酒量不错,可惜喝酒太老实了。”李熙把一个细瓷瓶递给杜牧。杜牧吓了一跳。 “是清水,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撑不到家。” 杜牧摇摇头,苦笑着接了过去,漱了口,又喝了两口,水还是温的。 “茂华身居高位多年,心思却还能如此细密,我终于知道你为何少年有成,而我落魄江湖了。” 重新坐上马车后,杜牧的脸不似先前那样惨白,话也明显多了起来。杜牧少年老成,虽无一般清流的狂狷和不近人情,但对他看不上眼的人也绝不肯稍加颜色。能这样敞开心肺跟自己说话,李熙知道他在心里已经接纳了自己。 那一晚的马车总也到不了杜牧的家,二人的谈性也愈发浓厚,直到第六次被巡夜的兵士拦车后,杜牧才探头出去看路。然后告诉车夫说路走反了,这是出城去运河的路。 李熙借机试探道:“我的船就在运河上,不如你我今晚就歇宿在船上?” 杜牧面色苍白,脸颊上肌肉微微抽动,良久,下了狠心似的问道:“茂华兄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李熙道:“没有,你呢。” 杜牧黑着脸道:“我也没有。” 李熙掀开挡帘拍拍车夫:“……回城。” 一更末李熙回到新宅,吃吃哈哈,一身冰凉地爬上崔莺莺的床。崔莺莺要起来跟他打水洗脚,李熙按住不让,兴奋地跟她说:“你不知道,今晚杜牧之被我吓的……哈哈哈,脸色一会白,一会黑。他竟然怀疑我好男风,岂有此理,太刺激了。” 崔莺莺竖起耳朵,扬起小脸,问:“那你到底有没有?” 李熙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崔莺莺揉着脑袋不满地说:“你整天缠着他不放,换成是谁也要怀疑你有那个,你还在这笑话人家。” 李熙道:“我缠着他不放?我这些天跟他很亲密吗?” 崔莺莺道:“不亲密吗,下这么大雨,外面冰凉,你不回来睡,却跟他单独在一起,这还不算亲密?” 李熙道:“小莺莺吃醋了,还吃一个男人的醋。不过也是,我这两天是粘他太紧了,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对他有什么企图,没有的事。我巴结他是看中此人才学横溢,将来必然青史留名,我么,就是想沾沾他的光,弄个史有留名。” 崔莺莺翻了个身,把脸贴在李熙的肚皮上,问道:“大圣国不会留在青史上吗,你是大圣国的王,做过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难道还要靠他出名吗?” 这句话刺痛了李熙,也点醒了他。大圣国会青史留名吗,这还用问吗,三年时间席卷江南三十八州,杀人百万,任谁著史敢一笔抹杀?自己恶名也罢,美名也罢,已经逃不过史家一支笔了,怎么还要靠他一个尚未崭露头角的士子扬名天下呢。 自己已经公然剽窃并窜改了李煜的名篇,只须再努力一点,把他那首脍炙人口的《遣怀》也剽窃到自己名下…… 崔莺莺感觉到李熙抚摸她的手忽然停止不动了,她以为李熙困倦睡着了,抬头一看,却见他瞪着眼,张着嘴,在那发呆。“你怎么啦?”崔莺莺撑起身体吃惊地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想到了一些想不通的事。” 李熙的手在妻子光洁的脊背上抚摸着,眼珠子骨碌一转,说:“早点睡,明日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好。”崔莺莺高兴地答道,李熙答应她和沐雅馨到了扬州后带她们游玩的,但实际上他只带她们转悠了一天,就把她们丢在一边,自己忙着花天酒地去了。 扬州还在和江南打仗,没有李熙陪着,她们可没胆量上街。叶兰只肯护着李熙,别的人她睬也不睬,阮承梁和张三、李四的本事,崔莺莺是知道的,带着他们上街,跟没带人又有什么区别。 丈夫的肩膀才是最能倚靠的,崔莺莺乐滋滋地拱进李熙的腋下,拖过他的手环着自己打腰,李熙本已昏昏欲睡,手触到了崔莺莺柔嫩挺翘的*,却是精神一振,他一个侧翻身把自动送上门的小羊裹住,然后……“喀嚓喀嚓”大嚼了一夜。 扬州早在隋朝就已经是天下的繁华大都市了,至安史之乱后,北方人口大量南迁,经济重心逐渐南移。加之安史之乱后北方藩镇割据日趋严重,藩镇之间,藩镇内部,藩镇与长安之间的争斗从未止息过,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在大圣国兴起之前,扬州城单论繁荣程度已远在长安、洛阳、太原、成都这些传统名城都邑之上。 但席卷江南三十八州的大变乱,已经彻底毁了这座名城。扬州已风光不再。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对唐代扬州的繁华,李熙最初是从杜牧的这首《遣怀》里感知的,诗作者就在眼下,昨晚还被自己惊吓了一番。而且李熙也知道,这首诗名扬千古的诗作此刻还没有问世,是留待杜牧自己去写呢,还是今天乘兴写出来,寄挂在他名下呢,李熙也没拿定主意,且看今天的心情如何吧。 一早投帖去节度使府要求见裴度,得到了回复是裴相外出公干。李熙微微一笑,裴中立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跟自己一样,还这么孩子气,说不见就不见,如此儿戏。也好他不见自己,正好落得一天逍遥。 一大早被李熙搅起来,习惯晚睡晚起的沐雅馨有些不大乐意,打着哈欠梦游般地来问李熙去哪玩。李熙昨晚饮宴时得人馈赠一把名剑,此刻正在显摆。 剑是好剑,就是重量有些轻,还有就是剑穗太过华丽,显得有些喧宾夺主。 李熙把剑递给沐雅馨,拿出师父的姿态,要她舞上一段,沐雅馨揉着眼睛,懒洋洋不肯动,在李熙发出威胁后,才打着哈欠接过去,顿时对剑首的流苏发生了兴趣,嚷着要解下来归自己。李熙哄她道:“好好耍趟剑,耍的好,连剑一起送给你。” 沐雅馨嘻笑道:“又哄我,剑镡上镶了两粒紫钻,如此名贵,你能舍得?”李熙道:“休要啰嗦,出尔反尔,非大丈夫所为。”沐雅馨将信将疑,把李熙教她的三十二路太极剑耍了一遍,耍完之后,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脸颊红艳艳的。 李熙拦腰抱住,亲了一口,说:“去换件鲜亮点的衣裳,我带你们去陈家楼逛逛。” “嗯。”沐雅馨温柔地应道,她并不知道陈家楼是什么所在,不过这么好的天气,能穿上自己的最中意的衣裳,跟着丈夫出门闲逛,已足欢呼雀跃,又何必在乎去的是哪。 “那这剑……” “就赠与你防身吧。” “好。夫君真是言行一致的伟丈夫、好男儿。” “算不了什么,我一向如此。商量个事,剑镡上的紫钻能不能撬下来让我替你保管?” “多谢,不必。”沐雅馨抱紧她的剑赶紧逃之夭夭。李熙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只手伸向半空。伸出的那只手逼走了沐雅馨,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上却紧紧地攥着一只剑鞘。红木为材,裹以纯金,饰以鲨鱼皮,表面镶嵌着三紫三碧二篮共八颗钻石。每一颗都比剑镡上的紫钻要大要名贵。昨晚酒喝的太多,剑藏在木匣里,没注意看。 清早练剑时,李四打开木匣取出光剑给他,剑鞘一直没看到。就在刚刚,听说李熙要赠剑给沐雅馨,李四把木匣抱了过来,李熙的目光才被夺目的钻石的光华所吸引。他巧施一计吓走了沐雅馨,留下了更为贵重的剑鞘。 李熙吩咐捧着木匣发怔的李四把剑鞘上的钻石撬下来收存,李四提醒说钻石是配着剑鞘上的图案镶嵌的,撬掉了会影响美观,况且这些钻石都是米粒小钻,也值不了多少钱。 “你懂什么,一个女人抱着口镶嵌了钻石的宝剑到处跑,剑被偷是小,被抢挨打可怎么得了?现在世道多乱,人心多恶呐。我是千手千眼观世音也难保她周全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古话说的多好。江湖有谚:要想活的长,就得敛光芒,要想活的久,就不要抱着金砖到处走。懂不懂?” 李四赶紧点头说懂,肚子里却牢骚满腹:“八粒碎钻五十贯都不值,至于嘛。” 226.陈家楼 扬州美女甲天下,这说法可是有真凭实据的。在李熙看来沐雅馨和崔莺莺即便是放在长安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可是到了扬州,具体的说到了陈家楼竟不免也有些气短,小门小户出身的柳如花、韩似玉更是自卑的差点没躲回去。 离着还有半里地,路边就已停满了华车骏马。衣着华美的公子哥儿,眼高于顶的少年才俊,往来多如过江之鲫。 陈家楼位于江阳县茱萸湾,茱萸湾位在江阳县城东北九里。隋仁寿四年开,以通漕运。其侧有茱萸村,因以为名。陈家楼临湖而建,楼高五层,三面环水。入夜之后被数百盏华灯装饰的富丽堂皇,美不胜收。丝竹弦乐,美酒红裙,人还没到心先醉了。 陈家楼的美景需要入夜之后才能欣赏到,故而自清早离开江都县后,李熙便载着四个女子在广陵旧地绕开了圈。此行来扬州,他带的随从有八十余名,一半住在城外船上,一半住在城内,新租赁的宅子倒是不多,只阮承梁、叶兰、张三李四等十余人。 此刻,李熙把全部随从叫来,八十余骑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气势摆的十足。淮南节度使监视李熙的眼线叫苦不迭,赶紧将情况禀报裴度。裴度闻言除苦笑外,亦是无可奈何,只能打发亲信随行监护。有军府官员在暗中开道,李熙一行畅行无阻,倒是玩了个尽兴。 看看的红日西坠,李熙把手一挥,一行人轰隆隆杀奔茱萸湾陈家楼。烟花之地,沐雅馨还是第一次来,被灯光一晃有些眼晕。崔莺莺在内教坊司待过,内教坊司除了供奉内廷,也常到达官显贵府上演艺,故而她对这种灯红酒绿的夜景并不陌生,但此刻她也紧咬嘴唇,变得矜持起来。她感到了一份逼人的压力,虽然退隐江湖多年,但同是歌姬出身,对自己曾经混过的江湖还是留着一丝敬畏,同行们的活计不错,丝毫不逊自己当年。 但她毕竟也是在大明宫里混过几年的,类似的大场面着实也见过不少,因此虽然进门后有些眼晕,但总算还没有失态。李熙嘛,来扬州短短半个月,这地方已经是第三次来了,熟的很。紧跟在他身后的柳如花和韩似玉算是彻底傻眼了,两个人一个张着嘴,一个呲着牙,浅一脚深一脚地乱走,好几次都撞到了李熙的身上。 柳如花装着人后,脸颊还红一下,歉意地说声抱歉,韩似玉则分明是故意拿她饱满的胸脯往李熙身上撞。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和露骨,在此之前,她每每见到李熙就会低下头,不是害羞,她是打心眼里有点怕李熙。 这时就看出了李熙的过人之处了,他手持象牙描金扇,脚迈着龙虎英雄步,姿态雄武又不失轻灵,加上他俊朗的身姿,英俊的面容和一双水汪汪的色迷眼,一路行来,早迷翻了万千少女。 众人要了一间豪华大包房,座位呈半月形摆设。李熙端坐正中,其余的人便不分等次地乱坐一通,李熙竟丝毫不以为意。 陈家楼的大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呼,跟在她身后的歌女舞姬绯红的云儿一般。其实陈家楼的幕后大老板是内寻访司的一个持犬符的小角色。内寻访司里持狼犬符者都是打手的角色,分别在于犬符可以挂价售卖,只要出的起钱,又稍有可用价值,则可购得。陈家楼大掌柜的犬符就是花了十万贯钱买来的,行内术语叫“捐符”。莫小看了这一枚小小的犬符,有了它不管扬州官场风卷云舒,他的陈家楼都能如磐石一般傲立寒冬,八风不动。 大掌柜姓陈名览,扬州海陵县人,陈家是海陵的世家大族,文风昌盛,更擅经商。李熙到扬州前,他应该得到了内寻访司的一些暗示,待李熙如贵宾,殷勤备至。闻听李熙要来,他安排了几个很有特色的歌舞,迎来了一片掌声。 这年头,富贵名流携侍妾逛青楼的记载比比皆是,但像李熙这样连正妻也带上的倒是不多见,而劝正妻在大众广厅之下公然献舞一曲的,只怕也只有他李茂华能干的出来。崔莺莺含羞歌舞一曲,曼妙的宫廷舞姿赢得众歌姬的一片赞美声,甚至还有舞姬特意从楼下赶上来观摩。不过李熙总觉得这些舞姬的赞美声有些虚伪,那腔调就像是一个学院派音乐教授评评业余歌手时语气,满嘴的赞美之声也掩饰不了其骨子里的轻视和傲慢。 不过崔莺莺却满足了,她不在乎掌声和众人的眼光,她的舞其实只是跳给一个人看的,只要那个人满意了,她就心满意足了。 李熙对她的表现一定十分满意,至始至终他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崔莺莺风光无限的时候,她的舞伴沐雅馨却悄悄地撤了回来,像一只被斗败的小公鸡,紧紧地咬着嘴唇,默不吭声。李熙怕刺激到她,就没敢跟她说话。 受挫之后的沐雅馨自己给自己打气:“我一定要努力,我要跳的比所有人都好。” 李熙劝她舞场剑,一定技惊四座,沐雅馨受到启发,欣然下场去。论舞剑崔莺莺也在她之上,不过正牌夫人刚刚已经出了风头,她不大好意思再来吧。 沐雅馨的剑舞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引起轰动,这让她觉得有些委屈,眼圈红红的,步伐懒洋洋的,眼看着随时都可能放弃。李熙出场了,他向楼里的舞姬借了一口剑,下场去和沐雅馨来个双剑合璧。太极剑适不适合双人舞已经不重要了,二人现编现卖的一套“眉来眼去剑”技惊四座,赢得掌声无数。 沐雅馨笑的嘴都合不拢,心思一分岔,表演就下滑,最后竟一头栽在李熙的怀里。羡煞围观舞姬上百,一时欢呼如雷。李熙与沐雅馨手牵着手优雅地四方鞠躬答礼。 “我叫你跑!你个臭烂婊养的——”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四下乐声陡然而停,上百双目光从李熙和沐雅馨身上移开,同时投向楼下。陈家楼的管事、花奴们则挤过人群向楼下奔去。楼下大厅里,一个喝的半醉的锦衣少年,正在追打一个舞姬,舞姬披头散发倒在地毯上,赤着脚,舞裙被扯烂了,酥胸半裸。锦衣少年气势十足,踢打之余却又网开一面,让舞姬有起身逃跑的机会,看的出他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舞姬起身,少年将她扑倒,再起身,又被扑倒,她疲累至极,泪流满面,哭声嘶哑气力已竭,被猫追赶的滋味并不好受,在大厅里转了两圈后,她折向大门跑去,但随即被一帮帮闲给抓住扔了回来,锦衣少年恶狠狠地薅住她的头发,望着脸“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陈家楼的管事、花奴们纷纷上前劝阻,却被少年带的随从拦住。 一个光头少年恶狠狠地警告道: “节府牙军办案,尔等谁敢多事?” 陈览望了那恶少一眼,眉头轻蹙,他一声没吭带着人从后门走了。陈览是陈家楼的大掌柜,但并不参与日常管理,只是在迎接贵宾时露个面,这次他是冲着李熙来的。这种场面自有人出面处理,他不屑一顾。这是一个原因。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认识这个锦衣恶少,知道他是个刺头,并不好惹,这倒不是说他就惹不起,而是他不想在广众之下失了风度和面子。 这个锦衣少年是淮南节度使府牙将张脉的儿子张栋,任气好瞎,人称“张三侠”。张脉育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死于捕盗,只剩张栋一个,因此宠爱异常。张脉是牛僧儒为淮南节度使时的红人,在扬州根基很深,裴度接管扬州,对他仍旧十分倚重。牛僧儒熟悉吏治,但不大懂军事,更厌恶与武将打交道。淮南的军事实权握于张脉之手,张栋借着父亲的势力横行无忌,扬州人又送外号“张三霸”。 “欺负一个女人太不像话了。”沐雅馨抄起一把茶壶朝张三霸扔了过去,除了天性好打抱不平,还有就是恨张栋抢了她的风头。多好的一个露脸机会就这么没了,她着实恨的慌。茶壶扔了出去,可惜力气小,茶壶离着三霸还有几丈远就坠地摔碎了。 “嗨,他妈的,还真有人出头。” 张栋手下光头少年见有出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带着五六个帮闲杀气冲冲地奔楼上来了。张三、李四和李熙的几个卫士堵在楼梯口,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斗,光头少年和几个帮闲鼻青眼肿、抱头鼠窜。 张栋勃然大怒,丢开舞姬,热辣辣地追了上来,看着此人身材不高貌不起眼,手上功夫却甚是了得,张三、李四和几个侍卫一时竟未能拦得住他。张栋冲到楼上,抄起一把椅子向李熙这边就砸了过来,他这是一招虚招,借以查看谁是众人的头,果然飞椅劈空而来的时候,包括阮承梁在内,众人都忙着保护李熙。张栋嘴角微微一挑,一个箭步窜到了李熙面前,伸手来锁他的咽喉。 张栋看的清楚,张三、李四几个人功夫都不错,若是正面跟他们对打,自己未必占得了便宜。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住李熙这个领头人,不怕他们不服。他的算盘打的虽然精,但是却忽略了一件事,李熙手上功夫也不错。 不过功夫好是一回事,动不动手又是另一回事,李熙觉得跟这种人动手有失体面,又怕叶兰出手太重要了张栋的性命。遂灵机一动,他旋身一让,转到沐雅馨身后,一托她的肘,沐雅馨手中宝剑攸然飘出,一道银光闪过,剑贴着张脉的鼻尖划过,剑锋割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嘶鸣,张栋面如灰土,肝胆俱裂。 他仗着父亲的权势在扬州横行霸道不假,但手上功夫的确不赖,方才一个箭步跃到李熙面前,身法之刁钻疾速,连他自己都在心里叫好。他自忖在扬州城内能躲过这招偷袭的不会超过十个人。眼前这个外乡人身材倒是雄壮,却长的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怎招架他这致命的一招? 他心里得意之意未去,对手却狠狠地扣了他一盆糊涂浆,他人明明是滑到了对手面前,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不见呢,鬼魅一般,完全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从沐雅馨的站姿和眼神,他就判断这个如花秀美的女子只会些花架子,她的剑只是一个摆设,可诡异的事一桩未去一桩又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子竟突然向他削出了一剑,招式平庸之极,速度却快的令人咂舌。 剑身从他鼻尖掠过后,似乎过了许多年,他才感受到那一股阴寒,而剑刃割破空气的声响更是刺的肝胆俱裂,唬的他魂飞魄散。他也是习武之人,知道这一招意味着什么。 张栋蹬、蹬、蹬地倒退出三四步才站稳身体,脸色骤然变的紫红。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他吃了一个暗亏,却也摸清了对方的实力,惹不起,真的是惹不起。 张栋想到了撤,大丈夫能屈能伸,此刻就走,丢的是面子,待会让人打走,丢的可就是结结实实的老脸,只是面子丢了还有脸吗?张栋纠结了起来。看到老大出丑,光头少年歪歪脖子,捏的指节咯咯爆响,牛眼一瞪就做了出头鸟。他跳出来怪叫一声,双手忽然变幻成蛇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嘴里咝咝有声。 沐雅馨被他怪异的表情逗乐了,扑哧一笑,浑然忘了临阵对敌的危险。光头少年瞅准时机,嗷地一声怪叫,手出如毒蛇扑食,探手向沐雅馨的咽喉啄去——这是虚晃一招,他的真实用意是要抓沐雅馨的肚脐以下。 李熙脸一沉,“砰!”地踢出一脚…… 光头少年飞出去七八丈远,落入陈家楼外冰冷漆黑的湖里。李熙忘了那里还有个湖。 “你,你等着吧。”张栋交代一声,折身就跑,边跑边喊:“元人兄,我来救你。” “元人?”李熙小声嘀咕了一下,眉头一蹙:“是蒙张泰的侄子蒙衍?” 一个管事闪身到李熙背后,悄悄地跟他说:“蒙张泰脾气乖张,手握重兵,贵客还是连夜离开扬州为妙。”说完便混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 227.陈家楼(续) 张栋和光头少年蒙衍都是陈家楼的常客,二人狼狈为奸,恶名在外,虽无人不惊叹于李熙那骇人的一踢,但虑及牙军和神策军的报复也十分骇人,众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看热闹的心,借口天色已晚,给自己存了份颜面后,立即演了出卷堂大散。 崔莺莺和沐雅馨两个各拖着李熙的一条胳膊,满脸的不安,李熙安慰道:“摔到湖里了,死不了,都走了正利索,咱们继续。” 人前说这话,崔莺莺和沐雅馨谁都不加反驳,阮承梁和张三、李四也强装镇定,但抽了个空后,张三和李四分头溜出去布置人手。 李熙在扬州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不管是他还是裴度都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李熙的折腾是在给裴度施加压力,他算定裴度是承受不起和反贼密谈的压力的。 但凡事都得有个度,真的让扬州人知道了他是反贼,那么他的结果就会和毛耀一样,灰溜溜的被驱逐出境。 淮南牙军和神策军的报复是一定的,而且马上暴风雨就会袭临陈家楼。 李熙偏偏端坐不动,他要亲眼看看裴度的扬州是否真的如他宣扬的那样是严丝合缝的铁板一块。 随行在暗中监视李熙的裴度亲信此刻比李熙还紧张,光是张栋的牙军来报复,他们还能勉强应付,但神策军他们是万万应付不来的。突吐承璀留在扬州的左军至今仍只听从老阉一个人的号令,不管老阉头上顶的是什么,他们仍旧唯他马首是瞻。 扬州的左神策军将士相信,如果他们还想回到长安,做天子禁军,而非一辈子呆在这个潮湿的地方防贼,那么他们就得抱紧突吐承璀的粗大腿。 老阉虽然失势但还活着,飞龙使虽不及左军中尉尊贵那也是实权在握,天子并没有对他失去信心,蛰伏在大明宫的老阉腾飞有日。 裴度是国之重臣,但,神策左军不是他的菜,他吃不动。 暴雨很快袭来,驻扎在江阳县境内的神策左军蒙张泰部两百人和淮南牙军一百五十人,气势汹汹地将陈家楼包围了起来。蒙张泰没有出面,领军前来兴师问罪的是他的结义兄弟大宁哈——一个血统地道的吐蕃人。淮南牙军的统领正是张栋本人,骄横惯了了牙军此次因和左军一起行动,行为上也甚为克制,中规中矩,堪称文明之师。 李熙的八十名侍卫分成三道防御线,第一道布设在楼外,只有八个人,担负预警之责,主力六十人布设在楼内,各依地势,做好了躲避弩箭和近身肉搏的双重准备。 陈览不是等闲之辈,公然点火烧毁陈家楼不管是淮南牙军还是左军都还干不出来。但不能排除他们使用弓箭,把人摆在楼外的空地上实属不智。 第三层防线只有寥寥数人,重点在保护崔莺莺等四个女子的安全。 楼外一共来了三百五十名士卒,号称精锐,但个对个的近身肉搏一定不是李熙随行侍卫的对手。这八十个人都是阮秀成精挑细选来的,擅长的就是楼宇争夺和近身肉搏。楼内逼仄,两军人数上的优势也发挥不出来。 何况还有叶兰这个大杀器,何况还有比叶兰杀气更重的某人。 一名节度使府的押官亮明了身份,组织淮南牙军前行。大宁哈却不理这一套,他骑着马直闯过来,见押官不让路,挥鞭就抽。押官的幞头落地,额头上现出一道血痕。 大宁哈冷笑道:“此为警告,再不让开,让你脑袋开两半。” 押官挺身肃立,喝道:“卑职奉节帅军令,封锁陈家楼,没有节帅令符任何人不得靠近。”押官口口声声称呼裴度为“节帅”而非“裴相”或“相公”,正是要提醒大宁哈他在此奉的是军令,淮南境内一切驻军都归淮南节度使节制,这是朝廷定立的制度,左神策军虽为天子禁军也不得违犯。 大宁哈却用手捂着耳朵,大声问道:“你说啥么,我听不真。” 押官不卑不亢,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亮,连李熙在二楼都听的清清楚楚。他笑着对脸色苍白的崔莺莺和惶惶难安的沐雅馨说:“你们听到没有,淮南节度使在外面守护着咱们呢。” 身后的柳如花插嘴道:“你没听错吧,是押官不是节度使。” 李熙喝道:“去,你懂什么,押官是节度使的心腹,他在,等于节度使在,除非……”他嘻嘻一笑,故意卖个关子不说。韩似玉推了他一把,说:“这人真没道道,非要吓死人才甘心么。”李熙回首望了眼韩似玉,不解这女子何来这大胆量。韩似玉把鼓胀胀的胸膛一挺,挑衅似的回白了他一眼。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待审审她谁借她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公然挑逗自己,却猛然听得楼外传来了一声惨叫。 与此相对,崔莺莺和沐雅馨两个几乎同时钻进了他的怀里,两颗小脑袋“咣”地撞在了一起,李熙兴奋地大叫:“善哉,我的两个西瓜一起碎鸟!” 228.拿他当小丑 那声惨叫是阻拦大宁哈的押官发出的,大宁哈的鞭子像条毒蛇一样,绕过押官的脑袋,恶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大宁哈暴虐可并不莽撞,打掉押官的帽子,裴度或不会计较,在他额头上抽条血槽出来,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蒙张泰一定会将他捆起来交给裴度,请那个小瘦老头治他的罪,那个小老头会显示他的宽宏大度,放了他,并赐给酒食。可是,被士卒捆着推去节度使府请罪难道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吗?谁又愿意没事跑去丢脸? 第一鞭子抽的押官咧嘴呲牙,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大宁哈于是在第二鞭上稍稍加了点巧劲,抽的仍然是押官的背,却触着了一根麻筋。押官的意志宁不过肉体的背叛,终于惨叫出声。大宁哈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四众也跟着笑。 但押官仍倔强地伫立在那,如铸铁的柱子。 大宁哈眉头攒起,他对这个不识抬举的押官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惯使的弯刀架在了押官的脖子上,弯刀如月,是塔希尔人的杰作,锋利无匹,飘飞的落叶跌到刃口上必成两段。 这样的弯刀不是用来砍削杀人的,它的使用方法很简单,将刃口朝向敌人,借助马力,直接切开对手的袍甲和血肉之躯。 现在他就打算这么做,利用并不算快的马速,直接割裂身无护甲的押官。马抬起了一只蹄子,只消落下去往前走一步,押官细长的脖子就会跟弯长的刃口有次亲密的接触。不必说吃亏的一定是脖子。 咳! 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来自大宁哈的身后,一名左军小校发声提醒押官还有机会退让,但押官已经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扬起脖子,骄傲地闭上了眼。 大宁哈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知死活。”他在心里轻蔑地骂了一声后,一抖手中的马缰,马的前蹄缓缓落下,后大腿绷紧的肌肉向上一提,致命的一步就已经跨出了一半。弯刀的锋口轻轻地刮蹭了一下押官的皮肉,血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住手!”有人叫了一声,崩!有人拉了一下空的弓弦。 战马吃惊,不进反退,切开皮肉的弯刀瞬间离开,刃口上残留着血,大宁哈潇洒地将手腕一抖,血珠溅落,刀刃新如初研。 “善哉,善哉,如此良辰美景,两位不知赏花喝酒却在这较量刀法,庸俗了。” 来者是宋叔夜,神策军中老资格的将领,一个能与两军中尉对坐谈佛法的人,岂是大宁哈这等人能平视的?大宁哈赶紧下马敬礼,不敢有丝毫怠慢。宋叔夜便装青衣,紫帕包头,手提佛珠,慈眉善目如在家修行的居士。见人见事都是善缘,眉目含情嘴含笑。 大宁哈敬过礼后,问:“将军是来做和事佬的么。” 宋叔夜道:“我嘛,是来喝酒的,难得与将军有缘相逢,请将军饮一杯如何?” 大宁哈皮笑肉不笑:“将军是菩萨将军,也对赏花喝酒感兴趣么?这倒是很稀奇呀。” 宋叔夜笑道:“我这菩萨是心菩萨,肉身还是俗物,见了花和酒一样是迈不开步的。” 大宁哈拱拱手道:“菩萨将军有菩萨心,不怕堕落凡尘,我么,俗夫一个,进了烟花之地,只恐把持不住乱了军法。将军请自便,某告辞。” 言讫,穿蹬上马,呼喝收兵。张栋紧随其后也逃之夭夭。扬州诸军之中,宋叔夜与裴度走的最近,他号称“菩萨将军”,平素吃斋念佛,饮宴时连酒都不碰,又岂会跑到江阳县茱萸湾来喝花酒?他定是受裴度所托前来解围的。 连大宁哈都招惹不起的人,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凑上前去? 张栋望了眼灯火辉煌的陈家楼,心头蒙了一层迷雾:那个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小白脸究竟是什么来头,裴相竟要这样护着他?连宋叔夜都搬了出来。 宋叔夜礼佛敬佛,以“菩萨将军”自居,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他的胃口还很大。他和裴度走的很近,却不是裴度门下的走卒,请他出马是要花代价的。 李熙见面就埋怨宋叔夜搅了他看好戏的心情,他指着严阵以待的卫士说:“当年我与蒙张泰将军在夏州城下失之交臂,没能好好切磋一下,今日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将军不该来搅合。” 宋叔夜道:“善哉,善哉,多年不见,你依旧惫赖如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裴相着我请你过府奉茶,畅谈通宵。”宋叔夜望了眼崔莺莺和沐雅馨,摇摇头微微一叹,说道:“贼就是贼,带着妻妾一起嘲风赏月的,我大唐国也寻不出几个来。” 崔莺莺和沐雅馨闻言脸红,柳如花和韩似玉却眸含春水,欣欣然甚为自得。 宋叔夜昔日在韶州时,曾应邀上凤凰台李熙宅中做客,崔莺莺和沐雅馨他都见过,留有印象。李熙反唇相讥道:“我李某人带妻妾逛青楼固然出格,可那比得上你‘菩萨将军’夜入陈家楼来喝酒赏花?你能将自家肉身置于万丈红尘狱中检验修持定性,我为何不能?你不怕粉红骷髅扰你心生魔障,我又怎会怕在万花丛中迷失了回家的路径?管他千朵万朵,我只爱这两朵,外加这两朵。我的修为不比将军你差多少吧?”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万法终归空门,酒肉皮相,红尘炼狱,时时俱在,惟心在清静彼岸,即得解脱。”李熙道:“先生此言正和我意。” 裴度习惯早睡早起,宦海沉浮多年,这个习惯也保持不变,半夜让他等人,他等的心焦意躁,腹内气血翻滚,素日的沉稳镇定一毫不见。 参谋程涯焦急地守在院子里,不停地打望着大门。期冀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裴度也不停地打望外面的动静,心如油煎,滚烫难熬。李熙一路招摇过市跑去江阳县陈家楼喝酒,这还不算,竟还学少年无赖的做派,跟人争风吃醋把蒙张泰的侄儿给打了,事情闹的太大了! 前些日子大圣国的北王毛耀过江来议和,被他当着淮南将吏们的面狠狠地羞臊了一顿,毛北王气咻咻地离去,大圣国议和苟安江南的企图被无情地粉碎。 他忘不了毛耀离去时的那阴冷的眼神,毛耀是在责他背盟,更是在警告他不要太得意,他手中握着你裴度“通贼”的铁证,随时能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境。 裴度不在乎这些,毛耀是个蠢人,蠢到竟光明正大跑到扬州来逼自己兑现承诺,这种傻子跟他也聊不出什么名堂,羞臊一番赶走也罢。 裴度并非不想与江南群贼媾和,他心里非常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淮南两头受气的危局已经再难支持,要想全身而退,就必须得在南北之间选一方媾和。 相比一江之隔、碌碌无为的群贼,裴度更戒备北方。 天子倾全国之力摘掉了几个桀骜不驯的节度使的人头,使河朔之地自安史之乱以来形成的割据局面为之一变。骄横的藩镇至少在表面上是驯服了。献版图,纳户籍,入京求官为人质,接纳天子之臣为节度使。表面上天子大获全胜,但亲身参与过削藩之战的裴度却比谁看的都清楚,河朔割据的根源并没有消除,天子雷霆霹雳燃起的大火只是焚烧了地面上招摇的毒草,而未能重创隐藏在土下的草根。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乐天十六岁时就能看明白的道理,会很复杂吗? 庞大门宗势力才是河朔的真正主人。野心勃勃的节度使和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只是被德州王氏,涿州朱氏,魏州田氏、青州刘氏为代表的河朔新兴门宗大族操纵的傀儡。如韭菜一样,只要这些根源还在,任凭外力收割多少茬人头,也断不了河朔变乱的祸根。 当今天子是古今少有的圣德明君,一面施怀柔手段拉拢河北旧族大宗,孤立四族,一面施霹雳手段一举打去了四族的嚣张气焰,迫使其不得不低头。 目下的河朔哀鸿遍野,节度使的大纛成了招魂幡,节钺被视为割头的刀,昔日为争夺这两样东西,兄弟可以互残,父子可以反目,不共戴天的世仇瞬息间也能成为手足之亲,但现在这些炙手可热的东西都被人弃之如敝屐。蒙尘纳垢,无人问津。四大门宗偃旗息鼓,躲在阴冷的水下苦苦地煎熬着,如被冻僵了的蛇。 可是,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江南乱了,大唐的财赋根本断了,没有了江南的滋养,大唐随时有倾覆之危,扬州更是危若累卵。昔日离开长安时,天子曾密嘱他说要为大唐惜才。 “惜才?”想到了这两个字,裴度微微地摇了摇头,这两个字他参详了许久,至今仍是懵懵懂懂。 “来了,来了,相公,他们来了。”程涯一路小跑进来禀报。程涯是裴度的学生,是他的女婿,还是他的下属。“慌张。”裴度责了一声,不顾程涯的尴尬,整了整衣衫迎到了滴水檐下。李熙远远的就抱手说道:“久闻裴相大名,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哎唷。”李熙话没说完一个跟头摔了出去,径直扑在了裴度脚下。 “茂华请起,毋须多礼。”裴度虚做扶持状,心里却是大乐,刚才的那一幕他看的清清楚楚,宋叔夜趁李熙不备绊了他一脚,失去重心的李熙直扑过来拜伏在他脚下。 “菩萨将军”拿他做小丑耍弄,这可给自己解了一个大难题,在此之前,裴度一直拿不准用什么礼仪来迎接这个大圣国的王。现在问题迎刃而解:就拿他当小丑。 229.门宗大族 对待“小丑”,裴相显得很宽容,谈话很轻松随意。 裴度先打趣地问李熙:“我闻你是李文饶的表弟,原本姓杨,何以一眨眼的功夫就改姓了李,你究竟姓什么?” 李熙道:“我祖上是赵郡李氏子孙,曾祖受胡人逼迫,迁居弘农,家业破败无以存身,归入杨氏门下,改姓了杨。李文饶祖上迁居卫地,我俩家本出一源,常有来往,因我姓杨,他故而称我为表弟,其实细论起来,他是我族兄,我是他族弟。元和十五年,我被奸人所害不得已栖身江南,恐连累杨门,故而复姓李氏。” 裴度明知他在信口开河,却也不点破,只道:“你复姓李,就不怕累及祖上名声吗?” 李熙叹道:“我祖上已经叛李姓杨,族谱中早被除名,而今杨氏也将我除名,可怜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根的人。复本姓聊资纪念罢了,怕甚么朝廷株连?” 裴度捻须微笑,对贼国来的小丑兴趣大增。 宋叔夜请辞,裴度拦着不放,“菩萨将军”遂闭目呆坐一旁,仔细数他的香木佛珠。 裴度喝了口浓茶提提精神,问道:“茂华此来扬州,有事要我帮忙吗?” 李熙道:“想请相公约束部属,在我们清剿宣歙两州残匪时不要渡江干涉。” 裴度道:“宣歙有我的故人,故人有难,某岂敢坐视不理呢。” 李熙道:“今夜左军将士打了府上的押官,我见犹且不忍,扬州军纪败坏如此,相公拿什么去救故人呢。” 裴度道:“军士嘛,就当该有些血性,蔫蔫糊糊的怎能沙场建功,为国家平贼?” 李熙道:“我明白了当初为何菩萨将军要渡江了。” 宋叔夜闭着眼睛微笑道:“善哉,我只是一个过客,二位讨价还价不必扯上我。” 裴度爽朗大笑,忽而将脸一沉,森然说道:“西王若只会说些俏皮话,恕裴某失陪了。” 李熙从袖子里扯出一个卷轴,递给程涯:“这是楚州的山阳县的军事布防图,请相公过目。”宋叔夜睁开眼,望了一下李熙,后者正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养神。回城的路上,李熙拿他的侍从开玩笑,暗示侍卫跟他有不洁之恋,惹的他一肚子不快。进节度使府后,李熙言行轻佻,丝毫不知收敛,宋叔夜这才起了教训他的心思。趁李熙跟裴度招呼时,他暗中使坏,绊了他一跤,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在宋叔夜的眼里,李熙充其量就是个滑稽的小人,即使做了贼王也是个小人。 对付小人无须用对付君子的那一套,该出手时就出手。 裴度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他让程涯把地图转给宋叔夜看,宋叔夜本能地予以拒绝,裴度却不肯妥协,他笑着让宋叔夜看看大圣国的奸细们绘制的山阳县军事布防图。 宋叔夜匆匆地扫了一眼,眉宇间的微笑就凝固住了,这是一份异常详细的地图,细致到每座兵营里水井的位置都标画的清清楚楚。山阳县县城里,甚至连大户人家后宅院里的曲折小径都有标注。 “哪来的?”宋叔夜忍不住大声追问道。这个问题也是裴度想知道的,这样详细的地图绘制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三年前大圣国建都圣京城时,我就料到与扬州必有一战,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收集有关扬州的一切。山川地理,城市建筑,风俗民情,宗社人物,官吏驻军,方方面面无所不包,无所不统。我拿宋将军开玩笑,宋将军绊了我一跤,我若拿裴相开玩笑,裴相说不定还要杀我。” 宋叔夜拍案而起,面色赤红如血。 李熙嘻嘻笑着,丝毫不退让。 程涯摇头晃脑地插话道:“贼就是贼,尽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李熙驳道:“就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能让体面人下不来台。” 裴度道:“料得先机,你占了先手,可是我不明白,你们大圣国刚刚经历一场内讧,死了五位王,连火德星君都升天了。你们最善战、实力最强的右佑圣军现在归附了我,滁、和二州也在我的掌握中,水师我没有,你们也没有。请问茂华,你凭什么阻止我援助李文饶?” 李熙道:“没有,大圣国经历了一场内讧,的确元气大伤,江北之地除舒州怀宁一县,其余地方尽失,水师也不复当年之勇,我大圣国的确没有什么可阻挡裴相渡江援助李文饶。可是请问裴相,贵军渡江之后真的有把握灭我大圣国吗?” 程涯道:“我军渡江只为援助李文饶,又不是灭你的国。你扯远了。” 李熙道:“程参谋说的好,援助李文饶,灭不了我大圣国。那么我请问淮南渡江之后,谁来驻守扬州,谁来防御武宁军南?” 程涯冷笑道:“这倒怪了,武宁军是我大唐的武宁军,他们南下,怕的人该是你们吧,友军前来,我们当敞开城门,待之以兄弟之礼。我们怕什么?” 李熙道:“程参谋这么说就把我李熙当傻瓜看了,德州王氏和青州刘氏为抗衡魏州田氏已经达成盟约,相约扶持王智兴为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杂胡出身,不懂诗书,只知杀伐征战。他可学不来崔群那套,一面跟裴相打口水仗,一面眉来眼去,勾搭不清。” 程涯拍案怒起,大喝道:“岂有此理,相公面前容不得你放肆!” 李熙敛容道:“抱歉,我用词不当。不过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相信裴相是明白的。” 裴度道:“你说的这些太无边际,什么德州王氏,青州刘氏,那都是无聊之人茶余饭后的谣传,听听做个乐子则可,拿来当事说,就失之严谨了。” 李熙道:“看起来裴相也是知道他们的,是否是谣传,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或者也可以等等看嘛。反正寒冬将至,你们扬州缺衣少粮一时半会也动不起来。” 裴度道:“既然你不着急,那咱们就等等看?” 李熙爽快地应道:“等等看。” 出门时,李熙见宋叔夜黑着脸,遂笑道:“今夜宋将军救了我一命,我却恩将仇报,拿你的隐私开涮,惹得将军生这么大气,在下深表歉意,明日我在上方阁摆酒赔罪,请宋将军务必给个恕罪的机会。” 宋叔夜道:“我不生气,我生气只会让你更得意。明日上方阁我也不会去的,我还要提醒你下次出门少招摇,宋某救得你一次,难救你两次,好自为之吧。” 宋叔夜说完这话,脸上又有了笑容,神态宁淡如初,步履愈加平和。 李熙摇了摇头,暗自在心里嘀咕道:“这样的气他都能忍的下去,这个人还真是不容易对付啊。”他望了眼北方,满天星斗,呼了口浊气出来,心里却在想:汪覆海说的是真的吗,武宁军真的会发生兵变吗?德州王氏和青州刘氏真的能换节度使如换家中总管一般容易吗?青州刘氏的势力很大,李熙早有耳闻,肖白曾说杀他父兄和李师道的刘悟就是青州刘氏旁系别支。李海山也说过敬国公刘稹跟青州刘氏有血缘关系。 大唐承隋,隋承南北朝,魏晋南北朝世家大族鼎盛时,或许能这么做。大唐的五姓七望即便是鼎盛时也未必能换节度使如换家奴。历经两百年消磨,昔日煊赫一时的河北崔、卢、李三姓早已不复昔日的盛况。 李熙胡乱攀扯的赵郡李氏因为胡人的不断侵逼已经开始没落。 李德裕的祖父李栖筠几十年前就带着家人告别故土迁居到卫,后又放下身段入朝为官,曾官至御史大夫。 这些故事李熙是听李德裕亲口说起的,应该不会有假。 但汪覆海的解释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河北地区胡化严重,改头换面冒充汉人的各色胡人多不胜数。他们保留了胡人的彪悍和野蛮,对破坏的兴趣远高于建设,传统的世家大族如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在他们的侵逼下光景每况愈下。 世家大族对地方的控制减弱,杂胡世家趁势崛起,论与朝廷的关系,他们自然比不上磨合了数百年的传统世家望族,在与传统世家大族争夺地方时,他们希望排除来自长安的干预,支持骄兵悍将割据自雄就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 经过数十年的博弈,新兴的门宗大族终于得以能在背后操纵割据的藩镇。德州王氏、青州刘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王氏控制了成德镇的核心成州和德州,刘氏的大本营在青州,控制的地域除覆盖淄青全境,还包括武宁军辖内的徐州、宿州和泗州。 然而刘氏占地虽广,军力却不及魏州田氏,为对抗田氏侵夺淄青,遂以徐州为饵引德州王氏势力入武宁军。王氏属意武宁军副使王智兴,与刘氏相约,推王智兴为武宁军节度使,然后再立盟约,刘氏应允。汪覆海由此判断武宁军节度使崔群不久就被乱军所逐。 对此,李熙还是抱有信心的,这信心源于他对内寻访司的信任。 程涯追了上来,他把山阳县的地图双手捧还给李熙,执礼告别,礼数十分周到。 李熙把地图藏回袖子里,脑子嗡嗡作响,几年不见,内寻访司空前壮大了,这样详细的地图即便放在科技昌盛的后世,想绘制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内寻访司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样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如今是谁在驾驭?汪覆海说他义父仇士良只是这个组织的挂名首领,实权掌握在左右判官手里,这两个人的身份,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他们是谁? 这些问题想的李熙脑子乱糟糟的。步入内宅,崔莺莺、沐雅馨、柳如花和韩似玉四个女子还在灯下等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了个左拥右抱,然后他说:“太困了,睡觉去。” 他发现崔莺莺和沐雅馨的脸一起红了,对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小暧昧,她们听多不怪,但每次李熙说,她们照例还是要脸红一下,以配合他的无聊趣味。柳如花的脸也红了,她是个文静秀雅的姑娘,听了这样的话脸红是应该的。 韩似玉原来也会脸红的,而且还会羞臊地低下头去,但今天她却瞪着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眸子里似有一条长舌头伸出来,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李熙忽然感觉想呕吐。 230.张好好 为了防备蒙张泰的报复,李熙老老实实在临时的家里宅了几天,到了第四天,崔莺莺和沐雅馨都劝他出去走走,免得在家闷坏了。李熙知道她们劝自己出去散心是假,不愿自己骚扰她们求得清静是真。 李熙垂头丧气离开家门,想想已经好几天没去找杜牧了,不知这小哥最近在忙些什么,过去探望他一下也好。 新宅与节度使府近在咫尺,料蒙张泰再大的胆量也不敢跑这来找麻烦,自己走后崔莺莺和沐雅馨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倒是自己的安全有必要注意一下,蒙张泰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有张栋这个地头蛇暗中帮忙,只怕找到自己也不难。 为谨慎起见,李熙嘱咐叶兰带上全副家伙,但提醒她不要在柳叶刀上淬毒,扬州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不要杀伤人命。他让阮承梁和张三、李四穿上贴身软甲,带上足够分量的金创药,用于自救和救人。 事实证明李熙的直觉真的很准,仅仅只走了一条街,埋伏在他临时新家外的左军便衣即现身将他们五个人包围了起来。 眼见大街上要开架,坊门四闭,商旅行人断绝,神策军将士当街斗殴的惨烈盛况,扬州百姓无人不知,避之惟恐不及,谁敢往上凑? 带队的是大宁哈,一旁协助的是张栋。三天前因为宋叔夜横插一手,而在结拜大哥面前大跌颜面的吐蕃人,此刻是憋足了劲,待张栋指认李熙便是他要找的“罪魁元凶”后!吐蕃人把带着皮手套的手一挥,轻轻地说了字:“杀!”二十多名手持横刀的武士呐喊向前,挥刀劈、挥、抽、刺、撩,各显神通,出手就下死手。 李熙暴喝了一声:“住手!”声震如雷,二十多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李熙用手一指张栋:“你,过来。”张栋梦游般地走了过来,张着嘴,哈着腰,一副讨好的架势。李熙搂着他的肩旁,指着大宁哈的白玉耳环,说:“打个赌,我随手一剑就能挑下他的耳环。”张栋小心地问:“你想赌什么?” “我要是输了,跟你去见蒙张泰,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我要是赢了,求老兄高抬贵手,别再纠缠我了。” 张栋眨眨眼,惊奇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敢打赌吗?” 张栋没答话,他走回本阵,附耳跟大宁哈说了,大宁哈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心爱的耳环,朝李熙咧嘴一笑,目光阴森地点了点头。 “让开,让开,一招决胜负。都让开。”张栋兴致勃勃地开始清场。自从那晚在陈家楼见识过李熙的神奇后,他的小火爆脾气着实收敛了不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张栋脾气暴躁,人可不傻也不倔,吃眼前亏,撞刀口的勾当他是不屑去干的。 大宁哈拎着他的圆月弯刀咧着嘴含着冷笑向李熙走去,眼中的唐人虽然比他高出一头,壮出一圈,但他还真没放在眼里,他手中的弯刀可不是吃素的,记在它名下的人头究竟有多少,用唐人的话说就是罄竹难书。 大宁哈在距离李熙一丈外站定,微微扬起脖子,舌尖在齿尖滑过,用流利的长安腔说:“你想摘我耳环,我却想摘你的脑袋,你说说咱俩谁的手会更快。” 李熙伸出手掌说:“自然是我了。” 他的掌心赫然是一枚缺了口的白玉耳环! 不必去摸自己的耳朵,大宁哈认出那耳环正是他的。 “妖,妖术!”大宁哈语无伦次地嚷道,“你会妖术,你是个妖人!” 李熙把耳环丢在他怀里,脸色一寒,鼻孔里高傲地哼了一声,丢下嘴唇发乌,面颊肌肉颤抖不已的大宁哈扬长而去。 “妖,妖怪,他会妖术,他是个妖人!” 大宁哈神情痴狂,大喊大叫。一众士卒也惊的目瞪口呆,大宁哈答应李熙设的赌局后,他们或死死地盯着大宁哈的耳朵,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熙,没看见李熙有任何动作,首领耳朵上的耳环怎么就不见了呢。 “妖术,他会妖术!”一个接一个的人叫嚷起来。在众人不解和疑惑的眼神中,李熙扬长而去,表面装着若无其事,心里却像涂满了蜜,美的不行。出手快的没人能看的清,这份修为才配得上“半神”的美誉吧。 杜牧这几天得了风寒在家养病,杜氏是长安望族,名家辈出,不过杜牧这一支在祖父杜佑病逝后家道便已没落。他虽有才名,但因年龄尚幼,在淮南节度使幕府又只是个书吏,所得微寒仅够糊口而已。十九岁的杜牧已经才名远播,扬州城内的富商大贾莫不倾心巴结,以得杜十三的片纸幅画为荣耀。杜牧不卖字画,却总有喝不完的酒,饮不完的宴,用不尽的柴米油盐。生活倒也颇过的去。 杜牧尚未娶妻,身边有一妾两婢,都是本分人家出身的女儿,知书达礼,精擅持家。刚闲聊两句,外出买菜的小婢回来,报告杜牧说有个叫张云浦的人昨夜在鸡鸣寺病死了,身无分文,庙里的和尚不愿意为他办理丧事,嚷着要把他送义庄,但义庄的管事人却以他是外乡人为由不肯收纳。 杜牧闻言眼圈一阵潮红,连声问天道:“怎能如此,怎能说去就去了呢。前日还说要回湖州的。”李熙从小婢那知道这个张云浦是杜牧的朋友后,就让李四拿三十贯钱去给庙里和尚,嘱咐他们把丧事办的体面的。杜牧闻言连说不可,让侍妾詹氏去拿钱,李熙道:“你牧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分彼此呢。” 李四去了一刻钟后回来,回报说事情已经办妥,和尚们见钱眼开,答应给张云浦做场法事超度超度,再买幅好棺木盛殓,择吉日交家奴扶棺回故乡。 李四随行还带回来一个皓发老翁,怀里抱着个半岁的女娃娃。老翁是张云浦的老家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张云浦的唯一骨肉。老翁得知是李熙出钱为家主办的丧失,感激涕零,抱着女孩给李熙磕头。 那女孩儿长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肤白如细瓷,逢人就笑,十分可爱,便问她姓名。老翁擦擦泪答道:“小名叫好好。”李熙心里一震:张好好,湖州的张好好,因杜牧一首《张好好诗》而名扬千古的湖州才女张好好?怎么会这么巧,怎么……。 他一把夺过那女孩来,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用手指碰碰她的小鼻子,女孩儿呀地咧嘴大乐,两只胖胖的小手攥住了李熙的手指,忙着就往嘴里送。 “这孩子饿了。”杜牧包了一眼心酸泪,没忍住,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侍妾詹氏赶紧带老翁出去,免得勾起他的伤结。 张云浦原是湖州殷实之家,在乡耕读自乐,不求仕途。大圣国与唐军在湖州拉锯作战,官匪交错往来,其家财尽失,父母病故,妻子失散。他独自与侍妾逃到扬州,寓居鸡鸣寺,以卖字画和代人写信为生。其字画飘逸俊雅有仙气,深得扬州士子推崇,却因用笔诡奇,不为大众欣赏,销路很是一般。 半年前,他在街头卖画时得罪了一伙牙军,被挑断右臂的筋脉。收入断绝,无以为生,全靠杜牧等一干朋友的资助过活。半个月前侍妾难耐清苦丢下襁褓中的女儿与人私奔,张云浦急怒交加吐血升余,因此卧床不起。 “前两天我去探望,他精神很好,勉强还能坐起来说话,跟我说等他能下床,他就回湖州去投亲靠友,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把好好抚养成人。”杜牧说到这嘘然又是一叹,“这话犹在耳边,人却就没了。” 李熙劝道:“生老病死是谁也绕不开的坎,上上个月,我一连发烧十余日,体烫如红烙铁,以为难过此关,准备留下遗书安排后事,结果被房下误伤了手掌,放了热血,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牧之兄今身在逆旅,人在病中,忽闻故人病逝,心境郁结可堪一叹。人生在世,数十载匆匆如白驹过隙,有些坎能靠别人帮着过,有些坎必须得自己过。眼下这道坎得靠你自己过,你也一定能过的去。” 杜牧正微微点头,似有所悟,这时侍妾詹氏抱着张好好进来,笑着跟杜牧商量说:“金老丈要带好好回湖州老家,他无亲无故孑然一个人过活,我怕他委屈了这孩子,你看我们收留她如何?”詹氏大杜牧六岁,勤谨贤良,深得杜牧敬重。 她开了口,杜牧焉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笑了笑,正要说好,李熙却抢在头前说:“她父亲本欲带其回乡投亲,惜未成行。牧之当助张云浦完成心愿,方见朋友之谊。我看这样吧,我派人送此子回湖州,寻访她的亲友,若有可托付之人,则了了张云浦的心愿,若无一个可托之人,或送还扬州,或留下由我抚养,如此于情于理都无亏欠。” 杜牧笑道:“兄长识虑周全,我不及也。” 詹氏听这么说,虽然不舍也不敢坚持。李熙望了眼喝过米粥,正甜甜熟睡的张好好,心里得意地想:让你做了杜牧之的养女,千年之后岂非少了一段令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我或也少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婿。 想到杜牧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女婿,李熙就乐的合不拢嘴。 哇哈哈哈……他咧着嘴一路笑着回家。 他心意已定,收张好好为义女,记在沐雅馨名下。上次在泉州时,李熙曾请玉贞子为崔莺莺和沐雅馨各卜过一卦,卦象显示沐雅馨命中无子无女,而崔莺莺则多子多女。张好好年纪尚幼,用心抚养,将来母女的感情不比亲生的差。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辨,却是周柔。周柔望见李熙,趋步上前来行大礼,李熙扶住,叫道:“周大爷,这可使不得。”周柔道:“救命大恩,受我一拜如何。这头不让我磕,我心里不安。”李熙笑道:“罢了,这头且记下。”又岔话道:“闻上善公已升为浙西观察使,可喜可贺啊。” 周柔苦笑道:“寄人篱下,空有其名,还不如做个县令实惠呢。” 李熙哈哈大笑。常怀德撤到扬州后,以待罪之身在淮南观察使幕府帮办公务,一年前,转任浙西观察副使,到元和十七年十月又升任观察使。 浙西观察使官署设在扬州城北,幕职一应俱全,在扬州城郊设浙西诸州安抚所,安置逃难到扬州的难民,不过因为经费紧张,实际是徒有虚名。 周柔此来是代常怀德夫妇来邀请李熙夫妇过府饮宴的,李熙高兴地答应了,他料定此行赴宴必有意外的收获。 231.耕地的天子 常怀德虽然虚领浙西六州,有名无实,不过观察使的气势却摆的十足,用他的话说浙西已经糜烂至此,若我这个观察使都失去了信心,旁人还有什么信心,这句话给李熙的印象很深,他记在心里,觉得以后应该能用的着。 三年不见,常怀德苍老了许多,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而正当壮年却被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更让他时生前途渺茫之叹。见面之初,他还努力在李熙面前维持老长官的尊严,但几句话后,“敞开心扉”的他就把李熙当成了故旧朋友来。转变太快,李熙并不适应。 常怀德无意间提到了一件事,十天后他将和裴度一起回长安面圣,这个看似无意间说漏嘴的消息却在李熙的心中起了惊涛骇浪。淮南和浙西的两大首脑同时离开扬州,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天大的消息吧。 李熙想常怀德邀请自己来饮宴的目的怕正是为此吧,透露这个消息给自己是为了答谢昔日网开一面之恩,还是代裴度传话给自己? 应该是后者。 没有裴度的关照,常怀德不可能知道他在扬州,也绝不可能主动请贼到家中饮宴。 李熙故意发了下呆,好让常怀德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了他传递出的信息,然后他们继续像老朋友轻松地交谈着。直到常怀德十二岁半的女儿常秋纹抱着她新作的诗篇闯进来,请李熙给予点评。 李熙面露尴尬,对常秋纹伸出的一叠粉红笺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元和十五年时李熙在常州见过常秋纹一面,那年她十岁,还是个浑沌未开的懵懂孩子,两年多没见,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如一株正在抽枝拔节的鲜嫩小树。 那时她随母亲周夫人和弟弟常善谋到驻军大营求李熙网开一面,李熙虽然顾念旧情,没有半分为难,但仰人鼻息的凄切尴尬却也在小姑娘的心里留下了深沉的阴影。 李熙记得那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怯怯地站在那,眼睛看着地板。连自己跟她打趣也是弟弟常善谋代为周旋。 时迁事转,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哪还有当年的半点影子? “胡闹!”常怀德板起脸来训斥道,“女孩家没教养,还不出去。” 常秋纹是个乖巧的女孩,听出了父亲的这声骂里并无愤怒之意,但慑于父亲的威严,也不敢造次,敛容垂首,低声说了声:“女儿知错了。” 话说过人却不肯走,李熙含笑接过她抱在怀里的诗篇,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纸面整洁。至于内容,他没有细看,看了也白看,抄袭是他的强项,品评的勾当他怎做的来? 李熙很是好奇常秋纹为何要找他来点评诗作,他李熙的文名何时连藏于深闺的懵懂少女们也知道了,竟如此不顾礼数地闯来求自己点评诗作。 常秋纹面露狡黠之色,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李熙忽然变得兴致勃勃,他很期待,很想知道这个姑娘扯谎的本事如何。 “常善谋说叔父武镇江南,文名冠绝天下,秋纹少见识,竟然不知。今日幸得见叔父尊颜,秋纹不揣浅陋,出旧作三十篇请叔父点拨一二,增长见闻。” 常怀德咳嗽了一声,板正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儿子常善谋正是崇拜英雄的年龄,对李熙的崇拜无以复加,言必称无敌叔如何,杨无敌怎样,常怀德听了很烦厌,他相信女儿常秋纹一定是烦腻了常善谋的这些言论才跑来称量李熙的。 常怀德虽然也觉得女儿的做法有些不妥,却没有制止,对女儿的溺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很想看看李熙是怎么应付这份尴尬的。 李熙彻底明白了常秋纹的心思,她可不是跑来崇拜自己的,这个机敏有主见的小姑娘是跑来称量自己的。他在心里发了一声感慨,再望向常秋纹时眼眸里藏着一份促狭,他匆匆扫了手中诗作一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我先留下,选个夜深人静时再做点评吧。白天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想,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常秋纹抿唇微笑,面露得意,道声:“有劳叔父了。”慢慢退出门去,临转身时她抬眼飞快地瞄了下李熙,发现他似乎正在打量着自己,一时心慌,左脚差点绊着右脚。常秋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父亲的书房小院,她总觉得自己的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双眼睛属于一张模糊的脸,费了很大精力她才看清那张脸的本相,正是自己存心要去捉弄的李熙。 弟弟常善谋称李熙是文武全才的大英雄,她却一早就认定李熙是个贼,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杀汉,跟“文”、“雅”这两个字完全不搭边。 今日李熙来访,姐弟俩为了这事又起了冲突,足智多谋的姐姐遂设定一计,准备让浑浑噩噩的弟弟看清楚他崇拜的大英雄究竟是个怎样的大草包。计划初步获得成功,大草包接下了自己的诗作,让他去点评吧,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从常怀德府上回来,李熙唤张三到他书房,密嘱了一件事,打发他连夜回圣京城。然后他沐浴更衣,准备随时去节度使府磨嘴皮子。 掌灯之前,程涯过来请他入府。裴度破天荒地迎在府门内,寒暄之后,没带李熙去书房,而是去了后府的花园。偌大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即便如此,裴度还是带着他绕行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花圃中,满眼都是半尺高的花苗,初冬季节,绿叶落尽,周围五十丈内不要说藏人就是藏着猫也会被发现。。 二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鉴赏花苗的姿态,像两个经验丰富的花农。 “寒冬将至,转眼又是一年秋冬。”裴度先发一声感慨,环顾着眼前这座精巧的花园,满是不舍和留恋,他面含忧伤,语气却很豪迈地说,“你赢了,武宁军发生兵变,我的老对头崔尚书被礼送出境,王智兴自称留后,等着天子追封呢。” 李熙有些意外地问:“这么快,我还打算要留在扬州过年呢。” 裴度哼了一声,不满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背负着双手,目视西南天空新起的一弯月牙,意有所指的说:“这个季节,连月亮都从西边出来,阅历稍差的人只怕就难分东西了。” “哦。”李熙应了声,直截了当地问:“裴相是准备答应我们的条件了?” “不答应又如何,不答应你们就不打李文饶了吗。”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心腹之患必须得除去。李文饶在宣歙的日子也不好过,此番能随裴相一起回京,我想于他也是一种解脱。” 裴度没回应,默了一会,他言道:“保宁军三万将士百战余生,国之精锐,你若能保全他们的性命,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将来都会有人念着你的好。” “我也很想帮他们,李文饶、郭仲恭这些人都是我的故旧朋友,能帮的我自然会帮,可是……裴相也该为我考虑考虑,到嘴边的肥肉不吃,任他离去将来成为敌手,总得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吧。” “哼!”裴度扫了李熙一眼,目光异常犀利,“我拿滁、和二州并右佑圣军的降卒跟你交换如何?” “加上寿州和庐州,这笔买卖我做主了。” “要不要再加上我的这颗项上人头呢。”裴度用掌缘叩着自己的脖子,言辞犀利地说道。 “不敢,不敢。”李熙讪讪地笑着,然后追问:“我们什么时候交割呢。” 裴度冷笑道:“不急,你不是要留在扬州过年吗,慢慢来嘛。” “时不我待呀。”李熙说,“歙州今年旱灾,李文饶的存粮吃不到元旦就有空了,我在扬州有吃有喝,却让故人在山窝里忍饥挨饿,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落忍。” 看着李熙猴急的样子,裴度苦笑了声,又是一叹,认真地说道:“还真是有些麻烦,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达成了买卖无法交易,却怎么是好?总得有人先让一步嘛。” 李熙道:“裴相是长者,您就关系一下我这个晚辈嘛。” 裴度道:“这就什么话,做晚辈的遇到长着的车驾不该让道吗。” 李熙翻眼朝天,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我留在你这做人质,你也派个人过江去做人质,待交易完成,各自回家。如何?我看就让程参谋过江去吧,带上夫人顺便饱览一下我大圣国的壮丽河山。” 裴度笑骂道:“好你个李茂华,身处贼窝久了,我看你是贼性难改了。” 李熙道:“裴相要是同意,我这就派人回圣京城知会诸王,我大圣国是八王共治,还得开内朝会议决呢。” 裴度把手一摆,恨声道:“休要扯淡,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还议个屁!” 李熙一杯茶没捞着喝就被裴度赶了出去,他背着手施施然步出淮南节度使府东角门,用脚步丈量着从东角门到自己新宅的距离,琢磨着将来应该修道夹墙,好将公府、私宅联为一体,节度使府的后宅面积广大,却八方透风,没有一处可以称之为隐私的地方。 若是做了大圣国的扬州兵马总监,势必引起许多人的仇视,刺客造访节度使府还不成了家常便饭?到访过节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刺客想弄一份地图还不简单,拿着地图来行刺,李熙想想就觉得头皮发炸。与之相比,自己的私宅虽然面积小了点,却更具私密性。当然附近的一些房子是必须得拆掉的,另一些则需要改建。要是土质允许的话,最好是能修一条地道,从兵马总监府的公事房直达私宅,这样就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官做的越大胆子越小,做韶州参军那会,每次上街恨不得横着走以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愈发过回去了,不仅不敢轻易上街,不敢轻易见人,连呆在自己公府里都害怕,竟连修地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这官当着还有什么劲? 李熙有些羡慕裴度了,他终于功德圆满能抽身而退了。丢了淮南,裴相的一世清名算是完了,但为社稷建有大功,天子也不会一刀杀了。杀个裴度容易,杀寒了官员们的心,将来谁来肯供天子驱使。在未来的日子里,年仅花甲的闻喜人可以挂个不起眼的头衔,做个无甚风险的闲官,逍遥度日,全德全终。 裴度最后那句粗*的好,爆出了他的真性情,也爆出了他的窘迫。扬州这个残局他无意再撑下去,实际也撑持不下去了,王智兴不是崔群,没心思跟他玩手心手背的游戏,为了酬答新主,他会加紧表现。南北受敌、不堪重负的裴相撤了,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他走的自在,却把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移在了自己的肩上,自己是挑不起这付担子的,背后的大圣国也挑不起,这付担子最终将在压垮自己的同时也压垮大圣国。 李熙瞬间彻底明白了大圣国诞生的秘密,这个怪胎生来就是为了挑担子的。他也明白了张孝先急躁冒进,不惜与诸王做对抓权独裁的原因,他也是很无奈的。 制造这个怪胎的人希望它能尽快强壮起来,能迅速填补裴度撤走后南方的空白,顺利地担起从北方压来的担子。它能担一天算一天,被压垮了也无所谓。 江南已经彻底破败,十年之间恢复不了元气,对河朔的那些野心者来说,江南不再是粮仓和人质,而是冷硬的石头和巨大的包袱。 下一步,圣德英明的唐天子将腾出手来犁翻河朔,把深藏于土下的毒草的草根翻出暴晒,晒干后再一把火烧个精光,再往后河朔就成了现在的岭南。千里无人烟,白骨陇上晒,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岭南的确很干净。如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大明宫里的那位天子上辈子一定是个农夫,上辈子套着耕牛犁田、晒地、种粮,这辈子套着天下英雄犁田、晒地、种粮。 明知被人利用,李熙的心里却无一点怨恨,毕竟能被天子相中做牛也是一份荣耀,不是英雄想当牛还没资格呢。李熙只是怀疑,天子的犁铧够不够锋利,犁田的技术够不够纯熟,毕竟河朔这块地荒废的太久,参天巨木、枯藤老树、新生的荆棘、不知名的毒草、有毒的蘑菇和谣言的罂粟花彼此纠缠共生,盘根错节。 河朔大地看着一马平川,土里却并不干净,这里埋着秦朝的砂、汉朝的瓦、魏晋南北朝留下的世宗大族墓葬,以及本朝高人点下的阴风穴、布下的迷魂阵。 稍有不慎,天子的犁铧就会被土里的异物格断,拉犁的牛会摔跟头,而扶犁的天子也被闪着腰,弄的不好还会骨折。 岭南大地的草虽然茂盛,但田里除了土和草,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狠狠心舍弃庄稼不要,套上牛苦干一年,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河朔这块太复杂,侍弄起来太危险了!天子披荆斩棘,侍弄出一块好田传之子孙,子子孙孙享用不尽,拉犁的牛呢,流泪流汗,得到的不过是一堆干草。李熙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思考一下将来要走的路。能不做牛最好,即便是做牛,也要好好跟大明宫里的那位农夫天子讲讲条件,以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河朔那块究竟是块怎样的地呢,李熙觉得很有必要亲自过去看看。 232.变局 张三从圣京城回来,带回了汪覆海的话,确认武宁军的确是发生了兵变,节度使崔群被驱逐,副使王智兴自称留后。李熙对张三说:“你再幸苦一趟,扬州有位故人想过江去游历,你护送他走一遭。”又将一封信交给张三,要他交给崔雍。 张三护送过江的人正是程涯夫妇。双方人质各就各位后,交易正式开始。李熙现在是人质,人质是不便直接参与交易的,他只能通过遥控指挥圣京城内诸王与裴度互动。裴度大开方便之门,在扬州城南专门辟出一座临河军营,供大圣国信使驻扎,又给通关令符,密使往来如梭,毫无滞碍。 李熙则忙里偷闲,把杜牧请到宅子里,把他锁在自己的书房里,让他评点常秋纹所做诗篇。扬州城外调兵遣将,乌云密布,杜牧却一无所知,一腔心思全在常秋纹的诗作上。 诗作点评完毕,李熙跟杜牧进行了一次长谈,他稍稍透露了一下扬州的局势,劝杜牧尽早离开。杜牧有些失落的说:“我在扬州这两年空耗了许多好时光,家母来信要我回长安读书,我看也是该离开了。”杜牧感激李熙的提醒,将闲暇所著的十三篇《孙子集注》赠给李熙。他有些不自信地说:“书生谈兵总是皮毛,难得精髓,这个你就当着闲书看吧。” 李熙后来把杜牧的评语重新誊抄了一遍,在送常怀德离开广陵那天,将做了评点的诗作还给了常秋纹。麻纸大封上,李熙写着“常学士雅正”五个字,臊的常秋纹面红耳赤。李熙的一手柳体已有大家风范,少女识得好歹,心里惊惶的如揣了只小鹿,她拿着被李熙点评过的诗作悄悄地躲在一旁观看。 弟弟常善谋一头扎过来,抢过几页纸,大声朗诵起来,少女的脸瞬息三变,最后红的像熟透了的山楂果。常善谋的心思虽然在兵法和弓马骑射上,但并非不通文墨,姐姐的诗篇和李熙的评点他是读的通,看的懂的。 常善谋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道:“叔父的评点字字如刀,切的姐姐五脏六腑都在眼前,这样的点评还不算高明吗?”臊常秋纹脸颊愈红,不过心思细密的她后来还是发现了一点破绽。她指着诗作上工整的字迹说:“既然是评诗就该一边想一边评,字迹哪会有这么工整?这必定是他誊抄过的,哼,我断言他必是请人代笔。” 常善谋有些尴尬,他仔细看过李熙的评语,也生了这样的怀疑,李熙的字写的太工整了,的确像是誊抄过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远见卓识,常秋纹拉上弟弟把在园中与周柔寒暄的李熙堵住了,当着他舅舅的面请李熙赠她一首诗。少女的脸上写满热情和崇拜,眼神却狡黠的像个精灵古怪的小狐狸。 李熙一眼看穿这姑娘的心思,望着她挑衅的目光,他托着下巴想了想,哼笑了一声,随口吟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新作《赠别》完成,李熙谦逊地说道:“做的太急,还需要打磨打磨。”常秋纹强作镇定地说:“谢叔父赐文。”福一福,转身就走,唬的常善谋张嘴结舌,不解姐姐为何这幅表情,他虽通文墨,但毕竟还是个十二岁的懵懂少年,情窦初开的少女能听懂的故事,他还是难解其意。 周柔粗通文墨,听出了一些“弦外之意”,他淡淡一笑,装着什么都没听见。 李熙心里忽然十分懊悔,没来由的拿这种事撩拨她做什么?覆水难收,李熙揣着自责和不安,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常家。自感内心卑劣的他想写封信去向常秋纹解释一下,揉碎了十几张纸,却写不下一个字来。 他又幻想着常秋纹能像她弟弟一样懵懂不解其中诗意,但脑海中印下的常秋纹的音像告诉他这是自欺欺人,常秋纹什么都懂了。 “真是造孽啊!”李熙用脑袋撞木柱,空空声中,承尘上灰土簌簌掉落。 一夜深思后,他还是决定告诉常秋纹真相,承认自己无耻地剽窃了杜才子的诗作,然而不巧的是,常怀德前脚离开扬州,周氏随后就带着一双子女离开了家宅,去向不明。这份歉意,李熙也只好先收着。 大圣三年冬,大唐元和十七年冬,淮南节度使裴度督率淮南各军为策应宣歙保宁军,与大圣国左右神火军,左右佑圣军在西起舒州东至大海的漫长战线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攻防作战。战况可以用“惨烈”二字形容,连河朔藩镇派出的最挑剔的斥候也难分真假,他们在向各自的上司发出密信中不约而同地用了“战况惨烈”“倾尽全力”“不死不休”这样的词句。 正当河朔的各门宗大族间的信使往来频密,统一盟约即将缔结,南征大军即将组建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忽然传来:驻守和州与滁州的右佑圣军降卒发生兵变,向大圣国投诚,裴度弃扬州东走,大圣国左神火军夺占了扬州! 河朔的门宗大族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待他们回过神来,准备派兵夺取淮南战略要地楚州和寿州时,两地已分别落入了料得先机的大圣国西王李熙的手里! 濠州刺史牟云龙头脑还算清醒,知道大圣国在夺取滁州后一定要兴兵北犯,趁大军还未集结完毕,就率着两千徐州卒在濠州城里放了一把火撤到淮河以北了。 驻守宣歙的保宁军节度使趁江北混乱,大圣国主力移往江北之机率军攻破南陵,渡江北上,在宋叔夜部的接应下经庐州撤往宋州。 大圣四年元旦,大圣国圣王赵晟在圣京城称帝,改国号吴,改元天圣。加李熙少保、扬州大总管,统领扬、楚、濠、滁、和、舒、寿、庐八州军政。 同一天,长安城里的农夫天子李纯也下诏改元,年号长庆。 天圣元年二月,庐州刺史唐秋弃城逃走,至此淮南旧地尽归大吴国所有。 失地丧师的裴度先被贬为费州刺史,再贬万州司马,又贬思州司户。裴度被贬斥的同时,敬国公刘稹出镇河东,开阳侯秦申通出任易定观察使,飞龙使突吐承璀改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浙西观察使常怀德改任金商都防御使。郭仲恭改任司农寺少卿。 桂仲武升任汴宋节度使,乌重胤升任淄青节度使。朱克荣升涿州刺史兼保安军兵马使,移镇涿州。宋叔夜升赵州刺史兼神策行营临城镇兵马使。 裴度弃城东去之日,左右佑圣军还在找船渡江,扬州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在一片死寂之中酝酿着一场大风暴。对此,李熙束手无策,千算万算,他怎么也算不到仅仅一条大江竟挡住了号称“国之精锐”的左右佑圣军! 原淮南牙军校尉张栋率百余众驻守李熙宅外护卫。李熙将张栋唤入,问其为何不走。 张栋点头哈腰,谄媚地说道:“在下仰慕先生的神技,欲拜先生为师,还请先生不嫌张栋粗陋,高抬贵手收下我吧。” 李熙道:“你父子是淮南牙军,我是贼,你不追随父亲和裴相回长安,却来拜我这个贼为师,岂不荒谬?” 张栋道:“裴相丢了淮南,回京去哪还有好果子吃,家父有牛大夫关照,多不过是个丢官罢职的结局,他这些年也捞够了,回家乡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也没什么不好。我家中还有两个哥哥,不需要我时时在面前侍奉。至于贼不贼的,嘿嘿,官贼本是一家,又何为彼此呢。” 李熙惊叫道:“瞧不出来你倒是个明白人,那么我问你,你来拜师带了什么见面礼来?” 张栋赔笑道:“扬州城就是徒儿的见面礼,师父想要什么,只要扬州城里有的,徒儿立即就给您老人家取来。” 李熙问:“你手下能调动多少人?” 张栋答:“城狐社鼠加在一处千把人还是有的。” 李熙微笑道:“把他们召集起来,官军走一步,你们跟一步,把这花团锦绣的扬州城完完整整的接收过来。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 张栋趴在地上给李熙磕了两个头,跳起来说:“弟子得令。” 沐雅馨抱着张好好走进来,母子俩都乐的眉花眼笑,李熙伸出一根手指让张好好抓握,这妮子啊地一声,抱住就往嘴里送。李熙道:“饿了,得喂奶。”就不怀好意地盯着沐雅馨的胸脯,沐雅馨乐呵呵地笑着,还真的解开了衣衫,拿空奶瓶忽悠女儿。 李熙在她额头戳了一指,亲昵地骂了声,便赶去扬州节度使府接收数以百计的乐妓去了。裴度是一代名相,懂得欣赏歌舞,下属投其所好,扬州的官妓多达上千人。裴度走时挑拣一批带去了长安。 名相不贪财,却深知官场贪财吃人的本质,他知道虽然天子本意不想杀他,但朝中想置他于死地的大有人在。他需要委曲求全,需要各种通融和谅解,这扬州的美人或许就是最好的润滑剂。 大吴仿唐制设两京,升越州为兴隆府,建宫殿,置官署。做了皇帝的赵晟希望他的内宫能像唐朝皇帝一样,只有阉人和女人,阉人正由福建源源运来,因为李熙的坚决反对,王弼只能购买异域蛮奴少年阉割充实内宫。这些少年恭顺听话,又不懂中国文字,用起来十分放心。至于宫女,王弼本意是仿效唐宫制度从民间采选,看到李熙送来的十几个扬州官妓后,就改变了主意。 用官妓充实后宫,满二十五岁放出嫁人。李熙说这样可以彰显大吴皇帝的爱民之心,王弼以为此意甚善,爱民不爱民的倒在其次,做了皇帝的赵晟架子越来越大,很让他头疼。他觉得有必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傀儡皇帝一个教训。 赵晟喜欢处女,王弼就偏偏不让他如愿。 为了防御北方之敌,扬州大总管辖内重兵云集,各军将领对李熙十分敬畏,大总管的令符比来自圣京城的圣旨还要管用。这让王弼深感不安,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在淮南旧地增设了淮西大都督府和淮东大都督府,淮西大都督府驻庐州,管内辖庐州、寿州、舒州和濠州,淮东大都督府管内辖扬州、和州、滁州和楚州。以毛耀遥领淮西大都督,姬禇遥领淮东大都督,以分割、牵制李熙。他本人则兼任扬州兵马总监。 大总管执掌所辖区域内所有驻军的军令,大都督监察所辖区域内地方州县和驻军,兵马总监专司管内禁军和防军的军政。 王弼主动来帮忙挑担子,李熙求之不得,他假惺惺地要将原淮南节度使府让给姬禇做淮东大都督府,姬禇识趣地拒绝了,不仅如此,对扬州刺史的人选他也不过问,让李熙来定。 与姬禇的“识相”相比,毛北王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从天圣元年二月到六月短短四个月间,庐州刺史换了四任,二人的不和也因此而公开化。 233.隐身 扬州大总管新大门上的漆还没有干,汪覆海就渡江而来,随行带着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名叫杭虞,佩内寻访司豹符。是汪覆海给李熙选配的一个助手。 长庆元年初内寻访司在圣京城设置江南总台,任命汪覆海为左判官,所辖区域覆盖吴国全境,下辖圣京、兴隆府、扬州和洪州四镇。在李熙的再三要求下,汪覆海奏请李纯给他在江南总台安排了一个巡检的职位。 巡检地位仅次于左右判官,无实际职掌,多用来安置元勋老臣。李熙争这个位置自然有他的用意,汪覆海虽有些不大乐意,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杭虞是汪覆海的亲信,是他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这一点李熙心知肚明,也毫不介意。在他看来杭虞不过是一个表明了身边的眼目,自己身边汪覆海的耳目还少吗?虱子多了不怕痒,又何必计较一个杭虞。 李熙很大方地在大总管府给杭虞安排了一个参军的职位,让其领大总管府侍卫,以便能随时随地监视自己。 这次会谈的气氛并不友好,汪覆海责怪李熙不该瞒着他另搞一套。汪覆海说的另搞一套是指李熙奏请大吴国皇帝允许右御史台下在各州设立巡检司,用于就近监视各州官民动向,也即将原来的御史行辕固定化、制度化。 汪覆海并不反对李熙搞一套出来,他心里也清楚,内寻访司在大圣国境内的活动,迟早会被王弼等人侦知,设立专门的衙门用于反制,也是早晚的事。即便不可避免,为何不提前一步把主动权抓过来,玩一玩手心抓手背的游戏。 他恨的是这样的大事李熙事先竟丝毫未向他透露半点风声,“你这样的搞法,早晚是会出乱子的,而且会出大乱子。”汪覆海恨恨不平。“大意了,大意了,下不为例。”李熙郑重道歉。交锋到此为止,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李熙问汪覆海天子何时对河朔四大门宗动手,汪覆海道:“天心难测,我又怎会知道。早动手晚动手迟早都要动手,你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就是。而今你已做了巡检,有职有份,怎么折腾也少不了你的那份好处。” 李熙道:“汪兄提携之恩,兄弟没齿难忘。我这么做,汪兄心里或者有些不快,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裴相忍辱负重做了多少事,下场却如此凄凉,桂仲武、乌重胤都升了节度使,李文饶却被悬在那不上不下,难道他李文饶的功绩反而不如桂仲武和乌重胤。可见自古出力者往往不得好报。我也害怕呀。” 汪覆海道:“心怀敬畏是好的。我看你的下场会比他们好。” 李熙笑道:“我不求如何,能像郭傻子那样做个少卿什么的就心满意足了。” 对这句言不由衷的试探之语,汪覆海未作丝毫回应。他只是提醒李熙陈招弟在常州的日子并不好过,既然安稳了下来,就不必让她们母子独自在异地受罪,汪覆海还建议李熙向大吴国皇帝给陈招弟讨个封号。 这个提醒很重要,赵晟不知听了谁的蛊惑,迷上了给功臣元勋赐婚送美人,连王弼都未能幸免,他强做红娘把工部尚书李正的女儿李然配给了王弼。李然原是陈苏之妻,陈苏被杀,株连到她,却因为有张仃发和李正作保而免于一死。 赵晟设计在一次饮宴上把李然强配给王弼,恶心的总理王一连数日称病不朝。 李熙名义上的妻妾此刻可都在大明宫内做宫奴,赵皇帝要是心血来潮也赐个不认识的女人过来,也是够恶心人的。汪覆海的提议很及时,李熙采纳了。但怎么跟崔莺莺提,让他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还是“通情达理”的崔莺莺自己提出“让位”给陈招弟。 不管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李熙都很感动。 陈招弟母子由陈海道护送到扬州来,李熙将她改名为陈燕燕,上表奏请赵晟封其为王妃,同时请封崔莺莺、沐雅馨、衣襄、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等六人为夫人。赵天子对这样的无本买卖一向很大方,御笔一勾:封陈燕燕为西王妃,崔莺莺、沐雅馨为贵人,衣襄、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为夫人。赐西王府宦官二十名,宫女四十名。 人口一多,原来的宅子就不够住了,李熙在圣京城、兴隆府和扬州城内同时大兴土木修建三座王府。事情被左台御史探知,上表弹劾。赵晟大怒,将御史当庭责打三十杖,贬为侯官县尉。时隔不久,右台御史上表弹劾胡尖纵奴行凶,赵晟在大朝会上面责了胡尖两句,让中书令很是下不来台。 此后,两台御史轮番上阵,互相挖对方的老底,乐得赵晟今天打这个屁股,明天扇那个脸,乐不可支,比喝冰镇酸梅汤还过瘾。 大吴国诸王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就传到了河朔一些野心者的耳朵里,他们经过分析和判断,认为看似张牙舞爪的吴国其实是匹纸老虎,不足为虑。他们判定如果跟大唐天子发生冲突的话,吴国只会袖手旁观,或顶多站在淮河南岸鼓噪两声,绝不会挥兵北上趟这趟浑水。 他们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准备赶在大唐天子布局完成之前抢先一步动手。 长庆元年七月初,易州大将朱冒当街行刺易定观察使秦申通,反被秦申通一刀劈死。朱冒部将林胡遂发动兵变,在易州和定州同时起事,杀戮长安派驻两州县的官吏,公然叛乱。 七月的扬州城闷热异常,李熙在大总管府内新设的冰室里避暑,一连十余日不理事,易定变乱的军报压在案头积满了尘土。 淮南驻军没有收到大总管府的军令,反而从两都督府和兵马总监府得到了一些消息,真假难辨,一时人心惶惶。一些元勋宿将派人去扬州打探消息,亲信们回报说大总管失踪多日不知去向,老将们这才急了,相互串联通气,询问对策,最后推举了右佑圣军左厢都指挥使鲁焰焊以进城看病为由到扬州刺探消息。 毛乐认识鲁焰焊,不敢怠慢,赶去冰室回报,李熙让他把鲁焰焊请来冰室相见。西王府新设的冰室在一丛假山下,假山藏在一丛翠竹里,入口则藏在假山里,藏的十分巧妙,若无人引路,相距一尺也很难找到。 冰室入口很小,里面却极大,外面白花花的阳光能把铁熔化,一入冰室却凉风习习。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甬道,经过三层警卫的盘查,鲁焰焊终于停在了甬道尽头的一扇铁门前。 铁门外站着两名卫士,鲁焰焊立住脚步,等待着他们的盘问。引路的毛乐却微微一笑,用力在身边的石壁上一推,咯啦啦一阵轰响后,石壁上开启了一道暗门,暗门藏的十分巧妙,甬道内光线又暗,陌生人极难发现。 暗门内是一个小厅,长宽各一丈有余,光线自屋顶射下,小厅四面墙上都有一道门,毛乐在左手门前立定,举手敲门,门开,里面又是一条石砌甬道,守卫的甲士约有十余人。甬道尽头透着一丝光亮。也有一扇门,门内是一个轩敞的大厅,深约二十丈,宽十丈,厅内木柱如林,却没有隔墙。大厅正中央挖了一口巨大的水池,贮满了清水。石砌的池畔摆放着一排躺椅。见到鲁焰焊,李熙从一张躺椅上站了起来,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造型古怪的袍服,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根绳束在脑后。 “见大王一面可真不容易。”鲁焰焊感慨地说道,“不过这地方还真是不错。” 234.议和 鲁焰焊的话里含着股怨气,李熙听出来了,他淡淡一笑,并不介意。有怨气并愿意当面表露出来,至少说明彼此间还能坦诚相见。李熙指了指水池子和近旁的一张椅子,示意鲁焰焊脱掉汗湿的衣衫,到水里凉快凉快。冰室里很凉爽,但鲁焰焊还是如被一团火包裹,浑身汗透,他是很想脱掉衣衫躲到池子里。 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发现不远处的一扇锦屏上搭着一件女人的粉红内衣,鲁焰焊推测这个池子不仅是属于李熙一人的,他的七位夫人也一定经常造访。 鲁焰焊摆摆手,笑着说:“热身浸冷水,我可受不了。” 李熙也不勉强,刚刚在水池子里游了一圈,他正浑身疲累,招呼鲁焰焊坐下后,他又躺了下来。两个俏丽的小丫鬟端来凉茶和果盘,人从哪来的,鲁焰焊竟丝毫不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空旷的大厅竟然藏着这么多的门道。 “你一定笑话我躲在了地下,其实这个地方挺好,冬暖夏凉,而且十分隐秘。” “总主做事总是出人意表,您这又是唱的哪出呢?”鲁焰焊说完,默然叹了一声,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藏起来,才能让他们安心呀。”李熙笑咪咪地回道,鲁焰焊一阵愕然。 “应该再给他们添把火,可是这天……”李熙蹙着眉头,望着离地近一丈高的一排采光窗户,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晃的人发晕。 鲁焰焊也望向那一排窗户,窗外除了阳光还有花草的茎叶,冰室的建筑模式如同北方农人挖掘的带透气窗的地窖,半在地下,半在地上。 鲁焰焊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没有顺原路返回,而是从冰室的另一侧顺一道木梯上到一座密闭的大花园,花园的角落里藏着一栋不起眼的阁楼,从阁楼里暗藏的小门出去,走不多远就是大总管府的西北角门,虽然是大白天,尽管大总管府也不止来过一趟,但还是转的鲁焰焊脑袋晕乎乎,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在大总管府外吐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走鲁焰焊后,从冰室的另一扇角门里,李熙的六位夫人:崔莺莺、沐雅馨、衣襄、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一起涌了出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李熙设计,崔莺莺绘图,沐雅馨制样,衣襄选料,林婉娴围观,柳如花和韩似玉裁剪的李氏比基尼泳装。 李熙向诸位夫人拍拍手,高声叫道:“要想身材好,煅炼少不了。诸位夫人,下水了。” 在一片尖叫声中,李熙连推带踹,将“李咸猪手”的恶名深深地镌刻在了六人的心头。 鲁焰焊到扬州来的第二天,李熙秘密回了趟圣京城参加龙炎池北极殿的内朝会。王喜此刻在鄂州,参加内朝会的只有七个人。 预定议程结束后,召集人崔雍并非宣布散会,他看了王弼一眼,转身向众人说道:“刚刚收到长安来的消息,唐廷已经决定向河朔四大门宗大族动手,时间就在秋冬之交,借口防秋,调派神策两军精锐和河东军精锐东进。总理王有个提议,派一位使臣去长安,向唐廷请求议和。当然啦,议和不是目的,目的是给唐廷吃颗定心丸,好让他们下手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大伙议一议总理王的这个提议如何。” 毛耀道:“很好,我赞同,我提议请西王走一遭。” 李熙道:“我也同意派人去长安议和,我提议北王走一遭。” 胡尖道:“议和我也赞成,给唐天子吃颗定心丸,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去。哈哈,我赞同北王的建议,若要派使者去长安,西王最合适不过了。” 张仃发道:“我和右王看法相同。” 姬禇点点头,说:“那就请北王幸苦一趟吧,谈的好还可以把两位夫人接回来嘛。” 崔雍道:“既如此,就请西王幸苦一趟吧。” 王弼问李熙:“扬州军务交给谁合适?” 李熙道:“谁闲交给谁。” 毛耀道:“你这是公报私仇!你祖籍长安蓝田,对长安最熟悉,又有许多故旧,你走一遭天经地义嘛,我说错了吗?” 李熙道:“我祖籍赵郡。” 毛耀道:“赵郡李氏肯认你这个做贼的子孙吗?” 王弼重重咳嗽了一声,起身说道:“就拜托西王了,需要什么,开列出来,由左王筹备。” 出天圣宫后,李熙要趁夜赶路回扬州,姬禇拉住不让,让李熙去他府邸饮酒。毛耀阴阳怪气地说道:“诸王之间还是避避嫌好,勾肩搭背的成何体统。”李熙大喝:“姓猫的,你再说一遍。”毛耀道:“已经说了,懒得说第二遍。” 胡尖推了把毛耀:“走吧,真打起来,你不是他对手。” 毛耀道:“莽夫鲁汉才比谁拳头硬。” 嘴上嚷嚷着,脚下可没留步,爬上马就走了。热情难却,李熙到底还是去了姬禇府上,饮酒至一更初,才回到城东南府中。太平县令张默安和右台御史中丞张静默闻听李熙晚上没走,都赶了过来。李熙笑道:“你叫默安,他叫静默,两个沉默的人却要半夜来搅扰我,是何道理?” 李熙让阮承梁搬来几盆碎冰放在书房里,又大开窗户,却仍旧觉得热,于是索性脱了上衣,只穿一件无袖背心。张默安和张静默都是李熙的心腹,但二人之间并不熟悉,同时在场,许多话都说不出口,聊到一更末,都觉无话可说,便先后告辞离去。 喝了一肚子酒,天又热的糟心,李熙全无一丝睡意。打发了阮承梁和李四去睡,他手捉蒲扇在宅子里闲走纳凉。走来走去就走到了通往至高台小兵营的密道口。 李熙发了阵呆,拧开俺们,一哈腰钻了进去,密道里潮湿闷热,蚊虫多的撞脸。李熙眉头蹙起,转身欲离开,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 他硬着头皮往里走,密道里没有一丝光线,却并难不住李熙,他的眼睛即使在完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也能视物如白昼。 这条密道长约一里,中段有岔道通往王府东南角的玄天无上宫润州别院。李熙正是要去这座刚刚竣工的道观。 两条精壮大汉守卫在道观出口处,听得里面有响动,立即拉开了暗门。李熙有些诧异:他们俩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一条大汉恭敬地说道:“先生猜到大王要来,故而遣我等在此迎候。” 李熙哦了一声,随着二人穿过一座座草木茂盛的庭院,来到一座不起眼的阁楼前,纱窗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沙哑的声音隔墙问道:“是无敌兄吗?” 大汉拉开门,躬身请李熙入内。 阁楼里只有一副木质屏风,屏风前点着一盏清油灯,灯下坐着一个光头的和尚。 “德茂兄知道我要来?” 李熙在和尚面前盘膝坐下,不忍直视这和尚的脸,他的脸上全无一块好皮肉,上嘴唇已经不见,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没有左耳朵,右耳也卷做一团,形似一团肉瘤。 “世上已经没有张德茂这个人了,小僧度厄。”没有嘴唇的和尚说话有些跑音。 李熙苦笑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他不忍看到张孝先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答应崔雍救治他。彰德殿前那场大火彻底毁了张孝先,他的容颜,他的身份,他的野心和报复,都随着那场大火而灰飞烟灭。 眼前这个人从肉身到心灵都不再是李熙所熟悉的那个人了。 张孝先没有死,这个秘密普天之下只有他和崔雍知道,崔雍留张孝先半条命,是否真如他们说的因为惜才而不忍心杀害,李熙一直持怀疑态度。他推测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崔雍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并无必胜的把握,他实际上是在做两手准备,如果宫变成功,就让张孝先消失,否则就让他自己消失。 彰德殿前、龙炎池畔的看台是由崔雍主持搭建,看台下挖有密室。火起之时,崔雍留在看台上的亲信引张孝先进入密室,而用张孝先的随身物件伪造了张孝先葬身火场的假象。 事情计划的很周密,差误出在张孝先身上。得知自己被崔雍算计后,张孝先霎时间失去了理智,执意要带赵上都一起逃生。崔雍的亲信劝他不住,只好使用强力将他转移出已经被火舌吞没的看台。浓烟熏的人睁不眼,无法呼吸。张孝先宁死不配合,抱着木柱不肯走。 他的命后来是保住了,却被严重烧伤,崔雍想尽办法也只能延缓他的生命,宫变成功,崔雍继续留在大圣国的权力核心,在他判定张孝先必死无疑,又绝无半点利用价值后,才将张孝先交给李熙。让这两个表面是生死冤家,实则惺惺相惜的人见上最后一面。 崔雍想让李熙知道他背弃张孝先是迫不得已,即便如此,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全他,他崔雍是个有胆识有能力的合作伙伴,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朋友。 目的达到后,崔雍对奄奄一息的张孝先撒手不管。 那时候,李熙刚刚从天圣宫里为赵上都守灵回来,面对被严重烧伤后因救治不及时而命悬一线的张孝先束手无策。无奈他只能狠下心来,死马当活马医,让叶兰操刀,将张孝先烧伤部位的腐肉削去,再敷以金创药。 叶兰刀法精妙,医术更加高明,得到李熙默许后,她也就放开了手脚,一口气从张孝先身上削下来几斤腐肉,用去的金创药论斤算。 奇迹就此发生,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张孝先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为小师妹营建的道观成了度厄和尚修行的禅院,张孝先深居简出不肯见人,知道他存在的人连李熙在内不过十个,而知道他身份的则只有李熙和崔雍。连救他性命的叶兰也不知道她救的那个被火烧烂的人是谁。 “你这趟长安之行凶险万端啊。” 李熙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苦笑着讥讽道:“你知道我要去长安?张德茂果然是料事如神,我都忍不住相信崔雍的话了。” “意料之中的事。” 张孝先抬起脸,他的左眼被浓烟熏瞎,右眼的视力也很差。“老天爷收去了我的一双眼,却让我的心看事情更明白。会有很多人阻止你跟天子见面的。” “这个我倒是不在乎。” “你在乎的是天子收拾了河朔之后?” “我怕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 “你不会像我,只要你肯舍得。” “哼,舍得。他只会要我舍,却不会让我得。天子无情,圣人无义。” 李熙站起身来,腿像灌了铅,站在那直打晃,“你多保重。” “一路顺风。” …… “用的着吗?”李熙开列了长长的一份礼单交给崔雍,崔雍一目扫过,眉头紧蹙。 “圣人也是人,礼多人不怪。权当给你我买条后路吧。” 崔雍没再说什么,取朱笔模仿赵晟的笔迹批了字,拿去找大盈库使准备。 议和的主意本来就是长安方面授意的,为的是让某些人闭嘴。李熙以为这趟长安之行虽然未必十分顺利,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至少在旅途上不会有。 有内寻访司在暗中保护又能出什么大事呢? 事实证明,张孝先看人看事都比他要深刻的多,李熙的这趟长安之行并不顺利,尤其在去长安的路上。离开扬州不久,他就遇到了一波刺客,地点在寿州城安丰县境内,一群不明来路的杀手趁夜色摸入驿站,杀了三个驿卒和两个护卫。天太黑,难辨来敌虚实,李熙令侍卫坚守不出。肉搏难分胜负,双方就开始摸黑射箭。羽箭一直射入李熙寝室。 拂晓时分刺客退去,除了驿站墙上密密匝匝没有标记的羽箭,刺客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这场行刺有惊无险,毕竟寿州是大吴国的西北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军事要塞,想在这搞事没那么容易。 寿州向西进入蔡州,其境内驻守有保宁军,一路畅通,不仅安全有保障,连路上的食宿都有人提前安排好。李熙派人打探驻军的番号,对方却拿定了做好事不留名的主意,甘做无名英雄。 第二次大麻烦发生在唐州境内。一个燥热的午后,使团正在一片小松林里小憩,突然一百名骑兵出现在松林前的旷野上。使团护卫分作两拨,八十名骑士上马迎敌,其余的人护着辎重守在小松林里不动。 护卫使团的八十名骑士都来自左万胜军,由南下流浪的河朔武士组成,弓马娴熟,久经战阵,战斗力不可谓不强。虽猝然遇袭,阵脚却丝毫不乱,上马迎敌,去势如虎。来敌衣色杂乱,装备五花八门,座下马也良莠不齐,怎么看都是山贼马匪的路数。八十对一百,即便不能全歼来敌,逐而走之还是大有可能的。 包括李熙在内,对此都充满了信心,但诡异的是一个照面下来,八十骑竟折损了大半!而对方仅损伤一点皮毛! 更令人惊奇的是对方并没有趁势攻击松林里的辎重队,甚至没有乘胜追击残存护卫骑兵。而是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由午一直守候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松林路蚊虫多如牛毛,天气异常闷热。李熙脸上的汗水簌簌滚落,衣衫汗透,贴在身上粘乎乎的,难受之极。 身陷这样的窘境,他的心里倒不甚慌乱。对方只有百余骑,使团护卫还有两百人,在旷野上敌不过对方的快马利箭,但他们也不敢轻易进入小松林,白天不敢,晚上更不敢。来了也不怕,马在松林里摆布不开,下了马的骑士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李熙望了眼被汗水浸透的叶兰,信心更足。 使团被围困在小松林里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午后,唐州刺史率兵赶来接应,使团才逃出生天。 唐州属山南东道节度使辖内,联想到刘蔼与青州刘氏的特殊血缘关系,李熙决定加快速度向西。使团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直到进入金州境内,李熙才稍稍松了口气。金商都防御使是常怀德,金商是长安的东南门户,在这至少大股的骑兵是不会出现了。 至于那些偷偷摸摸的刺客,李熙是从来不在乎的,叶兰就是杀手,还是一个顶级杀手,身边有个贼祖宗,还怕小贼光顾吗? 常怀德调派了亲信将领率军暗中护卫李熙过境,他本人则避而不见,李熙很能体谅他的这份不易,在金商境内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但许多事并非刻意小心就能避免,霉运若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眼看即将离开商州进入京兆府,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京兆府是大唐的腹心,天子脚下,即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在京兆府内加害外国使团吧。大吴国已经占据了江南四十五个州,大唐无力讨平,除了承认,还能怎样?何况眼下,大唐国是有求于大吴国,他们还不得客客气气的? 235.伏杀 离开商州前一晚,李熙决心去见常秋纹一面,向她郑重道个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可别因为自己那首抄袭之作闹出什么波澜来。 找常秋纹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见了她之后怎么开口,在去寻她之前李熙是打了腹稿的,但等进了商州城后,他又觉得那些说辞实在编的太拙劣,实在难以启齿。 李熙在常家私宅外找了间茶社坐下来,要了壶茶,把刚刚想好的一套说辞在心里又润色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来,话抵到嘴边,他还是放弃了。因为这种事约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单独出来见面,实在太荒唐了!见了她怎么开的了口。 苦笑两声,李熙向店主讨来笔墨,写了封短信交给阮承梁送去。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茶社,不奢华,也不算简陋。 时当午后,爱泡茶的老客多在午睡,约半个时辰后才会陆续过来。生意清淡,小伙计们闲着无聊坐在当街的一张桌上。大厅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和一个穿长衫的茶客在下棋,那茶客头发很短,约一寸深浅,略有些乱,像是个刚还俗不久的和尚。 小姑娘长的白白净净,五官精致,年纪不大棋技却甚是高明,一连赢了茶客好几盘棋,于是说:“你这个人棋太臭,我不跟你玩了。”放下满把棋子,从条凳上跳下来就要跑开。茶客拉住她,谄着脸央求道:“莫要走,莫要走,最后一局,我要是输了,输给你五十个钱,五十个钱呐,能买多少好吃的呀。” 这茶客三十出头年纪,身上穿的长衫洗的泛白,不像是手头很宽裕的人。 小姑娘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那好吧,你不许骗人。” 茶客笑道:“骗你是小狗,不信咱们来拉钩。” 他跟小姑娘拉了勾,又开始下,一盘终了,茶客又输了,小姑娘笑的眼睛弯成了个月牙儿,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雀跃地说:“给钱,给钱。” 那茶客懊恼地放下棋子,开始掏钱,摸来摸去只找到四十八枚铜钱,哭丧着脸央求小姑娘说:“小妹妹,差了两文,下次给成不成?” “不行。”小姑娘断然拒绝,拧着眉毛说:“不给就是骗子。” 几个伙计嘿嘿一阵笑,一个伙计说:“郑先生是咱们商州的大才子,怎会少你的钱,我打包票,下回让他还你。”小姑娘依旧叫道:“不行,不行!大才子天生好往事,谁不知道。”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那位被称作大才子的茶客表情煞是尴尬。店主拿了两枚钱给那小姑娘,摸摸她的头说:“五娘留在我家给我做女儿好么?我保你月月都有新衣裳穿。” “不-稀-罕!”小姑娘凑凑鼻子,朝茶社主人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李熙的目光原本被这小姑娘所牵引,这时才收回来,又瞄了眼那个有些奇怪的中年人,他转过脸来,望向常宅,阮承梁这么久没回来,是在等她的信吗? 李熙的脸霎时红了起来,真是难为情呀。 啊! 窗外传来一声惨叫。 抢钱呀! 似那小姑娘的声音,店主、伙计和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股脑地涌了出去。 啊! 啊! 窗外连续传来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坐在李熙右手的张三忍不住跳了起来,他想出去探个究竟,却被李熙拦住了。 哄哄闹闹一阵乱后,一众伙计抱着满身是血的小姑娘回来了,穿长衫的汉子右臂上中了一刀,血从指缝里不断流出。搀扶着他的店主半边身子全是血。 李四忍不住跳起来,取了金创药送过去,张三也站了起来,望了眼李熙,愣住了。 “多谢,多谢。”店主一面感谢李四慷慨地贡献金创药,一面走过来,向李熙打躬说道:“本城两个无赖行凶刺伤了人,不久官差就要过来,客人还是速速离开吧。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张三望了眼李熙,不解他为何还端坐不动身。 “商州刺史是我的熟人。官差来,我正好给你们说个情。” 李熙微笑着端起手中的茶碗,将水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用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哈哈哈…… 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正在给那个长衫中年男子包扎伤口的李四大惊失色,他本能地向后纵开,右手刚按在刀柄上,忽觉一阵阴风从脑后袭来,不及闪避,后脑勺上便中了那胖伙计一掌,李四扑倒在地。 张三有所防备,“呛啷”拔出腰刀,护卫在李熙面前。李熙却摆摆手示意他让到一边。他将自己面前的茶碗端起来,又放下,跟那个长衫汉子说:“茶水里有迷药,可我没喝。你们处心积虑搞这么多花样出来不觉得累吗?我的护卫马上就会药性发作,你们可以动手了。” “李少保是个透彻的人,人言你弓马娴熟,能征惯战,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佩服。”长衫汉子瞥了眼张三,好心地提醒道:“莫要动气,动气药性会发作的更快。”张三的脸刷地红了,他用手抠喉咙,想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却是徒劳无功。 片刻之后,他软瘫在地,眼睛睁得大大的。 “临死之前,能跟我说说是谁要我的命吗?” “抱歉,我们的行规是‘见钱杀人,不问是非。’恕无可奉告。” “很好!”李熙用手托着腮,轻松地说道,“以后有机会我们要多亲近。” “以后?!”长衫男人失声笑道,似乎听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们布了这么大场面,还会有机会吗?” “这个可说不定。你见好就收,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长衫人面色骤然凝重起来,左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枚骨刺。“找死!”他暴喝一声,人霎时从李熙面前消失了,再度现身时,人已经欺身到了李熙身后,手中骨刺正抵在了李熙的太阳穴上。 “好身手!”李熙赞道,“你们收费一定很高吧?不过物有所值。” 他用手拖着腮保持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微笑着说:“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花钱雇你们的人是谁?” “这个人得了失心疯么?”店主诧异地嘀咕道,然后不满地朝长衫男人喝道:“你还再等什么?”长衫人不答,李熙面带微笑说:“我给了他机会,他放弃了,你呢?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来,提前在这布局设计我?” 店主愕然一惊,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欺在李熙身后的长衫男子没有得手,并非是因为矫情或心软,而是他的魂魄已丧,人已经没了气息。 李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脑袋从骨刺下移开,拿羊骨磨制的尖刺做武器,还真是少见,李熙承认自己长了见识。 “机会我给了,你到底怎么说?” 店主拔出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扎了下去,然后是那个胖伙计,接着是微胖的伙计,不胖不瘦的伙计,瘦伙计…… 五具尸体的面部都呈现出靛蓝色,他们的匕首上应该是淬了剧毒。 “你为什么不死?”李熙走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面前。 “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小姑娘费力地说道,她用力地按着胸口的一处刀伤,殷红的血正从她的指缝里漫出,眸子里已经透出了绝望。 “血是真的,而且很新鲜,这点值得赞赏。但,伤口做的不像。街头无赖抢钱,最爱刺的部位是胳膊和腿,那样既能抢到钱又不至于杀伤人命惹得官府大动干戈。干一行,爱一行,想做一名好的杀手,必须下大力气去研究市井百态。毕竟杀手不是强盗,杀人更要讲究技巧,像你这样武功差,不懂设局,又自以为是的人,很容易失手丢掉小命的。” 李熙说话的时候,人并非闲着,他拔出李四的腰刀,抵在了小姑娘的咽喉上,只须稍稍一划拉,那柔嫩的脖颈上就会裂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不要杀我,我还小呢。”小姑娘楚楚可怜地哀求道。 “少废话,把解药交出来。” “解药?什么解药,我什么都不知道。”见扮萌不成,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神妖魅至极,任谁见了也不会相信她会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我数三声。”李熙斜眼瞥见窗外白花花的日头底下出现了一顶粉红色的小伞,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独自匆匆朝这走来。 “我若不交呢。”躺在地上的小姑娘注意到了李熙的眼神,猜想外面有人来了,便还欲耍些手段。李熙已经失去了耐心,横刀的刀锋在她脸上划了一道白色的划线,不见血涌出。但痛感是有的。这女子脸色骤变,嘴唇抖动了一下,捂着“伤口”的手移到腰间,摘下随身的香囊托送给李熙,面若寒霜地说:“用酒服送。” 李熙用刀背在她手背一敲,香囊跃起,他用刀身接住,对那女子说:“滚吧。” 常秋纹看过李熙的信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发了半天呆。阮承梁进退不是,只好默默地等着,半个时辰后,常府内宅还是没有一句回应,他怕李熙着急,正要赶回来报声信,人刚站起来忽觉头重脚轻一个跟头就摔了过去。 阮承梁去常府送信,常秋纹瞒着没敢让父母知道,但实际上,管家一早就把阮承梁来访的消息禀知了常怀德和周氏,二人只是碍于李熙现今身份尴尬,装着不知情,躲着没露面罢了。送信人突然晕倒,常秋纹手足无措,常怀德和周氏那她不敢去说,只好硬着头皮找自己的舅舅周柔讨主意,周柔点拨外甥女出门去见李熙一面。 周大爷掐指一算,摇头晃脑地说那人就在府外,出后门左转即是。心慌意乱的常秋纹那顾得多想,打着小红伞就出了门,连侍婢都没来得及叫。 李熙赶在常秋纹进茶社前,救醒了张三、李四,不得头晕脑胀的左右护卫问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迎了出去,室内的血腥不宜让常秋纹看到。否则那真是害了她。 236.越来越难侍候 见到李熙,常秋纹低下头,蹲身施了个礼,李熙回了礼。尴尬骤生。 “唔,阮校尉他……”常秋纹支吾了一下,“他中暑了。” “中暑了,嗯……我这就去。” 李熙从一个尴尬中走出来却马上又陷入另一个尴尬,为了救“中暑”的阮承梁他跨进了常宅,逼的常怀德夫妇不得不降阶出迎。夫妇俩大眼瞪小眼,尴尬的吭吭哧哧。大吴国窃据大唐军州立国,虽已有四个春秋,至今却还没有得到大唐国的承认。理论上说李熙现在此刻还是个贼,贼过境而长吏出迎,这算怎么回事呢? 对会面之事秘而不宣?李熙那边倒是没问题,他出来时让叶兰守在寝室门口,假装在屋里睡午觉。叶兰的脾气不好,亲近如阮承梁、杭虞也不敢触她霉头,更不要说别人了。常怀德这边能不能守住秘密就不得而知了,李熙想多半是守不住的,商州是长安的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金商都防御使的地位等同于节度使,高于一般观察使。内寻访司岂会不在他宅里安插耳目? 内寻访司内部派系林立,关系复杂,难保消息不被捅出去。 一阵沉默后,李熙下定决心捅开这层窗户纸,他以大吴国天子特使的身份正式向大唐国金商都防御使报案,说在商州境内遭遇歹人袭击,要求地方派人护送进京。 常怀德就坡下驴,立即下令升厅问事,当着都防御使府主要幕僚的面,宣布大吴国的特使到了商州,要求地方派兵护送进京,要诸幕僚商议个计较来。议事厅里顿时炸开了窝,幕僚们分作两派唇枪舌剑,争辩不休,从午后一直争执到黄昏还没有个结论。 副使周楠窥知常怀德心意,咳嗽了一声,压压手说:“和战大事岂是我等能置喙的?他要求地方派兵护卫,我等派他过境就是。贼要自首,难道我们还能置之不理吗?” 诸僚的意见这才趋于一致,挑选精锐士卒,选派得力将领,带上地方公文护送李熙启程进京,尽管常怀德一再叮嘱要严守秘密,但李熙人还未到长安城,一群国子监和太学生们就嚷了起来,坚决反对与贼国议和。 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舆情汹汹,禁中降旨让李熙留在城外御柳庄待宣。 御柳庄是皇庄,附近有禁军驻守,李熙进庄后,开来一支四百人卫队,士卒半数来自左神策军,半数来自威远营。统兵将领外还有一个宦官做监军。 这宦官名叫商离,不久就和随行的杭虞接上了头,经过杭虞确认,李熙承认了他是仇士良密使的身份。商离向李熙抱怨说:“你们做事怎能如此莽撞,本是一件露脸的大好事,却让你们弄成了这样。天子雷霆震怒,你有段苦日子熬呢。” 李熙解释道:“商州境内刺客太猖獗,我的护卫在唐州时遇袭,精锐损失殆尽,若再不请地方护卫,只怕难以入京,这个情由还请商兄代向仇公解释。” 商离名为监军,实则就是仇士良和李熙之间的信使,李熙贿以重金,商离投桃报李,向李熙通报了一个消息:原岭南监军陈弘志现已升任内寻访司右判官,实权在握。后面的话不必商离说,李熙也知道该怎么办。长安城不能进,并不代表李熙被困在御柳庄里与世隔绝,有商离暗中相助,李熙甚至可以出庄在附近打打猎,散散心。 不久,李熙在庄外的一条小河湾里就“邂逅”了郭仲恭。郭少卿腆着肚子,傲气千秋,他把李熙打量了一番,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今天呀。” 李熙火了,喝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郭仲恭,不是我暗中放你们一马,你以为你能离开宣州,回的了长安城?” 郭仲恭咳了一嗓子,道:“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先说好,我只替你代代话,跑跑腿,得罪人的事我不干,辱没我郭家名头的事我不干,要我赴汤蹈火的事……我掂量着办。” 李熙取出一封信,拍在他大肚子上,说:“交给梅夫人。” 郭仲恭目瞪如铜铃:“你不会跟小清之间还有什么瓜葛吧?她如今可是梅榕的女人,唉,这种有悖人伦道德的事,我可不干!”郭仲恭把手直摆,挪着肥重的身体往后躲,死活不肯接信。从江南回长安后,半年时间他的体重几乎翻了一番。 “你不肯让她帮忙,那你替我当趟信差呗。” 郭仲恭眨巴眨巴眼,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信是送给我小姑的。” “眼下这困局,你说我怎么办,也只能求她帮个忙了。” 郭仲恭有些为难,本能地想到拒绝,但望见李熙期待的目光,他一咬牙接过信,塞进了自己的贴身文袋。然而他向李熙拱拱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李熙朝他的背影深施一礼,郭仲恭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却还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 易定观察使收复定州擒杀叛将林胡的捷报飞马报入大明宫之际,李纯正在左神策军观赏马球比赛,接报后,他大笑而起,打断场上的比赛,让突吐承璀大声朗诵捷报。 左军中尉用了平生最大的嗓音将这份只有一百多字的战报读完,只觉得嗓子干涩难受,如鲠在喉。让他十分难受。 同样难受的还有很多人,不过天子很高兴,左军的将士也很高兴,仗虽然不是他们打的,但他们知道只要天子高兴了,赏赐就会马上送到,而且凭借近水楼台之利,他们所得的赏赐可能还要比前方流血流汗的同袍们多,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天子禁军呢。 得此大喜讯,天子再也耐不下性子看球赛了,他要回宫,心情急迫的他索性夺了近卫一匹战马,扬鞭绝尘而去,几位当国宰相旋即被召至延英殿。杀一个林胡算不得什么,那叛将充其量不过一颗石子,借他的人头投石问路,籍此试探出河朔各方势力对即将开始的“春耕计划”的态度才是关键。 现在一切都已明了,是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了,宰相们并非全是自己的心腹,但很多事还得借他们的手去做,借他们的嘴去说。 这场延英奏对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深夜,天子始终未离开一步,连晚膳也是送入殿内和四位宰相一起吃的,三更初,大政商议已定,李纯这才打了个哈欠。侍立一旁常随宦官便趁机劝他回宫歇歇,反挨了李纯一顿呵斥。 虽然只是一位不入流的小太监,跟几位宰相也无冤无仇,不过看到他被天子呵斥,四位宰相还是心情愉悦,四人对视了一眼,即由段文昌领头劝李纯回去歇着,由他们根据所议拟出条陈来,待二人敬呈御前,李纯点点头,的确是有些累,也就不硬撑着了,他站起身来,刚要走,却又回身叮嘱道:“条陈拟好后,你们一起来见朕,咱们一条一条再捋捋。” 四位宰相同声应了是,段文昌说:“臣等今晚就在中书省不走啦,干它个通宵。”天子的话说的有深意,宰相的回答也不含糊,都为了一个目的,朝廷的赏罚权力要掌握在君主手里,宰相是君主的助手,有权参与,至于其他人,都没有资格与闻。 谁是其他人,君臣都没有说,心里却都明白。 李纯去了仙居殿,见毛妃还没有睡,埋怨说:“我不回来,你自己先睡好了,怎么朕不回来,你睡不着?” 毛妃跪在地上给他脱靴子,脱袜子,安排给他洗脚,李纯踢了她一脚,喝道:“让她们来。”毛妃陪着笑准备安神的药汤去了。脚匆匆忙忙洗过,李纯不耐烦地打发了宫女、内侍,赤着脚走到毛妃身后,一把抱起了她,毛妃手中的汤碗应声而落,摔的粉碎。 侍立在门外的内侍侧耳倾听,听到了男女间的调笑声,遂立着不动,打碎的汤碗明儿再收不迟,天子性子正浓的时候闯进去可就有些祸福难测了,高兴了赏你点什么,不高兴赏你个屁股开花,天威难测呀,别看着现在有说有笑,说要翻脸真比翻书都快。 越来越难伺候了呀…… 这份心情,不光内侍太监,连跟随李纯多年的毛妃也深有体会,天子的脸现在变的让她越来越不认识了,上一刻还跟你浓情蜜意,说要学平民家庭那样过夫妻,下一刻脸寒的能凝住你全身的血液。 而且侍候了天子多年之后,毛妃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常常犯错,哪儿都犯错,莫名其妙就犯了错。 犯了错的毛妃,天子也责罚,有时假有时真有时半真不假,起初毛妃还能察觉真假,还有应付之策,但渐渐的,她就发现天子的心比海还要深,平静的海面何时掀起滔天巨浪,往往只是一瞬,来势暴烈,自己无从招架,持续多久,难以判断,何时去,更是无从测度。 天威难测,在得宠多年后,毛妃发现自己的宠妃地位岌岌可危,如一叶扁舟,时刻有倾覆的危险。 战战兢兢地在君王的怀里承欢笑,用尽全副心思,不敢稍有怠慢,毛妃觉得自己活着真累,累的每一刻她都想哭,可是又不敢。 “把那个增长丹拿一粒来我服。”躺在床上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后,李纯惬意地呼出一口气。毛妃小心地拿出一个鎏金葫芦,当着他的面倒了一粒滚圆的绿豆大小的丹药在掌心,李纯翻身像小狗一样舔在嘴里,嚼的咯咯响。 毛妃笑了,笑颜如花,未来得及放下装丹药的葫芦,李纯已经扑了过来,增长丹的药效其实没有这么快,看的出君王今天很高兴,是发自真心的高兴,这一点毛妃能看的出来。许久以前,也许也就是一年前吧,天子还有心思哄逗自己开心,虚情假意里透着浓浓的爱意,但现在君王就是君王,一切发自本性,哪管别人的喜怒。 天子是天,自然没有错的时候,错的只有不懂天意的人,这才是真龙天子,大唐的中兴之主,可是毛妃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个天子,也许他远不及今天的威风和睿智,可那是个真实的人,现在的他,却成了一个神。 “你在想什么?” 李纯埋首在毛妃胸前那一堆温柔中,忽然发出这样的疑问,毛妃紧张,心突突地乱跳。 “你在想什么?” 天子抬起头,目光阴冷的像冰锥。 “臣妾再想今晚又要受罪了。” 许久的沉默后,脸色赤红的李纯,忽然道:“给你献药的人该死!” 毛妃唬的没敢吭声,天子却已起身下了榻,劈手摔珠帘的声响大的怕人,毛妃脸色大变,急起身取衣裳遮住胸口。李纯却突然又折转回来,脸赤红一片,目光阴冷的能杀人。 “明天,朕再收拾他。今晚先收拾你。” 皇帝粗暴地把宠妃抱起,抛在床上,抓住她的脚踝,(此处省略九个字)。 “请郎君怜惜……”毛妃一句挑逗的话还没说完,(此处省略十二个字)。 说起来献药的人真是该杀,这一番折腾又不知要到几时,毛妃怨恨地想着,伸手抚摸了在她面前龙腾虎跃的那个男人。 “……郎君。”毛妃柔声唤道,心底涌出一股股暖流,甜蜜又温暖。 237.谈条件 长庆元年中秋节前夕,长安城里来了一群金发碧瞳的胡人,长安城里的胡人并不少见,即使是大唐已经衰落的今天,但这些胡人很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姿态高扬,一股高高在上睥睨芸芸众生的富贵王孙气相。长安城里的百姓很惊讶,类似的情景自大唐建国以来只有肃宗皇帝请回鹘兵平定安史之乱时出现过。 那时节,回鹘的骑兵行走在长安大街上时,百姓避之如瘟神,是绝对的战战兢兢。皇帝曾跟回鹘人说过他要的是大唐的土地和江山,子女玉帛任远道的朋友取用,绝不吝啬。 那段沉痛的记忆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记忆已变得有些模糊,但并没有被忘记。 “听说天子在曲江池畔和坚昆汗赛马。” “听说天子在北内禁苑请坚昆汗饮宴。” “听说天子已经允婚要将太和公主下嫁阿热王子。” “听说天子请坚昆汗在西内下榻,睡龙床,宫女任其取用……喂,你干嘛抓我!” “听说天子……明日将在含元殿接见渤海、高丽、日本的使臣……喂,还抓我!” 坚昆汗济尔格带着次子阿热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受到了大唐天子的盛情接待,三日一宴,五日一会,待其礼仪之隆盛已经超过了渤海、南诏、高丽、日本等国,与吐蕃和回鹘等同。坚昆部是一个小部族,而且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唐天子待其如此隆盛,普通百姓难测高深,朝中的一众官僚难测高深,潜伏在长安的各国奸细和野心勃勃的藩镇耳目也难测高深,即便是李熙一度也很懵懂。 他在有限的关于这个时期的历史记忆中搜索着关于坚昆和阿热的所有信息,一连三天没有任何结果,第四天的时候,他从商离口中得知回鹘大汗派出的庞大使团已经到了长安城,天子允许其部众在长安城周围围猎、郊游。 把“坚昆”和“阿热”与“回鹘”联系到一起来考虑,李熙忽如醍醐灌顶:坚昆不正是黠戛斯的旧称吗,这个阿热不正是会昌初年与回鹘宰相掘罗勿里应外合,一举搞垮庞大回鹘汗国的那个赤发碧瞳的异域王者吗?历史的进程已经悄然改变,本该是十几年后发生的事,提前到眼下,仰慕大唐文明却终身未能踏入长安城半步的阿热此刻竟和他的父亲在大明宫里做客。 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有些已经失去了他的本来面目,李熙很想知道坚昆人和草原狼的子孙还是不死不休的对手吗? 答应应该是肯定的,大唐天子刚刚以隆重的礼仪接待过未来的草原王者,现在的王者回鹘汗就迫不及待地派来了他庞大使团,并且从大唐天子那争取到了比黠戛斯人更盛的礼仪。在长安城附近围猎、郊游,这该是多高的荣耀! 大唐天子果然是位棋术高手,只用了一位孀居的公主就挑动了草原上现在、未来两位王者的猜忌和仇恨,看着吧,草原上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年半载间谁也无暇南顾,天子的“春耕计划”将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搅。 李熙高兴地甩了个响指,对端坐在自己对面,雍容高雅的梅夫人萧清说:“有劳你亲自过来一趟,梅榕他待你还好吗?” 萧清就是小清,自元和十四年在丰邑坊杨宅见过梅榕一面后,一段孽缘就埋在了两人的心头,此后的三年,二人自虐并虐对方,虐来虐去,虐成了真爱夫妻。 “你看看我的面色就知道了,何必多问?”萧清从内到外都洋溢着幸福和活力。 “祝福你们,希望你们继续幸福。”李熙送萧清到庄门口,嘱咐道:“回鹘人秉性野蛮,路上小心点。” 萧清道:“我不怕他们。” 她扶着李熙的手爬上了马车,坐进车厢后,掀开挡帘,向李熙高兴地挥手告别。眉眼都含着幸福的笑。 “快乐的少妇,少妇无限好,可惜近中年,瞧我都胡说些什么。”李熙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默默折身回御柳庄。 萧清是来告诉他郭瑗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不能见他,但陈弘志那边她已经打了招呼,等回鹘使团安顿妥当就择机安排跟李熙会面。 “她说她身体不好,一个把酒当成水一样喝的人身体又怎么会好?”李熙问阮承梁。 “的确是不好,该把水当酒喝。”阮承梁回应道。 “有道理。”李熙赞赏地说,“今晚吃烤羊肉,你喝水我喝酒。” “小酒怡情,大醉伤身。其实只要把握好度,我以为喝点酒也无妨。” 阮承梁立即改口背叛了自己的初衷,在御柳庄的日子宁静平淡,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状态,但他知道同样置身此地的李熙却如滚油浇心,度日如年。 大唐天子把他晾在这不管不问,跟河朔门宗大族关系密切的朝中官僚已经准备好了石头,只得风头一变就向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的日子又怎会好过的了。 阮承梁不懂什么大道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故事他是听过的,但他同样听过斩使以示威的故事,两个说法都有自己的道理,交兵的两国杀不杀对方的来使其实无规矩可循,杀亦可不杀亦可,到底是杀还是不杀还不是天子的一句话? 如坐刀尖呀! 阮承梁好几次半夜三更被噩梦惊醒,梦境无一例外的都是自己被大唐的金瓜武士擒去杀头,自己被押在断头台上,有人扯着他的头发,有人在往他脖子上洒冷水,据说这样能让脖子更脆生,不容易卡着屠刀。他还看见叶兰、张三、李四也被按着准备开刀。李四吓的抹眼泪,这个没出息的;张三还在骂人,好一头犟驴;叶兰则躺着一动不动,该不是睡着了吧。断头台上看不到李熙,他正坐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铜锅里,锅下干柴烈火熊熊,锅里的他却悠然自得在额上顶着块毛巾,惬意地泡着澡。 这才是王者风范呀,果然有王霸之气! “李四昨晚跟张三吵什么,半夜三更的不睡觉。” 讨论完酒的事情后,李熙问起了今早听到了一件趣事。 “李四那小子做了个梦,梦里跟他媳妇那个呢,错把张三抱住了,张三这厮也捣蛋,故意腻声腻语哄他,让李四丑态百出。这还不打起来?” 李熙哈哈大笑,阮承梁趁他高兴,劝道:“李四的心已经不在这了,我看这趟回去就放他走吧,再吊着他也成不了才。” 李熙道:“这孩子我本是打算让他回家的,有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你还记得他在曹谷那抢的那个女人吗?张默安把她们杀了后,我都有些不忍,可是他呢,跟个没事人一样。人的心冷硬到这个份上,回乡间只会是个祸害。” 阮承梁正想说些什么,张三和李四忽然飞奔而来,叫道:“梅夫人遇险,派人来求救!” 李熙眉头一蹙,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萧清是在回长安的路上遇袭的,袭击她的是一伙打猎回城的回鹘骑兵。论是非,她也有错,而且错在先。 “挑事的是我,我不该骂他们。可也没道理说砍就砍吧,完全不讲道理,全部都是疯子。”因为身边几个侍卫很得力,在李熙赶到前萧清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受了些惊吓。 她乘坐的华贵马车被回鹘兵砍的七零八碎,六名精壮的侍卫重伤两人,轻松两人,回鹘人重伤一人,受伤八人。李熙撕下衣袖遮住脸,夺了一口回鹘人的弯刀,用刀背敲翻了二十三个回鹘兵,然后用流利的突厥话说:“滚,再让我看到你们作恶,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发誓剁下你们的人头,拿你们的尸骨去喂野狗。” 突厥人曾是草原上无可争议的霸主,突厥话曾经是草原上的通用语,回鹘人能听说突厥话,正如沙陀人能听说唐话一样。 草原民族崇拜强者,对绝对强者更是顶礼膜拜,李熙展示了他的超人的实力,是无可争议的王霸。败给这样的强者,回鹘人服气,他们感谢李熙的不杀之恩,互相搀扶着爬上马,敬礼后离去。 萧清在逃下马车时扭伤了脚,李熙让其侍卫过来搀扶,萧清不肯,嫌侍卫们手脏。李熙伸出右臂,让她扶着自己爬上马,萧清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咬牙拧眉地爬了马背。 李熙打发一个伤势不重的侍卫回城告知梅榕,带着萧清返回御柳庄。路上萧清笑跟李熙说:“你先帮了我,转眼又来害我。要是让他知道我今天出城是来找你,你看着吧,你又要啰嗦个没完。”李熙道:“他肯跟你啰嗦,证明他心里装着你。等到他懒得跟你啰嗦时,你就等着哭吧。”萧清道:“做夫妻要是做到那个份上,我宁可一拍两散。” 这时,驻守御柳庄的侍卫赶来接应,纵马跑在最前面的竟是商离,阮承梁、张三、李四拼尽全力仍被他拉下了一大截。李熙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内侍顿时刮目相看。 看到李熙平安无事,商离松了口气,连连埋怨道:“胡人闹事让将士们去就是了,你这位大王怎可亲自出马?让我们的脸往哪搁?” 商离这话看似平淡,却暗藏着深意。李熙注意到他称呼自己为“大王”,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还是第一次。半辈子都在禁宫内混,话岂是可以乱说的?李熙心中一喜,知道自己不久就能见到陈弘志了。 238.谈条件2 黄昏时分,梅榕骑马赶到御柳庄。他一早出城去奉天,未时才回城,听说萧清在城外出事,惊的魂飞魄散。锦衣社的大掌柜二话不说,骑马就出了城,一贯以温雅示人的梅郎因为城门郎拦路竟大发脾气,一张白脸争的血红,锦衣社的大掌柜在长安城还是很吃的开的。挨了骂的城门郎强压一腔怒火默默地替他开了条门缝。 萧清一见梅榕就“哇”地一声扑了过去,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梅榕黑脸如墨,见妻子没受伤害,顿时发起飙来,指责萧清不该撒谎背着他出城,责她明知城里乱糟糟的,回鹘人不好惹还不知收敛。萧清被骂急了,闭目大叫:“闭嘴!受欺负的是我,你女人受人欺负了,你不帮我,反倒怪我,你算什么男人?!”梅榕顿时哑火。 萧清轰哑了丈夫后,见好就收,郑重向梅榕道歉,承认自己的确是撒谎了,不该瞒着他出城来闲逛。承认的确是自己没事惹事,明知回鹘人有天子宠着,却还不知收敛忍让。萧清搔搔鬓角,劝慰黑着脸的丈夫说:“方才气头上,我的话说过头了,整件事是我有错在先,吃了点小亏权当是得个教训。我以后注意就是了。你别生气,也别再去争什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人前教子,背后教妻,就算给我个面子。” 梅榕脸色稍舒,鼻孔里喷出一丝怨气,萧清趁机大献殷勤,为他揉心口,帮他出闷气。梅榕扑哧一笑,怒气尽去,蹲下身怜爱地捏着萧清的脚脖子,问她疼不疼。萧清一面撒娇装疼,一面朝李熙做个鬼脸,炫耀自己驭夫有道。 李熙忽觉得牙齿酸疼。 梅榕从郭仲恭那知道李熙就在城外御柳庄,知道他此刻身份尴尬,装着不知情。见面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还有个没心没肺的萧清从中调解气氛,总算没让久别重逢后的一对朋友太尴尬。 “朋友,这还特么算是朋友吗?”喝多了之后,李熙抱怨道。 “怎么不是朋友?不把你当朋友,何来这许多尴尬?”梅榕喷着酒气说。 萧清在他大腿上暗暗掐了一把,警告他别再喝了。梅榕啊地惨叫了一声,拍着桌子对萧清说:“男人喝酒,女人家少参合,吃过饭一边呆着去。”萧清咧嘴笑笑,对李熙说:“这人喝醉了。”言语间已有不满。李熙举杯邀道:“为真情不改的友谊干杯!” 酒尽,丢了杯子,李熙摇摇晃晃先离场。 夜空中传来一声惨呼:“哎呀,你干嘛呀你。” 李熙立定脚步,侧耳倾听,没有后续声响传来。 李熙问阮承梁:“谁在叫喊?” 阮承梁道:“是个女人。” “女人?” “女人,但不像是梅夫人。御柳庄里还有别的女人么?” “有。” “谁?” “我不告诉你。”李熙笑咪咪地说,故作神秘之色。 陈弘志来御柳庄那天,内外警卫全部换了一遍。阮承梁悄悄跟李熙说:“乖乖,排场真大,是天子要来了吗?”李熙斜了他一眼,微笑道:“你说呢?” 阮承梁不吭声了,心里却仍惊叹不已。此前他见过的最大的唐国官员就是刺史,而且无一例外的都是阶下囚,全无半点威风可言。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大唐天子的威风应该跟大吴国的圣王、皇帝差不多,顶多强那么一点点。尽管不止一个人说大吴国搞的那一套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若说大唐皇帝是汪洋大海里的真龙天子,那大吴国皇帝就是水塘里的小泥鳅。 就銮驾仪仗而言,大吴国皇帝摆出全副仪仗也就勉强和大唐亲王打个平手。亲王嘛自然是极尊贵的,可大唐有几十个亲王,跟天子比他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都说天下是皇帝家的,以前不理解,到了长安才明白过来。长安百万人家,是天下的中心么,不对,大明宫才是天下的中心,天下的财货都藏在皇帝的内库里,天下的精兵强将都在皇帝的禁军里,天下的英雄俊杰都在皇帝的官署里供天子驱使,天下的佳人淑丽都在皇帝的身边承欢奉承,这样的皇帝才是天下的根本啊,哪像天圣宫里的那个傀儡,被诸王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阮承梁的惊叹声中,陈弘志乘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进了御柳庄,庄门随即关闭。 陈弘志的相貌没有多大变化,气质神态仍旧如初,见了李熙躬身问道:“西王召陈某来有何吩咐?”李熙则回道:“属下有要情呈报,进不得城,只好请陈公纡尊降贵出城一趟。” 陈弘志直起腰,哼道:“不能进城,还不是你自找的?为了保常怀德而惹天子不痛快,你还欠着火候啊。” 陈弘志直起腰走在前面,陈江湖与李熙并肩行走,笑着解释说:“近来黠戛斯和回鹘各派使团进京,天子仁德,礼敬友邦,允许他们内外行走,你不知道这些胡人有多么没规矩,闹出了多少乱子来。义父这些天忙的头都大,没办法只好先冷落你了。” “天子拉拢黠戛斯是为了牵制回鹘,如此礼遇回鹘,难道是要借兵剿匪?” 李熙突然发问,陈江湖有些尴尬,他朝李熙眨眨眼,示意这个问题只有陈弘志能回答,他不便开口。 话不必问第二遍,该说的陈弘志一定会说。 “天子若要剿贼,还需要借兵吗?神策两军二十万,六军共十三万,你们大吴国才多少人呀? 李熙答:“九万六千八百人。” “一群乌合之众,需要借兵吗?” 陈弘志把话扯到吴国头上,李熙就知道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熙请郭瑗帮忙牵线搭桥见陈弘志一面,目的就是探探李纯对他和大吴国将来的安排。吴国不会干涉李纯对河朔门宗下手,这点各自都心知肚明。所谓议和也只是个幌子,唐天子是绝不会答应的。但这并不表示两国间就不能达成一些秘密协议,维持一种不和不战的僵持状态。在河朔没有平定前,给江南吃颗定心丸,让江南的诸王百姓们再浑浑噩噩地过几天舒心日子。 “扶持你们这个大吴国,天子是上了仇士良的当,仇士良嘛,又是上了他义子汪覆海的当。天子的本意是像岭南那样一把火烧掉自家的粮仓不让贼惦记。仇士良却主张建个国,在淮河边上筑堵墙,阻挡河北贼南下。你们这个国已经有四个春秋了吧,四年,襁褓中的娃娃都能开口说话了。” 陈江湖问李熙:“仇士良说你们这个国只要天子下道诏书顷刻间就能土崩瓦解,这话能信吗,我所知道的除了你和崔雍外,其他的贼王势力也很大,王弼和张仃发都是一代枭雄,手底下也有几万乌合之众,真的能那么容易就收拾掉吗。别灭了河北贼又冒出个江南贼来。” 李熙道:“若要以武力平定江南,少不得一场争执,若恩威并用,我想顷刻间瓦解并不是妄想。吴国先天不足,说是国其实还不就是个贼窝。” “看来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陈弘志对李熙的这个回答很满意,谁主张扶持的吴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内寻访司的右判官,分管江南事务。天子诏书下来,吴国没有顷刻间土崩瓦解,板子首先得打在他屁股上,代人受过的勾当,谁又愿意干? “江南走到今天不容易,走下去则更艰难。也惟艰难你将来才能有大出息,你不远千里跑来长安心里一定很想知道天子将来怎么安置你们。” 李熙很老实地回答:“战战兢兢心里没底,空空落落悬在半空,难受的很。” “那你有什么打算。”陈弘志反问道,“不绕弯子,直截了当。” “我很喜欢福建的风土人情,尤其喜欢那里的小吃,将来我希望能留在福建造福百姓,代天子牧守地方。” “福建?好,福建的哪个州?” “哪个州?做观察使不行么?” 陈弘志老实地回答李熙:“不行,你的资历不够。”陈江湖插嘴说:“先做中州刺史,三年后转上州刺史,再三年转观察使,以后的路怎么走,就得看你自己了。” 李熙道:“其实观察使也好,刺史也好,我本人都无所谓,我主要是为下面人着想,我的位置高一点,他们才好安置。若我只能做个中州刺史,他们往哪摆?因为几顶官帽而徒生变故,再让百姓流血,我以为并不划算。” 陈弘志道:“你若肯离开福建,交出手中兵权,我可以保奏天子让你做节度使。福、漳、泉三地刺史用你的旧部,以三年为期限替你变卖所置产业,你不好出手的产业则由总司折价赎买。你在长安被封存的宅邸、财物一并赏还给你,利息按市价补偿。” “若未来十年内泉州刺史都是我的旧部,那就更好了。” “留神贪多嚼不烂。” “我可以去做陇西节度使。” 陈弘志立住脚步,回身望着李熙的眼,带着几许不解地问:“你在泉州挖到金矿了么,值得花这么大代价吗?” “值得。”李熙咧嘴笑道,“答应这个条件,江南传檄可定。” “泉州刺史不得领兵。”陈江湖提醒道。 “刺史管民政,不领一兵一卒,养几条打海盗的舰船即可。” “泉州我们可是要驻兵的。”陈江湖再次提醒。 “泉州是大唐的国土,欢迎朝廷驻军防贼。” “……你还想要什么?”陈弘志对李熙越来越感兴趣。 “天子平定江南之日,请善待江南百姓。不以从贼而大加杀戮。” “这就是废话了。江南是大唐的江南,只是被你们窃据而已。江南的百姓是天子的子民,被你们这些贼祸害了几年,天子自然是要善加抚恤的。” 李熙长揖,郑重地说道:“我代江南百姓谢过陈公。” 239.跑路 李熙的要求不算过分,故而很快就得到了李纯的正面回应,李纯还暗示如果他能更做的更好一点,譬如,在需要的时候火并了王弼等人,甚至可以封他一个国公。 国公什么的对李熙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主要保有福、漳、泉等地他就心满意足了。陇西早在安史之乱时就已经被吐蕃侵占,朝廷自欺欺人地设了一个陇西节度使职位,以示不忘故地,多数时候这个节度使的头衔都是由其他使职兼任。 此行功德圆满,李熙准备返回江南,走之前,他还要配合李纯做场戏,一个给大唐天子争脸而让自己受点小委屈的戏。李熙不在乎,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有这一出了。黠戛斯和回鹘使者走后不久,大唐的几位重臣就在浙西驻上都进奏院所设的迎宾馆里约见了大吴国的使团。会晤了一个时辰,双方吵的面红耳赤,闹的灰头土脸,没有达成任何成果。 李熙最后摔杯而起,扬言说当晚就要离京,唐国重臣连声说要走趁早,晚了城门关闭想走也走不了。 黄权就侯在迎宾馆的门口,见李熙出来,将准备好的马车驰过去,接引李熙去了他的私宅。李熙的随从一个没带,但跟在马车后面的尾巴却有半里长。 李熙在黄权私宅门前下车后,尾随而来的各路人马立即将所在的崇义坊封锁了起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李熙的身份,更没几个人知道李熙来长安的目的已经达到。在他们眼里,李熙只是江南那些大逆不道的造反者派来求和的使者,他的一举一动都值得关注,别让他在京里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黄权就是旺财,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在长安做兰桂生意的富商。韶州仁化县盛产兰桂,在长安城做兰桂生意的韶州籍商人很多,很多人生意做的都很大。 早在元和十四年时,李熙就把他大半财产转移到长安,做贼后被官府没收了一些,封存了一些,但剩余的产业依然规模庞大且名目繁多,这需要有个人专门坐镇长安经管,这个人就是旺财。李熙一直不同意他去江南,原因就在这里。 黄权的宅子占地广阔,装饰华美,且大门涂着朱漆,只有这样的豪宅才能匹配他黄百万的身份,经商、理财说到底都是一回事,架子有时候比实力还重要。 “宅子不错,不过往后怕是有很多麻烦啊。”李熙下车伊始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黄权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在乎。” 李熙把一身锦袍的黄权打量了一番,赞道:“这话说的有气势,不错。” 葛花篮带着一双儿女迎立在大门前,她替黄权生了一对龙凤胎,坐稳了黄百万家正牌夫人的宝座,此刻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黄权发迹后一口气纳了十二房侍妾,蓄养了三十多个美姬,貌美如花,气质上佳,在长安城的富商大贾中小有名气。 葛花篮比在韶州时胖多了,面如满月,尽显富态,这些年她眼界大开,气质也有了提升,粗野刁蛮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她分明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 不过有一点没有变,她还是有点怵李熙,在李熙面前她表现的谨小慎微,言谈举止规规矩矩,李熙不问话时,她甚至连眼都不敢抬。 李熙在黄宅只呆了一个时辰就驱车去了崇仁坊。郭瑗让萧清捎信给他让他去见个面,李熙就把下榻的旅店安置在了崇仁坊。 大唐不想跟窃据国土的贼国有任何瓜葛,对李熙的来访极尽冷淡,连下榻的旅馆都不曾安排。李熙包租的旅店距离玄真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申时刚过,李熙就独自赶去赴约。后面照例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萧清虽已出嫁,得空还是经常回来侍候她师父,作为李熙和郭瑗的秘密信使,她一早就侯在了玄真观的门口了。清风明月也是认识的。对玄真观,李熙一点也不感觉到陌生,对郭瑗也一样。 郭瑗迎候在她和李熙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小花园的入口处,元和十一年她们初会时是初冬,现在也是,但这个冬天比那时要阴冷的多。郭瑗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有些单薄。 走到她面前,李熙才发觉她原来跟自己差不多高,这让李熙感到有些惊讶,是她长高了,还是自己缩矮了?后来他明白了,此前两次来见她,她或坐或躺,没机会站着跟她比。 “瘦了。”打量李熙一番后,她说。 “你丝毫没变。”李熙讨好地说,实情是郭瑗比以前更胖了,胖到几乎可用“臃肿”二字来形容。她面颊有些浮肿,脸色苍白,皮肤松弛而有暗斑,整个人显得很不健康。 “骗人。”她抿嘴笑道,“老了,女人总比男人老的快。就像这夕阳。” “最美不过夕阳红。”李熙感慨地说,似觉不妥,就又改口道,“不过你顶多算是上午九点多钟的太阳,还没到最红的那一刻呢。” “真的吗?”郭瑗认真地问道。 “真的。”李熙郑重地回道,然后就劝她:“到底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了,经过起放纵折腾了。要学会保养自己了。酒要少喝,起居也要尽量有规律,适当的出去走走,参加煅炼对你会有好处。” 郭瑗咯咯地笑了起来,娇嗔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她转过身朝业已发黄的草坪走去,李熙拦住了,说:“天凉,还是回吧。” 郭瑗引李熙去了她的日常起居室,进门就关了门。 这让萧清惊讶不已,无忧真人率性纯真,玄真观里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她的会客室,在起居室里见客并非没有过,但单独见一个男人却是绝无仅有,更让她惊讶的是师父请入李熙后,竟然不让她一旁随侍!不仅如此,还让清风明月守护在门口。 清风、明月又名“天聋”、“地哑”,对一切事情都能保持沉默。 追随郭瑗多年,她的脾气萧清比谁都清楚,劝,她既不敢,也知无用,她此刻能做的只有瞪眼眼睛警戒四周,驱逐心怀叵测者安插的眼线,以确保此番密会不被外传。 但这可能吗?萧清苦笑,绝无可能!她一时变得心灰意懒,索性甩手什么都不管了。 李熙在郭瑗的房间里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这中间萧清几度想借送茶的名义进去捣个乱,却都被清风、明月拦了回来,这对姐妹花除了“天聋地哑”的绰号,还有一个“关节不通”的恶名,跟她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萧清不敢腹诽郭瑗,却敢在心里骂李熙,她把李熙骂了一遍又一遍。 亥时一刻,李熙从郭瑗的房间里出来,萧清颠颠地迎上去,看到的一幕让她连哭的心都有了:李熙和她师父并肩行走,状态亲密,郭瑗换了套宽大的常服,道士髻解散了,厚而黑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脑后,用一根丝带随意地挽着。 李熙在廊下磨磨唧唧地跟她道别,她的脸上除了温和的笑,还明显挂着留恋和不舍。 萧清忍不住了,她热血沸腾,一个箭步“噌”地窜了过去,很不客气地说:“天色不早了,呃,……要上宵夜吗?” 郭瑗摇摇头,柔声说道:“不必了,他要走了。你们记住:以后我过午不食。” “啊!”萧清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落下去砸着脚。 “你知道吗,师父她老人家一向是晚睡晚起,不过三更绝不上床,不过午绝醒不来,醒来后先要呆坐半个时辰,喝喝茶,梳梳头,就是下午了。过午不食,哼,那就不必吃了。好不容易她能听进别人劝,你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你这是在帮她呢,还是要害她呀。” 送李熙出玄真观时,萧清没好气地数落李熙。 “你还埋怨我,你没看见她气色有多差?三十才出头的人,弄成了这幅样子,你们不觉得心疼吗?我见犹怜。” “我知道。最美不过夕阳红嘛。你这下出大名了,明天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李茂华做出这么优美的诗句来。” 李熙忽然站住脚步,惊愕地问:“你这是提醒我要跑路吗?” 萧清冷笑道:“天下之大,你能往哪跑?乖乖的回客栈洗净脖子待罪吧。” 李熙怔住,呆立无语。萧清已经爬上了马车,他才想起什么,冲过去掀开挡帘跳上了车,对车夫说:“启夏门,快!”启夏门是长安城的南大门,萧清一听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马车一动,闪了她一个趔趄,她却仍旧娇笑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李熙黑着脸道,“你怎么也不拦着点?” “我拦……我拦的住吗?天聋地哑在门口守着,吓死我也不敢造次。”萧清嘻嘻地笑着,然后诚心实意地夸赞李熙说:“我现在真的很佩服你。大丈夫说跑就跑,不拖泥不带水,干脆利索。好!怨不得你能在贼窝里称王。只不过既知眼下凄惶,何必巴巴的赖在里面不出来呢,我就不信她还能拿绳子捆住你么。” 李熙闭目养神,不置一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清是浊,实难辩驳。 长安九门都有锦衣社的熟人,即使是深更半夜,放一个人出城也绝非难事。李熙空手而来,连大门都不必开启,放个吊篮下去即可。 至于萧清,李熙只能跟她说声抱歉了。萧清苦笑着回道:“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意。你们做贼的都是这么皮厚、心黑、专坑自己人吗?”李熙安慰她:“其实坑外人更狠。“ 李熙给郭瑗制定了一个调理身体的方子,譬如早睡早起,清心寡欲,少喝酒多锻炼之类,说起来简单坚持下来难,清风明月是指望不上的,郭瑗的其他弟子也顶不上事,也只有萧清的劝告她能听进去一些。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略施小计把萧清诳来启夏门。 作为内寻访司的高级官员,李熙很明白在自己“闯祸”走后,长安城的同行们会对萧清做些什么,她若想自保也只能在玄真观里呆上一段时间了。长安城内外,除了郭瑗,没人敢保她,也没人能保的了她。 这个道理,萧清自然也懂,故而她向业已坐进吊篮里的李熙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保重。”李熙朝她挥挥手,在单调的“咯吱”“咯吱”声中,慢慢沉入黑暗之中。 240.怎能如此 大明宫占地广阔,宫内有大片大片的空地,为避免黄土朝天,空地上栽种着各色花木,无论春秋冬夏,宫内都是一片草木繁茂的热闹景象。在这座占地广阔的宫廷西侧,翰林院门内,座落着一座很不起眼的无名小院,门前一条无名小径,院内松柏森森,庭院的东、西、北都是密不透风的杂木林。 小院向北约一百丈就是赫赫有名的麟德殿,时时笙歌,夜夜饮宴,名震天下。与之相比,这座院门总是关闭的小院就显得太冷清了。很少会有人关注这,来来往往的翰林们不知道,中书门下省的官员们不知道,甚至一些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的宦官、宫女们也不知道。这座冷僻的小院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名字——内园署。 内园署是内园使的廨署,内园使主管大明宫里的花木栽种、嫁接、果实收贮,池沼沟渠的疏通,以及其他一些与园林庭院管理相关的杂务。 这并不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官职,也无什么实权可言,所管的事务既杂又无聊。实情也的确如此,即便是在宫里极卑贱的太监和宫女们眼里,内园使也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 只有那些目光深远,野心勃勃的人才会对内园使这个职位高看一眼。 无它,做了内园使接近天子就变得容易起来,天子总要走出宫殿出外散心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联系天子的纽带。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天子就像天上的太阳,发出万丈光和热,滋养万物生存。靠近的太阳的人,想不红行么? 陈弘志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天子才选中他担当内园使这个被许多野心者嫉妒的眼珠子喷火的好差事。陈弘志不想离天子太远,没人能远离开阳光,但他也不能离的太近,太阳的高温会把靠近他的人无情地烤化。 这个道理陈弘志十年前就悟透了,所以他选择去了岭南,在天涯海角的广州做监军兼市泊使。大唐的监军有五十多个,岭南的监军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中等角色,做岭南的监军是自我放逐,远离天子的一步棋,但兼任市泊使则又把自己和天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每年几百万贯的“舶脚”充实天子的内库,数以千计的珠宝首饰装点六宫粉黛,天子怎能忽视自己,有了这个兼差,即便远在五千里外,也能和大明宫咫尺天涯。 陈弘志并不想回到大明宫,原来和当初离开长安时一样,即便岭南已经破败不堪,他也不愿意回来。但是没办法,天子不放过他,非要他出任这么一件苦差事。做内园使已经很累,但这种累多是身体上的累,触及心灵的不多,睡一觉就能解去全部疲乏。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天子让他兼任内寻访司右判官,这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苦差事。若能让他自己选择,他宁可干十分内园使的活也不愿碰这个勾当,这是一个让野心家尖叫,而让他这样的老实人挠破头的苦差事啊。 夜已深,陈弘志的目光变的模糊起来,有段时间甚至出现了幻觉,笔提在手中半晌落不下去,任墨汁滴污染纸笺。昨晚他处置了一个违犯家规的持豹符者,一直折腾到四更末。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最后又由自己亲手了断,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他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浑浑噩噩地忙到现在。 累,真是由内而外的累。 陈弘志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眼,朝公事房门口望了眼,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偌大的公事房里只剩一个书办陪着他,书办坐在靠门的位置,埋头书写,只把一张纤弱的侧影留给了陈弘志。 书办是内判司派给他的小支使,既是他的得力助手,也负责监视他。内判司是内寻访司内一个很独特的部门,除了负责总司的内政庶务,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职责——代表天子监视内官。是监视所有内官,有品阶的,无品阶的,宫内的,宫外的,只要天子或内判司的主事人认为有监视的必要,则谁也逃不过他们的监控。 内寻访司替天子监控天下臣民,而内判司则替天子监视他们,这很正常,也很有必要,内寻访司的势力在这几年内急剧膨胀,由躲在墙角屋拐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的小角色,一跃变化成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陈弘志现在就骑在这头庞大的怪兽身上,手里虽然提着它的缰绳,心中对它的恐惧却依然日甚一日。 内判司的司正由内侍省宫闱局的令或丞兼任,反之,出任内判司司正后必兼宫闱局的令或丞。宫闱局总宫闱管钥,管派小给使及无品宦官侍奉内宫,内判司因此借宫闱局的名义四处安插耳目。 而内判司的通判则向来由天子最亲信的太监担任。通判一日之内分早、中、晚三次向天子禀报内官的一举一动。有要事则可随时闯宫请见。 而总司的寻访使、副使非召不得面见天子,掌实务的左右判官也是每三天才有机会面见天子一次,闯宫请见这样的特权自然也是没有的。 一更末,小院的门被人推开,几个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现身又消失,来的是自己人,无须拦阻盘问。来人三十多岁,相貌清俊,正是陈弘志的义子陈江湖。“义父,义父……”陈江湖人还在院中就叫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行走如风走的十分匆急。陈江湖不仅是陈弘志的义子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陈江湖的手里擎着一只裹着红布条的竹筒,走的满身大汗的。陈弘志望见竹筒上的红布条,左右眼皮一齐猛跳,真是难测祸福。 竹筒的筒口封着油腊,上面盖着纹章。陈江湖给他义父看了眼筒口,那油腊完好无损。见义父没有特别的指示,他便循惯例拧开了竹筒,油腊剥落,竹筒递到了陈弘志的面前。 陈弘志深吸了一口气后,徐徐吐出,毫不掩饰地发了一声苦笑,这才抽出竹筒里的麻纸。这是一封密报,内容正是李熙夜访玄真观会晤郭瑗的情况汇总。所述内容距离此刻不足一个时辰,考虑到密报入宫必经的两道手续,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快的了。 砰! 陈弘志忽然重重地在公案上砸了一拳,脸色扭曲、狰狞,以痛不欲生的语气说:“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 陈江湖极少见义父生这么大的气,一时也乱了方寸,他扶着陈弘志坐下,胸前背后地给他按摩捋顺气息。 忙里偷闲,他扫了眼密报上的内容,不觉眉头紧蹙,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你要我怎么办?昨晚费尽口舌在天子面前保了他,今晚他就给我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作孽,真是作孽呀。”陈弘志奋力地捶打自己的脑袋,痛不欲生。至于“作孽”二字是拿来骂李熙的还是骂他自己的,就不得而知了,或兼而有之。 ———— 241.怎能如此(续) 入冬之后,仙居殿的地龙、火墙烧的格外的旺。大唐天子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不错。每每从延英殿跟宰相、翰林们议事归来,都要缠着毛妃给他表演点小节目,歌舞、杂技、扮小狗什么的。毛妃乐的嘴都合不拢,她像个孩子一样哄着同样想做孩子的天子玩,仙居殿里总是充满了童真的欢乐。 后宫佳丽三千,毛妃何以能专宠?王守澄一语道破:天子喜欢心里干净的人。 王守澄刚刚从武宁监军回来,已内定做枢密使,此刻正以三清宫使的身份熟悉宫里的人情事故。他是半道净身出家的,据说断去子孙根时已经三十多岁,子女满堂,事业兴旺。做过男人且小有成就,王守澄更能理解天子的不易,在前朝要扮龙,扮虎,扮狐狸,扮蛤蟆,回到后宫还要继续扮凤,扮鸳,扮企鹅爸爸。常年戴着各式面具,累月做不回自己,日久天长,人会迷失自己。 天子迷恋有童真的女人,不正是因为他渴望那份真吗? 天子喜欢女人内心的纯真,也喜欢臣工内心的纯真,尤其是像枢密使这样的腹心。 王守澄说:“天子中意咱,不是因为咱会折腾,能干事,天子是看中咱的纯良之心。” 对此毛妃淡淡一笑,跟他说:“枢密使可不比其他人,能出掌此职的一定是忠勇勤能俱全的人,就像王监军这样的。” 王守澄顿时乐的眉花眼笑,胖胖的两只手使劲的搓。 仙居殿的监殿使见时间不早了,就给王守澄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内定的枢密使却懵懵懂懂,依旧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毛妃似跟他很对脾气,相谈甚欢,不过她是天子宠妃,仙居殿又是天子常居,说不定什么时候天子就过来了。因为跟一个从外地刚回来的内监闲聊而闹的身心疲惫,怠慢了天子可怎么得了? 做妃子的不着急,殿中监却耐不住性子了,他提高了嗓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回王守澄明白过来了,慌慌忙忙站起来,胖胖的小手先扇了自家一个耳光,红着脸说:“瞧我,啰嗦起来就没个完。”说完行大礼告退。 监殿使望着王守澄痴肥的背影,吐了口气,故意小声嘀咕道:“这样的人也能当枢密使……”声音很小,确保既能被毛妃听见,又不至于让人逮到把柄,给他加上个内臣干政的罪名。 内臣干政,做得说不得,天子很忌讳这个。 王守澄走后,毛妃的一张纯真的笑脸霎时阴沉了下来,她疲弱地蜷缩在高靠背蒙裘胡床上,对监殿使说:“后面还有人要觐见吗?”监殿使说:“本来是有的,小臣见娘娘疲累就让他们改天了。”毛妃明知他在说谎,却也没有点破。自十天前天子在仙居殿外处死王延宕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她这仙居殿早已门可罗雀,无人造访了。只有王守澄这样刚从外地回来,不明宫里是非,又被人高高架在半空的人才会赶来拜见。 “陈弘志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吧,都在忙些什么呢。我托他买的东西送来了吗?” 监殿使俯身答道:“天凉了,到处黄叶飘。他忙的脚不沾地。娘娘吩咐他买的东西已经送来了,是个陌生面孔,娘娘不认识他,或没注意。” “他忙,不来也罢了,陈江湖也不来,人的心怎比这天凉的还快。” “娘娘错怪陈江湖了,他外出公干去了,十天前就走了。小臣多句嘴,内园使这两天日子不大好过。昨儿,我在海西琼林苑见到他,脚脖子上套着铁链子,手里拿着竹耙子在搂树叶。问他,他说天子责他不用心,让落叶都飘进延英殿了,给他套上铁链子让他知道羞臊,让他好好办差。” 监殿使说完,试探着问:“要小臣去唤他过来么?” 毛妃默了会,答:“去探探他在哪,回头我们去找他。” 监殿使应了声是,赶去安排了。陈弘志跟毛妃关系好,这不是什么秘密。在广州做市泊使的时候,他常从海外商客那购买长安见不到的珠宝香料,进贡给宫内的妃嫔。每次毛妃得的都是最好最多的,毛妃得宠是一个,二人关系铁才是主因。 陈江湖常来仙居殿,常给监殿使送些小礼物,常为他在宫外的家人办些不大不小的事,彼此早就熟悉了。陈弘志最近倒霉,毛妃最近也倒霉,监殿使多句嘴给二人通个信,也是回报陈氏父子旧日舍给自己的恩情。 陈弘志此刻正在太液池北自雨亭附近督促内园小儿清扫枯枝落叶,修剪树冠花枝,忙的不可开交。他左脚脖子上套着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子,走动时哗啦哗啦作响。 毛妃赶到自雨亭时,陈弘志正手拄竹耙,一边尖声吆喝着,一边不停地捶着腰。因为是待罪之身,头上也没戴幞头,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内园小儿提醒他毛妃来了,陈弘志吓了一大跳,丢掉竹耙急匆匆赶过来磕头,毛妃让监殿使扶着他,微笑道:“我只是恰巧路过,陈公不必拘礼。”她望着陈弘志脚上的铁链子,面色戚戚。监殿使支开左右,自己也让到一边去。 “你也受了连累?” “唉……,自作孽不可活,老奴自找的,怨不得别人。”陈弘志豁达地说道,脸颊红扑扑的,他小声问毛妃:“天子也迁怒于娘娘了?” 泪水从毛妃的脸上滚滚滑落,一腔委屈再难禁止。 陈弘志扬目远眺,目含热泪,痛悔、自责道:“我还是太老实了呀。” 监殿使举目望天,装着什么都没看见。不仅如此,还喝令宫婢、内侍转身。他做仙居殿的监殿使已有三年,记得刚上任时,日子过的真叫一个舒畅,毛妃豁达纯真,驭下宽容,天子脾气不大好,好骂人但赏罚分明,对勤恳干事的人从不亏得。 但渐渐的天子就变了,脾气越来越暴躁,跟底下人说话时从来都不好好说,动辄打骂,严苛躁急,令人望之生畏。毛妃的性情比先前也变了很多,天子面前的她还是如先前那样热情、纯真、开朗,总是有无尽的快乐。但当独处时,她却常一个人发呆,好几次监殿使还窥见她独自向隅而泣。 十天前的夜里,天子从延英殿归来,面容疲惫,眼睛却仍灼灼发亮,一进门就唤他的狗儿过来侍候,臊的毛妃面颊发烫,满眼却是兴奋的光芒。殿中监赶紧支走左右,一起退守殿外,殿外寒风料峭,殿内春光明媚,一扇门隔出了两个世界。 内访司派人送来一个缠红绸带的竹筒子,天子的亲随内给事王延宕有些为难,内访司的急件不得拖延,随到随报,但眼下这情形……他问送信人是否可以宽容一会儿,哪怕一盏茶的功夫也好。目不斜视的王给事光凭耳朵也能知道殿内火正红、情正浓,此刻进去打扰,祸福难料,生死难测。再说,再急的东西又能急到哪去呢。 送信人却冷硬地回道:“红绸急件片刻不得耽误。” 王延宕深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叫殿中监开门、引路。跨越门槛时,他的双腿一起颤抖。红绸急件随到随报,这是天子自己定的规矩,不过自己定的规矩自己也未必就能遵守。监殿使清楚地记得,天子收了急件后,扯掉了红绸带交还给送信人,却并没有急着拧开竹筒。 有了红绸带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至于其他,完全跟自己无关,送信人乐滋滋地去了。 王延宕也乐滋滋地去了,满身是汗,如劫后余生。出门后,王延宕凝立如石像,十分镇定。但监殿使已经窥出了他内心的惶恐,刚刚出殿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王延宕激动的腿脚直哆嗦。那是一种大难不死后的兴奋和后怕。监殿使不禁浑身发冷,也跟着后怕起来。天子亲随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已经换了五任了,上任天子亲随叫陈弄,只见过他一次,就没了踪影,监殿使不敢私下打听陈弄的去向,但知道他的下场一定不大妙。 做过天子亲随的人下场只有两个:一步登天,从此得到重用,像突吐承璀、陈弘志和仇士良这样的,或彻底销声匿迹,像陈弄这样的。 王延宕是在下半夜被打死的,没有任何理由。监殿使清楚地记得那时正值拂晓时分,殿内忽然发出一阵尖叫,接着发出轰隆的巨响,似有东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后来他才知道那声尖叫是毛妃被打伤后发出的,摔在地上的“东西”也是毛妃,她被皇帝一个耳光抽的晕头转向,撞到屏风,和笨重楠木嵌金屏一起跌倒在地。 大唐天子的冲天怒气是看了内访司送来的那份密报后迸发的,彼时毛妃依偎在他的怀里浓睡正香,他猛然坐起,惊醒了毛妃,后者浑浑噩噩的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他阴着脸下床,就跟了过来,起的急身上只着一层薄纱,曲态玲珑,纤毫可见。 天子的目光如刀子般盯着她的心口,阴冷的能破开她的皮肤,挖出里面的心脏。毛妃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挡在胸前。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敢问,不敢逃,不敢求饶。 “贱人!”大唐天子如此说,脸色阴冷如冰,他霍然转身离去。 一股热血直贯毛妃的头顶,豆大的泪珠随之簌簌滚落,一贯以娇弱示人的她那一刻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竟不顾一切为自己争辩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泪眼朦胧的想讨个说法,讨来的却是一顿打。 监殿使闻之殿内有变,情知不妙,撒腿溜到宫台下躲了起来。天子连毛妃都打了,这是要杀人的征兆呀,天子杀人不需要理由,这个时候无论你做什么,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躲是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延宕的倒霉之处就是无处可躲,他被李纯盯上的那一刻,热血冰凉,万念俱灰。他抖抖索索地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像一只被饥饿的狮子盯上的羊羔。 威远营和千牛卫的卫士把王延宕拖到仙居殿墙外,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从腰上抽下带铜扣子的牛皮带,一头挽在手掌上,问王延宕:“打快还是打慢?” 王延宕脸色发乌,目如死鱼,他知道没人能救他,只求速死,勉强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快。” 卫士遂他心愿,一掌宽的牛皮带只朝他脑袋上招呼,王延宕半盏茶的功夫没挺到就一命归西。事后有人说王延宕的死纯属咎由自取,天子只是望了你一眼,你又没犯错,跪个什么劲,你一跪天子想不杀你都不行了。 对这种论调,监殿使只能说:童真,你们还真的很童真呢。 虽然已经是十天前发生的事了,但至今回想起来,监殿使仍觉不寒而栗,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冷气。阉人也是人,天子一怒就虐杀,怎能如此? 242.走投无路 李熙出城后是打算一口气奔回扬州的,走到商州地界,他又改变了主意,李纯若因为密会郭瑗的事迁怒于他,即使回到扬州也难策安全,甚至比不回去更危险。他决定留在长安附近观观形势变化再决定去留。他去了蓝田县,京兆之地,就那里他最熟悉。 陈江湖知道李熙原来的名字叫杨赞,也知道杨赞父母和历代先祖的坟茔正是埋在那,至于杨赞和李熙之间并非同一个人,蓝田杨家庄里埋着的坟茔其实跟李熙并无瓜葛,他则并不清楚。内坊司里派系林立,他和仇士良派系别无瓜葛,仇士良掌握的情报没理由跟他分享。 至于陈江湖为什么敢断言李熙出城后会到蓝田,凭的完全是直觉:一个人犯了滔天大罪,临跑路前不该去祖坟上看看吗? 陈江湖就是在这个朴素想法的驱使下带人杀到蓝田杨家庄的,他大喜过望,李熙正在庄里“祭祖”呢。 李熙当然不是来“祭祖”的,但他的确在杨家庄,到了蓝田县境内他发现想藏身并不容易,住客栈要路引,借宿民宅须要到里正处登记,同样也需要路引。租房?没有路引有钱也不租。这一点蓝田人可比南方人死板多了。“有钱不赚,活该受穷。”李熙腹诽完,灰溜溜地继续跑路。若干年前遇到此类情况,他会到村镇熟食店买些熟食,然后找个能避风遮雨的地方,譬如破窑洞之类,猫上一夜,天明继续流浪。 但是现在,李熙承认自己堕落了,受不得苦了,变得身骄肉贵了,于是他去了杨家庄。 家主投贼虽然让祖宗蒙羞,但家主还是家主。别的家主犯罪,部曲跟着遭罪,杨门家主投贼杨家庄却没人因此倒霉。因为杨家家主棋高一着,早在投贼前就跟他们断绝了关系,除去他们的奴籍,放他们从良了。 法律上他们不再是主仆关系,但心理契约还在,杨门家主落难归来,杨家庄的故旧还是舍出一身剐把他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说起来,人情这东西真是很害人,李熙本来只是想悄悄地进庄,找个没人的空房间躲上一阵子,这样既有个落脚之地,又不至于泄露行踪,将来万一出了事,也容易摘清不连累人。 杨家庄里还是有几个可靠的人的,譬如老管家杨福和现任庄主杨宁。 可是他回来的消息还是很快被抖搂了出去,“罪魁祸首”正是戚氏的女儿妞儿。十一岁的姑娘看着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实际就是一个傻大姐。李熙在杨宁家屁股还没坐热,整个杨家庄就轰动了。七十二户庄客,三四百号男女老幼瞬间把杨宁家围的严严实实。 几位有见识的大叔、大婶一面警告别人要低调不要张扬,一面苦苦闹闹拦着李熙不让走,赌咒发誓说宁可被官府绑去剐了也绝不把家主回庄的消息张扬出去,否则如何如何。 一口一个毒誓,发的李熙心惊肉跳。 是讲人情留下,还是凭理智离开,李熙只是犹豫了一下子,陈江湖就带着二十三名狼符高手杀了过来。 陈江湖知道李熙功夫不错,所以他带了二十三名配狼符的爪牙。年初,奉天驻军有位号称万人敌的校尉杀人叛逃,驻军和当地官府无力缉拿,右军中尉恐事情闹大对他不利,请求内访司派人协捕。陈弘志谨小慎微,派了六名狼符爪牙过去,结果只动用了其中两个人就拿住了那名号称“万人敌”的右军猛将。 李熙号称“猛将”,也有“万人敌”的美誉,但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猛,陈江湖是持否定态度。李熙还是杨赞,还在韶州做参军时,他就跟李熙接触过。 万夫不当之勇?哼,把“夫”字若是改成“妇”字还差不多。 但事关重大,即便心里再轻视,陈江湖还是尽其所能确保万无一失,如果他不能将李熙带回去交天子处置,一定会有人把他和他义父交给天子处置。 一番龙争虎斗后,陈江湖放弃了武力抓捕李熙的计划,“万人敌”绝非浪得虚名,陈江湖承认自己低估了对手,但他并不后悔,他已尽其所能,失败只怕也是天数。 李熙明白如果自己脱身逃走的话,包括妞儿在内的杨家庄四百十二名庄客将没人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在他放倒二十三名狼符爪牙时,一支三百人的玄甲军已经开到了杨家庄外,玄甲军是挂在飞龙军名下而由内访司指挥的精锐歩骑兵。 李熙没把握一口气放倒三百名装备精良的精锐骑兵,他跟陈江湖说: “庄客是无辜的,不要因为我而连累他们。” 李熙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陈江湖对天发誓只要李熙肯跟他回长安去,他绝不牵累杨家庄的任何一个人。 十一岁的妞儿要求跟李熙一起回长安受死,小姑娘痛心地说:“都是我害了你,你不带我去长安,我也没脸在这待下去了。” 李熙跟妞儿说:“我自知难逃一死,临死前回来祭拜祖先。他们是跟踪我才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陈江湖很通情达理地说:“自他投贼后,我们在庄外布有眼线,他一回来我们就知道啦。这个跟你确实没有关系,你休要再纠缠不清,否则我办你个包庇之罪。” 如此说,妞儿的心里才好受些。李熙拱手跟庄客们说:“我是杨家的不孝子孙,辱没门风,无颜再做杨氏子弟。你们记住了,我已经改姓李,从此与杨氏再无半点瓜葛,与你们也恩断义绝,你们彻底忘了我吧。” 说完这些话,李熙把双手平伸到陈江湖面前。陈江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戴上了一副三十斤重的钢铐。 此时,天刚拂晓,数百庄客默默垂泪,却无人敢哭出声,直到李熙走的不见了人影,终于才有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登上了一座小山坡,眼前是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梨树林,光秃秃的枝头上无果无花。晨风送来了一阵阵哭泣声,那是杨家庄客为他哭的,平心而论他为他们做的并不多,连累他们的倒是不少。得此回报,李熙很满足。 一个并不寒冷的初冬的清晨,一处无花无果却必将花果飘香的果林,一段付出极少所得极多的暖洋洋的温情,李熙从未觉得世界是这样的美好。 这么美好的世界,自己就要和它道别了吗?太不甘心! “我累了。”李熙看到了一块可以坐的青石,就走过去坐了下去。押解他的狼符爪牙没有为难他,他们对李熙充满了敬畏和感激,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此刻都已经成了冰冷的死尸。陈江湖挥挥手,示意大队停下休息。 他坐在李熙的斜对面,低着头,脸色阴沉。玄甲军开始分发干粮,作为一支随时可能奔赴异地作战的军中精锐,他们总是随身携带可供三日食用的干粮。陈江湖和他的狼符爪牙就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来蓝田时什么也没带。 陈江湖领了份干粮给李熙,他自己也领了一份。干粮还真是干,咬在嘴里跟啃木头相似。陈江湖看着就没有胃口,李熙却咬的很香。 “我叫你吃不得苦,叫你受不了罪,我叫你身骄肉贵,我崩掉你的牙,活该你受罪。”李熙一边恶狠狠地嚼着干粮,一边念叨个不停。吃完他自己的那份后,他又把陈江湖的那份抢了过去。陈江湖心情不好,胃口更差,干粮拿在手上一口没动。李熙想浪费了总不大好,恰巧自己又没吃饱,遂夺过来吃。他边吃边问陈江湖:“你真的要把我交上去?” 陈江湖抬起头:“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李熙道:“借一步说话。” 陈江湖犹豫了一下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左右侍从立即起身来,驱赶众人后退到十丈以外,侍从们围成一个圈,背朝里,面朝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243.弑君(上) 中和殿位在大明宫左银台门北,太液池以南,向东走一百五十步就是宫墙。 自李纯扇了毛妃一记耳光后便歇宿于此,选威远营精卒警卫内外。威远营统军薛鉴甘泉公子之子,李纯幼时玩伴,心腹亲信,李纯对他的评语只有四个字:忠贞勤谨。 除威远营卒外,警卫中和殿的还有红布衫,名义上他们是天子招募来跟左右军比赛的摔跤手,实际上是李纯亲手挑拣的心腹卫士,武艺精强且绝对忠诚。 中和殿位于后宫,警卫从来都由内侍负责,威远营屯驻于玄武门外,和左右神策、左右神武、左右龙武、左右羽林、飞龙等军一样非诏不得入内。 以威远营、红布衫担负寝殿警卫,而不用宦官内侍,不召幸任何嫔妃宫人,天子的举动十分反常。有传言说天子得了怪疾,正在请巫医医治,阴人靠近有伤体魄,故而禁绝内侍和宫人近前侍奉。也有传言说天子服食柳泌的金丹过多,体内虚火太旺,需要静养,故此一人独居不幸宫人。 这些传言都是有心人编造并传播出去的,目的肯定是有,只是不为人道罢了。 长安城刚刚下了一场雪,雪后天就放晴,雪化的很快,融化白雪耗费了太多热量,夜晚因此冷的出奇。薛鉴是文官出身,三十五岁转行从事军职,一直做到左骁卫将军,从三品高官,做威远营统军则是一年前的事。威远营有士卒五千人,堪称禁军中的禁军,精锐里的精锐。左右神策有护军中尉监军,六军有辟杖使监军,边军和藩镇兵有监军使监军,独威远营不设宦官监军,其中的深意薛鉴是能体味的出来的。 自半个月前天子在仙居殿外处死了亲随内侍王延宕后,就对所有的内侍宦官都起了疑心,他搬到了中和殿,调派威远营入宿,把寝宫禁钥交到了他的手上,其中的深意薛鉴不愿去乱猜却又不敢不去乱猜。 薛鉴抹了把冻的冰冷的大鼻子,天太冷了,清流鼻涕总也擦不干净。薛鉴想到了温暖的被窝,想到了妾侍们温软的酮体,想到了美酒和丝竹……然后他苦笑着摇摇头。 “真累啊……”他哀叹道,“给圣德天子当差真是累。” 薛鉴忍不住怀念起德宗后期的舒坦日子来,那时候的官员过的真是神仙般的生活,逍遥自在,快乐无边。不错,是有人参与党争被杀、被逐,但那还不是他们自找的?大多数像他这样没有野心的官员,想混日子还是很容易的。 元和以后呢,天子越来越圣明,官员们的日子却越来越难熬。至少在大明宫这个地方想混日子实在是太难了,现在轮到地方也不好混了,岭南,江南,现在又是河朔,天子太能折腾了。 薛鉴的眼皮子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两下,心猛地揪了起来: 有宫婢提着一盏风灯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一位着紫色裘袍的宫妃,带着暖耳朵的耳捂子,扣着防风的面罩,看妆容是位嫔,只是仪仗太简单了点。 薛鉴迎了上去,走的稍近,他认出来人是仙居殿的毛充仪。 “臣妾给天子熬了点安神汤,有劳将军通禀。”毛妃摘下面罩后客气地说,语气异常温柔。她的头面显然是精心修饰过,看的薛鉴心里竟扑腾了一下。 “请娘娘稍候,外臣这就去禀报。” 毛妃来了,她终于肯向天子主动低头了,天子一定很高兴。薛鉴挪动着肥重的身躯,一路小跑登上宫台,差最后几阶时实在跑不动了,立住脚,扶着膝,呼哧呼哧喘了几口,咽了口吐沫后,他扬起头嚷了起来:“臣薛鉴有事进奏。” “嗯。”李纯听完薛鉴的禀奏后,只用了一个字回应。 大唐天子此刻正身着道袍,手握一卷《清静经》,迈龙行虎步,无聊地丈量着中和殿的实用面积。他这阵子心情很好,信心满满,雄心万丈。河朔的局已经设好,就等冬去春来了。明年将是非常忙碌的一年,但眼下却一动不如一静,得耐住性子啊。 十天前因为那个滑稽、无聊的小臣而生了场闷气,十分不值当!更不值当的是还失手扇了宠妃一耳光,打杀了一个还算中意的内侍,折辱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 真是作孽,朕看的经书都白看了吗,竟跟这帮人置气! 她来了,这很好,朕激愤之下打了你,难道还要朕跟你道歉吗,朕不是不想跟你道歉,可朕是天子,天子怎么能有错,朕要是拉下脸来跟你道歉,你承受的起吗? 还不折杀了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狗? 想到小狗,李纯笑了,心里暖洋洋的。 小狗来了,脚步如猫一样轻捷,她跪在天子面前,摆弄着她带来的瓶瓶罐罐,故意弄出轻微的响声。可是你不说话,朕就是装着没听见。看谁能耗的过谁! 毛妃耗不过天子,她主动认输说:“夜深了,请进一碗安神汤。” “唔。”得胜的天子转过身来,把手里的经书丢在案上,探手接过了汤碗。汤是好汤,用了心思的。看来她是诚心悔过了。天子想夸赞两句知错能改的毛小狗,目光却在宠妃的发髻上停顿了下来:“怎么又戴这种簪子,朕不是说过不许你戴这种金铜之物吗?” 毛妃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金凤鎏金簪,她知道李纯不喜欢宫妃戴金铜之物,她偏戴着,为的就是让天子有机会抖一下天子的威风。“问你话呢,哑巴了吗?”他粗暴地托起她的下巴,宠妃的脸颊很滑腻,手感不错,小模样嘛,虽然是对自己怒目而视,但大唐天子丝毫不介意。折辱一个有点小脾气的宠妃才有意思呢。 “你的架子就这么大,朕打了你一巴掌,你就狠心十天不来见朕。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么。”天子黑黢黢的一张脸上绽出了笑容。 “我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毛妃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嗨,胆大妄为的毛充仪,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跟朕较劲了。起来吧,地上不凉吗?” “你汤还没喝完呢。” “你起来朕自会喝。” “你喝了我就起来。” 四目相对,僵持片刻,唐天子点点头,悻悻地说:“你赢了,起来吧。” 一碗安神汤下肚,旧日的仇怨彻底一笔勾销。唐天子爱怜地抚摸着宠妃红艳艳的脸颊,感慨地说:“朕不该那样对你,不公平。”毛妃说:“不公平的何止臣妾一个,臣妾万死进言,请圣德天子饶了相关人等吧。” “住嘴!”李纯喝道,狠狠地捏着宠妃的小鼻子,“再敢出言干政,朕立即废了你!” “干个屁政,当我没说。”毛妃生气地撅起了小嘴。 这时,薛鉴带了个信使进来,呈上了一只红绸竹筒,毛妃手脚麻利的奔过去把竹筒拿了过来,学着信使的样子,跪在李纯面前双手进呈。这个游戏很得唐天子的心,他死死地盯着宠妃,把扯下的红绸塞到她嘴里。毛妃张嘴去咬他的手,发出汪地一声嗥叫,唐天子早有防备,小狗扑了个空,他笑了起来。 竹筒是内访司陈弘志送来的,报知李熙已在蓝田被捕,此刻正押在左银台门外候命。 “跪下。”薛鉴带走信使后,李纯向毛妃下了一个简短的指令。 毛妃跪了下去,郑重地叩头说道:“陈弘志是无辜的,请天子赦免他。” “赦免?好,朕会赦免他的,朕会当着你的面赦免他。”李纯阴冷的目光投向殿门。 一盏茶的功夫后,薛鉴在中和殿外仔细检查了李熙手上的钢铐,十分结实,但有点小,他让人给李熙换了一副更大更牢固更放心的,即使李熙是头狮子也无力挣脱,李熙会是头狮子吗?薛鉴把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挥手,示意放行。 陈弘志一进大殿就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一边,跪地请罪。李熙则立着不肯跪,他身后站着的八名卫士试图让他跪下,但不论脚踢膝顶,都奈何不了他。 “陈弘志啊,你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过来请什么罪呢。” 李纯移步走到李熙对面,望了他一眼,目光只一滑而过,心里就有了底:腰杆挺直,脸无瘀伤,没病没伤,气质倨傲,这是来请罪的吗,示威还差不多。 “老奴愚钝。” “愚钝点不打紧,为家奴者蠢笨点不为过,朕有容人之量。可是对朕不忠就是大过了,朕绝不能容忍!” “老奴隐瞒李熙密会郭学士一节,是怕陛下为难。” “怕-朕-为-难?!”李纯惊怪地叫嚷起来,一字一顿,随之哈哈大笑起来,姿态轻狂地手舞足蹈,“朕是天子!朕有什么可为难的?!” 李纯冲向陈弘志,陈弘志缩紧脖子趴伏在地,“朕养你们这些狗奴是要你们做朕的耳目,充当朕的爪牙,为朕撕咬朕不喜欢又不便惩治的人。一个狗奴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朕做主了,狗奴替朕做主,你把朕往哪摆?朕要你们还有何用?何用?何用?”他抬起脚,冲着陈弘志的脑袋骂一声踹一脚。 陈弘志痛哭饶命,磕头如捣蒜。 244.弑君(下) 那八名卫士又开始了以把李熙折腾跪下为目的的新一轮折腾。毛妃蓦然尖叫了一声。殿外红布衫和铁卫霎时闯了进来。李纯停住脚,眼睛血红地盯着一脸愕然的薛鉴:“滚!朕处置家奴,与尔等何干?!” 薛鉴、威远营铁卫、红布衫如潮水般退去。 “还有你,朕再三警告过你,不要干政,不要干政,你为何就听不进去?武后干政,武家旋踵就是灭族之灾;韦后干政,死无葬身之地;你姓毛的就不怕族灭吗?朕的一片苦心你为何就不能体谅呢?” “够了!什么为我好,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毛妃眼中喷着怒火,像头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小兽,“你的心里除了自己还装过谁?专权跋扈,刚愎自用,*天下如儿戏,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你这样的人怎配做大唐的天子?怎配在这喋喋不休地教训人?” “嘿嘿……今天都怎么了?一个个都要造朕的反?哦,还有你,李熙,你怎么说?跟朕的女人卿卿我我很过瘾吧,郭瑗是朕的女人,朕打发她出家是让她反省,即便朕不要她了,也轮不到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去招惹她?你掂量着自个混了个人模狗样出来,朕有求于你是吗。何等的混账!朕能把你由一个下三滥扶持为贼王,就能让你再做回下三滥!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与她之间是清白的,天子羞辱臣,臣下无话可说,却又何必作践她。” “好啦,好啦,朕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懂得珍惜,也就怪不得朕了。” 一股血从唐天子的鼻孔里溅射而出,接着又是一股,血接二连三地溅射出来。 “你们……噗!”李纯望着掌心满把殷红的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给朕下毒……” 唐天子倒下的那一刻,陈弘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李熙正与八名卫士纠缠。惟有毛妃上前扶持,对她而言,唐天子的身躯太沉重了,她被压倒在他身下。“汤里有毒,……为什么?为什么?”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手上的力气其大如牛,血一股一股地从他的口鼻溅出,喷射的她满脸满身都是。 她喘不过气来,眼睛发白,嘴张着却呼喊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唐天子愈发用力,执意要置她于死地。她开始奋力挣扎,出手抠他的眼捂他的口鼻,因为心慌,因为眼晕,也因为血太*,她的手几次滑开。渐渐的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还是他,还是伏在她的身上,还是掐着她的脖子,但他的口鼻里喷出的不是血,而浓浓的爱意。 “李郎……”毛妃柔声呼唤了一句,已经摸到了李纯眼珠子的手放弃了,软软地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为何?……为何害朕?”大唐皇帝状若疯虎,掐着宠妃的脖子死也不肯放手。 又一口喷出,李纯长大的身躯骤然一挺,瞪着眼睛扑倒在毛妃身上。 陈弘志挥肘击中李纯的后脑勺,给了皇帝致命一击,陈弘志习武二十年,功夫算不得高,但一肘之力依旧威力惊人。 “她死了。”李熙用手试了下毛妃的鼻息,得出判断。 “死了好,死了好啊。”陈弘志踉跄着退到一边,吃力转动了一下脖子,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旋即他吐了口气:“恩断义绝。这就是恩断义绝啊。”说了两声,他面朝李纯的尸体跪了下去,哭着说:“老奴实在是无路可走了,都是你逼的。” 哭了一会站起来,抹抹眼泪,望了眼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又望了眼被李熙击倒的八名卫士,他朝李熙使个眼色,清清嗓子朝外面喊道:“宣薛鉴觐见。”李熙轻捷地跳到门口,中和殿有内外两层门,门很厚实,里面等闲发出的声响,外面是听不见的,只有用喊,外面才能回应。门开了,薛鉴走了进来,立即发现有些不对劲,地上躺着四名威远营铁卫和四名红布衫。这八个人永远都在天子的视线以内,以便随时召唤。 薛鉴本能地去拔刀,一只肘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重若千钧,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薛鉴惊恐地发现,陈弘志带进来的那个戴钢铐的年轻人此刻阴沉着脸跟他说话:“薛将军务要害怕,我不是歹人,我乃韶州玄天无上宫的掌门人,来此是劝陛下勿要服食丹药的。可惜天子不信任贫道,却偏偏信赖柳泌这个妖道,你看看,皇帝误食他炼制的金丹,竟得暴疾驾崩了。我和内园使救治不及,喊你帮忙你又不回应,可惜了!” “我……”薛鉴嘴唇发乌,像被人逼着吃了一整把绿头苍蝇,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他望了眼躺在地上的八个卫士,八人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无声无息地就栽在了这,自己算什么东西,已经被他挟持了,还能干什么?薛鉴闻到了大殿里浓重的血腥味,也闻出了隐藏的不可告人的阴谋,他脑子一片空白,膝盖不自主地软了下去。 李熙托住了他,沉痛地说:“天子驾崩,万民同一哭,薛将军要节哀呀。” “我……”薛鉴想哭,“陛下真的是误食金丹而……暴,暴毙?” “是驾崩,要注意你的用词。”李熙善意地提醒道。他撺着薛鉴走到了李纯的尸体旁,摇头连声叹息说:“天子许久不见宠妃了,情浓意切啊,偏偏那个地方又提不起精神来,故而唤陈公送药来,陈公明知柳泌的药害人,却又知道劝不住天子,遂请贫道过来帮忙。天子宠信柳泌,不信小道,连服数枚金丹,以至不幸陨落。你明白了吗?” “我……唔,唔……”薛鉴连连点头,就是不肯正面回应。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的陈弘志忽然抬起头来望了眼薛鉴,冷冰冰地说:“太医署的太医们劝天子不要再服食金丹,为此专门上了折子,劝天子革斥柳泌,唉,可哼那厮专会哄骗人。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让我们怎么收拾?” 薛鉴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柳泌给天子炼丹是事实,天子吃他的金丹也是事实,天子驾崩是否与服食柳泌的金丹有关,有太医署那帮老太医作保,不是也是。眼前这幅局面,自己若不赞同,那就等于怀疑皇帝的暴毙是陈弘志和这个自称什么宫掌门的道士有关,他们会放过自己吗?想到地上躺着的那八名卫士,薛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结冰。 “哦,对了,娘娘给天子喝了什么?”李熙忽然拍拍薛鉴的肩问道。 啊!薛鉴打了个寒噤,哆嗦着回道:“是,是安神汤……”薛鉴的脑子嗡地一响,眼前金花点点,周身上下热辣辣的每个毛孔都在流汗。毛妃带着安神汤入殿后,他本来是要用银针检验的,却被毛妃撒娇护住。那时候大殿里的气氛很暧昧,他恐惹天子不快,没敢再坚持。 难道是安神汤出了问题?薛鉴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自己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们该让人尝一下的,为何没人尝药呢?”陈弘志抱怨说,语气清淡的像是跟老朋友在聊天,但在薛鉴听来,这话却句句如雷霆在耳边炸响,一刹那间他彻底崩溃了。 李熙振振说道:“大唐天子刚愎自用,连小道的话他都不相信,又会相信谁?哼,依小道看来,这或就是天命吧。” 薛鉴对李熙的这句话极为赞赏,他连声为自己辩护说:“我们是要尝药来着,这是为臣子的本份嘛,可是陛下他不让呀!陛下的脾气二位应该也清楚,我也没法子嘛。” 李熙连连点头附和,忽把双手往薛鉴面前一伸,笑嘻嘻地望着他,什么也不说。 薛鉴也爽快起来,二话不说,解下腰间的钥匙替李熙打开了钢铐。然后他茫然地问李熙和陈弘志:“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李熙道:“贫道是山野散仙,此等事你问陈公便是。” 薛鉴于是巴巴地望着陈弘志,陈弘志却没有急着回应,他站起身来,后退三步,跪地朝李纯和毛妃的尸体拜了几拜,礼数周到,神情十分恭敬。起身时,眼圈里分明含着一圈热泪,薛鉴也陪着勉强挤了两滴泪,然后迫不及待地询问怎么办。事关身家性命,族群兴亡,万万马虎不得。 陈弘志抹抹眼泪,叹息道:“得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大行皇帝的体面岂可不顾?”薛鉴也觉得眼前这幅情形太惨烈的点,连忙附和说好,他以天子要沐浴为名,唤人送热水浴巾进来,不敢叫人帮忙。薛将军脱了衣甲,挽起袖子,哼哼哧哧跪在地上,和陈弘志一起干了起来。李熙没有动手,他的身份是山野散仙,不便动手,他的职责是守卫殿门,不能动手。在把大行皇帝收拾体面前,他就只能杵在那。 …… 那日在自雨亭下,毛妃对陈弘志说:“天子中毒已深,已不能自抑,我看差不多了。” 陈弘志道:“还须最后一个铺垫,你做好脱身的准备。” 毛妃望着太液池的湖面,意态决然地说道:“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吧。” …… 那日在蓝田县梨花林,李熙对陈江湖说:“天子若因嫉妒而杀我,那他就是疯了,伴君如伴虎,伴一匹疯虎你们谁也不得好死!” 陈江湖道:“躲不过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弑君吗?” 李熙反问:“为何不能?杀一个癫狂而刚愎自用的天子,是为天下除一大害。” 陈江湖默思良久后,说:“我可以安排你见义父一面,但愿能如你所愿。” …… 245.杀家 位于长安城东北角的安兴坊离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和皇城都不算远,是一处富贵名流聚集之地。延平侯宋博怡在坊里算不得一等富贵人家,但他家斜对门的那户却绝对是个有实力的人家。宋颖是延平侯家的老管家,跟随延平侯风风雨雨几十年,算的是心腹中的心腹。年纪大的人觉睡的轻,昨天夜里,他忽然听到墙外一阵悉悉索索的怪异响动,似几千只老鼠过街时发出的声响。 哪来的这么多老鼠?!宋颖一骨碌爬出温暖的被窝,带着这个疑问循声寻去。声音是从院墙外传来的,近在咫尺,老管家侧耳细听良久,还是觉得像是老鼠过街发出的响动。 怪了!他在心里嘀咕,世上竟还有这等怪事?安兴坊外都让猫占领了么,全城的老鼠都跑这来避难来啦?宋颖找了架梯子,爬上墙头,准备一探究竟。向外一打量,惊的他“呃”地一声差点摔下来:哪有什么老鼠,眼前分明是一百多号身手矫健的黑衣贼! 这些贼黑衣蒙面,手持涂了黑漆的利刃,一个个徒手搭人梯正往斜对面那户神秘人家的宅院里翻呢。 宋颖所在的位置恰在一颗松树下,巨大的树冠遮挡了朦胧的月光,罩下的阴影恰好遮蔽了他的身影。加之他经验老道,只是露了一点点头,又呆立一动一动,负责警戒瞭望的黑衣人竟没有发现他。 因为出来的急,宋颖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羊皮袄,化雪的冬夜格外的冷,冻的他瑟瑟发抖。但他却立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一半是因为被吓呆了,腿脚僵麻的厉害,在这么多贼的眼皮子底下想无声无息地退下去,谈何容易。但凡闹出一丁点响动,这脑袋怕就没了。除此之外,支撑他忍受寒冷和恐惧立着不动的还有好奇心,人性本就好奇。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左军中尉开刀? 延平侯宋博怡家斜对面的这所宅子正是左神策军中尉突吐承璀的一处外宅,左军中尉的宠妻赵氏和一双儿女都住在这,那双儿女还都只有十来岁,不过左军中尉已经迫不及待给他们娶了妻和招赘了女婿。那所宅子里时常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十来岁的少年少女哪有本事生儿育女,那些婴儿都是左军中尉高价买来的孙子孙女。 左军中尉得天子宠爱,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可人却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人想做回完整,只能比别人更用心去折腾,哪怕折腾出个笑话来。 这座宅子的门前没有悬挂任何与主人有关的标识,宋颖在安兴坊住了大半辈子,也是在突吐承璀置办下这所宅子并居住了至少半年后,才知道新街坊的身份。 老管家在彻骨冰冷的冬夜呆立如木雕,一动不敢动,对面府邸里传出的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到后半夜才结束。 也有男人的怒吼,应该是守卫抵抗时发出的。左军中尉家究竟有多少守卫谁也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一个两个,那一声声惨烈的怒吼声证明他们人数不少且忠勇尽责。 进攻方实力超群,守卫的顽强抵抗被无情碾碎,进攻从一更末开始,持续了一刻钟。 此后,对面那座神秘的大宅里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男女老幼,鸡犬不留! 三更刚过,一群玄甲士卒开了过来,从先前来的那伙黑衣人手里接管了已经被攻破,屠杀也已接近尾声的左军中尉家宅。宋管家早年当过兵,还做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在长安城混了大半辈子,绝对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但此刻他有些傻眼。 闹不清黑衣人的来路尚有情可原,毕竟他们身着黑衣,头戴面罩,又是在黑夜里行走,即便是日日相处的街坊邻居你也未必能认的出来。 但这队玄甲军呢,他们的武器、甲胄、旗帜、仪容分明是正规军队的架势,腰间系着的一掌宽、带铜扣子的牛皮带分明就是禁军标配的装备嘛!自己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挠破脑袋也搞不明白这是哪支军队,从何而来,归什么人节制。 神策、神武、龙武、羽林、威远、飞龙,十六卫,京兆逻卒,畿内土军? 长安城能想到的军队都不是这种装束。玄甲军?难道他们的军号就叫玄甲军?宋管家在离真相最近的地方打了退堂鼓,不想了,长安的水太深,真不是自己这种土鳖龙能趟的。 三更末,李熙和陈江湖来到安兴坊,此前他们去了趟左军大营,杀了玄甲军的监军使,夺了调兵令符。此后又护送右神策军将军尚国忠去十王宅把沅江王李恒接进了大明宫。 二人此刻都着玄甲军甲衣,为了掩饰身份,李熙还戴着面罩。在门前下马,李熙注意到这座大宅的门用料虽然考究,涂的却是黑漆,既未悬挂匾额,也没有石刻影壁之类能标识主人身份的东西。一向行事高调的左军中尉对这所宅子看来是情有独钟,为了防止别人打搅,做了这么大的牺牲。 宅子的格局本来极好,但因临时加设了许多新建筑而显得拥挤不堪,加之花木葱茏,庭院狭小,被冲天的血气一激,让人倍感压抑,十分的不自在。 李熙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世面的人了,但对眼前的情形依旧感到触目惊心: 无处不是尸体,无处不涂血迹,没有一寸干净的土地,污血残肢随处可见。 战死的卫士,被虐杀的侍女仆佣,倒伏的宅主人,横七竖八。后宅几座不算小的池沼里漂满了尸体,水已经变成了暗黑色,当然也可能是红色,月色朦胧,看不太真。 每具尸体都保持死的状态,以便于评估战果,对屠杀者来说这种小场面,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练手,杀敌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杀的漂亮。让尸体保持死时的姿态,原汁原味地展现在评估者面前,视觉的冲击会更加强烈。 李熙一路看过去,脸色愈发凝重,跟在他身后的八个玄甲军卒开始补刀,锋利的横刀在每具尸体的要害部分补上一刀,以确保绝无一个活口。 突吐承璀是在他的寝室被杀的,尸体还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死前左军中尉显然是反抗过的,他手里攥着一柄精巧的短刀,糙面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他赤露的胸膛上有一道一尺长的可怕伤口,失血的肌肉向外翻扯,肉眼可见白森森肋骨。 其妻赵氏趴在一张矮几上,背心插着一柄短刀。赵氏出身官宦之家,幼时家教严谨,为豪门贵妇多年,雍容华贵,猝然遇袭,她仍从容不迫地穿戴整齐,发髻上甚至还插了一支金凤衔翠的珠花步摇。 陈江湖仔细查验了突吐承璀的尸体,确认是其本人无疑,确认已经身亡无疑。 李熙问:“还有活口吗?” 校尉答:“还有三对小儿女,大的三岁,小的一岁半。” 陈江湖向李熙解释说:“这老儿收了八个养子,十二个养女。赵氏与人通奸生了一双儿女,他视若己出,宠爱异常。十来岁就逼他们成家,半年不到就催他们生儿育女。生不出来,他就花高价给他们买,这老儿想孙子都想疯了,这六个怕都是他弄来当孙子孙女的。”随即喝问左右:“为何还留着,等着他们长大来报仇吗?” 左右目视李熙,面露不忍。李熙此刻是玄甲军的监军,陈江湖须听他号令。 “找到他们的父母,把人还回去,找不到就送人抚养。” 李熙又对陈江湖说:“三岁小儿能记得什么事?又不是亲生的。等他们长大,这老阉骨头渣都烂了。” 陈江湖道:“你是监军,你说了算。” 李熙来到突吐承璀的书房,被满屋子的藏书和字画所震惊。突吐承璀书读的不多,藏书却不少,许多还都是珍贵的孤本、善本。识字不多,字却写的极好,形神兼备。李熙自玄功有成,对身体的掌控堪称玄妙,模仿名家写字常可以假乱真,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字只得了形,距离“形神兼备”四个字还差的远。 李熙取阅了几卷珍本图书,下令封存起来,又问陈江湖要不要,得知陈江湖对图书不感兴趣后,就让卫士打包,准备拿回去送人。 陈江湖的兴趣是搜检突吐承璀留下的私人信件,不仅是因为好奇,不仅是为了方便栽赃陷害,更主要的是要从中分析他想要的情报,那满满几大柜子的书信就是一座金矿啊。 李熙并不是肉眼凡胎不识金矿,而是有原则地选择了忽视。大丈夫抄家有所得,有所不得,做人不能太贪。 卫卒从赵氏卧房里搜出一盒珠翠,李熙翻了一下,件件价值连城,堪称旷世精品。这些东西要是拿回去,某些人一定要惊叫到嗓子哑。但李熙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不愿意看到这些东西时良心受责。李熙拒绝的理由是这些东西太贵重,还是留着上贡吧。 天色渐渐亮起来,整座宅子都看过,李熙下令将尸体集中到内苑花园空地,待晚上再运送出城,突吐承璀、赵氏、儿子和儿媳妇、女儿和女婿、美人、幕宾、卫士、管家、奴婢两百二十三具尸体摆的密密麻麻。 左军中尉突吐承璀据说在长安城内外有十六所宅子,此处不是最大的,但所抄查出来的财物已经让人叹为观止。这座占地五亩的宅邸里建有六座仓库,四明两暗,两座埋在地下,里面所贮藏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金锭、银块、珍珠、宝石、玉石,各式绸缎、布匹、染料,名贵香料,精甲、宝刀、名剑、良弓,古董、古玩,香油、美酒、白炭、铜钱…… 李熙令拿出其所藏的金钱重赏勇士,抚恤伤残。 陈江湖犹豫了一下没有劝阻。 卯时初,传来消息说突吐承璀在左军和右军的几个亲信将领业已被诛杀,原保宁军监军使马存亮权知左军中尉,入营监军。卯时末,元和十六年被废为庶人的原太子李恽在常乐坊家中被杀。 辰时不到,宫中传来消息,沅江王李恒已经被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枢密使王守澄迎入大明宫少阳院。少阳院是太子居所,此举给了外朝臣僚一个强烈的信号。宰相令狐楚、萧俛、翰林学士段文昌等率领群臣连番上表劝进。辰时末,宫内再度传消息:太皇太后令册立沅江王为皇帝,定两日后在太极宫太极殿登基。 李熙望着业已升起的朝阳,忽问陈江湖:“此番讨贼如此顺利,你们一定筹划了很久吧。”陈江湖答:“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生死攸关,岂可不慎。”李熙道:“这么看,我是被你们胁裹着上了贼船呀。”陈江湖哈哈大笑,连呼李熙伪诈,又道:“甭管是怎么上来的,现在你我是同乘一条船,只有同舟共济,才能避难此等悲剧发生在你我的头上。” 天色已明,右神策军奉命讨贼,派兵接管了突吐承璀包括安兴坊私宅在内的所有产业,突吐承璀负隅顽抗,被即行诛杀。 右军将士还在营中列队,玄甲军将士就已经抬着战利品撤回了左银台门外大营。李熙和来打前站的右军校尉交割完毕,步出突吐承璀家宅,一眼就觑见了趴在墙头偷窥的宋颖。 他只是瞪了宋颖一眼,宋管家就从墙头上摔了下去,“噗通”一声,连人带梯子重重地摔在积雪未尽的泥地上,哼哼唧唧半天起不来身。早起的家奴将他救起后,扶到灶间,连灌好几口姜汤,宋管家才能说话,他说:“昨夜对面遭了贼,我想看看是谁。年老筋骨衰,墙没爬上去,却摔了一跤,躺了一夜没爬起来。” 家奴们嘻笑其无能,出门打听,少时回来报道:“什么遭贼,对面那户人家的家主意图谋反被朝廷抄家啦。”宋颖诈称不信,众家奴便扶着他出门去看,果然见神策军卒进进出出,抬东西的,搬东西的,刷浆糊贴封条,忙的不亦乐乎,却始终不见押一个活人出来。 历经沧桑的老管家心里明白,对面那座宏丽的宅子里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那可是整整两百多号人呐! 246.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将军、左神策中尉突吐承璀因为参与谋反被杀,其同党被诛戮一空。道士柳泌、僧大通因为毒害天子被杖毙。 长庆元年十二月初,李恒即位于太极宫太极殿。以段文昌、令狐楚、薛放、丁公著四人为宰相;以魏弘简、王守澄为枢密使;以马存亮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以梁守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尊生母郭贵妃为皇太后。 内侍省内常侍、内园使陈弘志改任山南东道监军使,左骁卫将军薛鉴升右威卫大将军。陈弘志离开长安时举荐其义子陈江湖为内访司主书。内访司以内访使、副使为尊,左右判官掌实务,两判官下设六名主书,协助判官分理内外事务,陈江湖专掌玄甲军。 内访司在总司设有寻访、鹰犬、花草、内判四司,地方设京兆、洛阳、成都、江陵、江南、太原、河北等台,各辖若干道,在道设镇,在州设亭。 陈弘志又举荐李熙任江南总台左判官,左判官马进潭以李熙资历尚浅不肯答应,接替陈弘志的右判官王守澄则站出来为李熙说了好话,最后在寻访使梁守谦的调停下,让李熙以总司巡检的身份暂摄江南总台实务,待熬足资历后才正式出任江南总台左判官。 李纯驾崩,李恒继位的消息传到江南,王弼立即派工部尚书李正和鸿胪卿姚素秘密来到长安,让李熙尽快摸清大唐新天子对河朔和江南的态度。授权李熙若有必要可与唐国订约,称臣、取消帝号、割地、纳贡都可以谈,务必使大唐新君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河朔世家门宗。 李熙苦笑着对李正和姚素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动用的关系现在都不中用了,订约一事只怕难为。”李正道:“正也知道西王的不易,然江南去岁受了旱灾,国库异常空虚,入冬后江西、福建境内的山僚又造反,耗费了不少国力,眼下是实在动不起大干戈,还请西王勉为其难,务必周旋。” 姚素道:“此番我们带来了一百万贯的金珠和五十名美人,西王尽可以拿去做人情。” 李熙笑道:“大鸿胪何不早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还能让磨推鬼。有钱好办事,我知道段文昌很喜欢钱,令狐楚嘛则喜欢美人。待我找些关系,拿银弹、*砸过去,看他们不昏头昏脑?”二人见李熙信心十足乐的哈哈大笑。 一百万贯钱和五十名美人被李熙使了个挪移大法转入自己腰包后,事情也就有了眉目,段文昌、令狐楚答应帮李熙进言,说好歹让江南使臣见新君一面。 机会很快到来,某日李恒到西内苑打猎,休憩期间忽然传召要见江南使臣,李熙拽上李正、姚素一道前往。会面的地点是西禁苑内一座临水靠林的偏殿。门禁森严,武士众多。李正和姚素望见那巍峨的殿堂,心里只打鼓,额头上也见了汗。 李熙道:“我等是大吴国的使臣,出门在外当挺直腰杆,岂可堕了自家威风。”姚素讪讪笑道:“旧年只到长安来游过学,远远看过丹凤门,可没敢靠近,远处看着不觉得什么,这近了看,太威严!实在是心虚的紧。”李正苦着脸道:“四年前我到尚书省公干,因为关节不到让一个小吏刁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我都没敢吭声。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衙门大了也能压死人,何况这天子脚下?” 李熙趁机试探二人道:“我听出来了,二位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要是大唐给你们个官做,不要说尚书、鸿胪卿,哪怕是个七品官,你们也乐意!” 李熙和姚素、李正关系一向不错,不过闻听这话二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辨清。李正义正词严地说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大唐国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哪如咱们自家能做的了主?”姚素摇头晃脑道:“与其让大唐的卑官呼喝使唤,哪如自家在江南做长官?” 李熙淡淡一笑,他们不是不想来大唐当官,只是不想做小官,要是给他们一个五品高官做,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是愿意的。 内访司的巡检与主书是同一级别,一个好处就是能接触到总司的一些核心机密。 譬如,有人告诉李熙江南总台曾派人去策反左神火军将军谭世冲,让他叛吴归唐,谭世冲提出的条件是给他一个中州司马的官职,本人所得财产予以保护。则他愿意随时听候唐天子的召唤,举兵归正。谭世冲资历比之李正和姚素丝毫不差,叛国的条件只是一个中州司马,李正和姚素想来也高不到哪去。 了解的真相越多,李熙对大吴国的前景就越不看好,现在则基本已经失去了信心,做王的尚且如此,还能指望李正、姚素等辈怎样? 李熙感到绝望,彻骨生寒的绝望。 带李正和姚素来见面见唐天子李恒不过是走个过场,该谈的在他们没到长安前李熙就已经跟李恒谈好了,地方也是这个地方,时间是七天前,那天李熙刚从平康里东篱院晤过郭瑗就被内访司接进了西内苑。李恒那时刚从城外打猎归来,收获颇丰,心情愉悦的新天子下诏在这座偏殿设宴与同行亲随共求一醉。 李熙记得那天在殿里饮宴的有右军中尉兼内访使梁守谦,神武军辟杖使兼内访司副使刘成偕,内侍省内侍兼内访司左判官马进潭,枢密使兼内访司右判官王守澄都在。 有数的几个权阉和内访司全部权贵尽数在场,李熙觉得这次会面不同寻常。 那时李恒斜躺在一张蒙虎皮的胡床上,新天子除正儿八经的国宴,饮宴时都是斜躺着的,喝酒喝的脸颊红扑扑的,他睨着李熙,问:“你们吴国要跟朕订立什么盟约?”李熙答:“吴国欲跟陛下订立停战合约,只要陛下答应承认江南之国,吴国可向大唐称臣、去帝号、纳贡。” 李恒问他:“那你觉得朕应该答应吗?” 李熙道:“陛下欲图河朔,臣建言不妨答应,以安江南之心,以免节外生枝。” 李恒道:“你说的不错,朕可以答应跟吴国订约,称臣、削帝号,纳贡就免了。朕要你们出兵北上帮着朕一起平定河朔逆贼,就在明春四月吧。朕随后会派人到润州去宣旨。”这些话说完后,李恒让枢密使王守澄宣读圣旨:复杨赞平山侯,赐姓李,赐名李熙。 李恒最后跟他说:“待朕解决了河朔,江南也是要平的,卿可预作准备。将来天下平定,卿可封国公,持节钺为朕镇守东南福建。” 李恒出手显然比他父亲大方的多,给了李熙所有他想要的,要他做的不过是说服王弼等人象征性地出兵北上,做战略佯动。 付出极少而所得甚多,条件优厚的让李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熙忍不住大拍皇帝马屁说:“天子如此宽待臣工,必然是众臣归心,这是大唐中兴的前兆啊。” 李熙清楚地记得李恒听到这句话后乐的哈哈大笑,连呼打赏。那天李熙所得赏赐价值万贯,用一辆车才能拉回客栈,为免让随从怀疑,他也只能忍痛割爱,半途转赠给了王守澄。左判官分管人事和内判司,右判官的权力则更为广泛,李熙想以后他跟王守澄打交道的机会会更多,借花献佛先打个铺垫也好。 一万贯说少也不少了,初次见面拿一万贯出来做见面礼到哪也说的过去,王守澄却似乎并不买账,收了好处后只淡淡地说了句“谢啦”就没了下文。李熙好一阵尴尬,对这个皇帝面前老脸灿烂如花,在他面前却面若石蜡的老阉顿生许多腹诽。 腹诽过后,李熙还是在夜间带了从突吐承璀家里抄没的十箱珠宝去了王守澄的府上。这一回王守澄笑脸相迎,引李熙到他书房用茶,并解释日间之所以对李熙冷淡是不想让人误会他们在结党营私,给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王守澄提到他跟陈弘志是故旧,暗示他会关照李熙如自家子侄。对于江南总台的另一个判官汪覆海,王守澄建议李熙暂时跟他相处一段时日,待有了空缺再将汪覆海调走。王守澄解释说汪覆海和仇士良都是先皇帝的心腹,新君一继位就拿先帝老臣开刀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会让人寒心,天子脸上也不好看。再则,仇士良已经被贬斥出京,若再拿汪覆海开刀,仇士良一系恐慌之余必生提防之心,这一系在先帝扶持下势力很大,尤其在地方,根子扎的很深,轻易还动不得。 李熙当即表态说会跟汪覆海和睦相处,努力做到和而不同,斗而不破。王守澄乐的哈哈大笑,连呼陈弘志有识人之明。 247.一朝天子一朝臣(续) 李熙和李正、姚素在偏殿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眼见得已是中午时分,有黄衫小宦官招呼三人前去用餐,餐桌摆在大殿廊下,一菜一羹一碗米饭而已,三人既嫌饭菜差又嫌廊下寒冷,站着不肯入席。小宦官故意说道:“知道你们打南方来,特意准备了米饭,不过宫里不常做这饭食,也不知饭煮熟了没有。”言罢捂嘴偷笑。 李正和姚素盯着李熙,李熙讪讪道:“吃吧,宰相上朝也在廊下吃饭,一菜一羹,哦,对了,你们有没有酱菜?最近我口淡的很。”黄衫儿不耐烦地答道:“有的,稍候。”酱菜拿来,又端来三盘炸糕,对三人说:“这是给秘书监的校书郎预备的零食,剩的没吃完,还是新鲜的呢,三位不妨尝尝。”李正摔筷而起,怒道:“岂有此理,我乃大吴国使臣,岂能受此羞辱?”姚素亦拍案喝道:“贵国怎能如此礼遇使臣?太不像话了。” 小宦官撇撇嘴,冷哼道:“使臣?外国来的使臣都是由礼宾使和鸿胪寺接待,这儿是西内苑,三位莫不是走错地方?” 李熙一脚踹翻桌子,大喝道:“岂有此理,叫你们领导出来!” 三人惊愕难言,不解领导为何物。这时有一中年宦官大步流星而来,远远就赔笑拱手,连声说失礼,待到近前当面喝令小宦官给三人道歉,躬身向李熙道歉,言道:“小臣礼宾副使张忠杰,来迟一步失礼之处,尚乞海涵。”导引三人入殿内,先用茶,再上饭,冷热各八道,有荤素两道羹汤,又有御酒,张忠杰一旁作陪,执礼甚恭。 用完饭,洗簌完毕,用了碗茶,内堂有黄衫使者出来传诏口称请吴国使者入内觐见。 李恒只露了个面,口头承认了吴国建国和据有江南的事实,此后便不愿再谈下去,他委托翰林学士元稹、李绅和枢密使王守澄跟李熙三人谈。皇帝本人则从侧门走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回了大明宫。申时他招募的三十力士将和右军武士举行一场摔跤比赛,上次在鱼藻宫他输给了右军一阵,昨日又在左军大营输了一场,这场再输就是三连败了,岂能不慎! 三人对三人唇枪舌剑吵了一下午,终于在掌灯时分达成了和约草案,相约以此为基础,在来年三月末由大唐派使臣到扬州与大吴国议定正式和约。 草约由书吏誊抄了两份,各自押了花押。王守澄笑道:“刚刚得到消息,大唐天子的龙威军今日申时在右军大营大胜右军的虎气营,天子龙心大悦,在麟德殿赐宴犒赏将士,嘱咐小臣邀请大吴国使臣一同赴约,请三位勿要推辞。” 李正和姚素好半天才弄明白李恒的龙威军是什么,各自吃了一惊,午后他们见天子匆忙离去,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原来天子是带队参加摔跤赛去了,赢了一场竟乐成这样,这说明天子的龙威军战绩不佳呀。堂堂天子丢下外国使臣于不顾,沉溺于游戏玩乐,这样的天子还值得大吴国倾心巴结吗? 怀着这份心思,李正故意说道:“我两国在此订立密约,怎好让外人知晓?” 翰林学士元稹道:“三位自江南来,都是生面孔,麟德殿能容下上千宾客,届时三位只须稍示低调,谁能解破身份呢。” 李正和姚素不敢自专,目视李熙请示方略。李熙道:“大唐天子相邀,不去有失礼数。”赴宴途中李熙嘱咐二人勿要贪杯,李正和姚素笑道:“大唐天子的御酒再滑口,也断不至于醉酒误事。” 这话说过没多久,李正和姚素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而且一个比一个打的响。麟德殿的庆功宴热闹非常,赴宴的右军将士约三百人,又有左军将士百人,翰林学士、殿中省和内侍省品官约二十人。内教坊司的舞姬、乐师两百多人分班上场敬献歌舞,其中又有武士做舞。声音惊动天地。 李正和姚素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数百人的宴会倒是常见,但如此豪奢的排场却想也不敢想,李正望着往来穿梭的侍女,看的眼发直,姚素盯着手中的酒器左右看个不停。酒过三巡,一干左右军将士过来敬酒,声吼如雷,二人不敢不接,一轮下去又一轮,终于到第三轮时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二人昏迷中被人带去了偏殿,不久之后李正的怀里就多了个妙龄宫女,姚素的怀里则放了几件巧夺天工的金银酒器。 再往后,二人分别因行为不检和盗窃被巡夜的宦官拿获,等二人明白他们是被人栽赃陷害时已经迟了,木已成舟,只好由人摆布,被逼着写下了供状和悔过书。正值垂头丧气惶惶不安之际,李熙怒气冲冲地出现了,身边跟着谨小慎微的张忠杰。 李熙以两国邦交相威胁,迫使张忠杰从巡夜手中要回二人写下的供状,当面予以撕毁。待将此事定性为一场误会后,李熙要了一辆马车,把耷拉着脑袋的大吴国工部尚书和大鸿胪带出了大明宫。路上李熙安慰二人说:“外交无小事,时时处处都得留神当心,是我疏忽大意了,应该早点提醒你们注意。你们不必担心,此事到此为止。我会守口如瓶。” 李正唉声叹气道:“谁能想到堂堂的天朝上邦竟会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来,真是……唉,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姚素笑道:“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多少还抱了抱唐宫美人,我呢,让人栽赃做了贼。你说我好不容易进趟宫,就算做贼也不至于偷个铜壶藏在身上吧,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这一说,李正果然心情大畅,眉飞色舞地说道:“你们还别说,这唐宫的女人还真是不赖,身上也不知熏了什么香,你们闻闻都这会儿了还指有留香呢。” 李熙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二位就少说两句吧,被人害成了这样,竟还能笑的出来。你们呀,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就算总理王肯赦免你们,同僚们要是知道……你们脸往哪搁?” 李正和姚素相视苦笑,李正哀求李熙道:“我们做人的脸面全在西王手里攥着,西王大人有大量,多包涵着点吧。”姚素则对李熙说:“我们这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望西王看在小女儿们的份上,给我们留点脸面吧。” 内访司处心积虑设计李正和姚素,目的就是为了帮李熙收服二人,事情是内访司设计执行的,事先并未告知李熙,但事发后不久李熙就看明白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白领了这份人情。李熙忽道:“今晚左右是睡不着了,我们索性出去放纵一下,给二位压压惊。” 二人同声道:“平康里?!”同声称赞:“好去处!” 李正和姚素年轻时都曾在长安游过学,平康里可没少去过,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残留着他们最美好的一份记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各自心头都别有一番滋味。 有打着宫灯的车马相送,自是一路畅行无阻,刚刚受了一场惊吓的大吴国工部尚书和鸿胪卿此刻因为体验了把做长安特权客的滋味,将刚刚受过的一场羞辱早抛掷在脑后。久在官场混,没少经风浪,除了脸皮厚,还有铁石心肠。待马车来到平康里北门时,二人的心情便已好的不得了,活脱脱的一付寻欢客的嘴脸了。 宵禁之后,长安城内坊外大街上车马断绝,但各坊内的街巷上仍旧可以通行。平康里与崇仁坊隔街向望,肩靠东市,是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坊,灯火通明,通宵达旦。与其他各坊不同,这里的坊门夜间是不关闭的,只是在巡禁的逻卒靠近时关闭一下应付差事。 再森严的门禁又怎能禁锢的住满城的富贵风流? 248.故意找茬(上) 李熙正安步当车旁观这一坊的风流,冷不丁有人从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里窜出,劈手来薅他的胸,李熙早有防备,是回击是闪避尽可选择,但那人喊出的一句话却让他最终选择了装傻充愣。 “贼王,看你往哪跑!” 那人哈哈大笑,手握折扇作势欲打。李熙双手做推拒状,闪眼观瞧,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魏谟!”李熙看清来人后,忍不住当胸砸了他一拳,魏谟捂着胸口蹲了下去,拧着眉头,叫苦道:“骂你声贼,至于下这死手吗?哎哟,疼死我了。” 李熙连忙道歉,自己手重,尽管已经加了小心,魏谟这种小身板还是扛不住。李正和姚素被魏谟方才的那一声叫吓的魂飞魄散,正思躲避,见李熙和他叙起旧来,知是遇到了熟人,二人面面相觑,也就不再惊慌。 魏谟自家揉了揉胸口,扶着李熙紧张地扫量着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不怕被抓么?” 李熙笑道:“既知此地凶险,你还喊我贼王,怕人不认识我是贼吗?” 魏谟道:“这你就误会我了,最近长安城里流行用‘贼’这个词,逢人喊声贼,表示亲近。等闲的交情是用不上的。”又压低声音问:“你是来长安刺探军情,还是来弃暗投明。“ 李熙道:“刺探军情怎样,弃暗投明又怎样?” 魏谟冷笑:“若为刺探军情,我给你一夜时间离开长安,明早我就报官。若为弃暗投明,魏谟可以给你找找关系,让你有个好奔头。” 李熙呵呵一笑,正要说话,楼里又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杜牧,另一个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二十岁上下,算不得美貌,气质颇佳。李熙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眼熟,又急想不起来。那女子似也认的他,打量着他一双妙目骨碌碌转了几圈,喜道:“你不是杨赞吗?莺莺的夫君,投贼的那个,我?你不记得啦,我是崔璎珞呀。” 李熙想起来了,这女子正是崔玉栋的堂妹小名璎珞的那个,元和十一年冬,自己去崔府接崔莺莺过门时,被她拦住门不让进。这女子才思敏捷,在对诗一环上,请来的救兵魏谟全不是她的对手,三招两式就败下阵来,万幸当日杜牧也在,否则怎么进崔家的门都是个问题。 崔璎珞和杜牧当日少年少女,郎才女貌,郎情妾意,众人都言二人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妙人,推断二人之间一定能蹭出点不一样的火花,却不料自那日婚礼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温吞吞的像壶永远也烧不开的温吞水。后来杜牧游历江南,在扬州幕府一边做书吏糊口一边读书交游,二人之间也就彻底断了音讯。 一晃眼,都已长大成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天色这么晚了凑在这种暧昧的地方……李熙眯缝起眼睛,望向二人的目光开始暧昧起来。 崔璎珞生着一颗玲珑剔透心,见李熙如此,遂将杜牧手臂一挽,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杜兄已下定聘岳家三娘子为妻,我嘛开春也要成亲。我和杜兄是诗酒朋友,不涉男女私情。”李熙拍了下脑门:招赘杜牧做女婿的企图看来要落空! 崔璎珞是崔玉栋的堂妹,父亲崔群曾任湖南观察使,现任吏部侍郎,年纪轻轻已有“才女”之名。李熙不相信男女之间真能有什么纯粹的友谊,这女子口口声声说与杜牧无男女瓜葛,表情眼神却无一不出卖她的内心。她能不避闲言碎语,深夜在此厮混,敢说不是为了她的杜郎?李熙又瞄了眼杜牧,把头直摇,这小哥哪都好,就是太没男子汉的担当了,别人为了他脸都豁出去不要了,他却拘谨起来,目光躲躲闪闪,见到了李熙后,心虚地解释说因为魏谟高升了坊州司马,大伙凑在一起来庆祝一下。 他想把崔璎珞撇开,崔璎珞却不买账,当面拆穿他说魏谟的送别宴早办过了,眼下到此就是朋友间小聚。本来她约她的杜兄一起来的,是她的杜兄非要拽上魏谟一起来。 杜牧大囧,魏谟大囧,快人快语的崔璎珞痛快话说完后,脸也红了。 李熙淡淡一笑,从容向魏谟道贺高升。魏谟道:“司马司马,死马当活马,算不得什么,比起你来我当羞死。”李熙道:“此话差矣,你是走正道的,我是捞偏门的。大道越走越宽,偏道越捞越窄。你若肯去江南,我保你做吏部侍郎,只怕你又不肯屈尊了。” 崔璎珞乖滑,望见李正和姚素二人在那闲着无聊,观气质,知道二人也非等闲之辈,便招呼众人一道进屋去说。进的这座楼叫复圆楼,在平康坊里只能算中等,但比之圣京城里的奉贤阁西楼也丝毫不差,李正和姚素不觉发了一声感慨。 楼分三层,一楼是侯间。专供等座的客人临时休憩使用,二楼有四间雅间,适合人数不多的客人使用,三楼是一个大间适合人多的客人。 再尊贵一点的客人都是穿堂而过直入后宅的,那里分着八座小院,每座小院都有一栋独立的小楼,各有一位镇楼的花魁。崔璎珞本来只在二楼定了个房间,一见人多就忙着去跟主人商议调到三楼或到后宅。恰巧后宅有人要走,主人满口答应下来,忙着去预备。崔璎珞显然对这里极熟,招呼众人,忙里忙外,一副女主人的做派,看的李正和姚素目瞪口呆。 大厅的四周挂着许多当世名人的字画,勾起了李正和姚素的雅兴,二人丢下李熙,联袂去观赏字画去了。李熙和杜牧、魏谟说了些别后经历,不知不觉话头又扯到了杜牧与崔璎珞的身上。杜牧脸通红,低着头说:“你们别乱猜了,只是红颜知己。”魏谟叫道:“屁个红颜知己,两情相悦就两情相悦,崔家小娘子哪点配不上你了?你一回来,人家就凑上来,跟着你跑前跑后,无处不殷勤,又是门当户对的,我看差不多就成了。诸位兄弟中都成家立业了,唯独你还吊着。”又跟李熙说:“我听说你在江南享尽齐人之福,还建了一个什么群芳馆,专门收藏美人,是真的吗?” 李熙笑道:“休要岔话,我这正为牧之的婚事操心呢。你们三个人说了三样,一个说你下聘礼要娶岳家三娘子为妻,一个劝你跟崔家小娘子在一起,一个又说跟崔家小娘子只是红颜知己。我糊涂了,你们究竟谁说的当真?” 魏谟道:“这事我来说才能说的明白,换成他,又要支支吾吾。是这样岳家三娘子是牧之幼时定下的婚姻。三娘子体弱多病,到了成亲年龄却病着起不来。故而就这么拖着,年前说她病情好转,杜府老夫人做主下了聘定,约定明年开春成亲,可这两天又有消息说三娘子昏迷不醒,怕难熬过这个冬天了。岳家那边已经派人来商请退婚了,这本是皆大欢喜,牧之兄也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地方,抵死不肯。至于璎珞,到了婚配的年纪,媒人往来也属正常。你杜牧之不娶她,还不许别人娶她吗?以她这样的好身世*情想嫁个人还不容易吗,莫说明年春天,只要她松口,年内也能成的了亲,她这还不是吊着牧之不肯放嘛。” 杜牧烦躁地截断了魏谟的话:“有缘无份,说也无用。今生能做个红颜知己我就心满意足了。” 魏谟向李熙撇撇嘴,说:“这回你明白了吧,牧之是自家纠结自家,你看看,头发都愁白了。可怜呐。还是说说你的群芳馆吧,据说你还专门养了一伙人,叫什么寻芳使,每到一地,撬户溜锁,到处替你搜罗美人,是也不是?” 李熙道:“诋毁!这是赤裸裸的诋毁!这是嫉恨我的人在背后诋毁我!君子爱美人,取之有道德,要的是两情相悦,要的是她心甘情愿,那种以金钱引诱,用暴力强迫的勾当,李某不屑一为!我要是喜欢一个女人,就舍了这张脸皮不要也去追求,我不喜欢一个女人,她就是倾国倾城之容,天潢贵胄之尊,金山银山之富,倒贴过来我也闪避不纳!” 李熙这话是说给杜牧听的,魏谟心知肚明,附和道:“好!兄台此言大有英雄气概,好的很!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见到喜欢的一把搂过来就是,何必学那小儿女姿态,明明心里喜欢的发狂,脸上却还装着若无其事,何苦来哉!” 这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讥讽道:“狂夫!”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粉面,鹅蛋脸,面颊丰润,虽着一身短袖紧身的壮士服,但不难看出她是个女子。李熙心里惊怪:长安的风气何时变的如此堕落,大姑娘小媳妇的竟成群结队来逛平康里! 魏谟暗暗扯了他一把,低声劝道:“河北来的探子,休要招惹,低头,低头。” 大唐朝廷要对河朔动手,河北的藩镇、世家大宗派探子潜入长安打探消息,这当然并不奇怪。探子年龄有大有小,性别有男有女,地位有高有低,这也都不奇怪。不过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半夜跑到平康里来喝酒,喝到连魏谟都能认出她是探子,这样的人即便不是她口中说的“狂夫”也确非良善安份之辈。 李熙听从魏谟的劝诫,只是冲“他”望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意就此偃旗息鼓,不意那人却逼了过来,她提酒壶端酒杯,翩然而至。见魏谟缩作一团,杏眼一翻,启唇微笑道:“这位兄弟赏个座吧。”魏谟赶紧挪了个空。女子盘膝坐下,腰杆挺直,一派英武豪气。个头比魏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比杜牧也高,与李熙相差无几。魏谟感觉到一股威压,身体不觉侧向杜牧,杜牧厌恶地瞥了来人一眼,借口如厕撤身躲了,魏谟冲李熙笑了笑,起身而去,做了没义气的逃兵。 249.故意找茬(下) 李熙无奈地眨眨眼,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六名锦衣华服的壮汉分作两拨,两个坐在对面女人的身后,其余四人呈环形围定李熙。六人鹞目鹰眼,狼行虎顾,不必细看相貌,那一股冲天的杀气已扑面而至。 李熙端着酒杯的右臂微微上抬,不知不觉间做出了防御的姿势。自艺成以来,能让他如此紧张的这还是第一次。这六个人皆是狠辣阴毒之辈,武技强悍,使用的兵器也十分罕见,那些兵器藏在布条包里,看形状,非刀非剑非枪,不是李熙熟悉的任何一种武器。奇门兵器必有奇妙诡异的用法,他们既然来路不正,多半还会在兵刃上涂毒。 倘若四个人一起朝自己进攻——李熙眉头微微一蹙——还真是有点小麻烦呀! 慢慢地品着茶,李熙的目光移到了对面的那个女人身上:好一个特大号的美人。 “相逢即是有缘人,兄台,共饮这一杯如何?” 女人倒了两杯酒,递给李熙一杯。李熙不接,只看她的手:手背白皙,上面纵横布满了疤痕,手掌比一般女人的要大,比一般男人的还要厚实,五指细而长,劲若钢钩,而手腕上则分明戴着精钢护腕。 “多谢。”李熙端起他递过来的酒杯,“听你口音是河北人,带着全套家伙进京,是来刺探消息还是准备刺杀什么人?” 女人本是耷拉着眼皮,闻此言,挑眉盯向李熙,眸中放出一股冷飕飕的杀气:“兄台真会说笑,我若是个刺客,单凭你这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 “那倒是,看的出小娘子受过名家点拨,功夫一定不差,你的这六名护卫也非等闲之辈,好在这里是京城,若是在你河北,说不定我脑袋早没了。” “京城——”女子拖了个长音,目含威胁,“在京城我就杀不得你么?” “杀了我,无冤无仇的,多少也要讲讲道理吧。” “找个杀人的理由还不简单。譬如说你调戏我,杀了你谁能说什么?” “小娘子常用这个理由杀人吗?” “是,那又如何?” “劝你改改,你这样会让办案的官员觉得你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哦……有趣。” “有趣吧?听我一句劝,以后少杀人,都是娘生爹养的,徒增杀孽老天也不容。” “要你管!”那女子喝了一声,端起酒杯朝李熙泼来,说动手就动手,这女人刁蛮。李熙心中杀机顿起,想还手给她个小教训,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只是稍稍偏了下头,酒水侧空而过,脸颊上还是沾了点湿。李熙神情狼狈地木怔在那,他料定只要自己开口说点什么,这女子一定打蛇顺竿上,立即借口来找茬。找茬他不怕,无理取闹却有些顶不住。而最关键的是围着他的那四个人一定会在女人找茬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朝他发起攻击,雷霆一击。 在他闪身躲避酒水的时候,他已从四人做出的应激中感知了四人的实力。四人的武功比他想象的要高的多,他们若一起出手,为自保,自己只能抢先一步下手杀人。 水没能泼到李熙的脸上,让这女子惊讶之余反而冷静了下来,不过她的目光仍旧是充满了挑衅:“我是河北人不假,却不是什么探子,更不是什么刺客。我祖籍平州,名叫田萁,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有空过来找我报仇。” 李熙淡淡一笑,回道:“看的出小娘子今晚心情不大好,无所谓的,当是个误会吧。” “呛啷”一声,一口雪亮的钢刀架在了李熙肩上:“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 “写在脸上的忧伤,用的着别人说吗?” “我问你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那女子骤然咆哮起来。 四下顿时炸开了窝,男女老少狼奔豕突,惊叫嚎哭,翻桌倒几,一片混乱。 李熙苦笑着,什么也不愿意说了,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谁能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碰到一个感情受挫到处找人茬的女人。 复圆楼的管事和护卫逆人流而上,想将那个叫田萁的女子围住,不意追随她的六名护卫挺身而出,立如四根擎天铁柱,管事和护卫顿时气短,停步不敢向前。 魏谟和杜牧等人见李熙被田萁用刀逼住,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李正和姚素也无计可施。 “三妹,搞什么名堂!” 僵持良久后,从后院出来一个中年人,身材敦实,留三绺文士须,着道士长袍,姿态飘逸,双眸初始莹润如黑晶,待见到田萁持刀逼住李熙后,顿时放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来。田萁显然对这中年人十分敬畏,被这一喝,默默地收了刀,垂下头去。 中年人望了眼李熙微微吃了一惊,拱手赔礼道:“在下平州田布,舍妹孟浪,得罪之处尚乞海涵。” 李熙也觉出此人的不凡来,回礼道:“一场小误会,尊驾不必介怀。” 田布请教李熙姓名,田萁插嘴道:“人家瞧不起咱们田家,不愿通姓名。”话说完默默地收了刀,恭恭敬敬地朝李熙赔礼道歉说:“我今晚心情不好,得罪了。” 李熙掏出自家手绢默默地擦着脸,笑着回道:“无妨,无妨。我姓李,至于姓名实在不便透漏,难言之隐,请谅解。” 自称田布的中年男子见李熙拿手绢擦脸,又见桌案上泼洒的酒水,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田布,字敦礼,平州卢龙人,父为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淮西吴元济叛乱,田布率兵讨贼立功,入朝为金吾卫将军,转河阳节度使,不久前刚托辞养病辞去泾源节度使,常驻长安处理家族内部的一些隐秘之事。田弘正虽也姓田,但跟雄踞魏州的豪宗田氏并非一脉。只是出于共同的利益关系,两家一直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李师道在淄青叛乱,田弘正窥知天子平叛的决心,亦想借机扩展自己的势力,便积极配合朝廷平叛,后与刘悟联手杀李师道平定淄青叛乱。 魏州田氏在李师道身上投入甚多,希冀借李师道的势力牵制青州刘家,一朝全打了水漂,恨田弘正是恨到了骨子里,两家由此生出嫌隙。田弘正审时度势做出一定让步,但仍旧难以弥合裂痕。他深知在魏博若无田氏支持自己将是何等下场,而曾与自己合作平定李师道叛乱的刘悟,此刻却被青州刘家过河拆桥赶出了青州。 田弘正根基松动又无外援,惊恐之下,密令其子田布为田家寻求外援。 田布将朝中所有能帮助田家渡过难关的实力派梳理了一遍,最终将目标选定在敬国公刘稹身上。他的理由有三:其一,敬国公与青州刘家有亲缘关系,能说的上话。其次,敬国公现虽名为河东节度使,实际却是朝廷平定河朔的主帅,权势最大。最后还有一点,敬国公大公子刘驾刚刚死了妻子,尚未续弦,而他的妹妹田萁尚未出阁,若是能两家联姻,田家有了一个强大的外援,魏州田氏不得不有所顾及。敬国公将来平定河朔之乱也多了一层把握。田家在魏州经营多年,实力也不容小觑。 李熙,田布是见过的,大圣国建国于江南,声势浩大,田弘正曾动过与之结盟的念头,要田布以养病为名秘密前往江南考察。田布动用田家在江南的关系,对大圣国诸王都进行过近距离观察,对张孝先、王弼、张仃发、李熙四人留有深刻印象。 田布考察的结果是大圣国徒有虚名,兴废只在旦夕之间,不足引为外援。田弘正遂打消了与大圣国结盟的念头,算算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时间过去了,大圣国改名叫大吴国,让田布不解的是这个由诸贼抱团取暖组成的国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打败了突吐承璀和裴度,不仅占据了鄂岳、湖南,甚至还夺取了淮南!田布为此自责不已,以为痛失良机,错过了与大圣国结盟的最好时机。眼下,大唐换了天子,新朝廷与大吴国秘密缔约停止敌对。 朝廷若是安抚了吴国,下一步就会对河朔动手,天子要剿灭魏州田氏,田氏要顽抗到底,他田家夹在中间,又将何去何从? 田布这晚在复圆楼设宴约请刚从河东进京办事的军府参谋郑元琪,托他给刘稹带话,希望刘家早日聘娶田萁入门。此前一年,刘驾以怀念亡妻为名,婉拒了田布嫁妹的请求。后因刘老夫人干涉,才将门留一条缝,约定一年后再提婚事。 田弘正四十岁上才得田萁,珍爱异常,恐她夭亡,送去邙山学艺。十年苦修,田萁练就了一身好武功,她秉性单纯,性如烈火,对嫁给刘驾,她既不愿意,却又不敢拒绝,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她使小性子只顾自己。 对田萁而言,平生最大的遗憾是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兄因为怯懦而没能抢先一步向自己求婚,如果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事情的发展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至少她不必违心答应交给刘驾,那个人,她见过一面,三十才出头的人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怎么看怎么恶心,一年前他拒绝了她的婚事,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上刘家活剥了他,但怒气平息,她又感激他,可恶之人未必没有可爱之处,这个刘驾也还不错嘛,对他死去的妻子还算有良心,最好他能有良心一辈子,一辈子不娶自己。 只是才一年,他的良心就被狗吃了,郑元琪是刘稹的心腹,他满口答应帮兄长说说看,兄长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线,这就是有七八成把握了。 想到那双桃花眼,想到兄长的眯缝眼,田萁心都碎了,心碎之际他听到了两个“狂夫”在那吹牛,她觉得不找个茬修理他们一下,真是白活了二十一年。 李熙的好忍性让田萁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发不出来,刀是拔出来了,心却乱了,在这个厚重如山的“狂夫”面前,她除了诚心道歉外别无选择。 但现在,李熙的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再次点燃了她的希望,他当着自己兄长的面擦拭脸上的酒水,这是在向自己的兄长告自己的刁状呢。什么厚重如山,不过是个无用又奸狡的懦夫罢了,这世上奸人和懦夫太多了,杀他一两个不值得什么,杀了人后到京兆府大牢里住上几天,想来那位刘家大公子就会对自己彻底死心了吧。 田萁想到这嘴角微微上翘,给了李熙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 250.等 李熙心旌一荡,暗道:怪不得大伙没事就往平康里跑,此地果然是块福地也。 田布猜测李熙此番来长安,必是有秘密勾当在身,遂也不点破他的身份,替妹妹赔了礼后即退入内宅。田萁没有去内宅,她在六名锦衣护卫的卫护下离开了复圆楼,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门槛上,却又回头望了眼李熙,见他也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展颜又是一笑,只笑的李熙筋软骨酥后又冷浸浸的打了个寒颤。 魏谟见李熙还在那痴痴呆望,上前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叫道:“嗨,魂魄被勾走了么?人已经走了。”又啧啧嘴道:“这小娘子长的好生……精壮呀。” 他打量了下李熙,手托着下巴悠悠说道:“与你倒是挺般配。不过你们若要成亲须记得两件事:一不能住楼上,二嘛最好也别睡床上。” 李熙微笑:“魏司马你堕落了。” 魏谟朗声大笑,却道:“非是我堕落,来这个地方不就为了男女之事吗,你盯着人家看的眼发直,难道是欣赏她那一身疙瘩肉?”开过玩笑,他低声嘱咐李熙:“她是魏博节田安道家的三娘子,随长兄田布闲居在长安,让她父亲彻底宠坏了,性子极恶,常来院中走动的无人不知她的恶名。” 李熙点头道:“原来是田弘正的女儿,怨不得这么大的杀气呢。” 魏谟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怪我们临阵脱逃,朝廷对河朔藩帅一味姑息忍让,冲突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你这个贼王不怕得罪她,打了就打了,打完了跑回江南,屁股留给京兆府去擦。我们怎么办,丢官、罢职、流放,半生幸苦一仗完蛋。” 李熙道:“她还常在这打架?” 魏谟道:“瞧你说的,不打架谁怕她?常因为抢女人跟人打架,她本人武艺就好,帮手又硬,打架敢下死手,官府又死活不敢管,故而每战必胜。你想想看,一个大男人在这种地方让个女人打的稀里哗啦,这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出来走动,故而是人人恨她,却又人人怕她。只有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贼王敢撩拨她。” 李熙道:“大唐的官员几时都变得如魏兄这般喜欢颠倒黑白了,今晚是她先招惹我的好不好,不错,我是大声说话了,这顶多是没公德吧,她呢,拿酒泼我,好男不与女斗,我忍了,结果如何,一言不合又拿刀架我脖子上,得亏她兄长能制住她,若不然我的脑袋岂非也不见了。魏兄你连临阵脱逃的事都能干的出来,我死后你还会为我报仇吧。大唐国这是怎么啦,大行皇帝驾鹤西行才多久,你们就忘了他老家的遗志,奢靡堕落,醉生梦死,以丑为美,把无聊当好玩,这个国家这么折腾下去还有希望吗?” 魏谟脸皮不觉一红,拱手告饶道:“行啦,无敌兄,再说下去我当撞墙去死了。唉,国势如此,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正六品中州司马能做什么,混吃等死罢了。” 李熙打量左右无人,拍拍魏谟道:“随我去江南如何,我扬州大总管府幕职随你挑,官品嘛,挂个侍郎如何?” 魏谟撇撇嘴,朝李熙拱拱手,侧过头举目望星空,什么也不说。 李熙一声苦笑后,无奈又是一声叹,士大夫抱残守缺,宁可守着大唐这艘没指望的船一同沉入海底,也不屑一顾江南,前有杜牧后有魏谟莫不如此。然而静心一想又怎么能怪的了他们,船上的人对脚下的船都没了信心,身在吴营心在唐,还能指望别人来做冤大头么。 想到这李熙忽然闷闷不乐,挥手唤过龟奴,问他此地离东篱院有多远,龟奴眼睛一亮,悄声问道:“客人想见枚郡主么?今晚或是个好机缘,我替您去瞧瞧去?”李熙方一点头,那龟奴就窜出去没影了。魏谟一听“枚郡主”三个字,顿时满脸堆笑,道:“无敌兄别撇下我,带兄弟一道去见识见识。” 李熙佯惊道:“她这么大的名声,魏兄一直没空过去拜会。” 魏谟把脸一寒,嘿道:“稀奇!一盏茶要三百贯,我月俸才多少?” 李熙道:“你一个堂堂吏部司员外郎,还靠月俸过日子?说出来街坊小儿也不信吧。” 魏谟道:“那是他们地方,天高皇帝远,海吃胡捞,咱们这些京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当牛做马,清汤寡水,一肚子鸟气。三院的御史就跟疯了一样,恨不得住你家里盯着你。后来又用北衙牵制南朝,搞了一个什么内访司,那些眼线们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刺探到隐私交给那帮子御史一告一个准,谁还敢伸手?” 李熙笑道:“好啦,好啦,好啦,看把我大唐官员给委屈的,哎呀,大行皇帝多好的一个皇帝,千古明君,硬被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给说成了官不聊生的暴君了。” 魏谟嘿嘿笑了两声,拿折扇在李熙胸前捅了捅,问道:“你此番进京是为求和吧,看准了新君不能拿你们怎样?” 李熙闻言昂首挺胸,鼻孔里哼了声,说道:“我大吴国占据了江南四十五州,雄兵三十万,恰逢圣主,诸王同心,百姓爱戴,政通人和,百事顺遂。崔咏、张弘靖、李德裕、卢士枚、突吐承璀、裴度屡次兴兵来犯皆败阵而去。我大吴国打遍天下无敌手,新君承认或不承认对我大吴国都无所谓,吃亏的是你们这些大唐的官员,江南战事一日不歇,你们啊就没好日子过啦。” 魏谟以扇击掌,笑道:“听无敌兄在此夸夸其谈,想必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喜可贺呀。”李熙道:“那是自然,你们大唐官员以后有福啦。”又嘱咐一句:“此事尚须保密。”魏谟道:“了然,法不传六耳。” 二人正说的热络,崔璎珞拉着杜牧赶了过来。李熙和田萁起冲突时,杜牧忙着去内堂找剑准备上前厮杀,被崔璎珞拖住。崔璎珞劝道:“那位姐姐我认得,手段精强你不是她的对手,去了凭白丢人,让他们厮闹去,左右不过一个重伤,死不了。” 杜牧苦笑道:“璎珞,你这话让我好不齿,朋友有难,你让我在此袖手旁观吗?纵然拼了性命我也要去。”喝一声:“让开。”想走,被崔璎珞一把推在墙角,后者“唰”地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丢在他面前,说:“知道怎么握刀吗?”杜牧大怒,抓起刀就要走,一起身脸恰蹭着了崔璎珞的胸脯。 杜十三霎时脸红,嗫嚅道:“你请让让开。”崔璎珞道:“你敢刺我一刀我就让你过去。”杜牧道:“平白无故的我刺你一刀作甚,你还是让开吧。”崔璎珞道:“十三,你是个勇士,可你不是个武士,你打过不她的,不要凭白去送了性命。” 杜牧道:“朋友有难,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是成了懦夫,活着有何意义。” 崔璎珞劈手从他手中夺过刀来,傲然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死。” 杜牧忍不住一把扯住她,夺回她的刀说:“你不能去,让我去。” “让我去。”崔璎珞又把刀抢了回来。 “我去。” “我去!” “我们一起去!” “好。” “等等,我去借把菜刀。” …… 当杜牧拎着菜刀,崔璎珞拿着匕首从后堂出来时,大堂里已经恢复了喧闹,李熙和魏谟在那嘀嘀咕咕正聊的热火朝天。李正和姚素依旧优哉游哉地欣赏字画,只是各人身边都多了一名佳丽相伴。两位大吴国的重臣纷纷掏出了从江南带来的咸猪手,请两位佳丽品鉴。 “咦,人走啦?” “呃,好像是走了。” 二人唤过龟奴,龟奴答:“哦,田家三公子给江南来的那位李公子道了歉,误会解了,人已经走了,二位还是把家伙收起来吧。” 二人面面相觑,杜牧搔搔头,说:“我把菜刀还回去。” 崔璎珞收回匕首,藏进袖子,低声说:“我陪你一道。”悄悄拽着杜牧的衣襟,低着头跟着他一道往后院灶间去了,一路上笑的嘴都合不拢。 左等不见杜牧,右等不见崔璎珞,魏谟先失去耐心了,他起身跟李熙说:“这俩没良心的不知跑到哪鬼混去了。算了咱们还是去东篱院吧。郡主她是金枝玉叶出身,不好怠慢了。”早一刻钟,龟奴从东篱院回来报知李熙枚郡主那有空档,李熙已经下了定钱,本欲等杜牧和崔璎珞过来招呼一声,既然左右见不到面,二人遂也不再等。李熙重赏了鬼奴,让他妥善安置李正和姚素,龟奴自是满口应承。李正和姚素闻听李熙有事外出,假意担心,心中却巴不得他快走,二人早不耐烦李熙在面前碍眼了。 约齐了二日会面的地点和时间后,众人便各奔温柔乡去了。 …… “嗨,别提了,羞死人,一进来就毛躁,按理也是熬出头的人了,多少也该讲究点嘛,就算是心里急面子上多少也该装一下,你道他怎样,一盏茶还没喝完,乐工们都还在呢就猴急猴急的跟我动手动脚,劝都劝不住,这哪像个王,分明就是个贼!还是个蛮贼、恶匪。臊的我呀,不知是劝好还是叫好。不过呢,他这人的性子急,本事可不小,腰马筋骨力俱佳。不像有些人,口吐莲花,腰杆酸麻,一到要紧时刻就装佯卖呆,恶心死你不偿命。也不像那些一味蛮干的,全不顾人死活。他嘛,勇猛精柔,张弛有度,让你呀如同腾云驾雾,又不觉得像在做梦。唉,我说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编,接着编,编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装,你使劲装,再装,你的男人也上了我的床。” “我的男人?他要真是我的,就轮不到你了。” “这么说你们……好吧,你郭无忧行事我是看不透的。但他昨晚是到我这来了,说了几句话,喝了杯茶就走了,随行还带了个伴当来,人倒也有趣,就是个子太矮了,年纪轻轻的就长个大肚腩,可比不得你家李郎相貌堂堂看的我直流口水,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据说他是魏征的后人,一见面就说仰慕我,不过我不仰慕他。” “他有钱来捧你的场是他的事,与我何干,你不必解释什么。” “哼!我不说清楚,只怕某人要嫉恨我一辈子呢。” 说话之人是平康里东篱院后宅邻水院主人,名叫玉静子,年约四旬,面颊清峻,肤白,目光锐利,论姿色不过中等偏上,看气质凛然难犯。 她原来的名字叫李枚,是舒王李谊的女儿,永贞年间封蒲江郡主,嫁郢州司户龚明为妻。元和十四年秋,龚明弃官投贼,其家属籍没为奴。李枚改名玉静子,在东篱院操持贱业。 舒王李谊原名李谟,德宗弟昭靖太子李邈之子,李邈死后,德宗收为二子,视若己出。德宗长子李舒纳箫升之女萧氏为太子妃。萧氏母郜国公主生活放荡,与彭州司马李万、蜀州别驾萧鼎、灃阳县令韦恽、太子詹事李升等人私通。大臣张延赏向德宗密告郜国公主以私通为名为太子李舒网罗党羽。德宗震怒,欲废太子李舒改立舒王李谊,后虽因重臣李泌劝谏而未果,但两家仇怨已结。 李舒性情宽厚,不计旧怨,登基后循例封李枚为蒲江郡主,配与进士龚明为妻。宪宗李纯对这段恩怨却难以释怀。元和五年六月,他借口李枚行为不检褫夺了她的封爵,贬为庶民。龚明投贼后,按律家属当籍没为奴。丹王李俞以李枚系李唐宗室入宫为其求免,反被李纯斥责了一顿。丹王因此郁积于心,三个月后,于元和十五年二月病故。 李枚旧有才名,诗画歌舞冠绝一时,二十三随时与郭瑗、念善伯汪社、西江夫人等人发起“绿陇诗社”,与白居易、李绅、元稹、柳公权等文坛巨子交相往来,盛名盛极一时。元和十四年籍没为官奴后,改名玉静子,执业平康里,公然打出大唐皇室宗亲的旗号,一时风头无双,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李枚一改旧日做郡主、混诗社时的那股子清高冷艳,明码标价,对各方恩客有求必应:付三百金,得陪坐品茶一瓯;付五百金,得抚琴吟诗一首;付千金,得红罗帐底滚一晚。 公子王孙、巨贾大豪慕名而来者数以百计,豪掷万金,只为一亲大唐郡主的芳泽。事情闹到最后,教坊司不得不出面干涉,压迫她所在的东篱院将李枚的缠资提高十倍。门槛高了,客人少了,枚郡主有价无市,门前冷清,不过名气却上去了,年近四旬的枚郡主俨然成了东篱院的一块金字招牌,被东篱院高高供在头顶。 教坊司的这一招既全了某人报复恶心她的目的,又全了李唐皇室的脸面。教坊使刘克明有大功于社稷,因此步步高升,一俟新君登基就接任了大盈库使,成为天子心腹重臣。 郭瑗每回来都着男装,每次都出资捧场。李纯恶心他的郡主堂妹,李枚也在恶心她的皇帝堂兄,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郭瑗也觉得无奈。 “一曲抚完了,客人请便吧,不然另外要加钱的。”李枚命侍女搬来琴匣,准备收拾她的琴。郭无忧看了眼守护在门口的清风清月,清风取出一个锦袋摆在李枚面前。 “此物值三千金,我要在邻水院住三晚。” 李枚冷笑:“你来捧我的场,我感激你。可话我要说明白了,他要是也来捧我的场,我可是不会拒绝的。毕竟来者是客嘛,而且我对这位小哥实在是一点也不讨厌。” “他来,我就把你让他。”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李枚抓起案上的锦袋,掂量了一下分量,丢还给郭无忧,忽然寒下脸来,说道:“你这算什么?这还是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郭无忧吗?你果然心里放不下他,就去找他说清楚。他乐意接纳你,你们就继续走下去。他瞧不上你,你也落个清静。咱们诗照做,酒照喝,继续风流,继续荒唐。大唐换了新皇帝,枯木又逢春。再不玩就真老了。” 郭瑗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手臂,嗔怪道:“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我又没占你的便宜,钱我付了,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在这罗嗦个什么劲。” 李枚冷笑道:“好好好,你尽可以在这傻等。可我要跟你说清楚,他昨晚来过了,告诉我他不方便去玄真观,他是不是在暗示你可以去找他呢,哼,谁知道。我不在这碍你的眼了,希望他今晚能再来。”李枚抱起她的琴出门去了,阳光明媚,她可不想陪着纠结的老姐妹闷在屋子里。 郭无忧却很享受眼下的这一丝静谧。 李纯暴死后,她的玄真观就再不得半分安宁,她的皇太后姐姐和外甥皇帝显然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亲戚,但有些人显然没有忘记她,嫉恨她的人恨不得拆了玄真观,让她无处容身才甘心。 她想过出门去流浪,路线早已盘算好,并已准备好了行囊,却因为他而耽搁了。八天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求李枚约自己出来见面,向自己请罪,他有什么罪呢,刺杀皇帝的是陈弘志,他不过是一个被裹挟的帮凶,他既救不了大唐天子,没有他大唐天子也早晚有这一天。这点早已注定,至少在十年前她就预测到了。 他劝自己离开长安出外散散心,话说的很隐晦,但她还是能测出他的用心,他是担心自己有危险。皇帝遇刺身亡,临终对她没有做任何安排。囚禁她的监狱大门被打开了,她可以走出去,别人也可以走进来,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眼下这种混乱局面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出去躲躲也许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昨天他又到了这,自己昨天一夜没睡踏实,一早就到了这,这算什么,是缘分吗?可若是缘分,自己昨晚为何不能来,若是缘分,他为何不是今天来? 在这等上三天吧,如果是缘分就抓住他,如果不是,自己就可以彻底死心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是没资格去追求幸福的。 郭瑗坐在窗前发了会呆,身子就慢慢斜躺了下去,这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刚用过早餐,不宜躺卧。留心身体。”说话的是清风,冷言冷语。郭瑗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忽然暖洋洋的,她对清风说:“你留下来,我和明月出去散散步。” 郭无忧在东篱院等了三天,李熙没有来,第四天一早她告别李枚,带上清风、明月,牵上她的大青马踏上了东去的旅程,她撕毁了事先做好的计划,既然是自我流放,用的着什么计划,随性而行,随遇而安,走到哪算哪。 251.嘲风弄月 李熙那晚在李枚的邻水院只喝了盏茶就走了,魏谟在场他不好跟李枚说什么,只是暗示她玄真观因为有人监视他不方便过去,他把自己下榻客栈的地址留给了李枚,邀请她得空过去坐坐。此举被魏谟肆意嘲笑,笑他狂妄无边,魏谟道:“你以为自己做了个贼王就能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了么,还叫人家自己上门去,我呸,多少王孙公子想见她一面而不可得呢。你,哼!” 李熙知道魏谟这是在嫉妒,跟李枚晤面时,李枚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转,他能明白李枚这是代郭瑗在打量他,可魏谟不知底细,他错以为李枚只宠江南来的贼王,而忽视了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大唐六品坊州司马。从东篱院出来时已经是二更末,平康里依旧灯火通明,但街上行人已寥寥,天太冷,夜又深,该回的早回了,不回家的也早有了归宿。 魏谟讪讪地说:“没劲,真没劲,多好的一个夜晚让你搅的没着没落。”问李熙怎么办,李熙道:“你是长安地主,我是客人,客随主便,我听你的呗。” 魏谟便道:“行吧,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对姐妹花家坐坐。做妹妹的不懂事前些日子让人打了,在家养着,家也被砸的乱七八糟,估计应该闲着。你听见我说的没有,美人身上带伤,晚上疼惜着点。算了,算了,你是客,我委屈点,我把姐姐让你。”魏谟说的那对姐妹花住在坊东南隅一座独立的小院内。 长安平康里,风流沼泽地,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平康里就是一座大花园,园内百花盛开,争奇斗艳,花开有时节,芳华弹指间。含苞的养在闺中,怒放的花悬在枝头,盛开的列在路边,颓败的蜷缩在犄角旮旯间。 跟着魏谟这个花场老客这么一转悠,李熙算是大开了眼界,直呼在长安城的那些日子是白过了。穿过一条小巷,行过一片小松林,面前是口池塘,池塘对面有间小院,门口挂着两盏灯笼。魏谟一指:“那就是了,姐姐叫小姿,妹妹叫小药,年纪大的是姐姐,当然这是废话,灯下化了妆,你也未必分清谁大谁小。哦,妹妹额头上现在打着膏药,眼角常挂一丝闲愁,看着怪招惹可怜的。姐姐嘛是个花场老手,你明知道她在玩你,可你就甘心让她玩弄,嗨,其实哪一行想出类拔萃都不容易,尤其这种人玩人的行当。” 平康里寸土寸金,林地池沼却不少,每一处都被精心修饰过,移步是景,百看不厌。这片池塘边的小树林也不例外,朦胧月夜沿着池边小径漫步本是一件风雅的事,即使同行的是个在酱缸内被染俗了的赃官,也不会觉得委屈难堪。不过若林中跳出几个拿刀的强盗,这一夜的好心情必然渺去无踪,剩下的只有跪地求饶了。 平康里人口混杂,不过因为达官贵人云集,治安一直还是不错的,哪来的强人呢。 李熙还没想明白,一口冷飕飕的钢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的游伴,魏司马已经双膝跪地,双手放在脑后,跟强人开始谈判了:“别,好汉,有话好说。我腰里的钱袋里有五粒金子,值三贯钱,你们拿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天冷,要爱惜身体。我腰上的玉带买的时候值十二贯,现在旧了点,七八贯也还是值的,你们也拿去吧。别杀我们,我们保证不报官。” “公子,怎么办?”一个蒙面客对魏谟的啰嗦很不满,回头问身后的首领。 “丢进池塘里。”一个声音冷冷地答道。 “唉,别呀。哇,救……” 一个“命”字没出口,魏谟已让人用刀背敲昏了,一个壮汉上前抱起他要往池塘里扔。 李熙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样草菅人命,是不是过了点?” 钢刀在李熙的脖子上刮蹭了一下,一片毫毛在夜空中飞起。李熙忙里偷闲赞了声:“好刀。”一双白净有力的手探过来在李熙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小手冰凉,李熙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小手的主人在他耳边说:“你胆子够肥的嘛,就不怕死?”李熙答:“我说我怕死,你能不能放了我,我身上有钱,比他的还多。” “钱?哈……”一个身高和李熙差不多的黑衣女子怪笑了一声,旋即向抱起魏谟的壮汉挥了挥手,壮汉丢下魏谟,转身到了李熙背后。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呈三足鼎立之势,将李熙包围在核心。 李熙转过身,望着那黑衣女子问:“我记得我跟你们田家井水不犯河水,究竟是哪地方得罪了你?一定要和我为难?” 那女子被李熙叫破身份,索性将面罩扯下来,哼了一声道:“只怪你运气不好,本来我随便杀个人也无所谓,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偏偏就惦记上了你,你说怎么办?” 李熙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缘份?” 田萁咧嘴哈哈大笑,笑声中小手轻抬,围着李熙的三名卫士同时下了杀手…… 李熙承认如果这三个人一开始就对自己暗施偷袭的话,自己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那么自己和田家的恩怨从此就算是结上了。这三名其貌不扬的卫士单论武功而言个个都不在叶兰之下,论杀人的手段也差不了多少。李熙知道即使像田弘正这样的豪门世家,想延揽到这样的高手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杀三人必然结仇,所幸有魏谟,要不是他从中啰嗦了一下,田萁说不定真会指使他们偷袭自己。这个小女子,视人命如草芥,她是没有兴趣跟一棵草废话啰嗦的。 只是无缘无故的把自己当草砍了,这怎么也有点说不过去。李熙决定跟她好好说道说道。说理之前得先摆平她的几个打手,否则她会不耐烦听你说教的。李熙出手了。什么招式都没用,就是打脸,一人三个耳光。啪啪啪九声脆响后,三名护卫彻底懵了。 田萁惊愕的合不拢嘴,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把手移向腰间,佩刀…… 腰间空空无物,佩刀不见了,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李熙手里。“呛啷”一声,宝刀出鞘,唰唰唰,松针乱飞。“好刀!”李熙赞了一声,还刀归鞘,把刀丢还给田萁,拍拍手问道:“我想知道你这么狠毒的人为何专和我过不去?” “你索性杀了我。”田萁把刀丢在李熙面前,刀明明是落在了地面,一眨眼的功夫却又跳回到她手中,田萁面若灰土。 “侠士请不要误会,我家公子想和你交个朋友,出手只为试探。” 李熙身后一个壮汉拱手说道,执礼甚恭。李熙明知他在说谎,却顺着他的话说:“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我跟你们田家无冤无仇的。田萁,好名字。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若不是月色昏暗,李熙相信田萁的脸色一定会非常好看,红橙黄绿青蓝紫,诸色具备,不过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脸的苍白。 “一定,一定。”见家主木怔呆愣,卫士统领代为应答。他丢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闪避。田萁的卫士一共有六人,在目睹了李熙神鬼莫测的身手后,六个人同时放弃了抵抗。被少主人驱使来劫道,已经让六人十分不满,如今又在强者手上折了面子,他们更不愿意卖命了。 他们是田弘正高薪延聘的护卫,不是田家家奴,犯不着为了撑家主的面子而丢了性命,至于他们自己的面子,人在江湖上混,脸值几个钱? 田萁临行之际,恶狠狠地向李熙丢了句话:“我俩的事,没完!” 李熙朝她挥挥手,微笑着告了别,心里想:“下次再来惹我就没这么客气了。” 魏谟一觉醒来,发现躺在小姿的怀里,惊叫道:“我这是在做梦吗?强人哪里去了?”小姿努努嘴,望向内屋灯下正跟妹妹小药下棋的李熙说:“被李先生打退了,你最近又在外面惹了谁,让人半夜劫杀?”魏谟嘿嘿一笑,搓搓手,说:“好冷,好冷。”小姿白他一眼,敞开胸怀,把他的手接进来,继续问道:“你要去坊州为官,我们姐妹怎么过活?我年老色衰,她又懵懂,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魏谟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明日给你引荐几位朋友来,都是年少多金好风雅的。”小姿赏他一个吻,又问:“有这位李先生吗?他在哪儿为官,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他呢。” 李熙扛着魏谟敲开小姿姐妹的门后,谎称他醉酒晕了,小姿亲手熬了醒酒汤给灌下去,她自己留下来服侍魏谟,让妹妹带李熙去歇息。李熙见小药额头上的伤不轻,借故说担心魏谟,拉着她坐在内间灯下下棋。 小药的棋艺很高,让棋让的极有水准,李熙明知是个套也乐的往里钻。正僵持不下之际,猛然听得外面传来小姿的一声惨叫,叫声虽惨,听在耳朵里却能把人的骨头都酸没了。因为小姿提起李熙时目含柔光,心生嫉妒的魏司马咬牙切齿之余决心顺便修炼一下自己的独门绝学魏氏鹰爪功,小姿那一声叫让李熙骨头缝里发麻的同时,也麻倒了魏司马,他趁势拉倒小姿,扭作一团,在铺了厚密羊绒毯的地板上撒泼放赖打起滚来。 小药寒面而起,去把门拉上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一局结束,李熙输了,输的酣畅淋漓,痛快之极。李熙交臂为枕躺了下去,小药收拾了棋盘爬过来为他捏脚捶腿,小手若无意地往他胯下一滑,李熙推开她的手,问:“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小药道:“脾气不好,吃人教训了一顿。”李熙道:“两个女孩子家出来混江湖不易啊,愿意跟我去江南吗?我给你赎身。” 小药淡淡地回答:“明媒正娶就愿意。”李熙哈哈大笑。 小药也笑:“若是做妾或养做外宅,还不如留在这,左右还能落个自在。” 小药年纪约十四五岁,眉角总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起初李熙还以为这是她刻意装出来吸引客人的,观察久了才知道,她本性即如此。 一个脸上总挂着忧伤的清傲女子怨不得要挨人打了,“怜香惜玉”四个字与这种环境无缘,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安慰,不是来施舍怜惜。魏谟说她们姐妹其实不是亲姐妹,姐姐原来是这坊中的一个红牌,年老色衰门前冷寞,搬出来单干,小药是她花钱买来的,说是妹妹,其实就是她栽培的一棵摇钱树。 李熙道:“我观你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我给你赎身,你愿意跟着我或不愿意跟着我,随你的便。” 小药冷笑了一声:“客人是第一次来院中走动吗,岂不闻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你怎知我这可怜不是装出来哄人钱的?” 李熙笑咪咪地望着小药,愈发喜欢她这份真实,遂又道:“哄不哄人是你的事,愿不愿意给你赎身是我的事,你就是个骗子,我也乐得做这个冤大头。” 小药的清亮的眸子噙着一点泪花,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泪水成行落下:“不用,我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我也无家可归,一个不洁之人无颜侍奉先生。” 李熙道:“你这样的性格将来会害了你。既然咱们有缘遇上了,我给你指条明路:拿着这个到润州去找一位蔡二娘子,她名声很大,去了一问便知,她会妥善安置你的。” 小药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李熙递来的玉佩,用手紧紧地攥着,如若珍宝,她擦擦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初次见面……为什么这样帮我。” 李熙道:“你很会下棋,很有心机,很有忍性,很有主见,很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凭这几点就很值得我帮你。你是个聪明人,理应有更好的生活。” 小药敛容叩拜道:“愿意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熙欣赏地说:“聪明人,去吧,我要歇息了。” 252.化仇为怨(上) 二更末的时候,窗外传来一声抚琴声,声音断断续续,技法很生疏,下手也很重。李熙起身步出门外,庭院里冷清清,抚琴之人坐在庭院对面厢房廊下,隔着一座天井与李熙对峙。来的是田布,李熙一眼就认了出来。 见李熙出来,田布丢下琴,无可奈何地说:“昔日我的琴艺在魏州堪称一绝,院中的琴师也慕名来向我请教,忽忽二十年过去,竟调不出一段稍微齐整点的曲子来。” 李熙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天下多了一位豪杰,少一个琴师又何妨?” 田布道:“琴师调拨的是掌中之琴,豪杰调拨的是天下这架琴。布既不是一个好琴师,也不是豪杰,若论豪杰,西王倒是可称天下豪杰。” 李熙道:“过奖啦,我算那棵葱呢。田敦礼深夜寻我,是来喝酒的吗?” 田布道:“舍妹鲁莽,冒犯了西王,布得闻心中不安,故而前来替舍妹向西王致歉。人,我已经着人去拿了,待会带来交予西王处置,是杀是剐,布绝无异议。” 李熙道:“一场小误会,犯不着如此。” 田布道:“若换是旁人布或可以装不知道,不瞒西王,我这妹妹闯下的祸事罄南山之竹亦难书之,布想管也管不过来。但西王不同外人,西王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豪杰,我田家岂敢开罪?”李熙道:“我在吴国,君在河北,相隔万里,我再豪杰也豪不到你们家头上去。敦礼深夜来访必是另有缘故,此间又无外人,何不直言明说。” 田布朗声大笑,赞道:“爽快之人!那我就不绕弯子啦,布此来一为替舍妹向西王赔礼道歉,二是想与西王交个朋友,三嘛,若是西王愿意我田家愿意与西王结为盟友。” 李熙笑道:“道歉一节不必再提,我与田萁十分投缘,恨她不是男子,否则我还要与她结拜为兄弟呢。交朋友嘛,敦礼兄乃世家豪门,天下英杰,俯尊迁就,小弟求之不得。唯有这结盟,这个倒怎么说?好端端的结什么盟嘛。” “昔日朝廷平淮西吴元济,平淄青李师道,我田家都曾出兵相助,不为别的,一为酬天子知遇之恩,二嘛,大行皇帝雄才伟略,扫平河朔只在朝夕,为田家子孙计,要留条后路。大行皇帝崩于中和殿,新君嗣位,平河朔之策未变,河朔大地风起云涌,大战在即。布心焦如焚,我田家与河朔门宗大族是结有生死恩怨的,天子对河朔动手,四宗必然反制,我田家则首当其冲!为自保计,我田家不该引一强力外援吗。兄在吴国任扬州大总管,隔淮水与武宁、淄青、汴宋三镇相望,届时或以友邦身份出兵相助,或据守淮水阻却叛军南下,总之,你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既如此,兄何不与我田家联手取武宁、汴宋之地?” 李熙道:“武宁、汴宋皆四战之地,守之太难,这么做,对你们田家有利,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田布笑道:“大行皇帝欲平河朔久矣,自元和三年起便开始布局,多年苦心明年即有回报。河朔四宗万难保全。河朔藩镇平,你江南半壁真能保全吗?实不相瞒,贵国初立时,布曾游历江南,在贵国精锐左右佑圣军,左右佐圣军中见到许多旧部,老弱者有之,伤残者有之,失意归隐者有之。令布不解的是,这些在河朔无法立足之辈,在贵国军中却颇受重用,视若栋梁之才。窃以为若北军南下,江南半壁轰然垮塌只在顷刻之间。” 李熙笑道:“这个见解倒是新鲜,那么我请问敦礼兄,河朔藩镇既如此小觑我江南子弟,为何不挥兵南下一举荡平东南,以东南之财赋供养河北精锐,何惧唐天子乎?” 田布微笑着问道:“河北强藩如魏博、成德、卢龙与江南单挑,谁的胜面更大?” 李熙道:“三镇与江南相隔甚远,粮草转运不及,未必能有胜算。” 田布道:“若把三镇换在淄青、武宁、汴宋之地呢,隔淮水与江南相望,后顾无忧,粮草转运无虞,又有禁军和其他藩镇大军从旁援手。请问江南还能支撑多久?” 李熙吐了口气,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我出力之后又能得到什么?我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跑去跟你结盟。” “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大吴国诸王共治的局面长久不了,河朔平定之日便是大吴灭国之期,将来西王怎么办?奋起抗击?还是束甲归顺大唐?抗战你没有本钱,束甲归顺你又能得到什么?做个中州刺史?江南某地的观察使?亦或者是给你一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头衔?做惯了王的人,再回去做个任人摆布的官,还能习惯吗?” 李熙微笑不语,示意田布继续说下去。田布刚才的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做惯了王的人,再回去做个任人摆布的官,还能习惯吗? 能习惯吗?李熙也在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现在连做王都越来越觉得不习惯,还怎么能倒回去做官呢? “西王若趁河朔混乱之际,提一劲旅北上占据淄青十二州,平定青州刘家。那你就有了进退的本钱啦。河北藩镇,哪怕势穷入朝也有卿相尊位养身,若能雄立地方,则呼风唤雨,不啻于小国之王,同样是王,这个王可比西王现在风光多了。” “淄青刘家根深蒂固,连你田家都奈何不了,我又何德何能将他连根拔除?再者,果然如敦礼兄所言,天子要平定河朔,又岂能任由你我再割据地方?” 田布道:“天子恨的是胡虏的后人占据河朔,朱、王、田、刘都是杂胡之后,为何卢龙崔氏、赵郡李氏这样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宗斗不过他们,这些杂胡之后做事根本没有底线,杀掠之酷,令人发指。世家大宗拘于礼教人性,又哪是他们的对手?安史之乱损我大唐元气,七十年未曾恢复,河朔之地反叛无常,久久不能平定,正是这些杂胡在背后兴风作浪。天子发一场雷霆之火,灭的了四宗的主干,却动不了其深埋于地下的根须,想要斩草除根,彻底清除杂胡余孽,靠朝廷流水的官不行,必须得靠我们这些人。帮天子根除杂草,正是你我割据河北的资本?” 李熙道:“朝廷恨杂胡割据,难道就不怕你我割据?倾尽国力去了杂胡,又把河朔拱手送给我等,天子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吗?” “先帝在世时许我田家在平定魏州田氏后继续执掌魏博三十年,期间节度使一职由我田家指认,为的是一以贯之彻底根除河朔割据之源。但天子并非全无条件,这三十年间,田家家主每年须进京觐见一次,幕府征辟的幕职必须报朝廷任免,且副使必须由朝廷指定,允许朝廷派中使监军,允许朝廷在境内驻扎禁军,管内县令以上官员许由朝廷指派,允许派驻转运使掌管财赋,允许派御史春秋两季巡检地方。所辖军队的数量、种类、衣甲、旗号、辎重都由兵部核准,不得擅自募兵,所辖之兵不得出境。” 田布说到这,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这样的节度使也没什么当头的,好处不多,限制不少。算算不过是方便照顾子孙和族人,比做官稍强点罢了。河北的节度使也不是个个都想割据,许多时候是被地方强宗和身边的牙军挟持,不得而不为之。铁打的牙城,流水的节度使,地方势力成了气候,割据也就在所难免了。” 李熙道:“天子以和地方妥协换来三十年和平,三十年后又当如何?” 田布道:“国强则地方归心,国弱则地方尾大不掉。” 李熙默思片刻,说道:“魏博田家究竟有多大本钱做这桩买卖呢,据我所知武宁军的王智兴是成德王家扶植起来的,背后还有青州刘家为奥援,连老将李愬都拿他没办法,我又能奈他何,你不是说我江南兵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吗。” 田布道:“西王果有诚意,可与我田家订立盟约,我田家以泗州城为定钱,待你占据泗州城后再履行盟约不迟。平定淄青、武宁、汴宋后,淄青十二州我田家寸地不取,武宁也归西王,只须将汴州让给我田家驻军即可。另外我两家须订立攻守同盟,同进同退。” 李熙赞道:“田家果然是豪门,出手如此大方,我都忍不住要一试了。” 田布道:“当然应该试一试,似西王这等天纵英才不趁这大乱之际谋一身富贵实在是可惜了。”二人哈哈大笑。 253.化仇为怨(下) 此刻有侍卫在田布耳边小语两句,田布招呼一声,四名侍卫将被捆缚了双手的田萁带了过来。田萁眼上蒙着黑布,衣衫发髻有些凌乱,应该是卫士捉拿她时反抗过。 望着惨兮兮的田萁,和面若寒霜的田布,李熙在心里冷笑,看看这对兄妹又要玩什么花样。田布解佩刀,令卫士捧给李熙,拱手说道:“此子屡次加害西王,田家容不得她,交予西王处置。” 李熙眼望着田布的佩刀,哈哈大笑,说道:“这怎么说的呢,我与三公子之间纯粹是场误会,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看就算了吧。”田布道:“两家结盟贵在诚心,布不愿因私人恩怨而坏大义。此子交予西王处置,杀剐存留,田家绝无半句怨言。” 李熙道:“既然敦礼兄开了口,那三公子就给在下道个歉吧,一切一切的恩怨就此了断。”田萁昂首不言,气鼓鼓的不肯开口。田布脸色发黑。李熙咳嗽了声,自言自语道:“罢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道歉了。”这话说的憋屈,说的有气无力,田萁并未听真。她听到的是“呛啷”一声抽刀的声响,然后刀刃破空的声音由远而近。 “饶命!”田萁大叫了一声,竟是惊怒交加,话出口,倒像生了场大病,呼呼直喘,额头身上起了层热汗。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事先兄长田布交代她要向李熙服个软,为了家族大业,她不得不委屈求饶。临阵告饶,她活了二十一年这还是第一次。她恨这个夺去她第一次的男人,故而讨饶之后她转身就要走。耳边却传来“哎唷”一声惊叫,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上传来一丝冰凉,接着就是刺骨的剧痛传来。 李熙抽刀当然不是为了杀她,田布假惺惺地把妹妹捆来,明着让他杀,暗地里是要化解这场恩怨,毕竟先动手的是田萁,总要有个交代才行。田萁不是不懂兄长的这番苦心,只是她天性倨傲,让她向李熙求饶,她拉不下面子,弄了块黑布把眼蒙上可以稍稍掩饰她内心的紧张,好让骄傲的田家三小姐能违心地服个软儿。她道歉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只须兄长再给点压力就能出口,没想到李熙心急,竟先原谅她了,她没听清李熙自言自语在那嘀咕什么,却听到了他拔刀和出刀的声音,只因她的武学修为还难以在两眼不能视物的情况下判断李熙这一刀劈向何方,误以为李熙要杀她,倔强的田萁惊怒交加,“饶命”二字遂脱口而出。 李熙挥出的这一刀本是奔着捆缚她双手的绳索去的,招式拿捏的异常精准,却被她这一喝,心里慌了一下,不过准头丝毫未偏,只是速度降了下来,如果不是田萁急着转身,他本来是绝对有把握不伤着她的。但实情时,田萁违心说过那两个字后气怒交加旋身就走,她的武学修为已颇有火候,急转身时,李熙收招不及,潇洒利索地在她的右手臂上切了一刀,殷红的血汩汩流了出来。 田萁暴怒,李熙甚窘。田布心中则生出一股疑惑。绑田萁来此,又把刀交到李熙手上除了替妹妹化解一场恩怨,还有就是要试试李熙的武艺是否真如田萁的几个侍卫形容的那般鬼神难测。 现在试探的结果出来了,“鬼神难测”四个字的影子也看不到,看到是他拿刀在乱砍,李熙是误伤了田萁,这点田布可以肯定,他拔刀并挽了个潇洒漂亮的刀花本意是削断捆缚在田萁手上的绳索,出刀的姿势不错,很漂亮,很花哨,就是准头实在太差了点。 田布默默地摇了摇头:田萁又在跟他耍小心眼了。护卫田萁的六名卫士都是千里挑一的真正高手,他们受聘而来,并非田家家奴,身上还残留着古侠士的风度,他们看重自己的名声,断不至于信口雌黄。他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与李熙交过手,是妹妹田萁哀求他们向自己撒谎说李熙神功盖世,引诱自己出面与他谈结盟的事。 田布愿意跟李熙结盟,自然不是看中他的“神功盖世”,争霸天下靠的是智谋和实力,个人武艺再高也是末枝细节。田家愿意跟李熙结盟是看中他大吴国西王的身份,看中他扬州大总管的身份,看中他手握重兵一方豪雄的身份。朝廷若对河朔下手,吴国是绕不过的一道弯,许以厚利把李熙拉进河朔这个泥潭,搅浑满塘的水只会便于他田家摸鱼。 田布望了眼拧眉暴跳中的田萁,和个头跟她差不多高,正手忙脚乱安抚她的李熙,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三妹这是看上人家啦,真是天意弄人,若是早两天遇到他,索性就成全了她,到了他李家即便做不了正室,凭她的本事谁又能欺负得了她?至于名分云云,那还算是个事吗,事关家族兴衰,牺牲一下又何妨?可现在,河东刘家已经答应了她的婚事…… 田布摇头叹息之际,田萁正暴跳如雷冲着李熙发火,若不是捆绑她的绳子没解开,必定已是刀剑相向了,田家三娘子说动手就动手,火爆雷霆性格可玩不得半点虚的。李熙诚心为自己误伤田萁道歉,好话说尽,依然得不到半句原谅,李熙也失去耐性了,见过女人千种百样没见过她这么火爆倔强的。李熙意兴阑珊之际,田布过来解了围,他捡起李熙递给田萁却被她摔在地上的装金创药的铜瓶,又捡起李熙拿给她裹伤口却被她撕破的手绢,一股脑塞到妹妹怀里,打发卫士赶紧带她离开。 临时之际,赤面红脸双眸含血的田家三娘子恶狠狠地冲着李熙叫嚣:“你等着,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 魏谟昏睡了一晚,二日天明醒来后,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他勾起脖子坐起身来,小姿趴在地上睡的正香甜,张着嘴口水流了一地。魏谟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蹑手蹑脚去拉开了内间的门,李熙熟睡未醒,小药蜷缩在地上,像只大虾,睡着也没醒,二人似乎下了一夜的棋,身上衣衫整齐,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地龙、火墙烧了一夜,魏谟觉得有些奇怪,这对吝啬的姐妹花几时变得如此大方起来? 二日正午,李熙和李正、姚素在约定地点取齐,回到崇仁坊客栈,又将阮承梁、叶兰、杭虞、张三、李四等随从召集过来。这些天他们都闷在客栈,被严密监视着,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客栈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一干人的精神却越养越差,一个个形销骨立的,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李熙给众人放了一天大假,指定只准在附近玩,且必须十人一组,不准单独行动。李正和姚素劝李熙早回扬州,李熙托辞有些关系需要打点,又在长安呆了三天。 这三天李熙哪也没去,李正和姚素想起离开圣京时王弼对他们的嘱咐,死死地盯着李熙,王弼跟他们说李熙自小在长安城长大,熟人众多,老是抛头露面难免会泄露行踪。 起初二人并未在意,心想长安城这么大,哪就那么巧遇到熟人。但昨晚发生的一切改变了二人的看法,长安虽大,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还真是容易碰上。 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受王弼之命监视自己,总之拖着这两个尾巴,李熙是哪也去不了。至少平康里是不能再去了,复圆楼的龟公认定李熙是个冤大头,遵他所嘱对李正和姚素加了特殊关照。花钱如流水,李正和姚素倒不心疼,左右也不是自己的。但身子骨是自己的,通宵变着花样折腾,让两位不再少年的老骨头吃不消了,现在莫要说去平康里,就是听到这个名字都起鸡皮疙瘩,乃至听到“平”“康”二字的谐音也犯牙疼。 这三天里,李熙一直在等一个人,满心期盼,期盼却成了场空。 郭瑗带着清风、明月出长安春明门向东去的那天早上,李熙一行则出启夏门南下。崇仁坊的南门和平康里的北门隔街相对,郭瑗牵着马出北门时,李熙专程绕道从崇仁坊的西门出坊,那里离玄真观更近。本来李正和姚素是建议他从南门走的,因为南门离客栈更近。 254.预备北伐 李熙回到扬州时已近年关,此前他先去了趟圣京城,并在旧王府住了近半个月。出使外国回来,觐见天子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其次要去见总理王,然后就是参加内朝会。内朝会的会场还是定在龙炎池内的三山岛上,入秋后,王弼发五千左佑圣军将士入宫清理龙炎池底淤泥,此举除了改善龙炎池的水质,还有向赵晟示威的意义。 在李熙出使长安这段时间,大吴国的皇帝赵晟下诏废掉了王氏皇后,并在大朝会上发狠说要诛灭皇后一家。王氏皇后是王弼举荐给天子的,此举被王弼视为对自己的不敬,他因此暴跳如雷,散朝回府就借故废掉了赵晟给他选的王妃,让卫士用弓弦勒死,再伪装成自尽的假象。第二天他未请旨即发五千左佑圣军入宫清淤。天圣宫累经扩建,规模勉强及上大明宫的十分之一,五千士卒吵吵嚷嚷进宫,声势极其浩大,骇的赵晟以为发生了兵变,躲在寝宫不敢出门。 总理王收拾的天子温顺如猫,为了让大吴国天子记住这个教训,总理王下令将清理出来的淤泥堆在龙炎池西北角,任其自然风干,计划是用淤泥堆成一座假山,栽花种树供天子闲暇游玩。淤泥在水底沤的太久,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内朝会的中心议题是围绕与唐国的盟约展开的,重中之重是出兵北伐,要不要北伐,这个问题讨论的余地不大。搞多大规模的北伐,进行到何种程度,以及由谁主持北伐才是需要讨论的重点。李熙主张调驻守鄂岳的左右万胜军参与北伐,他的理由是万胜军中骑兵最多,淮河以北土地平阔,沟渠较江南要少,很适宜骑兵作战。他同时表示可以将扬州大总管一职让给王喜,由王喜出任北伐军主帅,他可以当副帅,也可以不参与北伐。 崔雍不同意王喜挂帅出征,理由是北伐只是配合唐军的战略佯动,对唐国意义重大,对吴国并无多少实际好处,为此而削弱鄂岳的防御,万一被唐国趁虚而入夺城占地,将来怎么说,跟唐国翻脸?还是撕碎盟约? 毛耀很赞同崔雍的看法,道:“遣一支偏师北伐即可,没必要弄的伤筋动骨,西王就是好大喜功,唐国君臣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卖力?我看从淮南各军中抽掉老弱组建北伐军即可,当然挂帅的还得是西王,毕竟西王更擅长与唐军将士打交道嘛。” 姬禇道:“我赞同西王任北伐军主帅,但北伐军不能全是老弱,要有虚有实,一味示弱不是办法,偶尔也要露露峥嵘,真被人看轻了,将来只怕后患无穷。” 张仃发道:“以左神火军为基干,抽掉左右佑圣军和左万胜军一部组成北伐军,既不能让对方看低,也不宜让他们高估,还要防止兵败如山倒,让人一口吃掉。” 胡尖道:“这话在理,本来河北兵就不好惹,若咱们自己再轻敌,搞不好要一败涂地。我主张调遣精锐组成北伐军,出工不出力,既不去杀敌建功,也不让敌在咱们身上建功,三千健儿渡淮水,将来还要回来三千,至少两千五。” 崔雍道:“右王此言甚善,此番北伐不可等闲视之,西王要把握好这个度。” 王弼最后一锤定音:“以西王为北伐军大元帅,在濠州建大元帅行辕,除拱辰军和左佑圣军外,其余各军由西王任意点将,人数嘛,就以三万为上限。“ 崔雍道:“西王北伐后,须得一人坐镇扬州支应粮草,我提议由北王权知扬州大总管一职。”姬禇、胡尖等附和说好。李熙见木已成舟便也不争。崔雍这么做也是为他解除后顾之忧,若国家精锐尽掌握于他一人之手,要诸王怎能安心?他与毛耀的不和,众人皆知,有毛耀在后方牵制,诸王自可安心。 内朝会临近结束的时候,李熙举报了隐藏在大吴国朝廷的一个大奸细,原左神火军将军,现任兵部侍郎的谭世冲,李熙指其已被内访司策反,要求立即逮捕审讯。 诸*惊不已,姬禇即命拱辰军出宫捕拿谭世冲,打入诏狱审讯,审讯的地点就在会堂外,只是动了两套刑具,谭世冲便招架不住,对投敌潜伏一节供认不讳。诸王骇然。 崔雍趁机建言增设专门机构反制内寻访司的活动。 此议早前李熙曾提过,姬禇和胡尖附和过,王弼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只同意李熙在右御史台分驻各州御史行辕下增设巡检司,监控内访司在地方的活动。而对于在军队和中央机构设置反制机构心怀警惕,迟迟不作表态。 此刻因谭世冲之故,已经无法再拖下去了。 不过王弼还是留了一手,他主张分别在地方民政系统、军事系统和中央官署系统内设置反制机构,而由一位往担任三司总监,各司既互相配合,又互相监督。 这一建议得到胡尖和姬禇的赞同,他们盘算过若只设一个机构,则此机构的实际主管必定是李熙,原因不必多说,他掌控下的右御史台早就在干这事了,除了他没人能担的起来,如今一分为三,则左御史台和拱辰军都能参与其中,他们自然乐意。张仃发和毛耀也赞同,对这种抓内奸的小把戏张仃发是看不上眼的,谁争跟他都无关,既然能卖总理王一个面子,又何乐而不为? 上次王弼事前没给他打招呼就把右佑圣军开进宫里当苦力,已经是在他的背上插上了王家战旗,从此赵天子是不会信任他了,他别无选择只能靠向王弼。除此之外,他也看出来王弼有废赵自立的心思,诸王中除了自己和李熙尚有力对他进行牵制,其余诸王已经纷纷投效归顺了。北伐成败难料,成败李熙都落不了好下场,他断定北伐过后,朝中必有一场风波,或许王弼借此机会就要代赵称帝,那时节自己何去何从呢。 张仃发无奈地想:除了交出兵权,尽心投效,只怕别无选择。自己倒是有力量发动一场兵变,却不论成败如何,就算成功了,又怎么办?拥立谁做大吴国的皇帝? 他张仃发能吃几碗干饭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己是担不起吴国这幅担子的,赵晟嘛更是个笑话,那么还有谁,让李熙做皇帝吗,那还不如王弼呢。 毛耀对王弼的提议也表示赞同,左右都不是他的菜,他操那心干嘛。 事情很快定下来,地方民政系统的反制机构设在右御史台,由李熙原先组建的各州巡检司转化而来,新的名称改做“大吴国右御史台分驻诸道州巡检行台司”,简称“右台巡检司”或“右巡司”。 军事系统的反制机构设在拱辰军内,称“禁卫拱辰亲军巡察检验司”,简称“禁卫巡检司”或“禁卫司”。 中央官署系统内的反制机构设在左御史台,全称“大吴国左御史台分驻京畿各有司巡察检验司”,简称“左台巡检司”或“左台司”。 各司对内反制一切敌对势力的颠覆活动,对外都有权派遣眼线,侦测情报,策划颠覆活动。三司各设判官一人,以六品以下文武官员充任。任命崔雍为三司总监,监督三司活动。 三司中以右巡司机构最为完备,李熙慷慨大方地支援了其他两司的创建,人员、训练、制度无所不包,此举有益于平衡三司的力量,更有助于右巡司对其余两司的渗透和控制。除以右巡司人员渗透到两司外,李熙更以内访司巡检权知江南总台事的身份命右判官汪覆海选派精干向两司渗透,而他的右巡司理论上早就被江南总台彻底渗透控制。汪覆海在成为三司最主要的敌人的同时又成为三司的实际掌控人! 李熙在成为汪覆海的顶头上司后,加紧了对江南总台的控制,他所倚仗的力量就是郁秀成的寻芳使,为了给寻芳使们找一个家,李熙一声令下,大吴国内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花场——江南群芳馆,除在圣京城设总号外,在各州县都设有分号,所从事的正是利润高昂,为正人君子所乐道和不耻的贱业。群芳馆豢养了大批打手,他们被统称为寻芳使。 群芳馆的幕后大老板身份十分神秘,据说是南王的老相好蔡二娘,群芳馆除了有南王做靠山,还有另一个大靠山——西王李熙。西王贪财好色的美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这样的好事他参与其中并不奇怪,他不去招惹反倒让人生疑。有这两位手握实权的王做后盾,群芳馆一夜勃兴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至于郁秀成,因为政绩突出已经晋升为右御史台大夫,是右巡司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控制者。李熙把右巡司的对外职能分割了出来,相关人员移到了扬州,和他的大总管府的斥候组织合二为一,挂在亲军内卫营下,因扎营在广陵县衙以北柳条巷内,简称柳条营。 李熙调李十三来主掌柳条营,除李十三外,柳条营内有个神秘的和尚,法名度厄,此人常年打坐在一间只有一扇小窗的密室里,只早晚两次让书吏隔着竹帘将所得的各方情报读给他听,偶尔李十三也会过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有人说这个和尚可能大有来头,也许以前做过什么高官,否则不会连西王也来向他问计。 说话的人不久便失踪了,此后没人敢再提这和尚的事。 专司军事战略战术情报收集的柳条营是内访司唯一没有涉足的领域,汪覆海经过再三刺探、斟酌,向总司密报:该部目标模糊,组织松散,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每月耗费六万贯钱,而实无任何作为。疑为某人用以侵吞公帑之用。 目睹弑君惨祸,李熙一回到扬州就加强了自己的安全保卫力量,先是将熊欣儿所部三百卫卒扩充三倍至九百人,不仅设置马步军,还增设了一支小规模水军,拥有巡江船六艘,防沙船两艘,新式福船两艘。在扬州城外单独设立专属码头,在长江边择无人处专门设置有专属码头,若遇危机可在一个时辰内躲到大江上去,一天之内躲到大海上。海船上所储存的物资足以支撑到福建或台湾城。 凭借着马尾船厂的实力,李熙已经主导了右神火军水军的重建,大量安插亲信进水师,大吴国的新水军自建成那日起就成为了李熙的私家军,一支由朝廷厚资供养的私家军。 除此之外,他又升妻弟陈海道为扬州大总管府驻军统领,统率内外卫队共三千人,控制扬州城防,让徒弟张栋在城东运河边扎营训练水军,控制水上交通。此外将鲁焰焊部调防滁州,奏请任用原越州刺史肖三为大都督行军司马,奏请任用漳州刺史张龙为大总管府都知兵马使,奏请任用左神火军指挥使周野为大总管府都押衙。 万事俱备,李熙遣肖三前往濠州秘密筹建大元帅府,只待年后即赴任北伐军大元帅,组建北伐军,渡河挥师北上。 255.冬游 北伐在即,各方情报往来十分频繁,琐事极多,李熙向众妻妾承诺的冬游一拖再拖,直到某日清晨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柳如花和韩似玉捆住了手脚,抬上了出城的马车里,无奈只得放下手中公务陪妻妾子女出了城。 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玩的,李熙出城的时候神态怏怏,提不起精神来。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身箭袖胡衣的陈招弟驱马赶上前,在他肋下拧了一把,疼的李熙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陈招弟这些天迷恋上了骑马射箭,得空就到陈海道的亲军营练习骑射。半年时间练下来竟也有模有样,这半年她瘦了下来,晒黑了,脸色呈健康的古铜色,腰板结实了,因生孩子而显松弛的肚子紧绷平坦的如未婚的少女。四肢不似先前那般粗壮,却更有力,且下手更狠。 “哇!谋杀亲夫,我叫你谋杀亲夫。”李熙“恶狠狠地”在她肩上捶了一拳。 陈招弟咯咯大笑,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陈招弟身材娇小,脸小,嘴巴也小,红艳艳的十分撩人。李熙不禁吞了口口水,但还是提不起精神。 “别愁眉苦脸的,我知道你事多心烦,你打不起精神来,我不怪你。可你也别怨咱们不懂事,你一去长安大半年,姐妹们日盼夜盼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呢,今天巡营,明天议事,整天整宿的见不到人影。你真不再也就罢了,你回来了,明明就在眼面前,却总见不到你,什么意思?去了趟花花世界,看不上我们这些村花野草啦?你要是看不上我,直说,我带念郎回乡下去。” 李熙勉强笑道:“休要说这没见识的话,你如今是我大吴国的王妃,又是家中众姐妹的头领,说话做事更要稳重,如此才能显出你西王妃卓尔不群的品味来,再像以前那样随便,丢我的人,更丢你自己的人,又怎么服众?”陈招弟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嫌我抢了你正牌夫人的位子,我不是说过了吗,莺莺在家里还是正经夫人,我嘛不过是顶着王妃的头衔出去让人当猴看的。野汉子,你直说吧,你要哪天废了我这个乡下女人,好让你崔大户家的娘子上位。”李熙哼了一声,劈手捉住她的衣领从马上提了过来,横在自家马背上,陈招弟咯咯大笑,连声惊呼。 坐在马车上的念郎咬牙切齿地跟崔莺莺说:“父王又欺负母亲。” 崔莺莺哄他道:“你父王跟王妃亲热做游戏,不是欺负……”说到这崔莺莺脸颊微微发红,不晓得这么跟孩子解释是否合适。坐在对面的沐雅馨探手在念郎胖嘟嘟的小脸蛋上拧了一把,板着脸训道:“那是你爹在宠你娘,你小兔崽子应该高兴才对。嘀咕什么?” 念郎素来怕沐雅馨,被她这一喝,愣住了,眼圈里泪花滚滚,就要飘落。崔莺莺连忙把他揽在怀里,软声抚慰,心疼的不行。坐在沐雅馨怀里的张好好跟她娘是一条心,两条小腿在沐雅馨大腿上用力一蹬,身体向前一纵,胖胖的小手奔着念郎的脸就去了,吓的念郎骇然大叫:“妹妹又欺负我。” 张好好人没扑到,自己差点摔到车厢地板上,沐雅馨可没崔莺莺那样好脾气,提过来往自己膝上一按,脱掉手上戒指,噼里啪啦就打上了,一边打一边发声教训。张好好欺负她哥哥是把好手,犯在她娘手里脾气好的很,小屁股挨了无数下,却只哼哧哼哧,既不哭也不闹,等她娘气消了,双腿一蹬,咿呀一声,胖胖的小手转向奔她娘眼睛就去了,唬的沐雅馨左躲右闪,脑袋“咣”地撞在厢壁上,到底没躲过张好好的“小魔掌”,眉梢被挠了条白抓痕。 “这个小坏蛋我不要了,疼了我了,就知道欺负老娘。” 被女儿“抓伤”后,沐雅馨终于找到了一个向李熙撒娇的机会,陈招弟识趣地接过哭瘪瘪的张好好躲到一边去了。 李熙轻轻地推开沐雅馨贴上来的脸,说:“小丫头手凶,回去叫叶兰把她指甲削削,免得我大吴国的沐贵人又吃败仗,遭人笑话的。” 沐雅馨瞄了眼四周,拐了下李熙:“你回来几天了?” 李熙缩起手脚,做防御之势,也扫量了四周:“你知道么,要发生大事了,天崩地陷,乾坤倒转,不信你看看这天空。” “天空万里无云,别岔话。”沐雅馨一把扯住想跑的丈夫,下了最后通牒:“今天是咱丫头进咱们家门一百七十九天纪念日,我晚上要给她庆贺一下,你来不来?” 李熙为难地说:“明晚好不好,明天是一百八十天,岂不是更有纪念意义?” “不行,就今晚,今天是个好日子,话我反正是说了,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得到李熙的承诺后,沐雅馨得意洋洋地走了。一直在旁边游弋的林婉娴见缝插针凑了过来,和李熙并肩站立,一起仰望天空,良久不见李熙搭理她,急了,用肘碰了他一下,笑盈盈地问道:“沐姐姐跟你说什么呢。”林婉娴此刻名为夫人,不过李熙念她年纪小,跟她之间尚无夫妻之实,虽然如此,其缠人的功夫也得沐雅馨真传,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李熙竖起食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林婉娴“哎呀”一声,猛揉脑门。 “说什么,跟你有关系吗,我问你,我临走时布置你看的书都看完了吗?” “书……”林婉娴眉头蹙了起来,“我又不考进士,看那么多书看嘛,看了一遍,多半都忘了。”说完,林婉娴嘟起小嘴不满地说:“姐姐们都不看书,凭什么非要我看?” “凭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多看书,气质自然就上去了,多看书,谈吐自然就高雅啦,多看书,你自然就脱颖而出了。” 林婉娴扬起小脸,眸中闪着亮光,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我……” 李熙掏出手绢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瘦削的肩膀,认真地说:“家中人口越来越多,我得一碗水端平,专宠你,她不乐意,专宠她,你又不高兴,多读书吧,脑袋充实了,心就不空了,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将来说不定真能考个进士什么的。那样我到哪面子上都有光彩。” 林婉娴认真地说:“你等着,我一定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李熙见她上套,得意忘形,伸出手说:“来,拉个钩吧。”林婉娴一把推开他的手,鄙视地说:“小孩子的玩意儿,不-稀-罕。” 林婉娴像只快乐的蝴蝶一样飘走了。李熙的心里却充满了自责,他悔恨地想:当初……唉,木已成舟,还提当初有什么用,以后多注意就是,不能再乱收人了。 为了筹备这次冬游,扬州地方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做了不少安排,扬州新任刺史卢荣峤原任舒州刺史,是个官场老吏,深知诸王激斗之时自己这种小虾米靠谁都不好使,好处是一定得不到的,随时还可能被人做成虾米。他索性缩起脑袋,装扮成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只干事不说话。闻之李熙要带着妻妾子女外出游玩,卢刺史亲自出马,指挥州县两衙把沿途的百姓人家清了个干净,实在不好搬迁的,则把人锁在家里,等西王府的车马过去才开门放人出来。惹的骂声一片,不过卢荣峤不在乎,他知道他的这份苦心李熙是会看在眼里的,只要西王不为难他,他的这个刺史就能继续当下去,百姓嘛,反正又不会造反。 最近他心里挺苦闷,京中盛传西王不久要北伐,将由北王毛耀权知扬州大总管,如此一来自己的头上就又多了一座大山。西王李熙,成王姬禇,这两位倒也罢了,磨合期结束,自己已经能够伺候的下来了,这位北王在舒州时就打过交道,人也不算太恶,却不大好伺候。他跟西王不对付,舒州保卫战让西王一举成名,舒州因此被北王视为是西王的福地,舒州的一切在他眼里都看不顺眼,自然包括他这个刺史。正是因为小鞋穿多了,他才下定决定跳出舒州,跳出淮西,做了扬州刺史。 扬州刺史也不好当,上头除了西王压着,还有成王。好在成王虽然兼着淮东道的大都督,但实际并不怎么管事,他跟西王的关系究竟如何不好说,但表面上二人是客客气气,从未红过脸。西王是个强势的人,嘴上甜言蜜语唱着高调,占起便宜来可是丝毫不讲风度,扬州说到底还是西王的地头。自己这个刺史干了三个月还没去官,不必说肯定已被北王锁定为西王的人了。 如今西王要去北伐,北王来了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赏两双小鞋穿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得赏个硬骨头啃啃,自己这几颗坏牙还能顶着住吗? 256.开锣 卢荣峤面带微笑,心里却是长吁短叹,一肚子苦水不知道往哪倒合适,忽有属吏来报,在外围截住了一个人,来人不肯说姓名,没有名帖,说有急事要见西王。卢荣峤没好气地喝道:“什么人也不见,没见西王一家正游冬嘛,那个,你,去把客人领去宾馆先安置住下。”卢刺史吩咐完,又漫不经心地问报事的属吏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答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卢荣峤捻须惊怪道:“身材高大,能有多高大?比老夫还高大吗?”部属嘴上说没有,心里却鄙夷地想:你?两个加起来还差不多。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卢刺史的眼睛眯缝了起来,肚子涌起一股坏水来。他嘿嘿坏笑了两声后,吩咐书吏赶紧去把来人请来。 来的是田萁,穿着男装,腰悬佩刀。李熙大吃一惊,脸色有些不自然,卢荣峤一看果然是有戏,便招呼一众人赶紧退下。李熙咳了一声,恐田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举手说道:“田兄远道而来,请借一步奉茶。”田萁立着没动,将在林间草地上游戏的李熙的妻妾们扫量了一眼,嘴角翘起,微微一笑,很不以为然。 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老者,扮作仆从模样,神情谦卑恭敬,面上总含着微笑,不过他眸中时不时透出的凌厉杀气却让李熙一眼就看穿他的不凡来。让到静处,田萁为李熙引荐老者,原来是魏博名将田箜,是田弘正的族弟。田萁直抒来意,告诉李熙他此来是奉父兄之命襄助李熙北伐的,除田箜外,另有三百名军将正在南下途中。 “淮河之北地势平坦适合骑兵作战,你们没有骑兵,打起仗来是要吃大亏的,父亲和我大哥体恤你们的难处,特命我陪二叔来此。二叔是马战名家,将助你一臂之力。” 李熙点点头,这话说的虽然不中听,道理却是实在的,北伐若无骑兵,打起来肯定吃亏。江南缺马,骑兵一直不强,左右万胜军倒是有骑兵,只是一则数量不多,二者王喜拥兵自重,不肯放手,对上玩弄阳奉阴违的手段,挤牙膏似的断断续续就给了李熙三百骑兵,除去老兵弱马能战的不过百十人,一百名骑兵渡河之后能顶什么用,也只有天晓得了。 “那么两位需要我做什么?” 田箜呈上一封手折,客气地说道:“远道而来,无法携带军备,这是成军所需的人员和军资目录,请西王阅览。” 一张口就要人要军械,说话直来直去,田箜的脾气很对李熙的胃口。扫了眼手折,李熙心里吃了一惊:胃口不小嘛。不过李熙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从此刻到北伐开始,满打满算不过半年时间,用魏博的军校组建一支八百人的精锐骑兵还是有把握的。他们本来就是很好的战士,所需的无非是让他们熟悉吴国的军规军令。八百骑兵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配上擅长攻坚克难的三万精锐步兵,李熙还是有把握在浑水中摸几尾鱼的。 这八百骑兵将来多数是留不住的,李熙也就断了跟田箜争夺指挥权的念头,只要这柄刀足够锋利,能帮着他撕开敌人的防线,哪怕战后全部归魏博去,李熙也认了。 至于田萁,李熙问她:“你来扬州是做监军吗?” 田萁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有空监军不如上阵杀敌,我没那么无聊,我来就是为了给你引荐二叔的,等他老人家安顿下来,我立即回魏博去。” 李熙道:“别呀,扬州多好的地方,总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嘛。” 田萁冷笑道:“地主之谊,你是打算陪我去青楼喝花酒吗?我很乐意呀,只怕你的夫人们不乐意去。”李熙道:“这是自然,李某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带着妻妾乘画舫逛青楼,不过小娘子若愿意,我嘛是乐意奉陪的。” 田萁哼道:“谢啦,我没兴趣。” 李熙让张栋陪着田箜在扬州城内外转了两天,寻找适合扎营的地点,最终选定在扬州城西的一处山岗上,设立新营叫亲军马军营,以区别于原来的那个死气沉沉的马军营。从各地征调来的战马先给亲军马军营挑选,军械、衣甲、战士也遵循此例。 亲军马军营成军之日,李熙应邀前往检阅,眼见那种万马奔腾的局面,心中很受震撼,忍不住对肖三和周野说:“我们也要有这样的一支骑兵。”二人相顾失色,不知李熙所的“我们”是谁,眼前这支骑兵番号“亲军马军营”,不是我们的,还会是别人的吗? 天生二年元月,李恒下诏改元“中和”。三月,礼部尚书杨烨、司农少卿郭仲恭秘密来到圣京城与大吴国左护法王崔雍、礼部尚书赵笏谈判结盟事宜。 三月底和议达成,两国相约罢兵结束敌对状态,大吴国秘密出兵渡淮河北上协助唐国平定河朔地区的叛乱。此前,中和元年元月十八日,幽州卢龙军发生内乱,节度使刘总请辞进京请罪。部将朱驰在檀州举兵叛乱,幽州驻军响应,推举卢龙老将朱琦为留后。李恒诏令以易定观察使秦申通为幽易两道招抚使,起兵讨伐幽州叛乱。 二月初,涿州刺史兼保安军兵马使朱克荣突袭幽州,杀朱琦,斩叛军三千人。同月,营州刺史朱洄率部起兵平贼,平州刺史李载义起兵响应,据守檀州的朱驰献城投降。此刻秦申通兵尚在涿州城南八十里处。闻听幽州乱平,只得退回易州。 三月初,幽州将领百余人聚集在幽州朱洄旧宅前,喧哗吵嚷要推举老将朱洄为留后,朱洄不肯,众军将围住旧宅不肯散去。李载义等劝朱洄答应诸军所请,出面主持幽州大局。朱洄无奈出面,向诸军言道:“洄老矣,难当雄镇大任,诸位若不忘我朱家旧日恩情,请举我儿朱克荣为留后,老夫定当竭尽余生,为我儿辅佑。”李载义纠结一批亲随趁机鼓噪推举朱克荣为留后。 朱克荣不待众人应答,便闪身出面力辞不肯就职。对朱克荣之名,众人只闻声不识人是谁,此刻一见,也是仪表堂堂的一员好汉。既是将门之后,又建有平贼大功,资历也相当,更重要的是朱克荣屯驻涿州期间镇压涿州朱氏十分用力。涿州朱家历年来操控节度使废立,垄断与塞外草原各部的贸易,攫取丰厚利润,为幽州各军所不满。 朱克荣出任涿州刺史时不畏强暴,重创了朱家的实力,打掉了其嚣张气焰,众人认定朱克荣是涿州朱家的克星,由他做节度使,更能维护幽州军将的利益,于是便顺水推舟促请朱克荣出任留后。 朱克荣被众军拥戴去了牙城,自称留后,改名朱克融。 朱克融不经请示即自称留后,消息传到长安李恒暴怒,斥朱克融此举为叛乱,下诏启用裴度为幽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秦申通为易州诸道行营节度使,起易定、瀛莫、沧景、成德、魏博、淄青、河东、汴宋、潞泽、郑滑、武宁等十一道兵入幽州平叛。 三月中旬,秦申通进兵涿州,与保安军副使周宛激战于涿州城下,正式拉开了中和元年平定河朔叛乱的序幕。大戏开锣比预想的要早,而且从一开始就被人窜改了剧本,这出戏还能唱下去吗? 这个问题不仅拷问着李恒和他身边的策划者,也在拷问身处扬州温柔乡的李熙。 257.浪战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这是李熙上中学时听过的一句话,待到他真的目睹淮河时却又十分失望,那是一条被严重污染的河流,污染的触目惊心。现在李熙又一次站在淮河岸边,看到的却是一条碧波荡漾的奔流大河,两岸密林如盖,无边的绿色直达天际。 田家兑现了他们的承诺,李熙兵不血刃即将泗州城收入了囊中,有了这个桥头堡,此番渡河就显得从容多了。 大吴国的北伐于天圣二年四月末正式开始,三路大军合计三万七千人,东路以张龙为主将,麾下有耿精强、何人龙、马郁等将领,马步军合计六千五百人,战略目标是侧卫中路北伐军夺取徐州,战役目标是夺取海州、沂州,警戒密州方向。 西路军诸将鲁焰焊,麾下将领有廖中、陈岩,马步军合计四千八百人,战略目标也是侧卫中路军,战役目标是夺取颍州,警戒亳州之敌。李熙自任中路军主将,麾下将领有肖三、周野、张脉、田箜、李让坤、耿强、孙红阳、马郁、陈海道、熊欣儿等。战略目标是攻占徐州和宿州,以此为前进基地相机夺取曹州、兖州,联合魏博军东进占据淄青十二州之地。马步及水军合计两万五千七百人。 “大帅,船准备好了。”大元帅行辕行军司马肖三一路小跑过来,招呼李熙登船。船是一条普通的渔船,比之李熙从福州马尾船场定制的座船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奶奶的,上了那死丫头的当了。”李熙咒骂了一声,走下山坡朝渡船走去。被他骂做死丫头的田萁此刻正立在淮河南岸的一座土坡上,眯着一双秀目眺望着脚下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如蚂蚁一般蠕动的渡河队伍,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冷笑。 田家在泗州城里策划了一场小型兵变,发动兵变的蒋蓉和陈宏都是田家故旧,奉命潜伏在泗州城已有两年之久。李熙重赏了他们,旋即将二人和所部人马编入北伐军队伍,而将泗州城毫不客气地接管了过来。蒋蓉和陈宏挺不服气,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夺得的泗州城就这么没啦?二人气鼓鼓地去找田家三娘子诉苦。田萁淡淡一笑,道:“此人奸恶无比,肯这样礼遇你们,你们就烧高香吧,还计较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吭声,田萁的“恶名”二人早有耳闻,在她面前还是识相点好。 武宁军旧称徐泗,取徐州和泗州两地首字命名,因徐州城里有武宁军,而得现名。泗州已失,徐州不说倾兵来夺,至少做必要的防御是应该的,让李熙不解的是,自大军渡河北上后,北伐军根本就没有遇到来自武宁军的抵抗,倒是地方土兵团练让北伐军吃了不少苦头。 一马平川的淮北大地上,庄、圩连绵不绝,这些庄圩在和平时是百姓的居所,战时就变成了一个个小型军事堡垒。除了修有土墙和护庄的沟塘外,每个庄里都设有惊鼓、响锣、号角和烽燧,一俟遇到敌军进犯或遇到强盗袭扰便发出警报,附近各庄圩一面做好自身警戒,一面视情况派出援军解救邻里。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起到了邻里守望相助的作用。 这些庄圩小的几百人,大的过千人,再大点的称作集或镇,庄圩里的农户农闲时参加军事训练,也称为团结兵,不过此地的团结兵跟岭南的不同,因为战乱不休,盗匪多如牛毛,这里的团结兵参加军事训练很积极,州县官署出于统治的考虑,也积极促成训练的开展,而不像岭南那样流于形式,拖拉随便。经常参加军事训练,经常有仗打,因为这里的团结兵战斗力普遍强悍,比之那些吃粮混日子的职业兵油子战斗力只强不弱。 李熙计算过,不论单兵,还是团队,在人数等同的情况下,他的北伐军都没有取胜的把握。反过来,一直让他头疼的武宁军反而更好对付,武宁军装备精良,人员素质也不差,只是这支军队早已失去了灵魂,不知道因何二战,为谁而战,打仗完全凭感觉,状态好的时候无往不胜,简直天下无敌,状态不好时,形同梦游,一触即溃。 自北伐军过河后,这支“铁军”一直没找到好状态,望风而逃成为常态,早已从“铁军”的神坛上轰然跌落,变成了人见人踩的“豆腐军”。李熙知道他们状态低迷的原因是什么,王智兴率精锐主力北上征讨朱克融,驻守徐泗的满打满算不足万人,且多老弱病残,他们早已认定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对这些职业兵油子来说,不能从打仗中得到好处的仗还不如不打,状态低迷也就可想而知了。 正规军不给力,地方武装却很难缠,这种情况李熙事先没考虑过,他在泗州城住了三天,仔细思考应对之策。然后他把李十三和杭虞分头叫过来,面授机宜。此后,柳条营和内访司分头派出数以百计的奸细混入泗州以北地区,按照李熙的授意通过各州渠道和形势向当地百姓宣传大吴国北伐的原因、北伐军对地方的政策和北伐军的纪律。 宣传很快见到效果,徐泗地方百姓对北伐军敌意锐减。刚过河时,北伐军行军和宿营时常遭到当地团练武装的袭扰,绑架,暗杀,在水井里投毒,手段凶狠毒辣,态度十分不友好,经过这一番宣传后,袭扰大为减少,路过庄圩时,甚至向百姓买点瓜菜蔬果等生活必需品。不过仍有一些顽固的庄圩对北伐军充满敌意,这些庄圩或因势力较大,平素横行乡里惯了,见当地官府也奈何不得他们,便以为天下无敌,也有些是误信了官府谣言,认为江南兵文弱不会打仗,故意冒尖充刺头。还有一些则是与武宁军官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骨子里是敌视北伐军的。因此种种原因,在李熙渡河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总与地方纠缠不清,因此而带来的伤亡并不比打下一座泗州城少多少。 李熙决心改变策略,一面向大多数庄圩百姓示好,命令军队行军时不得踩踏庄稼,宿营不得骚扰民居,公平买卖,对友好的百姓秋毫无犯。另一方面对充满敌意的庄圩区分原因采取不同的措施,对地头蛇土霸王,打一把拉一把,只要他们不闹事,保护他们的利益。对误信官府谣言而莽撞冒犯的,向他们揭露当地官府借刀杀人的狠毒用心,对极个别冥顽不化的给予教训,促其猛醒。最后集中优势兵力对某些极端仇视北伐军的钉子庄圩,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屠庄灭族,在所不惜。 屠庄灭族后,所得的财物充作军用,无主的土地则分给附近庄圩,以此安抚被血腥和暴力惊扰的当地百姓,避免他们因不安而离乡流浪。同时李熙开动他的宣讲机器,不停地宣导自己受唐国天子邀请北上平息河朔叛乱的道理。美化自己,抹黑敌人,恩威并施,辅之以谎言,从泗州北上直达宿州城下,北伐军再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这套手段运用的愈发成熟之际,田布秘密来到北伐军中,告诉了李熙一些不为认知的秘密,李熙遂下令停止北伐,屯兵于宿州城下,围而不攻。 258.浪战2 其实田布不来,李熙也决定对宿州城围而不攻,宿州城高池深,守军近五千人,粮草充沛,水源充足。守城的将领名王博,是王智兴的族弟,骁勇善战,且久经沙场。 此人是地道行伍出身的将领,有着所有此类将领的共同特点:坚韧,凶狠,好面子,脾气暴躁。李熙将城围困后,并不急着攻城,只是每日派十余人轮番站在四门外骂王博的娘。 第一天骂,王博就受不住了,他嚷着要披挂上马出城跟李熙单挑,这当然遭致所有人的反对,现今不是春秋,战场上尽是小人,为谋取胜利不择手段,出城找李熙单挑,怎知他不会放冷箭,使飞刀,放毒气?王博也觉得自己这主意挺不靠谱,一番思虑后,他拿出自家的祖传雕花大弓登上城头,拉弓放箭,射倒一个骂娘的吴军士卒。 其余吴军骂客见势不妙皆作鸟兽散。左右将领齐呼将军威武,王博笑骂道:“威武个屁,他们骂老子,你们就是聋子哑巴吗,你们张着嘴为何不给我骂李熙那个王八蛋?!”诸将领得令,令城头士卒齐声骂李熙的娘。 城下士卒闻听主帅受辱,骂声更高,城上守卒亦不甘示弱,彼此打骂,声震于天。 李熙惊怪王博何时改了性子,骂不还口了,让杭虞练习当地内访司让他们查访原因,答曰河北总台徐州镇正对王博用美人计,准备从内部攻克他。 李熙大喜,坐等徐州镇同僚成功。在与李恒达成的密约中就有协助北伐军攻占徐州的条款,不占徐州则难以接近淄青,也就谈不上配合乌重胤对青州刘家下手了。况且武宁已经被德州王家控制,让给李熙总胜过留给王智兴。 李熙在宿州城下高垒深壕,和王博对峙起来。这可急坏了留在营中的田萁,本来田萁过河后就要回魏州的,田布来后,兄妹二人密谈了一个时辰,然后田萁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军营,并充当了两家联盟执行人的角色,偶尔临时也客串一下监军。 田萁闯入李熙的中军帐,俏眉一挑,喝问道:“敢问李大元帅,你这是打算把宿州城骂塌后再攻城吗?”李熙刚和诸将议完事,喝了口解暑的酸梅汤,此刻正仰躺在竹椅上小憩,闻听此言,眼也没睁,便道:“你耐不住性子,可带我的亲军马军营去冲城,祝你成功。” 田萁厉声道:“幽州大战正酣,淄青主力外出,后方空虚,正是趁机席卷之时,你怎能在一座宿州城下迁延时日、贻误战机。你这主帅究竟是怎么当的?” 李熙睁开一只眼瞧了瞧气鼓鼓的田家三小姐,讥诮道:“我怎么打与你有什么干系,当日在扬州我请你来监军,你说你有空上阵杀敌也不愿监军,我没强求,此刻,给你机会上阵杀敌,你因何又爱上了做监军。怪哉,怪哉。” 田萁大怒,扑过来挥拳欲打李熙,想到兄长的叮嘱,忍下了。她劈手抓住李熙的椅背,威胁道:“你究竟出不出兵?” 李熙哼道:“你有种拉我椅子试试,堂堂的大吴国北伐军大元帅中军营帐内你敢撒野,我看我怎么治你。”话未落音,李熙发现身下的椅子不见了,他的身体在空中滞留了片刻,“啊呀”一声跌坐在地上。护卫在帐外的张三、李四领六名健卒循声而入,望见田萁施暴,刀剑齐出,顿时将她围了起来。 田萁一见这架势倒来了精神,兄长田布走时叮咛她要尊重李熙,警告她带着眼睛和耳朵留在吴军军营里只能看和听,却不可以撒野动手,否则家法处置。田萁知道兄长说的出做的出,故而她刚才憋着一肚子气要打李熙,事到临头还是忍下了。 但是现在,动手是他们,自己只是正当防卫,那就谁也怪不上他了。想到这田萁嘴角一挑,笑意徒生,她将刀高高举起,用刀柄指着张三的脸,只等着气昏了头的张三动手了。面对如此挑衅,张三、李四一伙人肺都气炸了,田萁的骄横跋扈,他们早看不顺眼了,只是碍于李熙的面子才隐忍至今,眼下只要李熙不拦阻,他们非得给这个骄横的女人一点眼色看看。 “出去,出去,谁叫你们进来的?”李熙揉着屁股站了起来。张三、李四和一干侍卫尽管有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但这里系中军大帐,他们岂敢违抗军令?狠狠地瞪了田萁一样,这才退出。田萁觉得很没意思,她将刀抱在怀里,意兴阑珊地盯着李熙的脸,讥讽道:“我抽了你的椅子,你就这样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熙道:“看在安道公的面子上我,我饶你这回,下不为例,再这样……” 田萁兴奋地往前一跨,逼问道:“那又如何?” 李熙眼珠子一番,惊叫道:“敦礼兄,你怎么回来啦?” 田萁一惊,回头望向帐门,只一刹那间,她便知上了李熙的当,羞从心起,她霍然回身,却“呀”地叫了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来:不知何时,自己抱在怀里的横刀已经到了李熙的手上,那个没羞没臊的正拿着自家宝刀在那削指甲呢。颤抖的刀锋则似无意地正对着自己的胸脯,刚才转身转的急,差点戳在刀锋上。 “对不起,我看错了,是风吹动了帘子,让我误以为是敦礼兄来了,抱歉,抱歉,咦,你的刀怎么到了我的手里,还在帮我修指甲,果然是好刀,修起指甲来真是又轻又快。” “无赖!”田萁劈手夺回自己的刀,手腕一翻,挽了个极漂亮的刀花,刀锋一摆,刀刃便架在了李熙的脖子上,李熙愕然无语,面露惊慌。田萁洋洋得意,嘿嘿冷笑道:“我知道你功夫比我好,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整人并不全靠武功,得罪了我,你绝对没好果子吃。” 李熙道:“了解。不过请你也别忘了,我才是北伐军主帅,而你,田家不好惹的三娘子却是连个监军都算不上的闲人,这回我给你面子,下回嘛……” “哼,下回,你又待怎样?”田萁的手腕微微一动,刀锋在李熙的皮肤上刮噌了一下,噌然有声。 李熙被她这举动激怒了,他当着田萁的面示威似的伸出左手食指,然后在贴在他脖子上的刀刃上轻轻一弹,“嗡”地一声响,田萁“呀”地一声,如触电般退去,她手中的刀几乎脱手而出,虎口震的僵麻,连带着她的一张俏脸刷地变成了雪白色。 她知道李熙的本事了得,长安平康里那次她输的一败涂地,也输的莫名其妙,由此她的心里始终对李熙不服,她找出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的武功其实跟李熙相差不多,如果运用得当战胜李熙还是大有希望的。但这一次,当她再次领略到李熙的神乎其技后,心里残存的最后一次骄傲也轰然坍塌。 她手捂着僵麻的右手,垂着头,第一次没有向李熙发狠叫嚣。李熙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这样当面折辱一个女子他还是第一次,上次叶兰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他能没把她怎么样,仅仅是在她发誓效忠后,让她在门口站了一夜岗。他本来是极讨厌田萁的嚣张跋扈的,也早有心出手给她一个教训,可是事情真做了以后,非但没有半点快感,反而还有一丝酸溜溜的不忍,李熙甚至还贱格地希望田萁此刻能挺起胸膛冲他吼两嗓子,但她没有,她垂着头,竟然还有了一点楚楚可怜的女人味。 李熙振衣离开了大帐,他走出营帐许久后,田萁手一松,手中的刀跌落在地,她的整个人也像被抽去了筋骨,绵软的连站立的勇气都没有了。 259.浪战3 李熙气鼓鼓地来到宿州城下,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只站了一小会就浑身汗透,李熙浑然不觉,心头满是田萁的影子,被她的臭脾气气的胃疼,却又隐隐为她感到心疼,心里乱糟糟的一团。田萁出入中军如自己的家门,北伐军的一举一动她都向魏博密报。当然李熙也不可能让她得到什么关键的东西,她所能得到的情报都是斥候稍加努力就能侦察到的,换句话说她留在营中所起的作用就是一个能干的斥候。 为了维系与田家的联盟,李熙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继续忍受下去。为了方便田萁进出中军帐,李熙给她封了个押帐的官职,并给她取了个周蓉的假名,名字和官职都可以作假,但她那高人一等的大高个儿却难以造假。 个子高了到哪都扎眼,而她即使女扮男装也不难让人一眼认出她女人的身份,说起来田家三娘子除了脾气臭了点,高子高了点,还是个标准的大美人,这一点即使对她成见甚深的李熙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北伐军主帅的营帐里藏了一个大个子美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捂都捂不住,这让李熙不免十分苦恼,他倒不在乎别人传播什么香艳的传闻,他李熙贪财好色的美名早已天下皆知,再编排又能编排出什么名堂来。 他担心的是田萁的身份被泄露出去,田萁个子实在太高了,这样的大高个子女人不可能不受人关注,河北那些藩镇节度使们只要稍稍重视一下情报工作就应该能从这一条香艳传闻中嗅出一点别样的信息。 怎么办?这是一个很考验智慧的事,也是很头疼的事,李熙果断地把解决问题的重任交付给了柳条营,他相信李十三的本事,希望他能办的妥当。 宿州城不是打不下来,是不急着打下来,因为幽州城下还没有分出胜负,剧本窜改的太多,总得看看场上剧情发展的方向再决定自己要不要参与,时机拿捏的好上台是去唱正面主角,拿捏的不好可能是滑稽的小丑,甚至大反派,人生处处是舞台,总得找好自己的角色。涿州一战,以周宛的失败而告终,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驻守涿州的保安军不足三千人,偏师,老弱,秦申通部则有一万二千人,主力,精锐,这仗本来就没什么打头,加之涿州城内被朱克融压迫的朱氏子弟反水,周宛只好带着残兵败将撤向幽州。 大行皇帝编写的剧本是要借朱克融们铲除德州王氏、涿州朱氏、魏州田氏和青州刘氏,结果却是朱克融们成了叛乱者,而预设的大反派如涿州朱氏现在却成了帮助朝廷收复失地的大功臣。后续的剧情该怎么发展,李熙需要精心观察一下。 田布上次来是告诉他裴度的幽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名义上是平定幽州叛乱的最高指挥机构,但实际上是徒有虚名,各道平叛的大军总数不下十万,却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对裴度的调度是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倒是秦申通的易州诸道行营节度使,因为手中有兵权,又掌握粮草,尚有一定的权威,只是他的威望无法与裴度相比,影响力也有限。 田布劝李熙放缓进军速度,多观望,以免陷入被动。李熙则判断田布的目的是不想让他独吞北伐的成果。 易定、瀛莫、沧景、成德、魏博、淄青、河东、汴宋、潞泽、郑滑、武宁等十一道兵已经杀入幽州境内近一个月,除了因朱氏反水而夺取的涿州,至今尚未攻下任何一座像样的城池,十万大军陷入幽州这个泥潭无法抽身,此刻若李熙进军过快,则难免动摇联军军心,各道甚至有可能借此自行退兵,那样十一道联军便面临着大崩溃的危险,十万联军中有魏博兵近两万,近一半是忠于魏州田氏的士卒,借刀杀人之计尚未成功,此刻兵溃,岂非纵虎归山。这自然是田布极不愿意看到的。 除这个原因外,李熙之所以迁延不进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倘若十一道联军在幽州城下战败,天子将不得不承认朱克融的卢龙镇节度使身份,姑息迁就以全国土之完整,此类勾当不是没有先例,吴元济第一次叛乱时,突吐承璀讨伐失败,就是这个结果。果真如此则不啻于宣布此次平定河朔的努力全盘失败。 那么大吴国挥兵北上攻占宿州之举则极有可能会被视为入侵,到时候难保他的北伐军不成为十一道联军的打击目标。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并非全无可能。天子在河朔遭遇挫折,只须维持原状即可,对他的功业并无多少减损,而若能借机纠集诸道联军南下灭掉大吴国,则无疑将在他的功业薄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天子是人不是神,虽然名叫圣人,实际上还达不到圣人的境界。是人就懂得趋利避害,就会贪些小便宜。 李熙见过李恒,今上面容软泡泡的像个没睡醒的人,哪像什么坚毅果敢之人? 一俟发现打不了河朔的主意,几个佞臣围着一劝,则多半会拿江南开刀泄愤立威。扶植江南本就是为了打河朔,既然河朔平不了,江南那个傀儡国留着也就没有了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攻破宿州的李熙无疑就是大罪人,多半是要被天子当作招惹群狼南下的那只兔子牺牲掉。 被群狼追逐自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李熙可不想做那只被追逐的兔子,更不想年纪轻轻的就躲到台湾岛上养老,对宿州围而不打,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是他目下最佳的选择。十一道联军若败于朱克融,则他便打起应邀出兵助战的旗帜,向地方索要粮草后从容撤退,地方不给也没关系,权当是一场武装拉练;若十一道联军打败了朱克融,幽州重新归唐,则河北诸道必因畏服朝廷而听从天子的调遣全力铲除王、朱、田、刘四家。那时候,李熙再以讨伐王家的名义打下宿州城,挥师北上占据徐州,转而进入齐鲁大地,占据淄青十三州,背靠大海,以徐州、郓州为门户,收海商、盐铁之利,修文偃武,与魏博田氏,江南大吴国结盟,雄立一方,成就一方霸业。 有此算计,李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后就回营去了,冲个凉睡个午觉,黄昏时刻闲着无聊,便踱步去了度厄和尚的营帐,和尚扎营的地方有夕晒,帐篷热的像蒸笼,李熙一进去就后悔了。和尚长袍大袖地捂得严严实实,脸上却一丁点汗珠都不见,李熙暗吃了一惊,盘膝在他对面坐下,没话找话,只闲扯了两句就被和尚迎头泼了盆冷水。 度厄道:“到了嘴边的肉你不吃,将来就没你的份了。你这三万军趁虚而入,捡个便宜还成,真与河朔精锐交战,只怕败多胜少。大行皇帝的算计中,是先在涿州点把火,引诱德州王氏、魏州田氏和青州刘氏出兵平乱,借机摧残四家联盟,旋即以驻屯河朔的天子亲军联合田弘正、乌重胤这些人掘断四家根基,根基断,则枝叶枯。而今虽然涿州之乱变成了朱克荣之乱,但各道还是出兵北上了,正是你们掘断他四家根基的时候,而你们却昧于大势,群作壁上观。大行皇帝十年苦心毁于一旦,河朔割据不可逆转,你是后来者,不乘虚夺占一些地盘容身,我恐你将来没有善报。” 260.浪战4 李熙额头见汗,抹了一把,说道:“有事说事,出口伤人就不对了。十一道联军若在幽州战败,我在后方打宿州,难保不成为众矢之的,那时唐天子十之八九要把我抛出去任群狗撕咬泄愤。且我有把握打下宿州,却无把握打下徐州,那时候我若退兵难保徐州兵不尾随而至,想全身而退而不可能。我不打宿州,将来至少可以全军退回江南,有这三万军在,讨价还价也有资本。” 度厄嘿笑一声,道:“何其幼稚!你当徐州驻军都是睁眼瞎吗,你屯兵宿州城下,他们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他们之所以没来打,是兵力不足,守备有余,出兵援救却腾不出手来。这正是你的机会,占据宿州,乘势再下徐州,有这两地在手,才能进退自如。而我判断,十一道联军兵败幽州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兵败之后,他们不会纠集起来趁机南下打江南,而必定是相互混战。江南还有什么,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大唐的米粮仓了,劳师远征而无所得,后院再让天子禁军给抄了,这样的蠢事谁肯干?你若胆魄再大点,占据徐州后,即与青州刘,魏博田氏结盟,互为犄角,如此你才能立的稳当。” 李熙道:“灭了刘家与田弘正结盟如何?” 度厄道:“刘家在青州经营六十余年,岂是你现在能灭的了的?田弘正嘛,当然也是个选择,但把稳期间,我建议你还是与田氏结盟,他们家的根没有田氏扎的深,且见利忘义,已失人望。我观田弘正将来必无好下场。” 李熙感概道:“和尚独坐静室而能明天下大势,我空瞪了两只眼却做了睁眼瞎,惭愧,惭愧。” 度厄道:“你本来是能看清楚的,只是被眼前的一座肉山挡住了。” 李熙不解肉山作何解,问他,和尚不言,摇手送客。 四月出兵渡河,月底抵达宿州城下,此后迁延月余寸功未建,每日只是对骂,除了被王博放冷箭射倒一人外,双方都是零伤亡。时间一久,两边士卒都麻痹起来,天热,吴军在城外寻得一瓜半枣的,坐在帐篷外树荫下吃,馋的城上守卒直流口水,宿州城中粮草不缺,时鲜瓜菜却没有,整天米面加咸菜,任谁见了谁嘴馋。有守卒放下篮子,里面放上几枚铜钱,声称要买瓜果,价钱给的不错,擅于经商的越、明、温、台籍士卒动了心,一手举着盾牌防冷箭,一手提着柳条篮泅过护城河,蹭到城下,抓起铜钱塞进兜里把瓜果倒进空篮。 第一次交易在战战兢兢中完成,城上没有射箭,没有扔石头,气氛很友好,交易很顺畅,受此鼓舞,战场贸易迅速升温,到围城一个月后,越、明、温、台籍士卒已经公然在城墙下摆摊设点搞起了副业,城头守卒趁长官不在,吊绳下墙进行买卖,起初只是买卖新鲜的瓜果蔬菜,到后来应有尽有,日常家居用品,时令蔬菜水果和鱼肉,药材布匹,铁器和兵器。除了牛马等大型牲畜无法交易外,凡事能拿来互通有无的,都被拿来交易。 田萁暴跳如雷,厉声责问李熙这是来北伐还是来通商做生意,李熙丝毫不予理睬,打个响指喝一声:“保安,把闲杂人等清除出去。” 张三、李四甲胄锵锵地闯进来把面红耳赤的田萁“请”了出去。 五月末,田箜率亲军骑兵营从扬州赶来,八百骑一到城下,立即引起了一阵骚乱,宿州城外久旱无雨,干裂的地面被马蹄践踏而起的黄尘遮天蔽日。 城头守军悚然而惊,相顾失色,纷纷言道:“没想到江南国也有如此强悍的骑军。”此前,王博声称江南国无骑兵,步军好经商而不善作战,只要坚守到秋凉,等北征大军回来,则宿州之围瞬间可解。 大吴国军队屯兵城下后的所作所为无不印证了王博的判断:站在城头放眼望去满是步军帐篷,根本看不到几匹马,偶尔见到一两匹疑似马的动物,仔细一看非骡即驴。江南来的兵是真的很擅长做生意,大批大批的士卒为了蝇头小利竟敢违抗军令溜出兵营,光明正大地坐在城墙底下进行交易,这样的兵能打仗吗?完全不堪一击嘛! 一个多月来用谎言编织城的虚假信心随着田箜的到来一夜间垮塌,宿州城的空气里都充斥着紧张和压抑。 田箜到来后,李熙下令撤去城下市场,越、明、温、台籍士卒一夜间弃商从戎。收起小摊,拿起刀枪,由世故油滑的商贩变成威武的兵丁,转变之快,让守军惊愕不已,信心在继续垮塌中,而最后摧毁守军信心的是吴军一夜之间竟变出来数以百计的攻城器具,器具制造精良,士卒操作娴熟。 这像是一支不会打仗的兵吗?为什么骗人? 昨天还是阳光明媚,一夜间风云突变,战云笼罩在宿州城头守军的心头。这个时候李熙派人给王博送了封公开信,公然邀他在城外唔面,相约双方都不带侍卫和武器,只是两个人之间聊聊。信使受命观察过城头守卒的表亲,看的出来大多数人对这次会面充满了期待。信使将所看到的回禀李熙,李熙淡淡一笑,命令步军做好攻城准备。 王博接信后有些犹豫,李熙号称“万人敌”,他怕李熙使什么手段加害他。王权是王博一奶同胞的兄弟,面相有几分相似,见兄长为难,便自告奋勇代替兄长出城与李熙会晤。 王博道:“我取雕花大弓在城头与你观阵,那厮若对你不利,你打个信号,我一箭射杀了他。”王权领命而去,王博取家传雕花弓登上城头,望见李熙果然不带一兵一卒,不带士卒卫士,单骑来到城下与王权会晤,二人聊不两句,即有笑语传出,相见甚欢,谈性甚浓,约一盏茶的功夫后,二人马上拱手互道珍重。 李熙在转身离去时,似无意间朝城头打望了一眼,距离遥远,根本不可能看清人脸,王博心里有鬼,却仍旧惊出了一身热汗。 王权飞马回城,当着下城楼相迎的王博与诸将的面说道:“那厮自言出兵到此,是应天子邀请北上讨伐朱克融,而今粮草不济,要借我宿州城休养脚力。”诸将闻言哈哈大笑,连道李熙幼稚,王博则破口大骂,斥责李熙是个无耻小人。当即与诸将盟誓共保城池。 王博回到宅中,新纳的娇妻茅氏淡扫蛾眉,着一袭露肩装,笑语嫣然,为夫君解去甲衣后,斥退左右,言道:“有件宝物要请夫君观赏。”茅氏出身青楼,闲情所致常做些让王博耳目一新的勾当,王博会错了意,乐滋滋尾随茅氏进了内堂。堂内列着五名妙龄女郎,又有十口大木箱,箱盖揭开,里面存放着闪亮的金珠。王博顿时警觉,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刀柄,喝问道:“娘子,这是哪来的?” 茅氏道:“十一道联军覆灭于幽州城下,王智兴归顺了叛军,已被天子革去本兼各职,定为逆臣,将军还要为他殉葬吗?” 王博冷笑道:“他果然投降逆贼,我自会与他一刀两断,我只是奇怪娘子究竟是什么人,这又是何意、” 茅氏取出一枚牛角令符,道:“将军识得这个吗?”那是一枚用牛角雕成了鹰状令符,王博面部肌肉猛烈地颤抖了两下,颓然地低下头,懊悔道:“我真是糊涂,竟娶了一个内访司的探子做妻。”茅氏言道:“将军即已知道妾的身份,你我夫妻缘分已尽,这些珠玉权当对你的一些补偿,其实城你献也是破,不献也是破,你的那些结义兄弟可不及将军冷静,还知道问这些东西打哪来的,他们呀一见到金珠美人早就连魂也掉了。你的胞弟王权为何要出城去会李帅,他平日很有种吗?他是去与李帅议定献城日期,宿州城已经破了。妾接近将军虽然用心卑劣,但对将军的人品还是敬重的,妾不忍见将军被自家兄弟谋害,将军还是做个识时务者吧。” 王博扬起头来,道:“城我可以献,我只求你能陪我度完这下半生。” 茅氏闻言簌然泪出,泣道:“这又何必,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这夫妻还能做的下去吗?”王博大喝道:“不能过也要过,你不随我,这城我就不献了!” 李熙在城外闻听王博非要得到茅氏才肯献城,而茅氏又拒绝跟他走,两下争吵不休难以决断,遂将杭虞找来,跟他说:“去让河北总台放人,因为一个女人而失去一座城不值得。” 杭虞小心地劝道:“茅氏是武宁镇左判张葵园的相好,只怕张葵园不肯撒手。” 李熙嘿然笑道:“那这个张葵园就该杀,跟下属之间亲亲我我纠缠不清,开夫妻店么,这事情还怎么做?无妨,你只管去,仇大使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不会想不通这个道理。” 仇士良在李纯死后带内寻访大使衔出镇河北,此刻正坐镇镇州。杭虞出城后不久,传来消息,东路军顺利攻克海州,正向沂州逼近,而西路军则在颍州城下受挫,桂仲武不承认北伐军的身份,拒不肯放行,并责令鲁焰焊退兵。 桂仲武公然不放北伐军过境,让李熙心生警惕,联系到幽州战局胶着不下,他断定李恒很可能已经调整了策略,若河北不能平定,则他极有可能转过头来向江南下手。 为此李熙再度造访度厄和尚的禅室询问方略,度厄反问他:“宿州为何还没有打下来?”李熙回道:“宿州城破在即,只待一封书令即可。”度厄道:“已经错失良机了,本来你在占据徐州后还有机会占领淄青一些地盘为屏障的,如此一来,你只能拥保徐州这个四战之地,待江南国灭,你何以存身?” 李熙道:“事已至此,又当如何?” 度厄道:“速速拿下宿州和徐州,向北能拿多少州县算多少。” 李熙默默无语,又等十天,仍不见宿州献城,反见王博加强了戒备。李熙望北哀叹道:“天子无信,是要把我当兔子抛出去了。”遂下令攻城,半日,城破。 又三日,徐州城破,同日沂州城破。柳条营在徐州城里俘虏了张葵园,李熙责道:“为一个女人而致我伤亡数千人,你该当何罪?”张葵园道:“巡检误会我啦,我虽是一镇判官却是做不了主的啦,仇公他老人家是什么事都要插手的呀,就这件事来说,那也是由上面直领的呀,我嘛是连个信使都没有混上的呀。” 李熙拧眉道:“这就怪了,仇公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迁延天子平乱的大计。不是说茅氏是你的菜吗?”张葵园嘿然道:“我一个腐人,对女人没那么上心的呀,茅氏是我的下属不差,可不是我的什么菜呀。”李熙道:“明白了,误会了葵园。这徐州我将来是要驻军的,天子圣旨下来之前,我是不会走的。你怎么办?” 张葵园道:“守土有责的,总司没有调令前,属下是不敢擅离职守的呀,不过呢,既然巡检要在此驻军,则江南的同僚也可以过来吗,咱们蛇行蛇道,龟行龟道好了。” 李熙瞠目道:“谁是蛇,谁是龟。” 张葵园道:“我是龟,我是龟。” 李熙喝道:“那你是骂我是蛇了?” 张葵园愕然,忽然觉得这个不速之客非常的不好伺候。 李熙忽然嘿然一笑,拍拍张葵园的肩膀说道:“龟蛇本是一家嘛,以后莫分彼此,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 张葵园抢先一步答道:“巡检的还是巡检的。” 李熙哈哈大笑,对这个新收的下属很满意。 中和元年七月,朱克融引契丹、室韦两部兵合计三万人入关作战,十一道联军覆没于幽州城南,战死及被俘者超过五万,溃兵南下,冲动莫州防线,契丹兵趁势南侵攻破莫州,屠城,南下攻瀛州,瀛州刺史卢士枚募兵御敌,契丹人不能破,弃城向东攻打沧州,沧景观察使杨元卿出城迎战,全军覆没,杨元卿伤重被擒,契丹亦受重创,势穷攻城不能克,绕城做南下状,引景州兵退缩守城,趁势北逃。 瀛州都虞侯张良佐发动兵变驱逐刺史卢士枚,全城归顺朱克荣。 莫州刺史吴晖率残兵本涿州,秦申通开门放入,夜半,吴晖率本部冲杀刺史府,秦申通单骑脱身,元从亲卫、幕僚被吴晖斩杀。 吴晖得城后,归顺朱克融。 261.浪战5 十一道联军除河东、潞泽两军外多数溃散,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投降了朱克融,郑滑、瀛莫军全军覆没。流兵四处寇掠,各地门宗大族纷纷募兵自卫,趁机坐大势力。河北之地一夜之间形成千族林立,百家竞雄的混乱局面。德州田氏趁混乱之际,策动成德大将王庭湊驱逐兵败而回的节度使王承宗占据镇州,自称留后。赵州刺史兼神策行营临城镇兵马使宋叔夜起兵讨伐王庭湊,深州刺史牛元翼起兵响应。 取道赵州回河东的河东军刘庄部趁宋叔夜出城讨贼之机,以协防为名趁机夺城。宋叔夜军闻听赵州被河东军侵占,士气低落,一战败给王庭湊。向南奔冀州,冀州刺史王进岌闭门不纳,宋叔夜绕道奔去潞泽道邢州。 王庭湊大败宋叔夜后趁势去夺赵州,刘庄遣河东大将刘晃迎敌,刘晃本名朱邪赤心,沙陀人,积功做到云州兵马副使,刘稹镇河东,擢升其为兵马使,收其为义子,改姓刘。刘晃麾下多骑兵,擅长野战,与成德精锐鏖战一日夜,王庭湊溃败。败军在返回镇州途中闻冀州王进岌欲以城降魏博,王庭湊当机立断丢下伤兵辎重不要,选三千精骑夜奔冀州,在王氏门生故旧的接应下半夜入城袭杀刺史王进岌,夺占了冀州城。 魏博军主帅田布在兵败后,弃大军于契丹和室韦军合围中于不顾,只带亲兵千人秘密南下,过境成德时被王庭湊截住,二人密会一夕,田家承认王庭湊的成德留后身份,不收留成德“叛将”,王庭湊则答应资助田布回乡“讨逆”,借给田布两千军马,将所缴获的部分军资赠给田布。田布率军秘密返回魏博,诬称魏州田氏与契丹勾结,意图谋反,是为朝廷反逆。不宣而战,突然向魏州田氏下手。 田氏在魏州经营六十余年,可谓根深蒂固,魏博牙军中多有田氏子弟,幕府和州县官府中亦多田氏的故旧门生。田氏手中没有兵权,以架空控制节度使的手段控制魏博镇,而田弘正虽有兵权却处处被田家掣肘,魏博牙军实力雄劲,田弘正调牙军御敌可以,若要想对田氏下手却是万万不能。 此番父子二人密议,调牙军主力赴幽州讨伐朱克融,调支郡防军入魏州防御,支郡防军互不统属,与田氏无甚瓜葛。当田布突然率三千军马对田氏下手时,无人制止,无人相助,群作壁上观。而田氏除保有少数寨兵外,手中并无一支独立的武装。其所依赖的魏博牙军一半被田布带去幽州葬送在契丹和室韦人的铁蹄下,另一半则被田弘正以驰援徐州为名调去夺取隶属淄青的曹周和濮州和郑滑等地,魏州城中空空如也。 田弘正为迷惑田氏,临行前放了个*,他将忠于自己的几支牙军也调出了魏博,致使田氏族长错判了形势,认为田弘正短期内不会对田氏下手。 田氏族长的目光盯着渡河南下的田弘正和远在幽州境内的牙军,却没想到田布竟弃败兵于不顾,只带少数亲信秘密返回魏州,他们更没想到田布会与王庭湊达成协议,借了两千兵。 因为错判形势,田氏遭遇了定居魏州以来的最大一次损失,近郊八县的田氏一族定居点被相继拔除,田氏族长和族长长老被田布活埋,族人不分老幼咸遭屠杀,魏县境内的田氏祖祠亦被捣毁。所幸的是田布兵少,田氏族人散居近郊八县,各自建有庄圩寨堡,虽然群龙无首,但即便各自为政亦可暂保平安。不幸的是,田布给魏州驻军找了一个落井下石的好借口:他公然指斥魏州田氏是契丹人之后,正秘密与幽州境内的契丹人勾结,欲里应外合攻陷魏博,化河北为契丹人的牧场。 契丹在幽州城下大肆杀戮、劫掠,魏州驻军早有耳闻,而田氏是杂胡之后也早不是什么秘密,至于是哪一族之后倒是有商榷之处。田布指责田氏通契丹欲化河北为契丹人的牧场却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契丹趁各军打的精疲力竭之际突袭得手,占了一些便宜。但纵观契丹与河北各镇的交战史可以看出,契丹人实力并不强,他们能在官僚把持军权的河东得些好处,但在武将称雄的河北这却常碰一鼻子灰。 只一个幽州就是契丹人难以翻越的屏障,幽州军将闲暇无事时,常深入契丹境内劫掠,把俘虏的胡人贩卖到河北各地为奴婢,这些人滋生后代,久之河北就有了胡化的趋势。被胡化了的河北武力强横,连长安尚且不能辖制,契丹人和魏州田氏又不是傻子岂会勾结起来谋取魏州做牧场? 但问题是田氏的族长被杀,祖祠被捣,业已群龙无首,问题的关键更在于田氏经营魏州数十年,积攒下了令人垂涎三尺的诱人财富。旧日因为他们渗透并控制了牙军,无人敢正觑他一眼,眼下嘛……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许田氏真的跟契丹人勾结也说不定,还是遵从大公子的号召,向杂胡的后人开战吧。 各路驻军蜂拥出城,扑向了躲藏在深壕高垒后的杂胡之后。没有头领,又被分散分割的田氏族人只能各自为战。仗打的很苦,双方都损失惨重。田氏在魏博苦心经营六十年,垦荒种地,友睦乡邻,并未因势大而欺人,与方方面面关系相处的都不错。田氏遭难,邻里虽然畏惧强权不敢援助却也不做落井下石的勾当。暗地里他们还像田氏族人通报情报,输送物资。但不久之后形势就出现了一边倒。 田布宣城说魏州田氏是契丹迭刺部遥辇氏之后,是地道的胡人,不配在中原拥有土地,他以魏博节度使的名义宣布魏州境内的遥辇氏土地将就全部分给附近农户,公家不取半分。数量多少除参考人口外,主要是按军功分配,助军者多得,与胡虏勾搭不清的不仅没资格分配土地,一经查实官府还要办他个通敌之罪,其原有的土地、家产、人口一律充公。这一举措极大地激发了魏州八县非遥辇氏族人的讨逆热情。 他们纷纷宣称自己早就受够了遥辇氏族人的欺压,巴不得遥辇氏早亡,只是被遥辇氏施舍的小恩小惠所迷惑才未能及早拿起刀枪助官军讨逆,而今他们觉悟了,为了不让河北变成契丹胡的大牧场,他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势将杂胡之后斩尽杀绝。慷慨激昂之后,各县百姓纷纷行动起来。前方打仗,后方支援,男人帮助讨逆大军运送粮草、军械,挖战壕,建堡垒,妇女帮着军士洗衣、做饭,老人帮助救治伤员、运送尸体,儿童往来穿梭于战场中间帮着传递情报。军*动一家亲,迸发出了强大的战力,坚固的胡人堡垒被一个个拔出,遥辇氏的族人被整庄整寨的族灭,子女玉帛被讨逆大军当作战利品洗掠一空,至于土地,讨逆军是不感兴趣的,任百姓取用。 在魏州扫荡遥辇氏后人的同时,田弘正也将牙军中的遥辇氏后人及其亲信有计划地送到淄青军和郑滑军的马蹄下,任之践踏,踩着他们的骨肉相继夺取了曹州、濮州、郑州、滑州、汴州。 牙军很快纯洁起来,魏博节度使的腰杆也因此挺的更直,与大吴国西王见面时,就显出咄咄逼人的态势来。 田弘正身材高大,甚至比李熙还高出半个头,他以长辈的身份教训李熙道:“你在徐州迁延日久,淄青那边早有了防备,你怎么办?” 李熙道:“打宿州和徐州使我军实力大损,淄青恕无力攻取,中书令若要取之,请自便。我祝田公马到成功。” 田弘正笑道:“我已取曹、濮、郑、滑、汴五州,长安无一声责问,此番幽州大败,天下大局已不可收拾,你不见各镇都忙着在扩充军力抢占地盘吗?你不趁机多占土地,将来何以立身?淄青所余十州中青、兖、齐、郓、淄五州有主,其余三州还是无主之地,我若取之,须与刘氏正面冲突,劳心费神,不值当,你从沂州出兵,取三州易如反掌。将来即便不能长守,也是一份讨价还价的本钱,迟则有变,当速动手。” 李熙道:“我与田公不同,田公去除了遥辇氏这个累赘,身轻体健正是纵横天下之时,我嘛还背负着不明不白的身份,岂能不慎之又慎?” 田弘正捻须微笑道:“你既顾虑重重,先机已失,我打算就此收手。此番虽然没有达到原先的目的,不过也各有收获,只是你现在的身份很是尴尬,你若以吴国西王的身份占据徐泗,则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若降唐,则你的军需粮草便瞬间断绝,且你麾下的将士是否能拢的住还是个未知。你打算怎么办?” 李熙道:“恕我直言,我怎么觉得是上了你父子的当了呢。” 田弘正哈哈大笑道:“你能明白,也算难能可贵,可惜晚了点。这样吧,我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答应,路还是可以走下去的,说不定还会越走越宽。” 262.联姻 李熙拱手,道声:“请教。” 田弘正道:“你弃吴降唐,你手上有的是本钱,只要你肯让步,我相信江南的那个赵皇帝和王皇帝会给你方便的。降唐后我保你为武宁军节度使,你做我田家的女婿,娶我儿田萁为妻。你我两家结为亲家,我把曹、濮两州让给你驻军。咱们翁婿联手北抗成德王氏,东御淄青刘氏,向西防备长安。稳坐钓鱼台,共观天下之变。” 李熙道:“可是我已经有正妻了,让三娘子做侧室田公不嫌委屈她吗?” 田弘正道:“我儿无福做个平妻即可。” 李熙道:“平妻也满了。” 田弘正寒下脸道:“那做如夫人总可以了吧。” “呃……”李熙把到嘴边的话生硬地咽了回去,田萁出身公卿大户人家,再委屈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李熙答应了这门亲事,暗中却在准备与田家一战,田弘正嫁女是假,调兵遣将来夺徐泗是真。 王智兴战败后投降了朱克融,是否是德州王家在幽州布设的一颗钉子还不好说。德州王家此刻正全力支持王庭湊争夺成德,宋叔夜、牛元翼败阵而去,王进岌被杀,但赵州却握在河东军的手中,刘庄屯军一万五,赖着不肯走,用心自是不善,这就决定了王庭湊此刻绝不会分兵去招惹魏博,再树一个强敌。青州刘氏眼见魏州田氏灭门大祸,正忙着调兵遣将,防备乌重胤故技重施。而乌重胤则在全力戒备青州刘氏举兵反叛。 如此良机,田家父子不趁机来取武宁军,却忙着嫁女儿,说出去谁肯信? 田弘正蛊惑李熙去打淄青已是居心叵测,李熙真的上当分兵去打淄青则后方空虚必为其所趁,而今他见李熙不肯上当,又拿女儿施计迷惑李熙,暗地里调兵遣将,待一切准备就绪,他会毫不犹豫地撕下伪装扑向武宁。 这只是李熙的判断,为了查明田弘正父子的真实意图,柳条营精锐四处,李熙同时动用内访司的一些力量。两司的情报有力地支撑了他的这个判断,在剿灭了魏州田氏后,魏博的大批兵将正在渡河南下向曹州境内挺进,郑、滑等地的牙军也在秘密集结。 徐州的牙城内绿树成荫,街道规划整齐,街道以碎石铺就,路面坑洼不平,人行无碍,马车和马行走都十分困难,如此设计的目的据说是为了防止骑兵冲锋,这样说也有道理,牙城内的守军以步卒为主,果然大队骑兵顺着街道冲杀进来,步卒实难抵挡。 李熙现在还是大吴国的北伐军主帅,将原武宁军节度使的衙署改为大元帅府,改的太仓促,连门头的匾额都没有换。李熙立在匾额下,仰着脖子端视良久,一旁的阮承梁会错了意,说道:“新匾已经在制作了,因为打仗多少匠人都跑到乡下避难去了,故而耽搁了几天,要不先把这块摘下来?”李熙道:“唔,没事,挺好,你看看这几个自写的苍劲有力,好字,好书法!”赞了两声,步入大堂,左右环顾,不觉感慨地说:“一个节度使府竟修的比我的王府还轩敞,难怪大唐要破败了,钱都让这帮人变成土木泥瓦了。” 张三从背后追来,禀道:“那个女人嚷着要见大帅。” 阮承梁呵斥道:“去,什么那个女人,那是……是田公家的三娘子,以后说话客气点。” 上次与田弘正在丰县密会时,阮承梁在场,知道田弘正有意将田萁嫁给李熙为妻,而且李熙也没有拒绝,田萁不久将成为李家夫人,张三再这么“那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乱叫,纵然李熙不计较什么别人也会计较,张三现在是李熙的贴身护卫,替李熙挡了不少明枪暗箭,多少人嫉恨着他呢。只是取田萁这件事还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他也不好透底。 “让她过来吧。” 眼前是一个小花园,面积不大,布置的却十分精巧,李熙移步到花园中等候,阮承梁悠闲地在叩击游廊上的木柱,对所用的木料赞赏有加,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却时时溜向花园中,田萁是他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女子了,个性到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地步。难以想象,将来两人成亲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张三愁眉苦脸地在前面引路,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走到小花园旁,田萁粗鲁地拨开张三迎着李熙走去,张三的脸色霎时灰黑。阮承梁低头偷笑,安抚气鼓鼓的张三道:“跟你透露一个小秘密,这位田三娘子可是大有来头的,你最好迁就着点她,留心以后她赏你小鞋穿。”张三鼓了一肚子的怨气霎时泄了个干干净净,他惊愕地问阮承梁:“你是说她要嫁给咱们大帅为妻,哦,妻是没她的份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哈哈哈……” 李熙刚和田萁说上两句话,猛听得一声怪笑,转身一看却见张三正捂着嘴憋着笑,心里惊怪道:“这小哥今天捡着钱了吗,这么乐呵。” 田萁此来是责问李熙为何要软禁她,不让她四处走动。李熙的确下令软禁她,不让她随意走动,目的就是扣她做人质,让田氏父子稍有顾及。当然这一点他是绝不会承认,李熙清清嗓子,说道:“徐州城内鱼龙混杂,不必在外面的军营,我是担心你的安全。” 田萁冷笑道:“休要扯这个,我的安全还用不着你来操心。你直说你扣着我究竟有什么目的。”李熙呲牙一笑:“我看上你了,欲向田公讨你来做妻子,永结两家盟好,可以吗?” 田萁愕然,脸发白,发青,牙齿紧咬嘴唇,拳头捏的咯咯响。忽然,她展颜一笑,道:“好呀,你打算什么时候向父亲提亲。” 李熙嘻笑道:“我已经提过亲了,田公也答应了。我怕你不肯,又怕你任性跑了,这才让他们不让你四处走动。你田三娘子的臭脾气我是领教了,你万一倔劲上来跑回魏州去,岂不让我们两家的盟约受阻?呵呵呵。” 出乎李熙意料之外,田萁竟然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冷嘲热讽,也是没有转身离去,她的目光变得黯淡无神,久后,方道:“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吐了一口,扬起脸来,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来:“我可以留下来,哪也不去。二叔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李熙假意琢磨了一下,沉吟道:“仗打完了,老将军也看不上我这座小庙,礼送出境,愿意走的我一个也不留,绝不为难他们。” 田萁面露讥诮之色:“二叔是河北有名的万人敌,放他回去你只会死的更快。” 这话说完,她转身离去,脚步依如往常般轻健,只是抹着眼泪走路还是第一次。李熙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暖心暖胃,十分舒服。 据内访司江南总台送来呈报判断,圣京城内正在酝酿着一场宫变,宫变的主角是王弼,对象是大吴皇帝赵晟。王弼废赵晟自立之心由来已久,所虑者不过是李熙和张仃发两人,而今李熙领兵在外,张仃发却借巡视去了兴隆府,默许了王弼废主自立的举动。现在要阻止王弼称帝还来得及,只要将他的阴谋捅露出去,至少他要有所顾及,北伐军是大吴国的精锐,王弼扛不起来自北方的压力。 但李熙想要的是王弼对北伐大业的继续支持,至于谁当皇帝,他并不十分关心,在认真评估了利弊后,李熙写了封长信给王弼,以支持他称帝为条件换取他对北伐大业的继续支持,事关机密,只能让李十三去。李熙叮嘱李十三直达圣京见王弼,中间任何人都不要接触。 目送李十三的马出城南下,站在城头的李熙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走出了太远太远。 263.打出来的安稳 李熙软禁了田箜,将亲军马军营调去打密州,主动放弃丰、沛两县,将主力集结于徐州城下,做好了与魏博军背城一战的准备。李熙的严阵以待并未打消田氏父子夺取武宁的决心,田弘正亲率两万精兵抵达徐州城下,列阵完毕,二话不说直接下令进攻。田弘正自然也知道,若不能在战场取胜,他的这位准女婿是不会乖乖就范的,既然如此又什么好说的,先打的他跪地求饶再说,至于以后要不要招他为女婿,那得看女儿的意思,哪由得他了。 这场大战从清晨开始持续到午后还是未能分出胜负,背城而战给了吴军极大的信心,李熙亲自披挂上阵则极大地提振了士气。但即便如此,吴军还是被魏博军压的喘不过气来,若非魏博牙军主力在幽州城下溃灭,剩余牙军又因田弘正的清洗而实力大损的话,李熙是扛不过正午,也许开战一个时辰后就败了。 这种实力上的巨大差距,绝非靠信心和士气就能弥补。不过幸运的是田弘正太托大了,他应该在徐州城下稍事休整,而非一到城下就忙着破阵夺城,他的两万兵是虎狼不假,但李熙的三万兵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经历了开战初期的紧张慌乱后,他们用血肉之躯硬扛住了魏人的攻势。他们成片成片地倒在敌人的箭雨下,被为数不多的魏博骑兵迂回袭扰不得片刻喘息,面对能将具装骑兵挑落马下的魏博重甲步兵长枪军,也没有出现大面积溃退。 为因应北伐而专门从福建运来的特制近战强弩此刻派上了大用场,用以射敌和溃散的士卒都显示了强大的威力。即使对那些身着重甲的步军长枪兵也颇具威胁。 魏博的重甲步军长枪军身披三层甲,贴身软皮甲,外罩鳞甲,最外层又蒙着生皮甲,优点是对铺天盖地的箭雨有很强的抵抗里,对马弓射出的短箭防御效果更佳。缺点则是士兵移动速度很慢,对体力要求很高。 李熙几乎没有骑兵,弓箭兵也算不上强大。因为王弼忙着称帝,扬州对北伐军的箭矢供应的十分有节制,铺天盖地的箭雨,李熙就算喊破喉咙也难以召唤出来。 弩可以平射,特制近战强弩射不穿重甲步兵的胸甲却能射穿他们的腿骨,这让重甲步兵在行动方面大受限制,他们不得不用盾牌遮挡膝盖免得中箭后倒地起不来身,倒地的士卒多半会被后面的同伴踩死。重甲步兵阵一旦发动起来犹如一辆辆钢铁战车,挡着必死。 久战不胜,魏博军开始焦躁起来,田弘正告诉他们:“击碎江南矮子兵,中午到城里喝酒。”出战时他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们见吃中饭已经不可能了,但还有盼头,进城吃晚饭也不错。但是到了黄昏还是看不到取胜的希望,他们不免焦躁起来。 远道而来,下马就作战,打了一天打不赢难道还要回曹州吃饭?因为吃饭的问题,魏博兵很不爽,在晚霞满天时他们不待主帅下令,相约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苍劲悲壮的号角声中,魏博兵如潮水般地涌了过来,硬扛了一整天,愈打愈有信心的吴军也吹起了进攻的号角,双手士卒不约而同地扮起了那打锣的黄瓜,孤注一掷,做最后一博。血与骨的撞击声,金属与血肉的纠缠声,怒目瞪着红眼,吼声连着吼声。 如血的残阳下,一道五色狼烟忽然从一座小山包上燃起。 “柳条营找到了魏博中军帐所在。”李熙淡淡说完,伸手喝道:“取我的马槊!” “擒贼先擒王,擒杀魏博主帅,大吴国必胜!”李熙扬起脖子喝了口酒,扬起马槊,振臂高呼,应者八百壮士。吴军主帅亲率亲军内军营八百精锐逆洪流而上冲着狼烟升起处冲杀过去。马槊是马战神器,高手使用起来,自是威力无穷。但高手练马槊动辄一二十年,李熙练习马槊时间还太短,短短半年时间,只懂基本招式,且尚未参与一场实战。但这些都已不是问题,主帅亲自陷阵本身就足以让所有士卒热血沸腾,为之疯狂,被魏博军压着打了一天,憋了一肚子怨气的吴军,此刻像打了鸡血一样,无不激奋向前。 陈海道挺槊冲锋在最前,他所持是一杆极品白蜡杆,兵器是极好的兵器,功夫苦练了两三年也小有成就,寒锋轻点处,血花迸溅,高手使马槊只点刺,不扎刺,兵器取人性命后即与尸体脱离,绝不纠缠,陈海道还做不到这一点,他的杀相很难看,常常是一槊把人刺穿挑到空中,这么做有利于激振人心,不利于保存体力。但这个年轻人似有一股天生神力,左右冲突无往不利。在他的身边围着二十骑重甲骑兵,所使武器五花八门,杀人手段各式各样,但莫不精妙到极巅,他们都是陈海道的结义兄弟,百里挑一的精锐战士。 这二十一个人组成一个尖锐的锋矢阵,切开敌人的防线,犁犯试图靠近阻拦的敌人,他们开创的切口虽小,但一旦敌阵被切开就再难愈合,随后而来的李熙可不是一个人上场,拥保他的是熊欣儿的三百铁卫,最贴身的是张三、李四等十六名玄甲铁卫,最最靠身边则是带了一捆飞刀的叶兰。 熊欣儿喜欢步战,但并非说他就不擅长马战,实际上他马战的功夫丝毫不在步战之下,若非他身为大帅铁卫无法舍弃大帅冲锋在前,哪会让陈海道一干人捡了这个便宜?北伐军诸军之中以亲军最为精锐,精锐中的精锐则非内军营莫属,陈海道一伙人即使在内军营内也是骄横跋扈,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对熊欣儿一伙他是心里鄙视,手上却不敢去招惹。 跟在李熙身后的是都押衙周野指挥的五百轻装扫地军,士卒身着轻护甲,一手竹盾,一手砍刀,除此之外再无一样武器。扫地军的缺点是防护力差,遭遇对方重甲步骑兵冲击时,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优点是行进速度快,机动灵活。擅长的是在倒地未死的敌人身上补刀,故而得名扫地军。 田弘正的中军帐扎在战场旁边的一个小山包上,山包上寥寥几棵树,既便于隐藏行踪,又不会因为树多而遮挡视线,进退两得宜,十分方便。 护卫在大帐西南半里处发现吴军斥候释放五色狼烟后,心惊胆颤,劝田弘正速速离开战场。田弘正哈哈大笑,道:“相距半里地,吴国的斥候真是有本事,嗯,不过这无色狼烟倒是很有意思,斥候抓住先别杀,回去拷问一下看看这玩意是怎么弄的。” 参谋苏操也觉得无须躲避,战场上差之毫厘即判生死,哪有差半里地的道理。眼下两军已经进入最后决战状态,大帅轻动十分不妥。 苏操指示护卫加紧戒备,从奇兵队抽掉两旅人马过来增援,田弘正摇摇手道:“不必折腾,人马调动反倒容易暴漏行踪。”苏操闻言赶忙喝止了护卫。忽闻吴国主帅李熙亲率铁卫奔五色狼烟处杀去,苏操先是愕然无语,继而摇头苦笑,他敬佩李熙的勇猛,却讥笑他无谋,推断李熙必败无疑。 最后一抹晚霞化成清淡,天色暗了下来。东南天空一轮明月正放光明,苏操望了眼山脚下的战场局势,乐呵呵地笑道:“这场仗可谓惨胜呀,这江南兵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对付多了。”战场形势正如苏操所言,已经呈现明显的一边倒趋势,魏博军取胜在即。 田弘正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在山坡上望见了在万军丛中横冲直撞的李熙,默然叹口气,连连跺脚向苏操言道:“此子若能做我田家女婿,我将来必传他一半衣钵。”苏操闻言大惊,急道:“田公何处此言,敦礼文才武略堪称当世之雄,孝义刚毅沉稳,元亮温仁体恭有君子风度,皆可承你衣钵。此子就算做了三娘的夫婿,你留他一份富贵即可,怎攀扯上继承衣钵来了。” 田弘正黑着脸道:“孝义莽撞,元亮柔弱,这就不说啦。原先我还真以为田布是英雄,可谁能想到他竟干出这么混账的事来,田氏已是笼中之物,敲骨吸髓任我高兴,他呢,大手一挥把田产全赏了人,你让我将来拿什么赏赐立功的将士?” 苏操笑道:“大公子是性子急了些,不过,唉……怎么回事?!” 田弘正往前一看也吃了一惊,原来李熙在距离五色狼烟火起处尚有半里地时,突然转向杀奔他们落脚的小山包来了,方向直指他们所在的中军帐。两个合作了大半生的老伙伴相视愕然。苏操道:“不得了,你女婿来杀你了。”一手拔出腰刀,一手拖着田弘正就跑。 田弘正叫道:“唉,你别扯我的胳膊,会……嗳哟喂……” 一个不留神田弘正滑了一跤,这山包上多是突起的小石头,一跤摔倒腰杆上被搁了一下,再难爬起身来。苏操大呼侍卫抬着田弘正快走,侍卫正七手八脚地搀扶田弘正时,忽听得希津津一声战马的嘶鸣,一匹黑红色的战马旋风般冲上了山包,将东南天空的一轮圆月扛在了肩头,马上人横槊大呼:“岳父休要慌乱,小婿接你喝酒来了。” 264.打出来的安稳2 月色下的徐州城恬静如晚妆刚罢的美丽少妇,优雅而迷人,在家中闷头抖了一天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走在街道上,互相茫然地打望着,城外战鼓停了,号角停了,喊杀声也消失在夜雾茫茫中。 “城破了吗?”一个颤抖的声音问。 没人回答,各自惊恐,夜雾中一骑飞奔入城,连声大呼:“吴军大胜,吴军大胜!”城内顿时欢腾一片,这声音越过高大厚实的徐州城墙飘落在惨烈的战场上,钻入田弘正的耳中。老将停住脚步,回首望了眼被鲜血浸透的战场和分立两边却仍敌视的士兵,他将手高高拱起,向己方士卒,也向吴军士卒作揖道歉。 当!一名士卒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当!当!更多的武器丢在了地上。 “拿起你们的武器,你们没有战败,大帅与吴军议和休战,魏博没有败!”苏操挥舞着手臂冲着悲愤的士卒高声叫嚷道,回应他的是一阵呜呜的啜泣,如野兽在哀鸣。 这场仗输的太冤枉,明明取胜在即,主帅却让人家俘虏了,这仗还怎么打? “兴兵犯境错在我一人,万千的错我一人来承担,与他们无干。”田弘正青面如寒冰,话说来冷冰冰的像块铁。嗷!旁边一名血染战袍的魏博将军扶着刀剑跪了下去,士卒成片跪地,一腔悲怨直冲天际,闻者落泪,知者伤悲。 李熙道:“我国受大唐天子相邀出兵讨贼,因误会而生杀戮,如今误会已经解除,吴国愿意与大唐将士化干戈为玉帛,捐弃前嫌。诸位将军请约束部属到城北扎营军需粮用由我军供应。”诸将不应。田弘正道:“传我军令:退兵十里在柳庄扎营。各军谨守营寨,无我军令不得外出半步。” 号角再起,魏博兵在月色下整队向北撤退,一万多人轰轰锵锵,半个时辰内全部撤离战场,田弘正伫立如木桩,目送驻军安然撤退后,方转身对李熙说道:“天色不早了,你不请我进去歇歇脚吗?” 李熙道:“接风晚宴已备好,李熙谨率吴军上下恭请大唐中书令入城。” 天已黑透,街道上狂欢的人群被魏博军撤军的号角惊走。田弘正拒绝苏操的搀扶,将一杆长枪折断,用半截木杆做了个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徐州牙城,他望着那高大厚实的城墙,发了会呆,忽然自嘲地说:“我还以为徐州的墙塌了呢。” 闻听父亲入城,田萁和田箜早早地迎候在牙城门外,夜雾中见李熙陪着魏博一干将领信步走来,除了田弘正腿脚有些不利索,略显狼狈外,其余的不管是参谋苏操还是军将,都衣着齐整,甲胄鲜明,苏操戴着他高耸的道士冠,武将们也仍旧腰悬佩刀,看起来丝毫没有战败被俘的迹象,只是走近后才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难掩的沮丧。 望着田弘正,田萁只是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田箜则跪地请罪,田弘正扶起田箜,大声言道:“你有何罪,我和我女婿打着玩,要你搀和什么?你不搀和是对的,搀和了我以后就不能和你做兄弟了。” 田弘正把手在战袍上用力蹭了蹭,为女儿揩去脸上的泪水,拍拍她的肩,强作笑颜道:“爹给你选的这个女婿还不错吧,没有辱没你,你的脾气要改改,你爹我玩心眼尚不及他,你就更不是对手啦。论打架,你怕也斗不过他。”田萁含泪道:“女儿宁可死,也不跟这个畜生过,他欺负爹就是女儿的仇人。” 田弘正道:“胡说,谁欺负我啦?!这徐州城我来不得吗?哦,我这腰,我这腰是你苏伯伯害的,我女婿请我进城看女儿,他偏拉着我走,结果就摔了一跤。嘿哟,又疼起来。”田萁忙钻到田弘正的腋下架起父亲,田弘正回头招呼诸将都打起精神,一面强装欢笑随着女儿进了牙城。 当夜所设的接风宴堪称奢华,水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琳琅满目,熊掌燕窝,驼峰鹿尾,鱼翅乌参,多数菜是田弘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尝一尝,惊愕难言,连问是谁掌勺,答曰是李熙亲自下厨烹饪,田弘正不觉动容,魏博军将亦大惊失色。 酒过三巡后,田弘正主动邀李熙喝了杯酒,苏操、田箜等魏博将吏也一改肃容,主动向吴军将领敬酒,觥筹交错间,敌意稍消,气氛稍稍热烈。 田弘正年纪大了,打了一天仗,早已精疲力竭,宴散后即由田萁服侍去休息,诸将亦各自去歇息。苏操求单独见李熙,被引入书房,见礼已毕,苏操道:“败于你手,无话可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李熙道:“田公本答应嫁女与我,我想就在徐州完婚,请先生做证婚人。婚礼结束后,田公去留两便,三娘子若想回魏州小住自也使得。江南少马,请田公将所携军马赐我,权当是田萁的嫁妆。” 苏操道:“魏州方经一场大乱,实力空虚,请西王放魏博将士回去,愿以曹州、濮州相谢。”李熙道:“濮州、曹州我无兴趣,请将田箜老将军留下指导我组建马军,三年期满,自当礼送回魏州。”苏操道:“田箜是魏博老将,三娘子的族叔,留下他对你未必有好处。你放老将军回来,其余将领悉数给你留下,权当是三娘子的嫁妆吧。” 李熙大喜,又问苏操所占郑、滑、汴三地将如何处置,苏操却反问李熙有何主张。李熙道:“汴州若失,恐朝廷将汴宋理所移至宋州,宋州距离我徐州太近,让我难以防备,请先生劝服田公让出汴州,减轻我徐州侧翼的压力。”苏操道:“如此,我代田公也请西王帮个忙,助我夺取兖州,以拱卫河南新取之地。其实兖州掌握在田公手里,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嘛。”兖州在徐州正北偏东,距离藤县太近,威胁甚大,握于田弘正之手,比握在淄青镇手中对李熙要有利的多。李熙欣然应允。 遂聘苏操为婚证,择日在徐州城内为李熙和田萁完婚。婚后,李熙接收了两千魏博伤兵在城内养伤,划拨粮草军械助魏博军北上攻取兖州。李熙没有直接出兵,他让张龙从沂州出兵声势浩大地杀奔密州,以干扰乌重胤的判断,待乌重胤醒悟过来,兖州城已经被魏博军团团围住,兖州刺史不战而降。乌重胤派人责问主将田箜因何犯境,田箜笑答:“魏博在武宁吃了亏,不取兖州补补虚怎么有脸回家乡?” 使者又羞又恼,摔袖恨恨而去。兖州城破第三日,密州城被东路军马郁部会同亲军马军营攻破,城破当晚马军营策动叛乱冲入马郁营中乱刀砍死马郁,占据了密州城,宣布密州归属魏博,兵变第二日张龙所遣何人龙部进抵密州城下,筑垒围城,亲军马军营指挥使田让领军出战,何人龙坚守不出,田让率部冲营被何人龙击退,其本人亦中箭受伤。 李熙闻之变故,问苏操作何解,苏操劝田弘正下道手令给田让,让其献城归顺李熙。田萁道:“他杀了马郁,怎肯束手归降?让女儿去走一遭,带他来见父亲。” 田让闻听田萁到城下,赶忙率众开门迎入,田萁一言不发抽刀劈倒田让。众皆骇然,田萁斩田让人头提在手中,喝道:“我田家与扬州李熙订有盟约,尔等不知道吗?如今老帅人在徐州,尔等在此叛乱,欲置老帅于死地吗?”问了两遍,无人敢应,田萁即令马军营退出密州,将城交给何人龙。带着田让的人头回徐州见田弘正。 田让为田弘正族侄,一向十分看重,见了他的人头,田弘正哭笑不得,连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出家门胳膊肘就往外拐。 李熙的北伐军中有两个将领叫马郁,一人在中军为军供院判官,一人就是被田让砍杀的这个马郁。田萁肯为自己杀人夺城,让李熙倍感欣慰,对这位新婚妻子的好感大增,因此当她提出要陪送父亲田弘正回魏州时,李熙满口答应下来,田萁感动的只掉眼泪,擦干泪水后,她向李熙保证说:“我回去住些日子,等父亲的病好些再回来。” 李熙道:“无妨,多住些时日,以后在父母身边尽孝道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田萁泪眼婆娑地望着李熙,说:“我以前看错了你。父亲老年得女,把我宠溺坏了,我脾气不好,常说些伤你的话,做些伤你的事,你不要见怪。” 李熙微笑道:“别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夫妻了。” 李熙让阮承梁、李四为护送使,带着数百车礼物护送田萁陪着她父亲回魏州去。行前阮承梁劝李熙道:“田中书身子骨并无大碍,魏州也不是很远,你们这新婚燕尔的,何苦呢。”李熙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她会回来的,顶多是耽搁些时日。” 田萁陪着田弘正离开徐州时已过中秋,天气依然炎热,彭城县境内因为兵火,粮食绝收,但远郊的丰县、沛县依然是一派丰收的景象,虽然历经兵火,百姓们还是顽强地夺得了中和元年的一个大丰收,只是武宁军管内州县的官吏们有些苦恼,今年的两税该向谁交呢。 265.改头换面 张葵园深夜来访,带了一个披黑斗篷的神秘客,不让卫士看脸,卫士拦着不让进门,张葵园站在门口大呼杨赞的名字,李熙让张三放人,进来一看却原来是仇士良。李熙早料到他会来,早想羞辱他几句,不过看到仇士良落魄的眼神,满腔的怨恨霎时无踪,只淡淡问道:“仇公这个节骨眼上来徐州,必是有要事指教吧。”李熙按照内访司的规矩拱手作礼,仇士良依例回礼,礼数都很周到。见礼毕,仇士良一径走入内堂,脱了斗篷交给张葵园,打发张葵园退了出去,李熙也招呼张*了出去。 仇士良不待请茶,自己端起李熙泡好未喝的茶呷了一口,眉头一皱:白汤泡茶叶,茶是苦的。他放下茶碗,打量了李熙一眼,问道:“听说你打宿州时伤亡了几千人,是真是假。”李熙伸出三根手指:“宿州城高池深,我足足伤亡了三千人!仇公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舍不得这个女人吗?” 仇士良道:“你不要有这么多的怨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幽州战局胶着,谁胜谁输实难分辨,我让你等等看有什么不对?”“等?就等出了眼下这幅强藩林立的结果,先帝扫平河北的夙愿几时能完成?”“还谈什么完成先帝夙愿,先帝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大唐危在旦夕,河朔这一页已经揭过去啦。此刻正是你这样的忠臣报答天恩的时候。” 李熙沉默。仇士良道:“怎么,你也要做那忘恩负义的乱臣贼子,没有天子的提携,能有你今天,你何德何能能爬到今天这个位子!” 李熙沉吟道:“徐州乃四战之地,我若易帜只恐难以保全,远的不说,我麾下这三万军队就未必能拢的住。” 仇士良道:“拢的住,怎么拢不住,你的本事我还是信的过的,田弘正不就败给了你?有他这个例子,短时间内谁还敢进犯徐州,乌重胤和桂仲武当年都是你的同僚,他们都是守成之人,还是大唐的臣子,有他们做你的左右护卫,你只管易帜做大唐的吴国公、武宁军的节度使,江南那边也会给你方便的。”说完仇士良长叹了一声,呆默良久,眸中含着泪花说道:“天子召我回京,我打算把河北这摊子都交给你。先帝十年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了,我心有不甘呀。” 仇士良此来徐州一是奉命劝李熙易帜归唐,二是劝李熙接过河北总台判官的职务。王守澄等人借成德镇王庭湊作乱之机,弹劾监军仇士良有过,欲搬倒仇士良,从其手中夺回河朔总台。王守澄等人在河朔势力庞大,几乎已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李纯在世时对其多方遏制,内访司在河北的主事一律任用仇士良系人员,以平衡牵制。现在李纯已死,仇士良若再被召回长安,则内访司在河北的力量将全部被王守澄所掌控,这是仇士良所不愿意看到的。 权衡利弊之后,仇士良决定把河北总台交给李熙,李熙是陈弘志的人,陈弘志与王守澄是亲密的盟友关系,对王守澄有举荐之恩,把河北总台交给李熙,王守澄即使心里不痛快,嘴上也说不出什么来,便宜了天子李恒来个顺水推舟,挑拨陈弘志和王守澄不合,遏制王守澄一家独大。对李熙,仇士良自信自己多少还是能施加点影响力。 一夜密谈后,二日拂晓,仇士良离开了徐州,他没有回镇州,而是直接向西去了长安。临行前仇士良将河北总台的所有信物、名册都移交给了李熙。李熙是内访司总司巡检,循例所在地方左判官缺位时,他有权且应当临时兼摄当地事务。仇士良先发制人打乱了王守澄的接管计划。回到长安的仇士良坐了两天冷板凳后,被任命为左羽林军辟杖使,被彻底踢出了内访司。 长安总司不久就追认了仇士良的保举,正式命李熙以总司巡检身份兼摄河北总台,条件是李熙必须立即改旗易帜,归顺大唐。打不过朱克融,可以给个节度使的头衔加以笼络。田弘正侵占郑、滑、曹、濮、兖等地,势力虽然浩大,却也只是大唐内部的事,用官爵名位和金钱就能解决。但武宁军的情况不同,武宁军若被大吴国占据,天子颜面何存?怎么向祖宗和臣民交代? 扶持李熙在武宁军站住脚,既可以监视河朔割据的藩镇,又可以给偏安江南的大吴国施加一点压力,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随着政局的稳固,江南的诸王们已经逐渐找到了坐天下的感觉,不仅王弼、张仃发这些人,连大唐楔在圣京城里的钉子崔雍的小心思也越来越多。内访司江南总台报告总司说监控崔雍的困难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就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一样,看似在你掌中,你却怎么也抓不牢它,随时都有失手滑走的危险。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备,占据徐州的原大吴国北伐军主帅、左神火军统军、浙东福建等道兵马总监、扬州大总管、西王李熙突然宣布以全军及所占之地易帜归唐,自称武宁军留后,他不仅驱逐了吴国天子派来的监军,还斩杀了七员不肯归唐的将领,并切断了和吴国之间的一切联系。此举震动天下,被视为大唐天子征伐河朔取得的辉煌胜利,李熙之名也一夜间名动天下。 唐天子没有辜负归附者,敕封李熙为吴国公,加官左威卫上将军,充徐州武宁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度支营田观察处置等使,管内辖徐、宿、泗、濠、海、沂、密等七州。为庆贺收复武宁军,天子下诏免武宁七州百姓三年赋税,赐一百万贯赏军,此举虽为天子赢得了“圣德明君”之名,却给业已穷窘的大唐财政雪上加霜,四位宰相齐声劝天子免一百万贯赏军款,改为免武宁军十年进贡。 武宁军每年进贡长安十万贯钱,十年加起来正好是一百万贯,此举不仅缓解了长安财政窘竭的困境,对外也可以树立天子的圣德明君形象,对河北和江南割地自雄的藩镇也有相当大的蛊惑作用。除这些看得见的原由外,四位宰相主张免武宁军十年进贡抵充赐军款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道的缘由:以此证明中央财政已经窘困到了极点,为臣子的还好意思狮子大张口向朝廷要钱要粮吗? 李熙没有再提一百万贯赏军款的事,他知道国库里确实拿不出这笔钱,撕破脸讨要也要不来,倒不如让天子欠自己一个人情。 徐州易帜半个多月后,中和元年十月九日,江南圣京城内发生了一场政变,左护法王崔雍,右护法王胡尖,南王王喜,北王毛耀,成王姬禇率文武百官逼令天子赵晟禅位,拱辰军随即哗变,走出军营围住宫室吁请天子禅位给总理王。赵晟被逼无奈深夜下诏禅位于王弼。王弼辞谢三次,不得不从百官军民所请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宋,大赦天下,犒赏军民臣等,改元“大兴”。成王姬禇因有功于社稷进北王,毛耀进西王。改左右护法王改称左右王,并未国家宰相。赵晟因懂得顺应天命,被封为越国公。 耐人寻味的是李熙叛吴归唐后,虽被定为反逆,褫夺爵号,削夺官勋,但其亲信旧部却仍在大宋国的朝中和地方为官,并未遭到清洗。他留在扬州的家眷也受到很好的保护。除了失去一个王爵,李熙似乎还是大吴国的人。 外人自然不会明白,李熙在改旗易帜前曾和王弼的特使,秘密来徐州的毛耀定有密约,相约彼此尊重选择,两地互不侵犯,李熙支持王弼称帝,并协防淮河防线,帮助江南免受河朔各镇攻击。江南不得兴兵犯界,粮草军需照常供给,一年后停止。王弼答应保护李熙及部将在江南境内的一切财产和亲友的安全,李熙则承诺待局势稳定后,将北伐军中的王弼亲故分批释放回江南。 有江南稳定的军资供应和王弼的承诺,李熙不担心北伐军会发生哗变,而没有了李熙的掣肘,王弼在江南自然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弑君称帝还是玩禅位游戏全凭他自己乐意。 大宋国建国后的第三天,西王毛耀便率使团去往长安,向唐天子称臣纳贡,以换取江南苟安。同时又派扬州刺史卢荣峤为使北上徐州,恭贺李熙晋封国公。随同卢荣峤北上的有大小船只三十艘,所载除了贺礼,还有李熙的家眷,船回扬州时坐满了忠于大宋皇帝的军将。此后使者往来不绝,李熙在扬州和圣京等地的家产陆续运抵徐州,不动产由大宋皇室折价收购。李熙在中央官署的旧部也有秩序地辞官撤到徐州,福建浙东等地的因为地理偏远,民情复杂,两家相约以三年为期限,陆续交接,浙东先交接,其次福建。 在北伐军中的王弼旧部也分批撤离,此外还有一些家在南方的军将因不适应北方生活要回南方的,李熙赠盘缠发送,给予通行方便。 当徐州降下本年第一场雪的时候,武宁军和江南的大宋已经割断了血脉联系,成为壁垒森严的两国两家两个阵营。徐州的这场雪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晴,碧空如洗,举目一望,川山簇新。 这天成德镇深州城上空也是碧空千里,深州也下了一场雪,积雪一尺,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刺史牛元翼拧着眉头,拄着拐杖,回身朝父母妻子再次挥手后,一时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回身笨拙地趴跪在雪地里向白发苍苍的父母叩了三个头,含着一眶热泪离开了深州城。 城外是五千深州败兵,三人一排,迤逦数里向西去,没有马和辎重,每个人只准携带一个随身包袱,内装三日口粮。 王庭湊围困深州数月,城中粮草断绝,而援军不见踪影,牛元翼遣使向王庭湊求和,王庭湊答应放其和将士出城去洛州,但须将家属留下为质,牛元翼顾念数千将士的生死只得含泪答应。 王庭湊派重兵监押牛元翼出境,自此,除赵州外,成德全境尽归其所有。 这年的冬天河北境内连降大雪,自燕山至黄河白茫茫一片。大雪盖住了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冻住了雪下尚未来得及掩埋的尸骨。多少强藩名门溃灭,多少新门大族崛兴,河北在一夜之间换了新的主人。新贵中以幽州朱克融实力最强,占据九州之地,外联契丹、室韦为盟,拥有骑兵万人,步军两万人。成德王庭湊次之,占据除赵州外的成德五州,拥有骑兵五千人,步军四万人。魏博田弘正又次,除据有魏博六州外,新近又占郑、滑、曹、濮、兖等地。疆域虽广,但军力损折严重,所部不过两万人,骑兵不足三千。 其余秦申通占据易、定二州,拥兵万余,骑兵不足千人,结河东为外援。沧州和景州各自为政,难以支持,遂与卢士枚结盟自保。 卢士枚当初被张良佐驱逐出瀛州后,在沧州鲁城县驻军,拥兵四千,实力不可小觑。沧州刺史罗红银、景州刺史郑产与卢士枚歃血为盟,缔结联盟。 黄河以南,淄青十二州之地被一分为四:海州、沂州、密州划归武宁军管辖;曹、濮、兖三州划入郑滑,建义成军,治所滑州,以田布为节度使;郓州、齐州化为一道,建天平军,治所郓州,以乌重胤为节度使;淄、青、登、莱四州化一道,建平卢军,以刘悟为节度使。 为牵制河北三强藩,长安在易州建义武军,以原易定观察使秦申通为义武军节度使,辖易、定两州。在沧州建横海军,以卢士枚为节度使,辖沧、景两州。 266.能隐身的铁厂 中和元年十一月初,李熙在徐州拜受节度使节钺,正式建节徐州,出任武宁军节度使。同一日,汴州城内新建宣武军,桂仲武改任宣武军节度使,辖地汴、宋、亳、颍四州。在颍州城下受挫的鲁焰焊部没有接受王弼召唤渡河,而是改道去了宿州城,被李熙保奏为宿州刺史,李熙同时保奏东路军主帅张龙任沂州刺史,保奏周野任泗州刺史。 长安全部同意,节度使自行任免州刺史,朝廷所做的只是事后追认,这标志着大唐朝廷对洛阳以东藩镇的全面失控。 做大唐节度使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更方便地招揽人才,原先许多被俘的人不愿意为大吴国效命,此刻纷纷改变主意,诚心投效。朱步亮就是其中一个,闻听李熙在徐州归唐,嚷着要回大唐做官,并以罢工相威胁,不得已,李熙在徐州安顿好后,即派人将他从福州接了过来,动用了六艘新式福船才将木工队整个儿搬运过来,耗资十分巨大。此举被王弼安插在福州的司马王艺视作是李熙履行协定之举,非但不予阻拦,反而给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福建还在李熙手里,王司马能效劳的地方其实也不多。 海州即今日的连云港,北伐之初李熙就想占据此地,留作将来建设海港。战事一停,他便抽空过去巡视了一番,海州治所所在地朐山县离海边很远,倒是下属的东海县距海较近,李熙遂下令将州治移往东海县,在县城以东三十里处填海筑堤,扩建海港。为了保障海上商路的畅通,李熙顺手剿灭了附近的几股海盗。 清剿海盗的行动进行的很顺利,海盗规模不大,三十五人,六七十人,只要找到陆上巢穴随手一抹便灰飞烟灭。但此举带来的后遗症却很大,因为李熙的强力扫除,差多不整个黄海上的海盗都开始与李熙为敌,这也促使李熙最终下决心增设水师,彻底夺取海上控制权,海路不通则商路不通,没有海商之利,光靠七州二十九县五万七千户百姓在失控的关东地区是站不住脚的。 李熙上奏天子请建静海军,以防御海盗,在武宁军外单独设水军而非在军内增设水师营的目的,是想从朝廷业已干瘪的口袋里再榨出一点军费出来。海军不比马步军,长安想拿走也得有地方放才行,因而李熙并不担心他辛辛苦苦抚育起来的女儿让人拐跑。拿了朝廷的钱来建水军,长安方面肯定是要来插一杠子的,这也无所谓,无非是象征性地安置几个朝廷派来的官员,兵马使、监军、判官尽可以让朝廷派员来担任,玩架空的手法,李熙早已驾轻就熟,在自己的地盘上也不怕玩不过人家。 朱步亮浪来浪去浪了近一个月才在海州登岸,先躺了三天适应陆地生活,此后又在海州转悠了六天,然后才启程到徐州来,李熙见他孤身前来,十分诧异,问道:“你夫人和徒弟们呢,怎么一个人来了。” 朱步亮不答李熙所问,言道:“东海县的小鬲山不错,其山三面绝壁,皆百余仞,惟东南一道略容行人。我建议你将木工队设在此处。” 李熙道:“哥,我让你来是为我打造兵器,又不是叫你去做山贼,钻到山窝子里做甚。” 朱步亮道:“话不可这么说,我问你,你打造那么多兵器不是为了用作造反吗?” 李熙道:“胡扯!我打造兵器……你管我干什么用呢,你打你的铁就是。” 朱步亮道:“恕我直言,徐州地方虽好,却是四战之地,你以七郡二十九县北御河朔,南抗大宋,并非易事,兵养少了让人灭了,兵养多了,钱粮从哪来?七郡之地多不过五六万户,养三四万兵,你不觉得吃力吗?在小鬲山设木工队,好处是能掩人耳目,东海县距离大海不足三十里,有良港可用,运煤运铁进来十分方便,成品兵器运出去也十分便利,将来若能打开日本、高丽和北方蛮境的商道,光铁锭、兵器一项,就足以养活一万精兵。” 李熙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喝呛,惊道:“你打算在东海县炼制钢铁,你还会这一手?” 朱步亮道:“这岂非废话,锻造兵器之人岂能不知钢铁习性,炼制钢铁我自己也能来,当然这行我已多年未接触未免有些手生,不过我认识一些其中的行家,请他们过来主持,只要有钱有人有地方建几个铁厂,这不难,一年炼制二十万斤精铁,打造成衣甲兵器贩卖,获利数十万贯,若出口到高丽、日本则获利倍之,你有船,有水师,狠下心来干上他一票,有何不可?” 李熙道:“若此刻兴建铁厂,几时能出铁?” 朱步亮道:“前几天我在东海县转了一圈,城郊藏了几个私人小铁厂,你征用过来,下个月就能出铁,以后慢慢扩建就是了。” 李熙道:“这个暂且不说,我只问你,盐铁都是国家专卖,私自冶铁贩卖可是重罪,你嚷着要回大唐做官,来了徐州就给我出这馊主意,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算计我的?” 朱步亮哈哈大笑,道:“朝廷已失江南,又平不了河朔,你以为还能支撑多久?大厦将倾,风雨欲来,你还在这假惺惺作态,给谁看?就我这个被关在石头城里的人也知道天下大乱将起,乱世英雄起四方,你站不住脚就会让别人给吞了,骨头渣滓都不剩一点,还管什么朝廷的法令?话,我是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你要是怪我话说的不中听,还可以杀我的头。拿去长安邀功请赏,或许还能赏你个两三百贯。” 李熙道:“李某不求乱世闻达,却也不愿做冤死鬼。铁厂我建,木工队却不能建在海州,你这个宝贝放在外面我怎能放心?这徐州可是块宝地,有煤又有铁,先前因为官府管的紧,他们不得已才藏到海州山里去,现今哪用得着那么麻烦,铁厂就建在徐州,木工队也得建在徐州城,地点你自己选,看中那个地方,跟我说一声。” 朱步亮背着手,左右打量了一圈,道:“我瞧你这牙城就不错。” 李熙当即拍板道:“你说好就好,这地方让给你了,我搬走。” 李熙当然不是因为朱步亮要牙城而搬走,自徐州陷落那天起他就定下要在徐州城内另起新牙城的主意。新牙城建在旧城以东,背靠定国山,有专门的城门与徐州城相连,待新牙城建成后,徐州城的城池将扩大三分之一。新牙城的定位是一个军政堡垒,图纸设计完全按照军事需要,内外共分三层,最内层建在一座石岗上,称作石城,地势高阜,不必架梯登高即可俯览半个徐州城,为全城核心,用作安置节度使府、重要军政设施以及重要官员家属。 石城外是内城,用于安置一般官署和将吏家属居住,内城外是外城,面积最大,分布着牙军军营和军事设施,内城外修有护城河,外城外也修有护城河。 朱步亮并非真的想要李熙的牙城,本是一句玩笑话,被李熙逼住反倒不好说什么,待仔细查看了牙城内外后,觉得也还满意,只须修一条专门的通道直通城外,方便运送物资即可,此外还需要改建现有的给排水渠,以便引入活水排出废水。牙城在城市的正中央,大规模生产兵器除了扰民,环境污染也会十分严重,因此朱步亮只在此安置木工队的管理基地、精细兵器制造工坊和成品储备库,而将真正的生产工场建在城东南的戏马台。 戏马台距城只有两里,相传为项羽当年戏马处。台东南有一座大湖,碧波荡漾,水面开阔,本来朱步亮想将铁厂也放在戏马台,李熙怕污染了湖水,建议他把铁厂南移至十六里外的寒山堰。 新铁厂用没收的几座小铁厂的设备起家,随着投入的不断加大,规模成倍增加,庞然大物藏是藏不住的,李熙将铁厂记挂在陈大喜的名下,买通甬桥盐铁院使,以年产三千斤铁的规模上报长安。甬桥盐铁院按此规模向铁厂收购所产的铁,再批发给铁商售卖,因铁质较差,卖不出价,铁商多不肯接手。 李熙让军供院吃下盐铁院卖不出去的铁用于营建新牙城,因为有这层关系维护,盐铁院就没有取消寒山堰铁厂的冶铁资格,只是对李熙老泰山开办的这家铁厂印象很不好,在长安巡官面前从来不提该厂名称,巡官若要去厂区巡视也必事先向铁厂打招呼,免得因为铁质不过关被责令关停。随着铁厂和盐铁院关系的日渐亲密,这座铁厂忽然像隐了身一样,只留其名不见其身,即使新任的盐铁院使也不明其中的底细,但人人都知道这座铁厂的*,没事别往那儿趟,免得被铁水熔了。 267.扎根地方 新城的营建工作将耗时一年整,劳力以囚徒、俘虏和士卒为主,农闲时征调百姓参与建设,这项耗资巨大的工程令许多人不理解,却让另一些人暗自庆幸,贼王果然就是贼王,看来只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家伙,徐州城已经十分坚固,他却还要不顾财力拼命营建新城,除了显摆还能作何解释?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目光短浅的人,不足为虑。 李熙用这个迷惑河北同僚,也用这个迷惑长安的天子,他在奏报中声称徐州迭经战乱,城池损毁严重不得不重修,希望朝廷能划拨修城款项云云,钱,长安是一文都不会给的,也没钱给,不过这样一来,李熙就有了不上贡少上贡的理由。当政者明知其中的猫腻,却也只能暗吃了这个哑巴亏。 作为对恶心朝廷的报复,长安免除了武宁军十年的贡赋,却削夺了一百万贯的赏军款。朝廷气壮山河地摆出了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的丑恶嘴脸,让李熙感到有苦说不出,跟长安这帮官僚打文墨官司,他的确还差的远,这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失败是必然的,要想取胜就只能拿出自己的长项。自己的长项是什么呢,那就是耍光棍——蛮干加耍赖,完全不理会长安那边。天高皇帝远,只要武宁军内部不乱起来,长安就拿他没办法。 要想保持武宁军内部的稳定,李熙才有了营建新城的需要。徐州旧城内势力过于复杂,各派势力盘根错节,他一时既难有精力也没有力量去梳理清除,在此情况下摆脱这些旧势力纠缠的最好办法就是迁走,难言之隐,一走了之。此其一。 新城营建尚需时日,这中间李熙必须下大力气对所属军队进行整编,去芜存菁,纯洁队伍。整军需要一个抓手,让士卒呆在营里整军,整的不好会整出乱子,借营建新城之机,将不可靠的军队赶到工地上去,收缴武器,再打乱建制混编,以亲信统御,可以最大程度地防备军队作乱。此为建新城的原因之二。 肖三建议他把不放心的人剔除军队,把不可靠的军队调出徐州。李熙没有接受,他跟肖三说:“北伐之初谁也想不到会走到这一步,许多人家在江南,心里有想法是正常的,若是条件容许,我即放他们回故乡,但眼下这情形,还办不到,若说把不放心的人和军队剔除去,则几无可用之人。” 肖三道:“淄青旧地有许多匪寇、盐枭,这些人骁勇善战,讲究义气,他们中相互火拼兼并,极其惨烈,那些失势的就在江湖上流浪,收服这些齐鲁豪杰单独建立一军可以平衡江南势力。”李熙以为然,给肖三两千人的粮饷让其在藤县竖起大旗建军募兵。每招募一人,则放一名江南兵南归,希图此消彼长,平衡军队成份。此外李熙又选六州良家子弟充任牙军,新建牙军三营,与原亲军内军营,亲军马军营合成五营,称为亲卫军,宿则为牙军内卫,出战则而中军班底。 选良家子弟为牙军,优势在都是有家有业有父母兄弟的人,不会像那些吃粮当兵,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职业兵油子那样骄横跋扈,叛附无常,经常挟持将帅,以下犯上。 为了防止本地大族渗透牙军,架空自己,李熙往牙军各营里掺入沙子,沙子由柳条营制造,分为明暗两种,明处的是监军使,暗处的称作暗桩,明暗沙子之间互不统属。一俟发现当地大族有渗透控制牙军的企图,便立即施以反制手段。 徐州境内原有的世家大族在历次兵火中毁于一旦,现有的几家“名门望族”,来路都十分尴尬,往上查三代就要原形毕露,或贱民出身,或杂胡之后,都经不起推敲,而且就在地方实力而言也难称“名门望族”四个字,对地方的控制力和在地方的影响力都十分有限。李熙经过一番甄别后决定保留和扶植肖、陈、王、徐四大家族。 王家是宿州降将王权。王家本就是萧县大族,实力十分雄厚。据李熙查访得知,萧县王家跟德州王家并非一脉,跟王智兴也非一脉,王智兴执掌徐州时,强力拉拢王家,为此不惜窜改身份冒充王家子孙以获取王家的支持。王权是内访司的人,对李熙保持友好,短期内李熙也无法铲除王家在徐州的势力,借扶持王家之机,拉拢监视,比平白树立一个敌人对李熙更有利。 密州肖家迁居密州诸城县已有上百年历史,枝繁叶茂,实力雄厚。李师道镇淄青时,刻意扶持肖家与青州刘家分庭抗礼,密州肖氏子孙为官者甚众,肖白的父亲曾任青州刺史,是李师道钳制青州刘氏的急先锋,后与李师道结为亲家,肖白的第一任夫人李洹便是李师道之女。自李师道死后,在青州刘氏不遗余力的打击下,肖氏势力一落千丈,目前仅在密州境内诸城县一带保持影响力。 海州陈家,代表人物陈记。陈家先祖是海盗,曾祖时上岸为民,此后在海州沭阳县扎根,五十余年间开枝散叶,根深叶茂。陈家重农耕,沭阳县在陈家经营下成为武宁军七郡二十九县出粮最多的一个县,这对李熙无疑很有吸引力。 徐家的根基在泗州徐城县,徐家耕读传家,也擅于经商,现任族长的徐汾,曾在浙西观察幕府供职十余年,侍奉过三任观察使,为人干练,明达事理。李熙刚开始挥师北伐时,地方大族对北伐军多持仇视态度,整个泗州只有徐家肯与北伐军合作,李熙由此对徐汾印象极深,此番扶持他为泗州大族,目的是为了向武宁军境内的地方豪强们传达一个信息:凡真诚与官府合作的,官府一定会有所回报,反之,官府也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 除了这四大家族外,李熙对其他地方豪强则一律采取打压态势。即使是这四大家族,除了密州肖家外其余三家也是有限度的扶植。大乱将起,光脚站在光秃秃的沙滩上怎么抵御风暴,要想在这风云变幻的乱世站稳脚跟继而谋求发展,就得把脚深深地扎入地下。李熙举沙漠中的红柳为例告诫武宁军的新贵们要立足地方,要埋下头,沉下心,把根扎稳,扎坚实。戈壁沙漠里,被狂风吹倒的都是树冠高大的乔木,得以保全的都是根扎的极深而树冠不起眼的灌木。河朔就是一块风沙地,武宁军正处在风口,要生存就只得把根扎下去,扎深,扎实,如此方能退可保地方完整,进可扫平群雄匡扶社稷。 保留和扶持四大家族是给外地豪门看的,这个时代地方上的豪门势力还相当强大,李熙可不希望自己戴上专与豪门大户为敌的帽子,那会让他今后的路越走越窄,乃至寸步难行。而扶持一批打击一批,则是当政者的通行做法,不会惹来太多非议。植物尚为水肥光热而竞争,又何况是人? 牙军之外,建设马、步、水三军,马军、步军各设前、后、左、右四厢,厢下设营,水军直接辖营。武宁军所辖水军主要负责管内湖泊河流作战,静海军则以维护海上通道为主,分工不同。点检各军总数三万一千八百人。步军两万七千八百人,马军一千两百骑,四千人,水军两千人。 养活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熙决定把步军人数压缩至两万人以下,裁汰人员除部分转归地方屯田外,大部分分流到大宋国,由大宋国供养,潜伏待机。慷慨的大宋国赠送一年的军需粮草,泉州还要在三年后交割,这中间海外贸易的利润足够支撑武宁军的军用。三年以后,希望大宋国能支撑到那时,如果它不幸真的支撑到那时,李熙也不打算把福建交出去,到时候他王弼敢打福建的主意,李熙就打他扬州的主意,关系到黄澄澄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谁还去管那一纸和约? 泉州的海外贸易利润是以金银形式运到徐州的,河北迭经战乱,物资奇缺,物价高的离谱。不过李熙背依大宋,只要有钱,粮食总是能买的到的。为了交易方便,李熙让沐雅馨把她那位擅于经商的父亲从河东请到徐州来,由其出面组建了若干商社,以私人名义向南宋买粮,一方面留作军营,另一方面转手倒卖给河北其他藩镇,以物易物,不要他们他钱,而是索要徐州的紧缺物资。如马匹、兽筋、皮革等。 武宁军境内有甬桥、泗州两座盐铁院,直辖于盐铁转运使,职能是打击境内盐铁运销,维护合法盐铁商运销盐铁的渠道不受冲击和干扰,以保障朝廷获得榷盐(铁)利润的畅通。盐的利润较铁更大,自第五琦、刘宴推行榷盐法来,榷盐收入呈递增之势,至代宗大历末年,已占到国家财政总收入的一半,天下之赋,盐利居半,成为皇室及军费、官俸等开支的重要财源。大唐失江南后,涟水、湖州、越州、杭州等主要盐产地和吴、越、扬、楚等地食盐仓储地丢失,国家财赋命脉遭遇重创。 而大吴国虽然夺取了海盐产地,却因境内人口稀少,所产之盐又无法外运,获利微薄。为了赚取超额利润,江南建政伊始就由户部会同边境驻军向大唐境内武装走私海盐,李熙做扬州大总管时深知其中的门道。因为海盐的生产成本较之岩盐和池盐要低,成色更佳,在大唐境内销路甚佳,长安派专使到边境地区坐镇严打,效果却差强人意。与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江南盐枭相比,各地盐铁院的缉私土卒完全不堪一击,走私是越大越猖獗。 268.盐铁之利 李熙与两院官员会商,欲在海州重开盐场,请两院奏请盐铁使调集亭户到海州来。 两院官员大喜,联名上表盐铁使王播请开海州盐场,王播曾为西川节度使,与蜀地盐商利益纠葛甚深。江南海盐断绝,朝廷不得不依赖池盐和岩盐供应,蜀地产池盐,蜀地盐商得利十倍于先前,哪肯旁人横插一杠? 王播自然是站在蜀商一边说话,以海州地处偏远,濒临前线常有战事之由,不肯奏报。走正常途径不通,李熙便给翰林学士李德裕去了封信,言明在海州设置盐场的可行。李德裕江南兵败后降为秦州司马,李恒登基后任其为翰林学士,甚为倚重,人一显达,谗毁之言便随之而至,他此刻正巴不得显露两手以固其位,得李熙的书信如获至宝,在延英殿奏对时向李恒陈明在海州开盐场的好处。 李恒一听,把眼一瞪,旋即将户部侍郎兼盐铁使王播叫来询问,王播察言观色,当即改口称正要派员去海州地方考察,待有结果再行奏明。 李恒闻言大喜,督促快办。王播回部后即遣巡官张饶到海州考察建盐场之事,盐铁使虽独立成一系统,独立于地方官府,但海州毕竟是武宁军的地盘,到海州来公干,不告知节度使是说不过去的。 李熙知道张饶来,下令给予特殊关照,张饶居有华屋,食有山珍海味,寝有美姬娇娘,出则骏马华车,前呼后拥,待遇非同寻常。待考察结束路过徐州时,李熙特地设宴款待,问张饶海州是否能开盐场,张饶满口应承可以,表示回京后即当全力促成此事。李熙大喜,厚资遣送回京。 张饶知道李熙想在海州开盐场,也知道李熙已经组建好了盐商队伍,只待盐场一开,他就包销所产全部食盐,谋取厚利。他更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王播是绝不允许李熙这么干的,在徐州虚晃了一枪后,一回到长安张饶立即换了副嘴脸,顺着盐铁使王播的意思口称海州不宜设盐场,理由一共有十三条。 王播大喜,将张饶总结出的十三条不宜建盐场的理由奏闻李恒,天子闻之也只好作罢。消息由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传回徐州,李熙勃然大怒,当即命李十三和杭虞进京跟张饶“好好说道说道”。 武宁军进奏院出面约张饶出来,李十三和杭虞对其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张饶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油盐不进,死活不肯改口。会谈不欢而散。第二日,恰逢大朝会,御史台侍御史张睦当堂弹奏张饶在西川盐铁院使期间大肆收受蜀商贿赂的恶行。 李恒那天约好了与光王等一干皇族兄弟出城打猎,听到侍御史弹奏张饶,拍案而起,叫一声:“逮神策狱拷问。”因为用力过猛,皇帝自觉手腕僵麻,恐影响随后的打猎活动,遂装病退朝,从紫宸殿后门溜出,奔蓬莱殿换了袍服,出右银台门会兄弟打猎去了。 神策狱早已得到内访司的关照,见着张饶,二话不上先上刑具,张饶知难免一死,张嘴去咬舌头,因胆子小,牙齿松,舌根没能咬断,只咬破了舌头尖,疼的他哇哇大叫。推官冷笑:“劝你有一说一,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熬不住。天子让你进神策狱,是怜惜你,去了御史台和大理寺你还有活路吗,你自己当知道好歹。” 张饶眨巴眨巴眼,琢磨了一下这话,心中有了底,遂将王播如何指示他收受贿赂的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又声称王播指使他暗中阻挠海州开盐场,目的是维护蜀商的利益。推官对张饶的回答很满意,取了他的口供,出门交给了后园中坐等消息的杭虞,杭虞拱手道谢,推官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杭虞带着张饶的这份口供和李十三一起直接闯入王播的宅邸。王播看了张饶的供词,寒着脸向二人说道:“张饶信口雌黄,完全是在诬陷我!我身为盐铁使,谋的是国家之利,海州能开盐场于国有利,我岂会暗中阻挠?这完全是小人无耻的诬陷!此人惯于伪装,可恨我一时不察竟被他给骗了。我要再派人去海州重新查访此事,至于此人,你们爱怎么处置随你们的便,我无意见。” 李十三道:“海州本就有盐场,江南盐场兴起后才废弃,这侍郎应该是知道的,再派人去查访又要耽搁到几时,盐税乃国家命脉,岂容你们这样推诿塞责?” 王播赔笑道:“国家法制如此,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嘛,这样吧,你们先干起来,我王某人用名誉担保,海州的盐场一定能开办起来。” 李十三收起张饶的供词,道:“盐场开张之日,某再来拜谢。” 新的考察使匆匆忙忙从长安来,匆匆忙忙在海州考察了一圈,匆匆忙忙返回长安,匆忙的连口水都没捞着喝,王播根据新的考察结果郑重地向李恒奏请在海州开设盐场。李恒道:“海州那地方临近贼国,可别让贼子们偷了朕的盐去,朕要派中使前去做盐监。”此举虽不合规,王播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谁又知道这是哪路神仙在背后搞的鬼。 海州的盐场从开建到建成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建成当月出盐,李恒派苏佐明为盐监。 自突吐承璀被杀后,苏佐明做了一段时间的丧家犬,之所以没把他当作突吐承璀的党羽一刀杀了,是因为突吐承璀还没死的时候苏佐明就已经失宠,被贬在京外田庄里种苜蓿草,养牛兼职剪羊毛,突吐承璀被杀后,他主动跳出来揭露野驴义父的罪状,给正为罗织突吐承璀罪名而头疼的枢密使王守澄帮了大忙。王守澄很欣赏他的懂事和无耻,决心重用他,此次李熙要开海州盐场受阻,不得已借助了内访司的力量,王守澄在武宁做过监军知道由徐州向河朔贩卖私盐的便利,遂决心插一杠子,他答应帮李熙“说服”王播,条件是派人到海州盐场做盐监,王守澄的想法很朴素:你李熙打着为国家增赋税的幌子,暗地里准备贩卖私盐,可以,但好处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吞,我也得捞一份。 丢了富庶的江南后,不光朝廷,内访司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好的机会岂容放过? 派苏佐明来的好处是,此子形如丧家犬,除了他王守澄,现在是无依无靠,正好可以利用,若东窗事发,则抛出去当个替死鬼,既脏不了自己,也不用心疼。 李熙的确是打算贩卖私盐,武宁军境内榷盐一斗三百五十文,魏博、沧景等地,斗盐近四百文。盐价高企,导致私盐贩运猖獗,各地官府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到贩卖私盐的行列中,贩卖的私盐多来自江南,而江南境内的盐场则多在王弼的掌握中。在海州开盐场不仅自己可以多一条生财之道,还多了一个跟王弼讨价还价的能力。 海州的盐场建成后,一共发放了六份类似后世盐引的盐照,有盐照的盐商即是合法盐商,地方官府不得以任何名义向盐商加征税敛,但在河朔这种乱局下,地方不可能不向盐商伸手,不能公开征税就加收各种费用,乃至公然敲诈勒索,因此李熙的思路并不是自己组建商队将盐贩卖到河北其他地方,而是尊重原有的商业生态,只是在供应环节上稍稍插一手。 简单地说李熙联合盟友包销海州盐场的盐,他自己不卖盐,而是将从盐铁院买来的低价盐贩售给原来的盐商,至于这些盐商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便不再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此外,李熙还专门组建了一支走私军,声称要向江南境内走私盐,以盐利养兵,顺便破坏大宋的盐铁专卖制度,削弱大宋的经济实力,最终达到拖垮大宋国的目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李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实际上,江南境内的盐价远比海州盐价要便宜,平均下来每走私一斗盐过淮河李熙就要赔上五十文钱。 因此,李熙组建的走私团队究竟打算向哪走私海盐就很值得琢磨了。 包销海盐的六大盐商之首是一个叫肖岩的人,肖岩这个名字听着耳生,因为它是刚刚编造出来的假名字,使用他的人叫肖三,前大元帅府行军司马,现任密州刺史,他把从甬桥盐铁院购得的盐转手卖给海盗,由海盗卖给盐枭,再由盐枭贩卖到除武宁外的所有河北军镇。除此之外,肖三还主持向高丽和北方蛮地走私海盐。为此李熙正调兵遣将准备发动一次小规模远征,在辽东建立一个桥头堡,地点就选在今天的旅顺附近。 六大盐商中排行第二的是一个叫陈大喜的人,武宁军节度使李熙的岳父,他得到的盐在武宁军所辖七州二十九县境内贩卖,做的地地道道的正经生意。 六大盐商中排行第三的是沐铮。沐铮原来在河东做煤炭生意,生意不温不火,闻听女儿在徐州得宠,来信询问是否可以到徐州来发展,沐雅馨自然希望父亲能过来,恰逢李熙要找一个人出面组建商社,贩运从大宋国走私来的粮食,二者一拍即合。李熙给岳父面子,专程派人去河东促请来徐州帮忙,沐铮乐滋滋地揣着三万贯家当来到徐州,摇身一变成了徐州城首屈一指的大粮商。 沐铮负责向河东地区贩运海盐,无须他亲自到河东走动,只须接引河东来客即可,河东的池盐质差价高,盐枭活动猖獗。当然作为徐州首屈一指的合法商人,沐铮接待的都是地道的合法商人,至于这些商人把盐买去卖给谁了,则完全不再他的考虑范围内。 铁匠打把菜刀,被人买去杀人,能怪铁匠吗? 三大盐商虽然挂在私人名下,所得利润却都归武宁军仓曹所有,经手人除拿一份高薪外,每年视业绩得一份奖金,仅此而已。 武宁军节度使府下设仓、兵、骑、胄四曹,经过李熙的一番改造,其职责与以前大不相同,仓曹被改造成为武宁军的财政部,兵曹被改造为参谋部,骑曹被改造为后勤部,胄曹则被改造为装备部。 六大盐商中的其他三位,一位是内访司的人,他把低价购得的海盐运到洛阳、长安兜售,谋取暴利。另两人则是甬桥盐铁院和泗州盐铁院的人。盐铁院负责打击盐枭,抓到盐枭后杀头并没收所得,所没收的私盐除一部分缴公外,大部分则被转手倒卖,他们要的是一件合法的外衣,兜售以合法名义获取的非法所得。 269.土地和人才 因为有贩盐和海商贸易的利润,武宁军不缺钱,也不缺平坦可以耕种的土地,缺的人和粮。李熙身兼着营田使的职位却对营田事务一知半解,不得已他只能把泉州刺史葛崖调来徐州,让其在幕后主办营田。葛崖是大宋国的泉州刺史,身份漂白尚需时日,目下他只能以家塾师傅的身份在营田使府行走办差。 徐泗之地有的是大片宜耕的土地,开元年间七州户口合计二十七万八千户,到中和元年只剩五万七千户,徐州在开元年间有户口四万九千户,到中和元年只余三千六百户。人口锐减,土地大量荒芜,不管是复耕还是垦新都有很大的余地。 因为不缺钱,李熙将七州的两税改为缴纳实物,捡百姓最反感的地方附加先废除掉一两件,以收揽民心。此外为了招揽流民和留住当地百姓,州县开始重新调整乡村区划,重新核定两税起征额度,以乡为单位按户数厘定该缴纳的税赋,规定此税赋十年内不变。重新调整乡村区划的目的是使每个乡都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新移民,而按户头重新厘定两税起征额,一方面可以减轻百姓负担,使之能安居乐业,其次则是变相鼓励乡民接纳新移民的到来:在税赋一定的情况下,乡里每增加一户居民,则摊在他们头上的税赋便减轻一分,现实利益的驱使比只靠官府的劝谏有用的多。 宽民兴农的举措增强了对流民的吸引力,加之河北其他地方战乱不休,故而自中和元年九月到十一月三个月间迁入武宁的百姓合计九百一十三户,月均达到三百户,且呈逐月增多之势。中和元年十二月份外地迁入武宁军的移民共一千三百户,超过前面三个月的总和。 迁移来的百姓有官募和民募两类,所谓官募即是官府派员主动出击招募流民,民募则是百姓通过乡亲友情勾连而来。不管是官募还是民募,对做出贡献的人员李熙都给予奖励,为了鼓励地方官员积极招募和妥善安置流民,李熙将辖内户口增长作为官员考核的重要指标,对成绩突出的官员给予破格提拔和高额奖励。 李熙心里定下的目标是在五年时间内将武宁军七州的人口增加一倍达到十万户。新移民的大量涌入,使得短期内粮食的压力更大,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河朔的战事已经平息,短期内精疲力竭的各方不可能再起刀兵,只要有个两年时间,一切就都缓过劲来了。 摊子铺开了,李熙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徐州不比福建,徐州是四战之地,时时处于战时状态,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容不得半点懈怠,也惟其如此,河北地区的藩镇才越来越强,物竞天择,人也是一样,闲适安逸只会消磨人的意志,负重的人才能走的更快,当然前提是别压垮了自己。 争霸也好,自保也好,都必须尽快让自己壮大起来。地盘有了,钱不缺,粮食很快也会有,制约进一步壮大的瓶颈就是人才。在大吴国做王时,让李熙感触最深的就是可使用的人才太过匮乏。诸王出身草莽,匪气十足,来路不正,身份不明,读书人不愿意投效,英雄豪杰又看不上眼。而得势的诸王旧日被读书人所轻视,得势后仍旧被轻视,心生怨怼而极力贬低排斥读书人,于是草莽英雄汉占据了从朝廷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到地方州县的所有重要官职,英雄汉们并非都不懂治国,人才也是有的,只是凤毛麟角。 整体素质决定了他更适合去开疆拓土,治理国家和地方,他们还是太外行。张孝先当政时授司马实权,以图架空刺史掌管地方,此举遭到包括他李熙在内的诸位们的集体反对。断人财路,类同杀父,夺人权柄,不共戴天。让人把拿到手的利益放出去谈何容易?明知张孝先是对的也要反对。 张孝先现在成了度厄,李熙却不想他的治下成为第二个大吴国,治理地方需要精干的读书人,武人们专务军事即可。连张龙、赵虎主管地方都不是块料,更遑论那些比他们还粗还糙的?李熙想到了魏谟,这小伙在吏部任职多年,又主掌过供院,对育人、选人、用人一定有一套独立的见解,即便他能力有限,总归在这一行当混了这么多年,多少还是认识几个人的,有他这根线不难搭上吏部这个金矿,将来要多少人没有? 李熙把李十三叫来,打发他去趟坊州,告诉李十三就算绑也要把魏谟绑到徐州来,李十三道:“你等好吧。”说完就走,李熙的心里倒没了底,忙把他叫回来问他打算怎么做。 李十三笑道:“我请他来徐州做官,他愿意便罢了,不愿意,我让他在坊州做不成官,他自然就乖乖的来了。” 李熙惊道:“这种话你也说的出来,我真是服了你!罢了,就这么干,只是这货性子倔,又是名门之后,可得留有余地。”李十三道:“你等好吧。”经过战火淬炼的李十三对此行充满了信心。他运气很好,魏谟这阵子因为跟坊州刺史杨归置气,讨了双小鞋在家穿,鞋不合脚,闹的魏司马一肚子鸟气,闻听李熙召他去武宁为官,问都没问,就称病向刺史告假随李十三去了徐州。 李熙出城十里相迎,如请军师。魏谟见了李熙叩以大礼,慌的李熙一把拽住他,低声道:“魏疯子,你这是寒碜我吗?”魏谟道:“我来徐州应征你的幕府,就是你的幕僚,自然应当大礼参拜,有何不妥吗?”李熙把魏谟打量了一下,道:“在坊州做司马比在京城做郎中有趣多了吧,一州一县就是天下,形形色色可是什么人都能见得到。”魏谟道:“受教了,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李熙道:“不晚,武宁军七郡,缺的就是刺史县令,不过你这样的宝贝我是舍不得放下去的,你就留在幕府做我的左膀右臂,为我举荐人才,做我武宁军的天官。” 魏谟淡淡一笑,没有应答,并辔回城时,魏谟见路边大片大片的荒地,不觉感慨地说:“江南财赋之地已失,河朔又久乱难平,现下京兆腹地的坊州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百姓们抛荒外逃,可谓民穷财尽,难以为继。不光官吏,我闲暇时到神策军营地去过,你肯定想不到,连神策军的军饷也开始拖欠了。军官们靠走私盐铁到胡地牟利,士兵们则私自出营敲诈地方。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发了几句牢骚反被诬告,才弄得容不得身。” “是啊,河朔平不了,江南即使能平,也免不了要伤筋动骨,朝廷财赋断绝,又养着那么多的官、军,加之皇室用度浩大,这天下之势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嘿,什么扑朔迷离,你说话越来越不爽快啦,唉,我看根本就是……根本就是……” 魏谟连说了两个“根本就是”,也没道出下半句是什么。那个结果虽然人人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肯说出口,即使是私下朋友之间。 谁都无法接受大唐帝国即将崩溃的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谁也无法扭转大唐即将崩溃的事实。 “大唐建国有两百年了吧?” “啊,两百零六年?” 一问一答结束后,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魏谟抬起头来,说道:“人的事我来想办法,只是你要给我透个底,若真到了局势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你打算怎么做?” 李熙问道:“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魏谟盯着李熙的眼,目光坚毅,丝毫不让步,他此次肯这么痛快的随李十三到徐州来除了在坊州呆着不顺心,还有就是想从李熙嘴里知道这个答案。在此之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心里思考帝国崩溃后他和他家族的前途问题。久在吏部为官,朝中上至三公下至九品校书郎,各式各样的官他见的过了,贤、愚、忠、奸、美、丑、恶,一个人一个样。谁是他的贵人?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李熙也许不是他心目中最中意的那个,却是最有可能成为他贵人的那个人。 到了徐州后在见李熙之前,他要求李十三带着他四处转转,说是考察一下地方官风民情,以便向李熙进言。初来乍到者以局外人的眼光看问题,往往比局内人看的更清楚透彻。 李十三自然知道魏谟在李熙心中的地位,能要他这位柳条营的大总管亲自出马促请的人,会是等闲之辈吗?魏谟要去哪,他就陪着去哪,想见什么人,就陪他见什么人,想查看什么文籍账册就陪他查看什么。李十三全程陪同,尽量满足。在武宁军七郡草草溜了一圈,魏谟心里已经有了底,再见到李熙时,便已经将自己的未来绑在了徐州,绑在了李熙的身上。魏谟私下走走看看,李熙是知道的,不必李十三告诉他他也知道。 魏谟有此一问,李熙深感欣慰,这是纳投名状的节奏嘛,问了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后,他魏疯子可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李熙思忖片刻,终于答道:“假如天下糜烂到需要我出面收拾时,我定当竭尽所能济民于水火。”魏谟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他郑重地向李熙施了一礼,是下位者对上位的礼数,十分恭敬。李熙没有阻止,坦然接受了。 270.找上门来的买卖 繁重的公务加上整宿整宿得不到休息,李熙的体重连掉十斤,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沐雅馨劝他说:“实在不行你就出去躲躲吧,铁打的金刚也禁不住你这样苦熬。到底不是二十岁的少年郎了。”李熙笑道:“无妨,我神功大成,体力充盈远甚二十岁的少年郎,怪只怪我自己有些贪心,太损耗精力罢了。以后注意就是。”沐雅馨道:“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时。出去散散心吧。”李熙不忍拂了她的一番美意,便选了一个有阳光的早晨,骑上新一代“赤兔马”去了沛县。 肖三在藤县招募了三千兵,比原定计划多出了一千人,说是齐鲁豪杰太多,纷纷来投效,让他实难割舍。李熙打发张三去看了一趟,回来说:“简直就是帮响马,个个桀骜难驯,江湖匪气十足。”李熙听过哈哈大笑,令肖三将人带到沛县驻扎、训练,定军号“横武军”。任命李让坤为兵马使,耿强和肖琦为兵马副使。肖琦是肖三侄儿,应募而来,其人原在李师道牙军中为校尉,李师道死后,他与数十牙军遁入蒙山中为寇,此番闻听肖三募兵率部前来投奔,所部三百余众,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战士。 李熙见肖琦义气深重,有统帅才能,是个忠义汉子,又是肖琦的侄儿,故而委以重任。李熙在沛县检阅了横武军,亲自制作了一面军旗,当众颁授给兵马使李让坤,又当场挥毫题写了“横武军”三个字大字,令制成匾额悬挂在横武军军营大门上。 彼时三千军士齐呼万岁,李熙从容走到队伍西侧,领头向长安方向礼拜,随行监军观之落泪,密奏长安横武军忠勇可用。 李熙出任武宁军节度使后,原监军陈浤奉调忠武军,新派来的监军刘承偕,是郭太后的养子,为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不过他知道李熙不仅是内访司的巡检,还与郭太后的妹妹郭瑗有些瓜葛,故而在武宁军还算老实。李熙对这位皇太后养子也礼敬有加,给足了刘成偕的面子,刘成偕投桃报李,主动出面化解了张龙赵虎与苏佐明之间的恩怨。 苏佐明现在是海州盐场盐监,背后有王守澄支撑,张龙现在是武宁军的马军都点检、沂州刺史,是李熙面前的红人,两人旧日的恩怨一日不化清,早晚要起冲突,而冲突一起便置李熙于尴尬境地。刘成偕这个忙帮的恰到好处,李熙是打心眼里感激他。 二人相敬如宾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刘成偕就不干了,嫌在武宁军太憋屈,听说平卢的监军要告老回京,他上下活动,终于得偿所愿,跳出武宁军这个火坑去了平卢。 送别刘成偕那日,李熙郑重告诫道:“刘悟此人心术不正,反复无常,刘兄务必要提防他跟你玩阴的。”刘成偕那天喝了点酒,有些飘飘然,挥舞着手,喷着酒气说:“我怕他?你看吧,看我怎么去收拾他。” 目送刘成偕离去后,李熙回身对肖三、周野、葛崖和魏谟说:“老刘作死去了,你们等着看吧,用不了一年,平卢必然大乱。” 肖三道:“刘虎死了,三个儿子为了争家产闹的水火不容,各自拉了一帮亲戚们准备火并,大帅何不将横武军调往密州,可别让乌重胤抢了先。” 李熙也一直在关注平卢的形势变化,淄、青、登、莱四州,背靠大海,地广人稀,登州是北方仅有的良港,若占四州之地,则武宁军东北再无威胁,可以集中兵力对抗田氏父子。只是青州刘家实力不容小觑,在北有田家父子,西有桂仲武虎视徐州的情况下,想夺平卢困难重重。不过若平卢出现内乱的话,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不过对肖三调横武军去密州的建议,他还是一口否决了。人家兄弟几个准备在家里开打,你屯兵人家门口,这是鼓励人开打呢,还是逼人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李熙非但没有调横武军去密州,反而把驻守密州的亲卫军调去了海州剿匪,目的就是鼓励刘家兄弟放心大胆的火并。 田萁回魏博后借口母亲卢夫人身体不适,留在魏州不肯回来,阮承梁和李四久等无果于年中和元年最后一天回到徐州,阮承梁脸皮红红的,似有些不好意思。李熙笑道:“这老哥真作怪,她不回来与你何干,你脸红什么?”阮承梁嗫嚅道:“不是为这个,是……我擅自做主带了一个人来。”李熙问是谁,阮承梁道:“是你的故人,就在门外。”李熙忙唤请进,进来的一个身高九尺开外的壮汉,论身高腰围都胜过李熙一筹,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双目炯炯如铜铃,站在门口抱拳施礼道:“上将军可还认得我么?” 李熙望着眼熟,仔细一想,惊道:“王俭,你是成德鸣镝镇将王俭?” 来人大喜,遂大礼参拜,李熙忙将他搀扶起来,他与王俭在元和十一年冬的太极宫酬功宴上见过面,喝过酒,聊过天,王俭替他打过掩护,他帮王俭解过围,当然最让李熙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是王俭和他一样也从“散花福”会上抢了一个媳妇,那女子名叫乌斯兰,金发不碧眼,亭亭玉立如夏日的一杆荷花,她以女神的身份在李熙的心中存留了近十年之久,至今仍记忆犹新。 “多年未见上将军已是一方之雄,某却依旧落魄飘零,这人生境遇真是让人感慨。” 李熙道:“境遇好坏不过是场虚华,我比你多经历了些热闹罢了。”随意的两句寒暄,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阮承梁见状,招呼张三、李四退到了屋外。王俭说他落魄实在却一点也不落魄,他现在正任成德镇九门镇兵马使,九门军是拱卫成德治所镇州城的劲旅之一。从一个镇将用了十年不到的时间爬到这个位置不可谓不得意,当然相比靠走“邪路”而青云直上的李熙而言那确实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王俭此来是受王承宗所遣,游说李熙出兵驱逐王庭湊,助王承宗夺回成德。王承宗对王俭有提携之恩,王俭感怀在心,明知此行困难重重,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李熙道:“且不说我能不能逐走王庭湊,即使我有心相助王司徒夺回成德,中间横着魏博镇,我也是有力使不出来啊。” 王俭嘿嘿笑道:“谁人不知中书令是上将军的亲家翁,只要节帅肯开口,田中书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届时合两镇之兵,驱逐王庭湊不在话下,此人是杂胡之后,阴狠好杀,成德百姓多被荼毒,若驱逐走此人,实乃成德百姓之幸。” 李熙道:“理是这个理,但方经幽州之败,魏州又发生田氏叛乱,田中书实力大损,是否愿意出兵实难判断……”王俭见李熙犹疑,便道:“驻守镇州的九门军中有我的四位生死兄弟,蒙受司徒大恩,正思以死回报,届时只须上将军与田中书屯兵边境,吸引王庭湊,某自与四位兄弟在镇州起事,只须夺了镇州,王庭湊便是丧家之犬,成德各军群起而攻之,彼必死无疑。” 李熙闻言大喜,道:“如此大事可成,兄在徐州歇马两日,待我与义成田将军计议。” 王俭闻言大喜,起身大礼相谢。 李熙扶住,又道:“你来的正好,闻听你擅长以步军破马军之法,我徐州缺马,步军多而马军少,你来为我参谋参谋,看看用什么法子能破马军。” 王俭大喜道:“上将军将我当兄弟,某义不容辞。” 李熙以假名将王俭引荐给肖三,嘱咐肖三要好好借借王俭这个外脑。肖三会意,第二天就拽着王俭去找张龙商议筹建重甲步兵长枪队的事情去了。 李熙约田布在丰县见面,田布要他去曹州,众人劝李熙带兵马前去,李熙道:“去见我大舅哥又不是打仗,带许多兵马作甚。”只带叶兰一人前往德州。 尽管王庭湊曾帮助过田布,但田家并不希望这个回鹘阿布思氏的后人主持成德,王庭湊是王家推举出来的嫡系,若坐稳了成德镇,则德州王家的势力将从德州一地迅速扩展到整个成德镇,届时不啻于在魏博的北面竖起一个强劲。 田布答应李熙回魏州劝服田弘正与武宁军和王承宗联手驱逐王庭湊,扶植王承宗为节度使。王承宗也姓王,却非德州王氏一系,就像朱克融非涿州朱氏,田弘正非魏州田氏一样,节度使的姓氏和当地望族的姓氏完全是个巧合。惊人的巧合。 田氏父子一番密议后,田布遣使到徐州邀请李熙到魏州去一趟,和王承宗见个面,把有些事情谈清楚。这个要求自然不算过分,李熙一过完年就去了魏州。 271.激变 平州卢龙田家自田承嗣割据自雄起,在魏州已经经营了约五十年,势力可算根深蒂固,只是田弘正并非田承嗣嫡系子孙,节度使的位子来的也算不得正大光明,故而在魏州一直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田承嗣的嫡系子孙自元和七年田怀谏被叔祖田兴夺权赶出魏州后,便相继迁出河北,流散至两都,一小部分做了朝廷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成了坐吃山空的富家翁。 世人传言卢龙田氏子孙日费钱二十万,生活竞相奢华,田弘正待族人极厚,每日由河北运送钱粮往两都的车马络绎不绝,魏州困窘。 对李熙提议的两家共同出兵驱逐王庭湊,助王承宗返回成德的建议,田弘正很感兴趣,李熙一到魏州,田弘正就赶往城西小兵营相见,和李熙口舌了一个下午后,二人终于达成一致:共同出兵帮助王承宗夺回成德,事成后让王承宗割冀州谢魏博,割棣州谢武宁军。冀州与魏博相连,棣州与武宁军却并不接壤,李熙心中不快,嘴上却没说什么。 回到徐州,李熙遣张龙为帅,调动马步军和新组建的横武军共一万人响应检校司徒、中书令、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御史大夫、魏博节度观察等使、上柱国、沂国公田弘正的号召出兵讨伐王庭湊。理由是王庭湊不向天子进奉,有不臣之心。 和李熙一道响应田弘正的还有义成军节度使田布、天平军节度使乌重胤、平卢军节度使刘悟、宣武军节度使桂仲武、横海军节度使卢士枚、义武军节度使秦申通等。 其中田布和李熙是出工出力,乌重胤、刘悟、桂仲武是出工不出力,卢士枚和秦申通则只是口头呼应,卢龙军节度使朱克融按兵不动,他们岂敢乱动? 七镇共起兵约五万人,以魏博镇出兵最众,马步军两万五千人;武宁军次之,一万人;义成军又次,马步军八千人;平卢军出兵三千;宣武军出兵两千;义武军、横海军只是口头呼应,两镇合计出兵一千。 长安闻听田弘正起兵讨伐王庭湊,大喜过望,下诏剥夺王庭湊本兼各职,定为反逆,加田弘正镇州诸道行营招讨使,统一协调在镇州境内的五万大军。又督促宋叔夜、牛元翼、刘庄部出兵呼应,加上三部兵马,围攻镇州的总兵力达到空前的十万人! 十万军中,以魏博军和河东军实力最强,刘庄部马步军共两万人,其中刘晃的四千具装骑兵实力尤其雄劲,与王庭湊大小战十五次,无一败绩。 中和二年二月中旬,魏博军占领冀州。下旬,义武军偏师联合武宁军一部包围德州,与刺史王日简连日激战,难分胜负。二月底,天平军占领棣州。三月初,宋叔夜联合牛元翼占领深州。三月中,刘晃在井陉县打破王庭湊,斩大将王立,斩首六千,王庭湊退保镇州城。各军主力遂云集镇州城下。 中和二年四月,王庭湊部将王业在南宫境内大破宣武军,桂仲武仅率十余人脱身。刘悟与桂仲武本结寨互保,闻王业攻宣武军,不仅不救援,反而退军三十里观望。 王业击败桂仲武后,选轻锐骑兵三百人突袭刘悟,刘悟立寨未稳,大败。桂仲武、刘悟受挫后先后退出战场。五月初,魏博军在镇州近郊兵败,田弘正三子田早被擒。王庭湊以牛元翼家属性命相威胁,迫使牛元翼从镇州城下撤军至外围。 五月初五,成德军趁夜色突袭武宁军大营,张龙重伤,城下六座营寨被夺。 五月十五日,李熙抵达镇州城下,周野和王俭同行。李熙自忖自己的战役指挥能力不如张龙,这才以张龙为前敌主帅,而非自己亲自领军,张龙重伤,麾下无人能独当一面,不得已只得亲自出马。到达镇州城下第二日,河东刘晃部与王庭湊麾下大将王鹤野战,李熙前往观摩,王鹤军两千众不到半日即灰飞烟灭,刘晃麾下铁骑给李熙印象极深。 只是刘晃铁骑虽强,却不擅爬墙,镇州城高墙厚,兵精粮足,想破城谈何容易。不得已,李熙只得用王俭之计,遣其回九门军做内应。 见识了刘晃的铁骑后,知道了刘晃即昔日的朱邪赤心后,李熙便下定决心将王俭纳入麾下,武宁军缺马,以骑兵破骑兵不现实。王俭擅长以步兵破骑兵,正是他急需的人才。 李熙以内访司巡检判河北总台事的身份,下令成德镇、镇州亭两部全力配合王俭用计,并给成德镇判官吴亚海下了死命令,无论成败都要保住王俭的性命。 王承宗对王俭有提携之恩,王庭湊昔日对王俭也有举荐之功,王承宗被驱逐出镇州后,王庭湊一度想拉拢王俭为己所用,只是王俭忠义之心太重,最终弃之而去。此番,德州被围,镇州失去奥援,成为一座孤城。王庭湊嗜杀成性,完全是靠武力才在镇州站住脚,而今兵败,自是众叛亲离,这种情况下,王俭回城相助。王庭湊岂能不防? 若按王俭以前定的计策,去九门军中策动旧部造反,十之八九被王庭湊识破所害,不过在吴亚海的掣肘下,王俭回九门军阻碍重重,以至于回到镇州后约半个月也未能和九门军旧部接触上。这让王庭湊产生了错觉,让他错误地认为王俭此次回来不是要造他的反,而是真心诚意地来帮他渡过难关的。 一次酒醉之后,王庭湊拉着王俭的手,向部将宣布他要和王俭结拜为兄弟,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并将最精锐的一部牙军交给王俭统领。王俭求之不得,假意与王庭湊结拜,取得了牙军的部分兵权。 李熙当机立断,指示吴亚海配合王俭利用镇州牙军一部发动兵变,配合大军进城。内访司在镇州牙军中策反了若干将领,力量不大,杀王庭湊不够,不过制造混乱是绰绰有余的。 事发突然,王庭湊丝毫没有觉察,夜间镇州城内处处冒火,喧哗声惊天动地,亦不知有多少人参与兵变。王庭湊躲入牙城据守。李熙见城中乱起,夜入田弘正大帐请求出兵,田弘正不肯,曰敌情不明不宜出战。李熙道:“王俭兵微将寡,一旦王庭湊醒悟过来,必败无疑,若被杀,城中再无内应,镇州城高池深,相公几时能破敌?” 田弘正嘿然冷笑道:“若区区王俭即能拿下镇州,要十万大军做何用?”拒不下令。 李熙回营,自将军攻城,投石车将几十斤重的石块如雨点般砸向镇州城,把土墙砸的坑坑洼洼,冲力被土质吸收,难动分毫。破城椎不及靠近城墙,即被密如雨点的羽箭射回。诸般攻城手段失败后,李熙只能以最原始的蚂附破城,攻城卒密如蚂蚁攀附在城墙上,尸体如雨点般掉落下来,终于在城墙下堆积起一座尸山。 李熙任熊欣儿为先锋,率亲卫军攻城。激战数轮,终于在城头站稳脚跟。李熙遂提步槊上城,待节度使大纛插上城头时,城下数千武宁军士卒齐声欢呼,横武军副使肖琦赤膊上阵,亲率百余名横武军将士斩开西门,城外士卒如疯了般涌入城内。 乌重胤见有机可乘,呐喊前来增援。待外城已被夺下,宋叔夜和刘庄也先后加入战团。到拂晓时分,镇州仅剩牙城未破。五路大军在城中烧杀抢掠之际。李熙在熊欣儿的护卫下直奔城北王俭故宅,搜得乌斯兰和一双儿女。镇州乱起仓猝,混战至半夜,王庭湊亦没弄清作乱的是谁。当初王俭为了迷惑王庭湊,将乌斯兰和一双儿女送入牙城为质,而王庭湊为了显示大度和不疑,反将乌斯兰母子又送出了牙城。 乌斯兰面容娇美如昔,稍添一份成熟和妩媚,生育过一双儿女后,身材愈发出落的凹凸有致。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辨认出闯进自己的家宅,声称来救她母子的正是当年在太极宫扑她不成的“李马扎”。乌斯兰俏脸微红,心里惊恐不已,将一双儿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连正眼也不敢看李熙。 辰时,王庭湊在牙城北门城头现身,和他站在一起的是牛元翼的父母妻儿、田弘正三子田早和兵败被俘的王俭,王庭湊要求见联军主帅田弘正。田弘正却不肯见他,言曰:“乱臣贼子,岂可轻纵?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李熙道:“虎毒不食子,你怎可不顾惜三公子?”田弘正抚须笑道:“战死沙场的哪个没有父母,岂独我田弘正的儿子便不能为国捐躯?” 李熙见劝服不了田弘正,遂找到田布商议救人,田布道:“可将父亲支开,我去见王庭湊。”李熙思出一计,密嘱牛元翼在城外纵兵屠戮百姓,军中虞侯不敢禁止,田弘正闻讯出城。田布趁机假传田弘正令,出与王庭湊会晤。 王庭湊要田弘正答应放他的家属、部曲回德州为民,他本人愿赴长安请罪。 田布代田弘正允其所请。 王庭湊释放牛元翼亲属和王俭,留田早为质,待其亲属和部曲离开镇州后,才释放田早,而对田布说:“君今杀我,我亦无憾,只是天下人皆知我降,杀降不降,只恐天子怪罪你父子。”李熙道:“今不杀你,明日也难逃天子一刀。”遂命人拖下去斩首,田布救道:“人岂可无信,我即答应让他进京请罪,怎能出尔反尔?”遂将王庭湊收监押。 田弘正得知田布私纵王庭湊家属、部曲回德州,又阻止李熙杀王庭湊,哀叹一声道:“此子心太善,非我田家之福。” 长安以成德新平未安,以田弘正兼成德节度使,留兵镇守。 分德、棣二州为一道,以王承宗为节度使。 镇州城破十天后,王承宗至德州城下,德州刺史王日简献城归降。王承宗遂收二州,以棣州为治所,出任德棣节度使。 至此成德六州,被一分为四,镇州、冀州归属田弘正,德州、棣州归属王承宗,赵州归河东刘庄驻军,深州归宋叔夜和牛元翼驻军。李熙等诸道有功人员论功封赏,赐钱一百五十万贯赏军,钱由各镇先行垫付,再从进奉中扣除。诸道不服,各军喧哗。田弘正不得已从成德各州府库中取钱帛赏军,这才打发了诸道军开拔回本镇。此举引得成德军民怨声载道。 桂仲武因兵败贬为桂州司户,李熙为其求免,改贬为海州司马。宋叔夜因功升任宣武军节度使,牛元翼复任深州刺史。 李熙在辞归前劝田弘正辞去成德节度使一职,仍回魏博,将成德镇交给牛元翼。 田布亦劝父亲不要接手成德这个烂摊子,田弘正不听,曰:“国家大势糜烂至此,怎忍再火上助油?”李熙遂又劝其多留兵在镇州弹压地方,这次田弘正没有拒绝。 因为讨伐镇州有功,李熙加封检校刑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徐州大都督府长史等一系列官职。不过这些对李熙而言并无多少吸引力,此次讨伐王庭湊的最大收获莫过于将王俭纳入麾下。王俭本意是要追随王承宗去德州的,无奈妻儿被李熙拐去了徐州,他也只能和九门军中的四位好兄弟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李熙奏请任王俭为右领军卫将军,充武宁军步军前厢都指挥使,着手训练步军重甲长枪兵。李熙给他选了一个假想敌:河东刘晃。 中和二年七月,王承宗病死于德州,其弟王承元不堪王日简压迫,毅然献二州于朝廷,自携家属入长安面君。李恒授其金吾卫将军,充河中节度使。 七月中,德州刺史王日简杀节度使陈楚,自称留后。田弘正出兵问罪,王日简弃官献二州于成德。王承元献德、棣二州入长安后,追随王承宗去德州的九门军校尉张李、仇产、郑或、毛羽四人不服节度使陈楚调度,亦不愿为王日简所用,领亲信千余人奔去徐州,经王俭引荐投效了李熙。 李熙欲将众人编入步军前厢,王俭道:“这四人各有所长,张李擅野外步战,仇产擅城中作战,郑产擅领骑兵,毛羽是极好的斥候。前厢是为破骑兵而设,倒屈了他们的才华。”李熙道:“不然,厢乃方面军,须当方面责任,要能全攻全守,偏科可不行。你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知根知底,岂不更能发挥所长?” 王俭劝李熙将四人分开使用,用意是为了避嫌,是为了打消李熙的疑虑,却没想到李熙丝毫没有疑心他的意思,不仅没有顺水推舟拆散他们五兄弟,反而努力往一起凑。不仅如此他还要把步军前厢打造成可以独立作战的方面军,这无疑是对他们兄弟绝对放心。 王俭感动不已,旧日的恩主王承宗已作古,王家的继承者王承元跟自己关系一般,且已经离开了河北,他目下能做的惟有尽忠尽责报答李熙的知遇之恩了。 田弘正深知德州王家势大,不愿意陷入与王家的耗斗中,遂奏请长安遣使镇德州。李恒也不想田弘正在河北一家独大,有心选一能臣干吏出镇德州。于是召宰相廷议,寻找合适人选,宰相段文昌举易州刺史柳公济为节度使,柳公济闻讯上表以年老请辞。 令狐楚举沂州刺史张龙为节度使,张龙以病请辞。薛放建议调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出镇德州,李光颜领命赴镇,行至滑州病故。丁文著奏请调金商防御使常怀德出镇德州,李恒以常怀德不懂军事为由否决了。 计议月余找不出一个合适人选,遂将德、棣二州复归成德管辖。 王庭湊赴京请罪,李恒以德州地方未平,杀之恐引内乱,免其死罪,流放黔州。 中和二年九月六日,李恒在左军球场落马,重伤,昏迷,天下震动。九日,李恒清醒,翌日下诏册立鄂王李湛为皇太子。加李熙太子少保衔。大赦天下。 王庭湊遇赦回到镇州。 中和二年九月十八日是田弘正母郑老夫人八十岁寿辰,田萁遣使邀李熙赴魏州祝寿。魏谟劝李熙道:“田安道父子掌控三道,实力冠绝关东,然贪心未足,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武宁军七郡土地,大帅不宜轻动。”李熙道:“只要徐州不乱,我就能平安无事,我这位老泰山还没到非和我撕破脸的地步。” 预作一番布置后,李熙启程前往德州贺寿,田氏父子对李熙甚是冷淡。李熙求见田萁,亦被拒绝。寿典当日李熙见到田萁,和她说话,冷言冷语,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饮宴时,田家父子对李熙礼重而不亲。 饮宴中,田氏子弟、亲族挨次向老寿星敬酒祝福,李熙目视田萁,田萁不理,田氏父子也刻意忽视李熙。饮宴将尽,忽有人向阮承梁的怀里塞了一块黑漆红牌,上面写着两个字:有毒。因为这两个字,李熙推醉离席,出门欲出城。却被田弘正三子田早拦住,田早以报答李熙救命之恩为借口,邀集一帮田氏子弟将李熙接入偏厦,设席礼拜,敬酒相贺。好不容易脱身,李熙正要走,又被田弘正四子田章拦住。田章时年十七,温文尔雅一介书生。不知从何处听说李熙擅长诗文,遂将自己的习作带来请李熙点评,李熙推说头晕,要将诗文带回客舍待酒醒再看,田章闻言吃惊,一面吩咐厨房准备解酒汤,一面执意要送李熙回客舍。 田章年纪尚幼,未参与家族中事务,李熙不忍加害。与之一同回到客舍后,李熙饮下解酒汤后便开始装睡,阮承梁劝走田章,回身却跟李熙说:“上了当了,外面全是卫兵,不下百人,房顶上站满了弓弩手。真是插翅难飞。” 联想到饮宴上收到的那块神秘木牌,李熙骤然冒出一身热汗来,他恍然大悟,那块木牌根本不是内访司或田萁送的,这一切全都是田氏父子的安排,目的是在警告他:毒,不是下在饮食里,而是涂在箭镞上!涂了剧毒的弓箭此刻就守卫在客舍外,只要他试图离开,立即就会有一阵箭雨向他泼来。要想保命,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地呆着,不要轻举妄动。 从数百人的包围中平安脱身,李熙自忖还没有这个本事,即使有叶兰的协助也未必能成功。一番思忖后,李熙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田家父子不是真想杀他,否则他早已成了一具僵尸,而软禁他的目的无非是在打武宁军的主意。 田家父子是要逼他签订城下之盟,兵不血刃地占据武宁军的七州二十九县。这手段算不得高明,却十分有效。想到这,李熙自嘲地笑了声,自己真是有些不可理喻,明明知道这是个坑,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来。所为何来呢,仅仅是因为一个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的女人?至于吗? 李熙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很快就有了一个脱身之计。他在客舍里坦然住了下来,要吃要喝要女人,田氏父子一概满足,绝不亏待。李熙嫌派来的家妓没有味道,嚷着要院里的*。田氏父子仍旧满足。一日李熙试探出来陪侍他的女子的确是院中*后,便取出一枚翡翠吊坠,在那女子面前晃了晃,言道:“此物价值三百贯,求你给我递封信。” 那女子识得是宝物,想要,又怕事情难为,犹疑不绝。李熙笑道:“不为难你,只须你带封信出去。”女子道:“奴家不知郎君是何人,但来时外面的人是搜了奴家的身体的,一张纸片都带不进来,你以为出去时他们会不搜身吗?” 李熙道:“他们搜他们的,就借你的嘴给我传个口信,莫不成他们还要搜检你的嘴?”女子道:“传口信,只恐别人不信,你最好说件隐秘的事做信。”李熙道:“你说的是。”思忖片刻,伏在*耳边说了句话,*道:“有这个就好,明早我就去。”李熙道:“明早不要去,明天一天都不要去,后天下午你去找她即可。这中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如常。” *道:“郎君好心机,奴家敬佩。”说完将玉坠藏好就开始脱衣,李熙惊道:“你要做什么?”女子笑道:“郎君真爱说笑,你叫我来不为这个,又为什么?”李熙道:“休要胡言,我可是个正经人。”*咯咯笑道:“奴家欣赏的就是你这种正经人,一见到你这样的正经人,奴家就想做点不正经的事。”向前一扑,李熙麻溜地躲开了,再扑,又没抓着,几次三番,*发狠道:“你若不从我,休想我给你带口信。”李熙拱手告饶,笑道:“家有悍妻八员,早熬的灯枯油尽,饶我一条生路吧。再说男女在一处,何必非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呢,有些事既风雅又有趣,咱们何不做一做?” 那女子兴起,急问何事,李熙推开窗户道:“一起看星星如何?”抬头望天,是个阴天。 于是下了一夜棋。 第三日下午申时末,田萁忽带一队女兵闯入客栈,有小校试图拦阻,被田萁一刀劈倒,余众不敢造次,欲去报田氏父子知道,却被田萁的女兵拦住。田萁在魏博训练女兵百余人,号“银刀军”,弓马娴熟,英勇善战。 李熙刚睡午觉醒,闻听外面骚乱,出门急叫:“吾妻救我。”喊了一声,急躲到田萁身后,哀求道:“魏博有人要害为夫,吾妻快送我出城回徐州。” 田萁白了他一眼,带人往外闯,小校不敢拦阻,又恐受军法,跪地叩请,田萁不理,小校遂伏刀自尽,田萁正眼也不瞧。李熙喝骂众军卒道:“别忙着自尽,去找人堵我是正经。”有三个小校正要自尽,闻听此言都住了手,翻墙而出,飞马去关城门。众人方才听闻李熙要回徐州,回徐州自然走南门最近,走东门亦可,便分赴两门去准备,又派人去报田氏父子。 田布闻言大惊,急命封锁西、北两门,众人不解,田布苦笑道:“兵不厌诈,他明说要回徐州,又怎肯走东、南两门?”李熙的确没走东、南两门,和田萁出了牙城后,十分有默契地奔着北门去了。待田布下令封锁西、北两门,二人早已出了城。 银刀军将尾随在后的牙军拦截在城门内,掩护田萁单骑送李熙出城。李熙和田萁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眼前是连片的树林,一头扎进去,千军万马也难寻。二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勒住马,李熙回头望望,又望了望暮霭沉沉的魏州大地,对田萁说道:“跟我回徐州吧,夫妻分居两地,这日子没法过。” 田萁寒着脸道:“你我夫妻情分已尽,就此别过,永不相见。”说罢,丢了一个包袱给李熙,里面有两件换洗衣裳和几贯钱。田萁拨转马头望了李熙一眼,喝了声驾,夹马腹催马回城,马蹄得得,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夜雾中,直到不见。 李熙贺寿被扣,徐州方面第二日便得到了消息,遵照李熙行前所嘱,徐州城外松内紧,百姓军民一如往常,接触到真相的人却慌乱不堪,新建成的台城内更是乱作了一团,尤其是节度使府的后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闻之李熙在徐州被扣,陈招弟麻了手脚,沐雅馨不知所措,衣襄暗暗抹泪,林婉娴则嚷着要起兵救人,柳如花和韩似玉则含泪照顾李熙的一双儿女。危机时刻,只有崔莺莺尚能稳住阵脚。崔莺莺劝众人道:“大郎手握武宁军七郡二十九县,人口三十万,马步水军合计三万,即使田家想加害大郎也得有所顾及。现今形势未明,咱们自家先乱了阵脚,真要到出力的时候又怎么办?” 沐雅馨道:“大郎若回不来,我们又能出什么力,定是那傻大个子设局害了他。”言罢跺脚流泪。崔莺莺道:“倒也未必,我听大郎那意思说田家妹妹虽然脾气糙点,心肠还是热的。” “妹妹?”沐雅馨哼了一声,“妹妹叫的好亲热的呀,我记得她好像比你大两岁吧。”崔莺莺道:“她和我同岁,我大她月份。” 陈招弟道:“好啦,我的姐姐妹妹们,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计较年龄?大郎身陷囹圄,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才是呀。” 崔莺莺道:“而今只有静观其变了,首先咱们不能乱,咱们家要是乱了阵脚,外面也就乱了,那时候大郎怕就是真的回不来了。” 衣襄附和道:“对,咱们家要是乱子,徐州的军将只怕也难稳住,咱们稳住阵脚。他们不乱,田家又能把大郎怎样。崔姐姐见识小妹佩服。” 沐雅馨道:“你比莺莺大着岁数吧,姐姐妹妹,叫的好听。” 衣襄不敢与沐雅馨争,嗫嚅道:“我虽大着年岁,但崔姐姐比我早进门。” 陈招弟道:“这么说我也得管莺莺叫姐姐了。”沐雅馨道:“你当然应该叫了,当初在韶州你还管我叫姐姐呢,怎么,生了儿子,做了夫人就不认旧账啦?”陈招弟道:“罢了,我也吵不过你,众姐妹在汉子心里恩宠有厚薄,地位都是一般无二的,说什么夫人,还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真是夫人你沐雅馨又岂敢跟我做对?” 沐雅馨道:“你知道就好,众姐妹既然一体平等,那分大小就该论进门顺序,要论顺序嘛……哼,我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 林婉娴道:“也不知害臊,我怎闻听大郎说他是先在太极宫遇见的崔姐姐呢。” 崔莺莺笑道:“妹妹不知道,他们,他们早我两年就认识了。且何止是进门的早,论年岁也是沐姐姐最大,姐妹们若论大小自然是沐姐姐最大。” 陈招弟向沐雅馨裣衽施礼道:“我甘拜下风,姐姐老大,莺莺老二,我第三,衣襄第四,婉娴第五,柳家妹妹第六,韩家妹妹最小。大郎不在,咱们姐妹当同心协力。莫要让外人瞧贬了,看低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沐雅馨拍着陈招弟的脊梁说道:“瞧瞧这才是堂堂国公夫人说的话,有礼有节有见识,咱们姐妹一起膜拜一下吧。” 节度使府后宅的笑声一层一层传递出去,先是台城宁定下来,然后居住在内城的将吏家属也对刚刚听闻的“大事件”不屑一顾了。大帅的七位夫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出城郊游,牙军将校望见,有人便止不住鼻血横流,嫉妒的心里发狂,后听说七人为争大小在内宅争风吃醋,吵吵闹闹,乃至大打出手后,心里才稍稍平衡,纷纷讥笑道:“都说三妻四妾好,哪知人多他也吵,哪如咱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的爽快。” 这话说过没多久,李熙就回到了徐州,单人独骑,面色阴郁,似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中和二年十一月,吐蕃寇陇州,诏灵武、凤翔、邠宁、山南西等镇兵西进御敌,四镇索要粮草后方肯起兵,度支无粮,四镇兵坐视不理,十二月初,陇州陷落,刺史以下三千军民被掠去为奴。 这一天,徐州新牙城营建完成,李熙在台城大摆筵席,酬答有功人员。 田弘正遣使送还阮承梁、叶兰等人,责李熙不告而别,有失礼数。李熙答海盗寇边,不得已才走,遣毛乐为使赴魏州请罪。 林婉娴读书有成,欲往长安应举,要李熙为其制造假身份,李熙交代李十三去办,本以为林婉娴只是心血来潮,不想到了中和三年,她竟提出要打包行李去长安,李熙吃了一惊,按肩问道:“你真的要做进士?”林婉娴道:“不做进士,读书何为?” 李熙任李十三为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使,命其为林婉娴疏通关系,助其入考场丢次脸。 中和三年三月三日,静海军在海州成立,任陈笑天为兵马使,宁和为副使,海州盐监苏佐明兼任监军。宁和原为张孝先管家,与姬禇是同乡,关系莫逆。张孝先在宫变中被轰下台后,姬禇私纵宁和出圣京城。此后,宁和一直在扬州闲居,直到李熙出任扬州大总管时才重获启用。 静海军拥有广船六艘,福船四艘,防沙船十二艘,其余大小舰只四十艘,兵马、工匠合计两千人。与一般水师不同,静海军拥有一支八百人的陆战队,专门用以登陆作战。长安方面权衡利弊后,一文钱也没划拨,甚至连专门的监军也没有派遣,只是让海州盐监苏佐明兼任静海军监军。 苏佐明心里很清楚他的这个监军只是个挂名监军,因此除大典时礼节性到场外,他从不踏入静海军营半步,也不会见任何静海军将吏。 李熙给静海军定的任务是用两年时间扫平海上敌对势力,在辽东半岛建立三到五个据点,打通与契丹、奚及渤海国的贸易通道,切断新罗国与契丹之间的海上商道。以海州为基地经营辽东,距离遥远,十分不便。陈笑天因此建议李熙谋取登州(今山东蓬莱),作为经营辽东的基地。 李熙答:“刘成偕与刘悟最近闹的正水火不容,我再加上一把火,其内乱必起,届时我佯攻青州,你从海上取登州。”陈笑天道:“登州城防如何,我要亲自去看看,也好心里有个底。”李熙同意,令柳条营护送陈笑天去登州。陈笑天从陆地去登州,从海路回海州,仔细查看了地理,心里就有了计较。 他找到李熙说:“登州城小,墙矮,警备松懈,若用陆战队偷袭,半日可下。”李熙道:“公然越境夺城,有失公信,可驱使海盗攻城,再以驱逐海盗为命登陆登州。只要拖上个三五个月,平卢必起内乱,届时可一鼓拿下登州城。”陈笑天依技行事,命归降的海盗周大胆部两百人乘五艘海盗船突袭登州城,城门紧闭,商户绝道,静海军陆战队随即突入海港清剿海盗,捕获周大胆等人。当地官署遣使慰问,陆战队以防备海盗为名,扎营城下赖着不走。 刘成偕仗着是皇太后的养子,到淄青后飞扬跋扈,节度使以下官僚肆意欺凌,无所顾忌。李熙为助其早日癫狂,令内访司平卢镇判官张稳“辅助”刘成偕,给予一切可能的便利。 张稳是王守澄的心腹,对李熙一向是阳奉阴违。这回他错判了形势,误认为李熙此举是为了讨好皇太后。于是一改往日的推诿塞责,变的异常主动。有内访司这个大靠山,刘成偕更加有恃无恐,他探知青州刘家对刘悟的跋扈不满,于是与刘家新家主刘清商议,欲以青州刺史张汶代刘悟为平卢军使。 刘清继任家主不久,地位不稳,亟待办成一两件大事稳住阵脚。头脑昏乱,便答应了刘成偕。计议已定,各自暗中准备。张汶阴募死士三百人,向海盗购买兵器,欲骗刘悟到青州杀之。海盗贩卖的兵器大半出自木工队之手,李熙探知消息,秘密调遣横武军和亲卫军马军营到密州,一面将消息巧妙地透露给了刘悟。 刘悟大惊,遣使见李熙,以允许静海军驻扎登州为条件要求李熙按兵不动。李熙允其所请。刘悟稍做布置后,于五月初策动部属在青州发动叛乱,杀刺史张汶,夺其妻女财产。又以乱军围困监军院,欲杀刘成偕。刘成偕从密道逃出,奔张稳宅中躲避。 刘悟遍搜刘成偕不获,正焦急,忽有人举报指刘成偕躲在淄州大豪张稳家中,遂驱使乱兵攻入张稳家,杀张稳一家大小八十余口,夺其妻女,掠其钱财。张稳肥白无须,肤如*,人言其腹中藏有宝珠,将士剖张稳肚腹,寻宝珠不到,却意外发现张稳竟是个阉人。 刘悟欲杀刘成偕泄愤,幕府参谋贾直言道:“杀中使类同造反,不如囚之,上奏天子定夺。”刘悟道:“如此,难消我心头之恨。”贾直言道:“可任将士*刘成偕妻女。”刘悟从之。上奏称:青州刺史张汶与海盗勾结欲谋反,悟已诛之,事涉监军刘成偕,悟不敢专,请朝廷定夺云云。 长安回复,定张汶为反逆,夷三族,送刘成偕入京议罪。后流刘成偕安南。 青州刘家老家主刘虎嫡妻无所出,庶出三子清、誉、号向来不和,刘虎暴死,未来得及指定继承人,三子为争家主之位,彼此争斗不休。后在刘虎母常老夫人的主持下,公举长子刘清继任家主,刘誉、刘号口服心不服。 刘号母秦氏以美艳得宠,年近四旬,风姿绰约,依旧颠倒众生。曾借省亲为名赴淄州唔刘悟,欲借刘悟为外援,助其子刘号继任家主。后虽因常老夫人干涉未果,秦氏却仍旧未死心。此次刘清涉张汶谋反,秦氏以为扳倒刘清时机已到,遂遣心腹往淄州向刘悟求助。 刘悟将秦氏密信转给刘清,刘清勃然大怒,开祠堂,以家法处置秦氏母子,秦氏不堪受辱,当夜悬梁自尽,刘号羞愧难当亦自尽。 272.族灭 刘誉探知秦氏母子是为刘清虐杀至死,心中震恐,易容出青州城,奔莱州,欲乘船去幽州避难。座船离港后不久被柳条营所劫,折转去了登州。在登州换船后,刘誉被秘密带去了海州。柳条营则伪造了刘誉乘船在海上被海盗劫杀的假象。 刘悟以一封信害死刘号,逼走刘誉,觉得时机已到,遂将刘成偕勾结刘清谋反的口供拿出,指刘清谋反,大张旗鼓地杀奔青州。 张稳死后,刘悟遣使去徐州,称愿割让登州一州四县给武宁军。要求李熙不再追究张稳死因,并答应不干涉平卢内部事务。李熙知其欲对青州刘家动手,乐见其成,自然答应。登州暂时仍记挂在平卢名下,州县官吏、赋税和驻军移交给武宁军。 作为报答,内访司平卢镇无意间“丢失了”青州刘家的一份谱牒,这份耗尽心血才得到的谱牒顺利地落入刘悟手中,刘悟如获至宝,手捧谱牒,坐镇青州,挨次擒杀刘氏弟子。 参谋贾直言劝其留有余地,不要赶尽杀绝,刘悟道:“京西诸镇坐视陇州失陷而不管,朝廷竟无一语斥责。连腹心之地尚已失控,天下怎能不乱?大乱将起,我肚子里却横着一根随时能划破我肚肠的硬骨头,我岂能安稳?今日不是杀的他亡族,便是我灭门。先生还要劝我吗?” 贾直言无奈摇头,刘悟的祖父当年与刘清的曾祖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为争夺家主之位,两兄弟反目为仇,此后六十年间两家仇恨难消,兄弟见面形同路人。李师道主政淄青时,对刘家肆意打压,刘家家主刘虎迫不得已与刘悟修好,兄弟联手驱逐了李师道。 事成之后,刘虎虑及刘悟手握军权恐于己不利,向主持讨伐李师道的田弘正诬告刘悟有割据自雄之心,田弘正也不想刘悟留在淄青,遂密奏宪宗李纯,请调刘悟别地安置。 刘悟被迫离开淄青去郑滑就职,与青州刘家仇恨更深,此次返回平卢后,从一开始刘悟就在筹划报复之策,若非幕僚李公度、贾直言等人多方劝阻,早在刘虎病死当日刘悟便要下手。年初,李公度病死,刘悟再无所顾及。为达报复之目的,不惜割让登州以安抚李熙,对天平军乌重胤亦贿以重金。 见到刘悟不顾血亲关系公然举起屠刀,贾直言料定刘悟必败,暗中筹划退路,其门生苍梧人宋煮旧日在长安游学时与魏谟诗酒唱和,闻魏谟在武宁军受重用,早有心投奔,便劝贾直言投奔武宁军,贾直言道:“李熙,后生晚辈也,贪财好色之名举世皆知,我怎能与他为伍。”不肯答应。 刘悟在青州的虐杀遭致刘氏族人的强烈反抗,常老夫人以七十高龄率子孙在临淄筑刘家堡坚守,一连打退刘悟牙军四次进攻。刘悟恼羞成怒,遣大将刘股攻城,牙军昼夜攻城,两日后刘家堡陷落。青壮皆战死,擒妇孺年幼者三百人。刘股令常老夫人服花裙,涂朱抹粉歌舞,又执刘氏子弟十岁以下者三十人,威胁若不从便砍一个头。 常老夫人谓子孙曰:“人不是禽兽,今做不成人,也不做禽兽苟活。”以头触柱,血流满面,却未死。刘股将其救醒,当着她的面将三十名刘氏子孙一一砍去头颅,喝道:“当今之世,强者为尊,弱者要想苟活就得弯下腰做狗做畜生,没本事又想活的有尊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三十个人都是你这老婆害的。” 常老夫人道:“我刘家族可灭,这狗却做不得。” 刘股道:“有意思,我若不成全你,倒让人说我没气量了。” 遂令将三百妇孺尽皆坑杀,有心腹小校劝道:“三岁小儿懵懂无知,不如养做仆奴。”刘股喝骂道:“我骂你们人头狗脑是侮辱了狗,留着他们将来好报仇吗?同宗之间残杀起来尚且如此,将来他们得势会饶过你吗?”小校不再吭声,再出手,心狠手辣,绝不容情。 刘悟在青州杀戮一万三千人,以至十室九空,刘虎嫡亲被屠戮殆尽,旁系别支纷纷外迁,流散在登、莱、淄、密等地。 御史弹劾刘悟滥杀百姓,刘悟奏称青州民反,朝廷遣兵部侍郎韩愈往平卢查勘。韩愈行至郓州,乌重胤劝其不要前行,言刘悟杀孽太重,被鬼魂缠身,而今神智有些不清,去了恐遇害。韩愈道:“圣命难为,遂虎狼之穴,亦不敢辞。” 刘悟闻听韩愈来,扬言道:“青州民反叛朝廷,罪证昭昭,敢为乱民说话的都是奸臣,是奸臣人人得而诛之。”韩愈闻言心忧不已,在驿站写下遗书交给从使,道:“我若遇害,以此奏明天子,可保老夫一身清名。” 入淄州见刘悟,韩愈陈明利害,要刘悟放其去青州查勘,刘悟道:“青州乱民尚未清除,侍郎此去恐十分不便。”韩愈慷慨道:“我为大唐臣子,岂能惜身而负皇命?”刘悟默默无言,参谋李存劝韩愈回驿馆歇息,待准备车马后便送行。 韩愈在驿馆一连住了三天,数度去见刘悟都被牙卫挡回,去见李存,家人推说外出未归。后两日,牙军以防贼为名进驻驿馆,阻绝内外交通,韩愈忧心忡忡,绝食抗争。刘悟答应翌日送其上路。当日三更,忽有驿卒闯入韩愈寝室,告知曰:“明日出城十八里有木桥一座,桥头有断碑一块,碑上残留有一个桥字,见此碑万不可过桥,恐有性命之忧。” 韩愈求问驿卒姓名,不答。二日清早,李存代刘悟来为韩愈送行,韩愈诈请李存同去青州,李存推脱有事不肯,送至城外十里,欲告辞,韩愈拽住不放,又行八里,被一条小河拦住去路,河上有桥,桥头有碑,碑上有个“桥”字,与驿卒所言一般无二。 李存立在桥头恭祝韩愈一路顺风,韩愈怎肯信他的鬼话,劈手捉住李存的手腕,嚷着要他再送他一程,李存不肯,推说见水头晕,死活不肯上桥。韩愈瞠目斥道:“鼠辈,欲害老夫耶?”李存见事败,捧起韩愈的手“吭哧”咬了一口,又用头*韩愈小腹,撞了个趔趄,趁势脱身逃走。 韩愈心知不妙,抽身欲走,林中闪出三个壮汉,手持利刃围逼过来。韩愈大呼:“尔等怎敢,吾大唐兵部侍郎也。” 众人不听,杀随从,又杀卫士,韩愈拔剑御敌,只一合,剑被击飞。壮汉以刀加颈,令其上桥,正为难之际,林中忽有羽箭飞出,应声射倒一人,余者心惊,韩愈趁机一撞,借反弹之力脱身。二壮汉欲追赶,又恐林中放冷箭,僵持片刻,乃徐徐退走。 韩愈单身一路狂奔,至晚避入农家,谎称遇贼。主人家姓孔,排行第三,家境虽窘,人却热诚好客,见韩愈衣着不凡,谈吐不俗,不敢怠慢,杀鸡赊酒相待,只是无钱点灯,遂坐于月光下,把盏相贺,言道:“丈人忒大胆,青州地界鬼祟横行,等闲蟊贼都不敢行走,你竟敢单身出行,能保得一条性命,就谢菩萨吧。”韩愈闻“菩萨”二字黑脸,为使不尴尬,遂与主人聊起民生,孔三郎叹息道:“昔日刘家在青州时,我等有个依傍,他家虽然也刻薄,多少还能有口饭吃。如今他家谋反被诛,仅仅三日,就有三拨人来催逼钱粮,这日子眼见得是没法过了。”韩愈道:“我闻武宁修文偃武,百姓生活颇能过活,何不举家去投?” 孔三郎答:“正有此意,只恐到那边不好落脚。” 韩愈道:“我有故旧在武宁为官,汝家愿去,我可修书举荐。” 孔三郎击案道:“修甚书!方圆十里地都寻不出一张纸来,先生几时去武宁,我追随就是。” 韩愈环目望着草屋、猪舍、鸡笼,惊道:“说走就走,这偌大的家业就弃了,不要了?” 孔三郎笑道:“守着这份家当早晚饿死,去武宁还能觅一线生机。”当下催促妻子收了两个包袱,背了粮种做干粮,赶着小猪,牵着羊随韩愈去了武宁。 李熙在沂州巡视,“偶遇”韩愈,惊呼道:“侍郎怎么到了武宁,邸报上说你不是去了青州吗?”韩愈讪讪道:“闻大夫的武宁军治理有方,故而过来一观。”见随行有户农家,便问其故,得知是来投奔,便问:“平卢军可曾在路上设卡堵截?”孔三郎道:“若无关卡,青州人早逃光了,我们是翻山越岭来的。” 李熙叹道:“三齐大地本诗礼之乡,而今竟成蛮荒之地,连孔门之后都要背井离乡了。” 刘悟闻知韩愈脱身去了武宁,大惊,责怪李存道:“先生做事为何如此不慎?事泄,如之奈何?”李存道:“莫若先下手为强,上奏朝廷,言韩愈通贼谋反。”刘悟哈哈大笑道:“先生说笑么,这样的话谁肯信?”李存道:“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与李熙交好,谁又能奈平卢如何?”刘悟以为有理,上表称韩愈与青州乱民勾结谋反。 韩愈闻言,吐血一升。李熙劝其忍耐。 273.拜相 中和三年七月,吐蕃寇盐州,灵武节度使李进诚督军救援,兵败,盐州城陷,刺史李文悦被杀。诏天德军、振武军、河东军、鄜坊、邠宁等镇夺回盐州。诸镇兵因朝廷拿不出钱财赏军,迁延观望不肯前进。八月初,吐蕃退兵。中旬,鄜坊兵作乱。诏令左神策中尉梁守谦为左右神策京西北行营节度使,督各镇兵平乱。神策军士嫌赏军款少,哄闹不肯出营。 薛放奏请李恒赦免鄜坊叛军,以免引起更大混乱,李恒从其计,下诏大赦天下。李熙奏韩愈无罪,李恒诏其回京。在浴堂见韩愈,问及所见所闻,韩愈据实以告,言刘悟滥杀无辜,请天子诏其入京议罪,李恒闻言默默无语。 八月末,诏李熙入京觐见。诸将劝李熙不要离开武宁,李熙犹疑不定,上表称病。 九月初,以检校司徒、东都留守裴度为河北河南宣慰使出使宣抚魏博、成德、义成、天平、武宁、平卢等镇。裴度先去义成,第二站即到徐州。李熙率文武幕僚、将吏出城十五里相迎。数年不见,裴度须发皆白,精神却还旺健。并辔回城时,裴度言道:“天子诏你回京,茂华为何称病不行?”李熙对以平卢未定,不敢擅离。 裴度道:“刘悟滥杀无辜,已失人心,败亡朝夕之间。而今时局艰难,朝廷财力窘竭,非但河朔,便是京西北也拢不住了。你武宁军虽然不上供,却还有盐税供应,已算是难能可贵,天子对你是器重的。此番薛相因鄜坊兵变之事,受到朝野非议,罢相是必定的。举目宇内,堪称宰相之才的已经不多了,有资历的无实力,有实力的无资历,唯有你是个人选。茂华不会在地方久了,连这层关系也看不透了吧。” 李熙应道:“裴相谬赞晚辈了,做藩帅,我勉强够格,做大国宰相,我还差的远呢。” 裴度微笑道:“那也未必,薛相在未任宰相前只是兵部郎中,无人看好,结果又怎样呢,而今却是大唐的中流砥柱,你从一介参军摸爬滚打到今天,所经历可比薛相强多了吧,而以老夫看来,你的见识也足堪宰相之任。” 李熙道:“裴相此番巡视徐州是专冲着我来的吗?我镇徐州,南御大宋,北遏河朔,亦有盐税供应内库,不也是为天子分忧吗?” 裴度道:“茂华,你非要逼老夫晚节不保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吗?大唐风雨飘摇,西南藩镇纷纷自雄不遵号令,不纳钱粮,你不给天子长长脸,这大唐国还能撑下去吗?” 李熙低头默思良久,回道:“果然要我进京,须由我指定节度使。” 裴度仰天默叹,道:“这是自然。” 制造河朔仍在掌控的假象,以此逼迫西南藩镇照常上供。这只是李恒召李熙进京拜相的一个方面原因,而且应该还是很表面的一个原因。此外还有何用意,裴度或是不知情,或是不肯说,李熙也猜不透。从内访司这个渠道探不出任何有分量的消息,而驻上都进奏院传回的消息则是因为朝廷姑息了鄜坊叛军,致使夏绥、灵武相继发生兵变,造成西北不稳,薛放压力巨大,罢相已成定局,因为韩愈的举荐,天子这才决心启用李熙为相。这个说法与裴度的可以相互印证,但看起来离真相很远。 虽然真相未明,李熙却不得不离开徐州了,裴度放出李熙即将赴京为相的风声,河朔诸镇热切期盼他快滚蛋,尤其刘悟,简直是举双手赞成,甚至不惜专门上表举荐。李熙知道自己若赖着不走,长安的天子将声威扫地,不仅魏博、成德、卢龙这些传统割据藩镇,就是河东、义武、横海、天平、宣武这些朝廷尚有影响的藩镇也不会再把朝廷的诏令放在眼里,如此,大唐分崩离析,自己的脑袋上将被扣上一顶千古罪人的帽子。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田弘正再次扛起平乱的大旗,号召各镇拿自己开刀,只要他的平乱大旗一竖起来,至少平卢刘悟是会毫不犹豫地响应的,此外,宣武的宋叔夜只怕也会踩上一脚,天平军的乌重胤也应该不会作壁上观,江南的大宋当然会谨守疆界坐等自己灭亡。 李熙召集诸将商议了一天一夜,妥善地安排了自己走后武宁军的各项事务。肖白已经从福建赶到了徐州,李熙奏请其为节度副使,权摄留后。以张龙为都知兵马使,周野为行军司马,魏谟、李十三为判官,陈海道为都押衙,张脉为都虞侯,鲁焰焊为都训练使。奏请陈笑天为登州刺史兼静海军兵马使。奏请桂仲武为海州刺史,宁和为海州司马。 李熙最终放弃了推举节度使的权力,徐州的现状决定了任谁来为帅,都只是一个傀儡。长安经过一番斟酌后,决定启用老将李愬为武宁军帅,李愬旧日曾在武宁军做过节度使,后因年老才回长安挂尚书左仆射之职休养,此番重新为帅也是意气风发,专门派快马到徐州,要求李熙等他一程,说要做个交接。李熙也很想见见这位传奇将军,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愬在赴任途中病了一场,留在洛阳休养,几时到职还在未知,李熙没时间再等他。 行前,李熙将诸夫人召集到一处,言道:“大唐的宰相一向是走马灯般的换,我此去长安,长则一年,短则半年就会回来,因而也就不必兴师动众往返折腾。婉娴年纪也大了,有她在我身边,你们尽可放心。谨守门户,安心等我回来。” 陈招弟道:“别人不带也就罢了,崔家二姐姐是一定要去的。满朝亲贵有多少姓崔?”又当着众人的面对李熙说:“当日在江南不得已才让我坐了嫡妻,而今重返大唐,夫君当奏明天子,陈明当日的不得已,恢复崔姐姐为正妻,姐妹们心服,对夫君亦有助益。” 李熙道:“我早说过,我们家里恩宠或有分别,地位都是平等的,又何必折腾?” 沐雅馨道:“相公这话说的不对头,家里是家里,外面是外面,夫人不夫人的,你不在乎,有人在乎,清河崔家是名门望族,立崔妹妹为正妻,于你更有助益。难得三妹如此通情达理,你说不折腾,岂非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 李熙笑道:“你们这姐姐妹妹的是怎么论的,论年纪,莺莺似乎不比燕燕大。” 沐雅馨讥讽道:“你迷惑啦?闹不清子丑寅卯啦?分不出东西南北啦?亏得你还认识这个家,你扪心自问有多少时日不曾回家来了?” 崔莺莺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武宁军有八郡三十三县,多少事要忙呢。” 陈招弟哼道:“二姐姐休要为他开脱,我看咱们就是太惯着他了,治下八郡就不肯回家,若有八十郡,哪岂非连影子都见不着了,我看咱们得学学魏先生家,来个轮流坐桩。” 李熙笑道:“此话怎讲?这桩又怎么坐?” 这一问陈招弟蓦然脸颊绯红,那话再也说不出口来,众人也都觉得羞臊,沐雅馨连喊:“散了,散了,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好的不学尽学魏疯子。”说罢将手搭在李熙肩上,媚眼如丝,腻声道:“来来来,我教你这桩该怎么坐。”李熙顾左右而言其他,道:“今日月光如水照淄衣,明日必然春暖花开又一春,沐夫人晚安,在下告退。” 欲走,被沐雅馨一把拧住耳朵,喝道:“负心汉,后日就走,今日还想躲清闲,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自今日起每晚都等宿在家里,休想再到外面野混去!”李熙推开她的手,揉着被拧红的耳朵,喝道:“胡言乱语,我一人身兼数十职,多少事要忙,哪有空出去鬼混?而今政务已经交割,你想赶我走我也不走。”他舔舔舌头,搓搓手,挤眉弄眼道:“姓沐的,这可都是你自找,这晚看我怎么收拾你。” 沐雅馨咯咯笑道:“来罢,谁让我好出风头做了姐姐。有甚邪火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一连好几晚,台城的居民总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胆子小的人说那是女鬼在夜哭,时而凄凉时而幽怨。喝醉酒的人说狗屁的凄凉幽怨,那分明是歌妓在半夜欢唱好不好,藩帅要进京拜相,同僚们不舍,紧着欢聚呢。还有个耳朵不太好的人说:都是胡说八道,那分明是女囚挨打的声音么,歌妓吟唱能有那么凄惨?终于有个浮浪子听出了真相,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纠结了数日后,他试着向节府的人求证,却立即遭到了逮捕。 在一间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关了三天三夜后,浮浪子被装进一辆囚车送去了海州,在东海县登船,在茫茫大海上漂了一个月后,某日清晨,浮浪子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陆地,群山环保中有一座天然良港,港内停泊着各式商船战舰约百余艘,岸上修着一座造型古怪的堡垒,堡垒的箭楼上飘扬着一面三角旗,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团跳动的火焰。 浮浪子和同行的六十多名健壮囚徒被赶下船,在港口列队,一个身材不高,却留着一部乱蓬蓬大胡子的瘦汉子健步而来,张开双臂,热情地欢呼道:“各位兄弟,一路顺风,欢迎来到海参崴!欢迎加入我们的商团!从今天起你们的名字将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殖民新帝国联系在一起,海参崴万岁!神火国万岁!” 浮浪子眨眨眼,问同行:“那家伙是谁,疯了吗?” 同行道:“这厮看着有些眼熟,我想起来!米糯,他是米糯!” 274.无解的残局 米糯是原右神火军水军的灵魂人物,陷入党争被撤职查办,李熙爱惜其是个人才,最终从轻发落,饶了他一命,给了他三条船让他去济州岛做海盗,目的在破坏新罗与日本之间的海上商道,为将来向两国倾销商品打下基础。 米糯,这位号称大圣国航海第一人的人,欣然带队出发,他带着两条船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济州岛没有找到,日本没找到,新罗也没找到,却神奇地穿过了对马海峡,一路向东,在渤海国的沿海登陆靠岸。 面对渤海国官吏的质问,米糯谎称是大唐来的行商,要求当地开海禁,以通贸易。渤海的地方官员将他送往京城面见渤海王,米糯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势,天朝上国的煌煌气象,让渤海王不敢小觑,于是答应开辟港口与大唐进行贸易。米糯把随身携带的物品拿出来与渤海人进行交易,获利极丰,俨然成了海上巨商大贾。 一年后,他带着满满一船金珠、香料、皮毛回到扬州,欲借扬州大总管之手助他东山再起,重返大圣国政坛,只是时迁事移,许多事和他离开时已经完全不同了。李熙劝他离开政界,发挥他罕见的经商才能,重返渤海国,在海边建立据点,徐图发展,以成就一番伟业。 米糯对自己的经商才能信心十足,却不愿意做个平头百姓,更不愿意背井离乡,常年待在那个尚不开化的鬼地方。李熙满足他想当官的愿望,任他为大吴国扬州大总管府海外殖民拓产使,让他以大吴国官商的身份再次返回渤海国。 米糯却不想领李熙这份情,他悄悄地跑到圣京城,上下活动,欲图东山再起,却忽然发现圣京城已经不再是陈苏做王时的圣京城,他也不再是大圣国的将军,他米糯不仅到哪都不受人待见,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想拿他的脑袋来升官发财。 若不是李熙的右巡司在暗中保护,他怀疑自己不能活着走出圣京城,当他乘坐的船离开圣京城的船塘时,他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自己的将来将如眼前的江水一样,一片白茫茫。 但李熙没有放弃他,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米糯接受了李熙的任命,带着李熙赠予的航海图,重返渤海。李熙资助了他二十艘大小船只和六百名士兵。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罪人,不论在大吴国还是大唐都无立足之地。 在李熙给他的那份航海图上标注着一个叫“海参崴”的名字,李熙告诉他这里是一个很好的港口,完全可以作为将来殖民拓产的基地。李熙在航海图上圈画了海参崴的大致位置,描绘了这个港口附近的地形地貌,米糯拿着航海图在渤海国沿海找了三个多月,终于找到了李熙所说的港口。那一刻,他惊恐难言,整整默了一整天没有说话。 米糯在渤海国的发展很顺利,渤海国地理广阔,百姓稀少,不懂得海洋的重要,在米糯的连哄带骗下,渤海王同意将海参崴划给米糯停泊商船,条件是米糯从大唐运来的商品必须优先和渤海王室进行交易,价格方面随行就市,公道的很。 米糯在海参崴建了一座城堡,由一个大食人设计,外形虽然古怪,但胜在坚实耐用。城堡建成后,米糯绘其图形送回扬州呈给李熙,请李熙题写一块匾额。李熙写了“神火国”三个字,警示米糯不忘此行的使命。 米糯把“神火国”三个字刻在了新城堡的城楼上,公然喊出了“神火国万岁”,“海参崴万岁”的口号,引来的是渤海国的讨伐大军,双方攻守相持近一年,彼此伤亡都很大。渤海国内主战派和主和派大臣吵作一团,主战派认为大唐商人公然在渤海国海边建国,若不剿灭,将来后果不堪设想。主和派则认为,大片的森林和平原被蛮族占据,国家不集中精力解决内乱,却为了争夺一个微不足道的海边小港而损折国家精锐,这实在很不明智。 渤海王心里是偏向主和的,他一辈子也没到过海边,也不想到那鬼地方去,但加之王后、王子和公主们不停地抱怨和大唐商人的战争让他们买不到合意的商品。渤海王最终决定和大唐商人议和,他派使者到海参崴,承认米糯是神火国的王,渤海王愿意与神火王停战、建交,恢复商业来往,但他请神火王明白一件事:渤海国拥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几百万臣民,十万精锐的士兵,而神火国只有区区一座城堡,一百多条破船,不足一千名兵卒,和渤海国全面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米糯带着使者登上附近的一座高山,用手指画道:“我的国在这边,渤海国在那边,只要渤海国谨守疆界,我国愿意与渤海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和渤海国停战、缔约、重开商路对刚刚神火国自然是有利的,如果渤海王坚持把战争进行下去,米糯只好灰溜溜地逃走或躲入森林里做野人,他的粮食已经耗尽,方圆几百里内都是茫茫森林和草原,想当强盗都没有地方。 得知渤海国承认米糯建立的神火国后,李熙专门让朱步亮铸造了一枚“神火王印”派人送去,随行的还有大批的军械,这些军械一部分用来武装神火兵,一部分贩卖给渤海国境内的蛮族,支援他们反抗*。蛮族们的生活太苦了,渤海王动辄洗劫他们的村寨,烧掉他们的房子,杀死他们的父兄,抢走他们的妻女,还赶走他们饲养的小猪。 因为过度关心节度使私生活而被送去海参崴的这名浮浪子名叫陈社,是陈招弟的一个堂兄,他常借看望陈招弟之机出入节度使府内宅,与内宅的几个婢女眉来眼去,卫士将此事禀报了后院军副兵马使毛乐,毛副兵马使这才寻了他一个不是打发到神火国思过去了。 …… 中和三年秋十月,李熙来到长安,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与李逢吉、丁文著、李绅同殿为宰相。诸相中李逢吉为秉笔宰相,与王守澄合作亲密无间,把持朝政。 时当末世,长安城内外人心离散,权贵醉生梦死,百姓混沌度日,全无半点振作之意。自中和三年六月起,大朝会已数月不开,延英奏对也时有时无,李熙拜相十余日难见李恒一面,凡有政务悉数推给枢密使和宰相。李逢吉借执政事笔之机,吩咐堂后主书将重要政务在其单独当值时送呈,不让其他宰相与闻,而王守澄也每每选李逢吉当值时宣旨议事。 一日,桂管经略使奏黄洞蛮破象州杀刺史鹿与及军民三百人。桂管奏请调岭南兵入境协防,恰李熙当值,为此事专门找兵部侍郎韩愈商议,得一方略,二日奏开延英,李逢吉道:“昨日我已经此事奏闻天子,天子已出方略,今早呈熟状入内,天子已画可矣。” 李熙惊道:“昨日是我当值政事堂,一夜未曾离开,阁老怎知有外州军报?莫非主书们将报状拿到了政事堂外?” 李逢吉支吾难言,李熙喝协从官叫五房主书来问,李绅打圆场道:“茂华入朝时短,政务尚不能上手,阁老政务纯熟,于此偶尔代理一两桩,又有何妨嘛。”丁公著道:“同为执政,又何分彼此呢,而今国事艰难,诸位更大戮力同心。” 李逢吉讪讪道:“此事是老夫思虑不周,下不为例。” 事情过去没多久,王守澄忽然来到政事堂,宣李熙入宫奏对。李熙见去的不是延英殿,便问其故,王守澄道:“天子在斗鸡台看斗鸡,有事召你,我估摸着他这会儿还在斗鸡台,故而领你去那边瞅瞅。”李熙道:“枢密使不知天子在哪,领着我这位宰相在宫内乱转,这起不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话?这个宰相我是干不了了。” 王守澄道:“你跟我发这牢骚没用,天子性情所致,随遇而安,我有什么法子。你做不做宰相得天子说了算,我这个枢密使做不了主。”领着李熙来到斗鸡台,诸小儿曰天子去了三清宫,又去三清宫,道士曰刚走,出玄武门了,来到玄武门,卫士道没出门,去了天王寺,待到天王寺,又答去了紫兰殿,赶到紫兰殿,宫女答与王淑妃一道去了自雨亭。再到自雨亭,有宫人答去中和殿击球,待赶到中和殿,又说去了浴堂殿。到浴堂殿外,答曰与王淑妃在内沐浴,要李熙来了后回去,隔日再奏对。王守澄道:“请奏明天子,李阁老也到门外,国事繁忙,拖不得。”内侍进去,少时出来宣李熙入殿。王守澄对李熙说道:“天子未曾宣我进去,我不敢入内,你自己去吧。” 拜别而去,李熙入殿内,迎面见到一座白玉池镶边的浴池,蓄着半池热水,水是流动的,从西南角的管口注入,从东北角的管洞排出,因为已是深秋,烧这一池温水也不知要耗费多少薪炭。国家养一个兵一年所费不过二十几贯,十万兵不过两百多万贯,而宫廷内一年的薪炭开支即达二十万贯! 元和初,天下有四十八镇,大圣国建政江南后,鄂岳、淮南、宣歙、两浙、江西、福建丢失,经济发达的润、扬、楚、宣、常、苏、湖、杭、越、明等州全部丢失。元和十四年前,国家一年赋税收入一千两百万贯,到中和元年仅四百万贯,后因海州盐场出盐,增收一百万贯,达到五百三十万贯。养神策两军尚且困难,西北边军因无粮饷叛乱此起彼伏。 在此情况下,宫廷用费依旧居高不下,粗略估计每年仍在五百万贯以上,减去各处庄宅收入所得约一百五十万贯外,缺口仍达三百五十万贯。李熙入京之处,得知财政如此吃紧,曾当面向李恒建议缩减宫中用度,放出多余的宫女,减少各类赏赐,缩减宫妃们的头面衣饰费用。李恒爽快答应,让李逢吉会同宣徽院拟状,结果却是一共削减了二十余万贯! 没钱的大唐是个无解的局,王播在时施手段到处收刮百姓,以至长安百姓怨声载道,后为安抚百姓,出王播镇西川,继任的户部主官、盐铁使们爱惜羽毛,手段不够狠辣,不要说收刮百姓,连西南各镇正常的赋税都收不上来。迫不得已才拿他做了幌子,连哄带骗从两川、山南东,山南西,金商、荆南等地刮了一百万贯,却也是杯水车薪,难济大急。 李熙已经想好了,今天不论如何,他都要向李恒进言腰斩皇族用费,大唐是老李家的大唐,自己都不爱惜,还指望谁能爱惜?天子若不肯答应,那就大吵一架,索性让他革职回武宁去,这残局谁爱玩谁玩,爷不伺候了。 眼前的一幕,忽然让李熙产生了幻觉,大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宫妃赤条条的在水中戏水。李熙捂住眼,转身欲走,身后殿门却骤然关闭。 李熙浑身发冷,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掉进了王守澄设下的陷阱里。 宫妃湿淋淋的爬上岸,用一块巾帕包裹了丰腴的身体,赤着脚走到李熙背后,咳嗽了一声,问道:“阁老为何以背见我?”李熙道:“外臣误闯禁地,罪该万死,怎敢造次?”宫妃道:“阁老来浴堂殿,宫中谁人不知?天子赐妾在此沐浴,宫中谁又不知?阁老见也见了,不见也是见了,左右如此,何必做小儿女姿态?倒堕了大唐宰相的威严?” 李熙闻听这话,霍然转过身去。那宫妃近在咫尺,歪着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望着他,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李熙吃了一惊:“你是,秋纹?”宫妃点点头,浅笑道:“常秋纹,亏得叔叔还记得我。”坐实了宫妃的身份后,李熙愕然道:“你几时入了宫?既然是淑妃,邸报上应该登载,上善公不是在眉州为官吗?又怎么?……” 一时有太多的疑问要问,李熙有些语无伦次,脸也憋的通红。 “我不是贤妃,我刚刚入宫,只是一名宫婢。”常秋纹说着,解开了裹在身上的浴巾,将尚未发育完整的身体整个儿展示给李熙。 她眼眶里蓄着满满的泪水,凄然一笑,道:“叔父不要贱看我,秋纹走投无路了。” 李熙抓起浴巾将她整个人裹住,说道:“我早该料到是上善公出事了,你不要怕,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常秋纹泣道:“他们说若我不能勾引叔父入套,父亲就要坐罪杀头,母亲和弟弟也要永远留在南诏国为奴。” 李熙道:“傻孩子,自我踏进浴堂殿起,我就已经入套了。他们并非要害我,只是警告我不要干政。他们都是一群卑劣的小人,这怪不得你。不要内疚。” 常秋纹踮起脚尖,在李熙的脸上啄了一下,再次解开身上的浴巾,身上的水已经干透,浴巾自肩头滑落在地,她扬起脸来喃喃说道:“心虽然卑劣,身体却是干净的,叔父能成全秋纹的一颗孝心吗?” 李熙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凄然转身走到殿门前,用拳砸门,三五下,门开。殿门外,有内侍叉手肃立,见李熙出来,躬身相迎,引着他出后宫,回前朝中书省。 李恒这日根本不在宫中,所谓宣召奏对都是假的,是王守澄在向自己示威,他是在宣告大唐的大明宫其实是他王家的,他可以带着你四处随便逛逛,还能把你骗进宫妃的浴室,更能让皇帝的嫔妃主动勾引你,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该知道何去何从了。 第二天,李熙称病请辞,辞呈留中不发。 过了两日,邸报上登载眉州刺史常怀德罢为开州司马,原因是南诏寇边,护民不利,仅仅只是贬官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南诏国趁大唐虚弱之际,北上侵略成都,掠百姓十万人南归,两川多少官员因此人头落地?眉州城破,百姓十失其九,身为刺史,常怀德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275.无解的残局2 南诏国寇掠成都的事发生在中和三年七八月间,一直秘而不宣。眉州城破后,常怀德妻周氏,子常善谋被掠去南诏为奴,常秋纹因随舅舅周柔外出逃过一劫。常怀德坐罪下狱后,常秋纹被秘密带到长安城,入宫做了宫婢,在李熙进京后不久才晋封为采女。 中和二年十月,商州发生兵变,常怀德处置不利,被贬为眉州刺史。 王守澄在浴堂殿搞这么一出,无非是震慑李熙,让其不要插手政务。海州盐税占大唐税赋的五分之一,又是大唐屈指可数的几个能自己解决军费的藩镇之一,内访司发现他们对李熙的牵制力量越来越少。为此,他们费尽心机把李熙骗来长安,又下作地逼常秋纹色诱之。目的无非是尽一切可能抓牢这个将来最有可能助他们度过难关的人。 王守澄只希望李熙不要干政,却并不希望他辞职,更不会放他东归。他派陈江湖来跟李熙说若身体不适可以闭门休养一段时日,辞职之事不必再提。 李熙其实也不想离开长安,更不在乎宰相之位,国破家败,做个焦头烂额的宰相,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还不如另辟蹊径,准备一盘新局呢。有些人是身在局中看不透,忙忙碌碌不肯放手,有些人是别有用心,希望从这残局中玩出另一番花样,还有些是迫不得已,明知船要沉,也只能陪着沉。 李熙不同,他既能看穿船要沉,又不必跟着陪葬,故而他乐得自在。 陈江湖又黑又瘦,像一块风干的肉,他现在是左监门卫将军,管领的依然是玄甲军,玄甲军已由三年前的几百人扩充到现在的六千人,从左神策名下改挂在威远营的名下。成了由内访司直接掌握的禁军中的禁军。用陈江湖的话说,国家财富已竭,六军和左右神策皆不足凭借,将来能保天子的只有靠它了。 李熙听了这话,不以为然道:“区区几千人是保天子巡成都,还是狩荆南?” 陈江湖答:“王播去了成都,薛放将去江陵,哪边先营建好宫室,就先去哪边。” 李熙哀叹道:“我这个当国宰相还不如你知道的多,南朝北衙之争,终于以我北衙大胜结局,可喜可贺。” 陈江湖道:“休要说这风凉话,若非我北衙全盘掌控内外,你在浴堂殿亵渎常才人的丑闻还能盖的住吗?”李熙道:“她不是个采女吗,几时又成了才人?”陈江湖道:“若她将来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只怕做贵妃也未必,有什么奇怪的。”李熙道:“噤声,这种话岂能乱说,大逆不道。”陈江湖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起身来,跟李熙说:“无忧道长已经回到了长安,宰相闲暇时可以过去拜望。” 郭瑗在山东流浪了两年多,重新回到长安,只是很少回玄真观,多数时间她都赖在李枚那,每日喝的醉醺醺,和大多数长安人一样醉生梦死。在徐州时,李熙收到郭瑗到河北游历的消息,一度甚至还知道她的行踪,但她终究没有来徐州,李熙也始终没有下决心见她。李纯已经死了三年,关于他暴死的真相已经不再是绝密。她若心里还记着他,应该能接触到这些传闻。以她的聪明,自然能判断传闻的真假。 这道坎谁能先跨过去?经历一番痛苦的思考后,李熙主动迈出了一步。 李枚望见李熙来,笑道:“都说国事危难不可收拾,我看也不尽然嘛,当国宰相如此清闲,岂非证明天下太平?” 郭瑗道:“这位宰相不过是个挂名宰相,若轮到他也忙了,大唐必已万劫不复。” 李熙挨着郭瑗坐下,问李枚:“长安多少人家都在南迁,你们倒是能沉的住气,对这幅烂摊子还抱希望吗?”李牧啧啧嘴道:“凭你这一句话,可知你非宰相之才。天子信任你为宰相,足见大唐中兴无望。” 李熙笑笑道:“我在此处,只看到了两位老朋友,与朋友说话不该直来直去吗。” 李枚道:“朋友?你和郭无忧是朋友,我和郭无忧是朋友,我和你算哪门子朋友,我这是青楼,你来了就是我的恩客,得留钱才行,不然将来我拿什么南迁避难?” 李熙哈哈大笑,让李四取一封信给李枚,道:“龚思水已经调任广州司户,至于你愿不愿意去见他,我管不着,不过帮了你这么一个忙,能否借宝地一用呢。” 信是龚明交李熙转李枚的,在李熙的帮忙下,前郢州司户龚明已经复任广州。李枚抚摸着这封边角已经被磨毛了的信,凄颜难开,默默离开了。李熙丢个眼色给李四,让他盯着李枚,防止出什么意外。 郭瑗嗤地一声冷笑:“不必担心她,她是真正能看的透的人。” 李熙端详着郭瑗,瘦了,目光更恬静,开始注重仪容。 “为何没有去徐州?” “想去,解不开心结?” “你是说那件事?” “传言是真的吗?” “是,我有罪。” “你别忙着往自己身上揽,这个光不要沾的好。你多半是被他们哄了,你和他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知道是哪些人要害他,我也早劝过他。”郭瑗目光空茫,往事忽然涌上心头,三年前发生的事仿佛就在昨天,许多三年前该说的话突然冲到嘴边,不吐不快: “你们都以为我跟他分开是因为男女之情,不是完全没有,但不是全部。他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大唐能在他手上扭转颓势,中兴兴旺。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国积弊太深,兴利除弊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是他的性格就是那样,他等不了。” 郭瑗顿了一下,含笑望向李熙,目光如刀:“吴国是他扶持起来的吗?” 李熙点点头,补充道:“岭南那场大乱本来也是可以避免的。” “你该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了,他太相信自己了,别人的话……哼,自然也包括我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责我干政,我不服气跟他吵,他打了我,我一怒之下逃出宫去,在玄真观出家。他让突吐承璀来请我回去,被我骂走了,他又叫陈弘志来,被我打出门去。他发了脾气,下诏赐我法号,将我拘禁起来。我偏要跟他对着干,于是长安城里就有了无忧先生,就多了一个混迹风尘场的风尘女道。他恨我,从此再不理我……” “看的出他心里还装着你,不然不会派那么多人保护你。” “保护?他在监视我,清风、明月,还有小清!” 李熙刚端起一盏茶,闻听这话,手抖了一下——小清竟然也是李纯派在玄真观的眼线! “这孩子秉性善良,已被我收服了。清风、明月却还是他的人。” 李熙想到了一件事,陈江湖曾告诉他,当年他与郭瑗在她的起居室闭门密会后,内访司安置在玄真观的眼线将事情如实上报,他曾劝陈弘志将“闭门密会”四个字删除,以免节外生枝。陈弘志虑及他接手内访司不久,怕玄真观里除名册上的眼线外另有他人,故而坚持如实上报。这份密报上呈的结果是毛妃被打,王延宕被杀,陈弘志被严惩,他则被追捕。 如实上报尚且是这个结果,若是让李纯知道陈弘志等人弄虚作假在哄骗他,只怕横尸中和殿的就不是他而是李熙、陈弘志等人了。 清风明月至少在元和十一年时就已追随郭瑗,被外人视作郭瑗心腹中的心腹,竟然会是李纯安插来监视她的人,更让李熙不敢想象的是萧清竟也不干净。 “这样看,他几乎谁也不信任,真正的是个孤家寡人。”李熙吁叹道,心中蓦然起了一阵悲凉。做“孤家寡人”的感觉在三年前的时候就已经萌生,只是感受还不深,但近两年,他愈发的感受到了被人孤立起来的悲哀,曾经的兄弟一个个俯首称臣,虽朝夕相处,心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曾经心贴心亲密无间的爱人,现在只能靠夫妻责任和肉体情爱来维系。 大唐天子那般迷恋毛妃,不正是看中她的童真和纯洁吗?当他得知毛妃是陈弘志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时,他彻底绝望了,绝望到他不惜亲手了断。从不相信别人的人,相信了一个他以为可信之人,换来的却是彻底的背叛,你让他死的怎能甘心? “那是他做皇帝后的第六年,居有千人供奉,出有万乘相随,可他却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他的心里只剩他自己。” 李熙道:“薄情寡义从来是帝王,大唐要他做天子,他能做一个好皇帝就足够了。” “你认为他是一个好皇帝吗?”郭瑗问这话时情绪有些激烈,李熙的印象中从未有过,他没有回答。“看来你的心也快硬如铁石了,把天下做棋盘,万民为棋子,只为他自己跟自己下一盘棋。这宅子的主人,天潢贵胄,在此操持贱业,血亲尚且如此,别人的结果又能好到哪去?你呢,你为何改姓了李?你也走投无路了,对吗?” 李熙喝了口茶:“许多年前我也恨过他,恨他目中无人,眼中只有功业,视万民如草芥,摆布天下英雄如棋子。可现在,我不再恨他。对一位天子来说,他行事的初衷并没有错,错在他的路走的不对。”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是否……” “也许吧,谁又知道,或许还撑不到现在。” 郭瑗微笑道:“大唐命中有此一劫。也许你还是帮了他。” 李熙道:“给个机会吧。” 郭瑗道:“什么?” 李熙道:“长安大乱将起,随我去徐州,我为你起建修行的精舍。” 郭瑗微笑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打算金屋藏娇吗?” 李熙起身来,长揖及地,郭瑗慵懒地翻了个身,望着李熙,淡淡地回道:“长安乱时,我在崇仁坊南门专候你的车驾。”李熙执礼退行至门口,转过身去,迈步出门去。 郭瑗转身透过窗纱望过去,看到的只是李熙的一个侧影。 …… 276.论大雁塔的倒掉 李熙到长安后,李恒专门赐了他一座宅邸,在兴庆宫之南的常乐坊,不过李熙一直住在崇义坊,原因是林婉娴进京后一直住在这,同住在崇义坊的还有黄权,黄权现在是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的监院。进奏院是沟通地方藩镇与长安的桥梁,地位很重要,监院一职向来是由节度使的亲信充任,李熙在徐州时,黄权并不是监院,而只是在院里挂一个闲差,平素以私人身份为进奏院奔走办差,监院一职是李熙进京前突击任命的。 元和十五年崔玉栋病逝,因为李熙投贼,和崔家之间的联系已经很淡漠,尤其在崔莺莺和沐雅馨被籍没为宫婢后,崔家为了自保,更是公然宣布与崔莺莺断绝关系,不承认这个投书寄名来的远亲。 李熙在徐州改旗易帜重归大唐后,曾派人以崔莺莺的名义给崔家送过土产,崔家客气地退了回来,没有收。李熙入京拜相后,又一次派人给崔家送礼,这次崔家没有拒绝,不仅受了礼物回了礼,第二天崔夫人岳氏还亲自来到崇义坊看望崔莺莺。 崔玉栋的父亲崔志曾任太常少卿,后外放溪州刺史,因嫌黔州贫瘠又多匪患,不久便称病辞官回京,一直赋闲在家。大乱将起,这些世家大族都在寻找退路,崔夫人肯纡尊降贵到崇义坊来,李熙料想也是为了此事。 果然,崔夫人来访当晚,崔莺莺暗示有话跟李熙说,硬把他从林婉娴房里拽了出来。崔莺莺要李熙奏请天子起用崔志为岭南端州刺史,方便崔家在岭南置办产业。李熙问崔莺莺:“你没邀请他们迁去徐州吗?”崔莺莺答:“他们信不过你这位宰相,担心徐州难以立足。”李熙道:“徐州四战之地,的确立足不易,不过岭南凶险更大,真的乱起来,无人能救。” 崔莺莺道:“那我再去劝劝义母?” 李熙道:“劝了也没用,不经过深思熟虑,怎会来找你?” 崔莺莺颓然道:“大唐真的撑不住了吗?这么大的国家说倒就会倒吗?” 李熙道:“百分百撑不住会倒,这些天你到处走走,看看有哪些人愿意去徐州,只要他们肯去,你就答应下来,别人怕世家大族多了摆布不开,我不怕。” 崔莺莺眨了眨眼,担心地问道:“人说人离乡贱,你……你不会打他们什么主意吧?”李熙道:“你还记得韶州的凤凰台吗?” “记得,那又怎样?唔……” 崔莺莺忽然豁然开朗,她惊喜地叫道:“你又打算发国难财?可是,你现在是大唐的宰相,国家危难,宰相不思救国,却忙着发财,李相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问她:“你的手和我的手哪个大?” 崔莺莺笑道:“自然是你的大,你想说什么?” “你的手能长的和我的一样大吗?” “不能。” “大唐要倾覆,没人救的了,就像你的手长不到我这么大一样。” …… 长安的局势越来越乱,神策两军士卒公然走出营地窜入城中抢掠商户百姓,金吾卒奉命前往驱赶,结果却是执法者和犯法者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城中居民纷纷外迁,神策军卒封堵城门索要钱财,先是平头百姓出城要钱,继而卑官小吏要交钱,最后五品以下官出城也要收钱,美其名曰“公平税”。 中和三年十一月,邠宁发生兵变,节度使杨汝士被杀,家属、部曲一百人遇害,藩库和城中盐铁院被乱军劫掠一空。朝廷诏中书舍人李宗闵为宣慰使前往处理善后,乱军闭门不纳。灵武节度使李进诚借讨伐乱兵之名在灵武起兵,兵过盐州,夏绥银节度使温造在城南富平堡设伏截杀。 灵武兵溃,李进诚被俘,温造责其反叛,带回夏州囚禁,趁势夺占盐州。吐蕃闻李进诚被俘,趁机攻打灵武,诸将推李进诚胞弟李升为留后,募兵守城,吐蕃兵退。 李升遣使去夏州索要李进诚,温造不允,遂遣使入京哀告于丹陛前。李恒大怒,召宰相在延英殿问计。李逢吉道:“李进诚无旨意讨贼,其心可诛,温造为国擒贼,有功无过,可令李升进京,另择良将镇灵武。”李绅道:“果如此,恐灵武军反,西北大局再不可收拾。宜令温造将李进诚送京议罪,以李升为灵武节度使,以镇边关。” 丁文著道:“李进诚无旨讨贼,虽然有过,然其情可原,温造越境截杀官军,俘虏大臣,其罪更大,此风更不可助长。李升募兵去贼有功,宜加节钺,令其统帅边军防御吐蕃。臣议下诏申饬温造,其若有不臣之心,即以河东、振武、天德、灵武四镇讨平。” 李逢吉嗤地冷笑:“诏四镇讨贼,这出界钱丁阁老出吗?” 丁文著脸红,支吾难言。 李恒问李熙:“少保为何一言不发,这乱局如何解?” 李熙道:“臣赞同丁阁老所议,朝廷府库空虚,拿不出出界钱,可向两京银柜贷款。温造越境截杀大臣,此例若开,河西就是第二个河北,国家再无宁日。” 李逢吉道:“荒唐呀,你让朝廷向银柜借款,这,这,这若传出去,朝廷名誉扫地,大乱就在眼前?” 李恒道:“向银柜借款,那能借多少?” 李熙道:“只要陛下一道敕令,一百万贯瞬间可集。” 李恒倒吸了一口凉气,叫道:“这么快?!这,真能这么快借到这么多钱,那,那用什么做抵押?奸商,奸商,无利不起早,只怕没这么便宜的事吧?” 李熙答道:“天子可以名爵为诱饵,肯借款济朝廷之急的,赏赐以散官名爵,再以盐税作保,则两京银柜必一呼百应,一百万贯瞬间可齐。” 李逢吉道:“盐税乃国家命脉,岂可质押于人?国家与其赐名爵于商贩,倒不如将官爵明码标价,卖给卑官小吏良民士子。” 丁文著道:“非也,赐散官名爵给商贾,是奖掖其为国尽忠,这跟卖官鬻爵岂能相提并论?*制度乃国之根本,岂可轻乱。我赞同李阁老所议。” 李绅道:“果然能筹集一百万贯,何必要四镇出兵讨贼,只须两神策北进便可平乱。” 李恒哈哈大笑,击掌道:“此言极善!这样,李少保先与两京银柜接触,若有眉目立即回朕知道,那个,虚舟赶紧拟旨,以李升充灵武节度使,温造那,先晾上一晾,朕倒要看看他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 散朝后,李逢吉在中书省外堵住李熙,嘿然笑道:“茂华好计较,连两京银柜的主意都打上了,怕只怕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李熙道:“那阁老之意又当如何,让朝廷迁就温造,这岂非是变相鼓动京西藩镇各自为政?”李逢吉道:“邠宁军乱,只乱邠宁一镇,夏绥军若乱,无非也就夏绥一镇,两镇同时乱,也乱不到长安头上,河西变成河朔,使各镇互相牵制,朝廷尚有喘息之机。你这个例子一开,我只怕朝廷债台高筑,信义尽失,大局再难收拾……人云老成谋国,茂华锐气十足,就是太年轻。” 李逢吉一甩袖子,黑着脸离开。李熙嘿然一笑,没有理会他。出宫后,李熙让阮承梁去请梅榕,梅榕磨磨唧唧一个时辰后才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阴着脸,见了李熙既不见礼也不说话,往他面前一坐,摆出了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李熙不满地咳了一声,梅榕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你说罢,要多少?” 李熙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朝廷已经被逼上绝路,城里的乱象你也看到了,就差公然抢劫了。” “就差?哼,宰相就是宰相,做了宰相就不知民间疾苦了,早就公然抢劫了!” 锦衣社名下的产业这几天屡遭乱兵劫掠,损失巨大,梅榕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关系网在乱军面前不堪一击。神策军卒手持利刃,成群结队而出,那些县衙官差、京兆逻卒又怎敢上前喝阻,不为虎作伥,或趁火打劫,就谢天谢地了。 “行啦,不就被砸掉几间铺子吗,江南大乱时,那是整城整城的被夷为平地,眼下这幅局面你就谢天谢地吧。这次朝廷要借款救急,你们好好表现,我将来也好为你们说话,只要天子点头,谁又敢上门去捣乱?” 神策军士入城劫掠百姓,是得到李恒默许的,五品以下官员都在他们敲诈之列,但五品以上高官、皇室宗亲、元勋贵戚,神策军士照样也不敢招惹, 梅榕抬眉瞟了眼李熙,道:“他们几家说了,钱可以借,不过要你私人作保。” 李熙点点头,说道:“这可以理解,他们对朝廷没信心嘛。” “对朝廷没信心,对你李少保有信心,哼,你就不怕有人说你有不臣之心吗?唉,我就不明白,这幅烂摊子,哼,你这是何苦呢?”梅榕说到这,站起身来,手依旧拢在袖子里,人已在廊下,忽然停住脚,折转回身,对李熙说:“萧清怕拖不过今冬了,你有空过去看看,她还等着你娶郭无忧呢。” 梅榕走了,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 萧清因为流产而至重疾,遍请京城名医不能医治,卧床不起已有三个月,李熙进京后曾打发崔莺莺去看望过她,据崔莺莺说人已经瘦的脱了型。李熙抽了个空档,带着崔莺莺一同前往探视,萧清不肯让李熙看她的脸,只肯隔着纱屏跟他说话,声音虚弱的也只有李熙能勉强听的见,和李熙坐在一起的崔莺莺至始至终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萧清问李熙几时迎娶郭瑗,李熙安慰她说等过了年,待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萧清说她请人推算过三月十六是个吉日,彼时成亲,于二人都有莫大的助益。李熙回道:“这个我得和她商议,你也知道她这个人的脾气。”萧清笑道:“这我知道,所以我还不能死。” 李熙听过这话,眼眶中满是泪水。 离开梅宅回崇义坊时,崔莺莺问李熙:“你真的要娶无忧先生吗?” 李熙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让人听见还以为我……莺莺现在也学坏了。” 崔莺莺咧嘴一笑,面露忧伤,忽又问:“义父去岭南的事怎样了,义母又来催问了。” 李熙道:“李逢吉从中作梗,不好办。我会再想办法。”说到这李熙突然敲敲车厢,车夫立即将车停住,阮承梁掀开车帘询问何事,李熙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阮承梁环目四顾,突然惊叫道:“妈呀,大雁塔塌了。” 大雁塔的确塌了,轰隆一声化为一堆尘土,仅此一项已足以让整个长安不能入眠,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传言在大雁塔的塔底发现了一个密室,密室的石门上贴着镇妖的封条,封条出自袁天罡、李淳风之手,塔身倒塌时,石门断裂,封条被扯断,里面镇压的怨鬼邪祟趁势窜逃。这些怨鬼邪祟据说是隋末起兵与高祖皇帝争夺天下的三十六处烟尘,七十二路豪杰。因为罪恶累累,死后无法投胎转世,太宗皇帝时请道士做法收集来,镇压于大雁塔下,因佛法威力不够,后又请袁天罡、李淳风出手制作了镇压符,这才有了名垂青史的开元盛世。 天宝初年,大雁塔失了一次火,有邪祟趁机窜出,不久就有了安史之乱,大唐国势由此转衰,至今不振。 这个无稽的传言让林婉娴一连两晚睡不着觉,一个劲地问李熙传言是真是假,李熙被她烦的实在无法,便叫阮承梁套车带着她亲赴现场察看。 李熙认定这个传言是假,因此懒得过问,更没有派人去查证,上车的时候,他望见阮承梁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想问,因林婉娴在身边而没好问,待到了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李熙吃了一惊,整座坊都被禁军威远营封锁了起来,坊内百姓被清空。 阮承梁取出自己金吾卫中郎将的告身,不料禁军校尉根本不买账,拦着马车不让进,口口声声说无旨任何人不得进坊。李熙取出内访司的犀牛符递过去,小校见符大吃了一惊,赶紧安排马车进坊,马车在相国寺侧后门前停稳。 威远营统军陈江湖大步迎出门来。陈江湖脸色黢黑,望见李熙一言不发,引着往里走,待看见林婉娴也要进,这才开口道:“里面乱,请夫人留步。”说完这句话,就再不吭声。李熙让阮承梁和张三、李四陪林婉娴在车上,独自一人入内。 大相国寺内全是玄甲军士卒,移步即见岗哨,警卫极严,李熙心里忽然极度不安起来。 277.尽人事 大雁塔倒塌下来的砖石土块已经被清理干净,原塔座处被用锦屏围了起来,锦屏之外正在用青砖砌围墙,李熙注意到砌墙的人都是玄甲军卫士,并无一个民夫。 即使有陈江湖引路,在进入锦屏之前,仍有人试图搜查李熙,门禁犹如皇宫,此外李熙还注意到守卫塔基残址的不仅是威远营一家,内判司有人在,左右神策有人在,兴庆宫的郭太后也派了人在场。塔基原址上覆盖着一座毡帐,帐顶开有天窗,里面光线很足。毡帐有两座门,进第一道门后,是一道锦屏,左拐后才见二道门,很显然即使是门外的卫士也不知道毡帐里面有什么。 李熙深吸了一口气后,跨入了这座充满神秘的毡帐。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大雁塔下会藏着这么大的一间密室,密室屋顶的横梁在高塔倒塌的时候断裂,横梁是石质的,长约四丈,高宽各四尺,灰白色,表面莹润光滑,分不清是什么材质。只从这一条看,这间密室的建成时间应该是在大雁塔建成之前,否则无法解释这石梁的来历。 因为石梁断裂,密室的屋顶发生坍塌,密室也就成了露天坑, 现在只须站在“坑边”就能一眼看清密室的全貌,密室的正中央是座石质祭台,上面赫然摆着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椁,此刻正有一群人围着棺椁在伤脑筋,他们中年纪最大的约七八十岁,须发皆白,老迈不堪,年轻的三十多岁,目光晶润如玉,甚至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陈江湖说这些人都是从各地大牢里找来的盗墓贼,只要他们有本事完整地打开这口棺材,就赦免他们的罪过,反之,二层密室就是他们的归宿。 陈江湖说的二层密室在这间密室之下,穿过一道逼窄的石门,沿石阶而下,转弯即是。密室里点着六根羊蜡,光线只能说一般,让李熙略感惊讶的是久封于地下的密室里空气竟然十分新鲜,干燥,且无丝毫霉味。 除了门口的守卫,二层密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以至于那六根羊蜡还是陈江湖自己打火点燃的。 烛光亮起的那一刻,李熙的心骤然收紧,眼前的一幕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密室的四壁上镶嵌着整块的汉白玉石,玉石上雕刻着精美的浮雕。 “每幅图上都讲述一位当国君王的故事,这是高祖皇帝的,晋阳起兵;这是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白马之盟;高宗皇帝的,扬威西域,日月当空,唐蕃会盟;玄宗皇帝的,安禄山起兵,皇帝西狩;肃宗皇帝的,灵武起兵;这块是先帝的,淮西兵变,乱起岭南,失江南;今上的,南诏寇掠成都……” “这幅只完成了一半。”李熙望着讲述李恒当国的玉石浮雕说,仅仅只是一半的浮雕就已经让人震惊不已了,这半块浮雕上约有百十个人,其人神态各异,惟妙惟肖,天子居于一座大城中,这城金碧辉煌,有一座高楼,状似含元殿,又有一口水池,形似太液池。天子盘膝坐于高台,左右侍奉者甚众,有嫔妃宫婢、内侍宦官、甲士卫兵、供奉大臣和百工杂艺,但看起来天子并不快乐,让李熙感到震惊的是,这座大城的门口守卫身着皂衣,面目凶恶,头戴硬幞头,腰缠铁链,手持铁尺,分明是看守监牢的小吏。 此情此景岂不正暗合了后世某位史学大家提出的“唐中叶以后皇帝是居住在皇宫中的高级囚徒”的论述。带着这个论点再去看侍奉在皇帝左右的人,就愈发看的清楚明白了,妃嫔宫婢无精打采,内侍宦官骄横跋扈,甲士卫兵贪婪怯懦,供奉大臣谄媚邀赏,或愁眉不展,只有百工艺人兴高采烈,天子赏赐丰厚,恩宠异常,他们怎得不乐? 这座大城之外,分布着许许多多的小城,有些小城聚满兵将,将帅坐于将吏之间,威福自作,但将帅之间,将帅和士卒之间并不和睦,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有的小城里兵将很多,将帅和睦,军士纪律严明,而城外则游荡着人身狼面的怪物,怪物们试图爬城,城头守卒则向外放箭,还有士卒在准备马匹,准备出城厮杀。还有些小城,位于山水之间,将官少而文官多,城中兵少,而卑官小吏众多,聚敛的财富堆积如山,城里城外的百姓却骨瘦如柴,流离失所。 还有一些小城正被魑魅魍魉所占据,城内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妖魔鬼怪对百姓食肉吸髓,百姓被禁锢在牢笼内,麻木不仁,奄奄待毙。 这幅浮雕只做了一半,且是整间密室的最后一幅,在这幅浮雕的右侧还有七幅空白的石壁,大小跟先前的一样。 历史上的唐朝从公元六一八年建国到九零七年灭国,共计两百八十九年,当国皇帝共二十位位,自李恒之后还有七位皇帝, 李熙终于明白为何天子要派玄甲军来守卫这个地方,且秘而不宣的原因了,这分明是亡国之兆嘛。 这幅画没做完的部分位于东北角,东南角,这些地方会发生了什么关系国家大局的事,尚无半点喻示。 “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做不得真的。” 这话由李熙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陈江湖咧嘴笑了笑,也是比哭还难看。 李熙深知大雁塔下的秘密若让两京银柜的人知道,后果将不可收拾,是以他抓紧时间促成了借款事宜,不是借一百万,而是一口气借了五百万,付出的代价自然也相当高昂,不过已经没人不在乎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雁塔下的秘密终究会被人知道,那时候逃离长安将变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任谁也是挡不住的。城丢了可以再收复,国家衰败还可以振兴,人心若垮了,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李恒要将这五百万贯全部用于赏赐禁军和南迁费用,李熙却力主拿出一百万贯,用来购买京西驻军军粮,以稳定京西各镇,确保天子南迁后,京西北不至于立即失陷。李恒问道:“朕一走,他们还能稳住吗,溃败是早晚的事,与其如此,费那一百万做什么?”后见李熙坚持不让步,遂道:“减一点吧,朕不能让卫士半途哗变,重演马嵬坡六军不行的故事。朕知道少保是个忠臣,朕不会再拽着你南下,待你筹够粮草,你就到西北去巡边,以后也不必回来了,回徐州,做我大唐的侧卫吧。” 李恒最终只给了李熙八十万贯钱,长安粮价一日三涨,李熙费尽手段,所购得的粮食也不足平日三分之一,这些粮食只够西北军镇三月之需。 三个月后怎么办呢,李熙不敢想,也懒得去想,天子都跑路了,宰相还能怎么办?他一面将买到的粮食起运去凤翔、鄜坊、邠宁、夏绥、灵武等地,一面又说服王守澄派出斩旗军千里之外斩杀欲效仿河朔藩镇割据自雄的山南东道节度使钱徽,震慑南方藩镇,保证南方的粮食能继续运往长安,而非截留在本镇打招兵买马的主意。 中和四年二月初,李恒准李熙所请,出其为京西诸道宣抚大使,带相衔宣抚鄜坊、夏绥、灵武、天德、振武等镇。李熙离京之前,郭瑗来访,问他为何不回徐州,李熙答道:“国事如此,身为宰相怎忍离去?”郭瑗道:“天子尚且为傀儡,你这宰相不做也罢。”李熙道:“这趟河西之行权当是我尽臣子的最后本分。”郭瑗道:“西北风大,保重身体。”李熙道:“你也保重。酒要少喝,觉要睡足。” 278.尽人事2 李熙于中和四年二月初六离京,先去鄜州,再去邠州,又北上巡视夏州。鄜坊、邠宁两地群龙无首,军将乱作一团,知李熙来,围住驿馆,吵嚷要钱,李熙言道:“国家艰难至此,天子忧劳成疾,尔等为国家戍边,为一颗忠心耶,为一碗米耶?”众皆嬉笑道:“宰相说的好漂亮话,口中无米充饥,性命尚且不保,忠心何存?” 李熙道:“米粮正由南方运来,衣裳将就再穿两年,露不了腚,没钱少去院里孝敬你们姑奶奶,饿不死。今日国家欠你们的,一笔一笔给你们记着,将来一文也不少你们。” 士卒叫道:“宰相可敢打包票吗,欠下的钱将来谁来还?” 李熙道:“让度支给你们打欠条凭证,朝廷还会赖你们几个钱吗?” 众士卒哄闹道:“度支说话形如放屁,若打欠条凭证,当要宰相签名画押方能作数。” 李熙道:“画押就画押,我一张老脸还不值这几个钱吗。” 官兵欢呼雀跃,让军中书记起草文书,当面让李熙签了名画了押。李熙道:“列位,名我签了,也画了押,尔等的信诺呢。”众卒言道:“我等都是大唐官健,为国戍边本是本分,不消宰相吩咐,只要有口饭吃,我们即驻守边疆,不让胡骑南下,若无饭吃,我等便要上京向宰相讨债去。” 李熙拱手道:“有劳诸位了,给大唐一个机会,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国家破了,玉石俱焚,对谁也没有好处。” 士卒言道:“国家破了,我等拼搏半生挣来的功业都成泡影,可是宰相当知道,大唐缺的不是机会,缺的是良心,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子无休止地等下去吧。” 安抚了鄜坊和邠宁乱兵,李熙来到夏州,节度使温造称病不见,李熙带中使前往探视,中使道:“温尚书失礼,宰相进城不仅不迎,还要宰相亲往探视,是何道理。” 李熙道:“这些事就不必再计较了,只要夏绥不生变乱就是对朝廷有功。” 温造闻李熙已到门外,忙让二子搀扶出迎,李熙连道岂敢,推开温造长子温岭,搀着温造行走,温造本是装病,被他这么搀着慢吞吞的走,十分别扭,却也无奈。 温造年纪大李熙一轮,资历也老的多,李熙进城拜相前,朝野盛传温造将拜相,温造门徒弟子则公然以宰相门生自居,结果出乎许多人意料,后生晚辈李熙入京接替薛放为宰相,大热门温相转眼成了大笑话。 这其中的曲折,李熙也略有耳闻,二人此前从未谋面,更无丝毫仇怨,却因为这档子事闹的不愉快,说来也是可笑。 温造见李熙丝毫没有端宰相架子,反而处处以晚生后辈自居,心生愧疚,于是斥退二子和随从,对李熙推心置腹地说:“国家崩坏在即,非是温造有异心,我擒李进诚,占盐州,都是为将来打算。李相可知道那李进诚是什么人,表面恭顺,包藏祸心,十足的小人!他与回鹘人暗中勾结,积蓄粮草,准备兵马,意图据灵武自雄,灵武我是鞭长莫及,盐州我还有办法拿在手中!我变卖家产贿赂王守澄,为了什么?要盐州那不毛之地又是做什么,不正是为国家戍守北门吗?盐州若在李进诚之手,一旦长安生乱,回鹘轻骑三日内即可到达长安城下。”李熙明知他在信口雌黄,却也不点破。 却问道:“夏绥地方贫瘠,温公麾下两万军兵,如何自给?” 温造笑道:“事预则立,不予则废,年前我就变卖了两京的产业,一部分用于贿赂内官求庇护,一部分向河东大量购入粮草,如今省着点用,勉强可以支撑两年。若两年京中还稳不下来,温造老矣,就无能为力喽。” 李熙道:“温公老成谋国,李熙却还曾主张对温公用兵,实在是惭愧的很。” 温造摆摆手道:“你为宰相,当该如此。朝中诸公昏昏,老夫一腔忠诚无人可诉,只能行此险棋!说来,倒亏了有王守澄、李逢吉这号人,否则尽如茂华你这样的目光敏锐之辈,我这把老骨头怕就要羞见祖宗于底下喽。” 闻听李熙要巡视朔方,温造道:“李升与李进诚虽是同胞兄弟,个性却迥然不同,此人尚存忠义之心,宰相可尽力笼络,不过他手下的那些个骄兵悍将却不得不防,要防止他们对你下黑手。” 温造让自己的侄子温良率后院军精锐三百人护送李熙去朔方,行到两镇边界,李熙要温良回夏州。温良道:“伯父所命不敢不从。”李熙劝之未果,只好带上,恐朔方军将加害,便将温良带在身边,与阮承梁等人朝夕相处,须臾不离。 李升三十出头,面白如玉,举止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范,见李熙垂泪,请求放兄长李进诚回灵武。李熙道:“进诚无诏擅自出兵,朝野舆论汹汹,若不惩治,于国家法度上无法交代,不过他为国戍边,积年有功,我会向天子奏请放他去南方为刺史,待将来有功再做升迁。”李升大喜,设宴款待。节度幕府文武将吏济济一堂,席间有十将张祜借舞剑为明向温良发难。温良年轻气盛,不堪受辱,拔剑下场。 李熙目视李升,李升起身言道:“二位将军舞剑助兴,勿伤人命。”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温良年纪虽轻,一手剑法却已颇有火候,只是年幼,力气不足,经验不及朔方将张祜老道,加之他心地太过善良,面对张祜使出的杀招,一味忍让,李熙恐其久后必有失,遂借酒醉,拔剑而起,隔开二人,说要与二人共舞。 宰相舞剑助兴,朔方诸将暂时放下与温家的恩怨,齐声鼓噪起来。 边军崇尚武力,以强者为尊,张祜虽知李熙是宰相,身份尊贵,一动起手来,却是毫不留情,狠辣招式尽管招呼。 李熙运起自己的三十二路太极剑摇摇晃晃飘飘摆摆陪着温良和张祜拆了二十余招,捡个空档,先探剑崩飞了温良的兵刃迫其退场,又使了一个醉态十足的大背锥,轻轻一撞,朔方将立脚不稳,一口气退出七八步远,“咣当”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哈哈大笑,赞其马屁拍的好,张祜跳起来,黑着脸骂:“孙子才拍马屁,宰相剑法通神,你们想丢脸的尽管上。”李熙陪他过了二十招,是给足了朔方军将面子,张祜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李熙留什么面子,宰相包庇温良,已经成为朔方公敌,哪有面子可给? 然而二十招斗下来,张祜的心是越打越凉,他万万没料到当朝宰相的剑法竟如此了得,三十二路太极剑看似柔弱无用,实则精巧难缠,让他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分毫使不出来,用了足足二十招竟是分毫便宜也没占到,只是对方的剑法造诣太高,让招让的天衣无缝,外人不觉而已。吃了李熙这一撞,张祜吃亏丢脸,吃了个明眼亏,不过他丝毫不恼,“吃亏是福这句话”今天他才算真正明白,陪李熙这样的高手耍剑,真不是人干的活,太累,太委屈。 朔方从来不乏良将,眼见张祜“诈败”,有人就不愿意了,武人不比文臣心里有那么多弯弯绕,打心眼里鄙视张祜这种宁失人格不丢马屁的作风,立即跳上了一个使锤的壮汉,这汉子高约九尺,体壮如牛,行动处如黑熊出山,他使的钢锤形状很特别,像是三个成人拳头焊接在一起。使锤的人一般都臂力过人,看似拳头大小的一个铁疙瘩运使起来却是极耗费力气,臂力差腰力不足的人是使不好锤的。 279.巡边 刀剑讲究技巧,锤这样的重兵器却没那么多技巧可讲,许多时候气力才是制胜的关键。李升有些吃惊,温良是温造的侄儿,敢来朔方分明是没把朔方诸将放在眼里,诸将要杀他,他没有意见,在边军中因为酒宴上比武而误伤人命的事并不少见,大家习以为常,杀了就杀了,他温造还敢兴兵犯界不成? 李熙要下场袒护温良,这让李升心里很不满,张祜跟李熙舞剑时用狠招,不留情,他没意见,只要李熙不死,砍个几刀出出气也好,怪只怪他自己不识时务,好出风头。但这个使锤的军将一下场,李升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这军将名叫王中霸,人如其名,王中之霸,乃朔方镇屈指可数的猛将,手中锤重三十八斤,抡砸起来碎金断石,无坚不摧。 且这人天生有股子愣劲,动起手来,眼里只有胜负生死,兄弟父子都可抛下。 “王中霸,退下?” “为嘛?” “舞剑助兴,你抡锤算什么?”李升笑着说。 众人哈哈大笑,王中霸嘿嘿跟着笑,他向李熙躬身施礼,说道:“末将王中霸,不是来比武助兴,而是来与宰相切磋武艺的。” 众人轰然又是一阵大笑。李升的脸红了,喝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在宰相面前如此无礼?”大喝一声:“卫士何在?!” 有六名甲衣卫士闯进来,李升一指王中霸:“左二将以下犯上,给我拿下!”王中霸怒吼一声:“我不服,宰相昔日号称‘万人敌’,也是武将出身,如今做了宰相就忘本耶,军中饮酒,武将比武切磋有何不可?” 诸将肃然起立,纷纷为王中霸求情。李熙呵呵一笑,喝退六名卫士,拍着王中霸的肩膀,问道:“你远在朔方,也知道江南的‘万人敌’?” 王中霸嘿然笑道:“某平素最佩服天下英雄,只要是英雄,虽搁万里某也诚心钦佩。”王中霸面粗而心细,轻飘飘一句话就把李熙搁进去了,是英雄,虽隔万里也诚心钦佩,换句话说若不是英雄,岂非当面也要鄙视? 李熙哈哈大笑,赞道:“壮哉!朔方果然名将辈出,想昔日安史之乱时,肃宗皇帝在此起兵,一鼓奠定中兴之基,时隔七十载,大唐国势维艰,朔方男儿还能如当年奋起以救天下吗?”诸将肃然起立,皆答:“不敢忘臣子本分。” 李熙拱手四顾,言道:“守住边镇,为国家争取中兴时间,某在此谢过了。” 李升领诸将回拜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朔方将士不敢忘国家恩德。为国戍边,至死方休。” 李熙微笑道:“死不得,死不得,你们要好好活着,不可轻言生死,你们轻掷一死,国家的西北门户怎么办?你们要像钉子一样钉在西北,谁想打你们身上踩过,就绊他个跟头。”众皆哄笑,李熙又肃容说道:“天子节衣缩食,为将士们筹集粮饷冬衣,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宫婢都在日夜为戍边将士赶制冬衣,时方艰难,望诸位多多体谅国家的难处。” 李升道:“朔方将士感受天子恩德,宁可战死沙场,冻饿而死,也绝不做乱臣贼子。” 李熙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言讫落泪。待将泪揩去,却又问王中霸:“你是朔方名将,你觉得用几招能胜我?”众人皆微笑,看王中霸如何满嘴跑马。 王中霸搔搔后脑勺,狡黠地笑道:“宰相面前某不敢托大,二十合吧。” 众皆吃吃发笑。李熙笑道:“我与你打个赌,二十招内你胜不了我,果然,你就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吧。” 王中霸搔搔头,嘿嘿笑道:“那我要是胜了呢。” 有人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升脸色黑红,张口欲呵斥,又忍住了。他也很想看看这位传说中能文能武的宰相究竟有多少斤两,个人武艺的高低虽不足以决定战争的成败,但不可否认武艺高的人胆气一般较寻常人要高,宰相也是人,试探一下也好。 “唉……好吧,老夫要是输给你,我拜你做师傅。”李熙聊发少年狂。 “一言为定,不许翻悔。”王中霸生恐李熙反悔,李升干涉,张口就来。 “一定为定,后悔的是王八。”李熙爆了句粗口,将手中剑随手一摆,喝道:“来!” “来!”王中霸应了一声,手中铁锤“呜”地飞出,径直奔李熙面门而去。 李熙没有躲避,挨得铁锤靠近,只将手中长剑向上一削,以软兵器剑上削沉重的铁锤,任是谁看见了也会认为李熙必输无疑,王中霸也不例外,眼看李熙慢悠悠地挑剑来削他的铁锤,他有些发懵,有些犹疑。李熙以宰相之尊肯答应跟他过招,已经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胜之心里尚有愧,打杀他…… 王中霸鲁莽是有,却并不傻,眼见如此,急忙收锤,奈何去势已成,想抽身谈何容易?一看事情不妙,王中霸自己喊了声:“让开!” 呜!地一声铁锤已经砸到…… 呜!铁锤脱手而飞…… 咣!铁锤破窗而出…… 啊!某人受伤, 啊!啊!啊!…… 某人惨叫不已,除此之外,能容纳百余人的厅堂内一百五十多人如被人捏住了喉咙一般,鸦雀无声,死一般的静。 王中霸揉了揉被震的生疼的虎口,咧嘴呲牙地望向李熙,长剑还在他手上,分毫未损。 “你的锤呢?”李熙诧异地问。 “飞了。”王中霸茫然答道,侧面向墙壁看去,有个新开的大洞,冰冷的夜风一阵阵地灌进来。七八个朔方军将冲过来围在王中霸身边,有人检视他的手,乌青乌青。 厅堂中仍无一声,堂外的惨叫更浓,李熙提剑转身大步走出厅堂,众人许久才缓过神来,随即跟出,他们看到李熙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卫士,一群士卒簇拥着他。 士卒被震飞的铁锤砸中的脑袋,伤的极重,奄奄待毙,李熙从阮承梁手中接过一枚丹药给他喂下,又取来金创药和纱布,手法熟练地给士卒包扎起来。这中间李升伸出手想帮忙,却不知该做些什么,直到李熙把士卒帮扎好,吩咐他去找担架时,李升才有了表现机会,大呼小叫地喊着要担架。 那名士卒因为伤重最终没能挺过去,李熙深感悲痛,亲往吊唁,又出厚资安抚他的妻子父母,将他的一个幼弟留在身边做卫士。王中霸败给李熙后,倒不食言,当即拜了李熙为师,李熙让他拜那位横死的士卒父母为义父母,时时前往奉承,王中霸索性将义父母接到自己家中,与老母一起奉养。朔方军士闻讯感激涕零,相顾言道:“宰相神功绝世,又如此厚德仁慈,天子为何不重用而使巡边耶?” 李熙闻听,对阮承梁等人言道:“都云西北边军骄矜难缠,其实比河北军好相处多了,那些才真是喂不饱的白眼狼。” 阮承梁笑道:“他们不是白眼狼,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若非你的剑耍的好,用武力镇住了他们,这些人哪肯买你的账。” 280.巡边2 其后几日,李熙在节度使李升的陪同下巡视了边塞堡垒,所到之处朔方军将皆以“万人敌”呼之,李熙则以“雄虎军”称呼朔方军,深得人心。 与李升交换对边境守备的看法,李升诚恳地说道:“若军粮、器械足用,夏绥、天德等镇不在背后捅刀子,不管是吐蕃还是党项,灵武都能应付,不过是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掌,我打不垮你,你也打不垮我。可是如今军粮常常断绝,夏绥又常在背后搞小动作,相公是领兵之人,当能体会李升的艰难。” 李熙问李升灵武屯田有多少,李升苦笑道:“累年屯垦,累年屯垦,就是打不出粮食。”李熙道:“可以将田交给大户,由其招募流民屯垦,边军出资购买军粮即可,只要信誉好,两三年就能缓过劲来。”李升道:“某闻相公在武宁军时曾大兴军垦,武宁军的军粮可能自足吗?” 李熙哈哈大笑道:“武宁军若不能自给,败亡只会比灵武更快。灵武是朝廷嫡生儿子,武宁军嘛是庶出的,二者若只能顾一,你说朝廷会顾哪一头?” 李熙视察了几处军垦农场,地块不错,经过多年经营,场内道路、水渠都已完备,村舍农庄也颇具规模,只是眼下景状落寞。屯垦戍边这种事有的边帅能做的很好,但多数边帅都做不好,做的好的是例外,做不好才是常态。 李熙答应从武宁军调派一批懂营田的人到灵武来,帮助灵武进行官办民屯,尽快解决军粮自给问题。 这需要时间,或许三年五年就能见到成效,三五年,也许那时灵武还在大唐版图内。 中和四年四月,李熙来到天德军。天德军辖区在今天的河套地区。唐在边境地区设军,设镇,设戌,军的地位相当于州,镇有上中下,戌有上下之分,地位较军为低,或统于军、州,或统于禁军,或统于地方节度使、防御使,更改频繁,不一而足。 天德军现统于丰州都防御使,控御阴山之南大片地区,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与丰州、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一道组成了大唐抗御北部草原的前沿屏障。此处河渠纵横,土地肥沃,后世经过不懈开垦,被誉为“塞外江南”。不过此刻,所辖境内只有零星小规模的开垦,驻军虽多,粮草却主要还靠内陆供应。 大唐开国初年曾在此设北庭都护府,后随着国力的日渐强盛,北庭都护府逐渐北移,此地就成为关内道管辖的内地。及到中唐以后,国力衰微,唐失去对北方各族的控制能力,此地又复为边塞要地。 丰州都防御使,地位略低于节度使,但独立统御边地驻军,并不受周边节度使节制。都防御使管内辖丰州、天德军、中受降城和西受降城,丰州下辖九原、永丰两县,天德军在丰州东北一百六十外,距离长安一千八百余里,向西一百八十里外是西受降城,东南至中受降城约两百里,城南三里外即为黄河,洪水泛滥,几度兴废。 此刻任天德军都防御使的是李熙的老朋友,许多年前的老朋友——石雄。 石雄由一介守捉使在十年间升迁至主管大唐西北门户的藩帅,升迁不可谓不快,他跟刘默彤等人虽然是结义兄弟,但出身一般,刘默彤、崔玉栋早逝,仕途上石雄非但没有贵人相助,反而处处遇小人,一路磕磕绊绊,有今天这份成就殊为不易。 相见之后,石雄感慨地说:“没想到你非但能正名,还能爬到宰相高位,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本事,五体投地。” 李熙道:“不可否认我的运气比你好的多,但仅此而已,像二哥这样由平民出身凭军功而跻身公卿,才堪为天下楷模。” 石雄很受用这个马屁,哈哈大笑,引李熙进城,李熙要求先到边塞看看,石雄欣然同意。天德军是大唐防御回鹘的屏障,近年回鹘汗国势力衰落,对草原的控制力减弱,一些小的游牧民族屡屡寇边犯境。 “没有大仗打,但天天得打,就像一千只苍蝇围着你,不咬你,恶心死你。” 石雄用这个比喻论述天德军与分布在阴山南北的小部落之间的争斗。“打苍蝇用拳头不好使,养几只蜘蛛嘛,一物降一物,我闻河东、振武都养了一批蜘蛛,专门用来对付草原上的苍蝇,你为何不仿效他们呢。” 对李熙这个问题,石雄思考了一番后,不答反问:“你觉得河东他们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防备草原上的那些不成气候的苍蝇吗?” 李熙笑道:“你我系兄弟,远隔千山万水又不会你死我活,你有话何不直说?” 石雄呵呵一笑,道:“苍蝇嘛咬不死人,蜘蛛却是能咬死人的,某人居心不良,在窝里养大蜘蛛,我看他早晚要死在蜘蛛之口。” 石雄说的是刘稹,沙陀人刘晃就是他豢养的大蜘蛛,李熙见过这只大蜘蛛,对其凶猛印象深刻,石雄断言刘稹要玩火自焚,李熙觉得也有这种可能,朱邪赤心用牙齿咬断母羊喉咙的可怕景象早已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这样的人浑身流淌着狼的血液,而狼永远是养不熟的,至于他何时反噬主人,则取决于它主人的力量和它的欲望。 朱邪赤心只是刘稹豢养的众多蜘蛛之一,刘稹出镇河东,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把河东彻底改造为刘家的江山,手段之老练,李熙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可以断言,只要陇西李家失去天下共主的地位,刘稹将会毫不犹豫地建立属于他刘家的天下。 这个时间不会很长了,在李熙巡视灵武时,已经得到消息,大唐的皇帝已经秘密开始南迁,宫中的图籍珍宝封存南运成都,宫女、内宦经过一轮轮严苛的挑拣后也陆续开始南下,天下这幅胆子陇西李家是不打算再挑下去了,放弃做天下的皇帝,而偏安蜀中,任四方豪杰你争我夺拼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粒粮食,到那时李唐的天子再效法刘邦,出蜀中夺长安,定鼎天下。 这就是内访司给李恒出的保家复国大计,李恒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得遵照去做,在失天下之前,陇西李氏已经失了国。 知道大雁塔下秘密的人越来越多,逃离长安已经变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城破了可以再收复,国家衰败还可以振兴,人心若垮了,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恒要李逢吉再向两京银柜借款,这回是一千万贯,李逢吉告诉皇帝两京银柜拿不出那么多钱,李恒烦躁地说:“随便吧,能借多少借多少,总之要快,迟则有变。” 皇帝准备借钱跑路,这种傻子都看的明白的事,两京钱柜那些人精如何看不透,不仅一千万贯难以筹集,就是先前答应借给李逢吉的一百万也翻悔不给了。 躁怒的李恒下诏让神策军抓人,投入神策狱,严刑拷打,逼要银钱。那些神通广大的商贾早闻之风声逃之夭夭,抓到的或是掌柜总管或是些小虾米,闹的民怨沸腾所得不过三十余万贯,钱到手上还没焐热,凤翔发生兵变。 乱兵胁迫节度使康乙全进京索要军饷,康乙全本为左神策军大将军,在军中甚有威望,凤翔兵变实际就是他暗中唆使的。能做到大将军的人自非等闲之辈,自然懂得造反策略,以被乱兵胁迫为名作乱,而非光着膀子跳出去亲自上阵,为的是可进可退。 康大将军被乱兵“胁迫”着,愁眉苦脸一路东进,离开凤翔时身边士卒有五千人,到了长安西郊随行已达三万人,驻防关中的神策军非但不予拦阻,反而纷纷出营加入讨饷的行列。 四月初,康乙全屯兵长安城西,索要赏军款一百二十万贯。李恒气的浑身发抖,下令威远营出战,李逢吉力陈不能出兵征剿的理由十三条,没等他说完,李恒就把手中茶壶掼李逢吉脑袋上了,顿时血流满面。李逢吉称病辞职,李恒准其所请,诏户部侍郎元稹为相,诏书未出中书省,李恒忽然暴病昏迷。 王守澄与左神策中尉梁守谦商议后,联合几位宰相抬出皇太后郭氏临朝听政,郭太后驳回李逢吉辞呈,命其出城抚慰乱军。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李逢吉最终答应给康乙全部一百万贯赏军款,并赦免所有作乱的军士。诸军欢呼雀跃,万岁之声响彻长安城。 281.孤身入营 那一天,李熙和石雄正从天德军西北的大同川还回丰州,闻报,俱各吃惊。 向南望,万里碧空,江山锦绣如画,然而二人的心头却都压着一块巨石。沉默良久后,石雄对李熙说:“大势已去,祸乱就在眼前。你还是回徐州吧,我这十几年征战南北,身经百余战而至今毫发无损,原因就是我有一颗不二的忠心,石雄为国戍边,生死不改。” 康乙全和李逢吉给天下藩镇开了个坏头,既然凤翔镇能到城下要到钱,其他的藩镇为何不行?康乙全退兵后不久,河中镇就有数百乱兵渡河西进,进抵长安城下六十里,索要三万贯赏军款。李恒昏迷不醒,郭太后压不住阵脚,王守澄和李逢吉一商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万贯,给,不仅给钱,还派兵部侍郎韩愈出城宣慰。 当初康乙全屯兵城下索要赏军款时,韩愈主张用强硬手段解决,为此还与李逢吉斗过几句口角,李逢吉打发他出城宣抚河中乱军用意很明显就是报复。 韩愈到河阳军营时,乱军首领熊毕正和士卒在斗狗,对他这位宣慰使、兵部侍郎不理不睬,老先生倔脾气上来了,转身爬上马就走。 走出三里地,河阳乱兵追来,将其截下,责韩愈无信,韩愈大怒,厉声呵斥拦他马的小校钟九,这一招在他出使河北时用过,骄横如王庭湊的后院军,被他呵斥过后也闷声不敢言。故伎重演,却无当日的效果,河中的这股乱兵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被他呵斥的小校钟九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嬉皮笑脸地赶上前,劈手拽住韩愈衣襟,猛然发力一挣,韩愈哎唷一声从马上跌下来,摔在地上哼哼着半晌起不来。 众兵哈哈大笑,不仅不扶持,还阻止韩愈随扈扶持。小校钟九翻身骑上韩愈的马,走在前面,却让韩愈步行跟在他身后回营。 韩愈被扣在营中一连三日不归。韩夫人求告兵部主官无门,欲入宫告请太后做主,监门内侍拦着不让,李逢吉得知,飞奔出宫门,厉声呵斥韩夫人不懂事,言语难听如泼妇骂街。韩夫人畏惧不敢下车,韩愈的第七个女儿韩潆身着男装提剑随扈在车后,见嫡母受辱,大怒,不论好歹,拔剑就刺李逢吉。 李逢吉早年练过剑术,虽丢下多年,底子还有,见势不妙撒腿便跑。韩潆激愤难忍,舞剑追杀。李逢吉趁机大呼韩家造反,呼叫宫门卫士抓人,卫士围住韩潆,正欲拿下,恰逢太子常随赵晓外出办差,见状,急忙过来打圆场,赵晓劝李逢吉道:“韩家七娘子是出了名的泼妇,整日价舞刀弄剑,都十八岁了,京中公侯子弟无人敢问津,早就恶名在外。相公若与她争执,就算赢了面子也是输了里子,以小臣愚见,此事就此作罢,谁也不提。如何?” 李逢吉啐了一口痰在地,悻悻地说道:“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她一般见识。岂有此理,何日再跟吐蕃和亲,我必举荐此女。”说罢甩袖,气哼哼而去。 赵晓回身又劝韩夫人道:“朝中诸公最近都忙的不可开交,没人肯救昌黎先生,只有一个人正从边塞赶回来,或能搭救侍郎。” 韩潆瞪眼问道:“谁?” 赵晓笑道:“李少保,李茂华。” 韩潆冷笑道:“原来是他,好,我这就找他去。” …… 长安城北灞桥边,郭瑗一早就带着清风明月在等候,她穿了一身藕色罗裙,装束端静典雅,在晨风中沉静地望着水雾氤氲的河面。前哨人马已过,李熙却迟迟还不见人影,宰相奉旨出巡,气势非同一般,出城回城时论制要摆起全副仪仗,以示威严,各种仪式琐碎麻烦,丝毫马虎不得。 李熙的马终于出现在桥头,是一匹纯白的大宛马,灞桥离着长安还远,论制此地不会有重要官员迎候,还无须那么早就换上宰相的袍服。那种袍服步行方显尊容,骑马却很麻烦,再者天渐渐热了起来,没事谁愿意捂在身上。故而他身着一身窄袖短装,显得十分精干。 骑在马上李熙一眼就认出了清风、明月两个,高挑的身材如林中秀木,很好辨认,至于郭瑗,想忽略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的身高决定了她站在那都不会被埋没。李熙翻身下马,朝她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却一句话也不说。郭瑗娇嗔道:“宰相不认识我了么,这样的记性是未老先衰的征兆吗,把终生托付给你,我有些后悔了。” 李熙赔笑道:“恕罪,恕罪,但不可否认,无忧先生更适合穿道袍和男装,那样更好看。” 郭瑗微笑,接过李熙手中马鞭,转给清风,引他到路边草亭小憩,亲手调了一碗茶进奉,巴巴地等着李熙品尝后给个点评。 “已经难能可贵了。”李熙的评价不高,郭瑗却笑的很灿烂,“荒废了十几年了,从头拾起尚需时日。” 李熙道:“来日方长。” 郭瑗道:“内外都乱了,为何还要回来?” 李熙道:“来来去去,但求光明磊落,偷偷摸摸走不是我的性格。” …… 宰相回朝,循制至少得有一位卿相出城迎接方合礼制,此次出城迎接李熙的是司农卿郭仲恭,他奉懿旨一大早就出城等候,茶水喝了三遍,仍不见李熙车马,问车驾前导官,前导官也不知情,说道:“卑职来时,宰相车驾距此不足十里,论时间应该到了的。”郭仲恭没好气地回道:“论时间,论时间有个屁用,实情是人没到,去哪了?”众人垂首不敢应答。 忽有人叫:“宰相车驾!” 前导官探头一望,喜道:“果然是宰相车驾。”郭仲恭哼哼着,站起身,整理衣袍,侍从则准备迎接香案。车驾渐近,忽有一骑飞马而来,下来一个小校,拜道:“玄真观主人请司农卿会话。” “玄……?”郭仲恭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忙脱去朝服,换上居家常服,一路小跑向前,向郭瑗行了家礼后,问道:“姑母与宰相并辔同回,为何不见宰相?”郭瑗道:“宰相去救韩昌黎了,你速回京请旨调动禁军前往可流镇卫护。” 见郭仲恭发呆,郭瑗叱道:“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郭仲恭赔笑道:“听见,听见,我这就去,这就去。”郭瑗打发清风、明月相随,路上,郭仲恭问二人事情本末。清风冷冰冰地答道:“韩家七娘子拦车哀求宰相救父,宰相犹豫,先生念她可怜,促请宰相前往河中军营救人。” 郭仲恭嘻笑道:“怪了,姑母几时爱管起闲事来了。” 回宫见郭太后,言李熙往可流镇救韩愈去了,郭太后惊道:“竟有这等事,李少保怎如此鲁莽?以宰相之身轻入乱地,若有个好歹,将置朝廷于何地。”郭仲恭道:“他向来如此,依臣愚见,此人非宰相之才,不如罢黜。”郭太后叱道:“汝何人?敢论执政是非?”喝退郭仲恭,诏令左羽林军发兵五百前往可流镇河中军营救人。 …… 李熙是在半道上被韩潆截住的,韩潆率僮仆数十人短衣结束侯在黄土道旁,前导卫士上前驱赶,韩潆大呼有冤。郭瑗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回身对已经换了宰相袍服的李熙说:“事情有些不妙,你招惹下的冤家上门讨债来了,这又是哪位公卿家的姑娘,看着怪招人喜欢的。” 阮承梁上前问明情由回报是韩愈的女儿韩七娘,郭瑗道:“原来是她,看来是我误会宰相了,她来此应该是来求你救父的。”叫把韩潆带上前来,韩潆立在车下不跪,挺胸收腹,高扬头颅,气鼓鼓像一个来讨债的。 郭瑗问道:“韩昌黎道德文章做的如花锦绣,家教怎如此差,外面的人不懂礼数吗?” 韩潆道:“车里的人尸位素餐,不配做大国宰相,受不起我礼拜。” 左右卫士齐声呵斥,韩潆公然不惧,冷笑连连。 郭瑗笑对李熙道:“她这在激将你,你想上当吗?” 282.孤身入营2 李熙打开车帘,问韩潆:“韩侍郎的事我已经听说,待回宫禀明皇太后后,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韩潆冷笑道:“你不必拿这个做推辞,奸臣当道,蒙蔽圣聪,论推诿扯皮的本事,李少保比的过李逢吉吗,若比不过就不要说这话,糊弄我一个弱女子。” 郭瑗道:“这女子牙尖嘴利,你来此是求李少保帮你救父,还是故意冲撞车驾让卫士把你抓起来好搏个孝名。” 韩潆怒道:“你又是谁?” 郭瑗道:“若是为了救父,就跪下来哭两声,李少保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最懂得怜香惜玉,你一哭他的心就软了。激将计,你用不好,凶巴巴的只会让人厌恶,反倒害了你父亲。若是觉得自己的膝盖太矜贵,跪不下去,请转身离开,自家女儿尚且如此,凭什么要一个外人替你家犯险?我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罢。” 车外骤然沉默,郭瑗望向李熙,笑道:“冤孽呀,你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吗,她这分明是来向你讨债的。”李熙由车帘缝隙望出去,只见韩潆直挺挺地站在那,黑着脸,咬着牙,还真像个讨债的,不觉摇了摇头,回道:“当年在潮州时,我与韩昌黎有些过节,韩家人恨我不奇怪。” 郭瑗道:“恨你不奇怪,可你看看这是恨你吗,这是在向你撒娇呢,一个女人无缘无故的朝你撒娇,这是缘分,你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李熙笑笑,没有答话。韩潆立着不跪也不走,车驾也只好停着。 李四小声跟张三说:“这女子怕不是昌黎先生亲生的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不肯服个软。咱们总主怎么说也算是她的尊长,服个软不丢脸吧,怪哉,怪哉。”张三道:“你懂什么,她这是在玩心眼呢。” “心眼,我没看出来,她玩什么心眼了。” “你呀,嗨,说了你也不懂。”张三面露不屑,却见阮承梁在朝他招手。 “回京把这个交给仇常侍,请他派三百甲士到可流镇。要快!” 张三却站着不动:“不是没答应她吗,你怎么就敢打包票总主会去?” 阮承梁笑咪咪道:“你懂什么,快去,晚了就误事啦。” 阮承梁给张三的是一块调兵铜牌,李熙以宰相身份出巡西北,左羽林军奉命发兵随扈,所发之兵在出巡时论制是受李熙节制的,借随扈之名调兵去可流镇救人,属于打擦边球的行为,可为可不为,只要仇士良愿意,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左羽林军辟杖使仇士良与李熙关系怎样,阮承梁心知肚明,他吃定李熙一定会答应韩潆去救人,故而预作准备。 车上车下又僵持了一阵,韩潆撩衣裙下跪,恭恭敬敬地朝马车叩了四个头,沉声道:“求李少保救我父亲一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车帘打开,李熙出来,已经换了居家常服,扶韩潆起身,说道:“前面带路吧。” 河中乱军首领熊毕闻李熙要来,吃了一惊,让人把韩愈带来,责问道:“我好心好意留你住两天,你怎么派人去请人来害我?读你的文章还以为你个君子,原来是个害人不眨眼的险恶小人,我真是看走了眼。” 韩愈板着脸一言不发,这两天他被乱军当作仆役呼来喝去,穿着官袍执竹扫帚每日清扫中军营帐前空地十余次,熊毕每出入,必唤其来接引,出门时让韩愈牵马至营门口,回营时让韩愈接马至帐前。军中若有饮宴,则将韩愈置于尊客之位,实际却打发他倒酒、切肉、添汤,做的是杂役的活。 韩愈起初两日不肯就范,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苦头,后两天也学乖了,熊毕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一具行尸走肉。熊毕心里很满足,自己一个旅帅,能让兵部侍郎、名满天下的韩昌黎牵马添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见韩愈一言不发,熊毕脸色转黑,左右军校见状,勃然大怒,围上前去假意劝解,暗中你一拳我一脚,折腾的韩愈呲牙咧嘴。搁往日熊毕必要假惺惺地嚷上两句,今天他却没这份心情,李熙的恶名他早有耳闻,面对文官侍郎,他有的是手段和胆气,但面对武将出身的少保,熊毕心里只有心虚。 他的妻弟钟九劝道:“李熙这个人不好惹,咱们还是撤吧。” “撤?往哪撤?”熊毕瞪眼一问,钟九没了主意,来长安城下闹腾虽有节度使崔褆的默许,但表面上他们还是河中的叛军。朝廷因为财赋断绝,已经失去对各地藩镇的控制,关中尚且连起兵乱,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天下大乱,驻守河中的崔褆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不管是进取天下,还是退保自家,都需要他做出决断。崔褆是地地道道的文官出身,文官做事自然有文官的套路,他学不来康乙全那样唆使部属造反,然后光明正大地杀奔长安要钱要粮,他的做法更加隐蔽,也自认为更加高明。 熊毕是被他光明正大通缉的叛将,他没有给熊毕任何明示暗示,只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通往一个关系疏远的商贾暗示熊毕渡河西进,屯兵可流镇,向长安要钱要粮,只要做到这一点,将来不论成败,他个人的荣华富贵都是跑不了的。 熊毕渡河时不过五百人,中间战死一些,走失一些,待打下可流镇时所部不过四百余人,这么一支散兵游勇,也公然向朝廷勒索钱粮,朝廷给或不给,都会暴露出极大的信息量,崔褆正是据此试探朝廷的底线,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走向。 熊毕心里明白,若能向凤翔镇那样得到一纸赦免,回河中后崔褆会对他既往不咎,甚至还能得到重用。但若灰溜溜的撤了回去,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崔褆是不会因为这几百条人命而背上逆臣的罪名的。 “为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熊毕招呼钟九过来,伏在耳边低语了几声,钟九听的连连点头,目露凶光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李熙带着一百名卫士达到可流镇外时,熊毕率四百乱卒以黄土垫道,跪伏在道路两边迎候,李熙下马,不走黄土道,行到熊毕面前,熊毕伏地不敢动,阮承梁咳嗽了一声,责问:“河中熊旅帅为何不说话?” 熊毕小声回应道:“尊长不问,不敢开口。” 李熙道:“你们是奉崔司空军令到此,还是自作主张?” 熊毕颤声回道:“河中累年不发军饷,将士们饥寒交迫,司空为奸人蒙蔽,置之不理,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冒死进京告状。我辈是大唐的官健,世受皇恩,岂敢有半点的不臣之心?” 李熙道:“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两年书的,留昌黎先生在营中是为了时时请教学问吗?” 熊毕大喜,李熙一上来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大台阶下,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他赶忙回道:“正是,末将幼年家贫如洗,一天书也没度过,从军后长官赐我一本《孟子》,得空就读,二十年间把书都翻烂了,才识得几个字。闻昌黎先生好学问,这才留在营中待以师长之礼,时时请教。” 李熙赞道:“好哇,读书明理,既然是爱读书的,那就好,起来吧,都起来。大唐的将士只跪天子,军中只有军礼,无须下跪。” 283.招叛纳降1 熊毕起身,大呼众人起立。 来可流镇前,李熙再三叮嘱韩潆不要妄为,一切听他的调度,韩潆答应了,但她显然是个冲动又健旺的女子,刚一见到熊毕时,就忍不住要冲上去要人,苦无机会插不上嘴,这会儿见李熙跟乱军打成了一片,韩潆急了,眼睛红了,跳上前一步,厉声喝问道:“你们把我父亲怎样了?” 熊毕诧异地望着韩潆,霎时间明白了过来,眼睛一亮,赔笑道:“韩侍郎安然无恙,此刻正在营中高卧未起。” 这话说的本来就有歧义,韩潆眼泪簌簌滚落,拔剑叱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她这一拔剑,四下里顿时“呛啷”一片,叛军、卫军纷纷把剑,张弩,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熊毕一翻鹞子眼,嘿嘿冷笑,责问身后乱军道:“做什么,你们要干什么,都退下。”数百叛军轰然响应,如一人一声。熊毕对此很满意,笑嘻嘻地向韩潆拱拱手,道:“小娘子莫要惊惶,韩侍郎夜夜读书通宵达旦,拂晓时分刚刚睡下,李少保忽然到来,老先生梳洗不及,恐失仪容故而不敢出见。” 李熙安抚韩潆道:“国家有礼制,侍郎不该在此。” 熊毕附和道:“侍郎是个讲究的人,一步也不肯越矩。” 这一说韩潆心下稍宽,父亲的确是个规矩人,凡事循规蹈矩一步也不肯错乱的,她向李熙望了眼,默默地收起了佩剑。 在熊毕的导引下,李熙巡阅了叛军队伍,这支军队只是普通的支郡驻军,军容军貌有些不大讲究,但刚才那一声应和给了李熙很深的印象,带兵多年他学会从细节去观察和评价一支军队,这支叛军堪称精锐,熊毕也堪称良将,不过李熙也看出这个人桀骜不驯的本质,是匹狼,难以驯服。 韩愈头发梳的光溜溜的,身穿一件刚洗过还有些潮湿的常服,孤身迎候在营帐门前,这些天他一直官袍不离身,穿的时间久了,一件崭新的官袍被他穿的脏兮兮、皱巴巴的。熊毕闲着无事就是戏弄兵部侍郎出丑为乐,对此毫不介意,也不阻止。 李熙突然到来,需要韩愈出去见客,熊毕慌了手脚,扣留韩愈在军营中理由可以寻出一百条站得住脚的理由,可要让李熙看到大唐的兵部侍郎在自己的军营里被折腾的脏兮兮如同乞丐,自己强词夺理的那些理由就一样也站不住脚,道义已失,靠这几百号人还能在长安城下站住脚吗? 没办法,他只好逼韩愈换上了自己的居常衣袍,韩愈身材瘦削高大,他熊毕肥嘟嘟的像个老鼠,这件青袍穿在兵部侍郎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因为多日没有洗澡,韩愈身上馊臭难闻,怪味扑鼻。熊毕的妻弟钟九急中生智,弄了一包香粉往韩愈脸上扑,又在他怀里揣了一把香料,香粉、香料都是驻营*给的。熊毕率河中乱军抢占可流镇后,四出劫掠百姓,当地官府既无力驱赶又告诉无门,无奈只得主动向乱军提供米、粮、蛋、肉,以求来自河中的丘八能少惹是生非,饱暖思*,吃饱喝足后,河中叛军四处劫掠*妇女,可流镇周边二十里之内,妇女横遭荼毒,连眉清目秀的少年也难逃厄运,当地官府思前想后,一咬牙一跺脚,花钱请了*若干进驻军营,以泄用民脂民膏供养出来的邪火。 望着香喷喷的父亲,韩潆眼泪簌簌乱掉,离着十余丈便跪伏于地,一路膝行向前,泣不成声。韩愈唏嘘道:“老夫向来冷淡你,却没想到末了来救我的却是你这个庶子。”韩潆见韩愈左手心有道勒痕,右手背则有两道交错的鞭痕,顿时大怒,欲要发作,却见李熙在朝她使眼色,依她往日的脾气,这种情况下任谁相劝也要横下心来大闹一场,却不知为何,李熙只是朝他递了个眼色,她竟浑身发软,一腔怒气霎时冻结住,没有发作。 熊毕察言观色,见李熙处处忍让他,心中暗自得意。引李熙进帐,帐内已备办好筵席。李熙见酒肉都丰盛,遂问道:“你们因无饷而来长安,何来这许多酒肉?” 熊毕答:“县府念我等辛苦,特意送的。” 李熙叹道:“尔辈皆是国家官健,吃百姓的供奉,身上穿的是朝廷的甲衣,头上顶着朝廷的封爵勋号。你们说无粮饷养家迫不得已到此,这我不说什么,国有国的难处,家有家的难处,家都破了,国也难以持久,朝中有奸佞庸碌之辈,你们闹一闹或也是条出路,而今朝廷欠你们的已经给了,当地官府还给你们送来了酒肉。还赦免了你们的罪责。你们却还不知足!韩侍郎受命入营抚慰,你们竟私自扣押朝廷大员,肆意羞辱,你们的眼里还有朝廷吗,如此作为与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河中军将皆大惊失色,熊毕黑着脸问道:“少保这话是责我等有不臣之心吗?” 李熙道:“公道自在人心,你扪心自问,自己敢说无愧吗?” 熊毕嗫嚅难言,脸黑如炭。钟九掀了桌子大骂道:“*娘的,好酒好肉待你,听你在这诽谤吗?” 钟九这一掀桌子恰似一个信号,四周的幕帐后霎时间冲出数十甲士,手持短尖刃将李熙、韩愈等人围住。李熙入帐时,身边只带了阮承梁、张三、李四并三名卫士,其余的人都被拦在帐外,帐中突然激变,众人无法及时救援。 韩潆拔剑而起,目瞪如铃,她此行来救父,来本有十六个健壮有武力的家仆随行,但和李熙的卫士一样,在入帐饮宴时大部被拦下,此刻身边只有两个小婢,年纪十六七岁,体格健壮,有些力气,在妇女中亦称精悍,但面对白晃晃如林的尖刃,二人未战先怯,抖作一团,韩潆其实也怕的要命,她会舞刀弄枪不假,在闺中密友间也称豪杰,不过这种真刀真枪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面对着那一片其密如林闪着湛蓝光芒的利刃,她虽然没像两个小婢那样手脚发抖,心却也提到了嗓子眼,揪作一团,整个人不过是在崩溃的边缘强作镇定而已。 韩愈不慌乱,却觉得无奈,李熙进营时他是抱着一腔希望的,不过看到他身后卫士尚不足百人,且只有短刀没有弓弩,心里就有些失望,再见他毫不防备地被劝进中军帐饮宴,心里就彻底绝望了。熊毕虽然是个卑将,却有成为一方枭雄的所有潜质,阴狠卑劣不折手段。李熙这个曾经的“贼王”虽然也够阴损卑鄙,只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韩愈恨只恨他不该把韩潆带进来,这个女儿自己以前虽然不大待见,但也从不讨厌,而今她肯孤身犯险来救父,固然失之鲁莽,但一片孝心却早已感动天地,这样的好女子却要落在贼营…… 韩愈的心忽然像被浇了一瓢滚油,疼的麻木。 “你们好大的胆子,公然向朝廷执政宰相亮刀子,这是都准备反了吗?”阮承梁厉声呵斥道,借保护韩愈之名,悄悄地从李熙身边撤开。如此一来,李熙面前没遮没拦,七八架机弩瞄准了他。钟九会错了意,误把阮承梁抽身撤走当作是一种背叛,危机时刻连贴身卫士不战而退,这样的人岂有不败的道理? “反了,那又如何?!” 284.招叛纳降2 钟九的手指只是轻轻在桌案一击,声音不大,许多人听来确如重锤击心。哇!地一声惨叫,侧卫在韩潆身后的婢女突然嘴角流血,眼睛一翻,直竖竖地倒了下去,躺下去一动不动。与她并肩站立的另一婢女虽然没倒,却也如中了邪一样,手中短剑跌落在地,握剑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双目发白,说不出话,动不得身。 “哈,吓死啦。”钟九伸长脖子瞅了一眼,大惊小怪。 “哈哈哈……”四下里一片哄笑,李熙也笑了起来,他站起身,微笑着走到钟九面前,将酒杯里的残酒倒在钟九的头上,酒水浸不透钟九多月未洗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四下甲士骚动起来,人群向前涌动。钟九伸开双臂喝阻众人的蠢动,他的眸子里空茫一片,如初生的婴儿,这是要杀人的征兆,杀宰相,这事要是干了,想不青史留名都难。 许多人都期待着钟九出刀的那一刻,只要他一刀递出,不论成败,他们都会立即出手,先杀钟九,再杀熊毕,然后带着他们俩的人头却长安换取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杀吧,我下半辈子就靠你们俩啦。”不止一个人在心里念叨,想到得意处,他们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贼子无礼!”李熙伸手拍了拍钟九的脸。 与此同时,熊毕矮身蹲地,探手从绑腿上拔出解腕尖刀,一个拧身,呲啦一声响,钟九自心窝至会阴被整个儿划开。 “呃……”钟九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响动,尸体立着未倒,手指甚至还能颤动,肚肠却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有人“噗通”晕倒,是韩潆。 熊毕毕恭毕敬地跪伏在李熙面前,捧着带血的尖刀献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熙抖开手绢包住刀柄,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哼了声说:“是把剔骨刀,你以前是杀猪的吗?” “不,从军前我就杀人,我家几代为贼。” “看的出来,起来吧。” “韩侍郎不赦我等罪过,我等不敢起。”这话说过,帐中数十名甲士应声下跪。 李熙道:“熊毕你能杀叛认罪是好的,我会奏请太后赦免你们,但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是威胁朝廷大臣吗?韩侍郎不惧你们的钢刀,又岂会惧怕你们的膝盖,真是好笑之极!”一只瓷杯摔在熊毕面前,这座营帐因为是临时搭建,地上不曾铺砖,只是将黄土压平,这种压平的黄土地平滑如镜,坚硬似铁,一只瓷杯摔在这样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是清理之中,然而让熊毕肝胆欲裂的是,李熙摔下的瓷杯没有碎,而是深深地嵌入了土里。 “不敢,不敢,熊毕死罪,韩侍郎若不肯宽宥,熊毕只好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很好。”李熙将尖刀丢在熊毕面前,奇怪的是锋利的刀刃没能嵌入地面,尖刀平躺在地上,熊毕脑袋轰隆隆的,有些发晕。身上燥热难忍,满是汗水。默了良久,他才敢伸手去拿地上的尖刀,入手的刀很轻,拿在手里的只有刀柄,没有刀身,刀身已经碎裂成几块碎铁。熊毕颤抖着将刀柄放下,头低的更低,屁股撅的更高,汗水止不住地流下。 韩愈最终宽宥了熊毕等人的罪过,李熙有意收揽此人,且已经成功地将此人彻底收服,再不宽宥岂非是在跟李熙过不去?熊毕把他当傻子一样折腾,李熙能把熊毕折腾成傻子,他若对付自己……韩愈骤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了。 左羽林军一连接到两道发兵的命令,辟杖使仇士良不敢怠慢,派将军穆瞳亲率五百精兵前往可流镇,穆瞳是左羽林军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堪称将才的人。 穆瞳是在距离可流镇三十里的一处小凹地里遇到李熙一行的,李熙已经下了马,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而左羽林军因为没有派探军,故而不知前面情况,猝然相遇,穆瞳胖脸臊的通红,煞是尴尬,下马的时候,又因为身体过于肥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在两位卫士的帮助下才勉强下来,闹的狼狈不堪。 所幸他擅于自嘲,三言两语不仅解了尴尬,还给第一次见面的李熙留下了好印象,问及可流镇情况,李熙道:“熊毕被我逼上绝境,不敢反,就自相残杀了起来。而今杀尽乱贼,余众归顺朝廷。”穆瞳道:“这厮祖上几代为贼,叛附无常,索性让我带兵去剿平了他。” 李熙问道:“将军带了多少兵来?” 穆瞳答道:“马步军五百人,都是精锐敢战之士。” 李熙扫了眼停在路边的羽林军军卒,军容很齐整,精气神一般,脸上和眼里则分明写着“畏战”二字,遂微微一笑,说道:“只有五百人的话,那就不要去了,他营中有七百人,据守营寨,你去了怕要吃亏。” “哦,他营中有七百人呐?”穆瞳愕然,先前他听人说可流镇只有三百人,又是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既无粮草,军械也不齐备,这才壮着胆子夸了句海口,因想自己麾下有五百人,就算灭不了他,也断不至于让他给灭了。如今听说对方有七百人,想想还是不去逞能了,免得丢人现眼坏了性命,因此改口说:“俺听执政的,不去就不去。” 先晕倒,后又吐的昏天黑地,韩潆虽然醒来,却还是萎靡不振,熊毕专门给她准备了一辆骡车,车是军中运粮草用的粮车,清扫了一遍,还是很脏,韩潆轻薄的纱裙被车上的毛刺刮了一下,裙摆上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让她不得不用力压着裙子,免得被风吹起。两名小婢也坐在车上,一个晕头转向还在云里雾里,另一个抖成一团。 韩潆默默地望着李熙的背影,把他跟父亲,跟穆瞳做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还不错,父亲韩愈贪恋美色,家妓养了一群,身体早淘空了,这位穆将军肥的跟猪一样,真不知道这样的人上了战场能做什么,做俘虏消耗敌人的粮食吗? 看来看去,还是大唐的宰相顺眼,腰杆挺拔,不胖不瘦,既长了一颗泼天大胆,又心思细密,智计百出,有勇有谋,一身正气…… 想到这,韩潆的脸颊微微泛出红晕,天呐,我这是怎么啦,我以前还准备杀他出气呢,真是没出息,就把多年的志向给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杀他无非是为父亲出口气,为自己和母亲争口气,现在他救了父亲,父亲已经悔悟,还要杀他作甚。再者说,凭自己这点皮毛功夫又怎敌人家一根手指头? 在一片小树林里休息的时候,郭仲恭骑马赶了过来,随行有禁军卫士,还有一批内外官吏,彼此相见寒暄时,韩愈见缝插针来看女儿,见韩潆气色已经大好,放下心来。韩潆想起刚才心里的一个疑问,便问父亲:“营中明明不足四百人,他为何阻止羽林军发兵?” 韩愈微笑道:“这种粗人满嘴跑马,哪有一个准,听他胡吹,去了又吃败仗,白白折损人命。”韩潆面带崇敬地说道:“是啊,只是杀了一个人,我就吓成这样,若是这几百人都战死了,那该有多可怕?真亏了他有那么大胆子……”韩潆苍白的脸上刚刚泛出一丝红晕,忽然就又想到那团白花花冒着热气的肚肠,顿时又干呕起来。 韩愈伸出枯瘦的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地拍在女儿的背上,一张凄苦的老脸上渐渐地地绽出了笑容。 285.郡王 郭太后临朝听政后,仍旧居住在兴庆宫,群臣几番上表请迁大明宫,都被她驳回。李熙回京后,径入兴庆宫觐见。 郭太后见面即责道:“茂华好冒失,你以宰相之尊轻入贼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朝廷如何自处?又让哀家的妹妹怎么办?” 李熙请罪道:“臣下鲁莽了。” 郭太后笑道:“天下正纷乱,宰相多惜身,那位作乱的臣子就依你所请,用他去安南,借他这把尖刀好好整治一番那些反复无常的蛮人。” 李熙觐见时,李逢吉和丁文著、李绅也在场,自薛放被贬出京后,丁文著就成了哑巴,而李绅则做哑巴已许多年,事不关系切身利益,他从来不置一词。李逢吉听了这话也没有言语。熊毕不过是个卑将,还不在他的眼线内,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大唐秉笔宰相并不关心。 李熙详细地向郭太后禀报了此次巡边的情况,话是说给郭太后听的,其实也是说给李逢吉和王守登听的。郭太后明白自己的处境,对这样的军国大事,她只是颔首微笑,不置一词,倒是李逢吉追问了李熙几个问题,有些还很尖锐,李熙忍不住跟李逢吉争执起来,这中间丁文著化身天聋,李绅扮作地哑,都不吭声,郭太后微笑着听着,看着,最终也失去了耐心,于是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面露倦容。 李熙终于和李逢吉停止了争吵,像两只刚刚打过架的公鸡,你不服气我,我不服气你,彼此脸红脖子粗,对峙着。郭太后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自嘲道:“哀家精力愈发不济了,二位宰相这么大的声音,也忍不住犯困,唉,人老了,不服不行。说到这哀家要抱怨你们几句,你们放着一个火力正健旺的太子不去为难,为何偏来跟我这个老婆子为难?你们这些宰相岂敢称忠臣?”这话是含着笑说的,说是正经责备也可,说是玩笑也通。 四人同时诚惶诚恐,连忙请罪。皇帝昏迷不醒,太子不当国却让太后临朝,纵然有再多理由,终究也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郭太后借此发发牢骚,几位当国宰相也只好低眉敛声听着。其实他们心里何尝又没有委屈,即便是李逢吉也觉得委屈满腹,无人可诉,自宪宗皇帝李纯死后,北衙越来越强势,左右神策军中尉和两位枢密使并称‘四贵’,仗着手中有军队(左右神策军)有皇帝,把持朝政,早就把南衙架空成只能行文书的图章,南衙宰相若没有北衙的支持则根本就是个傀儡。 看似炙手可热,似乎天下大权尽为其所揽的李逢吉,在北衙权贵们的眼里亦不过是个光鲜的傀儡。做傀儡的何止又是李逢吉一人,天子、太后,所有的明面上人物,此刻都逃不了被操纵的命运。郭太后不愿意做任他们摆弄的傀儡,虽然无力反抗,几句牢骚还是可以发发的,而有些人甚至连发牢骚的自由也没有。 迁都之议原是北衙内访司提出来的,内访司在宪宗皇帝后期就已经成长为凌驾于内诸司使之上的一个特权机构,虽然表面上它仍然连一个专职官员都没有,也没有一座像样的公廨,甚至没有铸造自己的铜印。 内访司提出迁都的建议究竟出于何种考虑,没人说的清楚,实情是它提出了这个建议后,却并不积极去促成,甚至明里暗里还在强力阻扰,而天子则是从一开始的不答应转变为现在的积极促成,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个谜。 李熙曾经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天子之所以答应迁都是想借此摆脱北衙的控制。毕竟长安和关中已经被北衙权贵们严密地控制了起来,皇帝在大明宫情如囚犯,这点相信他自己也很清楚。 李恒急着迁都,而北衙权贵却不肯那么快就走,新都那还没有安排妥当,贸然迁都只会让人有机可乘,削弱他们的权柄,这自然不是他们所愿意看到的。 李逢吉虽然是南衙宰相却已经是北衙的人了,这一点不管是他的同僚,还是太后本人,都是赞同的。郭太后借此发发牢骚,其实也是有她的用意。看到众人忙着请罪,她展颜一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居住在这深宫里能知道什么,比不了你们这些柄国的宰相,你们让我权勾当军国事,我就勉为其难,暂时应付着。”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郭太后话锋一转,以商量的语气说道:“还有件私事,恰逢你们几位宰相都在,就一起议一议,郭瑗是哀家的妹妹,年纪虽然不小了,可是从未成过亲,这第一次嫁人却不能做嫡妻,已经是委屈了,而今看她连个平妻也做不上,这让哀家如何自处?大唐以礼治天下,哀家虽然尊为太后也不能逼茂华无故休妻给我妹子腾位子。诸位宰相,你们倒是给哀家想个主意呀,既不违背礼制,又不至委屈我的妹妹。” 丁文著望望李绅,李绅望望李熙,李熙低头,李逢吉奏道:“少保功勋卓著,此番安抚边镇甚为得力,眼下又平定了河中乱卒叛乱,解救出韩侍郎,功勋卓著,深得人心。臣奏请太后循例晋封吴国公为郡王,借着这件喜事。如此既酬赏了国家功勋,又解了太后的难题,岂非两全其美。” 丁文著道:“此言甚善。” 李绅也出言赞同,郭太后道:“这事好么?可别为了哀家的一己之私,罔顾国家法制,一定要经得起推敲。一切还是循章程来吧。” 李逢吉等应诺。 中唐以前爵赏严谨,郡王的含金量很高,自安史之乱起,爵赏日益泛滥,郡王、国公早已满天飞,由国公而进郡王的例子并不鲜见。郭太后用计让李逢吉等入彀,李逢吉甘心配合,说到底郡王地位虽然尊贵,于权柄上并无分毫增减,反而借机可以削夺李熙的权势。地位太高的人再做宰相容易专权,与中唐以后削夺宰相权势,降低宰相地位的国家法制不合。届时再踢李熙出京,就更加容易操作了。用一顶不值钱的郡王帽子换取李熙的宰相帽子,这笔买卖实在太划算,不做可惜了。 进李熙做郡王的评议很快通过,被一再拖延的婚典也于在中和四年六月初举办。太后嫁妹妹,妹婿是新晋的成武郡王,这件在旧日足以轰动京城的大喜事,此刻却未起半点波澜,长安城如死一般的宁静。 李熙大婚后的携郭瑗返回徐州的路上,长安传来消息,李恒驾崩,太子李湛于太极宫太极殿登基。 李熙带平章事出为武宁军节度使,李愬加平章事移镇魏博,因为上次想见面而阴差阳错没见成,这次李愬就专门在徐州静候李熙到来。郭瑗劝李熙道:“这件事来的古怪,我劝你不要去见那个糟老头子为好。” 李熙道:“当世名将,十分不堪吗?” 郭瑗笑道:“见了你就知道。” 因为天热,李愬光着脖子坐在树下,一面吃着冰瓜,一面流着汗,闻报李熙车驾已到,李愬三口做两口吃完手中瓜,跳起来喊穿衣,侍从拿毛巾想先给他擦擦身上的汗,李愬连叫不必,汗津津地套上袍服,领着徐州将吏前来接车。 李熙赶紧下车,见面施以晚辈之礼。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把这当世名将看的真真切切,平心而论,李愬身上若不穿着二品朝官袍服,身后又没有这么多的随从,李熙八成是要把他当作乡间老农,黑黢黢的一张脸,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身材倒是高大,背却佝偻着,爱歪着脑袋望人笑,咧嘴笑的时候,满嘴烂牙。 李熙道:“闻名不如见面,老将军威名震烁古今,李熙仰慕已久了。“ 李愬嘿嘿笑道:“这个马屁拍的我很受用,你嘛,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高大威猛,就是皮肉太白了点,不像是个从军的,倒像是个卖唱的。” 李熙道:“第一次见面老将军留点口德吧。” 郭瑗从车上下来,撑起一把花伞走过来,插话道:“他要是一个有口德的人,人家就不会叫他李油嘴了,油嘴滑舌,就爱胡言乱语。” 李愬道:“‘李油嘴’这个名字还是我做副将时别人送的,四十年没人叫了,郭学士,亏你还记得。”郭瑗哼道:“让我说到痛处,张嘴就咬还,天幸你一口牙全毁了。”李愬道:“说话靠舌头,好话歹话不过是舌头打个滚,也牙齿好赖有甚关联,你莫看你那牙齿齐整白净,到了我这岁数未必能留一颗。” 郭瑗笑道:“有没有反正你也看不到了。” 李愬把腰一掐,道:“这个可难说,你莫看我老,我的筋骨强硬着咧,倒是你嘛,骨肉松弛,脸色苍白,目含血丝,啧啧,未老先衰之兆也。” 郭瑗说不过他,目向李熙,娇嗔道:“你怎么也不帮帮我。” 李熙笑道:“我见二位说的起劲,怎好打搅?难得你肯到外面走走,多晒晒太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一说,郭瑗转忧为喜,对李熙说:“你们聊吧,我不打搅了。”撑着伞往不远处的池塘边走去,李愬捻须叫道:“留神水里有蛇。”郭瑗回头怒白了他一眼。 李愬嘻嘻笑道:“昔日她在宫中为女学士,我进宫觐见,几次都遇到她。此子若不是女儿身,必成一代名相,比你我这两个使相捆在一起还强一万倍。” 时正是午后,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的大地无一处得清凉,二人索性就站在风*谈,侍从过来打伞,被李愬粗暴地呵斥开去。 286.新局 蒙了一层油布的车厢在阳光底下吸足了热量,闷热如蒸笼,马车走动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这一停下来坐在车里的林婉娴顿时受不住了,一只手绢瞬间汗淋淋的如水洗的一样,手中的团扇扇柄都快扇断了也解不去浑身的燥热。 “我受不住了,我要下去。”林婉娴掀开车帘就往下跳,崔莺莺想拦没有成功。 “下来,下来,外面风大,好凉快。”林婉娴拍着厢壁喊崔莺莺快下车。 崔莺莺不情不愿地走下车厢,下意识地望了眼立在水边看荷叶的郭瑗。她立即低下头,把头侧向一边,眼中已蓄了泪水。 林婉娴已经手脚麻利地从一条水沟边采回了一束白色花瓣淡黄色花蕊的野花,看到崔莺莺呆呆地立在那发呆,回头望了眼水边的郭瑗,微微一笑,上前牵住了崔莺莺的手,把花塞到她手里,采了一朵往她头上戴,劝道:“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新婚燕尔,你就别计较了,等他新鲜劲过了,一切就又恢复了。” 崔莺莺喃喃问道:“还能回到从前吗,这一趟长安之行,他已经变了。” 林婉娴微笑道:“是变的狡猾了,做了宰相了嘛。” 忽然,林婉娴停住了手,眼睛像见了老鼠的小猫一样,明亮透彻,她把刚摘的一朵花往崔莺莺手里一塞,哈腰顿了下去,矮腰伏行向前,蓦然加快了脚步,向前一扑,哈哈笑道:“我逮到你了吧。” 林婉娴从草丛里提起了一条三尺多长的花斑大蛇,崔莺莺吓的惊叫往后躲,林婉娴眼珠子骨碌一转,大叫一声:“哎呀,好大的蛇。”用力向空中扔去,看似随手一抛,实则很有讲究,蛇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径直朝郭瑗落去。 “哎唷。”郭瑗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忘了她正站在池塘边。 水花四溅,郭瑗落水。 “婢子无礼!”侍卫在一旁的清风拔剑上前,眨眼劈出三剑,三尺多长的花斑大蛇断成四截,跌落在地,头尚转动。 林婉娴丢蛇时那一声叫,李熙听的清清楚楚,他也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林婉娴丢蛇,清风斩蛇,郭瑗落水,以及明月下水救人。 李愬也看出了一些眉目,蛇是不会自己飞上天的,林婉娴若是怕蛇,就不敢去捉蛇,敢把蛇捉在手上又抛出去害人,反装出害怕的样子,这不是唬人吗? 李愬摇了摇头,哀叹一代不如一代,自己年轻那会,把蛇扔哥嫂被窝里,躲着看笑话,最后装摸做样去帮忙,事后哥哥亲嫂子爱的,那叫一个风光。现在的人,太浮躁,太没心眼,老将打心眼里鄙视。 他朝李熙拱拱手,说道:“攘外须先安内,处理家事要紧。”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李愬不回徐州,直接启程去魏州,他的家人都在洛阳,随行有一个义子一个女婿,另外是一百三十名追随他多年的部曲,一大半都是苍头老翁。 李熙立在路边目送大队走过,待看不清最后一个人的脸时,方才转过身来,郭瑗已经换了干衣裳,湿漉漉的头发业已盘起,正在戴首饰,阴沉着脸,望见李熙还在笑,便道:“那是一条有毒的蛇,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李熙道:“婉娴是福建人,那地方山多湿热,蛇嘛到处都是,她一个小康人家富养起来的女儿都敢空手捉蛇,可见并不觉得这东西如何可怕,我想她多半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我叫她过来给你陪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郭瑗道:“我是大人有大量,论年纪我是比她大几岁,可在这个家里都是一样的姐妹,为何偏要我让着她,你说说看,有理由我就听你的。” 李熙道:“老将说你有宰相之才,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算不算一条理由呢。” 郭瑗微笑道:“行啦,我还真能跟她计较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清风斩蛇之后,曾提着剑向林婉娴问罪,吓得她躲在车厢里不敢露面,车厢里闷热如蒸笼,她脖颈后心直冒冷风。崔莺莺守在车厢外,见李熙从郭瑗的车上下来,忙迎上去说道:“婉娴只是闹着玩,并无恶意。”李熙道:“闹着玩是真的,有没有恶意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是三岁小儿吗,有本事捉那么大的一条蛇就不知道蛇有没有毒吗,任性胡为!”林婉娴听到这话,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沐雅馨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后,扶着林婉娴笑的前仰后合,安慰道:“傻妹妹,汉子向着你呢,犯了这么大的事,不过是骂你两句,你还待怎样,那可是当今太后的妹妹,真要撒泼处置你,谁能救的了?” 陈招弟道:“大姐姐说的对,以后大伙还是恭敬着点,犯不着跟她对着干。” 林婉娴道:“她倒也罢了,左右也是我有错在先,可是她的两个徒弟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说气不气人,还拿着剑要杀我。” 崔莺莺道:“只是提着剑过来问话。” 陈招弟道:“那也不行,她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责问你?你也是,这话你怎么不早说。” 林婉娴道:“我怎么说,说了撺掇他们打架吗?” 沐雅馨笑道:“不说就对了,说了汉子也只会装聋作哑,到了咱们的地盘上,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治她,你们急什么?” 晚上,沐雅馨去向李熙禀报此事,李熙道:“家大了,事事都得有个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如她这样一味胡闹,这家还成什么样子?当年我在韶州时制定《杨氏家法》,你们俩觉得是个笑话,如今才知道我的远见吧?那本书现在还在吗?” 沐雅馨道:“在,你的东西谁敢丢,当年抄家的时候让黄权藏了起来,在扬州时就送回来了,锁在那一直没人看,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老鼠啃了。对了,你要那个做什么,九卷九十八章两千三百多条家规,你不会拿这个来管家吧。” 李熙道:“稀奇,你当我当年是闹着玩的吗,九卷九十八章两千三百多条家规,全是我的心血之作。” 沐雅馨道:“若要是按那个治家,只怕我们动步就是错,张嘴就惹祸,这日子还怎么过。” 李熙一挥手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当年写的潦草,肯定有许多差误和不足,让无忧、衣襄、婉娴她们好好修订一番,做一些增删,化繁为简,然后再颁布施行。九卷九十八章两千三百条是多了点,那就压缩到一千条以内吧。” 沐雅馨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很快的她就高兴起来,喜滋滋地说道:“也好,规矩少了,这家的确没办法治。园子里的书楼月前刚刚油过漆,现今漆也干了,我看就把她们三个安置进去,让她们安心增删家规吧。” 李熙道:“修书辛苦,让似玉也过去帮忙吧,似玉的字写的还是很有功力的。” 沐雅馨道:“如花做的凉汤很好喝的,叫过去侍奉她们茶水,免的渴着。” 李熙道:“念郎今年九岁,好好七岁,正是上紧读书的时候,叫去跟他们母亲们好好学学,对了,你和招弟也去吧,他们也需要照顾。” 沐雅馨白了李熙一眼,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绕来绕去到底把我给绕进去了。把我们都关进楼里去,你想干什么?” 李熙哈哈一笑,揽过沐雅馨的腰,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叹道:“地是块好地,奈何就是不长庄稼呢,可怪。”沐雅馨无可奈何地说:“命中注定无这福气,我认了。只是莺莺她们是怎么回事,也只见你播种,不见她们长庄稼。” 李熙道:“不说这个了,明日我要出城,抓紧时间。” 沐雅馨笑问:“做什么?” 李熙笑骂道:“明知故问,做了几天后宫之主,也变得油腔滑调起来。” 这句话让沐雅馨又惊又喜又害怕,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到底没敢开口。夜半,李熙披衣下床,沐雅馨惊起,劝道:“明日索性把她们都带上,何必这么拼命,到底不是年轻人了。”李熙道:“嗨,你想哪去了,我去撒泡尿。”沐雅馨闹了个脸通红,啐道:“淹死你。”坐在床上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李熙回来,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傻,竟然会相信他的鬼话。贼汉子,累死你。”诅咒完毕,沐雅馨进入梦乡。 这天的后半夜,李熙去了台城东北角的普济寺,找度厄法师议事去了。 287.稳住脚跟 刘悟趁李熙进京,几次想夺回登州,贾直言劝道:“平卢内乱方平,人心未稳,未可轻言对外用兵。”刘悟听了很不耐烦,恨道:“人心是什么东西,刘氏经营青州几十年,广施恩惠,都云动不得,我杀他个血流成河,又有谁站出来为刘氏说话了?”参谋李存附和道:“施恩于百姓不如施恩于将吏,刘氏失策就在于相信什么民心可用,民心可用不可用,要看军心可用不可用,军心不可用,民心就是个屁,军心可用,百姓就是猪羊,怒了哼哼两声,鞭子一扬,自然乖乖的听话。长安又换新君,国家崩坏就在眼前,这大争之世,还扯什么民心不民心的岂非可笑。而今平卢三军粮草充足,甲胄精锐,士气正旺,反观武宁军群龙无首,李愬倚老卖老,与诸将不和,此刻不取,错失良机也。”刘悟从李存之论,发兵六千取登州,夺牟平、文登、黄县,静海军困守蓬莱县城。 刘悟本指望速战速决,打武宁军一个措手不及,未想到静海军区区八百陆战队驻守的蓬莱城竟固若金汤,难以撼动,一时进退失据。 李熙走后,主持武宁军军务的副使肖白遣使要刘悟退兵,李存劝刘悟道:“兵不厌诈,可假意退兵,再取蓬莱未迟。”刘悟从其言,一面假意退兵,一面阴蓄力量突袭蓬莱县得手,杀静海军将士六百人。陈笑天等人乘船回海州。 此后两家打了数场嘴皮子官司,因长安无暇东顾,最终不了了之。 李愬临走那天与李熙一番长谈,劝他暂时忍耐。李愬告诉李熙,刘悟民心已失,手上虽有两万兵马,却似建在沙滩上的楼阁,随时有崩塌的危险,倒是田弘正、田布父子收揽民心,实力日渐雄厚,若等其恢复过来,则河北之地无人是其父子对手,徐州势难保全。 李愬这话有挑拨的意思,用郭瑗的话说,他对大唐皇室忠诚到愚昧,即使明知李唐大势已去,也依然抱着忠诚之心不改。 李熙倒是很欣赏这种从一而终的人,其次不管李愬说这番话的用心何在,话本身说的是有道理的。李熙临走时就预料到刘悟会阴夺登州,也告诫过肖白、张龙、陈笑天等人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全军为上。 登州之战,除了最后被刘悟偷袭得手损失了六百人新募兵外,损失不大,尚在可承认范围内。因此而与刘悟撕破脸开战,躲在一旁笑的只会是田氏父子。 因为这个原因,李熙回到徐州的第二天就在台城节度使府接见了刘悟的使者贾直言。 这次会见前,贾直言的门生宋煮曾秘密与魏谟接触过,探讨用计强留贾直言在徐州的可能,刘悟听从李存的唆使,拍贾直言为使者来向李熙请罪,已存有借刀杀人之意,宋煮担心此番不论成败他师徒都回不了平卢。 魏谟久闻贾直言之才,以晚生之礼,前往拜会,一番晤谈后更是钦佩的五体投地。因此郑重地向李熙举荐了此人。 李熙和贾直言谈了一上午,午后设宴,席间有美姬、武士歌舞助兴,饮到酉时末方散,李熙亲自送贾直言回位于内城的迎宾馆。从台城节度使府到内城迎宾馆路程不过一里,能有幸目睹二人亲密交谈的人不会很多,但贾直言相信这其中肯定有李存派来的眼线。 第二天李熙亲赴迎宾馆拜望,全部答应了刘悟提出的议和条款,打发副使回平卢报信,留贾直言在徐州又盘桓了几日。刘悟接到禀报,喜道:“贾先生脾气虽然不好,干事却是一把好手,竟能让李熙对他言听计从,是个人才。”李存道:“府主莫要被他哄了,而今武宁强而平卢弱,开的这些条件并不高,本意只是抛个引子出去,留待日后讨价还价。他李熙为何要答应下来,去了趟长安该吃斋念佛了吗?” 刘悟惊道:“先生这是何意?”李存道:“我听说他的学生宋煮与李熙府中判官魏谟乃是莫逆之交,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李熙有意招揽他为谋士,而贾直言亦有改换门庭之意。”刘悟惊道:“此事可当真,他追随我二十余年,岂肯弃我而去。”李存道:“趁他不在,可拘宋煮家人拷问,是非曲直一问便知。”刘悟从其计。 找了个借口拘押了宋煮的父母妻子,搜检其书房,得魏谟书信十余封,又查出去信底稿十余封,一一对应。在信中二人商议此番去徐州后,假意先答应平卢所提条件,待刘悟不备,将各自家眷接到徐州后,再正式改换门庭。 刘悟勃然大怒,令斩宋煮一家,又要杀贾直言全家,李存道:“贾直言深知平卢机密,扣其家人为人质,让他闭嘴。”刘悟从其言。 李熙留贾直言不让回平卢,贾直言便即起了疑心,一日跟宋煮说:“我们恐是上了李茂华的当,这平卢怕是回不去了。”宋煮大喜道:“先生休要烦恼,想刘悟被李存哄骗,早已不信先生,留在平卢,先生天纵之才无处施展。成武王国之栋梁,爱先生大才,先生何不辅之以成大事?” 贾直言道:“说什么大业,我若留在徐州,恐你家眷不保。” 宋煮惊道:“先生投徐州,杀我全家,何其不公也!”贾直言叹道:“你呀,你呀,跟我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我跟随他二十年,知道多少隐秘,他岂敢动我家眷?他恨我背叛,怎会不迁怒在你头上,你果真欲撺掇我投徐州,就该早做预备。自作聪明,祸害全家。” 宋煮将信不信,过两日平卢传来宋煮全家被杀的消息,宋煮嚎啕大哭。 李熙拜贾直言为参谋,与其筹划收复江南之策,贾直言道:“取江南不难,只须扫平河北群雄,江南一鼓可下。”李熙道:“先生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天子年幼,为群阉蒙蔽,朝纲混乱,国势举步维艰。河北群雄互噬就在眼前,以先生之见武宁该如何自处?” 贾直言道:“背靠江南好乘凉,首要的是要稳住江南这棵大树,我闻少保在江南还有些肉脯,一点一点地抛出去,可谋得几年太平。” 李熙道:“狼儿是养不熟的,割肉喂狼,自取灭亡,先生是在考我吗?” 贾直言笑道:“那就先给他当头一棒,把它打成狗。狼儿难以收服,狗嘛或打或拉,还不是任由摆布。”在李熙入朝为相的几个月,大宋国扬州大总管毛耀在濠州城外制造了几次小摩擦,用意试探武宁军的反应,肖白按照李熙临走时布置好的方略,只动嘴不动手,跟扬州来回打了几次嘴仗,毛耀误判形势,又指使扬州水军冒充海盗在东海上劫夺开往海州的商船,试图切断海州对外贸易。 静海军因为丢失了登州,支应辽东等地的殖民拓产事业困难成倍增加,因此无力打击来自大宋的骚扰。为了逼迫李熙放弃福建,王弼与岭南地区的大海盗姚呒佟联手在海上骚扰开往泉州的海外商船,沐春督福建水师与姚呒佟连番激战,因为有王弼暗中支持,姚呒佟屡败屡战,经常被打败,却从未被打垮。 因为身在长安,李熙做不到对各部如臂使指,故而只能暂时忍耐。现在他已经回到了徐州,李愬在徐州做了八个月的傀儡,徐州实力犹存,是时机敲打一下南方不听话的老朋友了。贾直言的建议跟李熙的想法不谋而合,李熙从其言,准备在河北群雄正式开打之前先发动一场南征,让毛西王老实一点。 李熙任命周野为节度副使、濠州刺史、衙前左厢兵马使,副使和濠州刺史的任免尚须朝廷敕令,周野的人却已经到了濠州预作准备。 武宁军牙军有马步军两万一千人,横武军有兵四千人,静海军有兵三千人,支郡驻军约八千,县兵四千,土团乡夫三万五千。诸军中,支郡驻军和县兵用于镇守地方不易轻动,土团乡夫为地方治安和后备军,不能调动。横武军警戒天平、平卢两镇。武宁军牙军前厢驻丰县、沛县、藤县,防御义武军,后厢驻守宿州,防御宣武军,亲卫军须拱卫徐州城,所能调动用于南征的只有牙军左右厢和静海军,合计一万两千人。 经过近三年时间的休整,武宁军气候已成,这次南征,李熙决定只做宏观指导,具体怎么打全部交给周野和陈海道。三年来扬州的驻军数量增加了三倍,达到令人咂舌的十一万人,大宋的大半精兵皆集中于此。扬州大总管防区西起寿州,东至大海,除濠州一段外,其余基本上是以淮河为界限。 288.分崩离析 濠州在淮河之南,是嵌入淮南腹地的一块战略要地,有了这块宝地,周野和陈海道无须组织大规模的渡河战役,他们可以从容渡河,从容布阵,从容攻打扬州。 南征之战从中和四年秋九月开始,李熙以大宋国违背和约,不向长安输纳岁币为由,发兵南征。武宁军左右两厢牙军一万两千人在静海军的策应下,以濠州为据点突入淮南,向西夺取庐州,向南夺取滁州,东面在静海军的配合下攻占了楚州。十月中旬,周野与陈海道会师扬州城下,与此同时王弼派出的求和使大宋国礼部尚书姚素也到了徐州,见面即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两家本出一源,一向友好,何以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李熙作色道:“什么同根生,异根生,一奶同胞的兄弟也不成!你们估量着我去长安回不来了吗,人走茶凉了是不是,趁我不在就在背后捅刀子,这也算是同根生?同根生的东西就是拿来互相煎的?” 姚素赔笑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这一定是场误会,西王与少保一向友善,必是下面什么人蒙蔽西王,做下的罪孽。” 李熙道:“这个且不说,我问你福建那边是怎么回事,说好了三年以后交割,这还差着还几个月呢,你们就迫不及待啦。再说,即便交割了军政大权,不还得允许我在泉州经商吗,这都是说好的东西,你们勾结姚呒佟断我商路做何解?” 姚素道:“绝无此事,堂堂大宋怎会与海盗勾结。” 李熙挥挥手,书吏搬来一个木匣,打开是厚厚的一叠书信,姚素一看封面只觉得头晕,那是大宋福建大都督府长史封侯写给姚呒佟的书信,封侯不识字写不了信,书信都是口述后由书吏代笔的,为了证真假,他在每封书信上都按上他自己的手印,特征十分明显。姚素是个心细的人,特意打开了一封,一读果然是封侯的口气。 “这个你们又怎么解释?” “少保容禀,我早说此人有问题,一个都督府长史才是个四品官,月俸钱五千,粮二十五石,杂给不会超过三千钱,可此人生活极其奢靡,圣京府和兴隆府起豪宅十余座,蓄养的侍妾美姬数以百计,穿金戴银,堪比王公,我早怀疑此人手脚不干净,为此还曾奏请右巡司暗中查察,结果一无所得,原来,他不是贪污收受贿赂,而是……竟丧心病狂地与海盗勾结,实在是太不像话。” 姚素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不是不像话,是根本就该死,这样的人怎配做一道的长官,赶紧撤了,好好审审有没有其他问题,有的话早点杀了了账,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堡垒最容易被从内部攻破,留着这样一个祸害,不必外敌打杀,你们自己就败了。” 姚素道:“待我回京就向天子禀报。” 李熙道:“不必回京,你现在就上奏大宋国大皇帝,杀封侯以证诚意。” 姚素愕然,身边一个年轻人激愤地叫道:“尔何人耶,呼使大国使臣如家奴?” 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此辈何人?” 年轻人挺胸抬头应道:“某大宋国秘书省少卿、使团副使张群。” 李熙微笑道:“张少监少年得志呀,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品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韶州做参军呢。你父亲是谁?张太师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张统军似乎也没有。” 张群恨道:“某自有父母,不去沾皇亲国戚的光。” 姚素打圆场道:“说起来也是故人之后,少保还记得湖州的张云浦吗?” 李熙眼睛一亮,惊道:“他是张云浦的什么人?” 姚素道:“正是张少监的族兄。” 李熙笑道:“这就有些意思了,张好好现在是我的女儿,你是他的族叔,这么算我们还是亲戚呢。” 张群冷哼道:“不敢高攀,某此来是为国家大事,不是为攀扯亲戚。” 李熙道:“国家大事已经商量完了,杀封侯以示大宋的诚意,余下的好说。距离落雪还有一个多月,二位且在徐州住下,前方的仗让他们慢慢打去。” 言讫,设宴,李熙不赔,让李十三相陪,姚素知道李十三的身份,不觉唉声叹气,事后埋怨张群沉不住气,张群也后悔道:“我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臭硬,说翻脸就翻脸,哪有一点大国宰相的气量。”姚素道:“宰相也是人,是人就有气量大和气量小的,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是愚夫愚妇们的妄想,宰相中脾气偏狭气躁的多的是。德宗时的宰相杨炎脾气就不大好,视天子如小儿,动辄发怒,最后取祸被杀。” 张群冷笑道:“尚书说的德宗是哪国哪朝人?” 姚素愕然,讪讪说道:“自然是唐国的德宗皇帝。”虽然归宋已久,说起旧时故事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些口误,被张群点破,姚素心怀戒惧。张群以孝名被湖州刺史张如冲辟为幕僚,而进入仕途,对君臣纲常看的极重。姚素忧心自己的这番口误将来可能成为张群和恩师张如冲手里的把柄,因此当李熙流露出想将张群留在徐州,作为两国交往的管道时,姚素立即表态答应,并发八百里密折去兴隆府,力促此事成功。 中和四年十一月初,王弼斩封侯人头,函封送来徐州,人头用香料腌制,栩栩如生,李熙请军中韶州籍军士过来辨认,无人认识,让陈招弟来辨认,陈招弟道:“他虽害过我,我却不认识他,念郎已经九岁,旧时的恩怨还是一笔勾销吧。” 李熙以此拷问念郎,念郎答:“人死仇灭,还是让他入土为安。他如今身首异处……小心变化成厉鬼害人。”李熙在念郎头上凿了一指,笑骂道:“前半句还像个话,后半句简直胡扯八道。”陈招弟护住儿子,埋怨道:“他现今才九岁,九岁小儿你与他讨论生死,你不觉得太狠心了吗?”李熙道:“我也不想,可谁让他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早让他知道生死的可怕,将来他才懂得惜乎人命,不至滥杀生灵。” 杀封侯之后,南北两家正式在徐州议和,相约谨守边界,互不侵犯,为示诚意大宋国撤除楚州江防工事,武宁军不再濠州驻扎骑兵。武宁军在扬州、圣京府、兴隆府、泉州派驻观察团,大宋国徐州和濠州派驻观察团,以备随时沟通解决外交纠纷。大宋国扬州水师与武宁军水师、静海军互相配合共同打击沿岸海盗,维护海上商道安全。 大宋国每年向大唐输纳岁币由原来的八十万贯增加至一百万贯,前期所拖欠的一百六十万贯岁币一次性付清,支付唐国出兵军费五十万贯。 在和约签字前一天,陈海道部一千五百人突袭了位于扬州城东南六合县境内的扬州水师大营,焚烧、凿沉、俘虏各类船只六十余艘,俘虏水师指挥使、副指挥、副将及水手船工三百人,扬州水师全军覆没。在驻徐州使团持续不绝的谴责和抗议下,李熙下令释放了指挥使、副指挥使和不愿意离乡的水手船工一百人。 武宁军出动出击,斩关杀将,迫使宋国议和输币,消息传到长安军民振奋,已经准备停当的南迁大业再度被搁置,有了大宋国的输血,长安这棵业已枯萎的老树重新恢复了生机,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如此。 中和四年末,李湛下诏新年改元宝历。 宝历元年正月,李熙奏请: 桂仲武为节度副使 王俭为节度副使、沂州刺史、衙前前厢兵马使 鲁焰焊为节度副使、宿州刺史、衙前后厢兵马使 周野为节度副使、濠州刺史、衙前左厢兵马使 肖三为节度副使、密州刺史、衙前水军营指挥使 肖白为行军司马 张龙为都知兵马使 宁和为支度副使、海州刺史 葛崖为营田副使、徐州司马 朱步亮为观察副使、泗州刺史 陈海道为沂州刺史、衙前右厢兵马使 陈笑天为登州刺史、静海军兵马使 阮承梁都押衙、后院军(亲卫军)兵马使 魏谟为节度、观察判官 李寰为节度、支度判官 李让坤为押衙、横武军兵马使, 张脉为都虞侯 杜牧为掌书记 贾直言、宋煮为参谋 熊欣儿、毛乐为后院军副兵马使 耿强、肖琦为横武军副兵马使 黄权为支度判官、知上都进奏院事 自中和三年起,幽州、镇州、魏州等地节度使即自行任免管内州县职官,长安所能做的只是遵照奏请发给告身文凭,维持表面上的臣属关系。中和四年滑州、淄州加入这一行列。见李熙也步诸道后尘加入这一行列后,易州、沧州、汴州、郓州、潞州也纷纷加入。 宝历初年,大唐失关东诸镇,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289.自己做主 郁秀成于中和三年九月辞去江南本兼各职,秘密来到徐州,化名余成,李愬以其布衣之身不肯辟署。李熙辟为观察判官,奏请为监察御史。郁秀成除继续遥控江南右巡司和群芳馆外,逐步接手主持柳条营所担负的监管内部民政系统的职能。 李熙预感到天下即将大变,武宁七郡终究将被卷入,群雄混战之际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是万万不能的。武宁七郡东临大海,南以淮河与大宋国相邻,北面与平卢、天平、义成三镇相邻,都是甲兵精锐,实力雄劲的一方雄豪,西面的宣武军实力虽然较弱,宋叔夜却是个擅于用兵的,也是一个没什么底线的枭雄,李熙的压力很重。 南征之战暂时压服了南方的宋国,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大宋国这两年天灾人祸不绝,日子并不好过,但实力犹存,带甲之士不下二十万。南征之战,李熙是趁大宋内部不和之际,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他曾任扬州大总管,对扬州境内的山川地理熟悉程度不下于毛耀,天时、地利、人和,毛耀全面处于下风,败给李熙并不为奇。 战败后,毛耀调任苏州大总管,扬州大总管一职由张仃发的胞弟张如冲接任,张如冲此人李熙是了解的,论才干只在毛耀之上,能文能武,带兵经验很丰富。此次因为逼杀封侯,李熙跟他算是结上了梁子,这也是王弼放心启用他的原因之一。 对付这样一个人,打和拉都不太好用,李熙制定的策略是巧妙利用大宋国内部矛盾,扳倒张如冲,把他从扬州赶出去。这件事着落在郁秀成的身上。 郁秀成以观察判官的身份在台城西北角的内仓旁独享一所值房,位置很偏僻,门前没有挂匾牌,鞍马稀落,人迹罕至。从节度使府东北侧门出去,穿过一条两百步长的窄巷就道,这条小巷两边是两丈多高的砖墙,抬头只见一线青天,十分的隐秘。 平素有事都是郁秀成到节度使府后堂来见李熙,这天李熙主动穿过小巷来见到郁秀成的值房,李四提前一步赶去通报,待李熙走进郁秀成的值房时,他看见桌案上的茶碗还没来得及收掉。一共五个茶碗,郁秀成不喝茶,只喝白开水,这样看刚才有五个人在此议事。 “我怀疑这次演习的计划事前被人泄露了出去,导致不止一个地方在敷衍。” 李熙开门见山,气鼓鼓地说道。南征结束后,李熙在武宁七郡搞了一次军事演习,演戏背景是这样设定的,一支精干的轻骑兵窜入武宁军腹地,骚扰庄寨,杀戮百姓,扰乱后方,演习的目的是检查武宁军的后方战备防御体系在应对突发危机时是否经得起考验。 演习历时半个月,三支精干的轻骑小队窜入宿州、泗州、沂州境内,骚扰庄寨,杀戮百姓,马踏刀砍毫不留情。演习的结果很好,各州县守军和土团沉着应对,很快就扑灭了入侵之地,稳住了大后方。 但李熙却怀疑有人事先泄露了演习计划,致使各地提前有了准备,这才让演习的结果如此好看。 “摆这种花架子有个屁用,这是在拿脑袋在开玩笑。”李熙猛地一拍桌子,五只茶碗一起跳了起来,三只摔在地上,碎了两只。 “我立即着手调查。但……”郁秀成说到这,欲言又止,泄露军事机密的只可能是军队里的人,郁秀成只从柳条营手里接过监管内部民政系统的权力,军事系统的监管由柳条营担当,他暂时还难以插手。 “特事特办。”李熙下了决心,“不论是谁,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打今儿起,你兼任节度虞侯,有权参与纠察军纪。” 郁秀成起身谢过。李熙问起江南大宋国内部的时局概况,郁秀成简短地回复道:“胡尖已被彻底架空,成了摆设,张仃发的军权被一点一点剥夺,也成了一副空架子。毛耀是王弼夹袋中人物,而姬禇则惟崔雍马首是瞻。现在的大宋国朝廷与地方是兄弟争斗,朝中是君相博弈,王弼、崔雍、王喜三强鼎立,谁也吃不掉谁,目下看王弼稍在上风,崔雍其次,王喜最弱。” 李熙道:“王喜和王弼并非亲兄弟,王喜这个人性子孤傲,独性很大,但此人格局太小,难成大器。将来大宋国内讧就靠王弼和崔雍两个了,这两个人斗的越欢越久对我们越有利,注意平衡二人的权势,谁强就打压一下,弱了就扶持一把。” 郁秀成道:“最近,左右御史台都被崔雍控制,崔雍欲借整肃吏治削平王弼在地方上的羽翼,此事当该如何处理?” 崔雍有宰相之才,用正法驾驭朝官,门下多清正廉洁之辈,人品道德上无可挑剔,王弼插无计可施,就起了歪脑筋,大肆起用贪腐之辈,放任朝官贪腐而不管,败坏官场风气,把崔雍属下一个个拉下水,再借御史台敲打拉拢为己用。 作为当初支持李熙改旗易帜的条件之一,右御史台逐渐移交给了王弼,而左御史台一直掌控在胡尖手里。崔雍虽为宰相却只能干瞪着眼望着官场的风气日益败坏,身上不再干净的地方官员在王弼的棒喝拉拢下纷纷改换阵营,他控制的地方一块块失守。 王弼尝到甜头后,又把手伸向左御史台。崔雍的实力源泉在尚书省,右御史台却无权监察在京百司,打击崔雍最有效的武器自然是把左御史台拿在手中。胡尖昧于大势,没有能与崔雍联手,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失去了对左御史台的控制权,心里怨愤的胡尖破釜沉舟,转而与崔雍合作,将手中所能掌握的监察系统力量全部移交给崔雍。 两御史台中胡尖的死忠转而投效崔雍门下。崔雍以宰相之尊,再得监察系统相助,顿时如虎添翼,他抢先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解决了王弼用于控制两御史的亲信,把两御史台抢在手中,现在更是拉出了对王弼发动大规模反攻倒算的准备。 大宋国内部的这种变化,李熙始终在关注,被郁秀成问起,李熙不得不表态,他说道:“崔雍是个知进退的人,他不会做的很过分,但两台同时掌握在他一人之手,未必是他的福分,王弼可没他的眼光,我担心他狗急跳墙,拼的一场内伤撕破脸杀了崔雍。眼下即使大宋国起内乱,咱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身后有饿狼盯着,有肉也吃不到嘴。而若崔雍一死,大宋国内就是王弼一家独大,将来再想图之,难度成倍加大。得设法阻止王弼撕破脸,动员咱们的人帮着王皇帝把左台从崔宰相手里夺回去,这样彼此有个牵制,才能让他们安心地内讧下去。” 郁秀成道:“咱们单独干损失太大,能否拉长安那边下水?” 李熙笑道:“你不拉他们也会下水插一杠子,不过这份功劳咱们不能让给他们,要尽量孤立他们,将来与我们争夺江南,除了兴隆府的王皇帝就是坐镇圣京城的汪皇帝了。” 郁秀成道:“我明白了。” 回到节度使府不久,李寰来报,刘悟准备攻打齐州,原因是乌重胤立打发长子去长安做官,而留次子乌红沔在军府为推官,坊间传言乌重胤有意传位给乌红沔。 李熙吃了一惊,叫道:“刘大帅吃多了撑的吗,家里一团糟不管,又去干涉他人内政。且不说乌大帅春秋鼎盛,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就算他明日死了,郓州也不是他的菜,他着哪门子急。他兵马调动情况怎样?” 李寰答:“除莱州兵西进外,其他各州驻军没有大的变化,登州反而加强了防备,每日只开两座城门,过午就关门落锁。” 李熙道:“我明白了,他这不是干涉乌家内政,他这是跟乌家联手把我当成菜了。” 李寰笑道:“他疯了吗,这个节骨眼上他敢来招惹咱们?咱们不出兵打他,他还不谢天谢地?” 李熙道:“加强对义成、天平、宣武等地的监视,尽快摸清魏武、成德两军的动向。” 李寰领命而去,郁秀成来徐州后,柳条营把原先担负的监控民政系统职能移交出去,恢复到初建时的定位:对外、军事、战略,名义上以张三为柳条营(亲卫军左营)兵马使,实际由知营务李寰(李十三)主持日常工作,聘度厄为顾问。 李寰的才干只能主持日常工作,再深一步他不能胜任,但这样冲要的位置,交给一般人李熙也不放心,他一直在物色更合适的人选,一直也没物色到。 夜幕降临,节度使府外的校场上传来后院军卒训练时发出的声响,后院军即原来的亲卫军,又称牙内(衙内)军,是牙军中的牙军。牙外(衙外或衙前)各军驻守城池和各处关隘要塞,后院军驻守在节度使府内外,拱卫新牙城,属于节度使的亲军。 在后院军内部,兵马使阮承梁兼中营指挥使,熊欣儿、毛乐为副使,熊欣儿兼前营指挥使,孙红阳为后营指挥使,张三为左营(柳条营)兵马使,何人龙为右营(马军营)兵马使。柳条营实际控制权在知营务李寰手里,张三只是挂名。 亲卫军中军营下设炼铁厂、木工队、制衣队、教导队(武备学堂)、军乐署、军医署等机构。各有人判,寄名在中军营下,有事报备而已。 290.书记房 李熙站在校场边看了一会,阮承梁问:“如何,我练的兵还入的你的眼吧。” 李熙笑骂道:“也好意思说,你一个火头军也敢夸口说会练兵。”阮承梁道:“我几时做过火头兵了,我一直在做卫兵。”李熙懒得跟他浑扯,便问:“叶兰最近在忙什么,许久不见人影了,嫁人了吗?”阮承梁笑道:“她嘛,谁有胆量娶她?她最近在教林夫人飞刀,不得空出来。”李熙叹道:“婉娴算是走火入魔了,读书不成又去练飞刀,怎么得了,今晚我得好好劝劝她。”阮承梁微笑道:“依我看,练飞刀也没什么不好,总比闷着强,那样才真容易闷出病来。” 李熙道:“这话说的是谁?” 阮承梁答:“这两天我总见到崔夫人一个人在水榭上呆坐,闷闷地看着水里的鱼。” 李熙吁叹了一声,没有应答。晚霞正浓的时候,杜牧带着新婚妻子崔璎珞到了徐州城,在街坊上信步走去,兴致盎然。崔璎珞小鸟依人,依偎在他身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面夜市,徒发感慨道:“你不觉得这里有点长安东市的景象吗?” 杜牧点点头,却没有回应,杜牧在中和四年中进士,名列第八,同期赴考的林婉娴名列一百八十九,名落孙山。因为答应了李熙来徐州幕府,杜牧没有参加吏部考,这让新婚妻子崔璎珞略略有些不满,崔璎珞是希望他走正途留在京城的。 崔璎珞虽然也常在外走动,但高来高去,跟底层的疾苦知之不多,长安的乱象传递到她那已经打了七八折,她还没有觉察到大厦将倾的危险,对名存实亡的朝廷还存在着最后一丝幻想。杜牧却看的很清楚,大唐已经不存在了,长安大明宫里的这个小朝廷已经代表不了天下,陇西李氏完了。 正是在这种窘境下,杜牧才答应了李熙的延聘,从朋友变成了从事,这种转变让他一度颓废,在长安最后一段日子,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呆在平康里,和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听曲品歌游戏人生。某日他诗兴勃发,终于在一个*奉上的彩笺上写下了此后流传千古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之在离开长安时,成为名满天下的大才子。 一路东行却让大才子倍感煎熬,他万万没有想到短短数年间,大唐已经由万国之国的天朝上邦堕落至此,这还是人间世界吗,分明已是地狱。天灾人祸,兵连祸结,水旱无情,蝗灾瘟疫,驿道两边的水沟里、草丛里白骨随处可见,不论大城小镇,处处可见逃难的人群,饥寒交迫,骨瘦如柴,或奄奄待毙,或目凶如狼,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人吃人的景象了。 杜牧心痛欲碎,一贯以豪迈著称的崔璎珞也失去了往日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仿佛行走在一个异域世界,所见所闻处处超过她的想象和理解范围。 进入宿州境内,景象稍稍有所好转,虽然还是有着数不清的难民,但至少看到一线生机了,难民是从外地漂泊来的,当地的居民普遍衣食无忧,目光中也无那种司空见惯的忧郁和迷茫。崔璎珞不再后悔她的选择,本来她是不想离开长安的,既然夫君答应了来徐州入幕,爽约显然有失君子风度,那么就让他一个人去,折腾个一年半载,吃足了苦头他自然会回来。后来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指引着她陪伴丈夫一起东去,出长安时她是后悔的,一路上她更加后悔,越来越后悔,但是现在她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这饼几文钱?” 杜牧从汤饼前垒的高高的饼山上拿起一张饼问道。 “三个钱。” “三个钱?不便宜嘛,长安这么大的饼也不过两个钱。” 杜牧笑呵呵应道,倒是没想到徐州的物价会这么高。“徐州钱多,故而东西贵。”饼店掌柜回道,随即开始推销他的面饼:“你瞧瞧看,我这饼用料多足?头道的好面,这样的饼拿到郓州、兖州卖不出价,他们那边没钱没粮,就咱徐州能卖的动。” 杜牧最终买了三张大饼,给三个随从一人一张,三人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一队牙军闯了过来,街上居民纷纷闪避,动作甚快,神态不慌不忙,也没有别处百姓被军兵冲散后常有的骂骂咧咧声。 一名牙军小校趋步上前向杜牧深施一礼,问道:“来者可是长安杜牧之杜先生。” 杜牧回答:“正是区区。” 牙军小校笑道:“某奉大帅之命,前来导引先生入城。” 杜牧疑道:“徐州的牙城不在城里吗?” 旁边的汤饼店掌柜插嘴道:“徐州的旧牙城在城里,不过大帅住在城外,先生原来是大帅的贵客,失敬失敬。”说着又包了三张大饼馈赠,崔璎珞有些哭笑不得,回道:“这是徐州的什么风俗,哪有见人送大饼的,当我们是乞丐吗?”牙军小校呵斥汤饼店掌柜道:“少在这丢人显眼,杜先生和夫人打长安来,看的上你的破饼。” 饼店掌柜不干了,叫道:“王八哥,这叫什么话,我这饼怎么了,我这是泗州打的上等麦面做的饼,头道面,你自己瞧瞧面又多细,多白。” 牙军小校道:“去去去,谁知道你用的是几交面,休要在这自吹自擂。” 饼店掌柜道:“罢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这人打南方来哪懂得面的好歹,你有本事带这张饼进节度给大帅尝尝,请他品品好歹。” 三张面饼用荷叶包着塞给牙军小校,小校接了,从兜里拿出个钱袋,数了九枚钱放在案板上,掌柜的气哼哼收了钱,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不服气,却谁也没再说话。 这一个细节,让杜牧感慨万千,类似的情形很多年前在扬州也见过,那是一个丰年,扬州粮价斗粮九文,他陪节度使牛僧儒微服私访时路过一个年糕店门前,一名淮南牙军小校与店主争执年糕成色的好坏,店主气氛之下包了三个年糕塞给小校,让他带给牛僧儒去评价高低,杜牧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小校也给了钱,不过那钱只够买一块年糕的。小校还说了句尚书治军严谨,不欠你钱云云。 牛僧儒听了这话心情出奇地好,为他的治下能有如此盛况而骄傲不已。 那样的盛况杜牧只遇到过一次,第二年扬州因为水旱灾害,斗米一百文,街道两边坐满了逃难来的四乡百姓,每日都有饿毙的灾民。 李熙见到杜牧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他身着居常服迎候在台城石阶下,待以朋友之礼,杜牧却大礼参见。李熙道:“牧之又不爽快了,这是感怀身世,怀才不遇吗,你我系朋友,此处又非公廨,不必如此。” 杜牧道:“岂敢,岂敢,我一个摇笔杆子的文书小吏,见了幕主若连身份都忘了,把礼数都丢了如何为人?” 李熙笑道:“我知牧之是个胸怀天下的人,非但文采横溢,更加胸有丘壑,可是凡事要一步步来,美玉不琢也难成器,牧之这块美玉刚刚发自深山,正是成大器的时候。可莫要小看了掌书记一职,我徐州的掌书记不光要摇摇笔杆子写写文章,更要起到上传下达,沟通内外,耳听八方风雨,眼观世情世变,既掌文书秘籍,又要参赞机务,既要为幕主筹划方略,还要时时备幕主的顾问。乃是一个中枢内臣的角色。” 崔璎珞插嘴说:“这正是他的用武之地,他天生就是个谋士的料,算计多,干的少。” 杜牧对妻子的这个评价感同身受,自嘲道:“杜牧纸上谈兵行,做实事却不是块料,书生情怀,爱发牢骚,敏于言而讷于行,正应了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熙道:“要的就是你这份敏锐和牢骚,人各有所长,有人擅于做实事,有人擅于谋划方略,有人天生是方面之才,有人则擅于参赞机务。但得风云际会之日,都是天下雄才。我徐州天高地阔,岂不正是牧之用武之地?” 李熙任命杜牧为节度、支度、营田、观察四幕府书记,专门在节度使府内辟出宅院,设立了书记房,配置属吏,设立专门机构,作为武宁一藩的中枢结构。 291.攻伐 宝历元年四月,田家父子联合天平军节度使乌重胤、宣武军节度使宋叔夜、平卢节度使刘悟发兵七万分三路攻打武宁军。主力是田家父子的魏州牙军。 李熙一面与田家父子打笔墨官司,一面不得不全力迎战,田家父子有本事说服乌重胤、刘悟、宋叔夜站在他们一边,是他们的本事,战事已起,纠结那么多为什么于事无补。 当然笔墨官司照旧要打,而且要大打特打,打好打胜。 针对三路联军的攻势,李熙采取西北两面防守,专打东面之敌的策略,集中优势兵力逮着刘悟狠揍,而对宋叔夜和田家父子采取守势,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这句话是李熙说的,实情是他想在乎也没实力在乎。 横武军化整为零潜入天平军管内各州县,大肆破坏骚扰,尽最大可能迟延乌重胤对平卢的支援。衙前右厢主力在前厢一部、右厢一部,后院军一部的配合下由密州出兵声势浩大地攻打青州城。与此同时,静海军集中全部兵力袭占登州。 为了尽快地打垮刘悟,回兵解徐州之围,李熙祭出了原青州刘氏子弟刘誉,捧其做傀儡,打起帮助刘誉回青州为节度使的旗号,以此唤起淄青百姓对往日美好生活的怀念,和对刘悟倒行逆施的痛恨。 相比刘悟,青州刘家显然要仁慈的多,被刘悟折腾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淄青人纷纷揭竿而起,响应刘誉。 武宁军一路势如破竹,四月底前锋抵达青州城下,围城不到三天,守军即告投降。此时,率牙军主力正向藤县挺进的刘悟大惊失色,将大军交给大将李簑衣,自率三千轻骑回师欲夺回青州。陈海道在青州城西七十里外的黑松岗伏击刘悟,混战一场,刘悟虽然取胜,阵形却已大乱,所剩两千余众乱哄哄来到青州城下,列阵未妥,何人龙的后院军右营(马军营)即发动了进攻,武宁军的马军营规模不大,战力却十分凶悍,骨干将领都是原魏博马军精锐,河朔之地魏博军向来称雄,淄青轻骑远道而来,被披了马甲的重骑兵正面冲动阵脚,混乱难禁,前厢八百名披甲长枪兵趁势攻杀,平卢军抵挡不住,开始溃败。 陈海道早已占据外围的几处关隘,用刀盾手阻截分流溃败下来的平卢军,将数量不多的陌刀手摆在关隘最狭窄处,迎头痛击溃军。陌刀手数量不多,训练时间不长,彼此配合还少磨合,此次出战之所以能取胜,装备了新式机弩的弩兵起了关键性作用,这种经朱步亮改良过的机弩较唐军中普通弩射程提高近两成,发射时间则缩短两成,精度比普通弩稍差。 在密如雨点的弩箭侵袭下,没有马甲的平卢轻骑兵成片成片地倒下,马首在沙砾地上碎裂,人首则在马蹄下碎裂。 刘悟率五十名亲军弃马抄小道逃向莱州,莱州刺史刘股曾大肆屠戮青州刘氏,双手沾满了刘氏的鲜血,没有任何理由会投奔刘氏。刘悟算计的没有,刘股的确没有投降刘誉,但他投降了陈笑天,当陈笑天的静海军陆战队出现在莱州城下时,感觉大势已去的刘股二话不说献城投降,自缚往城外海滩向陈笑天乞降。 陈笑天令其诱捕刘悟建功,刘股道:“刘悟生性多疑,我若弃城去淄州诈降,恐其生疑不纳。”陈笑天笑道:“他会来莱州投奔你,你只须准备一根皮绳捆住就是。” 刘股将信将疑,忽闻刘悟率军前来,急问来了多少人马,答约五十骑。刘股登城观望,果然如此,遂用陈笑天之谋,下城佯装参拜,哄刘悟弯腰搀扶,刘股反手扣住刘悟手腕,向怀里一拽,膝盖猛顶刘悟的心肺。刘悟扑倒。左右卫士来不及下马即被箭射枪戳,顿时损失大半,余众仓皇奔逃。 淄州刺史薛戎与贾直言私交甚笃,战前接到贾直言的一封密信,要其归顺武宁军,薛戎以刘悟兵势正盛,押下不予理睬。此刻闻知刘悟被擒,淄州以东青、莱、登三州尽失,自知难以保全,这才派人回信给贾直言,答应归顺武宁军。他只提了一个条件,请武宁军速速派人接管淄州城。 当初,贾直言叛逃到徐州后,李存曾建言刘悟杀薛戎,刘悟因其女儿为薛戎儿媳,二人系儿女亲家而不肯,李存又劝刘悟将薛戎调到军中看管起来,刘悟依旧没有答应,他算计着淄州兵马不过两千,薛戎乃文人出身,从未典兵,不懂用兵之道,因此只派了侄儿右二将刘成镇守淄州,以监视薛戎。 薛戎很快就得到了贾直言的回信,贾直言在信中告诉薛戎谨守刺史府,只要坚持半点时间,陈海道的前锋军就能到达淄州。薛戎检视左右,心里没底,其子薛良认为若被刘成识破计策,刺史府旦夕可破,根本就坚持不了半天时间,他建议先发制人,诱杀刘成。 薛戎从其计,派人邀请刘成过府商议能否减免淄州供军粮草,刘成闻言大怒,淄州是平卢重镇,若不向前方供应粮草,前方数万大军喝西北风吗? 心里一急,连卫队也没带,只带两个随从打马进了刺史府,一直走到内堂方觉有异,待想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薛戎之子薛良手持宝剑率家奴二十余人持棍冲出,刘成哈哈大笑,拔刀叫道:“书生造反,找死。”挥刀来砍薛良,忠奴护主,上前拼杀,被刘成一连劈杀四人,余众大惊将溃,薛良挺身而出,大呼向前,众奴打起精神,随主人冲杀。 刘成以少敌多,虽然人多渐渐落了下风,待麾下两卫士被杀后,心惊欲走,被一贱奴赶上一棒打的脑袋开花,薛良冲上前用剑猛捅,用力太猛,剑身折断,薛良手抓剑柄依旧捅了三十余次,直到被家奴强行拉来。 在东线痛揍刘悟的同时,李熙在西线和北线却连吃败仗,徐州的门户、丰县、沛县、藤县相继失手,义武军和天平军进抵徐州城下,闻之刘悟被杀,平卢诸州皆失陷,屯驻在藤县的刘悟大军,一部哗变回乡为民,一部窜入山中为匪,另有七千人在参谋李存的鼓动下投奔了义武军。田布划藤县给其驻军。 西线战场上,鲁焰焊连吃败仗,宿州只剩一座孤城,连徐州西门灵璧也失陷于宋叔夜之手。此外宋叔夜曾派一支轻骑兵大纵深进入武宁军腹地,在徐州以东,海州以西,泗州之北往来纵横,妄图扰乱武宁军后方,迫使李熙屈服。 战略规划的很好,效果却差强人意。因为弄虚作假窃取演习计划,而被李熙杀的人人寒心的支郡驻军面对真正的敌人,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沉着迎战,宋叔夜的骑兵往来纵横,踏坏了许多麦田,却没有占到丝毫好处。 刘悟的迅速溃败,让乌重胤又惊又怕,在李熙和田家父子间,他不得不重新选择盟友。田家父子他得罪不起,李熙呢,彻底打垮他,则下一个田家父子要收拾的就是自己,重创武宁军,但留他一命就成了刘悟的不二选择。 养匪自重,匪被剿灭了,自己就会被抛弃,他需要留一个让田家父子利用的理由。 乌重胤的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出工不出力,不仅如此他还和李熙达成了一些战场默契,譬如,两家南北夹攻,互相配合,最终要了李存的命。 292.攻伐2 藤县是被王俭攻破的,在乌重胤的大力配合下,王俭擒拿了李存后,即迅速退军,把复夺藤县的功劳送给了乌重胤。 李熙现在面临的最凶恶的敌人是田家父子和“菩萨将军”宋叔夜,乌重胤嘛已经蜕变为他的盟友,可以相见,只要徐州不失,乌重胤是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动作了。柳条营的情报支撑了李熙的判断,乌重胤悄悄撤回前线主力,驻守郓州和兖州,假想敌是西面的田布。 兖州是田家父子邀请乌重胤出兵的筹码,现在他兵也出了,肉也吃了,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想让他吐出来,谈何容易? 李熙给宋叔夜去了封长信,与其相约攻打田布,李熙的计划是动用静海军沿黄河西进,攻占棣州和德州,与德州王氏联盟,在成德搞点小乱子出来,迫使云集在徐州城下的魏博军北撤,而由宋叔夜出汴州突袭滑州和郑州,两家联手削弱田氏势力。 李熙在信中动情地回顾了两人漫长的交往史,表达了对“菩萨将军”由衷的敬佩,李熙对菩萨将军几次三番营救自己表示感谢,表示愿意世世代代和宣武军友好下去,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谋取一片立足之地,上报天恩,下安百姓,谋个青史留名。 信是由李熙口述,杜牧执笔并润色的,信一共抄写了两封,分别送给宋叔夜、田布。这封信后来或许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宋叔夜不久就从武宁军后方撤回了他损失惨重且一无所获的轻骑兵,并停止了夜间对宿州城的攻势。 李熙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遂精锐尽出,调集武宁军所有能战之师,在徐州城下和田家父子展开了对攻。 双方各有胜负,难分难解。大宋国的新任大总管张如冲看准时机,准备来个落井下石,调兵遣将,准备夺取濠州,进而重造淮河防线。濠州刺史周野向张如冲发出警告,并将张如冲在密室里制定的进兵图派人送去。 众幕僚骇然失色,张如冲却哈哈大笑,指着桌上的进兵图说道:“鼠辈已经黔驴技穷,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招,否则何来这手?”置之不理继续调兵。 李熙闻言惊道:“张如冲识破了我的计策,如之奈何?” 周野的牙军左厢精锐全部秘密北上支援西线战事,现在手上是一个兵也调不出来。李熙给周野一道密令,让其择机退回淮北,不做一城一地之争。一面催促郁秀成在兴隆府用计,黑倒张如冲。 徐州城下战事僵持不下,每日伤亡都是百人以上。 一日,有信使来到城中口口声声非李熙不见,待将人带来一看,却是幽州节度使朱克融麾下的大将李载风,李载风是乘船到莱州,取道沂州到的徐州,此行目的是奉节度使朱克融之命与李熙接洽结盟事宜。 李熙问李载风朱克融准备出兵多少南下助战,李载风答幽州南面有秦申通和卢士枚,难以派兵南下抄袭田家父子后路。李熙道:“徐州城下的情形你怕是也看到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我有心跟二哥结盟,怕也是有心无力。” 李载风道:“只要结盟的消息传出去,武宁军便平添十万雄兵,田家父子定会有所顾忌。” 李熙道:“你们这是怕我死的满,过来吹风点火了吗?田家父子若是得知我与你们结盟,只会孤注一掷,打的更凶猛,他手上的本钱多,只要不那么吝啬,还是能买动不少帮凶的。若想结盟,朱大帅得拿出点诚意来,哪怕是派支轻兵窜入成德搅一下子也好。” 李载风道:“这回我们若帮了你,将来你打算怎么酬谢我们?” 李熙道:“若助我度过此劫,将来我武宁军绝不渡黄河,黄河以北任二哥予取予夺。” 李载风道:“这是其一,河东若发兵攻打幽州你也不能置身事外,既要出兵也要出粮。” 李熙笑道:“与河东为敌是不是还太早了点,田家父子才是幽州劲敌。” 李载风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田家父子太强了,狼群是不能跟一匹虎为伍的,早晚得将他拿下。” 李熙道:“我答应你,果然有那么一天,你我两家合力共抗河东。” 待李熙一切准备停当,幽州兵在周宛的统帅下,出瀛州进入成德镇境内,避过深州守军,直插冀州,偏师一部由朱赫率领东进取德州。 冀州城高池深,周宛孤军深入,既无援军又无粮草军械接济,还有深州这个威胁,田家父子并不怎么担心,真正让二人但有的是德州,原德州刺史王日简献城后,一直蛰伏在德州城,时时准备东山再起。王日简背后有德州王家的支持,一旦起兵,夺取德州城易如反掌,德州一失,棣州势必不保。 即便王日简不起兵夺城,德州王家也不会真心守城,德州城破亦只是时间问题,届时幽州兵杀尽州县官吏,拱手奉送德、棣两州给王家,他王家还有不笑纳之理?如此,即便事后幽州兵退,成德也已分裂,后院起火,田氏父子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不撤兵。 如李熙事先所想的一样,两家结盟,幽州出兵的消息一经传出,田家父子便立即倾尽全力向徐州城发动了最后一击。 宝历元年六月初五,徐州城外的喊杀声从三更末开始,持续到掌灯时分结束,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尸积如山,双方各战死数千人。 掌灯后,义成军开始有秩序地撤退,所谓的秩序完全是装出来的,这支军队实际已经被打垮,幸运的是他们的对手也奄奄一息,以至李熙想派兵去骚扰一下,也不能如愿。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柳条营、教导队(武备学堂)、军乐署、军医署的学员兵也不得不全线押上。但李熙实在不甘心又让自己的大舅哥就这么走了,一番思索后,他骑上自己的宝马,率领阮承梁、张三、李四、熊欣儿率仅有的三百护卫尾随追击,一路大显神威,砍杀伤兵无数,奇迹般地收复了丰县和沛县。 徐州城下浴血奋战之日,张如冲督军攻破了濠州城,周野率两百守兵坚守了一天一夜,宋兵窥知虚实,四面同时进攻,周野率众从北门杀出,奔至淮河边的山上躲藏,放了二十条空船回北岸。宋军喜获大胜,为示庆贺,他们点了濠州刺史府的房子,那日恰巧吹东南风,于是濠州的北城和西城一片火海。 濠州失陷后,李熙立即派使者到兴隆府问罪,此刻大宋朝廷已经得知田家父子兵败徐州城下,武宁军与幽州结盟的消息,朝野上下纷纷指责张如冲擅自挑衅,破坏邦交,太学生三百人集体上书要求罢免张如冲,押赴兴隆府治罪。 倒张运动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持续发酵,倒的这个“张”由原来的张如冲悄悄地变成了张仃发,朝中清流一人一口吐沫,啐的张太师面红耳赤,汗流如浆,弄的张太师十分狼狈。倒张运动最高潮时,李熙调集了五万大军沿河排列,打造战船,扬言南下。 在此情形下,王弼一面下诏革除张如冲本兼各职,押解回兴隆府交三法司议罪,一面遣户部侍郎卢荣峤北上徐州,向李熙请罪。卢荣峤路过淮河时,悄悄掀开车轿的帘子,入眼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来来去去都是兵卒、马匹。 293.孤寡 卢荣峤是带过兵的人,一眼就看穿了问题所在。 见到李熙,卢荣峤重申两家友好之意,表示愿意归还濠州,并向武宁军赔偿因火灾而造成的损失五万贯。李熙冷笑不应,掌书记杜牧代其回答说五万太少,至少得二十万才能修复被烧毁的城池。 卢荣峤言大宋正被水旱灾害所困扰,各处都是窟窿,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拿出五万。 判官李寰粗暴地回道:“若如此,侍郎请回江南,让南下将士去跟贵国天子讲价钱。” 卢荣峤哈哈大笑道:“贵军五万人沿河排列,连营一眼望不到头,建了几十座水军营寨在训练水军准备渡河。这不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吗,果然要南下攻打大宋,集中兵力于一点,出其不意才是上策吧,武宁军这不是要打仗,这是在耀武扬威。” 李熙道:“就算这是恐吓,贵国买我的账吗?强横如魏博亦不免败在我手下,大宋的豆腐军难济得什么事,若是开战,扬州唾手可得。” 卢荣峤厉声道:“大宋若失扬州,则视武宁军为第一仇敌!” 李熙笑道:“你看你,又激动。我本不愿意跟大宋为敌,但此番是你们毁约在先,夺我濠州,杀我百姓,区区五万贯就打发了,你们当我是什么,叫花子吗?二十万贯,一文也不能少,眼下没钱,可以分期付我,明年此刻付清,我不收你们利息,以后每年三分利,很公平吧。” 杜牧道:“必须得惩办肇事凶手,张如冲一定要杀头。” 卢荣峤道:“大宋有大宋的法度,是否有罪自有三法司推断,外人怎好随意干涉。因人而生法、废法、易法,何以服天下,何以治百姓?” 杜牧道:“贵国的法律我们看过,极不完善,边将擅自开衅,竟无可以治罪的条款,换言之,用你们法典是治不了他张如冲的罪的,这岂非是要放纵他张如冲无罪?进而变相鼓励戍边大将擅自开衅?如此,两家怎么安宁,边境兵连祸结,吃亏的是谁,胜了他要功赏,败了无罪,却不是把朝廷和贵国天子搁了进去,这样的法典本身就不合理,不修订怎么服天下,又怎么治百姓?” 卢荣峤一时语塞。 一直没说话的参谋贾直言呵呵一笑,说道:“处置张如冲并非为了争什么面子,完全是为了两家的将来考虑,任由边帅擅自开衅而不处置,天子威仪何在,总有一天扬州就会成为大宋的河北,他张如冲也难免会效法河朔强藩,拥兵自重,不从朝廷号令。” 李熙道:“杀张如冲,或将其流放到海外孤岛,然后我们退兵,两家继续友好,否则,难免一战。” 卢荣峤沉声问道:“少保真的以为区区五万人可以灭亡大宋吗?” 李熙道:“若我在淮东动手,我相信宣武不会按兵不动,至于忠武、襄阳、黔州乃至岭南,究竟有多少人愿意趁火打劫,谁敢保证?” 卢荣峤默叹了一声,这个道理他何尝又不知道,大唐已经名存实亡,天子所能控制的不过东西两都和西川、荆南,其余的藩镇早已纷纷效法河朔,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大宋国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肥肉,谁都想扑过来咬上一口。 李熙无力灭亡大宋,甚至淮东之地他也未必吃的下去,但战事一开,大宋必然丧师失地,撕开金玉的外表,将塞满败絮的内里展示在天下人面前。 中和四年那场仗普遍被人们视为是强者之间的争斗,胜利的一方由此跻身超强之列,失败者虽实力受损,却也没有因此丢掉强者的称号。 眼下,武宁军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实力尚未恢复,在外人的眼里李熙不再是原先那个实力超强者,甚至连强者也要打个问号,此刻再败给徐州,比之中和四年那场惨败不可同日而语。 人们会发现貌似强大的大宋朝原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这样的脓包弱者谁还会放在眼里?环伺四周的大唐强藩们还会忍饥挨饿,放在嘴边的肥肉不吃吗? 卢荣峤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闷声说道:“这么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咯?” 李熙微笑道:“大丈夫行事干脆利索,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何必学那小人饶舌?” 卢荣峤提出要回兴隆府向王弼请示方略,李熙不让,留他在徐州,只许副使回江南。副使一去不回,江南方面没有任何动静。 李熙微笑着向贾直言等人说道:“王皇帝这是要闹那般,不吭声就以为我不敢打他了吗?”贾直言微笑道:“某有一计,可令大宋国乖乖就范。”李熙忙问其计,贾直言答道:“襄阳节度使刘蔼调任岭南,继任者是桂管经略使李海山,我闻少保与之有旧。少保可遣使者去襄阳,与他相约共取大宋,江南若得知襄阳与我联盟,还敢如现在这般沉的住气吗?” 李熙道:“先生妙计,一封书信抵得上五万雄兵。”让贾直言依计行事。 从公事堂回到内宅,路上撞见李念郎和张好好手牵着手,蹦蹦跳跳迎面而来,见到李熙,两个孩子吓了一大跳,屏息敛容,侍立在路边,尤其是李念郎,竟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发乌。张好好虽然也低着头,貌似恭敬,手上小动作却没有停止,她用手肘触碰李念郎的手,为其鼓劲。李熙咳嗽了一声,问:“不在屋里读书,打算去哪?” 张好好脆声脆气地回答:“刚刚温习了《诗经》《蒹葭》篇,大郎已能默写,我刚刚会背诵,先生说天热,让我们散学回家睡个午觉,下午还要学《》篇。” 李熙瞪了眼念郎,黑着脸问道:“你是哑巴了吗,问你话呢。” 念郎哆嗦了一下,磕磕巴巴地答道:“回父亲的话,儿子刚刚温习了《诗经》《蒹葭》篇,我已能默写,妹妹刚刚会背诵,先生说天热,让我们散学回家睡个午觉,下午还要学《》篇。黄昏时要跟张三叔学击剑,昨天学了举手落刀式,今天先温习,再学旋身平推式。学完刀,要和妹妹一起去向杜先生请教诗文,酉时跟衣夫人学棋艺。” 念郎起初有些紧张,话说的磕磕巴巴,后面越说越顺,头也越抬越高,几乎已经敢和李熙平视了。 不过话一说完,念郎立即又低下了头,一如先前那般紧张。 李熙咳嗽了一声,说道:“去厨房吃些茶点再午休,饿着肚子怎么睡的着?” 念郎和好好同时应了声是,得到李熙的允许后,这才施礼离开,一个个如死里逃生,顿时跑的没影了。李熙哭笑不得地问阮承梁:“这还是我的儿子吗,见了老子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阮承梁笑道:“应当说是人见了老虎,你如今的威仪,有几个人见了不害怕的。” 李熙道:“是吗,这个我倒没觉得,我怎么成了人见人怕的老虎了呢,我跟人说话还算和气吧?”阮承梁答:“说话和气,可是杀人却从不心软,别人如何能不怕?” 李熙听了,默默无言,许久,方道:“人人都想出人头地,称孤道寡,某一天你被人视作老虎而不敢亲近时,才知道称孤道寡的悲哀。” 294.祸根 刘悟被擒送长安,李熙奏请任命桂仲武为平卢节度使,魏谟劝道:“桂仲武枭雄也,怎可委以方面重任?万一有异心,如何钳制?”李熙道:“正是因为他是枭雄,我才要奏请他为节度使,这样的人居上位惯了,岂甘心居于人下?强扭的瓜不甜,强留的人不忠,让他折腾两年,多碰碰壁,锋芒自然就会收敛。他是个方面人才,能独当一面,却不能统揽全局,你放心,他不是我们的威胁,而会成为我们忠实的盟友。” 李熙除了任命陈笑天为登州刺史外,其余州县官吏和幕府僚属人选统统交给桂仲武自行决定,桂仲武指天发誓要忠于李熙,至死也不变心。两家遂约为联盟。 德州被朱赫攻占后,幽州兵杀尽州县官员,洗掠了公府财富后退出,一座空城四门洞开,百姓惶惶不安,蚁聚在王日简门前请其出山主持德州大局,王日简再三推辞未果后,只得“勉为其难”做了德州刺史,散尽家财,募兵三千守御城池,一面向节度使田弘正上表请求派员接管德州。田弘正看过王日简的亲笔信后,淡淡一笑,还真的派人去接管德州。 三百老弱残兵到达德州城下,王日简亲自出迎,手捧刺史大印拜迎来使,赚使者进入瓮城,顿时关闭城门,弓弩齐发,使者中箭而亡,随从死伤大半,两座城门同时洞开,德州兵身披重甲持槊列阵而入,甲厚,弓弩难伤,战士意志坚定,踩踏死尸如履平地,霎时间将田弘正所遣三百老弱残兵尽皆戮杀。 王日简登上城头扯下田家大旗,亲手升起王字帅旗,宣布德州自立为一家。 盛夏时,田弘正得了腹泻,身体消瘦,入秋后,饮食大减,时常头晕目眩,田萁闻之,从德州赶到镇州探视,闻听王日简杀使者反叛,心中疑惑。田弘正不允许子*政,田萁不敢当面问父亲逼反王日简的缘故,转弯抹角的向苏操打听。 苏操是田弘正多年的老搭档,又是田弘正面前第一谋士,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委,被田萁逼住,只好回答道:“王日简反心已久,逼不逼早晚都是要反,与其如此,不如逼他显出原形来,免得他跟咱们纠缠不清,也避免咱们的人上当被害。” 田萁道:“徐州新败,幽州兵虽然退,父亲的名誉却已受损,武宁与卢龙结盟,此刻应该笼络王家壮壮声势才对。咱们知道王家狼子野心,迟早必反,可外人并不知道这些,王家在德州竖起了反旗岂不让人小觑了我田家?” 苏操赞道:“好啊,好啊,这份见识足可去武宁军做个参谋。” 田萁脸色一寒,吃惊地问道:“叔父此言何意?” 苏操叹息道:“徐州一败,魏博精锐十去其六,损失巨大,徐州与幽州结盟,南北夹击,对咱们十分不利。”说过这话,苏操笑咪咪地打量着田萁,问道:“你与李熙成亲已有五年,总住在娘家也说不过去……”苏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田萁粗暴地打断了,她冷笑着问苏操:“这是拿我去和亲吗?” 苏操啧啧嘴,道:“你们本来就是夫妻嘛。” 田萁道:“此事是叔父你的主意,还是父亲的主意,抑或是义成帅的主意?” 苏操道:“这个……是我的主意,我的主意,呵呵。” 田萁寒下脸来,哼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这主意实在不怎么样。” 本来是来探望父亲的,突然改变了主意,田萁决定立即离开镇州,出节度使府仪门时迎面走来三个牙将,看军装饰物,都是副将,中间一人年约四旬,黑面,矮,壮实,看眉目是个胡人。河北军中多有胡人之后,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军将胆子十分肥壮,竟直勾勾地盯着田萁看,目光阴厉如狼,瞧着田萁很不舒服,破天荒的竟低下了头,主动让到了路边。 随行的银刀兵不干了,一个个杏眼圆瞪,柳眉倒竖,手握刀柄,只等军主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截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牙将:四十岁才只混个副将,有什么了不起的,敢这样盯着军主看信不信剜了你的狗眼。 田萁没有吭声,她此刻的心很乱,准确地说是有些害怕,刚才看她的那两道目光就像两条毒蛇,看的她浑身不舒服,现在回想起来,依旧从内而外冒着冷气。这种感觉很不好,活了二十五岁,她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的目光吓退,而且还是在父亲的节府里。 私下打听那人的来历,田萁得到了一个令她心生惧意的名字:王庭湊。 王庭湊被赦免回到成德后,在家蛰伏了一段时日,不久便重操旧业,披甲执槊做了牙将将军,是最低级的那种。 此次他从行唐县大营回节度办事,途遇田萁,只觉得眼前一亮,心中便念念不忘。王庭湊重新入伍后,在行唐镇将手下听差,积功步步向上,只用了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升迁为行唐镇的镇将。 王日简扯旗造反后,苏操建议田弘正诱杀此人,以防与王日简内外勾结,田弘正从其计,将王庭湊召来镇州。一面调动亲军,准备在王庭湊走后夺占行唐镇,杀尽王庭湊的亲信,断其根本。王庭湊棋高一着,接令后自己动手在行唐镇杀了起来,将那些与王家稍有牵连的军将杀了个干干净净,带着三十六颗人头来见田弘正。 正是这三十六颗人头让田弘正改变了初衷,王庭湊既然诚心投靠,自己若再无罪诛杀,恐寒了成德将士的心,反倒坏了大局。改变主意后,田弘正加意笼络,在镇州赐了王庭湊一所宅邸,允其每十日回城看望妻子一次。 这天王庭湊看完妻子后,是专程来向田弘正辞行的。 虽然只是看了田萁一眼,王庭湊的心里就已割舍不下,见田弘正时,他主动提出交出行唐镇兵权到镇州牙军供职。田弘正大喜,顺势解除了他的兵权。升其为左三将,领军驻守牙城以西。 待从节府出来,随行的副将周毛元发牢骚道:“大哥被那老儿灌了迷魂汤了么,稀里糊涂的就把行唐镇给交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当差,哪有在行唐镇逍遥快活。” 另一副将张军骑嘿然冷笑道:“你就只顾着眼前快活,却不知大难临头了么?德州反了,此早要开仗,届时你让大哥帮谁?帮谁都讨不了好。” 周毛元哑口无言,张军骑这话说的在理,王庭湊原是德州王家豢养起来,虽然几次三番被王氏利用,几次三番被王氏出卖,却还是离不开王家的扶持,没有王家在暗中支持,王庭湊休想在成德立足。 这次王庭湊为了自保,杀了三十六个王家安插在身边的亲信,已经是得罪了王家。王家这个靠山没了,田弘正虽然笼络,却不可能完全信任和重用他。在此格局下,王庭湊永无出头之日,将来若田王两家开战,他免不了做炮灰的命。 “那怎么办?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不咱们投幽州去,听说王智兴在那边很受重用,混的不错。咱们过去投奔他,再差也是个副将吧。”周毛元提议到,虽然现在是个副将,若干年前,他也是跟王智兴平起平坐的同袍兄弟。王智兴现在在幽州任节度副使、蓟州刺史兼静塞军兵马使。与之相比,周毛元自叹不如,说起话来也就酸溜溜的。 “跟着别人屁股后面,怎如自己当家作主好。”张军骑闷闷地说了一句,周毛元眼睛一亮,惊道:“这么说,大哥要做大买卖?” 张军骑瞪了他一眼,咳嗽了两声,周毛元望了眼王庭湊讪讪地笑了笑,说道:“俺听大哥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庭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吭声,听周毛元在表忠心,不觉微微一笑,问:“那个长腿女人是什么来历?” “女人?!”周毛元一头雾水,旋即他便想起来田萁,他一拍额头,笑道:“我就说嘛,大哥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原来是为了她!这女子名叫田萁,是老儿的心肝宝贝,不过,可惜了,人家已经有了丈夫。徐州的李熙。” “他倒好福气哇。”王庭湊依旧微笑着,大步穿过了节度使府大门。十二岁的马奴见主人出来,赶忙去解缰绳,动作麻溜,王庭湊却仍嫌慢,拔刀斩去,马奴双手齐腕断。 295.皇帝轮流做 宝历元年中秋节这天,一个特殊的客人赶到徐州向李熙道贺,随行给李熙带来了王庭湊的一封亲笔信,来者名叫王立,昔日的成德大将,追随王庭湊起兵,先后击败乌重胤和桂仲武,风光一时。时过境迁,现在的他不过是平头百姓一个,因不甘寂寞,遂为王庭湊所用,做了奔走各方的信差。王庭湊的亲笔信只是一个凭据,证明王立所说的话可以代表他本人,实际内容却是什么也没有。他真正要对李熙说的话则是通过大将王立带来的。 王庭湊想跟李熙结盟,联手铲平田家父子,事成后李熙将得到义成和魏博两道,王庭湊只要成德的镇州、冀州,李熙需要付出的另一个条件是帮助他从河东人手里夺回赵州,从牛元翼手里夺回深州,此外还需帮助他对抗德州王氏。这些条件模糊而久远,并不具备实际约束力,李熙乐的答应下来。 但李熙也有他的条件,他对身材短粗的王立说:“我听说王将军麾下尚不足千人,且营中还有田家父子的亲信,这么一点力量,你要我如何相信你们能成大事?”王立道:“空口白话,说一万句,大帅也不见得会相信。大帅见不到好处前无须做什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即可,等王将军取了田弘正的人头,夺了镇州城,大帅再动手不迟。” 李熙哈哈大笑道:“如此,我就先预祝王将军马到成功了。” 宝历元年立秋当日,河中节度使崔褆病死,部将陈旧杀其子崔仁,自封为留后。河东节度使刘稹联合昭义节度使李介出兵讨伐,陈旧连丢晋州和绛州,收缩兵力龟缩在河中府。河中府临黄河而建,城墙高大厚实,城中粮草足备,易守难攻。陈旧的算盘是刘稹和李介各怀鬼胎,自己不动则二人必然要狗咬狗先咬起来。 陈旧所料不错,刘稹此番南下胃口大的很,区区河中一府四州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诱李介出兵河中,许以绛州之地,用意就是为了调动李介兵马,使其露出空档,他好趁虚而入。李介果然上当,眼睛只盯着绛州这块肥肉,浑然不觉后方已经露出了空门。刘稹觑的李介后方空门,突然弃河中府不攻,挥兵东进直取潞州,潞州是昭义镇治所所在,囤积在李介半数的军械和粮草,李介大惊失色,弃绛州不顾,回师救援,兵马未到潞州,城已告破,不得已奔泽州,离城还有八十里,忽闻泽州刺史献城归降河东。 李介嚎啕大哭,拔剑欲自尽,参谋顾朝阳以河阳兵少,节度使李德裕不善用兵,劝其趁势南下夺取怀州为立足之地,李介从其计南下扑河阳。怀州是洛阳北大门,闻警,洛阳留守裴度急发洛阳兵渡河支援怀州。李德裕闻援军至,大喜,开城出迎,顾朝阳密遣三十骑扮成洛阳军趁混乱入城,借怀州城内两军号令不齐,于当夜三更突然发难,一举夺取怀州北门,迎大军入城,节度使李德裕弃城奔洛阳。 李介夺取怀州本欲休整再战,不意立足未稳,河东大将刘晃率军杀到,李介被迫向南渡河,率残兵逼近洛阳城,屯兵上阳宫外,向裴度索要粮草。裴度遣使入军营,责问李介是否要谋反,李介答:“介世代为我大唐臣子,岂敢有谋反之意?” 使者道:“既无反心,尚书当退军七十里,上表请天子裁决潞泽事,无诏而屯兵东都外,是何居心?”李介羞惭而退,退兵七十里,上表请罪。诏贬为合州刺史,诏贬李德裕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河东即取潞、泽、怀三州,困守河中府的陈旧知大势已去,走投无路之际,放了一把火烧了城,渡河撤往丹州,被丹州刺史郑注所杀。刘稹奏其子刘驾为河中节度使,长安不准,刘稹又奏河东大将刘庄为节度使,诏准。 河中激战之日,陕虢兵乱,叛将史扬攻陷同州,兵锋西进直抵长安城下,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诏令邠宁、金商、泾源等镇出兵平叛,三镇兵迁延观望不肯用命,长安震动。河中节度使刘庄遣大将刘晃率一万五千铁骑渡河西进,于九月初五攻占同州,杀史扬兄史善,坑杀陕军三百人。 史扬闻同州失陷,大掠京西向西南奔逃,投靠吐蕃去了。刘晃借追敌之名将大军开赴城西北,筑营。诏赐赏军款二十万贯,河中军拒之不纳,李湛咬咬牙,出内库半数财富赏军,河中军这才答应退兵。经此一役,朝中迁都之声又起,争议未决,吐蕃攻破凤翔府,凤翔节度使康乙全恐兵败受责,遂督大军东进,克奉天镇,称帝,建国号大齐。九月二十五日,大齐军进抵长安城西,李湛在左右神策军、威远营和左羽林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逃往商州。 事发突兀,满朝文武、嫔妃、宗室皆遗留在长安城中。大齐皇帝派兵围十王宅,纵火焚烧,诸王号乞逃窜,康乙全不为所动,令士卒强弓硬弩堵住出口,但见人来不论好歹尽皆射杀,大火烧了一天两夜,诸王多葬身火海。 大齐皇帝是穷怕了的,进入长安城后,对财富的渴望远远超过做皇帝的欲望,纵兵四处劫掠,他自己则亲手封存大盈、琼林二内库,亲自点检库中珍宝。直到诸将再三促请其入大明宫,补办登基大典时,他才不情不愿地住进了大明宫,坐在了宣政殿上。大唐皇帝巡狩商州,朝中大臣多未跟随,新朝要有新气象,康皇帝残杀诸王,却不杀大臣,当然前提是要大臣们臣服于他。 康乙全做过神策军大将军,官居三品,是屈指可数的高官,不过满朝文武中官比他的大的还是比比皆是,为了让他们乖乖臣服,大齐天子诏令左右卫士三十人,手持金瓜侍立于廊下,令大唐宰相丁文著、李绅率群臣挨次上殿行君臣大礼。 李绅勃然大怒,摔笏板于石阶上,破口大骂康乙全为乱臣贼子。 金瓜卫士大怒,持金瓜向前,兜头一下,将李绅的头骨咔嚓敲碎,再一瓜,脑浆涂地,尸体倒毙。群臣相顾无言,有御史台御史六人,围李绅尸体大哭,为金瓜卫士所执,令其低头谢罪,诸御史宁死不肯,遂用金瓜砸脑瓜,了结了六人性命。 丁文著颤栗不敢动,俄而有小校上前催促,丁文著把两眼一翻,咯地一声昏死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金瓜卫士怎么拍脸打嘴拳打脚踢,丁宰相就是躺着不起来。诸卫士无奈,只好将擒其双腿拖走。 康乙全在大殿上端坐良久不见群臣入贺,大怒,令斩两名办事不利的小将,余众大惊,挥舞马鞭驱赶群臣如猪狗,马鞭抽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紫衣绯袍化作片片彩云,群臣战战兢兢,垂头丧气入殿去,在金瓜、大刀和皮鞭的威逼下不得不低头行君臣之礼。 康乙全得意大笑,令诸官脱去袍服,排队到他面前掷色子,单数做文官,双数做武官,以点大小决定官阶品级,耍弄百官如小丑,玩兴甚浓,兴致勃勃。 长安失陷,天子巡狩商州,天下震动,惊的不是李湛外逃,惊的是第一刀好肉竟然让康乙全给吃了。邠宁、鄜坊、夏绥、河中、河东、山南西乃至宣武、魏博、武宁、天平都纷纷宣布起兵讨贼。这其中以河中军最有便利,刘晃部此刻尚在同州境内,还未渡河,闻听长安失陷,康乙全坐殿,刘庄请示了刘稹后即刻下令刘晃部回师长安平叛。 刘稹自己则另率大军五万人渡河西进,救援长安,留其子刘驾镇守太原。 康乙全部主力在凤翔城下陷于吐蕃人之手,此刻所部虽号称十万,实际不到两万,一路势如破竹杀入长安,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坐在宣政殿上时手扶龙椅觉得这是个迷梦;接受群臣朝拜,带他们玩色子觉得是个迷梦;夜晚歇宿太和殿,枕着大唐天子妃嫔丰腴的酮体时仍觉得这是个迷梦。当得知刘晃率一万五千铁骑已经进逼玄武门时,他仍旧觉得这是个迷梦。这个梦做的太美,他实在不愿意醒来,于是他就在梦境中做了刀下鬼。 大齐皇帝死的太突然,没来得及传位太子或部将,建国不到三十天的大齐国倒在了沙陀铁骑的马蹄下,被踏做一滩烂泥。 刘晃屯兵玄武门外,约束士卒不得入宫城。 流亡商州一个月后,李湛宣布提前结束狩猎还回长安,回到他的大明宫。大明宫依旧巍峨绚丽如梦如幻,李湛却萎靡了下去,大唐天子对治理大唐的天下突然失去了全部兴趣,他甚至对人类的世界都厌恶了,他只愿意沉溺于他的小天地里,饮酒、歌舞、摔跤、击剑、赛马、斗鸡、打夜狐。 在忠心耿耿的大臣李逢吉的主持下,长安城正在渐渐恢复秩序,长安城的上空依然满是大唐的王气。刘稹平叛有功,封晋州郡王,加太师,兼河东、河中、潞泽、河阳四镇节度使。刘晃平叛有功,升任左神策军将军充都押衙,所部改归左神策军建制,屯驻玄武门外。 贬丁文著为利州司户,追赠李绅太傅,为贼胁迫的各官既往不咎。 遣兵部尚书韩愈出使吐蕃,议赎回凤翔事宜。其余参与平叛的官员各有封赏。 李熙闻之长安失陷,派兵三百西进救援,兵马刚到汝州境内,闻听刘晃已收复长安,这支小部队没有立即退兵回徐州,而是借口补充给养折转向北去了洛阳,在洛阳城下扎营屯驻,不久即改帜归入裴度麾下。虽然出兵不多,但一片忠心为天可表,故而天子酬赏有功之臣时,也没忘了李熙,官爵勋位给了一大堆,赐赏军款一百万贯,从上供朝廷的赋税中扣除。 刘稹以助赏之名上供给唐天子一百万贯钱,帮助皇帝打发邠宁等地藩镇兵,这些兵打着收复长安的旗号迁延观望,迟迟不向前,带刘晃破了康乙全后,忽然一个个都胆壮起来,催兵大进,屯驻于长安城下,声称要拱卫天子和京城的安全。 长安的局势稳定下来后,忠武军又起风波,陈州刺史薛迈瞧节度使杨元吉不顺眼,密谋取而代之,杨元吉决心抢先下手,趁薛迈外出巡视,起兵六千突袭陈州城,一战得手,杀尽薛迈父母妻儿并幕僚将吏五百人,薛迈嚎哭奔去宣武,求宋叔夜出兵为其报仇。宋叔夜早欲图忠武军,苦于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有薛迈带路,大喜,立即提兵出境,复夺陈州,乘胜北进围攻许州。 李熙得知宋叔夜主力外出,急忙奔赴宿州,坐镇指挥牙军后厢夺回被宋叔夜侵占的宿州属县,功成,继续向西去夺亳州。 田布见李熙与宋叔夜起纠纷,提兵南下夺沛县,欲诱使李熙前来救援,以逸待劳,重创李熙主力牙军。李熙弃即将到手的亳州不要,挥兵向北,借道宋州去夺曹州。起初,田布见宋叔夜主力在许州城下,宋州守兵不足五千,对曹州方向取守势,故而他放心大胆地将曹州主力调往沛县前线,预备给李熙以迎头痛击。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熙没有回兵救徐州,而是北上去取曹州,曹州在宋州之北,李熙要打曹州,兵马须得从宋州境内过境,宋叔夜留在宋州的兵马出境攻击实力不足,但防守作战却绰绰有余,田布想不出宋叔夜有什么理由会放李熙过境,换句话说,有宋州作为屏障,曹州可安枕无忧。 现在不可能发生的一幕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李熙大摇大摆地穿过宋州,非但没有遇到丝毫抵抗,甚至还能花钱买到军队所需的给养。武宁军这几年财力充足,虽然本地不产马,却花了大价钱购置马匹,不仅装备了一支令人称道的骑兵,连步军行军也骑马,长途行军劳而不累,武宁军一到曹州城下,即摆开了阵势开始攻城。 驮在马背上的攻城器械迅速组装起来,眨眼之间数十具投石车和弩车就出现在曹州守军面前,守军错愕地望着这些庞然大物,根本不相信城下来的会是什么轻骑兵,待投石车抛出的巨石震撼曹州土墙时,守军的意志瞬间垮塌下来。 围城三面,网开一面,曹州守军很有默契地从网开的一面撤了出去。 等到沛县境内的曹州兵赶回曹州时,城池已失,休整之后的武宁军以逸待劳,给了曹州兵迎头痛击。曹州军将多是魏博人,妻儿家产不在城内,初战失败后无心去夺城,纷纷向濮州方向撤退。沛县境内,田布率军徐徐撤往濮州,武宁牙军前厢兵马使王俭督军追踪而至,不离不弃,粘的田布十分烦恼。 296.皇帝轮流做2 李熙在曹州休整三天后,突然率轻骑五千直奔滑州而去,滑州是义成镇治所所在,是田布的根据地,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屯驻大军可攻四面,反之也易四面受敌,李熙虚张声势从东、西、南三面进攻。早在攻打宿州前,柳条营就已派出上百奸细潜入城内潜伏待命。柳条营同时受命对守将蒋蓉的性格和处事作风进行了详细分析,让李熙最终下定决心实施虚实结合的震慑战术。 此刻,滑州城内守军尚有八千,除三千老弱,仍有五千精锐,军械充足,粮草足备。忽闻武宁大军三万人进逼城下,又闻濮州城破,田布被杀,城中人心惶惶。入夜,柳条营奸细四处放火,引发混乱,李熙趁势强攻东门,箭发如雨,攻城锥密集上阵,士卒举云梯密如蚁群,丝毫不顾惜伤亡,夜晚天黑,能见度低,守军不明大势,被眼前一幕所震慑,一时肝胆欲碎,被压制在城头不能动弹。柳条营的奸细立即集合起来,从内发难,强夺城门。 滑州留后蒋蓉心力交瘁,忽然坠马吐血,群龙无首,城内陷入混乱。到二更末,柳条营斩旗手三十人攻破北门,放大军入城,一路放火高呼城破。蒋蓉刚醒,闻城破又吐血,部将见大势已去,立即开西门奔走。 兵败如山倒,滑州城守军纷纷逃离,城破前,守方伤三百而攻方已战死近千人,城破后形势一边倒,攻方死三百而杀守军八千。李熙以牺牲千名精锐突袭滑州得手,使得整个战场形势突然发生逆转,义成所辖各州只余郑州和濮州两地,东西不能相顾,郑州守军不足三千人,粮草不足,难以持久,濮州城内聚集有近三万人,兵精粮不足,也难以持久。 战场形势发生如此逆转,大大出乎田布的预料,也让远在镇州的田弘正坐立不安。田布趁虚打徐州并没有禀报田弘正。见机取徐州,本是既定策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田弘正没有要求长子事事汇报,他相信长子的判断。田布的算计本也没有错,唯一的纰漏是算错了宋叔夜和李熙的关系,义成帅怎么也想不明白,刚刚还打的热火朝天的武宁、宣武为何会突然握手言和,李熙气都不喘一口就直接向自家腹地开了刀,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让田氏父子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一直被视为魏博“后起之秀”的蒋蓉竟然一个回合没到就把滑州给弄丢了,硬是把堆积如山的粮草拱手送给了对手,没有粮草饿着肚子打仗的魏博兵焉有不败的道理。 田弘正不及多想,急令驻守魏博的田箜南下接应田布。 魏博节度使李愬虽然只是一个傀儡,部曲不过百人,皆苍头老军,号令不出节度使府,但田弘正却丝毫不敢小觑此人,在他眼里李愬就是打个喷嚏顶的上五千精兵,老虎虽然老了,仍然是老虎,切不可当作病猫来看。虑及田箜走后,魏州城中空虚,为求把稳期间,田弘正让他的次子田牟率两千精锐牙军从镇州赶回魏州镇守。这两千牙军都是魏博军中精锐,追随田弘正多年,忠心耿耿,数量虽然不多,有他们在镇州,无人敢生二心。 田萁担心二哥率精锐走后镇州不稳,于是壮着胆子去劝父亲留下八百人护卫节府,田弘正非但不听,反将其呵斥了一顿,田萁一时闷闷不乐。 河北鏖兵未分胜负之际,长安城内再出变乱。康乙全造反时,被天子视为中流砥柱的做右神策军表现让人沮丧,非但不能阻止叛军逼近长安,甚至在巡狩商州期间还准备重演马嵬坡六军不行的故事,逼迫天子做出让步。 李湛对左右神策失望头顶,皇帝是个直性子不懂得遮遮掩掩,每每当着群臣的面厉声责骂两军实际当家人护军中尉:梁守谦、马存亮。马存亮经受不住天子如此三番的责骂,一病不起,王守澄继任右军中尉。某日在麟德殿宴请回鹘使臣时,李湛当面取了一副马甲让王守澄套上,惹的回鹘使臣笑的直打跌。 事后,王守澄流着泪对内访司的一帮徒子徒孙说:“天下大乱我等豁出性命追随天子,奈何如此见辱,天子不仁,我当如何?”众人闻出他有反意,心惊不已,陈江湖劝道:“大唐虽然风雨飘摇,然李唐宗室仍旧为天下子民爱戴,康乙全举兵谋反,一个月便被平定,可见民心所向。我等仍当尽忠竭力,以唤回天子的信任。某有一计献于上将军,或许能让天子回心转意。” 王守澄道:“此间无外人,但说无妨。” 陈江湖于是将心中思谋已久的一条计策说了出来,众人皆赞好,王守澄耷拉着眼皮,思忖良久方颔首赞许,让内访司巡检刘成偕专办此事。 刘成偕原为五坊使,兼内访司副使,有名无实,在平卢做监军时欲杀刘悟建功,事泄被擒,因是皇太后养子,免一死,流放安南,使了无数好处给内访司两位当家人马进潭和王守澄,终于东山再起,返回长安任内访司主书,名分上虽不及副使响亮,却是实权在握。 见王守澄将这么一件大事交办给自己,刘成偕大喜过望,回头立即着手准备。他先找到心腹苏玄明,要其物色一个可以出入宫禁,且底子干净的人。苏玄明向其举荐内染坊供奉张韶,张韶在内染坊内负责采买紫草,经常出入左银台门,与监门郎郑尚熟悉,往来十分便利。 张韶不是内访司的人,底子比较干净,干机密大事最适合,事成可以贪占其功劳,事败可杀了灭口。刘成偕担心张韶不肯为之所用,苏玄明笑道:“我有一计,可令其就范。” 将计策一说,刘成偕大为赞赏,令其速速施行。苏玄明派了几个眼线跟张韶交往,摸清他的底细,然后亲自出马,以卦师的身份给张韶占卜了一卦,告诉他晚上不要睡,但闻院外有狐狸叫,当立即出门,有一场大富贵唾手可得。 张韶不信占卜之术,听了这话更觉无稽之谈,他家住的长兴坊,人满为患,哪会有狐狸叫?张韶妻将信将疑,闻听丈夫这番话后,睡不着觉,侯到一更末。忽闻窗外有狐狸哀鸣声,惊跳而起,急推醒丈夫,张韶亦大惊失色,出门查看,见一小狐一瘸一拐而来,后腿上拖着一个兽夹,见到张韶夫妻,小狐跪地不行,泪眼欲滴,似在向人求助。张韶大惊失色,以为是神,为狐狸掰开兽夹后,放其逃生。归告老妻,二人战战兢兢一夜未睡。 天方微明,忽然有人叩门,门开,见是一锦衣总管,身后立着四个青衣小厮,各捧一锦盒。总管自称城西胡宅管家,奉家主之命前来敬送礼品,四只锦盒里都装着金珠,价值不下万贯。张韶大惊失色,不敢收取,其妻贪财,喝退丈夫,迎管家入内,收下了礼品。 张韶心不自安,天放光明后,即出门来寻苏玄明,将所遇之事如实相告,求问吉凶。苏玄明淡淡一笑,捋须笑道:“胡者狐也,他自称姓胡,即是你所救的小狐也。你试想想看,若非是狐仙,天色微明时,他岂能进的了坊门,又为何无缘无故的送你这许多金珠?” 刘成偕曾任五坊使,为天子豢养珍禽异兽,得一灵狐,机灵异常,此刻被苏玄明拿来用计,张韶懵懂,被苏玄明哄过,敬其为神。 二人日相往来,渐次亲密,某日苏玄明又道:“今夜永宁坊有大火,兄当小心。”张韶笑道:“我家住长兴坊,永宁坊内并无一个熟人,那里失火与我何干。”苏玄明笑而不言。 297.皇帝轮流做3 当日午后,张韶将要下番回家,内坊管事忽托其到永宁坊附近的宣平坊去送件礼品,张韶甚是蹉讶。到宣平坊送过礼品后,刚出坊门,忽遇旧友,立于街边相谈甚欢,忽闻净街鼓响,张韶赶着要回家,走不出三五步远,忽闻火起,回头看永宁坊内大火冲天。 张韶忆起苏玄明的叮嘱,飞身奔还长兴坊,刚走出半条街,偶遇金吾卒,见其飞奔,责其是纵火贼,将其捕拿,押着他去永宁坊。时大火熊熊,救火者数以百计,相互冲撞践踏,张韶摔倒在地,几乎被人踏断脊梁。 后火起原因查明是用火烛不慎,金吾卒送张韶回坊。张韶躺了一夜,二日一早就挣着去见苏玄明,对其礼拜再三,敬其为神仙。从此往来日益亲密。 苏玄明见时机已经成熟,遂入见刘成偕,禀知事情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动手。刘成偕要他立即动手。 苏玄明出谓张韶曰:“君当有大富贵,当升殿坐,与我共食。今主上昼夜球、畋猎,多不在宫中,大事可图也。”张韶闻之虽觉惊讶,却丝毫不疑。即与苏玄明谋划联兵攻入大明宫,杀天子李湛,谋夺皇帝位。 苏玄明为张韶募集无赖百人,张韶又说动染工百人,合计两百人,购置兵器,操练阵法,准备起事。某日,苏玄明跟张韶说:“明日,天子离宫,可借送紫草入宫之机,藏兵器于车中,入宫去,设下伏兵,待天子归杀之自代。” 张韶道:“内坊输运紫草都在月初,明日送草不合时宜,恐为门吏所疑。”苏玄明摇头微笑道:“你有大富贵命,老天也会帮你。”当日黄昏,内坊管事忽派人来交代张韶说:“明日送百车紫草入宫去,有急用。”张韶愕然无语,自忖自己确系天命所归。 连夜召集部属,准备停当,二日将兵器藏匿于紫草中,车载以入银台门,监门郎郑尚草草检查过,即挥手放行。忽有人一宦官路过,指着紫草车喝道:“车轮如何轧坏了青砖,你的车里装了什么如此沉重?” 张韶大惊失色,急取刀砍倒郑尚,又杀质疑的宦官,部属两百人一起呐喊冲杀,监门卫二十人瞬间被砍杀殆尽,监门宦官手无寸铁,四散奔走。张韶见事情已泄,遂舞刀直入禁内,逢人便砍,竟如入无人之境。 其时,李湛正在清思殿与胞弟江王李涵等人击球,宦官飞奔入内禀报,说有人作乱。李湛惊问何人,诸宦七嘴八舌难以说清。江王李涵进言道:“休问是谁,天子当速离险地。” 李湛道:“岂有此理,朕自家的宫殿竟也成了险地,朕不走,取朕的宝刀来,朕要与这恶贼大战三百合。”内园使刘克明谏道:“来者数百宵小辈,脏血污秽,可莫污了陛下宝刀。”众人皆劝李湛暂避,呼喊銮驾,叫被车辇,李湛欲去玄武门外投刘晃。 众宦官跪告天子勿行,声言刘晃系沙陀人,好杀无礼,天子入其营,恐为所辱。众人皆劝李湛去左右神策军暂避锋芒,李湛不肯,执意要去投刘晃,众宦官拦不住,只得随行,车驾出清思殿不远,忽见数百神策军卫士手持利刃闯入后宫,大呼救驾,挟持天子銮驾奔赴右神策军大营。 驻守玄武门外的左神策军刘晃部昨晚接到敕令,说天子遣使者将来军营赏军,故而一早即勒部以待,久等天子使者不到,刘晃不觉起了疑心,即命各部分发箭矢,准备厮杀。 时近中午,忽传内宫有人作乱,天子被右军将士救去了军营。刘晃大惊,喝令击鼓聚将,谓众人曰:“左右神策怯懦不能战,为天子所弃,今策动宫变欲再获荣宠,彼若得逞,我辈何安?诸将随我入宫救驾灭贼。”群起呼应,无一人阻拦。 当日刘稹率五万大军抵达长安城下时,康乙全叛乱已平,河东帅只带两万人回河东,其余三万军马以防贼之名留在长安城外,归入左神策军建制,屯驻可流等八镇,统归刘晃一人辖制。刘晃治军极严,在军中说一不二,他既决心杀入宫中夺皇帝,无人不从。 四万五千大军分三波次挺进大明宫,驻守宫外的左右神策,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龙武,左右威远、飞龙军共十一支禁军,除了左右威远、左羽林军稍作抵抗外,其余各部或一触即溃,或按兵不动。刘晃午前出兵,过午前锋已入宫禁。 …… 张韶一路畅行无阻地杀入清思殿,李湛走的急,人走茶未凉,酒壶、吃食皆遗留在桌案。张韶丢下砍刀,坐于御榻,一手提壶,一手拿糕饼与苏玄明同食,笑道:“我今与天子同榻而食,岂非也是半个皇帝!”苏玄明道:“做半个皇帝有甚意思,要做就做个整皇帝,我与你分兵两路,你向左,我向右,定要杀了唐朝皇帝,你才能立的起来。” 张韶大喜,饮毕杯中酒,即与苏玄明分道而出,苏玄明行不出多远,向翰林院里一闪,忽听得一声大叫:“贼首苏玄明已伏诛,尔等还不快降。”隔墙丢出来一颗人头,骨碌碌在地上打滚,满脸污血沾上灰土,面目骇人。众皆大骇,四散奔走。 此刻,左神策军大将军孟文亮率五百骑兵已杀入大明宫,右军中尉王守澄遣将军尚国忠率五百步军由右银台门杀入。威远营统军陈江湖率三百玄甲军从玄武门杀入后宫,收捕窜入后宫的反贼。 两军中尉默许各军将士可在后宫随意劫掠半日,嫔妃之外,*宫婢者不问军法。 苏玄明已死,所部溃散,张韶心惊,欲从左银台门撤出大明宫,被左军乱箭射回,心中正惊惶,忽闻宫城内惊鼓之声骤起,无数穿神策军衣甲,臂扎红带的军将杀入。刀牌手在前,长枪兵继之后,弩手分射左右,逢人便杀,不分好歹。 张韶喜道:“彼起内讧了,某可作壁上观。”遂攀率余众散匿禁苑草木之间。 王守澄身在右营,正安抚躁怒的天子,忽闻刘晃率军入宫,大开杀戒,不论两军、威远、内侍、宫女,乃至嫔妃,见人就杀。王守澄情知刘晃识破他的计策,要跟跟他争夺天子。急劝天子随其奔华州。李湛不肯,曰:“彼来救驾,正是要杀尔等乱臣贼子。”用手中茶碗猛掼王守澄面颊,不中,王守澄惊呼道:“天子中邪了!”即杀黑狗一只,取血一盆,泼向李湛,又令左右卫士擒住李湛手脚,强喂丹丸数十枚,丹药入肠胃后板结如铁,大唐天子有出气无进气,不消一刻即一命呜呼。 王守澄遣左右分赴各有司、兴庆宫、太极宫并长安外郭,谎称天子死于刘晃之手,遗命江王李涵监国。李涵当初随李湛同去商州避难,免于一死,李湛回长安后,时时刻刻将他这个兄弟带在身边,他这撒手一去,倒将残破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兄弟。 刘晃正杀的正起劲,忽闻天子死于右军大营,死因竟是自己谋反所致,一时哑口无言,默了半晌,方向诸将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今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了,入长安城,杀两宫太后,代唐建国。” 诸将欢呼雀跃,从北向南杀透大明宫,出丹凤、建福、望仙等门,奔入长安城,一路奔兴庆宫捉太皇太后郭氏,一路去占太极宫。 王守澄闻听刘晃入长安城,大笑道:“胡儿愚蠢,抢着给老夫背黑锅嘛,老夫让给你。”即点大军东去,太皇太后郭氏在兴庆宫闻李湛死于乱军之手,悲怆流涕,盛装打扮后登上宫中飞凤楼,跳楼自尽,宫女内侍争夺财物乱作一团,恰刘晃军杀至,未来得及逃逸的一千宫女、内侍被斩杀一空。 夺取太极宫后,诸将推举刘晃为大汉皇帝,刘晃亦不推辞,提血刀登太极殿,宣布登基为皇帝。诸将贺喜过后,刘晃又命皇城内各司官员入宫朝拜,百官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次驾轻就熟,显得从容的多,一个个梳妆打扮了,排着整齐的队列步入承天门,向高坐于大殿上的大汉天子行跪拜礼。 298.太平官 太极宫里大汉天子忙着登基时,左神策中尉梁守谦护卫着光王李忱、太后王氏和江王生母萧氏奔出金光门,一路向西,奔去成都。光王李忱是宪宗李纯第十三子,李湛和李涵的叔父,当初康乙全火烧十王宅时,他躲入王府密室,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后被梁守谦接入左军营中,奉若珍宝。 李熙正在滑州整备军马准备合击濮州,忽闻长安变乱,天子驾崩,太皇太后跳楼,两神策中尉手上各捧着一个王,一个奔洛阳,一个奔成都,却问随军参谋宋煮:“两中尉,两位王,你更看好那家?” 宋煮道:“先皇驾崩于右军军营,天子信物皆在右中尉手上,江王又是先皇胞弟,兄死弟终,合情合理,江王当为天下共主。光王奔赴成都,成都为国家新建陪都,体制完备,又有王太后在手上做人质,虽做不得天下共主,却可割据一方,做个小国之主。” 李熙道:“如你这么说,我们当如何计较?” 宋煮道:“遣一支精锐西进,夺占洛阳,好迎接天子銮驾。” 李熙大喜,即遣横武军副兵马使耿强率三千兵马西进,一面遣使与困守濮州的田布议和。田布已经接到田箜率部南下接应的消息,又窥知长安变乱,李熙遣耿强西进洛阳,知其有更大企图,故而放心与李熙讨价还价,细致耐心地周旋起来。 和议未成,镇州城内又生兵变,王庭湊刺杀节度使田弘正,功败垂成,危机时刻得田萁率银刀军救援,田弘正死里逃生,王庭湊兵败溃走。混战中,田弘正混乱中臂中一箭,箭头有毒,性命垂危。田布闻之大惊失色,留大将史宪诚与李熙周旋,自己孤身返回镇州,已经渡河的田箜闻听镇州变故,急命大军返回魏州,兵马未到,忽闻田弘正次子田牟截杀田布,驱逐老将李愬,自称留后。 田箜进退失据,屯兵黄河之北。李熙遣使进濮州城约史宪诚一唔,史宪诚欣然赴约,李熙道:“田弘正中毒箭命将不久,田布被杀,田牟自立为留后,田箜拥兵自重,不救将军,魏博人心大乱,将军何必再守这一座无望的空城呢?” 史宪诚道:“少保有何见教?” 李熙道:“将军不若与我合作诱杀田箜,你率军北上夺取魏博,也好在这乱世里有番作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望将军三思。” 史宪诚道:“田家内乱,少保为何不渡河取魏博,而欲让给史宪诚呢。” 李熙道:“刘晃僭越称帝,我欲西进讨贼,无暇北顾耳。” 史宪诚将信将疑。 李熙喝道:“风云变幻的乱世,将军做妇人优柔之态,如何能成大事!事当决即决,不决你我再战,看看田家会不会救你。” 史宪诚在马上谢罪道:“少保一席话,喝醒了史宪诚,史某在此盟誓,若得魏博,世世代代与少保和好,绝不犯境侵犯。”李熙大喜,亦发誓不渡河北侵,二人计议已定,史宪诚接连派人去田箜营中求救,田箜先疑有诈,后见史宪诚遣长子史鸿渐亲自来哭告,遂不疑,留史鸿渐在身边为人质,督军渡河来救濮州,一万八千人渡河将尽,忽见濮州方向有溃兵至,人数约三五百,丢盔弃甲,不成行伍。 纷纷言道濮州已失,史宪诚战死,田箜嚎啕大哭,跪地面向濮州方向连连叩头请罪。溃军言武宁军亦伤亡惨重,不复能战,请田箜速出骑兵袭城,田箜从其计策,选精锐骑兵一千两百人,亲往濮州救援。 离城十八里,有芦苇荡,兵马难行,诸将见地势险恶,劝田箜绕道,田箜一心击杀李熙,不听,催兵大进,中史宪诚埋伏,军马伤损大半。田箜知中计,大惊奔还,史宪诚尾随其后,紧追不舍,田箜二子田镇自请断后,被史宪诚部乱箭射杀。 田箜得这空档奔回河南大营,看到的却是一片冒着青烟的白地,他选精锐去濮州后,留在营中的三百濮州溃军突然发难,救出史鸿渐,推为首领。史鸿渐有大将之才,纵火焚烧大营,武宁军王俭、陈海道、李让坤部望烽烟为号,群起攻之。留守大营的田箜胞弟田篪混乱中被人射了一箭,箭从左腮入,右腮出,血流如注,虽然未伤及性命,说话却不利索,军令不出,各部混战。 混战大半天,一万六千人全军覆没,斩首三千余,被俘一万二,逃逸千余人,主将田篪被俘。田箜情知一败涂地,痛悔轻信史宪诚,拔剑欲自刎,剑被随从夺下,欲抄小道渡河北上,被柳条营撒出的游骑兵侦知行踪,围追堵截,最终在黄河岸边将老将擒住。 史宪诚欲自立为雄,军中多有不服,史宪诚令置酒于中军邀诸将同饮,席间埋伏刀斧手,问诸将是否愿意追随,反对者,沉默者皆现场砍杀,陈尸于帐中。收服诸将后,又杀中下层官佐百余人,三军方在掌握。 闻之李熙已灭田箜,史宪诚欲趁其战后力虚之际出兵袭杀李熙夺取徐州,其人虽奸狡狠毒,用兵却十分谨慎,遣长子史鸿渐以犒军为名往李熙军中刺探虚实。 史鸿渐从濮州征发千余名壮丁,发五百军兵压阵,带着一百辆牛车前往武宁军大营,车上装满了宰杀好的牛羊肉、酒,以及梳洗妆扮好的美姬。 一路行去,步步杀机,明设的关卡有六道,暗中巡游的骑兵不计其数,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即消失,彼此间以号角相呼应。待入武宁军兵营,士卒过来搬取牛羊肉和酒,而辟女营供美姬居住,女营位在中军之右,由中军亲卫驻守,士卒不敢靠近。 史鸿渐问李熙:“将士杀敌幸苦,少保为何不使美姬慰劳?” 李熙笑道:“战士气可鼓不可泄,而今战事未尽,岂可泄气。” 史鸿渐知李熙有备,归告其父曰武宁军不可图,史宪诚只好遵守前约渡河北上去夺魏博。宝历元年十月初八,监国李涵在洛阳称帝,用裴度、李德裕、李逢吉、韩愈为宰相。改封光王李忱为蜀王,摄成都留守,以常怀德为成都府尹,王播为西川节度使。李涵欲接王太后和生母萧太妃回洛阳,李忱以战事未平,蜀道坎坷为由拒绝太后和太妃出蜀。 刘晃僭越称帝,刘稹以举人不察,请辞河东、河阳、河中、潞泽四镇节度使,诏不准,诏令其出兵平贼。刘稹以刘驾为留后,亲率四镇兵六万人渡河西征。 十月底,田弘正病逝,临终上表献成德诸州户籍版图,李涵厚赠田氏子弟美官高爵,以田弘正三子田早为左金吾卫将军,四子田章为秘书少监。 诏令牛元翼为成德镇节度使。贬李愬为莱州司兵。 史宪诚渡河之后一路畅行无阻进抵魏州城下,田牟惶惧不安,暴饮暴食,常醉卧不能动。田布子田在宥恨其杀父,怀揣利刃带三五伴当夜入田牟寝室,举刀欲杀之,田牟流泪道:“吾不杀汝,汝何狠心杀吾,汝父果死在我手,吾又岂能留你性命?” 田在宥惊道:“果然如此,谁是杀我父凶手?” 田牟道:“我田家一直欲置一人于死地,却屡屡不能得手,他岂能不恨?他杀你父亲反嫁祸于我,令我兄弟反目为仇,他正是武宁军节度使李熙!” 田在宥冷笑道:“他的确是我家的世仇,可他远在滑州如何动手杀人?叔父啊叔父,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儿吗?”即令左右按住田牟,用钝刀割断喉咙,田牟血流尽而亡。 田牟既死,城中群龙无首,田在宥连夜带亲近子弟奔赴洛阳。史宪诚恐魏博田氏嫉恨自己,一面指田在宥为杀田牟元凶,一面以剿匪之名尽杀留在魏州的田弘正亲族。 299.太平官2 耿强率军西进的途中,郑州刺史牟祁连赶着来投降,耿强表示自己军命在身不便进城受降,牟祁连拦住不放,无奈只得在郊外筑土台受降。牟祁连交割了刺史大印后,带着家眷回襄阳老家去了。耿强分兵五十人占领郑州,派人知会李熙派兵接管。李熙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遣马军营何人龙率八十骑前往侦察,果然见到一座空城。 李熙即命李四去将牟祁连追回,牟祁连十分不满,言道:“城我已交割,印信也拱手相让,你还要我做什么?”李熙微笑道:“先生明大势,不恋栈,有古君子之风。今方逢乱世,先生如此大才归隐乡林岂非可惜?”不顾牟祁连推辞,奏请为曹州刺史。 宋叔夜与杨元吉鏖战月余,攻占许州,杀杨元吉满门。闻郑州兵少,遂驱使忠武降军万人往夺,近城十八里,城中精骑尽出,势如奔雷,忠武败军毫无斗志,见势不妙,发一声喊,顿时溃散,被武宁军精骑连冲三阵,死伤过半。 宋叔夜闻前方兵败,不忧反喜,言道:“正愁没有粮食喂养,借刀杀了也好。” 事后,李熙收忠武溃军两千人,编为忠武营,约以军法,教以忠义,以忠武旧将统领,屯于滑州之南。当日李熙与宋叔夜达成协议,宋叔夜归还所占宿州各县,借道给李熙方便其攻打曹州,李熙则承诺不落井下石,不趁宋叔夜主力外出,在背后捅刀子。 前一个协议刚刚结束,宋叔夜就挥兵打郑州,李熙抓住这个口舌,尽发武宁军精锐攻打宣武军治所汴州。夺取汴州,则洛阳以东,黄河之南再无敌手。若不能成功,给宋叔夜一个教训也好,令其知道武宁军不好招惹,不敢随意犯境。 宋叔夜却怀着另一番心思,早在夺取陈、许二州后,他便将目光盯向了蔡州。汴州虽好,却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李熙取郑滑二州后,对汴州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守御更加困难。宋叔夜决心放弃汴州,集中主力南下夺取蔡州,占据蔡、光、申三州后,以蔡州为根基,北以陈、许为门户,东有颍州为屏障,南有光、申二州作藩篱,西面则是高山大岭,如此一块风水宝地,进可争中原,退可保存实力,容易成就一番霸业。 故而在夺占陈、许二州后,宋叔夜即刻率军南下去夺蔡州。不过汴州他也不可能轻易丢给李熙,令麾下大将宋涛坚守不弃,慢慢地消耗武宁军的实力。 蔡州兵号称天下之雄,不过现今的统帅却难称良将,节度使刘栖楚擅长拍马逢迎,正如蔡州兵擅于疆场称雄一样。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蔡州兵以骁勇善战换来的好名声因为主帅的无能而丧失殆尽,被人肆意嘲弄。他们终于厌弃了旧帅。 宋叔夜也是在一个雪夜突然出现在蔡州城下的。牙城内刘栖楚拥美姬看歌舞,忽然大门被人推开,门外雪花正飘,梅花正白。刘栖楚喝问左右谁无故开门,左右战战兢兢不敢应,刘栖楚情知有变,奔后堂,取宝剑,手刚伸出,有羽箭擦着脸颊而过,正射中的他的手背,将他的手钉在了墙上。 刘栖楚大呼饶命,想下跪告饶,手被羽箭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一时颇为狼狈。宋叔夜身着铁甲上堂,盘膝而坐,令歌舞勿停,音乐继续,与诸将同饮共食。 刘栖楚面壁一夜,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二日,宋叔夜赏还了他的妻子,勒令其立即离开蔡州,折箭发誓若在见到他,立即斩首。 刘栖楚换上破旧的羊皮袄,背着包袱,捂着右手,带着妻儿凄凄苦苦地离开了蔡州。 宋叔夜占据蔡州一城十二县后,遣使向李熙媾和,答应放弃汴州,割宋、亳两州四县给李熙,相约不再互相攻伐,相约效忠天子,相约共同防御大宋国。 宝历元年除夕的钟声在一片横扫中原大地的暴风雪中敲响了。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郭瑗给李熙生了一个女儿,出生时六斤不到,人长的黑瘦黑瘦,面容丑陋,郭瑗给她取名丑奴。 虽然是个丑丫头,却也惹来了各方嫉恨的目光,郭瑗用事实证明,某些人不能为李家添璋增瓦完全是自身原因,再怨天尤人就是个笑话了。 新年元旦,天子下诏改元大和。 正月十五,刘稹兵败长安城下,六万大军溃散,其本人亦死于乱军之中。当年石雄的预言没有错,河东帅终究是被他自己豢养的大蜘蛛给咬死了。 羽翼已丰的刘晃不再理会刘家的眼色,做天子重臣的荣耀,让他麾下的那些老刘家将们在接到刘稹的书信后纷纷上交大汉天子,大汉天子重赏群臣,与众人相约共享富贵。刘稹吃亏就吃在太过自信上,也许是这些年一路走的太顺,磨钝了他敏锐的判断力。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四镇节度使,当今天下最有实力的人,竟然还天真地相信世上尚有“忠信”二字。 刘晃,这个他曾经最宠爱的“胡儿将”都会背叛他,陷他于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为何别人就不能背叛他?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培植起来的忠贞义气,在刘晃凌空画下的一块块大饼面前变得一钱不值。 刘稹一死,刘驾宣布接管父亲的所有遗产,同时也背上了失长安的罪责,河东若不能收复长安,平定刘晃叛乱,就失去了称雄天下的资格。刘驾为此深感苦恼。 他派了一个使臣到徐州与李熙相约称帝,李熙把使者捆送洛阳以证清白。刘驾派去幽州的使者则被朱克融割掉耳朵和鼻子,剁去五指和半只脚后钉在木架上,挂在城头示众。使者失血过多而死,北风凛冽,尸体迅速被风干成干肉,进城的百姓都能看到,怵目惊心。 李熙是在台城议事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冷哼了一声,没有多言。 最后一次参加会议的李寰却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我敢打赌,朱大帅处置这使者时一定没睡醒,否则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宋煮不怀好意地问:“你说这话算是什么意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杀使者以白心迹,有何不妥,你怎说他是鲁莽呢。” 李寰嬉笑道:“宋参谋不怀好心,想诱我失言,挨大帅责罚。” 众人皆笑,李熙起身道:“既然知道,就把嘴巴闭紧点,免得挨了板子喊冤。”议事结束,众人各回各位,李熙叫住李寰,未等开口,李寰便说:“这有什么,做郑州刺史足见大帅对我的信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熙道:“这话听着漂亮,可我怎么闻到里面有股子怨气呢。”李寰道:“你既然闻出来,我也不藏着掖着。你让我做郑州刺史,又不给我统领兵马。郑州是四战之地,没有兵马,我这个刺史怎么做的硬气?不光不让我领兵,还不让驻军,这,这,这万一来个贼,我怎么应付嘛。” 李熙喝道:“天下太平,哪来的那么多的贼?”说完却又宽慰道:“让你领兵才是害了你,你手上没有兵,做的是大唐朝廷的太平官,人家即便夺了你的郑州,有天下舆论做后盾,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反之,你若统兵驻守郑州,就是我武宁军的大将,有一百条理由置你于死地,郑州是什么地方,东都的东大门,谁不想要这块战略要地?千防万防,总有打盹防不住的时候。” 李寰道:“你是要我给天子做不拿刀的看门人。” 李熙道:“天下大义就是刀,锋利无边,运用的好既可防身又能摧敌。” 李寰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她们母子道别。” 李熙道:“把她们都带上,大唐的太平官用不着怕谁。” 李寰道:“那也使得,不过把闹儿留下吧,让他多跟念郎亲近亲近,将来还指望着沾沾念郎的光呢。”李寰长子李绍,生于元和十二年,出生时不哭不闹,此后又哭又闹,日夜不歇,被吕欢喜取了个小名叫闹儿,时年十三,与念郎亲近。 300.螟蛉子 李熙来到后宅看望郭瑗母女,柳如花、韩似玉也在。见李熙进来,二女让到一旁,叉手侍立如婢女。李熙正要拿二人调笑,沐雅馨疯疯癫癫地跑过来,连说不得了了,吓了李熙一跳,急问其故,才知道是衣襄月信没来,经郎中诊断怀了身孕。 众人一起向李熙道喜,李熙笑道:“却也作怪,我做了什么善事,老天爷对我突然刮目相看起来,接二连三的赐福于我?” 郭瑗笑道:“天下纷乱,正是你出力之时,上天降福给你,算是预付的定钱。” 李熙哈哈大笑,从郭瑗处出来,专程去看望了衣襄,早已聚了一屋子人,衣襄被安坐在床上拿出坐月子的架势,见了李熙也不起身,李熙伸手去摸她的肚子,众人都笑的嘴都合不拢,衣襄脸颊更红的似一枚红果。侍立在床边的林婉娴嘟着嘴,沉下脸来。因为人多,李熙坐了一会就出来,临行给林婉娴递了个眼色,林婉娴会意跟出,走到僻静处脸红心跳,浑身发抖。李熙知她是会错了意,故意拍她的肩,摸她的脸,哄的她呼吸也急促起来,然后李熙问她:“我这些日子不在台城,有谁经常在后宅走动?” 林婉娴脸色猝然大变,冷了下来,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厉声道:“无端作践自己妻妾,你好能耐!”一时气的脸颊发白,气喘如牛。 李熙愕然,旋即明白她又会错了意,遂轻责道:“这人火爆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只是问问什么人常来后宅走动,几时又关系你们的清白来了?我若怀疑你们的清白,还会问你这个小暴脾气吗?”林婉娴发觉自己可能是会错了意,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前些日子有位道长来过两次,每次来都到郭姐姐那去,关起门来谈玄论道。不过你放心,人家是位女道长。嘻嘻,沐姐姐、崔姐姐和衣姐姐常过去坐坐,我不喜欢女道士,所以我没去过。” 李熙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黑下脸来喝道:“让你们修编家法,一个跑去生孩子,一个怀孩子,几时才能完工?我下午在书房,把你们编好的《家法全要》拿来我看。”林婉娴错会其意,正怏怏不乐,忽然发现李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顿时想明白了,兴奋的面红耳赤,脚下顿觉轻健,一溜烟地跑了去。 李熙让郁秀成查查来往内宅的那个女道士是什么来历,郁秀成领命用心去查,不差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郁秀成徒子徒孙尽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然什么线索都没查到,什么都查不到这本身就是大收获,郁秀成兴冲冲地回报李熙知道,李熙也吃了一惊。 一番深思后,他拒绝了郁秀成再查下去的提议,让他立即停手。 这年三月,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三人同时怀孕,李熙心情大畅,别过诸夫人进京觐见天子去了。李涵闻李熙要来,遣宰相李德裕出京迎接。相见唏嘘,李熙问起朝中情况,李德裕微笑道:“而今天下太平,圣主无为而治,国家尽复周礼。”李德裕把大唐比作周朝,这个比喻李熙是赞同的,眼下的大唐不正是春秋战国时的翻版吗,天子为天下共主,不过只是名义上的,诸侯割据自雄,互相攻伐,名义上尊重天子,实际上各行其是。 所差的只是名分上的认同,大唐的天子不会给各地诸侯以诸侯的名分,诸侯也就不承认他的这个虚位天子,因此李熙推断目下这种境况维持不了多久,这一点李德裕也是赞同的。 新天子时年十九岁,相貌上有几分李湛的影子,不过待人谦和有礼,思路清晰,眼界也不错,见李熙后朝廷礼仪之外,继以家礼,用心笼络。李熙心下唏嘘,这样一个天子放在太平年景,或许会是个好皇帝,青史留芳,可是眼下这种局面,他注定是个悲剧。 李熙此次来给洛阳朝廷带来了一万匹绢,十万石粮食和一百万贯钱,这对洛阳小朝廷意义非凡,因此在洛阳期间,天子隔日赐宴,各部大臣也接连往思恭坊的新宅拜会。 早在天子入东都之前,李熙就在这购置了一座大宅,天子移驾东都后,李熙更是大兴土木予以改扩建,里里外外装饰一新,不仅如此,还派了三百亲军入宅守卫,俨然做好了长期居住的打算,这对风雨飘摇中的东都小朝廷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支持。 来思恭坊的访客形形色色,左羽林军辟杖使仇士良和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守澄也在其中,天子六军已经土崩瓦解。昔日拥众十万,雄踞关中,虎视天下右神策军如今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而左羽林更是不足千人。到洛阳后两军极力扩充兵力,体态是一口吃胖了,不过只是虚胖,胖而无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两军合计一万人,半数以上是入洛阳后临时招募的河南富室子弟,这些人从军的目的与拱卫天子无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是冲着朝廷的*去的。 花点钱买个将军或校尉当当,在乡党面前风光一下,如此而已。 洛阳现在的防务主要靠驻守城西的河南军,驻守城南的武宁军,驻守城东的潞泽军和驻守城北的河阳军。四军合计不足万人,战力却远在禁军之上。这其中又以武宁军耿强部三千人战力最为雄劲,河南军次之,潞泽军和河阳军仅剩残部,无关大局。 王守澄先仇士良一步来见李熙,一见面就给了李熙一份新任命:同内访司使,这意味着在内访司里李熙已经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了,这份任命来的太迟,内访司倚仗皇权而生,皇冠落地,等待它的注定是个悲惨的结局。 王守澄哀叹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发了一通牢骚后,他要把周围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张三、李四丝毫不为所动,王守澄无奈只得提议李熙一起到后园走走。李熙让张三、李四退到廊外,也不开口,等着王守澄先说。 王守澄东拉西扯了一番后,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不要嫌我啰嗦,实在是闲着无聊,搁长安那会儿,你想让我跟你啰嗦,我也没空。”然后他问李熙:“刘晃占据长安,兵力雄劲,刘稹夺不回来,别的藩镇观望不前,有人向天子献计请回鹘出兵夺回,少保以为此意如何?” 李熙道:“向天子献此计的人可杀。” 王守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讪讪笑道:“这主意正是我出的。”李熙道:“毁了长安于你有什么好处?”王守澄嘻嘻笑着,用手指指着脚下,沉声说道:“好处就在这,留天子在洛阳,置于少保的保护之下。”李熙道:“我看是上将军想保护天子吧。”王守澄道:“我与少保共保天子。” 李熙冷笑不应,王守澄又道:“大唐国运未尽,莫看十年间死了三位天子,可谁要是昏了头自己去称帝,那他纯属是活腻歪了。你看着吧刘晃一定没有好下场。当今之势,唯有曹孟德这样的人物才能呼风唤雨,有人要做乱臣贼子,哼,等待他的只会是现世报。” 李熙道:“上将军此来究竟想说什么?什么曹操、乱臣贼子的,洛阳有这样的人吗?” 王守澄嘿然道:“有没有你和我心里都很清楚。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你,你此番进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窥探洛阳虚实,以定进退之计?那么我告诉你,洛阳就是副空架子,犯在刘晃这样的乱臣贼子手里,顷刻间灰飞烟灭,洛阳朝廷灭亡了,成都的蜀王就该得意了吧,大唐仍旧还在,只是你我不免要受些牵连。” “我有一计,既能保全大唐国祚不绝,又能顾全你我的荣华富贵,我嘛是个无后的人,人死灯枯,没什么念想,你呢,我听说你的几位夫人最近很争气,接二连三的给你添丁续女,你不为他们考虑一下吗?” “成都府尹常怀德的女儿叫常秋纹的,穆宗朝封了淑妃,没有生育,穆宗皇帝宾天后,她遵循祖制出宫做了道士。刘晃造反时,我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顾不上,却忙里偷闲把她带上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昔日,她在落难时曾给你写过一封书信,信中向你倾述平生的不得意,如泣如诉,读之令人潸然泪下。一个女孩家落难之时想到的不是父母,不是亲友,不是师长,而是你,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有你。我查问过,你们在扬州,在商州,都有过交往,你呢,甚至在路过商州时还私下去约会她,我不信你的心里会没有这个人。” “信被我没收了,我让先入我内访司,如此可以保他父亲一条命,再让她进宫做宫婢,使美人计勾引你,如此他父亲不仅有命,还能做官,她的兄弟将来也是大好的前程,反之我让她全族永无出头之日。她答应了,答应的很干脆,她心里装着你,所谓勾引,依我看她乐意着呢。你们在浴堂殿相会,她百般勾引你,你却仍旧能代之以礼,这让我更加相信你的心里装着她,而且位置很重。彼时彼刻,你要了她无伤大雅。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没有让她再跟你发生瓜葛。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你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好东西,她在皇宫里做妃嫔,你近在咫尺却得不到她,你的心里就更加割舍不了她。” “现在她人就在洛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这里不方便,就去她修行的地方,私向往来,接续前缘。大唐的后宫失陷于刘晃之手,连先皇的贵妃都丢了,江王嘛更是孤身一人到此,了无牵挂。我已奏请天子效法武后故事接她入宫,封她贤妃,天子准了我的请,两个月后就册封她,洛阳后宫无主,她就是正主,将来她生了皇子……且不问他的父亲是谁,他都是大唐的太子,将来的天子。李少保不必背上千古骂名即可得大唐的天下。” “李少保一定以为我在说笑,我的确是闲的发慌,话说的很多,你姑妄听之。离开你李少保的翼护,洛阳随时有倾覆之危,天子和老夫都免不了死于非命。或者不死也是做人傀儡,与其给人为奴,战战兢兢不知身将何处死,不如帮故人一把,多少心里还有个底。” 李熙寒着脸道:“事成之后,你不怕我卸磨杀驴。” 王守澄摇着头说:“难听,难听,我王守澄几时成了驴子了?嗨,其实我怎么不怕,事成那天你要我死,我就服毒自尽,你若仁慈放我一条活路,我感激不尽。但求你能放我徒子徒孙们一条生路,不要赶尽杀绝。人嘛,太多的算计其实都是瞎聪明,到头来还不是场空,走一步算一步,活一天算一天吧。” 李熙微笑道:“你的话十句中我只能信一句,我须慎重行事。” 王守澄道:“少保这样耍弄老奴,老奴心痛欲裂了。” 李熙道:“其他的且不说了,你果然有心帮我就拿出诚意来,交出右神策军和内访司,其余的……再说。” 王守澄笑道:“右神策军现在就是一支吃饭军,一个大包袱,你想要我给你就是。内访司嘛,总司精干已经全部沦陷于大明宫,两判官死于非命,六主书死了四位,一人跟梁守谦去了成都,一人去商州,巡检倒是有一伙人,其他名册、图籍、印信全部毁于战火。你要是想要只管拿去便是。” 李熙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而今不比在长安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一笑而起,起身来往外走,在门口忽停住脚步,回身说道:“还有,我今晚就要见见常秋纹,烦劳上将军安排一下。” 王守澄应声是,李熙已经走出了门,忽然又转了回来,向王守澄说道:“我都糊涂了,这是我的宅子,上将军是来拜访我,结果客人没走,主人先走了,失礼,失礼。”王守澄和了一笑,说声:“少保还是养精蓄锐,晚上好好与女道长谈玄论道吧。”言讫拜别。 301.宫变(修订) 夜已深,大唐的新天子李涵却毫无睡意,李涵是唐穆宗李恒次子,时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之前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登基做皇帝,兄长李湛脾气不大好,不过对几位兄弟是绝对没得说,大有长兄风范,有这样一位兄长顶着前面做太子,李涵乐的做个太平亲王。 造化弄人,自小没想过做皇帝的做了皇帝,那位被父亲称为“吾家英物”的“光叔”装傻充愣处心积虑想当天子,最终却落个远走成都,成为梁守谦掌中傀儡。 傀儡,想到这两个字,李涵忽觉怏怏不乐,大唐的皇帝,自己这个大唐的皇帝此刻不就是个傀儡吗?王守澄的傀儡,李熙的傀儡么,还笑话光叔,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望着长生殿黑黢黢的宫室,李涵的心里充满了烦闷,他把午后王守澄跟他说的那番话又好好琢磨了一番,忽然闷闷地一叹,面色顿时凝重起来。李涵起身来,披着睡袍,赤着脚,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游荡着,像个游魂。 门开了,长兄留给他的唯一忠心可靠的亲随宦官赵晓带滑了进来,脚步轻的像只猫,在他身后三名熟透了的宫女一字排开,低着头,挺着胸,滑稽地站在殿门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又兴奋的发抖。 李涵觉得可笑,赵晓这狗奴忠心、勤谨、能干都是有的,就是太俗,搞的什么名堂,朕是那种一天都离不了女人的人吗? 但李涵也不忍心责怪他,不管怎么说他的用心还是好的,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忠奴。 洛阳宫周围十二里,规模宏丽,其宫婢数以千计。玄宗以后,大唐天子长居长安,洛阳这个陪都也就成了摆设,与之相应,宫里的宫女也就成了摆设。然皇家体面所系,即便是摆设,也不可马虎。宫中三千丽人如养在花园中的花朵,在漫长空寂的岁月中慢慢褪尽红颜。 李涵烦躁地挥挥手,连声说:“去去去,休在这碍小王的眼。” 赵晓赶紧把三名宫女赶了出去,关了门后,他提醒李涵说:“圣上又口误了,您是大唐的天子,不可再自称小王啦。” 李涵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朕这个天子,哼……总觉得比真天子差了点什么。” 赵晓伏地跪拜道:“国事艰难,请天子忍耐。” “忍耐,忍耐,朕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也只有忍耐了。”李涵弯腰扶起赵晓,说:“先皇留给朕的就你一个忠臣了,你推心置腹的说,朕会不会成为亡国之君?不许敷衍!” 赵晓思忖片刻,小心地回道:“大唐国运急转之下,只是近十年间的事,藩镇割据混战,然民心并不厌唐,只要小心维持,大唐不会亡,陛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小心维持?朕已经很小心维持了,李熙进京,朕恨不得出郭相迎,朕三日一赐宴,赐他在禁内骑马,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这份小心还不够吗?昔日汾阳王力挽狂澜于将倾,也没有他这份荣宠吧?” 赵晓道:“恕老臣斗胆直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天下虽大乱,天子尚有官心、将心、民心,而今,民心虽在,将吏已不可用。故而天子更须忍耐,以待时机变化。” 唉…… 李涵颓然跌坐在地板上,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话跟裴度、李德裕说的一样,朕还能做什么,继续忍耐吧。明日还要去上阳宫观博戏,你也早些歇着吧。” 赵晓应声说是,又问门外三个宫女怎么办。 李涵苦笑道:“难得你辛苦一场,让她们都进来吧。” 安顿好李涵,赵晓退居偏殿值房,偏殿里没有点灯烛,适应了黑夜的眼睛还是能看到锦屏后的一个身影,那人在黑暗中枯坐,双手按在膝盖上,呈典型的军人姿势。 是陈江湖。 “陈将军大难不死,可喜可贺。”赵晓坐在陈江湖对面说。陈江湖的玄甲军在大明宫变中损失殆尽,他本人只率残部数十人辗转来到洛阳。 “迟死而已。”陈江湖硬声回道,他脸上有道很明显的刀伤。 “嗨,活着就好,人嘛总归是要死的。”赵晓手脚麻利地给陈江湖弄了壶酒来,倒了一碗放在陈江湖面前,劝道:“夜里冷,喝杯酒暖暖身子。”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赞道:“没想到洛阳宫里还藏着这么好的酒。” 陈江湖不喝酒,阴沉着脸。 赵晓道:“我还藏有喷香的肉干,等着啊。”他不辞劳苦地拿来一包放了椒盐的牛肉干,摊在桌上,一边招呼陈江湖,一边自己先吃上了。赵晓的牙齿很好,咀嚼有力。 “王守澄要害李少保,明日饮宴时动手。” 赵晓停止了咀嚼,默默取杯喝了口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案上,含泪说道:“为一己之私置国家于不顾,万死,万死,万死!” 陈江湖起身离去,赵晓擦了擦泪,整了整衣袍,又取茶水漱口,哈了一口气,确认嘴里没有异味后,方才走出偏殿。殿外又黑又冷,寒风瑟瑟。 一阵阵尖叫声随着夜风传来,是欢喜放纵的声音,“爱妃哪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朕的天下,你能跑出朕的手掌心吗,哈哈哈……” 赵晓立在长生殿宫台下,侧耳倾听着,尖叫声此起彼伏,撕裂丝帛的声响异常刺耳,忽然李涵暴叫起来:“嗳哟,小王的手,小王的手破了,你个臊x烂货的贱东西!卫士何在?” 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后,大殿里只剩天子的暴怒声。 赵晓躲在宫台下的阴影里,看到李涵在王府时的一干亲随炸了窝的雀儿一样到处抓瞎奔忙,看到一群卫士从大殿里抬出三具尸体,赤裸着连块遮羞布都没盖,又看到太医院使驱赶着须发皆白的太医拎着药箱飞奔的身影。看着这份忙乱,赵晓忽然冷笑了一声,百无聊赖,他缩起脖子,溜着宫台的墙根,默默地回到了偏殿,关上门,和衣安睡下去。 二日清早,见到李涵手上缠着绷带,赵晓惊惶请罪,连称昨夜睡的太死。李涵笑道:“无妨,一点小皮肉伤,是朕自己不慎弄的。你太幸苦了,朕就没叫你。” 赵晓怒气哼哼地要去处置那三个服侍的宫女,李涵道:“罢了,朕不怪她们。此事休要再提。只是朕的手受了伤,今日就烦你代朕为李少保把酒吧。” 赵晓跪地道:“理当如此,天子九五至尊,岂可为臣下把酒?” 上阳宫南临洛水而建,正门朝东,取与宫城一体之意,宫中以观风殿最为宏丽,李涵东来后,此殿修葺一新,成为大唐天子宴请外臣的不二选之地。 李涵在此设宴与群臣饮宴,朝中五品以上官、内官三品以上者悉数到场,饮宴中以博戏助兴。为示荣宠,李熙坐于左手第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宰相裴度屈居其下。入席时二人为座次发生过一些小争执,李熙让裴度居上,裴度推他居上,他们争执不下,其他文武官僚就只好站着等,耳听弦乐奏响,天子将至,二人方才作罢。 饮宴中李涵以手上有伤为由,命赵晓代为把酒,李熙大惊,忙离席向天子礼拜。 李涵道:“卿家劳苦功高,受得朕的这杯酒,请满饮此杯。” 酒爵是古朴的铜爵,李熙接过酒爵时从赵晓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异样的神采,这神采掩饰的很好,一闪即逝,了无痕迹。 一爵酒饮尽,饮宴继续,由天子开了个头,文武官僚纷纷向李熙敬酒。李熙酒量颇豪,来者不拒。饮宴最高潮时,四十名武士上殿来,身披重甲,手持方盾和利刃,砸盾歌唱,声势极其雄壮。 众皆击掌叫好时,天子起身如厕,赵晓陪同离去。仇士良捧杯上前为李熙贺,李熙起身应答,二人寒暄数语,仇士良展掌心给李熙看,内写着一个“毒”字。 李熙心惊,推辞如厕起身要走,铁卫忽然翻脸,挺身拦住不放。此刻音乐骤停,众官吏骇然。堂下踏歌而舞的四十名武士突然扑了过来,踢翻桌案,撞到官吏,四面将李熙围定。李熙有佩刀在手,手按刀柄,喝道:“尔辈欲造反吗?” 王守澄摔杯大骂道:“要造反的人是你,你昨夜擅闯静瓷观逼奸先皇宠妃,不是造反是什么?”一言出,四下皆惊,偌大厅堂只闻唏嘘声,啧嘴声,有人怒骂:“乱臣贼子当诛!”应着寥寥。李熙哈哈大笑,姿态轻狂,一手扶刀,一手戟指躲在盾牌后的王守澄,大声喝骂道:“鼠辈诬我尚显不足,连先皇妃也一起玷污了,用心何其险恶?我看你万死难赎其疚。”言未尽,忽“咯”地一声,顿时脸色大变。他一手扼着喉咙,一手指王守澄大骂道:“无耻卑劣的小人,竟在老夫酒里下毒。” 王守澄忍不住扬天一声大笑,一对小眯缝眼几乎被肉皮盖住:“你有‘万人敌’的美名,身上又带着兵刃,为防你行凶,我也只好出此下策啦。”言尽用目光一扫,眼见群僚皆愤愤有鄙夷之色,心中突然后悔不该承认下毒之事,让满朝文武瞧扁了去,一时恶念顿生,骤然起了用强力压服群臣之心,因而大声喝命众武士道:“尔等还等什么,还不快将乱臣贼子拿下!” 众武士轰然应诺,方盾排列如墙,四面合围,将李熙挤压在长宽不足七尺的阵中。四周文武官吏见势不妙纷纷向殿外退去,裴度欲待阻喝,亦被门生同僚劝住,架起往外走。 王守澄自觉胜券在握,倒也不急,坦然在席上坐下,斟酒自饮,眼见待殿中大员们走的差不多了,方才把手向下一压,冷飕飕地说了一个字:杀! 一道寒光化出,三块用铁钉钩钉且蒙着铁皮的栗木大方盾齐腰折断,持盾的三名武士两死一伤,利刃切开他们的胸甲护心镜,切开皮肉森然可见白骨,血随后汩涌而出,一声闷哼后,两具尸体倒地,受伤的武士则发出痛彻心肺的惨叫,刚才那道寒光将他持盾的手削去了一半,露出白森森的骨茬,红艳艳的血肉。 寒光不断从李熙配刀上流*,每一刀挥出至少有两人应声倒地。 刀快如电,铜墙铁壁,被撕成风中败絮。王守澄惊愕地张着嘴,两眼瞪的溜圆,他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切,万人敌会是这个样子吗,这样的“万人敌”还是人吗,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神,战神,战无不胜的战神。 信心的堤坝瞬间被击垮,鼓不起承认失败的勇气,撤退时溃不成军。王守澄被左右亲信架着往外走,手脚僵硬,嘴合不拢,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怪响。 已经退到殿外的文武官僚们被一队卫士拦住,是王守澄麾下的右神策军。在王守澄设计的程序里,他将在观风殿前手提李熙的人头发表一个锄逆建功后的简短演说。 杀人只是第一步,死后毁掉他的名,让他的旧部失去用来报复的道义而瞬间土崩瓦解,这才是关键。当然这么做还有一层目的,那就是震慑群臣,独揽朝政。洛阳毕竟是裴度、李德裕的地盘,王守澄手上虽然握着天子,也不过是暂时压他们一头,距离独揽朝政的目的还差着一大截,若能借李熙的人头让他们俯首听命,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现在,情况有变。在李熙锋利佩刀的劈砍下,玄甲军的“豆腐阵”不堪一击,四十名百里挑一的壮士,已经死伤大半,剩余十几人龟缩在自己的盾牌后,等死而已。 能让这些百战余生的勇士猝然失去斗志,束手待毙的人哪还能算是一个人,他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战神!当百官们认识到这一点时,这场阴谋的策划者已经在亲信刘成偕、刘克明的搀扶下,溜下宫台仓皇向外奔逃了。 一直关注着大殿里变化的裴度,眼见王守澄鼠窜,蓦然起一声吼:“狗贼,哪里跑?”言讫,四朝元勋重臣聊发少年狂,猛地拽下鱼袋用力朝王守澄掷去。这一声喊彻底断送了王守澄翻盘的机会,一掷之后风向顿变,大唐的重臣们群情激奋,纷纷摘鱼袋去打王守澄。 鱼袋横飞之时,李德裕冲四周惊惶不知所措的神策右军将吏喝道:“丢弃刀杖,放尔辈一条生路,还不快走!”一声喊,众人丢盔弃甲,抱头窜走。 李熙砍倒了最后一块铁盾,手提血刀而出,立在宫台上冲着青天先吼三声,声若虎啸。百官震惊,骇然无言。李熙站在王守澄准备发表演讲的地方,环目四周,问一群紫袍玉带的文武官们:“我李熙精忠报国,何罪之有?天子为何要使王守澄害我?!”连问三声,裴度出班应道:“天子怎会自折羽翼?害你的是王逆,无关天子事。” 李德裕和道:“裴阁老所言极是,洛阳靠少保翼护才有今日,天子怎会自毁栋梁?是王守澄阴谋做乱要害少保,少保当杀此贼,为国除害。”李熙目视缩头缩脑的李逢吉,厉声喝问道:“李阁老怎么说?”李逢吉支吾半晌方回应道:“此辈,此辈不顾国家大体,蓄意谋害国家忠良,是反逆无疑,少保当速杀此贼,以安天下。” 李熙吼了一声:“好!”厉声问文武诸官:“诸公谁肯与我共讨此贼?” 左羽林军辟杖使仇士良高叫道:“某愿追随少保讨贼!”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应道:“某愿随。”左神策军将军何文哲、孟文亮一起应道:“我等愿随少保讨贼。” 李熙拱手谢过,言道:“上阳宫外就是右军大营,请诸位随我促请天子移驾城南军营,以防不测。” 仇士良随声和道:“事不宜迟,当速速促请天子移驾。”上阳宫内驻守的禁军以羽林军为主,千牛卫次之,还有少数神策右军和金吾卫。风向一变,神策右军将士或被杀或归降。李熙领群官促请李涵起驾城南军营暂避乱军,李涵手脚发抖,惊悚难言,被赵晓强推上马。李熙护卫在左,仇士良护卫在右,羽林军前头开道,千牛、金吾卫断后,百官追随慌慌乱乱向城南武宁军兵营进发。 因来不及清道,路上但遇人不分好歹一体射杀。 302.胜利无罪 城南的武宁军大营,厉兵秣马,马上鞍辔,将士披甲,军需分发弓箭,一副临战前的气氛。副兵马使耿强跟诸将解释说:“天子将派中使入营观军容,诸位都打起精神,万不可在中使面前给大帅丢脸给横武军丢脸。”横武军在徐州属于外镇军,地位低于牙军,不过这支军队有李熙亲手制作的军旗,有亲手题写的匾额,粮饷待遇不下牙军,自来荣誉感甚强。 此番又被李熙委以重任不远千里来洛阳来拱卫天子,心中更加充满了荣誉感,早憋着一股气要给李熙争脸给横武军争面子。耿强命令一下,各队迅速进入战时状态。 等来等去,没有等来天子中使来观军容,却等来了天子本人。天子銮驾来的狼狈不堪,似在逃难,李熙入营,先安置天子銮驾妥当,即升帐下令出兵讨贼,密嘱耿强见天子禁军不分好歹尽皆砍杀即可。耿强告诸将道:“天子禁军参与谋反,敌我难辨,见人便放箭,休要问是非。” 武宁军出兵讨贼后,河南军、河阳军、潞泽军也不甘人后,精锐尽出,跟在武宁军后面浩浩荡荡杀奔右神策大营。王守澄刺杀李熙不成,回营准备提兵围困上阳宫,来个鱼死网破。当初恐走漏消息让李熙有了防备,王守澄并未让右军将士准备。眼下的右军,早不复长安时的骁勇善战,军纪散漫,兵将怯懦。王守澄下令讨贼,将士乱作一团,迟迟不能开拔。忽闻李熙带百官护着天子銮驾去了城南武宁军大营,王守澄情知大势已去。 遂撇开大军不顾,只率玄甲军数十人出逃,路上先走失了刘克明,后又不见了陈江湖,士卒也纷纷离散,待奔到黄河边上时身边只剩十余骑。行到河边,不见渡船,只见白茫茫的一条大河。正着急时,忽见内访司主书刘成偕驾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远远地朝他招手。 刘成偕护送王守澄回右军大营后即不见了踪影,王守澄原以为他忘恩逃匿了,却不想他竟到此处预设退路,一时心中大喜,弃大众不管,涉水奔向小舟,三月的黄河水冰寒刺骨,到齐腰深处,王守澄半身麻木,不能前行,伸手向刘成偕呼救。 刘成偕举起船桨伸来,王守澄伸手去够,不意刘成偕突然翻手腕举起桨来兜头砸下,王守澄闪避不及,额头中桨,一时头晕目眩,跌入水中,被凉水一呛,剧咳连连。刘成偕丢了船桨,从容从船舱里端起一支弩机朝着王守澄连发三箭,皆中要害,结果了他的性命。 在武宁、河南、河阳、潞泽四军的围攻下,右神策军溃不成军,河南籍士卒倒戈一击,帮着讨贼军抓俘虏,觅军功,忙的不亦乐乎。眼看右神策军败局已定,忽传羽林军大将穆瞳参与叛乱,四军将士转而向左羽林军开战。 羽林军猝不及防,顿时大败,大将穆瞳坠马摔成重伤,被武宁军擒获,斥之反逆,举刀欲杀,穆瞳知无道理可讲,遂大叫:“我与李少保乃兄弟之交,我带你们去抓仇士良的亲信,将功补过。” 武宁卒喝骂道:“老子们奉诏讨贼,只杀贼,余众一概不问。” 穆瞳忙改口道:“我说的正是反贼,仇士良的亲信个个都是反逆。”武宁卒这才留其一命,用担架抬着,入洛阳城,挨门挨户搜捕仇士良的亲信。河南、河阳、潞泽三军借口讨贼,亦进入城区,敲门砸户,搜索财帛女子,遇有人拦阻,不问好歹,一刀砍死。到天黑,洛阳城中已被扫荡数次,一片狼藉。忽有数十骑士,身披黄袍,手提气死风灯,沿途传天子诏令,言不得骚扰百姓,速速归还所抢财帛子女,禁止杀戮。诸军非但不听,反劫掠更酷。俄而,又有数十骑士,批绯袍,提灯笼,沿途传李熙军令,武宁卒先撤,河南、河阳、潞泽三军随后撤走。 躺在担架上的穆瞳闻言长松了一口气,脸上刚展笑容,忽见一道棒影凌空而至,穆瞳昏迷,武宁卒丢之入洛河,沉浮数次,翻肚皮朝天,溺死。 二日巳时,李涵由城南武宁军兵营还回宫禁,右神策军名存实亡,左羽林军折损大半。天子与仇士良相视默然。是日,设宴,犒赏三军。赏赐有功将士。 次日拣选河南军精壮充实左羽林军,屯驻上阳宫以西;复建右羽林军,拣选河阳军和潞泽军精锐充任,屯驻洛阳城东;拣选武宁军充实右神策军,屯于宣武门北;武宁军耿强部改旗帜入左神策建制,移营宫城以西,上阳宫以东宣辉门外。 定王守澄逆反罪,诛灭三族。救驾有功官员各有封赏。仇士良改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任赵晓为宣徽使,刘成偕为枢密使。李熙讨贼有功加官太保,改封汝南郡王。 …… 洛阳城南的温柔坊内有座静瓷观,穆宗皇帝的淑妃常秋纹正是出家在这,在这座道观东边有座大宅,占据一坊的十六分之一,这座大宅记在一个洛阳商人的名下,从外表看,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所宅院,门口常坐两三个闲汉。 康乙全叛乱被平息时,李熙派去驰援长安的三百士卒没有回武宁,而是进了洛阳城,三分之二守卫思恭坊内的新宅,三分之一换上便衣驻守着静瓷观和旁边的这座宅院。王守澄劫持常秋纹到洛阳后,听从刘成偕的建议,将其安置在静瓷观,派亲信刘克明监管。王守澄至死也不会想到,刘成偕早在被贬安南时就已经投靠了李熙,他之所以能东山再起,除了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最主要的是李熙资助了他巨额金钱。 王守澄恨李熙逼的太紧,铤而走险,欲杀李熙而迎刘驾势力进洛阳,刘成偕敏锐地觉察到杀王守澄取而代之的机会到了,遂将此事密报了李熙,使其有所准备。王守澄的右军散沙一盘,战前不敢动员恐走漏消息,李熙却没有这个顾虑,耿强的横武军铁板一块,这场较量还在没开始的时候就已决出了胜负。 刘成偕掌握的天下司眼线不会向王守澄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不过内访司另一个实权人物刘克明却立场不明,李熙不得不有所防备。 李熙利用了仇士良和王守澄之间的矛盾,将他拉到了自己一边,使驻守上阳宫的羽林军关键时刻倒向自己,这让他不必调动武宁军即可达到挟持李涵和朝官赴城南军营的目的,自然这种便利的得来也是要付代价的。李熙本意是借此机会将王守澄和仇士良两大势力一网打尽,现在看来也只好暂缓一步。 和仇士良的短暂联盟自武宁军带头向羽林军发难时便结束了,李熙将其置于左神策军中尉的虚位,架空他,监控他,再择机处置他。至于内访司,李熙是肯定要拿过来的,大争之世,他需要这个耳目。 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李涵参与了王守澄的这次刺杀行动,并且在里面担当了极其重要的一环,那杯毒酒本来是应该由他亲自捧给李熙的,年轻的皇帝玩了一个小花招,自己把自己的手弄伤,以此为借口把毒死大臣的罪责推给赵晓,他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却把赵晓推到了李熙面前。 内宫诸宦官中,赵晓跟李熙交往时间最长,关系也最好,他们一直没有重大的利益冲突,也没有什么积怨仇恨,只要他忠诚够,李熙还是愿意重用他的。现在他无依无靠,信任他的李湛死于非命,眼下这个天子根本不值得他去信任去托付,他成了丧家犬,已经无路可走。这就是李熙举荐他为宣徽使的原因,这样的宣徽使才能真正听自己的话,不会阳奉阴违,不会恩将仇报。 宣徽使管辖的宣徽院主管内廷庶务,内容除了内侍省所管各项,还涵盖其他内诸司使所掌内廷事务,位置十分吃重,早在宪宗末期宣徽使的地位就已经能与两神策军中尉,两枢密使平起平坐了。 而赵晓的这个宣徽使更是实权在握,比之仇士良的虚位中尉已经高出了一截,即便是与刘成偕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在这场突兀其来,又突兀而去的宫变中,有一个人用他的忠心换取了李熙的信任,由此非但没有倒台被清算反而大进了一大步。 刘克明,王守澄亲信中的亲信,早在李熙在长安做宰相时就已经向李熙表达了投诚的意思,李熙一直在观察他,考察他,毕竟这个人跟王守澄的时间太长,瓜葛太多。在这次宫变中刘克明的表现可圈可点,首先,他换掉了王守澄请制毒高人配制的毒酒,代之以寻常的麻药,剂量只能让李熙稍感不适。其次,在李熙与玄甲军混战未分胜负之际,他提前宣告了宫变失败,极大地动摇了王守澄一方的军心,他的惊慌失措严重地挫伤策划方的士气,使得王守澄心绪大乱,终于错估了形势,事未败而人先走,仗还没打完就提前宣告了失败。除了场上发难的四十名玄甲军外,王守澄在观风殿外围还埋伏有三十名弓弩手,这支装备有特制强弩,弩箭上淬了剧毒的隐秘力量根本没来得及动用,王守澄就被他蛊惑跑了。 最后,刘克明拿出了李涵参与宫变的最直接证据——王守澄向李涵密奏谋杀李熙时,他本人就在场,他们间的对话,他听的一字不漏。 李熙最后用刘克明为内访司左判官,为他看守这个庞大的组织,而右判官的人选,他定的是黄权。 303.虚伪的小人 李熙来洛阳的当天晚上就去静瓷观见了常秋纹,他深夜赶去位于温柔坊的宅院,从仅一墙之隔的静瓷观接来女道士,二人一直待到天明。不过那次他只是过去看望一下故人,心里并无杂念,至于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也是情到浓处迫不得已为之的,并非他的初衷。 王守澄现在已经死了,仇士良失去了左右内宫的权力,东都的皇宫现在操控在赵晓和刘成偕的手里,天子的耳目现在也在他的掌握中。整个洛阳城现在都置于武宁军的监护下,这种监护的力度还将越来越大,陈海道和他一万大军正星夜兼程赶来。他们不久将改旗易帜,归属左右神策军建制。不仅监护皇宫和洛阳城,还要监管整个河南府。 再次见到女道士,李熙心中充满了邪念,十九岁的女道士精心梳妆过,身上散发着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燃烧的邪火,她毫不犹豫地就做了扑火的飞蛾,任由邪火把她烧个干净。前大唐皇帝的嫔妃至今还保留着处子之身,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早在穆宗皇帝时期,王守澄就已经彻底完全地控制了内廷。穆宗皇帝好玩更好美人,青春貌美的常秋纹能被封为淑妃而不失身,足可见一斑。 常秋纹等待这一刻已久,刘成偕不止一次在她耳边嘀咕她的使命,新任枢密使的嘴里,她简直成了大唐帝国存续的唯一希望,但女道士并不在乎大唐的存亡,她所在乎的只是能和自己仰慕已久的男人在一起。 她渴望能为他生一个儿子,借此牵挂住这个男人的心,仅此而已。 上次他夤夜来访,虽然撕破了伪君子的面纱抱了她吻了她,却没做进一步的举动,她感觉的出那时候他心事重重,而且酒也喝的很多,这次他酒依然喝的很多,但看得出他心事已解,既然又是夤夜来访,常秋纹决心留下他,剥去他最后一层虚伪的面纱。女道士这次如愿以偿,他把大唐的擎天玉柱留在观里一天一夜,直到洛阳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才依依不舍地放他离去。 天下太平无事,汝南王在洛阳城一直待到大和元年的秋天,这期间大唐帝国的旗帜仍旧高高飘扬在九州的上空,各地枭雄几番兴亡,却谁也没敢打洛阳的主意。因为洛阳有穿了神策军马甲的武宁军驻守着。因为武宁与宣武、河东、幽州并立为大唐四强藩,且是诸强中的超强。 常秋纹没有被册封为嫔妃,王守澄的奏议被斥为祸乱朝纲而遭致群臣的反对,其中嚷的最凶的正是李逢吉。李熙不知道当初王守澄定计时李逢吉有没有参与其中,但这个人的丑恶嘴脸实在是让人看着生厌,因此当刘驾假惺惺地将潞泽归还给朝廷时,李熙就打发他出镇潞泽去了,李逢吉离开洛阳时凄凄惨惨,门生故吏没有一个相送,倒是裴度、李德裕、韩愈等人在城外送别亭设了送别酒。 一杯酒饮尽,李逢吉摔杯而去,眸中含着两眶热泪。 常秋纹怀孕后,不止一次戏问李熙为何不肯放她进宫做贤妃,她挑着眉毛不怀好意地问:“王守澄的计谋虽然卑劣,却也是一条窃国的捷径,你为何不领情呢?”李熙抚摸着女道士日渐隆起的肚子,说:“我怎能让自己的女人去做别人的妻子,这不荒唐吗。”常秋纹笑道:“大争之世,无所不用其极,道德君子你小心无立足之地。” 李熙苦笑道:“我还算什么道德君子,我跟王守澄其实是一路人,从内到外都冒着坏水,这件事若非牵涉到你,我或许就答应了。”常秋纹笑责道:“你果然是坏的不可救药,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你是个虚-伪-之-极-的-伪-君-子。”常秋纹点着李熙的额头一字一顿说。 对此,李熙不发一言,只是微笑。 …… 大和元年的秋冬之交,河北又起风云,卢龙军节度使朱克融亲率六万大军攻打沧州,德州王日简率两万大军攻打景州。卢士枚向洛阳求救,天子诏诸宰相议论,李逢吉出镇潞泽后,以礼部侍郎元稹递补为相,裴度垂目养神,韩愈唉声叹气,李德裕低头喝茶,元稹发牢骚道:“朝廷手中无一兵一卒,内外库中没有一分粮饷,卢士枚这不是给朝廷出难题吗?” 韩愈抚须道:“若下诏斥责,朱克融、王日简不听,则朝廷名誉扫地,我看还是得从长计议。”李德裕赞道:“韩阁老‘从长计议’四个字用的好,真好。”韩愈道:“文饶这是在笑话老夫吗,若依你之见又当如何?朱克融天下枭雄,谁敢撄其锋?便是李太保也不肯为了旧日宿敌而犯难吧。”元稹道:“我闻李太保与朱克融乃兄弟之交,昔日田安道在时,二人就结盟互保,而今他会为了沧景之地出兵征伐兄弟吗?” 李德裕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田安道兵锋强劲,他二人为求自保之计结盟互助,而今田司空已经做了古人,河北早已不是昔日的河北,他二人还能以兄弟想见吗?” 元稹摇头道:“文饶太乐观了,河北数雄未灭,他二人是不会兵戎相见的。” 李德裕道:“阁老可敢与我打赌,我料李太保必会出兵北上驰援沧景。” 元稹道:“嗨,都云李文饶能掐会算,料得先机,我却不信,今日就由裴公和韩阁老做个中人,我与你赌上一把。”韩愈笑道:“二位准备拿些什么做花红,赌注小了我可不参与。”元稹把手中泥金竹扇往桌上一放,说:“就赌它。”李德裕也把自家的扇子放下,说:“赌就赌,我赢定了。”一直闭目养神的裴度睁开眼,咳了声道:“我大唐的中书省几时改作了赌场?列位啊,即便是没兵没钱的宰相,也不必如此消极吧?” 二人讪讪笑着,各自收回了扇子,李德裕道:“裴公有何见解?” 裴度道:“李太保忠贞体国,事情或可有为,诸位且随我一起去思恭坊访他。” 裴度等人进思恭坊正门时,李熙刚刚打发走刘克明和黄权。黄权刚从长安赶过来,和刘克明一起来领受机宜。黄权的根基扎长安,故而李熙并不打算把他召到洛阳,此番叫他来只是为了让他熟悉自己的新角色,内访司总司并非像王守澄说的那样被刘晃破坏殆尽,相反,除了浮在表面的几个人外,内访司总司历经两次宫变却是安然无恙。 实际上早在陈弘志刺杀李纯后,内访司的总司就搬出了大明宫,隐藏在长安城内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且搭建起两套班子,一套实际维持运作,一套留在皇宫里做幌子。 内访司随皇权而兴,随皇权而衰,即便如此,想驾驭这个庞大的组织也并非易事。 李熙最担心的是内访司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倒向刘晃,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内访司对刘晃的沙陀身份很反感,而刘晃也本能地排斥这个由阉人执掌的组织。至于成都方面,不管是光王李忱还是梁守谦都很想把内访司拉过去,只是庞大的接管费用让他们望而却步,内访司每年维持基本运转所需的经费约两百万贯,这对于财政濒临破产的成都地方政权来说绝对是承受不起的。 闻之四人到访,李熙亲迎到门口,寒暄过后便领着他们参观自己的宅邸,欣赏自己新养的几尾金鱼,哨的几只小鸟,甚至带他们去后苑参观一栋正在修建的楼房。 裴度感慨地说:“参观了太保的宅邸,方知我大唐正值太平盛世年景啊。”李熙惊讶地问道:“我大唐哪里又起兵戈了吗?”惹得众人一笑。李熙深知四人来意,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朱克融兴兵越界侵犯横海,论理我应该挑这个头联合天平、平卢、魏博出征讨伐,可是诸位宰相也替我考虑考虑,我武宁军出兵北伐后,谁敢保证大宋不趁机发难?谁又敢保证,长安的刘逆不趁机作乱?两家但有一家兴兵犯界,我只好半途而废,徒费钱粮,折损士气,为天下人所笑。光是我一人的脸面倒也罢了,怕的是折损朝廷的脸面,时局维艰,朝廷的脸面是再也丢不起了。” 元稹道:“这么说太保是要置横海军生死于不顾了?” 李熙道:“卢尚书若肯南下,我可以将濮州让给他歇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裴度道:“若任由朱克融鲸吞横海军而不加制止,只恐给那些有野心的藩帅起了个坏头,将来只恐不好约束各地藩镇啊。”李熙道:“那就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名义,王日简这个人自称节度使,至今尚未向朝廷请旨,就让朱克融出兵去打他,这样朱克融有了南下的理由,也断了王日简混水摸鱼的念想,岂非一举两得?” 韩愈道:“治国当须正法,朝廷怎能公然玩弄权术阴谋呢。” 李德裕道:“这是阳谋,看的见摸的着的谋略,他王日简本来就没有向朝廷请旨,公然自称节度使,这才是要害所在。” 元稹道:“驱虎斗狼,这个,唉,还是太那个。” 李熙道:“不瞒诸位,武宁军要养几万兵,又要奉养朝廷,已经不堪负重啦。等明年麦子打下来,府库充盈了,或许还能有所进取,目下嘛,只能取守势了。” 裴度等人离开思恭坊时,元稹发牢骚说白来了一趟,李德裕笑道:“怎算是白来,到底给卢尚书找了一块落脚之地,为我大唐中兴又保留了一点火种。”元稹恍然大悟,忙向裴度谢罪,裴度道:“是李太保心胸宽大,能容人,与老夫何干?” 划濮州给卢士枚屯军,李熙自有他自己的打算,濮州与天平军接壤,距离郓州不足三百里,中间一马平川,既无山川天险又无大的城池阻隔,卢士枚驻守濮州后,可以与乌重胤相互牵制,减轻他的东线压力。山东地区的平卢现有兵马万余人,桂仲武虽非李熙嫡系,本人独立性也很强,但他在徐州待过,深知李熙的实力,因而一早就放弃了与李熙为敌的念头,现在是埋首地方建设,以为李熙提供兵粮维持同盟,换取和平。 乌重胤实力较平卢要强的多,但和徐州相比还不在一个等级上,与隔河相望的王日简比也稍有不如,眼下只能取守势。为示和李熙的友好,乌重胤主动将夺取的藤县归还给了李熙,不过在兖州他还是屯驻了大量兵马,这让李熙不得不分出相当兵力驻守徐州,间接削弱了经营洛阳以东地区的力量。 三只脚的桌子比两只脚的来的稳当,引卢士枚进入濮州,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于李熙是有利的,而且单凭濮州一地卢士枚也休想发展起来,耗上他几年,待其财穷力竭,或招安或吞并都是不错的选择。 河北的局势维持现状最好,既然朱克融有心想打破,那就只能暗中支持史宪诚、王日简和牛元翼跟他斗一斗,慢慢消耗其实力。李熙并非想撕毁当初和朱克融订立的盟约,只是想延缓一下兑现的时间,如此而已。 ——— 304.事若不遂天亦弃 大汉天子刘晃很快榨干了长安城里的最后一粒粮食,丢弃残破的长安城,带着膨胀起来的十万大军饿着肚子做起了土匪,华州告急,同州告急,商州也告急。三地守军以溃散的禁军为主,战斗力奇弱,刘晃御驾亲征,一鼓作气拿下华州和同州,像蝗虫一样把两州的存粮吃的一粒不剩,然后出潼关向东挺进。 陈海道奋起迎击,在潼关外以五千精锐大破五万吃饭军,刘晃龟缩回潼关,闭关不出,拒不收纳溃兵,溃兵怨声载道,拖家带口向陈海道部投降,兵太多,陈海道部粮食不足用,请示李熙该怎么办。 李熙令将乱兵驱赶去河中,陈海道每人给十日口粮,令军士驱赶溃军北上去河中府就食。刘驾大惊,严令河中军沿黄河布防,谨守关隘,拒绝乱兵入境。李熙早提防他有这一手,抢先一步令陈海道部扮作乱军夺占了几处渡口和关隘,顺利地将四万溃军摆渡到黄河北岸。 刘驾无奈只得在河中府设立大营,收揽溃兵,一个月内得兵三万,授予军号,曰雄武军。陈海道从前线返回洛阳,问李熙为何不纳溃兵,反将其推入刘驾怀里,李熙微笑道:“刘驾多疑,兵虽多却不能用,这三万人是他不得已才收留的,必不肯信用,不仅不能为其怔战守御,他还要派兵监视,是实实在在是捡了个大包袱。”又道:“刘驾现在学的乖巧了,埋头地方建设,于大节无亏,抓不到他的什么把柄,无奈只能卸副包袱给他背背。” 李熙对刘驾的判断没有错,雄武军成军后,即被刘驾所猜疑,不得重用,所得粮饷也比河东军差,军中因此怨声四起,加之混在军中的柳条营奸细肆意挑唆,雄武军非但不能为刘驾夺尺寸之地,建尺寸之功,反而时常发生小规模的兵变,令刘驾苦不堪言。 兵败潼关后,刘晃放弃了进取洛阳的计划,卸去五万吃饭兵,刘晃变的身轻体健,折身去攻打商州,一战而下。大和二年三月,刘晃攻取商州,大掠而回。但两个月不到,长安城内粮食又尽。大汉天子纵兵外出抢粮,京兆府所属十二县百姓怨声载道。 刘晃称帝建国后没收了长安附近的所有皇庄和九成以上的长安亲贵田庄,手里握着大量的田产,奈何沙陀人长于破坏短于建设,守着好好的土地却种不出粮食来。一时受不住谋士的撺掇,又动起拍卖田庄的主意,牌子挂了起来,却无人问津。沙陀人行事反复无常,家有余财者不敢接手,想接手的赤贫如洗,此事不了了之。 李熙料想入夏后,刘晃还要再次东侵,于是暗中调集兵马于虢州,准备迎击入侵之敌。西线吃紧,河北那边就无暇顾及,只能采取守势,李熙一面给朱克融讨伐王日简的名分,以大义笼络,一面暗中支持史宪诚、牛元翼和王日简对抗朱克融,消耗朱克融的军力。 五月初,卢士枚率残兵败将两千多人,借道成德、魏博渡河到达濮州,李熙资助其军械粮草,帮助其在濮州站稳脚跟。有卢士枚这只脚在,淄青旧地算是暂时稳固了。 朱克融占据沧州后,和王日简为争景州发生了冲突,此刻他手里握着讨伐王日简不臣的诏书,更是有恃无恐,觑的王日简的一个空档,突然发兵抢至景州城下,阵斩王日简大将刘明火。王日简退回德州,一面向长安上表请罪,一面坚壁清野做好与朱克融决战的准备。为了分散朱克融的兵力,王日简捐弃前嫌再度与王庭湊携手,许其景州刺史之职,资助其军械粮饷,助起东山再起以为自己侧翼。 史宪诚和牛元翼担心朱克融夺取景州后南下威胁到自己,也在暗中资助王庭湊,得各方相助,王庭湊东山再起,率部四千人挺进景州,遣使与景州刺史郑产相约内外夹攻破朱克融于景州城下。郑产得王庭湊为援几次出城破阵,都被幽州兵击退。 王庭湊与幽州大将赵菁成野战,不胜,退兵六十里,佯装整军再战,却一转眼的功夫折道去打深州去了。 朱克融南下之日,义武军秦申通借口协防成德,出兵南下,屯兵于镇州以东,成德节度使牛元翼担心镇州有失,秘密抽调深州精锐东进守御,深州空虚。以柴草蒙军衣立于城头冒充军士,王庭湊窥知虚实,故而假借驰援景州哄来各方支援,待实力强大突然来夺深州。竟一战而克。 景州刺史闻王庭湊已去景州,知城不可守,遂献城投降。赵菁成以郑产守城太久,损折幽州兵太多为由,杀郑产全家,又杀景州守卒三千人,放任幽州兵随意抢掠半日,子女玉帛任取为私产。 牛元翼失深州,战战兢兢,上表欲献镇州和冀州给朝廷。元稹等人以镇州烫手不肯接,李熙主张允其所请。 诏牛元翼进京,拜尚书左仆射。诏李愬为成德节度使。 河北乱象未平之日,刘晃御驾亲征挥兵六万号称六十万出潼关寇陕虢。诏令太保李熙为陕州四面招讨使,督陕虢驻军并左神策军讨平刘晃。刘晃此番东征精锐尽出,麾下八千沙陀沙皮甲精骑尽出,李熙所部一万两千人,号称五十万,两军以虢州为主战场,陕州为副战场,相互攻伐,旬月未见胜负。 刘驾窥知洛阳空虚,命大将刘庄督军两万,以协防洛阳之名进抵怀州,隔河望京都。洛阳城内一片混乱,李涵主张去徐州暂避兵锋,裴度谏道:“洛阳天下根本,天子离根本,国将倾覆不国。李太保胜负未分,天子动摇其后,果然去徐州,太保不言,军士岂能不言?”李涵*之意遂作罢。 宣武节度使宋叔夜见洛阳城危,命大将宋涛北上攻占汝州,北望洛阳城。消息传到虢州城下,武宁军士气大挫。纷纷言洛阳若失,归乡无路。李熙提钢剑巡营,与士卒促膝谈,勉力诸将忠君报国,士气稍振。李熙又斩造谣的小校兵士三十余人,军中方定。 刘晃夹一股锐气连续攻取虢州城外十一座小寨,兵锋直抵虢州城下。沙陀沙皮甲精骑列队从城墙下通过,箭法如雨,将城头所插军旗射的千疮百孔。武宁军从未见过这等好箭法,相顾失色,只是畏于军法不敢骚乱而已。 刘晃又遣军中悍将六人到城下挑战,欲挫唐军士气,诸将纷纷请战。李熙道:“我国自春秋以后便进入全面战争时代,这几个人的脑袋还留在古典时期吗,愿做故人,我成全他。”命取雕花大弓,取雕翎箭六支,就城头上射杀了六骑。 李熙召众谋士议论进退之策,莫衷一是,因见贾直言始终未发一言,事后单独留下问计。贾直言道:“刘晃孤注一掷,精锐尽出,此战若胜,长安旬日可下,此战若败,十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大帅从此泯然众人矣。” 李熙苦笑道:“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进京前,我心有不甘,先生有甚计策让他转败为胜,我愿意赌上一把。” 贾直言道:“刘晃军械、粮草只能支撑半个月,届时破不了虢州,彼必不战而退,太保是否还能支撑半个月?” 李熙摇摇头道:“刘驾和宋叔夜不会给我半个月时间的。” 贾直言道:“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城北十五里外有鸿胪水,河畔留园坡本是秦宫旧址,现是一座人口不足百人的小镇,刘晃将所有的军械粮草都囤积在此,留园若失,大汉天子土崩瓦解只在片刻之间。不过驻守留园的是两千沙陀兵,而留园又深处敌阵后方,大军无法行动,小股难以建功,却是难事一桩。” 李熙道:“先生说的那个地方,我也想过,畏难没敢动手,但眼下也只能冒这个险了。偷袭留园,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李熙召来熊欣儿,问其需要多少兵马能烧毁留园,熊欣儿道:“三百人足矣。” 李熙道:“事关全局,你多想想,要多少兵我都给你。” 熊欣儿道:“三百人。” 李熙令开武库,由三百人挑选军械,三百人满载而归,将军械堆放于营帐,贴上封条,出征时却仍旧带着自己的随身兵器。 三更末出发,拂晓归来,三百壮士仅余八人,熊欣儿血染战袍,与结拜兄弟跪地请罪,曰事情不成,甘领军法。李熙默然,扶众人起身道:“或是天意。” 天明刘晃骑御马而出,身后三百军士用木杆挑着三百颗头颅,排列在城下,戏言李熙计谋失败,三百人皆以斩首。城头守军惶恐不已,士气低落。蓦然,晴空万里的天空,忽而浓云密布,浓云由西北而来,越聚越厚,铺天盖地,遮蔽阳光,霎时间天地昏暗如夜。更诡奇的是阴云之中似有无数人马奔腾,又似有狼啸声,起初以为是幻觉,继而看的真了,不仅看清马匹鞍辔和甲士的衣甲佩刀及手握的长槊,甚至连头盔下的人脸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让人彻骨生寒的是那些骑士并非人族战士,而是一群人身狼面的怪物。城头守军压抑的说不出话来,刘晃阵中却惊呼一片,数千甲士纷纷下马朝乌云礼拜。尤其是沙陀兵,更是五体投地,虔诚之极。狼正是沙陀人的图腾,狼面武士由西北而来势不可挡,岂非正喻示着他们将征服南方,一统天下? 武宁军和神策军将士莫名沮丧,敌兵不可惧,可怕是这天象,果然天意如此,谁又能逆天而为?有人失声痛哭,一人哭百人哀,情到浓处,有人状若癫狂,解甲弃兵,挺身坠墙自尽,一人行百人随,将校呼喊不应。祭出严刑峻法亦不能遏制。 ——— 305.事若不遂天亦弃2 众人沮丧莫名之际,忽然有人惊呼:“大帅出城了!”向下一看,只见虢州西门洞开,李熙骑白马良驹,披甲持槊,率亲卫军出城接战,数百骑兵风一般地杀入沙陀军阵中,沙陀人正在朝天礼拜,猝然遇袭,顿时大溃。数百人如入无人之境。李熙刚出,左神策将军陈海道又挺槊而出,身后是齐齐整整的五百铁骑,马蹄奔腾,震的城头的浮土跳腾跌落, 贾直言趁机拔剑在手,大呼:“出击!”诸将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城接战,一时行不成行伍不成伍,乱哄哄的一团。沙陀人也乱,两军混战在一处,难分胜负。刘晃愕然吃了一惊,李熙素有“万人敌”之名,这个他早在河东时就曾听过,只是一直未放在心上。所谓“万人敌”不过是个人武技超人一等,身为统军大将,武技再高,不懂阵法兵略,便不足为惧,与李熙交手两次,刘晃自忖已经摸清对方的底细。 春季之所以战败,主要是他麾下精锐未出,五万“吃饭军”与其说是来打仗的,倒不如说是来丢包袱的,虽然战败,刘晃却颇不以为然。 此次他精锐尽出,连连挫败李熙,自出潼关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胜利来的太容易,刘晃心中不免骄横,再看李熙,什么“万人敌”,狗屁不是! 昨夜李熙派人偷袭留园,正中自己埋伏,杀他个几乎全军覆没,好不痛快!今天他本意是领军到城下好好羞臊羞臊唐朝太保一番,不料天降吉兆,让他临时改变主意,准备一鼓作气拿下虢州,生擒李熙,斩他头颅,挑在长槊上去洛阳城下示威。 若说这真龙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眼见大事将成连老天爷也来帮忙,战事未开,竟然天降异象,黑云遮天蔽日,云层中隐隐有狼面武士现身,再看唐军阵中军心大乱,有人难承压力已经公然跳墙自杀,这是兵不血刃即取虢州的征兆呀。 刘晃不解自己从不敬天,为何老天爷这个时候跑来帮忙,不过他老人家来都来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顺水使舟承受了这份好意,了不起回头再补谢他一回便是。揣着这个想法,他没有阻止麾下沙陀卒下马礼拜云中武士的举动,他们礼拜的越虔诚,天象所昭示的东西就越像是真的,则给唐军士卒的压力也就越大。 刘晃唯一没算到的是李熙会亲自出战,同是领兵大将,在军心已乱的情况下,换成他自己也难有什么好办法去激励士卒奋勇杀敌。 李熙这么做固然冒了极大风险,但就目下来看或许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天象谕示的东西毕竟还是太虚无缥缈,主帅出征却是实实在在的,这的确是提振士气的绝好办法。 在刘晃的严令下,跪地礼拜的沙陀卒重新上马,此刻前阵已经被李熙和陈海道冲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所幸中阵士卒已从混乱中惊醒过来,纷纷上马接战,双方彼攻我守,正打的难解难分。 贾直言在城头见沙陀兵愈战愈勇,心头黑云浓聚,眉头紧锁,正欲发令叫奇兵出击,忽有一小校大踏步而来,奉上一封军令,言大帅行前遗留,请参谋军师依计行事。贾直言大惊,劈手夺过军令,军令密封于竹筒内,检验了封漆无损后,拆封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急奔下城,闯入亲卫军何人龙营中,叫道:“大帅有令,全军出战,目标留园,焚其粮草。” 何人龙劈手夺过密令,看过,呼令马军营出战。 李熙出城时何人龙要追随左右,被李熙拒绝,严令其在城中不可擅动,等候自己的命令,为此何人龙忿忿不平,以为受到了轻视。 此刻接到李熙要他出兵留园的手令,方知自己误解了统帅,李熙非但不是轻视他,反而是把关系生死命运的一件大事交给了他。何人龙顿觉豪情万丈,飞身上马,挺槊出营,率马军营六百骑士由城北出城直扑留园。 虢州城外的激战中,武宁军渐渐落了下风,骑兵本来就不多,此刻业已损失殆尽,补充上来的步兵抵挡不住沙陀骑兵的骑射,损失巨大。而武宁军的箭矢则很难穿破沙陀骑兵身上的沙鱼皮甲,非得离近以长槊或长枪击刺方能奏效,问题是沙陀人的骑射功夫了得,马上所用的软弓虽不及武宁军装备的弓射程远,稳定性和精准度却十分出色,加之骑士箭法高超,武宁军步卒在他们面前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靶子,成片成片地倒在冲锋的路上。 武宁军诸军中唯有王俭的前厢军擅克骑兵,此刻却远在徐州,陈海道部步骑混编,攻城及野战都很有优势,与单纯的骑兵军团或步军军团对抗优势更是明显,不过沙陀人也是步骑混编,而且至少骑兵这一块的战力远在陈海道部之上,加之数量上陈海道部也不占优势,战场竞雄落入下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熙的亲自出战极大地鼓舞了武宁军的士气,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天降异象对己方士气的影响,不过战场上最终讲究的是实力,若无意外发生,这场自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沙场较量将以沙陀人的大胜而告终。 远远观战的刘晃甚至已经在提前庆祝了,他伸手从一个内侍手里接过一个鎏金梅花杯,呷了一口玫瑰红的葡萄酒,显得怡然自得。其他沙陀军将见主帅如此,都松了口气,将帅的情绪感染了麾下将士,沙陀人一时情绪高涨,箭射的更准,刀劈的更狠,以势不可挡之势向陷入困境的武宁军发动了最后一击。 最后一击,沙陀人认为唐军败局已定,无须再跟他们耗下去。 战场形势在即将出现一边倒的境况下突然发生了决定性的逆转,墨黑的天空下,一点红光乍起,是留园的方向,刘晃的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鎏金梅花杯在他的指尖被揉搓变了型,驻守留园的将领阿布牙飞马而至,失魂落魄地跌跪在马下。 “失……了留园。”阿布牙说完,一句话不敢吭,天子卫队里已有人举起了金瓜。 刘晃却挥了挥手,目光阴冷地望着墨黑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我们败了,千真万确,中原已无容身之地,诸君随我去投吐蕃吧。”亲卫侍从立即行动起来,先除去了御马上的各种浮华装饰,旋即将从唐宫里带来的七八个宦官一体斩杀,卷起大纛,收起御旗,前锋殿后,后队开道,风卷残云般向西退去。 沙陀军的整体大崩溃迟延到一炷香的功夫后,刘晃提前撤离战场,留园被焚毁的消息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极大地挫伤了沙陀人的意志,而唐军异常顽强的抵抗也让沙陀人倍感末日将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后压垮沙陀人抵抗意志的也是天象,墨黑如夜,阴风飒飒的天空突然之间云散雾开,黑云如一团团的绵絮被人用手大力撕扯开,扯碎的败絮随意抛洒,金色的阳光如利剑一般一道道斜刺下来,刺的人眼花缭乱。而更让人惊怪不已的是原本劲吹的西北风骤然停了,代之的是熏暖的东南风,风推着黑云急退千里,黑云退去即见蓝天,而在这蓝天和黑云的边界,一条白龙翻转腾跃,张牙舞爪。 “神龙在天,天佑大唐!” 一个唐卒暴喊了一嗓子,蹦跳而起,将手中缺口的横刀整个儿劈入敌人的头颅。此前他连走路都觉得没力气。 同样的故事还在不停地上演着,被神抛弃的沙陀人瞬间崩溃,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黑云里的狼面武士被白龙驱赶、撕裂、惨叫奔逃,这种痛苦比白刃加颈更让他们心碎。 两支生力军从城北、城南杀来,是武宁军左厢的马郁部和后厢的廖中部,论战力他们在武宁军中只是中等,廖中部甚至只能充当警备军,但是现在,他们成了战场上的绝对主角。 已经整建制划归神策军旗下的原武宁军右厢士卒很不满意友军赶来摘桃子,但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迈不动脚步,举不起刀,无力追赶残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袍们跃马横刀纵横驰骋。 “妈的,气死老子了。”一名唐卒把刀尖移向地上受伤的沙陀卒,借助身体的重量,把刀尖缓缓压入敌人的胸腔,沙陀卒猛力挣扎,双手握住刀刃,阻止刀刃的进入,手掌被锋利的刀刃切断,刀仍旧一寸寸地压入他的肉身,最后这沙陀卒口喷鲜血而死。而精疲力竭的唐卒跌趴在他身上,一动不能动。 李熙从新一代“宝马”上下来,双腿只发抖,他试图把长槊插在地上,手臂全无力气,插在地上的马槊不久就倒了下去,差点砸着自己。“怪不得大伙都改用枪了,这玩意确实是太笨重了。”李熙不满地嘀咕了一声。他弯下腰试图捡起马槊,没成功,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单膝跪地,顺势双膝都跪了下去,就不愿意再起来了。 李四的马槊在激战中断裂,此刻拿来当短枪使,朝着附近的沙陀人身上一通乱捅,见没有一个活人后,这才把半截槊横在两堆尸体上,坐在槊杆上喘气。李熙不满地说道:“起来,你死了,别人坐你身上,你乐意吗?” 李四的脸颊被流矢刮伤,不敢笑,咧了下嘴,站起来,捡了沙陀人的一个圆顶头盔坐了上去。阮承梁拄了一杆短枪做拐杖,翻过尸山趟过血海,跌跌撞撞走过来,他左手上拎了一个水袋,上面涂满了血。把枪夹在腋下,阮承梁翻过战袍,用贴身的招文袋里摸出一方洁白的手绢仔细地擦拭了袋口后将水袋递给李熙。 然后他靠着李四坐了下去,眯着眼望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踯躅而行打扫战场的唐军士卒,一言不发。 张三提着一杆长枪小跑过来,手里拎着自己的帽子。闲暇无事时,李熙教了他几手呼吸吐纳的功夫,张三日夜苦练,已经小有成就,精力比一般人旺盛的不止一点点。 “沙陀人把大营丢了,里面有五百具年轻的女尸,找到一个阉官,说都是长安宫里的宫女,刘晃带在身边留着犒赏有功将士,兵败就全杀了。” 张三说完,半蹲在李熙面前讨回话。这时陈海道遣参谋官过来询问如何处置沙陀战俘,李四烦躁地叫道:“问甚,统统坑杀。”那参谋官吃了一惊,不敢回应,望向李熙,李熙却闭着眼睛在养精神。 李四见参谋官不理睬自己,大怒,冲着那参谋官挤眉弄眼,挥舞拳头威胁他赶紧离去。参谋官立着不动,叉手垂首等候李熙的军令。张三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推到一边,问他:“武宁军能滥杀俘虏吗?”参谋官摇摇头道:“杀不得。”张三问:“这些狗杂种该不该杀?” “该杀!”参谋官咬牙切齿地说,“满大营都是汉家奴隶,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张三满意地拍拍参谋官的肩:“别让大帅为难了。”参谋官目露杀机:“我明白了。” 李熙得知陈海道坑杀了一千三百名沙陀俘虏后,没有一语相责,军中传言说:“沙陀卒滥杀无辜,已非人类,捉到后即可处决无须多问。”此言一出,武宁军再抓到沙陀卒一律就地处决,沙陀人闻之色变,闻武宁军将至莫不拖家携口仓皇奔逃。 306.割稻引起的风波 马郁和廖中追杀出八十余里,夜晚扎营派人回虢州询问下一步方略,李熙回复:西进,夺取潼关。二人面面相觑,紧张的一夜没睡着觉。二人督军继续西进,一路上捡到大汉天子丢弃的甲杖器械无数,却不见一个敌军。行到潼关外,二人惶惧不知如何是好,马郁道:“军令如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宁可战死沙场也别做了孬种让人笑话。”廖中以为然,遂进抵潼关下,遣使喝令守军投降,不到一刻钟,有守卒出迎,口称是大唐同州守军,窥知刘晃过关后没人留守此处,遂趁乱夺关以待朝廷大军。 廖中暗暗松了口气,言道:“我们就是朝廷大军,快叫主将出迎。”守卒看二人旗号,惊道:“你们是武宁军,怎会到此?与沙陀军交战的不是左神策吗?” 马郁解释道:“昨日李太保与敌在虢州城下激战,大败贼兵,我军恰好来援,遂令我军蹑踪追击,因而到此。” 守卒大喜,回身告长官,不一刻,有校尉三人出迎,兵马排列左右,不过四五十人。打的的确是同州驻军旗号。马郁、廖中一入关即将同州军收编,接管了潼关,一面遣快马报李熙知道。李熙回复二人:分兵去夺同州和华州。这一回马郁和廖中胆子都壮了起来,留一部守潼关,二人军分两路,马郁去夺华州,廖中去夺同州。 刘晃兵败虢州城下后,一路奔回长安,搜检珠宝,携带子女玉帛向西投吐蕃,同华二州无人驻守,刘晃所委任官吏或逃窜或被当地大户所杀,马郁、廖中兵不血刃进入二州,李熙另遣陈海道率兵四千为先锋去夺长安,自己督大队徐徐西进。 刘晃临走前在大明宫里放了一把火,火起三天不灭,前朝三大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尽皆被烧毁。其时宫廷内外并无一兵一卒驻守,百姓入宫救火,眼见宫室华丽,心中不是滋味,纷纷言道:“怪不得我辈殚精竭力,熬断筋骨也难顾温饱,天下财富尽皆聚于此处矣。”百姓围观而不救火,坐视大明宫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陈海道按照李熙的军令封锁太极宫、兴庆宫,驻兵城外不掠百姓。 收复长安的消息传回洛阳,宫内连日设宴庆贺,百姓却冷漠以待,或问国都收复为何不喜,百姓曰:“国不知有民,民何须管国死活。”李熙闻言,叹道:“大唐已失天下,天子再无用处,可送其回长安。” 李涵不肯还回长安,恐遭遇不测。元稹奏道:“关中乃大唐之根本,天子居天地正心,九州四海方可宁定。”李涵道:“朕回长安,谁来护驾?李太保排开一字长蛇阵岂是长久之计,又能维持多久?”元稹道:“可诏河东刘驾入京,河东军马之强不下武宁,而*素来忠贞,刘驾有乃父之雄才无乃父之雄心,正是乱世中可用之才。”李涵默思良久,仍旧不决,忽仰天叹息,流泪不止。 久而元稹又劝道:“长安离成都近,天子回鸾,可母子团聚。”李涵含泪道:“只好如此。” 诏回鸾长安;诏李熙摄东都留守;诏韩愈为河东节度使;诏刘驾进京,拜中书令,同平章事。李熙大起三军,护送天子銮驾过潼关,一路西进至长安城,置天子于太极宫。大和二年秋,刘驾率河东军三万人入关中,李熙督军回洛阳。 魏谟由徐州来,问李熙:“何故遣天子回长安?”李熙道:“洛阳是陪都,长安才是天下根本,天子坐太极殿,天下方能归心。” 魏谟冷笑道:“太保言不由衷,你是把天子当包袱丢了出去,是也不是。”李熙道:“嘘,噤声,岂可如此?是人臣该说的话吗?”魏谟哈哈大笑,道:“罢了,这且不说,我来是来跟你说徐州府库空虚,已经入不敷出了,怎么解决?” 李熙微笑不答,魏谟笑道:“还不承认,我就说你是把天子当包袱扔了出去嘛。” 李熙负起双手,在厅中走了一圈,回头对魏谟说道:“把给史宪诚、牛元翼、王日简的军粮停掉,给辽东、济州的费用减半,海参崴那边彻底停掉,南海拓展计划暂停实施,此为节流。武宁六郡已经三年没收钱粮了,今秋开始收钱。钱要用在刀刃上,除维持军政运转外其他杂项能省则省,现在是创业时期,不是享太平的时候,从我府里减起,衣食费不变,其他的统统减九成。”魏谟惊叫道:“减九成?!你这是鼓动诸位夫人找魏某的麻烦么,不减,不减。”李熙道:“减!刻不容缓,居上位者不做表率,谁能心服?” 魏谟叹了口气,默了会,说道:“贵府上用费减不减都无伤大局,武宁军的钱除了军费,最大项开支是一营一司的经费,像两个无底洞,又似长鲸吞海,好不厉害。”李熙呵呵一笑,招呼魏谟喝茶,魏谟此来何意,他已明白,却是淡淡一笑,回道:“这个就不说了,一营一司现在的经费一文都不能裁减,反而还要逐步追加。” “追加?”魏谟吃惊的站了起来,面红耳赤,额头青筋直跳。李熙见他急了,起身来端了碗茶放他手上,压他坐下,方才徐徐说道:“柳条营和内访司做的许多事不公开,故而你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看起来好像是白费钱粮没做什么实事,其实不然,他们所起的作用有时胜过千军万马。武宁军兵不过三四万人,将不过百员,能拿的出手的大将有几人?南征北战,屡次大战却少有大挫,为何呀,这跟他们背地里的付出是分不开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尚且不易,知彼又何其难呀,我李熙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每每能料敌于先,凭的是什么,都是他们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不易啊。” 魏谟道:“你说这话,我无力反驳,不过这钱……” 李熙道:“这个我来想办法。”魏谟叹道:“你能有什么办法,还是我来设法筹措吧。”又聊了些武宁军的军政要务和人事,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临别之际李熙问魏谟:“我今为东都留守,天子回长安,六部随行,而今东都六部是副空架子,我欲充实东都六部和御史台,以备不测,你以为如何?”魏谟道:“万万使不得,东都的官虽然都是闲官,却也是朝廷的正员官,留守看守东都即可,太多干涉朝官任免,反会授人以口舌,与大道有亏。若为应付不测嘛,我看暗中预备即可,倒不必大张旗鼓地去做,留一个可进可退的余地岂非更好?” 李熙点头,言道:“那就烦请魏丞相代为谋划吧。”魏谟不言,拱手告退。 至大和二年十月,李熙已经拥有东起大海,西至同、华的十八个州府,呈一字长蛇阵排开。是年秋,武宁、平卢粮食丰收,李熙借河中雄武军兵变,刘庄率军西*叛,怀州空虚之机,由洛阳渡河北上夺取怀州,解除了洛阳北面的威胁。 这年秋,蔡州地方蝗灾,宋叔夜缺粮,亲率牙军赴颍州就食,闻淮河以南寿州境内秋稻丰收而防御松懈,遂出兵侵入大宋寿州境内,收割稻谷。大宋国寿州刺史陈建江与宋叔夜战于八公山下,败绩,困守城池不敢出。大宋扬州大总管姬禇遣庐州、舒州兵北上救援,与宋叔夜部战于寿州城东故淝水河畔。姬禇用兵手段远不及宋叔夜,本人又远在扬州,战场指挥迟钝,宋兵连番败绩,宋叔夜见有机可乘,趁机攻取了寿州。 寿州乃淮西门户,寿州失,则庐州、舒州等地难安,大宋天子王弼下诏启用张如冲为淮西招讨使,坐镇庐州协调淮西七万宋军与宋叔夜混战。 宋军人多,占地理之便,宣武军精悍骁勇,宋叔夜用兵神鬼莫测,双方大小仗百余次,宋军竟然落了下风。王弼心惊不已,急命大宋国鄂州大总管王喜出兵北上取蔡州逼宋叔夜回兵。大宋大兴六年秋,王喜挥兵十万出安州、黄州,北上进取光、申二州。军势浩大,蔡州震颤,宋叔夜遣使至洛阳以割汝州为条件要求李熙出兵相助。李熙不允。 襄阳节度使李海山几度与宋叔夜交兵皆败绩,割地纳币以求太平,此番见势可为,遣大将石破山督军两万出随州以协防为名进入蔡州境内,兵锋直指蔡州城,宋叔夜三面遇敌,情势危急,遣使赴洛阳割让汝、宋、亳三州给李熙,要求出兵相助。李熙应允,一面遣鲁焰焊收宋、亳二州,一面命陈海道收汝州,再令周野部厉兵秣马,扬言要攻扬州,静海军的军舰则以追捕海盗为名游弋在长江口。 王弼惊惶,遣吏部尚书卢荣峤为使来洛阳责问,李熙道:“宋大将军家中无粮,踏过界去贵国地面上收割粮食,这是他的不对,可你们不论青红皂白就出兵打他,是你们的不对,而今他求告于我,身为老朋友,我给你们两家做个和事佬如何?” 卢荣峤道:“太保既然是做和事佬,为何扬言要打我扬州?” 李熙道:“这定是谣传,我何曾说过要打扬州了?” 卢荣峤道:“既非用兵,为何在濠州厉兵秣马?静海军的军舰为何游弋在长江口,击沉我兵舰,抢劫我商船?” 李熙道:“天地良心,我何曾做过这样的勾当?周野身为边镇大将,见贵国对我国用兵,加强军备有错吗,你怕我打你扬州,我还怕你夺我濠州呢。至于静海军,东海上有股海盗,盘踞在你们大宋苏州华亭县境内的江岛上,骚扰商道,几次三番请你们剿除,你们无动于衷。静海军不得已才出境剿匪,昔日你我两家的合约上不是白纸黑字地写着联合打击海盗的条款吗?静海军履约出征何错之有?休要推说我为何没有提前通报贵国扬州大总管,你们扬州大总管府内有海盗的眼线,每每走漏消息,我岂敢造次?至于你说的击沉兵舰,抢掠商船,这些肯定是你们搞错了,静海军不会干出那种勾当。” 卢荣峤强忍怒气,黑着脸说道:“既然是场误会,那么眼下这个局怎么解?我大宋天子这次是下了狠心的,举全国之力亦要与入侵之敌周旋到底!”李熙道:“我已注意到了贵国对此事的关切,这样吧,你们各让一步,自下月初停兵休战,由我派协调员赴前线,监督你们两家各自退兵,如何?大宋也好,宣武也罢,打的两败俱伤,都难免为外人所趁,不如休兵,各自蓄养士气,静观天下之变。” 卢荣峤道:“太保若要做和事佬,须先撤回静海军,静海军在我国土境内,这哪是调停,分明是扬威压服。”李熙道:“你说的是,为示我的诚意,静海军本月底撤出长江口。之所以要拖上半个月,是要剿灭长江口小岛上的海盗,届时还请贵国水军大力协助。” 卢荣峤默叹了一声,拱手拜别。 307.送死歌 南线战事到大和二年十月底结束,得利的是李熙和李海山,受损的是宋叔夜和大宋国。李熙监督宋叔夜和大宋国两下撤兵后,又受宋叔夜所请,写信给李海山要其从蔡州退兵,李海山命石破山撤回申州,以协防为名继续赖着不走,李熙无可奈何,宋叔夜兵力疲惫,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这次北征,王喜将囤积在鄂州的军械粮草用了个干干净净。大宋军人数虽多,素质却极差,号称精锐的鄂州兵一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激起沿途百姓愤恨。本来,因为宋叔夜的横征暴敛,申州、光州境内的百姓已经在酝酿着一次大起义,王喜的到来进一步激化了矛盾,义军四起,打的王喜几无反手之力。 义军从宋军手中缴获了堆积如山的军械,因而亲切地称呼宋军为“送君”。 这支由宋军军械粮饷喂养起来的义军最终成为了宋叔夜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继申州被李海山部以协防为名占据不还后,光州又被义军盘踞,义军首领卢政、郑享,一个自称光州刺史,一个自称金吾将军,拒不听从蔡州号令。 李熙兵不血刃独得三州之地,心中得意非凡,某日在思恭坊宴请洛阳城内名流,公然将常秋纹母子请来。大和二年春,常秋纹为李熙生了一子,乳名送子,因名分未定,暂以养子身份露面,朝中有人知道其中曲折,只是无人敢说。得汝、宋、亳三州后,尤其是得宋、亳二州后,李熙财力大增,财政危机这一关顺利度过,加上甩掉了李涵这个包袱,切断了对河北的援助,武宁军的府库从未有过如此充盈,大争之世,所谓争雄不就是争的军力和财力吗?宣武军被削弱后,武宁军在黄河以南已经遇不到对手,加之财力丰裕,自然是心情舒畅。 因为心情好,李熙就多喝了几杯酒,忽觉精神不济,丢下满座的宾客不顾,自家先回后堂睡了起来。睡意朦胧中似有一物悄悄地伏在了他的胸口,初始以为是养的那只肥猫,挥袖驱赶却不走,又以为是常秋纹调皮将送子放在自家身上。久后,李熙觉得胸闷难受,四肢绵软无力,悚然警觉,默运玄功内气,耳目顿时清明,他觉察到趴伏在自己身上的既不是那只大肥猫,也不是儿子送子,而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姑娘嘴唇极红,脸色极白,眉目眼瞳精致到不真实,穿着一身花裙,扎着满头的小辫,打扮的花枝招展布娃娃一般。李熙躺着一动不动,感受到这小姑娘的心跳和呼吸都极慢,似 懂得一些玄门内功。小姑娘觉察到李熙已醒,便用手捏住他的鼻子,调皮地说:“我看你醒不醒?”李熙睁开眼来,微笑着望着她。 “还记得我吗?”小姑娘笑嘻嘻地问道,她纤巧的手中摆弄着一柄精光闪闪的小刀,长约四寸,柳叶状,与叶兰的柳叶刀相仿,只是更加精致、华美,她摆弄着小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动着,看似无心,刀锋却时时不离李熙咽喉三寸处。 “在商州见过。”李熙答。 “你记性不错,我叫王贞,你肯定没听过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刚刚才想出来的,我原名叫王英珍。你多半也没听过,可王士元这个名字你一定听过。那是我的兄长,他一次喝醉了酒,又中了美人计,就收了李师道的钱,没奈何只好帮他刺杀了宰相武元衡、杀伤了御史中丞裴度,由此而名扬天下。李师道被刘悟所杀,兄长被擒送长安,死在天牢大狱中。不过我要告诉你,死的那个人是假的,他还好好地活着,活的好好的。现今仍在洛阳城里经营他的杀人生意。” “你是来谈生意吗?” “算是吧,王家兄妹的名号入的了你李太保的法眼吧?” “入不了如何,入的了又如何,我敢不答应你吗?” “我辈拿钱杀人,不问是非,以前受人之托杀你,情非得已,太保肯原谅我旧日的过失吗?”李熙点点头,问她:“你能起来吗,压着我挺难受。”王贞拧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身法之轻,竟若一粒尘埃落地。 李熙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杀手,说:“这些年不见,你非但没有显老,反而更显年幼了。你是修炼玄功,还是吃仙丹维持?”女子反问:“这个重要吗?”李熙道:“很重要,练玄功的命普遍较长,吃仙丹的随时可能会暴死。”王贞微微叹了口气:“我原来是吃丹药维持,最近拜师学玄功,刚懂得一点皮毛。所以药还在吃,但我想太保是个有福之人,不会这么巧我们刚合作,我就暴死了吧。” 李熙道:“跟我合作,你们是找对人了,不过我只愿意跟朋友合作,不愿意跟铜臭味太浓的人合作。拿钱杀人,不问是非。这样的人我不会跟他合作。”王贞道:“你要我们完全听命于你,可以,只要你能拿出让我心动的好处。”李熙道:“他日我若得天下,赏你们一块免死金牌,保证不清算你们,这个条件够优厚了吧?” “还不错。不过还不够,我要你在后宫里给我留个位置。” 李熙微笑道:“你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好吗?” 王贞道:“你错了,男女皮肉之欢我早已厌恶,我在你的后宫里只做个女官,一面监督你履行你的承诺,二嘛请你顺道指点我修炼玄功。我这个条件不过分吧?” 李熙道:“成都梁守谦不放当今太后回长安,以此挟制天子,罪大恶极,你去替我杀了此人,带他的首级来,我便点拨你修炼法门。” 女子道:“杀手行的规矩三品官以上不可杀,杀之大损元气,杀梁守谦太不划算,他人头落地时我也难免重伤,所以我劝你不如杀光王,同样损失,却能断了成都割据的根。” 李熙摇摇头道:“你这样不好,杀手听命行事便可,可以说说困难,但杀谁不杀谁,容不得你们插嘴,这句话希望你记住,否则以后没法合作。” 女子道:“我记住了。”又问:“那梁守谦还杀不杀?” 李熙挥挥手说:“不杀了,你去吧,有事我会让人到安业坊去找你们。” 王贞闻言脸色尽变,她落脚的地点正是安业坊,杀手匿踪杀人才能保证万无一失,行踪被人踩的一清二楚,谈何机变?尚未动手其实已经输了。这女子怨恨地瞪了李熙一眼,小脸上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这笑容怎么看也是一个七八岁孩童才有的纯真。 …… 朱羽带着水秋纹来访时,李熙降阶相迎,朱羽道:“势穷来投,怎敢让太保出迎,折杀了。”李熙笑道:“朋友之交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客套。”望了水秋纹一眼,笑道:“你的老师到底是娶了你,当初我怎么跟你说来着。”水秋纹道:“托太保的福。”李熙道:“朱夫人雍容富态了,却不及旧日犀利。”朱羽道:“我与房下尚在贱籍,怎么称夫人,万万不敢。”李熙笑道:“我请朱兄来是去太乐署任职,朝廷命官怎可为贱籍。” 这一说朱羽心里稍安,他早年为乐坊乐师,后为鄂王府家乐令,李湛做太子时入光宅坊为右教坊乐声博士,李湛登基后,他又升任内教坊音声博士。刘晃慕朱羽的才名,虽杀尽大明宫数千宦官和宫女,却未伤内教坊乐工歌舞姬一人,赏赐反较旧时为厚,对朱羽更是礼敬有加,每饮宴必召至督导音乐。 李涵还回长安后,有乐工告发朱羽从贼,被打入诏狱,水秋纹为之奔走呼救,长安城里无人肯施援手,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忽移文至御史台,言朱羽奉承刘晃实为刺探军情,御史台奏明天子,即行释放。朱羽夫妇感李熙救命之恩,这才从长安来投,行前又有武宁军进奏院资助马匹、盘缠。 东都太常寺本是虚设官署,有官无事,李熙恐他显得无聊,就委他一项重责,要他谱写一首新的军歌,便于诸军传唱,以鼓舞士气。 朱羽领命之后,全力以赴,数日曲成,领弟子鼓乐,由水秋纹演唱,唱声未绝,朱羽便摇了摇头,将曲谱撕毁,又数日,再成一曲,唱过仍觉不满意,再次撕毁,反复数次,眼看一月将过去,却丝毫摸不着头绪。 一时旧疾复发,披头跣足,在洛阳城中乱走,水秋纹见丈夫陷入魔障,不慌不忙,学着李熙旧日的方*圆了胳膊扇了丈夫一个大耳光,朱羽惊醒过来,抱着水秋纹嚎啕大哭,言难觅灵感,恐辜负李熙所托。水秋纹一面温言安慰,一面遣托人告知李熙。黄昏时,有甲士骑马而至,言道:“太保请先生入营观军容。”令军士取甲胄披在朱羽身上,扶其上马,带去城北军营。入营,与营中大将并辔而行,观操典,观行军,观军演,观饮宴,天黑,朱羽奔回太乐署,闭门一天一夜谱成一曲,再次演唱,心里已有三分满意。 遂请从军三月,披甲执枪,与士卒同做同歇,同食同寝,亲如兄弟,三月未尽,军乐已成,军中传唱,大受将士喜爱。 李熙对军乐十分满意,唯嫌歌词不够精致,请杜牧润色,杜牧看过回道:“词曲本天成,太过雕琢,反失其韵味。”李熙遂作罢。 李熙问朱羽乐曲名称叫什么,朱羽答:“《送死歌》。”李熙微笑道:“虽然霸气,奈何有些不大吉利。”朱羽道:“太保身居高位久了,还能知道将士们的所思所想吗?角鼓铮鸣,沙场在望,寒锋旌旗,热血将沸,同袍相见,皆戏言同赴死,以此相激励。可人谁无父母,孰无妻子,枪林箭雨间,判生死于呼吸,谁又不知道,这一去刀枪无眼,人命贱如草芥,谁敢保不为马踏如泥,口出豪言壮语,心底实存着一股哀伤。孟子云‘虽千万人吾往矣’,沙场竞雄要的正是这股一往无前的大勇之气,以哀伤之乐点起将士们心中的豪迈和无畏,岂非正是做军乐的初衷所在?” 李熙听完默默无语,贾直言问道:“先生这名字将士们听了都怎么说?” 朱羽激动地叫道:“‘真他娘的过劲’!十个中九个是这么说的,这名字没人说不好。” 贾直言道:“这军乐将来是要在朝廷大典上演奏的,我看这样吧,定一个正名,再定一个别名,正名叫《大唐官健长行歌》。别名嘛就叫《送死歌》,先生以为如何?” 朱羽道:“我无异议。”众人也都说好,望向李熙,等着他一锤定音。 李熙把嘴直撇,说:“还长行,听起来还是渗人的慌。长行不好,改名长征吧,算了,这个词也用烂了,罢了就叫长行歌,兵士们叫什么我不管,但庆典场合,行诸文字的地方都要用正名,这个别名太不吉利,太不吉利了。” 事后贾直言见朱羽情绪不佳,特意关照道:“太保就是这样的人,有话当面说开就没事了,他不会记在心上。这首军歌他是十二分的满意,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 308.哄乱 大和二年秋冬之交,内访司做了一件轰动长安城的事,江陵总台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大唐皇室遗落在民间的两颗明珠——章怀太子李贤的第四代孙李统与其姑母李岫玉。 内访司的寻访使从岭南的山旮旯里把他们找了出来,带回长安,通过太常卿郭仲恭直接奏明了天子。经过宗亲寺官员的仔细鉴察、考问,确认二人系高宗皇帝血脉无疑。李涵下诏封李统为寿昌郡王,封李岫玉为缙云郡主。 内访司查访到李岫玉、李统姑侄行踪,上奏朝廷,甄别封爵,所有这一切李熙并不知晓,内访司的两位判官刘克明和黄权也不知情,江陵总台彻底绕开了总司,一竿子插到底直接把事给办了。事发后黄权遣使谢罪,他身为右判官,对散布天下的八总台有督察之责,出了这样的篓子,无疑是他的失职懈怠。李熙当着使者的面,严斥了黄权,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这样的惩罚已经是流于形式,刘克明窥知李熙的心意,这才带上内判司判官仇荫一同入位于温柔坊的成武郡王府向李熙请罪,刘克明身为左判官,掌管总司人事和日常政务,分管内判司,而内判司则担负着对内监控的重责,江陵总台策划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内判司居然毫无察觉,可见失职。 李熙没有责备二人,反而安慰仇荫不要背上包袱,他叹息着跟刘克明和仇荫说:“陈弘志是内司的老前辈,如今虽退居总台判官,却也不是你们能撼的动的。此事我不怪你们,吸取教训,反思改正即是。不过江陵总台不报而为,到底是犯了规矩的,你们安排一下,我要惩戒一批人。”刘克明谏道:“自玄甲军在大明宫溃败后,除陈江湖来洛阳领罪外,其余人等都投奔江陵总台去了,江陵总台目下实力雄厚不下总司,请太保示下是否缓行一步,等……” 刘克明的话没敢再说下去,李熙的脸色阴沉的能杀人。 “我等这就去安排。”刘克明说过这句话,向仇荫递了个眼色,二人慢慢退出,心里却都充满了疑惑。江陵总台在陈弘志的经营下,实力雄厚,位居八总台之首。大明宫乱,玄甲军溃灭,残部多投奔陈弘志而去,眼下单以强力而言江陵并不下于总司,这个李熙怎么会不知道?他既然知道,又突然说出这话来,却有何倚仗? 刘克明麻利地安排好了他份内的事,仇荫责将一份长长的名单交在了他的手上,一共三十九个人,名单上的人都是李熙要惩戒的对象,未必全是陈弘志的亲信,却都是他刘克明嫉恨的人。刘克明把名单上的姓名顺序重新排列了一下,使之看起来更加公正无私。 李熙只是扫了一眼,就在名单的天头处批了个“可”字,刘克明捧着这份名单,心中颤抖,这哪是一份名单,这分明是三十九颗人头嘛。除掉这些人,至少江陵总台不会再有人跟他做对了,拔掉这颗钉子,则总司下辖的八总台中也只有江南一家敢跟他挤眉弄眼了,其余的谁还敢不臣服于他的脚下? 只是有一点刘克明十分不解,没有了玄甲军做倚仗,总司拿什么去惩戒名单上的人?这一想,手上的这份名单又变的轻飘飘,三十九颗人头重新化成了一张纸。 这张纸在刘克明的密档柜里放置了有一个月之久,一个月后的一个雪夜,他打开铁皮密档柜,从一尺厚的密档中重新把它翻了出来,再次捧在手心的时候,刘克明不仅心在颤抖,腿和手也在抖。三十九个人,一个也没逃过总司的惩戒,他们的人头被一颗颗地函封送到洛阳,盛装人头的木盒至少有三种样式,这证明惩戒江陵总台的至少有三股力量。 这三股力量中,他刘克明所能掌握的只是其中最弱的一支!三十九个人中,他手中掌握的那支力量才仅仅惩戒了六个。 刘克明把这张名单平放在案头,倒退三步,振衣下拜,执礼恭敬如拜圣物,一个头磕下去他断了另立山头的念头,又一个头磕下去他断了另投明主的念头,第三个头磕下去的时候,刘克明心底透亮,浑身轻松,与人做奴虽然卑微却也省了许多心要操,反倒能落个自在。 陈弘志现任荆南监军使,兼任内访司江陵总台左判官。待麾下三十九人被杀后,他给李熙写了封信,以年老为由请求回洛阳,做上阳宫的监宫使。李熙给他回了封长信,勉励他继续坚守在江陵。陈弘志随之推荐陈江湖为玄甲军指挥使,李熙允其所请,重新启用陈江湖,令其重建玄甲军,取军号“镇恶”,挂靠在左羽林军名下。 自玄甲军复建,原有将领陆续自江陵返回洛阳。陈弘志妻唐氏,子陈聪亦随之遣来洛阳做人质。一日,陈聪护着母亲唐氏赴思恭坊东都留守府谒见李熙,时,崔莺莺与郭瑗已到洛阳,李熙在客堂见过唐氏,即命二人陪唐氏去园中饮宴。陈聪求单独见李熙,李熙斥退随从,陈聪由贴身衣袋里取出陈弘志的亲笔信,当面呈给李熙。 陈聪年近三旬,一派纯真,出言不知避讳,直言道:“我们查访得知,李统即李岫玉之子,也是太保您在韶州留下的骨血。李岫玉来寻我们,求我们带她来见太保,父亲以为李岫玉身份可以利用,便劝她去长安归宗认祖。大唐皇室经历康乙全和刘晃之乱,凋零残缺,太宗直系骨血已所剩无几,李统此刻回京必然招引各方目光,人们盯着他,便无暇顾及太保,这就是父亲为何不报而为的原因,他是要借太保的刀割断与太保的牵连,以方便从中做手脚。而今朝中都已知太保与父亲不和,纷纷猜测李岫玉姑侄是薛放使的手脚,而父亲已经彻底站在了薛放一边,如此太保在东都便可少一些钳制,更易乘机坐大。大唐已失天下,即将失国,山河破碎后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重头收拾,父亲看好太保,他老人家已经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太保身上,故而才冒此大不韪为太保谋划。” 李熙只淡淡地说了句:“让陈公费心了。”便不复再言。这日宴后,陈聪将见李熙的所言所语一一如实禀报了唐氏知道,言道:“看他表情冷淡,似乎并不满意咱们这么做。”唐氏道:“他已非昔日广州城下的那个滑稽小人,老奸巨猾四个字说的正是他们这号人,心里喜欢的能发狂,脸上却还不表露分毫。你父亲费心为他筹划,他知道好歹的。” 唐氏母子留在洛阳,深居简出,除李熙、陈江湖、刘克明等寥寥数人外并无外人知晓,连崔莺莺个郭瑗也误以为唐氏只是回乡祭扫祖坟,业已回江陵去了。 这年冬,王日简渡河寇掠淄州,桂仲武兵力微弱,无力驱逐,遣使向乌重胤求救,王日简闻乌重胤出兵退过黄河,事后桂仲武遣次子桂成使到洛阳向李熙请罪,言军情紧急不得不如此,并非与乌重胤结盟云云。李熙安抚使者,留桂成在洛阳为官,厚资打发了来使。 柳条营密报,乌重胤联合桂仲武与卢士枚结盟,三家盟誓互保,乌重胤为三家联盟盟主。李熙指示内访司河北总台在齐州发动一场兵变,杀乌重胤族侄乌镇边,以示警告。乌镇边一向仇视徐州,旧日在领兵夺取藤县时,他在城中一口气砍杀军民百人,又纵火焚烧藤县县衙,致使衙内避难的三十名百姓葬身火海,事后,乌重胤贬其为齐州军虞侯,以示惩戒。 大和二年十二月中,齐州城外小兵营牙军士卒因食用了发霉的粮食,发动暴动,乱兵冲入城内四处杀人,齐州军虞侯乌镇边旋即出面弹压,被乱卒当街射杀。 内访司策划的兵变到此为此,让人想不到的是,被鼓动起来的士卒并不打算就此罢手,杀乌镇边后他们游行至齐州刺史府门前,高声呼叫刺史出来谢罪。天平军分派各州县的驻军粮饷由当地筹措,军士所食用的霉变粮谷都是由齐州刺史府拨付,士卒来此吵嚷,人人都觉得是占着理,故而嗓门奇高。 刺史府卫士见势不妙急忙关闭府门,州兵亦闻讯赶来弹压,齐州牙军一向瞧不起州兵,眼见此状,勃然大怒,顿时箭发如雨,两军街头对射,州兵败绩,牙军亦有伤亡,被激怒的牙军士卒撞开刺史府大门,冲进衙内乱打乱砸。齐州刺史、乌重胤的妹婿江农建立于内宅门楼上厉声呵斥牙军,意在恐吓,牙军大怒,抱来柴草堆在楼下,扬言点火烧楼,江农建家眷惊呼号泣,江农建拱手告罪,士卒哄其下楼来谢罪,诱擒之,带上城头,脚脖子上套麻绳,倒悬于城门洞上。 牙军这么做本为泄愤,不意江农建身体肥胖,血压高,头下脚上这么一折腾,不到一时三刻竟一命呜呼,归了西。 参与哄乱的士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内访司齐州判官郑德牙见有机可乘,遂自作主张鼓动乱卒道:“乌帅初掌天平军时,与将士饭同锅,眠同寝,何等的得民心?近年为小人所蛊惑,深居简出,白天暴饮暴食,晚上荒淫无度,亲用小人,远离英雄,乌府奢侈糜烂,日食亿万钱,我辈却要吃这发霉的谷粮,这等人有何资格做藩帅?不如反了他娘的。” 乱兵闻言都觉得是条出路,遂歃血为盟,决意共同起事,为表诚心,众人抢入江农建内宅,将江农建的嫡妻——乌重胤五妹——小名叫婉娘的斩首示众,又杀江农建家二十三口,掠其金银和妇女,夺取齐州城,推举牙将张和善为刺史,宣布脱离天平军。 309.打是为了降 乌重胤闻之齐州兵乱大吃了一惊,心中怀疑是李熙在背后搞鬼,正欲知会平卢和濮州多加提防,忽闻参谋吴贺溺死于自家后宅的水池里,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是吴贺被人先杀后抛尸于水池,乌重胤心惊不已,未几,郓州司马张振川又刺死于家中,张振川是乌重胤心腹亲信,虽是司马,位置却重过刺史。张振川身首异处,头颅被悬于院中一株桂花树上。乌重胤掀翻桌案,高声怒骂道:“鼠辈欺人太甚!” 即命传令升厅,商议出兵徐州事宜。 长子乌汉弘谏道:“此必是李熙的计谋,激怒父亲出兵,好让他有口实对郓州用兵。父亲当忍耐才是。”乌重胤三子乌汉贞怒道:“都欺负上门了,岂能再忍?齐州兵变我们可以忍,姑爷拿霉变的军粮糊弄军卒死有余辜,可是吴参谋前番奔走于濮州、青州之间,一力促成三家联盟,今日被刺杀于家中,我们若连吭都不敢吭一声,这三家联盟便是名存实亡,到头来还是要被李熙个个击破,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趁他精兵尽在洛阳之际,拼上一拼!” 乌汉弘道:“拼,拿什么拼?齐州兵变,天平军军力十丧其三,所剩军卒又要防备河北、驻守郓州,能出战的不足万人,这万余人岂是徐州的对手。” 乌重胤五子乌汉封道:“大哥忒胆小,李熙精兵而今全在洛阳、陕虢,徐州所部不过万人,我若出兵,濮州卢尚书必会响应,青州那位即便首鼠两端,却也能牵制密州驻军,一万对一万,凭什么就是我们输?” 乌汉弘叹息了一声道:“打仗这种事哪能光讲兵力。” 乌汉贞闻言嘿然冷笑:“大哥只管端坐郓州,沙场争雄自有我和五弟替父亲分忧。” 乌重胤咳嗽了一声,诸子结束争执,参谋宋思江谏道:“与强者竞争只有一次机会,还请主公三思。”乌重胤把手一挥,止住宋思江,霍然起身,拔刀插案上,言道:“我意已决,誓与李熙周旋到底。” 乌重胤自任主帅督军万人出兖州直取徐州,武宁大将王俭率部在藤县截击,激战一日,王俭退回城内固守,乌重胤遣六子乌汉章佯攻城池,自己亲率主力绕城而过直扑徐州城。横武军使李让坤在沛县起兵截击,为乌汉贞所破。 横武军主力被耿强带去洛阳,沛县老营驻守的多是老弱。 张龙闻乌重胤至,坚守不出,徐州城墙累年加固,现高六丈五,较一般城池要高出两丈五,墙基厚达四丈。乌重胤轻兵而来,攻城器械本就不足,所携云梯又不够高,面对如此坚城一筹莫展。令退兵十五里驻扎,与张龙对峙。 乌汉贞谏道:“顿兵坚城之下实乃兵家大忌,父亲如何行险而不顾?” 乌重胤道:“天平军实力本不及徐州,不管是打还是不打终难免为徐州所灭,我行险来此只为唤起濮州和青州,他们若不出兵,此战我军必败。” 乌汉贞恨道:“果然如此,当初还不如直接降了徐州,也能谋个县令做做。” 乌重胤笑道:“混账小子,县令是那么好做的吗,不打疼他,想做守门吏尚不可得。” 闻乌重胤出兵徐州,卢士枚立即在濮州举兵响应,挥军直取曹州,鲁焰焊出兵野战,连番败绩,不得已困守城池。卢士枚遣轻骑绕道去宋、亳、宿三州,肆意袭扰乡间,搅的武宁军后方人心惶惶,粮草、军械无法向前运输。 曹州刺史牟祁连擅于理财,曹州府库充盈,粮草堆积如山,城墙虽然不高,却十分完备,卢士枚远道而来,缺少攻城器械,面对坚城无可奈何。牟祁连劝鲁焰焊道:“濮州兵不过万人,半数以上都是新募的乌合之众,如今卢士枚亲率大军屯于城下,某以为濮州城内必然空虚,将军何不遣一支精兵去捣他的老巢,来一个围魏救赵之计?” 鲁焰焊连番败于卢士枚,心中正沮丧,闻听这话,以为牟祁连在讽刺自己,怒道:“我为三军主帅,如何用兵用不着外人指三道四。”牟祁连道:“非也,非也,某为曹州刺史,敌军围城,某岂可无一眼赞画。”鲁焰焊早在岭南时便追随李熙,资格最老,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见牟祁连当着众人的面公然顶撞自己,摔杯而起,勃然大怒道:“凭你一个书呆子也敢议论军事,还围魏救赵,魏在哪,赵又在哪,谁是庞涓,谁是孙武?”鲁焰焊激愤之下不知自己出了口误,诸将见他在气头上,亦不敢提醒。 牟祁连多少有些书生意气,忍不住讥讽道:“围魏救赵的是孙膑不是孙武。” 鲁焰焊当众丢丑,怒不可遏,“呼”地掀了桌子,指着牟祁连的脸骂道:“大帅说军政分立,军不干政,政不干军,你一个管民的刺史有什么资格三番五次插手军事?左右卫士何在,将这个乱军的狗刺史拖下去打三十军棍。” 众人大惊,纷纷解劝,鲁焰焊黑着脸不听,众人又劝牟祁连服个软,偏偏牟祁连一身傲骨丝毫不肯退让。卫士不敢抗命,将牟祁连拖下去责打了三十军棍,只打的皮开肉绽。鲁焰焊出了一口气,待心静下来,想想牟祁连的话大有道理,卢士枚势穷来投时部下不过两千人,这其中老弱和将士家属还占了相当一部分,在濮州他日夜招募军马,不到一年时间就拼凑起一万大军,这样的军队素质可想而知,自己连番败阵是因为后厢精锐尽被李熙抽掉去了洛阳,营中所剩的全是老弱,素质比卢士枚临时拼凑的大军强不到哪去。卢士枚擅于用兵,在沧州时独自面对凶悍的幽州兵也丝毫不落下风,论用兵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才有连番挫败。 偷袭濮州是打开眼下局面的最好办法,虽然李熙给他任务只是坚守曹州一个月,为他从洛阳起兵袭夺濮州争取时间,但身为统兵大将,谁不愿沙场建功?而今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岂能错过? 鲁焰焊在痛责牟祁连三十军棍的当晚,即遣其子鲁省率亲军千人悄悄出城,绕道成武县北上去夺濮州,为了掩护儿子出城,鲁焰焊趁着月色出城劫营,被卢士枚识破,一场混战,鲁焰焊大败,肩上中了一箭,狼狈逃回曹州城。 乌重胤出兵后,遣使要桂仲武出兵攻打密州,以牵制肖三部东进,肖三所部人数虽然不多,却操练的十分精锐,果然东进驰援徐州,乌重胤自觉难以抵挡。 桂仲武权衡利弊得失后,决定背盟反戈一击,他将乌重胤的使臣捆带去见肖三,以示不叛之心。肖三得到桂仲武的承诺后,即率密州主力东进驰援徐州,王俭得肖三密报,不救徐州,而是督军北上直取兖州。 天平军都知兵马使马房豹出城迎敌,一战为王俭所擒,兖州刺史崔振献城归降,王俭兵不血刃夺取兖州,兖州一失,顿兵徐州城下的乌重胤父子便与大后方郓州失去联系,粮草军械不能接济,郓州留后乌汉弘胆战心惊,不知是战是降,入告其母,母叱道:“乌家子孙何时如你这般脓包?”乌汉弘泣道:“儿若坚守城池,城破时难免玉石俱碎,百姓何辜?儿若出降,罪在儿一人,却可保阖城百姓平安。” 乌母道:“汝若出降,我宁可自尽。”乌汉弘苦劝不听,令左右看好乌母,防止母亲寻了短见。王俭兵临城下,约乌汉弘晤面,二人不带随从匹马相会,叙谈良久,乌汉弘忽而拔刀砍向王俭,数刀未中,却被王俭探臂从马上擒过,夹在腋下飞奔回营去了。事发突然,天平军士卒根本来不及救援。城头嘹望的军将大惊失色,飞奔入告乌母。 乌母怒骂道:“呆子行此卑劣伎俩,彼已非我儿,死便死了,与我无干。” 城中将领见乌母不肯降,密谋对策,牙将张颌道:“城若破,玉石俱焚,夫人一人要做烈妇却要这么多人陪葬,可见自私自利,不如捆其出降,如何?”副将余成怡道:“以下犯上传扬出去于道义有亏,将来无立身之地,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众皆称是。 当夜节度使府后宅起火,烈火熊熊,乌重胤夫人以下家人仆奴一百三十口尽数葬身于火海。 二日,张颌、余成怡率部出降,见乌汉弘端坐于王俭军中,心中大惊。乌汉弘见众人出降,喜道:“是母亲担忧我的生死,遣你们出降的吗?” 张颌、余成怡等人面面相觑,号泣请罪道:“昨日我等劝夫人出降,夫人不肯,入夜放了把火,自焚了。”乌汉弘闻言嚎啕大哭,情急意悲,几度昏厥。 因为母亲不肯归降,乌汉弘在会晤王俭时恳求王俭挟持他为人质,逼迫乌夫人献城,王俭不肯做这种有损名誉的事,乌汉弘再三央求,又先拔刀劈砍王俭,自毁名节。王俭无奈这才于阵前擒了乌汉弘。昨夜见城中大火,已知情况有变,却不料是这样的一种结果。 乌重胤闻听长子乌汉弘献城,发妻自焚,心如刀绞,忽又闻肖三整军东进,预料桂仲武已经叛变,召诸子言道:“今大势已去,为三军将士计,我意解甲归降,此番无故犯境生死难测,汝等可趁夜去投大宋,为我乌家留条根。”乌汉贞冷笑道:“乌家的血脉自有大哥来存续,儿誓与徐州死战到底。”乌重胤摇头苦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量力。”乌重胤胞弟乌重元呵斥乌汉贞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败了就是败了,休要学那偏执小人。”乌汉贞长叹一声,跪地认错。 乌重胤遣使入城,向张龙投降。 310.我要保桩媒 鲁焰焊之子鲁省突袭濮州得手,得卢士枚父母妻子并前军将士家眷,卢士枚闻讯下马解甲,在曹州城下向鲁焰焊请降。其时李熙督军尚在滑州,闻讯率轻骑至曹州,召见卢士枚,卢士枚着囚服迎于城下,李熙坐在马上责问道:“你势穷来投,我待你如何,为何与乌重胤谋叛?”卢士枚答:“鬼迷心窍,咎由自取,罪在卢某,唯死而已。”李熙道:“若继续与我为敌,尔必死无疑,今已战败,肯降我么?” 卢士枚答:“愿为太保牵马执鞭。”李熙让阮承梁下马扶起卢士枚,自己则骑马进了城,城门内大街上,牟祁连夫人领三子二女拦路喊冤,李熙下马搀扶,牟夫人缩手不肯应,言道:“太保不为我丈夫做主,妾便跪死在这。”李熙道:“你若信的过我,便起来随我回衙,若信我不过,我也无话可说。” 牟夫人这才起身,跟着李熙来到曹州刺史府,李熙探视了伏在床上起不来身的牟祁连,蹙着眉头问鲁焰焊:“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鲁焰焊面红耳赤,向牟祁连、牟夫人拱手道歉。牟夫人不依不饶,冷哼一声道:“三十军棍,就值大将军拱拱手,大将军身份贵重,我丈夫脸面就不要钱吗?”李熙道:“夫人提钱,卢尚书的汤药费都着落在鲁将军身上,另外让他拿出三年俸禄赔偿。你看如何?”牟夫人努着嘴不应,鲁焰焊尴尬无言。 鲁省出班,跪拜于牟祁连面前,一连叩了四个头,言道:“父亲用使君之计破了濮州,这破城的功劳鲁省不敢要,全归使君。刺史若嫌四个头不够,鲁省甘领四十军棍。” 李熙哈哈大笑,踢了鲁省一脚,说道:“你这皮糙肉厚的,要打该打六十才能作数。”鲁省道:“大帅说打六十就打六十,鲁省领得。”言讫,起身往外走。牟祁连趴在床上连声喝道:“行啦,我的少将军。你这是给某长脸呢,还是再责某小肚鸡肠?” 张三抱住鲁省,笑道:“你往哪走,你丈人叫你呢?”见鲁省发呆,李四又道:“大帅要给你保门亲事,你愿不愿意?”众人吃吃地笑,鲁省更觉懵懂。牟夫人一听吓了一大跳,昨夜张三进城打前站,特意到府上来了一趟,跟管家说的热热乎乎,他走后,管家禀报说李熙要给她的长女卢瑶保门亲事,牟夫人当时就吃了一惊,后又想张三不跟自己说,却去跟管家说,多半是信口开河之语,想那李熙年轻那会就是个信口开河的滑稽人,他的亲随近墨者黑,还不有样学样?因此未放在心上。 此刻亲耳听到张三、李四这么说,牟夫人只觉心惊肉跳,胸闷气短。她一把将长女牟瑶搂住,不肯放手,生怕让人抢了去。牟瑶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瞄了眼鲁省,秀眉蹙起,一脸的厌恶表情,心里却像揣了只小鹿,突突的撞的心都乱了。李熙起身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儿我就装个红娘保桩媒。老鲁呢是个火爆脾气,他生了个儿子倒是个好脾气,这样好脾气的男儿就该配个厉害的女子管管,否则蔫蔫糊糊的难成大器。我听说牟刺史家的大娘子十分泼辣,十八岁的大姑娘,整个曹州城无人敢问,怕她大小姐脾气发作搅的家宅不宁。我本也不信,心想世上哪有这样厉害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鲁省这样的人合该让她去管。” 牟瑶闻言怒起,挣脱母亲怀抱,问李熙道:“大帅此言何来,自今日见面,我哪里失了规矩,你几时能见到我的泼辣?”顿时满屋哄笑,连牟夫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无奈地拍了拍女儿,提醒道:“你上他当了。”牟瑶这才明白过来,一张俏脸顿时羞的通红。 李熙给鲁省、牟瑶保媒倒非一时兴起,自知道鲁焰焊杖打牟祁连起,他便在想化解之道。鲁焰焊是他未发迹时就追随左右的老将,牟祁连则是他发迹后收纳的文官新秀,身后各自代表了一群人,鲁焰焊打牟祁连固然不当,牟祁连乱议军事也有错,谁的错大,谁的错小,是非曲直实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闹大后怎么处理,稍有不慎,或会导致新旧之间,文武之间的猜疑和隔阂。 李熙穷思数日未得妙招,后来还是阮承梁替他出了个这个算不得高明却足够实用的主意。鲁省并非像李熙说的那么蔫蔫糊糊不堪,他只是脾气温厚了点,牟瑶自也不是那种泼辣女子,只是生在书香门第,耳濡目染,多了点见识,有了些傲骨。是非黑白经李熙这么一搅合,黑里有白,白里见黑,外人难辨好歹,糊里糊涂总算揭了过去。 为恐夜长梦多,李熙当日便为二人操办了婚礼,一切按军中仪式,虽隆重而不奢华。婚后,调鲁省入亲卫军为将。 李熙用卢士枚为曹州济阴县尉,选所部精锐编入武宁军左厢,归入周野麾下。 郓州即失,齐州难安,郑德牙劝张和善归降李熙,张和善犹豫不决,有心投奔王日简。郑德牙设家宴邀请张和善,侯其至,就在席间刺杀。张和善死,齐州军乱,一部渡河投奔王日简,大部遂郑德牙投向了李熙。 至此,原淄青十二州之地尽属李熙,桂仲武闻李熙到郓州,携长子桂荣来见,愿解散兵马献诸州,李熙留桂荣在军中为判官,仍让桂仲武回青州,拣选其所部精锐充实横武军,其余老弱降为州军专司城池防御,缉捕盗贼,仍由桂仲武统领。 迁武宁军行军司马肖白为天平军节度使,驻郓州,管内辖郓州、齐州、兖州、濮州、曹州。横武军主力前移至郓州。奏请李寰为义成军节度使,管内滑州、郑州、汴州,治所迁汴州。移武宁军前厢主力于汴州城内驻扎。调张脉为宿州刺史、武宁军右厢兵马使,募兵重建右厢。选天平军降卒万人,打散建制,归属新建的东海军、忠武军和义成军。 李熙回到徐州,见乌重胤,言道:“保君与我相识于岭南,昔日同在张公麾下为幕僚,一晃十数年,不意在此相见。你起兵反我,我不怪你亦不恨你,为解三军危难,保君毅然顶住压力化干戈为玉帛,难能可贵,李熙钦佩之至。” 乌重胤道:“争不过你,我心服口服,乌某长于用兵而短于计较,该有此败。日后当卸去兵权,愿做太保麾下一走卒耳。”李熙道:“保君乃当世名将,李熙得君相助如虎添翼,岂敢怠慢,洛阳正缺一大谋略家,请保君为我赞画之。” 李熙又要用乌汉贞为亲卫军将,乌重胤谏道:“小儿莽撞懵懂,恐冲撞了太保。”李熙道:“为大将者合该有点脾气,烈马才是好马嘛。” 又欲用乌汉弘为滑州司马,以母丧,拒不肯受命。 弹指间离开徐州已是一年多,城郭依旧,人也还是那些人,但看在眼里总有恍如隔世之感,待见到一群朝着自己叫父亲大人的孩子,李熙才又一次感到时光的伟大和无情,一年前离开徐州时他只有念郎一个儿子,张好好一个女儿,眨眼之间子女忽成行。 衣襄的女儿小柔正在蹒跚学步,其余的子女则还在母亲的怀抱里,除了林婉娴生了一个男孩外,其余几房夫人生的都是女儿。李熙逗逗这个,戳戳那个,乐不可支。 衣襄让李熙给众儿女们取个名字,李熙推说头疼,想回去翻翻书,众人不依拦住不放。李熙向杜牧求救,杜牧把手直摆,连道家事非其职责,不参与。李熙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女孩们按出生年月,由大到小,分别叫婉柔静淑雅,男孩们叫威武雄壮好。”话刚说完就被沐雅馨啐了一口,道:“雅字是她们能用的吗,不知避老娘的讳吗?”众人轰然大笑,林婉娴亦道:“婉字也不能用。”李熙讪讪笑道:“大意了,大意了。”略一思忖,又说道:“女孩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以巧、笑、倩、美、盼五字为名。” 众人又责李熙轻视女儿,乱取名字,李熙只好拱手告饶。取了名字,众人又嚷着要刻名章,李熙恐惹祸上身,赶忙答应下来。众人齐去央求杜牧,杜牧推魏谟,魏谟道:“论篆刻之艺,谁比的了宋参谋,那可是当世名家。”众人不辨真伪,拖儿带女去找宋煮。只留下沐雅馨和陈招弟没走,念郎和张好好也低头侍立在一旁。 李熙问张好好:“你叔父前日派人接你过去,你因何不去?” 张好好答道:“叔父一人寡居,好好过去多有不便。” 李熙点点头,又问念郎:“我闻你近来练箭怕苦,一日只射十箭。少年不用功,你打算什么时候才用功呀?”念郎支吾道:“前日,儿儿的手被弓弦拉伤,师傅让儿休休养几天,儿怕怕手生荒废了技艺,这才才每日射十箭。” 念郎刚说完,陈招弟就出面解释道:“念郎近来练箭可用功了,百步之内用箭能射中小树干。”李熙道:“是小树干?”陈招弟闻言不善,心虚,嗫嚅道:“也就碗口粗。”李熙道:“就碗口粗吗,那得是多大的碗呀?”陈招弟支吾道:“也不算大,大约……”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约杯口粗,比划完连自己也不信,于是悄悄加大尺码,约有一抱粗,李熙脸色仍旧阴沉着,陈招弟心虚难言,丢眼色向沐雅馨求救。 沐雅馨哼了一声,悠悠说道:“十三岁的小儿能射百步远的箭已经难能可贵了,哪怕射中一栋房子也是本事。我记得某人都做到兵马使了,出门行猎五十步之内还误伤过一头耕牛。” 张好好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念郎也想笑却不敢,低着头,憋的脸通红。 李熙咳嗽了两声,朝两个孩子挥了挥手,张好好眼尖,碰了碰念郎的手,蹲身行个礼,倒着退了出去,念郎一出门,扑通跪地,扬天吐了口气,叫道:“可算出来了。”张好好白了他一眼,讥讽道:“平日的威风都哪去了,怎么突然跟猫见了耗子一样,哼。”念郎哼道:“你自然不怕他,他又从不打你,我犯在他手里,他可是真打呀,谁不怕?” 张好好道:“呸呸呸,父亲几曾打过你了,我怎么不知道?难道你有事瞒着我?” 念郎见张好好生气,忙赔笑道:“没有,不是真打,其实我倒是想真挨两下,你不知道,他眼里的那根鞭子抽起人来更是鞭鞭见骨,痛彻心扉,比真鞭子还可怕。” 张好好抿嘴笑道:“没出息就是没出息,休要找理由搪塞。”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天不早了,还去爬山吗?”念郎把手直摆:“罢了罢了,还去什么去,我回书房温书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又要问我。” 张好好道:“那也好,我陪你去温书。”念郎一拍额头,朝张好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好妹妹,我求求你了,你要是去了,嘀嘀咕咕的,我哪有心思看书,你容我半天清静吧。”说完不顾张好好,撒腿跑了。恨得张好好咬牙切齿直跺脚。 311.家底 李熙在徐州一直待到大和三年四月,这期间除了慰劳诸位夫人,所办的另一件大事就是重新梳理了军政体系,设成武郡王幕府以统所得一府七道二十五州,王府幕府仿照节度幕府设置。洛阳、徐州两地各置一套。 幕府内设有司马、判官、推官、巡官、参谋、营田、度支、工贸、海商、军供、盐铁等文班幕僚,都头、虞侯、押衙、训练使等武班幕僚。又设书记、咨议以为助手。 各幕职除配备若干助手外,名下还设有若干局、部、厅、司,以助其事,强化首脑机关对军队和地方的控制,保证军令、政令的畅通。 司马统领军政、军令、军资三厅,成为类似兵部的军政、军令机关。 判官分左右,左判官判行政和人事,右判官判财政。 掌书记判书记房,成为类似办公厅的机构,协助首脑机关运作。 推官转变为司法系统,幕府聘八推官,为辖内最高审判机关,八推官轮流执掌最高审判权,不当值的推官则巡回各地,就地审判重要案件。 巡官转变为检察和督察机关,分左右,左巡官为检察机关,对管内司法案件有权提出抗诉,右巡官为督察机关,代表幕府对各地实施巡察监督之责。 参谋转变为智囊机构,分为军、政、司法、财政等项,受聘的每位参谋下面都可以独立设置智囊机构,以备咨询。 都头(都知兵马使)为全军最高统帅机关,统帅全军、指挥作战。 都押衙统帅保安军和保安局,是幕府内负责辖内治安的机关。保安军由原分屯各州负责警备的州兵转变而来,分驻管内州县要地,全责清剿十人以上的大股盗匪。在州县内部增设保安局,负责管内治安,保安局长官在县一级由县尉兼任,在州一级,由司法兼任,其人选由都押衙提名。保安军、保安局受都押衙和州县长官双重领导,职责各有区别。 虞侯分为左右,左虞侯为司法行政官,执掌监狱,别名“大虞侯”。右虞侯为军中检察官,纠察奸伪,副将以上将领每人身边配(右)虞侯两人。 幕府设训练使,负责训练新兵和后备军,设女兵训练使,训练妇女以自卫。 设营田院,专务营田事务;设度支局,为赋税征收机关;设工贸局,发展工贸事业;设海商局,负责海外贸易和殖民拓产;设军供院,专司军械制造和炼铁事务;设盐铁院,专司盐铁专卖。各院局长官称使。 幕府设四名咨议,协助府主处理政务,因作用类似朝中宰相,又有“内相”之称,区别在于,四名咨议只是府主助手,手中无印,无单独对外发号司令的权力,所办文书必须有府主画可用印方对外有效力。第一任四位咨议,分别是乌重胤、贾直言、魏谟和杜牧。除乌重胤外,其余三人各有所领。 同样的一套班子,除洛阳郡王府外,徐州台城内也设有一套。 所得一府七道二十五州之地中,洛阳、徐州、汴州、濠州、郓州、登州为重要军镇,洛阳、徐州、汴州、海州、郓州为重要贸易城市。徐州、密州、海州、泗州、宿州、宋州、亳州、曹州、汴州为重要粮食产地。根据地域功能化分不同,州郡长官配置也不相同。洛阳、徐州两地由李熙直领,商贸活跃的地区其长官选用精明强干、擅于经商之辈,粮食主产区刺史选用性情温厚的读书人为主,至于边地军镇的刺史常由大将兼领,如周野领濠州刺史,陈笑天领登州刺史,王俭领汴州刺史,肖白领郓州刺史。 所得地分作一府七道,洛阳属河南府,为大唐东都。徐州、宿州、亳州、宋州、濠州、泗州为一道,治所徐州,管内建武宁军、横武军,以武宁军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密州、海州、沂州为一道,治所密州,管内建东海军,以东海军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登州、莱州为一道,治所登州,管内有静海军,以静海军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淄州、青州为一道,治所青州,管内有平卢军,以平卢军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郓州、齐州、兖州、濮州、曹州为一道,管内有天平军,以天平军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郑州、滑州、汴州为一道,治所郑州,管内有义成军,以义成军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以陕州、虢州、汝州、怀州为一道,治所陕州,管内有忠武营,以陕虢观察使兼都团练、营田、支度等使统辖其地。 建九军:武宁军、横武军、东海军、静海军、平卢军、天平军、义成军、忠武军、保安军。留守东都的左右羽林、左右神策等禁军亦被李熙渗透控制。此外尚有六千兵顶着左右神策军的名号驻守在长安,诸军中以武宁军实力最强,马步军四万七千人;横武军次之,一万七千人;保安军一万一千人,其余各军人数皆不足万,平卢、义成两军人数不足三千。各军总计十万八千九百人。 军政系统外,情治系统也进行了调整,柳条营只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和运用;内访司负责政治、经济、社会情报的收集和运用;郁秀成名下的寻芳使司专司对大宋情报的收集和运用,名下的内巡检司,负责对军政工民情诸系统的监控。 李熙接受魏谟的建议,在州县一级大量启用科举官员,这类官员的一个优点就是根基浅,易于控制。缺点是喜欢拉帮结派,搞党同伐异,不过有内巡检司在一旁盯着,倒不虞他们会造反或吃里扒外。 李熙悬副使不授。 以贾直言为司马;魏谟为左判官,宁和为右判官;杜牧为掌书记判书记房;萧敬成等八人为推官;桂荣为左巡官,张群为右巡官;宋思江、宋煮为参谋;张龙为都头,周悦为都押衙;崔振为大虞侯,常善谋等人为虞侯;鲁焰焊兼训练使,乌重元为副使。 以乌重胤、贾直言、魏谟、杜牧四人为咨议。 以葛崖为营田院使,宁和兼判度支局使,沐笙为工贸局使,陈笑天兼判海商局使,朱步亮为军供院使,苏佐明为盐铁院使。 地方上,以牟祁连为陕虢观察使,李寰为义成军节度使、肖白为天平军节度使,桂仲武为平卢军节度使,肖山(肖三)为东海军节度使。李熙一身兼东都留守、河南府尹、武宁军节度使和徐州刺史等职。 四月末,李熙回洛阳,诸夫人恳求同行,李熙道:“徐州乃我根本之地,诸位夫人日夜说要为我分忧,留在徐州稳定军心便是为我分忧,你们和世子在徐州,徐州才能繁荣安定。”众人个个鼻孔朝天,大不悦。 李熙改口道:“容我回长安后一一接你们过来,一起全走,太过扎眼。” 哄过众人后,却喝念郎:“今后每隔三个月到东都来一趟,我要好好拷问你诗书武功。”念郎浑身打颤,怯怯应是,竟吓的脸色煞白。陈招弟听了却满心欢喜。 李熙过曹州时召见济阴县令刘铭,问县尉卢士枚为官如何,县令曰:“卢少府勤勤恳恳,处理公事井井有条,下官自愧不如,愿与县尉对调,请卢少府执掌正堂。”李熙道:“刘明府有古君子之风,令某钦佩,卢少府是否如你所说的有才,某还要带回去仔细考察。”即将卢士枚改任洛阳县尉,升刘铭为曹州司马。 去冬陇西遭遇大雪,开春后又连月干旱,粮食无法耕种,牛羊大批病死,吐蕃陇西节度使弄牙真挥军连番入寇灵、盐等地,抢掠民财,被灵州节度使李升所败,转而寇掠凤翔。春末攻陷凤翔府,大掠而去。李涵诏诸宰相议论,数议未有结论,某日,诸相会食中书,席间又说及此事。裴度、李德裕以为吐蕃势大,大唐宜坚守不可浪战。 刘驾忽而发笑道:“浪战,浪战,两位还以为吐蕃是旧日的吐蕃吗,错啦,吐蕃已经衰败啦,即如大唐一样衰败,他国内藩镇林立,各自为政,而今屡屡入寇的不过是吐蕃的陇西节度使,麾下兵不过三万,二位要说了三万精兵可不好对付呀,又错啦,那不是三万精兵,那是三万乌合之众,哈哈,即如大唐的左右神策一样,贩夫走卒皆入军籍,是一群好看不中用的乌合之众。” 裴度年高望重,四朝元老,即使刘稹、李熙当面也不敢以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刘驾以这种戏虐的口吻跟他说话,让他很不受用,脸色霎时黑了下来。元稹忙打圆场道:“吐蕃兵屡陷国朝边境重镇,实力并不在小,刘阁老当慎重。” 刘驾骤然摔筷叫道:“又要慎重,慎重!慎重!慎重来慎重去,我大唐的疆土一寸寸被慎重没了!你们知道吐蕃的那个节度使叫什么,弄牙真,什么狗屁名字嘛,这样的人也配屡屡侵犯我大唐?若从我的计策,弄牙真,我叫他弄不真,旋踵而灭,国朝收复陇西,收边地精兵良马充实武备,天下诸侯谁敢不从。” 刘驾手舞足蹈地说道,他身材高大,有些驼背,站在那像棵歪脖子柳树,摇摇摆摆,偶尔还打上几个酒嗝,一副酒醉撒疯的泼皮无赖相。宰相会食时可以饮酒,以不上头为准,自有中书会食的成例来,似乎还没有因饮酒过量而耍酒疯的宰相,刘驾如此做派让其他三人一时哭笑不得。 裴度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闭目进入禅定。李德裕停箸不食,垂着头唉声叹气。元稹张口结舌,欲劝又止,显得十分尴尬。如何应对吐蕃寇边,裴度、李德裕主张在边境筑城屯兵,坚壁以待,慢慢跟吐蕃耗下去。大唐固然奄奄一息,吐蕃的日子也不多了,且看谁先咽气。刘驾主张与回鹘联兵攻取陇西,强挣最后一口气,一举击倒对手,彻底扭转西北的被动局势。这个主张在老成持重的裴度看来简直是儿戏,四方藩镇各自为政,朝廷府库空虚到连边军的常额衣粮都供应不出,哪有精力集兵远征? 刘驾抓住李涵急于求治的心里,以此话蛊惑天子,借远征之机排斥异己,以达操控朝政的目的,这等伎俩在裴度眼里只是不值一哂。老宰相对这种不顾国家安危只为一己之私的做派极为看不惯,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与他抗争到底。刘驾软硬兼施压服不了裴度,便使出这等流氓手段,恶言讥讽,摔杯拍桌子,用意无非是想气走裴度,只要裴度上表请辞,天子那边立即就会照准,新皇帝求治心切,并不欣赏“老成持重”的四朝老臣,他要的百废待兴,要的是让整个帝国动起来,而非这般死气沉沉的没落下去。 但是刘驾的计谋并不成功,久经沙场的老相岂会被一个年轻后辈,摔摔杯子,扔扔筷子就气走?裴度没走,反倒把刘驾自己给气走了,河东少帅劈手打掉书史送上来的新筷子,拂袖而去,元稹张口结舌,想劝,又不知如何劝,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霎时尴尬。李德裕提起筷子,吃了口菜,斟酒敬裴度,裴度举杯相迎,元稹自觉没趣,朝二人拱拱手,离去。 312.征陇西 内访司将宰相会食时发生的这个小细节报到洛阳时,李熙正由留守府去往温柔坊的路上,马车在静瓷观外停住,李熙批了回执,下车由专辟的门走入道观。 常秋纹正在后园陪着儿子玩耍,闻听李熙到了,把送子交给道童,一路小跑着赶来,在院子里理理发髻,擦擦汗,款步走进来,笑问:“你几时回来的?”李熙道:“昨日黄昏进城,今日就来看你不算怠慢吧。”常秋纹道:“即使怠慢了,我又能怎样。”跳上前,闭眼待吻。李熙将她拦腰抱起,往床边走,常秋纹推拒道:“满身是汗,容我洗洗。”李熙道:“原汁原味嚼来更香。”将常秋纹压在床上,用舌头堵住她的嘴。 常秋纹呜呜了两声,展臂将他抱紧…… 温存一番后,常秋纹侧撑起身,捋捋汗湿的发髻,*徐徐地问:“善谋你见到了吗?”李熙以臂做枕躺在那应道:“见到了,个子高的快赶上我了,我安置他去军中做虞侯。”常秋纹道:“那也好,休看他长那么大个儿,肉头的很,冲锋陷阵的勾当怕是做不来。”李熙笑道:“你的兄弟,我怎舍得让他去冒这个险。不过做虞侯的升迁慢,到时你可别怨我。”常秋纹道:“怎敢怨你,你肯破例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李熙笑道:“这话就见外了。” 常秋纹下了床,打水洗了脸,把被揉皱的道袍脱下,擦洗了身子,重新换了居家衣裳出来,虽然屋里只有两个人,院子里也不虞有外人会突然闯入,常秋纹换洗的时候,还是躲在屏风后,不让李熙看到分毫。 然后她出了门,少时端回来一箩筐红红绿绿肥肥瘦瘦的果子,跪到床边服侍李熙吃。李熙道:“送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叫壮。威武雄壮,他排老四。”忽生一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眨眼之间我都老了。” 常秋纹把一枚红果塞进他嘴里,笑道:“岁月不长,你那来的享受?最近功力又增长了麽,勒的我骨架都快散了。”李熙道:“是思念勒的你,跟功力何干,若是凭功力,早几年我就能把你和骨连肉搓成泥。”常秋纹红唇轻启,微笑道:“你说的我都信,只是岁月不饶人,三十多岁的人了,当爱惜着点身体。”李熙摸了摸常秋纹的脸颊,说道:“为何你说的话,我总是愿意听呢,我的静瓷道长?” 闻听“道长”二字,常秋纹眸中神彩顿时黯淡下去,她扑哧一笑以做掩饰,李熙拍拍她的手:“我会给你们母子一个名分的。”常秋纹明亮的眼睛里滚下一行泪,她悄悄拭去,说:“不必了,这样就挺好,能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了。”说过,泪落如珠。李熙坐起身,揽她入怀,戏道:“这是高兴的泪水吗?” 常秋纹带泪笑了出来,把头埋在李熙胸前,将他的衣裳当布巾来回磨蹭了两下,抬头娇嗔道:“不许笑话我。”李熙喜她娇俏可爱,又与她温存了一回,这才起身道:“我该走了,过两天郭瑗搬来王府住,你们闲暇时多走动走动,说说话解解闷。”常秋纹闻言浑身一窒,十分不自信地说道:“我,可不敢见她。”李熙笑道:“傻子,她知道你我的事,过来就是给你进出王府做幌子的。” 常秋纹闻言脸色绯红,羞的满脸是泪。 …… 刘驾奏请联合回鹘攻取陇西,李涵不顾裴度等人的反对,下诏准行。诏令灵武、夏绥银、邠宁、鄜坊、凤翔、泾源、山南西、金商、河东、河中、陕虢、宣武、武宁、魏博、潞泽等道各选精锐集于凤翔行营,由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刘庄统领,出师西征。 诏书未下,李熙已经得到消息,召乌重胤、贾直言、魏谟、杜牧计议,魏谟、杜牧皆主张坐山观虎斗,让河东虎去都西北狼。乌重胤建议应诏出兵,兵力不须多,三千人足矣,然后要朝廷拨付出界粮,未得粮草前暂不出兵,实质也是不主张出兵。贾直言道:“刘驾此举无非是借西征之名而揽权,各镇若不响应,西征就成了泡影,天子感天下诸侯皆不可用,自然会更加倚重河东,则刘驾无须出一兵一将即可得十成之利。目下有两条路可选,其一,坐视不理,让刘驾得利,我们找借口撤回对朝廷的供应,将这个大包袱彻底丢给河东,压垮河东。其二,应诏出兵,逼刘驾假戏真做,出兵西征。胜是惨胜,败则一败涂地,不论胜败,河东都必将实力大损。从此去一劲敌。” 李熙道:“内访司和柳条营分析说陇西弄牙真在吐蕃国内甚受排挤,若出兵伐他,绝无盟友相助。陇西自安史之乱后失陷胡尘迄今已有一个甲子,然百姓思念故国之心迄今未变,加之吐蕃人横征暴敛,近年归心更浓,我以为若能借此契机集合天下藩镇共聚义师西征,或能一战建功,收回来的陇西百废待兴,便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届时丢给刘驾,让他去填,填的好,河东垮,填不好,河东名誉扫地,也沾不到便宜。还有一点,四位想过没有,我们需要的马匹一直都从京西购买,要二十贯一匹,还都是次等的马!若能在陇西夺得一城半镇,别的不说,就近买马一年要省去多少费用?而且还能买到上等好马!” 乌重胤道:“大帅既有争霸天下的雄心,这场仗该打。某不才,愿领军西征。”李熙笑道:“保君身份贵重,你若去了,刘庄当不自在了。”议以李让坤为西征军主帅,于各军抽掉精锐万人,集于虢州城下,又调集军粮十万石,待诏书一下,旋即出关西进,第一个响应天子诏。李涵大喜,刘驾大惊。 裴度和李德裕见李熙也热心西征,转而表态支持西征,李涵心情大畅,于大朝会上议拜左神武军大将军刘庄为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刘驾被逼住不得不表态支撑,惟恐被李熙抢了功劳,急令从河东、潞泽、河中三镇抽掉精锐西进,连同原来屯驻关中的河东军合计有三万人,压了李熙一头。宣武镇奉诏遣大将宋涛出兵三千,向天子要了出界粮后,借道陕虢西进,其余各道或出兵一千,或出兵三百,索要了出界粮后纷纷西进。各道集兵五万四千人,以刘庄为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鄯州四面招讨使、陇西处置大使,统帅三军。以仇士良为都监,于大和三年秋挥师西进,兵锋所指,直取陇西,去的浩浩荡荡。 战事初期,回鹘联军三万人攻伊州、瓜州、沙州、肃州,吐蕃兵连番战败,瓜州、沙州、肃州三州相继被回鹘夺取,刘庄见有机可乘,挥军出弹筝峡、清水、谷同,三路并进,连陷秦州、渭州、成州、武州、会州,捷报如雪片一般飞入长安,李涵和刘驾大喜过望,长安城内一片沸腾。得意忘形下李涵不顾军队疲惫,连下诏令,强令刘庄出击,刘庄硬着头皮由渭州出兵西进攻打兰州。 吐蕃陇西节度使弄牙真集中主力万人埋伏于武街,待疲惫的大唐军至,骤然杀出,刘庄大败,所部损折过半,七千唐军做了俘虏。刘庄退守渭州,时手上还有精锐一万七。刘驾接前方败状,隐匿不敢报,私令刘庄出击,挽回战局。 刘庄告知凛冬将至,河东军不适应西北干寒气候,强行作战,恐不是蛮人对手。刘庄不听,遣胞弟刘弘持手令和自家佩剑到前阵,名为协助刘庄弹压三军,实为监军。 刘弘到渭州后连日逼令刘庄出击。 大和三年,初冬,西北刚下第一场雪,河东军精锐一万五千人出渭州西进,在城西一百八十里鸣沙谷遭遇吐蕃优势兵力伏击,激战数日不能突围,万余大军被困。武宁军李让坤部正出会州向兰州进取,闻主帅被围,丢弃大队,率轻骑两千往救,途遇暴风雪,军队迷路,耽搁了三日,待赶到鸣沙谷,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到,后仔细搜寻,才在两尺厚的大雪下发现无数唐军尸骨,衣甲旗帜军械尽被吐蕃人剥去。李让坤由此判断,吐蕃人兵穷财尽,于是在返回大营后,未像其他各军那样撤退,而是继续进取兰州。 大雪塞满河西河谷,人马难行。吐蕃人大胜刘庄后,判断唐军不会再有大动作,即使有在雪化前也难以进行,兰州因此守备松懈。 李让坤雪夜袭城,先夺北城,杀吐蕃两王两宰相,继而强渡黄河,吐蕃守军拼死抵抗,激战正酣之际,忽见城中火起,军民齐呼唐军进城,河岸守军顿时大乱。李让坤部三百敢战士渡河成功,杀散顽抗守军,突入城中。正遇弄牙真领兵来夺河防,两军街头对射,吐蕃人衣甲厚实,唐军弩箭犀利,混战一场,难分胜负。弄牙真心忧河防有失,欲绕道前往察看,不慎为流矢射伤左眼。 护军以枪杆扎担架,抬之奔西门,于胜负未分之际逃之夭夭。三百敢战士划皮筏渡河,大军渡河却无舟楫,李让坤令士卒以枪杆扎筏强渡,冰河夜冷,风疾浪大,木筏每每倾覆,将士死伤数百,却以失败告终,李让坤一筹莫展。已过三更,有老翁领十数子孙寻来大营,言可助大军渡河,李让坤道:“大河无船,冰寒彻骨,扎枪、泅水皆不能行,老丈有何倚仗?”老者令子孙抬上一个古怪的东西来,说道:“此物可助将军渡河。” 那木筏制作的甚是简单,用六根木棒扎成目字状,上铺硬苇席,下面拴着几十个空葫芦扎成,葫芦重量轻,浮力大,纵然行驶中途有葫芦被箭矢射中,亦无伤大局。 李让坤心中暗喜,又忧葫芦筏太少,老翁道:“陇西失地盼王师久矣,老汉此来,乡亲数百人相随,畏惧天朝威严不敢近前,将军一声召唤,顷刻可至。” 李让坤大喜,亲往迎接,却见距离大营不远的山谷里黑压压地藏满了人,所携葫芦筏不下数百。众人自请为撑杆人,协助大军渡河,每张葫芦筏上可坐四到六名士卒,虽夜深流急但有撑杆人掌舵,竟在冰冷的河面上往来如飞,到天明时分,已有数千人渡河登岸,吐蕃河防兵闻听主帅逃逸,无心恋战,顿时作鸟兽散。 313.失国 弄牙真失城太快,囚押在城南的数千唐军俘虏尚未来得及处置,李让坤入营查看,从地牢里救出奄奄一息的刘庄,方知鸣沙谷内河东军全军覆灭。刘庄被弄牙真擒获后,为了从他嘴里得知大唐天子的战略计划,弄牙真对刘庄严刑拷打,逼他开口。刘庄也算是铁骨铮铮,浑身被打散了架也没有开口。见李让坤后,刘庄不顾伤重,一跃而起,握着李让坤的手,急道:“快,快,快,吐蕃势穷财尽,休要停步,继续向西恢复大好河山。”即遣二子刘胜、刘元随李让坤西进。 河西在吐蕃横征暴敛下,民穷物尽,不特故唐百姓思念故国阴蓄反叛,其余各族百姓也极端厌恶吐蕃统治,见唐军旗帜,纷起响应,杀吐蕃守吏,代筹军粮,不辞风险做向导为大军引路。鄯州本大唐陇西道治所,城郭依旧雄伟,城中百姓却困苦不堪,弄牙真在此集结主力八千人,据城坚守,李让坤忧心城坚难破,欲屯兵打造攻城器械。 向导连云豪劝道:“鄯州百姓日夜盼王师至,将军大纛立于城下之时,城中百姓必有人揭竿响应,鄯州城旦夕可破,若在此迁延,只恐冷了城中百姓的心,又,弄牙真极善野战,吐蕃人兵强马健,旷野竞雄,将军能得几成胜算?” 话虽说的难听,李让坤还是听进去了,于是继续西进,直逼鄯州城下,城中百姓果然暴动响应。暴动遭到吐蕃人的严酷镇压,暴动者的人头被斩下后,以麻绳穿耳挂于城墙。李让坤谓诸将道:“吐蕃人疯了,心怯了,只须打破一门,彼必溃败。” 唐军强攻东门,一日一夜死伤过两千,城中百姓再起暴动,凡三次方才成功,内外夹攻东门,门破,李让坤入城。城中尚有吐蕃兵五六千人,毫无斗志,弃城向南去廓州。唐军追杀三十里,斩首千人。鄯州城破前,回鹘军打破甘州,河西走廊里的吐蕃军屯于凉州。 时刘庄由东而来,老将拄着拐杖,吊着胳膊,谓李让坤道:“若夺凉州,陇西全境可复,将军将名垂青史。”李让坤道:“老将军才是西征主帅,青史之上当记老将军的姓名。只是凉州若下,回鹘人肯将所占各州归还给大唐吗?若包藏祸心,又将如何应付?” 刘庄摇摇头,苦笑道:“天知道。”又劝李让坤:“这等事还是让宰相们头疼去吧,你我是武人,只管攻城略地便是。” 屯守凉州的吐蕃兵约万余,多老弱,只有错牙疾部堪称精锐,错牙疾,沙陀人,原名朱邪赤心,汉名刘晃,昔日的大汉天子。投靠弄牙真后,被封为左将军、凉州司马,朱邪赤心取了个吐蕃名字叫错牙疾。吐蕃陇西道军政制度仿唐设,却未得精髓,十分混乱,染布赤心虽为司马,亦可领军,所部四千人,皆称精锐。当初,朱邪赤心势穷来投,弄牙真见其军容不整,军械不齐,士气低落,十分瞧不上眼,本欲打发去沙州做刺史。 后有谋士进言道:“沙陀人皆怀虎狼之心,岂可置偏远任其自为?”弄牙真才改变主意,将沙陀人安置在凉州,置于眼皮子底下看管。凉州、鄯州、渭州称为陇西三大城,是吐蕃人的统治重心,凉州兵号称陇西精锐,为迎击回鹘人入侵,精锐大量外调,大部埋骨黄沙。此刻的凉州囤积着大量的军粮、军械,兵马仍有万人。因为凉州刺史战死于甘州城下,朱邪赤心也就成了凉州的最高军政长官。 李让坤出征之前,李熙曾告诫他要提防此人,但几次大胜后,李让坤不觉也心气高了起来,又被刘庄这么一鼓动,不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某日都监仇士良巡视至鄯州,见各军整装待发,大惊,入节度使府问李让坤何意,李让坤道:“某准备一举拿下凉州,光复陇西。”仇士良赞道:“将军好志气,这话听着就让人提气,不过我闻凉州有守军万人,城高池深,将军所部一路征战,已经十分疲劳,我进城时眼见士卒坐于泥地里打盹,可见疲惫,将军当慎重才是。” 李让坤闻言不悦,归告诸将道:“仇士良恐我建功,竟劝我不要出兵,可笑至极。”虞侯常善谋谏道:“军士疲惫,粮草不济,友军又迟迟未至,末将以为或可暂停用兵,待河东驻军至,再进取不迟。”李让坤嘲弄道:“国舅爷不过军中虞侯,岂可妄言军务?哼,我看在大帅的面子上饶你这次,下次再犯,定责不饶。”喝退常善谋后,即命大军整治装备,定三日后出城。 大军将发之前,郑德牙忽然来到军中,将一封密信放在李让坤案头,内访司行踪诡秘,做的事鬼鬼祟祟,向来为军方所轻视。郑德牙因为策划齐州兵变而得李熙赏识,此次西征更被委以参谋之职。李让坤笑其不懂军事,对其甚是冷落,懒洋洋地将书信拿起,见信上盖着几个人的名章,这才略略吃了一惊。这种盖连纹押印的信常用于传递重要公务,一般是幕府府主发给幕僚所用,其中府主印居中,书记印居右,差使者的印居左,三联印以防作伪。 这封书信的确是幕府府主发给幕僚的,是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刘庄发给兰州驻军的信,刘庄在信中要求兰州河东军于三月底向凉州开拔,其他的事并没有多提。 李让坤悚然一惊,刘庄与他相约大和四年三月底会师凉州城下,河东军屡次大败后,只有兰州军马尚算完整,是此次攻取凉州的主力。兰州兵若不能如约赶来,单靠武宁军七千余人,根本不可能攻克重兵屯守的凉州城。毕竟凉州不比兰州,城中的四千沙陀骑兵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 郑德牙收回了信,起身告辞,并不多发一言。 李让坤知自己被刘庄愚弄,他也不是个肯吃亏的人,扬言攻打凉州,向兰州要钱要粮,凉州军供院故意拖延不发,刘庄写信要李让坤先出兵,再转运粮草。李让坤大笑道:“老将久经沙场,岂能出此昏招?军无粮草岂能作战?”一面让人传话给刘庄,粮草未齐前绝不发兵,一面放了把火烧透了鄯州,率军跨越冰原回会州去了。 退到廓州的弄牙真瞎了一只眼,军医将腐肉用钢钩掏出,成了一个血窟窿,正咬牙切齿要复夺鄯州之际,忽闻李让坤烧城而走,顿时大喜,不顾伤病起身理事,遣使去见回鹘大元帅,声称愿割甘州及以西肃、瓜、沙、伊等州,求其与唐国解盟。 回鹘本意只为联合唐国夺取陇西,至于所得土地是否还给唐国,那得看唐国肯出什么样的代价,总之吃到嘴里的肉是绝不会轻易吐出的,得弄牙真的承诺,回鹘元帅欣喜不已,不过回鹘人只同意不干涉陇西事务,并不肯做背盟弃信之人。 弄牙真得到回鹘人的承诺后,立即授朱邪赤心凉州刺史之职,以笼络沙陀人,又纠集各色杂胡万人,直扑兰州城下,兰州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守军却不足三千,且由八镇兵组成。刘庄哄李让坤出兵被其识破,便欲将兰州拱手送人,以断鄯州军供,陷李让坤于死地,故而兰州不仅兵力薄弱,且不设大将统领。弄牙真兵临城下时,八镇兵难以推举出一位统帅,各军号令不齐,终至大败。 弄牙真前脚进凉州,后脚朱邪赤心的大军也到了城外,弄牙真拒绝朱邪赤心进城,补充了沙陀人军械粮饷后,即打发朱邪赤心东进。朱邪赤心久在河东为将,对河东军的战法十分熟悉,对刘庄本人也知根知底。趁河东各军防御体系未构筑完整之际,大迂回穿插至陇南,克陇南临州,回兵又进逼渭州城下,彻底打乱了河东军的部属。弄牙真见有机可乘,即从凉州赶来,坐镇督促朱邪赤心攻城。朱邪赤心一面虚与委蛇,一面遣使见刘庄,称愿助唐军杀弄牙真,恢复陇西,条件是封其为郡王和陇西节度使。 刘庄与仇士良商议,仇士良道:“离京时陛下嘱咐过,献一州之地可封国公,克复陇西者可封郡王。我只担心此人反复无常,会不会有诡诈。”刘庄道:“都监多虑了,此次人面兽心,在哪都不能见容于主人,想必在弄牙真麾下也十分受气,因而故态复萌,又欲噬主求荣,我们正好可以利用他除掉弄牙真,事后在城中设宴,就地擒杀,永绝后患。”仇士良道:“老将军思虑周详,我便放心了。” 刘庄回复朱邪赤心可行,朱邪赤心与刘庄相约三日后动手,由他先杀弄牙真,请河东军出城合同冲击吐蕃营帐,刘庄同意。 一日后,朱邪赤心邀弄牙真过营饮宴,此一日前,朱邪赤心将幼妹献给弄牙真为妾,弄牙真遂不疑心,过营饮宴,下马即被射杀。朱邪赤心函封人头献于刘庄,刘庄叫吐蕃俘虏辨认,俘虏见人头跪地礼拜,嚎啕大哭。遂知是真。于是点兵出城,与朱邪赤心合击吐蕃军,大胜。 清扫战场时,朱邪赤心得金丝锁甲一副,献于刘庄。刘庄为示亲好,当着使者的面穿起,众人皆赞威武。使者去后,侍从为刘庄解甲,金丝锁甲上暗藏的一个金属钩挂伤了刘庄的脊背,伤口不深,亦无中毒症状,军医敷了金创药,刘庄也未放在心上。不意到了深夜,刘庄忽然打起了摆子,以为感染了风寒,叫军医煎了药服下,二日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骤然加重,一时高烧不退,戎马半生、叱诧风云的老将哆嗦成一团,起不来床,未几,昏迷不醒,入夜,竟溘然长逝。三军缺帅,城中大乱。刘胜、刘元为父报仇心切,不从副帅郑资军令,私自出城袭营。 朱邪赤心早有防备,巧设伏击大败刘胜、刘元,擒拿二将,入夜,打二人旗号哄开渭州城门,渭州城陷。郑资率河东军残部奔走,各军见河东兵败,纷纷后退,秦州、成州、武州及陇南各州旋即失陷。武宁军李让坤部与宣武军宋涛部互为犄角,彼此呼应,保住了会州、原州不失,其余所占各州尽皆失守,不仅如此,连带着还将陇州、泾州、凤翔府也丢给了朱邪赤心。长安失西部门户,西征成果毁于一旦。 朱邪赤心提兵进逼长安城,刘驾哀叹大势已去,辞相,出长安奔回河东,驱逐韩愈,自称节度使。河东军既撤,长安门户洞开,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裴度与李德裕夜访左神策大营,要陈海道护送天子去洛阳。 陈海道反劝裴度奏请天子建储,以备不测。大唐宗亲中现有资格做储君的只有蜀王李忱和寿昌郡王李统,论血缘亲近,李涵应该册立蜀王为皇储。但李涵心有顾虑,李忱长他一辈,年纪也大他几岁,背后有左神策军和梁守谦为靠山,手里不仅握着蜀地,还握有他的生母,一旦册立他为皇太叔,自己这个天子时时刻刻有被废黜的危险。 反观寿昌郡王,论辈分与他平辈,年纪比他小,更重要的一点,李统在朝中比自己还无根基,李熙也好,刘驾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好,只要心里还有大唐,自会拥他为皇帝。 基于这些顾虑,李涵最终还是力排众议,下诏册立寿昌郡王李统为皇太弟,本以为这样一来,陈海道便会护送他东去洛阳,却不料沙陀人兵临城下时陈海道挥兵进宫,接走了李统和缙云郡主李岫玉,而弃他于不顾。 长安再度沦陷,李涵自觉无脸见列祖列宗,在太极殿宫台上掩面自尽。自尽殉葬的宫女、内侍约有百人。朝中重臣裴度、李德裕、郭仲恭等在内访司的协助下逃出长安奔去洛阳,其余大臣及阖城百姓则再次打出大汉国的旗帜,四处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大汉天子的归来。但,现在刘晃不叫刘晃,他改了名字叫朱邪赤心,大汉天子的虚名他不想再背负,他只愿做个河西边城之主。 于是他悍然向迎接他的人群举起了屠刀…… 314.一锅夹生饭 在李熙的主持下,太子李统在洛阳宫含元殿登基称帝。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是晋李熙为太师,享天子半幅銮驾,剑履上朝,赞拜不名。太子奔来长安时,身边只有忠实的宣徽院使赵晓并二三个小给使,其余再无一个亲信。洛阳城的大臣他一个也不认识,对这座不亚于太极宫的宏丽宫殿他本能地充满了恐惧。 已经晋封为缙云大长公主的李岫玉每日都到宫里来看他,如慈母般安抚大唐天子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某日,大唐天子问大长公主:“太师为何要拥立朕为皇帝?依朕看,他做皇帝更有气象。” 李岫玉微笑着回答:“太师是大忠臣,你是天潢贵胄,他是大唐的臣子,岂敢僭越。” 李统道:“天子是什么,朕为何觉得朕的这个天子就是这四角高墙内的囚徒呢,还不及以前逍遥自在。” 李岫玉微笑道:“那是你以前闲散惯了,做了天子就是这样,有许多的拘束。你要认认真真地去做天子,向太师虚心求教,慢慢的就能找到做天子的感觉了。” 李统点点头,似有所悟,又问李岫玉:“请教姑姑,朕该如何待太师,才能有那一天?” 李岫玉笑道:“事之以父。” 李统默思良久,说道:“朕欲封太师为忠王,姑姑以为如何?” 李岫玉摸了摸李统的脸,抿嘴笑道:“这最好不过了。” 见天子封李熙为忠王,朱克融、刘驾亦遣使来求王爵,李统封刘驾为绛州郡王,封朱克融营州郡王。 朱邪赤心在长安城里倒行逆施,纵兵抢掠民财,敲骨吸髓,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京西各镇窥知沙陀兵少,欲建功以求进,遂鼓噪南下,驻兵长安城下,却谁也不肯与沙陀人开战。朱邪赤心见好就收,纵火烧毁了太极殿后便撤兵回了陇西,沙陀人来势汹汹,无人敢挡,去时却狼狈不堪,虽未遇到大股正规军的抵抗,却被各地民壮和团结兵设伏袭扰,苦不堪言。撤到渭州时又被宋涛截击,所夺财物、子女丢失一半。朱邪赤心不敢止步,一路向西,欲回凉州老巢,行到兰州地界,才知回鹘兵趁其主力外出,已经袭取了凉州城。 根基已失,沙陀人驻屯不行,着力经营起兰州来。 韩愈被刘驾驱逐出太原后,未回长安而是直接去了东都洛阳。李熙荐为河南府尹,待李统东来,李熙又荐之为宰相。韩愈托乌重胤为媒欲将女韩潆配与李熙为妾侍。韩愈早年曾在乌重胤幕府中为官,与乌重胤交情匪浅。如此请托,乌重胤虽觉为难,到底也未忍拒绝。 乌重胤造访温柔坊,向李熙道明来意,李熙惊道:“我荐韩昌黎是为国举才,如此一来倒像成了一场交易,庸俗了。再者,韩小娘子我也见过,蕙质兰心,乃是一个大家闺秀,给我做妾岂非委屈了她?” 乌重胤道:“大王行事光明磊落,何惧人非议。至于韩家小娘子,你怕委屈了她,依我说你不纳她才是委屈了她,小娘子芳龄二十四,至今未配人家,一片芳心全系在大王身上,以至忧思成疾,韶华正茂的一个人看看的都要枯萎了。” 李熙惊道:“竟有此事?” 乌重胤笑道:“若信不过我这个保媒的,大王可遣信的过的人亲自去看。” 李熙笑道:“要得,要得,孤虽算不得老,比她也不知大了多少,可不敢辜负了人家。”于是遣郭瑗以给韩老夫人送荔枝为名过府查问此事。郭瑗回来,笑对李熙道:“人家一刻不忘你昔日救父之恩,早有心相许。怎奈好事多磨,先是生母病逝,守了三年,后又乳母故去,又守了两年,三年五载的便耽搁了。”李熙笑道:“是嫁不出去了,才想起我了吗?”郭瑗道:“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好人之腹了。我问过她们家的人,里里外外都说自从见了你,魂魄就被勾走了,以至如此。” 又道:“这孩子一片纯孝,模样也过的去,文采武功都有,给你做妾侍,是你的造化。” 李熙叹道:“说什么造化,这两年公务日渐繁忙,精力也不及以前,你们,我尚且照顾不来,又多了她,岂不跟着受委屈?” 郭瑗道:“你说的这些是你们男人的想法,以为爱一个女人必须真刀真枪的才算有爱,其实你呀,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 李熙笑道:“并非人人都如你郭无忧一样清心寡欲,二十四岁可是风华正茂呢。” 郭瑗笑道:“那又如何,你不也正老当益壮吗?” 二人笑了一回。 郭瑗道:“此事就这么定了,韩昌黎是个有脸面的人,乌保君又是你的左膀右臂,他们的脸面不能伤,更要紧的是不可辜负了人家对你的一片痴情。此外,我有句话要跟你说说,郭仲恭又来找我了,托我给他说情。”李熙道:“暂且凉他几天,待克复长安,叫他去做个留守。”郭瑗抿嘴笑道:“他的本事,能胜任吗?可不能因为是我的侄子,就偏袒他。” 李熙道:“你不知道,他这个人还是有点本事的,我与他在保安军里共过事,彼此也算知根知底。长安城历经劫难,那些盘根错节的东西都没了,一个留守他能做的来,不主政一方许多事就永远不会明白,这对他将来不利。”郭瑗笑道:“可他不止一次在太皇太后和天子面前说你的坏话,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李熙道:“说不知道,那是瞎话,我非但知道,而且有些话还是我求着他说的。”郭瑗眉毛一挑,双眸放光彩,喜笑道:“这么说,我郭家还出了个人才。” 大和五年六月,李熙遣右神策军将军耿强率军西征,初五出洛阳,下旬克服长安。即以太常卿郭仲恭为西京留守。大和五年八月初八,李统拜左神策军大将军王俭为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陇西安抚使、凉州招讨使,举兵三万西征陇西。李熙任卢士枚为行营司马。 月底,太师李熙至长安。在此召见天德军使石雄、灵武节度使李升、夏绥银节度使温造、鄜坊节度使廖中、邠宁节度使马郁和凤翔节度使王厓。王厓为三朝元勋重臣,出身世家,见李熙年轻,言语多有轻慢,李熙荐其为尚书左仆射,打发他回洛阳养老去了。 李熙问石雄回鹘实力如何,若大军征伐有何不利。石雄道:“国势已弱,不过草原地域广阔,大军远征恐粮草难以为继。”这几年天德军大力实施军垦,营田所得粮食已经基本能满足本军需要,唯军械时时不足,长安朝廷财力穷尽,连两季军衣都难以供给,更遑论军械衣甲。 李熙一直在暗中支持石雄,只是路途遥远,远水难解近渴,现今关中已尽为所得,虽然残破不堪,却原有的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也被荡涤干净,反倒少了许多掣肘。李熙已经任命鲁省为关中营田兵马使,专务营田事宜。并指令朱步亮在长安设立军供院分院,就近制造军械供应京西北和陇西,这一切走上正规可能需要两三年,不过有了这个靠山,京西沿边各镇总算能稳住阵脚了。 石雄在边地多年,与回鹘人没少打交道,对回鹘人的虚实看的比较透,说了不宜直接出兵的缘由后,他主张扶持近年草原上势头甚劲的契丹人,共同对付回鹘。 李熙道:“契丹人屡屡寇掠边镇,上层已经开始汉化,将来必成我大唐的隐患。断不可扶持他们。倒是远在西域边陲的黠戛斯可以利用一下,此族人尚在蒙昧状态,野蛮好杀,旧日受制于回鹘人,深受其苦,对回鹘人多有不满。其部首领阿热,旧日我曾在长安见过一面,是个狡黠好杀的枭雄,把他们扶持起来,将来两面夹击,彻底打垮赖在草上一百多年的回鹘狼。”又道:“契丹人虽然不可信用,但目下他们对回鹘人还有牵制作用,可以供给他们物质好处,但文明这个东西万万不可以传授给他们。要尽一切可能阻止中原的文明技术外泄,在我看来一个野蛮黑暗的契丹族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熙举荐温造入朝为宰相,温造不大愿意离开夏州,只是夏州的营田做的一般,军粮严重依赖关中供给,温造能跟李熙讨价还价的筹码不多,不得已也只好同意。以石雄充夏绥银节度使。 王俭西征一路势如破竹,朱邪赤心用心在保兰州,兵力并未分散,所占陇西各州相继放弃,王俭遵从李熙指令,以消灭朱邪赤心有生力量为主,不计一城一地得失,克服临州后,与李让坤、宋涛部合击兰州。朱邪赤心以兰州为依托,将沙陀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忽来忽往,来去如风,连挫三路唐军。 九月二十日,陈海道偷袭兰州,不成,士卒损折过半。月底,朱邪赤心遣使至长安,向李熙表请停战,称愿做大唐臣子,求兰州刺史一职。 李熙拒绝他归顺大唐,不过答应与之休战。休战期间,李熙从关中、灵武、夏绥银等地调集精兵西进,在陇西的唐军超过五万人。朱邪赤心遣使会回鹘人,求为凉州刺史,愿助回鹘阻挡唐军西进。 回鹘人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五万唐军西进目标显然不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朱邪赤心,他们担心大唐倚仗兵力夺回被他们侵占的凉、甘、肃、瓜、沙、伊等州。凉州以西土地,回鹘已经衰落,与大唐正面碰撞并非他们所愿。能扶持一个沙陀人做缓冲,对他们十分有力。 回鹘人答应了朱邪赤心的请求,表面出兵夹攻兰州,呼应唐军西进,实则却诈败西走,将凉州拱手相送给朱邪赤心,为助沙陀人守城,回鹘人在撤出凉州前特意装满了城中粮仓和军械库,并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跟沙陀人分享情报,这些情报包括唐军西进的动态,大唐两京和朝廷的动态。李熙明知回鹘人在暗中搞鬼,也无可奈何。有回鹘人在背后支持,即使勉力夺回凉州,也失去了继续西进的动力,如果兵力不够强大,他相信回鹘人一定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拒绝归还所占土地。 西征到此结束,因为安史之乱而被吐蕃夺占的十五个州重新回到大唐版图,李熙划会州归灵武,划原州归泾源,其余十三州为陇西道,以李让坤为节度使,卢士枚为节度副使,治所兰州。分兵三万驻守。李熙奏请宋涛为左神策将军,充凤翔节度使,原宣武军遣回本道,分神策军一部屯驻凤翔。 西征大胜的消息传回洛阳、长安,百姓提灯游行,夜禁不禁,一连庆贺了三天三夜。李熙的心情却并不大好,在他看来,这场西征的结果像煮了一锅夹生饭,看着难看,吃着更是难以下咽。 315.蓄势 在李熙西征陇西之际,朱克融遣大将周宛、屠五、张八昌等人率军两万出景州南下攻打王日简,为了稳住王庭湊,朱克融许诺夺取德州、棣州后,奏其为横海军节度使,又资助其军械若干,撺掇其去攻打冀州,王庭湊哪肯离开深州老巢,嘴上敷衍着,实际却按兵不动。 朱克融此刻势力已成,麾下十万之众,又有契丹、山奚为盟友,实力居河北之冠。河北地方,李愬拥保镇州、冀州两地,有李熙为靠山,暂时不虞被人吞并,但已失去了扩张的能力。王庭湊只守深州一地,形势岌岌可危。史宪诚虽有魏博六州之地,奈何为人眼界不够深远宽广,昔日入魏博时,因为田弘正族人强烈抵抗,遂改镇压为招抚,只图眼前便利,却忽视了田弘正子孙尚在,时时不忘故土被夺之仇。 田布子田在宥数次从洛阳潜回魏博旧地,联络族人,与史宪诚军中旧部遥相呼应,试图起事。史宪诚子史鸿渐几次劝史宪诚与李熙联盟,共同对付田在宥等人,史宪诚却以田萁为李熙妻缘故而予拒绝。致使田在宥出入魏博如入无人之境。在对待朱克融攻打王日简这件事上,史宪诚明知唇亡齿寒,王日简灭亡之日便是与幽州正面碰撞之时却仍旧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态度。 王日简在德州起兵以来,南征北战,四面拓展地盘,与乌重胤、桂仲武、卢士枚、牛元翼和魏博镇在内的所有邻居都交过手,这样一个恶邻如今穷途末路,有什么值得去同情的?德州、棣州落入朱克融之手,南有李熙牵制,西有王庭湊、李愬掣肘,一时半会未必能对魏博构成威胁,而若王日简在一日,事情却就很难说,这条疯狗得罪不起李熙,又不敢跟王庭湊这样的恶狼斗狠,最后还不是把主意打到自家头上? 与史宪诚坐视不理相反,博州刺史史鸿渐却是另一种看法,魏博镇的二号实权人物劝父亲暗中给予王日简一定的支持,哪怕他最终不免灭亡,能让他多消耗掉朱克融的实力也是好的。史鸿渐道:“王日简类同一条疯狗,固然可恶,却比朱克融这头猛虎容易相处多了。” 史宪诚一面在幕僚面前盛赞博州刺史有眼光,一面却对援助只字不提。 棣州陷落后,王日简遣使向史宪诚告求出兵相助,声称愿意献德州给魏博,自家归朝请罪。史宪诚跟使者打起了太极拳,一套拳法尚未打完,德州城已破。王日简捆父母、兄弟、妻子并自己向周宛请罪,周宛没有为难他,将其与王氏宗族一起迁往幽州,后安置在蓟州城内。王日简被朱克融聘为营田副使。 收取德州、棣州后,朱克融即与李熙隔河相望,为恐小人从中挑唆,使两家失和,朱克融遣李载风、赵牧为使者从幽州来到洛阳,与李熙相约两家以黄河为界,沿河三十里内不驻军队,只派地方逻卒巡守,两家互派使者,以通消息。朱克融遣李载风为使者常驻洛阳,李熙遣郑德牙为使者,常驻幽州。 某日,内访司呈报金商防御使宋申锡因为无法按时给付军粮,引起兵变,乱兵杀官逐吏,宋申锡不能制,李熙以皇帝名义诏宋申锡入朝,遣乌汉贞率忠武军四千入金州、商州。乌汉贞杀乱兵首领八人,腰斩领头闹事的悍卒百人,骚乱遂平。李熙欲留乌汉贞镇金商,乌重胤谏道:“犬子惫赖,心浮气躁,不堪为地方首长,职方郎中桂荣曾为邓州刺史,官声颇佳,又通军事,可为金商都防御使。” 桂荣是桂仲武的长子,桂仲武昔日因背盟而使乌重胤父子兵困徐州城下,而不得不向张龙请降,两家一直积有恩怨,乌重胤这次肯主动举荐桂荣,是存了修好之意。 李熙赞道:“保君有古君子之风,令人钦佩。” 遂以桂荣为金州刺史兼金商都防御使,留忠武军一部屯于金商二州。 王俭回师汴州途中夜袭襄城得手,将宋叔夜嵌在河南府内的最后一颗钉子拔除。 五年春,颍州蝗灾,百姓颗粒无收。颍州是宋叔夜的粮仓,粮仓缺粮,李熙判断入秋后宋叔夜必四处劫掠,因而密嘱王俭拔取襄城。 襄城失,宋涛被李熙策反,时下又遇饥荒,宋叔夜一时焦头烂额,某日集蔡州将吏和幕府幕僚饮宴,中间唤出一人,自称是洛阳来使,口若悬河劝蔡州归顺朝廷。话说完,宋叔夜睨视满堂将吏、幕僚,让众人议论。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肯先开口,宋叔夜解佩刀掷于案前,又取佛珠在手,说道:“言者无罪,诸位尽可畅所欲言。”都知兵马使宋芒道:“而今各军弟兄吃没有吃,喝没有喝,如此下去非得被困死不可,依我看,不如杀了这鸟使者,跟李熙真刀真枪干一仗,胜了吃香喝辣,败了也轰轰烈烈的痛快,总胜过这不死不活的强。”武将们纷纷鼓噪喊杀。 吓的那使者面如灰土。宋叔夜将目光移向文班幕僚,参谋孟牙哉起身说道:“我等蒙大帅赏拔,不敢言降,大帅若与洛阳开战,我等誓死追随便是。” 孟牙哉的话得到文武两班幕僚的附和,大堂内一时群情激奋,喊打喊杀。宋叔夜忽而哈哈一笑,声音虽然不大,众人听来却十分刺耳,宋叔夜的绰号是“菩萨将军”,平素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纵然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如此失态大笑,在众人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太师是大唐的太师,与太师开战便是与朝廷开战,换在几年前,打也就打了,宋某不是迂腐的人,为了活下去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可而今我大唐迭经大难,先帝殉国,主上幼弱,这天下如今只是李太师一人维持,我若与他开战便是置国家生死安危于不顾,成了大唐的罪人。宋叔夜一生什么都敢干,唯独不敢做‘乱臣贼子’。我意赴朝面圣,献蔡州版籍于朝廷,诸位都是追随我多年的老朋友、老兄弟。人各有志,不愿意的宋某厚资礼送,绝不为难,将来还是朋友、兄弟。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背着宋某阴地里搞小花样,宋某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彼时朋友没得做,兄弟也要反目为仇。” 堂中数十号人皆垂首,渐次有哀叹声,又有啜泣声,不多久后便有人嚎啕大哭起来。宋芒与十数大将起身拜道:“某等愿意追随大帅,生死不弃。”孟牙哉与诸幕僚起身拜道:“某等唯大帅马首是瞻。” 宋叔夜压压手,示意众人坐下,朝乐师点点头,堂中音乐声再起,忽而幕帐后走出数十名健仆,收去残席,重整酒宴。这些健仆都是宋叔夜的亲军所扮,内衬精甲,外罩麻衣,本来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握有一柄短刀,若堂中有人反对宋叔夜赴朝则立即格杀,但此刻天下忽然太平,他们便放下利刃出班充当起了仆役。 堂中都是宣武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刀锋浪尖上滚过来的,有几个人看不破这个,一时皆心惊胆寒,尤其宋芒等一干人,更是心叫庆幸。宣武军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熬,尤其丢失了宋州和亳州这两个大粮仓后,军粮时时供应不齐,兵日渐难带起来。领军将领无人不担心再这么耗下去,难保不起兵变。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河北待过,见识过那里的兵变,兵就是虎狼,好吃好喝供着便是护身的利器,权力的源泉,而一旦侍候不周,兵士们立即张口反噬,兵士欺凌卑将,卑将欺凌大将,大将杀帅逐帅形同儿戏,真的发展到那一步,难免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蔡州现在就像是一座火山,地火随时可能喷薄而出,那时就什么都完了。 不过虽然降心已定,但大帅态度未明前,还得喊几嗓子表表忠心,令他们赶到庆幸的是宋叔夜到底还算有良心,若再引诱他们几句,难保他们不会错意,昧着良心冒充强硬派,那时的结果可就不是请自己吃酒宴了,而很有可能是改请自己吃刀子。 一干将领出了身冷汗后,忽然都变得胃口大好,酒量奇大,一个个大醉而归。 宋叔夜于大和五年秋九月进京觐见天子,面圣只是个过场,他真正要见的是李熙。对宋叔夜主动投诚,李熙开出了相当优厚的条件,先是赠了宋叔夜一个国公,又升他为左神策统军,官居正二品,最后问宋叔夜有无兴趣出掌宣武军节度使,让其回蔡州仍领旧部。 宋叔夜道:“太师厚意,心领了,恕宋叔夜不能开这个头。” 宋叔夜肯设身处地为李熙着想,让李熙甚感欣慰,便调其为夏绥银节度使,石雄迁振武军节度使,牛元翼摄天德军使。李熙让宋叔夜挑选自己使得顺手的幕宾和将吏,宋叔夜道:“阿弥陀佛,为大将者治军应用公心,岂可徇私用私人?宣武军擅于南方山地作战,未必习惯西北的风沙,不带也罢。” 李熙拨新建的白奴军给宋叔夜,以镇夏绥银等州。白奴军是用陇西杂胡奴隶组建,杂胡奴剃光头,缠白巾,因而得名,人数现有五千,单兵素质很好,却因军纪散漫,战斗力很弱。西北大将马郁、李让坤、廖中等人都不肯接手这支军队,石雄也不大待见,虽未拒绝,却也十分轻视。宋叔夜擅于带兵,得白奴兵如获至宝,声言三年后必成西北精锐,建议李熙将白奴军扩充至一万人,李熙要其先营田,待能自给军粮后再扩兵不迟。 宋叔夜道:“不必如此,京西匪寇多如牛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奴军的粮饷就着落在他们身上吧。”宋叔夜一面剿匪一面练兵一面扩军,不到两年时间白奴军即由五千人扩充至一万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擅于打硬仗恶仗的西北精锐。 这两年间李熙向南向北连续扩展疆土,向北夺河中一府四州,和昭义镇的潞泽两州,向南破光州,擒获卢政、郑享,留二人不杀,逼令南下宋地为盗。在此之前,郁秀成已在大宋境内扶植起三十八股盗匪,这些盗匪占据山川湖泽,控制一方,欺凌百姓但不与官府做对。大宋国朝政黑暗,官吏贪暴,百姓揭竿而起者,几乎每州每县都有,官军疲于奔命,苦不堪言,对这样“安分守己”的盗贼自然是关照有加。 “远交近攻”,“先北后南”,“先难后易”,是李熙制定的扫平群雄的既定方略,在北方积极进取的同时,对南方的大宋国一直采取又打又拉,以政治手段为主辅以军事,确保南部边境稳定的策略。会昌元年春,李熙巡视蔡州时,会晤了丐帮江南十道盟总盟主吕欢喜,李熙许统一江南后送吕欢喜一顶国公帽子和右神策大将军的头衔,吕欢喜则表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内访司和柳条营以方便。二人秘密订约,李熙每年资助丐帮米粮金银若干,扶持十道盟发展壮大,李熙暂不求丐帮有所回报,是为将来打下基桩。 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李熙觉得收复河北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316.战河北(上) 欲伐河北,必先稳住南方,江陵方面薛放是个大忠臣,天子在堂,他不敢有所动作,再者有陈弘志坐镇,李熙也不担心他会制造什么麻烦。李海山或许会搞点小动作,不过蔡州方面有陈海道镇守,谅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蜀地有梁守谦坐镇,乱是乱不了的,至于趁虚北伐关中,他梁守谦既没这个气魄也无这个实力。最需要稳住的其实是大宋。做了十一年皇帝后,王弼有些飘飘然,时常把兴隆府当成是天下,自己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这种幻相的驱使下,大宋天子这两年对李熙的态度越来越不恭敬。贡纳的岁币常常要拖到最后一个月才肯交割,此外还不顾李熙的警告,屡次三番地打岭南的主意。 这两年崔雍的身体很不争气,大病小灾不绝,宰相日理万机,身体不行是硬伤,王弼趁势削了他不少权柄,现在指望崔雍牵制王弼已经有些不太现实。 汪覆海的独立性依然还是那么强,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蔡二娘。蔡二娘已经老了,是真的老了,脸上涂一斤香粉也扑不出水润的红色,年老色衰,许多事做起了就不比原先那么顺畅,自少出入朝官们的值房就没有以前那么顺利。自从失去曹氏兄弟做靠山后,她对大宋高层的影响力日渐减弱,早在三年前,李熙就把她的角色定位为一般情报的收集者。 高层情报收集方面,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她的干女儿遍及大宋朝廷和地方的每个角落,但要达到她昔日的高度尚需时日。而即使是她当年鼎盛时,对最高决策的影响也十分有限,大宋国的天子和诸王出身是贼,贼们不见好处,岂肯轻掷一诺。 最后,李熙决定以让出福州为诱饵,诱使王弼出兵帮助其收复河北,宋国只要出兵,不论多寡,都断了河北藩镇联宋顽抗的念想。虽然难保王弼不会在背后搞点小动作出来,但这种影响对于河北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河北现在需要的不是大宋那少的可怜的物质援助,他们更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盟友。 但盟友的名分王弼却不能给他们,因为李熙的条件实在是很诱人。福州,得到了福州就等于拿到了福建的一半,若是能把福建拿在手上,李熙就失去了跟大宋讨价还价的筹码,至少一半的筹码,而若能把泉州纳入大宋的版图,借助海商之利,大宋日益扩大的财政亏空或许就此得到彻底改善,那时整个大宋朝将是一种崭新的局面,大宋天子心里那些五花八门的抱负便能得到实现。 做皇帝已经十一年,自认享尽荣华富贵的王弼,现在考虑更多的是自己这个大宋的开国天子将来能在青史上留点什么,他实在不甘心担一个碌碌无为的恶名睡进祖陵。 用一个福州把王天子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李熙觉得很值得,福州是福州,泉州是泉州,拿去福州未必就能得到泉州,即便得到泉州,李熙相信大宋也守不长久,因为如果北伐河北顺利的话,迟则三年,快则两年,大唐的军旗必将飘扬在江南的土地上。《送死歌》雄壮的旋律一定能惊醒大宋天子的迷梦,彼时,天下一统,还分什么宋和唐,什么都是大唐的。 欲取河北,先取昭义,大唐设置昭义镇的目的就是控御河北。昭义五州,李熙已得潞泽二州,剩余的三州,史宪诚占磁州、洺州,河东占邢州。 李熙秘密调宋叔夜和白奴军东进,调卢士枚为昭义节度使,从陇西抽调一千精骑东进,调牛元翼为义成军节度副使,调周野、鲁焰焊、王俭至滑州,抽掉武宁军、横武军、左神策三军精锐六万七千人列阵河南,制造渡河北伐的假象,诱使史宪诚将主力摆在沿河一线。 一切准备就绪,成德节度使李愬上奏,魏博节度使史宪诚纵兵侵犯冀州地界,杀戮百姓,请求朝廷出兵讨伐魏博,维护朝廷纲纪。李熙主持大朝会议论此事,百官纷纷建言出兵讨伐史宪诚,勿得纵容,李熙遂借天子之口严斥史宪诚越境侵犯邻道,有不臣之心,下天子诏,诏令昭义、陕虢、义成、天平、武宁、平卢、河东、义武、卢龙诸镇出兵讨伐史宪诚。以尚书右仆射乌重胤为魏州四面招讨使,河北安抚大使,节度各道军。 乌重胤只是挂名统帅,实际统帅是坐镇洛阳的李熙。讨伐史宪诚的主力只能是他自己,河东刘驾和幽州朱克融都是被拉来凑数的。 李熙的北伐大军共分三路,西路军,以宋叔夜为统帅,卢士枚为副帅,辖白奴军、陇西军、昭义军、左神策军,诸军合计三万五千人。南路军以李寰为统帅,周野、鲁焰焊、王俭为副帅,辖武宁军、义成军、宣武军、忠武军,诸军合计六万七千人。东路军以肖白为统帅,陈笑天、肖山为副帅,辖天平、静海、东海三军,合计一万六千人。各军合计十一万八千人。加上河东、成德、义武、幽州等军,讨伐史宪诚的兵员总额近十五万人。 李熙在洛阳设战时军务处统一指挥各路大军,乌重胤在滑州虚设幕府以应付天子。 战前,李载宁来见李熙,责问李熙是否还遵守先前订立的以黄河为界化分势力范围的条约,李熙微笑道:“君子言而有信,答应过的事岂能翻悔。只是史宪诚反心已现,若不加以惩戒,朝廷威信何在?若幽州能单独出兵讨平魏博,孤立即撤兵,如何?”李载宁哑口无言。 会昌二年,秋,各路大军到位,正式拉开了讨伐魏博之战。战前,李熙指示内访司和柳条营尽可能地在魏博内部制造兵乱和混乱,以削弱其力量,同时下手令给王贞兄妹,要其不惜一切代价刺杀史鸿渐。史鸿渐是魏博的二号人物,更是军中少壮派的灵魂人物,此人不死,十分麻烦。与此同时,李熙把田在宥请到忠王府,以姑父的身份跟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说服田在宥与自己合作,联络魏博军中的田氏子弟做朝廷内应,里应外合破魏博,平河北。 李熙许给田在宥的好处是,等魏博平定,划魏州给田氏,魏州的刺史由朝廷任免,下属各县县令则由田氏族人出任,田氏子孙除不能拥有正规武装外,享有地方自治权。 数管齐下的结果是,史宪诚兵败如山倒,宋叔夜和卢士枚在河北为将多年,争雄失败后又曾在磁州、洺州驻军,对两地十分熟悉。凭借兵力优势,宋叔夜连拔磁州、洺州和隶属魏博镇的相州,从西面威胁魏州。 李寰由滑州渡河北上,有静海军和东海军战舰的支持,魏博的河防军并未对渡河大军造成实质性伤害,渡河后的北伐军在卢士枚陇西铁骑的配合下,拿下卫州,两军合同一处向东推进,兵临澶州城下。肖白的兵力虽然在三路大军中最少,战果却十分辉煌,东海军的基本班底是原武宁军水师营,所辖战舰虽不及静海军大,却更适合内河作战。肖白渡河后,沿河西进,将万余魏博河防军杀的溃不成军。 大军进抵博州城下,尚未攻城,忽传刺史史鸿渐被人暗杀,博州军群龙无首,不战而溃,肖白兵不血刃即得博州。李熙三路大军进展异常顺利,战果远比预料的辉煌,这些深深地刺激了朱克融和刘贺,二人本是端着坐山观虎斗的阵势来的,出兵不出力。此刻也改变了主意,放弃中立加入战团。 河东军郑资部出邢州,取贝州,朱克融麾下大将屠五则直取魏州城,在城外大肆抢掠浮财。贝州驻军不足千人,河东军六千余众,连攻数日未能建功,让幽州兵窥出虚实,屠五挥师北上,围攻贝州,攻城一日一夜,死伤千人后,攻克贝州城,幽州兵蜂拥入城,河东军不甘落后,两军为争夺贝州城骤然翻脸,挥戈相向。成德节度使李愬由冀州来,劝解二人以和为贵。郑资服李愬年老资历深,屠五却不买老将的账,执意不肯退兵。 李愬拂袖而去,郑资见调解不成,夜里突然发难,率部偷袭幽州军营,一战得手,屠五损兵折将狼狈出逃。其时,周野已陷澶州,十万大军云集魏州城下。史宪诚在城中屯驻两万人,粮草可支撑一年,魏州城高墙厚,冠居河北,非一朝一夕能攻克。 李熙要田在宥联络城中田氏子弟为内应,田在宥却想让李熙和史宪诚再耗上一段时日,好削弱李熙的实力。对李熙的催促阳奉阴违,并不十分用力。李熙一计失败,遂下令各军在城外高筑墙深挖壕,与史宪诚对耗。十万大军屯兵城下,每日用费何止千万钱,不过城里的耗费也一样的巨大,现在拼的就是谁能耗过谁的问题。 魏州僵持不下之际,大宋国的援军终于开到了河北,总共有八千人,统军大将是姬禇的儿子姬澜,宋军此来带了大批的攻城器械,有心在河北各军面前露一手以震慑各军。不过大宋精锐的表现差强人意,连续攻城三日,除了多了几百具尸体,其他的什么也没捞到。 姬澜攻城不成,转为协助李熙筑墙,大宋的版筑技术远不及北地发达,却擅于脱坯筑墙,魏州的土质本不适合版筑成墙,脱坯的土块虽然也不结实,但胜在效率高,版筑需要耗时十天才能完成的工程,脱坯只需要四五天,节省了近一半的时间,至于墙的质量,只要保持半年内不倒即可,那时城中断粮,魏州将不战而降。 十万大军用了两个月时间在魏州城外筑成了一道长五十里的土墙,墙高三丈,墙外挖掘一丈深的壕沟,壕沟内布满竹签,土墙后则安置了强弓药弩,公然地和魏州展开了消耗战。 朱克融和刘驾因为争夺贝州而反目为仇,朱克融为此猛攻易州和定州,他看的很准,李熙此刻被史宪诚拖在魏州城下,一时半会难见分晓,此刻他打义武军,李熙无力插手,而河东已非旧日河东,能给秦申通的援助有限,但凭秦申通的力量,又何德何能能守住义武军?李熙平定了魏博后,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幽州,这一点,朱克融看的比谁都透彻。虽然眼下还看不出刘驾会倒向洛阳,但世事难料,万一走投无路,刘驾难保不会献河东给朝廷,他虽然是造成大和皇帝殉国的罪人,却是当今天子的恩人,没有他的“帮忙”,皇帝再传一万代也落不到李统的头上。 可以想见若刘驾投靠了李熙,易定十有八九会落在李熙的手上,义武军实力虽不及魏博,但位置更靠近幽州,由此出兵,直到幽州城下皆无险可守。朱克融可以容忍秦申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占地为王,却绝不能允许李熙的兵马出现在易定二州。现在,李熙与史宪诚互相掐的死去活来,现在,正是他袭取易定的好时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317.战河北(中) (本章有些口重,可能让您感到不适,请慎重) …… 幽州军与义武军开战,李熙却只能看着,魏州一日不破,他的十万大军就不能离开。史宪诚是个倔强的人,老谋深算的人,意志坚定的人,不见黄河心不死的人。魏州离黄河很近,但想看到黄河并不容易,因此可以断定他绝不会半途而废。 要不要出兵援助易定,这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问题,但在河东内部却为此发生了一场大争论。赞成者和反对者势均力敌,彼此争吵不休。刘驾的态度很坚决,必须倾河东之力救援秦申通。秦申通是刘驾父亲刘稹的爱将、门生和女婿,是刘驾的好友和姐夫,救他自然有许许多多的理由。但眼下河东的日子并不好过,且秦申通自己也请求放弃义武军,在此情形下刘驾仍然坚持要出师救援,就显得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李熙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站的比别人高,看的自然比别人远,一般人看河东是平视,看的如雾里看花,在他这却是俯视,看的一目了然。几次三番的失败,刘驾几乎葬送了父亲刘稹打下的半壁江山,而今他在河东的地位并不稳固,虽然目前还没有人站出来向他发起挑战,但很显然,如果任由事态继续恶化下去,难免不会有人趁势跳出来。 援助义武军,保住义武军被刘驾视为扳回颓势的最后机会,对此,李熙只能说他还是太急躁了点,这个选择非但称不上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愚蠢。易、定二州与河东腹地隔着一座太行山。山高路险是河东和河北的天然屏障,跨越这道屏障并不容易,同样的一石粮食从河东投送到易州和从幽州投送到易州成本是不一样的,大规模战争拼耗的无非是实力,有这座大山隔阻,在河东实力已经衰弱的今天,与幽州争夺义武军并不明知,这场争斗在李熙看来尚未开战,其胜负已分。 在此情形下,刘驾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撤义武军守河东,凭借山川地理之势,先稳住根基再图进取。 但这些话李熙无法说给刘驾听,刘驾或也不屑去听。不管是明智还是愚蠢,刘驾的援军还是如期翻越太行山赶到易州,秦申通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朱克融周旋到底。 朱克融此番显然是势在必得,他不仅亲自挂帅出征,还将王智兴的静塞军也调上了战场,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赴易州城下。这七万人是幽州的全部家底,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朱克融主动撤出了德州和棣州的驻军,两地城防形同虚设,德州只剩二百五十人的巡街卒,棣州的街卒人数则是一百零八人。这个数字不知是朱克融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李熙觉得很有些意思。 德州和棣州是朱克融送给李熙的礼物,用两城之地换取他的中立。 送到嘴边的肉若是不吃,是为傻瓜,李熙出兵以协防之名进驻德、棣二州。收编了二百五和一百零八好汉。 会昌三年,春,易州被幽州军攻陷,屠城。夏,定州被幽州军攻陷,屠城。 秦申通在定州陷落前病死,也有说法是绝望而自尽,他的子孙,除次子秦鸿钧在太原,长女已配人外,其余皆死于屠城中。秦申通的顽强抵抗造成至少一万九千名幽州悍卒长眠于易定的沙土地上,用血肉之躯肥沃了这块饱经战乱的土地。屠城是为了泄愤,虐杀秦申通家人自然也是为了泄愤。仇恨能迷失人的良心,使人不复为人。迷失了良心的幽州兵为了泄愤无所不用其极,其手段令人发指。秦申通长子秦牧战死,其妻韦氏出身名门,笃信佛教,在易州城中广施恩惠济民,世人誉之为“莲花菩萨”,被俘后罚入浣衣院,受尽羞辱。入夜幽州卒升篝火围坐,韦氏扑入火中,抱住燃烧的柴木自焚而死。 孔目官秦振在城破巷战中劈伤一名幽州兵,后被俘,捆于节度使府门前旗杆上剥皮,擒其家属围观,因为没能得到一副完整的人皮,剥皮手以药维持秦振不死,另竖一根木桩,开剥其长子的人皮。秦振癫狂,咬舌自尽,其妻亦咬舌自尽。剥皮手恐其他家属也自尽,抢先下手,将众人舌头一条条割下来。又嫌一个一个剥太慢,遂竖起十余根木桩,将秦振一家男女老幼尽数捆绑剥皮,兄长吃一刀,兄弟吃一刀,嫂子吃一刀,小姑子再吃一刀,如此循环往复,剥皮手以观众人哭嚎为乐。 罪恶的狂欢持续了一整天,黄昏时,朱赫入城路过于此,大怒,拔刀劈杀剥皮手,见众人苦痛难禁又不可救,手起刀落,全部劈杀,令士卒挖坑埋葬。士卒偷懒,拖尸体投掷节度使府水井,后见水井中尸体已满,便置于马厩,用柴草覆盖,谎称已埋。被朱赫所杀之人是王智兴的族侄,蓟州渔阳镇遏使王博兰,幽州军中后起之秀,曾中举人,后从军,有儒将的雅称。为平息静塞军的不满,朱克融削夺朱赫官爵,将其发配至营州戍边。 易定两城失陷,义武军全军覆没,一万三千人或死或被俘,两万三千名河东军损失大半,仅被俘者就达两千。河东与刘庄齐名的大将卫门战死,卫门四子皆丧于疆场。 李熙在洛阳闻讯,下了三道手令:一道给宋叔夜,令其驱逐河东军夺取邢州;一道给李寰,令其加紧攻城;一道给郑德牙,令其策反朱赫。 李熙原来判断朱克融大军压境,取义武军当是易如反掌,秦申通既然有心放弃易定,抵抗必不会很强烈。但幽州兵的残暴嗜杀,激起了易定军民的强烈抵抗。与史宪诚父子在魏博不同,秦申通多年深耕易定,对百姓广施恩惠,其治理地方也以德服人,以法治事,深得当地贫苦百姓的拥戴。义武军虽然年年征战,但因有河东的输血,易定两州百姓的税赋甚至比武宁军还要低。当地豪富为避免战争纷纷外逃,相当一部分逃去了幽州,秦申通将外逃豪强的土地分配给当地贫民。 朱克融攻打易定,在外人看来是争霸,在当地百姓看来却是豪富要回乡抢夺土地,为了捍卫土地,他们自然选择站在秦申通一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誓死效命,这才给予幽州军以沉重打击。 这样的一个结局促使李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攻克魏州后立即向幽州开战,在会昌三年冬天到来前彻底平复河北。 入夏之后,魏州城内粮草断绝,其实早在开春城中就已经缺粮,史宪诚密令后院军大批屠杀老弱百姓,以节省粮食。在军人尚能维持一天两顿干饭时,城中百姓就只能靠一天一顿粥维持生计,到军人也难保证一天两顿饭时,百姓则连口粥也喝不上。城中粮草未尽,蛇鼠鸟蛙猫狗,一切能吃的动物都被吃干杀尽,到开春时连聪明的燕子也不愿入城。 入冬前,李熙就已经接到魏州城里人吃人的报告,起初只是贫民乞丐偷吃死人肉,开春过后,军粮难以供给,百姓吃完了蛇鼠鸟蛙猫狗,开始成规模的偷食人肉。待习惯成自然,忽觉老弱的死尸难以下咽,便开始捕杀活人,先是捕杀妇孺,继而是落单的青壮男子,到上巳节前后,魏州城内黄昏未到,已无人敢出门。 此时,军人尚有一碗粥可喝,魏州的夜晚依然实行宵禁,百姓躲在家中地窖里尚能保得平安。春末,军人缺粮,也加入了捕人杀人吃人的行列,则整个魏州城皆成险地。军人仗着武力不吃死尸,不吃老弱,专杀年轻男女和孩童。因为军人的参与,民间“捕羊队”只能转移目标,捕杀那些上了点年纪的“老羊”、“病羊”。 吃人的人据说双眼冒红光,十分容易识别,起初吃人者并不吃同类,但入夏之后,城中活着的人多数吃过人肉,人人目露红光,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史宪诚为了维持军队战斗力,下令平民百姓不得吃儿童和青年男女,这三类人专门留给他的牙军吃,为示与军民同乐,史宪诚杀家中家妓、侍妾、家生子赏军,肉炖烂了,他自己也吃。 起初,在魏州还没有完全断粮时,黑市上就已经开始偷偷贩卖人肉,时人称作“香肉”,因为肉质硬而韧,不易撕咬,炖煮费柴,虽然每斤只要三钱,销路却并不好。后城中断粮,香肉价格每三日翻一番,且供不应求。到四月末,已达每斤三百钱。当初肉价未涨时,妇女尚敢以黑帕裹面出门买肉,到肉价飞涨时,屠夫发财心切,对逛黑市的妇人亦下黑手,常以可拿低价肉为由诱致后院,勒死,剥皮,卖肉。 为了掩人耳目,屠夫杀人后,常让自家妇女扮作买肉人面裹黑纱出门,故意招摇一圈,制造人还活着的假象,引诱下一个受害者。 入冬前,李熙派过两拨使者入城劝降,六个人全被史宪诚斩了人头送回。田在宥受命潜入城内策应田氏子孙暴动响应,一去不回头,不知成了哪家的盘中餐。 开春后,李熙令军士将劝降信用箭射入城中,又对着魏州的六座城门开启了六座逃生门,晓谕城中百姓可从生门逃难。史宪诚心知缺口一旦打开,魏州城顷刻将破,因此下令用土石封死六座城门,街口和门下放置六部铡刀,百姓欲出城,可将人头塞在铡刀下铡一铡,据说不死者即可出城。百姓畏难,无人敢试。 史宪诚是死了心要跟李熙对耗到底,他的判断本也没有错,十万大军围城,军资耗费何其巨大,河北尚有朱克融、王庭湊、刘驾等强敌未除,李熙的日子也很难过。稍有不慎,倾覆的未必是他,而极有可能是拥众十万的李太师。 若朱克融不向河东开战,河东不应战,或王庭湊没有在会昌三年上巳节醉酒暴死,李熙或者也不敢扛这么久,他的十万大军的确是在苦熬着。他本人虽远在洛阳,却也是一夕三惊,常常彻夜难眠。因为长时间的熬夜,鬓角白发如雪染,眼角鱼尾纹横生,短短数月间似老了十几岁。 会昌三年春夏之交,魏州大旱,入六月城中断水,瘟疫流行。史宪诚身染恶疾奄奄待毙,他死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打开城门放百姓出城。李寰则令封死六道逃生门,命诸军以强弓硬弩射杀出城逃生的百姓,防止瘟疫传播至军中。 李寰没有向李熙请示即下了格杀令,李熙对此心知肚明却什么也没说,李寰这是在替他扛一个不仁的恶名。 魏州瘟疫造成城中六万军民死亡,包括史宪诚本人。到了会昌三年八月,魏州成了一座彻彻底底的死城,昔日河北第一雄城现在除了漫天飞舞的苍蝇,连只乌鸦也难见到。 李熙下令封闭所有通往魏州的出口,以生石灰在城外建立一道宽约百步的隔离带,升火焚烧城外一切可燃物,除掉一切植物,杀死所有能杀死的生物,环绕着魏州城制造了一道宽约十里的生命禁区,又以魏州为核心将百里之内化作无人区,令士卒日夜把守路口,不许人进不许人出。虽如此处心积虑,却还是难遏可怕的瘟疫传播蔓延,夏秋之交河北南部爆发瘟疫,仅魏博一道人口就锐减了三分之二。 魏州疫情大爆发前,北伐军已经开赴平定幽州的战场。王庭湊的暴死给了李熙一个极好的前进基地,为了答谢他的“好意”,李熙奏请天子下诏追赠王庭湊为左神武军统军,官居正二品。这一善举深获王庭湊部将的心,大将王立、周毛元、张军骑等率部归降李熙。 李熙以李愬为幽州四面招讨使,幽州安抚大使,总统各路大军总计十六万人于会昌三年夏末挥戈北上。十六万大军高唱《大唐官健长行歌》,战旗所指,幽州兵望风披靡。 秋风渐凉时,幽州南部屏障瀛州、莫州、沧州、景州、易州、定州尽入北伐军之手。北伐军前锋直抵渔阳城下,幽州大震。李愬见各军疲惫,提议坚守所得各城,待寒冬过去,再行北进。李熙不允,再三严令北伐军继续北上,不放心,遂亲自赶赴幽州坐镇,就近督促各军继续向北,不给朱克融以任何喘息之机。 李寰单独入见,私下劝道:“各军疲惫不堪,战线太长,后方粮草接济不上,河北瘟疫流行,百姓四处逃难,敲骨吸髓也难筹措到军粮。此刻强行进军,只恐有失。”李熙叹道:“大军有困难,我怎能不知道,连老将这样骄横的人都劝我明春再进兵,可见情势危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气可鼓而不可泄,今日停下前进的脚步,明春能否动起来都在两说间。幽州背靠草原,联契丹和山奚为盟友,今年草原上风调雨顺,两部兵强马壮,之所以迟迟没有南下助战,是柳条营杀了山奚王子嫁祸给契丹人,挑唆两部自己开了战局,这几个月他两家打的难分难解,不过眼下看,山奚败局已定。其一旦战败,三万契丹人就会立即南下助战幽州,契丹人正在草原崛起,声势正壮,若挟大胜之势而来,则胜负未可知。十六万大军若败于幽州城下,只恐河北再难收复。眼下只能趁契丹人无法脱身之际,一举攻克幽州。若无朱克融为内应,契丹人南下无据。是战还是笼络,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李寰闻听不复再劝,自请去镇州督促粮草转运。李熙应允。 李熙亲提大军,以五万之众攻克涿州,再以周野部以多欺少强取妫州,妫州一战,周野损兵折将两万余众。令宋叔夜守妫州,防御契丹南下。令卢士枚部去攻蓟州,牵制王智兴的静塞军驰援幽州,他本人则亲率八万主力围攻幽州城。 幽州,河北雄城,城池坚厚不下魏州,强弓硬弩更在魏州之上,与魏州猝然被围城中缺粮不同,幽州在被围困前有三个月时间筹备粮草。朱克融,当世良将,提前便驱散了城中百姓,此刻幽州城中粮草可支应一年,军马三万人,除将士家眷外,并无其他百姓。幽州南面、西面屏障虽然尽失,燕山之北却有契丹人盟友,在东北有檀州互为犄角,在东方还有平州、营州未失。营州在朱克融父亲朱洄的经营下,是朱氏族人的根基所在,驻军近万人,皆称精锐。李熙虽然围城,胜负其实未可知。 318.战河北(下) 幽州攻防战正式开打前,双方先打一个月的嘴仗,打嘴仗李熙自然不惧朱克融,他北上时专门带了一批才思敏捷的翰林院学士,杜牧也在军中,不论诗文书画还是临场辩论,随朱克融怎么选,李熙都不怵阵。 嘴仗打不赢,胜负就只能让战场来评断。 朱克融不比史宪诚,自始自终采取以攻代守的积极防御策略,城虽被围,攻势却仍旧凌厉。李熙故伎重演,围着幽州城开始挖沟筑墙。天寒地冻,挖沟不易筑墙不难,幽州城池远没有魏州大,绕城围墙很快建成,虽屡屡被幽州铁骑攻破,但战略上还是遏制了幽州军的攻势作战。幽州多骑兵,骑兵长于进攻作战,这正是朱克融在战略上取防御态势,却在战术上采取攻势作战的原因。 怎么对付骑兵冲击,李熙早做了充足的功课,武宁军四大主力之首的牙军前厢本就是为了对付河北骑兵而设,当初因武宁军缺马匹,王俭的前厢兵以步兵为主,操练的是步兵克制骑兵的战术,自夺取陇西后,军马供应充足,王俭趁势改造所部为步骑混编,对付骑兵更具优势。这支劲旅本为河东刘晃所设,刘晃现在改名叫朱邪赤心,且远遁陇西,朱克融愿意替他讨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俭的歩骑混合兵种对付幽州单纯的轻骑兵、重骑兵优势明显。以骑兵冲阵,幽州人丝毫占不到便宜,朱克融弃骑兵而用步军出击。 幽州将星璀璨,人才济济,周宛、赵菁成、莫八、刘伍、闵师德、张八昌等都是精通步军战法的良将,这些人都是“燕赵十八骑”成员,早在韶州时就与李熙相识,旧日的朋友,今日战场上的对手,思来让人唏嘘。 步军对冲,双方死伤惨重,却谁也没能打破僵局。 李熙虽然急于拿下幽州城,但多年的用兵经验告诉他欲速则不达,凡事须顺其自然,尊重自身规律才有可能建功,故而他只给将领们施加压力,却并不过多干预具体的排兵布阵,对前敌将领充分放权,名义上的主帅李愬也是个开明的人,并不因年老而欺压年轻将帅,北伐军张弛有度,松*宜,积极进取却绝不盲动。 这种状态让朱克融忧虑,他深知幽州的实力远不及李熙,如果不能诱使对方犯下致命错误,那么还是保守实力为妙,他放弃了积极防御的策略,据坚城取守势,希冀借凛冬之威拖垮拖死对手。北伐军历次组织的攻城,除了在幽州城下丢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城池还是城池,岿然不动。眼见着麾下士卒如蚂蚁般地攀附在城墙上,又如蝼蚁般跌落凡尘,李熙心里忽生不忍,他熬了一个晚上给朱克融写了封长信,信中尽道昔日兄弟情分,信末肯请朱克融以城里城外十数万军士性命为重早日开城归降。信写完,李熙拿在手里只发抖,他所开出的条件优厚的让他觉得对不起战死于城下的北伐军士卒。 信射入城中,如泥牛入海,迟迟得不到朱克融的回应,幽州城冰冷地矗立在那,冷的像块丰碑。 卢士枚在蓟州城下被王智兴击败,肩上中了一箭,撤退途中伤重坠马,脚挂在马镫上,被马拖着走了三里地,一颗脑袋磨的只剩了一半,但诡奇的是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李熙留他在军中养伤,将陇西兵交给何人龙统带。 又一场激战中,何人龙被王智兴阵斩,头颅悬于蓟州城头示众。李熙勃然大怒,严令鲁焰焊率部攻取蓟州,三日城不破,提头来见。 鲁焰焊不负所望,三日破城,杀敌万人,王智兴夜奔檀州,途中被周毛元率部截杀,所部损失殆尽,黎明时分,王智兴杀出重围,在十数名亲兵的护卫下向辽东方向窜逃。周毛元紧追不舍,双方在冰原上展开一场大追逐,黄昏时分,王智兴身边只余三人,奔逃途中忽见前面的冰原上有道涧沟,宽约十数丈,跃马难过。王智兴急勒马转向,战马力竭转向时不慎别断前腿,王智兴坠地,双腿被战马所压,费尽气力方挣扎出来,未及起身周毛元纵马已到,手起刀落斩下其头颅。 事后审问王智兴的亲卫,问王智兴为何突然转向,亲卫曰望见前面有沟涧纵马难过,这才折转马头,周毛元十分不解,当日横在王智兴等人面前的明明是片黑松林,众人正担心他钻入林中逃匿,却不料其骤然停马转向,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王智兴座下的战马是匹上等的突厥马,久经战阵,何至于转个弯也能把腿拧断?周毛元的疑问很快在军中流传开,闻者莫不觉得惊奇,有好事者前往实地察看,果见有片松林,至于沟涧却是连影子也没有。那片松林连绵几座山头,王智兴真若逃入松林,几千大军只怕也难搜捕的到。 消息传开,诸军皆以为李熙有天子命,,天使其取幽州,王智兴不明大势一味顽抗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传言流传没多久,契丹人就以一场极糟糕的表现为此做了注脚。 在结束了与山奚人的争霸后,三万一千名契丹骑兵翻越燕山,来救援他们的盟友,契丹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胜,他们沉重地打击了老对手山奚,将山奚可汗的头颅斩下做了酒器,将可汗的妻妾子女*后投入火中炙烤食肉,此刻他们兵精粮足,雄心万丈,徒生争雄天下的豪迈。 朱克融派使者告诉契丹盟友,幽州城下有十六万只待宰的羔羊,请他们过来围猎,契丹人欣然答应,若干年前,他们曾南下作战,那次他们胜的极漂亮,自那以后,他们对唐军就失去了敬畏,袭扰河东如家常便饭,便是对盟友幽州也变得颐指气使起来,浑然没了初结盟时的讨好、巴结。 有朱克融的放行引导,契丹人顺利通过关隘,跨过燕山,他们的第一个对手是宋叔夜的白奴军。第一场交锋白奴军完败,三百白奴军骑士被两百契丹军全歼,契丹人踩着唐军的尸体,骄傲地宣布他们击败了唐军精锐中的精锐,契丹人的理由是他们缴获的良刀和劲弓,他们断定能装备如此精良武器的军队绝对是大唐的精锐。 若大唐的精锐也不过如此,那幽州城下的十六万唐军岂非皆是羔羊? 此后的一连串胜利似乎印证了契丹人的判断,耶律家的夷里堇挥兵杀奔幽州,希望与他们的盟友在北地冰原上来一场真正的会猎,猎物除了不堪一击的十六万唐军,还有契丹八部的可汗尊位。契丹有八部,八部中以迭剌部最强,迭剌部里又以遥辇氏和耶律氏两姓为尊,遥辇氏世代垄断契丹可汗之尊位,耶律氏则世代垄断部落夷里堇和联盟夷里堇。夷里堇有两层意思,在部落是指部落首领,在联盟则是指最高军事首长,耶律家世袭两职,既是迭剌部的首领又是契丹八部联盟的最高军事首领,地位十分尊崇。 近世耶律氏实力膨胀,已不满足只做部落的首领和联盟夷里堇,他们的目标是取代遥辇氏成为契丹最高统治者,这就是耶律家如此爽快答应南下援助幽州的初衷:欲借军功提升自己的名望,借大唐将士的血肉助耶律家族登上至尊宝座。 宋叔夜的败阵是有意为之,李熙使了骄兵之计,让士气高涨的契丹人士气再高一些,高傲到狂妄,然后将三万找不到北的契丹人置于十六万人的怀抱,慢慢地将其勒死。 一个中立的外国时节奇怪地看着这一切,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幽州城下明明是布设了一个大圈套,契丹人为何还是顺着唐人的意思心甘情愿地钻进来,甚至连行军的路线都是唐军给他们规划好的。这名使节名叫金次俊,是现任新罗国国王的幼弟,说是去洛阳上贡途径此地顺道来拜访,这自然是瞎话,从新罗到登州乘船只须三日,绕道辽东,且不论路途凶险,光路程也要远出好几倍。 金次俊来此的真实用心自然是打探聚集在幽州城下的十六万唐军的下一步动向。 李熙将他带在身边,用意就是让新罗人看看自己是怎么吃掉契丹人,然后再敲开坚硬的幽州城墙活捉让他们生畏的蓟州郡王。 三万契丹军在发现可能陷入唐军的包围时,噩运已经铸定。被他们轻易打败的“大唐精锐中的精锐”,由软弱可欺的“大白羊”摇身一变,突然变得比狼还凶狠,两狼在冰原上捉对撕咬,白头狼咬了一嘴肉,契丹狼咬了一嘴毛。胜负瞬间即分,契丹狼悲壮地倒下去,它的后腿被敌人恶狠狠地撕去一块肉,肉去筋断骨开裂。高傲奔跑的契丹狼匍匐在地,狼腿受伤,跑不起来,只能慢慢地走。狼没了速度真是连狗都不如,契丹狼终于发现它们钻进了一个预先布设好的大口袋,待它受伤,口袋扎紧,无数闷棍从天而降…… 幽州的城头飘起了雪花,是一年最冷的时刻,蓟州郡王妃韩氏裹着一身名贵的裘皮立在箭楼的廊下,流逝的岁月似乎忘记了她,近二十年过去,她并没有大的变化,依然恬静而美丽。她戴着猩红的手套,手刚扶着女墙,严寒便席卷而来,韩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是浅灰色的,这铅灰色的苍穹下则是白茫茫不见尽头的幽州大地,苍凉而雄壮,灰与白交接的尽头散布着一些如黑豆般大小的营帐。 就是那里的某个人给幽州带来了这场灾难,更离奇的传说是那个人之所以来此完全是为了她。韩氏倒是很愿意相信这个传言是真的,世上果然有这么一个惦记自己的人,那真是她的她的荣耀。 但这只是一个传说,岁月能改变一切,何况是二十年。 三万契丹援军翻越燕山来援的消息一个月前就已经传到幽州,当时着实让城中的军民兴奋了一阵子,连她也感到莫名的兴奋,她虽贵为王妃却从不参与政务,一句也不问,但与契丹人结盟,她是反对的,这源于她对契丹人粗鄙做派的本能排斥,但丈夫说要结盟,她并无一言反对,男人的世界分作两部分,作为丈夫的他是属于自己的,身为幽州帅的朱克融却非她一人能享有,这点她心知肚明。 可是当她听到契丹人的到来,她还是莫名地感觉兴奋,这种心情微妙而复杂,复杂到她自己难以说清为什么的地步。 或许就是因为那个人,他曾用猥琐的目光觊觎过自己,不止一次,那时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品小官,现在呢,他成了大唐国实际的皇帝,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会变吗?他凭什么会为自己而改变? 韩氏不敢想以后的事,那会让她心痛心堵浑身不自在。可是不想呢,她又怎会不去想,这毕竟是关系自己命运,丈夫命运,家族命运的大事。 一个军校跟婢女说了两句话,婢女吓的面无人色,她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欲言又止。韩氏淡淡地问:“是不是契丹人出了麻烦。”婢女不敢隐瞒,怯怯地答道:“说在高粱河畔全军覆灭了。”沉默良久,韩氏淡淡地吐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早知道他们靠不住。” 319.北伐之后 契丹人的确是全军覆没了,这从入夜后城外唐军军营里响起的歌声中能听的出,悲壮的《送死歌》曲带豪迈,这是胜利者的声音,谁会听不出来? 韩氏下了床,披上猩红色的披风,让婢女打上灯笼,穿门过户来到朱克融的判事厅,屋里灯还亮着,大将周宛和谋士郑天才都在,平素大嗓门的周宛这晚说话却细声慢语。见韩氏至,二人起身见礼后离去。朱克融起身扶韩氏坐下,喟然一叹,说道:“有个不好的消息正要告诉你。”韩氏道:“这些年军政大事上,妾从未置言一句,今天妾有句话要跟大王说。”朱克融点点头,扶韩氏落座。韩氏道:“为了幽州数万军民,大王还是降了吧。” 良久之后,朱克融默默点头,握着韩氏的手,含泪道:“怪我的贪心害了你。”韩氏为丈夫拭泪,浅笑道:“纵无贪念,该来的还是要来。保全了阖城百姓,大王去哪妾随你去哪,生生死死一刻也不分离。” 朱克融答应献城自非凭韩氏的一言半语,压垮他的最后那根稻草其实在营州。卢龙军本是大唐设置震慑燕北草原的军镇,契丹、山奚都是其镇抚的对象,朱克融执掌幽州后结契丹、山奚为联盟,两族由被镇抚的对象一跃而成为与幽州平起平坐的盟友,这让许多人不习惯。 因为朱克融的纵容,契丹人、山奚人在幽州招摇过市,与汉人买卖,强买强卖,出现纠纷,朱克融出于大局考量,多袒护胡人,此举遭致百姓的极大不满。幽州百姓多为驻军亲属,百姓的不满情绪很容易感染士卒,幽州军之所以迟迟未反,一是朱克融擅于治军,能平衡军中各派势力。其次是其搜刮到财富的能力高人一等,能满足军人的物质需求。 李熙的北伐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首先是军内各派的势力平衡被打破,朱克融本部遭受重创后被围困于幽州孤城,王智兴败亡,营州老军现在是一枝独秀。因为北伐,幽州大部州县丢失,财赋断绝,朱克融用于收买军心的钱袋子没了,那些眼里只认钱的卢龙老军还有谁买他的账? 因而当内访司把朱赫包装为幽州军唯一救星,唯其出任节度使,卢龙军才能得新生时,营州老营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兵变,乱兵砍杀忠于朱克融的兵马使,推举大救星朱赫为幽州留后,公然不承认陷于重围中的朱克融。 王智兴被擒、契丹人全军覆灭,平州城破,营州兵变,一连串的坏消息接踵而至,幽州城内诸军士气低落,难堪一战,降是败,战亦是败。军心动荡之际,李熙又开出了足以诱发兵变的献城条件,朱克融若不答应,则幽州城内时时都有发生兵变的可能。权衡利弊后,和平让出幽州成为朱克融保全自己和家族的不二选择。 谈判持续了一个月,这期间两军没有爆发任何冲突,幽州城内的粮草尚可支应,正在进行的谈判得到军民上下的一致支持,城内形势十分安定。而围城的唐军在大胜契丹人后,士气高涨到了极点,经过一个月的休整,军心士气都已恢复,入夜后,幽州城外三军齐唱《送死歌》,歌声雄壮,守军目瞪口呆、百姓胆颤心惊。 这歌声也像一记记闷锤,猛力敲打着朱克融和他幕僚们的心,促使他们早定归降之计。 李熙给朱克融的条件已经足够优厚,讨价还价的余地其实很小,所谓的谈判不过是兑付条款细则,便于具体操作。幽州借机拖延时间,观形势之变化,希冀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围城者则借机休整、消化战果,逼迫后方运粮运军械北上,为更大的军事行动做铺垫,双方各取所需。 北伐的目标已经实现,北伐之后是继续挥师北上,进入草原击垮已被严重削弱的契丹,一劳永逸地解决边地的威胁,还是挥师向西解决龟缩于山河之间的河东刘氏政权,亦或者是班师回朝休整待命,军中意见分歧很大。 北进草原追击契丹残部的困难显而易见,河北新附尚不平静,河东又在一旁窥视,契丹虽然已经衰弱,却并非不堪一战,北伐军以步兵为主,深入草原追击马上的胡人总是吃亏。但出兵的优势和好处也是很明显的,契丹新败,内部力量平衡被打破,正是改朝换代的好时机,遥辇氏有借机削弱耶律氏的冲动和条件。契丹八部分作两大派系,遥辇氏和耶律氏是两派的代表,两家相争的结果是整个契丹都被卷入内讧之中,不管最后谁胜出,对契丹人而言都是失败。“帮助”契丹起内讧,借契丹内讧之机各个击破,成功的机率很大。 此外,被契丹击败的山奚当下处境艰难,对契丹人怀着刻骨的仇恨,他们急于复仇却恨力量不足,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草原人,即使是明知被人利用,也会甘之若饴。 其三,十六万大军会聚幽州是何其的不易,趁势北上的成本比撤兵后再出兵显然要小的多。最后一点,幽州新附,四万骄兵悍将正可利用。 打河东的理由是易定之战极大地损伤了河东的实力,河东现在是无兵无将,空有一付唬人的架子而已,十六万大军挥师西进,占据云、代,由北向南,必成横扫之势。河东旦夕可定。缺点是若与河东开战,须防备刘驾狗急跳墙,舍弃河东不要,而南窜攻打洛阳等地,驻守昭义和河中的兵力能否挡住河东军疯狂一搏,未经检验,很难说行。 班师回朝现在是大多数底层军官和士卒的心愿,此番北伐他们得利不少,也十分疲惫,有命弄钱没命享用,换成谁也不愿意。大军归心很重。此刻若下令回师,只须规划好行军路线,则根本不必筹措什么军粮遣送,士卒们自己就能走回家。 十六万大军北上难,再度北上就更难,放他们回乡易,再次督促他们披甲北征就难了。 何去何从,众人争执不下。李熙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念郎已满十八岁,以荫补入仕,授秘书监校书郎,充军镇州节度使府供院孔目官,在李寰麾下当差,幽州战事平息,李寰创造机会让他从镇州押运粮草到幽州,来见李熙一面,交割完公事后念郎惴惴不安地来见李熙,恰逢李熙和新罗国使者金次俊要出营,李四擅自做主将其一并带上。 李熙去的地方是距离幽州城八十里的白马桥,最后一支契丹军约八百人三天前穿越重重防线突然出现在幽州城北,希图冲入城中,契丹人马虽不多,但若进入幽州城,则势必给正在进行的谈判造成巨大影响,后果可能是几千甚至几万士卒命丧燕地。 八百契丹骑兵最后被驻守城北的武宁左厢周野部所阻,激战半日,契丹人大败,遂折转向西奔逃,在白马桥被白奴军包围而致全军覆没,近千具尸体躺在白雪皑皑的旷野上,一眼望不到边。 金次俊眯缝着小眼睛,站在马镫上,努力地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眼前的惨烈景象是他平生所未见,那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死亡。下马的时候,新罗国的使者,皇族贵戚金次俊腿肚子有些抽筋,试了几次才勉强下得马来,然后立即惊叫了一声。 他踩着了一具被雪掩埋的尸体,在惊恐中向后暴退时,接二连三地踩中雪中的横尸。最后新罗国使者一屁股跌坐在地,触手处正摸着一个契丹死尸的脸。李熙让念郎扶起使者,望了眼死尸那张年轻的脸,说道:“在父母的眼中他们还是孩子,在妻子的眼里他们是可以依靠的丈夫,在孩子们的眼里他们是慈爱的父亲,可是在这,他们倒卧冰原,只能是一具无人认领的横尸。” 李熙望了眼正在清扫战场的士卒,感慨地说道,顿了一下,他忽然问金次俊:“我大唐二十万雄兵到幽州来,是为了平息王智兴叛乱,并非要对什么人开战,契丹人自不量力,自己扑过来找死,那也只好成全他们,这八百人躲在松林里,忍饥挨饿近两个月,为的就是要突入幽州城,去蛊惑幽州城里的士卒继续跟我们打下去。这样恶毒的心肠,死有余辜,孤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金次俊咳嗽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跟在李熙身后,李熙的话意有所指,指意为何,他心知肚明,新罗国国王金景徽趁幽州开战,大唐无瑕东顾之际,屯重兵于大同江口,向北窥视,希望能分一杯羹。这些年因为幽州屡次参与内部征战,对边地管辖减弱,对辽东更是无暇顾及,致使大片土地被渤海、契丹所窃夺,新罗国畏服大唐,一直谨守边界并未有出格行为。 此番闻听河北大乱,有心北进夺取大同江以北平原,又恐大唐结束内讧兴兵问罪,故此才派金次俊前来探听消息。李熙没有把话明说,却已让新罗使臣感受到了凛凛杀气。 320.自行车理论 金次俊紧步追上来,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大王既平幽州叛乱,下一步若要收复被渤海窃夺的辽东,新罗国愿效犬马之劳。” 李熙回道:“渤海王那我会给他一封信,让他自己把窃夺的土地交出来。贵国的好意,我会奏明天子,我闻贵国已有十年未曾派使节来我大唐了,这是要老死不相来往吗?” 金次俊辩解道:“大王有所不知,我兄虽为国王,国政却把持在一批顾命旧臣手里,这些人多与渤海有旧,对我王兄多方掣肘,我王也属无奈,唯恐上朝怪罪,日夜忧心,四十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奈天佑我新罗,掣肘的老臣一个个归西,我王一得掌权柄,立即打发我出使上邦请罪,我国大队使团今秋必到东都谢罪。” 李熙笑道:“这就好,贵国与我大唐世代交好,休要受他人挑唆,舍本逐末。” 金次俊连连称是,时有小校押送四名契丹俘虏从面前路过,四名俘虏三人扶杖行,一人在地上爬行。李熙打发李四把小校叫来,问道:“这些人是战场归降的,还是力竭被擒的。”小校答:“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见我们人多就降了,脓包的不得了。”李熙道:“契丹这个族喜欢奴役别人,除了八部首领算是人,其他的都是奴,这些人自小就被打断了脊梁,一生都站不起来了。”小校问:“长官要我将他们交给白奴军,若连脊梁都断了,送去何用?” 李熙微笑道:“脊梁断了,才更易驯服。执行军令吧。” 打发了小校,李熙又对金次俊说道:“国与国之间就像人与人之间,大唐是不屑跟这种族*往的,我们的朋友应该是能堂堂正正直起腰板的人,不要这种奴隶。朋友相交贵在诚,若是趁着朋友有难就在背后插刀,这样的朋友就不是真朋友,跟这些狗奴有何分别?” 金次俊脸色发白,掬了把汗水道:“我王兄举兵向被,本意是协助大王破契丹,绝无对大唐不敬之意,请大王明察,万不可中了契丹贱奴的诡计。”张三喝道:“笑话,我大王岂会中契丹奴的诡计?”金次俊连连点头称是,悄悄地又抹了把汗。李熙笑道:“只要朋友之间以诚相待,任凭小人怎么挑唆也不会得逞的。” 念郎忽然插嘴道:“只是朋友相交当光明磊落,若是在背后乱搞小动作,难免会授人以口舌,而今契丹奴已平,贵国屯驻在大同江口的两万大军几时能退?” 金次俊吃了一惊,念郎是个生面孔,以前并没有见过,自出营起就一直跟在后面,但自始自终未跟李熙说过一句话,看他的装扮地位并不高,军中等级森严,长官论事卑官轻易哪敢插嘴?这小郎是何来历? 金次俊想了一下,揖礼答道:“幽州已平,大唐天威所致,丑类授首,敝国自是越早撤军越好。”念郎道:“久闻贵国与我大唐一样也过元旦,元旦前撤军回国军士们必会齐颂贵国君王恩德吧?”金次俊张口结舌。 李熙咳嗽了一声,念郎拱手退下,李熙道:“玄宗皇帝划大同江南空闲土地给贵国,已经七十余年,至今尚有大片的空闲土地未能耕种,立国根本乃农桑鱼盐,贵国人少地多,国土已经够用,占的太多反倒易为外人所觊觎,新罗使者以为如何?” 金次俊道:“大王所言极是,必当回国奏明我王,以旧年所划国界为界,谨守疆土,执藩属之礼,世代惟大唐马首是瞻。”金次俊说完悄悄擦了把汗,心中一时狂喜不禁,他明白新罗国是躲过了这一劫。 巡视战场将尽,李熙见念郎面色阴沉,眼圈红红的,忽然问道:“十六万大军聚集在幽州,依你看是继续北上平定草原杂胡,还是回师休整?”这话问的突兀,念郎记忆中父亲从未以军国大事考校过他,一时支支吾吾,半晌方道:“儿一路行来,见民生凋敝,军士疲惫,心中多有怨言。儿以为,以为还是罢兵比较妥当。” 李熙白了儿子一眼,哼了声,喝道:“读了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国家大事岂有你一个卑官插嘴的份?”唬的念郎目瞪口呆。 幽州城南一夜间堆起了一座四方形的土台,高四丈,边宽六丈,四周围以锦幕,遍插旗幡,经过一个月的谈判,朱克融接受李熙的劝降条件,开幽州四门,军队开出城外,解甲收兵,交军旗于天子钦差。李熙宣天子制书,拜朱克融为司徒,以朱赫为卢龙军节度使。 幽州大局已定,会昌四年春,以契丹犯边为由,大唐天子诏卢龙、河东、武宁、成德、义武、横海、白奴、忠武、振武、天德等军出塞击契丹,宋、渤海、新罗三国各出运粮兵五千从征,又有室韦部十三大都督率部族军从征。以太师李熙为诸道(国)招抚使,坐镇幽州,总督各军北伐。 可汗被契丹人虐杀的山奚六部首领来到幽州见李熙,商量联合出兵攻打契丹事宜,李熙给予六部极大支持,六部首领感激涕零,齐声嚷叫要与李熙歃血为盟。李熙笑道:“入乡随俗,我与诸位斩鸡头、烧黄纸,拜做兄弟,兄弟如手足,将来生死与共。”六部首领大喜。 阮承梁负责筹备香堂,香烛、黄纸备好,却见李四抱了只“鸡”来,那“鸡”长的怪异,嘴巴扁扁的像鸭子,仔细辨认,果然是只鸭子。阮承梁暴敲李四脑袋骂道:“酒喝多了么,鸡鸭都分不清?”李四揉揉脑袋,委屈地说:“寻遍幽州城也找不到一只鸡,你说怎么办?”张三一旁劝道:“就表个意思,拿鸭子凑活一下有什么不可。”阮承梁喝道:“胡说,大帅是诚心跟六部首领结拜,一片至诚,岂是儿戏?” 李四嘟哝道:“果然是诚心为何不歃血为盟,还不是舍不得割手?大帅对胡人从来是利用完就扔,何曾见过有真心?” 阮承梁喝道:“还敢胡说!诚心不诚心的暂且不说,可我知道你把这鸭子抱过去就是不诚心,胡人是野蛮并不是傻,鸭子和鸡还分不清吗?”见二人发愣,遂大喝:“还不快去找一只像鸡的东西来。” 搜寻了半日,从猎户手里买了只野鸡来凑数。 得到大唐资助的山奚人骤然间活力四射,一跃而成为草原上最勇猛的猎手,猎杀的契丹人数量位居各军(国、族)之冠。会昌三年冬四年春,在西起阴山,东至辽东,八万唐军精锐,四万盟军向契丹八部发起了全面进攻。被大唐重金收买的沙陀人、突厥人、黠戛斯人及一些不知名的杂胡小部落也加入了猎杀者的行列,大唐的盟友回鹘人眼见契丹落井,立即起兵赶来踏上一脚。到会昌四年夏季,契丹八部在草原上销声匿迹,他们或迁往更遥远的北部森林里返璞归真做了野人,或改头换面归附于其他民族。 大唐沿边各镇发出悬赏令,重金收买契丹人的头颅,赏格高的让草原上的游侠流浪者、亡命徒、马匪、盗贼兴奋的发狂,他们中的许多人因为猎杀契丹人而发财,并成为世人敬慕的英雄,他们猎杀契丹人的英雄事迹在草原上人口相传,成为传奇,变为神话。 历时半年的大规模战争耗尽了北伐军最后一点精气神,待契丹人销声匿迹时,各部相机爆发了小规模骚乱,为了阻止骚乱演变为兵变。李熙宣布对草原用兵取得胜利,各军撤回驻地。对草原部落的劫掠,使得许多士卒成为富翁。发了财的士卒不愿意再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命,有人当起了逃兵。 李熙顺应形势,奏请撤销卢龙、静塞、义武、横海、魏博等军,各军精壮士卒拣选编入神策、武宁等军,老弱士卒就地安置,不能安置的成建制转为屯田军,残疾及六十岁以上的老军愿意回故乡的,发给路引和盘缠,打发其回故乡。 奏请将幽州拆分为三道:在营州建辽远军,以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招讨、安抚等使,押渤海、新罗、山奚、室韦等藩。以幽州、妫州、檀州、蓟州、平州为一道,设观察使兼防御、营田等使,统辖其地。以莫州、瀛州、易州、定州为一道,设观察使兼防御、营田等使。在幽州设左神策幽州行营,在营州设右神策营州行营,行营兵马使只听命于神策大将军,与节度使互不统属。 稍靠内一点的地方,以沧州、景州、德州、棣州为一道,治所沧州,设观察使兼团练、营田等使,统辖其地。 因河东未平,以镇州、深州、赵州、冀州为一道,建成德军,以节度使兼观察、营田、招讨等使,统辖其地。魏博割卫州给义成,割相州给昭义,所辖魏州、博州、贝州、澶州为一道,设观察使兼团练、营田等使,统辖其地。 彻底改变军费由藩镇自筹的策略,除地方团结兵军费由州县自筹外,其余各军军费统一由度支拨付。节度使、观察使不再兼任本道支度使。以釜底抽薪之计断绝各藩镇拥兵自重的可能性。 以左右神策军、武宁军分兵屯驻雄城、险关和重要地区,严格控制地方军队规模,逐步削减地方军权。 河北平定,朱克融及族人迁居洛阳,所部大将周宛拜左武卫将军,朱赫为夏绥银节度使,李载风调任司农少卿。其余将领各有安置。调宋叔夜为昭义节度使,升周野为河中节度使。平河北,安抚幽州,北方大定,在出塞进攻契丹的过程中,李熙以借地养伤兵为由,趁势侵占了云州,对河东形成了四面合围之势。 北伐之后,国家财穷财尽,百姓破家败产,士卒疲惫厌战,但在战争中得到巨大好处的军将们此刻的扩张欲望却十分高涨,若不能给他们找一个发泄过剩精力的地方,下一步连绵不绝的骚乱就会接踵而来。这显然是李熙不愿意看到的,勒紧裤腰带也要坚持下去,战争的步伐非但不能停下来还要适当加快。对此刻的李熙而言治国就如同骑自行车,没有了速度,灾难将顷刻而至,车子还没倒,那就继续骑下去吧。 321.逆子害人 平定河北后,淮河、秦岭以北群雄中只剩河东刘氏尚割据一方,先取河东,还是先扫平南方回头再取之,李熙颇费了一番思量,河东虽弱,却有地势之利,太原乃李唐龙兴之地,李渊父子正是在此起兵而有天下,大唐建国后,几代帝王数次扩建晋阳城,使之成为与长安、洛阳齐名的大都会,号称“北京”和“北都”,经过两百多年的苦心经营,其城池之厚重冠绝天下,取河东绝非一朝一夕能建功。李熙依稀记得,晚唐时期李克用父子据有河东,与后梁朱温长期争霸,终于灭梁而建后唐,此后后晋、后汉和北汉相继在此建都而崛兴,一时有“龙城”之美誉。直到太平兴国年间赵光义灭北汉,火烧晋阳城又引水灌之,才使这座千年名城“龙气”不在。 而南方各派势力,除大宋外,实力都不甚强,扫平南方群雄再取河东正是大宋统一天下的策略,但,李熙并不想复制赵氏兄弟的做法,河东太大,物产丰饶,人口众多,*深耕近十年,甚得人心,三五年后哪怕实力恢复到鼎盛时的三分之一再想平灭也绝非易事,主政河东的刘驾几个儿子都已成长起来,长子刘旺,次子刘文都是一时人杰,河东幕府里人才济济,多是追随刘稹几十年的老臣,凝聚力非常强,一旦得遇明主,河东来个咸鱼大翻身不是有可能,而是有很大可能。 北伐之后国库空虚到极点,南下平灭群雄,只能采取最野蛮的以战养战策略,势必激起南方百姓的剧烈反弹,功成之后一时半会难以抽身,河东又怎么办? 综合各方利弊后,李熙力排众议决定先打河东,而且大胆地采用全面进攻策略,来一次冷兵器时代的闪电战,战略目标是占领太原府以外的所有军州,将河东的战略腾挪空间压缩到零,没有人和物的支持,即使一时半刻拿不下太原,河东也翻身无计,文火慢炖迟早将其拿下。全面进攻的策略可以打刘驾一个措手不及,尽可能地缩短对河东用兵的时间,短时间高强度的战争必须会造成巨大伤亡,李熙不在乎,各军脂肪太多,正好借此瘦瘦身。 至于对河东用兵的军费,还是老办法,以战养战,河东的世家大族多不胜数,刘驾无力向他们征收赋税养军,李熙却没有这层顾虑,早在武宁做节度使时,他就定下了依靠平民百姓的策略,他的政权根基是平民百姓和由自耕农、半自耕农、破产农民组成的军队,他们中大多数对土地充满了渴望,绝大多数人厌恶甚至仇视世家大族,名门世家对李熙而言非但不是政权的基础,反而是前进道路上的阻碍。 他并不介意他的军队像蝗虫一样,走一路祸害一路,所过之处,衣冠坠地,贫窘翻身,改天换地需要的力量是小民百姓提供的,他们才是李熙力量源泉所在,对豪门大族下手,他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下得去手。 具体的部属是,周野部出河中攻打石州、汾州,由西南方向逼近太原,牵制其力量。宋叔夜出昭义攻打仪州、沁州,从东、南两个方向威逼太原。李愬出成德,攻打忻州,切断代州和太原之间的联系,从东北方向威逼太原。王俭率镇北军攻打蔚州,石雄率振武军出云州南下攻打朔州,朱赫率部东渡攻打岚州,从西北方向威逼太原。 鲁焰焊率武宁军主力为总预备队,坐镇忻州支应四方。各部分配已定,周野、宋叔夜两部于会昌四年秋齐头并进北伐河东,两军合计六万人,来势汹汹,一开始即将河东牙军主力牵制在了南部战线。刘驾判断李熙的主攻方向应该在南方,以取太原为目的,太原失则河东根基动摇,其他军州不战可下。基于这个判断,刘驾抽掉北部各军南下拱卫太原,甚至代州防御草原的骑兵也奉调南下。 柳条营和内访司发达的情报网将河东军的一举一动及时反馈到洛阳,忻州以南情报基本上做到了隔天就到,以北的情报相差也不过两天的时间。 当代州的骑兵越过雁门关进入河东腹地时,李熙向石雄、王俭、李愬、朱赫、鲁焰焊同时下达了进攻命令,出兵的时间约在同一天。 河东落后的情报网直到三天后才将朱赫、李愬出兵的情报传到太原,石雄、王俭的情报则在五天后才传到太原。待在地图上画明李熙各军进军路线后,刘驾“哎呀”一声惨叫,喷出一口血箭,一头栽倒在地。河东帅昏迷三天不醒,诸弟,诸子为争夺河东帅展开了明争暗夺,内忧加外患,河东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从那一刻起,李熙不再去关心战场上的得失,这场仗怎么打最后的胜利都是属于他的。 他把目光投向太原城内,他需要在城内找一个合意的人来做河东帅,以缝合越开越大的伤口,止住汩汩流淌的鲜血。 刘克明送来一份简报,是河东内部最有希望成为河东帅的人员名单,名单后附着各人的简介和与刘驾的亲疏关系。长子刘旺、次子刘文都是河东新帅的大热门,李熙却不喜欢这两个人,他取出黑笔在二人的名字上划了一道黑杠,这意味着他们将成为内访司的首选打击对象,这个庞大的底下组织将动员一切力量阻止二人登上河东新帅的宝座。 刘驾有个庶子也被列在名单上,名叫刘麟,年方十七,内访司给出入选理由是他的生母虽只是刘驾的侍妾,却深得刘驾宠爱,此人精明强干,目光深远,仗着刘驾的宠爱着实笼络了一片幕僚将吏,刘麟生母的名字叫柳芸,籍贯是麟州,名单上又特别注明是贱籍出身。 李熙问:“这柳芸是不是就是那个青楼出身的女子?” 刘克明答:“她本是麟州宜春院的歌姬,被刘稹部将李海山买来献给刘驾,后被刘稹看上,沦为父子共享,生子刘麟,也不知是刘驾的儿子还是刘驾的弟弟。刘家父子父慈子孝,父子共享一人,却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李熙笑了笑,取蓝笔在刘麟的名字上圈了个圈,说道:“就扶持此人为帅,你们捏着他的把柄,不怕他不听话。”刘克明赞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完却不走,李熙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刘克明道:“有件事,属下要单独向大王禀报。”李熙笑了下没吭声,阮承梁一行人便退到了院中,门却还开着,能看到却听不到。 刘克明道:“昨日世子与张家小娘子同去白马寺为大王和夫人祈福,其后到城外游玩,黄昏时天将大雨,世子与小娘子同宿于野外客栈,同宿一间房,入夜后房中有笑声传出,其状十分亲密,后灯灭共寝。属下唯恐走漏消息不利世子的清誉,便将野店的主人和佣奴拘禁了起来,消息未曾走漏。但诡异的是今早城中突然传出一些……一些有损于世子清誉的事,再细一查原来世子与张家小娘子早有成例在先,大约半年前世子与小娘子就亲密无间了。属下无能,辜负了大王的重托。” 李熙怒气哼哼道:“有损清誉,兄妹通奸自然是有损清誉。他若存心隐瞒,凭谁又能查访的到?逆子丧伦败得着实可恶!”刘克明大惊失色,俯身劝道:“大王息怒,世子与张家小娘子名为兄妹,实际并非血亲,既非血亲何来*之说?”李熙一拍额头,连声道:“是了,是了,我让这逆子都气糊涂了。”刘克明趁机又进言道:“属下听闻当年她父亲在扬州穷窘病逝,本欲托孤给杜书记,然杜书记当日尚未入仕,也未娶妻抚养孤女实是力不从心,不得已大王才将她交与沐夫人抚养,沐夫人待她虽比亲生女儿还亲,但到底中间隔了一层膜,自张大夫归朝后,大王已经让他认祖归宗了,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常相往来日久生情是有的,情不自禁也是有的,但说到*则完全是恶毒的诋毁。属下伏请大王查明此事来龙去脉,定要给那造谣诋毁者以严惩。” 李熙听到这,心情大好,叹道:“这逆子自幼胆怯,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行出*之举,张好好着她叔父接回去,逆子果然钟情她,就让他光明正大的娶回来,我李熙若纵容亲生儿子行恶,何以服天下?此外你去查一查,是什么人在背后散布谣言诋毁世子,严惩不贷。” 刘克明去后,李熙怒摔手中笔,令将陈招弟叫来,陈招弟心惊胆寒,念郎与张好好的绯闻早已经传遍了洛阳城,只瞒着李熙一个人而已,她正为此事六神无主,闻听李熙叫,又听说去的是公值房,顿时腿肚子抽筋,连声怒骂:“逆子害人。”一面派人去请郭瑗出面搭救,一面赶紧奔来书房,李熙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见风就是雨,躲是躲不掉的。 陈招弟脚步虚浮着飘进书房,一进门就挨了李茂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骂声虽狠,陈招弟却暗暗松了口气,李熙是知道了念郎和张好好之间的事,却并没有怪念郎,反而责怪她这个做母亲的管教无方,又怪她没有筹划。 只要不打儿子的板子,打死自己也甘心。 322.为虎作伥 陈招弟想到这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她虽然是低着头,却还是被李熙发现了,李熙怒喝道:“这个时候你还有脸笑的出来,你的儿子担了个兄妹通奸的恶名,你这做娘的竟还没心没肺的在这笑。” 陈招弟壮着胆子道:“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怪我罚我我都没话说,怪他罚他我也没话说,不过神通广大的太师忠王总该想想办法把事情摆平了,光冲着我吼,有用吗?” 李熙冷笑道:“我的儿子有四个,他自己不争气,与我何干?” 陈招弟没想到李熙会说出这等绝情的话,她慌了神,扑通跪在李熙面前,抱着他的腿哀求道:“哥,看我的面子上,饶他这回吧。” 李熙道:“如今知道求人,早干嘛去了,这孩子一向恭顺听话,你但凡用点心,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陈招弟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是你若不管他,他这辈子就毁了。” 李熙舒了口气,道:“你先去审审那丫头,问问他们俩到底有没有?” 陈招弟道:“有,那丫头已经有了念郎的骨肉。” 李熙嘿然干笑了两声,起身来扶起陈招弟,连声赞道:“好,你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呀。去吧,送那丫头回她叔家,请媒人,聘她过门。”陈招弟不测高深,谨慎地应了声,又道:“张群还只是个郎中,门不当户不对的,是不是……”见李熙挥手没敢再问下去。 二日,拜词部郎中张群为鸿胪卿,当日传出太师忠王李熙为长子李威求娶张群侄女张好好为妻的消息。当日在洛阳城外十几个涉嫌散布李威兄妹通奸的人被秘密沉了河。 李威大婚之日,河东留守刘麟遣使进京道贺,使者向李熙拜献版籍,一个月间河东只余太原一地,五万兵守城,七万兵围城,城中原有百姓二十万,粮草不济放出十万,被李熙强行迁往汝州居住。刘麟以纳降为条件换取李熙支持他为河东帅,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李威成婚后被贬天德军,先做戍主,不久升为仓曹参军,张好好留在洛阳待产。 刘麟虽为河东帅,河东境内军州却皆为李熙所收,所部除驻守太原的牙军三千人,其余军马悉数被改编。会昌四年末,经生母柳芸劝说,刘麟入朝,留为左金吾卫将军,赐宅清化坊,封其生母为文水夫人。 移鲁焰焊镇河东,出李载风为河中观察使,诏李愬入朝,拜太尉,诏卢士枚为成德观察使,张脉为潞泽观察使,调周野为武宁军节度使,王俭为宣武军节度使,诏肖白入朝为户部尚书,葛崖入朝为工部尚书,桂仲武入朝为兵部尚书,薛放入朝为礼部尚书,陈海道入朝为左羽林军左将军。诏魏谟为吏部侍郎。时人传言李熙将废天子而自立,薛放入问李熙,李熙道:“孤位极人臣,殊荣盛于汾阳王,夫复何求?尚书休要中了宋国的挑拨之计。” 薛放拜辞,出门向围在忠王府外的御史、郎官、国子监、弘文馆的学生们说:“忠王乃我大唐中流砥柱,绝无反意,诸位休要中了宋国人的挑拨离间。”众人轰然叫好,齐朝忠王府礼拜,声震数坊可闻,出门四处宣扬,闹的满城皆知。 杜牧谓李熙道:“薛放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 李熙苦笑道:“我本无异心,他这话却是在帮我。 张好好为李威生一子,李威请调回京,李熙不允,迁其为绛州太平县尉,打发张好好母子出京相会。陈招弟苦求李熙留张好好母子在京,李熙喝道:“嫌脸丢的还不够吗,留下来平白让人笑话。”陈招弟日夜以泪洗面,常秋纹求郭瑗帮陈招弟说说话,郭瑗道:“少时多受点磨砺,对他未必不是好事。”沐雅馨自会昌初年起身体就不好,一直留在徐州养病,闻听张好好被逐出洛阳,抱病前来,问李熙道:“孩子们做错了事,你打也好骂也好,都是父母的爱护之意,哪能像你这样丢弃不顾,将来让他们怎么做人?” 李熙听太医说沐雅馨已时日无多,不忍瞒她,便引她到水榭中落座,斥退左右,这才推心置腹地说道:“河东已平,平定江南指日可待,群雄扫平,便是我不想做天子,下面的人也会逼着我做。届时天下虽然太平,天子家里又怎能得片刻安宁?念郎这孩子性情软弱,不是个当家作主的料,留在洛阳很容易成为别人的靶子。我放他出去历练几年,他能爬的起来,再召他回京不迟,爬不起来,从此废了他,或也能保一世平安。” 沐雅馨道:“非是我偏爱自己的女婿,念郎虽然软弱,却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若说他是团扶不起的烂泥怕也未必,他心里喜欢好好,为此甘冒被废黜的风险也要与好好成就姻缘,这样的人你能说他是团烂泥吗?我看他只是从小被你吓破了胆,又被燕燕管束的太紧,再有也怪跟好好太亲近,沾染了一些女儿家的柔弱习性。” 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些都是能慢慢改掉的。你年轻时出言轻佻,滑稽可笑,每与敌作战未虑胜先虑败,早早的把后路找好,在家里时不时的还像个孩子似的胡闹,而今呢?燕燕说她听到你叫她,腿肚子都抽筋,如花、似玉两个现在根本都不敢见你的面。滑稽小人成了天下正主儿,你能改的了的,为何他就改不了?含辛茹苦的养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容易吗,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一不高兴就丢在外面不管不问,要伤多少人的心。” 沐雅馨说这一段话时,停顿了四五次,气憋在喉咙里出不顺畅。李熙握着她的手,唏嘘道:“今年是会昌四年,你还不满四十岁,怎么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沐雅馨笑道:“我就是这穷命,跟着你苦熬苦盼,总算等你熬出了头,我自家却熬不住了。诸姐妹中数我最争强好胜,争来争去,却是一场空。”李熙道:“休说这话,你们当中我心疼的还不是你,你是久病心里空,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已经派人去灵鹫山寻访小师妹,她或许会有办法。” 沐雅馨笑道:“这么些年了,不知道她老了没有。” 李熙道:“她是得道的神仙,不会老的,她炼就的丹药能起死回生,治好你的病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这丫头生性散淡,想找着她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在找到她之前你可不许有个三长两短。”沐雅馨眸中滚出一行泪珠,连连点头道:“我会的。” 沐雅馨病逝于会昌五年初夏,追赠神山夫人,以郡夫人之礼下葬。李熙升其胞弟沐笙为户部郎中兼判工贸局使。哀伤过度,李熙大病了一场。 黄权从长安来京述职,跟李熙说起了一件事,称造谣李威与张好好通奸的正是内访司里护送李统姑侄回京的胡吉,胡吉原是桂州右判官,因为立下这件大功,调任总司任鹰犬司巡官,有机会接触到李岫玉、李统姑侄。 李熙授意黄权着手秘密调查自与李岫玉在韶州一别后她的所作所为。 黄权明白李熙的意思,李统年纪渐长,身高体貌与李熙和李岫玉并无半点相同,陈弘志关于李统是李熙骨肉的说法难免遭人怀疑。 诸子为将来的大位明争暗斗尚可理解,但若让一个外人搀和进来,李熙会比吞了一只苍蝇还难受。但这样的事查访起来又谈何容易,李岫玉是个心思极细密的人,她果然有心作伪又岂会留下蛛丝马迹给人抓把柄? 黄权请示道:“是否可对相关人等用刑?” “相关人等”自然说的正是李岫玉,李熙略一沉思,便答应了下来。与李岫玉打交道虽不多,却也知道此人绝非容易对付的善茬,想让她开口说实话也只好用点特殊手段,至于她的大长公主身份,李熙相信不会影响用刑效果。 李岫玉失踪三日,连番折磨下,不得不吐露实情,她与李熙在韶州的春风一度并未留下任何骨血,这个李统是她抱养的一个孤儿。李熙认为她只说了一半实话,让内访司顶住压力继续审问,又是三天三夜的不停摧折,李岫玉彻底崩溃,她供述了与梁守谦一党设计勾结玩弄手段,以养子冒充李熙之后,假位继承天子的全部事实。参与这个计划的五品以上官多达七人,其中包括长安留守郭仲恭。 李熙恐黄权有所隐瞒,特地召见李岫玉,大唐公主袍服华美,雍容富态,只是脸色苍白的怕人。站在李熙面前,她浑身发抖,不全是因为害怕,还有身上的伤。 自韶州一别后,李熙只和她在公众场合见过几次,李岫玉几次私下求见,都被他拒绝了。四目相对,李熙回忆起了十八年前在韶州的那个夜晚。 沉默良久后,李熙长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也是被利用的,这孩子虽非你亲生,也是你含辛茹苦养大的,我不会为难他,不过一个外人不配做大唐的天子。我打算迎立蜀王为天子,废他为郡王,找个偏远的地方,让你们母子安度晚年吧。” 李岫玉道:“天下虽大,哪里是我母子能容身之地,与其在战战兢兢过完下半生,不如死了干净。”李熙道:“世人都以为大唐就是天下,其实天下除了大唐还大的很,我会妥善安置你们母子的。”李岫玉道:“需要我做什么?” “劝蜀王进京。”李熙有气无力地说道,面色灰突突的,李岫玉则骤然打了个寒噤,身体抖的厉害。 323.谋篡位 蜀王不肯进京,伐蜀之战提前拉开。 天子诏告天下蜀王意图谋反,梁守谦很配合地囚禁了常怀德,随即太皇太后王氏,皇太后萧氏相继暴亡,世人皆言是李忱勾结梁守谦所杀。 占据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后,李熙出兵两万,出剑阁南下攻蜀。梁守谦号称有十万大军,但他的底牌李熙一清二楚,两万兵伐蜀足够。 陈弘志自江陵赴洛阳请罪,李熙安抚道:“梁守谦一伙布局深远,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开始,那时你还在岭南监军,与你无干。”因为查访真假李统案,李熙探知了内访司里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内访司全称内寻访司,于元和十四年六月正式成立,此前内宫里已经有了一个类似的组织,没有名字,只听命于天子一人。 元和末,穆宗皇帝奏请设立内访司,这个组织被拆分开来,主干归入内访司,余部据说是被解散了,但实际上却转为另一个神秘组织,势力虽不及内访司强大,却更加神秘难测,穆宗初承大统时这个组织尚掌握在天子手中,作为牵制内访司的力量存在。穆宗伐河北失败后,皇权被严重削弱,这个组织被时任左神策中尉梁守谦控制,彼时梁守谦为内访司的内访使,地位很高却无实权,这个组织便被他改造为监视内访司的机构。其组织内的许多要员渗透进内判司,出任重要职位,借内判司而控御内访司。 及至刘晃作乱,梁守谦挟持蜀王南奔,这个神秘组织主干迁往成都,但在内访司内的势力仍旧很大。王守澄后死于李熙策划的宫变,内判司骨干遭到血洗,此后控制内判司的都是李熙的亲信,来自柳条营和郁秀成一系。 在失去对内访司的控制后,梁守谦转而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个组织成长很快,占据蜀地为根基,向黔州、岭南、荆南乃至大宋境内渗透,某些地方已经能与内访司并驾齐驱。双方争斗十分激烈。他们策划的最成功的一个案例就是利用陈弘志把李统送入长安,并成功欺瞒了李熙,而使其成为大唐的天子。 陈弘志头发已经全白,身体也很不好,李熙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的心里却并不好受,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话虽如此被人愚弄的感觉还是让人痛彻心扉。 或是为了补偿,陈弘志说起了一些内访司内不为人知的往事。 “内访司设局一向着眼深远,许多局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布好,譬如王妃这个局,想必大王也是在很久之后才发觉的,当日天子在太极宫宴请西征归来的有功将士,开办散花福,那些舞姬九成九都是内访司的探子,自然啦那个时候内访司还不叫内访司,但干的事都是一样的,王承元为何肯乖乖的把成德献给朝廷,跟王俭身边的那个乌斯兰有很大关系,她的本事并不在王妃之下。大王或许不知,刚刚病逝的神山夫人其实也是内访司的人,当年刘默彤偷梁换柱用大王替换杨赞,她是知道的,可她不说,与大王这么多年,恩爱如何?这正是她的过人之处,她父亲沐铮并非生父,兄弟沐笙也非血亲。杨赞的父亲杨隆是河北叛将,他的真实身份其实的内访司驻恒州的左判官,恒州就是今天的镇州,恒州的左判官管着整个河北,地位崇重,后因他跟河北骄镇有瓜葛而被免职回京,封为靖边侯,天子没有杀他,却再不信任他,内访司受命派人暗中监视,刘默彤就是其中之一,杨隆虽死在内访司的势力仍然很大,刘默彤把事情闹砸了,担心自己难逃一劫,这才请大王来替代杨赞。大王或还记得戚氏这个人,她正是发觉了您的身份才被灭的口,反观神山夫人就聪明的多,她明知大王您是替身,却一直没有点破,最后还得了善终。” 李熙苦笑道:“可恨她瞒了我一辈子,这个人的心机真是不可测度。”陈弘志道:“这或者正是大王独宠她的原因吧。” 李熙假冒杨赞身份的事对陈弘志这样的内访司高层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至于崔莺莺是内访司眼线一节,李熙早在江南时就已经觉察到了,待他跻身内访司高层后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自那时起崔莺莺便不再得宠。至于沐雅馨,李熙心里丝毫没有恨意,陈弘志说的对,她和自己正是同一路人呐。 “人说高处不胜寒,站的太高,看的太清,你会忽然发觉人生其实不过是一场戏,十分的无趣。”李熙的这番感慨,陈弘志心有戚戚。 回京后,陈弘志不愿意出任任何职务,在城外无量观出家修道,半年后无疾而终。 伐蜀的主帅是李寰,副帅卢士枚、马郁,黄权以参军身份随行南下,他带着李熙的赦免令,只要梁守谦的麾下肯归降,不论以前犯过什么罪,一律赦免,排资历,论能力,给予重用。梁守谦拼凑起来的十万大军完全不是卢士枚的敌手,伐蜀之战进展顺利。会昌五年秋冬之交,成都城破,蜀王死于乱军中,梁守谦被擒,当夜暴死于监狱。蜀地平,李熙以李寰为东西两川、山南安抚使,卢士枚为西川节度使,马郁为东川节度使,宋叔夜调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桂仲武调任金商都防御使。诏常怀德进京,拜礼部侍郎。 伐蜀战争进行的同时,李熙遣大将张龙进驻江陵,与卢士枚东西夹击去夔州,忠州、万州,打通两川出江南的要道。 会昌五年冬,宣武军节度使王俭,荆南节度使张龙,山南喜道节度使宋叔夜、金商都防御使桂仲武出兵四路进入襄阳。六年初,王俭在申州城下大破石破山,襄阳精锐尽折。二月,桂仲武取均州,张龙取郢州。三月,李海山携家眷入朝。拜侍中,封国公。 四月,黔州观察使李莞入朝,拜殿中监。 五月在黔州建宁南军,以桂仲武为宁南军节度使,从两川、山南、荆南等地抽掉精锐入黔州,向南打通与桂管的通道,黔州与桂管之间原有数十羁縻州,名为大唐的州县,实际并不受大唐控制,刺史由当地部落首领兼任,不向大唐缴纳赋税,不提供兵役,这其中实力最大的一股实力,主人姓黄,当地人称为黄洞蛮,趁大唐国力虚弱常寇掠桂管、容管、黔州、湖南等地。桂仲武曾在南方任职多年,熟悉南方情况,用其为节度使十分合适。 自失湖南后,大唐南部的几个道如桂管、容管、安南、岭南实际上已经处于独立和半独立状态,节度使、经略使、都护名为大唐臣子,实际父死子承,其独立的程度甚至超过河北的那些骄镇。骄镇内部矛盾重生,杀帅逐帅习以为常,南方的这几个道却相对稳定。 诸道中以岭南节度使刘蔼的势力最强,所辖清海军已达两万人,河东刘麟入朝后,一些刘家的死忠幕僚军将纷纷南下投奔岭南和襄阳,及至襄阳李海山入朝,又有一批军将南下广州,这其中最有名的是襄阳大将石破山。 梁守谦死后,他所掌握的神秘组织一部归降了内访司,一部溃散,精华部分自成一体,南下广州与刘蔼合作。 在灭大宋之前,李熙决定先取岭南,岭南实力较弱,取岭南后,可以策动福建脱宋,南北夹击湖南,湖南若失,江西难保,届时大宋仅剩江东之地,无险可守,随时可以灭其国。李熙借天子诏令分容管为容管、邕管两地,以分其势,再密令内访司和柳条营扶持爱州青江镇遏使熊毕,利用其夺取安南,与桂仲武南北夹击取桂管、容管、邕管,对岭南形成包围之势。待大势已定,与福建联合出兵,平定岭南。 完成这些事之前,李熙决心废黜李统,统一天下的功劳他不想让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关于如何代唐自立,书记房和内访司做了几个方案,最简捷的当然是发动兵变杀李统而自立,天子侍卫都是李熙的人,杀皇帝很简单。这个方案是内访司做的,书记房斥之太血腥,天下既然已在掌握,为何还要新天子背上一个弑君的恶名呢,书记房给出的方案是劝大唐天子禅让,禅让之后杀不杀故唐天子是个头疼的事。天下是别人让的,亏待了让位者,于道义有亏,留居高位呢,道德有了,却难免让一些怀旧的人起坏心思,老虎即使没了牙齿,也依旧是老虎,一日风云际会难保人家不东山再起。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个威胁。若一刀杀了呢,于德望有损,瞒得了当世,千年之后依然要落个骂名。 李熙自己提了一个方案,叫黄袍加身,策划一场兵变,让将士们把黄袍披在他身上,再礼数故唐天子的种种罪恶,诏告天下,先坏其名誉,再示恩德圈禁终生。 三种方案互相比较好,众人都觉得李熙的方案更有独创性。 李统做皇帝下的最后一道诏书是罪己诏,将太皇太后王氏,王太后萧氏暴亡的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与罪己诏相对应的,有关李唐皇室最后几位天子宪宗李纯,穆宗李忱、敬宗李湛、文宗李涵的种种丑恶行径播散于天下,天下舆论汹汹。洛阳、长安两地百姓已经开始公然议论忠王李熙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李熙虽非太宗嫡系子孙,却已被封为亲王,封亲王者,列入皇家族谱,名义上也算是太宗一系的子孙,其夫人郭瑗是宪宗皇帝的贵妃、穆宗皇帝生母的妹妹,汾阳王郭子仪一系子孙,与大唐皇室关系亲密。 而忠王本人,崛起于武宁,扫平河南、河北、河东乱国群雄,两度收复西京,灭刘汉,从吐蕃手里收回大半个陇西,北击契丹,稳定大唐北部边疆,出兵平定蜀王叛乱,维持了大唐半壁江山的稳定,功高德著,寰宇之内谁人能及。 既然天下无人能承接大唐,由忠王继承大统似乎也无不可。 ——— 324.建国大业 以李熙现在的势力策动一场兵变搞个黄袍加身自然毫无困难,地方群雄已经扫平,吐蕃失陇西后已无力侵扰大唐边境,契丹灭亡,回鹘汗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黠戛斯、吐蕃、沙陀牵制,对大唐并不构成实质威胁。李熙有的是时间慢慢安排。兵变发动之前,洛阳城中怪象频现,真真假假,神神叨叨,做足了声势。在绛州做县尉的李威忽然现身,虽然一闪即逝,却给了别人无数的遐想。 会昌六年八月,驻守洛阳的左右神策军,左右羽林军,武宁、宣武两军士卒同时发动兵变,数万士卒高呼李统禅位,忠王当为天下人主的口号,涌入思恭坊的忠王府,将一袭黄袍加在李熙身上,李熙拒不肯纳,太傅裴度、太尉李愬,司徒朱克融、左仆射乌重胤、中书侍郎李海山等人领衔百官劝进,劝进的人群中再次出现了忠王世子李威的身影,且他与几位重臣裴度、李愬、朱克融、李德裕等并列一处,显然是首领之一,只是露这一次面,世子李威的行情便大涨起来。 黄袍加身的创意虽然新颖,却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李熙代唐自立早已是铁板钉钉的事,黄袍加身废李统为庶民已经足够仁慈了。 眼见李熙是铁了心的不肯做皇帝,兵变的将士急了,李熙做了皇帝他们是从龙的大功臣,李熙若是不肯,他们就是逆臣,要诛九族的。黄袍加身在明眼人眼里不过是场闹剧,在这些憨直的将士们眼里却是比天还大的事,值得他们豁出性命去维护好。李熙不同意,那就逼着他同意。数百禁军冲入忠王府,挟持忠王李熙,连椅子带人一起抬上,出思恭坊直奔皇宫而去。皇宫里边,李统卸去天子袍服,捧玉玺侯于贞观殿外,见李熙痛哭流涕,自陈无德无能不配为天下之主,情愿将大唐的天下苍生拱手托付。天子如此识时务,李熙再拒绝那就是不识时务了,这次他没有再拒绝。百官兴高采烈地在重光门内为李熙换上了天子袍服,一支由五品以上高官组成的轿夫肩抬乘舆行至贞观殿。 大唐前任天子李统,列班群臣之首以臣礼参拜,口呼万岁,万岁之声顿时响彻云霄。 在内访司的精心策划下,洛阳百司、驻军、军民纷纷走出衙门家门提灯上街,彻夜欢庆新天子继位。洛阳诸军各赏十贯钱,河南府驻军赏八贯,外军各赏六贯,百官各有赏赐,提灯百姓亦有酒食相待,既有热闹可看又有庆功钱可拿,大人孩童俱欢颜。 李熙下诏改元“天庆”,国号不变,定都洛阳,以长安为陪都。封李统为长寿侯,封李岫玉为蓝田夫人。被人们视为太子大热门的李威却再次被逐出京城,不过这次他升了官,连升三级,任密州司马,张好好母子随行,离京前由崔莺莺主持,让张好好拜了叶兰为义母,打发叶兰随行去了密州。 裴度年事已高,以太傅之尊带相衔出镇长安,以乌重胤、李德裕、贾直言、韩愈四人为宰相,以杜牧为武成殿大学士,兼钦命监修《唐会典》、《唐六典》使,重修武成殿为宰相奏对处。政令皆出自政事堂。 以魏谟为吏部尚书,肖白为户部尚书,常怀德为礼部尚书,李海山为兵部尚书,张脉为刑部尚书,葛崖为工部尚书。 六部为中央政令执行机关。 诸寺监为中央事务机关。 内诸使司权责归入南衙有司,除保留内访司、宣徽院外,其余内诸使司一律裁撤,前朝庶务改由殿中省担负,后宫庶务由内侍省担负。放洛阳各宫宫女三千人出宫,放长安太极、兴庆两宫女五千人出宫,停止招募宦官。停止各地进献鸟兽珍宝,废黜额外上供各物。 划天下为两都五府二十一道。 两都:神京洛阳、西京长安。 七府:京兆府、关内府、太原府、江陵府、成都府、扬州府、广州府。 京畿道:辖河南府、陕、虢、汝、怀、郑等州,治所陕州。 关内道:辖关内府、邠宁、鄜坊、泾源、凤翔等道。治所凤翔。 京西道:辖灵武、夏绥银、天德、振武等道。治所灵武。 陇西道:辖原陇西旧地,治所鄯州。 河东道:辖河东、河中、潞泽等道。治所太原。 河北道:辖魏博、成德、横海、义武及原幽州道的瀛州、莫州。治所镇州。 幽州道:辖原来幽州旧地(缺瀛州、莫州)及辽东等地。治所幽州。 淄青道:辖原淄青十二州之地。治所郓州。 徐州道:辖武宁(缺濠州)、宣武、忠武等地。治所徐州。 襄阳道:辖山南东、蔡州、荆门、鄂岳等地。治所襄阳。 山南道:辖山南西、金州、商州等地。治所兴元府。 四川道:辖东西两川之地。治所成都府。 黔州道:辖黔州、夔州、忠州。治所黔州。 宁南道:辖容管、桂管、邕管。治所桂州。 安南道:辖安南之地。治所交州。 岭南道:辖岭南之地。治所广州。 湖南道:辖湖南之地。治所潭州。 江西道:辖江西之地。治所洪州。 淮南道:辖淮南之地,濠州。治所扬州。 江南道:辖两浙、宣歙。治所杭州。 福建道:辖福建全境、流求。治所福州。 西京长安设留守一人,监管宫室、皇陵等。 七府府尹例由亲王遥领,以少尹主其事,各道设观察使统管民政,设支度使管财政,设按察使管刑狱,设节度使管军事。按察使、度支使可由一人兼任,其余各使不得互相兼任。 天下军队整编为禁军、卫军、藩军和团练军。 禁军有六支,军号:左右羽林军、左右神策军、左右威远军。 左右羽林军屯驻两都宫室,为天子亲卫。左神策军屯驻七府和扬州、润州、苏州、杭州等富庶地区,右神策屯驻于京畿道和关内道,拱卫两都。左威远军屯驻河东、河北、幽州。右威远军屯驻京西道、陇西道、四川道,防御边疆。 天子六军以武宁军为基干,拣选天下精卒改编而来,每军额定两万人,六军合计十二万人。每军设统军一人,正二品,大将军二人,正三品,将军四人,从三品。此七人为高官带职,不实际领军。实际掌握六军兵权的是三都长官,都司(行军司马)、都头(都知兵马使)和都监(军供院都监)。三人的分工各有侧重,都司掌军政、军令,都头领军,都监后勤供应,除三都外各军例设监军院,监督刑赏。 卫军有十六卫,分别是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 诸卫各领折冲府若干,按户籍征调兵卒。不足部分以募兵抵充。十六卫各领一万人。左右卫、左右金吾卫屯驻两京,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屯驻两京宫城内外,左右骁卫屯驻京西道,左右武卫屯驻河东,左右威卫屯驻幽州,左右领军卫屯驻宁南道、安南道。 太子六率充作仪仗,每率三百人,以亲贵子弟充任。 兵部掌军政,设枢密院掌军令,以十六卫领卫军,禁军直辖于天子。 禁军、卫军行军设行军总管、大总管,临战设招讨使,行军过程中临战以行军总管、大总管为招讨使,就近指挥各军作战。驻屯军临战,以驻屯军最高长官为招讨使指挥作战。 各道节度使募兵防御地方,为藩军,藩军为地方治安军,编制、装备、人数由兵部确定,管内州以下作战由节度使决定,报备枢密院,跨州作战须得枢密院军令。藩军人数以每五户养一兵为基准,粮饷、军械又各道度支供给,出道配合禁、卫作战,朝廷支给衣粮。 团结兵为民众自卫军,用于防止盗贼,由当地居民组织,县令领军头,刺史为监军,司地方防御,不出乡作战。衣粮由民自筹,兵部及各道拨给部分正军淘汰的军械。 国家设盐铁使,专司盐铁专营。设营田使,专司军民营田。 改革监察制度,御史台分左右,左御史台监督在京百司,右御史台巡检地方,两御史台互相监督。 改革司法体制,大理寺为国家最高审判机关,刑部为最高司法行政机关、治安机关,左右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担负检察职能,涉官、涉外案件由左御史台监察御史为检察官,皇宫、宗室及纯民事案件以右御史台监察御史为检察官。 按察使为地方最高检察官,对管内州县案件有检察权,按察使例挂左御史台御史中丞衔,其权力同时受左右御史台监察御史监督。 在州,由州推官司审判权,司法司治安及监狱,按察使驻州巡官司检察权。 在县,由州推官司审判权,县尉司治安及监狱,按察使驻县巡官司检察权。 地方推官任免由各道观察使提名,吏部审核,政事堂复核,天子画可。官位虽卑,却颇受重视,推官选任地方前必入宫面圣,由天子当面授印,仪式隆重。 驻州县巡官由按察使提名,观察使审核,吏部复核,报政事堂核准。巡官赴任前必到政事堂受印,仪式等同于五品官,远较同品级官员隆重。 设神京法政学堂、西京武备学堂,培养军政人才。学生入学即授从九品官职,学制两到七年不等,毕业时视成绩、素质、资历授予七品以下官职。 后宫仿唐玄宗时规制,除皇后外,设三夫人、六芳仪、四美人、七才人。册封崔莺莺为惠妃、陈燕燕(陈招弟)为丽妃、郭瑗为华妃,皆正一品;衣襄、林婉娴、韩潆三人为芳仪,皆正二品;柳如花、韩似玉二人为美人,皆正三品;田萁为才人,正四品。 ——— 325.新皇帝的如意算盘 天庆元年十二月,凉州刺史朱邪赤心遣使入朝,上表请求归唐。李熙诏诸宰相、大学士在武成殿奏对,赞同和反对者各占一半,乌重胤、贾直言赞成接纳朱邪赤心的“诚意”,封其郡王、授凉州大都督一职,理由是如此一来既可以借机挑拨其与回鹘的关系,又能牵制吐蕃人,减轻陇西的压力,为国家一统争取时间。 韩愈则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南方战事未平,大宋正积极备战,借哭唐之机鼓噪着要北伐洛阳,为李唐皇室复仇。此外,岭南、三桂、安南等地尚未收复,西南方面黄洞蛮、南诏屡屡寇掠边境,抢掠财帛子女,虐杀大唐官吏,此刻因朱邪赤心之故而与回鹘人翻脸,致使西北再添强敌实为不智。 李德裕支持乌重胤、贾直言,杜牧支持韩愈,大唐最有智慧和执政经验的几个人激烈辩论了一个时辰,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闹的面红耳赤,像激斗中的公鸡。恰逢正午时分,李熙传鸿胪寺进膳,让宰相、大学士们吃吃饭消消火,他自家则回了后宫午睡。乌重胤年资最长,开玩笑说说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提议大家喝点酒,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奏对的地点是武成殿,杜牧是这里的大学士,算是半个地主,便出面张罗,没用多久每个人的桌上就都多了一只铜壶一只瓷杯。器皿是好器皿,酒更是好酒,只是饮酒的气氛有些尴尬。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不习惯日食三餐,不吃饭只喝酒,一时喝的脸颊红彤彤的。 这时乌重胤说道:“将士们厉兵秣马欲南征北伐一统天下,奈何国库空虚,拿不出出征的粮秣,两京的银柜倒是愿意借钱充实府库,韩阁老又恐因此失了朝廷的体面,迟迟不肯答应,我本意吊着大汉的刘天子,为的是能从陇西这个无底洞里抽出三瓜俩枣用于南下之用,却让韩阁老又误会了,这可真是乌某左右为难呐。” 乌重胤说这话是在寻求一个折衷的办法,韩愈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微微一笑,举杯敬了乌重胤一杯酒,这才说道:“老先生这是取笑韩某固执了,我主张对凉州强硬,是恐得罪回鹘,徒增新敌,老先生主张招抚,目的是为了节省陇西军用,为南下筹备粮秣,殊途同归都是在为大唐社稷着想,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联起手来算计一下大汉天子呢?”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吊着朱邪赤心可能是目下最好的策略了,计议已定,这顿饭就吃的快了,大唐国务皆归政事堂,诸宰相大学士们各有所领,谁也难得轻松。然而饭后天子却迟迟不见露面,众人等的心焦,便让监武成殿使仇如风去禀告天子。 仇如风从前朝来到后宫,报知宣徽院使赵晓,赵晓道:“你先回去,圣主一刻钟后即到。”打发了仇如风,赵晓去了长生殿。昨日晚膳之后,李熙在后宫池边闲走,无意间看中了一个采花的宫婢,那宫婢的长相、气质都十分酷似神山夫人沐雅馨,李熙当晚即留小婢侍寝,也不知那宫婢用了何种手段,直把天子迷的神魂颠倒,和这宫婢足足纠缠了一个晚上,这日若非因为朱邪赤心的事,只怕天子连长生殿都不肯出。 长生殿宫台下左羽林军郎将张三、右羽林军郎将李四正和一群宫女嘻嘻哈哈说的热闹,忽然见到宣徽使到,莫不吓得花容失色,一个个赶紧低头躲了去。张三、李四正在兴头上,被赵晓打扰了“雅兴”,心里都十分不快。宣徽使地位虽然崇高,却也高不到他二人头上,他们仗着是天子的亲随郎将,自诩普天之下只比宰相矮一阶,与大学生和六部的尚书、侍郎完全可以平起平坐。 宣徽使满脸堆笑,拱手说道:“烦请两位将军给小臣通禀一声。” 李四嘻笑道:“那可不敢,宣徽使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四品官,还是正四品上,咱们两个不过是从四品,您自称是小臣,那咱们成了什么?” 张三咳了一声,截过李四的话说:“天子正在梳洗,内相且少待,容末将前去禀报。”宣徽院只负责内宫庶务,执掌天子禁钥,宫廷的警卫则由左右羽林军担当。无论是谁,要见天子都须先过左右护法将军这一关,“左右护法将军”是李熙给张三、李四起的外号,二人以此为荣,洋洋自得。 左羽林军大将军阮承梁持剑守护在正殿门前,威严的如一尊战神金刚,瞧见张三癫狂地跑过来,忍不住出言喝了声。按照新颁布的《大唐会典》,禁军和卫军的大将军例不领军,只做元勋重臣的加官,但阮承梁是个例外,他的这个左羽林军大将军是带兵的,只是领的兵不多,左右也只有张三、李四两个人。 张三道:“赵晓在下面求见,天子他老人家窝在殿里都忙活什么,一个午觉也睡了这么长时间。”说完吃吃偷笑。李熙宠幸宫女的事自然瞒不住他。 阮承梁笑咪咪地说道:“先背一遍《保密手册》。” “保?……”张三一听顿觉头大,无可奈何,只得把由李熙亲手拟定的保密手册从头到尾地背了一遍,竟也是一字不差。背完,阮承梁在张三脑袋上敲了一指,喝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你而今是左军的郎将,从四品的高官,还能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不成个体统吗?”正说着,殿内的监殿使尖着嗓子喊:“摆驾。” 众宦官宫女纷纷奔走,一通乱忙,一盏茶的功夫后,才见李熙搂着一个嫔妃的细腰从内殿走出来,张三瞅了那嫔妃一眼,伸伸舌头,啧啧嘴道:“乖乖,才睡了一晚就封了正四品的才人了,老子我……” 后面的话被阮承梁一脚踹回了肚子去。 张三追随李熙多年,沐雅馨年轻时长的什么模样,他还是记得的。跟着李熙一道出门的这个才人长相酷似沐雅馨,气质也十分神似。或正因为如此,李熙才专门赐她姓名。沐韧,据说是沐雅馨的乳名,也有一种说法是沐雅馨未入内访司前的真名。 只侍寝一晚就被册封为才人,这的确是够令人吃惊的,即使沐韧本人也觉得云里雾里,常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够真实。一步登天窜的太快,沐才人许多规矩还不大懂,见天子要走,慌里慌张的连个送行礼都不知道该怎么施。 好在天子并不在乎这些,他哈哈大笑,乐见新宠一派天真。新才人昨晚在天子耳边吹了几句枕边风,便促成了新天子设立了一项新制度:自天庆二年元月起,京畿、关内两道良家女子满十二岁的,须上呈名籍至宣徽院,由宣徽院拣选后入宫侍奉,满十八岁后问其自愿或出宫或长留宫中。 这个制度,李熙只是向诸宰相和大学士们通报了一声,便颁手诏施行。所谓手诏即是不必中书门下审议的诏书,是新唐天子独享的一项权力。 朱邪赤心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先吊着。 三天前,内访司奏报他们在关内道华州境内找到了一名兵乱中流散民间的老宫人,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身边带着三大箱密藏于大明宫龙首山石窟里的宫廷密档。 此人的来历已经不可考,但所携密档是真实的,其中的一份李熙在初任内访司巡检时甚至还看过。这三箱密件里有一份让李熙看了觉得十分吃惊,看了这份密档,李熙终于知道了宪宗皇帝李纯敢弃江南而围猎河北的原因,他有对付河北骄藩的一项终极秘密武器——十万回鹘兵!早在平定淮西吴元济叛乱时,李纯就与回鹘崇德可汗签订了一份密约。大唐天子向回鹘可汗借兵十万用于平定河朔之乱,相约河北平定后,子女玉帛皆归回鹘,土地归大唐。这实际上就是安史之乱时大唐向回鹘人借兵条约的翻版。 密档里有一份潜伏在回鹘内部的内访司高级眼线发回的奏报,奏报记载了大唐天子提出借兵要求后回鹘高层的反应,从中可以看出,回鹘可汗对出兵河北是心存疑虑的,河北兵马强壮,大唐几十年讨不平,仅仅靠着十万天狼军能讨的平吗?但这份奏报同时也表明,回鹘贵族内部倾向于出兵的人不在少数,许多实力派都希望藉出兵大唐的契机获得一笔意外之财,以此摆脱日益恶化的财政状况。 这其中以回鹘宰相掘罗勿的意见最有深意,这位老宰相是坚定的主战者,他认为回鹘亟需一场有望取胜的对外战争,以提振整个汗国的士气, “不能再沉睡下去了,否则伟大的汗国将在睡梦中死去。“ 潜伏在回鹘的眼线显然是参加了可汗主持的最高国策会议,对所有观点都做了摘要记录。老宰相的意思不难理解:回鹘汗国已经在草原上兴盛了一百年,一百年来他们几乎征服了所有的敌人,现在他们是草原上的绝对霸主,三十万天狼军已经很久没有打一场像样的仗,他们的弯刀已经生锈,而羽箭也不如先前那样的锐利。 “用唐人的血来唤醒天狼的子孙,即使付出十万子弟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掘罗勿将这场可能的南下军事行动定名为“换血之战”。 此后不久李纯“突然驾崩”,李恒继位,回鹘人向穆宗皇帝索要三倍于当初的好处,李恒不肯,崇德可汗找到了不出兵的理由,他本不是个好战的可汗。此议遂作罢。 李熙笑了笑,一个垂暮的草原汗国,打一场赢面很大的对外战争应该是利大于弊,看的出来这位可汗的见识反而不如那位要给天狼子孙换血的掘罗勿宰相。 李熙是在静瓷观见的那个老宫人,顺带也是去看望常秋纹母子,他不喜排场,也不希望与常秋纹的事闹的人尽皆知,又自觉洛阳城尽在掌握中,这次他是微服前往。 离开静瓷观的时候,日已偏西,洛阳城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显得格外的宁静祥和,李熙眯着眼睛望着蓝天,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做了两次吐纳后,他看到了蜷缩在街角的一对乞丐,二人应该做乞丐不久,望向生人的目光还有些羞怯。 “若当初他不暴死在中和殿,如今的大唐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呢?”李熙问自己,又自问自答道:“一定会是另一番模样,或已中兴,或已死亡,绝对不会是今天这幅百废待兴的景象。”他让李四去买几个脆饼给乞丐。张三道:“给不得,给不得,天子赐了他饼,就坐实了他一辈子要当乞丐,永世也翻不了身了。” 李熙笑骂道:“胡言乱语,国家残破,战事未歇,朕的算盘都打到了关内、京畿两道的女孩家头上了,要她们入宫你当为何?是为将士们做衣裳,朕连做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你让他们以何维持生计?朕的大唐不需要那么多虚荣,做乞丐有什么不好,宁可放弃尊严也不去偷不去抢不去害人,这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南征之战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一支只听命于大唐天子的秘密使团却在此时悄悄地出了洛阳城,一路向西去了草原大漠的深处,去执行一项光荣而又伟大的任务。 ——— 326.哭唐 天庆二年三月,宣徽院从从京畿、关内两道拣选了三千名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女,她们被集中在长安和洛阳的宫殿,由专门的师傅教习女工,一个月后她们便开始制作战衣,缝制好的半成品用马车运送至两京城外的军器作坊,进一步加工成战士们能够穿戴的甲衣。 因为战衣的衣袖使用了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玄色,新的战衣被称之为玄甲,穿着这样战衣的士卒崇高的名字“玄甲军”。天子禁军皆是玄甲军,但玄甲军并非全是禁军,只要是功勋卓著的勇猛之师都有资格身穿玄甲。 这三千名宫女除了缝制衣裳,还有专门的师傅教习音律、歌舞、文字和礼仪。李熙的目标是利用宫廷这座大唐最大的学校为天下培养三千名具有新思想、新知识的新女性,移风易俗从零做起,从眼下做起,长久地坚持下去总会有所收获。 这三千名宫女经过四到六年的薰陶,将会把大唐最新颖的思想和知识传播到京畿、关内两道,她们将成为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用她们去潜移默化改变更多的人和事。待将来条件成熟,还将有更多的人走入宫廷,再走出宫廷,来去之间播撒大唐的光辉。 李统在朝中根底很浅,被废黜为庶民后,为其鸣不平的人并不多,大唐境内也没有几个人为废皇帝叫屈,让人不解的是大宋的天子却为李统被废一事连叫委屈,情到浓处,忍不住兴兵十万北伐中原。 会昌四年末,崔雍因身染重疾而告病休养,虽然还顶着宰相的头衔,虽然在朝中还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但对政局的影响却越来越弱,十六年的君相之争,最终以天子的完胜而告终,十万大军北伐与其说是冲着李熙来的,还不如说是王弼在向崔雍示威,大宋天子要用此举告诉辖内臣工百姓谁才是大宋朝的真正当家人。 稍稍了解大宋政局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崔相若是对朝局还有影响力,是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大宋的宰相若还能站在朝堂上,这十万北伐军一定出不了边境。他会谆谆告诫大宋的天子和文武臣僚不要与大唐对抗,唐虽然历经战乱,国家的自信却没有被打垮,大宋应该对内刷新吏治,整顿内政,对外与李海山、西南和岭南地区的实力派联盟互保,共同对抗逐渐统一北国的李熙。 这条国策坚持了七年,大宋因此得以战事不兴,人民安乐。但自会昌末年起崔雍身体每况愈下后,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大宋宰相继续抗争下去,绵延十六年的君相之争落下帷幕,君权终于彻底压垮了相权。在此背景下,当李熙出兵扫平李海山和西南群雄时,大宋坐视盟友灭亡而不理,终至群雄湮灭,大宋与大唐之间再无任何缓冲。 北伐宋军在扬州誓师,分东、中、西三路北伐,东路军为主力,出扬州渡河北上,中路军出庐州,经寿州北上,西路军出鄂州,沿江伐襄阳。 一时天下震动。 正当洛阳的宰相和大学士们为寻找应对之策绞尽脑汁时,大唐的天子却神秘地失踪了,三日后,从长安传来消息,大唐天子畋猎关内道,幸九成宫。李熙去九成宫显然既不是为了畋猎也不是为了避暑,他一定有他的主张。 实情是李熙到九成宫是为了见黠戛斯使者扎摸冷和孟飞,扎摸冷是黠戛斯可汗阿热的次子,孟飞则是地地道道的汉人,行商至黠戛斯,其智谋和渊博的知识顿时折服了阿热,被聘为金帐内大参军事,成为可汗阿热最信赖、最倚重的谋士,他此番来唐,是奉阿热之命来与李熙缔结密约。 去岁年底,李熙派出的秘密使团出洛阳城,跋涉万里来到黠戛斯部,使臣向可汗阿热呈上了大唐皇帝的亲笔书信和礼品,并提议两家结成联盟共同防御回鹘人。十几年间黠戛斯部风调雨顺,牛羊繁茂,岁无饥馑,女人们也格外争气,不断地添丁加口,人口大增,实力暴涨。崛起的黠戛斯对草原上的旧霸主回鹘人便产生了不满,一心想将其顶翻在地取而代之,但阿热深知单凭黠戛斯的力量还难以做到这一点,回鹘毕竟强大了一百多年,枝叶虽然枯萎,树干却仍旧强大。百年老树岂是一推就能推倒的? 欲要建功必须联合吐蕃或大唐,他的使者曾去吐蕃寻求结盟,吐蕃人对黠戛斯这个名字很陌生,对赤发碧眼的黠戛斯人充满了歧视。吐蕃已经虚弱,不复当年的进取,对名不见经传的阿热可汗很不待见,会谈不欢而散。 使团又辗转来到大唐,在长安见到了执政的刘驾,刘驾那时正一门心思地想联合回鹘夺回陇西,建立不世功勋,以巩固自己在朝中第一人的地位,与回鹘人正眉来眼去打的火热,对黠戛斯这个不速之客十分仇视,甚至授意京兆尹以缉盗为名闯入黠戛斯使团驻地,公然羞辱恐吓。黠戛斯使团知难而退,寻求联盟失败。 此后他们又跟契丹人秘密接触,直到契丹被大唐击灭才彻底死了心。这两年回鹘愈发衰落,而黠戛斯则蒸蒸日上,扩张的欲望猛烈地撞击着阿热的心扉,他甚至已经在测算单挑回鹘人的可能,这种情况下,李熙忽然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岂能不让黠戛斯可汗欣喜若狂?在与大唐使者达成密约草案后,他立即派出了自己最能干的儿子扎摸冷和首席智者孟飞南下觐见李熙,促成两家联盟的实现。 在黠戛斯人的印象里大唐的国都还在长安,为此当大唐天子的特使黄权要求使团去洛阳觐见时,扎摸冷坚决不肯,声称只有长安的天子才能代表唐国。 黄权无法说服固执的黠戛斯人,只能将情况如实上报,李熙决定亲赴九成宫来见盟友,以示大唐与黠戛斯结盟的诚意。扎摸冷和孟飞同时感受到了这种诚意,密约达成,二人带着大唐天子赠予阿热可汗的郡王金印,心满意足地回了故土。 李熙与阿热相约夹击回鹘,时间是天庆三年秋。 现在只有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解决南方问题,大宋的十万大军自己送上门来,比李熙追过去打显然要合算的多,李熙诏令沿边各镇放弃若干城镇,放大宋北伐大军入境,待其深入后再予以聚歼。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李熙不再跟江南的王皇帝客气,他遣密使前往泉州和台湾城,要赵虎和沐春即刻起兵,先将福建拿回来,在大宋的背后捅上一刀。是时候向朱邪赤心做出让步了,稳住陇西,抽掉精锐南下,配合宁南军扫平岭南,与福建连成一片,对大宋形成西北包围之势,分其兵力以便各个击破。 大唐的使臣携带一颗郡王金银前往凉州,宣制封朱邪赤心为沙州郡王,赐李姓,取名李全忠。授凉刺史充西域经略使,划凉州以西诸州为其辖地,大唐一次性支付一万套军械助其西征,大唐天子的条件只是在凉州派驻监军使,监督行赏,奏察违谬,与一般方镇的监军使一般无二,若说有区别那就是监军使带了八百左羽林军前往赴任。这实际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大唐国内每个监军使临藩监军时手里都掌握有一些军队。 因为缺粮缺军械几乎沦为盗匪的朱邪赤心彻底缓过劲来,他张开血盆大口,四顾打望,琢磨着是不是立即反噬大唐,还是先找回鹘人报仇,一番思虑后李全忠决心在杀监军使反唐前先咬回鹘人一口,正是回鹘人玩弄了他,害的他弄的跟叫花子一样,此仇不报,朱邪赤心死也不甘! 李熙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他在九成宫召见李让坤,再三叮咛他要警惕李全忠,断不可掉以轻心,虽然李让坤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死盯着沙州郡王,但李熙还是不能放心,他启用了一个资深有才智的老监军——仇士良——给李让坤,以便随时提醒他。 西南方向有李寰镇守,暂时还能应付的来,与南诏国的战争将是长期的艰巨的,眼下还不是彻底击溃对手的时候,先慢慢吊着,慢慢耗着,南诏已经衰落,小国寡民的经不起长期的消耗战,耗下去先倒下的肯定是他。 大宋建政江南若从大圣元年算起已有二十一年,自大兴元年算起也有十七了,开国功勋多已凋零,东王张仃发已经病逝,西王毛耀得了老年痴呆。胡尖现居太傅之位,高高在上,平日钓钓鱼下下棋打发日子。崔雍已经病的下不来床,名为宰相实际什么事也管不了。 开国诸王中唯有南王喜还掌握着权柄,现以太师之尊镇守鄂州,为大宋国西南两面兵马总监。领军北伐的三个人李熙都不认识,细察底细,都是新近几年蹿升的后起之秀,东路主帅张起,曾在李熙的扬州大总管府为左直将,官居从八品,李熙拍破脑袋也没想起来此人是谁,自己是否见过面。 中路主帅张景山,是原骁骑营将军赵敬山的妻弟,李熙离开江南时他尚未入仕,赵敬山死于剿匪,临终上表推荐张景山为骁骑军将军。西路军主帅是王喜,执掌实务的军中长史名叫陈涂池,李熙离开江南时他还在穿开裆裤,因为做了王喜的女婿才蹿红。 大宋的军制跟以前并没有多大变化,兵力部署李熙是一清二楚,左右佑圣军拱卫京畿,左右万胜、左右骁骑、左右威远屯驻江西、湖南、鄂岳,左右神火屯驻江南和淮南,拱辰军和左右羽林军为天子禁军。各军共计三十九万八千四百人。此次参与北伐的都是军中精锐,以右佑圣军(东路)、左神火军(中路)、左右万胜军(西路)为主力。 ——— 327.伐宋 李熙诏张龙回朝,调卢士枚为襄阳道节度使,充江陵、襄阳等地招讨使、宣慰处置使,主持西面战场。诏周野为徐州道节度使,充徐州招讨使、宣慰处置使,主持东面战场;诏王俭为颍州招讨使、宣慰处置使,主持中路战事。三处共有禁军两万,藩军六万,州军及地方土团四万人。 诱敌深入,化外线作战为内线作战,目的是激发各地藩军南征的激情,大唐换了皇帝,元从将士都已经成为新朝的得利者,绝大部分人已经过上了“百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生活,那种把当兵吃粮当作养家糊口职业的职业雇佣军在藩军和州军里已经近乎绝迹。 一声令下,三军齐发的豪壮局面一去不复返,现在要打仗就得先把账算清楚,吃亏的仗已经没有人愿意打了。 宋军在北伐初期连战连胜,一时气势如虹,东路军连克濠、泗、宿等州,直逼徐州城下,中路军渡过淮河,连战连捷,包围颍州城,向西攻占了光州。西路军攻克复州后,屠城一日,坑杀战俘百余人。大宋东路军战果最辉煌,也最冒进,李熙决心拿张起开刀。 陈海道奉命率左神策军主力一万五千人秘密东进徐州,在建国方略中,左神策军驻守江南扬州、润州、越州等富裕地区,此次诏陈海道南下正是为此目的。陈海道现为左神策将军知军事,是左神策军的实际当家人。 “禁军出马一个顶俩”这是唐军中的一句谚语,说的是禁军战斗力之强大,实情是禁军出马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还有一种说法是“禁军过万能捅破天”,意思是禁军战斗力随着规模的增加而呈现倍增趋势,一旦人马过万,放眼天下已无对手。张起承认大唐禁军战斗力超过一般军队,但并不相信大唐的禁军是不可战胜的,天下哪有不败的军队,传说中的“万人”昔日不也是经常吃败仗吗? 北伐上手很顺,三拳两脚就打的让大宋君臣谈之色变的周野落荒而逃,前扬州大总管府直将有些飘飘然,昔日他在李熙军中见识过李熙领军作战,李熙取胜的法宝无非是两个:以多欺少,打不过就跑。 李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又说“要集中绝对优势兵力来一个个个击破”,战情不利时则必曰“全军为上,不必去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为拔腿开溜寻找借口。西王李熙能打胜仗靠的无非是这两样法宝,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寻找机会再打,完全是一种流寇作风。这样的军队的确是很难战胜,因为他根本不给你跟他过招的机会。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大唐天子如此,他麾下的将领又能好到哪去?这个周野曾是大唐江西道的将领,虔州一战被李熙俘虏,变节投诚,这样一个连气节都没有的人,又算得什么大将。 自打张起在心里将周野看扁,进军的步伐就明显加快,起初还有监军御史告诫他稳健为上,但张起连战皆捷,周野丢城弃地,宋军气势大涨,唐军抱头鼠窜,此种情形下,监军御史再也开不了口,张起也因此一步跨到徐州城下,他望着这座高大厚实的城池,心里在想:“我若能破此城,则山东、河北之地尽归我大宋所有,那时我就是大宋的白起!” 大宋的“白起”在遇到大唐的“霍去病”后,雄风不在,五万宋军在徐州城下一朝覆亡,张起本人被生擒活捉,陈海道马不停蹄挥师向南,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扬州城的士绅、将吏还在庆祝北伐大捷的宿醉中尚未醒来,陈海道的大军已经进抵城下。 扬州大都督李轨仓皇南逃,甚至没来得及带走自己的宠妾和一双儿女。李轨是王弼的妹婿,曾任溧水县令,任上贪污公帑四千贯,论罪当死,状子告到大圣国右御史台,时任御史大夫李熙批示严查,后因王弼说情才免于一死。李轨的最大优点是听话、踏实,王弼很喜欢这个妹婿,用他取代了张如冲为扬州大总管,做张起北伐的后盾。 借张起的光,李轨刚刚加官特进,庆功宴尚未结束,扬州大总管便仓皇奔回江南,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大总管一路报捷,声称张起攻克徐州,全歼大唐守军,阵斩守将周野。消息从扬州大总管嘴里说出来自是无人不信,江南各州县官府组织百姓提灯上街庆贺北伐大捷。 陈海道兵不血刃进入扬州城,趁乱攻取滁州、和州等地。此刻陈笑天的静海军,肖山的东海军正沿海岸南下。王俭与中路张景山打打停停,用意是将张景山部牵制在颍州城下,他这一路并非南下主力,所起作用只为策应东西。 卢士枚在离开洛阳时,李熙专门赐给他一口天子剑,授予他阵斩四品以下文武官员的便宜之权,按照这个标准计算西线的几乎所有官员,都在卢士枚先斩后奏的威慑范围内。强压之下,这支由张龙拉起来的军队暂时改姓了卢。 卢士枚曾任湖南观察使,以文官领兵戎,与大宋国前身大圣国、大吴国连年血战,胜多败少,是大宋国建政江南前最可怕的对手,神火道诸王无一例外的都曾败于他之手,与宋军作战卢士枚占着心理上的优势。舒州保卫战后,卢士枚因为兵败被贬,后启用为瀛莫观察使,又改沧景观察使,在河北主持军政多年,期间与朱克融、王庭湊等各路枭雄都交过手,军事指挥艺术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放眼大唐国内少有匹敌者。 大宋国的体制限定了不可能有当世名将愿意为其效力,眼下扛鼎的高级将领整体素质甚至还不及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大圣国的诸王们都是半道出家的半吊子军事家,在战争中学战争,有经验没理论,指挥打仗多数时候凭感觉。严格的说来除张仃发外无人能称良将,二十年后大宋国的高级将领中依旧是难觅良将的踪影。这二十年间大宋国的兵力扩充了近四倍,军事装备也非旧日可以比拟,但军心士气不振,训练不够,将领无能的基本面仍然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 面对卢士枚,陈涂池甚至连招架之功也没有,郢州城下,卢士枚以五千精卒大破三万宋军,陈涂池丢弃大军自己奔回沔州,虽与李轨相隔数千里之遥,二人的心却往一处想,进城后他向他的岳父奏称唐军已破,卢士枚旧疾发作,回襄阳养病去了。 这些年王喜沉溺于酒色,身体每况愈下,脑袋也有些不大灵光,不过陈涂池这番鬼话还骗不过他,果然卢士枚旧疾复发回襄阳养病,自己的宝贝女婿回沔州来做什么,他还不得趁胜掩杀过去,好在大宋天子面前抢个头功? 王喜预感到大事不妙,派亲兵出去一探,果然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南王二话不说领上亲兵直奔潭州去了。他虽是大宋国的西面兵马总监,管着鄂岳、江西、湖南三道的军政,但实情是除了鄂州外,只有潭州还算是他的地盘,其他地方早被王弼掏过去了。甚至是自己的女婿也亲兴隆府胜过自己。 江西的白多宝和丁长生只听命大宋天子,对他这个兵马总监根本就不买账。王喜对二人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现在他潇洒地离去,不给属下打一声招呼。他这一走,鄂州、沔州、安州直接暴露在卢士枚的面前,三城驻军皆为本地人,对卢士枚敬若战神,闻战神至遂不战而降,纷纷开城迎候。 卢士枚兵不血刃取得三城,抓住战机督师南下,围攻岳阳城,苦战克城,遂拉出一副南下攻打潭州的架势,王喜严阵以待,准备重现卢士枚当年在潭州城中的盛状,给南征唐军一个下马威。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卢士枚并未趁机南下,他在夺占鄂州后,便督主力顺江东下,克黄州、蕲州,兵锋直抵江州。江西大震。 与此同时,桂仲武在黔州起兵,亲率宁南军四千人向东攻入湖南境内,拿出一口吞下湖南的气势。王喜一向视潭州为自己的根据地,湖南是自家后院,后院起火他哪有心思去管白多宝和丁长生兄弟的死活?置王弼诏令于不顾,在湖南坚壁清野,准备跟桂仲武决一死战。卢士枚得知桂仲武已经出兵,便从蕲州顺江东下,于天庆二年秋攻克了江州,扼死了江西水师驰援江南战场的咽喉。 静海军和东海军此刻已在苏州华亭县登陆,静海军抢占华亭县城,作为西进和南下的据点,东海军则溯流而上,支应陈海道、周野部渡江,直到此时王弼才知道淮东已失,狂怒之下腰斩了李轨,大宋天子宣布要御驾亲征,给入侵之地一个迎头痛击。 经过一番准备,王弼宣布改元“天成”,亲督拱辰军、左右佑圣军十万人渡浙江北上迎战,一时声势十分浩大。 328.破宋之战 督军进入杭州境内,忽闻圣京府陷落,陈海道大军已经绕过常州,直抵苏州城下,后续渡江的周野部则将常州围困的水泄不通。 大宋天子如梦初醒,认识到御驾亲征实在是一件蠢事,于是驻跸杭州,令皇太子王瑾代己督军北上,解救苏州之围。陈海道围攻苏州是假,诱使大宋出兵是真,见大宋天子銮驾出现在湖州境内,大喜,遂抽选精兵五千,连夜南下截击。 皇太子瑾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十七岁前从未离开过兴隆府,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军中事务全由拱辰军将军姬胜和左右佑圣军监军使主持,姬胜是姬禇此子,在军中多年,懂得一些军事,不过对于如何指挥大兵团作战,并无实际经验。至于左右佑圣军监军使,他们本是文官出身,因擅于阿谀奉承而得王弼信任,对军事根本是一窍不通,三人为如何行军,如何布阵争执不休,皇太子王瑾又是个没主见的,四万大军自出杭州后磕磕绊绊,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湖州境内乱窜,陈海道捕捉住战机,猝然发动攻击,在乌程县境内大破宋军,斩首万人,宋军顷刻间土崩瓦解。 左右佑圣军奔回杭州,王瑾也要回杭州,姬胜劝道:“我军大败,臣一人担不起这责任,殿下回去难逃一劫。不若去宣州,召集兵马袭扰唐军后队,也可将功赎罪。”王瑾没有主见,被姬胜裹挟着去了宣州。皇太子完败于湖州,江南局势顿时明朗起来,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不难看出,杭州是断然守不住的,杭州一失,兴隆府难逃一劫,大宋江山就像那一栋纸糊的房子,在暴风雨的侵逼下,坍塌还是顷刻之间的事!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民心散了,国家就穷途末路了。承平二十年,大宋还是大宋,一栋纸糊的房子,看着轩敞华丽实在不堪一击。 有识之士不再与陈海道正面抵抗,而是趁天子尚在兴隆府,陈海道的目光还盯着兴隆府之际,纷纷前往江西、湖南两地,两地尚屯驻有重兵,只要有皇太子或南王在,即便是兴隆府被唐军攻克,天子罹难,大宋却还有一丝中兴的西王。此刻唐军锋锐正利,与其死拼硬打无异于以卵击石,与大局毫无益处,人都拼光了,则天成元年便是大宋的灭国之年。 闻之皇太子兵败湖州,苏州守将吴本栋感到大宋回天无力,为保全阖城百姓,便献城归降了陈海道。吴本栋是尚书令李正的门生和女婿。昔日陈苏倒台,李正得张仃发、李熙护持,并没有受到株连,其女儿李然也安然无恙,李然貌美性情又温和,被时任杭州司马吴本栋看中,明媒正娶为妻。吴本栋后做到礼部侍郎,不久前才外放苏州刺史,虽然官品升了一级,心里却老大不乐意,怨恨之下而投敌。 吴本栋投敌,远在兴隆府的李正预感大事不妙,趁城内混乱之际,携带家眷偷偷地流出了兴隆府,逃奔明州而去。同日,常州城破,刺史梁新乐自杀。陈海道与周*兵一处,约有七万众,江南地方已再无对手。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趁机南下,在春天到来前渡江攻克兴隆府,一举端掉大宋的中枢系统,彻底击垮大宋的抵抗意志。 王瑾兵败后,王弼下诏班师回朝,丢下堆积如山的军械粮饷,率亲卫撤回了兴隆府,同时派司徒卢荣峤、左仆射姚素为使者去苏州向周野、陈海道请求议和。周野和陈海道一面与二人周旋,一面趁湖州、杭州防御松懈,连取两城,进抵浙江之北。 大宋国在浙江南岸屯积了十万大军,与唐军对峙,河面上千帆林立,万轲争流气势十分雄壮。周野令军士在北岸虚张声势吸引宋军注意,而由陈海道选四千精卒秘密西进,从浙江上游渡河,迂回至宋军背后。此时静海军陆战队已在明州登陆,经过多年扩充,静海军陆战队已拥有三千名擅长水路两栖作战的精锐士卒,王弼曾判断唐军会在上虞县境内登陆,以直接威胁兴隆府,因此在上虞境内布设了重兵,而明州方向的防备力量相对薄弱,静海军在明州司马李选的策应下一举攻克明州城。 李选是李正的养子,实为私生子。 陈海道突然出现在十万宋军背后,引起了巨大的混乱,十万宋军中大部分都是从未打过仗的拱辰军士卒。大宋天子为了笼络江南士绅,大肆扩充拱辰军,招募江南士绅子弟入伍,拱辰军的地位和待遇高于诸军,军将升迁很快,被士绅子弟视为不二选的进身之阶,因而趋之若鹜,拱辰军由当初拱卫禁宫的精锐中的精锐直线堕落为大宋国最华丽的杂牌军。 胜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十万宋军一夜崩溃。王弼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兴隆府,站在宫殿里最高的宫台上遥望北国江山,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一眼能望出去十几里远,望着望着王弼泪如泉下,自大兴元年做皇帝起,他已经享有了二十年的太平岁月,放着好好的太平天子不做,偏去哭什么唐,这下倒好,李统没领自己什么情,自己却把自己的江山给哭没了。 悔恨啊,大宋皇帝的肠子都悔青了,放眼天下之大,有自己这么愚蠢的天子吗,折腾,折腾到最后自己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做什么劳什子皇帝,若不称帝,至少还有亡国奴可做,现在倒好,想做亡国奴而不可得呀。 宫台下密如蚂蚁般的内侍和宫女正忙着在搬运柴薪,活是王弼让他们干的,看他们干的这么卖力,王弼又打心底里不痛快,朕说要自焚你们就舍得让朕自焚吗,这么些年朕真是白疼了你们,该死,一个个都给杀了! 大宋皇帝决心已下,与社稷共存亡,唐军入城之际一把火点了朱雀殿自个钻进去了账。不过死之前还把这些没良心都拖出去砍了,一个不剩! 天子的诏令尚未下宫台,汪覆海就来了,这时节他来天圣宫所为何来,王弼自是心知肚明。陈海道、周野南侵之时,带有李熙给江南士绅的赦令,大唐皇帝在赦令中承诺只要诚心归附大唐,本人家产不予没收,家人得以保全,旧日在大宋所犯的任何罪行一概予以赦免。与这道赦令一起到江南的还有李熙写给大宋皇帝的一劝降信,信中大唐皇帝言辞恳切地邀请大宋天子方便时北狩,他将以外国君主之礼待之。 劝降信是一个月前送到兴隆府的,那时候李轨刚从扬州赶回来报捷。王弼相信了李轨的话,他在朱雀殿召集百官,狠狠地把大唐的使者羞辱了一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赶了出去,以示与李熙不共戴天,此后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王弼的想象,扬州丢失,圣京失陷,江南半壁尽入敌手。及至皇太子兵败湖州,王弼才重新想起了这封信,取出再读,不觉喟然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是顺了大唐天子,何至于有今日之窘。 汪覆海来此自然是劝他归唐,这回王弼有些心动。这些年他跟汪覆海的关系十分微妙,既联手对抗李熙又明争暗斗争夺江南半壁江山的控制权,争斗的结果是王弼彻底废了李熙创建的御史台左右巡检司,让自己彻底变成了聋子和瞎子,大宋与唐的对抗中从此全面落入下风。汪覆海与王弼在天圣宫的久石阁单独相处了一下午,到黄昏时,大宋天子下诏,诏告大宋军民百姓,去帝号,称越王,休兵,与大唐和谈。 此时周野已经开始强渡浙江,接到天子诏书的大宋军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抵抗是违抗圣旨,不抵抗,就只能做唐军的俘虏。一些人选择了忠于天子,另一些人拒不奉诏,他们趁浙东混乱之机,丢弃辎重,纷纷向宣歙、江西境内收缩。 王瑾在姬胜的护送下赶到宣州,矫诏自称监国,旋又登基称皇帝,邀尊王弼为太上皇,王弼与大唐的合约尚未达成,忽然得知自己被亲生儿子给废了,顿时勃然大怒,下诏指斥宣州皇帝不忠不孝,号召大宋臣民共讨之,王瑾则针锋相对,指责王弼自己下诏退位之举是昏庸误国,不配再做江南之主。父子俩的对掐耗尽了大宋最后一丝力气。 卢士枚攻占江州后,没有南下夺江西,而是夹江东进,进入淮西境内,先克舒州,再取庐州。张景山得知淮西丢失,知回天无力,遂于阵前向王俭投诚,王俭让他取寿州立功,张景山诈取寿州城,杀刺史王彦博。王彦博是王弼的族叔,生性荒淫糊涂,五十岁时强纳十六岁的外甥女为妾,为天下人所耻笑。王弼包庇自己的族叔,事发后并未降罪,只是将他从江南迁至寿州。 寿州是淮西门户,关系整个淮西的安危,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王俭劝李熙先破寿州,取淮西之地,再顺江东下取两浙。李熙恐破敌太易引起王弼警觉,倘若宋军主力谨守门户不出境浪战,破宋必然耗费甚大。没有采纳王俭的主张,只是要他牵制张景山部。 在东海军的配合下,卢士枚部强取池州,挥师向宣州境内挺进。王俭坐镇庐州扫荡两淮宋军残部。 战场上的不断失利,李熙对江南士绅百姓的宽容,从根本上动摇了王氏对江南统治的正统性,现在不管是兴隆府的太上皇还是宣州的新皇帝,都已经不能提起江南士绅的忠心和热血了。大宋的崩溃不可避免,王弼审时度势,在自己尚未失去最后一点权力时,与大唐订立密约,归降了大唐,继去帝号后,越王连王爵也不敢要了,自称“江南第一罪人”,带着家眷、部曲上千人乘坐东海军的战船沿大运河北上请罪。 扬州城北被人为堵塞的河段已经被清理出来,大运河重新成为沟通南北的大动脉。 李熙在洛阳上阳宫召见王弼,封其为顺命公,赐宅敦厚坊。 天庆二年冬十一月,卢士枚攻破宣州俘虏王瑾、姬胜等人。李熙宣布伐宋战争结束,改圣京为润州,改兴隆府为越州,以杭州为江南道治所。任周野为江南、福建两道安抚使,坐镇杭州。左神策分驻守扬、润、常、苏、宣、湖、杭等富庶地区,建左神策润州行营,陈海道出任第一任节度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