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1. 迷 一九九二年盛夏,重庆照例像火炉。 朝天门看着两江默默交汇,滔滔江水挑逗着岸,几座呈放射状的浮桥起起伏伏,把江岸与泊船连接起来。杂乱的桅杆下,一条运沙船向下游驶去,乘客们鱼贯通过一座浮桥,向泊在江边的一艘白色客轮走去。长长岸坡上,传来小贩们高高低低的吆喝声。 白色的三峡号,五等舱内一片混乱,一个壮汉伸手揪住了方自归的衣领。 方自归心里好笑,同时暗暗握紧了拳头。 “给老子把箱子放回去!”壮汉瞪着方自归,气势汹汹。 “不放!”方自归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决。 壮汉愣了一下,因为对方明显比自己矮小。 “放不放?” “不放。” 对峙了一会儿,局势迅速恶化。 壮汉抡起巴掌扇过来,方自归用右臂一格挡,壮汉疼得一咧嘴,方自归已经弯曲左臂一肘击中抓着自己衣领的手臂。壮汉的手松开了,方自归紧跟着用左拳虚晃壮汉头部,壮汉用手护头,方自归立即用右拳攻击对方腹部。只听见“嘭”的一声,那壮汉一个趔趄,几秒钟后脸色突变,倒地,面部扭曲,身体蜷曲,很快开始呕吐。 “啊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一个女人跪在壮汉身边,嚎啕大哭。 “死不了的。”方自归依然紧紧握拳。 正吵闹间,一个生着一脸络腮胡却皮肤白皙的汉子扒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冲突的中心地带。 “嘿!我是船员,啷个回事?”船员一口浓重的重庆口音。 “他打我男人!呜呜呜……”女人哭诉。 “是他先打我!”方自归松开了拳头,指着地上好像一只大虾似的壮汉。 船员看看躺在地上的壮汉,再看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方自归,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啥子唻?”船员问。 躺在地上的大虾,暂时没有说人话的能力,只好由方自归这一方进行解释。 原来方自归上船后,因为受不了舱内吵声嚷声叫喊声声声入耳,脚臭汗臭香烟臭臭臭入鼻,放好行李便到甲板上透气。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黄澄澄的江水,方自归准备取本书看,回到舱内,却发现行李架上的行李箱不见了。方自归先是一惊,以为行李丢了,后来发现行李箱竟然被放在了地上。原来是一家人行李多,这家人又不愿意把行李分开放,擅自移动了方自归的行李,于是产生了冲突。在火炉天的烘烤下,冲突双方怒火越烧越旺,冲突逐渐升级,最终一方被ko,局势才ok。 “你是不是大学生?”船员问。 “是啊。”方自归道。 船员对方自归微笑,像老朋友似的把一条胳膊搭在方自归肩上。 “嘿!那好办。”船员道。 “哦。”方自归心里纳闷,不知道怎么就好办了。 “哪个是你的行李?”船员问。 “这个。”方自归用手一指。 船员把方自归的行李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拎在手上,正要对方自归说话,那个在地上躺够了的壮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脏话。 方自归听见嘟囔,火又上来,指着壮汉道:“你再骂——” “嘿!”拎着箱子的船员隔在了冲突双方的中间,“兄弟,你要打,打又打不赢,你啥子意思嘛?大学生,天气热,火气不要愣么大,算喽。兄弟,骂别个咋子嘛?我地方都已经给你让出来了……” 那壮汉闭了嘴。 “来,跟我来。”船员拎着行李箱,拨开人群,向舱外走。 方自归只好尾随着自己的箱子跟上去。 “你是去上海唛?”出了舱,船员边走边问方自归。 “是。” “好,那好办。”船员停下脚步,“你的箱子我给你放在船员室。我给你一个沙滩椅,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我再给你一条毛巾毯,晚上可以盖。包伙食,我们船员吃啥子你就吃啥子,从重庆到上海五天四夜,对你们大学生特别优惠,只要五十元。怎么样?” 方自归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暴力问题怎么就突然转变成商业问题了呢?一九九二年,真是一个神奇的年代。 “哦,这个……”方自归心想,五等舱散席是没有床位的,有一个躺椅比较有吸引力,可五十元不是小数目。 “这样嘛,”船员继续进行捆绑式销售,“你先给我二十,体会下服务套餐的水平。如果对伙食不满意,后面几天就算了。你放心,没有不满意的,我最喜欢结交你们大学生。” “好吧。”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方吧。” “我姓傅,师傅的傅。” 安顿好方自归,傅哥又去忙了。 方自归坐在走廊上的一张躺椅上,太阳不晒,视野良好。 江风徐徐,远远望去,只见嘉陵江的碧绿冲进长江的黄浊里,碧绿就被黄浊吞没,留下一条绿与黄的分界线。 傅哥又拎着一个大箱子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大个子。 “小方,”傅哥说,“我给你找了个兄弟伙,也是去上海读大学的。” 方自归站了起来。那兄弟伙则走过来,伸手对方自归笑道:“你好,我叫朱大成,咱们正好路上做个伴儿。” 傅哥安顿好朱大成就走了,方自归与朱大成简单一交流,原来两人境遇一样,都是傅哥包吃包住到上海五十元,都是去上海读大一。朱大成读的是华东科大。 “刚才你打架,我看见了。”朱大成笑道,“唉,你是练家子吧?” “练过的。” “我看那家伙比你高大,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把他打趴下。” “练家子实战打贴身,都是几秒分胜负。他没有练过,怎么打得过我?” “你怎么知道他没练过?” “他上来揪我衣领,一看就不会打架。开始我如果不是肘击他胳膊,而是肘击他肋部,那就不是把早饭吐出来的问题了。” “你还手下留情了嗦?” “最后攻击他腹部那一拳,我都没用全力。” 朱大成心内暗暗称奇,只见眼前的方自归,眉宇间透一股英气,肩膀宽得与他不高的个子有点儿不成比例。 “你一拳有这么大威力?” “我这一拳,靠的不仅仅是拳头,靠的是一个体系。” “啥……啥子体系?” “就是出拳时后脚蹬一下地,转胯,抖肩,通过身体的转动,手臂的速度,拳头的爆发力,把力量送出去,打透,再快速收拳。” “哦——明白了,你在哪里练的?怎么练的?给我摆一摆嘛。” 方自归就把小时候家在陕西,寒暑假里,院里十几个小屁孩跟一个会武术的工人练散打的往事说了说。 听完方自归习武的故事,朱大成道:“我虽然没有练过,但是在打架方面,老子们也辉煌过。” “说说呢,怎么个辉煌法?” “以少胜多。”朱大成眯着眼睛,把他在学校里打赢群架的两个战例做了一番分享。 “有种。”方自归点评。 “嗯,是的。”朱大成自我肯定了一下,往长江里吐了一口唾沫。 三峡号起锚了,船在江中掉了一个头,向下游驶去。 船上连录像厅这样基本的娱乐设施也没有,朱大成和方自归向傅哥借了副象棋下起来。方自归很少下象棋,谁知弱中自有弱中手,方自归两战两捷。两人正摆第三盘,傅哥端着两个大铁碗出现了。 大铁碗里满满地盛着米饭和土豆红萝卜烧牛肉块,就是方自归和朱大成的午餐。方自归扒了几口饭菜,感觉相当不错,心想要是一直这个伙食水平,五十块钱到上海还行。朱大成向方自归使个眼色,看样子也颇为满意。 吃完饭,傅哥收拾碗筷,递上两支烟来,应该算五十元套餐的增值服务。方自归和朱大成都不抽烟,婉拒,傅哥就自己叼根烟点上了。 “你们在大学里面,是学啥子专业的?”傅哥问。 “电气工程。”方自归道。 “我是电子工程。”朱大成道。 “好,将来吃香的很。”傅哥吐出一口烟,“你们都是天子骄子啊!” “诶?”朱大成问方自归,“你晓不晓得电子工程和电气工程啥子分别?” “不知道。” “我晓得。”傅哥一本正经道,“一个练童子功的,一个练气功的。” 朱大成哈哈大笑,而方自归的快乐程度,非但远不及朱大成,他反而还微微叹了口气。 朱大成笑道:“怎么,方自归,练气功不开心啊?” 方自归怅然道:“其实我不想学这个专业。” 傅哥问:“你想学什么专业?” “我想学生物工程。” 朱大成问:“为什么是生物工程?” “因为释迦牟尼的手指。” 朱大成和傅哥都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啥子?” “释迦牟尼的手指。” 2. 惑 一座城镇在北岸出现了。房子爬满山头,建筑跟夏日茂盛的植物争夺着生存空间,有逐渐蔓延的趋势。南岸碧油油的山坡上,零星分布着几处农舍。 “生物工程和释迦牟尼,这个跨度有点儿大耶!”朱大成道。 “释迦牟尼是佛祖的嘛,跟生物有啥子关系?”傅哥问。 “你们相信轮回吗?”方自归道。 “不信。”朱大成很干脆。 “我也不信。”傅哥道。 “我以前也不信,”方自归道,“但有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让我很惊讶。我就在想是不是有轮回。” “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傅哥问。 “我问你,”方自归对傅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一个场景,你看到了,你突然觉得同样的场景你曾经经历过?” “偶尔是有这种感觉。”傅哥道。 “这种感觉多次在我身上发生。”方自归道,“八一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我从重庆转学到陕西,我上学的那所乡村小学附近有座庙,庙里有座塔。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塔,就觉得以前见过,然后那座塔竟然很快就塌了。后来到八七年清理塔基时,居然就发现了释迦牟尼的指骨舍利。” 方自归小时候,最早是从《西游记》里知道了佛祖的一些先进事迹,那时他还以为佛祖是练武术的,因为孙悟空都打不过佛祖嘛。可是听了一些人讲的舍利的传奇故事后,方自归才意识到,佛祖是文武双全的,他没有只是会打架那么简单。 向傅哥和朱大成分享完舍利的传奇,方自归接着说:“我就联想到,是不是因为有轮回,而灵魂里的前世记忆没有清洗干净,所以才有这么强烈的曾经经历的感觉。我觉得生命太奇妙了,走生物工程这条路,将来说不定能够揭开一些人体和生命的秘密。加上我有次在杂志上看到,说数理化大发现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我就一心想学生物了。结果高考分数下来,比我估计的分数低了四五十分。” 朱大成道:“你的要求高。我能考上大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方自归道:“我初三努力了一年,就考上了省重点。上高中后我以为可以如法炮制,高一高二没太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高三才全力以赴。谁知高考一放榜,我才考了五百三,而厦大生物工程专业要五百六。” 朱大成道:“高中和初中是不一样的。” 方自归长叹一口气,“高考放榜那天,吃过晚饭后,我一个人走到我家附近全是乱坟岗的狮子山上……太失望,都不知道害怕了。我就看着山下倒映着县城灯火的沱江,傻傻地坐了两三个钟头。接下来几天也是懵的。高考失败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规划。” 第二天天一亮,方自归就醒了,看见躺椅上的朱大成还在梦中,三峡号正平稳地在行驶在江中。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江面上一层薄雾,远处河滩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近处传来一声声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 没事做,方自归想想又接着睡,直到被一阵广播声吵醒。 “旅客朋友们,前方就是白帝城,很快,我们的轮船就要进入瞿塘峡了……” 就是因为三峡,方自归才选择坐船去上海。这年全国人大批准了三峡工程,据说工程完工后,水位将上升一百多米,一些景点会被淹没,高峡风光会打折扣。所以听到广播,方自归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起床。 朱大成与方自归一起吃过早饭,两人索性走到最高一层甲板的最前端,准备一直站到宜昌来观赏三峡。这时,只见青山连绵,峭壁绝立,是比前一天的景色有气势。 船在瞿塘峡中行了一段,方自归道:“山青而不水秀。你看这江水的颜色,像黄河一样。” 朱大成道:“都说母亲河是黄河,怎么中央台拍了《话说长江》,不拍《话说黄河》呢?” “有啊,《河殇》,你没看过?” “没看过。” “那你应该看看,就是看完以后……会有些胸闷。” “你胸闷个啥子?” “片子里有个观点,说中国人素质差。”方自归凝视滔滔江水,“鲁迅说中国人有劣根性,柏杨说咱们是丑陋的中国人。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那中华还能崛起吗?” 朱大成沉默不语,方自归接着说:“北大、清华那些学生,据说毕了业都忙着留学,留了学都忙着移民。说什么,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读书最好的都去了美国,那始终不还是美国牛逼吗?那中国的希望在哪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而,当代风流人物是往西跑,以欧美为首选目标,去浪淘金。 “方自归,虽然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过虑了。”朱大成道,“天无绝人之路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傅哥吟诗走上甲板,打断了两人的议论。 “傅哥有文化,来,一起摆下子龙门阵。”朱大成笑道。 “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才有文化。”傅哥笑道。 傅哥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就是巫峡了。” 朱方二人看去,果然是高山峡谷,有些雄壮。傅哥就向两人介绍起这一段的风光和风土,这应该也是五十元套餐中的增值服务。傅哥常年在长江跑船,对每个峡都很熟悉,每经过一处有名有姓的地方,便给朱方二人介绍一番。轮船就这样过了巫峡,进入了西陵峡。 “嘿!”傅哥道,“过去船家到这里最要小心。以前这一段礁石多,是三峡中最险的一段。” “现在不险了唛?”朱大成问。 “已不复当年凶险。”傅哥文绉绉地说。 “为啥子唻?”朱大成道。 “礁石炸掉了嘛。”傅哥又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那就是兵书宝剑峡。看那块石头,是不是像宝剑?” 轮船一边前进,傅哥一边解说,又经过了灯影峡和黄牛峡。可傅哥正讲着,来了个船员把傅哥叫走了。于是,轮船又经过一个又一个方自归、朱大成不知道名字的峡,到了将来要修建三峡大坝的地方——宜昌。 三峡这一段水路很长,方自归站得腿都酸了,对风景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快到宜昌时,方自归甚至感到失望。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方自归正失望着,葛洲坝到了。一级一级过船闸的时候,方自归觉得非常壮观,看来科技改变世界,势不可挡,未来的三峡大坝,必定别有一番气象。 吃过晚饭后,看落日余晖,朱大成和方自归把躺椅搬到最高一层甲板上去,吹吹风,吹吹牛。 “我感觉挺失望的,三峡没有我想象中漂亮。”方自归说。 “硬是。”朱大成道。 “我们小学课文里写,三峡多么多么旖旎壮丽。是课文太夸张?还是我品味有问题?” “写文章嘛,多少有些夸张。” “中国人写文章,历来喜欢夸大。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还有什么夸张的例子?” “比如,百家争鸣。”方自归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躺椅里,“自古以来就说什么‘百家争鸣’,可是我板着指头数一数,儒墨道法名这些,最多十家而已,怎么就诸子百家了呢?这不是自古以来都在说大话吗?可见中国书是不可信的。哲学有很多流派,我越来越觉得,我属于怀疑主义这一派。” 朱大成笑道:“那你一天到晚都怀疑些什么?” 方自归严肃地说:“主要是两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来生?中华到底能不能振兴?” 星光下,江水上,方自归睡在躺椅上怀疑着人生,在微微摇晃的轮船上睡着了。 3. 初见上海 几只白色的江鸥在水面上掠过,被江水衬得非常醒目。风拂过水面,江面泛起阵阵涟漪,三峡号就在这涟漪中缓缓前行,在水势平稳的长江入海口附近,进入了黄浦江。 傅哥招呼方自归和朱大成看外滩,又用夹着香烟的二指禅指点道:“嘿!这就是长江的龙头,上海。右边是外滩,左边是浦东。” 方自归看见,一排异国情调的欧式建筑,高低错落地耸立在黄浦江岸边,灰黄色石材装饰着它们的表面,每栋建筑的风格又有所不同。圆顶的方顶的尖顶的,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混杂在一起,却协调得别有一种雍容的味道。 与长江相比,这里江面窄了很多。眼前的外滩建筑群似乎近在咫尺,方自归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朱大成赞道:“外滩漂亮。” 傅哥又用手一指,“看,前面那个玻璃房子就是十六铺码头。到十六铺就下船了。” 朱大成叹道:“码头就在外滩边上啊!” 方自归问:“黄浦江两岸,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浦东那边真是一马平川。” 朱大成问:“上海要建的浦东机场,是不是那边?” 方自归笑道:“这里建机场好。一旦建成,届时只要在两岸搭起一座浮桥,乘客下了飞机,一会儿就可以走到外滩了。” “嘿!你以为四渡赤水嗦?还搭一座浮桥……那边是将来中国的金融中心。”傅哥气势如虹地叫一声,“陆家嘴!” 陆家嘴已经在各种新闻里声名鹊起了,只不过那时陆家嘴的高楼大厦,还只盖在报纸上。 方自归和朱大成在船上已经留好了通信地址,两人下了船,便各奔东西了。一个去东边的工大,一个去西边的科大。 在报摊上买好一份上海地图,方自归边查地图边打听,找到了一路往学校方向去的公交车。从十六铺到工大虽然距离远,但是一部公交就到,不需换乘。 找到公交站,等了一阵,方自归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可那辆车还没停稳,一堆人便蜂拥而上。 方自归坐在行李箱上目瞪口呆。原来,在上海乘公交车是没有排队这一说的,要眼疾脚快才行。可此时,方自归措脚不及,眼巴巴看见有利位置被秒杀,只好赶紧拎着个大行李箱,挤在一大堆上车人的外线,伺机而动。然而位置不利,形势也不利。下车的乘客明显偏少,上车的乘客偏太多。下完了客,传说中上海人的绅士风度和淑女风情全部毁于一旦,男女老幼左推右搡,全部加入激烈的肉搏之中。方自归做为外围男,只能在人群外围做无谓的挣扎。一堆人上去了约莫一半,就开始关车门。售票员探出身子吆喝没上车的乘客等下一辆,车门关了几次,才关上了。 上海初体验没想到是这样的。 方自归拎着行李箱,头上冒着汗,口里有些渴,心想下一辆车要早作准备,一定要趁来车立足未稳,予以迎头痛击。 等了好一会儿,又一辆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来了。等车的人群一阵骚动,为冲出战壕做热身。方自归紧紧握住行李箱的把手,看准时机,上……这次比较果断,靠近了车门,但是……什么?车没有停,开过了站台,又向前开了十几米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套路?! 方自归囧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有利地形变成不利,车门已经被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奥运会上,飞碟射击选手在扣动扳机时要计算提前量,难道在上海挤公交,也要计算提前量吗?这个……怎么算法? 下一辆要是还挤不上去,问题就严重了。方自归一边流汗,一边叮嘱自己:等一会儿车来了,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能再出纰漏了。 终于,又一辆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了,这时方自归的大脑飞快转动,转速不低于高考数学考试,一边转一边就冲了出去……车子终于停稳了,追车少年方自归一阵狂喜。这次提前量把握得不错,虽然不是最佳位置,但离车门仅三四步距离,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挤上去了。 下客一结束,搏斗重新开始。方自归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行李箱碰到一个中年妇女,引来蛙声一片。但是,这不能阻挡方自归前进的步伐,因为他反正听不懂。方自归嘴里说着对不起,眼里只盯着车门,身体颤抖扭曲着,终于冲上了公交车。 据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谁知方自归一个下午就搏了三次,可见这句话对人生的估计有些不足。 车是上来了,但车里并非幸福的彼岸。车厢内,乘客们异常亲近,一反传说中上海人的冷淡。方自归好不容易安顿好行李箱,一只脚却无处安顿,只好顶天离地,握紧扶手,做一个比萨斜塔式的造型。方自归非常渴望换个姿势,但确实没有挪动的空间,只好等下一站再伺机而动了。 下一站是外滩,下去的乘客不多,姿势的调整有限。好在,双脚终于落地,导致方自归当时就认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绝不如身上的双脚落地重要。外滩的乘客很多,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不甘心再下去,而他不下去,车门又关不上,导致战争进入了毛爷爷当年指出的相持阶段。女售票员苦口婆心,才终于劝退了这个不甘心的男人下车,难度跟一个女人劝退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差不多。女售票员又让未上车的乘客帮忙推挤,才终于关上了车门。 看来,做上海的售票员技术含量很高,不但要体力好,还要口才好。 车终于再次开动,开不多远,突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方自归被挤得正胃里难受,这一来,简直头晕目眩,心里不禁暗骂放屁的人没有社会公德……方自归突然感觉,在这个诱饵弹的引诱下,自己可能也要放烟雾弹了,赶紧采取换位思考,想到车里面这么挤,人体外的空间没有,人体内的空间自然也被压缩得厉害,人家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人在挤车,身不由己罢了。 车又行了一段,方自归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被反复挤压、揉搓、推搡和移动后,距离售票员越来越远,买票怎么办?逃票不太现实,买票无法实现……正忐忑间,身旁一位女士递钱给另一位女士,道:“一张邮电新村,帮忙递一递,谢谢。”这钱就击鼓传花传到售票员,车票和找头再击鼓传花传回来。 一来一往,方自归大开眼界,于是也如法炮制,买了一张票。 “五七哇?”一位先生对方自归道。 方自归纳闷,因为不知道“五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一味中药叫“三七”。 那先生看方自归没有反应,改口说普通话道:“下车吗?不下,不下我们调一调。” 方自归这才明白,原来“五七”是“下车”……是了是了,上海人上车要计算提前量,下车也要有提前量的。否则,到站后一旦打开车门而下车乘客没有及时下车,上车乘客一拥而上,便下也下不去了。方自归改变体位,配合那男人辗转腾挪,终于拖着行李箱挤到靠窗的一个位置。这位置比先前腹背受敌要舒服些,只需承受来自后背单方面的压力了。 方自归向窗外看去,我勒个去,发现窗外风景,气象万千。只见路边有几栋居民楼,许多人家的窗口都伸出来晾衣架和晾衣杆,晾衣杆上挂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用途广泛、色彩多样的纺织品。包括衬衫、袜子、内裤、背心、胸罩之类,彩旗飘飘,迎风招展,规模足以令没见过世面的方自归感到震撼。上海号称万国建筑博览,方自归万万没想到,也有万种内衣博览。 方自归脑海里正飘荡着各种颜色的内衣,意识里正品味着生活气息的浓郁,车停了,打断了方自归的遐想。 前面修路,半幅路面封闭,来往车辆便塞滞在那里,公车司机按了数十次喇叭,才好容易杀出重围。谁知好景不长,开了几站以后,又不知道哪个单位在自行车道上堆起一道长长的土墙,自行车纷纷骑到马路中间来,公交车只好跟在自行车的后面慢慢往前蹭。 这是下班晚高峰的时间,自行车越聚越多,汇成一股洪流,一个漩涡,一片海洋,波澜壮阔,浩浩荡荡。 方自归一路欣赏光怪陆离的街景,渐渐得出一个意兴阑珊的结论——上海真破。这段视频告诉方自归,不能被第一眼看到的外滩所迷惑,上海其实有很多内容等着你去发现。 好在,旅程不管多困难,生活不管多艰辛,总是都有终点。耗时两个钟头,天已经黑了,方自归终于下了车。双脚沾地时,方自归都快虚脱了,所幸胃里虽然难受,终于还是没有呕吐在车上。 方自归拖着又累又饿的身体,拎着又笨又重的行李箱,摸索着踯躅而行。 问过路,方自归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大门,顶部有一排字。昏暗灯光下,这排字的最后四个字隐隐约约是——工业大学。 4.新入大学 光芒将夜幕撕开了一条口子,校园里的房子开始呈现出自己直直的轮廓。寝室区东八楼上,各色各样的衣物在窗外像旗帜般从黑暗中钻出来,随风而动。道路两旁几盏孤单的路灯渐渐失去了光晕,行道树的翠绿越来越浓。每过二十四小时,这样的景象就重复一遍。 东八楼的俯视图就像“工”字从中间一劈为二后留下的一半,一零一室就在整栋楼最底层的最里面。台北的一零一建成后在高度上保持了六年的世界第一,而东八楼的一零一自该楼建成起就一直被踩在脚下,阴暗潮湿,风水欠佳。但一楼总要有人住,方自归和他的室友们就因为各种机缘住了进来。这说明,学校和社会一样,虽说人往高处走,但总有人在最底层。 方自归住一零一,是学校分配的,可是住哪个铺位,学校没有规定。方自归就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选择了紧挨门口那个床的下铺,还算比较满意。 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寝室里挑剩下的最后一个铺位,是最阴暗潮湿的那个角落里的一个上铺。这个铺位竟然到快开学了也一直空着,引起了方自归的严重好奇。方自归有些纳闷:工大虽然是个三流大学,可是在大学毛入学率低于3%的中国,难道还有考上大学的人逃学吗? 可是就在开学典礼前一天下午,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终于出现了,这就是夏天。多年以后,方自归才知道名噪一时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还真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出版的。 夏天终于在这个夏天来到了“潮气蓬勃”的一零一。他第一次出现时,寝室里济济一堂,几个同学在打牌,几个同学在侃大山。因为当时寝室大门敞开,夏天老爸也没敲门,就拎着行李大踏步走进来了。同学们刚看到站在屋子中间身材魁梧的夏天老爸都一愣,心想,不会有长得这么成熟的同学吧?好在夏天不一会儿急匆匆走了进来,才打消了同学们的疑虑。 “同学们你们好!”夏天老爸说着把行李放在地上,热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我儿子和你们是同学,以后大家住在一起,多多照应。来,抽烟,抽烟。” 可是大一刚开学时,同学们几乎不抽烟,只有任行远接了烟。然后,夏天老爸又开包取出一袋东西,“这是我们绍兴特产茴香豆,来,同学们尝一尝,每个人都尝一尝……这里还有老豆腐干……” 一个聚会,大人物往往最后出场,这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情况类似。夏天到工大报到也一样,按规律是应该到上海晚一些,因为他就是寝室里的老大。一零一的同学们基本上都是七三、七四年生人,夏天是六九年的。 夏天由老爸陪同到学校报到这件事,让同学们有些奇怪。夏天是个壮汉,不像容易被欺负的对象,上个大学,按说不应该需要家长护送的。寝室里只有夏天由老爸陪同来报到,而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小学一年级起就迎着社会主义春风独自上学,不用家长接送,这跟十年后祖国的花朵就很不一样了。 东八楼大部分寝室住六人,可因为楼里最顶端的寝室面积略大一些,一零一室是八个人的编制。夏天到了以后,一零一的八大金刚就齐活了,如下(以下排名不分先后,只按年龄): 夏天,老夏,寝室里唯一的60后。 任行远,阿远,高富帅的早期版本,寝室里唯一的1.80后。 宋健宝,国宝,行动缓慢,憨态可掬,眼圈发黑。 秦以堪,兽,电十八班的镇班之宝。 方自归,懒神,室友一般简称之为“神”。 丁强,丁丁,灵感来自《丁丁历险记》和某重要器官。 韩不少,无外号,他名字太经典,就不需要外号加持了。 莫息,狗子,学狗叫和狼叫是一绝,寝室里唯一的75后。 大学四年,以上八位同学就住在这么一个虽然阴暗潮湿却阳气过盛的寝室里。 同学们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后,渐渐就有了别号或外号。方自归被称为懒神,是因为他懒得出神入化。他和室友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就有细心同学发现,他即便到了周末,也悠哉悠哉不洗衣服,只非常偶尔地搓搓轻量级的内衣内裤。于是有一天,韩不少就好奇了,问方自归:“哥们,你平时裤子在哪里洗的?” “还没洗过。”方自归回答,“一条裤子,至少能穿一个学期吧。” 方自归认为,时间太宝贵,所以不应该把时间用在洗衣服上。也正因为这样的人生规划,他裤子的颜色只有两种:黑色和深蓝。 为了偷懒,方自归剃一个光头,这样就省去梳头和洗头的麻烦了。 正是因为方自归的特立独行,加上那时正流行《赌神》《枪神》之类的香港影视剧,同学们称方自归为“懒神”,并进一步简化为“神”。“神”这个外号是双关语,与神经病和神经兮兮什么的都有一定相关。因为方自归的眼神,有时候看起来城府很深,有时候看起来很呆滞,有时候看起来很游离,并且方自归有一个怪癖,有时会用自己的裸拳捶墙。韩不少蹲在方凳上吃饭,还是可以归入行为艺术范畴的,捶墙则只能算神经病的一种了。 其实等到同学们的别号和外号在寝室里朗朗上口,差不多要到第一学期的期末,但现在起我们就用别号和外号称呼他们,因为这样比较科学。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就说,“每件事情都应该尽可能地简单”,秦以堪的名字就很啰嗦,用简单的“兽”来称呼复杂的他,当然更科学一些。不过,方自归同学是个例外,虽然“神”确实是他的外号,但用“神”来称呼他肯定不妥。如果是在古代,很可能因为称方自归为“神”而引起宗教战争,因此还是用他的原名算了。 寝室里的各路神兽聚齐以后,方自归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发现,这里面只有阿远一个人抽烟,而且没有一个人打呼噜,算得上是一帮品行端正的神兽了。 方自归最怕有人打呼噜,想不到全部室友欢聚一堂后,夜里风平浪静,岁月无声,不觉心内暗喜。睡着前,方自归在黑暗中对这种现象进行了一番经济学分析,发现这样的结果,却也合情合理。因为据说胖子才喜欢打呼噜,而八人中确实没一个胖子。同学们成长于因短缺而计划,因计划而短缺的年代,大部分人都身轻如燕,睡觉安静,可以算计划经济体制下一个计划外的收获。只后来发现,夜间的丁丁偶尔磨牙,兽偶尔说说山东版梦话,无伤大雅。 开学典礼上,发言最多的是学生处处长,其次是校长。处长和校长的发言风格迥然不同,他不像校长那样喜欢在演讲中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之类的古诗词,而喜欢使用大量的数据。 “当然,上海的城市面貌在一些地区还比较陈旧。”处长倪道康的发言抑扬顿挫,“因为上海每年上缴国家的利税占到全国的六分之一啊,上海支援全国了嘛……记者一调查,平均上海公交车每平米要容纳二十八只脚,可是记者模拟了一下……当然,学生时期的爱情比较纯洁,反正你二十九块五我也二十九块五……” 二十九块五是上海市给在校大学生每月的生活补助,而倪道康长达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演讲中,最钟爱的数字是“六分之一”。因为他多次强调,上海交税占全国六分之一,以此暗示工大周边破破烂烂的合理性,引起了老夏的不屑。 “这些年,中央给上海投的钱也多啊!”老夏说,“中央给浙江才投了多少钱?” 开学典礼后,老夏别出心裁,给倪处长起了一个数字化的外号——六分之一,表明工大的老师和全人类一样,正大踏步地迈向改天换地的数字时代。 六分之一是个重要人物,因为从行政级别上看,虽然校长比处长重要,可校长和处于底层的一零一室众同学交集甚少。大学四年里,方自归印象中与校长只交集过两次,一次是开学典礼,一次是毕业典礼。 平时,同学们见不到校长英姿勃发、发愤图强、强将手下无弱兵的身影。当然,这种社会现象是正常的,社会的上层阶级本来和底层人民就少有往来,试问,哪个公司的董事长会到公司门卫的家里叉麻将呢?我国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经验证明,阶级斗争可以不必然有,阶级是必然有的,阶级鸿沟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然而,像六分之一这样的中层就不同了,中层是直接管理底层的。 六分之一不但微服私访,检查过一零一室的环境卫生,没收过一零一室的黄色杂志,也有一零一室的同学在学生处办公室里被六分之一骂得一筹莫展。六分之一的重要,绝对是百分之百。 六分之一生着一个略带鹰钩的大鼻子,把全国的鼻子割下来排个队,它算大个子。在开学典礼上,经济上早熟而政治上晚熟的方自归就坐在台下,乜斜双眼观察过六分之一的大鼻子。但他那时,还完全没认识到六分之一的重要性。 5. 军训风云 狗子生得非常小巧,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吉娃娃。 方自归在宿舍里第一眼看到狗子时,眼前一亮。狗子那件t恤是真丝面料,他足蹬一双画着“v”的运动鞋,腕上一块黑色大电子表,有点儿港商儿子的味道。方自归后来知道,这双画着“v”的鞋是奢侈品,学名“耐克”,价值约等于自己三个月的生活费,因此以方自归当时的价值观衡量,应该在鞋上画个“x”才对。 一聊,方自归才知道“港商儿子”住的地方果然离香港不远,广东番禺的,所以狗子操一口广东普通话,说:“我系广州银,到北方上大学那个……” 方自归这才知道,原来上海也可以算北方的。 狗子打开自己的大皮箱整理东西,又让在场同学惊叹一回。只见箱内有羊毛毯、羽绒被,明显又高出一个档次。其他同学准备的,可都是清一色的棉被。亲眼看见狗子的与众不同,方自归顿悟《文汇报》上看见过几次的“南风北渐”是怎么回事。 改革开放后,广东经济一时领全国之先。但经济发展虽然快,基因改变没那么快。来自广东的狗子个子偏矮,下身偏短,所以肚脐所处的位置不是黄金分割点,而是黄铜分割点。 狗子的口头禅是“扑街”。方自归也是后来才知道,“扑街”在广东话里是恶毒的骂人话,可方自归总觉得,“扑街”少那么点儿意思,远不如“操你妈”有节奏感。但是,狗子还是喜欢时不时来一句——“扑街啊!” 开学典礼后就开始军训,狗子的高光时刻就到来了。最让狗子刻骨铭心的事情是军训,初恋都只能排刻骨铭心的第二名。 军训第一天,工大操场上红旗飘扬,口号嘹亮。一时间,大操场上,小操场上,求知大道上,布满了一行行一列列穿着迷彩服,戴着迷彩帽,朝气蓬勃,英姿飒爽,悲从中来的大学生。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教官喝道。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齐声喊道。 “声音太小!”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们的要求是什么?”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因为工大的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各班屈指可数的女生就被合并同类项,组成四个方阵,男生们则组成浩浩荡荡二十几个方阵。并且不知道教官们出于何种考虑,女生们被拉到求知大道上训练,一下打乱了方自归的计划。 开学伊始,方自归本来想在操场上好好数一数,工大的漂亮女生到底有几名,然后根据本校帅哥的数量……是这样,虽然剃着一个光头,方自归还是认为自己可以归入帅哥之列的……然后按照美女配帅哥这种门当户对的原则,估算一下自己泡到漂亮女生的概率是多少。可是女生方阵离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那么远,这项工作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了。 军训一开始是站军姿。九月初正是上海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最高温超过三十五度。同学们在烈日高温下一站几小时,说明在成为战士之前,先要成为“站士”。 “两个脚掌成六十度夹角!”教官喝道。 “中指对着裤缝贴紧!听清楚没有?中指对着裤缝!” 狗子自由散漫惯了,对于这么吹毛求疵的要求有些不太适应,险些抽出对着裤缝的中指对一下教官。 经过反复揉搓,等到同学们的姿势达到要求以后,教官们对同学们接下来的要求就是“不许动”。于是,之前沸沸扬扬、红尘滚滚的操场安静下来了。偌大一个操场,站满了石化的人。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狗子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喜感。加上,身体各部分都不能动以后,思维就变得更加活跃,狗子想起集合时老夏的鞋被踩掉了,想起向右转时兽向左转……在这么一个掉一根针都听得到响声和回声的诡异环境里,就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笑了。为了集体的荣誉,狗子拼命把声音憋住,可他还是被教官发现了。因为,狗子难以抑制住他小巧身体的颤抖。 狗子的表现,证明人的笑点确实是参差不齐的。又不幸狗子因为身材的原因,站在第一排。 “你,笑什么笑?!”教官一声断喝。 “不系……我……” “出列!” 狗子走出队列的时候,身体的颤抖还没有完全消失。 “向右——转!” 狗子向右转。 “绕操场跑五圈!” 狗子还没来得及用正宗的粤语唱一句“请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笑点低”,就匆匆开始了跑圈儿的长征。事实证明,这种体罚确实能有效解决问题。等狗子气喘吁吁地归来,让他笑,他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了。 早上练到十点半,开始练轻松一点的稍息、立定、齐步走。谁知下午风云突变,又接着站军姿。同学们刚刚经过高考的蹂躏,没想到马上又是高温的蹂躏。终于,在这么高强度的“不许动”之下,机械系男生方阵中,就真有一个同学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亲眼目睹惨剧发生的同学,在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余,内心涌上来的是喜出望外。他们都认为,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惨剧,接下来的训练强度,是不是可以减轻一些?同学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教官,可是教官的话掷地有声,比掷在地上的那个男生的声音还大:“轻伤不下火线,中暑算得了什么!” 中学时代,肉体上最大的考验就是体育课上测八百米,可这种煎熬持续的时间很短,是坚持几分钟就能解决的。像军训这种长时间的摧残,同学们还真没经历过,那就怪不得狗子要怀疑人生了。 狗子以前一直以为,疲劳是由于运动和劳动产生的,没想到不动也能把人累得半死。 阿远的小聪明总是横溢,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儿,阿远打算用立正的姿势站出稍息的效果来。当大家一动不动时,阿远有时会变换一下站立的主支撑腿。不知不觉,阿远已经站得有些歪歪斜斜。然后,他变换支撑腿的小动作被教官发现了。 教官走到阿远跟前,用粗鲁的语言问了阿远一个问题。 “不……不是。”阿远应道。 听到教官的提问,方自归突然明白女生方阵和男生方阵分开训练的优点了。像这种对男生非常生动的,非常粗糙的语言,怎么能够同时进入到女大学生那纯洁而娇嫩的耳朵里呢? “我再问你一遍,‘是’?还是‘不是’?” 阿远突然想起来,教官曾经语重心长地教育过大家,一个战士在长官面前只能说“是”,绝不能说“不是”。就好像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不能说“不行”,只能说“行”一样。 “是!” “为什么摇头晃脑?” “站久了,腿疼。” “腿疼?那你练蹲姿。”教官示范了一下蹲姿,“蹲下!” 阿远满脸疑惑地蹲下去,隐隐感觉这是个阴谋。果然,阿远蹲了不到两分钟,就发现了阴谋的细节,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怎么样?”教官问。 “腿麻了。”阿远道。 “那你是练站姿还是蹲姿?” “站姿。” 约莫十分钟后,教官才让阿远站起来。阿远摇摇晃晃站起来后,站得笔直,再不敢造次了。 循循善诱和寓教于乐这些先进的教育方法,在军训中全没用过,教官们用得最多的方法是体罚,这种方法在帮助同学们不断突破人体极限方面,效果看来是极好的。被罚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什么集合迟到、声音小、动作不整齐、偷懒、见到教官没有问候……电十八班的男生在军训第一天尝试过跑圈儿和罚蹲以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还体验过做俯卧撑、头顶矿泉水瓶罚站等丰富多彩的体育……不……体罚项目。这说明,要让一个人舒服不容易,要让一个人难受的办法实在很多。 几天后,方自归不断被刷新的三观又一次被刷新到一个新的高度,因为教官引入了一种新的……不,应该说是旧的,并且很旧很旧的制度……连坐。 军训到最后要进行大比武,就是一个个方阵踢着正步,依次走过主席台,然后让领导打分。为了在大比武中取得佳绩,秦代的连坐制度就被引入了现代的电十八班男生方阵。方自归非常愤懑,怎么在社会主义新中国,还使用这种落后的封建社会制度呢? 可是连坐制度还真是起作用了。 这天练坐姿,方自归按照教官的要求正纹丝不动地坐着,在秋老虎的掩护下,一只蚊子进入了方自归的视野。 方自归还没有来得及问“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蚊子已经在方自归的手背上安全着陆了。和方自归一直希望有漂亮女生来到自己身边不同,方自归此时多么希望,来到自己身边的这只蚊子是一个丑陋的男生啊!因为,听说公蚊子是不吸血的。可是方自归又突然想起黑格尔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联想到这个世界,也应该没有无缘无故降落到自己手背上的蚊子,只好悲观地预测了这只蚊子的性别。 方自归正悲伤地想,这只蚊子“不知能作几日停留,希望不要停留太久太久”,蚊子已经在又湿又滑的工作面上开始作业了。在万籁俱寂的环境里,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非常敏感,方自归感觉到了蚊子的刺吸式口器进入了自己的身体。方自归眼睛不敢动,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向下一瞟,蚊子正在像奶茶妹妹喝奶茶一样愉快地吮吸。 光天化日之下,这也太欺负人了,方自归恨不得用另一只还没有遭到吮吸的手,一掌把蚊子拍个稀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自归想起了连坐制度。 前面教官交代过,训练过程中一个人动,全班加练一小时。于是,方自归判断,拍死这只蚊子以后,自己晚上会被室友们拍死,权衡利弊………………还是忍了吧! 在整个吸血的过程中,蚊子并不知道受害人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蚊子的想法很简单,吸饱了就走。于是,吸饱了的蚊子,终于悠哉悠哉重新起飞了。蚊子没有像人类那种吃饱了饭就抽烟的陋习,否则看那蚊子快乐的程度,应该一边飞一边吐烟圈才对。吃饱的蚊子连飞行的速度都降低了,此时消灭它一定易如反掌,可是方自归的掌不敢反,眼睁睁看着蚊子心满意足地飞走了。看那蚊子飞行的姿态,很可能它在飞行过程中还打了一个饱嗝。 方自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一只母蚊子这么欺负过。 蚊子飞远了,方自归瞟着手背上鼓起来的一个大红包,心里禁不住暗暗感叹——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接班人,真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啊! 6. 泪奔事件 老夏外形粗犷,红脸膛是那种正宗的猪腰子脸,很像港片里那个被称为“大傻”的坏蛋专业户成奎安,只是他笑起来,没有成奎安的嘴那么歪,算是一个又正又直的男人。 老夏是八八年的高考落榜生,九二年重新参加高考才考上工大。当老夏知道了来自北京的同学朱斗妍高考只考了四百五,比他们浙江的录取分数线低了近一百分,就对自己的高考之路感到有点儿悲愤。 方自归第一次去工大澡堂是和老夏一起去的,那天人非常多。平时工大澡堂的每个莲蓬头下也常常站着两个人,一个洗一个边搓边等,而在这种大军训大会操的非常时期,大客流也非常及时地出现了。 老夏和方自归剥光衣服,拨开重重肉身,进入重重迷雾的男澡堂时,一下就对水资源的短缺有了清醒的震惊。只见每个莲蓬头下都有三五个赤条条的莘莘学子,正排队等候莲蓬头的档期。据说,军训是一次洗礼,可是被洗礼后的肉体却来不及洗。 方自归一看澡堂里的形势,有些不知所措,手里端个盆正苦想对策,早一步进澡堂的老夏从迷雾中出现,拍一下方自归的肩膀道:“哥们,我发现那边有个池子,不如我们先去泡泡。” 方自归同意老夏的应急预案,便尾随老夏,钻进了工大男澡堂唯一的泡池里。 两人下水前,并没看清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污垢。因为老夏轻度近视,平时不喜欢戴眼镜,而方自归五百度近视,进澡堂前取下了眼镜,又是在工大澡堂这种宛如人间仙境的地方,云合雾集,下水前两人都没看清楚状况。可两人全身入水后,眼睛距离水面十公分,便看见碧波之上,一层不祥之物正随波逐浪,不禁吓了一跳。 方自归万万没有想到,短缺经济困扰了中国这么多年,工大澡堂里却漂浮着这么多民脂民膏。 老夏“嗷”一嗓子就跳出了泡池,然后逃出了浴室。 方自归叹一口气…..继续泡着。 急性子的老夏逃跑时,斯文扫地,而以方自归的气质,扫地也斯文,就没有做出老夏那么过激的反应。懒神的称号不是白给的,已经入水,方自归懒得马上动,便坐在泡池里边泡边思考问题。 方自归首先想明白了,为什么汤池里没人,而淋浴那边人满为患。毕竟泡澡不是卤肉,泡这种千年老汤,肯定是需要鼓足勇气的。方自归又想到,自己是懒神而不是脏神,这个形势……还是应该有所改革。方自归最后决定,从此以后,只要不是特别寒冷的冬天,就在宿舍楼水房里冲冷水澡,到了寒冷的冬天,就把洗澡降低到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的低频段上。 泡得差不多了,解决方案也明晰了,方自归就从浑浊的老汤里钻了出来。可是,在工大泡池里边泡边思考问题是要付出代价的,方自归出了泡池就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粘了一层污垢,只好等会儿淋浴的时候多抹一遍肥皂了。 回到宿舍,老夏却不在宿舍。方自归想跟老夏聊聊,阿远对方自归说:“他在隔壁。你也去看看吧,是你老乡出事儿了。” 方自归有些纳闷,“什么事儿?” “体检不合格。” 方自归跟来自四川农村的魏繁森不熟,可是阿远难得这么严肃,方自归只好去看看。 进了一零二,方自归惊讶地看见,魏繁森本来就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流着泪,抹着泪,眼神里都已经没有焦点了。坐在魏繁森身边的老夏一边安慰魏繁森,一边自己也唉声叹气。 “怎么回事儿?”方自归走到魏繁森跟前,小声问。 魏繁森一语不发,老夏叹道:“唉!体检查出来乙肝,按照学校规定不能上学了。” “高考前不是有一次体检吗?怎么那次没查出问题,这会儿查出问题了?”方自归问。 可是魏繁森依然不说话,精神好像垮掉了,对外界的慰问和关心完全没有反应,只默默地流着眼泪。 在开学典礼和军训之间,有个大家都觉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项目——体检。想不到这个项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方自归从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像魏繁森这种崩溃的样子,突然感到非常心酸,一屁股坐在了魏繁森身边。 以魏繁森的事情为契机,电十八班召开了临时班会,不过,即将离校的魏繁森本人就没有参加了。 班主任申蓉老师在班会上倡议为魏繁森募捐,然后话锋一转,指定了第一任班长为来自北京的女生朱斗妍,接着便一件件安排起其他的班级工作来。 申老师讲着,方自归开起了小差。魏繁森崩溃的样子不时浮现在方自归的脑海中。 从魏繁森无语的泪水里,无焦点的眼神里,方自归瞬间感觉到了大学生和农民之间,在身份和命运上的巨大鸿沟。 方自归在开小差的过程中做了一个决定——捐款一百元给魏繁森。对于魏繁森遇到的困难而言,一百元微不足道,可这是方自归想到的自己能给予魏繁森的最大帮助了。这毕竟等于方自归一个月的生活费。 做出决定后,方自归继续开小差:上大学,常常是一家几代人的希望,对于考上大学的农家子弟来说,命运之改变太巨大了,而向后转的魏繁森的未来会怎样呢?去种地?或者背着铺盖卷,混在农民工的大潮里,去沿海有工厂的地方,住在逼仄的群租屋内,没有周末,没有图书馆,没有咖啡屋,没有时髦的西装,没有海明威小说,没有钢琴独奏音乐会,没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席东海,方自归,有没有问题?”申老师问。 方自归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事情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席东海已经回答了。 国宝小声对方自归说:“问你在文艺汇演上表演相声有没有问题。” 方自归赶紧说:“没问题。” 申老师继续开班会,“这次新生文艺汇演,我们一定要展示出我们电十八班的风采。为了使演出更加精彩,系与系之间还将进行评比。我最低最低的要求,即使在八系三十三个新生班级中我们不能脱颖而出,我们至少要在节目质量上明显超过电十七……” 方自归后来知道,申老师是读了学生档案,才点名自己在文艺汇演上说相声的。 按照学校的要求,魏繁森要立即离校,所以募捐也要很快完成。而募捐完成后,申老师还特意来到宿舍,就捐款事宜询问了方自归。 “方自归,你捐了一百元呐。” “是啊。” “虽然魏繁森需要帮助,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自己的生活。” “没那么严重,我还能应付。” “不要一时冲动。” “没有啦。” “你确定要捐这么多吗?现在捐款还在我这里,其他同学最多也就捐二十,我可以退八十给你的。” 方自归觉得有些奇怪,申老师在讨论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始终没有露出赞许的表情,倒好像方自归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但是方自归就坚持捐一百。 第二天是周六,由军训教官牵线搭桥,电十八班和计算机六班搞联谊晚会。 在两个班主任的张罗下,用来联谊的教室被布置了一番,天花板上挂了不少彩条,桌子上放了不少瓜子,晚会就按计划准时开始了。而电十八班有几个男生没参加,几个同学陪魏繁森去了火车站。 从工大到火车站一路上,身体最壮的老夏帮忙拎大箱子,乔雁书帮忙背包,祝付生帮忙提着一个装食品的塑料袋。但脚步最沉重的,却是两手空空的魏繁森。 在上海火车站,乔雁书递给魏繁森一个信封,说:“这是咱们全班同学和申老师的一千元捐款,一点儿心意,你拿着。回家以后好好治病,申老师说,治好的话,明年还是可以复学的。” 祝付生说:“如果有什么困难,给我们大家写信,大家会帮助你的。” “保重!”老夏紧紧握了握魏繁森的手。 魏繁森说了声“谢谢”,眼泪“哗”地下来了。 老夏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眼泪当时也跟着下来了。老夏这时候意识到,自己比朱斗妍高了一百分上工大不算委屈,这个才真的委屈。 此时,教室里的联谊晚会进入了高潮,到了游戏的环节。 第一个游戏叫做“拷贝不走样”,就是教官敲鼓,用击鼓传花的方式找出两个人来,第二个人模仿第一个人的动作。模仿得像,被模仿人表演节目,如果模仿得不像,模仿人表演节目。随着鼓声响起,花儿,便在同学们手中飞快地传递起来。 方自归正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嗑瓜子儿,那红花被坐在旁边的小莫扔到了自己怀里,然后鼓声停止了。方自归只好走到场地中央,等着把做游戏的搭档找出来。 鼓声再次响起,这通鼓敲的时间可真是长,花儿在教室里循环了一圈儿多,像烫手山芋一样蹦蹦跳跳,到了一个女生手里,鼓突然停了。 女生扭扭捏捏地走到了场地中间。 方自归定睛一看,哇噻,众里寻她千百度,猛一抬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竟然是一个美女耶!如果换下这身绿军装,她似乎比本班四大美女中之唯一真正美女,甄语,还要略胜一筹。此时她穿着军装,也是亭亭玉立,秋波盈盈,宛如飘满绿萍的池塘里出水的一朵芙蓉。前面大家都穿着绿色迷彩服乱哄哄挤坐在一起,方自归没注意到教室里还有这等标致人物。 统计了一个星期,方自归正为工大低女生率且低美女率忧心忡忡,没想到,又可以在本校美女清单上增加一个名额了。看来,工大还是有潜力可挖的……“男同学,”方自归复杂的心理活动还没结束,教官叫起来,“你发什么呆?准备开始做动作!要有点儿难度哦,否则要演节目哦。” 刚才第二次击鼓时,方自归就已经想好了,就做一个霹雳舞中的转头动作。就是肩膀完全不动,眼睛平视前方,头在脖子上做水平面上的循环往复转动。 其实这个动作不难,但是没练过,肯定是学不像的。 方自归做完了动作,微笑看向女生,大家的注意力便也都集中在女生身上。这女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只好伸头,缩头……肩膀在动,头是斜的,脖子在奋勇挣扎……教室里哄堂大笑。 女生的动作,实在别扭和滑稽。 众人起哄:“不像不像,再学一次!” 然后,方自归重新并认真地又做了下示范,再看面前的女生,已满脸通红,眼中似乎闪着泪光。在众人不断掀起高潮的起哄声中,女生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伸头扭脖挣扎着试了一回。结果,这次更加滑稽,同学们哈哈大笑。 众人还是嚷着“不像”,可女生站在原地,再也不肯学了,游戏进入到了僵持阶段。方自归看着楚楚可怜的漂亮女生,正觉得尴尬,突然,那女生一捂脸,一甩长发,“咚咚咚”往门口跑,径自跑出教室去了。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同学们都不笑了。 大家正面面相觑,此时又一个女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咚咚咚”也跑出了教室,与站在场地中央正摸不着头脑的方自归,擦肩而过。 7. 一次失控的半夜谈 韩不少那张圆脸上的络腮胡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泛着粼粼青光,外表上算一个青涩的少年。但内涵上,韩不少一点儿也不青涩。 韩不少的名字有特色,方自归一知道韩不少来自闹过饥荒的河南农村,就推测他父亲肯定是被我国的短缺经济搞怕了,所以取了“不少”这个厚德载物的名字对抗短缺。而韩不少的底蕴,不仅仅只停留在名字上。 一天,方自归回到宿舍,突然注意到,韩不少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手里捧着饭盆,蹲在一个方凳上埋头吃饭。注意,韩不少是蹲在凳子上,这分明是一种鸡立鹤群的行为。这种行为,不像是工大学生所为,像是电影学院或美术学院里玩行为艺术的。正在编相声段子的方自归,登时觉得这个素材不错,哈哈大笑,同时也接受了“人因为相同而在一起,因为不同而成长”的现实。 而此时,方自归在教室里玩“拷贝不走样”失败,悻悻回到座位上,坐在旁边儿的韩不少也哈哈大笑,“哈哈哈,调戏美女成功,爽不爽?” “爽个屁,特么完全是个意外。”方自归没好气道。 两位教官也不爽,联谊晚会的初衷,是增加友谊并减少与美女之间的距离。谁知第一个游戏还没完,就损失了头号美女,并且跑一送一,二号美女也跑了,导致与美女手拉手跳联谊舞的计划大打折扣。 因为意外,“拷贝不走样”玩不下去了,于是玩别的。后面玩“抢凳子”的游戏,渐渐让同学们又笑起来,刚才尴尬的气氛才渐渐淡下去。 方自归磕了一个多钟头的瓜子,晚会才终于结束了。 晚会一结束,方自归就回宿舍,才从教学楼三楼下到二楼,这时从楼下跑上来一个女生。女生跑到方自归跟前,突然就在楼梯上站住了。 “可耻!”女生吐出两个字。 方自归吓了一跳,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看,才认出眼前这位女生,正是一号美女泪奔后,追出去的那个二号美女。 “你!一个男生!”二号美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她现在还在寝室里哭呢!现在还哭呢!” 二号美女话音一落,就雄赳赳气昂昂跨上几级台阶,跑上楼去了。 “我……”方自归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给这女生一个反馈,那女生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楼道里。 “哈哈哈……”站在方自归身边的韩不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这是阿远爽朗的笑。 方自归这时哪里知道,这个在宿舍里哭个不停的女生,可真真是这浮生尘世里融入自己生命的一个冤家。 第二天是周日,同学们去参观中国首届《性知识研讨会暨古代性文化展》。 开学典礼上,六分之一鼓励同学们不要谈恋爱,并以一年前发生在工大校园内的一场一死一重伤的悲剧为例,说明在工大谈恋爱的危险性。好在六分之一当时承诺,学校将努力丰富大学生们的业余生活,安排看这个展览,就是学生处用来丰富同学们业余生活的。 上海展览中心是上海多年的地标,楼顶一根鎏金钢塔直插云霄,楼前一座音乐喷泉翩翩起舞,搭配特别合理,比工大男女生比例合理得多。与后来上海有多个现代化展馆可供展商选择不同,那时上海的会展业,只能依赖这座凝聚着苏联专家心血的老建筑。 同去看展览的国宝和方自归乘了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终于晕晕乎乎到了威海路站。这一站下车的乘客很多,方自归随大流下了车,双脚一沾地,心里刚说了一句“终于解放了”,手臂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死死抓住了。 “票子有伐?高价收购。” 方自归一惊,发现自己的胳膊,已在一个半秃顶中年男子的掌握之中,“什么票子?” “欸?性展览啊。” 方自归明白了,原来这秃顶男人是黄牛。方自归一时不明白的,是黄牛怎么知道自己有票呢?另外,黄牛不是都活跃在售票处或入口处吗?这公交站离展览中心入口还有几百米,黄牛跑出这么远来堵截,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这天有大量工大学生参观展览,并且一些学生在黄牛的怂恿下把票卖了。而方自归的样子,一看就像学生。另外,大概是性文化被压抑太久,这个首届性文化展的票供不应求,黄牛之间也存在着激烈竞争,一部分黄牛就蹲守在公交站来抢票了。黄牛这种打法,在中国的麻将里叫截胡,在美国的国家防御战略大纲里叫“先发制人”。 “有票。”方自归道,然后就随口一问,“收购的话,价格多少?” “十块。” 方自归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十块油光光、香喷喷的大排。 “这个价格已经最高了。你把票子给我,马上我给你十块钱。”黄牛死死拉着方自归的胳膊不松手。 方自归动心了。 大学四年中,伙食问题一直是萦绕在方自归头顶的未解之缘。最初方自归怀揣老爸给的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费远赴沪上时,曾踌躇满志,以为可以吃香喝辣了。谁知在工大吃了几天食堂,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上海吃饭的成本,差不多是小县城的两三倍。 “成交。”方自归对黄牛说。 然后,国宝也与这个黄牛成交了。 两人的效率很高,卖了票,就立即走到马路对面,乘同一路公交车回工大。 是啊,有一个充实的胃,才能有一颗踏实的心。方自归把那张参观券变成十块大排后,证明“暖饱才能思**”这句古训,在现代依然散发着思想的光辉。物质没解决之前,精神是很难升华的。马克思就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孔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就排在“男女”前面。方自归把门票卖掉换大排的做法,证明他正是按照孔夫子的思想身体力行的。真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啊! 妙的是,国宝和方自归从展览中心回到学校时,还能赶上食堂做的午饭。于是,方自归卖票换的钱就很快地换成大排了,这简直是一步到胃啊!正当方自归在食堂喜滋滋吃大排时,又看见隔壁寝室的李向红和乔雁书端着个饭盆遥遥走来,原来他们也把票卖了。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李、乔两位同学的王者归来,这个周末的下午,就可以在寝室里打牌了。这真是完美的一天。 然而国宝和方自归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后,事态在晚上发生了变化。 晚上,那六个意志坚定的同学回来了,他们的愉快程度,与没经受住糖衣炮弹攻击的两位同学相比,明显要高涨得多。 “清代的欢喜佛……哈哈哈哈”又是老夏爽朗的大笑。 半夜谈进行了半小时,卖票的两个同学越来越困惑,并且都只困惑一个问题——他们这是在说啥??? 一种对知识的渴望,前所未有地在方自归心目中,以一种蠢蠢欲动的猛烈方式熊熊燃烧起来。 但是这种对知识的渴望,没有使方自归产生出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想法,而是产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百爪挠心的感觉。方自归的胃一边消化大排,一边泛酸,而方自归的心,已经开始后悔了。 今晚半夜谈的主题当然跟今天展会的主题密切相关,看过展览的同学聊得眉飞色舞,没看展览的同学只能经常保持沉默。因为毛爷爷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半夜谈刚开始时,秩序还算井然,甚至一度有了一点儿上得了台面的学术气息。 “展览上一张图片显示,”丁丁道,“自从上海在中学进行有关性的青春期教育,青少年性犯罪率从2.8%下降到0.03%。上海这边儿的教育,是比我们那儿全面啊!” 是的,方自归上的生理卫生课,老师就要求生殖系统那一章全班自学。然而,上不了台面的气息愈演愈烈,到后来,局势完全失控了。 老夏讲了第一个黄色笑话,一讲完,便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话有个大忌,就是听笑话的人还没笑,说笑话的人先笑喷了,这一来喜感至少会打七五折。然后,这一夜星光灿烂的韩不少出来救场了。 韩不少讲了第一个笑话,全场大笑。其实,韩不少的这个笑话,思想性和趣味性逊于老夏的笑话,但韩不少表达能力领先,模仿美女说话惟妙惟肖,喜感瞬时爆棚。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韩不少讲了第二个笑话,再次引燃全场,让人怀疑韩不少有丰富的床上经验。因为没有亲身经历,不可能学叫春学得如此栩栩如生。然而,这时的韩不少,确实还没有经历过。事实上,此时一零一的八大浪子,个个都动如脱兔,静如处男,还真没人有性经验,除了在梦中。 可韩不少何以浪得如此浑然天成呢?这还要从韩不少的高中说起。 韩不少上高中时,班里有个同学成绩不太好。这位同学高三时自己一评估,考上大学的概率是0.05%,于是便有些索性纵情于山水之间的想法。一日,这位同学在县城闲逛,偶经一个录像厅,便打算看场通宵录像。谁知录像放到晚上十点以后,老板为了刺激录像厅的上座率再攀新高,开始放毛片了。这同学一看,大喜过望,和哥伦布刚发现美洲时的心情差不多。后来,他就多次光顾这家录像厅了。再后来,这同学呼朋引伴,把一个宿舍的同学都叫来观摩,而这个宿舍的同学里面,不幸就有韩不少同学。 所以,做为一零一室唯一看过毛片的同学,韩不少就肩负起了对室友进行性启蒙的重任。 局势的失控愈演愈烈,室友们被韩不少带入一个又一个高潮。 此时的方自归已经后悔不迭,自己怎么轻易就被十块大排打败了呢?哎呀……这次被孔子和马克思联手摆了一道,孔子关于“饮食男女”的排序和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决定论真真误人不浅,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高地,真应该更注重精神建设才对的。你看,自己就不知道韩不少抑扬顿挫的“啊~啊~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夜,注定是韩不少的高光时刻。在群众热情的呼声下,韩不少开始讲下一个黄色笑话:“一个推销员一周有六天时间不在家……” 这方面,方自归本来是一张白纸,可寝室里有韩不少这样的室友……他就变成了一幅油画。 8. 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表演 兽生得瘦骨嶙峋,外形很骨感,情感很丰满,是本班公认的第一花痴。 兽以为,摸着石头过河,远不如摸着美女过河。坊间传闻,他在梦中梦到吃人的女鬼,都能力挽狂澜,直接把噩梦变成春梦的,大家可以脑补他在现实生活中是多么容易发春。因为他姓秦,本来已经取了外号“情种”,后来又改为更贴切的“禽兽”,再因为他人非常瘦,虽然是山东人,却不是山东大汉,而是山东小汉,而“瘦”和“兽”谐音,最后便统一为双关语外号“兽”了。 方自归有次看到兽一个人走路,嘴里念念有词,让见识过这种能力的方自归预感到,这位个子不高的瘦子肯定是个有特长的人。而兽最大的特长是计算机能力强,这就要到开始上课才能充分展示出来,所以军训时的兽,净展示他的特短了。 前一晚由于性展览导致的失控局势,第二天,就因为兽这个猪队友的神助攻,回到了可控的状态。 “踢正步的动作要领是:”教官站在电十八班男生方阵面前,声音洪亮,“左脚向正前方踢出七十五厘米,脚掌离地二十五厘米。腿要绷直,脚尖下压,看我示范!” 然后就传来“啪,啪,啪”有节奏的声音。 为了在大比武中取得好成绩,教官在男生们惊讶的目光中,抽出了一把铁尺。 “一!”教官的声音依然洪亮。 同学们尽可能整齐地踢出一脚,可教官并没有接着喊“二”,于是同学们就二了……单脚离地,定格。教官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当场进行测量,以纠正同学们的动作。 “腿抬这么高干嘛?”狗子的脚背挨了铁尺一击,“啪。” 同学们明白了铁尺的作用,这玩意儿除了做量具,还可以做刑具。 “二!” 同学们踢出去的脚着地,换一只脚踢出去,然后又定格了。这次定格时间分外地长,可是用这个姿势端着腿,实在是个不容易的力气活。 “你!上身挺直!……你!腿怎么是弯的?罗圈腿吗?告诉你双腿绷直!” 这一轮遭到铁尺袭击的是老夏。 “一!” 同学们又踢出一腿,再定住。 就这样,正步走明明是个动词,愣是被教官弄成了静词。 这么踢腿,端着,踢腿,端着,教官就是不让同学们好好走路。用静止来训练运动,这种卓越的思想,证明教官不但是教育家,还是哲学家。 “啪!”一尺打在老夏的脚背上,“脚抬高一点儿!” 老夏心想,这教官,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报复社会吗? “一!” 老夏满怀愤懑再踢出一脚。 “手腕离开身体十厘米就可以了,你摆臂幅度太大!” 折腾了同学们两小时以后,教官终于说,“听我口令。正步——走!” 电十八男生方阵终于走起了比较正经的正步,同学们纷纷感受到了“脚踏实地”的可贵。 “啪,啪,啪。” 电十八男生方阵按照教官的要求奋力前进。 “立——定!” 韩不少出了纰漏,可能是前一晚讲黄色笑话兴奋过度,导致睡眠时间不足造成的。 “你怎么搞的?踢正步要有精气神,身要挺直,腿要绷直,你蔫了吧唧,踢什么正步?” 然而,电十八男生方阵的第一大杀器,不是韩不少,而是兽。 兽顺拐的问题经过一段时间勤学苦练,终于形成了条件反射。可兽在齐步走转正步走这个环节上老是出错,教官就骂:“猪都没有你这么笨!” 兽的案例说明,生活基本是公平的。兽动手能力一流,动脚能力就末流。你这个角色表演得非常好,那个角色就表演得不太好。 “踢个正步都踢不好!今天全班加练,六点钟在图书馆门口集合!”教官挥舞着铁尺。 这一夜,加练了几个小时的一零一众同学们上了床以后,已不复前一晚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活力。这一夜,众室友骂完兽,咒完教官,就早早睡了。青春年代分泌旺盛却无处可去的荷尔蒙,原来还可以用踢正步这种方法被消耗掉。 而在军训的日子里,方自归除了训练,还要排练。 第一次见到相声搭档席东海,方自归就没产生什么好感。 席东海的眼珠子和脸部肌肉动得太快,方自归觉得,像传说中的投机钻营之辈。这种素质,讲相声肯定可以,做朋友肯定不行。 然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席东海一看方自归这副自由散漫、不修边幅的腔调,就知道此人不会左右逢源,是那种在机关就迟迟从科员升不到副科,在公司就加薪加得很慢的人,所以也不值得浪费时间结交。 当然,两人在感觉上不对路,有地域文化差异的原因。 方自归虽然重庆话说不好,性格上还是追随老爸像重庆人,与上海人的风格自然不同了。同样是码头文化,上海发展出来的是买办文化,重庆发展出来的是袍哥文化。 袍哥文化的精髓,就是一个“义”字。解放以后,虽然哥老会这种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组织被取缔了,可在民间,袍哥精神尚存。就好像解放以后,上海的资产阶级被消灭了,可即便过了几十年,住在市中心上只角的那些人的上只角精神依然健在。重庆人的耿直,跟上海人的小资是不一样的。方自归讲义气,他考上重点高中以后,不顾阶级鸿沟已经开始产生的现实,依然和初中班里几个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的小混混玩,就是证明。 上海人不这么玩,人家重的是“利”。 以上海教育的普及程度,每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上海人,都背诵过语文课本里孟子曰过的“何必言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是每个背过这句话的上海人,都会在灵魂深处产生一个疑问——老孟的脑子,是有一点儿进水了吗? 上海人民其实是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忠实拥趸,因为司马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海人民以为,司马这句话和老孟那句比起来,更为震古烁今,更能够穿透历史重重的迷雾,揭示人生的真谛。并且这句话,句式也更为工整对仗,符合上海人一贯比较重视仪表的作风。 所以,一开始的结果,就是方自归心里不鸟席东海,席东海也心里不鸟方自归。 然而,席东海对方自归的不鸟转变很快。方自归花了几晚上写完相声段子的初稿,与席东海对了一遍台词,席东海立即对方自归刮目相看。 席东海是工大第一个认识到方自归是工大第一活宝的人。席东海以为,活宝就是活着的宝藏,和方自归一直搭档下去,自己一定可以长期活跃在工大的文艺舞台上。这一条,已经达到结交的标准,甚至不排除深交的可能。对这个发现欣喜之余,席东海也感到遗憾,就是自己表演的是捧哏。 席东海当然想演逗哏,可段子是方自归写的,方自归是编剧和导演,席东海就无力反抗了。 有一天,不甘心的席东海问方自归:“哥们,嗳,你写段子有没有什么秘笈啊?” 方自归道:“两条。看书多,看造化。” 席东海眨了眨眼睛,又问:“看书多,理解。看造化什么意思?” “看造化,就是看爹妈造你的时候开不开化进不进化。你自己是控制不了的。法律上,这叫不可抗力。” 认识到是不可抗力以后,席东海就对自己捧哏的地位不再抵抗了。看来,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表演。 方自归对排练比对训练认真,因为这是一次露脸的机会。能够在大庭广众露脸,是方自归除了看美女以外最大的业余爱好。 也不知席东海怎么钻营的,成了新生文艺汇演的主持人。所以席东海除了和方自归排练相声,还要和一个热能系美女排练整台晚会的主持。也正因为席东海是主持人,所以对各班的节目和排练进度比较了解。然后有一天,席东海告诉方自归一个情报,说这次计算机系卯足了劲,节目不但多,而且精彩。计七班的节目是十几个女生跳健美操,每天军训那么辛苦还加油排练。 席东海说,计算机系那两个班这么倾力出演,就是要证明计算机系在工大各系中才艺双馨,以此捍卫工大第一系的荣耀。 计算机系是乘着人类进入信息时代的春风成为工大第一系的。在因特网开始商用的九十年代,中国掀起了计算机热,计算机系就成为工大录取分数最高的系。而计算机系在吸引才女方面也比较突出,每班有女生十数人,不像电十八只有“四大美女”,电十七只有“五朵金花”,电十六因为是输配电专业,可能容易让人联想到爬电线杆,仅有被称为“一代天娇”的一位女生。而计算机系,却用得上“金陵十二钗”这种雅号。 可是,如果多人健美操在文艺汇演上独占鳌头,那计算机系就是才色艺三馨了。于是,席东海在引爆方自归激情的工作上划了最后一根火柴,说:“计算机系的人已经放话出来,说在汇演上,要横扫其他各系。”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方自归对于被鄙视一向非常感冒,要知道,方自归是在毛爷爷“不怕鬼,不信邪”的光辉思想照耀下长大的,听说自己也成了被横扫的对象,不禁拍案而起道:“妈的,踏平计算机!” 方自归的意思是在汇演上踏平计算机系,计算机当然不是那么好踏平的。那时计算机还都用的是crt显示器,不是后来轻薄小巧的液晶。那时踏计算机会爆炸,不是那么好踏平的。 9. 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爱好 丁丁黑脸膛棱角分明,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方自归第一次见到丁丁时,他扛着个大旅行包跨进门来,风尘仆仆。后来,方自归发现他连下个床都带风。丁丁睡方自归上铺,他下床不是踩着脚蹬子爬下来,而是一跃而下,踩住下铺床沿,再一跃而下,踩住雄浑的大地。这种连贯动作,必然是带风的。 来自吉林的丁丁跟上海不对付。 追风少年丁丁第一次去食堂买饭票,发现上海这块宝地竟然还有半两粮票一说,感到很不适应。来上海前,丁丁就听说上海和上海人比较婉约,但也没想到上海可以婉约到这种程度。半夜谈时,丁丁为此做了个民调,证实寝室里八位同学以前全没见过半两粮票,就断定上海是全中国最矫情的城市。 追风少年丁丁第一次去食堂吃饭,吃第一口米饭,“噗——”,全吐了出来。然后他吐槽:“这什么玩意儿啊!我们东北大米煮出来亮晶晶的,又粘又好吃。你看这个鸟饭,跟兔子粑粑似的。” 当时上海普遍吃籼米,而丁丁是吃粳米长大的,他家自种的大米品质又比较高,所以很难接受工大米饭。 那饭吃不下去,把菜吃了吧,结果丁丁吃了一口菜,“噗——”,又吐了出来。然后他吐槽:“甜的!” 史泰龙在美国的《第一滴血》都完成了,丁丁在工大食堂的第一顿饭愣是没能完成,他跑到校外吃了碗兰州拉面。然后,丁丁吃了半个月的兰州拉面,实在扛不住了,才重新回归工大食堂的。但丁丁的回归之路,注定很难一帆风顺。 既然接受上海米饭需要更长的缓冲期,丁丁刚回归那阵子,决定以面条、馒头、包子为主食。结果,追风少年跟打饭师傅起了风波。 这天在食堂排到了窗口,丁丁照例说了句东北话:“仨包子。” 打饭师傅面无表情地说:“没仨包子。” “没有?” “没有。” 丁丁火了,指着窗内的一堆包子叫道:“这不是一堆包子吗?” “这堆包子不是仨包子。” “一堆包子里,你找不出仨包子?!” “这不是仨包子,这是肉包子!” “我要的就是仨肉包子!” “什么?你要什么?” …… 东北丁丁与上海师傅隔着玻璃窗好一通对白,丁丁才明白,原来师傅以为丁丁要买豆沙包子。因为丁丁说的“仨”,他听起来是“豆沙”的“沙”,双方就产生了误会。 有一天上体育课,一帮同学打篮球,篮球砸中上海同学胡晔,他的眼镜掉地上碎了个镜片,胡晔还管最后一个触球的乔雁书要赔偿。后来,乔雁书就赔了胡晔三块钱。丁丁冷眼旁观,觉得不可理喻。半夜谈时,丁丁为此做了个民调,果然室友们也认为胡晔管乔雁书要赔偿不可理喻。丁丁于是断定,上海人是全中国最矫情的人。 所以,丁丁不但对上海的米不屑,也对上海的人不屑……当然这里主要指男人,对漂亮的上海女人,丁丁还是比较尊敬的。 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日,求知大道上彩旗招展,人流如织,因为一年一度的社团招新活动开始了。丁丁和兽下了东八楼,往求知大道去,迎面碰到一位穿着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生。 “同学,请问你们学校东三楼怎么走?”女生问丁丁。 “沿这条道往前干,”丁丁用手往前一指,照例还是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一直干到底,右拐,干几百米有个花坛,再左拐,往前经过一道门继续往前干,过了食堂,就是东三楼了。” 女生的脸微微泛红,说了声“谢谢”,就沿着那条道往前干了。 站在丁丁身旁的兽看着女生远去的背影,感慨道:“不知道是哪个哥们这么幸福,竟然有女生上门来找,唉!” “操!你是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一有机会就发春啊。”丁丁道,“走吧!别磨磨叽叽的。” 丁丁和兽到了求知大道,大道上已经热闹非凡了。 求知大道是教学区的主干道,图书馆、实验楼、教学楼便是沿求知大道而建,把同学们引向知识彼岸的。这条路最大的特色是路旁的梧桐,既然这些梧桐有幸生长在国际大都市,能够拥有珍贵的上海户口,都长得格外茂盛。这两排树的妙处是,在炎炎夏日,梧桐巨大的树冠可以遮住阳光,求知大道就变成了一条求爱大道。而在凛凛寒冬,当人们更需要阳光和温暖时,树叶化为一地金黄,阳光却能穿过树杈,倾泻在大道之上了。所以,求知大道算是一条有求必应的路,在这条路上求爱,成功率比澡堂门口那条路至少高十三个百分点。因此,不论哪个季节,这条路都特别适合情侣漫步,使这条路流溢着一种浪漫气息。不过招新这天,求知大道上洋溢着一种市井气,因为大道两旁摆了二十几个摊位,人来人往,好像夜市大排档一样。 “身体条件不错啊!”篮球协会的工作人员仰视一个前来报名的瘦高个,“身高多少?” “一米九一。”东八楼一零二室的李向红道。 “喜欢打篮球?” “喜欢。” “以前打过吗?” “高中我是校篮球队的。” “行了,在这儿登记。” 李向红就这样加入了篮球协会。 一零一的同学们早早就混在了求知大道的人流里,看看工大有没有什么像样的组织可以加入,也看看,工大还有没有像样的女生在这两周的非正常时期漏网了。 方自归在求知大道转了一圈,研究各社团的招牌,发现工大的社团组织可以分为三类:开门见山型、附庸风雅型、故弄玄虚型,分别对应物质的固态、液态和气态。 有的组织开门见山。比如篮球协会,连工作人员提问都很直接,直接问李向红身高多少,像几年后便在中国大行其道的选美比赛,海选时,众佳丽需要回答“三围多少”一样。 有的组织附庸风雅,暗流涌动,一望而不清楚是干什么的。 “你们这个社是研究佛学的吗?”在梵高社的摊位上,方自归问。 “不是。”工作人员的眼神里,已经出现了鄙夷。 “那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都是油画爱好者。” “工大还有这种东西……那梵高是什么东西?” 工作人员眼神里的鄙夷,进行了一次平方运算,“梵高是荷兰著名画家。” 还有一种组织故弄玄虚,虚无缥缈,一望而不知是干什么的,比如星空社和长城社。 星空社是天文爱好者俱乐部,长城社是军事爱好者联盟。 二十几个大排档,也算玲琅满目了,一零一的同学们各取所需。老夏加入了国学社。阿远加入了乒乓球协会和吉他协会。韩不少入了浮光掠影社,也就是附庸风雅型的摄影爱好者协会。丁丁搞清楚故弄玄虚型的长城社是干什么的,就好像丁丁碰到了妹妹,立即高高兴兴地进入了。而多愁善感的兽,加入了诗社。 室友们已经知道兽是有诗才的。某夜,韩不少讲完黄色笑话,提出以“寻花问柳”为题做诗。老夏叹道:“寻花不知处,问柳无人叫”。兽立即吟道:“寻花不知处女,问柳无人叫春”,室友们立即都夸兽加的字,是画龙点睛之笔。当然,这种歪诗,兽在参加诗社组织的诗会时是从来不发表的,他在诗社里刷存在感,是另一种风格。比如,兽在兽兴大发时,就真能写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数着天上的星星”,这类悠远独特的诗句。但是室友们看到兽竟也能写出这种诗,竟也觉得有些奇怪。 兽非常喜欢计算机,他是因为高考分不够高……是在山东不够高,在山西就高了……才被工大计算机系调剂到电气系的。可兽大学四年来,是把计算机当成了自己的专业在学习,电气自动化专业也有《微机原理》、《c语言》等跟计算机有关的课程,兽学得特别认真,立志毕业以后就吃计算机这碗硬饭的。可是,写诗和写程序太不一样了,写诗可以完全没有逻辑,写程序必须有完全的逻辑。按照“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数着天上的星星”这种思路写出来的程序,保证一运行就会死机。兽是怎样把这两件截然相反的事,在他瘦瘦的身体里对立统一的呢? 兽,是室友们最早发现的一个矛盾体,但他不是宿舍里唯一的矛盾体,只是他暴露得较早。后来的后来,大家发现,老夏才是本舍体积最大的矛盾体,兽并不孤单,可见矛盾都是成对出现的。 国宝、狗子和方自归这几个人,却没能在这天找到组织。 方自归想加入足球协会,可方自归在求知大道上转完第二圈,也只能发现篮球和排球协会,没有足球协会。方自归对足球的爱好比较坚持。有次,方自归站在篮球场的罚分线上随便投篮,连投两个都进,兽非常惊奇,问方自归投篮这么准,平常怎么不打篮球。方自归说:“你不知道经济学上著名的比较竞争优势理论吗?我身高和马拉多纳一样,比较竞争优势是下三路,打篮球能有什么前途?” 电十八班班花甄语加入了文学社,是本次招新大会的一个热点。 甄语在文学社摊位咨询时,因为袅袅婷婷,顾盼生姿,引起了很多男生的注意。甄语登记加入文学社后,许多围观的热血青年很快就变成文学青年,纷纷要求入社,使文学社成为当日生意最好的大排档。这情形,让一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社不免唏嘘。比如最极端的星空社,一直无人问津,康德一生中最崇敬的两样东西——头顶的星空和胸中的道德律,看来至少有一样是工大九二级新生全没放在眼里的。如果甄语当天加入星空社,以甄语在文学社掀起的那一波狂潮推测,这天的星空社应该会星光灿烂。 反正,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爱好,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社。不过,那些加入社团的同学也大多遵循“三分钟热度”的原则,到了大四仍参加社团活动的,几乎没有,只有丁丁是个例外。 多年以后,丁丁的坚持震惊过方自归。而在大学时,丁丁其实就展示过他在“坚持”上的实力。丁丁在长城社一直坚持到毕业,怪不他们说,万里长城永不倒。 10. 各处有各处不同的文化 阿远高个细腿,远看像麻将牌里的幺鸡。这只幺鸡,是宿舍里最有富二代气息的同学。 那时大学校园里还没有富二代,因为富一代还在奋斗。像狗子家虽然富裕,但狗子算不上富二代。狗子家当时连私家车都没有,凭狗子脚上那双耐克鞋,他的成分是不能划入富二代的。阿远呢,虽然也不是正宗的富二代,但比狗子更像富二代一点。 有一天,阿远收到一封欧洲来信,结果,从信中飘落了一张一百美元的绿钞票,让看到这次飘落的方自归,双眼发绿。因为在黑市上,当时这张绿纸可以轻松地换成一千块人民币,然后可以轻松地换成一千块油汪汪、香喷喷的大排。通过这次经历,方自归深深意识到,亚当斯密说得对,国际贸易确实是一条致富之路。 阿远跟上海很对付。 那天上午参加完招新,下午室友们相约去逛市中心,有些马不停蹄。因为那时候,没有双休日,只有单休日,宝贵的周日必须要尽可能多做事。所以这次逛街,八位室友倾巢出动,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盛况了。就在这次游览的过程中,阿远的高光时刻到来了。 阿远自幼父母离异,父亲带他在南昌,母亲带他哥哥在上海。阿远母亲移民芬兰之前,阿远中学时多次在假期里到母亲家小住,他对上海就比较熟悉了。 去市中心的路上,总是比较坎坷。方自归在公交车里晃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听到报站说下一站是外滩,暗喜外滩已经到了,人民广场还会远吗?谁知报站话音刚落,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方自归蹙眉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群,人人神态安详,只好摇摇头,忍了。方自归心想,第一次乘上海公交车,也是在外滩附近有人把持不住,在车内放了一个不鸣惊人的屁,这一次……莫非,外滩这里装了一个开关不成? 汽车喘着气终于到了终点站人民广场,众同学赶紧下车喘气。 八个人的计划是先逛一下人民广场,接着去福州路逛书店,然后沿南京路走到外滩,最后在外滩看夜景。这个旅游线路,还是六分之一在开学典礼上推荐的。 当时的人民广场,给人民的观感就是一个乱哄哄的公共交通枢纽,于是同学们立即调整计划,大家直奔福州路。 福州路上,书店众多,大家最后选择逛一家大书店,便在门口约定好集合时间,一哄而散。 方自归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书店,走进来粗略看了下地形,立即决定,不能像在县城那样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搜索了,必须要突出重点。于是,方自归在询问过店员后,直奔自己想去的方向。 方自归对经济学和哲学类的书籍感兴趣。初中那个崇洋媚外的思想品德课老师曾经说,哲学是科学之母,是认识世界的工具。这说明,哲学首先是女人,否则成不了“之母”,对女人和世界都非常好奇的方自归,也就对哲学好奇了。高一高二时,方自归照罗素那本《西方哲学史》的顺序看哲学家们的代表作,看完黑格尔该看马克思的,可这时高三到来了,方自归只好暂时搁置马克思,专心对付高考。如今上了大学,又可以重新把马克思捡起来,方自归便想买那本声震寰宇的《资本论》回去看看。 方自归没在书架上找到《资本论》,只好问柜台。店员去查,一会儿店员果然拿着厚厚一本书来了。 “最近这部书卖得比较好,只剩下最后几本,都翻的比较旧了,你看行吗?”店员道。 方自归接过书一看,果然不是崭新的,内页也有折过的痕迹。 “旧书了,有打折吗?”方自归问。 “我们国营书店,没有讨价还价的。” 方自归思量片刻,心想来一趟福州路不容易,外滩那边儿还装了放屁的开关,虽然这个关没有嘉峪关和山海关名气响,也挺厉害的,便决定把书买下来。店员一边收钱,一边对另一个店员说:“挺奇怪的,库存的一千本《资本论》,最近被一抢而空。” 集合时间到,众同学到齐,大家各有收获。接下来,一行人沿湖北路向北走,快到南京路路口,却被警察拦住了。原来是交通管制。 这时,路口已聚集大量路人,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同学们才知道是日本天皇访问上海。这是有史以来日本天皇首次访华。 “日本天皇?!”对日本人反感的丁丁很诧异,“他来上海干嘛?” “诶?这次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能看到天皇。”韩不少说。 “有什么好看的?”对日本人也反感的方自归说,“他长得能有阿远帅吗?” 反正走不了,大家到湖北路上的一个小店吃面。吃完面再去南京路,交通管制解除了。这时,夜幕也已笼罩了整个城市。 天色已晚,天皇已远。南京路上,游人如织。 璀璨的霓虹灯点亮一路,绵延到远方,好一个十里洋场。 大家走了一段,狗子评论道:“原来上海还系有好地方嘛。” 阿远解说道:“这里是上只角,当然不一样啦。” 方自归问:“什么是上只角?” 阿远就给众人科普上只角的前世今生。 听完讲解,方自归说:“可惜上海这么大,上只角这么小。” 狗子道:“但系看这些建筑,我产生一种感觉。就系上海五十年前就有这么雄伟的建筑,可见当年的上海,真系不简单。”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边逛边聊,看灯看景也看人。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巨型条幅垂挂在一栋楼的外墙上,上书五个大字——先施回家了。 狗子问:“先施回家是什么意思?” 兽不管旅行走了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追问:“先施是不是美女?” 阿远道:“先施是公司。” 方自归问:“就是说百货公司回南京路了,是这意思吧?” 阿远解说道:“应该是这意思。先施是中国百货业的鼻祖,当时的四大公司,就是先施、永安……还有两个名字记不起来了。解放后,这些百货公司关门的关门,公私合营的公私合营,公司都没有了。先施回家了,大概是先施又回到南京路开店的意思。” 众人走到华联商厦,一清点,发现韩不少不见踪影。这南京路人山人海,哪里去寻,也便随他去了。阿远介绍说,华联商厦前身便是永安公司,同学们门口一看,确实热闹,便决定进去见识见识。于是大家约好碰头时间,便各自去逛。 方自归和国宝在一起瞎逛,从底楼走到了顶楼,又从顶楼往下走。眼看两人就要走到底楼,方自归不知哪根筋搭错,在楼梯还剩几级时,突然纵身一跃,落地时胳膊本能地一张,胳膊肘竟然就撞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胸口上。南京路这地方,摩肩接踵,看来是不适合放飞自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方自归感觉这一下撞得不轻,赶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被撞男人的脸上,先出现了一定的痛苦表情,接着他咧咧嘴,揉揉胸,然后一言不发,扬长而去,把惊讶的方自归甩在了原地。 “动口不动手啊?”国宝说。 “根本,”方自归深情地目送那男人远去,“连口都没有动。” 时间到了,七人在商厦门口聚齐,只见阿远买了件夹克,其他同学什么也没买。 大家照原计划往外滩走,一路上说说笑笑,突然注意到正前方走着一对情侣。女的身材婀娜,穿一条黑色紧身裤,男的一只手搭在姑娘的纤腰上。 老夏笑道:“弟兄们注意,前方有情况。”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姑娘的纤腰和腰上的那一只手上,此情此景,导致大半天没喝水已经口干舌燥的兽,突然口腔不干燥了。 老夏又笑道:“我猜走不到外滩,那男的准会摸女的的屁股。” 众人道:“不会吧。” 兽嚷道:“俺不信。” 结果,情况急转直下,老夏和兽都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最后老夏提出了解决方案:“打赌?赌一块大排?” 兽不甘示弱,“赌就赌!” 这时大家兴趣都上来了,目不转睛看那男人动作。只见走过了一个路口,又走过了一个路口,男人没有行动。 再往前走,就是外滩了。 同学们尾随那对情侣下了人行隧道。看情形,老夏要输了,因为穿过隧道就是外滩。走着走着,臭小子们突然注意到,那男人的手竟然真的在移动……再走十几米就出隧道,男人的手依然处于那姑娘的无效部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像施了魔法一般,那男人的手,终于妥帖地按在了窈窕淑女的臀部上。 “哈哈哈……”隧道里传出来一阵爆笑。 情侣被吓了一跳,男的移开魔爪,转身一看,一帮臭小子正笑得前仰后合,莫名其妙。 夜晚的外滩,流光溢彩,像一串宝石项链挂在江边。不过,更震撼同学们的,是情人墙。 江边的一堵情人墙密不透风,摩肩接踵,蔚为大观。这样的奇观,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绝对有实力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家真是大开眼界。 众同学回到宿舍,发现韩不少已经躺在床上了。原来,韩不少逛南京路时,看到一家店挂出“本店人流太密,请等片刻入内”的告示,起了好奇,便钻进去瞧瞧,才发现这是一家卖土特产的超市。超市是新鲜事物,韩不少的老家没有,在上海也是刚刚出现。韩不少就在里面东摸摸西看看,甚是得趣,钻出来,便找不到大部队了。 “全部东西自己挑,自己捏,自己拿,没有店员来烦你,生意好得不得了。”韩不少在半夜谈时分享,“原来买东西还可以这么爽!” 这一夜,大家对于此次进城的见闻各有分享。 老夏分享的是经济现象:“说什么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怎么可能呢?虽然南京路很漂亮,可上海破破烂烂的地方太多了。” 方自归分享的是文化现象,他把在华联商厦撞人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其实坐船来上海的路上,我跟人打了一架。今天这个事情我很震撼,我突然觉得,上海人娘娘腔,恐怕是素质高的表现。像在东北,动不动就打架,小事搞成大事,不如像今天这样,揉一揉就走了好。” 丁丁道:“别埋汰我们东北人,东北人不都那样。” 方自归道:“我在陕西的时候,我们院里那三栋楼叫东北楼,因为住的大部分是东北人。我们这东北楼,在当地就以打架闻名。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院里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大孩叫志阳,志阳其实打架算比较少的,但有一次跟消防厂打架,志阳也参与了。结果,混战的时候,志阳捡了块板砖拍到一个人天灵盖上,那人当场倒地,然后被送进医院。刚打完架,志阳还吹牛逼,说我要么不打架,要打就打死。结果三天以后,医院里传来消息,那个人真的死了。虽然志阳未满十八岁,但是也正好碰上严打,志阳就被警察抓走了。后来我想想,就觉得不值。一时的冲动,为什么要用毁掉的一生来偿还呢?” 阿远笑道:“所以还是上海好,绝不会动不动就打架。” 11. 扑街与雄起 国宝头发短而反射弧长,瘦削的脸上总挂着憨憨的微笑,因为他眼圈有些发黑,天然的熊猫眼,他就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国宝”了。 方自归对总是微笑的人特别有好感,知道了国宝来自陕西宝鸡凤翔某村,就对国宝就更有好感了。因为,说起凉皮的美味,唯有国宝能产生共鸣,方自归就和国宝成了亲密的饭搭子。 工大食堂卖主食和卖菜是不同的窗口,所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是两个同学结成同盟,一个负责打饭,一个负责打菜。一零一的八个同学后来结成了四对饭搭子,国宝就是和方自归搭档。所以,方自归最早发现,国宝从来不吃肉。 国宝说他不喜欢吃肉,而熊猫确实爱吃素菜——竹子,这一特性符合国宝的外号,但方自归私以为,不符合他的人性。方自归后来知道国宝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妹,才明白国宝不吃肉是符合人性的。家里那么穷,国宝怎么好意思在上海啃大排呢? 军训即将进入尾声了,可能是教官们觉得,同学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还不到位,他们就又开发了一个新项目——夜行军。训练夜行军时,国宝的高光时刻就来了。 这天傍晚黑云压城,淅淅沥沥的雨点渐渐落了下来。后来,雨越下越大,响亮的集结号却划破夜空,惊醒了睡梦中的同学们。 “如果到达目的地发现有人掉队,全班加练一次夜行军!”教官在深更半夜也精神抖擞,“有没有听清楚?” “有!”同学们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向右——转!跑步前进,出发!” 所谓夜行军,就是夜里背着一个铺盖卷,穿过校园周围的大街小巷,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训练中,被子是个道具。那时的气温盖棉被是睡不着的,但为了产生野战军的画效,就必须背着铺盖卷跑了。 同学们深一脚浅一脚跑步前进,在这段路的前段,狗子跑得相当矫健,因为他背的是当时惊世骇俗、轻如鸿毛的羽绒被。然而他跑着跑着,一个意外发生了:铺盖卷散了。 “扑街啊!”狗子骂道。 骂归骂,最后还是要解决问题。这时狗子面临两难的选择:选择一,停下来重新捆扎铺盖卷,但自己很可能掉队;选择二,抱着散了架的铺盖卷继续奔跑,但肯定就很难跑得那么矫健了。 战争期间,掉队要么是逃兵,要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都很容易死。军训掉队虽然不容易死,但教官已经交代过掉队的严重性,狗子权衡了一下利弊,为了不让兄弟们像骂兽一样骂自己猪队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抱着散架的被子跑到终点。 于是,狗子抱着被子继续努力奔跑。可是,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棉被虽然比较低档,但它有一个优点,就是不管在哪种环境下,都对自己的形状比较坚持。羽绒被呢,像小孩子一样,给它压力它就收敛,一放松它就膨胀,狗子抱了一床要放飞自我的羽绒被奔跑在雨里,不免拖泥带水。结果,在一个路灯昏暗的地方,狗子脚下一瓣蒜,“叭唧”,用一个大马趴的方式,摔进了路边儿一个水汪汪的小坑里。可怜这床簇新的羽绒被还没来得及等到天气转凉,盖在狗子那小巧的身体上,就盖在了那小巧的泥坑上。 同学们万万没有想到,狗子老是说“扑街”……他竟然玩真的! 狗子扑街了,这真是吸引力法则应用在大学生活中的范例。狗子被摔得眼冒金星,瞬间在心里骂了一万遍“顶你个肺”……因为这时候再骂“扑街”,就因为太合适宜而不合时宜了。 国宝把眼冒金星,手掌发麻的狗子从泥坑里拉出来,关切地问:“摔伤了没?” 狗子检查了一下自己,膝盖摔破了,手臂也有擦伤。 国宝又问:“要不要紧?” 狗子眼睛里的金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而大部队也差不多消失了。狗子活动了活动双腿,话音里带着一丝哀怨,“我们掉队了。” “加油啊,莫息!坚持下去,能不能坚持下去?” 狗子被蹂躏了四个星期,也确实成长了,咬咬牙说:“能。” 国宝和狗子跌跌撞撞跑到终点时,大部队已集合完毕。这时所有同学都在忐忑地思考:这种情况,算掉队还是不掉队? 教官看着狼狈不堪、气喘吁吁的两个人,看到狗子腿上的血迹和那床放飞自我的羽绒被,就明白了一切。 教官最后训话,表扬狗子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并且点名表扬国宝,称赞他在战友负伤后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 “这!”教官响亮的声音穿透了夜空,“才像一名合格的军人!” 既然都已经合格了,夜行军就不用加练了。 国宝还是挂着他招牌式憨憨的微笑,并没有因为表扬笑得更狠一些。 这一夜,狗子躺在床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知道四周军训是这种遭遇,军训第一天自己怎么可能会笑得浑身颤抖呢?这次军训,让狗子深深体会到,在缺吃少穿小米加步枪没有羽绒被盖的岁月里,人民军队能够取得革命胜利,是多么不容易啊! 军训大比武结束这天傍晚,工大礼堂内洋溢着节日般的欢乐气息。礼堂里一千多个座位,座无虚席。有些高年级的同学也来看热闹,导致走廊里也坐着人。 对于大比武能不能拿名次,方自归不关心,认为只要以后能正常走路就行。方自归最关心的,还是新生文艺汇演。 舞台的灯光已经点亮,轻音乐响起。大幕仍然拉着,一条红色横幅悬挂在舞台顶部,写的是:“沪东工业大学九二级新生文艺汇演”。 六点钟一到,观众席还有些嘈杂,席东海携一位姑娘从大幕后款款走出,你一言我一语,两位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宣布了演出正式开始。 方自归看了一会儿,一时并没看到什么精彩节目。环境系的节目结束后,方自归便去后台的演员休息室,更换服装,做上台前的准备。 能不能雄起,很快就要见分晓了,方自归心想。 像军训大比武一样,文艺汇演也要进行评比,所以节目是以系为单位一个系一个系上场。席东海以为,自己说的这个相声是电气系的压轴大戏,所以他利用主持人的小小权力,把相声安排在本系表演的最后。 方自归换好中式长衫,在演员休息室里跟国宝说话,等着自己上场。 国宝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一开学就申请了贫困生勤工俭学,也获得了批准。学校礼堂、舞厅、录像厅等处的电子设备都由电气系的学生管理,所以因为勤工俭学而未来要管这些设备的国宝,就在文艺汇演时来后台实习了。 方自归和国宝聊着聊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方自归扭头一看,哇塞,真真是冤家路窄。 进来的这位,正是那天一起玩“拷贝不走样”的冤家。此时的她,穿一条修长的黑色长裙,看起来更有味道了。国宝登时语塞,方自归则一怔,产生了较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此时此刻,那冤家也看到了方自归。 方自归首先想,是不是借这个机会给冤家一个解释,那天自己真不是故意的,然后道个歉,她心里就会舒服了。想到此处,方自归准备说话,眼睛看向那冤家。哪想到,那冤家有意避开方自归的目光,脸上带着明显的嫌恶,眼睛往旁边一撇,好像擦掉了黑板上的一个错别字。 感觉到了对方的态度,方自归的火“腾”一下就冒上来了。 受不了被鄙视,是方自归的一大人性弱点。方自归心想,美女有什么了不起?居然在我面前拽成这样……方自归把头一扭,走到了平面上能和这冤家保持最远距离的点——长方形房间对角线的另一端。 国宝的反射弧虽然比较长,可房间内迅速形成的紧张态势,还是让国宝平时总挂着微笑的脸上露出了尴尬。 席东海这时从舞台上下来了,对方自归说:“下个节目就是我们,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方自归道。 “我主持了大半天,怯场期早过了。你不会怯场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席东海一拍方自归肩膀,“好!” 这时方自归压低声音,向对角线另一端处于冷战状态的冤家努努嘴,问席东海道:“她来干嘛?” 席东海看一下节目单说:“我们相声讲完,下面是诗朗诵,接下来的钢琴独奏,就是她表演。” 方自归和席东海上场了,一亮相就很有喜感。方自归穿一身灰色中式长衫,锃亮光头,黑色布鞋。席东海穿一身笔挺的蟹壳青色西装,锃亮皮鞋,红色领结,胸口还插着一朵儿小花。两人这种打扮,中西合璧,一土一洋。他们一扭一扭走出来,还没说话,台下观众就想笑,只一时还压着。 方自归走到话筒前,往台下一看,黑压压一两千人,突然心跳加快。 特么竟然怯场了,方自归心想,暗骂自己没用,也不知是因为“踏平计算机”的心情过于急切,还是刚才与那冤家狭路相逢,情绪受到了影响。 两人自报家门后,方自归开始说相声:“申蓉老师叮嘱我,一定要为大家奉献一个精彩的节目。” 席东海说:“是啊,申老师也给我说了,要表演一个能够反映时代精神和当代大学生风貌的节目。” “表演个啥呢?我想了两天两夜,终于想出来一个。” “好家伙,深思熟虑啊!那你想出来个什么节目?” “我要为大家演唱一首英文歌曲。” “为什么要唱英文歌?” “因为时代精神是改革开放啊,开放要用英语进行国际交流啊。”方自归表情严肃,一本正经,“我们在国际大都市的舞台上表演,必须要唱一首最最经典的英文歌。” “嗯,”席东海点点头,做沉思状,“然后呢?” “然后我就天天练这首英文歌,练了足足俩礼拜。” “好么,够认真的。” 方自归开始在舞台上做动作,模仿的是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在舞台上的姿势和腔调,然后“啊-啊--啊---”模仿男高音的高音演唱,然后说,“chebecosae''najurnata''esole”,又唱了《我的太阳》的第一句,再假模假式练了几嗓子……席东海打断了方自归。 “你练了俩礼拜,今天别练了。现在,到了唱给大家听的时刻。同学们,你们要不要听?” 配合的国宝站在台下,喊了声“要听”。 “可是没有掌声啊。”方自归做委屈状。 “行,看在你练了俩礼拜的份上,同学们给他一点儿掌声。”席东海带头鼓起掌来。 死党国宝在台下拼命鼓掌,台下终于响起了一阵掌声。 方自归等掌声平息,等大礼堂彻底安静下来,就抬头,挺胸,运气,做帕瓦罗蒂状,深情地扬起左臂,声情并茂地唱:“a—b—c—d—e—f—g——” 原来是二十六字母歌。 “哈哈哈哈…….”字母歌还没唱完,台下已哄堂大笑。但是方自归仍然不抛弃不放弃,并且不断变换姿势,做帕瓦罗蒂状,直到把二十六个字母全部唱完。 席东海做出无奈加崩溃的表情:“这就是你练了俩礼拜的经典英文歌曲?” “哈哈哈哈……” 第一个包袱抖了出来,终于听到满堂笑声,方自归刚开始的紧张,就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进入到了表演的最高境界——忘我。随着一个接一个包袱密集地抖出来,大礼堂的欢乐气氛,达到了本场演出的顶点。 方自归的这个相声叫《四川仔大战上海佬》,说的是两地文化、风俗差异闹出的笑话,但也紧密联系到了大学生的日常生活。比如,方自归就调侃了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要加强建设的二堂一室,并且还增加了一个堂——澡堂,所以代入感极强的同学们,笑得特别轰轰烈烈。 做为晚会工作人员的国宝,就站在台下拼了命地鼓掌。 在表演的后段,方自归正儿八经地唱了一首中文歌,他居然学习天王开个唱的样子,演唱期间,鼓动台下同学和自己一起唱。也是这首歌够可以产生共鸣,后来,竟然台下数百人被发动,一起吼了起来。方自归唱起来最最主要的特色,是比较敢吼,一下子吼出了九十年代大学生从小学一年级起就不需要家长接送的狂野气质。 大礼堂里,歌声震耳欲聋,形势喜大普奔,全场嗨翻,第一次在工大历史上……不……在中国历史上,说相声说出了演唱会的效果。 12. 失意与得意 席东海戴一副金丝眼镜,长相清俊,不仅仅是在舞台上,他平时就喜欢穿西装,证明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但注意形象的席东海身上却又一个明显的缺陷,就是个子矮。方自归个子就不高,席东海比方自归还矮半个头。 此时,席东海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正在舞台上报幕,几束蓝光在他的周围晃来晃去。 座无虚席的礼堂像一座正在营业的剧场,又纷纷杂杂,又兴高采烈。 席东海报完幕,那冤家上台表演钢琴独奏了。 方自归坐在台下兄弟们中间,看着台上那架三角钢琴前随乐曲律动的发梢。耳际娓娓而来的,是那冤家一气呵成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她谢幕的时候,兽两眼放光,“惊艳。” 老夏笑嘻嘻地问:“你说的是人还是曲子?” “都惊艳。” 对于那首曲子,方自归倒不觉得多么惊艳,而接下来两个更加普通的歌曲后,计算机系用来压轴并压垮其他各系的性感健美操上场了。 方自归看得相当认真,主要不是因为她们雪白的大腿在频闪灯的闪烁下比较性感,而是方自归“踏平计算机”的理想能否实现,取决于她们的表现。等到表演全部结束,方自归就放了心。 没错,计七班的十几对咪咪一起晃动确实很吸引眼球,但方自归以为,这毕竟不是靠智慧达到的效果。 节目一个个演下去,后来只有两个节目给方自归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一个管理系的北京男生演唱了他自己作词作曲的一首原创歌曲,叫《我甜蜜的小姑娘》。一个光电系的上海男生演唱了张学友的《吻别》,听起来就是张学友本人在唱。 当忙了四五个钟头的席东海红光满面地宣布晚会圆满结束,方自归意识到,自己、席东海、唱《我甜蜜的小姑娘》的男生、唱《吻别》的男生,是本场演出的四大天王。而席东海太矮了,所以大一女生中只要有三个绝色的,实际上也就够分配了。 整台晚会只有一个相声,晚会上最多的节目就是唱歌跳舞,所以这个相声,毫无争议地拿到了全场最高分。于是,电气系成为文艺汇演的冠军,申老师大出了一次风头。计算机系,总分屈居第二。 凭借这台晚会的三大亮点和席东海的机智主持,九二级新生文艺汇演成为后面很多届新生的样板。每年九月新人一来,学生处便播放这场演出的录像给组织和参演的同学们看,然后六分之一训话:“看到没有,就按照这个水平,你们给我再来一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坐在床上的方自归正翻着《资本论》,虚掩的门突然开了,伸进来一个头。 “你们宿舍有没有四川……欸?”那人一下子面露喜色,“你是四川仔吧?” “我……”方自归有些诧异地看着伸进门缝的那个头,“是的。” 那人喜出望外,整个身体进来了,几步跨到方自归的床边儿,坐在了床沿上。 “我叫汤胤,管理系九二级企管专业,也是四川的。” “你好老乡。” “前几天你讲的相声,哇,真棒!真给我们四川人长脸!” 方自归露出微笑,“过奖了。” 汤胤兴致勃勃地说:“是这样,我打算组织一个四川同乡会。这个周末,我想联系所有九二级四川老乡搞个聚会,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交交朋友。地点就在大学生俱乐部,我都已经和俱乐部联系好了。怎么样?你来吧。” 方自归立即想到,这是一个发现并结识四川籍美女老乡的机会啊,“可以呀。” “你叫什么名字?我登记一下。” 汤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把方自归的班级、宿舍、姓名登记好,然后跟方自归聊了聊,方自归才知道,汤胤竟然是用最原始的扫楼方式,一间一间宿舍问过来的。 “那么还剩几栋楼没扫?”方自归问。 “还剩三栋。另外还有一栋女生楼,我找了个女老乡帮忙。”汤胤道。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我只问新生的宿舍,这个我有一张表,按图索骥,可以应付。嗳,对了,你们班除你以外,还有其他四川老乡吗?” “本来还有一个隆昌的,已经休学了。所以呢,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一零五,你就不用去扫了,没四川人。你从一零六再开始扫。” “行,那我走啦。周六晚上六点半,大学生俱乐部,不见不散啊!” 方自归看着汤胤风风火火走出宿舍,心想大学里面,能折腾的人确实比高中多。 寝室里有韩不少这样的室友,让方自归深深认识到,如果大学没谈过恋爱,这样的人生一定不太丰满。而参加老乡会,可以是一次堕入爱河的机会,方自归是感兴趣的。 根据大数据分析,韩不少只要在半夜谈里讲黄色笑话超过三个,就说明他这天近距离看到了美女。根据韩不少自己的研究成果,近距离看美女,能够提神养颜。而近距离看美女,老乡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在这种场合跟不认识的美女搭讪,绝对不会让人家觉得突兀。 周六晚上,方自归走到大学生俱乐部,只见一条灯带在门口不停闪烁,便走了进来。走到本来是舞池的那块地方,里面已经人头攒动,五六十个四川老乡正呼朋唤友,称兄道弟。 方自归站在舞池里,发现一个人都不认识,意识到自己的四川话其实说得不标准,正琢磨如何打开僵局,突然就传来一个声音:“四川仔!” 一个老乡笑呵呵地向方自归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材料系的,我叫……” 方自归只好和材料系的男老乡聊天,不一会儿工夫,方自归身边就围了一圈老乡,纷纷对方自归几天前的舞台表现,表示一下钦佩。然后大家胡吹海聊起来。 “我是电十七的,和你是一个专业。” “噢——那我们将来还会在一起上课了……” 聊了一会儿,方自归想起来,自己这次来,主要是看看有没有堕入爱河的机会,就出了包围圈,在舞池里转了一圈。然后,方自归不无失望地意识到,参加老乡会的这六七个女生,没一个绝色的。 那天在演员休息室里被那个冤家鄙视了以后,方自归就更加立志要找个漂亮女朋友。但是看今天这个形势……这个理想短期内是无法实现了。 方自归就在会场里找看起来有趣的男老乡胡吹,吹着吹着,方自归渐渐意识到,自己来之前,除汤胤外每个人都不认识,但这里的每个人,全都认识自己。 方自归和老乡会里唯一的藏族帅哥罗布聊起来了。工大不在西藏招生,校内藏族学生凤毛麟角,不可能成立西藏同乡会,来自四川理塘的罗布就被汤胤拽入了四川同乡会。 “罗布,你好帅!”方自归没找到美女,把注意力放在帅哥身上,对罗布八卦道,“我以前没见过藏族人,藏族人都像你这么帅吗?” 罗布腼腆地笑,没有回答。 另一个老乡问:“罗布,听说少数民族高考加分,你加了多少?” 罗布说:“五十分。” 听到这个答案,方自归只恨自己投胎的时候没看清坐标。要是向西偏数百公里投下去,这次不就能去厦门大学念生物工程了吗? 方自归问:“你们那儿,上大学的多吗?” 罗布道:“不多,上大学的就更少。政府鼓励牧民上学,上学还可以领生活津贴,但是有很多牧民不愿意让小孩上学。” 另一个老乡问:“为什么不愿意让小孩读书?” 罗布道:“要花钱呀。我就有七个弟弟妹妹,家里也供不起我们都上学。” 方自归很惊讶,“啊?你们那里没有计划生育的吗?” 罗布摇摇头,“没有。我们那儿没什么计划生育的。” 方自归正想继续问罗布,突然注意到,有一枚美女从罗布身后飘过。 是了是了,方自归想起来,大人物都是最后出场的,大美女可能也是这种生活习惯……看来之前的结论下得太早了一点。 可是和有趣的罗布聊天聊到一半,现在就追随美女而去,显得太无耻了一些。领导说搞改革开放要有定力,工大泡妞也是个不容易做的事业,那也应该有定力才可以的。方自归决定,跟罗布再聊一会儿,再伺机与美女搭讪。 大家继续聊,然后因为藏人都信佛教,有个老乡好奇,与罗布聊起了佛法中的因果问题。 “每一念皆有因果,能不能举个例子?”那老乡问。 “比如说,高考做选择题时,你的选择也有无尽的缘起在里面。你获得的分数,非宿命,非自由,是缘起。”罗布道。 方自归也觉得有点儿晕,又问:“能不能再举一例?” “比如,”罗布道,“当你看见某个美女,突然想去搭讪,后面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去,这一念也会有因果,并且在缘分具足的时候显现。因为一切法互为缘起,一念具足一切。我们这一念所产生的因果,佛祖也当下现量知道。” 方自归还是觉得晕,但是……他在晕晕乎乎中想起那个美女来了。 离开围绕罗布的圈子,方自归在舞池里转了一圈,发现那个美女已经不见了。刚才和罗布聊天时,方自归还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美女的动态,那时她正和几个女生在聊天。 是了是了,方自归想起来,大人物都是最早退场的,大美女可能也是这种生活习惯……但是至少下次老乡会就可以有的放矢了。 老乡会活动结束后,汤胤成为工大四川同乡会会长,而方自归也颇有收获。 方自归在老乡会里混了两三个小时,情况基本摸清楚了。环境系有个帅哥,机械系的罗布是个帅哥,加上自己,就是三分天下的态势。那么要成功泡到那个四川美女,有33.3%的概率。 没超过50%,那只能算小概率事件,可是……不奋斗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方自归另外还有一个重大收获。 高考放榜后,方自归一直觉得特别压抑,来大学里已经一个多月,也没有多少缓解。可文艺汇演上方自归释放了一把,踏平了计算机系,精神为之一振。而在这次老乡会上,方自归发现自己很受欢迎,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校园名人,心情一下子又好了很多。 当你失去一个舞台,方自归躺在床上想,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舞台正等着你绽放。 这一夜,方自归刷新了一下刚被军训刷新过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人生不止一个舞台,世界不止一个美女,价值不止一种计算公式。 13. 一场失望的校园舞会 彩灯闪烁,音乐顿挫,工大小食堂里一派歌舞升平。 屋顶的旋转灯翻滚着把五颜六色的光,射向舞厅的各个角落。搂着女舞伴的男生们微笑着,踩着自己的舞步。 一直曲子快要结束了,一零一的七个同学来到了下午还是小食堂,而晚餐结束后就摇身一变的工大舞厅。 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后,中国出现了经商热和摆摊热,同时也出现了气功热,跳舞热,呼啦圈热,健美裤热,卡拉ok热,古典音乐热,台湾三毛琼瑶热,香港四大天王热,不一而热。各种热里面,一零一的同学们觉得,还是跳舞热对泡妞最有帮助,这周末就首次到校园舞会上碰碰运气。 寝室里,只有阿远会跳交谊舞,于是在首次联袂下场前,阿远便肩负起了扫盲的责任,教大家跳比较简单的三步和四步。阿远示范得兴起,还给大家示范了伦巴和恰恰。可大家略微尝试后就一致认为,首次去工大舞厅,能够不把三步四步跳得不三不四就很好了。 阿远不像军训教官,对动作要求没那么严格,导致室友们的舞姿各有千秋。狗子跳起来好像钻来钻去的泥鳅。韩不少的姿势是撅臀收胸,舞动起来像只摇晃的鸭子。老夏身形魁伟,动作笨拙,他抱着阿远练男步,两人不像跳交谊舞,倒像阿远正在搬一个大立柜。不过,老夏虽然舞姿不够翩跹,还是以大局为重,和大家一起去了舞厅。只有国宝实在对跳舞没信心,所以第一次去工大舞厅,一零一就摆了一个江南七怪的阵型。 方自归随一行人到了舞厅,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地形非常复杂。 首先,工大阴阳失调的短板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当舞池中的同学们翩翩起舞时,舞池边站满了大量没有舞伴的男生。方自归马上意识到,即使把女生进行平均分配,男生每几支舞曲中也只能跳一曲,而如果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贫富悬殊的话,像兽这种硬件条件不太硬的男生,弄不好,每十曲才能跳一曲了。 方自归在感叹地形复杂时,兽和韩不少已经出动了。 兽看准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生,韩不少看准一个穿黑色连衣裙梳刘海的女生,双双走上前去邀请。 “刚下来,累了。”红衣女生对兽摇摇头。 兽的第一次就这样被拒绝了,韩不少的命运也一样。 新曲子奏响一小节后,方自归注意到,绝大部分女生都进入舞池了,却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坐在那里,左腿搭在右腿上,挺直身体,目不斜视,双手叠放在大腿根部,展示出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冷艳。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高个子男生去邀请,她竟然摆摆手,就把人家给拒了。 方自归产生了好奇,走近一看,发现这女生冷而不艳,怎么就可以骄傲成这样?方自归不禁心内感叹,供求关系严重失衡后,价格发生了多么巨大的扭曲啊! 方自归再把注意力转向了舞池内,发现同学们的舞艺,就好像中国正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呈现两极分化的态势。 一位男同学的动作幅度很大,但缺少韵律和节奏感,他有时像是推磨,有时像是挥大旗。一个男生没有舞伴,就一个人转大圈,转着转着会突然一只手高高举起,脚底颠三下,猛的跑两步再一个急停,给人一种突然抽风的观感。 看来,大学舞厅里,有伤风化的动作倒是没有,有伤文化的动作是有的。 也有跳得好的。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舞艺不凡,舞伴的裙边儿被他带得飞了起来,而他自己也“呼呼”转得像一个大风车,唐吉坷德如果见了,非举着长矛冲上去不可。 方自归正仔细观察大风车是怎样转动的,突然发现阿远抱着一个烈焰红唇也转过来了,心里一喜。不管怎么说,虽然兽、狗子、韩不少都遭到了挫折,一零一还是开张了。 有一个问题,是方自归来之前没有仔细考虑过的,就是邀请女生被拒绝后,自己的心情会进行怎样的波动。亲眼看到几个同学被女生拒绝,方自归才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设身处地地模拟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发现这种情况,肯定对身心有很负面的影响。 又一支新的舞曲响起,阿远又成功地请到了另外一个女生共舞。而因为坚持不懈的努力,丁丁也终于请到了一位梳着大长辫的女生。 阿远跳得还行,而丁丁看起来站军姿还没站够,跳舞时一点儿没有飞翔的感觉,身板挺得笔直,抱女生的样子,好像抱了一枝上刺刀的步枪。小食堂做舞厅算比较开阔的,丁丁跳着跳着,还是和别人撞上了。大长辫女生想提醒丁丁要注意避让,可是看到丁丁一脸正气的样子,心里笑笑,没有说话。 然而同样坚持不懈的兽还是连续遭遇了滑铁卢。一连串的失败,让兽深深体会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真的。 方自归渐渐明白,在这里要受到女生欢迎,要外形、气质、穿着过得硬,阿远和兽的鲜明对比就是个例子。虽然兽既会玩计算机又会写打油诗,软件不错,可是硬件太差了。而韩不少和兽类似,毕竟韩不少刚刚农村包围城市成功,身上的乡土气息一时间还没有散尽,于是两个在寝室里谈论女生最意气风发的一对活宝,在舞厅里就成了难兄难弟。 又响起了一支新的舞曲,阿远鼓励道:“这支曲子是慢三,兄弟们,快上!” 已经犹豫很久了,方自归上下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终于鼓起勇气,在《我是一片云》的音乐声中,向一个穿着花格子筒裙的女生走去。 “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吗?”方自归对女生说,心里非常忐忑,都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异常跳动。 女生看了一眼方自归,站了起来,“好吧。” 方自归大大地松了口气,第一次请女生跳舞,看来不会留下不美好的回忆了。 眼前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生,虽然算不上多么美丽,五官倒也算精致。方自归左手扶住女生的腰,右手握住女生的手,瞬间明白了贾宝玉为什么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在寝室里,方自归和兽、老夏搭档练习过三步四步,所以此时深有感触。那女生的腰和手,摸上去柔柔的水水的,与兽和老夏同样部位的手感截然不同。兽的腰摸起来全是钢筋,老夏的手摸起来像板锉,摸到他几个老茧,感觉摩擦力特别大。 “你手的位置要再往上挪一挪。”女生说。 “哦,不好意思。”方自归赶紧挪位置,“这样对了吗?” “嗯,可以了。”女生道,“你是刚开始学交谊舞吧?” 糟了,方自归心想,才摆了一个pose,女生就看出自己是个菜鸟。 “是的。”方自归只好老实承认,“我会跳霹雳舞,但从没跳过交谊舞。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跳交谊舞。这是我的处女跳。” 女生“扑哧”一笑,气氛轻松了一些,“那我们跳吧。” 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方自归抱着女生跳起舞来,可是第一小节舞曲还没结束,方自归就踩了女生一脚。方自归脸上泛红,连说对不起,好在这种灯光下看不太清人的脸。方自归更加小心翼翼,可越是想小心,越是有些紧张,并且顾此失彼,跳着跳着,与另一对舞伴撞在了一起。 “你是新生吧?”女生问。 “对。”方自归推测女生不是大一的,因为看起来她完全不认识自己,“你是几年级的?” “九零级的,管理系财会专业。” “本人的舞艺还比较幼稚,请学姐多多指教。” “好,我现在指教你一点。”女生笑道,“你跳舞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噢。我主要是……怕又撞到别人。” “不会的。现在我带着你跳,我会帮你看着后面。” 方自归本来觉得,三步四步比霹雳舞简单多了,没想到真正跳起来,还真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好容易挨完了一支曲子,方自归回到了江南七怪的大本营。 “首战告捷啊。”兽对刚下来的方自归说,语气里不无嫉妒。 “捷你妹,”方自归没好气道,“跳得我手心直冒汗。” 兽虽然屡战屡败,但是并没有气馁。为了将来的成功,兽请不到女生,后来居然就一个人摆个pose,等到音乐响起,手里抱着一团空气在舞池里转来转去。 狗子也不顺利,连续两次没请动女生,他就坐在凳子上好好调整一下。第一次参加舞会,每个人都有深深的感悟。方自归感悟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而狗子的深深感悟是:女生只会和自己喜欢的男生跳舞,“普度众生”这么博大精深的思想,她们是不会有的。 江南七怪中,最怪的还是老夏。舞会上,老夏始终坐在那里,没有邀请任何一位女生跳舞。老夏在寝室里明明练得挺认真,但他就这样把舞会玩成了音乐会。 因为坚持,韩不少后来也开张了,终于成功牵手了一个估计心地很善良的女生。 虽然韩不少开张后,极大地鼓舞了还没有开张的兽,方自归却突然觉得,这个活动相当无趣。方自归以为,女生拒绝和你跳舞,要么是她鄙视你,要么也是在鄙视你的边缘,她轻视你。 方自归对一直没有主动出击的老夏说,“请人跳舞被拒没意思。不被拒,搂着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转来转去没话找话,也没意思。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14. 当爱情突然来到 金色的梧桐叶一片片飘落。已经立冬了,裹在黄昏里的一对恋人踩着求知大道上金色的叶子,手指缠绕在一起走着。窃窃私语,你侬我侬。 据说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以后,情侣们在工大校园内的动作都大胆了很多。但是,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爱情,在工大依然是一个问题。 工大缺少谈恋爱的优美环境,许多恋爱中的同学就常常抱怨,在工大打个kiss,连个能遮掩一下的小树林都找不到。可是他们也不想想,难道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这种小问题,能够撼动上海寸土寸金的大原则吗?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清晨,教室里传出朗朗背单词的声音,而夜自习结束后,像兽这种耳朵尖的同学在教室外掠过,能听到教室里的接吻声。所以工大最大的问题,不是恋爱环境不好,而是能够接吻的男方有的是,能够接吻的女方却严重短缺。 从微观上分析,电十八班四十名同学中只有四名女生。宏观上看,工大男生楼有八栋,女生楼仅一栋,可知爱情这一人类普遍的情感,是无法在工大普及的。方自归在首次老乡会上遇见的那个四川美女,被方自归给予厚望。谁知后来才知道,她是大三的,以她那样的身体素质,早有男友了。 天气凉了,学校就不失时机地要求同学们开始进行冬季长跑。在寒冬的清晨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跑步,确实比在其他季节里这么做更有感觉。虽然特别有感觉,但大家普遍对晨跑不敢怠慢,否则体育成绩会不及格。 狗子的技术特点是粘球,方自归的技术特点是粘床,这是符合“懒神”这一称号的各项技术指标的。所以这天去晨跑的狗子出门前大叫了一声“神”,方自归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方自归看了看,室内已空无一人。再看看表,时间还来得及。所以,为了体育及格,方自归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三两下穿上了学校统一配发的红色运动服。 跑到求知大道时,方自归发现跑步的同学稀稀落落,因为大部队都已经跑出校门了。方自归正要迎头赶上,一摸口袋,才发现匆忙之中,晨跑卡忘带了。 方自归犹豫了一下,飞奔回宿舍取卡。等方自归重新来到求知大道,发现路上已空无一人。方自归赶紧快马加鞭,向前奔跑,因为打卡点儿是有打烊时间的,虽然那时火车经常晚点,可负责盖日期戳的学生会干部是从不晚点的。如果去晚了,这次就白跑了。 方自归气喘吁吁,终于看到了打卡点。虽然大部队已经远去,打卡点附近还有零零星星的同学。方自归边跑边看了一下表,打卡点的学生会干部此时也看了一下表。 “同学,等一等!”方自归大叫了起来,惹了几个还在打卡点附近的同学回头看。 在文艺汇演上方自归就表现出了比较敢吼的特色,感觉形势不对,方自归就早早吼起来了。 等方自归喘着粗气跑到打卡点,干部竟然还没走。方自归心想,可能是自己的那一嗓子“等一等”比较真诚,这干部受到了感动。 “时间已经过了。”干部边往晨跑卡上盖戳边说,“下次早点儿。要不是你们班同学求情,我已经撤了。” 方自归接过晨跑卡,心里纳闷:哪个同学?方自归目光一搜寻,接下来的感觉,好像电光火石一般。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美女。 跑步的学生都穿着红色运动服,方自归前面累得七荤八素,没注意到打卡点附近有个美女。而这美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一起玩“拷贝不走样”的冤家。 方自归正惊讶,那冤家再接再厉,说了一句话:“以后早点儿起来,方自归同学。” 冤家和她的同伴转身走了。 学生会干部也消失在了上班的人流里。 方自归惊愕地拿着晨跑卡发了会儿呆,才思绪万千地跑回宿舍。 几天后,方自归又跟冤家狭路相逢。 跳舞,打牌,上机,方自归都不感兴趣,踢球是他业余生活的全部寄托。这天下了场小雨,方自归就不失时机地又去篮球场踢球了。 工大的足球场很落后,没有草皮,一下雨便成烂泥塘。因为地不够用,这片珍贵的黄土地便常常在高峰期被分割成很多小块,每块场地用书包摆两个小门,三五人一组踢球。所以本来供二十二人施展的足球场上,常常看到一百多人在里面左冲右突。这种情况下,终于发生了经济学上著名的溢出效应,部分足球爱好者便溢出到篮球场上去踢球了。特别在下雨天,打篮球的无心恋战,空出篮球场供那些不喜欢烂泥塘的足球爱好者驰骋。这现象,方自归分析过,这是经济学上著名的帕累托改进。因为下雨天在篮球场踢球,篮球爱好者福利没有损失,而足球爱好者福利有所增加。 狗子、罗布和方自归在篮球场上和管理系的几个同学踢三对三,因为没有守门员,这种玩法进球较多。大家在雨里越踢越尽兴,踢着踢着,雨停了。 方自归背对球门,接罗布斜传,用后脚跟一磕,球进了。 “好球!”罗布叫道,向方自归竖起大拇指。 方自归也向罗布竖大拇指。因为这是罗布的一记妙传,方自归才建功的。 对方快速反击,狗子被晃过,对方在三分线上起脚发力“远射”,“砰”的一声,球砸在篮球架立柱外侧,差点儿进,最终反弹出老远。 方自归跑上去捡球,结果,这成为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捡球。 球滚进了场边的一个沙坑,沙坑后是几个秋千,秋千旁是一排双杠。方自归跑进了沙坑,跑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几十秒之后,方自归成了另外一个人。 方自归看见了白色的风衣。 几朵乌云被落日的阳光镶了个金边,一部分天空露出了湛蓝,天边映出几道红色的晚霞。沙坑边,有一些落叶,几个少女正踩着落叶,围着秋千说笑着。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少女,她抬起一只穿着镶花边黑色小皮鞋的脚,试图去把还在摇晃的秋千停下来。这只脚一颤一颤,可爱又可怜,渐渐把秋千停稳。 秋千飞舞起来,白色的衣角在金色夕阳的余晖下飘啊飘,黑色长发在风中飞扬,纯洁的少女在杂乱的世界里笑啊笑。 荡秋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教室里被方自归弄得泪奔的,在演员休息室被方自归不屑的,在晨跑打卡时又帮助方自归让学生干部把根留住的,九二到九六赛季在工大叱咤风月的,计六班金陵十二钗之头牌——卢莞尔。 方自归抱着个足球惊呆了,全世界寂静下来。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方自归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似乎只剩下一对眼睛,跟随着飞舞的白色风衣上上下下。心灵被提升到没有杂念的境界,里面只有静止的彩霞和灵动的少女…… “你在干嘛?”方自归身后传来狗子的一声呐喊。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因为宿舍里几个人打牌,丁丁和阿远吵起来了,本来正独自发呆的方自归嫌他们烦,就手里拿着一本书,踩着金黄色的梧桐叶,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里。 图书馆是工大晚自习最好的地方,因为那里桌子大。另外,图书馆的读书环境也最优雅,入口大堂地面上铺着大理石,墙壁上挂着科学家们的画像,使人在图书馆里的每个时刻,都感觉是人类群星闪耀时。连阅览室的门都要比教室的门厚重,显示出厚重的学术气息。 大学里被普遍采用的一种抢座方法,就是早早放一本无关紧要的书在桌上,好像狮子通过撒尿来标记领地一样。这做法在校园里通行无碍,用来标记领地的书本,也不会不翼而飞,可见同学们还是非常遵守自然法则的。 方自归走进图书馆内的大阅览室,兜了一圈,竟然发现一个没有被狮子尿标记的空座位,就赶紧坐了上去。 方自归把书摊开,看了几页书,再举目一望,突然,看到了那个这几天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冤家。她正坐在离自己七八张桌子的一个座位上,垂下来的发梢遮住了一部分脸颊,低头写着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她。 方自归想起罗布说过的话,当你看见某个美女突然想去搭讪,后面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去,这一念也会有因果,并且在缘分具足的时候显现。方自归心里说,去与不去都有因果,要我选择的话,我选择去的因果。 深吸一口气,方自归站了起来。 冤家对面的座位已经被人占了,放了几本书,但是当时并没有人坐。方自归就坐了下来。 听见声音,冤家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方自归先是一惊,随后微微一笑。 这微笑鼓励了方自归。 “我找你有一件事。”方自归小声说,“在这儿说影响别人,我们到门口说好不好?” 冤家似在犹豫,方自归又道:“一会儿就好的。” “好吧。” 到了大阅览室外面,左右看看无人,方自归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问:“你怎么知道我叫方自归?” 她笑道:“从来没有哪个男生惹我哭过,所以我要记住你的名字,将来好报仇。” “男生们也太惯着你了。那么,是谁告诉你我名字的?” “你那么爱出风头,知道你名字还不容易?” 方自归笑道:“看来,风头还是要出,这样美女就能记住你了。” 冤家正色道:“你叫我出来,就是这件事儿吗?” “不不,是另外一件事儿。”方自归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牛顿,一本正经地说,“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15. 爱与哀愁 图书馆的夜,静悄悄的。图书馆大堂里,巨大摆钟的摆臂荡在冬天寒丝丝的空气里,慢悠悠地荡来荡去。秒针被摆臂驱动着,嗒,嗒……发出直来直去的声音。时间像是北方初春时节湖泊里的冰块,融化得比什么都慢。 方自归在等待,可那冤家没有马上回答,方自归只好抬头看了一会儿冤家头顶上严肃的达尔文。 大阅览室的门敞开着,墙壁上的两排著名科学家注视着走廊里的一对男女。女生双颊潮红,男生潮起潮落。 几秒钟前心境还像平静的一江春水,几秒钟后,像是突然刮来一阵疾风,密密麻麻的雨点从天而降,一时间,激流汹涌,狂潮漫卷。 方自归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此时的感觉,有些像不久前亚洲杯中日之战,最后五分钟比分还是2:2,或者那天舞会,第一次把“可以请你跳支舞吗?”说出口,然后等待结果时的感觉。 “行还是不行,”方自归急了,“给个痛快话。” 冤家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从惊讶中平复下来。 “男朋友呢,”冤家终于说,“我确实还没有。但是,追我的男生排长队哟。” “反正队伍已经这么长了,”方自归立即回应,“再加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冤家“扑哧”笑了,“好吧,那你试试吧。”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重大突破,笑道:“那我们去小花园吧。” “去小花园干什么?” “谈恋爱啊。你不是让我排队吗?我都已经排进来了,接下来我要插队。” 冤家“扑哧”又笑了,“你也太直接了吧。”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是当代的时代精神。”方自归怂恿道,“走吧,我们去小花园吧。”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还要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冤家笑道,“我作业还没写完,等一会儿好了,你送我回宿舍吧。” 哎呦,方自归心想,这个爱哭的妹子,也是会调侃嘛。 方自归的书还放在桌上,那是一本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方自归回到阅览室坐下,渐渐发现,这本书比求爱前难懂了很多。 索性把目光投向那冤家,方自归看见她低着头还在写,发梢微动。 真漂亮!方自归心想。 突然,冤家朝这边儿点头,方自归赶紧走过去。 “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顾小佳。”冤家道。 方自归一看,基本上不用介绍了。这位,正是那天美少女泪奔后,在楼道里骂自己“无耻”的准美少女。 “你好顾小佳,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 “小佳,”冤家道,“我先回寝室了,待会见。”然后就很自然地把收拾好的书包递给了方自归。 方自归心内骇异,机械地接过一个挺重的书包。 “借了几本书,有点儿重。”冤家道。 “不重的不重的。”方自归撒谎道。 方自归心想,排队第一天就干活,这也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了。 女生楼离图书馆不是太远,方自归恐怕这美妙的夜晚结束太早,走着走着,便向路边一个四角飞檐的仿古亭子走去。那是小花园的梦花亭。方自归背着她的书包,不怕她不跟来。 “咱们到亭子里坐坐。”方自归说。 “下次吧。亭子里好像有人,时间也晚了。” “今天这么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回去这么早干嘛?” 冤家一笑,跟着方自归进了亭子。亭子里果然有个人,方自归二人进来,那人不想当电灯泡,很快就离开了。方自归和冤家坐在亭内的椅子上,书包隔在两人之间。 “你们四川人,是不是说话都这么好玩儿啊?”冤家道。 “这叫风趣。”方自归笑道,“一比较吧,四川人是比上海人风趣。就比如说教我们高数的教授,上海人,比我们高中数学老师就差远了。这位教授,就算上课一个笑话没有,讲话总要有个抑扬顿挫吧。但是他从上课到下课,音调、音量、音频、表情始终保持不变。他下午的课简直没法听。” “为什么下午没法听?” “太催眠了啊。欸,对了,你是什么地方人?” “上海人。”冤家道。 “看来我猜得不错。”方自归笑道。 “所以你评论起上海人来,要注意措辞哟。”冤家顿一顿,“为什么你猜我是上海人?” “因为上海女生,是……本校最时尚的一个群体。” 冤家白了方自归一眼,方自归笑笑,决定接着了解她的个人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又没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冤家感到无语,心想这家伙已经知道本小姐闺蜜顾小佳的名字了,聊了半天,他竟然还不认识本尊,这家伙也太缺少经验了。 “卢莞尔。” “上官婉儿的那个婉儿?” “不是。是‘莞尔一笑’的那个莞尔。” “怎么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你的名字才怪呢!我在医院里刚出生的时候,产房里一大堆婴儿,其他婴儿要么哭要么睡觉,而我爸看到我在微笑,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难道你是笑着来到这娑婆世界的?”方自归笑道,“这岂止奇怪,简直是妖怪。” “谁是妖怪?”卢莞尔双颊微红,嗔怒道,“不是一出生就笑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笑的!” 方自归赶紧笑嘻嘻地说自己是开玩笑。 然后出于对等原则,卢莞尔问:“那么,你这妖怪的名字怎么来的?” 方自归道:“也是我爸起的。我爸妈是重庆人,生我的时候我爸妈在沈阳工作,他们想念家乡,也想回家乡,就取了个‘归’字。我是“自”字辈,就叫‘自归’了。” “那你是从小在沈阳长大的?你到底是哪里人?” 每次讨论这个问题,方自归就觉得头疼,所以对外一概自称四川人。可今天不一样,对方是自己正排队追求的女神,她如果认为必要……那只能交待得仔细一些。方自归便把自己生于重庆,后随父母到了沈阳,四岁时因为三线建设随父母到了陕西,七岁时又到重庆上小学,八岁又回陕西上小学,十四岁时又随父母到了四川的经历,从大城市一步一步向农村转移,原原本本都交待了。 “既然你父母喜欢重庆,哪怕回不了重庆也愿意去附近的小县城,那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去沈阳呢?” “因为我爸比较二。” “二?” 方自归就告诉卢莞尔,老爸老妈是中专的同班同学,当时是老爸负责他们学校整个六八届的毕业分配。结果,绝大部分毕业生都想分到成都或重庆,可这种要求没法弄,当时的口号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偏远的地方必须要有人去。老爸就想了一个辙,重庆在西南,他就去离西南最远的东北。老子以身作则,大家就谁也别装逼,分配你去哪儿你就乖乖地往哪儿去。 “他就这样把自己分配到了沈阳那个到处是烟囱的地方。一起去的七个人里只有一个女的,就是我妈。我妈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就为了跟着我爸,去了与重庆隔着千山万水,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东北。” “那时候人们的思想,是我们这一代很难理解的。” “可不是吗?要不是我爸这么二,我从小也不会这么颠沛流离啊!” “但是你也不能这样说你爸。” “我爸就是二,他还老说我二。所以我们俩老闹矛盾。” “我跟爸爸关系可好了。” “女儿跟爸爸关系都好。我跟我爸是同性相斥。” 卢莞尔“扑哧”一声笑了,“你跟你爸关系这么不好啊。” 方自归点点头,“我甚至因为跟我爸吵架,还离家出走过一回。” “这么严重啊,为什么事呢?” “那是我上初三那年,他有一次骂我,越骂越厉害,说什么让我滚出去。我也火了,我就滚给他看,出了门就不回家了。后来把他给吓得,一夜没睡觉到处找,甚至跑到附近村里的水库,去看我是不是投水自尽了。” “啊?” 方自归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真是好笑,其实我一点儿想死的念头都没有。我出走,主要是想让他端正一下态度。果然,后来我挨骂就很少了。” 卢莞尔叹道:“想不到你小时候经历还挺复杂的。” “但是,以前那都不算事儿。”方自归站起来,右手握拳放在胸前,昂头挺胸,目视远方。“今天,才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卢莞尔“扑哧”又笑了,道:“你这是说相声吗?” “那当然。” 卢莞尔“扑哧”又笑,笑了一会儿说:“你那天讲相声,我一直笑,笑得我肚子都疼了。其实这几年央视春晚的相声,我觉得都没有你的相声好玩。” 还没有收回功架的方自归心里说,女人真是的,泪点低笑点也低。 卢莞尔道:“真看不出,你这种坏人,还有这种才能。你在哪里学的,少年宫吗?” 方自归叹口气道:“敝人从大城市重庆一路往农村方向发展,没见过少年宫。这不才刚又进城了吗?” 卢莞尔笑道:“那么,乡下人到了上海,觉得上海好不好啊?” “上海不好。” 卢莞尔敛笑问:“上海怎么不好?” 衣食住行这四个方面,除了衣以外,上海在其他三方面的表现,方自归腹中有大量槽点,所以就如数家珍,一个一个吐出来。 “那个咕咾肉吧,终于不像大排、狮子头、红烧大肉那样大块大块的了,结果我一吃,我嘞个去,居然是甜的——” 这时,卢莞尔面露愠色,打断方自归道:“上海这么不好,你来干什么?” 方自归一看,姑娘本来挺开心的,这会儿脸色不对,知道千万不能说是厦门大学没考上,属于被下放到上海来的,赶紧话风一转,嬉皮笑脸道:“因为上海的人好,我就变着法儿过来了。” 卢莞尔又笑了,看了看表,“哎呀,快熄灯了,我们回去吧。” 方自归自觉地背起书包,和卢莞尔一起向女生宿舍走去。 路上,方自归问:“我们班那九个上海男生,没一个住校的。怎么你要住校呢?” “我家住卢湾,天天回家的话,每天要有三个小时在路上,真是吃不消的。其实你刚才这一点说得不错,上海的‘行’,真是问题。”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到了女生宿舍门口。方自归第一次到这个区域活动,只见一个老阿姨镇守在门房,楼梯口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黑色的大字——男生止步。 几天以后,兽就在“男生止步”处,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一次,兽问一个大三老乡学长:“你咋不搞对象呢?” 学长朴实地回答:“好的都已经被搞走了。” 老乡的回答,让兽深受震动。兽认识到,在工大泡妞,等到大二就太二了。 兽让自己堕入了爱河,而他的目标,就是班长朱斗妍。 一天晚自习时,兽在教室里瞅瞅,四下没有熟人,便往朱斗妍手里塞了一张电影票,转身就跑,弄得朱斗妍哭笑不得。 与在舞会上贸然出击不同,在认真追女生之前,兽是认真观察过地形的。 以班花甄语的综合实力,兽不可能不动心,可兽从多个角度偷偷地观察过甄语的颜值,从多个维度掂量过自己的排骨,便大义灭亲爱的,放弃了。 兽评估过以后,以为朱斗妍的芳龄芳高芳容,都与江北才子之一的自己挺配。 和冷傲的甄语不同,本班女生中颜值排名第二的朱斗妍热情开朗,善于发动群众斗群众。班长朱斗妍需要群众出力时,比如联谊活动布置会场等等,兽就成了最积极的被发动群众。因为兽的积极,朱斗妍对兽另眼看待,让兽产生了错觉。 这天验证错觉的时刻就要到了,兽在电影院门口踱来踱去,有些焦急。兽用不容置疑的方式贸然送出了一张电影票,但朱斗妍到底来不来,并非不容置疑。 所以,当在影院门口看到朱斗妍,兽简直是心潮澎湃,悲喜交加。 “快开演了,”朱斗妍笑道,“进去吧。” 看电影的过程中,兽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电影上。朱斗妍的手就放在旁边,兽一阵冲动想把它握住,但是尽力克制住了。子曰,克己复礼。兽只要不写诗,头脑就还是清醒的,知道在这么重大的人生转折点,应该克己复礼。 而朱斗妍这边儿,似乎没察觉兽情绪上的波澜。 电影终于演完了,两人并肩走出电影院。 “妍,”兽深情款款地说,“今天虽然有点儿冷,但是天气不错。你看天上的星星。” 此“妍”一出,朱班长的头皮当时就麻了一下。 杨浦那一带,路灯昏暗,尚无那么多灯光污染,所以能看见一些星星。朱斗妍担心兽说出什么“星星知我心”之类更加肉麻的话,便开门见山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呗。” 谁知兽情绪没准备好,还不想把求爱弄得如此简单,便东拉西扯到电影的情节,直到两人走到了女生宿舍。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说我上去了。”朱斗妍说。 “我想说的是泰戈尔的一句诗。”兽鼓足勇气朗诵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朱斗妍差一点晕倒,终于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想,你是把同学友谊当成爱情了。爱,是这样轻易说出口的吗?我一直把你当哥们儿,没想到你是这种想法。我说话比较直,请你原谅。我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谢谢你的……电影票。” 她消失了,兽看着门口那黑体字的“男生止步”,凌乱在风中。 16. 俏佳人奇袭一零一 金色的一颗流星轻轻划过夜空,轻快得像是金色的寓言。 气层边缘的甜蜜情绪,顺着头发,流进心田,再通过优雅的步履与土地连成回路。那种情绪,向上飘扬着,聚集在嘴角的笑靥里,似乎就要溢出来了。 热情的老楼长对卢莞尔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边,“这边儿。”东八楼老楼长的服务态度,是女生楼楼长不可同日而语的,“走到底左拐,再一直走,到底就是了。” “谢谢!”卢莞尔微笑着。 卢莞尔通常周六回家,周一早上返校。每次返校前,母亲总烧一两样小菜,让卢莞尔用瓶子装了带走。然而这个周日晚上,卢莞尔就已经带着她的瓶子到了学校。 这是晚上九点多,回宿舍的学生越来越多,走廊里有些熙熙攘攘起来。 到了一零一室门口,卢莞尔只见门上贴了一幅手绘。红色的背景里,鲜艳的黄色开辟出一块不规则的区域,里面有四个醒目的红字——高压危险。四个字下面,一具骷髅受到电击,好像正在抽搐。 这些人真是有空,卢莞尔心内笑道。 门虚掩着。听见里面有声音,卢莞尔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并没人开门,卢莞尔索性把门推开,站在了门口。 宿舍里的人正在各忙各的。丁丁坐在桌边啃一根火腿肠。老夏刚刚打开电视。阿远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洗脚。兽斜靠在床头,眼中带着淡淡的哀愁,捧着一本男孩子看了害别人,女孩子看了害自己的书,专心致志地看着。 门开了以后,同学们察觉有人造访,纷纷把目光投向门口,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这毕竟是一零一众同学从未看过的世面……门口竟然站着一位美女,扎了个马尾辫,上身穿一件浅蓝色高腰薄款羽绒服,下身一条紧身牛仔裤,足蹬一双低帮运动鞋。俏丽的脸上,一双秋瞳向屋内张望。 “同学,方自归是住这个寝室吗?” “是这里。”老夏微笑着停止切换电视频道,“他还没回来,不过应该快回来了。兽!给人家端个凳子。” 兽从床上一跃而下,端了一张凳子过来。卢莞尔大大方方坐了,好奇地打量男生宿舍。好一个,凌乱迸青苔,萧踈拂华屋。 宿舍里有五张铁架子床,靠北窗的那张床上横七竖八摆着箱子。宿舍中间是四张小桌拼成的大桌,好像垃圾堆放场,除了一台黑白电视和两个没洗的饭盆外,还放着七八个各式各样的杯子、一堆纸、一个眼镜盒、两个塑料袋、几个饮料瓶等等杂物。由于没有柜子,床下也塞着衣服和箱子。有个下铺的墙上挂了把吉他,还有几个上铺的床头,挂着数量不等颜色各异的衣服和毛巾。南窗大开着,一阵风吹来,床头的衣服和毛巾迎风招展。 “给你倒杯水吧,”老夏热情地说,“不知道哪个是方自归的杯子……阿远,哪个是神的杯子?” “神不用杯子,他直接用饭盆。”阿远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走了。”卢莞尔道,“请问,哪张床是方自归的?” 大老王笑着用手一指。 方自归的铺位上,靠墙一边的床头和床尾间搭了块木板,木板上的书一堆在左边,一堆在右边,好像一对分居两地的夫妻。简易书架后面的墙上贴着林青霞和张曼玉的海报,卢莞尔一比较,这个还算比较正常的。刚才给她端凳子的那个瘦子的床上,除了墙上有两个女明星,他头顶上,也就是他上铺的床板背面也贴了女明星海报。他是要保证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美女的。 方自归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床下有几个盆,其中一个盆子里,集中着方自归全部的袜子。幸好卢莞尔坐在拼桌旁边,离方自归的床有一段距离,方自归那些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袜子,还可以不被卢莞尔立刻发现。 这时国宝走了进来,一抬头,突然看见桌边端坐着一个美女,登时瞠目结舌。 “国宝,”老夏道,“这位女同学来找方自归的。” 国宝终于憨憨地笑了一下。 卢莞尔的存在,使整个宿舍的气氛显得相当诡异。 终于又等了十几分钟,方自归背着书包进了宿舍。当和卢莞尔双目相对时,方自归险些一个趔趄。 方自归骇然道:“你……你怎么来了?” 卢莞尔把一个瓶子递给方自归,道:“给你带一样菜,是我妈做的花生牛肉酱。记得明早就吃,明天之内一定要吃完。放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 方自归接过瓶子百感交集,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真没想到,被一个漂亮女孩子关心,是这么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你的床铺,也太乱了。”卢莞尔道。 “哦……我哪里知道……今天领导要视察。早知道……我就——” “不视察你就不整理啦?” 这时,韩不少手里提着一个东西兴冲冲走进来了,“哈哈,我……”突然,韩不少看到了卢莞尔,顿时语塞,忘了后面的话要怎么说。韩不少在宿舍里看平面美女看多了,突然看到立体的美女,登时有些不知所措。时间和动作凝固了,韩不少拎着个绿色的自行车架,楞在那里。 “这是什么?”兽打破了宁静,指着韩不少手里的东西问。 “哦……”由于兽的提醒,韩不少回忆起本来要说的话了,“我捡了个车架,基本还是新的,再配两个轮子就是一辆新车了。” “我该走了。”卢莞尔道,“一会儿要熄灯了。” “我送你。”方自归把手里的瓶子往自己的简易书架上一放,冲着仍然提着车架的韩不少点一下头,跟着卢莞尔走出了宿舍。 方自归和卢莞尔在楼道里边走边说话,向大门口走。 “啊啊啊——”水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划破夜空的凄厉惨叫,随后是哗啦啦的水声。 “哎呀妈呀!”正走到水房附近的卢莞尔被吓了一跳,手捂胸口,“这是……?” “别怕。”方自归笑道,“这是我们屋的广东仔,一年四季要冲冷水澡的。估计刚刚一桶水浇了个痛快的。” “冬天洗冷水澡?”卢莞尔惊讶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方自归笑道,“我们宿舍的国宝呢,特别不爱洗澡。这个呢,又特别爱洗澡。” 这时水房里的曲风发生了变化,传出悠扬的歌声,还是粤语的。 “你有没有什么怪癖?”卢莞尔问。 “没有啊,我可正常了。”方自归赶紧说。 “我听见你室友叫你‘神’。” “我的外号是‘神’。” “为什么是‘神’?” 方自归觉得,这么美好夜晚,不适合说出自己是懒神的真相,于是往自己脸上贴金道:“因为我料事如神。” 方自归一回到已经熄灯的宿舍,宿舍里就炸开了锅。 在课堂上从来不提问的阿远,这一晚发言,首先使用了疑问句的句型,“神,你泡到了计算机系的系花!你他妈怎么做到的?” 老夏使用的是判断句,“肯定是因为神那次在新生汇演上大出风头,所以吸引了某些不明真相的女生。” 兽甩出祈使句的造型:“计算机班的女生多。神,你已经打入敌后,你必须要用这层关系,把计算机系其他的女生介绍给我们。 狗子的陈述句:“神打响了我们一零一向爱情进发的第一枪,我精神上很受振奋。” 韩不少是感叹句:“红颜薄命啊!” 这一晚的半夜谈,一零一的小宇宙再次爆发,而这次方自归取代了韩不少,成为了小宇宙的中心。 同学们都希望学习先进人物的先进事迹,可方自归对泡妞这件事,自己也还在摸索……不,还完全连摸都没摸过……只能说在探索过程中,确实谈不出什么先进经验。但是,方自归的求爱过程,在同学们的威逼利诱下,只好坦白从宽了。 “过程就这么简单?”狗子表示不相信。 “骗你是小狗。”方自归道。 “唉,”老夏感叹,“大道至简啊!” 由于这一晚被兄弟们纠缠,方自归很晚才睡着。 睡着之前,方自归已经想好了,因为自己在爱情道路上取得重大突破,奖励自己第二天不去晨跑。 方自归就这样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穿透重重云雾,跨过涛涛海洋,射进一零一宿舍。方自归还在梦境中遨游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哐当!扑通!啪!”身穿红色运动校服的丁丁,以一套自己非常熟悉的连贯动作,从上铺飞身一跃一踩再一跃,站到了地板上,留下了身后依然还在晃动的铁架子床。 梦境中的方自归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醒了。 “差点儿就踩到我脚了!”方自归叫起来。 “不是没踩到嘛。”丁丁说。 “你看看你踩出来的这个坑!”方自归美梦被扰,火气很大,“我的脚只要再往外伸一点儿,就肯定被你踩到啦。” “以后我尽量靠床沿。” “我睡着睡着,脚伸出床沿怎么办?” 方自归既然是懒神,起床就比较负责任的晚。而丁丁既然是追风少年,没有不飞身下床的道理,可这种下床方式,每次都弄得床欲静而风不止,把方自归从梦中惊醒,闹钟都白设了。 关于丁丁下床的问题,方自归早有不满,并且曾经向丁丁提出过两次。然而丁丁是这么个态度——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方自归说过一次以后,丁丁接下来几天的动作会稍微小一些,几天后又故态复萌。所以,中国的阶级矛盾都已经找到方法调和了,这两人睡觉和下床的一对矛盾,却一直找不到一个调和的办法。 “不会踩到的,我跳下来之前会先看一眼。”丁丁为自己辩解。 “总有一天你会踩到。”方自归道,“就算你踩不到,你每次山摇地动,把我吵醒,这怎么说?” 这一晚的梦,特别值得方自归回味,方自归这次不依不饶了。 “你唠唠叨叨烦不烦?” “你烦还是我烦?”方自归道,“别人都能从床上爬下来,你就不能向他们学习学习?”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你以为你是谁?想怎样就怎样?” “你要怎么样?” “怎么样?”方自归从床上坐了起来,“跟大家一样,从床上爬下来!” “我要是不爬呢?” “不爬?”方自归把自己的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抽出来,撑在依然在被窝里盘着的两条腿上,“我可以教你怎么爬。” 站在宿舍门口的丁丁,退回几步走到方自归的床边儿,抽出本来插在裤兜里的两只手,看着方自归。 几个还没有跑出宿舍的室友,都被眼前的变故惊住,宿舍里突然一下子死寂。 “我明白告诉你,”丁丁说,“我长这么大,打架就从来没输过。” “是嘛?”方自归掀开被子,一下就跳下床,穿着内衣站在丁丁面前,“你今天就能知道,打输了是什么滋味。” 17. 俏佳人遭遇多嘴妇 黎明的炫光从窗口直刺进来,射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身上。 两人一刹那定格,眼眶里却跳动着火焰。世界瞬间安静得失了杂音,空气却好像随时就会炸裂。 “你们干什么!” 突然一声呐喊,斜刺里闪出一道红影,横在丁丁和方自归中间。 “老夏,这事儿你别管。”丁丁道。 “丁丁,这里地方小,咱们到外面练。”方自归说。 “走啊。”丁丁绝不示弱。 “不准去!”老夏发出第二声呐喊,“都是住一个宿舍的兄弟,就为了这点子事打架?你们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丁丁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都说了下次注意——” “你也真是。”老夏立即打断丁丁,“神就爱睡个懒觉,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吗?你轻点儿不行吗?” 站在边儿上回过神来的狗子发话了,“老夏说得对,大家都谦让一点儿好啦。” 方自归其实认为,初犯是可以原谅的,在本寝室这么复杂而优雅的环境里,谁还没点儿怪癖呢?只要能够做到孔子倡导的“不二过”,那就不算二。可丁丁屡教不改,自己只好升华到了孔子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夏,今天必须做个了断。”方自归道,“我忍很久了。” “了断什么了断!”老夏急转身,看了眼只穿着内衣的方自归,“先把衣服穿起来。” “什么说了好几次,以前就说过两次。”丁丁道。 “你记性挺好啊。”方自归冷笑,“你记性这么好,凭什么还要我说第三次!” “别吵了!”老夏发出第三次呐喊,然后调门一转,“我有个办法。” 老夏的办法,就是自己和丁丁互换床位。这样,阿远睡丁丁下铺,老夏睡方自归上铺。 阿远因为对早餐比较有追求,差不多是宿舍里起床最早的同学。丁丁下床要乘风而下,对阿远的影响要远远小于对懒神的影响。在老夏的斡旋下,这个双赢的方案当天就落实了。为此,老夏当晚做东,请丁丁、国宝、方自归去东门外的翠花饭店搓了一顿。有二锅头做润滑剂,丁丁与方自归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方自归一盅白酒下肚,心满意足地想:交换,就是交换,不就是用来解决这种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吗? 满脸通红地回到宿舍,方自归打算与卢莞尔的约会暂停一天。 原则上,方自归每天与卢莞尔见一面,所以女生宿舍楼前那条路,方自归就常常光顾了。那时科技还不发达,恋爱双方要保持信息交换通畅,只能靠人肉模式,让镇守大门的阿姨上楼叫人。或者前一天约好,第二天晚饭后在哪个教室一起上晚自习。 这天到了周六,放学后卢莞尔便要回家。按照事先约定,方自归就背着卢莞尔的包,先去附近青年公园逛逛,然后送卢莞尔去公交站。 两人走在公园的小路上,边走边聊天。 “以前,你谈过恋爱吗?”方自归问。 “没有。”莞尔道,“我妈说,好的都在后面,所以上大学前不准我谈恋爱。” “你妈说得很对。”方自归笑道,“你看,好的现在不是出现了吗?” “切!” “嗳,你不是说,追你的人排长队吗?他们都怎么追你的?” 卢莞尔便一段一段娓娓道来:“初一的时候,一个男生给我传纸条,我不理他,他就放了学到我家弄堂口堵我。后来,我每天和我闺蜜一起回家,等我进了弄堂口,我闺蜜再回家。初二的时候……” 方自归听得心里冒火,听着听着,失去了耐心,道:“好了,后面的故事,我也不要听了。反正以后你的故事里面,只有我就可以了。” 卢莞尔笑道:“那么,现在该你交代了。” 方自归暗忖,她那么多故事,自己要是一个故事也没有,似乎不能门当户对,于是就说:“我在高中时,只有过一段处于友谊与爱情之间的朦朦胧胧的感情。” “好吧,从实招来。” 方自归心想,自己的故事数量太少,就一个,只好在质量上下下功夫。于是便对卢莞尔说:“我们班对门文科班有个叫尹颖的女生,是个学霸,我跟她发生了心电感应。” “心电感应?”卢莞尔眼睛都亮了,“那是怎样的?” 方自归便讲起来:“我跟尹颖是参加演讲比赛时认识的。后来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如果碰到尹颖,我们就各种聊天。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跟她之间有心电感应了。” “怎么个感应法呢?” “比如我在走路,会突然觉得背后有人看我,我不由自主一回头,她就在我身后。再后来,就更神了。我坐最后一排,那座位正好对着教室后门,文科班同学上课都要从那道门前经过。我中午不回家的,下午上课前常常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有时睡得迷迷糊糊的,会突然从桌子上爬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样,不由自主往后门一看,尹颖就正好经过那里。” “会不会是巧合?” 方自归摇摇头,“肯定不是,因为发生太多次了。我对这个现象也很奇怪,后来我就做了一次实验。周末我通常会到县图书馆看报纸、杂志。尹颖家离图书馆也不远,有天看完书,我说试试看能不能仅凭感觉一下子找到尹颖的家。然后我就走进那个巷子,那个巷子大概七八百米长,结果,我敲开的第一个门,分毫不差,就是她家。” “哇!怎么可能呢?” 方自归点点头,“一下找到她家,也不全是靠感觉,也有推理的。四川那种老街两边,都是黑瓦片木门面的房子,但那条街有栋楼房。我想,她学习成绩好,应该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这种家庭估计住楼房。所以在巷子里走了一个来回,我就盯住那栋楼了。接下来,就只能凭感觉了。我走到第二个单元的三楼,我现在还记得清楚,那里有四个门,我凭感觉选了其中一个门敲门,然后一个中年男人开的门。我一看到那个男人,就觉得找对了。” “哇!神话一样的。” “那个开门的人是她爸。我说,叔叔我找尹颖,她爸表情非常尴尬,不过还是让我进了屋。那时尹颖正坐在客厅里,她看到我也很惊讶。然后她挺热情地招呼我,给我倒热水。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我想实验做完了,不要让她爸在边上尴尬了。” “那后来,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 方自归叹口气,“后来,没什么发展,我们连手都没拉过。所以我说这个是介于友谊与爱情之间的。” “发生了这么奇特的心电感应,怎么不进一步发展呢?” 方自归又叹一口气,“关键是没办法发展。高三第二学期,我就意识到问题了。我们那个学校,每年都有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文理没分科时,尹颖就是年级第一,后来她选了文科,她当然考北大。可是我想来想去,我是无论如何考不上北大的。所以高考填志愿那几天,我一直躲着她。” “那后来结果怎样?” 方自归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她果然考上北大。而我……来了上海,所以,我们是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真正结束了。” 两人在公园里逛得差不多了,便去公交站。到了公交站,两人边等车边聊,方自归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卢莞尔:“上海公交车这么挤,会不会遇到流氓吃你豆腐?” 卢莞尔道:“冬天不要紧,衣服厚。夏天是要注意防护的。我的办法是,尽量挤到边上,背对人群,再背个包,就能起到隔离作用了。不过有时太挤了,也没办法。” “你们做美女的,也太不容易了。那你在公交车上,以前有没有碰到过色狼啊?” “很少碰到,但是也真碰到过。” 方自归低头一想,“这样吧,今天我送你回家。万一路上碰到色狼,我正可以见义勇为。” 卢莞尔一笑,“那好吧。” 但是方自归真是没有挤上海公交车的天赋,他护着卢莞尔在公交车上只晃了半个小时,就开始晕车了。卢莞尔身经百战,神态自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方自归说话,而方自归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渐渐脸色都苍白了。 卢莞尔了解到方自归开始晕车,怜惜地说:“我来背包吧。” “不用。包不重,就是闷得我难受。” 卢莞尔安慰一下方自归,安静了下来。旁边只有两个中年妇女用上海话在聊天。 车内的煎熬,让方自归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突然,方自归发现,卢莞尔脸色骤变,不一会儿就双颊飞红,横眉怒目。方自归见状,晕车立即好了一半儿,心想,色狼真的选择了这么一个利于我表现的日子,出现了吗? “怎么啦?”方自归问。 “下车!”卢莞尔大声说。 “啊?”方自归很疑惑,“这不是还没到外滩嘛。” “我们下车!”卢莞尔又是一声怒喝,整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了。 卢莞尔一边往后门走,一边对身旁那两个中年妇女说了一句上海话,最后狠狠白了那两人一眼,下车了。 方自归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跟着卢莞尔下了车。下车以后,只见卢莞尔胸口起伏,一时间气还未平。 “怎么回事啊?谁惹你了?” “那两个阿姨。” “阿姨?” “那两个阿姨说我们俩儿呢!” “他们说什么啦?” “她们说潘冰毁容案。她们说,上海小姑娘跟外地人谈恋爱,没有好下场的。” 这潘冰毁容案,方自归在报纸上看到过标题,但没了解过案子的细节。 卢莞尔就告诉方自归,这起毁容案,就发生在今年九月,案发后轰动了整个上海滩。原来潘冰与施害人李某谈恋爱,谈了一段时间,潘冰觉得两人不合适,提出分手,可李某不死心。李某是学化工的,见和好无望,便准备了一瓶浓硫酸,约潘冰最后谈一次。潘冰如约而至,并再次拒绝了李某,李某就把那瓶浓硫酸,泼向了姑娘的脸。这件事引起了社会公愤,李某后来被判了死缓。 听完故事,方自归问:“这场悲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卢莞尔道:“潘冰是上海人,李某是外地人。所以那两个阿姨才说我们俩。” 这时,卢莞尔的气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而方自归的气,却一下子升了上去。 方自归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她们鄙视我!” 在工大首次参加舞会后,方自归就再也没参加过舞会,本来以为很到位了,已经可以最大限度地杜绝自己被鄙视了。想不到,鄙视链竟然像生物链一样,无处不在。 “所以我才生气。”卢莞尔道,“恋爱是我们的自由,她们凭什么说我们?” “就是,凭什么?” 方自归听不懂上海话,再没想到两个老女人在方言的掩护下,嚼半天舌头,嚼的是自己。 “所以我不要跟她们乘同一辆车。”卢莞尔道。 方自归心头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道:“那两个八婆,她们怎么知道你是上海人,我是外地人?” “听口音呗。况且,看也看得出来呀。你看你,不是乡下人是什么?” “你鄙视我!!!” 方自归心头的火苗,猛地一下,窜得更高了。 18. 俏佳人改造二楞子 方自归掩护女朋友回家,却意外在吴淞路提前下了车。 近景好像油画,大街小巷的颜色扑面而来。 方自归觉得很生气,停在公交站台上。绿灯跳转为红灯。悬在十字路口的电线好像黑色的蜘蛛网,把那一片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招待所的大招牌下,站着一个人,看着这一场冬天的爱情发呆。 卢莞尔道:“如果鄙视你,我还每个礼拜给你带菜?你就是土,别不承认!” 方自归眨了眨冒火的眼睛。 卢莞尔柔声说:“我不鄙视你,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自己生活费都不够,不是还捐给生病同学一百块钱嘛。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害别人的。” 方自归非常惊异,“这你都知道?” “所以,”卢莞尔笑道,“你千万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方自归骇然,“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是懒神。” “懒神”是只会在宿舍里出现的爱称,何以计算机专业的卢莞尔会知道呢?能够传输这种数据的数据链路层,是怎样构成的呢?很久以后,方自归才搞清楚这条数据链路的物理层。 方自归的底细,狗子当然全知道。 狗子爱打牌,所以跟九大金刚有来往,难得地架起了外地同学和上海同学友谊的一座桥梁,虽然是独木桥。 电十八班有九位上海籍男生,被称为上海帮九大金刚。因为九大金刚全是走读的,一放学就回家,所以大学头几年,他们与住校的外地男生交集很少,互相几乎不来往。而这九大金刚都喜欢打牌,狗子就成了独木桥。 九是个尴尬的数字,因为一桌大怪路子一桌八十分需要十个人。所以,九大金刚如果请不到外援的话……是这样,九大金刚午休时无处可去,在教室里打牌,是他们每天中午都会进行的益智活动……就会出现三缺一或五缺一的窘境。于是,九大金刚邀请了善于计算但不善于算计的狗子,弥补了这个领域的一项空白。在大学前几年上海同学和外地同学交集很小的岁月里,狗子积极参与上海同学的大怪路子,为两地人民的文化交流做出了积极贡献。 接下来,九大金刚之董刚跟本班四大美女关系很好。 董刚对另外八大金刚非常吝啬,但对四大美女非常大方。四大美女分成两派,董刚都能够左右逢源,全都保持良好的关系。董刚时不时送四大美女一些零食,时不时请四大美女吃吃饭,时不时抄抄四大美女的作业,董刚跟四大美女的关系就比较好了。 然后,四大美女有一个机械系的室友,外号“小娇”。 数据传送的速度加快了,小娇是顾小佳的高中同学,而顾小佳是卢莞尔的死党。 于是,顺着狗子,九大金刚,董刚,四大美女,小娇,顾小佳这条线索,卢莞尔就知道了方自归的成神之路。 方自归把传输“懒神”这个数据信息的物理层、数据链路层、网络层、传输层都搞清楚了以后,就深深地认识到,世界上要找一堵不透风的墙,还是相当困难的。 此时,站在吴淞路的公交站台上,被卢莞尔戳穿自己是懒神,方自归有些心虚,火气一下降了下来。 方自归弱弱地问:“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 卢莞尔看看车水马龙的街道,说:“离外滩还有两站路,我们当散步走过去吧。” 说完这句话,今天最重的重点来了。只见卢莞尔,也不预告一下某个重大事件即将发生,就大大方方地把方自归的胳膊一挽,向外滩方向走去。 方自归从来没有被女生像这样挽着。 卢莞尔的胳膊搭上来以后,虽然隔着衣服,方自归竟然还是觉得一阵酥麻。软绵绵的温暖透过衣服传递过来,方自归机械地向前走,早已经醉了。 爱情太奇妙了。方自归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就能如此销魂夺魄,居然让人产生了一种触电的感觉,而且电压值恰到好处,就是36v以下那种。 在36v安全低压电的作用下,方自归刚才的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就这样以情侣的姿势,走上了外白渡桥。然后,方自归又被震撼了,但这次震撼方自归的不是人文,而是自然。 桥下的苏州河水,竟然像墨汁一样。 方自归心想,原来水墨江南说的不是苏州,而是上海。因为只有上海,才有黑得如此超凡脱俗的河水。然后,那同时也超凡脱俗的气味紧跟着就来了。方自归恍然大悟,怪道公交车一到外滩附近,就闻到有人放屁。原来这个屁不是人文的,而是自然的。 据说上海海纳百川,想不到臭水沟也照纳不误。方自归受不了这个味道,拉着卢莞尔的手,一路小跑,向外滩逃去。 跑出去几百米远,方自归看见幽蓝的金黄的灯光,打在那一排错落有致的欧式建筑上,再仔细一闻,已经闻不到苏州河的恶臭,才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卢莞尔“咯咯”笑着。 方自归边喘气,边给卢莞尔讲公交车上“放屁开关”的故事,因为表情夸张,动作滑稽,卢莞尔笑得更厉害了。 卢莞尔终于止住了笑,说:“方自归,我看你乘公交车挺痛苦的。你不要送我到家了,我们就在外滩看看夜景,然后你就回学校吧。” 方自归有点儿感动,握着卢莞尔柔滑的手,立即同意她的合理化建议。 江边,就是那著名的情人墙。华灯初上,这堵墙也密不透风地建成了,一对对情侣紧紧挨着,倚栏耳语,一条缝也找不到。 方自归几个月前第一次看到情人墙时觉得好笑,没想到现在…… 终于看到人墙中一道十几公分的缝隙,方自归赶紧把背包取下来,侧着肩膀钻了进去,准备以此为根据地,积少成多,逐渐扩大地盘。 卢莞尔把背包接过来。 “上海真是竞争激烈啊。”方自归道。 “也是一种浪漫,不是吗?”卢莞尔道。 “不觉得浪漫,我觉得……” “什么?” “饿了。” 卢莞尔“哧”又笑出来,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撕了包装纸,塞进方自归嘴里。 两人说着闲话,渐渐地,抢到的地盘扩大了一些。方自归便一只手去搭卢莞尔的腰,搭上去,忽然觉得手感不对。 卢莞尔明明穿的是一件黑呢子短大衣,怎么……啊呀不好,搭到别人女朋友腰上了。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方自归的手像碰到了火,赶紧缩回来。 卢莞尔“扑哧”又笑,赶紧向人家道歉。 要是在别的场合,这问题比较严重。好在,这里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外滩情人墙,误会就可以原谅了。 方自归惊魂未定,双手再不敢乱动。 “我们要不对调下位置,你靠着舒服点儿。”方自归道。 “不用了。站在外面比较安全。”卢莞尔笑道。 “现在,我们也是情人墙的一部分了。那你对我说两句情话呗。” “去!” 方自归突然看见,旁边出现一段空隙,赶紧一拉卢莞尔填空。两个人,终于可以一起趴在栏杆上了。 方自归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搭住卢莞尔的腰,她没有反抗。方自归暗喜,闻到卢莞尔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不觉陶醉,心说情人墙挤虽然挤,也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 方自归准备乘胜追击,问:“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叫你‘果果’了?” “还不行。” “果果”是卢莞尔的小名,卢莞尔告诉过方自归,用上海话说“莞尔”有些拗口,爸爸妈妈在家里都是叫她“果果”。 方自归抱怨道:“这考察期也太长了吧。” 卢莞尔傲娇道:“切!才这么几天……考察期长一点儿,有利于你的成长。对了,我对你要提些要求。” “什么要求?” “你那些臭袜子,至少一周洗一次。” “好……好吧。” “还有,以后你不要剃光头了,把头发蓄起来。” 方自归没想到,男人的成长,需要先长头发。 “可是,这个发型适合我。” “太另类了,适合什么适合?” “我的头发很粗,而且很油。蓄头发的话,我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 “你还想不想叫我果果了?” 完了,方自归心想。 在爱情的道路上,有一道又一道关卡,等着自己去通关,现在的形势……只能接受她对于自己的头的无厘头要求了。谁让供求关系的天平,是向她那边儿严重倾斜的呢?人家从初一起,追的人就如滔滔江水,而自己的行情要干旱得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方自归突然又想到一条借口,就做了最后一次挣扎,“据说我这个光头,是工大一道亮丽的风景。从此就消失了,多可惜啊!” 莞尔眉毛一挑,“亮而不丽,好伐?” 彻底完了,方自归心想。 班主任曾经旁敲侧击,让方自归注意自己的发型,可方自归一直不以为然,不为所动。可是从这天起,方自归蓄起了头发,并把小平头的发型一直保留了下去。美少女对二楞子的改造能力,可见一斑。这充分说明,教育和爱情pk,还是爱情的力量大。 老夏对这种现象进行过一番评论,认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与美女短缺的矛盾。如果不是美女那么缺,要改造那些三观不正的男人,只需给他们每人配发一个三观很正的美少女就好了,保证能够大范围地把他们的不良习气给纠正过来。 19.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早晨的霞光洒在花坛上,亭外的柳枝压得很低,亭子里的女生背诵着英语单词,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太阳升起来,人流纷纷,流向一个又一个教室。当求知大道重新变得人迹寥寥,教学楼里传来了上课铃声。 军训后,同学们就开始正式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了。这是当然的,如果“university”像阿远说的是“由你玩世界”,这里就应该叫大世界,而不该叫大学,大家只要去西藏南路1号玩玩就好了。然而大学,确实不是大世界,高等教育还是比唱ktv要复杂一些。经过一学期的学习,当求知大道上的梧桐叶已经掉得干干净净,就到了期末划重点的季节。 一零一室的学风很正,跟他们半夜谈的画风不同,大面积翘课是极为罕见的。正式开课后不久,宿舍里以老夏为首的六个同学同时翘课,是由于上课时间正好碰上了亚洲杯半决赛的中日之战。不是这种关键历史时刻,一零一不会反常到这么多人一起翘课。这就好像五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要不是发生了中日之战,红军和国军也不会这么反常,不顾中国人喜欢窝里斗的传统,在关键历史时刻握手言和的……不过其实呢,喜欢窝里斗也不像很多文人说的那样因为中国人有劣根性,而是因为中国人长期以来,觉得窝外的世界是不值得斗的,也就窝里斗斗比较有意思。 在这么正的学风里,宿舍里有两个剑走偏锋的,就是兽和方自归。兽把大量精力放在了计算机科学上,而方自归的重点是经济学和哲学。 有一天,兽从阶梯教室里出来,发现公告栏里贴了一个通告,是关于十一月十四日将进行首次上海市非计算机专业的计算机能力等级考试。看到这个通告,兽好似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认为将来只要拿到等级考试里最高级的证书,以后吃计算机这碗饭就有了真凭实据,我的未来就不是梦了。所以第一个学期本专业就有《计算机基础》这门课,兽非常高兴,认为这才是最正点的课。 第一次到机房上机,兽格外兴奋,早早守候在机房外。等到老师一声令下,说可以入内了,兽三两下扔了自己的鞋,“噌”窜入室内,就霸占了一台崭新的286。那时候,计算机金贵得很,进机房必须换拖鞋,搞得进个机房都很有仪式感,神圣得好像进入清真寺一样。 九二年时286是最新机型,而当时工大机房里还有至少一半的老机器。所以要上286,是需要抢的。就像要上美女,也需要抢一样。不同的是,计算机比美女淘汰的速度快。到了九三年就没人抢286了,因为有了386,大家改抢386。到了九四年大家改抢486,到九五年大家改抢586,到了九六年终于不用抢686了,因为那一年英特尔公司终于打算休息一下,没再出什么686。可是这一年,同学们也毕了业,不用再抢了。 方自归第一次上机,懒得跟兽之流抢什么286,没有最早一批进入机房,就实至名归地分到了一台老机器。结果,把五吋软盘塞进软驱,玩了一会儿软盘就读不出来了。方自归把软盘从软驱里抽出来一看,盘上竟然有一道印,证明读写头曾经到此一游,但它拒绝再游。方自归无法,只好把老师叫来。老师摆弄了一会儿,给方自归换了一台机器。可是286都被兽之流霸占着,换一台,也还是那种年老色衰的。结果这台新的老机器不玩“到此一游”,但是它玩“死去活来”,玩着玩着死机了。 方自归无法,只好又向老师求助,老师看了一下,冷静且冷冷地说:“重启。” 方自归谨尊师嘱,同时按三个热键重新开机,咦,老师果然有经验,老机器果然死而复生。可是用一阵子,又死机,再热启动……总之那一晚,该机在方自归手里死去活来,不亦乐乎。 而这时的兽,干瘦的脸上两只睁得老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显示器,干瘪的双唇微微张开,一双骨感且灵巧的手正噼里啪啦敲打键盘。 兽因为对计算机的学习热情格外高涨,甚至花钱购买其他同学的上机时间。因为,课程大纲里规定的上机时间是有限的,而兽对计算机知识的渴望是无限的。 当方自归第一次知道一等奖学金等于一百五十块钱时,也曾经心里一动。你想,他为了十块钱连性启蒙都放弃了,一百五十块当然有诱惑力。然而,方自归考虑到难度,也就是经济学上著名的机会成本,再考虑到兴趣和能力,也就是经济学上著名的自然禀赋优势,方自归心里一动后就不动了。 高考放榜后,方自归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产生了严重质疑,让方自归意识到了能力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中场塞了一记好球,塞到了对方禁区边沿,可因为球速太快,自己拼了命奔跑,就是不能再快一点儿,跑到那个空当起脚射门。方自归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产生了这种感觉,就觉得拿奖学金代价太大,便对大学四年的学习成绩定下了一个总方针——六十分万岁。 按照这个总方针,方自归上课虽然不至于完全不听,可是完全不打算听仔细。古人云,“读书不求甚解”,那么能解到六十分已经非常好了。况且《大学》里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并没说大学之道在拿奖学金。方自归觉得自己这么讲义气,早已深谙大学之道,学习成绩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令方自归感到欣喜的是,大学是个特别适宜贯彻“六十分万岁”的地方,就像中国是个特别适宜贯彻“四项基本原则”的地方一样。 大学里翘课或者上课开小差,都很容易。因为高中是毛爷爷非常唾弃的阵地战,每个学生都有固定的教室和固定的座位,而大学的战法,是毛爷爷非常赞赏的运动战,极端时甚至一天需要换几个场子,这样一来,翘课就容易多了。 运动战有一个小瑕疵,就是增加了走错教室的概率。老夏有次上高数课走错了一个楼层,午觉一觉醒来,就骑虎难下地上了一堂法律课,还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闹了个笑话。 方自归知道了老夏走错教室的笑话,非常喜悦。这件事,让方自归更清楚地认识到了在大学里翘课的巨大潜力。因为,世界上的过程很多都是可逆的,如果一个不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人在课堂上出现了,最终毫发无损,那么,一个应该出现在课堂上的人而在课堂上不出现,绝对不可能遍体鳞伤。 但第一学期有一门课,同学们就没有特别认真,集体地拿出了“不求甚解”的求学态度,而方自归却在这门课的课堂上,听得相当仔细。这门课,就是曾经令大批反动派闻风丧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 马哲是必修课,并且这门课是四个班一起上的大课,可见马克思主义哲学确实是普遍的真理,也可见,这门课也很容易浑水摸鱼。然而,这门课的最后一堂课却没人开小差,因为,这堂课要画期末考试重点。 这堂课绝对是这门课画龙点睛的一笔,很多同学甚至认为都可以完全没有龙,但绝对不能没有睛。就好像佛教说肉体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 考试重点画完了,同学们都有了魂。但此时,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课堂里一片沉默,有一些尴尬。 “这就是本次考试的全部重点。”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课堂上沉默了一会儿,方自归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老师问。 方自归站了起来,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意识还是物质推动了历史?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是生产力推动了历史,而不是社会意识。我对这个说法有些怀疑,想和您交流交流。” “你怀疑什么呢?” “老师,生产力推动历史我是承认的,可是我们再深入一下,是什么推动了生产力?” “是实践推动生产力。” 课堂上,开始有同学窃窃私语。同学们普遍认为,方自归在画龙点睛的一课上讨论这种问题,脑子有问题。但方自归却侃侃而谈起来:“我完整表述一下我的观点吧。具体地说,是科技创新推动了生产力。这不是我说的,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是小平同志说的。科技提升了生产力,那么再追溯一层,科技进步靠的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教育和科学研究。而教育和研究虽然也要用到物质,比如教室和实验室,但它们本质上,不更是一种精神活动吗?所以我认为,是精神活动,即意识推动了历史,不是所谓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组成的物质,推动了历史。” 老师一时无语,然后道:“这位同学的观点很新颖,但你的这个问题,超出了教学大纲的要求。如果你在考试中说‘意识推动了历史’,肯定会被作为错误答案的。好了,同学们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老师这么说,方自归以为,是自己的观点无法被驳倒。于是,方自归又问下一个问题:“刚才老师提到了‘实践’。而我们这门《马哲》课,‘实践’这个词在教材里确实随处可见,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马克思主义理论问世的时候,共产主义没在任何一个国家,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实践过,怎么能宣称自己的理论是科学的呢?” 然后,老师和方自归就在这堂画龙点睛的课上,进行了广泛的讨论。直到下课铃响,讨论还没有结束。 方自归说到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提出三个“有利于”,老师就讲四项基本原则;方自归说到十四大后经济改革的目标是建立市场机制,老师就讲公有制仍是立国基础;方自归说到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危机是生产过剩,老师就讲印度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也发生过大饥荒…… 讨论的过程中,一些同学感到很不耐烦,因为这个讨论再进行下去,会严重影响午饭质量。工大食堂也是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配置优质资源的。特别是,大学生不需要应付高考,拖堂非常罕见,特别是拖堂的课又是这种不求甚解的课。 难能可贵的是,老师竟然不生气,但他也终于觉得疲于招架了,想起了三十六计中的上计,看了看表。 “哟,已经下课这么久了。”老师看着表说,“今天这位同学提出很多新奇观点,可惜没有时间一一讨论。下课!” 下课了,方自归遭到几位室友的一致批评。 丁丁说:“你怎么这么无聊啊?这会儿大排都卖完了。” 20. 重新发现老同学 教室里坐满了人,但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 日光灯投射下来白丝丝的光,照在没被试卷覆盖的桌面上,让崭新的贴面板桌面产生了反光,映射出一团模糊的轮廓。离《马哲》考试结束还有四十分钟,席东海正认真地偷看捂在手下的一张纸条,而方自归随意看了眼已经被自己填满的试卷,觉得不必再检查一遍。 自从和卢莞尔开始谈恋爱,方自归觉得日子一下子过得快了,转眼就到了考试季。 爱因斯坦说,所谓相对论,就是一个男人坐在火炉上,然后这个男人再坐在美女旁,二者比较,该男子对时间的感受。爱因斯坦为此写了篇论文,刊登在《热科学与技术学报》上,方自归根据这个研究成果和自己最近的亲身体验,得到一个推论:美女是一种时间加速器。 爱因斯坦的研究不够深入,他还没有研究一个男人坐在火炉上和一个男人坐在美女上的区别,否则,他应该会得出美女是时间加速神器的结论。 因为有把握超过六十分,方自归提前四十分钟交卷。 回到宿舍,想起今天轮到自己和老夏值日,方自归便拎着四个暖水瓶去开水房打水。走出宿舍大门,方自归正要与一人擦肩而过,却听见一声呼唤:“方自归!” 方自归停下脚步,发现来人好不面熟。 “我是应辉,怎么半年就把我忘了?”来人一拍方自归的肩膀。 方自归幡然醒悟,原来这是高中同学,没想到能在这里相见。方自归叹道:“哎呀应辉,你怎么……好像长高了。你上大学以后又发育了?你在哪里上大学?” 应辉笑道:“你才发育了。老子在同济。” 印象中的应辉,好像不是这种风格。他上来就是“老子”……看来他在大学里混了半年,一下子就成熟了。方自归发现应辉成熟得这么快,非常高兴,赶紧热情地把两个热水瓶塞给他,让他帮自己一起去打开水。 应辉拎着两个热水瓶,边走边说:“我们班,还有交大的赵小川在上海。上次他来同济找我,说咱班只有三个人在上海,你在工大,但没有你的通信地址。他叫我来找找你,有时间了到他那里去玩玩。我们期末考试刚结束,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在校门口一问,就问到你了。你在你们学校挺有名的嘛。” 方自归在新生文艺汇演上火了一把后,在年底的迎新年晚会上又参加表演,说了一个叫《东八楼一零一室》的相声,反响也很热烈,从此奠定了方自归工大第一活宝的地位。如此一来,不但大一新生都认识方自归,高年级同学里面,也有不少认识他的人了。 “我在迎新晚会上讲过相声,所以学校里很多人认识我。”方自归道。 “是了,你在高中时就讲过相声。”应辉道。 “反正没什么事,弄着玩玩而已。” “下学期,我们到交大去玩玩吧。” “交大在哪里?” 方自归自从高考放榜,到学校一看分数,心里一凉,便扭头回家了,并没有关心过其他同学的情况,也不知道上海还有两个高中同学,更不知道他们求读的交大和同济在什么地方。 “交大在闵行,离我们杨浦就是有点儿远。”应辉道,“上次小川来同济,他坐车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方自归对乘上海的公交车,深恶痛绝,心想自己能从杨浦坚持到外滩,那靠的全是爱情的力量,靠和赵小川那点儿交情,是无论如何坚持不到闵行的。 “下学期……我还挺忙呢。交大那么远……到时候再说吧。”方自归道。 “同济近,下学期来同济来玩。”应辉道。 两人打了水,回到宿舍叙旧,方自归才知道,原来高中同学以在成渝两地上大学为多,特别是像自己这种考分不高的。但出川的同学,比如去北上广的,基本上念的都是名校。即使六出祁山没有出得太远,只出到西安的,也是西安交大和西北工大这种水平。方自归听应辉说了这些,心内暗暗又唏嘘了一回。 晚饭时间到了,方自归便请应辉去食堂吃饭。走出宿舍楼不远,只见前面围了一堆人。方自归近前一看,韩不少在人群中间正面红耳赤,看样子他这次是在公开场合成了小宇宙的中心,便上前去探个究竟。 原来,一个女生丢了车,这日去食堂打饭,正撞见韩不少骑的车是自己丢的那辆,便揪住不放,说是韩不少偷的。而韩不少分辩说,这辆车的车架是捡的,自己好不容易才配了两个轮子,把车修修好,是绝对没有偷车的,所以两人就争得不可开交了。 “你怎么证明这车是你的?”韩不少反问。 “我有发票!”女生也反问,“你怎么证明车是你捡的?” 这就到了辩论的关键时刻,方自归是知情人,赶紧上前帮忙,说:“我能证明车架是捡的。我是他室友,我们宿舍的其他室友也都可以证明。你看,”方自归对那女生说,“这两个车轮,新旧不一致。还有车铃,也是旧的,肯定不是这辆车原配的。” 女生把车仔细打量一番,确实如此,但是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爱车,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我不管,这车就是我的,我有发票!”女生理直气壮。 “我买了这许多配件,花了这许多时间,把车弄好了。我就这样白弄啦?”韩不少做委屈状。 “同学,”方自归对女生说,“你呢,也不要说是他偷的,确实没有偷。兄弟,”方自归对韩不少说,“人家一个女生,又都是一个学校的,别太计较了。” 虽然不太痛快,委屈的韩不少,终于还是渐渐松开了本来紧紧握在车把上的手。胜利女生骑车绝尘而去,连声“谢谢”都没有,看热闹的人群也就散了。 “第一次来工大,就让你见笑了。”方自归对应辉道,“我们这种破学校,破事就是多。” “不是这么说。”应辉道,“同济丢车也很严重,天下乌鸦一般黑。” 其实听赵小川说方自归上了工大,应辉对方自归还是刮目相看的。高中时方自归做为差生坐最后一排,应辉还以为方自归是那种考不上大学的同学。方自归考上的工大虽然是三流大学,不是重点大学,好歹也是大学。重点是,这个非重点大学也同样在伟大而破破烂烂的杨浦区,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方自归和应辉在食堂里吃着饭,聊着天,应辉又怂恿方自归到同济去玩。 “那么,同济有什么特色?”方自归问。 “好玩,好吃。你不知道‘吃在同济’吗?而且还便宜。我们同济一块大排只要七毛钱。”应辉一句话,便亮出了同济的三大亮点。 方自归眼前一亮,怦然心动。看来,同济确实是值得去的,特别是月底时。让同学接济,才是“同济”这两个字的精髓。 “那下学期开学了我一定去。”方自归道。 “好,非常欢迎啊。”应辉道。 “那,玩有什么好玩的?” “周末有舞会——” “别别别,舞会就饶了我吧,不喜欢玩那个。” “踢足球。” “诶?踢足球可以。” “周末还有不少活动啊,看表演啊。还可以下棋,打牌。我在同济认识了几个老乡,棋下得不错。” “看来这半年,你在同济很嗨皮啊!” “那比高中好玩儿多了。就是……前几天,听一个大咖来同济做个讲座,把我给噎了一下。” “大咖说什么,把你给噎了?” “他说,同济只有两个学院,一个是建筑学院,一个是其他学院。” 方自归看着露出愤愤然表情的应辉,一边儿咀嚼嘴里的大排,一边儿咀嚼这句话的意思,咀嚼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哈哈哈,你是其他学院的。哈哈,你们被鄙视啦。” “大咖是建筑系毕业的。你说,我在台下听到这种话,噎不噎?” 方自归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工大第一系,计算机系,那抽象的背影。说话可以有偏差,但不能偏差太过分,就像上高数课你可以睡觉,但你不能在课堂上一边睡觉一边打呼噜。方自归当即替应辉愤怒道:“妈的,带领你们学院的兄弟,踏平建筑学院!” “妈的,建筑学院两个院士,几十个博导,这还踏个屁呀!” 这个,就是性格的不同了。 应辉认为,力量太悬殊的比赛,是不值得打的。而方自归以为,没有奋斗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因为方自归还需要为第二天的考试临时抱一下佛脚,应辉吃过晚饭就告辞了。 方自归看着应辉骑车远去的背影,想象着同济大学档次更高的风景。 高中时,差生方自归坐倒数第一排,好生应辉坐正数第二排,两人交往很少,没擦出火花。现在,高中同学们念大学分散于全国各地,而应辉和方自归都在杨浦区,他们俩后来,就擦得火花四溅了。 21. 如何在四十岁之前发财 一艘白色巨轮缓缓驶过。夜幕下的情人墙,一对对的情人,用自己的侧影沿着江边划了一条曲线。江对面,几个外国电器品牌的英文字母一动不动地炫耀,也有些广告灯箱有规律地变化出不同的图案。 多年以后,方自归偶尔梦回情人墙,那些侧影和广告灯依然非常清晰,却每次都被闹钟铃声一下子抹去。 此时,卢莞尔倚在墙上,方自归倚在她身后,下巴搁浅在她肩上,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腰。这是以一种节约的姿势,在使用空间非常吝啬的情人墙。这也是方自归喜欢的姿势。 明天,方自归要回四川了。 “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方自归终于问了本次约会最重点的问题。 “像我爸那样,事业型的。”卢莞尔说。 方自归抽出一条胳膊,拍了下大腿,“你找我就对了!我就是事业型的!” 卢莞尔看着缓缓移动的巨轮,笑道:“如果我说想找一个流线型的,你就会成为流线型。对吧?” 方自归叹了一口气,道:“看来,玩笑开多了也有负作用。我非常郑重地告诉你,我真是事业型的。” 卢莞尔转过身来,看到方自归突然一本正经地严肃,又想笑,“那你打算做什么事业?” “做企业家。” “你为什么想做企业家?” 方自归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我上初中那年,我们厂长骑自行车上班,下大坡时车翻了,断了几根手指,字都不能写了。因为厂长就跟我们住同一个单元,所以几个月时间里,就看见他手上缠着绷带走上走下的,印象特别深。就在这段时间呢,我们教思想品德课的老师,他也是大学刚毕业,就在课堂上说起美国,说美国家家都有汽车。我当时很惊讶,我十岁时家里才有了电视,汽车这么大,看起来这么复杂,比电视厉害多了,美国怎么家家户户都有呢?我们这边这么大一个工厂的厂长,都是骑车上下班的。后来我就琢磨,我觉得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穷,所以我就想实业报国,做企业家。” 卢莞尔点点头,然后直击要害,抓住重点,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为什么,你觉得你能做企业家?” “这个问题问的好。”方自归来了精神,把另一只手从卢莞尔腰上抽出来,“其实,我这么肯定,是因为我高中时看过一本书,叫《如何在四十岁之前发财》。这书里就讲到什么人适合创业,列出了企业家十大素养。我一看,这十大素质……爱玛,这说的不就是我嘛。” 卢莞尔笑道:“吹牛吧你。” “不吹牛啊!” “那你说说,十大素质是什么,我看看你符不符合。” “我就给你说前三条好了。第一,考试不得第一名。第二,征服自我。第三,人际关系好。” “考试不得第一名?”这一条颠覆了卢莞尔的价值观,卢莞尔感到非常奇怪。 “对!”方自归得意地斩钉截铁,“就是学习成绩马马虎虎,通常在前十名之内,但是从不拿第一。” “为什么?” “老拿第一的,是书呆子,也许做别的工作可以,但不适合做企业家。当然,也不能老拿最后一名。老拿最后一名,也许适合种地,像商战这种特别死脑细胞的工作,最后一名他也干不好。然后我一评估,我和这条完全吻合啊!我上过三个小学三个中学,不管是差学校还是好学校,除了高中情况有点儿特殊,我还真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我成绩通常是能够保持在前十名,但就不拿第一。就除了中考那次。” “奇谈怪论。”卢莞尔道,“那,‘征服自我’是什么意思?” “刚开始看到标题,我还真把‘征服自我’想错了。看完书我才明白,所谓‘征服自我’,就是能够根据形势需要,改变自己,重塑自己。举个例子,有个烟鬼,有天意识到要取得成功,必须戒烟。然后烟鬼就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能抽烟了,否则你永远不能成功。然后,他就戒了烟,并且再没有复吸。” 卢莞尔歪头想了一下,“明白了。这还真是很难的呢。” “我拿这条和自己一对比,这条我有啊!” “又吹牛。” 方自归笑道:“我真有征服自我啊!我给你说,我小时候和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现在——” “现在脸皮厚得像城墙一样!” 方自归敛笑道:“那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不是在重庆嘛。那时电视刚刚出现,我爷爷家算比较早有了一台电视。所以一到晚上,家里就挤一屋子街坊邻居一起看电视。有一天,电视里演一个战争片,就还有一首歌,什么‘送战友’啊‘驼铃响’啊,把我给感动啦。结果,别人都没事儿,我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可是当着一屋子人,我特别难为情,我就偷偷溜到房子外面哭,哭够了再回来看电视。我从小啊,就是特别爱哭。后来长大了一点儿,我一想不对。我将来是要成为男子汉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太不像话了。我就对自己说,不行,你得改了动不动就哭的毛病。然后可能就是我一直对自己有这种心理暗示,心里一直有这种追求,后来我还真就哭不出来了。我都不知道我是哪一天变成这样的。上中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突然意识到,老子现在很坚强嘛!”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电影叫《妈妈再爱我一次》,你看过吗?” “看过的。” “我们是全校一起看。好嘛,反正至少我们班,没一个不哭的。就敝人我,虽然也感动吧,但是到最后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你也太冷血了吧!” 方自归笑道:“不是冷血,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很热血啊!我对你的爱,如滔滔江水——” “别胡扯。说,企业家素质第三条。” 方自归抹了抹鼻子,“第三条呢,就是良好的人际关系。我当时一看标题就知道有了。我的人际关系相当好啊!我从小就伙伴多。就说和我当时一起玩的那几个兄弟……这么说吧,我叫他们揍谁,他们就一定会揍谁。你说关系好不好?” “切!野蛮。我告诉你,现在你是大学生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跟人家打架了。” 方自归笑道:“我是为了说明第三条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其实我看完那一章,才发现我对这一条的理解,有点儿偏差。书上的意思,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要左右逢源,要建立和利用一切有用的关系,大概有点儿像毛爷爷建立统一战线那种意思。但是我确实朋友多,说明我有这个潜质嘛。” “所以,你觉得你有潜质当企业家啦?” 方自归认真地点点头,带着期盼的眼神。 卢莞尔笑道:“那么,企业家先生,我好奇的是,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太太呢?” “没想过一定要什么类型。要说具体的要求,目前只有一个。” “什么要求?” “就是不能让我做家务。” 看方自归一脸严肃,卢莞尔“扑哧”一下就笑了,心想,本小姐也不做家务的,最多……到时候外包吧。 “可以啊。”卢莞尔道。 方自归不知卢莞尔心里的算盘,以为逃避家务成功,笑道:“现在当务之急,当然是谈恋爱。爱情必须先于事业。” “为什么?” “爱情有了保障,干事业才能保持头脑冷静。” 卢莞尔“扑哧”又笑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了,到了分别的时刻。 “到家了,给我写信。”卢莞尔道。 “嗯。”方自归点头。 “报纸上说,春节有很多民工返乡,火车非常挤,你路上要注意安全。” “嗯。” “寒假有没有什么打算?” “没具体打算。看看书,走走亲戚吧。” 卢莞尔幽幽地说:“尹颖,会不会去找你?” 方自归一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好临时想一想。想了一下,方自归道:“不会的。第一,以我对她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主动去找一个男生。她比你可矜持多了。” “把耳朵伸过来!”卢莞尔命令道。 “哎呦,哎呦。”方自归叫唤着,被执行家法一次。 随着两人关系的逐渐加深,卢莞尔根据形势需要发明了一种家法——拧方自归的耳朵。 “第二呢?”卢莞尔记性很好,执行家法以后,仍然记得方自归没有交代干净。 “第二,”方自归揉揉耳朵,“虽然我知道她的家,可她不知道我的家,她怎么找我呢?” “好。”卢莞尔盯着方自归,目露寒光,面带杀气,斩钉截铁,“那么你不准去找她!” “啊?!” 22. 绿皮火车 一片人的海洋,似乎就要把“上海站”这三个位于高处的大字淹没了。站前广场上汇入海洋的每一滴水珠,都能立即感受到一个人的渺小。 与个体相反的是身体受到的阻力,像被一座山压着,想走走不动,停下来又停不稳,惴惴地摇晃。喧腾的冬天,坚硬的白日光照在人们急切的脸上。 方自归和几个老乡一下公共汽车,就立即被站前广场上的景象震撼了。方自归脑海里,他即将遭遇的,可就是从此在神州大地叱咤风云许多年,飞沙走石,石破天惊,惊起千堆雪的民工潮。 终于蹭到了火车站入口,方自归才明白人流的阻力怎么这么大。原来入口非常窄,门全用绳子拴了起来,有兵哥哥把守,中间只留一条一人宽的狭窄通道,有票的才让进。 挤进了窄门,首先映入方自归眼帘的,是禁止携带易燃易爆物品的宣传教育。这些图片,明显与即将到来的重大节日的气氛不符,但是,这倒也预先暗示了人们:春节乘火车,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可是看起来,乘客们根本不惧恐怖威胁,蜂拥而至,源源不断。 检票口也已经塞满了人,就等着检票闸门一开,进行战略决战。每列车都严重超员,如果不拿出战略决战的勇气,有票也回不了家。 大部分乘客只有无座票,早一步抢上车去,意味着漫长难熬的旅途可以呆在一个相对舒服的地方。 方自归背着牛仔包,在人流里暗暗为自己打气。 检票口一开,决战正式开始。 知识就是力量立即成为一句空话,此时此刻,力量才是力量。此时最有用的力量,是练过日本的相扑,方自归练过的散打全无用处。春运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腿都抬不起来,再漂亮的高鞭腿有什么用呢?方自归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冲到了车厢门口。而这里,进行的绝对是白热化的肉搏战。你如果不够努力,完全可以挤进去以后,再被挤出来。方自归使出浑身解数,左冲右突,终于在乱军丛中,抓住了车门的扶手,挤了上去。 车门口是战斗最胶着的地方,一旦比较早地冲出重围上了车,接下来找座位放行李便如行云流水。而这段仅十几分钟的黄金窗口期一过,想在车厢里挪动一寸也很困难。方自归抓住黄金窗口期,安顿好背包,便招呼帮助其他老乡同学。同学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来了,可是一个绵阳女生却出了问题。 很难不出问题啊,背书包的,怎么挤得过背蛇皮袋的呢? 绵阳女生在车门口始终挤不上去,甚至一度越挤离车门越远了。与那些以体力见长的农民工进行肉搏战,绵阳女生根本不是对手。可世界是残酷的,生存竞争面前人人平等。经过多个回合的较量,绵阳女生不挤了,开始在站台上大哭。 谁知这女生哭得非常真诚,意外带来了事情的转机。她终于引起了两个武警的注意。 “大学生?”一个武警问。 “嘤嘤嘤……工大的。”女生梨花带雨。 “挤不上去?” “实在……嘤嘤嘤……挤不上去。”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两个武警一商量,像两匹狼一样把绵阳女生夹在中间,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前进,从外围杀到肉搏战的内核,再杀到车门口,终于在关车门之前,把女生扔了上去。 绿皮火车一声长笛,载着满满一车的疲惫,出发了。 方自归已经把自己的座位早早让给一对带着孩子的民工夫妻,然后在座椅下铺了几张报纸,就钻到座椅下面躺着了。这种操作,是方自归早策划好的。方自归以为,长途奔袭,还是睡着比坐着舒服。方自归小时候在宝鸡与重庆之间往返,就这么在火车上干过。 绵阳女生快到自己座位上时,鞋掉了。她含着泪到处摸索,够了半个钟头,才终于把鞋穿上。 列车隆隆向前。 车厢内的每一寸地板都没有浪费,所以地板是绝对看不见的,全被脚和身体覆盖了。车厢内看到最多的东西,似乎就是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脑袋。有人一条腿站着,有人甚至可以暂时地双脚离地,可见因为拥挤而产生的应力有多么惊人。在平面的利用率达到极限后,人们向空间发展,甚至发展到了行李架上。 行李架上有人坐着,有人躺着,姿势根据行李的形状调整。这充分证明,我国火车行李架的质量能够经受住历史的考验。这也充分证明,我国的交通绝对是立体化的。 小男孩在妈妈怀里睡着了,世界恢复了暂时的和平。 为了消磨时间,方自归强迫自己昏昏睡去。 梦中,方自归又一次梦见了高考。方自归考着考着,突然想撒尿,这实在太影响临场发挥了……这时方自归醒了过来,考场和白色的卷子都不见了,眼前晃动的,是几十只黑色的脚。方自归又感到一阵尿意袭来。 方自归从座椅底下爬出来,问汤胤:“到哪儿了?” “快到南京了。” 方自归大失所望,本来满心希望自己一场冬眠醒来,就到了郑州,或者西安,当然最好是成都,哪知道才到了南京。自己在梦中,三天的高考都快考完了,现实中的自己才过了三小时。由此可见,美女是时间加速器,火车是时间减速器。 厕所虽然不远,但到那里要惊动很多人,让人感到非常绝望。可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虽然绝望,也只能慢慢往前挪。 在挪动的漫长过程中,方自归想起上海火车站的恐怖图片展,突然明白为什么一旦发生火灾,大家便只能同归于尽。 辗转腾挪了半个钟头,方自归尿意渐浓,可离厕所还有两排的距离。这时,南京站到了。 车厢内开始混乱,车厢外更加混乱,因为新一轮的肉搏开始了。 方自归心想,《围城》描述的是个多么理想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城内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而眼下这个世界,车外的人都想上来,车内的人都不想下去,生态平衡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害得方自归憋着尿进退维谷,被堵在厕所附近,不得其门而入。 因为车门关不上,发车时间又延宕了一些。好在这个问题,随后就被智慧的铁路工作人员解决了,办法就是——接下来车门再也不开。 不开门怎么下车呢?别急,我们中国人最擅长穷则思变,办法是一定有的。 两个中国人吵架,一个人说“没门”,另一个人会反驳说“有窗户”,可见解决这个问题,中国人历来很有经验。爬车窗,成为此后漫漫长路上进出车厢的唯一方法。这个方法,导致后来女生上厕所,必须要有两名男生协助。可因为严峻的春运形势,女生只能在站台上的厕所或在铁轨上就地解决,而女生如果不是体育学院学体操专业的,很难凭一己之力就能自如爬窗,她们就只好需要男生大力协助了。 车厢渐渐安定下来,可是方自归越来越不安定。大家不要忘记,此时方自归的身体里,尚有一泡尿藏在深闺人未识。等车厢甫一安定,方自归继续挤起来。可方自归又不敢挤得太厉害,以免把尿挤出来。如履薄冰,鞠躬尽瘁,方自归才终于打开了厕所的门。 进入厕所,方自归吃了一惊,因为这么狭小的空间内,居然塞了四个人,然后八只眼睛就齐刷刷看向方自归这个不速之客。他们这么诚恳的目光,让方自归意识到,让他们出去是不可能的。他们即使精神上想出去,物质上也做不到这一点。就像中国足球队精神上想拿世界杯冠军,但物质上根本不可能一样。 好吧,方自归心想,反正你们全是男的,这件事在江湖上传播出去,对自己的声誉影响不是特别大。艰苦的环境,能锻炼人的意志,恶劣的条件,能去除人的羞涩。 23. 红裳姑娘 酸溜溜的臭气四处流溢,充满闷热的车厢,分散成幽灵,坚固地漂浮在人们嗅觉的范围里。一些内心崩溃的人,用抽烟来放松自己的神经,使车厢内的空气更加污浊。车里的灯光,彻夜通明。甩也甩不掉的难受感,无比真实地趴在方自归的神经上。 被硌得腰酸背痛的方自归已经从椅座下爬了出来,与民工妻子调换了位置。民工妻子一路上向塑料袋里呕吐,已经用掉了几个塑料袋,吐到后来只剩下酸水,很乐意到椅座下面躺一躺。 外面下起了小雪,车厢内却热得像个蒸笼。有的车窗被打开透气,坐在窗口的乘客被寒风吹得打哆嗦,要求关窗,可站在中间过道的乘客满头大汗。好在列车员及时出现了,用扩音器开始广播:“旅客同志们,请立即关闭车窗。本车已经严重超员,前方几站不能开窗。请注意,不能开窗!” 车窗陆续关下来,列车员最后又威胁了一遍:“旅客同志们,谁要是开窗,发生踩踏事故后果自负。到时别怪我们没有提前通知!” 方自归看见,对面座位上的那个眼镜男人睡着了。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扭着身子,歪着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亮晶晶的好像在蠕动。 车停了,方自归问汤胤:“到哪里了?” “徐州。” 原来到了兵家必争之地,方自归心想,看来一番血战是必须的,怪不得外面那么吵。 看不清外面。方自归手搭凉棚,隔离了头顶的灯光向窗外望去,就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好像是被大水冲了窝的一堆蚂蚁,黑压压一片。车外有人敲打车窗,可因为列车员事先警告过大家,没人敢开窗。 汤胤递了一个苹果给方自归,“吃个苹果?” 方自归无精打采地说:“不吃。” 那一泡撒在南京附近的尿,是方自归撒了十九年的那么多泡尿里面,令他最难忘的一泡。因为这泡尿从酝酿阶段,到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大爆发,方自归苦熬了两个钟头才把它撒了出去。做为理性的经济人,两个多小时才撒一泡尿的生产效率,让方自归做出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既然大家都说要从源头解决问题,为了不上这趟车的厕所,方自归就决定,在接下来的旅途里不吃任何东西。 火车隆隆向前,方自归和汤胤聊了会儿天,又昏昏睡去。 郑州站到了,下了很多客。坐在方自归身边的乘客,趁着车厢里出现难得的松动,上了趟厕所。他回来满意地说:“我坐了二十个小时没动,没法动。” 一个站着的乘客诉苦道:“我南京上来的,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使劲踢我的皮鞋,他们才把门关上。我一只脚没地方放,用一只脚站了四个小时。”。 站着的那个带小孩的民工道:“比起那些几天几夜都挤不上来的人,我们都算幸福喽。” 因为郑州下了很多客,西安站的乘客待遇有所提高,允许上客了。不过,爬窗,仍然是进出车厢的唯一通道。 火车停靠在西安站,站台上车窗前一片混乱。方自归眼睁睁看见,一位淑女的两条腿像被捉住的可怜青蛙那样一阵乱蹬,才到达不幸福的彼岸——这个臭烘烘的车厢里。于是,一会儿工夫,郑州出来后刚松动一些的车厢,很快又爆挤了,然后就挤爆了。这一点,有多年来已经失传,却突然出现在车厢里的绝世武功为证。这就是让方自归终生难忘的,以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绝世武功——水上漂。 在这列上海到成都的绿皮火车上,列车员扶着行李架和行李,踩着人们的头和肩头,飘过了几节车厢。 如果拥挤没有达到破宇宙纪录的水平,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像东方不败那样,在一群人的头顶上飘过。 民工的小孩子把一泡尿尿在了一个空罐头盒里,然后民工打开车窗,让这个已经不空的罐头盒随风而逝。小男孩行使完撒尿的权力,意志得到满足,感觉非常满意,可见尼采的权力意志哲学,对儿童世界的解释力很强。可是,不知是不是受到小男孩满意表情的影响,方自归突然觉得腹内翻滚起来。 是的,一天一夜不吃东西是可以坚持住的,可是…………人生自古谁无屎? 是啊,除了电视剧里英俊潇洒的男主角从来不上厕所,哪个男人可以不上厕所呢? 方自归感到非常后悔,前面过了郑州车厢有松动时,怎么就没有想到随机应变,计划一次厕所之旅呢?可见计划经济并非全无用处。 从座位到厕所这段短短的坎坷道路上,塞满了无法动弹的人,可见距离不是问题,人是问题。怪不得保罗.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方自归站起身,感到压力很大。 当方自归凭借顽强的意志终于在那间厕所里蹲了下来,里面还是有四个人围观。方自归可怜自己时也同时可怜那四个围观者。方自归以为,参观出恭并不比出恭更容易一些。 在汉中站的站台上,方自归接过老乡同学递过来的一支烟,点燃了。不喜欢抽烟的方自归这时觉得,香烟是有些香味的。 方自归和老乡是因为协助几个女生到站台上解手,所以翻窗下来的。站台上厕所找不到,怕时间来不及,女生们只能在铁轨边儿就地解决了。方自归想起自己上厕所的一幕,虽然不堪回首,但想想这些女生更加可怜。方自归抽完了烟,叹口气回头一看,一个女生还蹲在那里。月色下,隐约可见一团白影,那应该是女生的屁股。方自归扭过头,心想,幸好夜幕已经降临,白屁股至少可以不必大白于天下。 重新上车后,方自归又钻进座椅下面去躺着。 铁道边,植被越来越茂盛,毕竟已经翻过了秦岭。方自归计划以睡眠状态和睡眠姿势坚持到成都,希望自己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完全切换成绿油油的成都平原。 终于到成都站了。 下车后杀出重围,方自归在成都站附近找了家饭店,终于在四十二小时的长途火车旅行后,吃了一顿像样的午餐。休整完毕,方自归重新进站,去赶那趟从成都到重庆经停淄中的火车。这次,方自归吸取在火车上未抓住历史机遇的惨痛教训,牢牢抓住候车室里的机遇,在检票前好好在厕所里蹲了十几分钟。 虽然成都到重庆这趟车,没有上海到成都那趟车那么挤,检票后人流依然奔涌,狭小的车门还是把人的身体扭成一只只麻花。方自归左冲右突,爬上车去,安顿好自己的包,忽然发现,座位正对面坐着一位小家碧玉式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件红色呢子大衣,气定神闲,似乎不惧民工潮的惊涛骇浪,方自归颇有些纳罕。 一声长笛,火车晃了一下,缓缓开动了。 方自归忽然想,不如与对面这位小美眉摆摆龙门阵,消磨消磨路上的无聊时光。既然火车是时间减速器,而爱因斯坦说美眉是时间加速器,在火车里和美眉聊天,就能有效对冲在时间感受上可能出现的巨大偏差。 “你是大学生吗?”方自归问。 “是的。你也是?”美眉道。 “我是沪东工大的。” “我是西南财大的。” “西南财大在哪里?” “在成都。” “那你太幸福了!”方自归一声感叹。 “你从上海过来,一路上很挤吧?”美眉微微一笑。 “真是罄竹难书。” “可以想象。” “为什么可以想象?” “南巡讲话以后,上海就是世界最大工地嘛。报纸上说,上海每年需要民工百万数量级,四川又是民工第一大输出省。上海到四川的火车,肯定挤喽。还有广州到四川,也特别挤。” “你对上海很了解嘛。” “我学经济的,对经济新闻关心一些。” “你学经济的?我可是经济学爱好者欸!” 两人就聊起来了。原来这小家碧玉叫白蕙,家住威化县。巧的是,淄中和威化同属内水市,两地相距五十公里。威化不通火车,白蕙需要在内水市下车,再转乘汽车去威化。于是,方自归和白蕙就认了省内老乡,摆起龙门阵来。 “在火车站广场,我碰到南京来的一家三口,说钱包丢了。”白蕙说。 方自归心里一动,这句话听上去有问题啊,忙问:“然后呢?” “然后,我给了他们五块钱打长途。” 方自归的心凉了半截,又问:“管你要钱的这家人,是不是男的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女的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他们还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是啊!”白蕙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方自归摇摇头,心全凉了。白蕙做的这件事,自己在成都火车站广场上“拷贝不走样”,也分毫不差地做过一遍。这明摆着自己和白蕙都被骗了,一个长途电话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打。方自归推测,那对骗子夫妻,专门针对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恐怕手持小孩,扫荡了整个火车站广场。看来,九十年代已经完全不像六十年代,爱祖国爱人民的感情再深,比不过骗子套路深。 做为同样被骗的受害者,两人的距离似乎更加拉进,两人就一刻不停地聊了下去。而时间加速器果然有作用,方自归和白蕙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 这时白蕙正聊一部小说,道:“这本书,就是写得有些太刻薄。” “讽刺嘛,当然语气刻薄些。哎呦,”方自归看看窗外,“淄阳已经到了,那就快到淄中了。” 轰隆隆,列车即将进淄中站,车速越来越慢。方自归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了自己的包,活动活动四肢,为翻窗而下做热身。 想不到白蕙也站了起来,然后说了两句让方自归倍感意外的话:“我也在淄中下。我到你家里坐坐吧。” 24. 四川小城的随性 青春,是光芒万丈的狂奔,也是烟消云散的踯躅。 铁路像天梯一样通向远方,两个踩着枕木行走的青年男女,纠结于枕木之间的固定距离,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几滴汗珠出现在方自归脸上,他轻声细语,竖起耳朵注意是不是会有火车经过。碧绿的灌木和杂草包裹着长长的轨道。冬日下午的阳光,难得地出现了,在连绵的道砟上,投下两个年轻的背影。 前面方自归凌空接住从车窗里爬下来的白蕙,手上小心回避女生的有效部位,还蛮吃力的。现在,方自归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包,步履稍微有点儿蹒跚。可见,跟女生一起混,常常是个力气活。 “前面路口,有一根电线杆子的地方,就到我家了。”方自归说。 “你家离火车站挺近的。”白蕙道。 “刚从陕西搬来这里的时候,晚上会觉得吵。渐渐地我就完全习惯了。” 下车以后,方自归根本不用出站,更不用验票,沿铁轨朝北走十几分钟就到家。与大城市相比,这自是小城市随性的地方。要是在上海,特别是春运时期,车站出入口甚至有解放军把守,下车、出站、回家就会弄得很有仪式感。 方妈妈听到敲门声,过来开了门,突然看见方自归身后的白蕙,愣了一下。 “妈,这是白蕙。”方自归说,“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 “阿姨好!”白蕙笑着说,“我是威化的,本来要到内水转车到威化,但是从内水到威化,和从淄中到威化距离差不多,我就在淄中下了。” 方妈妈笑了,赶紧招呼:“快进屋快进屋。” 白蕙倒不是胡说。淄中、威化、内水三点连在一起,是个等边三角形。但白蕙有一点没说,就是淄中是个县,到威化的长途汽车少得多,其实还是在内水市转车更方便。 方妈妈热情地给白蕙倒了一杯热茶,就去厨房忙了。 白蕙简略参观了一下方自归的家,就看见阳台上挂满了香肠,让这个家显得很有生活气息。而方自归卧室的墙上贴着报纸,让这个房间显得很有时代气息。这个房间长期不住人,被方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很爱干净啊。”白蕙说。 “哦……嗯。”方自归本来想承认自己不爱干净,可是又一想,跟萍水相逢的白蕙说这么深入干嘛呢? 白蕙坐了一会儿,问方自归一个问题:“威化离淄中虽然这么近,可是我从来没来过淄中。淄中有什么有特色的景点吗?” 方自归照实回答:“据说淄中的文庙比较有特色。” “什么特色?” “据说全国各地的文庙,孔子一般是坐像,但淄中的文庙,孔子是站着的。因为,孔子的老师是淄中人。” “是嘛,那你去过淄中文庙吗?” “没去过。孔子的书,我就不爱看。孔子的庙,我想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去看。”白蕙笑道,“反正你也没去过,你带我去参观参观吧。” 这小城的姑娘也太随性了吧,方自归心想,不是说在家里坐坐嘛,现在完全是朝“到外面走走”的方向发展了。而且,去江对岸参观完文庙,最晚一班淄中到威化的长途客车肯定早开走了,这就意味着,白蕙只能在自己家里留宿一夜。想到这里,方自归意识到,这一票,真是有点儿搞大了。 可是面对姑娘满含期待的目光,方自归实在难以自拔……哦不,开口说“不”。 方自归带白蕙到了文庙,就只见老街层层叠叠的黑瓦房檐之间,文庙大殿的金黄琉璃瓦非常醒目。 文庙不大,可白蕙细细参观下来,天也就黑了下来。 参观完文庙,方自归带白蕙逛县城。这小城随性得像小城里的姑娘,状元街的小摊子摆得毫无章法,小西门的大排档,给人一种书剑飘零的感觉。但是,大排档的味道确实好,白蕙满手流油地啃完大排档供应的麻辣兔头,赞不绝口。 在一家面馆里,白蕙称赞完一碗正在吃的兔儿面,对方自归说:“我们威化的特色,就是羊肉。过几天,你到威化来玩,我请你吃威化特色的羊肉。” 方自归道:“过几天,我要去重庆走亲戚。威化这么近,有的是机会,下次再说吧。” 白蕙在一个热热闹闹的摊子上用气枪打气球的时候,方自归想起了歌坛正流行的《小城故事多》。方自归以前不觉得小城故事多,现在看来,到了一定年龄,小城故事是会多起来的。 晚上睡觉,问题来了。方自归家里三个房间三张床,一张双人床是方自归父母的,两张单人床是方自归、方自强兄弟俩的,本来就没设计白蕙的床位。方爸爸开动脑筋,把客厅里两个单人沙发拼起来,加上两个木凳,搭了一个临时铺位,才解决了问题。这一晚,白蕙睡方自归的床,方自归就在客厅里凑合一夜。 第二天吃过早饭,互留了通信地址,方自归就送白蕙去长途汽车站。当白蕙隔着车窗与方自归挥手道别时,方自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自归回到家里,方爸爸评论道:“这个威化的女娃娃,我看还可以,挺懂礼貌的。” 方自归不喜欢给家里面写信,所以跟卢莞尔谈恋爱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向父母汇报。现在老爸完全误会了。 方妈妈说:“我也觉得这个女娃娃不错。” 方妈妈擅长打四川麻将,她一看到紧紧跟在儿子身后的小家碧玉,就以为儿子的爱情好像自己手中的一副麻将牌,停张了。事实是,方自归停张是停张了,但胡的不是这张牌。 方自归说:“妈,我在大学里,已经交了一个女朋友。我对小白真没那个意思。是她自己要来淄中玩一下,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嘛。” 方爸爸有些惊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对。” 方爸爸追问:“她是哪里人?” “上海人。” 方妈妈大惊小怪,“上海人?” “对。” 方爸爸以他多年与上海人共事的工作经验打底,用一种很负责任的口吻说:“上海人都精得很,你对付得了吗?” “她人非常好。她还常常从家里给我带吃的。” 方妈妈听说有姑娘这么关心自己儿子,心里很舒服,“那倒是不错。那她漂不漂亮?” 方自归心想,妈妈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八卦,可是也只好满足妈妈的好奇心,道:“她很漂亮。” 方爸爸以他多年的生活经验打底,语重心长地说,“找老婆,不用很漂亮,关键要贤惠。” 方自归不耐烦了,“哎呀,我的事我自己会把握好,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还是弟弟方自强淡定,一点儿也不关心方自归的情感生活。 方自归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给卢莞尔写信了。方自归龙飞凤舞,写到是: “莞尔,我已安全到家,勿念。我一路西行,虽然没遇到很多妖魔鬼怪,但比唐僧到西天取经,轻松不了多少……” 方自归一封长信,把水上漂、风中飘之类的故事,添油加醋向莞尔倾诉了一番。 但是,方自归这篇西游记,写得很不完整。吴承恩的《西游记》,除了记录一路上遇到的妖魔鬼怪,还记录了唐僧在高老庄等处的好几次艳遇。而方自归的《西游记》里,只字不提他偶遇白蕙的事情。 与白蕙交往的这二十几个小时,白蕙始终保持端庄,可见她随性而不随便,是个好姑娘。可是,卢莞尔那瓷娃娃一样俏丽的脸蛋上,见谁都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对方自归的杀伤力太大。你想,方自归对胸部平平只会憨憨微笑的国宝都那么有好感,对卢莞尔,好感度就不能用普通仪器来衡量了。所以,第一,方自归对白蕙没有非分之想;第二,方自归对卢莞尔,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卢莞尔常常微笑的背后,其实性子很烈。方自归清楚,要是给卢莞尔知道,火车上偶遇的白蕙在自己家里留宿,那就不是家法伺候的问题,而是凌迟问斩的问题。 卢莞尔收到方自归缩略版西游记文风的信,忍俊不禁,赶紧修书一封,表示慰问。寒假里,方自归和卢莞尔就这样鸿雁传情,写信诉衷肠。不过,方自归的第三封信卢莞尔没有回,因为她收到信时,已经开学了。那时,一封信从四川寄到上海要一星期。所以,方自归的第三封信虽然比人出发早,但是后出发的方自归本人竟然踌躇满志地背着一包香肠,先到达了上海。看来,被中国经济学界推崇备至的后发先至战略,在工业上尚无起色的时候,首先在我国的交通运输业实现了。 春节灌香肠是四川人的定俗,春节刚过,带香肠到学校,正是水到渠成。不过,方自归踌躇满志地把一堆香肠搬来,颇踌躇这些香肠的存放。在四川老家,香肠通常挂在户外阳台上,可一零一没有阳台。这些香肠长途跋涉,历经春运的腥风血雨来到上海,绝不能降低它们的住宿标准,把它们焐在箱子里。因为,这样会长霉。于是,方自归踌躇一番后,把香肠摆放均匀,挂在了自己铁架子床的床头。 与上学期不同,方自归对新学期充满了信心。因为此时,方自归的身边,有一个漂亮女友,而方自归的床头,还有了二十多根川味香肠。 25. 重点大学的重点 应辉留着一个郭富城头,虽然他其实长得像吴镇宇。只是,因为应辉来自人矮地灵的四川,他没有吴镇宇个子高。 开学后第一个周末,方自归应约去同济找应辉。刚经历过春运的方自归,已经深谙抓住机遇的重要性,所以赶在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找到了应辉,这就是吃晚饭之前。 方自归吃完同济的第一顿,顿时觉得同济是个好学校。同济不但菜品丰富,而且菜价比工大平均便宜30%。这真是惊人的好。 晚饭后,应辉带方自归逛一下校园,方自归才知道同济的面积是工大的十倍。看到图书馆门前,一批批的女生来来往往,方自归更觉得同济是个好学校了。 逛到一座宿舍楼下,方自归看到一个男生坐在大草坪上,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身前还插着三根蜡烛,觉得相当新奇。 “他这是在干嘛?”方自归问。 “追女生啊。”应辉已经见怪不怪,“这栋楼是女生宿舍,他在向这栋楼里的哪个女生求爱。一到周末,就有人干这个事。” “还是大学校有文化底蕴啊!”方自归感叹,“我们小学校就没有这种事。” 应辉笑道:“这哥们还算低调的。有的更加奇葩,插一圈蜡烛,还摆成‘心’的造型,哈哈。” 方自归沉思片刻道:“我们学校呢,倒是有会弹吉他的男生。但是我们女生楼前没有大草坪啊,总不能让兄弟们坐在水泥地上弹吉他吧。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粗略逛了下校园,应辉向方自归建议道:“有两个老乡棋下得不错,一个学地球的,一个学海洋的。晚上我们找他们玩,怎么样?” 方自归听到应辉这个建议,更加觉得同济是一所好学校了。因为同济竟然还有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的,专业名称听起来气势宏伟的专业,哪里像工大,只有俗不可耐的机械、电气之类。 “好啊。”方自归爽快答应了。 找到两位老乡,四人摆了会儿龙门阵,方自归才知道,自己对应辉的提议在理解上有一个小偏差和一个大偏差。小偏差是,学地球的其实学的是地球物理学,学海洋的学的是海洋学,应辉把物理两个字简化掉,让方自归对该专业产生了一些多余的联想。大偏差是,应辉说下棋,方自归还以为是围棋、象棋之类博大精深的下法,没想到,其实是简单粗暴的四国大战——军棋。 由地球老乡的一个室友做裁判,应辉和方自归搭档,地球和海洋搭档,四个人抓紧时间,捉对厮杀起来。 方自归第一次来同济下棋,下法比较幼稚。地球和海洋不太清楚他的思路,结果方自归走第二步的时候,直接用炸弹把地球的司令给怼了。 司令阵亡的地球倍感郁闷,因为司令动都没动过,真是没招谁没惹谁,就被方自归的炸弹给灭了。这种缺乏逻辑性的下法,只能用此处无招胜有招来形容。所以,后来海洋虽然苦苦支撑,可应辉的司令在牺牲前杀了地球太多大子,地球早早就翻出来的军旗,被方自归重兵掩护下的一个营长给背了。于是,地球首先遭到了毁灭。 剩下的海洋独木难支。方自归和应辉双龙出海,海底捞月,月黑风高,高歌猛进,进退有度,度德量力,力拔山兮气盖世,应辉的师长拔了海洋的军旗。第一局,方自归、应辉组合大胜地球、海洋组合。 第二盘,地球和海洋总结了经验教训。地球和海洋是老搭档,地球是偏进攻型的,海洋的风格偏保守,两人配合默契,一张一弛,在第二盘中获胜。 经过两盘厮杀,以前没怎么下过四国的方自归也找到了一些感觉,后面下得颇有心得,并没有拖应辉的后腿。于是两队人马你来我往,互有胜负,直杀到熄灯时分。最后一统计,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队杀了个平手。 地球、海洋与应辉、方自归依依惜别后,应辉建议方自归留宿同济,说宿舍里有个同学是嘉定的,每到周末必回家,他的床位一定空着。方自归住在同济,方便第二天早上一起去踢球。方自归一想,按照这个建议,自己就能够吃到同济的早餐和中餐,那对同济食堂的考察,就能够做到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了。方自归欣然同意应辉的建议。 方自归第二天早餐吃了肉包子和豆浆,对同济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 工大包子的最大特色,就是面多肉少。一个直径十公分的工大包子,肉馅直径约为二点五公分。拿到工大包子啃第一口,常常见不到肉,要像老夏那样的血盆大口,并且是狠狠地一啃,才有见到肉的可能。反观同济包子,肉馅直径能达到五公分以上,能够保证像狗子这样的樱桃小口,也能一口见肉,一口就反映出了三流大学和重点大学的差距。 这天早上,方自归啃着肉馅比工大包子大得多的同济包子,推心置腹地对应辉说:“我以后,就以你这儿为根据地了。” 吃完包子,继续精彩人生。应辉带方自归和几个同班同学去踢球。 球场上……好嘛,在这一点上,工大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同济分庭抗礼了。 只见一块没有草皮光秃秃的足球场,被割据成了七八块小场,上百人在场上左冲右突,追逐七八个足球。这和工大的情况是差不多的。 在这种不正规的场地上,方自归游刃有余,一个上午,进球数达到两位数,被同学们称为工大方丹。方丹是世界杯射手王,可方丹为了十三粒世界杯进球,足足忙活了一个月,而方自归仅用了一个上午,似乎方自归比方丹还厉害。这天,应辉也状态奇佳,所以应辉和方自归领衔的这一队,这天特别骁勇。因为球场资源的短缺,这天引入了竞争机制,三支队玩一个小场地,进一个球,被进球的那个队就下场。结果,因为应辉领衔的这队太骁勇,另外两队,像走马灯一样体验上上下下的享受,弄得应辉这队好像坐庄一样。只有因为时间踢得太长了,体力透支,应辉这队才偶尔被进个球,换下来休息休息。 这种现象的第一个原因,就是业余与专业的区别。 世界最高水平的足球比赛,比如世界杯决赛,1:0甚至0:0很常见,但校园里的业余足球赛不同。在这种不规则球场上,没有守门员,球过半场就可以射门,而半场又因为上海寸土寸金的原因,特别经济的短,进球数突飞猛进,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种现象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区别。 应辉和方自归的球艺在同学们中间比较突出,有一个特殊原因,就是他们曾经做过四川省女足的陪练。 淄中县女足的昵称是“背篼女足”,叫这个昵称,是因为好多运动员来自农村,而体校经费有限,所以这些小女足运动员每周末从家里返校时,就会背着一个背篼,背篼里放着大米、咸菜、腊肉等吃食,带到学校去搭伙。这个背篼女足虽然物质条件不济,但在省内老拿冠军,就升格为四川省女足。后来四川省外的比赛,背篼女足就代表整个四川省去打了。 因为背篼女足的体育特长,队员们能够在县城里唯一的省重点中学读书,方自归班上有三个同学,就是省女足的主力。然后重点来了,体校就挨着那所重点中学。女足教练经常组织女足队员和高中男生踢对抗赛,因为县城里,找不到高水平的女子足球队可以和她们对抗,而男生们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比如方自归班上的那三个女生会倒勾射门,方自归就不会,也不敢,但男生们在速度、力量上占优,对抗还是可以比较激烈的。所以呢,应辉和方自归曾做过四川省省队的义务陪练,同济那些不明内里的乌合之众,如何能够抗衡?应辉做个庄,还不是小菜一碟。 上午,应辉小菜一碟地做庄,中午,应辉几碟小菜地做东,请方自归又美美在同济食堂吃了一顿。方自归只感觉,这次同济之行,堪称完美。应辉口中这个没有亚当夏娃的伊甸园,自己口中这个一口就能咬到肉馅的大校园,看来确实不错,日后菜票青黄不接时,是可以考虑常来的。 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哼着小曲,心里全是有关幸福生活的甜蜜感受……晚上,莞尔又会带好吃的来了……上学期应辉来工大,只请他吃了一顿饭,自己这次去同济,吃了三顿,而且每一顿的质量…… 方自归推开一零一的门,发现只有狗子在。其他人,大概要么在图书馆要么在球场上。 拿好书包,拿好书……方自归猛然发现,自己床头的那二十几根香肠集体失踪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根,还挂在那里。窗外刮来微微寒风,两根香肠纹丝不动。 方自归恨不得取下眼镜,再好好揉揉自己的眼睛,再擦擦镜片,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是,确实没看错,二十多根香肠不翼而飞。这画面,实在是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狗子!老子的香肠呢?!” 26. 变态分布 吉他斜靠在墙头海报的春光里,紧紧依偎着画里面美丽的姑娘。窗前晾着的几件衣服在轻风中微动,床头的两根香肠里塞满了浓浓的滋味和一个人的追忆,似乎也要像肥皂泡一样随风而逝。 方自归第一次去同济的美好心情,全被香肠的集体失踪给破坏了。 这二十几根香肠,方自归原计划在两个月中,能够好好对冲一下工大食堂的寡淡的。 “是一零五的史殊先来打劫的。”狗子道。 “一零五的史殊?”方自归觉得不可思议,史殊这家伙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狗子笑着老实交待:“我们宿舍的兄弟一看,局势控制不住了,担心离我们更近的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也来打劫。索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自己宿舍的人也吃了。” 方自归愤怒地问:“那么你也吃了?” “嘿嘿。” “他妈的你不是不吃辣吗?” “每个人都吃了,我不能搞特殊化嘛。嘿嘿。” 最可气的是,这帮臭小子还留了两根,挂在那里特别刺眼。索性一根不留,眼不见心不烦,方自归的情感波动还要小一些。 “气死我了。”方自归在宿舍里来回踱着步子,又无可奈何。 香肠这样的战略物资,看来是绝不能挂在校园内的公开场合的。 根据狗子的描述,这帮饕餮之徒全然不顾礼仪,用电炉把这批香肠煮熟,人手一根,像啃香蕉那样争先恐后地把香肠啃完了。四川香肠,本来应该切成薄片蒸着吃的。 “一帮变态!”方自归骂道。 然而这种变态只是方自归的个人看法,第一学期奖学金评比一公布,结果出现了一个大家公认的变态。 全系共十二个奖学金,电十八班囊括两个一等奖和四个二等奖,又得到四个三等奖,电十七班竟然只分到两个三等奖。这结果,出乎全系所有人的意料。 申蓉笑成一朵芙蓉,电十七班班主任奚首汇躲在自己办公室里,看那张成绩汇总表像雨像云又像雾,一头雾水。按理说,两个班入学时的高考平均分一样,怎么可能出现一二等奖被电十八通吃之怪现状呢?这结果,完全不符合统计学上的正态分布,简直就是变态分布。 让方自归大跌眼镜的,是一零一这帮饕餮之徒的整体表现。除了自己、阿远和狗子以外,寝室里的其他兄弟全都获得了奖学金,一零一以一室之力,几乎占据了奖学金的半壁江山。喜欢打牌的一零一室,这也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系副主任奚首汇的面子在校领导面前有些挂不住。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每学期电十八拿奖学金都特别神勇,他也只好渐渐习惯了,全当自己遇到了一次教育领域的黑天鹅事件。既然政治和经济领域都飞出过黑天鹅,教育界偶尔玩一次黑天鹅也不算过分的。 这天,正好三个没得奖学金的人在宿舍里,就对刚刚发生的变态分布进行了一番议论。狗子说:“必须要让拿奖学金的请客。” 方自归感叹:“看不出来,这帮家伙都是学霸啊!他们集体爆发的原因是什么呢?” 阿远笑道:“嘻嘻,我知道原因。” 方自归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阿远道:“甄语。” 狗子问:“甄语跟奖学金有什么关系?” 阿远道:“你听我分析。咱们专业共九个女生,甄语学习成绩最好,她是这次唯一获得奖学金的女生,而且她是我们专业最漂亮的女生。” 狗子问:“那又怎么样?” 阿远就进行了深入细致地分析。大意是,本班男生大多爱慕甄语,甄语读书成绩又好,在她的先锋带头作用下,男生们读书也大多比较发奋。而电十七的五朵金花都是菜花,励志作用不像才貌双全的甄语这么有威力。 方自归心想,一个美女,不能如此深刻地改变整整一个班的精神面貌吧?方自归道:“不至于吧。” 可是狗子点点头道:“好像有道理耶。否则本班的变态表现,实在没办法解释啊!” 看来,当这个世界用理性的数学解释不了的时候,可以试试从不那么理性的情感上找找原因。 发生了多人获奖这么喜大普奔的事情,在阿远的倡议下,一零一决定在寝室里举办庆功宴。获一等奖的出十五块,二等奖的出十块,三等奖的出五块,都按照10%的抽成,相当公平。于是,庆功宴这天傍晚,丁丁和兽果然拎着三个大塑料袋回来了。两个塑料袋里装的是方便面,一个塑料袋里装的是火腿肠和豆腐干。 一个脸盆用开水烫了,就成为有福同享的餐具。这次共采购了三种方便面,为保证不串味,大家七手八脚把所有的香辣牛肉面找出来,然后两瓶滚烫的开水倒下去,再扣一个脸盆,等五分钟,就可以开宝了。 等开宝的过程中,方自归突然觉得饿了。 终于开宝了,八双筷子上下飞舞,吃起来格外有滋味,正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人正吃得热火朝天,一零二的天津籍同学何羽推门进来了。他看见地上放着个红脸盆,一帮人蹲在地上,脑袋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一人一双筷子,正淅沥呼噜从脸盆里捞面。何羽笑道:“介四干嘛呢?” 阿远腮帮子上的辣油了滴下来,抬头道:“得奖学金的同学请吃面。” 韩不少说:“我们正在有福同享。” 老夏说:“快把门锁上。” 我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历来是见者有份的。何羽立即找了双筷子,加入了淅沥呼噜大合唱。须臾功夫,脸盆里就只剩下面汤了。 第二盆香菇炖鸡面,如法泡制,风卷残云,无往而不胜。 第三盆雪菜肉丝面,如上。 食尽鸟投林,吃完面,何羽抖一抖身上的羽毛,乐滋滋地离开了一零一。 因为火腿肠和豆腐是按人头分配,不需要竞争,大家吃起来气定神闲,终于可以边吃边聊了。于是,在聊天过程中,诞生了一零一的第一条室规。 狗子说:“我感觉有点儿意犹未尽。” 兽道:“还差一点儿,我就可以吃饱了。” 韩不少笑道:“何羽把你差的那点儿给吃掉了。” 阿远道:“我觉得吧,我们应该养成随时锁门的习惯。” 老夏道:“好建议,是应该锁门。” 丁丁的反应很干脆:“同意锁门!” 丁丁有个怪癖,方便面喜欢吃煮的而不是泡的,所以他有一个电炉。可是,学校严禁宿舍内使用电炉,丁丁每次偷用电炉,总担心被人发现,自然非常拥护闭关锁门政策。 狗子道:“这主意很好。开学才几天,我们宿舍就少了两个开水瓶,肯定系其他宿舍拿走的。” 方自归想起自己那些不翼而飞的香肠,不禁悲从中来,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举双手赞成锁门!” 最后,全体室友一致决定,今后采取闭关锁国政策,全不顾改革开放已成为我国的基本国策。讨论下来,全体通过如下室规:门保持常锁状态,如果没带钥匙,需要回答口令请里面的人开门。 这个决策虽然违反国策,却符合经济学上著名的科斯定理。正是一零一室锁了门,中国农村进行了土地承包,才使各自的资产回报不至于急剧下降。 接下来,大家对采用哪个口令进行了讨论。狗子建议“芝麻”,兽建议“一往情深”,韩不少建议“电流”,丁丁建议“拖拉机”,不一而足。 最后经过民主评议,大家还是觉得文化底蕴最深厚的老夏的提议,最能体现一零一的精神风貌。这个老夏提议,后来一直被沿用下去的口令,就是“老枪”。 27. 老枪 几颗寂寥的星星,静静地悬在天上一闪不闪。宿舍的窗玻璃上映出日光灯的反光,反射出快乐的轮廓来。 “口令?” “老枪!” 丁丁打开门,韩不少走了进来。 老枪取“枪在人在,枪亡人亡”之意。 夜幕刚降临,吃过晚饭的同学们还没来得及去上夜自习。宿舍里,国宝头上顶了一个枕头,与老夏、狗子、兽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四张小桌子拼成的大桌子现在缺了一个角,丁丁坐在这个缺口里正在煮方便面。韩不少站在他的专凳上,不知道在自己的床铺上翻腾着什么。 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丁丁再次叫道:“口令?” 敲门声停止,但无人应答。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 来人不知道回答“老枪”,所以肯定不是本宿舍的。 丁丁又叫:“他妈的口令?” 门外终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倪处长。” 兽一声惊呼:“六分之一!” 丁丁魂飞魄散,赶紧把电炉的电源线从拖线板上拔下,再把煮了一半的面条塞进一个抽屉……可是抽屉放不下电炉,丁丁只好把电炉转移到靠北窗的碗柜里。滚烫的电炉,是不能藏在被窝里的。韩不少已经从专凳上跳下来,专等丁丁放好电炉,就笑脸相迎去开门。 终于,六分之一背着手,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 六分之一问:“你们大门上,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夏陪笑道:“同学们画着玩儿的。” 六分之一再问:“画的是什么意思?” 老夏道:“我们是学电的,意思是大家要注意用电安全。” 其实这幅画的本意,是恐吓其他宿舍的闲杂人等不要擅入。 六分之一反问:“注意用电安全?” 狗子想活跃一下气氛,嬉笑道:“这个比较形象。” 然而六分之一根本不想气氛有所缓和,严厉命令道:“什么形象?今天就把它撕下来,把门清理干净!” 看来,一零一室今天不清理门,六分之一就要清理门户了。 同学们只能低头不语。 六分之一单刀直入,又问:“你们在宿舍里有没有用电炉?” 同学们一惊,难道六分之一有天眼通不成,竟然隔着一道门可以发现秘密?学生处长做学生工作做得久了,果然能够直击学生要害。 其实,六分之一没有特别的眼睛,只有一个略带鹰钩的大鼻子。同学们已经习惯了室内的气味,可六分之一从室外进来,立即闻到一股方便面的味道。丁丁煮方便面,虽然不至于像方自归蒸香肠那样香飘陋巷,可空气中方便面汤料的味道,还是不能“怕入丹青图画,飞去了无踪”。而以六分之一无穷的智慧,他在桌上没看到方便面,自然会起疑心。 这也是丁丁弄巧成拙。若是丁丁此时大大方方趴在桌上吃面,可能六分之一就会以为他吃的是泡面。 同学们道:“没有用。” 大家心想,六分之一又没有亲眼看见,只要一口咬定没用过,六分之一能奈我何? “没有用?”六分之一面露鄙夷。宿舍里的碗柜是没有门的,他在室内踱了几步,已经看到了碗柜里的电炉。 “没有用。”大家认为,既然已经在学生处长面前撒了谎,那就只能撒到底。 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六分之一把一只手伸进碗柜,在电炉上方三公分的位置上一探,丁丁脑海里立即闪过两个字——完了。 丁丁意识到,虽然自己能够在几秒内把方便面塞进抽屉,但绝不能推翻物理上伟大的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定律,在一百秒内把电炉冷却到室温的。难道六分之一在夜大学不仅仅学过法律,还学过刑侦吗? 六分之一脸上已经露出了自信的狞笑,“没有用为什么是热的?” 除非承认刚才撒谎,否则这个关于热学的问题,即使爱因斯坦当天重返人间,也无法回答。 六分之一胜券在握,步步为营,“谁用的电炉?”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六分之一环顾一周,发现国宝表情紧张。 六分之一走向国宝,然后盯着国宝,国宝更紧张了,脸上微微泛红。 六分之一做名侦探柯南兴起,推理道:“就是你用的电炉!” 国宝脸上的红色开始加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丁丁惊异于迅速变化的案情,也说不出话。 六分之一自信自己已经找到真凶,开始做笔录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健宝。” “建设的建?” “健康的健。” “哪个班的?” “电十八。” “按照学校规定,在寝室里用电炉,记过处分!”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国宝竟然还红着脸,简直令人无语。虽说国宝头发短而反射弧长,可这次国宝的反射弧,也太长了。 六分之一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写下了“东八楼101室电18班宋健宝”一行隽永的小字,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结案了。因为,六分之一还有继续侦查的任务,他在一零一室的发现,只是本次侦查任务的开门红而已。六分之一是没有多余时间和反射弧这么长的国宝纠缠的。 既然在一零一发现重大线索,六分之一又在室内踱了两步。 六分之一问:“这个像狗窝一样的床铺是谁的?” 这种画风的床铺,大家都能猜到应该是谁的。然而六分之一问这个问题时,方自归正在教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卢莞尔身上的香味。该狗窝的窝主,此时还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 老夏回答:“他去上自习了,不在。” 六分之一终于向外走了几步,同学们正要松一口气,他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盯住了方自归床铺斜对面的那个床铺。刚才,六分之一略带鹰钩的鼻子立了一功,现在,他略带鹰眼的眼睛又要立功了。 他看到了枕头下面杂志的一角。 这是一本色情杂志,不幸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六分之一折了。 色情杂志被六分之一抽了出来,封面上,正有一个全裸西洋美女,对着六分之一搔首弄姿,撒娇媚笑。 六分之一厉声问:“这本书是谁的?” 狗子,此时悻悻地挺身而出。 在这个春天的傍晚,六分之一微服私访的成果斐然,共收缴三个电炉,多本色情杂志,另发现其他一些违规、违纪现象。在六分之一的成果中,东八楼一零一独中两元,成为工大该学期得奖学金最多和最不文明的寝室。 当晚的半夜谈,一零一的室友们对六分之一的微服私访进行了大力批判。食色性也,电炉关系到食,杂志关系到色,六分之一的行为明显是压制人性。 方自归在半夜谈时听说了六分之一的奇袭,感到非常不满。 首先是电炉被没收了,剩下的两根香肠怎么办?其次,死党国宝为丁丁背黑锅,凭什么? 方自归质问:“丁丁,六分之一抓住国宝不放,你自己承认不就完了吗?” 丁丁解释道:“懵掉了,不知道六分之一出手这么快。我也奇怪,国宝又不关你鸟事,你脸红什么?” 国宝的脸早已经不红,这时眼圈有点儿红,“算了,反正总要有人扛,我扛就我扛吧。” 丁丁道:“国宝,再向你说一次对不起。我请你吃鸡腿!” 方自归道:“国宝不吃肉,你不知道啊?” 狗子听出方自归话里的火药味,打圆场道:“事情过去就算啦。将来国宝有难,丁丁一定会两肋插刀的啦。” 老夏不希望看到丁丁和方自归已经正常化了的双边关系又出问题,破坏本世界的和平,所以岔开话题道:“听说六分之一还检查了女生宿舍。” 韩不少道:“是嘛?本班四大美女,没有惨遭毒手吧?” 兽道:“韩不少去了会,六分之一去不会。” 韩不少道:“你放屁你。我看六分之一有淫邪之相。上次东方电视台来学校录节目,六分之一站在美女主持边上笑得非常淫荡。他竟然还带着那种笑容和美女主持合影,全落在我眼里。” 狗子做为当天的受害者之一,抱怨道:“军训时,六分之一在主席台上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看,六分之一对男生严肃,对女生活泼。” 不出老夏所料,女人是青春期男生永恒的话题,把兄弟问题转移到女人问题,是比较容易操作的。 28. 古代的文明 夜已深,宿舍里一团漆黑,与周围的黑暗连成一片,黑暗得特别广阔和深邃。可是这广阔的黑暗中,八双眼睛却全都亮着。 同学们继续探讨老夏引出的女人问题,此时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本班四大美女。 老夏道:“什么叫长成那样?甄语才貌双全,朱斗妍和鞠雪也有三分颜色嘛。” 丁丁道:“冉红确实比较拖后腿。” 兽评价道:“神有计算机系系花做标准,所以神的评价不客观。” 阿远评价道:“朱班长就是不爱收拾,鞠雪就是太黑。” 兽道:“知足吧。俺高中一个同学在东南大学,说校内美女奇缺,现在东南的校训是——都云孔雀东南飞,东南孔雀何处寻?” 韩不少道:“看来东南没有孔雀,只有恐龙。” 兽道:“是个母的就行,你们要求不要太高了。” 室内一阵哄笑,老夏笑道:“兽!你不挑食啊!” 兽严肃道:“想挑食也要有食挑啊!据说甄语已经被文学社社长盯上,估计她情书已经收了一大摞。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个女生,同学们,你们还想挑吗?” 宿舍一阵沉默,仔细想想,形势确实非常严峻。 狗子道:“确实不系我挑食,系食挑我。” 方自归道:“我先声明,本人自愿放弃争抢本班四大美女。” 兄弟们对方自归立即群起而攻之,批判他竟然在兄弟们生活缺少依靠,爱情没有着落的时候,一边霸占着计算机系系花,一边还说这种无关痛痒的废话。 兽一声长叹:“唉!新社会了,女人翻身得解放,现在轮到男人当牛做马喽。” 韩不少愤然道:“特别是上海男人。上次我去音乐书店,经过一条小巷,竟然看见一个男人在晾内裤和胸罩。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兽又一声长叹:“唉!现在人家连晾内裤和胸罩的机会都不给你,这才是没有天理啊!” “哈哈哈……” 两个死党一唱一和,控诉新社会下男人受到女人的压迫。 狗子道:“古代女人伺候男人,现代开始男人伺候女人啦。” 老夏反驳道:“古代,也有男人伺候女人的案例好不好?” 国宝问:“什么案例?” 老夏道:“嫪毐伺候赵姬啊。” 狗子问:“嫪毐是谁?” 嫪毐虽然在历史上小有名气,可他的光辉事迹,在中小学历史课本上只字未提,所以宿舍里大部分为考上大学而十年寒窗的同学,并不知道。 于是,老夏给室友们科普了一下……嫪毐那短暂的光辉岁月。 听了老夏讲的故事,阿远笑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狗子道:“旧社会女人三从四德,裹小脚,被压迫了几千年。现在,轮到男人被压迫压迫了。” 韩不少笑道:“就是,不能老是一个体位,有时候也要让女人到上面来嘛。” 众人皆笑。 老夏道:“这叫否极泰来。” 众人又笑。 方自归道:“中国古代就是一个变态的社会。除了皇帝以外,受压迫的是所有人,不只是女人。” 国宝问:“中国古代有这么差吗?” 方自归道:“那当然,封建,黑暗。” 老夏道:“怎么就封建黑暗了?” 方自归道:“比如说,唐太宗,历史课本上说他一世英名。可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弟弟当上的皇帝,真让我恶心。这就是明君干的事儿,那中国历史上多如牛毛的昏君,就更不用说了。这种社会还不黑暗?” 老夏道:“中国古代黑不黑暗,应该和同时代的其他国家比,不能和现代比。钱穆有个观点,我以为很对。就是说现在提倡民主法治,但并不能说历史上皇帝本不该有。就好像一个成年人已经不要穿开裆裤,但小孩子穿开裆裤有问题吗?你不能以现在成人的标准,来要求过去的小孩子。” 丁丁问:“那中国在小孩子的时候,怎么样?” 一零一的这种讨论之所以不叫“卧谈会”,而叫“半夜谈”,是因为大家除了聊第一大主题——女人,也常常聊聊时政和历史。当时有一本以时政为主要内容的内参叫《半月谈》,所以大家觉得,熄灯后入睡前的这段活动,叫“半夜谈”比较合适。 老夏道:“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文艺复兴之前,中国古代的文明程度长期高于欧洲。” 方自归道:“是吗?” 丁丁道:“老夏,说说你的理由。” 老夏道:“就拿唐太宗杀兄这种事来说,欧洲不但有,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哈姆雷特》的故事,不就是杀兄篡位吗?我看过《罗马帝国史》,发现罗马皇帝很多都是死于非命的。我做过一个统计,罗马帝国五百年,皇帝平均在位时间六年。汉朝四百年,皇帝平均在位时间十八年。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因为,70%的汉朝皇帝是自然死亡,而能够寿终正寝的罗马皇帝只有35%。绝大部分的罗马皇帝死于被杀和自杀,包括伟大的凯撒。” 丁丁道:“真的吗?我不了解欧洲史,老夏你别唬我们。” 老夏道:“这些资料都是公开的,你不信可以去图书馆查。” 方自归道:“皇帝的自然死亡率,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老夏道:“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是看这种社会善待人的程度。在罗马时代,皇帝的生命都得不到保障,普通老百姓的生命和生活幸福能得到保障吗?与同时代的中国比,罗马帝国就是一个野蛮、血腥的社会。并且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随后一千年的野蛮和血腥并不输罗马。这段时期,被称为‘黑暗的中世纪’。” 韩不少道:“黑暗的中世纪,是有这种说法。” 老夏道:“欧洲唯一可以与中国相提并论的时代,就是罗马时代。唐太宗的时代,同欧洲就没有可比性了。因为那时的欧洲已经分裂成几十个国家,并且再也没能统一。一定要比的话,唐代的文明程度,发达程度,开放程度,也不是欧洲小国加在一起可比的。” 方自归道:“我总觉得你这说法不对。中国古代这么文明,为什么鲁迅说那个社会吃人呢?” 老夏道:“这一点,我并不赞同我这位出名的同乡。如果那算吃人,古代欧洲吃的人不比中国少。” 就这样,话题从女人比较转移到了文明比较,然后又转移到了文化比较。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方自归道:“欧洲老祖宗留下来科学技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四书五经,所以我们今天才这么落后。” 狗子道:“四书五经,误人子弟。” 老夏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们,你们把四书五经说得这么不堪,请问,你们谁完整地看过四书五经?” 大家一想,除了语文课本里几篇《论语》的摘录,还真没完整看过。但是方自归依然不服,道:“四书五经是公认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老夏道:“老毛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看都没看过,怎么知道四书五经没用?” 方自归道:“老毛说,打倒孔家店!既然老毛调查研究过了,我们就不用看了。” 阿远道:“我小时候看过一本连环画,叫《孔老二罪恶的一生》。” 老夏反诘道:“四书五经如果没用,那为什么人类四大古文化,只有中国文化延续到现在?再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一九八八年,有近百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齐聚巴黎发表了《巴黎宣言》,说人类要在二十世纪生存下去,就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去吸取孔子的智慧。” 国宝道:“还有这么一个宣言?” 老夏道:“我劝大家先看看四书五经说了什么,再做评价。” 丁丁道:“西方人会鸟孔子这一套迂腐的东西?” 老夏道:“西方人很难体会这种人性程度较高的东方文化,因此需要教化他们。” 方自归冷笑道:“我们买饭还需要粮票,就这,我们还是先教化好我们自己吧!” 韩不少一声长叹:“唉——聊政治老吵架,我们还是聊女人吧!” 29. 最后的粮票 一脚大力轰门,鞋钉打磨沙土,黄尘越来越飞扬,足球向球门右上角飞去。 腾空跃起,风掠过球场,飞翔的球吹起了快乐的口哨。 天很蓝,所以激情漫过地平线,射向天空。 青春不是用来浪费,应该换成球场上的大汗淋漓。 工大足球场边,方自归站在两人中间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卢莞尔。这是我高中同学,应辉。” 卢莞尔脸上挂着微笑,而应辉刚从球场上下来,还有些气喘吁吁。 应辉看到卢莞尔第一眼有些吃惊,了解到卢莞尔是上海女生,就更吃惊了。应辉印象里,上海女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内,最难驯服的。方自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上海女人玩火?而以她的身材和颜值,自己这位个子矮、学习差的高中同学,何德何能,敢将魔爪伸向拥有宝贵上海户口的她? 这周日,卢莞尔一个宁波亲戚来家里,送了刚捕捞上岸的东海大带鱼。而卢莞尔做为大师级吃货,以为红烧大带鱼是万万不能隔夜的,所以就在晚饭前把带鱼带给方自归。于是,卢莞尔就遇到了来工大踢球的应辉。 工大既没有同济的美食节,也没有华师的美女节,对于前来礼尚往来的应辉,方自归只好招待他一场工大特色的硬地足球。 “哎呀,”卢莞尔一声惊呼,“你受伤了!” 方自归看了眼自己小腿上的一道血印子,轻描淡写笑道:“这点儿小伤算什么?没事的。” 卢莞尔叹一口气道:“你们怎么都喜欢这么野蛮的运动?” “诶——”应辉站出来为足球正名,“这么健康的运动,怎么能说野蛮呢?” 方自归笑道:“应辉高考前一周还踢球,在禁区里争一个头球被人顶了一下,摔下来手臂就断了。结果,断臂带来好运,应辉一举考上了同济。” 为了说明小伤不算什么,方自归的表述当然有些夸大。其实应辉绑着石膏进高考考场,把应辉老妈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应辉也确实运气好,骨折的是左臂,比杨过运气好。杨过断的就是右臂,如果杨过在断臂一周后参加高考,他一定会因为左手写字速度太慢,以及写字太难看,而考不上大学的。所以杨过后来只能干干粗活,练练黯然销魂掌什么的。而应辉左手绑着石膏,右手依然健笔如飞,可以在高考考场上超水平发挥。 “歪理邪说!”卢莞尔道,“好了,现在时间也晚了,你们回宿舍换换衣服,我们去吃饭吧。” “好!”方自归笑道,“今天我们请应辉下馆子。” 应辉觉得不好意思,道:“不用搞得这么隆重,我们就在食堂吃吧。” 方自归笑道:“今天必须要庆祝一下。” “因为什么?”应辉问。 “因为,粮票取消了。”方自归道。 这年四月一日,上海正式取消粮票。市府正是在愚人节这天发布消息,让怀疑主义者方自归一度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而事实是,丁丁再也不能以半两粮票为契机来讥笑上海了,因为粮票整个没有了。可是对这一标志性事件,除了老夏早对每月三十六斤的定量很不耐烦,比较喜悦外,其他同学普遍无动于衷。然而,做为经济学爱好者,方自归觉得有责任为这个标志性的变化表示一下内心和肠胃的祝福。 八十年代,中国除了人,什么都缺。九十年代,中国不缺人,也不缺粮了。 在百泰街上的回回香川菜馆点了三道菜和两瓶啤酒,三人就边吃边聊起来。 “血泪史?”卢莞尔问,“就为了全国粮票?” 应辉就继续讲了一个关于粮票的故事:“我同学他家有个亲戚,住在离我同学家很远的一个镇上。这个亲戚呢,因为经常要全国各地出差,所以可以用本市粮票换全国粮票。有一次,他妈想从亲戚那里调换一些全国粮票,打电话到亲戚单位上,亲戚在外地出差,他妈就天天打电话,终于有一天说他第二天早上回来。然后第二天,我同学他妈就买了糕点,下午出发,好不容易晚上到了亲戚家,谁知家里没人。他妈想,亲戚也许出去吃饭了,就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下起雨来,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亲戚还没回来。他妈没办法,只好回家。摆渡过江后,最后一辆公交车刚好开走,他妈淋着雨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家,送亲戚的糕点都成了浆糊。他妈第二天就发高烧了。” 卢莞尔问:“他那位亲戚,怎么放别人鸽子呢?” 应辉道:“也不是放鸽子。是他亲戚的火车晚点了一天一夜,所以他妈扑了个空。” 方自归举杯道:“听完这个故事,我建议我们为取消粮票干一杯。” 三个人接着聊,又聊起新学期以来校园里的各种新闻。 “前几天碰到一件奇事。”卢莞尔道,“我不是在校外报了个英语口语班吗,没想到一上课,老师竟然是上学期我们班的英语老师。” “这倒不奇怪。”应辉道,“现在都说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人家老师兼职也很正常。知识分子,不能真的不如卖茶叶蛋吧。” “不是这个奇,奇的是,我们这个英语老师口碑很差。”卢莞尔道,“他讲课无精打采的。没想到,在校外上课他激情澎湃啊!要不是亲眼看见,真是难以置信。” 方自归笑道:“看来这位老师,是上班的时候休息,休息的时候上班。” 卢莞尔道:“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方自归把嘴里的带鱼咽下去,道:“经济学完全可以解释。这一定是在外面兼职赚的钱比在学校里赚的多,这位老师,就进行了经济学上著名的资源优化配置。” 应辉对经济学素无研究,问:“什么意思?” 方自归道:“校外口语班是学生自己掏钱,提供这种培训的机构又多,所以这是自由竞争市场。大学里的课,你不用掏钱,但你也没别的选择,所以是垄断市场。自由竞争市场的特点是优胜劣汰,你这英语老师,如果在自由竞争市场仍然口碑很差,很快就会被淘汰。而在垄断市场,完全没有这种担心。为了在外面赚更多外快,他怎能不在外面卖力表现呢?” 卢莞尔笑道:“好了,又卖弄你的经济学了。” 应辉点头道:“有道理。” 喝完啤酒,方自归把回锅肉的菜汤往饭碗里一倒,与米饭一拌,喜滋滋吃起来。应辉则用毛血旺的汤,如法泡制。 盘中即将光光,只见莞尔玉指一夹,从钱包中取出一张五十元大钞……与十年后不同,当时这张票子绝对算大钞……很自然地递给经过桌边的老板,再自然地说了一句:“老板,买单。” 应辉惊讶得一时忘了把嚼得差不多的一口毛血旺拌饭咽下去。 按照应辉的人生观,这顿饭自然应该方自归买单。 卢莞尔上学期第一次请方自归吃饭,是在鲜奶棚请方自归吃牛排。鲜奶棚这种小资的地方,方自归自己是绝对不会来的,因为来不起。卢莞尔要来,方自归也只好来。刚开始时,方自归也觉得吃饭让女生买单这件事,非常坍台。但卢莞尔请方自归下过几次馆子以后,方自归用经济学分析了一番,也就想通了。 第一,方自归以为,自己现阶段属于虎落平阳,既然自己认真研读过《如何在四十岁之前发财》,将来总有虎啸风生的时候,那时再好好回报卢莞尔吧。 第二,方自归以为,谈恋爱讲究的是互动,卢莞尔请自己吃鲜奶棚,自己可以请卢莞尔吃大排档。双方请客的水准,务必要体现同时期中国东西部人均gdp的巨大差异。 第三,方自归以为,经济上卢莞尔比自己阔绰得多,本着福利经济学的要旨,卢莞尔通过转移支付和资源再分配,接济穷人一些,以维持社会稳定和两个不同阶级的良好关系,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味道怎么样?”方自归问。 “不错!”应辉发自肺腑地回答了一声。 吃完一碗毛血旺菜汤拌饭,应辉的情绪,渐渐从惊讶和鄙夷转变为钦佩和倾羡。 方自归羡慕应辉,学校里有可以插着蜡烛为漂亮女生弹琴的大草坪,甚至还有肉馅直径超过五公分的肉包子。而应辉此时更羡慕方自归,不用在草坪上插蜡烛,就有了漂亮女生,甚至漂亮女生还负责买单……应辉与方自归在饭店门口惺惺相惜,依依而别。 应辉骑车回了同济,方自归和卢莞尔手拉手,从东门走进了工大。 求知大道上,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背影。 “看,路灯下我的投影。”方自归道。 “嗯,怎么了?”卢莞尔问。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投影都透着一股英气吗?” “切!” 方自归吃饱了饭,大概“暖饱思**”这句话开始起作用,于是仗着一瓶啤酒壮胆,凑近莞尔的耳边道:“嗳,为了庆祝取消粮票,今天让我亲一下你好不好?” “去!”莞尔甩开方自归的手,“路上都是人。” “那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 “不行。” 索吻未遂,看来爱情的道路依然有很多关卡需要去通关。方自归回到宿舍,看见床上有一封信,应该是哪个室友顺便捎带的。 方自归心想,开学后还没有往家里写过一封信,大概老妈又沉不住气了。可是拿过信来一看,方自归意外地发现,信是从成都寄出的。 这是白蕙的信。 信里,白蕙丝毫没有使用“喜欢”、“欣赏”之类直白的词语,只说了些寒假见闻和开学感想。但那封信的真正意思,方自归看了三遍以后,明白了,就是白蕙对自己真正有意思。 方自归不知道白蕙看中自己哪一点了,卢莞尔看中自己,是因为汇演上的那一个相声,可自己在白蕙面前没有表演过相声,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就真不好找了。 很明显,白蕙不知道方自归已经有了女朋友。大概白蕙武断地以为,方自归才上大一,半年时间是不足以孕育伟大爱情的,方自归应该留着爱情的空白,正等着她去填补。可是,白蕙还是对男生占压倒性优势的工大不了解,这可跟她的财大完全不一样。其实工大的伟大爱情,极少会留到大二,几乎全在大一就会发生掉了。 30. 失败的足球 五星红旗飘扬在操场上空,振奋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正在奏响,工大运动会开幕了。 天边有几抹淡淡的浮云。一架飞机留下的痕迹漂浮在蓝色的天空上,久久不散,笔直而清晰。 收到白蕙的信,方自归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按照对等原则,写了封寒假见闻和校园新气象的回信。方自归想,反正她离自己这么远,就算她对自己的爱情真的大爆发了,她也是鞭长莫及,力有不逮,逮不住自己。还是让时间来慢慢冷却她的心,或者,她突然遇到身边的真命天子,就不会再来信了。方自归写完信后,仔细检查一遍,自认为没有任何暧昧或可能让对方误会的措辞,便把回信寄了出去,重新投入到火热的爱情和足球中。 此时方自归站在操场边,正在看一群女生组成的啦啦队方阵跳操。女生们手拿两团彩球,身穿紧身弹力裤,是开幕式上唯一性感的节目。这个节目过后,方自归就要代表电气系足球队上场征战了。 工大运动会有工大特色,比如团体比赛,仅有以系为单位的男子足球和男子篮球。再比如男子和女子五千米长跑,搞成了小型马拉松。按照惯例,全校一百多个班级将进行总积分排名,又搞得好像一百多个国家参加奥运会似的。 工大的八个系妙得很,院系设置像是参照世界杯赛制来做的。八系就是纯天然的八强争霸,只要再多一个或少一个系,要想绝对公平的话,赛制的复杂程度便呈几何级数增长……数学好的同学不信可以自己算一下。而八系太恰当了,运动会三天,每天一轮淘汰赛,第三天决赛产生冠军。 运动会足球赛和篮球赛都是通过抽签来决定对手,电气系足球队抽到的对手是光电系,两个系都带电,看来是一定会产生火花的。 在这场产生火花的比赛中,方自归第一次发现,有心爱的姑娘在场边为自己加油,确实能把油加满。有卢莞尔观战,方自归踢得热血沸腾,在这场产生了火花的比赛中梅开二度,帮助电气系以3:2的比分战胜了对手。 让方自归更加热血沸腾的是,电气系半决赛的对手,是当天战胜了环境系的计算机系。又一次踏平工大第一系的机会到来了。 运动会第二天,在一片学校租借来的有草皮的足球场上,电气系足球队和计算机系足球队开始了厮杀。 卢莞尔做为计算机系的学生兼系花,因为男友的关系,在场边却暗暗为电气系加油,说明在新时代,儿女私情常常能够超越集体荣誉。 但是电气系足球队不争气。 电气系两个边后卫是弱点,解围球都踢不远,很快被计算机系看出了破绽。于是,计算机系就盯着电气系的边路突破。二十几分钟时,出现了二打一,计算机系一个高大帅气的球员面对守门员,轻松地把这个单刀球推进球门。十分钟后,电气系大门前又是一片混战,混战中电气系一个队员把球碰进了自家球门。上半场,计算机系2:0领先。 在同济大放异彩的工大方丹方同学在哪里呢?他在前场各处游弋,好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计算机系各条线上没有明显的弱点,重点是他们中场强大,导致前场的方自归没有什么机会能拿到球。机会主义者要在有机会时才能发挥,球过不了中场,那还机什么会,只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一种苍凉感。 失去中场,对于足球运动来说,就像失去那两粒小球球的宦官,是很难重振雄风的。电十八的董刚虽然颠球颠得不错,但他转身太慢,速度不行,毕竟他太胖。踢小场地这个劣势不明显,可以通过传切配合来弥补,踢大开大合的十一人制标准足球场,董刚的节奏就跟不上时代要求了。 然而方自归又不能经常回到中场来拿球,因为他不是马拉多纳,可以从中场带球,晃过一路上的对手,突破到对方禁区里还有力气起脚射门。这种操作,马拉多纳也是非常节约地用,也就是在世界杯淘汰赛上面对死敌英格兰才用一用,让方自归把这一套用在工大运动会上的计算机系身上,是万万不能的。 在这种困难的局面下,电气系开始尝试用长传球直接越过中场的办法,然而效果也不好。特别是,计算机系通过侦查,已经知道方自归一天前在比赛中梅开二度,对方自归进行了重点照顾。所以没头苍蝇一样的长传球,很难驯服于没头苍蝇一样的方自归的脚下,让方自归连一脚没头苍蝇式的打飞机打门,都打不出来。 中场休息时,电气系队长气喘吁吁地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没有中场。方自归,你和九号换一下位置,你到中场来。” 方自归气喘吁吁地回答:“好!” 正是,蜀中无大将,小方踢中场。 在队长重新进行了一番排兵布阵后,方自归忍不住对队友们大叫一声:“兄弟们,拼了!” 下半场比赛开始,方自归在中场拿球后就伺机助攻,有时在中场断下一个球,或者接到后场队友传球,看到某个空当,方自归就长途奔袭对方禁区。但踢中场确实不是这个踢法,奔袭了几个来回,方自归的腿就软了。 方自归越踢越恼火,特别是卢莞尔还在边上观战。下半场十几分钟时,计算机系在阵地战中突进到电气系禁区,在罚球点附近来了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3:0。 计算机系的整体实力,确实远远在电气系之上。方自归意识到,这场球输定了。但他仍然执拗地呼喊:“兄弟们,输球不输气势!” 而这时的计算机队,越踢越自信。 电气系的一个解围球飞向了中场,那个进了第一个球的计算机系男生,竟然在中场发球点附近,面对一个越过自己头顶的球,用自己的长腿和后脚跟把球勾回了电气系半场。这动作,很像瑜伽里的那个大鹏展翅,双臂平伸,身体前倾,一条腿着地,一条腿向后腾空。这种花哨动作,世界杯赛场上是看不到的,因为不实用,不如后退几步,用头顶球来得稳妥。但这场比赛出现这个动作,说明两件事儿:一件,这人踢球有两下子,另一件,这人把淘汰赛当成了表演赛。 领先三球的计算机系已经完全不把电气系放在眼里,这大鹏展翅,甚至说着叽里呱啦的上海话指挥队友,几个计算机系队员在场上,竟然轻松到了笑嘻嘻的程度。方自归本来已经跑不动了,对方如此嚣张,便在场上一通狂奔。然后,一次下底传中之后,方自归摔倒在地,大腿抽筋了。 方自归拼尽全力传出来的这记球是一个好球,可接应的队友还是把球顶偏了。 电气系0:3输给了计算机系,方自归再次踏平计算机系的理想,完全破灭,反而是被计算机系踏得平平仄仄平平仄,毫无脾气。 带领计算机系踏平电气系的那个大鹏展翅是卢莞尔的同班同学曾昊,此时,方自归还不认识他,而他因为卢莞尔的关系,已经认识了方自归。 也因为卢莞尔的关系,方自归也快要认识曾昊了。 31. 四大美女大爆发 甄语生着一双丹凤眼,倔强的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冷艳的整体印象。 电十八在运动会上的高潮出现在运动会第三天上午,因为连冷冷的甄语都爆冷了。 在申老师的动员下,四大美女历史性地联袂登场,一起参加了女子五千米长跑比赛,形成了产生高潮的物质基础。 甄语和朱斗妍不对付,让她俩联袂,统战工作必须很扎实才有可能。比如,甄语养了一盆文竹和一盆多肉,平时放在床头的简易书架上,有时上夜自习,还随手带一盆放在课桌上,朱斗妍就觉得甄语很矫情。甄语的床铺收拾得最干净,有时朱斗妍回到宿舍,因为甄语的床铺比较顺路,就一屁股坐在甄语的床上,让甄语觉得朱斗妍很粗鲁。甄语以为,床铺是专用的,闲杂人等的屁股,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床上。 既然不对付,甄语和朱斗妍自然就有些明争暗斗了。若论才情,朱斗妍斗不过甄语,可是发动群众斗群众这方面,就是朱斗妍更擅长了。所以长期以来,电十八的四大美女分为两派,朱斗妍、鞠雪、冉红为一派,甄语自成一派。朱斗妍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之前,与鞠雪、冉红形同姐妹,白天一起去食堂打饭,晚上一起在操场跑圈。工大没有用来打kiss的小树林,夜幕降临后,大操场常常被各路情侣占领,很少有人在那儿跑圈。所以朱斗妍等三人经常晚上跑圈的身影,是当时工大一道独特的风景。甄语就显得不太合群,她曾在自己的散文里写到:“或许是潜意识中不想迷失在人群,孤独而清醒,痛并快乐着。” 但是,独孤一派的甄语并不特别孤独,因为追求者一直不断。 “砰!”一声发令枪响,一百余佳丽挤做一团,向校门口蠕动而去。 五千米长跑比赛,学校规定了每班的最少报名人数,好像上市公司对利润的追求一样,有下限而没有上限。所以这个比赛,参赛人数格外灿若繁星,搞得有点儿像迷你马拉松。比赛地点也有马拉松的特色,因为这五千米路云和月,几乎全在大街上。 对于电十八班啦啦队,也就是电十八班全体男生来说,发令枪响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申老师已经做了周密部署,谁谁谁在校门口,谁谁谁在跑道上,谁谁谁在终点线,务必热情迎接本班好不容易联袂的四大美女。 漫长的等待后,众佳丽经过五千米长征,队形从开始的一大团糯米糕,变成一字长蛇阵,渐渐接近终点。 第一个跑进校门的,是一个管理系女生。第二个跑进来的,竟然是朱斗妍。 “朱斗妍——加油!朱斗妍——加油!”站在校门口的电十八男生们整齐地呼喊口号。 申老师率领另一帮男生在终点线附近,远远看见朱斗妍奋力追赶领头的女生,赶紧指挥男生们给朱斗妍助威。 “朱斗妍——加油!朱斗妍——加油!” 果然,在本班男生整齐的助威声中,朱斗妍雌威大发,在离终点一百多米的直道上,竟然超越领头的女生,带头撞线。 班长御驾亲征,果然不同凡响。电十八男生们一片欢呼,这欢呼还没停,却听到一声惊呼——“冉红!” 原来,竟然是冉红满脸通红地跑来了,牢牢占据第四名的位置。这声惊呼话音刚落,接下来又是一声惊呼——“鞠雪!” 只见鞠雪紧随冉红其后,表情坚毅,步伐稳健。 太牛了!女子五千米长跑前五名,竟有三席来自电十八。申蓉又笑成了一朵芙蓉,电十八的男生们则喊破了喉咙。负责后勤工作的阿远、乔雁书等人赶紧上桔子汁,上毛巾,只恨对这大好形势没有估计充分。早知道,就应该买几束鲜花才对的。 现在,只剩下甄语还没有现身。 电十八的男生们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准备耐心等待预计中会姗姗来迟的甄语。 然而,令人拍案惊奇的,是耐心居然会用不上。没等多久,甄语的魔鬼身材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跑道上。 在校门口迎接本班最后一位美女的几个男生,在跑道外跟随甄语伴跑。丁丁一边伴跑一边大声呼喊——“甄语,加油!甄语,加油!” 甄语以第九名的成绩冲过终点,太太牛了! 甄语这个第九名的含金量,丝毫不亚于朱斗妍的第一名,甚至比朱斗妍的第一名更为传奇。因为对一个才貌双全的美女来说,拿奖学金是可以的,拿迷你马拉松第九名,绝对不是美女的分内工作。电十八的男生们激动得除了大叫,竟然有几个男生兴奋得在短时间内失去了理智,不顾男男授受不亲的传统习俗,互相热烈拥抱。 当时很多男生都下意识地意识到,甄语又漂亮,又聪明,又跑得快,要是能和她喜结良缘,后代的质量相当有保障啊! 四大美女宛如英雄的表现,极大地激发了电十八班的自豪感和集体荣誉感。 在女生们优异表现的带动下,男生在铅球决赛和跳高决赛上有所斩获。老夏出人意料地获得铅球第三名的佳绩,证明山东大汉既然可以抢一等奖学金,那么绍兴师爷也是可以扔铅球的。这真是一个跨界的时代。 而李向红领衔的电气系对机械系的篮球决赛,后来被称为工大的世纪之战。因为,这场比赛异常激烈,愣是正赛打了个44:44,第一次五分钟加时打了个51:51,第二次加时赛才分出胜负,电气系以59:56的比分战胜机械系,获得了冠军。 因为这一场世纪之战,长期分裂为两派的四大美女竟然结成民族统一战线,为电气系篮球队齐声呐喊。甄语的顾盼生姿,朱斗妍的热情洋溢,鞠雪的锲而不舍,冉红的河东狮吼,机械系女生就相形见绌了。也许就是靠这一点场外优势,电气系才笑到了最后。 系队拿冠军,系里的每个班级都有提成。加上迷你马拉松前二十名都有积分,而四大美女在迷你马拉松中挣了太多积分,结果,电十八的总积分,名列全校第一。 电十八班的集体主义精神,在本次运动会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赛场上同学们拼搏,赛场下同学们也没闲着。首席买办韩不少负责采购饮料、水果和食品。首席运营官国宝负责组织搬运。首席文案甄语负责给校广播台投稿,歌颂班级先进事迹。首席啦啦队长朱斗妍,负责组织本班同学为本班运动员呐喊助威捧臭脚…… 对奚首汇老师来说,运动会总积分排名表非常辣眼睛。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电十七考试考不过电十八,跑跑跳跳的差距怎么也这么大呢? 丰盛的运动会,终于结束了。 傍晚时分,不那么丰盛的晚餐开始了,大食堂的热闹到了顶峰,一时间人来人往,窗口前排起了长龙。既然上海寸土寸金,工大食堂的窗口不可能开得更多一些。最高峰时,食堂里最长的队伍甚至可以长达百米。 甄语和其他同学一样,在食堂里安安分分做人,老老实实排队。排着排着,眼看快到窗口了,突然来了一个大个子卷毛儿的男生,直接就站在了窗口。甄语前面的几个人像没看见似的,引起了甄语的强烈不满。 “这位同学,”甄语质问插队的卷毛狮子,“别人都在排队,为什么你不排队?” 卷毛儿像没有听见,头也不回,理也不理。 甄语恼了,“这位同学,请你到后面排队!” 卷毛儿站在那里,怡然自得,我自岿然不动。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制度优越性哪里去了?甄语从小到大又到工大,丹凤眼里没有揉过沙子,当然就不依了。 甄语进一步提高了音量,对窗口内喊道:“师傅!不要给他打菜!他是插队进来的!” 甄语最喜欢的文学名著是《红楼梦》,看了好几遍。可《三国演义》既然也是四大名著之一,她也垂青把《三国演义》看过一遍,所以最起码的韬略也略知一二:既然劝降不成,直接断敌军粮道。 这时,卷毛儿狮子想置之不理也不行了,于是双方吵了起来。 甄语的文笔毕竟还可以,卷毛儿吵架吵不过她。然后,卷毛儿开始骂起人来。 窗口里打菜的师傅,拿个大铁勺,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卷毛儿越骂越起劲,什么“骚货”、“**”之类的就乱骂了起来。 甄语脸红了。 卷毛儿骂着骂着,眼看即将达到高潮,突然,只见一个白色饭盆挟一股寒风,飞向了卷毛的脸。就听见“砰”一声闷响,然后饭盆“咣榔榔”掉在了地上。卷毛儿的恶毒言语攻击,戛然而止。 32. 英雄救美女 人头攒动的窗口,依次排队的同学,各式各色的衣服,队伍窄窄地伸向窗前。天花板上的吊扇缓缓转动,切碎了的灯光撒在有些焦急的侧影上,一个窗口挂出“大排已售完”的牌子。 食堂里热闹了。挟一股寒风飞过去的那一盆东西,来自追风少年丁丁。 当时丁丁手里端着两个饭盆,盆中都盛着一份青菜和一个狮子头,从排队的人群才钻出来,就听到人群中一阵喧哗。 “不排队你还有理了!”喧哗声中传出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关你屁事!”一个男声。 没错,女声是甄语的声音。丁丁寻着声音,又钻进了排队的人群里。 丁丁很快就搞清楚了冲突的原因,可也不知如何是好。丁丁对怎样打架有一定研究,对怎样劝架,以前确实没有好好研究过。哪知道卷毛儿越骂越难听,一举解决了丁丁不知如何劝架的问题。甄语是电十八班班花,是丁丁心目中的女神,这卷毛儿狮子头当着丁丁的面侮辱甄语,岂不是找死?连续听到几个极其龌龊的名词来形容美丽的甄语,瞬间导致丁丁的血液全涌向头部,使大脑的思考发生了困难,所以靠着丁丁脊椎的反射,一盆菜就挟着一股寒风,直接飞到卷毛脸上了。 因为毫无防备,卷毛儿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正是狮子头碰狮子头,这卷毛儿狮子头插队是想尽快打到菜,没想到一盆菜就来得如此迅速,猛烈,和痛苦。 菜汤从卷毛儿狮子头的脸上滴了下来,他懵逼了几秒钟,大叫一声“操!”,就把自己的空饭盆向丁丁的脸砸去。 丁丁用手臂一隔档,空饭盆“咣榔榔”掉地上了,然后丁丁又把左手那盆菜扣在了卷毛儿狮子头的头上……丁丁和老夏是饭搭子,这第二盆菜,已经不是丁丁的财产了,是老夏的……于是就出现了第二次狮子头碰狮子头。 吃了亏的卷毛儿狮子头扑了上来,丁丁拔腿冲出人群。 到了有空地的地方,丁丁停住脚。 这下食堂里更热闹了。 想不到运动会刚结束,就有这么一场全身运动的比赛。丁丁跑跑跳跳扔铅球什么的都不行,在运动会上没机会表现,这一天也是机缘巧合,可以好好表现一下最能够活动全身肌肉的运动——打架,以证明电十八的同学确实很全面。 狮子头一边打一边骂,丁丁只管动手一言不发。两人大打出手,全不顾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主题。 狮子头毕竟块头大,十几个回合下来,丁丁渐落下风。谁知,盛怒之下焉有完卵,厮打中,丁丁一招猴子摘桃,捣在狮子头裆部,狮子头“哎呦”一声弯腰……反正别人的逼骚不骚不知道,狮子头的卵首先遭到了一定的破坏,可见骂别人的要害,一定要慎重……丁丁深得毛爷爷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真传,一招拖泥带水,把狮子头摔翻在地,再一招武松打虎,骑在狮子头身上。丁丁左手抵住狮子头脖子,右手“啪”地抽了卷毛儿一记响亮的耳光,四根指印清晰地出现在狮子头发绿的左脸上,正要反手再抽狮子头的右脸,丁丁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保卫科的同志来不及赶来,在窗口打菜的几个师傅拎着大铁勺跑出来维持秩序。狮子头和丁丁被分开抱住,这时丁丁的鼻血,滴滴答答流下来,而狮子头沾着菜汤的那张本来就已经很魔幻的脸,出现了四道红色的指印。 “我操你妈逼,你等着!”狮子头咆哮着。 丁丁虽然流着鼻血,却面无惧色,“傻逼,明告诉你,老子就住东八楼一零一。不服随时来,老子等着你!” “你等着!” 根据这个案例,看来对美女还是要格外放尊重一些,不要因为她外表柔弱,就欺负她。因为她身后,很可能站着一位你惹不起的男人,譬如甄语身后的丁丁,没什么背景,你都不一定惹得起。 甄语没能吃成饭,武术比赛过程中一直在旁边儿观战,估计心中暗暗说了n遍“丁强军——加油!”就好像女子五千米长跑比赛甄语跑进学校大门后,伴跑的丁丁呼喊“甄语——加油!”那样。比赛结束后,甄语一直伴随在丁丁左右,为丁丁拿饭盆,给丁丁递纸擦鼻血。 老夏也没能吃成饭,他那一盆青菜加狮子头也喂了卷毛儿狮子头了。武术比赛结束后,老夏端着两盆白米饭有点儿不知所措,甄语说请客吃饭,就一举解决了问题。 甄语跟着丁丁和老夏,走进了百泰街上东北人开的翠花饭店。 老夏和丁丁都非常高兴,想不到这么一场意外的风波,第一次得到了和女神亲密接触的机会。 几杯啤酒下肚,丁丁的话越来越多,竟然问:“甄语,听说文学社那个鸟社长给你写了一大摞情书,真的假的?” 甄语笑而不语。 老夏和丁丁都心里一凉。丁丁发急道:“你没答应吧?” 甄语摇摇头道:“将来毕业了,我是一定要回镇江本单位的。我又不知道他将来去哪里,怎么能答应他呢?”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甄语没说的原因,是甄语其实把“爱情”两个字,看得神圣无比,不可能把初恋轻易予人。甄语上中学时就有很多男生递纸条,甄语一概予以拒绝。 丁丁问:“嘎哈非要回镇江呢?” 甄语道:“我是委培生。单位现在还给我发工资,不回去,要赔很多钱的。” 老夏问:“为什么要委培呢?” 甄语似乎已经吃饱了,她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拿着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拨拉,“其实,我是九一届高中生。” 老夏道:“然后……” 甄语道:“九一年高考,我以三分之差落榜。后来就招工进厂里上班,再后来是厂里给我一个委培名额,我才又参加九二年高考的。” 老夏深情道:“我也曾经是高考落榜生。” 甄语问:“你是怎样的经历呢?” 老夏道:“我是八八年第一次参加高考,落榜了。然后我先做了一年工人,又跟我爸卖了两年布。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然后我参加补习班复习了一年,九二年第二次参加高考,终于考上了。” 甄语问:“夏天,我听说你高考语文考了一百多分,真的吗?” 老夏道:“考了一百零七。幸好我语文考得好,帮我拉了不少分。” 甄语道:“语文考一百零七,这个太厉害了!你语文这么好,为什么不读文科?” 老夏道:“我爸说,工科生毕业以后更吃香。” 其实,全班都觉得老夏语文考了一百零七非常之牛逼,丁丁数学考了满分一百二,大家都一致认为没有老夏牛逼,因为大家普遍都觉得九二年的高考数学不难,连方自归这样的学渣都考了一百一十二。 老夏和丁丁带着些许醉意回到了宿舍。 这天半夜谈,大家对丁丁大闹大食堂,暴打狮子头一事进行了讨论。 韩不少说:“揍得好,这家伙是贱!他插队我都看见过好几次了。” 兽道:“丁丁,一个老乡告诉我,这卷毛儿他爸在部里面是个什么领导,所以他在学校里才比较嚣张。” 是的,那时富二代还没有成长起来,但正宗的官二代,校园里是早就有的。 丁丁骂道:“傻逼!还说让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 经过运动会,方自归的集体荣誉感也被激发了,于是在黑暗中沉静地说了一句话:“他要是敢到我们宿舍来寻衅,管叫他有来无回。” 大家都感觉到了方自归的杀气,宿舍里沉默片刻,然后阿远说要小心傻逼他爸的报复,谁知杀气更重的一句话来了。 “我不知道他爸是谁。”丁丁鼻孔冒着冷气,在头脑不冷静的情况下出现了转基因的思维,“我只知道,这鸟人就一条狗命。” 丁丁是农村出来的,确实没有一个有势力的爸爸。但是,欺人不能太甚,农民起义的后果……学过中国历史的你,都应该懂的。 33. 红酒配凉皮 也许是日光灯的启辉器受到了六分之一嗓门的震动,学生处办公室里的一个日光灯工作不稳定,使得六分之一的大鼻子也一明一暗,四张办公桌也一明一暗,墙上“学校是我家,卫生靠大家”的标语也一明一暗,以此配合六分之一那一开一合的嘴。 丁丁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六分之一关掉日光灯,一片迷茫的狭小空间里,世界暗了下来,无所谓清楚不清楚。 虽然卷毛儿狮子头插队,但六分之一以为,上海是一座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城市,丁丁先动手,所以错全在丁丁。按照六分之一的说法,丁丁揍狮子头,极大地损坏了上海国际大都市的城市形象,极大地损坏了工大文明校园的先进形象,必须给丁丁记大过。 记过就记过。烦人的是,六分之一在办公室里把丁丁骂了一个钟头,丁丁已经五体投地般暗暗佩服过六分之一的口才了,六分之一还是没有口渴的迹象。丁丁以前在东北打架,善后工作从来没有如此复杂。 上次宿舍里用电炉,由于大师级国宝的助攻,丁丁逃出了六分之一的魔爪,谁知,最终还是逃不过六分之一的佛掌心。 丁丁被骂得支离破碎,回到宿舍时,脸更黑了,与手里拿着一瓶红酒的方自归擦肩而过。 这天,卢莞尔请方自归喝酒吃饭。 百泰街的违章建筑搭得很有章法,这也是借着南巡讲话后万众创业的春风搭起来的。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方自归和卢莞尔也一头扎进热闹里去了。 “为什么要喝这种酒?”方自归问。 “健康。”卢莞尔道,“白酒太烈。你看你上次喝酒,脸红得像猪肝一样,多难看啊。” 方自归以为,喝酒不是化妆,目的不是为了要你好看,而是要你好晕。以“要你好晕”为目的,白酒当然比红酒好。方自归虽然看不懂法文,百分号还是认识的,知道10%的意思,于是道:“才十个percent,太淡了。能好喝吗?” “当然啦。” “怎么个好喝法?比较甜还是比较辣?” 卢莞尔仰脸想一想道:“嗯——这个酒喝下去,很有结构感。这个不太好表达,就是要去体会。”, 听到“结构”两个字,方自归差一点儿结巴,“结……结构感?” “有的酒我喝下去就觉得太寡淡了,觉得也没有什么变化,就是直来直去的,特别没有感觉。” 方自归自以为想象力丰富,可他想象了一下,一下子想象不出“结构”这个词,怎么可以用来形容一种液体。难道这个与钢筋水泥比较相关的建筑学用语,也可以用来形容流动性极强的一种酒吗? “结构感……那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边儿喝,我一边儿给你解释。” “好吧,那我们去回回香吧。” 两个人手拉手沿着百泰街走,向回回香的方向而去。走着走着,方自归突然停下了脚步。 方自归喜道:“这是一家陕西面馆!没想到是一家陕西面馆!” 前阵子这家小店装修,搭违章建筑,原来是开了家新店。卢莞尔道:“你怎么肯定是陕西的?” “八百里秦川,说的肯定是陕西。我们今天不去回回香了,就这家吧。” 两人走进小店,因为是新装修,还算干净,只是装修非常简单。 方自归问:“老板,你们有凉皮吗?” “有!” “你们有肉夹馍吗?” “必须有啊。” 方自归很多年没吃过凉皮和肉夹馍了,于是立即拽着卢莞尔找了个空桌子坐下。 “你吃过凉皮吗?”方自归问卢莞尔。 “没有。” “我告诉你,可好吃了。要不我们一人一碗凉皮,一人一个肉夹馍,再点个凉拌时蔬。” “这样吧,凉拌菜先上,凉皮和肉夹馍你先自己点。上来以后我尝尝,要是我能接受,我再点。” “行,就这么地。” 方自归点了餐,服务员帮忙开了红酒。 “那这瓶好酒,要多少钱一瓶?”方自归问 “一两百块吧。” 方自归吓得把手中的一杯红酒放回到桌上,再一推,道:“你们这些上海的小资产姐姐啊,这瓶酒顶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 卢莞尔笑道:“紧张什么?我说的是外面的市价。我小嬢嬢是做进口红酒生意的,这酒是她送的,对我们来说成本只有几十元。” “几十元……那也是几十块大排啊!” 卢莞尔看方自归惊魂未定,忍不住笑,“又没让你掏钱,你急什么?让你喝你就喝。” 说话间,凉皮和肉夹馍上来了,莞尔两样都各试了一口。 方自归带着期待的眼神问:“怎么样?” 卢莞尔道:“肉夹馍还可以,凉皮我觉得……不难吃,但也不好吃。” 方自归有点儿失落,“凉皮到了上海,可能不太地道了吧。” “那我就点一个肉夹馍吧,凉皮我不要。” 方自归帮卢莞尔点好肉夹馍,问:“你怎么会喜欢喝红酒?” “受我小嬢嬢影响。上一辈里面,小嬢嬢和我年龄最接近,我们最谈得来。小嬢嬢喜欢红酒,我和小嬢嬢一起品过不少好酒,所以就对红酒有点儿了解。” “那你品了这么多,什么算比较好的红酒?” “我个人比较喜欢勃艮第的。” “勃艮第?” “勃艮第是法国的一个产酒区,法国还有别的产酒区。” “勃艮第有什么好?” “因为它比较复杂。” “复杂?” 卢莞尔诚恳地点头,“嗯。” 方自归有些懵逼,因为迄今为止,他只对高等数学产生过这种感觉,让方自归感到比高等数学更复杂的电路图,大一时还没出现,要到大二下学期上专业课后才出现。方自归想不到,一种酒,也能让人感觉到“复杂”。 “咋个复杂法?” “嗯——比如说,有些酒太简单了,你闻起来也很香,能闻到花香也能闻到果香,但是喝下去以后,你觉得特别涩,单宁不舒服。” 方自归又是一脸懵逼,“什么不舒服?” “就是单宁太重。” “danning是哪两个字?” “单身的单,宁静的宁。” 方自归假模假样道:“噢……一单身就宁静了。像我这种有女朋友的,女朋友就用红酒来骚扰我。” “耳朵伸过来。” “哎呦哎呦……我还是不懂单宁。” 卢莞尔知道,在提高方自归品味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便耐心解释:“葡萄酒喝起来有点儿涩涩的感觉,就是因为单宁。我为什么喜欢喝勃艮第…….勃艮第的酒体比较丰富,就是变化多。它历史比较悠久,而且是以传统工艺酿造的,不像美国、加拿大这些新世界的酒庄,用现代工艺。” “两种方式酿的酒,喝起来能有明显差异?” “嗯,绝对。有些人很厉害的,他们甚至……我没这么厉害,但是我喝下去,我能喝出来樱桃味,我能喝出来是青苹果味,可以喝出来柚子味,或者可以喝出来荔枝味,这些果香我是可以喝出来的。厉害的人,能喝出这个酒是哪个区域出来的,甚至能喝出来什么年份的,能喝出来这是什么葡萄品种。” 方自归感叹:“一杯红酒里面,还有这么多说道。” “其实那些大众酒,我现在都不喝。因为我品过好酒了,我再喝那种酒就没法喝了。” “就觉得不好喝?” “就觉得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感觉?” “没有内容嘛。比如说,平衡感。” 方自归再次露出了一种迷惑的表情。方自归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只不过喝喝红酒,竟然能让自己联想到了高深的建筑学和高等数学。现在,又联想到了活蹦乱跳的竞技体操。 卢莞尔接着解释:“我们说的平衡感,举个例子,有的酒单宁特别重,喝起来好涩好涩,醒醒醒还是很涩,就是在酿造的过程中技术啊、工艺啊处理不到位。我个人就不喜欢单宁很重的酒。” 方自归和卢莞尔碰了一下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红酒下去。 卢莞尔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方自归,“怎么样?好喝吗?” 方自归根据卢莞尔的介绍,把杯中酒想象成了琼浆玉液,可入口以后,并不觉得那么好喝。可是看着卢莞尔期待的眼神,想起刚才卢莞尔说凉皮不好吃时自己的失落,便说:“挺好的。” “有没有感觉出一种草莓的香味?” 方自归从这口葡萄酒中,连葡萄味儿都没感觉出来,要他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发掘出草莓味来,实在强人所难。方自归只好敷衍道:“好像有点儿。这种酒,也是勃艮第的?” 莞尔点点头。 “好吧。那我就一口法国勃艮第,一口陕西老凉皮。” 吃了一会儿,方自归肚子也不饿了,便跟卢莞尔慢慢聊起来:“刚才你给我科普了一下红酒知识,现在,我给你讲讲我对凉皮的深厚感情好不好?” “好吧。” 方自归便娓娓道来:“我在陕西的时候,到了夏天,厂里面会组织职工去秦岭里的大清河游泳。到了休息日,厂里派几辆大卡车,每辆车装几十个人,送大家去大清河。我们一帮小屁孩每次就站在卡车上,迎风招展,到了大清河一起游泳。游泳很耗体力的,游两个小时以后,我就饿得不行。往往就在这个时候,附近村庄里的村民,就用扁担挑着凉皮到河边儿上来卖了,然后我们小屁孩就管家长要钱买凉皮。哎呀,我告诉你,当你游了几个小时泳,然后端起村民家自制的凉皮开始吃的时候,那种美味……是你用语言都难以形容的你知道吗?那真是一种巅峰体验,我告诉你。” 方自归喝一口红酒,再吃一口凉皮,嘴巴蠕动着,用诚恳的目光看着莞尔:“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你说我对凉皮能没有感情吗?” 谁知卢莞尔并没有被这样的乡土情怀感动,却“咯咯”笑了起来。 “乡唔咛。”卢莞尔笑道。 “你……你说谁?”方自归在上海混了快一年,已经知道“乡唔咛”是什么意思了。 “你呀。” 方自归停下筷子,一脸不高兴。 卢莞尔依然微笑着,“怎么,不高兴了?” 方自归看着莞尔的微笑,突然灵光一闪,感觉找到了解决某个问题的突破口。“你非要叫我‘乡唔咛’,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允许我叫你‘果果’。” 卢莞尔略一迟疑,笑道:“好吧,乡唔咛!” 方自归高兴了。从认识卢莞尔第一天起,方自归就知道卢莞尔的小名,可她迟迟不肯升级两人的双边关系,不允许方自归叫她小名。不成想,方自归今天通过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方式,终于取得突破了。 “果果,嘿嘿。” 34. 罗曼蒂克夜未眠 夏天来了,太阳正当头,郁郁葱葱的梧桐伸出许多手臂,把无数翠绿的树叶举到空中,严严实实挡住了白花花的日光。方自归此时躲在林荫下,沿着求知大道向实验楼走去。 上午课间,朱斗妍通知方自归,吃过中饭后到班主任办公室去一下,申老师有请。方自归有些奇怪,问是什么事,朱斗妍狡黠一笑说:“不知道。” 一直以来,方自归对申老师,就像孔子对鬼神的态度一样,敬而远之。方自归心想,自己又不是班干部,找自己单独谈话做什么?莫非,是自己的什么反动言论进了申老师的耳朵?还是……?想来想去,想不出线索,想到上海午休时间很短,申老师很难说什么长篇大论,不会像六分之一说丁丁那样,说到丁丁头晕为止,方自归的心才略略宽慰些。 上海人没有午睡习惯,午休时间也很短,跟方自归以前在祖国大江南北待过的几个地方都不一样。开始,方自归对上海午休时间短很不理解,后来他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才理解了。方自归以为,上海公共交通极其不便而市区极其大,中午回家睡觉时间上不经济,而在办公室睡觉,享受上的“效用”很低。所以,经济学上“效用”最高的方案,就是不睡午觉,下午早点儿下班回到家中享受。 到了申老师办公室,方自归只见申老师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看起来确实一点儿也不享受。 申老师说:“方自归,上海市高校文明寝室评选揭晓,电十七的一一六寝室被评上了,你知道吗?” 方自归心里纳闷这件事跟自己的关系,站直回答:“不知道。” “昨天开大会,校长点名表扬了一一六寝室。” “嗯。” 论才艺,电十八横扫电十七。论学习,电十八横扫电十七。论体育,电十八横扫电十七。终于论到扫地,电十七横扫电十八了。这正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而扫一屋,可以扫天下。电十七的一一六寝室扫地扫得好,竟然能让校长这么振奋。 申老师说:“电十八没有一个寝室被评上,而且我们的几个男生寝室,评分还很低,这怎么行呢?” 方自归看着墙上“学校是我家,卫生靠大家”的标语,说:“这当然不行。” 申老师斩钉截铁道:“我们必须要改变!特别是下学期,学校要举办校园美化寝室大赛,这次我们要争取得奖。” 方自归看着申老师桌上的一个万用表,说:“嗯。” “可是我听说,你常常不叠被子,而且……” 方自归看着申老师嘴皮子的翻动,心内一声叹息。看来……又一个自由要被剥夺了。 尽管可供约谈的时间不长,方自归还是觉得申老师相当啰嗦。下午一下课,方自归就去女生宿舍找莞尔。 罗曼蒂克,是对治罗里吧嗦的一剂良药。方自归觉得,闻一会儿莞尔身上的香味,很可能就能够消除申老师带来的烦恼了。 方自归和莞尔就第一次去逛了学校附近的青年公园。 进了公园,方自归找到一条树荫下的长椅,两人便一人端着一杯在公园门口买的冷饮,坐了下来。 “你这条裤子,怎么在树荫下都带反光啊?”莞尔问。 “哪儿反光了?”方自归反问。 “你看你膝盖这块地方。” 那几天莞尔穿的是短裙,但方自归并没有门当户对地换上短裤。因为,方自归虽然不像韩不少那样长胸毛,可腿毛长得相当旺盛。为了不与莞尔那双玉腿产生强烈的色差,方自归依然穿着他那条古色古香的黑色长裤。然而,腿毛不露出来的目的达到了,却露出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哦……最近洗裤子不是太及时。”方自归讪笑道。 “啊——”莞尔仔细一检查,发现方自归裤脚处的颜色也比较反常,“裤脚也带反光的。” “嘿嘿。” “你还真是懒神啊!说,多长时间没洗了?” 以前方自归和莞尔几乎都是晚上约会,这个问题还可以用夜幕掩盖一下,这次情况特殊,是大白天约会,于是真相大白。 “上……上个学期……”方自归支支吾吾。 “真是的。腻心!”莞尔情到深处,情不自禁说了句上海话。 看来……又一个自由要被剥夺了。方自归唯唯诺诺道:“下……下学期我改……我——” “还下学期?”莞尔打断方自归,“这样子吧,你的外套和裤子,以后我带回家用洗衣机帮你洗。” “啊?”方自归没想到真相大白于天下后,剧情反转得这么快,“这样……好呀好呀!” “但是内衣、袜子这些,还是要自己洗。” “果果,我太爱你了。” “你以后再这么脏,小心你耳朵。” “好呀好呀。” 莞尔的训导,可比申老师的训导暖心多了。方自归一只胳膊搭在莞尔的肩膀上,满意地喝了一口饮料。 “啊——”莞尔发出一声惊叫。 “又怎么了?”方自归被吓一跳。 “你的腿比我短!” “不会吧。” “你自己看!”莞尔用不拿杯子的那只手指着方自归的膝盖。 此时,方自归的腿和莞尔的腿紧紧靠在一起。莞尔突然发现,静止在地面上的,方自归被锃亮裤管包裹住的膝盖,比自己的膝盖低了一点儿。这说明,自己的小腿比方自归的小腿长。 莞尔质问:“你不是说你有一米六八吗?” 方自归道:“是啊。跟马拉多纳一模一样啊。” “我一米六六,怎么你的腿比我的短呢?” “这个……” 没想到今天大白天约会,被发现的破绽有点儿多了。 “你到底有没有一米六八呀?” “真有!” 莞尔站了起来,方自归也站了起来。两人背靠背,方自归用一只手摸摸自己头顶再摸摸莞尔头顶,确实比莞尔高那么一点点。方自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方自归理直气壮道:“你自己摸!” 莞尔用自己的手在两人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会儿,道:“那你怎么会腿比我短呢?” “亏你还学过高等数学。”方自归反击道,“学过初等数学的人都能找到原因啊!根据两个已知条件,一算就知道我上身比你长嘛。” 莞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身材啊?” 方自归嬉皮笑脸道,“民族的脊梁嘛。脊梁当然要长一点儿。” 莞尔忍不住一笑:“个子矮,脸皮厚。” “唉,你不要说,我这身材,上面长下面短,在古代,那都是帝王之相。” 莞尔看方自归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切。” 两人说笑一阵,方自归想起一件事来,道:“你老是叫我持续改善,今天,我也要郑重地指出你的一个缺点。” 莞尔敛笑道:“什么缺点?” “你总是笑眯眯的。” “这算什么缺点?” “当然算了。你这样,容易让别人产生误会你知道吗?以前我还以为你只是对我一个人笑,后来我发现,你老是笑眯眯的,对别人也笑眯眯的。” “我本来就是爱笑嘛。” “你这样,可能让别的男生误以为你对他有好感。”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 方自归把莞尔搂得更紧一点,“对我你可以继续笑眯眯的。对别的男生,就应该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莞尔一扬脸,“切!” “你不要‘切’。那天我在你们教室外面等你,我看到你和那个大鹏展翅说话——” “大鹏展翅?” “就是你们班那个踢球踢得最好的男生,个子很高,头发很长,经常穿一条牛仔裤的。” “曾昊。” “大概是吧。你说你们俩说话,你笑得那么灿烂,如果我是那个什么曾昊,我容易产生某种想法啊!” “对我有想法的人多了。我又没什么想法。” 方自归以一种“怒其不争,哀其很幸”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果果,你要杜绝别人对你有想法啊!否则,你不嫌麻烦吗?” 莞尔以一种“莫名其妙,清白无辜”的表情悠然自得地说,“我没觉得有什么麻烦啊。” “我觉得麻烦啊,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好不好?” “乡唔咛,你就是封建。” “这算封建吗?” “当然封建了,同班同学不能说话吗?” 这时,方自归突然感觉,莞尔的这段话,比申老师上午的那段话,其实是让人产生更大的烦恼了。 晚上回到宿舍,国宝交给方自归一封信。方自归一看,竟然是白蕙的来信。 方自归有些紧张,看看左右无人,才小心翼翼拆开信。 看完这封信的第一段,方自归就吓了第一跳,因为其中有句话是这样的:我也想见识见识上海的十里洋场,放了暑假,我到你们学校去找你好吗? 看完整整三页纸的来信,方自归一夜没睡好觉。 35. 伊尔比德夜未眠 宿舍楼所有房间的灯光瞬间全灭了,只走廊里还亮着几盏灯。东八楼前的复兴路,路灯还亮着,路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已看不清颜色的树,静静地立在路边。 这晚的半夜谈,方自归反常地沉默,只在单纯的夜里想着不单纯的心事。半夜谈结束,黑暗中已经传来丁丁的磨牙声,方自归仍然睁大着眼睛,各种念头在思维的空间里四处乱飞:她发起飙来,你没见过,我可是见过的……白蕙家在威化县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女生,在炎热的夏天不好好待在家里韬光养晦,家里怎么有钱让她跑这么远到上海来潇洒?……这件事完全错了。这是谁的错?也不能说是白蕙的错,她不知道我有女朋友。但是,我也没错啊……这个事还是要早做了断。否则,万一哪天白蕙连信都不写了,突然不请自来,那糗大了。大学里缺几天课并不是什么大事,川妹子泼辣的很,她既然说暑假里要来上海,想必盘缠早准备好了,那要是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方自归想了大半夜,想出了一个办法——写一封以毒攻毒的回信。 由于前一天夜里已经打过腹稿,第二天上午,方自归在大学物理课上,三下五除二写了封回信。信中除赞美白蕙描写校园景色的文笔,直接进入主题,开始虚构——“很抱歉,一放暑假,我和女朋友约好了去旅行,到时我并不在上海,所以不能在上海招待你了……” 方自归相信,这一封虽然情节虚假但却表达了真实情感的信,应该到位了。 把信投入邮筒后,一晚上没睡好觉的方自归感觉一身轻松,觉得自己又可以重新投入到火热的爱情和足球中了。 这天下午应辉没课,方自归翘课,两人约好了一起在同济踢十一人制的标准场地。有在标准场地踢球的机会,方自归如今格外珍惜。反正,大学里很多时候都没人管你,碰到不点名的教授可以不去上课,碰到点名的教授可以坐在后排睡觉,只要不当着教授的面把书撕了就行。 一场酣畅淋漓的足球踢下来,应辉带方自归到宿舍楼水房里又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冷水澡。两人洗完澡,方自归跟着应辉刚进宿舍的门,突然看见一个女生正高高坐在桌子上嗑瓜子,与低低坐在床上的两个男生说话。此时方自归和应辉都赤条条只穿一条内裤,方自归穿平角内裤还算淡定,应辉穿一条性感三角内裤,就下意识地用洗澡盆把腰部一捂。谁知反应最快的是那女生,只听她朗声笑道:“哎呦,还捂着。以为老娘没见过吗?” 应辉仓皇逃窜,小方紧跟其后。 两人逃到隔壁宿舍,方自归惊魂未定,问:“我的妈,这谁呀?” 应辉摇头叹道:“我们班的根号三。” “根号三?” 应辉就边穿衣服边解释。原来应辉全班六十几人中有十几位女生,其中个子最矮的女生身高不到一米五,外号是“根号二”。而个子最高的女生身高一米七三,外号就非常精确地叫“根号三”。班上个子最高的那个男生一米九几,就被称为“根号四”。这位根号三同学其实是班里唯一的体育特长生,所以在那十几个女生中间,身高和性格都比较鹤立鸡群,只学习成绩比较合理地差。 听完应辉的介绍,方自归感叹:“我们学生处长的外号只是一个分数,同济这边已经发展到根号啦。重点大学就是重点大学啊!” 晚上,方自归陪应辉下四国大战下到熄灯,两人就共同迎来了另一场重头戏——世界杯外围赛中国队与也门队的比赛。 中国球迷对本次国足在世界杯上的表现寄予了厚望,因为,一年前,中国历史上首次聘请外籍教练执教国家队,就是被中国球迷昵称为“老纳”的施拉普纳。据说外来的和尚能念经,这老外叫老纳,和庙里师父们的名字差不多,那念经的本事不知道得多强。而老纳上台后,确实让球迷们和记者们眼前一亮。不管训练还是比赛,老纳个性张扬,表情夸张,肢体语言丰富,果然是土产教练可远观而不可模仿的。老纳面对记者时,挥洒自如,演技一流,像诸葛亮一样纵论天下大势,只手中缺一把羽扇,头上缺一副纶巾,球迷们便渐渐相信老纳能力挽狂澜。此时的老纳,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某报这年做了个民调,结果是作为德国人,老纳在中国的知名度仅次于马克思和恩格斯,自然让球迷们觉得这次世界杯有看头。 凌晨刚过,比赛开始了,方自归就和应辉一宿舍的兄弟一起听比赛……确实是听比赛,因为这场比赛电视台不直播,只有电台直播……结果,竟然就听到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赛前老纳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说:“也门只是一条小蛇,我们轻轻一下就可以把它斩断!”结果整场比赛,中国队二十六脚射门,一球未进。也门队一脚射门,球进了,中国队0:1输给也门队,“伊尔比德夜未眠”就这样发生了。 小组赛其实是中国与伊拉克竞争,小组中的巴勒斯坦、约旦和也门是传统弱队,中国与伊拉克必须对三支弱队保持全胜,再直接pk,以争夺唯一的出线名额。中国0:1输给也门不久前,伊拉克才6:1大胜过也门,所以这一场败绩后,中国队只存在理论上而实际上完全不可能的出线机会了。这创下了中国队冲击世界杯以来的历史最差战绩,中国足球的第一次洋务运动失败。 “这老纳怎么搞的?!”应辉宿舍里的老大愤怒地大叫。 中国的足球队小看也门,中国的电视台也小看也门,所以中国和也门的比赛没有电视直播。谁知道,也门也是门,并且是牛皮哄哄的老纳和饱经沧桑的中国队过不去的一道门。 “whatthefuck!”应辉宿舍里的老二骂道。 中国足球总是变着法儿折磨中国球迷,这次又玩出了新高度。 其实五七年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第一次冲击世界杯失利倒没啥,那段日子中国人民忙得很,哪有功夫操足球的闲心?但是,自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球迷真是操碎了心。 “这还和伊拉克踢个屁呀!”应辉叹道。 中国篮球常常在亚洲称雄,中国足球常常在亚洲称熊。倔强的中国足球队,坚持不懈地在关键时刻上演黑色n分钟且n≤5的剧情,把球迷黑得欲哭无泪。可是,每次世界杯外围赛的时候,中国球迷的心又总是重新红火起来,为中国队心跳和激动。因为,谁让咱因为不可抗力成为了中国人呢? “真是他妈的一帮笨蛋!”方自归骂道。 八一年是中国队第二次冲击世界杯,那次叫“暗算”。最后一轮比赛,只要沙特队不净负新西兰队五球,中国队就能打进世界杯。可是沙特队恰好以五球输给新西兰。八五年那次叫“五一九惨案”。那年五月十九日,中国队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对弱旅香港队,在打平就能打进世界杯的情况下,占据整场优势,射门二十八次,而香港仅五次射门,中国队1:2败北。比赛结束后,北京工体有上万的大老爷们嚎啕大哭。八九年那次叫“黑色三分钟”。最后一轮对阵卡塔尔队,中国队一直到第八十七分钟时仍以1:0领先,这个比分保持到终场,中国队将历史性地打进世界杯。可是在最后三分钟,中国队连丢两球。而九三年这次最烂,前三次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次,遥遥此夜离香阁,去去行装不忍看,竟然小组没出线。 这次失败,给同学们造成的心理创伤格外大一些。因为,“暗算”时这帮同学七八岁,“五一九惨案”时同学们十一二岁,“黑色三分钟”时同学们十五六岁,那时同学们的肾上腺素分泌得还不是太多。可到了九三年的“伊尔比德夜未眠”,同学们就二十岁上下了,肾上腺素的分泌到达了顶峰。所以,校园里沸腾了。 这时是凌晨两点多,宿舍楼里吵闹了起来,一些本来没有听比赛的宿舍也苏醒了。应辉他们宿舍楼的对面是女生宿舍楼,从女生楼上,竟然传来了连绵不绝敲饭盆的声音。 男人不争气,女人也行动起来了。 而头脑发热的男同学们,从西南楼到西北楼,纷纷走出宿舍,开始集结。到凌晨三点多,校园里集结了几千个愤怒的同学。 大家各种骂各种发泄,有扔电视机的,有扔暖水瓶的,还有人说把自行车全部推到三好坞去。结果几个气昏头的男生真把几辆自行车给推到湖里去了。 方自归和应辉混在愤怒的人群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样发泄自己的愤怒。 而复旦最愤怒的那批人,已经走出了校园。 游行的复旦学子从密云路过来,当然听到了同济围墙内从宿舍楼上传来的吵闹声。为了壮大革命力量,复旦学子们在围墙外深情地呼喊:“同济的,出来!” 谁知道这帮复旦学子运气不好,靠密云路那几栋宿舍楼住的同学,大部分是大四大五的。这些大四大五的再过一个月就拿毕业证了,他们虽然也闹腾,但是并没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他们对复旦学子们的深情呼喊没有回应。 其实同济也有想去游行的同学,但此时他们大多汇集在四平路的主校门附近,被保安阻挡着不准他们出校门。复旦学子们在密云路上的深情呼喊,就无法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到达那些想出去游行的同济同学的耳朵里。 复旦学子们的深情呼喊老是没有回应,渐渐地,复旦学子们生气了,开始隔着墙骂:“同济的,阳痿!” 这帮出来游行的复旦学子有一两千人,要是团结起来骂人,还是有些声势的。这种情况下,墙那边的同济学子开始回应了:“复旦的,早泄!” 这个头开了以后,两边开始隔墙对骂。 那边喊口号:“同济的,阳!痿!” 这边喊回去:“复旦的,早!泄!” 那边继续:“同济的,阳!痿!” 这边反击:“复旦的,早!泄!” 万万想不到,外侮未御,两大名校却开始内讧。 这种悲剧,全是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给闹的。 吃够了中药的中国足球改吃一剂西药,没想到病得更重了。看起来,洋人更靠不住,还是得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凌晨六点多,天亮了。同济校园里集结的几千人,在大嗓门保安骂了几句后,就散了。 同学们没有坚持斗争,一是因为闹了几个钟头,体力上已是强弩之末;二是这天是周六而不是周日,按课表还有很多课要上的;三是天亮了以后,保安就能认清你的脸了,接着闹可能会有后遗症。 方自归一夜没睡觉,天亮后回到工大,才知道工大这一夜的反应,远远没有复旦、同济激烈。工大没有学生闹集会,只有一台电视机和几个暖水瓶从几栋男生楼里被扔了下来。复旦早泄,同济阳痿,那工大这种情况......算便秘吧。 36. 抓住爱情的尾巴 方自归在人群中紧靠着莞尔。现在她把长发扎起来,车窗外的街景做她的背景,变化出一片灿烂。 早高峰已经过了,有空调的公交车内,烟云厚薄皆可爱,树石疏密自相宜,方自归没有被挤得七窍生烟,就背着莞尔的包,经过了外滩,在人民广场转车,再把莞尔送到了弄堂口。 方自归把莞尔的包递过去,“暑假开始了。要两个月以后再见面了。” 莞尔接过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回家吃中饭了。” 方自归高兴起来,“那我们去哪里?” “去徐家汇。我们先随便吃一点,然后去看电影。” “那你把包放家里,我们再去吧。” 莞尔把包再递给方自归,“一到家,我恐怕出不来了。本来说好回家吃中饭的。” “这样啊……” “我们到淮海路先找个公用电话亭,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家里有电话?” “这有什么稀奇啊。” 方自归当然是稀奇的。装一部电话几千块,厂长家里都还没装电话,莞尔家的电话,让人产生一种豪门的感觉。莞尔生活费比自己多,方自归本来还以为是东西部人均gdp差异造成的,现在看来……这个差异是质的差异。 方自归重新背起莞尔的双肩包,跟着莞尔去徐家汇。 九二年,徐家汇开始综合改造,拆迁了大量居民。现在的徐家汇,开始露出一些新颜。 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莞尔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叽里呱啦说起来。方自归虽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单词,比如“结棍”是“厉害”,“册那”是“靠”,但对于完整句型的掌握还不是太好,还听不懂莞尔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莞尔说完,蹦蹦跳跳朝方自归走来,说明她反正搞定了。 美女果然是时间加速器,与莞尔一起吃了饭,一起看了场电影,再一起轧了一阵子马路,就到了黄昏时分。 “要分别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正式的仪式?”方自归笑道。 “什么仪式?”莞尔道。 “我们接个吻吧。我们都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了,到了现在这样的历史时刻,也应该——” “不行。” 根据韩不少的攻略,方自归早就应该得手了。但是让方自归有些着急的是,自己始终没有得手。 丁丁在人群中紧跟着甄语。文庙的墙面陈旧,有些涂料已经剥落,黑瓦屋檐下有一窝燕子,木门旁边,贴着即日起旧书集市每周日举办的告示。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封面颜色的旧书,甄语蹲在一堆旧书边,身后的丁丁只觉得一片灿烂。 人来人往,上午是集市交易的高峰期,因为下午会更热。无边落木萧萧下,热浪长江滚滚来。上海连续几天最高温度超过三十八度,丁丁背着甄语买的旧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九三年,上海文庙旧书集市建成,定为每周日开放。前一天甄语逛校内的“毕业班大甩卖”集市,没在大甩卖中淘到什么好书,甄语就到文庙来淘书,为马上到来的暑假准备一些精神食粮。 甄语淘书淘到中午。丁丁与甄语从文庙出来,穿过几条老弄堂,找到一家有空调的小吃店吃午饭。那时上海的老弄堂里,空调还是星星之火,难得看见谁家外墙上挂着空调外机。谁家如果挂着一只外机,不会觉得有碍市容,只觉得光荣,就好像一排烂牙齿中镶一颗金牙那样。 回到了女生宿舍楼,丁丁把背包递给甄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今天挺有收获的,让你受累了。”甄语笑道,“谢谢你。” “上海这鸟天气,想不到夏天这么热!”丁丁道,“倒不是因为累,是温度太高。”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到四十度。” “幸好马上回家了,矮马这样下去真受不了啊!” “四大火炉里没有上海啊,没想到上海夏天也这么热。” “宿舍里像蒸笼一样。诶,甄语,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啊?” “忍着呗。” “干嘛忍着,去小操场睡啊。” 广大上海市民家里还用不起空调,大学更不会搞特殊化,一个个宿舍热得像蒸笼。广大工大学子因地制宜,发明了在小操场睡觉的办法。 大操场是没人去打地铺的,因为大操场,是三十功名尘与土的足球场,不像篮球场是干净平整的水泥地。这个防暑降温的办法,许多工大学子都用。最壮观的时候,也就是天最热的时候,地铺遍布整个六片标准篮球场,星罗棋布数百个,其中,也有女生的地铺。这种波澜壮阔的人文兼自然景观,是十年后的大学生们难以想象的。 女生出来打地铺,常常结伴,或有男同学保护,从来没听说出过什么乱子,从来没有哪位女生睡到半夜,突然被偷香窃玉。有少数情侣,把地铺安置得正好相邻,也没听说在操场上发生过苟且之事。至少丁丁读大学那几年,操场没有变成操的场。因为,这毕竟是数百人共享的一个公共空间,所以同学们打地铺的秩序非常井然,目的非常纯粹,丁丁邀请甄语打地铺,虽然目的并非完全纯粹,但并不突兀。 “我不想在室外睡觉。”甄语道。 “有什么关系呢?朱斗妍和另外俩跟班,就在小操场打地铺的。”丁丁道。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我知道你和她们合不来。你不用跟她们在一起。” “那我和谁在一起?” “和……我就在你边上保护你啊,保证没事的。” “不,我不要。” 虽然丁丁工大特色的合理化建议很合理,但甄语认为中国特色的传统更合理。 兽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的人群中。这是一座梦幻如诗歌的房子,整个建筑静谧在黑夜,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向上看去,一片灿烂。 已经让阿姨上楼通报,兽在等鞠雪下楼。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兽要还给鞠雪的那本书里,夹着兽写给鞠雪的情书。 兽和韩不少虽然是死党兼饭搭子,但两人有一个质的不同。韩不少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巨人。在大二这个大限到来之前,兽要抓住爱情的尾巴,插上爱情的翅膀。 追求朱斗妍失败后,兽渐渐把注意力放在鞠雪和冉红身上,最后选择以鞠雪为第二个目标。 冉红虽然在四大美女中颜值倒数第一,其实也不是什么致命缺陷。客观地讲,人家胸部好歹是微微隆起的,聊胜于无。可冉红言语举止太做作的缺陷相当致命,反正电十八班男生普遍受不了,其中也包括兽。有一次,冉红就对兽阴阳怪气、玉音婉转地说:“哎~~~呦,看不出来,秦以堪同学还知道请客啊?”冉红玉音刚落,兽后背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一个兽来说,兽皮变鸡皮,这个也太难了。 抓住鞠雪挺不容易的,因为她常常和朱斗妍、冉红在一起。兽曾经向朱斗妍表白,如果再当着朱斗妍的面和鞠雪腻歪……你让秦以堪同学情何以堪?所以,要对鞠雪采取行动,兽以为,还是要等鞠雪落单,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捕食落单野牛那样。可鞠雪落单的机会少,这是兽的捕食行动一直延宕到期末的主要原因。 苦心人,天不负。有一天,兽终于发现鞠雪在教室里落单了,便立即决定,抓住这不可多得的黄金机遇期,就像九十年代西方产业转移时,中国抓住那些“三来一补”的消费品出口订单那样,凑了上去。 鞠雪生性文静,待人友好,在教室里“偶遇”兽,当然不会像小红帽对待狼外婆那样把兽拒之门外。所以兽抓住机遇和鞠雪聊了起来。兽这天思维敏捷,旁征博引,引得鞠雪和兽多聊了几句,让兽心里的希望和欲望,一起升腾了起来。两人聊起鞠雪正在看的《飘》,兽说自己对美国南北战争的这段历史,颇感兴趣,请求鞠雪看完后,不要急着还给图书馆,先借自己看看。 有了良好开端,兽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但求爱的方式,兽踌躇了一番。上学期硬塞给朱斗妍一张电影票,并在朱斗妍面前朗诵十四行诗的方式,看来是不能再用了。兽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一种新的方式——写首原创情诗送给鞠雪,这肯定比背诵莎士比亚的诗更有创意。为了赶时间,兽把本来看《飘》的时间,都用来反复琢磨情诗了,所以,此时兽还书给鞠雪,那本《飘》其实还没怎么看。 马上放暑假,离校前,鞠雪打算把《飘》还给图书馆,就制造了兽在暑假前向鞠雪表白的机会。 兽终于看见鞠雪下来,笑着迎上去,“谢谢你。” 鞠雪微笑,“不客气。” “马上回家了,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也祝你一路顺风。” 鞠雪回到宿舍,把书翻了一下,一张纸就从《飘》里面飘了出来。 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兽的原创诗。 【致鞠雪】 于是 在陌生人中间 再次寻觅自己 却找到了降落到凡间的你 山川望不见 绿过无数次的岸 仰看银河充满灵魂 为什么宇宙永不停息? 为什么我停不下对你的思念? 浓缩在我的小宇宙里吧 我就是那里的天空望不到头 我合上眼中的潮汐 耳畔升起了旋律 有的曲子绵长 有的曲子激荡 有的曲子托着下巴沉思 永远的音符在幽邃之塞的上空像一道道光 因为爱情 不用唱神曲就是一支生命的歌 想起每件碎了的事 灵殇 做一个爱情的多元方程 求不出未知数 觉得世界与我一起老多了 在希望出现的时候 在希望出现的地方 你出现了 你是我的x? 想笑想跑想呼喊 想用不同的声音合唱 我 爱你 就像绿叶热爱阳光 这是完本的缘由 寂寞不再爬上我的脸 因为 我可以用文字向你倾诉想念 深奥更浓 请不要让我用到老的岁月去证明 有解无解 朱斗妍独自向东八楼一零二室走去。灯都没有开,盛夏的黄昏,楼道里光线很暗,黑咕隆咚的长长走廊尽头,左拐弯,阳光突然从最后一段走廊一侧的窗外倾泻进来,一片灿烂。 暑假已经开始了,楼内空空荡荡,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瘦棱棱地天然白,冷清清地许多香,朱斗妍站在了一零二的门口。 李向红还没有回家,因为他参加校篮球队一周的集训,为下学期上海大学生篮球赛做准备。集训这天终于结束了,李向红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第二天回浙江老家,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李向红有些纳闷,一是纳闷同学们都已回家,这时谁会来;二是纳闷门并没有锁,为何来人不直接推门而入……这敲门声比较温柔,确实不太像一零二那些野蛮男友们的风格。 打开门,李向红惊讶地发现朱斗妍站在门口。 “对不起对不起!”李向红赶紧关上门。 开门时,李向红打赤膊只穿了一条内裤。这个季节,女生是不大会出现在东八楼内的。李向红手忙脚乱地穿上一条运动短裤,再套上篮球背心,再环顾一下室内,乱七八糟的。可是来不及整理了。 李向红把门打开,脸微微泛红,“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女生来。” 朱斗妍大大方方微笑道:“我来看看班里同学都走了没有。” “就剩我一个了。班长怎么还没走?” “我参加学生会的一个活动,所以晚几天。” “其他三大美女都走了吧?” 朱斗妍微笑道:“是啊。女生呢,就剩本美女了,” 李向红憨笑道:“噢……不好意思啊,宿舍里这么乱,我正在收拾。” “既然就剩咱俩儿,本班长关心一下同学,晚上请你吃饭吧。” 李向红脸又红了,“那怎么行?我请你吧。” “有什么关系?” “让女生买单,传出去名气没有了。” 朱斗妍一捂嘴,笑道:“好吧,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去吃饭。” 李向红搔搔头,“我还要收拾一会儿,要不……我拿本书给你看。” 说着,李向红从简易书架上挑了一本《读者文摘》,递给了朱斗妍。 朱斗妍接了书,坐在一个靠窗的凳子上,认真看起来。 李向红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朱斗妍的一声:“光线太暗了。” 黄昏时分,自然光越来越惨淡,书上的字是看不清了。 李向红移了个台灯过去,放在窗下的桌上,把它点亮。 朱斗妍继续看起书来。 宿舍里非常安静,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一个男生收拾自己七零八落的东西,一个女生静悄悄地看书。 李向红时不时看一眼朱斗妍,只见她看得专心,头也不抬。 灯光下看书的女生,李向红心里想,要是画下来是好美的一幅画。 一种甜蜜的感觉慢慢从李向红的心底里漾上来,渐渐变成了一丝迷醉。 李向红一边打包,一边又看了朱斗妍一眼。柔和的金黄色灯光,照着朱斗妍线条柔和的脸,周围的事物由于室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变得模糊了。而女生的侧影,越来越清晰。 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了上来,李向红听见灵魂深处的自己说:我和她多像一家人啊! 37. 抓住儒家的要领 方自归看见,春节灌的那批香肠还剩了几根挂在家里阳台上,它们,可比自己挂在宿舍床头的那批香肠长寿多了。 站在阳台上向外望去,一切都没有改变。水南老街屋顶上的黑瓦片,像黑鱼鳞片那样重重叠叠。灰色的水泥电线杆和铁道上空黑色的架空电线,在微风中一动不动。从陕西搬家到这里那年,成渝铁路完成了电气化改造。从那时起,这些电线杆和电线就在那里,没有变过。 家里是有变化的。方自归惊喜地发现,用了十年的十四吋黑白电视机被一台十八吋大彩电取代了。 八十年代初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九十年代初三大件进化为彩电、冰箱、洗衣机。如今家里新添置了彩电,加上已有的冰箱和洗衣机,方自归家算是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历史任务,没有拖全国人民奔小康的后腿,让方自归还是高兴了一两天。但彩电带来的这一两天快乐,方自归并不打算分享给莞尔。 莞尔家有电话机,进化的电视机就不必卖弄了。方自归到家后就给莞尔写信,彩电根本不提,而是这么写:“暑假坐火车,真是比寒假时快乐太多。因为,随时可以开窗,随时可以大小便,对我,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但到家后,我发现,县长依旧,厂长依旧,他们丝毫没有让贤与我的迹象。可是,小城也并非死水一潭,变化还是有的。今天陪老妈到菜场买菜,道听屠说,猪肉又涨价了。” 但是方自归关于县城菜场的经验,并没有向莞尔一吐而尽。 老妈犒赏安全到家的方自归,让他去菜场买一斤韭菜包饺子,结果,方自归买回来一斤小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老妈哭笑不得,老爸批评方自归五谷不分,老弟抱怨葱花肉馅的饺子没有韭菜肉馅的好吃,邻居们则评论,现在的大学生只知读书不懂生活。总之,全社会对这件事的反应较负面,方自归觉得,还是不告诉莞尔比较好。 方自归常常关心一些人类命运的问题,所以人类常常关心的问题他就没时间去关心了。 老爸请方自归早上吃兔儿面,说起吕武在同济上大学。 吕武、吕鸿姐弟俩与方自归、方自强兄弟俩是一起长大的,因为老吕和老方是同学,又是死党,在东北和陕西时又都是同事。方家和吕家的关系,一直比较好。老吕此时仍然在陕西工作,最近写了封信给老方,下一代的方自归和吕武也就联系上了。 方自归知道吕武在同济非常高兴。因为这个姐姐要是在交大,那还真不好弄,可她在同济,与应辉在同济踢完球以后,那是顺便就可以找她蹭饭的。 老妈请方自归在暑假里珍爱生命,远离菜场,正中方自归下怀。方自归便抛开凡尘琐事,一心一意泡图书馆。 县图书馆竟也找得到文白对照的四书五经,方自归把书借出来,先吃了第一惊,因为没想到,四书中的每本书都这么薄。 西方人写书,只嫌书不够厚。方自归看费尔巴哈无非想说,“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本质创造了神”,便写了几十万字厚厚一本《宗教的本质》。但《论语》说“君子不器”,遣词用字简约到了很难更简的程度,却其实蕴含的是很大一番道理。 看完四书,方自归突然醒悟,四书这么薄,是因为它直接告诉你答案,很少有情景描写和推理过程,也缺乏西方文学所推崇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的细节呈现。为何如此,方自归一时没想明白,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推断大概是中国人喜欢降低成本。维持中式简约风格,可以节省纸张,可以节省读书时间,而维持西式长篇大论则相反。但是,方自归也想到,西式长篇大论推理严谨,描述精确,就是中式简约风格所缺乏的了。 既然老祖宗的书风如此,方自归两礼拜就读完四书四经,只剩下《易经》没读。因为,《易经》学起来一点儿也不易,并且似乎对改善民生提高薪水没什么帮助,方自归就没仔细看。 读到《礼记》中的《礼运》,方自归吃了第二惊,下面这段话读了n遍: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方自归想起一周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考试的一道选择题: 一个集中体现共产主义社会主要特征和本质要求的原则标志是() a.各尽所能,按时分配 b.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c.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d.各尽所能,按资分配 选答案的人如果不选b,这个人一定是sb。因为从小学的品德课,到中学的政治课,再到大学的马政课,共产主义的基础是“公有制”,以及共产主义的本质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已经像“我们是妈妈生的”一样,被同学们所熟知。这种题,可以不经大脑思考只经条件反射而选出正确答案的。所以看见《礼运》这段话,方自归顿感惊讶。“天下为公。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不就是“公有制”吗?“选贤与能,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不就是“各尽所能”吗?“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不就是“按需分配”吗? 方自归不禁感叹:孔子是古代的布尔什维克啊! 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厦,似乎只有剩余价值和阶级斗争是四书五经不曾讲过的。可是这两样东西,方自归一直觉得比较可疑。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对经济的解释力和促进力,不如亚当斯密那只“看不见的手”和凯恩斯那只“看得见的手”。而马克思说阶级斗争推动历史进步,也有些绝对。老夏在半夜谈时对比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光荣革命,说英国革命就是采取阶级调和政策,之后英国取得巨大进步,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英语成为日不落外语,英国就比法国牛逼。而中国历史上,农民推翻权贵的阶级斗争不胜枚举,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中国一直原地踏步,可见阶级斗争不必然促使历史进步。 方自归又注意到,“子不语怪、力、乱、神”,说明孔子在哲学上是唯物主义。 政治上的共产主义加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孔子完全具备共产党员的觉悟。而孔子又提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种经济上的平均主义,简直算得上共产党的左派。 方自归心想,原来孔子和毛爷爷是一路人啊!那为什么毛爷爷要打到孔家店呢?方自归一时想不明白,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推断大概是三纲五常与民主共和相比,生产效率太低的缘故。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说的是,本着对人民有利的原则而让人民获利,不就是给人好处,而自己却无所损失吗?这一句话里面,甚至有福利经济学和帕累托改进的思想。 了不起啊!方自归看完这段“子曰”,心内感叹。看来,老夏推崇四书五经,还真不是盲目推崇。 除了读书,方自归暑假里最重视的项目就是与莞尔的通信。莞尔收到方自归的信,通常过几天就会回信,而方自归收到莞尔的信也一样。所以,按照当时邮政系统的效率,两人信来信往,平均十天一个回合。谁知到第四个回合,方自归突然收到莞尔寄来的航空快递。 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航空快递,方自归打开这封对自己来说有历史意义的信一看,里面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自归,我们可以很快就见面了。我马上要来重庆,你八月十九日到重庆火车站接我。” 看到“我马上要来重庆”这句话,方自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仔仔细细把这封短信又读了两遍,方自归的惊讶变成了惊喜。 方自归立即通知老爸老妈,自己必须立即动身去重庆赴约。老妈先是意外,然后意满。老爸先是意外,然后意乱,担心这个小葱和韭菜都搞不清楚的臭小子,别搞出什么乱子来。 38. 抓住相会的机遇 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出口处,方自归伸长脖子观察一群一群出站的乘客,老爸则站在方自归身后。 从站前广场向上望去,许多几层高的灰色楼房密密挨挨,不规则地叠加在一起,越叠越高,叠成一座楼的山。山腰上有一座新建成的白色建筑,在周围旧楼的衬托下显得别致而现代,像在灰色的楼房波涛中,一叶正在海风中唱歌的船帆。 方自归的脖子没有白白伸那么长,穿着白色t恤的莞尔一出现在出站口,方自归就大喊了一声:“果果!” 听到方自归的呼喊,莞尔也大叫了一声:“乡唔咛!” 背着双肩背包的莞尔笑盈盈地向方自归走去,一瞬间,方自归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终于等到她了。 莞尔一走到方自归跟前,训练有素的方自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接过莞尔的包,背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我宁波的阿姨。”莞尔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这才注意,莞尔身边,站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方自归赶紧向阿姨问好,然后向阿姨介绍自己老爸。 阿姨笑呵呵地问候父子俩:“你好,小方。你好啊,老方。” 四人简单一商量,决定先去方自归爷爷家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去招待所的路上,阿姨打开了话匣子,方自归和老方都不怎么插得进嘴,让方自归第一次意识到,怪不得有一本书上说,倾听是一门艺术。从阿姨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方自归知道了莞尔为什么突然来重庆,连没打算知道的阿姨的乡镇企业家之路,也一并知道了。 原来阿姨在上海与莞尔父母谈生意上的事情时,谈到要去重庆、西安、洛阳等几处出差,被莞尔听到了。听到“重庆”两字,莞尔灵光一闪,便对父母说想参加社会实践,请求陪阿姨一起出差,向阿姨学学怎么谈生意,怎么讨债。莞尔父母想想阿姨确实可靠,就答应了。 “八一年,我先是养鸡养鸭,后来又种蘑菇。八九年,我办了村里第一个乡镇企业,把村里闲置劳动力利用起来了。”阿姨说起自己的企业家之路,兴致勃勃,“这个厂子,是果果爸妈和我合股搞的。果果爸是所里高工,在滤清器行业是技术权威,行业标准都是果果爸参与制定的,所以我是借着果果爸的旗号和研究所的名气在全国做业务。” 来重庆的火车上,莞尔才告诉阿姨,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重庆会男友。为了取得阿姨支持,莞尔详细交待了自己的恋爱经过,首先夸赞方自归善良,其次很有才华,阿姨便信以为真。见到方家父子后,阿姨要为侄女撑场面,同时显显自己业界女强人一路走来的英雄本色,这才一路上滔滔不绝。 好不容易回顾完了家族企业的历史沿革,阿姨自信地展望未来:“我们今年销售会超过两百万。” 恭维了一路的老方,赶紧负责任地继续恭维:“还是你们乡镇企业好,这么少人能做两百万产值。我们在国营企业工作了二十几年,还……还是你们效益好啊!” 老方险些说,还拿不到两百块一个月,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很坍台,便没说出口。 阿姨笑道:“接下来几天,我在重庆办事,果果白天可以和小方在一起,晚上回招待所住。等我办完事,我们一起去你们淄中住两天,然后再去西安。” 方自归心想,幸好家里刚置办了彩电,三大件齐备,勉强可以迎接莞尔和阿姨的考察了。 在招待所办理完入住,阿姨去办事,莞尔则跟方自归去爷爷家。 在爷爷家吃中饭,全是方自归奶奶的手艺,全是家常菜,却让莞尔吃得赞不绝口。吃完饭,方自归怀揣老爸才给的几十元活动经费,带莞尔去解放碑玩。 在去解放碑的公交车上,方自归对莞尔说:“想不到,你们家还是豪门啊。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干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唉,我声明一下,我喜欢你,跟你们家是不是豪门没关系啊。但就算你们家是豪门,我也能接受。因为,我们家虽然不是豪门,但我是未来的豪门啊!” “吹牛!” 两人逛了逛街,又看了场电影,再回到杨家坪时已是晚上八点。方自归带莞尔到江边的一个饭店吃饭,坐下来点菜,莞尔却说不饿。下午逛街时两人经过一条小吃街,方自归看到一个卖酥肉的摊子,推荐莞尔尝尝,莞尔吃过一块后大赞好吃。于是,方自归买了一大纸袋酥肉,两人边逛边吃,把酥肉吃个精光,这时就不饿了。 最后,方自归点了一份蚕豆、一份折耳根、一份伤心凉粉、两瓶冰啤。不一会儿,酒菜就全上齐了。 “为什么叫伤心凉粉?”莞尔问。 “好吃得想哭。”方自归道。 “真的吗?” “你试试呗。” 莞尔夹了一筷子凉粉,方自归注意观察莞尔的表情,只见莞尔的表情从开始的疑惑,随着下巴的缓慢蠕动,突然就豁然开朗,阳光普照。 “好吃!”莞尔赞道。 方自归心想,她吃凉皮不行,没想到吃凉粉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莞尔吃着伤心凉粉,果然边吃边哭,但眼泪的产生是因为辣,不是因为伤心。 “我喜欢重庆。”莞尔一边用餐巾纸擦眼泪,一边继续战斗。 “诶诶,喝口啤酒。看把你给辣的。”方自归把酒杯端起来。 酒菜下去大半,前面端酒上菜的那个姑娘走过来了。姑娘手里端一杯啤酒,对方自归和莞尔说出来一段悦耳的重庆话:“帅哥美女,感谢你对我们店的支持,我敬你们一杯。然后……喝的是啤酒不好意思哈,感谢感谢!” 方自归笑道:“老板娘,我们就点了几样素菜,您还过来敬酒,多不好意思的。” 姑娘笑道:“你们点了多少无所谓,主要是你们到我们店来,我们就开心。感谢感谢!” 姑娘举杯和方自归的杯碰了一下,又去碰莞尔的杯。莞尔出于礼貌站起来,方自归也就站了起来。 姑娘笑着还是用重庆话说:“你们坐嘛,不要那么客气。我站着是因为我矮,哈哈,希望你们开心就好了。开心嘛,没关系,不用站起来,感谢感谢,以后经常来光顾就可以了。这是我堂妹的一个店,有时候我们过来帮帮忙,没什么事情,我们都在这里耍。” 然后,姑娘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谢谢。”方自归说。 “你们喝开心哈!”姑娘说,然后开开心心走了。 伤心凉粉吃完了,工作重心转移到蚕豆和折耳根上来。莞尔不喜欢折耳根,但是喜欢蚕豆。 “你看隔壁三个妹子。”方自归用筷子头悄悄指指旁边,小声说。 莞尔一看,只见隔壁坐着三个女生,每人面前一瓶啤酒,一个杯子。桌上几道菜,其中两个大碗通红通红。那三个女生边吃边聊,一杯一杯地干啤酒,正是巾帼不让须眉,吾善养吾浩然之正气。 “我从没见过女生这么喝酒的。”莞尔小声说。 “重庆人均啤酒消费量全国第二,仅次于哈尔滨。”方自归道。 莞尔摇摇头。 方自归问:“你在重庆逛了大半天,是不是感觉重庆人和上海人不一样?” 莞尔点点头,“是有一些。” “其实区别还是挺大的。你看,我们下午在公交车上问路,那个重庆阿姨多热情。还有刚才过来敬酒的小妹,没点什么菜,她也过来敬酒。重庆人不排外,古道热肠的。另外重庆人还有一种我最喜欢的性格,”方自归改用重庆话铿锵有力地吐出来两个字,“耿直!” “直来直去嘛。” “不是直来直去这么简单,要了解重庆人,你要知道一句话。”方自归又改用不标准的重庆话道,“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不拉稀摆带?” “就是说到做到。重庆人对‘信’和‘义’很看重。‘信’这个字……比如说,我答应了你,果果,你从上海来,我要到火车站来接你,哪怕我突然间碰到一个很大的困难,我都会想方设法出现在你面前,这就是不拉稀摆带。所以,只有一种情况下我不会出现。” “什么情况?” “就是在来火车站的路上,我过马路被汽车撞死了,那就没办法了。” “呸呸呸,不准你胡说!” 方自归笑道:“打个比方嘛。还有‘义’这个字,比如说……我哥老会的兄弟,不管他职位大小,如果他挂了,我们每一个哥老会的会员,都有去孝敬他父母的责任和义务。而且他们还会成立一个基金,帮助这个家庭度过困难期。哥老会现在是没有了,但这种民风还在。你看你们上海人,讲义气的就不多。” “我们讲规矩好伐。” “是是是,你们讲规矩。” “那你们重庆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 “我可以提供一个经济学上的解释。” “切!又来了。” “你先听听有没有道理。” “好吧,你开始胡说吧。” 方自归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重庆人这个性格,是因为这个地方,穷山恶水,经济环境不好。如果说我对你不好,你肯定也对我不好,那么大家都越来越不好。这里需要人抱团,才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的。既然集体比个人更能够降低生存成本,就应该形成一种有利于集体主义的文化。而这种文化下面,人与人之间就一定要守义守信。” 莞尔咀嚼嘴里的蚕豆,咀嚼重庆人不喜欢拉稀摆带的经济学解释。 方自归接着说:“当然,这种民风的形成,也有文化上的原因。” “什么文化?” “巴蔓子文化。” “巴蛮子文化,一种野蛮的文化?” “你看你胡说了是不是?还说我胡说。巴蔓子那个‘蔓’是‘蔓延’的‘蔓’,不是‘野蛮’的‘蛮’。巴蔓子是古巴国将军。” “哦……”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给你讲讲巴蔓子的故事。” 方自归很守时,晚上十点把莞尔送到了招待所。 第二天方自归也很守时,早上八点和老爸在招待所前台准时候旨。 莞尔和阿姨出来了,方自归马上发现,莞尔脸色不对。而阿姨还是满面春风地向自己和老爸走来。 “老方啊,这次真是太麻烦你们了。”阿姨笑道。 老方一听阿姨的口气,立即就知道情况有变。 阿姨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来:“本来明天要去的那个工厂,厂长突然病了……西安那边,情况也有变化,需要我尽快过去处理…… 此时老方已经猜到阿姨要表达怎样的思想情感了,可阿姨自己不停下来,不好意思打断他。老方脸上挂着快僵掉的微笑等了好几分钟,阿姨才终于说:“本来很想去你们淄中看一看,但是看来,这次是肯定不行了。” 39. 抓住不屈的精髓 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爬着坡坡坎坎,视线只投射在几米之内,一级级的石板,曲折狭窄的老街,一转身,却突然看见浩浩荡荡的长江滚滚东去。 莞尔和方自归在一条老街的早餐摊儿上吃豆花,莞尔说:“昨天下午,阿姨和我爸妈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情况就变成这样了。” 方自归惊讶道:“长途电话这么贵,他们这是……干嘛呀!” “不知道阿姨怎么说的,也不知道他们电话里都商量了些什么。反正,一大早和我妈通电话,我妈就说了我一顿。” “说你什么?” “怪我没把我们的事告诉她。” “你爸妈还不知道咱俩儿的事啊?” “嗯。” 方自归思忖片刻,道:“我不管他们商量了什么,反正我们两情相悦,谁也不能拆散我们。谁也不能!” 这次陪阿姨出差,莞尔的目的是除了与男友相会,还想考察一下方自归的家庭。现在,莞尔在父母的压力下取消淄中之行,她就不能像方自归考察同济食堂那样,做到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了。 莞尔幽怨地说:“今天是我在重庆的最后一天了。” 方自归道:“没事儿,我们该干嘛干嘛。还是按原计划,等会儿我带你去滨江公园。” 吃完早餐,两人爬了七八十个台阶,爬得莞尔有点儿气喘吁吁,才终于走上了一条可以乘公交车的大路。 等公交的时候,莞尔说:“我观察街上重庆女孩子的打扮,也挺好看的。来之前,还以为这里的人像你一样,都是乡唔咛。” 方自归笑道:“你只知穿衣服的重庆妹子好看,其实不穿衣服的重庆妹子更好看,有——哎呦!” 一声惨叫,方自归的耳朵已被莞尔揪住,只见莞尔杏眼圆睁,厉声喝道:“方自归,你什么时候见过不穿衣服的重庆妹子?” 方自归拼命讨饶,“误会了,哎呀!误会了。我说的是不穿衣服穿泳装的重庆妹子。有一年夏天……你能不能把手松开?大街上多少难看的。” 莞尔把手松开,“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来了,方自归道:“车来了车来了,我们先上车吧。” 莞尔喝到:“不行!交待清楚了再上车!” 方自归无可奈何,只好交待:“有年夏天,我在长江里游泳,游累了就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恰有一位美女从我面前经过,过了一会儿,又经过一位美女。我就好奇了,决定统计一下美女的百分率。我抓一把石子,画两个圈圈。如果过去的是美女,就在左边圈里放个石子,否则,就在右边圈里放个石子。当然,统计样本都是年轻女人,老妈妈除外。我统计了半个多小时,我印象很深,三十个女人走过去,其中有十二个美女。40%啊!这个比例很惊人啊!” 莞尔又一把揪住方自归的耳朵,喝道:“方自归,你游泳不好好游泳,竟敢背着我偷看泳装美女,你说怎么办?!” 方自归又拼命讨饶,“哎呦!哎呦!冤枉啊。我看美女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嘛。现在,我的眼里只有你,重庆美女都不能跟你比,她们都比不上你。” 莞尔松开方自归的耳朵,“那你以后还研不研究美女?” “报告领导,不敢研究了!” 莞尔忍住笑,“以后不准到长江里游泳,能不能做到?” “能!” “长江里游泳不安全,这个要求是为你好。” 方自归揉着自己的耳朵,假装做痛苦状,“这个‘不安全’,好像还是双关语。” 莞尔忍不住一笑,“诶,重庆为什么美女多呢?” “首先和地理有关。重庆有两个别称,一个叫雾都,一个叫山城。因为多雾,晒不到太阳,所以重庆女人皮肤比较白。多山呢,就导致重庆女人大多身材苗条,因为老是要爬坡上坎。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 “基因。” “基因?” “就是基因融合。”方自归顿一顿,“这个原因是火箭告诉我的。噢……解释一下,火箭是我爷爷邻居家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其实我爷爷退休前工作的这个建江厂,美女比例就比较高,就有基因融合的原因。你知道吗?建江厂里也有上海人,还有江浙人,还有什么湖南人,湖北人,陕西人,东北人。种类可丰富了!” 莞尔“扑哧”一笑,“为什么这么丰富?” “建江厂是抗战时期,从南京和武汉迁过来的兵工厂重组而成的,本身职工里面就有很多外省人。五六十年代,全国大招工,建江厂从东北、上海又都招了人的,所以本厂职工通婚后生下来的小孩,就比较漂亮。我三叔老婆是原来重庆美华银行高管的女儿,就是江浙人,所以我那表弟也漂亮。有个说法,说基因离得越远,结合在一起生的小孩子越聪明漂亮。” 莞尔点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而重庆有三次较大的基因融合。第一次是清朝,湖广填四川,来了很多两湖两广的人。第二次是民国,陪都时期,来了很多全国各地的人。第三次是新中国成立后,三线建设时期,又来了很多外省人。经过这样融合,咱们美女就多了。” 莞尔又点点头,“嗯,明白了。” “所以那次在公交车上,那两个八婆,说什么上海小姑娘找对象一定要找上海人,不是胡说八道吗?要是找对象有这么狭隘的地域限制,像我这么帅的人,怎么能够生产得出来呢?” “去!厚脸皮。” “不是厚脸皮,是耙耳朵。” 莞尔纳闷,“什么是耙耳朵?” 方自归摸了摸刚才饱受摧残的耳朵,“就是你们上海人说的妻管严。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老是摧残我耳朵,难道你知道征服重庆男人的办法,就是把他弄成耙耳朵?” 莞尔笑,又要揪方自归耳朵,说上海男人个个都是耙耳朵,所以要把方自归也训练成耙耳朵。 方自归带莞尔乘公交车,到了滨江公园。 这滨江公园,倒不如叫散步长廊,因为这所谓公园沿江而建,幽长狭窄,最窄处只有一米多。步道在江面几十米之上,一侧是植被繁茂的山体,一侧是水流湍急的长江,江景一览无余。 方自归引着莞尔在这长廊上漫步,到一副浮雕面前,停下了脚步。 浮雕正中,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仰头自刎,周围的文臣武将大惊失色。 方自归指着浮雕对莞尔说:“这就是巴蔓子。” 莞尔仰头道:“哦……什么故事呢?” “故事是这样的。战国时代,巴国内乱,巴蔓子借楚国军队平叛,借兵前,巴蔓子承诺平叛后割让三座城给楚国。后来,叛乱被平息,楚国派使到巴国索要这三座城。巴蔓子对楚使说,我身为人臣,不可以私自割城,否则是不忠。但我答应楚王的事情不做到,就是无信。不忠,我不可以做。无信,我也不可以做。那这样吧,割城不可以,割头可以。我把我的头割下来向楚王谢罪。说完就拔剑自刎了。” 莞尔面露惊讶,用上海话评论道:“模子!” 方自归竖了一下大拇指,“是不是很牛逼?所以楚王看到使者带回的人头,就被感动了。楚王说,得了,巴国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城咱不要了。” 讲完巴蔓子的故事,方自归又引着莞尔继续向前走,在另一处浮雕下停下来。 “张飞,牛逼吧?”方自归手指浮雕道,“画里这位就是张飞。而这位,就是连张飞都不怕的重庆人,严颜。” “三国时期的故事啊。”莞尔道。 “张飞攻巴郡攻不下来,后来用计把太守严颜俘虏了。严颜被抓到张飞跟前,根本就不怕。张飞火了,大喝,‘败军之将,何不下跪?’。你猜严颜说什么?他说,我们这边儿,只有断头将军,从来没有投降将军。” 莞尔点头称赞:“嗯,也是个模子!” “这就是重庆人的刚烈。张飞一看,哎呦,比老子还牛逼。行!老子欣赏你,结果就把严颜给放了。” 严颜的故事说完,两人继续向前走,又在一处浮雕下站住。 “蒙哥汗你知道吗?”方自归问。 “不知道。”莞尔道。 “那蒙古大军横扫欧亚大陆的事情,你总知道吧?” “这个知道。” “蒙哥汗就是当时蒙古帝国的皇帝。他亲率大军攻打重庆,结果在重庆被干死了。他死在重庆后,忽必烈才接他的班,建立了后来的元朝。” “皇帝怎么会亲自上前线呢?” “御驾亲征,没听说过吗?当时蒙古打四川,打了十几年没打下来,蒙哥汗就亲自上了。后来蒙哥汗打到重庆合川,打了五个月没打下来,蒙哥汗急眼了,亲自督战,结果被守军击毙。重庆人是不是很牛逼?蒙古大军横扫欧亚,从来没有过这种失败,蒙军就撤了。一直到南宋已经被灭,忽必烈承诺不杀合川军民,才开城投降的。而最后投降了,守城的三十二名将军全部自刎。” 莞尔又点头道:“嗯,都是硬骨头。” “所以你就知道,抗战八年,重庆被炸得那么惨,重庆人为什么绝不低头。日本人是没打进来,他们要是真打到重庆城下,我告诉你,重庆人绝对跟狗日的日本人血战到底!” 此时,方自归两眼放光,豪气干云,做了最后的总结:“你别看重庆人个子矮,但是我们有种!” 40. 重庆之吻 翻滚的辣椒,在火锅里闪动着红色的光芒。五颜六色的菜已经摆在大锅旁边,准备集体穿越沸腾着的红油老汤。 老方做东,带着方自归和方自归的爷爷奶奶,宴请第二天就要离开重庆的莞尔和莞尔阿姨。老方虽然工资低,但他以为,请上海人民吃饭,不能坍了重庆人民的台,所以无论如何要找一家有空调的饭店。 写着字的红色灯笼在头顶高高挂着,店堂里升腾的水雾里,流动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方自归老爸老妈都很节约,方自归长这么大,下馆子吃火锅不超过三次。老爸选了这么一家火锅店招待莞尔,方自归非常满意。方自归心想,看来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老爸也渐渐靠谱起来了。 阿姨入座后,发现这是一家不靠谱的火锅店,吃了一惊,语无伦次道:“怎么……夏天呀……火锅怎么吃?” 方自归道:“重庆人夏天照样吃火锅。” 莞尔赶紧说:“是我点的。我要吃重庆火锅。” 老方安慰道:“饭店有空调,不会热的。” 方自归奶奶笑呵呵地说:“好吃的,好吃的。” 但阿姨,依然感到了这顿饭的巨大压力。 老方点的毛肚、鸭肠、黄喉、腰花、血旺、牛羊肉、蔬菜都上来,老方便下令开煮。阿姨看着红通通沸腾的一口锅,还没开吃,汗就下来了。 老方见阿姨手足无措,便把煮熟的一段儿鸭肠在油碟里一滚,放进嘴里,示范道:“不辣,不辣。” 可是老方不辣的标准,到了阿姨那里就是重辣。昆德拉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阿姨此时,只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辣。她吃了一口毛肚,感慨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 老方想了个办法,为阿姨盛了一大碗矿泉水待命,烫熟的菜放到凉水里泡个澡再吃。可莞尔却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愈战愈勇,一边说好吃,一边香汗淋漓。正是沧海横流,方显吃货本色。 阿姨吃得惊魂未定,却看见莞尔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纳闷:全家都不吃辣,她怎么无师自通,吃得辣么享受呢?难道,侄女真是嫁给四川人的命吗? 这边方家四个人,方显吃辣本色,吃得不亦乐乎。 莞尔问:“为什么重庆火锅的蘸料,只有蒜泥麻油,其他调料都不用呢?” 方自归不知道答案,只好求助,“爸,为什么只有蒜泥麻油?” 老方用普通话娓娓道来:“这有几个原因。第一重庆火锅底料口味重,不需要其他调料提味;第二吃火锅容易上火,麻油是去火的;第三涮好的菜马上吃太烫,放凉了牛油会凝固在菜上面,所以涮好以后,在油碟里滚一滚马上吃,既可以降温,又不至于凉透。” 阿姨道:“别的地方吃火锅,好像蘸料的种类很多。” 老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不是正宗的吃法。正宗的重庆火锅,只要蒜泥麻油。” 方自归爷爷劝菜:“别客气,别客气。吃,吃。” 吃完火锅,阿姨拗不过莞尔,同意莞尔随方自归去散步,但仍然规定莞尔最晚十点必须回到招待所。 走在一条窄巷的石板路上,莞尔说:“我很喜欢你奶奶。她性格好活泼,她烧的豆瓣鱼,真是好吃极了。” 方自归道:“我也最喜欢我奶奶。她总是笑呵呵的,待所有人都特别好。” “你爷爷和你爸爸说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种话。” “我爸说的重庆话,我爷爷说的是湖南话。” “这么复杂?” “世界本来就很复杂。” 莞尔既然先斩后奏好不容易来一次重庆,打算把方自归的祖宗三代什么的都考察清楚,问:“你们家怎么个复杂法,说来听听。” “很久很久以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 “别给我胡扯,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方自归笑道:“好吧,我交代。我妈是重庆人,但我爸祖籍其实是湖南,虽然他也出生在重庆。我爷爷奶奶都是湖南人,他们是因为打仗才来到重庆。” “打仗?不会是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故事吧?” 八十年代,电影《小花》红遍大江南北,电影主题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也便家喻户晓了。所以一提到爱情与打仗,莞尔就联想到了这部电影和这首歌。 方自归小时候也看过《小花》,笑道:“诶?很搭边。但是呢,又可以说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其实,我们家的故事,是哥哥找妹泪花流。” 莞尔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问:“怎么哥哥找妹泪花流?快快从实招来。” 方自归就开始说:“抗战全面爆发后,我奶奶投奔了在武汉的舅舅。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已经订了亲了,只是还没结婚,所以我爷爷后来也去了武汉。我奶奶的舅舅在汉阳兵工厂做工头,三八年日本人进攻武汉前,整个兵工厂都要搬往重庆,所以我爷爷奶奶就跟着兵工厂一起往重庆逃。当时长江航运极度紧张,逃到宜昌的时候,只有重要设备和重要工作人员才有可能上船。我奶奶因为她舅舅的关系,上了船,但是我爷爷无论如何上不了船。然后,我爷爷我奶奶就在宜昌码头抱头痛哭,但是毫无办法。” 莞尔叹道:“哇!去年的电影《滚滚红尘》,就类似这样的情节……后来怎么样了?你爷爷奶奶。” “那个年代,滚滚红尘的生离死别,肯定是真的发生了很多。我奶奶坐船走了以后,我爷爷就是一路讨饭,翻了多少大山,用两条腿从宜昌走到重庆的。他要去找我奶奶。” “哇……但是happyending.你爷爷找到了你奶奶!” 严肃了好一会儿的方自归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那当然。否则,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哪里来的?” 走到了一条大路上,视野开阔起来,向远处望去,长江对面的山上已经爬满了灯光。 方自归突然想起了白蕙,想起了那封虚构的信。当时在信里撒谎说,自己暑假里要和女友去旅行,现在虚构的竟然变成了现实的。 灯的山和黑的夜有一条模糊的分界线,那是城市的天际线,万家灯火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衬托下,格外璀璨。 莞尔感叹:“真好看!” 方自归笑道:“我们重庆是有特色吧。” 回招待所的路上,莞尔说:“昨天我阿姨说的那些吹牛的话,真是难为情。她就是这样,在人前总是喜欢显摆。” 方自归道:“你阿姨显摆一下也好,否则,我还不知道你是富家小姐。其实你早该告诉我,这样一起吃饭你买单的时候,我的负罪感就不用那么强烈啦。” “哈哈哈……” 终于蹭到了招待所门口,两人面对面,手牵手,一阵沉默。 “谢谢你到重庆来看我。”方自归打破沉默。 “嗯。”莞尔眼神里全是不舍。 “就是时间太短,马上你就要走了。” “我走了,你又可以研究重庆美女了。” 夜间的重庆,比日间凉爽一些。轻柔的晚风,醺醺飘来,方自归闻到莞尔身体发出的淡淡幽香。她的嘴唇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好像隐藏在幽谷中一个羞涩的花朵。方自归的心越跳越快,最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只研究你!” 方自归放开莞尔的两只手,用力把莞尔拥在怀里,把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方自归终于停了下来,用手轻轻爱抚莞尔的脸颊。 一阵眩晕袭来,等眩晕平息下来,方自归突然发现,莞尔已泪流满面。 “你怎么哭啦?” “这是我的初吻。” “我也是。” “一股大蒜味儿!” “噢,对了,油碟里的蒜末,我吃了很多。” “蒜末是调味的,你吃它做什么?我们上海人就不吃蒜!” “对不起对不起。当时也没想到,“你赔我的初吻!” “一定赔,下次赔你一个咖喱味儿的……不喜欢,那赔你一个草莓味儿的……还不喜欢,这次下重手,赔你一个孜然五香麻辣味儿的吻!哈哈哈。” 41. 四大美女的集体沦陷 一条红色横幅把求知大道两边的两棵梧桐树连接起来,横幅上写着醒目的“热烈欢迎九三级新同学”。 校园广播台的高音喇叭里,一个悦耳的女声正在播报校园快讯。校门口又进来一辆接站的客车,车内影影绰绰。 客车在图书馆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大一新生们质朴的脸上带着兴奋和好奇。 热气腾腾的校园生活,又开始了。 回到了一零一,方自归发现,老夏还是满口之乎者也;兽还是很好色;国宝还是不吃肉;狗子还是打扮前卫,尽管他在球场上的位置是后卫;阿远买了新牛仔裤,还是喜欢把有限的钱投入到无限的买衣服当中去;韩不少做为宿舍里唯一长胸毛的男人,还是有空就去逛街看价格标签,有女性化的倾向;丁丁还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楚庄王都征服自我一飞冲天了,他下床依然还是一飞而下。 经过一个暑假,方自归觉得室友们没什么变化,但方自归觉得自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自己好歹已经是接过吻的人了。 然而,新的校园生活让方自归很快就认识到,室友带给自己的是错觉,变化其实来得非常汹涌。 一去食堂,方自归就痛心疾首地发现,大排价格从一块变为一块二了。 自九三年起,中国连续三年cpi涨幅都在20%左右,这学期工大的大排从一块涨到一块二,证明工大的食堂管理确实非常科学,也让方自归首次对“通货膨胀”这个重要的经济学概念,有了多么痛的领悟。 也是在食堂里,电十八的同学们惊讶地发现,朱斗妍和李向红比翼双飞了。 朱斗妍和李向红先是一起去食堂吃饭,然后,教室、图书馆、电影院,处处都留下了他们双飞的身影。暑假前,朱斗妍和李向红之间还看不出一丝端倪。暑假后,两人就打得火热,连预热期和缓冲期都没有,让大家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两人之间如此剧烈的化学反应是如何发生的,出现了各种版本的猜测。 在事实面前,几个对朱斗妍有想法的男生暗暗痛心,比方自归发现大排价格上涨20%要痛心得多。而鞠雪和冉红是暗暗遗憾。李向红的突然插足,导致暗夜跑圈三人组顷刻瓦解。四大美女本来分成两派,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新鸳鸯蝴蝶派,班里本来就很少的女生,居然就分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复杂的政治局势——三国鼎立。 几天后,室友们还没有完全适应朱斗妍和李向红轰轰烈烈的爱情,丁丁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室友们探讨国家大事和儿女私情最正式的场合——半夜谈上,宣布了另一条噩耗。 丁丁躺在床上说:“兄弟们,我通知一下。甄语是我的,你们有啥想法的,可以打住了啊。” 韩不少首先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表现出了不服和一个理科生理性质疑的理性态度,“你放屁你。甄语怎么就成你的了腻?朱斗妍现在每天给李向红洗碗,甄语给你洗过吗?” 宿舍里暗恋甄语的人是最多的,丁丁这么说话,自然产生了民愤。 阿远质问:“就是。给你洗过吗?” 丁丁理直气壮道:“我和甄语单独约会过了,我们还单独一起吃过饭。” 狗子问:“甄语和你拉过手吗?亲过嘴吗?” 兽自不量力地愤然道:“丁丁,你不要因为帮甄语打过一次架,她就看上你了。打架谁不会?要是打场架就能泡上甄语,俺也打了。就是那天俺没碰上。” 但是兽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如果打一场架就能泡到甄语,一零一的众神一定像保卫祖国那样时刻准备着,寻找一切该出手的机会出手,甚至不该出手创造机会也要出手。 丁丁反驳道:“谁让你碰不上呢?这就是缘分,知道不?” 老夏道:“丁丁,你是单相思吧?” 丁丁道:“放屁!甄语把她过去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对我没点儿意思,能把这些告诉我吗?” 韩不少问:“她告诉你什么啦?” 为了证明甄语跟自己说过掏心窝子的话,丁丁就披露了他目前所知道的甄语的所有隐私,并且讲得绘声绘色。 甄语第一次高考落榜后进了一家电子厂,分配到冲压车间,结果第一天进车间就差点儿崩溃。因为在甄语眼里,那些发出“轰隆轰隆”巨响的冲压机非常恐怖,而且食堂里有个断指的师傅,就是在冲床上不慎轧断手指才转岗到食堂的。那时的甄语,还以为自己会像父辈一样,一工作就在一个单位做一辈子。所以甄语虽然五指健全,但是已经认为,自己的未来像那个食堂里的师傅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了。甄语第一天下班后,就对自己进行了一次灵魂拷问:难道我的一生就在这里度过吗?” 第二天一上班,甄语也没跟家里商量,就直接去找厂长说自己不干了,她要再去考大学。没想到厂长安慰她,说冲压车间的车间主任没文化,工厂是想培养她,让她将来接班的。厂长还说,她不用上冲床,让她学习学习管理,甄语就留下来了。后来,甄语就在冲压车间做工具保管,每天记录各工位产量,每天去仓库领料。虽然师傅对甄语很好,但做了一段时间,甄语还是觉得非常失落。她和师傅一起拖着平板车把物料拖到车间,就想起了中学时一篇悲惨的课文——《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甄语对这样的生活不满意,所以她上班一有空就看书。有次厂长视察车间,看到甄语在看外语,夸了甄语几句。几天后,厂长就告诉甄语,厂里有委托培养大学生的名额,如果甄语承诺大学毕业后回厂里工作,这个名额就给甄语。甄语当场就答应了。 “甄语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离高考只有两个多月了。”丁丁继续声情并茂地说,“甄语想请两个月的假准备高考,但厂里不允许。所以最后两个月,甄语怎么复习呢?她把一堆书堆在床边,晚上坐在床上一本一本看,困了就眯一会儿,醒了就继续看,一直看到天亮。她就是这样考上大学的,她说到这段儿的时候,眼泪珠儿都在眼圈里打转。甄语要是对我没点儿意思,能掏心掏肺地跟我说这些吗?” 宿舍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方自归这时说话了:“兄弟们,不要因为女人伤了和气。” 韩不少这时又反应了过来,“神,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我们班就这么点儿资源,我们能淡定吗?” 方自归道:“没错,大家都喜欢甄语。但是我问一句,有没有谁喜欢到死去活来的程度?有没有?” 一阵沉默。 方自归接着说:“如果有,我觉得这事儿也不难办,公平竞争嘛。如果还没有,那么既然丁丁已经上了,其他兄弟只能离甄语远一点儿。要是丁丁在追求甄语的过程中壮烈牺牲,那其他的兄弟可以接着上嘛。” 寝室里,谁也没把握追到甄语,目前的情况下,只能让丁丁先折腾了。这一议题,终于在方自归的斡旋下一时尘埃落定。 其实丁丁说甄语是他的,并非因为他厚颜无耻,而是因为他熟读兵法,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独孤一派的甄语也确实不孤独,这学期一开学,竟然有人开风气之先,直接往甄语寝室里送花。干这事的人并不是丁丁。丁丁的性格,干架可以,干这么文艺的事情,非常难。但献花事件至少证明,甄语欲静而风不止,丁丁必须要采取更猛烈的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丁丁更猛烈的行动果然开始了。这天上六分之一的第一堂《法律基础》课,这种课,就像大一时的《马哲》和《马政》,丁丁是必看闲书的。可是他这天看的闲书竟然非常反传统,不是他平常看的《兵器世界》或《笑傲江湖》之类,而是一本诗集。 “哇塞!”坐在丁丁边上的阿远一声惊叫,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 阿远突然发现,丁丁这本书的插图和文字格式特别反常,把书的封面翻过来一看,竟然是《普希金诗选》,所以立即被吓了一跳。 丁丁果然下重手了。 为了迎合一个美女的口味,一个武青非要装成文青,爱情改造人的力量之大,难以想象。 不久以后,四大美女排名第三的鞠雪也有了消息。这个确切的消息,是靠在爱情道路上勇于探索的兽,探索出来的。 这晚八点多,一零一响起来敲门声。这时段宿舍里一般没什么人,机缘巧合,韩不少逛街归来,正好一个人在宿舍里。 “咚咚咚。” “口令?” “老枪!妈的。” 韩不少听出了兽的声音,但是感觉兽的声音不似往日洪亮。打开门,韩不少就看见一脸愁容的兽走了进来。 “侬哪能?”韩不少用一句洋泾浜上海话活跃开场气氛,“没精打采的……你月经来了?” “滚!” 兽走进屋内,翻身躺倒在床上,愁眉苦脸。 “怎么啦?”韩不少严肃起来。 “鞠雪,”兽比韩不少更严肃,“已经有男朋友了。” “咦?从来没看见她和哪个男生在一起啊。” “他男朋友在河南。” “你怎么知道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告诉你?” 兽的表情很痛苦。 鞠雪是在拒绝兽的时候告诉兽的。 兽给鞠雪写了首情诗后,没在假期里盼到鞠雪那方面任何的消息。兽苦思冥想,比他写诗和编程序的时候更认真,还是想不清楚,这现象预示的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所以开学以后,孜孜不倦的兽发现鞠雪没什么动静,就又找到一个鞠雪落单的机会,然后得到了那个噩耗。 至此,兽已经横扫了本班女生的半壁江山,只可惜目标的质量都太大,兽这把纤细的扫帚没扫动。但是兽至少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愧是敢爱而不敢恨的电十八班第一情种。 四大美女于是全部沦陷了。 书友们也许会问,不是还有一个冉红吗?实情是这样,冉红其实沦陷得最早。她虽然物理上和生理上没有沦陷,但由于男生们公认她矫揉造作,再加上她天生一副沦陷区的表情和重灾区的面容,所以在男生们的心理上,早就第一个沦陷了。 42. 四大美女的集体差评 黑夜中的眼睛,晶莹明亮,像水一样在月光下荡漾。 莞尔的手被方自归牵着,在操场上漫步。 不远处,另外一对情侣坐在双杠上,因为光线暗淡而轮廓模糊。 新学期开学一周后,方自归才终于与莞尔相见。 开学后第一天,方自归就去女生宿舍楼找莞尔,结果扑了个空。直到好不容易找到顾小佳,心神不宁的方自归才知道,莞尔生病了,要晚些才返校。莞尔今天终于返校,方自归才知道了莞尔生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从洛阳回上海时,莞尔阿姨没买到卧铺票。为了贯彻她吃苦耐劳的企业家精神,阿姨买了两张时间不好的硬座票。阿姨身体强壮,而莞尔的体质,并不是按照企业家精神来打造的,夜间在火车上着了凉,结果莞尔回到上海就发高烧。 莞尔告诉方自归,回上海的火车上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邻座的一个军官对自己大献殷勤,方自归越听脸色越阴沉。 “一直说说话倒没什么。”莞尔道,“就是夜里大家都坐着睡觉嘛,他睡着睡着,把头靠我肩上了。” 这时方自归脸都青了,“什么?!我都没靠在你肩上睡过觉!” “你别急嘛!我发现以后马上把那人叫醒了,给他说,男女授受不亲,然后他就不敢靠了。到上海以后,他非要背着我们的行李送我们到家,非要管我要通信地址,被我好不容易拒绝了。最后我只给了他学校的通信地址。” 方自归刚刚颜色转淡的脸又青了,“你把通信地址给他干嘛?”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给也太尴尬了。况且,只是学校通信地址。要是他真写信,我就直接告诉他,本小姐已经名花有主啦。” 方自归一想,自己与白蕙的问题,也是用类似方法解决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新学期与莞尔的第一次见面,不能没有热烈的kiss。可这种事遇到一个挑战,就是在校园里很难找到适合打kiss的地方。以前拉拉手搂搂腰什么的,在求知大道上就可以干,打kiss就不行了。这个真是非常头疼。 为什么不去校外找个小旅馆?因为,那时的大学生要淳朴一些,不像二十年后的大学生,一言不合就开房。首先,是经济上的限制。方自归每个月的gdp只有一百二十九元五毛,开房,必须先要下定挨饿的决心。其次,是因为大学的政策。二十年后的大学生不要说打个炮,打个结婚证校方都可以接受,可在九十年代,如果让校方知道学生有性行为,是要被开除的。为了不开除……那就不开房吧。 可此时,方自归心中的熊熊烈火,没有kiss是无法浇灭的。于是,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在校园里探索了近一个钟头,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个勉强凑合的地方。 这块宝地,就是小操场边的一棵大槐树下。躲在这棵树的树干后,经过的人虽然不至于完全无法发现树后的人,但树干能把抱在一起的两人遮掩住大半。而树后两人的另一侧是一堵围墙,也算不错的掩护。唯一比较薄弱的地方就是空中,就好像不久前的海湾战争,伊拉克受到美国最大的威胁是来自空中一样。因为围墙另一边是居民楼,三楼以上的居民能看到围墙内的景色。到了冬季,槐树叶子掉得干干净净,围墙内如果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就很难逃过那楼里部分上海市民犀利的眼睛了。 一个迷醉的长吻结束后,莞尔埋怨道:“我不喜欢这里。可能会被别人看见的。” 方自归无奈道:“只好将就一下。天黑了,反正别人也看不清是谁。” 好在九月时,繁茂的槐树叶还能从空中掩护好下面一对热恋的情侣。 隆重的见面仪式结束后,方自归想跟莞尔聊聊一个自己非常关心的话题,问:“现在你父母也知道咱俩的事儿了,他们是个什么态度啊?” 莞尔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那天听阿姨汇报说我是去重庆找你,大吃了一惊。所以当时就让阿姨尽快带我回上海。” “怪不得突然说不去淄中了。” “回到上海后,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训我的。” 方自归眼前一亮,“那,他们是默许我们的事了吗?” 莞尔摇摇头,“不是。他们现在仍然认为,我和你谈恋爱是在浪费时间。” 方自归此时只感觉,怎么全社会都在反对自己和莞尔的爱情?胸中一团火腾空而起,直冲头顶,“看不起人?!” 莞尔见此时的方自归雷电交加,赶紧抚慰道:“你别激动啊!现在情况并没那么糟糕的。” “怎么讲?” “你要理解,上海姑娘跟外地人谈恋爱,是会给人家瞧不起的。我爸妈都是要面子的人,要他们支持是不可能的。好在呢……他们并没有强迫我跟你分手。后来和我妈聊天,我才渐渐听出来,他们为什么对我还比较怀柔。” “为什么?” “他们担心一逼我,我一急跟你跑到四川去。” “哦……” 莞尔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妈还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情况,还有你家庭的情况。我见过你的爸爸、爷爷和奶奶,我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惜这次没有见到你妈妈。” 方自归揉揉鼻子,“客观地说,我爸不太靠谱。但是……我觉得他现在也成长了。” “我妈还问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只能说很一般。” “我从来都没有补考过。” “没有补考过算什么本事呀!我已经过了四级,大二我要过六级。你呢?” “四级……不是还有三年嘛。毕业前我肯定能过四级的。” “上学期,你高数考了多少分?” 上学期的成绩单和奖学金评选结果最近刚刚下来,这种事情,总不好撒谎。方自归心虚地说:“六……六十七。” 莞尔自豪地说:“我考了九十二。” 方自归相当惊异,感叹道:“哇塞!高数九十二,你是积分女王啊!” 莞尔“扑哧”笑了,道:“看到差距没有?你的学习成绩,我都不好意思跟我妈说。” 方自归心想,莞尔英语好,数学竟然也好,这简直是文武双全……啊不……文理双全啊!方自归突然又想起本班九大金刚的平均智商,立即产生了一个强烈的疑问:以莞尔的实力,怎么会跟九大金刚同流合污,成为校友呢? “你考试能力这么强,”方自归问,“当初你怎么考进工大的呢?你怎么没考进同济、上外这种好学校?” “也是我运气不好。”莞尔道,“高考那几天,正好我重感冒,头疼。那怎么能发挥好的啦?” 方自归明白了,莞尔漂亮,但身体弱,这是上天为了公平特意安排的,比如林黛玉也是这种风格。但以方自归的小聪明,方自归很快找到了另一种解释,笑嘻嘻地对莞尔说:“我明白了,这是老天安排你将来一定要嫁给我。因为我的水平呢,只能考上工大,你要嫁给我呢,一定要先在工大与我会合。所以老天给你安排一场重感冒,你就颠儿颠儿地来工大找我了。” “切!” 快熄灯了,方自归把莞尔送到女生宿舍楼门口,遇到了晚自习归来的鞠雪和冉红。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方自归没跟鞠雪和冉红打招呼。 方自归是从狗子那里获悉,四大美女集体对自己不屑,他才对四大美女开始集体不屑的。对于鄙视自己的人,方自归一概予以反鄙视。 虽然莞尔把方自归当宝,但四大美女对方自归是一致的差评。就像阿远一样,喜欢他的人看他优点多,够长;不喜欢他的人看他缺点多,直径不够。当然,方自归的那些缺点可以列一个清单,不过最让四大美女诟病的,就是他的“油腔滑调”,这与电十八班男生集体看不惯冉红的“矫揉造作”类似。 方自归得知四大美女鄙视自己主要是因为“油腔滑调”,相当不服。方自归以为,自己才华横溢竖溢三百六十度溢,这几个女生竟然不解风情,所以就不值得自己尊敬了。 方自归不搭理鞠雪和冉红,当晚就在女生的卧谈会上产生了后果。 一零一宿舍熄灯后的交流叫半夜谈,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电十八班女生宿舍,叫卧谈会,二者有区别。因为半夜谈会聊到政治、经济、军事等宏大且抽象的主题,而女生们的卧谈会聊得比较微观和具体,比如哪里的小店有什么好吃的,哪条街的裙子款式比较新等等。当然,半夜谈和卧谈会也是有共同主题的,就是永恒的主题——爱情。 聊到爱情这个环节,男生反而比较具体,甚至可以具体到某个女生的某个部位。女生反而就比较抽象了。她们不聊男生的某个部位,通常都是谁跟谁怎么怎么样。女生们的重点,是一段一段的关系,而不是一段一段的身体。 这晚卧谈会,冉红开始负责任地八卦,说:“我就觉得奇怪,卢莞尔怎么偏偏看上他了呢?” 大娇笑道:“是啊,真是看不出来,这人到底好在哪儿。个子还没我高吧,自我感觉还挺好。” 朱斗妍笑道:“两个人形象上就不配。” 小娇道:“我听说,卢莞尔把自己的高跟鞋都送给闺蜜了。为了和方自归谈恋爱,她都不穿高跟鞋了。” 这里需要插叙一下大娇、小娇是何方神圣。这个宿舍除了住着电十八四大美女,还住着九二级机械系模具专业的两个女生。该模具专业只有两个女生,所以被称为“绝代双娇”。当然,“绝代双娇”不是真的娇,只是因为“绝代双娇”和“女生两名”在数学上有共同点,他们班的男生就给她们起了这个雅号。其中一个健壮的女生叫大娇,另一个女生则叫小娇。因为与大娇相比,小娇不管是立体几何学的三维,还是人体结构学的三围,小娇都比较小。所以她们俩的外号,既符合数学,也符合科学,只独独没把美学当一回事儿。 大娇道:“听说卢莞尔他们班的班长正在追卢莞尔。” 小娇道:“我觉得那班长,和卢莞尔倒挺配的。没想到系花就喜欢这个矬的。” 大娇小娇属于外貌协会,而冉红更加注重内涵,道:“方自归这个人啊,油腔滑调。以后卢莞尔有吃亏的时候。” 甄语继续关注内涵道:“是的。油腔滑调,哗众取宠。” 鞠雪道:“你们知道吗?方自归的外号是‘懒神’。” 朱斗妍道:“这样的人,将来能养家糊口吗?” 43. 三小姐姐的集体好评 黄昏时分,同济这座女生宿舍楼下人来人往。一阵轻风吹过,方自归好像听到树叶簌簌的絮语声,抬头一看,女楼长坐在半开着窗的门房里,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暑假里与吕鸿通过信,方自归就决定开学后去同济找吕武叙旧,也顺便看看有没有女大十八变这回事。这天周末,方自归到同济先去找了应辉,然后应辉就陪方自归去女生宿舍找人。找人很顺利,但没想到,等人不顺利。 女楼长通报上去再通报下来,说吕武在宿舍,下来前要略微修饰一下,叫方自归在楼下等一会儿。谁知男生对于女生“等一会儿”的理解,需要用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吕武的“等一会儿”,约等于应辉的“等到花儿也谢了”。吕姐姐左等不下来,右等不下来,看看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到最后,应辉和方自归等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两人都实在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已经到了吃饭时间,应辉不禁胃里饥饿,心里烦躁,恼火道:“你这位姐姐,是不是一位皇后?她非要穿戴好凤冠霞帔,才肯下来接见吗?” 方自归也没想到,小小一个聚会,姐姐要装潢这么久才能见人,连累了应辉,于是抱歉道:“小时候,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啊!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对不住啊哥们,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个人等好了。” 应辉本着有难同当的原则,无奈道:“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就再等等吧。” 吕武终于满面春风地下来了,方自归一眼看去,有些吃惊。方自归对于女生擦脂抹粉素无研究,也不知姐姐脸上擦的什么东西,但是对于姐姐鲜艳得刺眼的口红,还是能够一望而知的。这与自己小时候印象中姐姐的温婉形象,差距极大。 吕武见到方自归,也是一惊。方自归初二搬家到四川时,还没戴眼镜,那时的方自归,是黑发飘逸的小帅哥形象。而现在的方自归,板寸头,虽然浓眉还历历在目,大眼却完全被一副丑陋的粗边黑框大眼睛坏了风水。此外,吕武只见方自归服装老土,分明有拒绝人类先进文明的倾向。 而应辉管不了那么多了,把方自归交给吕武,便立即落荒而逃。 然而,方自归和吕武毕竟是有过那么多年交情的故人。两人聊起方自强和吕鸿,又聊起各自父母的近况以及两家人春节在重庆相聚的可能性,很快就进入到热烈叙旧状态。 两人叙了一阵子,吕武道:“好了,这也到吃饭时间了,我先带你去吃饭。这几天同济在举办美食节,一年才一次,姐请你大吃一顿。” 方自归笑道:“我就是听说你们有美食节,闻着香味就来了。” 那时是有一个流行的说法,什么“玩在复旦,住在交大,吃在同济,爱在华师”,所以对同济的美食节,方自归确实充满了期待。 吕武笑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宿舍拿餐具。” 方自归听见“等我一会儿”,差一点儿出现心动过速。好在这次,吕武没有食言,真的很快下来了,而且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女生。 吕武对方自归道:“介绍一下,这是冯苏,这是陈云霓,她们是我室友。这是方自归,我的发小弟弟。” 方自归赶紧一个一个叫姐,四人说笑着,往食堂去了。 把各自买来的美食拢在一处,四人边吃边聊,方自归一会儿就和她们熟络起来。 方自归看见一桌子吃食,心绪极佳,喝口啤酒抒情道:“同济的东西确实好吃。今天,我要放浪一下形骸!” 冯苏笑道:“你姐也要放浪一下。你看她打扮多风骚。” 有美食加持,方自归便开始插科打诨:“骚,马上叉腰,胯下见虫,详见说文解字。” 吕武对冯苏道:“你再胡说,我可怒了。” 方自归继续胡说:“怒,女子为奴,诛心。” 陈云霓笑道:“呦,我们中间还有个文人骚客啊!” 方自归道:“我不是骚客。我只喜欢浪迹天涯,四处乱窜,只能算流寇。” 冯苏笑道:“请问流寇应该理解为流氓寇还是下流寇?” 方自归故作严肃状,“视其偏好而定。若为江山,为流氓寇。若为美人,自然是下流寇。” 三个小姐姐哄然而笑。 四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边吃边聊。聊了一阵,方自归想起一件事来,问:“姐,吕鸿信里说,你手里一大把男朋友。真的假的?” 吕武嗔道:“谈过几个男朋友而已,哪有一大把?” 方自归也不信有一大把。以方自归的眼光看,吕武算不得美女,她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应该是那种温婉知性的气质,估计对某一类男人会有杀伤力。但这种杀伤力,绝对到不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程度。 陈云霓揭发道:“你姐的男朋友确实多。上次的男朋友是一个英国留学生,等你姐的英语口语练得差不多了,就把人家甩了。” 吕武伸手去拧陈云霓的脸蛋儿,道:“弟弟别听她瞎说。我是因为和那个留学生没有共同语言,才分手的。” 方自归又故作严肃状,说:“这说明我姐的爱情是科学的。” 冯苏不解,问:“为什么是科学的?” 方自归道:“因为据说科学是没有国界的。我姐的爱情和科学一样,也没有国界,所以她的爱情是科学的。” 三个小姐姐又笑。 冯苏道:“英国男友说英语,你说中文,自然没有共同语言。” 方自归问:“那姐姐现在的男友,应该是说共同语言了吧?” 吕武道:“现在这个是中国人,博士研究生。” 此时,方自归真的产生了姐姐的男朋友有一大把的感觉。 四人说说笑笑吃完晚饭,商量接下来怎么安排。吕武道:“弟弟你喜欢下四国吗?喜欢的话,我叫我男朋友组织几个人陪你下四国。” 方自归对四国的兴趣不浓厚,对姐夫的兴趣更不浓厚,推辞道:“人家是博士,我不是博士,博士和非博士怎么能赤膊下四国?” 陈云霓笑道:“要不我们打牌吧?好久没打牌啦。” 吕武道:“那就打八十分。” 方自归道:“你们负责打,我负责不打。” 吕武道:“别调皮,你不打,我们三缺一。” 于是,方自归跟着三个小姐姐去打牌。冯苏说有个打牌的好地方,到宿舍里拿了塑料布和两副扑克,便引了三个人去了。原来这好地方,就是留学生宿舍楼下的草坪。那里已经好几个牌局开场了,方自归仔细一观察,发现这个露天棋牌室的女牌友居多。 冯苏把塑料布铺好,四人围着两副牌席地而坐。这地方光线不太好,借着路灯和宿舍里射出来的灯光,牌只能大概看得清楚。但这个地方氛围很好,旁边有个小桥流水式的迷你公园,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来来往往,给人一种很欢乐的感觉。 打了会儿牌,方自归和吕武这组搭档连升几级,陈云霓道:“弟弟牌打得不错嘛,刚才还谦虚说不打牌。” 方自归道:“其实我打牌不多。” 冯苏道:“学习之余,也要放松放松嘛。你们宿舍不打牌吗?” 方自归道:“也打的。” 陈云霓问:“那你为什么很少打啊?” “因为我很忙。”方自归想了想,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当回首往事时,不要因碌碌无为而后悔。当后悔时,不要回首碌碌无为的往事。当碌碌无为时,不要因后悔而回首往事。” 因为方自归的表演很投入,冯苏笑得前仰后合。 正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由于有美食节上的美食做物质基础,这一晚方自归眉飞色舞,搞笑搞得格外卖力。 一夜尽欢,快熄灯了,三个小姐姐才收摊。 吕武一直把方自归送出校门外。 “冯苏和云霓都很喜欢你,叫你有空了常来同济玩。”到了分别的时刻,吕武道。 “一定一定。”方自归笑道。 这时吕武坏坏地一笑,道:“最近冯苏和她男朋友分手了。要不要我给你们牵牵线,给你们撮合撮合?” 方自归心里一惊,心想,不会吧?小弟弟的小弟弟已经被另一个小妹妹预订了,这可实在是分枪乏术啊! “姐,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哟,什么时候有的?” “一上大学,我就有了。” “哟,你还挺厉害嘛。女朋友什么地方人?你们一个班的?” “上海人。跟我不一个班。” 方自归汇报到这里,吕武来了一个沪渝合壁式的笑骂:“你龟儿子霸道耶,还泡了一个阿拉上海咛嗦!” 骑车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想起了本班四大美女对自己的鄙视。可是现在看来,重点大学的小姐姐还是慧眼识英才的。方自归心想,既然这三位小姐姐能考上同济,她们的评价,应该比四大美女更有可信度。 想起自己在同济受到的欢迎,方自归只感觉云淡身轻,雨过心晴,坚定地认为是重点大学的小姐姐们更有眼力,却没考虑到“距离产生美”,这一重要的美学因素。 44. 爱情新长征 兽坐在床上,脸上挂着淡淡的哀愁。不聚焦的目光,在墙上的女明星海报上一掠而过。无数杂念,天马行空般穿梭。 四大美女集体沦陷后,一零一的很多同学一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 《诗经》说,男生的天性是追逐女生,就好像《资本论》说资本的天性是追逐利润一样。 有诗为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为《诗经》第一首诗,说明追逐女生不但是男生的天性,而且是总领全局的第一天性,并且这种天性如果得不到满足,男生就非常着急。因为诗又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迷失了方向的室友们,一时通过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新学期伊始,老夏去校外的语言进修学院报名学日语,兽、国宝报名给中学生做家教,韩不少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电器维修小组。然而,《诗经》的伟大在于,它不注重短线波动,更注重长期趋势,与股神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念相契。同学们报名参加各种活动,虽然带来一时的新鲜感,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开始辗转反侧了。 半夜谈聊女人的环节,此时增添了新的内容,大家开始给学校里的女生排名,并按照民主方式,投票评选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 一周一评,同学们认为比较科学。因为科学家们说,世界始终在运动变化中。比如女生甲,这周穿了一件高领衬衫,与周冠军无缘,可下周她就可能穿一件低领衬衫,如果这件低领衬衫导致她蹲下来时露出了乳沟,又有幸被韩不少这种人看到了,女生甲就大概率能够问鼎本周最骚周冠军了。这里面当然有两个例外,就是有实力竞争周冠军的卢莞尔和甄语不参与这个排名。大家试想,寝室里有方自归这样的狠角,兽在半夜谈的时候说,今天卢莞尔穿的紧身裤很包屁股,兽是不是要担心他的兽皮被方自归揭下来? 半夜谈里出现了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这样的新鲜事物,也让大家新鲜了一阵子。但是说实话,这个增加的新内容,后来让同学们更加辗转反侧了。一晚,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出炉后,兽感慨说:“虽然有一些挫折和困难,我们也不能轻易放弃爱情啊!” 兽一年中两次求爱失败,却能够这么快就走出被拒绝的阴影,说明兽确实是个人物。 方自归对兽很同情,想起自己在同济受到的欢迎,就建议道:“本校没什么机会,可以向校外发展嘛!” 是的,毛爷爷曾经指出,大本营沦陷了,可以进行长征啊。方自归的建议,可以算毛爷爷思想在当代大学校园生活中的灵活应用。 韩不少肯定道:“神说得对!我们应该解放思想。” 狗子也赞同道:“就系啦,去这么多次舞会也没收获,主要系本校女生太少啦。” 阿远道:“这是好主意。” 韩不少道:“对了,前几天我见到一个美女。” 兽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光:“在哪里?在哪里?” 韩不少道:“在狗子那个苏州同学寄给他的照片上。” 阿远道:“嗨!这有什么用啊?” 韩不少道:“怎么没用?我们为什么不能到苏州找狗子的同学联谊呢?” 狗子高中时热衷于学生活动,所以认识一个比自己低一届的风云女生叫卫绢。卫娟这一年刚考上苏州丝绸工学院,上大学后给狗子写了封信,顺带寄了张她们全寝室的合照,被路过的韩不少看到了。 阿远问:“女生真的很漂亮?” 韩不少道:“绝色。是不是狗子?” 狗子道:“照片上看,系挺漂亮。” 兽看起来有做总经理的素质,行动起来雷厉风行,道:“韩不少,把手电筒拿出来。马上勘查一下。” 照片中的那位女生,分明是美女。这照片经过传阅,在寝室里引起了很大反响。 兽于是立刻建议:“狗子,和你同学联系一下,看她们欢不欢迎我们到她们学校玩。” 狗子道:“好!明天我写信问问。” 几天后,苏州传来好消息。卫娟的寝室欢迎狗子率队在即将到来的国庆节期间到苏州联谊。 《资本论》里有一段话,说:“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这段话应用在爱情领域,仍然适用——“女生一旦有适当的颜值,男生就胆大起来。如果有一分的颜值,她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二分的颜值,男生就活跃起来;有五分的颜值,男生就铤而走险;为了十分的颜值,男生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十分颜值,男生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你看,有些男生后来当了官,不是常常为了一个绝色的情妇而变成贪官,后来锒铛入狱,甚至在人民的审判下被枪毙吗? 现在,有个绝色美女在苏州等着,再大的困难也必须要勇往直前。 据卫绢的回信,她们寝室有六位女生可供联谊,所以兽和狗子商量下来,认为本方阵容一定要足够强大,这样请女生的费用可以摊薄,气势上和经济上都比较有利。于是兽和阿远便开始游说,无奈国宝没钱,老夏没兴趣,丁丁没心思,因为追求甄语的任务本来就已经很繁重了,如果方自归再不去,男生阵容跟女生阵容相比就太弱了,阿远好说歹说,才说动了方自归一起去。 国庆节这天,五人到了火车站,结果只能买到最早十一点多的火车票,不得不在火车站等一个多小时。五人从苏州火车站出来时,已经快一点了,这是本次行动的第一个计划外事件。 狗子见到卫绢时,已经下午三点。卫绢很热情,不愧曾经是高中里的风云人物。但遗憾的是,卫绢虽然风云,但缺少风情。见到卫娟本尊,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另外五位女生身上。 卫绢向男生们介绍了自己的计划:先逛校园,接着到男生寝室给五位男生安排床位,然后联谊双方共进晚餐,晚餐后参加舞会,第二天男生和女生们一起游苏州园林。计划和盘托出,男生们都说好。 逛校园当然没什么问题,没想到找空床位遇到了问题,成为本次活动的第二个计划外事件。当时天已经凉了,已经没有可能在男生寝室里撞见只穿三角内裤的男生,所以卫绢带领五位男生,大咧咧闯进她们班男生住的寝室楼,一间一间问下来,傻眼了,因为只有一个空床。 节假日大学生寝室一般容易找到空铺,因为往往有学生外出活动。可是,这年的国庆节不知怎么搞的,丝院的男生们都愿意窝在家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本院男生得到情报,知道有五位来自外校的男生长途奔袭,来泡本校美女,所以他们同仇敌忾,团结一致,保卫本校本来也很稀缺的资源。 丝院男生坚决不把窝空出来的行为相当厉害,算得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孙子兵法》中的最高境界,让卫娟为了难,狗子傻了眼。住旅馆是不现实的,否则第二天回上海的路费估计都会不够。此时,兽建议道:“有没有空出来的教室?现在天气不冷,我们找间教室对付一下?” 卫娟道:“我就有一间教室的钥匙。去看看?” 空铺位不一定有,空教室到了晚上到处都是。于是,一帮人随卫娟走进一栋教学楼,找到一间位于一楼的教室。狗子勘查后笑道:“此处环境优雅,很好啊!” 商量下来,方自归是兽和阿远好不容易请来友情出演、壮大阵容的,总不能让方自归受苦,所以最后决定,晚上方自归和韩不少在那张唯一的空铺位上挤挤,其他三人只能以身作则睡教室了。 解决好住宿问题,接下来是本次活动的重要环节:与女生们见面。 餐厅里,六位女生集体亮相。狗子照片里的那位美女,叫江慕月,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见到美女从平面的照片下凡到立体的人间,兽脸热心颤,激动不已。阿远嘴里不说话,心里说不虚此行。只是当卫绢和江慕月站在一起时,你会认为孟德斯鸠说的“人人生来平等”这句话,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其他四位女生不像江慕月和卫绢那样长得那么极端,绝色谈不上,难看不至于,长得比较符合我国的中庸思想。男生们都觉得,这形势已经算不错了。 这是一顿继往开来、团结奋进的晚餐,男生们和女生们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吃到一半时,因为喝多了啤酒,韩不少和兽一前一后去厕所小解。 “怎么样怎么样?”兽一边解裤子,一边问厕所里碰到的韩不少,“觉得江慕月怎么样?” “确实不错。”韩不少一边提裤子,一边打了一个尿嗝,“但是你也不用兴奋得这么早吧!” 晚餐后,就是本次活动的高潮——跳交谊舞。 舞会上,江慕月学习古代几个对嫔妃施行仁政而不要命的皇帝,让男生们雨露均沾。幸好受过一年高等教育,男生们还是懂一些礼貌,也轮流邀请其他女生共舞。领队承担的责任和做出的牺牲应该要大些,所以狗子差不多一个人把卫绢给包了。方自归虽然不喜欢跳交谊舞,也识趣和女生们胡乱跳一气,让颜值较低的女生不至于门前冷落鞍马稀,为室友们打打掩护。 然而让大家想不到的是,舞会后就进入了本次活动的低潮,而这低潮完全是低温造成的。 跳完舞的兽、狗子和阿远身热心也热,当他们乐滋滋走向那间教室时,还完全没意识问题的严重性。 教学楼里只有走廊还亮着灯,教室内已经一片漆黑。卫绢打开教室的门,带三个男生进来,才走了几步,突然,黑暗里发出一声异常的响动。 “啊——”卫绢被吓得一声尖叫。 借助窗外微弱的光,刚走进教室的四人隐约看见,教室里最后一排,有两个人影正在分开。 45. 征美女损兵折将 蓝黑色的夜空没有星星,边缘的一片红晕,应该来自城市中心的灯光。 操场边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发出暗淡的光,弱弱地穿进教室,照在刚走进教室的四人身上。 卫绢用手捂住了嘴,把后半声尖叫按捺下去。 原来,一对男女在教室里幽会,正忘情缠绵的当儿,卫娟突然开门领三个人走进来了。正是,两只鸳鸯戏人间,一行白鹭到身边,卫娟被吓了一跳,这对情侣也被唬了一跳。卫绢第一个意识是“鬼”,过了片刻,恢复了正常意识,才意识到是自己撞破了人家的好事。 说了一声“对不起”,卫娟便带三个男生走出教室,重新锁上门,然后逃之夭夭。 三个男生想不到,刚跳完艳舞,马上就可以看真人版三级片,虽然黑夜让片子的画效非常朦胧,他们的情绪还是被调动得非常厉害。 想来,丝院和工大类似,可供情侣幽会的地方有限,所以教学楼熄灯后,教室内空无一人,他们便把教室当幽会的密室了。只是这天情况特殊,丝院男生坚壁清野,不留空床,工大男生才醉里不知身是客,误把教室作寝室,造成了资源配置上的冲突。 卫绢和三个男生走出教学楼,在操场上漫步。 狗子问:“卫娟,这可怎么办?” 这时卫绢已经恢复了冷静,道:“我们只要再走几圈,那一对自然会离开教室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宿舍,不可能一直在教室里。” 四人再回到那间教室,卫绢敲敲门,没动静。卫娟打开门,果然,两只鸳鸯食尽鸟投林,落了个黑漆漆教室真干净。 教室终于可以留给狗子等三人享用了。 前面情绪被那对鸳鸯调动过,三人一时间睡不着,各种聊天。聊着聊着,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最后,累了困了的三人都不说话了。 等到教室里完全安静下来,三人越来越意识到同一个严重的问题——寒冷。 这时已过了中秋节,与下午相比,夜间的气温要下降十度,让三人都感到寒气逼人。这次来苏州,本来没有睡教室的计划,三人没有准备厚衣服,到了半夜,阵阵寒意袭来,三人根本谁都睡不着。 阿远趴于桌上良久,胳膊麻了,但睡眠还是像当时黑色苏州河里的鱼,根本不可得。阿远趴着趴着,灵机一动,把四张课桌拼在一起,然后往上面一躺。 可是躺在课桌上,并不舒服。因为桌板太硬了,而且没有枕头,阿远翻来覆去了半个小时,还是爬起来,重新趴在课桌上。兽和狗子在黑暗中睁大明亮的眼睛,默默地观察阿远的一番折腾,既无比同情阿远,也无比哀叹自己的命运。 可是这睡眠,就是不来…… 方自归和韩不少虽然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开始有些不舒服。但两人睡觉都比较老实,互相适应了以后,倒也相安无事,一夜黑甜。 韩不少美美一觉醒来,天光已然大亮。韩不少把方自归叫醒,两人洗了把冷水脸,便往教学楼寻另外三个兄弟。 到教室里寻到三人,方自归和韩不少吓了一跳。 三人各有特色。只见兽面色发青,好像要模仿《水浒传》里的青面兽;狗子眼睛里满是红丝,好像疯狗;阿远的小白脸从嫩白转为苍白,从幺鸡变成了瘟鸡。三人站在一处,不禁让人联想到一个成语——青红皂白。 韩不少不问青红皂白,就知道三人受苦受难了。方自归问一下青红皂白,就知道三人真的受苦受难了。韩不少和方自归赶紧向受苦受难的青红皂白表示衷心的慰问和良好的祝愿。 虽然青红皂白三人颜色各异,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憔悴。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是江慕月造成的。怪不得古人云:为伊消得人憔悴。 女生们见到青红皂白三人,也吓了一跳。卫娟赶紧问要不要改变计划,去医院而不是去游园。谁知男人爱在美女前逞能的本性发作,阿远说“轻伤不下火线”,兽说“既来之则安之”,狗子说“坚持就是胜利”,所以女生们到宿舍里拿了感冒药片给青红皂白三人吃了,大家就不管青红皂白,按原计划进行下一个环节。 一群人吃早饭的时候,阿远喝着热豆浆,流着清鼻涕,感慨道:“原来没有地方睡觉,竟然如此痛苦。” 狗子红着眼睛道:“以后对红军爷爷一定要放尊重。人家不但没地方睡觉,而且没东西填肚子,还把长征走完了。” 兽面色铁青地肯定道:“所以我们的今天已经很幸福了,逛个苏州园林算什么?” 方自归赞叹:“有志气,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英雄的中国人民!” 游园的第一站是留园,大家乘公交车一到留园路,心情都好了一些。这条留园路是林荫道,颇有些求知大道的味道。 同学们用学生证买了半价门票,一群人高高兴兴地验票进园,谁知没走上几步,突闻江慕月一声惊呼:“哎呀,我的钢笔忘带了!” 几个男生相当诧异,游园不是上课,又不用做笔记,要钢笔做什么?难道做为美女,果然就喜欢“游园惊梦”了?经过卫娟解释,男生们才明白了。 原来江慕月学的这个专业,是可以归入艺术范畴的,所以她也喜欢画画。文学和绘画虽然都是艺术,却有所不同。作家需要写熟,而画家需要写生。所以江慕月每到一处没去过的景点,就比较喜欢写生,喜欢画一两幅钢笔画速写,然后写上日期,签上名,盖上章,留个纪念。这实在是一种雅好,是粗重的工科学生短时间内不容易理解的。 一个人艺术细胞太发达,可能记忆细胞就萎缩,江慕月有丢三落四的毛病。有时要找的东西找不到,有时不要找的东西自己冒出来。有次江慕月和卫绢到图书馆,在包里翻来翻去找不到借书卡,却意外翻出五十块钱来。当时江慕月茫然不解道:“咦?这五十块钱哪里来的?”精明能干的卫绢同学见状,精神险些崩溃。要知道,那时五十块钱可不是一笔小钱,这相当于这次来苏州每个人的团费,方自归东拼西凑,才好不容易凑齐的,可江慕月同学竟然不知道自己身边有这样一笔巨款。这次逛苏州园林,江慕月旧病复发,速写本带了,钢笔却没带。 “这怎么办啊?”江慕月嘟着个嘴,做懊悔状。 男生们看江慕月的状态,感觉事态比较严重。这是此次苏州行的第三次计划外事件。 如果是其他姑娘不开心,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次苏州之行,大家就是奔着江慕月来的,江慕月不开心,实在影响这一天欢快的主基调。 46. 追美女成本高昂 粉墙黛瓦,亭台楼榭,风儿轻轻拂面,一泓秋水在日光的明亮里,闪烁着绿宝石般悦目的光泽,一群青年却在美景前停下了脚步。 方自归想到一个主意,建议道:“我看留园路上有很多小店,说不定就有卖钢笔的。我们去买一支钢笔不就得了。” 江慕月担忧道:“我们已经进来了,还能出去吗?” 方自归笑道:“不奋斗一下,怎么知道不能呢?” 当年周幽王为博美女一笑,召集天下兵马,动静搞得相当大。在留园路上买支钢笔,最多也就是翻个墙,那比烽火戏诸侯可容易多了。 一群人回到入口,与看门人交涉,不知是因为江慕月嘟嘴嘟得相当真诚,还是江慕月的美貌美得特别真诚,那看门人竟然通情达理,同意放方自归和首席买办韩不少出去,然后再免费进来。 韩不少和方自归连跑了四五家店,却傻眼了。 留园路上的商店,基本上是卖丝绸、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的,没有卖钢笔的。方自归低头一想,也对,这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文具店自然应该开在学校附近的,恐怕再多跑几家商店,也是徒劳。想到这里,方自归不觉对奋斗下去的必要性产生了动摇。 韩不少没有经济学功底,不像方自归那样,已经用经济学分析做出了正确的预测,所以对方自归说:“那我们再跑几家吧。” 方自归道:“那除非我们跑出去很远。这条路上,恐怕根本买不到钢笔。” 两人正踌躇之际,丝绸店柜台里的店主突然说话了:“你们买钢笔做什么?” 方自归道:“我们一个同学是搞艺术的,想在留园里用钢笔画画,做个留念。没想到早上匆匆忙忙从学校过来,忘记带笔了。” 令人意外的是,店主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放到柜台上,说:“这是我自己用的钢笔,你们先拿去用吧。” 韩不少和方自归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天无绝人之路”的事情,看来是有的。方自归对店主千恩万谢,承诺出园后一定归还钢笔,就一路小跑,重新进了园。 拿到钢笔后,美女的脸色多云转晴,接下来的游园就近乎完美了。大家走走停停,看看瞧瞧,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清澈的空气中全是欢乐的气息。 园内的“冠云峰”,被江慕月选为钢笔速写的主角。这块石头形态奇峭,纹理纵横,有六米多高。石头顶端似雄鹰展翅,底部若海龟抬首,是留园标志性的一景。 江慕月开始画画,男生们围成一圈看。男生们有做化学实验的经验,但没有看别人作画的经验,谁知大家看着看着,竟然入了迷,心里发生了化学反应,都沉醉到江慕月的一笔一划之中了。想不到,看美女把美景一笔一笔呈现出来,竟是这么享受的一件事。江慕月画着画着,阿远甚至舒服得打了一个……这不叫冷战,因为这时候已经不冷了,这种身体反应应该叫什么,阿远不知道,因为以前没有过这种经验,总之身体舒服地抖了一下,可见沉醉有多深。 一小时后,江慕月的速写完成,男生们才一个个从沉醉中苏醒。只有兽对艺术不够虔诚,除了看画画,还时不时偷看江慕月的脸蛋儿。而韩不少是在这一小时的沉醉中不断浮出水面,给江慕月拍了很多照片。后来这次旅行的照片洗出来,男生们的照片不多,江慕月的照片最多,室友们就评论,说韩不少不是摄影师,是色影师。 在这些照片里,韩不少选了其中一张,为照片取名为“慕月画石”,参加了不久后工大举办的首届大学生艺术节。 从留园出来,还了丝绸店老板的钢笔,十一个人吃了些面包、蛋糕之类的干粮,便赶往拙政园。大家担心太晚买不到火车票,要尽量抓紧时间。阿远等人已经对丝院那一夜心有余悸,再盘桓一夜的话,不但经济上受不了,生理上也受不了。 江慕月对艺术的追求仍然执着,去拙政园的路上终于买到了钢笔,进园后画了一幅“听雨轩”,对理工男们进行了第二次艺术熏陶。当时满塘的荷花已然谢了,却犹存“蕉叶半黄荷叶碧,两家秋雨一家声”的余韵,于是一整天功德圆满。 从拙政园出来,男生们与女生们依依惜别,然后女生回学校,男生匆匆赶往火车站。 五人到了苏州火车站,韩不少把剩余公款全拿出来,发现钱不够买五张火车票了。这是本次苏州行的第四次计划外事件。 狗子急了,对大家说:“私房钱通通拿出来,先回到上海再说。” 阿远摸遍全身,找出几块钱,狗子也摸出十块钱,可其他几个人确实没有。方自归之流毕竟不是江慕月,能够像变魔术一样,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从包里意外翻出五十块钱来。最后一计算,扣除上海火车站到工大的公交车票钱,剩下的钱只能买三张火车票。 方自归再次鼓舞士气说:“天无绝人之路。先混上火车再说。” 那只能逃票了。 买了三张火车票两张站台票,五人终于都混上了火车。 五人在火车上不时东张西望,准备一旦发现查票,便敌进我退,立即做战术上的转移。所以这一路,大家的心情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和来时的意气风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卖零食和小吃的小推车过来了,同学们大眼瞪小眼,只能学习做一回忍者。阿远和兽两个难兄难弟,一边流鼻涕一边流口水,时不时打几个喷嚏。午饭就没好好吃,是省略版的。没想到晚饭还不如午饭,直接删除了,可以算本次苏州行的第五次计划外事件。 空空如也的胃,却充实了方自归的思想。方自归不禁想到:一个小小的苏州行就这么多计划外事件,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行不知多么复杂,搞计划经济,怎么可能搞得好呢? 痛并快乐着其实是很幸福的,饿并紧张着才是真的不好受。 饿并紧张了一个小时,上海站终于到了。可最后还有一个挑战——就是出站时逃票是否会被拿获。方自归暗暗祈祷,心想这回苏州行有五次计划外事件也差不多了,红军著名的反围剿总共才五次,就不要再搞第六次计划外事件了吧。 抱团能够取暖,要出站了,五人挤在一起,韩不少把三张票全都拿在自己手里断后,趁着人挤的时候,五人一拥而上,终于……没有发生第六次反围剿,大家有惊无险地出了站。 晚上九点多时,五人终于回到了凌乱而温暖的一零一。 历尽磨难的五人想尽一切办法用方便面、火腿肠、榨菜、饼干等等填饱了肚子时,宿舍就熄灯了。 半夜谈开始了,韩不少说:“其实这次玩还是玩得挺开心,就是意外多了点儿。” 兽说:“听人说苏州园林很一般,我自己觉得,还是很有特色的。” 狗子说:“系比我想像的漂亮。” 方自归说:“我挺喜欢苏州人的。” 兽冷笑道:“是挺喜欢苏州人江慕月吧?” 阿远擦着鼻涕说:“神,你已经有了上海人,把苏州人留给我们喜欢。” 方自归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换个说法,我挺喜欢苏州,可以了吧?” 老夏问:“为什么?” 方自归答:“民风淳朴啊!说实话,那个老板主动借钢笔给我们,真是出乎我意料。他也不怕我们一去不返。” 韩不少感叹:“这件事我也吃了一惊。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不能和南方人交朋友,因为南方人奸诈。但是今天感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这次旅行有得有失,看了美女和美景,回来的路上却饥肠辘辘,是一次货真价实的穷开心。 谈及苏州行的那些计划外事件,没去苏州的老夏、国宝和丁丁,格外快乐。 老夏笑问:“那么以后你们还去苏州泡妞吗?” 一阵沉默。 韩不少第一个打破沉默,道:“江慕月那妹子,确实不错。关键是,成本太高。我看以后是去不了了。” 狗子分析道:“系啊!要泡江慕月这种,非经常去苏州不可。可系花钱,花时间……我们太难了。” 方自归语气坚定道:“我肯定是不会再去了。” 阿远和兽奄奄一息,不予置评。 成本确实很高。阿远和兽后来都生了场病,可见追美女不但有直接成本,还有高昂的间接成本。狗子还好,他好好睡一觉后,眼睛里的血丝便消失大半。 老夏对三人在教室里冻了一夜的故事最为得意,哈哈大笑后,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子曰:唯美女与小人难养也。追美女,是要付出惨痛代价滴!” 追到美女的方自归,正追美女的丁丁,将追美女的阿远,当时都没把老夏这句话当真。很久以后,他们才醒悟老夏这句话是真的。 47. 为爱烦恼 周末放学了,骑车的走读生一群群拥向校门口。阿远、狗子、兽和韩不少也混在这些回家的同学中间,出了工大校门。 迎面走来四个有说有笑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低下头“咯咯”笑,抬起一只手梳理刘海,让骑车与她们擦肩而过的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阿远目不斜视,视线投向远方。 阿远和兽的健康恢复以后,追女生的心思又渐渐活动起来,可见不但学海无涯,对爱情的追求,也是没有止境的。 对于苏州行所付出的惨痛代价,受害最深的阿远和兽后来都非常达观,因为毛爷爷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杜兰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东方不败说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爱情是大事,代价稍微大一点,是情有可原的。但古人云,“吃一堑,长一智”,在现代工商业大潮中搏击的洋人也说,“workhard,worksmart”,如果能够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成果,就符合中国经济市场化改革的基本思路了。因此,参考古训、洋训和微观经济学原理,经过民主讨论和科学筛选,阿远等人“走出去战略”的行动范围,最后严格限制在上海主城区两所女生多的大学——华师和上外。 去校外联谊和猎艳,方自归后来再也没参加过。所以,将“走出去战略”坚决执行下去的,就只剩下阿远和狗子、韩不少和兽这两对饭搭子,并称泡妞四大天王。 行动范围确定后,狗子搜索枯肠,搜索到华师有个女校友,实在搜索不到上外的任何人。四大天王一商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关系人要上,没有关系人也要上。去华师让狗子带路,去上外就霸王硬上弓,直接去上外参加舞会。 狗子带队去华师联谊了一次,和几个女生玩儿的也挺开心。玩儿完了才知道玩儿完了,因为那两个有姿色的女生,已经有了男友。这当然更加情有可原,因为人家已经大二了,这结果,是符合兽的老乡总结出的爱情历史规律的。 然而,没有任何内线的上外这条线,却实现了突破。阿远在上外的舞会上,结识了一个漂亮女生,叫钟菲菲。 阿远搂着钟菲菲翩翩起舞,微笑着问:“你每周都来跳舞吗?” 钟菲菲道:“不是的。” “那你多长时间来一次?” “看心情。” “下周你也来吧,你来的话我一定来。” 阿远带着钟菲菲又转了几圈,终于与钟菲菲约定,下周再一起跳舞。没有任何关系的上外竟然完胜有关系的华师,阿远率先在上外取得了突破。 从此以后,泡妞四大天王的工作重心就完全转移到上外了,因为除了上外有钟菲菲,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华师在沪西,工大在沪东,上外离工大要近得多。四大天王依据我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主义优良传统,决定聚焦上外,把永远都有限的时间和金钱,花在上外女生身上。 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原则,很快就取得一个阶段性胜利,钟菲菲和阿远跳了两次舞以后,同意和阿远一起看场电影。 而此时方自归同学的注意力,完全在萧墙之内。 这天周六,应辉礼尚往来到工大玩。吃好晚饭后,方自归带应辉去找莞尔和顾小佳,打算一起打个牌。然而顾小佳回家了,莞尔便建议三人到新装修好的大学生俱乐部去坐坐。 三人到了俱乐部,方自归进去一看,果然焕然一新。三人先参观新俱乐部,莞尔问带看参观的服务员:“舞厅茶座装潢不错,怎么乒乓球室还这么旧?” 服务员笑道:“现在俱乐部装修和运营,都要学生会自筹资金,舞厅茶座效益好,自然有投资。乒乓球室效益不好,自然没投资。” 看来我国一年前确立了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市场经济规律,也很快在大学校园里起作用了。 方自归和应辉在音乐茶座拣了个卡座坐下,莞尔去吧台交涉。过一会儿,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服务员端了三杯水过来。 与应辉胡扯了一些校园趣事,方自归发现莞尔还没过来,不觉纳闷。方自归斜眼一看,发现莞尔还在吧台和那个服务员有说有笑,但是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方自归突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纳闷变成了胸闷。 当着应辉的面,莞尔和别的男生聊个没完,方自归心里相当不爽。接下来,方自归强颜欢笑与应辉胡扯,可醋罐儿已经打翻了,只觉得度秒如分。方自归心里第一次意识到,美女这个时间加速器,换个条件,能够秒变时间减速器的。 经过漫长地煎熬……其实不是很漫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此时又发生了作用……莞尔终于过来坐下了。 方自归虽然演技好,却无法完全掩盖心里的不爽,也被应辉发觉了。此时的应辉,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可莞尔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谈笑风生,问应辉有关同济大学生俱乐部的情况。 方自归心里不舒服,在俱乐部里挨了一会儿,便打算走了。 “我先去把单买了。”方自归起身说。 “不用买单。”莞尔道。 “不用买?”方自归有些奇怪。 “刚才和服务员聊了会儿,最后说开水可以免费,也不收我们卡座费。”莞尔得意地笑,“怎么样,我能干吧?” 把应辉送出了校门,方自归就站在校门口严肃地问:“在俱乐部里,你和那个男生聊什么?笑那么开心?” 莞尔诧异道:“没聊什么啊,就随便聊聊。要不怎么有免费开水呢?帮你省钱还不好?” “我宁肯不省这个钱!”方自归大喝了一声, 几个进出校门的同学向这边张望,莞尔急忙拉着方自归往校园内走。莞尔从未见过方自归发作成这个样子。 经过梦花亭看见里面没人,莞尔便拉着方自归走进去。 “你当着我同学的面,和别的男生眉来眼去的,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感受?” “方自归,你胡说什么,谁和那男生眉来眼去了?” “你啊。至少你不矜持!” “是你老封建!” “我才不封建。明明你自己不得体。” “难道因为你是我男朋友,我就不能和其他男生说话了?” 两人争吵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不欢而散。 方自归悻悻回到宿舍,心里郁闷,也不知做什么好,便把电视打开胡乱切换频道。方自归正一边儿看电视,一边儿胡思乱想,突然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口令?” “老枪!” 打开门,只见是乔雁书扶着阿远。此时阿远的表情非常悲怆,由乔雁书扶着,一瘸一拐走进来。 看来今天宿舍里祸不单行,阿远和方自归双双受伤。只不过一个是外伤,另一个是内伤。 “怎么搞的?”方自归问。 “健身房的破地板……哎呦,我一脚踩进一个洞里,把脚给崴了。”阿远道。 大约健身房也和乒乓房一样,被学校归入效益不好之列,所以得不到投资,木地板年久失修。 “你去健身房干什么?”方自归问。 “练练肌肉啊。”阿远道。 阿远是个瘦子,不知这天发了什么神经,去健身房撸铁。也许是他最近处于恋爱状态,据说在这种状态下,是什么样的神经都可能会发的。 兄弟们陆续都回到宿舍,只见阿远躺在床上一会儿一个唉声叹气,“唉——他妈的,唉……” 丁丁听见下铺传来的呻吟声连绵不绝,不耐烦了。因为阿远的呻吟远不如韩不少模仿女人叫春那么有趣,无法给人带来正能量,只给人带来负能量,“鸟人!不就是崴个脚嘛。你这唉唉唉唉半天了,他妈的你至于嘛?” 阿远悲怆道:“你知道个屁!明天是我和菲菲第一次约会,现在自行车都不能骑了,他妈的怎么弄?”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阿远泪满襟啊! 48. 为爱奋斗 全宿舍楼的灯都熄灭了,寥廓的黑夜渐渐显出一点儿蓝色。腐烂木地板的气息渐渐出现,微微散发出凉丝丝的湿气。黑暗潮湿的宿舍里,正进行热火朝天的讨论。 “神说过,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是不是神?”韩不少说。 “是。”方自归敷衍一个字。 方自归自己的内伤还没好,不太有心思关心阿远的外伤。 阿远虽然不是正宗的富二代,只是高富帅的早期版本,但有个妈妈在海外,应该是可以在美女多的上外,有所作为的。谁知阿远第一次与上外美女约会就遇到障碍,室友们非常同情。 韩不少豪情万丈道:“阿远,你不能骑车,我可以骑啊。我把你驮到上外,你和钟菲菲看完电影,我再把你驮回来。怎么样?” 阿远眼前一亮。 老夏感叹:“这样也可以?” 丁丁肯定道:“这怎么不可以?阿远你别呻吟了,明天韩不少驮你去上外。” 这时兽提醒道:“色影师同志,我记得你告诉过俺,明天上午你要参加浮光掠影社的活动,你要放人家鸽子?” 韩不少问:“阿远,明天电影什么时间?” 阿远道:“早上九点四十。” 这时,狗子挺身而出,道:“算了,兄弟们。明天我没什么系,我驮阿远去电影院。” 还是泡妞四大天王比较团结,这件事就这样圆满解决了。 古代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现代狗子万米驮阿远,都是为了一个“义”字。星期天一早,狗子把阿远扶下楼,驮着阿远摇摇晃晃出发了。 狗子的品种是吉娃娃,不是雪橇犬,阿远驮狗子还比较符合人体工程学,狗子驮阿远,属于小狗拉大车,就比较吃力了。狗子骑出去两公里,就开始气喘吁吁。 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狗子禁不住感叹:“今天去上外,注定今生难忘。” 阿远道:“不是去上外,上外没有电影院。” 狗子有些惊讶,“不去上外去哪里?” 阿远道:“我和菲菲约好的,去青年政治学院。那里有电影院。” 狗子登时腿都软了,颤声问:“青年政治学院在哪里?“ 阿远道:“上外旁边。” 狗子略略放心,喘着气问:“阿远,将来你要是泡到钟菲菲,怎么谢我?” 阿远早看出来,现在的形势是小狗拉大车,狗子不容易,意识到今天要鼓舞士气,非拿出杀手锏不可。于是阿远道:“我叫菲菲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 狗子像浑身通了电,红灯转绿灯,就从气喘吁吁又恢复到虎虎生风的状态。 在青年政治学院门口,阿远和狗子终于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钟菲菲。 阿远一瘸一拐走到售票口买了三张票,买票时不慎被别人碰到痛处,疼得呲牙咧嘴,恨不得立即在腿上画一个酒杯,再写上“小心轻放”四字。菲菲诧异,阿远崴了脚还来赴约。 阿远没有忘记大义凛然的狗子,忍痛在小摊上买了一包瓜子,然后一瘸一拐向狗子走去。 “兄弟。”阿远把瓜子和电影票都塞给狗子,“我考虑到电灯泡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你的座位离我们较远。” 狗子很惊讶,捧着一包瓜子,突然产生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捧着一包瓜子,狗子孤独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边,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坐下。 这场电影对阿远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完美,不是说电影很好看,而是崴了脚这个苦肉计,让钟菲菲颇为感动。这苦肉计实乃天成,并非人力穿凿,阿远和钟菲菲的第一次约会顺利完成,阿远保住了继续约会的资格。 郁闷的方自归这天上午找罗布一起踢了场球,心情才有所好转。踢完球,工大食堂已经结束供应了,两人去吃价廉味美的大排档,谁知郁闷地碰上城管扫荡大排档,弄了个鸡飞狗跳,没吃成。可罗布和方自归空着肚子闻了半天烤羊肉串的香味,这顿饭的心理预期被无形拔高,只好破例在这个没有重大节日的日子,去吃翠花饭店。谁知在翠花饭店,又碰上了郁闷的李向红和他的几个校篮球队队友。 方自归跟李向红打招呼:“哟,这么巧?” 李向红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方自归问:“向红,今天什么重大节日啊?你们到饭店打牙祭。” 李向红道:“嗨,不提了。今天比赛打输了,队友们出来喝喝啤酒,自我安慰一下。” 罗布问:“什么比赛?” 李向红道:“上海大学生篮球联赛。” 方自归问:“输给谁了?” 李向红道:“交大。” 方自归道:“那不算丢人。交大是大学校嘛,他们人多。” 这时,李向红的一个队友面带悲愤,突然插话:“这还不是他们人多的问题。好么,上场的特么都是特招生。场上五个人,三个身高超过两米,这还打个屁啊!” 特招确实是特厉害的一招,工大这种三流大学,是没资格招体育特招生的,所以和交大篮球队pk,工大篮球队铩羽而归。 方自归问:“朱斗妍没有带队去帮你们加油啊?” 李向红道:“去了。” 方自归对李向红比赛失利的同情,顿时增加了三倍。因为半年前,方自归才亲身体会过,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输掉比赛,是怎样一种苍凉的感觉。 方自归对李向红道:“待会儿啤酒上来,我敬你一杯。”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大家吃着吃着,饭店老板过来套近乎,终于活跃了活跃郁闷的气氛。 老板问:“抽烟不?” 李向红的一个队友说:“我抽。” 老板笑呵呵发了几支烟,再把烟全点着了。 老板笑道:“我给你们说,我们店新出了一道菜,地锅鱼,绝对好吃。下次你们来试一下,绝对好吃!” 李向红道:“好,下次。” 方自归见老板这么热情,打算和老板瞎聊几句,问:“老板,你这个店,为什么叫‘翠花’啊?” 老板道:“翠花是俺媳妇名字。俺媳妇就是那个收钱的。” 刚才端菜上来时,同学们已经注意到这漂亮媳妇,只没想到,她和老板是一家子。老板看上去四十几岁,这媳妇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 方自归感慨道:“老板娘漂亮。老板有福气啊!” 老板得意地吸口烟,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世界是什么推动的?” 李向红随口就说:“生产力。” “错!”老板否定。 方自归首先想到的就是科技,只没来得及抢答,于是这时说:“科技。” “错!”老板否定。 罗布有些奇怪,问:“老板,那你说是什么推动的?” “女人!”老板斩钉截铁道。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这时老板降低音调,但语气非常肯定地把重点重复一遍:“是女人推动了世界。” 同学们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像伙夫一样的人,竟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方自归反应过来,反驳道:“女人哪有这么厉害?你看在家做饭的都是女人,可饭店里的大厨都是男人。” 老板笑道:“你没明白我意思。我早上四点多起床,忙到夜里十一二点是经常的。我这么辛苦开店,不就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吗?小老弟,要是没有女人,你说你还会奋斗吗?” 回味着翠花饭店老板的话,方自归回到了一零一。 下午和晚自习,方自归都和国宝混在一起。提前结束晚自习,方自归又回到一零一,赫然发现,莞尔正坐在一张方凳上等自己。 “你不是早上才回家吗?我以为你要明天才回学校了。”方自归惊讶道。 “想来就来了。怎么,你不欢迎吗?”莞尔道。 方自归对莞尔的性格突然间有个一个认识:她是个随时能采取突然行动,随时能让人感到惊讶和惊喜的人。 这天早上,因为前一晚闹别扭,方自归都没像往常那样送莞尔去外滩或者去车站。没想到,莞尔早上回了家,当晚就赶回学校了。 莞尔把一瓶牛肉酱递给方自归,方自归扭扭捏捏用手接了。扭扭捏捏是因为内伤还没有痊愈,接了牛肉酱,是因为抵挡不住美女加糖衣炮弹。 “我们出去走走吧。”莞尔说。 莞尔送东西来,是种主动求和的态度,方自归的态度也柔和了很多。两人在小操场上漫步,方自归也直言不讳地说:“我吧,其实就是不喜欢你和别的男生说话的那种样子。” 莞尔问:“为什么?” “你这人老是笑眯眯的,跟谁一说话好像都很亲密。你这个样子,我不习惯。” “你不讲理,难道我和男同学也不能说话?” “和同学可以说,但内容仅限于学习之类的健康内容。” “那我们聊的算不算健康内容。” “我们俩聊不一样,”方自归正色道:“我们是男女朋友,我们应该主要聊不健康内容。” 莞尔拧方自归耳朵,两人打闹一阵,关系算是恢复正常了。 方自归又想起一件事,问:“果果,你参加那什么英语角,是不是很多男生和你说话?” “是啊。英语角就是要说话呀。” 方自归认真道:“以后我也要参加英语角。” “你也要学英语口语了?好啊!” “不光是学口语,我要监督你和男生的聊天内容健不健康。” “切!你无聊不无聊啊!我和男生交往都是光明正大的。” “可是我怎么知道男生和你交往是一种什么心理呢?就像你们班那个大鹏展翅,我始终觉得他对你有企图。” 莞尔笑道:“你多虑了。其实我不太喜欢那种身高体壮的男生。” “真的吗?我不信。我听说女生都喜欢高大英俊的。” “也不是每个女生都这样啊。像你们宿舍的老夏,像狗熊一样,看上去就怕怕的,我肯定不要。” “其实,老夏的脾气特别好。” 莞尔笑道:“当然,你是太矮了,你只要能再高五公分就可以了。不过我想吧,小个子也有小个子的好处。这样子我们力量悬殊不大,将来你想在家里欺负我,就不容易了。哼!” “什么?你……这也考虑太长远了吧!” 和好之后,不能没有一场热烈的亲吻。可晚饭是与国宝一起去秦川一绝面馆吃了油泼面,方自归吃了好几个大蒜。结果在大槐树下,莞尔不准接吻,只允许方自归吻她脖子,两人算是有了吻颈之交。 49. 开洋荤出洋相 从福安里的石拱门看进去,蛛网似的电线,把窄窄的一片蓝天划得零乱不堪。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从一户人家的老虎窗里飞了出来。 方自归在弄堂口等了一会儿,莞尔就放好了包,出来了。莞尔站在路边,玉手一招,拦了一辆出租车。 这是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末,工大的首届大学生艺术节开幕了,莞尔和方自归却都没有参加,因为莞尔要为方自归过二十岁大生日。跟莞尔上车后,方自归有些忐忑。方自归还从来没坐过出租车。 “出租车很贵吧?”方自归问。 “正好一个起步费,十元。”莞尔笑道。 “太奢侈了。我们坐公交不好吗?” “刚才你在公交车上,不是还怨声载道吗?今天给你过生日,优待你一下。” “其实我对生日,根本就不在乎的。你对我下手不用这么重。” 莞尔“扑哧”一笑,“饭店离我家不远,但是坐公交也要转车。你看,我们两人乘公交的话,普通车要四元,空调车要八元,也不便宜多少。况且叉头直接到饭店,节约时间,不是很划算吗?” 莞尔的分析,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方自归这才略感宽慰。 “我们去什么饭店?”方自归问。 “到了就知道了。给你开开洋荤。”莞尔道。 方自归脑袋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牛排的影子。两人说着话,饭店到了。莞尔给司机一张二十元纸币,等司机找零。 莞尔拿到了找零,发现方自归东摸摸西碰碰,正在研究车门。方自归见莞尔开始研究自己,尴尬笑道:“果果,这门怎么开啊?” 莞尔“扑哧”又笑了,“乡唔咛,把搭扣拉一下,再一推,门就开了。” 方自归见司机回过头看自己,愈加尴尬,愈加笨手笨脚,“搭扣是这里吗?还是推不开啊?” 莞尔见朽木不可雕,探过身去,帮方自归打开了车门。 经过莞尔演示,方自归恍然大悟。在司机灼人的目光中,方自归已经无地自容,赶紧钻出车去。 只见饭店招牌是“崎花日本料理”,原来莞尔说的洋荤,是东洋的荤,方自归有些意外。跟莞尔去过两次鲜奶棚吃牛排,方自归已经学会使用刀叉了,在引导方自归与国际接轨的道路上,莞尔觉得应该更进一步,所以这次请他吃日料。 进了饭店,一个身穿和服的姑娘说了一句日语,便引二人到座位上。 “乡唔咛,脱鞋。”莞尔命令。 方自归虽然目光有时比较呆滞,但自诩思维敏捷。这时他敏捷地想起来一个问题——袜子上有个洞。 “服务员,有没有不需要脱鞋的座位?”方自归问。 “对不起,座位都是榻榻米式的。”服务员道。 方自归想不到,下个馆子还要脱鞋。但方自归要尽可能降低负面的社会影响,慢吞吞解鞋带,等服务员去了,才把鞋脱下来。 莞尔看见方自归一个白晃晃的脚趾喷薄而出,又好气又好笑。方自归在座位上坐好,用左脚盖住袜子上有洞的右脚,笑道:“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你呀,太不修边幅了。我要好好改造你。” “改造可以,但不要使用暴力,要以德服人。” 莞尔拧方自归耳朵:“服不服?” “服,服,哎呦!” 方自归服了以后,莞尔点菜。点好菜后,两人边等边闲聊。 “二十岁了,有什么感想啊?”莞尔道。 “有。”方自归嬉皮笑脸道:“感想就是:有女人,真好。” “没出息。” “面包会有的,出息也会有的。” 两人开着玩笑,一个刺身拼盘端了上来。只见拼盘被厨师装潢得像个小花园,让方自归觉得非常新鲜。 “生的东西,恐怕不好吃吧。”方自归道。 “很好吃。吃了你就知道了。”莞尔笑道。 方自归看莞尔弄调料,问:“你挤的这绿牙膏是什么?” “芥末。吃生鱼片必须要蘸,是辣的。” 方自归一听是辣的,比较高兴,在上海难得能够吃到辣,于是挤了很多在酱油里。 莞尔警告方自归:“你的芥末太多了。” “你忘了我是哪里人?iamfromsichuan。” 方自归很自信,夹了片三文鱼,学莞尔的样子,在芥末酱油里蘸蘸好,往嘴里一放……方自归突然脸色大变,“噗”的一声,生鱼片夺框而出,喷在捂嘴的手上。然后,眼泪也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留下来。 原来开洋荤的代价是出洋相。方自归在重庆吃伤心凉粉从来没哭过,想不到在上海吃日本料理给吃哭了。 莞尔把筷子丢在桌子上,捂着肚子笑。方自归一边哈气,一边往嘴里灌茶水。方自归印象里,只有红通通的东西才辣,那想到绿色的芥末看起来很温柔,效果却这么劲爆。 莞尔笑道:“告诉你辣,现在好了。” 方自归把眼镜摘下来,用餐巾纸擦眼泪,“不仅辣,而且味道很怪。” 寿司上来了,方自归心有余悸,前前后后把这盘寿司打量了一番,问:“这有没有什么机关?” “这就是饭团,哪有什么机关?” 方自归重新调了一盘酱油,少放芥末,韬光养晦,接下来就比较顺利了。 “祝你生日快乐!”莞尔以茶当酒,举起了杯。 “谢谢!”方自归也举起茶杯。 “二十岁了,有没有什么心愿啊?” “有一个。” “是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 莞尔一笑。 吃完饭,莞尔要走路回家,说一是可以逛逛焕然一新的淮海路,二是要给方自归买副眼镜做生日礼物。 莞尔挽着方自归的胳膊在淮海路上漫步,问:“淮海路漂不漂亮?” 方自归诚恳地说:“漂亮。像你一样漂亮。” 淮海路也是最近一下子漂亮起来的。为配合上海首条地铁的建设,整条淮海中路封路一年。当淮海中路重新恢复交通时,已经焕然一新。马路和人行道是重新铺装的,路两边的店铺也重新装修过。花岗岩、大理石、汉白玉、泛光照明灯等等装饰材料,把新淮海路装扮得高贵典雅。 “淮海路才是真正的上海。”莞尔说。 “南京路呢,算不算真正的上海?”方自归问。 “算是算,但南京路没有淮海路有品味。南京路闹哄哄的,外地人太多,本地人不大逛的。” 路过一个女性内衣店,方自归往橱窗里一瞟,只见一个胸罩的价格标签上,赫然印着“348元”。方自归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只觉得这胸罩,真是贵得难能可贵,不禁感叹:“我滴妈,一个胸罩三百多!” 莞尔道:“这是名牌,不一样的。” “不就是两片布嘛。能有什么不一样?” “你戴过胸罩吗?没戴过没有发言权。” 虽然没戴过胸罩,但方自归通过联想,想到眼镜只是两片玻璃,和胸罩在结构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禁产生了恐慌。 “太贵了,咱们换条街吧。”方自归道。 “不嘛。别的街有什么好逛的?”莞尔道。 方自归无奈,逛到一家眼镜店,莞尔就挽着方自归的胳膊,把方自归拖了进去。 经过与店员的一番交涉,莞尔决定完全逆转方自归那副黑框镜架的风格,选了副无框镜架。方自归胆战心惊问了价格,没有同意,最后选了副更便宜的半框镜架。看来,方自归这个暑假里《中庸》没有白看,他既不要无框,也不要全框,而是选择中庸的半框,跟中国人既不那么白,也不那么黑的中庸肤色,比较般配。 “帅多了。”方自归戴上新镜架,莞尔评价道。 在夜幕下的淮海路,方自归充分体验到了爱情、幸福、中庸,还有生活。 50. 泡马子露马脚 阶梯教室里,人越来越多。坐在最后一排往前看,一个个同学渐渐融汇成黑压压的一大片,知名作家面带微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铺着红毯的讲台上。 这个宋词赏析讲座即将开始前,教室走道里也塞满了人,这不是因为宋词突然在工大校园里流行起来,而是因为同学们都没见过知名作家,纷纷想见识一下。 工大首届大学生文化艺术节上,同学们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参加各自喜欢的活动。韩不少喜欢摄影,就参加摄影比赛,他在苏州拍的那张“慕月画石”,后来还得了个二等奖。可是,也有像丁丁这样不按牌理出牌的同学,竟然出现在宋词赏析讲座上。 丁丁边上,坐着甄语。 李向红和朱斗妍这一对,给人的感觉是形影不离。丁丁和甄语这一对,给人的感觉是若即若离。其实丁丁也想跟甄语形影不离,无奈这种状态,不是丁丁单方面想达到就能达到的。 偶尔,甄语授权丁丁可以跟自己一起上晚自习,丁丁都特别珍惜这种机会。这学期有门课是《机械制图》,有段时间,电十七电十八每个同学都随身携带一把一米多长的丁字尺在校园里晃来晃去,丁丁为了追甄语,开发出了丁字尺的新用途,让校园里出现了可以媲美“黛玉葬花”这种行为艺术的艺术行为。 甄语喜欢花花草草,她那盆文竹挂了以后,换了盆吊兰,倒是更方便挂了。甄语有时带着吊兰上晚自习,丁丁有机会做跟班时,携带吊兰的任务自然交给丁丁。于是,那段时间,丁丁就用丁字尺挂着吊篮,背在背上,追随甄语左右。用丁字尺背吊兰的造型,非常醒目,采用这种造型跟甄语在校园里漫步,是工大当时一道亮丽的风景。这道风景难保不被同学们看见,某次半夜谈上,老夏就带头笑话丁丁:“哥们,今天你又做黛玉葬花状啊!” 你想,一介武夫丁丁,为了追求甄语,竟然做出阅读《普希金诗选》这种倒行逆施的行为,竟然做出“黛玉葬花”这种阳春白雪的动作,让他出现在宋词赏析的现场,丁丁表示没有压力。 丁丁在艺术节上选择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活动参加,还要假装听讲座听得饶有兴致,说明丁丁为甄语下的重手不是一般的重。一上午的讲座讲完,丁丁才终于解放。 在回宿舍的路上走着走着,甄语为了增加互动,随便问了丁丁一句:“豪放派词人,你比较欣赏谁?” 丁丁豪放道:“辛弃疾。” “最喜欢他的哪一句?”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那么婉约派的,你比较喜欢谁?” 丁丁满以为高考以后,自己的语文水平能看懂《神雕侠侣》即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场语文考试。丁丁是军迷,对敌军必须毫不留情,怎么搞得清楚婉约派是怎么回事? 丁丁懵逼片刻,急中生智,反问:“先不说我喜欢谁,先说说你喜欢谁?” 甄语中计,道:“我喜欢秦观秦少游。” 丁丁熟读兵法,当初为了追甄语,三十六计中之“先发制人”已经用上了,此时他要用三十六计中之“反客为主”。甄语做了回答,丁丁以为得计,于是得意道:“嘿,秦观和秦少游我都喜欢。” 幸好这时不是吃饭,否则甄语非喷饭不可,由此可见:股市有风险,装逼要谨慎,一定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装逼。甄语涵养好,笑而不语。 丁丁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可是看甄语的笑容有些诡异,沉默了下去,就有些心虚了。可暴露真实实力乃兵家大忌,丁丁不愿承认失败,打算把反客为主进行到底,打破沉默道:“那么你最喜欢他们的哪句词呢?” 甄语笑道:“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丁丁想不出一句好词,可以与甄语背诵的这句相对。看来,为了追甄语,丁丁改走文艺青年路线,这条道路将是比较坎坷的。 想不到这天晚上,丁丁回到兄弟们中间,就回到了他所熟悉的领域,大显了一番身手。 丁丁这晚回到一零一,只见国宝、老夏、韩不少一边凭窗近眺,一边讨论科学问题。原来三人这天是听了一个科学院院士的学术讲座,三人听完讲座意犹未尽,引发了一场中国为什么还没人得诺贝尔奖的讨论。 “八十年代还流行过读书无用论,当然——”讨论的过程中,老夏突然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咦?奇怪。” “怎么了?”韩不少循着老夏的目光,也向窗外看去。 “你看那个人。”老夏道。 韩不少向窗外望去。路灯下,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拎着辆山地车,头也不抬,快步疾走,把车拎到停车区放好。然后,他左右张望一下,离开了。 东八楼楼前被建筑三面合围的区域,是优良的自行车停车场,自行车停得格外地多。刚才那个人拎车过来的一幕,虽然发生结束得很快,但因为一零一的南窗正好对着那部分停车区,国宝和老夏看得清清楚楚。 老夏下一个问题直击要害:“他为什么不骑车而是拎着车?” 韩不少心情激动,省略了逻辑推理过程,直接下了结论:“因为他是贼!” 国宝道:“我看也是贼。” 正洗脚的丁丁叫道:“贼?” 熄灯前,室友们都回来了,老夏和韩不少把两人的发现添油加醋汇报了一番,还隔窗指认了依然还停在那里的自行车。丁丁和韩不少亲自到那辆车旁检查了一番,发现是一辆崭新的山地车。 韩不少向大家建议:“我觉得,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我建议,派人守在窗口蹲点,一旦有情况,大家冲出去,人赃并获。” 丁丁的响应很坚决:“干!” 一零一的同学们全都丢过自行车,抓贼行动,引起了巨大的共鸣,并且引起了巨大的好奇心。根据韩不少的描述,大家对这个晚上的这个身边的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实在很好奇,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兴奋。 韩不少的建议获得全体通过,丁丁还不知去哪里搞了两根木棒。接下来,宿舍里一帮人一边进行半夜谈,一边派两个人轮流值守窗前,紧盯着那辆车。 熄灯了,没动静。 大家等啊等,过了十一点,依然没什么动静。兄弟们熬不住了,就一个一个迷迷糊糊睡过去。 剩下阿远和丁丁守在窗前,两人也快熬不住了。丁丁不时地看一下手表。 “已经过十一点半了,再等十分钟,没动静我们也睡了。哈……”丁丁打了个哈欠。 “好。哈…….哈欠。我也快熬不住了。”阿远揉揉眼睛。 几分钟后,阿远突然看见,停车场边出现了一个黑影。 黑影慢慢向停车区走来……阿远神经紧张,丁丁肌肉张紧。黑暗中的丁丁和阿远,瞳孔放大到了极限,只见那黑影,果然走到那辆山地车边上,不走了。 黑影看一看左右,先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突然提起车就走。 此时,方自归正在做梦,梦见自己正在盖一所房子,搬运着砖头,搬着搬着,梦中听见“砰”一声巨响……房子盖不成了,方自归和其他室友被一起惊醒。 “快起来!”阿远叫了一声。 方自归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见丁丁拎着木棒冲出了门外。 51. 贼窝需一锅端 巨大的黑色世界,没有月光。一条黑影,迎着呼呼吹来的北风,拎着一辆自行车在东八楼前的复兴路上快步走着。他经过一个路灯,投下斜斜的影子,然后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毕竟一零一室距东八楼大门口有些远,丁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出来,还是无法当场擒获偷车贼,却让丁丁因此有了更大的收获。 偷车贼负重前行,也无法走得很快,于是丁丁在黑暗中死死咬住了他,悄悄尾随在他身后,进了东七楼。 丁丁看得真切,走到黑影消失的那个门口,拎着木棒一举破门而入。 好嘛,这里面,完全是一个精彩的世界。 这间寝室的窗帘紧紧拉着,室内灯火通明,一派繁华。丁丁只见里面有喜气洋洋的十几个人,各忙各的。四个人打麻将,一个人观战,另有四个人坐在床上打牌,两个人打游戏,最后两个人正在撬一辆自行车的锁,边上还放着三辆看来是待撬的自行车。丁丁正兴致勃勃地观察局势,韩不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 丁丁和韩不少的突然闯入,一下子凝固了时间,十几个人全部怔住,惊讶地看着丁丁和韩不少。此时,只有游戏机依然发出“嘿”“哈”“嚯”街头霸王格斗时的声音,打麻将、打游戏、打牌、撬锁,全部停止。 过年前的贼,作案通常比较疯狂,想不到这次撞到了一零一手里。这也是一间位于一楼顶端的大寝室,只是面积比东八楼一零一还大。丁丁经过短暂的观察也明白了,这就是一个贼窝。 这窝贼正打量两位不速之客,窝里又进来一个,是老夏。 老夏身材魁梧,长得又像香港警匪片里的大傻,他拎着木棒进来,再把木棒往地上一杵,整个态势相当唬人。 接着,贼窝里又进来一个,是阿远。接着,是兽。接着,是方自归……最后狗子也喘着气现身了。一窝贼像看戏一样,看着敌人的队伍不断壮大。 一零一的八位同学联袂出场,相当壮观。上次去苏州泡妞,只出动了五个人,这次抓贼,真的是倾巢出动……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抓贼比泡妞对同学们来说更有吸引力,而是因为,妞属于诗与远方,贼就在眼皮子底下,弄起来比较方便。 这间寝室的面积本来很大,但一下子容纳了二十几个人,立显逼仄。双方近距离对视,揣摩,都不说话,因为都在想怎么办。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处于劣势的乙方。于是,众贼之间,有个瘦子站了出来。 “各位大哥,”瘦子贼道,“如果这车是你们的,你们拿去,咱们交个朋友,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贼一紧张,就把辈分弄错了。其实贼窝是九一级某班的寝室,破门而入的这帮人,其实是小弟。 韩不少说:“这辆车不是我们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丢过车。” 瘦子贼问:“那你们要怎么样?” 瘦子贼的这个问题,似乎比中国人为什么还没得诺贝尔奖这个问题还难,因为一零一的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下子回答不出来。 抓住一个贼,大家不用商量也好处理。可是抓住这么大一窝贼怎样处理,大家没有思想准备,更不可能事先商量,贼突然这样一问,一零一的同学们来不及开会讨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兄弟们最初只是对这件事特别好奇,才倾巢出动的,事先没打算有这么大收获。 瘦子贼又问:“你们要怎么样?” 这还了得?做贼的比抓贼的还咄咄逼人,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制度优越性哪里去了?丁丁心想,这也来不及小组讨论了,气势上必须要压制对方。 “现在人赃并获,只有两条路。”丁丁说出自己刚刚想出来的宽猛并济的方案,“一个是公了,跟我们去保卫科。另一个是私了,破财免灾。” “私了。”瘦子贼的回答很干脆。 看来这帮人确实是贼不是强盗,明显来软的不来硬的。 解决问题的进程在加快,另一个贼单刀直入,问:“私了多少钱?” 丁丁还没想到这么细节,回头求助,兽这时不但感冒头疼全好了,而且思维非常敏捷,脱口而出:“两千块。” 兽是这样计算的:阿远新买那辆还不错的新自行车花了两百五十元,寝室里八个兄弟一人买一辆,总计两千元。 瘦子贼尴尬一笑,道:“我们现在要是有两千,也不会干这个买卖。各位大哥,给我们几天时间筹钱,好不好?” 九十年代初有个词叫“万元户”,意思是家里面有一万元就相当厉害了。所以两千块,算是一笔大钱。可几天后才结账,谁知道会怎样?丁丁斩钉截铁道:“不行。” 瘦子贼陪笑,继续混乱辈分道:“大哥,都是工大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韩不少威胁道:“不行就保卫科见!” 谈判似乎就要进入僵局,这时群策群力发生了作用,狗子想出一个主意,建议道:“不想去保卫科,就把每个人的学生证都交出来给我们做抵押,再写张欠条。你们筹到钱以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证。” 众贼经过简单的民主评议,同意了狗子两步走奔小康的临时解决方案,双方暂时达成谅解。 回一零一的路上,老夏拿着十几张学生证和一张身份证,丁丁拎着赃车做为物证,一行人高奏凯歌,班师回朝。 阿远在路上问:“怎么他们寝室这么晚还不熄灯?” 韩不少道:“亏你还是学电的。你没看见走廊路灯那里拉了一根电线进去吗?” 同学们回到寝室后,睡意全无。大家打着手电筒研究那些学生证,研究的结果是——世界真奇妙。 原来大部分贼,都是九一级热能系一个委培班的。这种班的学生毕业,总是要回原单位,所以可能比较缺少高层次的追求。而这帮贼中间,还有五人是外校的,更奇妙的,是这五张外校的学生证中间,杨浦区两大名校的两张学生证赫然在列。 通过这件事,兽对名校毕业生的崇拜登时土崩瓦解。 经过这件事,老夏不无伤感地认识到,人类,原来是包括人间败类等各种人的总称。 透过这件事,方自归在百思不得其解后,后来还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思考问题,认识到: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二十世纪末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社会风气已经变成“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所以在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做贼的人也批量出现了。 大家都感到特别意外,上了一年半的学,万万想不到一个贼窝就在眼皮底下。意外之后,大家感慨万分,韩不少感叹:“大家都丢车,我还以为是校外什么专业盗窃团伙干的,搞了半天,都是本校同学干的啊!” 老夏笑道:“哈哈,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韩不少才疏学浅,发出的感叹没有老夏的感叹有文化。但不管怎样,对于工大的自行车高失窃率,韩不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方自归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发出感叹的:“整个宿舍都做贼,这也太团结了吧!” 同学们都有共鸣,虽然有一整个宿舍都喜欢***的,可一整个宿舍做贼做得如此同心同德,大家确实没听说过。 兽最近在看一本计算机网络的书,对“网络”这个词比较敏感,因此兽的感叹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五个是外校的,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们的业务是网络化的!” 兽的网络化思维很有道理,如果他把这种思维坚持下去,毕业后应该前途无量。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百度、阿里、腾讯。其实,这个被一零一寝室发现的贼窝,是工大的自行车销赃点,外校偷来的车送到这个点销赃,本校偷的车送到这个点撬锁,然后再送到外校去销赃。这间寝室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国际贸易中的纽约港。 狗子感叹的角度又有不同:“他们怎么那么容易就答应了,这可是两千块啊!” 狗子虽然是狗子,看来并不明白狗急跳墙的道理。这个窝要是被保卫科端了,十几个人不但要被开除,恐怕还得坐牢。 然而国宝终于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说:“他们偷车是不对,可我们和他们私了,这也不对吧?” 国宝的提问,是一个转折,接下来大家的讨论,就聚焦在是否应该私了上了。几个同学纷纷表示,收了贼的钱,就跟贼有同流合污之嫌。 这次行动丁丁身先士卒,当然不愿放弃胜利果实。丁丁力排众议道:“两千块是罚款,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了,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机会嘛。” 一时间意见无法统一,大家投票表决,谁知私了和公了的票数是4:4。这结果,果然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黑一白对半开。 这就比较麻烦了,讨论到下半夜,老夏终于不耐烦了,截断大家的讨论道:“明天再说吧!现在,睡觉的闭眼,不睡觉的闭嘴!” 那些贼大概也是一夜没睡好,然后众贼第二天就采取的一个行动,促成了事情的快速解决。 众贼找到了丁丁的一个东北老乡,这老乡跟丁丁的关系还真不错,于是在这东北老乡的斡旋和调解下,几个贼请一零一寝室的八位同学去百泰街上最豪华的饭店搓了一顿,然后双方友好协商,同意私了费降到一千元。贼当场付钱领证,就把私了的解决方案给坐实了。 那辆被缴获的赃车,被丁丁放回到它被盗的现场。想来这辆车的车主,将来会感到惊喜和莫名其妙的。 一千元的私了费被当作了寝室的公费,用于买暖水瓶、买游戏卡等公共事业。这笔不菲的公费,后来在丰富同学们业余生活方面,还起到了更重大的作用。 52.贫穷乃万恶源 人与人紧紧贴在一起的长队,没有一丝缝隙,弯弯曲曲,蜿蜒进入了火车站售票厅。应辉看见这条几公里的长队,倒吸一口凉气。 对大学生来说,春节买火车票本来是件没难度的事,可应辉建议和方自归一起回老家,两人都没有通过学校统一订票,买票难度就急剧上升了。应辉在火车站广场上看到买票的长龙,才痛心地意识到,擅自脱离组织非常不符合中国国情。 只看一眼这条长队,就足以让你进入绝望状态,而一旦开始排队,你将进入焦虑状态,因为你不确定排了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的队后,是否还有票。这种焦虑,要一直维持到你终于排到窗口,才能够转变为要么买到票的兴奋状态,要么票卖光的崩溃状态。 应辉观察了好一会儿长队,推演了一下自己接下来可能进入的几种状态,不禁暗暗感叹:集体主义目前还是一种有效的主义,现阶段搞个人主义,确实要吃苦头啊! 应辉绝望之余,排队之前,问了下工作人员,顿时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原来铁路局优待大学生,大学生可以不用排这几公里的长队,而凭学生证直接从专用通道进入售票大厅。应辉钻进大厅时回望了一眼长队,暗暗庆幸自己高考前几天虽然摔断了胳膊,考场上发挥得还是不错。 大厅内的那些队伍只有几十米长,应辉一阵高兴。但里面的队伍和外面的队伍一样,为防止有人插队,人们全是前胸贴后背紧紧贴在一起,甚至抱在一起。应辉不能免俗,和前后两人紧紧贴着,便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冰火两重天。因为他前面贴上了一个年轻姑娘,自己的后部,被一个满嘴烟味的大汉紧紧贴住了。 眼前就是姑娘的脖颈和耳垂,应辉不禁有些意乱情迷,暗暗庆幸我们伟大的祖先把春节作为最重要的节日,如果伟大祖先选择夏至这天过年,那就只能穿着薄薄的夏装紧紧地贴着前面这位姑娘,非特么起生理反应不可。 售票大厅里的人多极了,放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应辉意乱情迷了一会儿,不禁想起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应辉深深体会到,人多和票缺是一组尖锐的矛盾,计生是为了生计,不然生计难以为继。 应辉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把心思重新放在买票上,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怎么队伍一动不动呢? 原来,前面有很多帮人买票和帮人加塞的黄牛,所以队伍前进的速度低于龟速,甚至比得了关节炎的乌龟爬得还慢。有嚣张的黄牛走到应辉跟前来拉生意,问应辉去哪里,说只要给多少钱就可以帮你买票。黄牛如此嚣张,售票厅内的警察居然不闻不问,于是应辉还是进入到自己前面推演出的一个状态——焦虑状态,而这不是从绝望状态过渡而来的,是从罗曼蒂克状态直接过渡而来,格外令人气愤。 眼看到了中午,队伍还是没怎么动。应辉又不能去吃饭,又没有任何外援,虽然被一男一女紧紧贴着,他却产生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助感,他便渐渐进入到量子力学中著名的叠加态——饥饿状态加愤怒状态。 应辉就在叠加态中,以远低于健康乌龟爬行速度的速度,缓缓挪动。应辉排到窗口时,居然已经晚上七点了。 售票员向应辉丢出来冷冰冰的一句话:“这趟车已经没票了。” 叠加态的应辉险些失态,强压怒火又问:“二月三号呢?” “只有一趟临客还有票。” 应辉的声音有些颤抖,“有座位吗?” “有,也不多了。” 应辉松了一口气,赶紧把学生证和钱塞进窗口。 几天后,方自归进了应辉住的那栋宿舍楼,发现楼内冷冷清清,浓郁热烈的校园生活气息已不复存在。同济比工大放假早几天,大部分同济学子已经回家了。 应辉正在宿舍里和三个寒假不回家的同学玩扑克,赌点儿菜票。 一把玩完,应辉对方自归笑道:“哈哈,我赢了。中午好好吃一顿,火车上可就没好东西吃了。” 方自归严肃道:“还是要低调。这个时候在火车里上厕所,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事情。” “对了对了,要低调要低调。” “你们玩的什么?” “博眼子。你要不要玩一会儿?” “不会。我看你们玩吧。” 博眼子是一种上海本地的赌博游戏,就是拿掉大小王,从一副牌里取两张牌比大小,所以这种玩法不靠智慧,靠运气。一个输了的同学大概前面输了不少,就在那里抱怨,大意是今天这手气简直就是脚气。 方自归看四人玩了两把后,轮到一个外号叫“钩子”的同学坐庄。应辉翻牌翻出一对6,是个短宝,算比较大的牌;一个同学是27,小牌;另一同学是a3,也是小牌。目前牌面上,应辉优势最大。最后,轮到钩子开宝了。 只听钩子大叫一声:“猪猡宝!”然后“啪”的一声,把翻开的两张牌摔在桌上。 大家鸦雀无声,定睛一看,一时间目瞪口呆,立即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应辉最先反应过来,骂道:“册那!两个黑桃爱司!” 除钩子以外,众人皆大笑。一副牌里出现两个黑桃爱司,这特么也太夸张了。 钩子脸涨得通红,忙把牌往回拿,“咦,怎么回事?错了错了。” 博眼子最大的牌就是“猪猡宝”,即一张黑桃爱司加一张红桃爱司。两张黑桃爱司,是不可能的。 原来,钩子为了赢钱出老千,在裤兜里藏着几张牌,用来关键时刻出奇兵。没想到钩子这次拿牌时出了纰漏,本来要拿红桃爱司,结果拿出一张黑桃爱司,一下就露馅儿了。 应辉道:“好啊!这次可被我们抓住了,怪不得钩子老是赢。” 抱怨手气像脚气的同学喝道:“前面赢的,给老子吐出来!” 另一位参与赌博的同学道:“怪不得和钩子下军棋怪怪的。他那军长怎么老不死?原来他作弊。” 应辉笑道:“翻翻钩子口袋,是不是除了几张爱司,还放了几个军长?” 抱怨手气像脚气的同学道:“先把菜票翻出来再说!” 钩子出老千暴露以后,赌博就没有再进行下去。应辉和方自归去食堂吃饭,对于博眼子博出两张黑桃爱司这件事,应辉一想就笑,吃饭时仍然和方自归议论了一番。 “我们玩博眼子,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哈哈哈。”应辉笑道。 “确实太搞笑了。”方自归笑道。 “意外吧?惊喜吧?重点大学的学生,还干这种事。” “其实,我还真不觉得意外了。” “为什么?” “就不久前,我们宿舍抓了一窝贼。” 然后,方自归眉飞色舞,把那天抓贼的一番经历,还有偷车贼中有两大名校学生的事实,讲给应辉听了。 “这么刺激啊!”应辉道。 “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一个道理。”方自归道,“教育程度高的人中,也有小人。目不识丁的人中,也有君子。人品与学历之间,没有线性相关性。人品与经济之间,倒比较相关。” “这怎么说?” “我们宿舍的老夏说,仓廪实而知礼节。高尚往往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贫穷才是万恶之源。” 应辉低头一想,是啊,骗子可以来自教育程度较低的农村,也可以来自教育部直属重点大学,正是英雄不问出处啊! 到了火车站,方自归和应辉戒骄戒躁,奋勇争先,挤上了那班开往成都的临时客车。 两人的座位是121和122座,挤上来才发现位置不好,离1座最近。两人抓紧时间移动,眼看着座位号越来越大,到了座位的尽头——116座。 不会吧,方自归心想。 应辉和方自归看来看去,并没有多看出来一排座位,最大的座位号忠贞不渝地是116。再确认了一下车厢,也没错。应辉这时的惊讶,不亚于上午赌博时看到一副牌里出现两个黑桃爱司。 方自归的声音在颤抖:“你买的是假票?” 应辉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可能啊!我在售票窗口买的。” 想起去年有座位的优越条件下回家路上的艰辛,方自归眼前一黑,应辉大脑一片空白。 方自归眼前一黑后,突然想起座位下那一片可以躺的优诗美地,赶紧往下钻……可是,前面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时钻太晚了。这种肥缺,已经被人填满了。 应辉和方自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一个列车员走了过来。 方自归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掏出车票给列车员看,“师傅,我们票上的座位车上没有啊,您看怎么解决?” 列车员看看票道:“这肯定是卖票系统搞错了,我解决不了。” 应辉急了,“你解决不了谁能解决?” 列车员不耐烦道:“又不是我造成的,我怎么解决?” 方自归求道:“总之是你们铁路局造成的。您想想办法,总不能让我们站到成都吧!” 列车员道:“我真没办法。要不你们到售票窗口去,退票没问题,换票很难。现在有站票就不错了。” 说完,列车员头也不回走了。可现在去售票窗口交涉,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回家了。 “妈卖批!”应辉懊恼地骂了一句川骂,就像如果狗子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会骂一句“扑街啊!”。 应辉买票就买了一肚子气,今天坐车……啊不,站车,简直要气炸了。 因为是临客,这次春节回家注定要比上次经历得更多,方自归和应辉只好咬紧牙关,浴血坚持。到徐州时,两人因为乘客翻窗上下车造成的骚乱,被吵醒了。 “兄弟,我从来就不知道我还能站着睡觉。”方自归气若游丝道。 “兄弟,不好意思啊,连累你了。”应辉奄奄一息道。 “不怪你,怪万恶的铁路局。” “我觉得快不行了。” “不能说不行。后面还有很长的路呐。” 这趟列车开了四十多个小时才到西安,应辉和方自归在车上反复崩溃。 “明年叫老爷子买机票。要是不买,老子不回家过年了。”应辉气若游丝道。 “明年春节我不回家过年了,打死我也不回家过年了。”方自归奄奄一息道。 方自归没想到,九三年春节一路回四川是横着回来,九四年更糟糕,一路竖着回来。 细节就不讲了,书友可以根据《中国青年报》报道九四年春运的《哭泣春运路》上的一条消息,自行脑补两位难兄难弟的磨难:“爆挤的车厢内,人们难以承受恶劣的空间环境。仅上海至成都的163/164次列车,春节前40天就发生突发性精神失常而跳车15起,摔死11人,重伤9人。” 这趟临客开了六十个小时才到成都。下车时,方自归觉得,所谓弥留之际,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53. 天将降大任于私人也? 照片里,除老夏和方自归有些深沉,其他六位室友都笑得特别灿烂。两件挂在窗口的红色运动服很显眼,与那些镶嵌在笑容里的好多排雪白牙齿交相辉映。运动服被窗外的风撩起了衣角。狗子坐在桌上。 韩不少寒假里拍摄家乡风光的一卷胶卷还剩几张,除了偷拍校园里的漂亮女生,他就用来在宿舍里拍了这张八兄弟的合影。这是八兄弟的第一次合影,多年以后的一次老同学聚会上,国宝从手机里调出这张翻拍的照片,充满深情地说:“和现在校园里那些九零后大学生比,我们那时的表情多不一样啊!” 那时,娱乐常常集体进行,晚上躺在床上,没有一人一部手机可以玩,没有人可以与远方的朋友聊天,同学们只能在宿舍里集体聊天。 因为是刚开学,本学期第一个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还没到评选的时候,这天的半夜谈就主要聊了聊寒假见闻。这时的狗子,是宿舍里唯一坐过飞机的同学,他就分享了一下他这次坐飞机来上海的经验。 听完狗子的分享,方自归感叹:“狗子飞一趟上海,等于我爸妈两个人的月工资之和。” 狗子道:“我也系第一次坐飞机。春节时期的广州火车站,太恐怖啦,几好奢侈一下啦。” 方自归怀疑道:“是吗?广州站能比成都站更恐怖?” 狗子自信道:“当然啦。就系因为广州站太恐怖,广州学生都不愿到外地读大学。你鸡不鸡道,去年中山大学的高考分数线,超过了北大。” 老夏感叹:“哇,这个牛逼!” 众室友纷纷对这种现象的牛逼性表示了进一步的肯定。 川大分数线从来没比北大高过,方自归也服了,道:“那看来是广州站最牛逼。不过今年回家,我碰到的事情也非常恐怖。” 老夏问:“什么事情非常恐怖?” 方自归道:“我爬上火车,才发现火车票上的座位竟然不存在。他妈的,我足足站了六十个小时,站到了成都!” 阿远感叹:“这个也牛逼!” 方自归悲怆道:“这个不牛逼。我一到家,马上瘫软。” 众室友哈哈大笑,他们也太缺少同情心了。 方自归又补充道:“经过这一役,我现在知道‘存在’的重要性了。我正在考虑,把我的哲学流派从怀疑主义改为存在主义。” 室友们大笑。老夏笑毕,总结道:“这都是铁路局玩忽职守。怎么一节车厢几个座位还能搞不清楚呢?” 韩不少笑道:“国营企业里面,玩忽职守的事情多了。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你们要不要听?” 大家没想到韩不少除了会讲黄色笑话,还可以转型讲其他种类的笑话,纷纷表示要听。 韩不少便讲起来:“这是去年的事,就发生在我们村。村里养了几头牛,每天要去河里喝水。有一天喝完水以后,几头牛全趴下了。农民慌了,担心牛是不是中了毒。一头牛值不少钱啊!所以请兽医赶紧来检查。兽医查来查去,发现牛没中毒,是牛醉了。农民就纳闷了,牛从来没喝过酒啊,怎么会醉呢?” 丁丁问:“是不是河里面有酒?” 韩不少躺在床上一拍大腿,“诶,对了!取河水一化验,好嘛,河水里面有酒精,这就成了本地的一个新闻。然后,牛喝醉了的新闻传出去,引起了记者的兴趣。记者深入一调查,原来啊,是这个村附近有个酒厂,酒厂的一个大酒罐,每天源源不断往河里漏酒呐!” 丁丁感叹:“卧槽,这个酒厂太夸张了吧!” 老夏大笑道:“哈哈哈,这个最牛逼!” 韩不少笑道:“对,醉牛逼!喝醉的牛最牛逼。” 方自归评价道:“可见酒厂管理有多松懈。” 兽评论道:“所以说,现在要推进国企改革嘛。不改真不行,俺们山东的青岛冰箱厂濒临倒闭,为整顿工厂,新厂长上任后制定了十三条规章制度,第一条制度,就笑死俺了。” 韩不少问:“是什么制度?” “不准在车间随地大小便。” 众室友哈哈大笑,纷纷对这条制度的牛逼性表示了进一步的肯定。 这一晚的半夜谈,就主要用于批判国营企业了。通过一晚上的批判,方自归又想到报纸上的一条新闻,说浙江民营经济过去一年增长30%,而同时期国营经济就没有增长,又想到莞尔阿姨的乡镇企业家之路,便在入睡前得出一条有关经济生活的结论:天将降大任于私人也。 方自归考虑问题比较高远,一些比较接地气的能力就比较缺乏,比如电气系教授们反复强调的特别接地气的动手能力。 这学期开始上专业课,也就出现了为专业课配套的实验课。这种新形势下,寝室里动手能力强的国宝和韩不少脱颖而出,并称为电十八“四大高手”之二。而方自归和老夏,名列“四大低手”,方自归更是成为“四大低手”之首。 这天在《电工基础》的实验课上,快下课了,方自归一合上电闸,只看见一道闪光,再听见“啪”的一声,接下来火花飞溅。 方自归心里骂道:妈的,这下麻烦了。 电气回路里的电容被击穿了,物理反应后发生化学反应,一阵焦臭味散发出来。方自归看着一股青烟袅袅而上,心直往下沉。 方自归拿到实验台就觉得不是好兆头,因为铭牌上写着“一九六一年”。报纸上说,世界科技突飞猛进,想不到中国的大学里,还在使用这种老骥伏枥的设备。随着时间的流逝,同学们一个个都做完实验离开了,方自归不觉有些着急。情急之中,方自归接错一根线,合上电闸一开宝,实验台就来了一个声光电化的全套表演,烧了。 申老师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短路了吗?” 方自归悻悻道:“可能线接错了。” 这堂课是班主任申蓉亲自代课,方自归不敢谈笑,没想到也照样樯橹灰飞烟灭。幸好莞尔不是同班同学,这种尴尬,还可以不用直接呈现在莞尔面前。 方自归曾经以为,读大学就是应付各种考试,现在终于知道,世界上确实有“动手能力”这回事,而且这种能力,就像在中场控球一样,不是人人都擅长的。 几次实验都做得不顺利之后,方自归用哲学上著名的辩证法琢磨了一下,就原谅了自己。因为辩证法说,世界有阴阳,有正反。那么既然有四大高手,就必须有人组队组成四大低手。比如国宝,木讷少言,动手能力强;而自己,油嘴滑舌,动手能力就应该比较弱才对。 不过,虽然方自归能够用辩证法原谅自己,但申蓉对辩证法不感兴趣,并不打算原谅方自归。在申蓉的监督下,方自归不得不打起精神,重做实验。 其他同学都做完了实验,最后实验室就只剩下方自归和申蓉两人。 重新接好线后,申蓉帮方自归又检查了一遍,方自归才合上电闸,重新开宝,总算把实验做完了。 方自归从实验室出来,食堂早关了门,便只好去吃城管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大排档去。 方自归不但耽误了申蓉准时下班,也耽误了自己与莞尔准时见面。等到方自归吃完饭赶到和莞尔约定好的阶梯教室,只见莞尔和顾小佳挨着坐在第二排,她们的前后左右,已经没有空位。 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方自归往前一看,坐得高看得远,莞尔的倩影,还是可以尽收眼底。 写了会儿作业,方自归想看看莞尔的倩影,以此调和一下大脑中枯燥的电学符号,却冷不丁发现,莞尔转过身正和身后坐着的一个男生说话。方自归睁大眼睛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莞尔班上那个非常可疑的人——大鹏展翅曾昊。 在计算机班上课的教室里说说话也就罢了,曾昊晚自习时在公共的阶梯教室里坐在莞尔身后,胆子够大的。方自归一阵头脑发热,盯着前面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只见莞尔与曾昊说了一会儿话,又转身写作业去了。 蛋定!方自归心里说,这时离莞尔这么远,要发作也不太方便。 方自归重新低下头写作业,同时脑子里萦绕着莞尔与曾昊聊天的可能内容。方自归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快,便再次抬起头,却发现,此时的莞尔,又在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和曾昊说话。一瞬间,一股无明业火“腾”地从方自归心头冒起,响应速度之快,绝对超过下午方自归做实验合上电闸时,那一道闪光出现的速度。 愤怒来太快,热血在奔涌,方自归还来不及用辩证法对这种现象进行分析,因此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 火在烧,不管莞尔和曾昊在说什么,方自归只希望两人的交流早点儿结束,以免自己在公共场合失控。两人说了一会儿,莞尔终于又转过身去了。 正是方自归要低调,他和莞尔才没有像李向红和朱斗妍那一对那样,在校园里黏在一起形影不离。没想到这种低调奢华风,给了曾昊这种人可乘之机。 方自归低下头来,书里的字进了眼睛,却完全进不了脑袋。最后,方自归彻底放弃了写作业的想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前面。 突然,又有一幕落到方自归眼里。只见曾昊拿一只笔戳莞尔的背,莞尔回过头来,脸上竟然还挂着她招牌式的微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蛋欲定而脑发热,方自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然后大踏步走到教室前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阶梯教室的大门。 方自归不知道自己像下午烧掉的那个实验台那样声光化电般走出教室时,莞尔有没有看见。有强烈的情绪要表达,方自归希望莞尔能够看见。这种情绪,是用肢体语言就能讲清楚的。 54. 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 走廊里晾了很多衣服。有的衣服是刚洗好晾上去的,方自归一巴掌扇开悬在空中挡了路的几件衣服,只觉得手指冰凉。 然而热血在奔涌。走到一零一室门口,方自归一脚踹上去,听见“咣”的一声,脚却弹了回来。门照例是锁着的。方自归又是一脚,门内还是没有传出“口令?”的声音,看来宿舍里是没人。 方自归没带钥匙,站在宿舍门外,气更不打一处来。方自归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傻站着不是办法,便向大操场走去。 在操场上走了两圈以后,方自归才注意到有一对情侣,正伫立在一栋楼投下来的阴影里。 心情非常不好。方自归用辩证法分析了一下,发现这种方法,很难解释自己遇到这种新情况,突然就爆发的愤怒和热血沸腾。方自归再用经济学分析,觉得经济学的解释力也很有限。后来方自归只好从生物学的角度,推测这种情绪,大概来自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方自归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沸腾的热血终于渐渐冷却下来。突然,方自归升腾起到阶梯教室去看一眼的欲望。这时已经很晚了,方自归不确定莞尔是否还在那间教室,可就是想去看一眼。 到了阶梯教室,方自归推门进去,发现原来挤挤一堂的教室,只剩下稀稀拉拉十几个人。曾昊和顾小佳都已经不在,但莞尔还坐在第二排那个位子上。 方自归的心情,不知是喜是怒还是忧。犹豫了一下,方自归还是挨在莞尔身边坐下了。 莞尔见方自归来了,并在自己身边坐下,便抱以一个甜甜的微笑,道:“你怎么才来?” 那时流行《让我欢喜让我忧》这首歌,方自归此时的心情,就像这首歌所表达的心情。听见莞尔说了一句话,方自归心里五味杂陈,道:“我来了又走了。” 莞尔脸上露出疑惑,“来了又走了?” 看来,莞尔并没有看见自己怒气冲冲地走出教室,方自归有点失望,只好把话挑明,说:“我看见你跟曾昊聊天聊得很开心,我就走了。” 莞尔道:“我作业也写完了。我们出去说吧。” 关于和男生说话这件事,方自归和莞尔大大小小的龃龉发生过多次,可莞尔的改变不大。方自归想不明白,难道上海发展外向型经济,上海姑娘之性格,也必须是外向型的吗? 在送莞尔回宿舍的路上,对于外向型还是内向型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大政方针,方自归和莞尔又进行了一次辩论。 “那么,你们在聊什么?”方自归声色俱厉地问。 “也没什么啊。聊功课上的事儿。他问我题呢。”莞尔轻描淡写地答。 “聊功课可以聊得如此声情并茂吗?” “其他也就聊了聊音乐什么的。” “你们聊得倒是开心,我差点儿失控!” “你小心眼儿!” 虽然方自归已经研究过《中庸》,但方自归以为,当一个问题涉及到人的尊严,就绝无中庸之道可走了。方自归说:“不是我小心眼,是你太博爱。你一会儿跟这个男生搭一搭,一会儿跟那个男生搭一搭,你伤害了你男朋友我的自尊。” “胡说!就跟男生说说话,就算博爱了吗?” “都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不是说过,不要和其他男生说话吗?” “不是说过可以和同学说话吗?他是我同学呀!” 方自归的眼睛里火光四溅,“可是我看见,你的这位同学用笔戳你的背。我的女朋友,是这家伙可以随便乱戳的吗?” “教室里安静,他是不想发出声音影响别人呀。” “你们说话就不怕影响别人?” “我们说话很小声呀。” “对,很小声,多说点悄悄话。”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辩论继续下去,但依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 这一晚,躺在床上的方自归久久不能入眠,他第一次意识到,爱情不仅仅是甜蜜,它还有苦涩,而且还很容易泛酸。就像那首歌唱的: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而这个学期,阿远和丁丁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阿远发现,新学期开学后,菲菲比上学期冷淡了。在一次舞会上,阿远用巧克力贿赂菲菲的室友,才知道原来是出现了一个叫“小凯”的强大的竞争者。那时虽然富二代还没有兴起,富一代已经开始出现了。小平同志说“足球要从娃娃抓起”,富一代们很受启发,小凯同志就认为爱情也要从娃娃抓起,立志追求校园内含苞欲放的美女,看上了菲菲。据菲菲室友描述,小凯同志是开着桑塔纳来与菲菲约会的,这个厉害了。所谓“开着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开桑塔纳不管是进小区,还是进大学,逼格都高入云端。 丁丁虽然有机会跟在甄语左右,上学期做黛玉葬花状,这学期因为课上不用丁字尺了而开始做天女捧花状,却始终不能更上一层楼,做窃玉偷花状。与甄语拉个手,丁丁都没有做过,更别说情侣之间天经地义应该做的接吻等等了。虽然丁丁宣扬甄语是他的,并且制造这种舆论制造了一个多学期,可甄语自顾自只管做水月镜花状,丁丁就是得不到。 有一天下课后,丁丁看见甄语和老夏聊了会儿天,就也有些泛酸。其实文学社和国学社联谊搞活动,老夏和甄语在活动上聊得更多,还好丁丁看不到。既然丁丁跟老夏是饭搭子,两人单独交流的机会很多,丁丁就在饭桌上正式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夏比较坦荡,对丁丁笑道:“这个你放心。我研究她的思想,你研究她的身材,我们俩学术方向不一样。哈哈哈哈…...” 其实,老夏何尝不想也同时研究研究她的身材呢? 好在电十八班这学期的爱情课,朱斗妍带给李向红的负能量,倒还不是太多。 履新才半年的校学生会主席钱彦突然下岗,引起了很多猜测,也引起了一场改革。以前学生会主席都是学生处指定的,这次,工大首次通过演讲比赛的方式进行选拔,而演讲比赛的主题是:假如我是学生会主席。朱斗妍此时是电气系学生会宣传部部长,具备参赛资格,已卸任电十八班班长却不甘平淡的她,便满怀热情地参赛了。 演讲比赛这天,大礼堂座无虚席,校领导悉数到场。朱斗妍刚刚看完《第三次浪潮》,看得心潮澎湃,精心准备了演讲稿,决心在比赛那天一鸣惊人。而走上讲台的朱斗妍,果然表现出了女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概。 “可是!”演讲演到一半,讲台上的朱斗妍来了一个强烈的转折,也迎来了她此次演讲的转折,“学生会里也有不少不正之风。比如,为了争夺一个职位,同学之间勾心斗角,暗箱操作,就好像是一个桶里的螃蟹,你抓我一下,我抓你一下,但是谁也逃不出这个桶!” 台下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台下有同学嘀咕:“这比喻太形象了!” 掌声更加鼓励了朱斗妍,她继续慷慨激昂地讲下去:“改革学生会,要把学生会从一个特权组织,改变为以广大学生为对象的服务组织。要改变学生会在学生心目中的官僚、庸俗的形象,扭转学生会组织里的不正之风。有些同学加入学生会的目的,不是对学生工作有兴趣,而是为了保研,加分,或者为了毕业分配留校,留沪……” 朱斗妍的演讲,引起台下许多同学的共鸣,反响热烈。比较之前演讲者的受欢迎程度,朱斗妍暗暗觉得,这次她可能拿第一。可朱斗妍没注意到,几位校领导的脸色,已经多云转阴了。 “成为学生会干部,不在于你的道德水平如何,同学支持率高不高,有没有组织能力,而在于你与领导的关系如何——” 演讲被台下同学的叫好声、鼓掌声打断,等到鼓掌声平息下来,朱斗妍继续讲:“在于你如何看领导眼色行事,如何陪领导喝酒,如何说套话、空话、假话。年纪轻轻,就学会旧官场的一套。” 台下又是热烈的鼓掌。 揭露黑暗后,接下来朱斗妍开始讲新的施政纲领:“如果我是学生会主席,我将取消那些无意义的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浪费了学生的时间,更恶化了大学的学术氛围……” 领导们脸色阴沉,看起来就要下雨,而朱斗妍被掌声冲昏了头脑,依然激情四射地讲下去:“青春,不应该是老成,世故和不学无术……” 朱斗妍的演讲结束了,她的演讲引起了最多的掌声,可当她踌躇满志从讲台上走下来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更上一层楼的政治理想也结束了。 所有的演讲都结束后,校领导上台进行总结。这种总结,照例是先进行一番赞美,然后清风掠过水面般谈谈不足就完事儿了。然而,这次领导谈不足,没有清风掠过水面,却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但在参赛选手中,”领导表情严肃,铿锵顿挫地总结,“有个同学明显有*******的倾向。学生会的工作当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把一些小问题无限放大,没有看到主流。这种思想是错误的!” 朱斗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比赛成绩公布,朱斗妍得了倒数第一。 朱斗妍这天没有吃晚饭,在一间教室里哭了整整一晚上。这种关键时刻,李向红一直陪着朱斗妍。 “你的演讲是最精彩的。”李向红安慰朱斗妍,“但是吧,有些话说的有点儿过了。这些话私下说可以,不应该在这种场合说。” 李向红平时话不多,但是朱斗妍一直哭,他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说一段话安慰她。 “其实大家觉得你说的都有道理,你看掌声多热烈……” “但是无所谓啊,学生会主席有什么好当的,不要把这个看得太重……” “你就是太直白了,人家看见不正之风都不说,你为什么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咱们以后……” 到了后来,李向红绞尽脑汁,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干脆……李向红把朱斗妍拥在怀里,对准朱斗妍的唇,把自己的唇印上去。 不说话的嘴比说话的嘴安慰效果好,朱斗妍,终于停止了哭泣。 55. 爱情三十六计 电影院外墙的黄色涂料脱落得斑驳陆离,电影院内放映的却是最新进口大片。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电影院门口,随着电影开始放映而变得冷冷清清。门口摆着几个小摊,卖冷饮的,卖瓜子的,卖爆米花的,卖关东煮的,和电影院一起编成了一张俘获观众的网。微甜的欢乐气息浮游在空气里,阿远叼着一根烟,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 阿远在耐心地等菲菲。 一朵好花,总能引来几只蜜蜂。阿远愈来愈感觉到,竞争形势更严峻了,因为现在每次约菲菲出来,菲菲都要查档期。 阿远希望提前一年就预约菲菲这一年所有的周末档期,问题是菲菲不给阿远预约的机会,就好像一家天天有人在门口排号的饭店,周末是不接受预约的,你特别想吃他家的菜,只能等他家一开门就过去抢座位。阿远这学期开始抢座位,发现菲菲的档期相当紧张。 菲菲自己有时会排错档期,但菲菲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反正不管有了什么差错,都是阿远的错。阿远除了接受现实,毫无其他办法。所谓单身汉,就是只要你还保持单身就是条汉子,你不想单身的话,只好在追求姑娘的过程中不断认怂。 这学期以来,阿远去上外约会就会出现两种结果:一,乘兴而去尽兴而归,阿远喜滋滋;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阿远悲戚戚。反正阿远此后每次从上外回来,绝不会出现“不卑不亢”这种据说是最佳的处事态度。室友们就渐渐总结出了两大定律:定律一,每次从上外回来,阿远除喜滋滋和悲戚戚外没有第三种情绪;定律二,阿远从上外回来后是喜滋滋还是悲戚戚,完全不受天气、季节、时辰、健康状况、经济形势的影响,是个没有任何规律的随机事件,只符合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定律。 凭借中国文化事业改革的春风,阿远要牢牢抓住四月末的这次约会的机会。因为就是从这时起,中国首次实行引进大片制度,广电部正式发文宣布,“每年引进十部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和表现当代电影艺术成就的进口影片”。又过了几年,“十部”的上限也被取消了,而九四年春天是改变的分水岭。九四年之前毕业的大学生,校园生活中没有国际最新电影艺术成就的熏陶,而阿远抓住还可以被熏陶两年的历史契机,那天就拨通了菲菲宿舍楼的电话。 阿远在电话中激动地说:“菲菲,现在有可好看的电影了!” 电话那头,菲菲想起阿远第一次请自己看电影时一瘸一拐的样子,禁不住一笑,问道:“什么好看的电影?” “以后,中国每年引进十部大片。首部大片《亡命天涯》已上映,我们宿舍的几个人昨天去看过了,很棒!” “听说了。不过,我不爱看这种打打杀杀的片子。” “这一部真的不一样!” “好吧。” “那这周六我请你看?” “这周末不行,我有事。” “下周,这部电影可能就下线了!” “下了就算了呗。” 阿远好不容易赶上一场改革的春风,怎么能轻易让它刮过。阿远想一想道:“这样吧,反正这部片子正在热映,每两小时放一场,周六我就在电影院等你。你事情总会办完的嘛,你办完事就过来。你五点不到,我就等你到七点。七点不到,我等你到九点。九点不到,我等你到十一点。总之,我等你等到最后一场。” 阿远这么有诚意,菲菲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这样啊……到,到时候看情况吧。” 周六下午四点半,阿远到了电影院。阿远等到五点半,可是菲菲没出现。 在小摊上买了一盒关东煮,阿远坐在电影院门口台阶上,边吃关东煮边继续等。 六点半时,阿远灵机一动,点了二十几根香烟抓在手里,导致阿远的手,好像大雄宝殿前插满香烛的香炉。几个路过的人看到阿远的奇怪造型,还以为阿远加入了某个邪教。香烟燃尽,阿远把二十几个烟头不规则地撒在自己周围,然后正儿八经点一支烟,坐在台阶上继续等人。 有志者事竟成,菲菲居然来了。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阿远四周那几级台阶上的烟头。这些烟头,把阿远烘托得活像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一只熏鹅。 “等多久了?”菲菲问。 “终于等到你。还好,才等了三个多小时。”阿远笑道。 菲菲到电影院门口看一眼,只是看看阿远是不是真的在等她,因为这天她已经和毛小凯约好了的,并不打算真和阿远一起看电影。但菲菲看见一地烟头,立即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在阿远的怂恿下,跟着阿远进了电影院。 《亡命天涯》说的是一名医生被冤枉为杀妻凶手,他在被押解去监狱的途中逃跑,后来洗涮了自己罪名的故事。以十年后的眼光看,这部电影不算惊艳,然而在九四年时,因为剧情和电影特效都是看了四十年《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等主旋律动作片的中国人没见过的,一时间引起全国轰动。 观影结束后,阿远问:“电影好看吧?” 菲菲笑道:“嗯,还不错。” 虽然还是有那些打打杀杀,但整部电影,确实还是超越了菲菲的期望。 这晚的半夜谈,春风得意的阿远把自己为获芳心而运筹帷幄、瞒天过海的故事分享给兄弟们,部分室友赞叹阿远高招远瞩,部分室友嘲笑阿远不择手段。 方自归这几天心情不好,泼阿远冷水道:“泡个妞,你至于嘛你?” 阿远道:“泡菲菲那样的妞,很至于啊!” 阿远以为,如果能泡到菲菲这样的妞,用遍三十六计都是值得的。这次,只不过用了三十六计之瞒天过海、苦肉计、离间计,阿远未来还有不可估量的潜力。 为什么还有离间计?因为第二天,小凯同志就因为这件事和菲菲吵架了。 小凯等美女的经验已经比较丰富,所以菲菲一如既往地没有在约定地点准时出现,小凯也并不太心急。可周六这晚小凯等了一个多小时菲菲还没出现,小凯有些急了。虽然小凯有大哥大,可菲菲没有,所以菲菲的临时起意,无法即时通知小凯。结果,阿远和菲菲在电影院里亡命天涯时,小凯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上外亡命天涯,好像电影中那个追捕医生的侦探。一夜没找到菲菲,拿大哥大的大哥很生气,他还不知道是阿远抢了自己的档期。 第二天,小凯终于找到菲菲了,自然要刨根问底,于是两人在一个酒吧里吵了起来。 小凯勇气可嘉,口才不佳。这件事明明是菲菲的错,小凯竟然说不过菲菲。两人吵着吵着,好像整件事情全是小凯的错,小凯一冲动,把菲菲往沙发上一推。 菲菲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非常惊愕,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然后杏眼圆睁地站了起来。 “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小心眼?!”菲菲大叫。 小凯也处于惊愕之中,此时的小凯还没来得及对菲菲的质疑做出反应,就只见菲菲扬起手,“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了自己脸上。 这记耳光,出人意料,甚至出了菲菲自己的意料。菲菲这个动作,是因为狂怒后的本能反应,没怎么经过大脑策划。菲菲扇过耳光后觉得手疼,大脑才重新恢复工作。这时,菲菲只看见小凯满脸通红,其中被抽过的那半边脸,特别红,两个脸蛋产生了色差,两只眼睛则进行了聚焦,直勾勾盯着菲菲。 菲菲恢复工作的大脑开始感到害怕了。 小凯的样子,不知道是被打懵了,还是他也进入到了狂怒状态。菲菲开始担心了,担心小凯也一巴掌抽过来,但忍着不让害怕表现在脸上。 与菲菲四目相对了足足有一分钟,小凯突然扬起手。菲菲闭上眼睛,本能地一声尖叫:“啊——” “啪,啪,啪……”一连串的耳光。 咦,闭着眼睛捂着脸的菲菲心里纳闷,怎么不疼呢? 菲菲睁眼一看,好嘛,小凯正左右开弓,“啪,啪,啪”地扇自己耳光。 菲菲懵了,等到菲菲大脑再次恢复工作,小凯已经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可是依然气壮山河,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菲菲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拉住小凯的胳膊,小凯才停了下来。 菲菲嗔道:“你干嘛?” 满脸通红的小凯支支吾吾,“我,我……” “你一抬手,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 小凯垂头丧气地说:“我怎么舍得动手打你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你怎么把自己打这么狠呀?打起来没完没了的。” 小凯委屈万分地说:“我等你拉我。你要是不拉我,我就一直打下去。” 小凯并不知道,阿远泡菲菲使用了苦肉计。但小凯实打实的苦肉计,比起阿远瞒天过海的苦肉计看起来更苦。看来成熟生意人,确实比在校大学生下手狠。阿远的小聪明碰上小凯的下手狠,不知鹿死谁手。 56. 爱情三十六计之上计 放学时分,百泰街上的大排档又热热闹闹地开张了。烤羊肉串的,炸臭豆腐的,炒菜的,拉面的,各种食物的味道掺和在一起,把围墙内的一些大学生吸引出来。油腻的市井气息浮游在空气里,方自归在一个摊子上请莞尔吃炒面。 因为觉得不好吃,莞尔那盘炒面只吃了两口就不要了。在“粒粒皆辛苦”教育下长大的方自归,很有些不高兴。方自归埋怨莞尔的小姐脾气,两人开始争执,然后争执的内容逐渐发散,从物质领域延伸到了精神领域。 “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怎么还可以有异性朋友呢?”方自归质问。 “怎么不可以有呢?爱情是爱情,友谊是友谊。”莞尔回答。 “我根本不相信所谓异性间的友谊。” “你不相信,不代表就没有。” “就是没有!” “那你去同济找的那个姐姐,算什么?” 方自归没想过自己有这个破绽,一时语塞,可再一想,吕武和自己确实没有一丝暧昧关系。方自归理直气壮道:“那真是姐姐,她看着我长大的。” 莞尔更加理直气壮,“所以啊,可以有友谊,对不对?你就是封建!” 这一轮辩论,莞尔用反例法取得了胜利。 “但是你和男生聊天的方式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嘻嘻哈哈的,一点儿也不矜持。” “我性格就是开朗啊,可不是不矜持。是你自己心眼儿小。” “如果你改不了你的性格,如果你改不了你说话的方式,你就不要和别的男生说话。” “你有什么权利不允许我和别的男生说话?” 美食和说话这两件要用嘴来处理的事情,是莞尔的两大爱好。伏尔泰说过,“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后改革开放时代了,莞尔当然要捍卫自己说话的权利。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和别的女生说话像你那样嘻嘻哈哈的?我那怕跟女生开开玩笑,也都是说说冷笑话,也都能做到不动声色。为什么你就不能做到不动声色呢?” “难道每个人都要跟你一样吗?你有一本书看,可以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有哪个女生像你这样的?” 有个性是美女的一大标志,莞尔也不例外。莱布尼茨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后改革开放时代了,莞尔当然要捍卫自己的个性。 “我并没有让你不和男生说一句话,可居心不良的男生和你说话,我是有感觉的。比如曾昊,明显居心不良,我不许你和他说话。” “只要对我有好感的男生,都是居心不良吗?那你对我有好感算什么居心?就拿曾昊来说,他是班长,我是文娱委员,怎么可能不说话呢?” 关于莞尔和男生说话问题的辩论,两人在这个学期已经进行了很多次,但谁都不能把对方驳倒。这成为少年方自归的烦恼,所幸,还没有发展到少年维特那样绝望的程度。 辩论分不出胜负,情况越来越糟糕。 方自归闷闷不乐回到宿舍,打算坐在床上看书。看了会儿书,发现根本看不下去。 床边的海报上,清纯的林青霞坐在青青草地上,下巴正中间的凹痕让她的下巴好像绽放的花瓣。穿吊带装露出大半个玉背的张曼玉,在黑色背景中回首一笑,明眸里全是狐媚。方自归看着林青霞和张曼玉,脑海里却全是莞尔的影子。 据说女人第六感发达,其实男人一着急,第六感也可以相当敏锐。虽然莞尔否认她和曾昊有超越同学友谊的关系,但方自归感觉不对了。 方自归那种不对的感觉是对的。 此时的曾昊,已经甩掉了高中时就交往的女友,正踌躇满志地把目标转向了更有挑战性的卢莞尔。 方自归用经济学和第六感分析了一下形势,觉得形势相当严峻。索维尔说,经济学第一定律是稀缺性,既然美女是一种比大米更稀缺的资源,竞争美女的激烈程度当然会超过食品市场。这之前方自归感受不深,随着曾昊愈来愈浮出水面,方自归深深感受到了经济学第一定律的威力。 竞争对手曾昊,也在琢磨方自归。曾昊在发起总攻前,做了下政治可行性和经济可行性评估,感觉前景非常乐观。 毛爷爷评价白求恩是这么说的: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而曾昊对方自归的评价如下:一个外地人,不远千里,来到上海,把上海人民的漂亮美眉当作他自己的美眉,这是什么精神病?这是机会主义的精神病,这是空想社会主义的精神病。每一个上海适龄男青年都要打击这种精神病。 曾昊以为,足球场上,方自归是脚下败将;若论身高腿长,方自归是腿下败将。况且,工大第一系系花被外系的外地乡唔咛泡走,本来就不符合人类社会发展方向。把卢莞尔抢过来,顺应历史潮流,符合民心向背,对得起计算机系的列祖列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曾昊又分析了方自归的优势,发现方自归唯一的优势,无非就是会胡编个相声。卢莞尔的问题,无非是在文艺男和it男之间做个选择。这一点,曾昊认为自己的前景是光明的,因为it无疑比文艺靠谱。计算机是热门专业,当代有饿得半死甚至自杀的作家,可从没听说过有饿得半死的电脑工程师。 看宏观,美女市场的竞争就是这么激烈。一时间,大鹏展翅和小凯同志这一大一小,把方自归和阿远弄得头很大而心眼很小。根据牛顿第三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大鹏展翅和小凯同志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此时的方自归,看着林青霞和张曼玉,还在分析曾昊。 曾昊是走读的,以前一放学就回家了,可自从这个学期,曾昊经常在学校上夜自习。这种现象,方自归以为,是最明显不过的居心不良。 对于曾昊在夜自习这条线上展开进攻,方自归还可以想尽一切办法防守。可是白天呢?一想到曾昊和莞尔白天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而他们的任何交流和交往都不在自己监控之下,方自归坐在床上直冒冷汗。这就好比足球比赛时你守住了边路,但你中路大开。中路这么重要的区域被对手反复突破,不输球才怪。 身动得少,心动得就多,方自归坐在床上不断胡思乱想。后来熄了灯,方自归睡不着,想起了老夏的名言:美女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第二天是五一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周六只上半天课。因为就是从这天起,全国从六天工作制改为五天半工作制了。 方自归吃好中饭后,想莞尔下午应该会回家,第一次实行五天半工作制,时间比较充裕,自己应该送莞尔回家。可自己上大学以来的第一次感冒还没有痊愈,考虑到乘上海的公交车也是个力气活,方自归对送不送莞尔回家有些犹豫。 想来想去,方自归决定还是先去女生宿舍见了莞尔再说。方自归走到了光华路上,走到离女生宿舍楼门口还有七八十米的地方,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大鹏展翅的身形是容易辨认的,方自归远远就看到了曾昊。而站在曾昊面前的,是莞尔。 他们竟然站在人来人往的女生宿舍门口说话! 又是一瞬间,方自归血往上涌,然后又产生一种虚幻感和无力感。这种虚幻感和无力感刚一消失,方自归转身大踏步回了东八楼。 方自归觉得心里非常难受,急需找件事做做治疗心痛。想来想去,方自归决定去同济踢球。虽然感冒还没好,可心痛比身痛更要命,方自归救命要紧,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 方自归在球场上很拼命,大汗淋漓,感觉不但鼻子通了,心痛也好了些。当天,方自归便在应辉宿舍里混一夜,第二天去见见吕武姐姐。 第二天吕武见到方自归,批评道:“好久都不来,晚上罚酒三杯!” 方自归辩解道:“这学期比较忙。” “忙什么?和你的上海美眉谈情说爱?那也不用天天谈嘛。” “晚上我认罚,我认罚。” 说到上海美眉,方自归强颜欢笑,心内却一阵凄凉。晚上喝啤酒,可能因为生理上感冒加上心理上感伤,方自归不在状态,和冯苏猜拳,输多赢少。 喝完酒,方自归走起路来竟然有些东倒西歪,吕武担心方自归的安全,便请本班男生给方自归找了个空铺,让方自归在同济又混了一夜。方自归第二天醒来,宿舍里空空荡荡,竟然已经快十点了。 这天上午只能逃课了。而下午,方自归坐在教室里,效果也跟逃课差不多,因为一直在开小差。 放学后,方自归就去了女生宿舍。在女生宿舍楼下等莞尔时,方自归突然发现一个变化:门口那张白底黑字正楷书写的“男生止步”,变成了似乎是印刷出来的白底红字,更加醒目。突然,一种强烈的感觉向方自归袭来,“男生止步”,一级一级楼梯,正接电话的老阿姨……这个场景是那么的熟悉。 “阿姨,这四个字一直是白底红字的吗?”方自归回过神来,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是,”阿姨道,“以前是毛笔字,这是才换上去的。” 不是错觉,可我怎么觉得经历过呢?方自归看着新的“男生止步”,心内暗忖,莫非一切都已注定? 莞尔微笑着下楼来了,见到方自归道:“周六你跑哪儿去了?宿舍里也找不到你。” 方自归却表情凝重,说:“我去同济踢球了。本来想看要不要送你回家,但是我看见……就在这个地方,你和曾昊在一起。” “怎么,又吃醋了?” “不是……今天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 方自归运了一会儿气,鼓足了勇气,“我以前没谈过恋爱,我也确实不知道恋爱应该是怎样一种状态,也可能现在我对爱情也还是不太懂。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一点,就是你我对爱情的理解是不一样的,而且我认识到,我们很难达成一致。” 莞尔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对于爱情,我无法与任何人分享。我要么得到你的全部,否则我宁愿什么都得不到。”方自归顿一顿,“当然,你有按照你自己的方式恋爱和生活的权利,但我们现在这种状态,我非常难受。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状态,绝不是我以前所憧憬的爱情。我……我从来没让你排过队,可我觉得,你一直在让我排队。以前算我心甘情愿,但是从现在起,我想正式告诉你,我不排这个队了。” 同样是对付美女,方自归远没有阿远那么多计策,他只用三十六计之上计。 57. 珍爱生命,远离美女 管理系那个爱唱歌的哥们抱着吉他,倚在宿舍门口唱《赤裸裸》,定定地望向经过这条走廊的方自归。爱唱歌的哥们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而挎在腰上的吉他挡住了他的内裤,让人觉得他不但唱得是《赤裸裸》,演的也是《赤裸裸》。 天渐渐热起来了,男生宿舍里打赤膊的同学越来越多。然而这种变化出现时,方自归却不用郑重地向莞尔发出通知——即日起,不要轻易造访一零一。因为,他跟卢莞尔分手了。 方自归好歹是个神,虽然是档次比较低的懒神,毕竟还是主动打响了男生反抗美女压迫的第一枪,比此时依然被动的阿远和丁丁厉害一些。但方自归向莞尔提出分手,确实不像理性经济人所为。分手前,方自归享受着莞尔的小菜、拥抱和香吻,莞尔家的洗衣机还可以帮他洗外套和长裤,而方自归却在没有找到经济学上的“替代品”和“互补品”的情况下,竟然淡淡的一句“这个队我不排了”,就把莞尔提供的一揽子商品和服务全部放弃,严重不符合方自归经济学爱好者的称号。 在爱情这个自由竞争市场上,虽然来自曾昊的竞争越来越大,可方自归此时对卢莞尔的市场占有率,远高于曾昊,方自归突然间拱手让出全部市场,绝非一个理性经济人所为。想追莞尔的人很多,方自归明显是弱势的一方,他居然还造反了。 理性的经济学无法解释方自归的行为,看来只好在不那么理性的情感上找找原因。 此时,阿远虽然也倍受美女压迫,但没有冒出一丝起义的思想,尽管他来自一个因起义而闻名的城市——南昌。 方自归的起义像南昌起义一样,暗中策划实施,但与南昌起义不一样的,是方自归起义后没有公告天下,结果宿舍里谁都不知道。莞尔好一阵子没在一零一出现,室友们都没有疑心,因为,现在到了赤裸裸的季节。 如果室友们细心,会发现方自归这段时间有些反常,只不过,室友们都没打算对方自归太细心。 这阵子,方自归用裸拳打墙的频率高了一些,这是不符合校园规律的。同学们的怪癖,比如韩不少蹲在凳子上吃饭,狗子冬天冲冷水澡,都会在集体生活中逐渐淡化并消失,而方自归用裸拳打墙的行为,却在大二快结束时得到强化,非常反常。 就在方自归强化怪癖的这段时间,碰巧发生了两件事。 一零五宿舍是电十八的四个男生和材料系的两个男生共用的,其中一个材料系同学是兽的山东老乡,有时一零一忘了锁门,老乡就会溜到一零一串门。这天,不知道老乡从哪里搞了两副拳击手套,晃到了一零一。 “老夏,咱俩玩玩儿拳击?”老乡对老夏说。 “不玩。”老夏一口回绝。 因为老夏外形威武,老乡就盯上老夏了,然而绍兴师爷对这种匹夫之勇非常不屑,老乡求战未果。 “阿远,怎么样,咱们来?”老乡非常诚恳地邀请阿远。 “玩玩儿可以,但是不能玩真的啊!”阿远说。 “你放心,皮手套很厚。你试试,打上去不疼的。” 那天有些遗憾,曾经勇斗卷毛狮子头的丁丁不在宿舍,阿远自不量力,决定为了一零一的荣誉与老乡一战。于是,几人把桌子凳子都拉开,在宿舍里腾出一块空地。 与兽不同,老乡是个名副其实的山东大汉。阿远虽然高度超过老乡,无奈体格相差太远,缠斗了十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拱手认输了。 “嘭,嘭。”老乡用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拳互相碰撞,意气风发道,“还有谁来?” 方自归已经看了老乡和阿远的缠斗,心中有底。老乡再次叫阵时,心想今天还没来得及打墙,那就打他吧。“我来!” 戴好拳击手套,两人交起手来。老乡身高臂长,方自归机动灵活,互相试探了几个回合,老乡动作慢了一点儿,露出一个破绽。 “啪!!!” 老乡左脸颊被方自归一记重拳击中,那动静,就像爆了一个气球。 老乡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肩膀撞上一个床架子,止住跌势。老乡一阵懵,床架子一阵乱晃。 等老乡回过神来,还要再战,于是两人继续开打。五六个回合后,老乡又露出一个破绽。 “啪!”又炸掉了一个气球。 方自归一记重拳,又击中了老乡的脸。老乡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一张床上,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 比赛结束。这一役以后,老乡再也没有到一零一打过拳,只打过牌。 不久后,宿舍里又发生一件事,几位室友就把方自归的战力想像得过于强大了。 “啊?!”这一天晚自习结束后,丁丁回到宿舍,大叫一声,把室友们吓了一跳。 丁丁吸引了大家注意力后,又是一声大叫,“神!这是不是你干的?” 原来,丁丁发现自己床铺上盖着一大块厚厚的墙皮,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最近方自归强化怪癖,丁丁立即怀疑是方自归打墙把天花板震落了。 方自归这个“神”当然没有这样的神力,否则该文学形象,就不该出现在现实主义题材的《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而应该出现在《射雕英雄传》之类的小说里。方自归平时打墙的位置靠近自己床铺,把方自归和丁丁两人床铺的位置连起来,正好是房间的一条对角线。室友们研究了一下,丁丁最后也相信楼板掉下来的根本原因在于老楼年久失修。然后,丁丁就上纲上线了,直接惊动了六分之一。丁丁大呼小叫,让六分之一不得不亲临一零一视察。 在六分之一视察的时候,丁丁义愤填膺地说:“如果正好是睡觉时候掉下来,砸到脑袋怎么办?破相了怎么办?学校负得了这个责吗?” 丁丁做为受害学生代表质问六分之一时,完全不给六分之一面子,报了那次在学生处被六分之一骂得晕头转向的一箭之仇。后来,六分之一果然忌惮丁丁的威胁,大动干戈,组织工程队对东八楼的所有宿舍进行检修,忙了几星期才完事。 但是天花板掉落当晚,半夜谈时说起这个事故,方自归终于把自己已经起义的故事交待了。 当时老夏嘲笑丁丁道:“你以为神练的是葵花宝典啊?这么远把天花板震下来。” 韩不少笑道:“世界上哪有什么葵花宝典?都是扯淡!” 兽能够从一切事物中联想到爱情,道:“神不会练葵花宝典的。他有系花在手,怎么舍得自宫呢?” 这时方自归说:“我和系花已经分手了。” 寝室里沉寂了一阵儿。 这时,方自归和莞尔已经分手一个多月了,趁这个机会,方自归决定还是把起义的消息公告天下。反正,大家早晚要知道,要是卢莞尔哪天和另外一个男生手拉手在校园里溜达,自己在室友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岂不是更加支离破碎? 方自归是一零一宿舍爱情的先驱,想不到先驱成了先烈。阿远有些同情地说:“神,你不会真的自宫吧?” “放屁!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留着小弟弟以后还有用呢。” 方自归虽然嘴硬,这晚夜深人静,还是想起这学期刚开学时,自己那天在人民广场给莞尔过二十岁生日。 当时人民广场上开了一个劝业市场,乱哄哄的,据说是政府为安置下岗职工办的。可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逛这个乱哄哄的夜市,还特别开心,给莞尔买了顶帽子做生日礼物,吃夜市里的大排档时,方自归还笑着对莞尔表白:“在一个寒气逼人、月朗星稀的夜晚,果果和我坐在上海市中心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儿赏月,一边儿吃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幸福还不多?” 58. 火热的爱情结束,火热的联赛开始 四个白色饭盆叠放在课桌上,方自归在饭盆后面趴着,心不在焉地等着下课铃声。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许多同学这节课都带着吃饭家伙,使这个充满学术气息的课堂也充满了生活气息。 下课后,方自归和国宝快步小跑进入了大食堂,在食堂门口遇到了汤胤。汤胤快步走着,指着一张餐桌说:“自归,等会儿打好饭,我们在这儿一起吃饭。我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饭桌上,常常是中国人谈大事的地方。方自归和国宝买好饭菜,到汤胤指定的那张桌边坐下,等了一会儿,汤胤果然端着饭碗兴冲冲走来了。汤胤身后,还跟着一条也端着饭碗的大汉。 “这位是光电系学生会体育部部长,九三级的,也是我们老乡。”汤胤在方自归身边坐下,简单介绍跟在他身后的大汉。 “哦。”方自归应了一声,“你好。” 方自归不太喜欢那大汉的发型,又听说是学生会的,态度也没有特别积极。 最初,身边的一些人当上了学生会干部,比如席东海当上了校学生会文艺部部长,汤胤当上了管理系学生会主席,方自归还觉得有些失落。因为方自归自以为在校园里小有名气,怎么学生会不向自己伸出橄榄枝呢?可后来知道了一些学生会的事儿,方自归对学生会就不感冒了,甚至有些不屑。 第一件让方自归觉得学生会不靠谱的事情,就是名侦探六分之一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锅端了环境系学生会。那晚,在一间窗帘紧闭的办公室里,环境系学生会干部利用学校的设备看色情片,被六分之一发现,因此环境系学生会几乎整个遭到了清洗。其实这个事情在方自归眼里当然不算什么错误,可学生会干部嘴上一套“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私底下的精神文明还不如普通群众,便让方自归不屑了。这几个环境系的同学也是,学环境的,看色情片也不挑挑环境。 第二件,就是学生会曾经有个不靠谱的校学生会主席。 不靠谱学生会主席下野前,与方自归有一面之缘。去年迎新晚会,方自归在晚会上讲相声,这位钱主席到后台刷存在感,也和方自归聊了一会儿。想不到没聊几句,钱主席就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而牛逼哄哄的话:“本来我应该读清华的,高考失误进了工大,反正一毕业我就考研。必须考研。”听到这话,方自归立即对钱主席有些反感。后来方自归听说,钱主席喜欢到处表白他工大的壳里装的是清华的魂,让方自归觉得,这位钱主席不靠谱。而钱主席也挺争气,几个月后便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不靠谱,突然就下岗了,成为工大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校学生会主席。 原来钱主席的女友在北京读大学,两人平时写信诉衷肠。自从当上学生会主席后,钱主席有了一间独立办公室,而这办公室里有一部电话,只要知道密码就可以打长途。学生会主席当然有密码,此后钱主席便改写信诉衷肠为电话诉衷肠。那时长途电话费很贵,钱主席这么搞,学校的电话费便像九二年的民工潮一样,出现了爆发式增长,被六分之一查了出来。然后,六分之一与钱主席进行了一次严肃的对话,钱主席就成了前主席。 钱主席下野后,就有了那次“假如我是学生会主席”的演讲比赛。演讲也是一种表演,方自归感兴趣,就也去看了那场演讲比赛。听了朱斗妍的演讲,并亲眼见证朱斗妍勇夺倒数第一,方自归甚至就对学生会嗤之以鼻了。 当然,方自归对学生会的看法还是偏颇了些,比如同样来自学生会的张虎。这时的方自归就完全想不到,将来,他会与自己成为生死之交。 “我叫张虎。张学良的张,杨虎城的虎。”那大汉向方自归自我介绍。 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听到过最霸气的自我介绍。四川人大多生得娇小,张虎外形上看不象四川人,但他说的川普确实比较正宗,“虎”说成了“斧”。他霸气侧漏的自我介绍,让方自归开始对他产生好感了。 方自归对张虎笑道:“我叫方自归。” 张虎道:“方哥,正是要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方自归失恋后正无聊,正缺一件大事干干。听了这话,方自归心情有些激动,问:“快说!什么大事?” 张虎道:“全兴队要来上海踢比赛了。” 汤胤道:“成都主场,球市火爆的很。” 张虎道:“全兴到上海踢客场,我们要让全兴队感觉到家乡人的支持。” 汤胤气壮山河道:“最好把客场搞成主场的感觉!” 原来,这所谓的大事,就是中国首次举办足球职业联赛。这年四月职业联赛首次开赛后,球市挺火爆,因为球迷们相信,支持职业联赛就是支持不堪回首君再来的中国足球。而全国所有球市中最火爆的是成都,九四年的成都,有“送茅台不如送球票”的说法。 张虎道:“我们四川全兴队有球迷支持,全兴队也争气,积分一直都排在前三。” 方自归点头道:“嗯,这个我知道。” 汤胤道:“成都主场,全兴不惧任何强队。” 方自归又点点头,“是的,这个我也知道。” 联赛开始前,方自归都不知道四川有个一本正经的男子足球队。联赛开始后,和老夏一起看联赛,方自归才知道四川有个男队,才知道,成都后子门体育场的足球比赛不但有人山人海,还有人浪,才知道,成都赛场玩儿的有声有色。比如声有敲锣打鼓声,管弦丝竹声,客队队员受伤,还能奏响哀乐。最震撼的,是四万人一起吼“雄起”。主场的色却只有一种——黄色。因为全兴队队服是黄色,所以飘扬在后子门体育场的各种旗帜也是黄色。成都主场,正是锣鼓与哀乐齐鸣,秋水共长天一色。 张虎道:“全兴到了上海,不能就被冷落了。” 汤胤做了这么多铺垫,终于抛出了自己的计划:“所以,我打算这么搞。联合上海所有大学的所有四川籍学生,在全兴队和上海申花队踢比赛的时候,到现场为四川队助威。” 汤胤比较有趣,老爸是上海人老妈是四川人,他自己也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但他在校园里一向自称四川人,并且对四川队打败上海队这件事非常热衷。汤胤知道干大事需要左膀右臂,为了帮助四川队打败上海队,老乡会会长汤胤就想到了张虎和方自归,决定组成一个三人核心小组,再开展下一步组织工作。 方自归问:“什么时候比赛?” 汤胤道:“快了,就七月初。” 方自归把饭盆往桌子上一顿,“干!” 周日这天早上,天刚刚亮,方自归一改往日的慵懒,口袋里装了一张上海地图和一张高校联系人清单,就骑着自行车出发了。按照计划,这天方自归要串联十六所高校,不抓紧时间不行。 就是在这天的串联当中,方自归认识了体育学院的余青。 余青是方自归那张高校联系人清单上唯一的女生。见到余青前,方自归并不知道余青是个女生,因为江青虽然是女的,可柳青却是男的。余青脸蛋算漂亮,缺点就是太胖。快速评估完余青的颜值和身材,方自归向余青详细介绍了召集全体在沪四川籍大学生给四川队助威的计划,余青听后非常积极。 “我有两个闺蜜,我把她们叫来,一起共谋大业!”余青说。 “共谋大业?”方自归笑,心想这个妹子好玩儿,“好啊,人多力量大。” 见到余青的第一个闺蜜潘珍,方自归一惊,心想两人怪不得是闺蜜,生活哲学肯定比较接近,因为潘珍的吨位和余青差不多。见到余青的第二个闺蜜王红兵,方自归又一惊,因为这闺蜜竟然是个男的。 方自归过去从来不相信男闺蜜和女知己这种说法,不过几个月后,余青给方自归看了一样东西,方自归才相信世界上有男闺蜜。 四个人就商量起来,最后方自归说:“海报内容不需要每个学校都一样,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 余青道:“对,无所谓,在校园里先把召集四川学生的海报贴出去,看看有多少人报名。” 潘珍道:“落款的联系人就写我们三个吧。” 王红兵说:“要得。我今天晚上就把海报先写好,明天贴出去。” 谈完正事,体院三老乡邀请方自归一起吃晚饭,四个人便一起去食堂,各种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方自归对余青所学的专业有些不相信,余青就拉着刚走进食堂的方自归走出食堂,走到外面一条人不多的路上。 余青把饭盆递给潘珍,对方自归豪迈道:“我翻几个筋斗给你看。”说完,余青就在水泥路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看见电视上有人翻筋斗,方自归一点儿也不稀奇,可余青在眼前的水泥路上翻筋斗,给方自归一种英姿飒爽的既视感。方自归禁不住感叹:“哇噻!” 余青问:“服不服了?” 方自归道:“服了。诶我就纳闷了,你又不是练铅球的,你把自己弄这么丰满干嘛?” 潘珍和王红兵哈哈大笑,余青笑道:“八戒的生活不妄想悟空的身材。” 方自归疑惑,“八戒的生活?” 王红兵笑道:“她早饭五瓶酸奶,两个肉松面包,还有水果。” 方自归感叹:“余青,你吃东西这么充满仇恨啊?” 余青轻松一笑,“好吃啊。小时候没喝过酸奶,没吃过面包啊。” 第一次有趣而辛苦的大串联结束,三人核心小组当晚就在汤胤宿舍楼的走廊里开了一个项目进展总结会,因为这时宿舍已经熄灯了。汤胤最后总结道:“形势一片大好!” 小困难是有的,比如好多学校没有老乡会这样的民间组织,但是整个项目,算是顺利启动了。谈完了项目,三人又摆了会儿龙门阵,汤胤倾诉道:“今天很有成果,就是把老子累惨了。” 做为项目发起人,汤胤以身作则,承包了上海西南、西北方向的高校,包括“去去山川劳日夜,遥遥关塞断烟霞”的闵行交大,所以汤胤最感觉到一种鞠躬尽瘁后的憔悴。 方自归道:“奇怪了。我骑了整整一天自行车,真不觉得累,就是屁股磨得疼。” 张虎道:“我也不累。” 汤胤道:“你们两个很能骑车啊!” 方自归笑道:“我以前都不知道我能骑这么长时间的自行车。” 张虎笑道:“方哥,暑假里没什么事,我们搞一次骑行怎么样?骑远一点儿。” 开完会回到宿舍,方自归躺在床上,一时间兴奋得睡不着,便回忆这天穿过的许多大街小巷,看过的许多大学。 方自归心想,重点大学就是不一样,像复旦、同济、华师,门口都有一尊巨大的毛爷爷石像,微笑着向进进出出的师生们挥手。工大就没有毛爷爷石像,可见三流大学,是不值得毛爷爷挥手的。 59. 拒绝与召唤 丁丁走出东八楼,走到女生宿舍楼下。 天空中漂浮着铅灰色的云朵,刚下过一场暴雨的天似乎又要下雨,空气中的潮气越来越浓,宿舍门口的“男生止步”依然醒目。 甄语下来后,丁丁打了个招呼,就呈上了那本杂志。那封丁丁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才凝聚而成的一封信,夹在杂志里,一头露在外面。 接过杂志一看,甄语就全明白了。 “杂志……还给你。”丁丁的脸微微泛红,“呃……请你看一下,明天见。” 丁丁转身走了,回到宿舍,如释重负。 第二天上课时,丁丁好几次偷偷观察甄语,但是看不出任何答案。丁丁这时觉得,司马懿的“深不可测”,都比不上甄语的“深不可测”。 丁丁终于给甄语写了一封措辞优美的情书。毕竟丁丁在甄语身边做黛玉葬花状、玉女捧花状等奇形怪状已经有一年,可与甄语的关系却一直没有明确。传说朱斗妍和李向红这一对的关系,已经深不可测,丁丁却连甄语的手都没有拉过,他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初时,丁丁想甄语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甄语始终没什么表示和暗示。丁丁渐渐意识到,方自归在大槐树后面与卢莞尔疯狂接吻,然后带着满足的微笑,最晚一个回到宿舍的状态,那才叫恋爱。自己这种状态……必须要做改变了。 丁丁下了表白的决心后,在自己脑海里反复模拟过表白的场景,就好像大战前需要进行军事演习。然而一到那个关键时刻,丁丁就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压上了千斤重担。 丁丁终于意识到,表白的勇气不是一种简单的“气”,“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那种“气”,在这种场合全用不上。对丁丁来说,面对非常喜欢的女生说“我爱你”,比动手打一个非常讨厌的人,难度要大得多。 几次鼓起勇气又泄气后,丁丁决定放弃口头表达,写一封信。 丁丁搞了一本情书大全,借鉴了这本书里最优美的句子,写了一封给甄语的求爱信,夹在了那本杂志里。 等待甄语答复的过程,并不好过。白天上课丁丁看不出任何端倪,晚上在同一间教室上晚自习,答案就必然要揭晓了。这晚甄语款款而来,在忐忑的丁丁身边坐下,小声说:“我看了你的信。谢谢你对我的厚爱,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 丁丁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 甄语当然早明白丁丁围在自己身边是什么意思,然而遗憾的是,她觉得和丁丁在一起,从来没有过来电的感觉。帅气和有共同语言这两大原则,是甄语爱情航线上的灯塔。对于传统中国流行的“门当户对”,以及当代中国流行的“傍大款”,甄语倒没太放在眼里。然而这两大原则,对丁丁来说却都是利空。 就在丁丁脑袋嗡嗡叫时,甄语又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 丁丁对表白没有经验,可甄语对于拒绝,经验非常丰富。丁丁只一个回合就溃不成军了。 与方自归和阿远的情况不同,丁丁其实是没有竞争对手的。丁丁被甄语拒绝,证明情场与市场确有不同。在经济学意义的垄断市场上,没有竞争对手就可以在市场上战无不胜,但在情场上就不一定,因为美女,看起来比经济学意义上的普通消费者,确实复杂得多。 阿远骑车出了校门,拐上了通向上外的路。 天空中漂浮着棉花糖一样白色的云朵,阿远融入到一条自行车的滚滚洪流中。炎热的天气虽然让人有些心烦,空气中的快乐气息却越来越浓。阿远脑海里出现了菲菲的倩影,却把此时还在一零一宿舍里的老乡的影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已经是五天半工作制了,菲菲的档期应该宽裕些才对,可阿远却连续几个周末没抢到菲菲的档期。既然这周末又没抢到档期,阿远想想无事,便修书一封,邀请在上大念书的一个中学同学到工大玩。于是,阿远的这位江西老表同学这天就悲剧了。 老表兴高采烈地找到阿远,跟阿远才寒暄了几句,突然从走廊里传来东八楼老楼长那熟悉而略带沙哑和磁性的吆喝声。 “一零一任行远电话!” 老楼长磁性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阿远听见了,大叫一声:“任行远在!” 阿远于是对老表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接个电话。” 江西老表非常可爱,阿远走了以后,老表那张嘴一直没闲着。他先是拉着阿远上铺的丁丁聊天,什么你们宿舍怎么这么大?你们学校的大排大不大?……滔滔不绝,一刻不停。丁丁还处于被甄语拒绝后的低谷之中,对宿舍和大排大不大之类的问题,提不起兴趣,所以回应不甚积极。于是老表接下来,把目标对准了正在宿舍里的老夏,从阿远的恋爱史聊到了中国历史。老夏觉得老表有趣,愿意敷衍他,于是两人东拉西扯起来。 老表和老夏聊着聊着,阿远终于打完电话,手里拿着两罐八宝粥回来了。 老表有些诧异,心想我大老远跑来,哥们不会招待我吃八宝粥吧?正想着,阿远居然就把八宝粥给老表递了过来。老表无奈,只好双手接粥,以示郑重。 “你回学校吧,我突然有点儿急事。”阿远说。 老表的话痨病,被阿远的两罐八宝粥立即治愈。此时的老表说不出话,只想吐一口血。因为老表响应阿远的召唤,骑自行车骑了一个钟头从闸北哼哧哼哧骑到杨浦,屁股没坐热,话没说几句……对于一个话痨来说,话没说几句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没想到阿远竟然说出“你回学校吧”这样没天理的话。 看到老表的表情,阿远赶紧补充说明:“爱情的召唤。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老表见大势已去,只好豁达道:“没关系。爱情上的事儿,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这次不好意思,下次好好请你。我赶时间,先走了哈。”说完,阿远一溜烟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子看见手捧一对八宝粥,一语不发,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老表,只觉得好笑。狗子又想起那日自己驼着阿远去和菲菲约会,阿远塞了一包瓜子,把自己打发到一个遥远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便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来。 “还没吃晚饭吧?我带你去食堂吃饭。”狗子对老表说。 “不用不用,我还不饿呢。”老表回过神来,坚决拒绝。 最后,狗子送老表出了宿舍楼,两人惺惺相惜,互道珍重。老表怀揣两罐八宝粥,骑车而去。 看着老表远去的背影,狗子长叹一声:“重色轻友啊!” 晚上,老夏躺在床上,国宝站在床边和老夏说事情,忽听见门外“嘭嘭”两声巨响。 “口令?” “老枪!” 国宝打开门,看见小白脸阿远黑着脸进来了。 “咋了?”国宝问阿远。 可是阿远好像没听见,与国宝擦肩而过。 老夏对国宝使个眼色,小声说:“这还用问?前面不是去上外了嘛,肯定是又被蹂躏了呗。” 不过,老夏的判断还是出现了失误,这次不是蹂躏这么简单,这次是摧毁。因为菲菲打电话把阿远叫去,正式向阿远提出了分手。 以后,阿远被蹂躏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如此一来,宿舍里先爱起来的方自归、阿远、丁丁三驾马车,全部遭到了失败。但是翻车后的三驾马车,表现各不相同。 阿远心里有话藏不住,就在菲菲对阿远“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当晚,阿远就在半夜谈期间敞开了心扉。阿远说:“全完了,菲菲和一个叫小凯的老男人好上了。” 从未谈过恋爱的韩不少有些幸灾乐祸,“就当是一次练兵嘛。” 方自归用光明的未来鼓励暂时失败的阿远,“没关系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而老夏在爱情上持唯物主义的观点,“阿远,坚持到现在,你虽败犹荣。你想,你一个骑飞鸽自行车的,怎么和开桑塔纳轿车的竞争?” 大多数同学认为老夏的观点有道理。虽然许多人说,钱是身外之物,可至少在这个历史时期,钱经常可以变成身内之物。比如许多的美女,就因为大款们愿意在她们身上花钱,美女们就把大款们变成了她们的身内之物。 而同病相怜的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菲菲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阿远愤懑道:“她说,不想找个弟弟。什么弟弟?她也就比我大几个月。” 狗子对阿远的失败除了同情,还有失望。因为阿远曾经承诺他泡上菲菲后,要让菲菲给自己介绍女朋友。狗子叹息道:“这是她的借口吧!” 老夏道:“那也不一定。听说现在有些女生,甚至喜欢找大叔。” 兽把他自己的策略分享了出来:“阿远,这学期马上结束了,下学期开学,又有一波大一的女生进来了。你去泡大一的,你就不是弟弟了。” 众室友安慰了一阵儿,阿远像他的老表同学一样变成了话痨,开始倾诉:“现在看见美女真的怕了,以后看到美女,看来要躲着走……其实我对恋爱婚姻真的是非常认真,我的想法是,一旦结婚了就坚决不离婚,无论如何不离婚。我从小父母就离婚了,你们是不知道父母离婚对我造成了多大的痛苦,所以我是非常珍惜的……都是教训啊!我发现一个规律,一旦美女心情不好,你怎么做都是错的。我还发现,女生脾气的大小与她们的美丽程度成正比……说什么伴君如伴虎,我看伴美女也要小心。” 阿远这一晚,倾诉很多,中心思想是:美女门前是非多,大家今后要小心,要吸取自己被反复蹂躏的历史教训。 阿远是“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但丁丁喜欢给人一种“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印象。 丁丁不愿说出自己的失败,所以甄语已经拒绝丁丁这件事,一零一的室友们此时不知道,并且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知道。丁丁没什么希望了,可是口气里似乎甄语还是他的。 阿远那晚倾诉以后,精神状态恢复得很快。丁丁什么都不说,这失败就憋在心里,其实相当痛苦。后来,为了减少痛苦,丁丁干了件比较吓人的事儿——他居然用点燃的蜡烛,灼烧自己的手臂。 丁丁虽然痛苦,但他渐渐冷静下来,想到的居然是毛爷爷的持久战。 其实方自归一旦想起和莞尔过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也觉得伤心。好在,这阵子方自归为首届甲a联赛忙得不亦乐乎,不太有时间伤春,很好地对冲了一些失恋后的悲伤。 方自归打定了主意,让时间来渐渐淡化悲伤,让时间来渐渐抹去莞尔在自己心里的印象。 然而,这天下午下了课,等前排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方自归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却突然看见,顾小佳站在教室门口。 方自归有些疑惑,可顾小佳站的地方,是阶梯教室唯一的出口,方自归只好随着向教室门口移动的人流,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一步步走近似乎正观察自己的顾小佳。 60. 置之死地而后生 跟在一群同学后面,方自归慢慢向门口移动。顾小佳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慢慢向她靠近的方自归。 白发教授那潇洒的粉笔字,本来满满写了一黑板,因为下课了,便被板擦一抹一抹地逐渐擦去,剩下灰灰的样子。 下午放学,不像上午放学那样,需要紧紧把握食堂十二点刚刚开门的机遇期,同学们走出教室都走得比较从容。方自归从两个正向白发教授请教问题的同学身边经过,又抬头看了一眼,顾小佳还在那里。 顾小佳终于对走到眼前的方自归说:“你好,找你有件事。” 方自归说:“到边儿上说吧。” 顾小佳随着方自归走到墙角,等方自归站住脚步转过身,顾小佳说:“莞尔有几句话和你说,就几句话。晚上六点半在大学生俱乐部见面,请你一定要来。” 方自归怔怔地看着顾小佳。而顾小佳转身走了,走着走着又转过身,字正腔圆地补充了一句:“一定要来哦!” 顾小佳的有力补充,在走廊里回荡,惊动了附近的兽。 兽走过来用肩膀顶了一下方自归,“怎么回事?” 方自归看着顾小佳消失在走廊里,“我也不知道。” 连晚饭都吃得没有滋味,方自归一直在想这个突如其来的约会。 与莞尔分手后,方自归尽量避免与莞尔碰面。以前莞尔喜欢去的图书馆和那间阶梯教室,方自归都不去了,这一个多月确实没怎么见过莞尔。但是,工大不大,要完全不碰面,也做不到。有一次在食堂外,方自归远远看到莞尔向自己走来,赶紧就往边上闪。还有一次在操场,看到莞尔扎着一条马尾辫在跑步,马尾辫随着跑步的步伐一左一右地摇摆,方自归就立即离开了大操场。 六点半,夜幕降临,俱乐部门口的那条灯带开始闪烁。方自归在俱乐部门口站了片刻,走了进去。在俱乐部里转了一圈,方自归居然没看见莞尔,回想到顾小佳强调过一定要来,方自归又转了一圈,才发现,莞尔坐在音乐茶座很里面的位子上。 茶座的椅子是绿皮火车式的高背座椅,莞尔背对门而坐,而她对面的座位空着,她自己隐蔽在椅背后面,所以方自归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看见。 方自归走到莞尔对面,默默坐下来,然后,便看着莞尔,等她说那几句话。 这时,令方自归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莞尔没有按原计划说话,而是在方自归坐下后,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湿润。接着,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再接下来,她就开始了方自归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长时间的,高强度的抽泣。 莞尔尽量压抑着自己抽泣的声音,所以后来产生的身体抖动,更显得莞尔的柔肠寸断,来得是多么汹涌澎湃。 方自归慌了,以前可从没处理过这种复杂局面。方自归渐渐慌得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因为原定计划是莞尔要说几句话的,可她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发洪水了,这怎么说呢? 莞尔的泪水,流淌成昏暗灯光中两条亮晶晶的小溪。 自从顾小佳通知了这次会晤,方自归已经琢磨了一个多钟头,模拟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但真是没有想到,这次见面会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情形。看来,虽然想象和推理也很重要,但仅靠想象和推理是发现不了全部真相的。还是毛爷爷说得对:实践出真知啊! 哭了好一阵子,莞尔的身体终于不抖动了,可泪珠儿还在往下掉。 方自归手心冒汗,实在扛不住这种沉默了,终于说:“别……别哭了吧。” 到底还是方自归先沉不住气说话了。既然方自归开了头,莞尔终于抽抽嗒嗒地说了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呜呜呜。” 顾小佳说莞尔只有几句话,她果然信守承诺,哭了这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非常节约的成语。 所谓滴水穿石,这么多眼泪,当然能够熔化一颗……不,严格来说是溶化一颗坚硬的心。方自归的心已经被这么多水泡软了,劝道:“别哭了吧。什么事都好商量,让别人看见,以为我欺负你。” 这句本来想安慰莞尔的话,让莞尔一听,她反而立即悲从中来,第二波大潮夺眶而出,抽泣道:“你就是欺负我……呜呜……呜呜呜……” 方自归心想,我的妈呀,她这个位子选得真好,玩儿命哭别人也看不见,我却要近距离清清楚楚地忍受她的每一滴眼泪。方自归小学四年级以后再也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莞尔这种玩法,方自归很不适应。方自归想安慰莞尔,但是又怕自己一言不慎又惹得她大哭,不敢再做任何引申,只好就事论事道:“还是别哭了吧。” 莞尔梨花带雨,不仅美丽,而且动人地抽泣道:“我要你收回……呜呜…..那天你说的话。” 方自归明白了,她指的是自己那天说什么“不再排队”的话。方自归问:“我收回你就不哭了吗?” “嗯。” “好,我收回了。我以后接着排队。” 这一点,倒和方自归会晤前琢磨出的一个观点一致,就是骄傲的莞尔,是不会说“对不起”的。她确实没有低声下气,只是低声下泣,但从实战效果上看,低声下泣的威力,比低声下气大。 莞尔把自己的眼泪擦干,方自归的思维才重新恢复了敏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应该活跃活跃气氛,方自归笑道:“吃点儿东西吧?你哭了这大半天,体能消耗比较大。” 莞尔苦笑不得道:“你坏死了,现在还逗我!” “嘿嘿嘿。” “告诉你,我都没吃晚饭。” “那赶快叫点儿吃的。” 方自归叫来服务员,莞尔看菜单上有三明治,点了一份三明治。方自归又点了一杯水和一杯咖啡,等服务员走了,笑道:“水是给你点的。你刚才失水过多,需要补水。” “为什么你要喝咖啡?” “庆祝我们破镜重圆呗。” 水、咖啡、三明治都端上来,没想到所谓三明治只是切成四小块的面包加煎蛋。盘子里,趴着四个饺子大小的三明治,与莞尔想象中的三明治差距极大,莞尔看了差点儿破涕为笑。 莞尔在鲜奶棚请方自归吃过三明治,方自归对三明治算是有一定经验,便调侃道:“这什么三明治啊?最多只能算二明治。” 莞尔破涕为笑,“真没见过这么小的三明治。” “还是日本厉害,只要一个明治,就维新了。” 莞尔又笑。 “日本一个明治就够了,但果果四个二明治是不够的……要不再点个蛋糕吧?” 莞尔前面还泪流满面的脸,终于重新阳光灿烂起来。 吃完了三明治和蛋糕,方自归和莞尔离开俱乐部去操场散步。经过俱乐部前台时,灯光明亮起来,方自归就注意到,莞尔化了妆,但由于她前面出水量实在太大,脸都已经哭花了。 操场上,不止方自归和莞尔一对情侣。与莞尔边走边聊,毕竟因为好奇心,方自归终于问:“是什么原因——呃——让你又回来找我?” 莞尔沉静地说:“一句话。” “什么话?”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这句话,方自归最近也有体会,特别是为了甲a联赛最近搞大串联,跑了十六所高校,却连一个高质量的偶遇都没有遇到后。 “经历过,才真正懂一些。”莞尔幽幽地说,“我还是忘不了你。在我爸妈面前,我都因为你哭过。” 莞尔爸妈知道漂亮的女儿被方自归这个外地臭小子甩了,产生了暗暗高兴和愤愤不平的一种混合的复杂情感。但方自归对莞尔父母的复杂情感不感兴趣,他还是最关心情敌的复杂感情,于是问:“曾昊呢?我都拱手相让了,曾昊没有穷追猛打吗?” 莞尔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你的感觉是对的。曾昊是在追我,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真的向我表白了。” 方自归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嗯,他还是善于抓住机遇的。然后呢?” 莞尔眼睛里又开始出现亮晶晶的东西,“还用问吗?我拒绝了。否则我怎么会又来找你?” 方自归突然发现莞尔的眼睛里又开始亮晶晶的,非常担心莞尔的第三次浪潮,赶紧把在俱乐部里买的面巾纸递上去封堵。 莞尔边拭泪边说:“现在,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是把你当男朋友,可我潜意识里也确实在比较。现在,我想通了,以后我专心跟你谈。” “为什么现在专心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 “逻辑上有问题。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是你自己说的。” “不,不是这样的。” 方自归非要刨根问底,追问:“那是怎样的?” 莞尔轻轻叹口气道:“在没有你的这段日子里,有天夜里,我突然意识到,找个比你有钱的,找个比你帅的,找个比你个子高的,找个比你学历高的,都不难。可是找你这样的,我找不到了。” “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我的不一样,和他们的不一样都不一样?” “那些所有我遇到过的所谓优秀男生和男士,和你比,终究……还是不像。他们的事业将来能发展到什么程度,我都能看到他们的极限。” 方自归笑道:“他们事业的极限,你是用微积分算出来的吗?” 莞尔撒娇道:“你坏,人家和你说正经话呢。” 方自归笑着说:“其实我也是在一本正经地跟你开玩笑。” 沉默片刻,莞尔深情地说:“那些男生的未来,我能看到他们的尽头。但是我看不到你的尽头。” 方自归此时看着莞尔亮晶晶的眼睛,意识到,自己的初恋,被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61. 大好形势却逆转 张虎方正的脸上有些麻子,留着一个古典与现代交融的发型,后脑的头发长,头顶的头发短。方自归觉得张虎这种齐秦式的发型跟张虎不太配,因为齐秦是尖下巴,张虎是方下巴,齐秦是能够作词作曲的文艺青年,而张虎浑身上下,透着打虎武松的那种气质。 张虎能当上体育部部长,是因为他大一参加工大运动会,就拿了标枪冠军和一百米短跑季军,引起了老乡会会长汤胤的注意。也是因为汤胤在众老乡中特别看重张虎和方自归,张虎与方自归才能认识,才能成为朋友,才能在多年后的一次灾难中成为生死之交。当然汤胤在介绍张虎与方自归认识时并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想到古有三国演义的桃园三结义,近有遵义会议的三人军事小组,他需要找两个帮手一起做项目。 项目越来越上轨道。工大三杰第二次串联后,统计下来能召集六百多在沪大学生,而第三次串联,就增加到了八百壮士。据汤胤在项目推进会上分析,四川大学生球迷的增加也是借了些世界杯的东风。因为,第十五届世界杯在六月中旬开战后,大学校园里出现了足球热,带动了一批非球迷升华为伪球迷,一批伪球迷升华为球迷,于是对将在七月十日进行的川沪之战感兴趣的同学,也多了起来。 这次世界杯首次采取三分制,国际足联主席说是为了鼓励进攻,说明世界足球与世界政治的潮流正好相反。因为,当时全世界的政客都喜欢说“和平与对话”是世界的潮流。 老夏是意大利队的球迷,方自归是阿根廷队的球迷,但只要意大利队还没有与阿根廷队在决赛上相遇,老夏与方自归都能够非常友好地一起看比赛。然后,老夏和方自归就带领一零一的一帮球迷和伪球迷,沉浸在了世界杯的欢乐、悲伤与激情中。阿根廷队首次亮相,就在马拉多纳的带领下4:0大胜希腊队,让欢呼雀跃的方自归感到阿根廷有夺冠的希望。阿根廷次战2:1战胜实力不俗的尼日利亚队,形势一片大好。谁知在大好形势下,突然出现了逆转。 马拉多纳被查出服用兴奋剂而被禁赛,缺少了马拉多纳的阿根廷队第三场小组赛0:2输给了保加利亚队,并在接下来的淘汰赛上被罗马尼亚队击败。电视屏幕上,一代球王马拉多纳不能上场效力,在赛场边眼睁睁地看着阿根廷队被淘汰,哭得像一个三岁的孩子。 校长却是这届世界杯的大赢家。曾留学德国的校长在德国受到了传染,也是球迷。本来工大的同学们都以为校长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世界杯期间,他决定开放工大的大录像厅给同学们看球,导致校长在男生占绝大多数的这个学校里民望狂飙。在世界杯期间实行新政后,男生们突然觉得,校长原来那圆滚滚的身材,还是蛮可爱的。 国宝也是大赢家。此时的国宝因为做勤工俭学,已经掌管了学校的录像厅,成为放映员。世界杯这一个月,国宝的放映任务大增,薪水也跟着大涨。国宝本来不看球的,但和老夏、方自归这一干人混得久了,加上做放映员大多数时间都闲着,不如也看看球,所以国宝渐渐的也知道了什么叫越位。沙特对比利时那场淘汰赛,当沙特球星奥维兰在中场得球,然后连续晃过四名防守队员,到最后晃过守门员在禁区内将足球送进空门时,国宝竟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世界波!世界波!” 国宝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知道了世界杯,并进一步知道了世界波,精神升华不可谓不快。 世界杯的战火越烧越旺,四川全兴和上海申花的对决也越来越近。这天,汤胤在三人会议上总结说:“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还有个重磅的好消息。四川方面,会包机送一批球迷到上海来为全兴队助威。” 方自归激动道:“振奋人心啊!” 张虎笑道:“这下组织就更壮大咾。” 球迷包机到客场为球队助威,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媒体上的宣传已经铺天盖地。汤胤当初策划这个项目时,没听说有什么球迷包机这种事,斜刺里突然杀出了我军主力,汤胤感到非常极其特别振奋。这样一来,大学生助威团就不会势单力薄了。汤胤说:“形势真是一片大好。还有十三轮比赛,现在九轮打完,四川队十三分排第一,上海队十二分排第二。” 方自归很激动,好歹这次川沪之战的性质,是第一与第二之间的巅峰对决,尽管中国足球整个山头的海拔不是太高。方自归说:“真是想不到。我以前都不知道还有个四川男子足球队。” 张虎的心理预期被调动到一个很高的位置,说:“看来,我们四川队还有可能拿冠军嘞!” 汤胤肯定道:“四川队现在有实力。最新一届国家队里面,四川队入选了四个。” 老纳九二年带中国队踢亚洲杯,九三年踢世界杯外围赛,国家队里一个四川籍球员都没有。想不到九四年足球改革,四川队突然有四人入选国家队,真是不枉四川的“四”字,让人感觉四大名川,定能把海纳百川的上海淹没。张虎“啪”的一声双手击掌,说出一句气吞山河的四川话,“全兴到了上海,老子们为全兴扎起,干翻上海!” 激动人心的川沪之战,就这样到来了。 虹口体育场外,在约定集合点集合的川籍大学生越来越多,方自归便兴奋地时不时挥舞手中的一面大旗。迎风招展的黄色大旗上,写着两个红色大字——雄起。 工大三杰做为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自然要做表率。汤胤脑门上缠着写有“四川必胜”的白布条,使这个生长于四川的原上海人,有了一些日本神风敢死队的味道。张虎穿的体恤衫是巴西国家队黄色队服,代表他和“黄色狂飙”的四川全兴队是一伙的。方自归的整体呈现最有气势,手中拿着一面“雄起”的大旗,迎风挥舞。不过,这毕竟是中国的第一次职业联赛,球迷们的造型总体而言还不是特别专业,欧洲球迷那些形状各异、五彩斑斓的打扮,中国的大学生们还不会弄。所以除工大三杰等少数人外,同学们基本上是日常打扮。 清点好人数,川籍大学生们排队入场,秩序井然。方自归没想到,自己走到入口处被拦了下来。 “这面旗不能带进去。”门卫说。 “诶,为什么?”方自归表情夸张地反问。 “旗杆是硬物,属于危险品。” “旗算什么危险品……我看电视上看球的球迷都有旗啊!” “那你到电视上看球吧。我们这里不能带旗入场,这是规定。” “这规定不合理吧!” 方自归就和门卫争执了起来。 让方自归没有任何化妆和道具空手进场,不太符合他尽情展示自我的性格。可不管方自归怎样软磨硬泡,门卫死活不让方自归带旗入场,产生了僵持。这时,王红兵来帮忙了,他赶紧叫来了他的老师,经过老师从中斡旋,一番交涉后,门卫终于让方自归扛着旗进入体育场。参加助威活动的八百多在沪川籍大学生,终于全部顺利入场。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场上球员们开始跑,场下球迷们开始吼。 比赛一开始拼抢就很激烈。第五分钟,四川队队员防守犯规,上海队主罚前场任意球。该球位置在大禁区边上,主罚任意球的是上海队队长范志毅。只见范志毅弓着背站在球前……他老是弓着背,好像是讨厌自己长得高……低着头打量了球和守门员一会儿,起脚,球穿过人墙,钻入四川队的网底。 上海队1:0领先。 现场的四川球迷一下子都愣住了,张虎双手抱住自己留着古典与现代交融发型的头,体育场内的上海球迷,则山呼海啸般欢呼起来。 62. 巧遇 上海球迷造出了一波人浪。几个激动的上海球迷脱掉了t恤,张大嘴巴唱起了“欧雷奥雷奥雷”,t恤在他们手里飞舞。一个兴奋的声音播报刚刚改变的比分,响彻全场。十几个红色的气球被释放了出来,越飘越高。 黑白相间的皮球被放回到球场中心,一声哨响,比赛重新开始。这时,四川球迷回过神来,开始吼“雄起”。压力面前不低头,落后以后不服输,这才是“雄起”的真义。 张虎吼得青筋暴露,汤胤吼得声嘶力竭,方自归站在那个看台的最前沿,用力挥舞手中的那面大旗。整齐的“雄起”声越来越大,方自归听起来,都有些震耳欲聋。在铿锵有力的四川口音的“雄起”声中,全场四川球迷的声势,竟然一时盖过了上海球迷。 在上海,四川球迷怎么可能压过上海球迷的声势呢?因为,汤胤虽然每次开项目进度会时都用“形势一片大好”的说法鼓舞士气,等到他真正进了体育场,他发现形势居然比自己掺了水分的用来鼓舞士气的形势还要好。 汤胤原来预估到场的全部四川球迷大约两千人左右,因为来看球的四川球迷包的是专机,又不是专列。谁知进场后,汤胤发现四川球迷的动静比预想中大很多,他做为大学生助威团团长,就跟其他看台的四川球迷联谊了一下,才知道现场的四川球迷竟有六千人之众,大大出乎汤胤意料。 原来,汤胤的预估遗漏了我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震耳欲聋的“雄起”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工人有力量”造成的。 这支被汤胤遗漏的有生力量来自宝钢的一个分厂,为何该分厂的工人老大哥们这么支持四川队呢?是因为改革开放后建设宝钢项目,项目建好后,这个分厂就从四川整体搬迁到上海了。既然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在三线建设时期可以根据需要把工厂从沿海迁到西部,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当然也可以根据新的需要把工厂从西部迁到沿海。所以,该分厂职工基本上是说着“日你仙人板板”长大的,他们怎能不支持四川队? 除了工人阶级、大学生和四川本地的有钱包机来看球的人这三大主力外,各看台上还分布着一些支持四川队的游兵散勇。比如应辉就和一个同班同学在一个以上海人为主的看台上。这不是因为应辉不要和大部队在一起,而是铁杆球迷应辉的家庭条件比较好,我国首次职业联赛一开始,他就和另一个同学买了一整年虹口体育场的联赛套票,座位就固定死了。 虹口体育场总计四万个座位,扣除少部分座位没人坐,便可以算出川沪球迷力量的对比约为6000:30000。照理双方力量对比还是非常悬殊,但是,上海球迷比较散乱,仅从口号声中便能听出一二。毕竟是第一次职业联赛,上海球迷缺少统一协调的组织,而四川球迷则更有组织性。比如包机过来的球迷还准备了大鼓,比赛过程中一直按照四川球迷的兴趣爱好擂鼓助阵,上海那方面就没有鼓。另外上海话里大概缺少“雄起”这种语音语调和精神内核都比较符合现场比赛气氛的词汇,所以虽然四川球迷人更少,但整出来的动静却更大,甚至整得有些喧宾夺主的感觉。 不管比赛结果如何,已经在现场出现了喧宾夺主的味道,工大三杰领导的大学生助威活动几乎可以说获得了成功。看来,工大三杰虽然来自一所毛爷爷不挥手的大学,但他们却能把整个上海市的川籍大学生组织起来,比起复旦、交大的四川学生更有担当一点儿。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就好像毛爷爷毕业于湖南师范,虽然该校在学术排名、毕业生起薪、高级职称教师数量等诸方面被北大、清华甩了一百零八条大街,但毛爷爷却超越当时所有北大、清华的学生,成为了革命领袖,建立了新中国。 而造成如此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除工大三杰外,做出最大贡献之团队,也不是来自复旦、交大,而是体院三闺蜜。 王红兵最大的贡献,就是通过他的一个老师以极优惠的价格包了一个看台。根据当天到场的大学生人数,算下来球票钱每人仅六元,比应辉的套票的平均单场价格还便宜很多。而余青和潘珍的贡献就更大了。那天工大三杰集体翘课,带着几十个四川老乡到机场迎接包机而来的球队和球迷,大家举着的那个“四川学子热烈欢迎四川全兴队和四川球迷”的红色条幅,就是两个妹子张罗做的。迎师以后还有犒师,四川学子代表去江湾体育场慰问训练中的全兴队,那个地方离两个妹子的学校也很近,两个妹子就背着水果先身士卒,只遗憾门卫不让学子们进入训练场。可是,虽然全兴队队员和四川大学生代表被一道铁丝网隔着,物质上的慰问没能慰问成,但精神上的慰问,全兴队队员们隔着铁丝网全都感受到了。因为,铁丝网无法隔断妹子们深情的吆喝。两位川妹子的另一大贡献,就是发动了一些女生到现场助威,这个也蛮重要的。踢过球的人,应该知道场边有美女观战和没有美女观战在个人潜力发掘方面的巨大不同。虽然每个学校都有四川女老乡,但方自归就深有体会,就是发动她们去看球实在是太难了。所以,余青、潘珍终于鼓动了几位颜值还可以的女生去看球和接机,虽然人数不多,意义可谓非常重大。 看来这些场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此时,在父老乡亲震耳欲聋的助威声中,球场上的四川队,攻出来了。 根据四川队的技术特点,四川队一般以防守反击为宗旨。然而此时的四川队摒弃了自己防守反击的传统打法。这个改变当然是必要的,因为0:1是输,0:2甚至到0:8也是输,四川队倒不如破釜沉舟战上海队,说不定也能像四川人方自归和上海人卢莞尔的爱情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四川队打起了前场紧逼,与申花展开了对攻。申花队的阵脚,一时间竟然有些乱。 第三十分钟,在四川球迷的“雄起”声中,攻势如潮的四川队再次发动进攻,后卫魏群狂奔冲到了前场,接中场队友斜传球,然后就从中路强行突破。好家伙,魏群就好似猛虎下山一般……看看,霸道不霸道,至少造型比大虾似的范志毅要优美一些……甩开了一大群申花队队员……注意,确实是一大群,这个有诗为证,并且有录像……魏群就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突然拔脚怒射。皮球像炮弹一样,直窜申花队网窝。 球进了!!! 方自归的血液瞬间就沸腾了,一跃而起,用尽全力挥舞那面大旗,和同学们一起欢呼呐喊。四川球迷包的那五六个看台,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腾。 可沸腾的血液,短时间内根本凉不下来。狂吼几声以后,方自归激动得不能自己,竟然举着旗子跳下了看台。方自归当时产生的疯狂想法,就是挥舞“雄起”的大旗绕场一周。因为方自归觉得他妈的实在太爽了,这种感觉,唯成年后的男子在特定时刻才能体会。 谁知方自归跳下看台后跑了没几步,被人一把拽住。方自归回头一看,是个武警。 “回去!不准离开看台!”武警厉声说。 军训时,方自归因为受过戴大盖帽的人的训导,对于戴大盖帽的人的警告不能不重视,只好又回到看台。 然而,血液在爬回看台的方自归身上依然一下子冷却不下来。于是,方自归决定在看台上挥舞大旗绕圈圈。方自归边跑边喊边跳边挥舞大旗,跑到看台后面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抱住了。 看台上不可能有武警啊,方自归一回头,正要骂人,忽然发现这个抱住自己的人怎么这么面熟呢? 那人接着就喊了一嗓子:“方自归!” 方自归呆住片刻,看着眼前这人,突然间想起来:这不正是当年和自己一起沿江而下,劈波斩浪,从朝天门到十六铺的朱大成吗? 63. 骚乱 大成的圆脸上长着滴流圆的两只大眼睛,配上他那些根根直立的短发,发怒或激动时,就像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有较高的辨识度。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方自归还是把他给认出来了。 “朱大成!我差点儿要骂人,没想到是你!” “你上蹿下跳的,我看来看去,就是你啊!” “一晃……两年过去了啊!” “就是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诶诶诶…..四川队进攻了,我们先看球吧。” 大成本来是坐在看台后排的,与方自归重逢后,他就跟着方自归走到看台的最前端看球。 四川队扳平了比分,兴高采烈的四川球迷各种闹腾,整出来的动静更大了,似乎虹口足球场是四川队的主场。然而,球场内上海球迷毕竟是大多数,他们对四川球迷的闹腾很不爽,开始喝倒彩。再后来,上海球迷开始骂人。 “四川人,滚回去!” “四川人,滚回去!” 所谓的雄起精神,当然不会因为你们人多,我们就怕了。骂人的话一出来,四川球迷是不会退缩的,立即进行反击,而且是变本加利的反击。 “上海人,龟儿子!” “上海人,龟儿子!” 于是,球场上两支球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球场边两地球迷投桃报李,打街骂巷。中国首届甲a对骂比赛开始了。 老是用同一个单词骂人比较无聊,两边对骂了一段时间,上海球迷开始进行创新。他们渐渐组织起来,整齐地呼喊:“噢——吃,噢——吃,噢——吃……” “噢吃”是什么意思,四川球迷吃不透,因为以前从来没吃过,包括已经打入敌人内部的方自归也搞不清楚。但“噢吃”肯定是骂人的,方自归通过联想,想上海球迷最先开始骂“四川人滚回去”,也许“噢吃”和“滚回去”有关,便联想“噢吃”是驱赶动物回窝时的用语。 四川球迷对“噢吃”的意思,一时无法达成共识,短时间内也无法细细研究,所以四川球迷以不变应万变,还是以连绵不绝的“雄——起!”回应。 根据当代史的经验,文斗发展到一定阶段,会升级为武斗。这一次川沪球迷的斗争,也不例外。 球迷对骂了一段时间,双方炽热的情感进一步升华,开始互相投掷矿泉水瓶。看台上比较干净,没有砖块之类的东西,否则可能就会发生一场血案。 方自归这时意识到,进场不准带硬物是个硬道理,也很有道理。入场时,门卫不准方自归把配有硬旗杆的大旗带进来,也不准把玻璃瓶装的饮料带进来,只准带塑料瓶装的。事后看,这个措施确实起到了防控事态恶化的作用。 到底是谁先扔的矿泉水瓶,事后竟然不可考了,这不像上海人先骂人事实这么清楚。当时场面混乱,电视上也只有球场上的镜头,看台上的风云变幻,后来竟然找不到任何影像记录。按照逻辑推理,应该是上海人先扔,因为场内上海人比四川人多得多,而且四川人在上海做客,应该不至于喧宾夺主到那种地步。但是按照性格色彩分析,就可能是四川人先扔了。因为上海人喜欢弘扬“动口不动手”的文化,也不排除个别四川人被上海人“噢吃”得昏了头,对先骂人的上海球迷打响了反抗的第一枪。 在喧闹中,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吹响了,川沪两队以1:1的比分暂时打了个平手。 球员们退场后,球迷们就可以专心致志地对骂和对扔了。此时,作为双方相互攻击的唯一武器——矿泉水瓶,就在不同看台之间做物理学上著名的循环往复运动。谁知道,球员休息了,武警没休息,为了终结矿泉水瓶循环往复运动的不雅行为,一些武警冲上看台,抓走了三个四川球迷。 然而,武警没有抓任何一个上海球迷。 有球迷被抓走,矿泉水瓶的循环往复运动就停止了。但是,大学生球迷们认为,武警们的物理明显学得不好,因为循环往复运动必须双方配合才能完成,要抓人的话,没有只抓四川球迷的道理。于是,在物理知识相对较丰富一些的大学生球迷的领头下,场内的四川球迷开始整齐地大吼:“放人!放人!放人!” 夜幕降临了,氙气大灯打开,把球场照得如同白昼。在连绵不断的“放人”声中,下半场的比赛打响了。 下半场比赛开始后,四川球迷以大局为重,暂时放弃“放人!”,改吼“雄起!”,球迷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球场内。 申花队不甘心主场平局的结果,下半场开始后向全兴队发动猛攻,全兴队这时改为了快速反击的打法。 第六十四分钟,四川队反击,几次传接配合后,刚入选国家队的四川队箭头姚夏突破上海队防线,创造了一个机会绝佳的单刀球。姚夏在奔跑中一脚打门,上海队门将一个侧扑……可惜这脚射门角度不够刁钻,守门员立即抱住了球,大成则立即抱住了头。 虽然这粒单刀球没进,但这次进攻机会,甚至让四川球迷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几分钟后,申花队获得角球,角球发出来,范志毅乱军丛中一个冲顶……大学生看台离四川队的球门比较近,方自归眼睁睁看着黑白相间的皮球,飞进了四川队的大门。 又是一个定位球!大成又抱住了头。 后来,方自归在电视上回看了甲a第十轮比赛集锦,从另一个角度,更清楚地看了这个入球。不得不承认,范志毅虽然老弓着个背像个病虾,但他的身体柔韧性在国内确实一流。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鱼跃冲顶,范志毅在空中飞行时,身体几乎和地面平行,而这个入球,被评为本轮联赛最佳进球。当然,方自归心目中的最佳进球,还是四川队队长魏群的那个猛虎下山。 接下来二十多分钟的比赛,四川球迷声嘶力竭地“雄起”,可依然没能挽回败局。全兴队以1:2败北,从积分榜的第一滑落到第三,而申花队上升为第一。 比赛结束了,故事还没完,四川球迷还惦记着那三个被上海警方抓走的兄弟。所以,上海球迷退场时,四川球迷拒绝退场,仍站在看台上整齐地高喊:“放——人,放——人,放——人……” 半个小时后,球场里便只剩下四川球迷了。 四川球迷饿着肚子也不退场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求释放被抓球迷。这件事应该与警方交涉,但此时球场里,警察也全部退场了,连交涉都找不到交涉的对象。 渐渐地,原来分散在各看台上的四川球迷全都走下了看台,汇集在球场上。原来空旷的足球场上,一下子冒出来六千人,好一个乱哄哄不能收场。 一个四川球迷在人群中大喊:“不放人,不离场!” 人群中,有的人骂娘,有的人讨论局势,有的人盲目地走来走去,但愤怒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学生球迷汇入球迷大部队后,就完全走散了。 愤怒的方自归扛着个大旗,在人群中到处乱窜,大成则一直跟着方自归。方自归走着走着,遇见嘴里飙着“妈卖批”的汤胤,只见汤胤背着个双肩背包,额头上的“四川必胜”已经扯下来丢了。 看得出来汤胤的状态很不好,因为对骂、矿泉水瓶循环往复运动、球迷被抓完全是汤胤计划外的,工大管理系学生会主席对于计划外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非常愤怒。 方自归走着走着,遇见了张虎。张虎正向一群球迷发表演讲,造型有点儿像一二九运动时的抗日演讲,只是演讲内容不一样。一二九运动讲的是“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张虎讲的是“上海之小,容不下远道而来的四川球迷”。 方自归走着走着,就是遇不见余青和潘珍,这让方自归有些担心。所谓打架让女人走开,方自归觉得,这次活动只需要她们出力,不需要她们出事。 现场一片混乱。 对于这种人民内部矛盾,看样子警察也不管了。总之比赛一结束,现场的警察全部撤离。后来方自归才听说,比赛结束后,警力全都部署到了球场外围,防止出场的四川球迷和守候在球场外的上海球迷发生斗殴。 警察不管,虹口体育场的工作人员也管不了。并且虹口体育场非常配合,球迷赖在球场上一直不走,比赛用的大灯就一直没有关。体育场的工作人员似乎很有经验,他们知道激动的四川球迷不怕遭遇战,但是怕持久战。 走着走着,方自归又遇到了张虎。此时张虎已经结束演讲,像方自归一样在场地里乱窜。方自归和张虎商量,是不是找到汤胤一起开个项目总结会,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张虎和方自归正说着话,这时有个工大老乡跑过来通风报信:“方自归,搞大了!” 方自归问:“怎么搞大了?” 老乡喘着气说:“球场外面,集聚了很多上海人,号称有两万人。他们放出话来,说四川球迷出来,见一个打一个。”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就一肚子火的大成,彻底就毛了。 “啥子?!”大成冷笑,“要打老子们嗦。要得嘛。” 大成左右看看,把方自归的大旗拿过来,扯掉旗子,手脚并用,“嘁哩喀嚓”一通折腾,旗杆被断成三截。 大成拿着一截旗杆向空中挥舞了几下,发出武侠片中少林寺棍僧练棍时喜欢发出的“呼呼”声。 方自归一下明白了大成要干什么。既然上海人征服了自我,违背他们“动口不动手”的悠久传统要打架,大成是打算在上海人面前展示一下重庆天棒是怎么打群架的。 “日!”大成把一截旗杆递给方自归,“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64. 雄起 夜空中看不到几颗星星,球场内被灯光照射得如同白昼。看台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了。球场中间绿油油的草坪上,却站了密密麻麻五六千人。一个球迷竖着中指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几个大学生打算把白色的球门推到,被汤胤给制止了。 多年以后,大成和方自归在北京的一个酒吧里喝酒,聊起来都觉得很幸运,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共和国的第一次,比如共和国的首界奥运会,比如首届足球职业联赛的首次球迷骚乱。 “兄弟,别冲动!”正在首次球迷骚乱现场的方自归,一把拽住了大成的胳膊。 “他们不是要打我们吗?打嘛!我倒要看看,上海瘪三怎么个打法。”大成怒气冲冲地说。 四川的麻将桌上,流行血战到底的打法,但在这种场合,血战到底的打法不适合。方自归劝道:“小不忍乱大谋。” 大成这只吊睛白额猛虎圆睁双眼,“忍无可忍咾!” 猛虎都这样了,打虎武松气质的张虎一脚踢开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瓶,喊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冲出去!我倒是也想看看,他们敢不敢冲上来!” 但是,方自归依然认为,在敌我兵力20000:6000的情况下往外冲,是绝对违背毛爷爷思想的。方自归拽着大成的胳膊不放,说:“兄弟,要是传出去,咱们兄弟在虹口体育场被灭了,而且是被一帮上海人灭了,这不成笑话了嘛?!” 大成还是怒目圆睁,“那怎么办?” 方自归道:“你们俩跟着我,相机行事。我不动手,你们千万不要先动手!” 这时,比赛已经结束两个多小时了,可绝大部分四川球迷依然滞留在球场内,乱哄哄不能收场。方自归决定,先到体育场出口那里观察一下形势,便和大成、张虎一起,一人拎着一根棍子,向外走去。 三人走出球场,发现球场出口到体育场大门之间还是四川球迷的地盘,然后听说要打架的那些上海球迷,就在大门外的街对面。这时,方自归突然注意到,一长串大巴一辆接一辆开进了大门,而几辆先开进来的大巴,已经停在体育场铁围栏内的小广场上,开始上客了。一看到这情形,方自归计上心来。 方自归刚刚在情场上使用了三十六计之走为上计,并取得空前成功,此时该计又从方自归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既然“走”是应对危机的良策,那么在情场和球场,应该都一样好使的。 方自归带头走向正在上客的大巴。走近了排队上大巴的人群,方自归对跟着自己的大成和张虎说:“把棍子扔了,上大巴!” 张虎道:“大巴要去哪里?我们是不是先问问清楚。” 方自归道:“不用问,去哪里都可以,反正大巴停下来第一站我们就下。只要出了包围圈,其他都是小事。” 毛爷爷当年四渡赤水,不也是这种思路嘛。 趁混乱三人上了大巴,方自归小声嘱咐大成和张虎不要多问,免得三人被赶下车。因为大巴肯定不是来接大学生的,整个活动计划方自归非常清楚,根本没有乘大巴逃跑这项内容。 大巴塞满了人以后,便关上车门,开出了体育场的大门。 透过乘客间的缝隙和车窗,方自归看到,体育场外的街道上似乎是站满了人。 大巴开出去不久,方自归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但方自归知道,在虹口喋血的危险肯定是没有了。 方自归心想,当然应该尽可能保存我方有生力量。当年王亚樵策划韩国义士在虹口公园投掷炸弹,在日军的“淞沪战役祝捷大会”上炸死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是为民族大义在虹口喋血,可为了一场球赛这种人民内部矛盾而喋血,肯定是不值得的。 大巴开了很久,才终于第一次停了下来。此时,方自归等三人早就晕头转向了,不知道停车处是哪里。趁下车路过驾驶室,方自归问司机:“师傅,请问这是哪里?” “宝山。” 方自归心里一惊。宝山是听说过的,但从未来过,想象中的宝山,是个遥远的应该到处都是炼钢炉的地方。 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达宝山的情况虽然有些糟糕,就像四渡赤水后的红军接下来还要爬雪山,但还不是最糟糕,因为宝山毕竟不是八宝山。 郊区的星星亮了一些,但马路非常黑暗,好多路灯都不亮,增加了不妙的氛围。下车后的三人就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商量怎样回学校。商量到最后,三人决定打的去工大。因为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周围看上去给人一种人迹罕至的感觉,既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公交车,也不知道该乘哪路公交车。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方自归放了心,可汽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了一阵子,方自归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方自归坐副驾驶的位置,感觉到计价器上的字节跳动非常疯狂。 那时出租车十元起步费,超过三公里后每公里二元,对于月收入一百二十九点五元的方自归来说很贵。方自归并不知道宝山到工大有多远,如果计价器最后跳出一个天文数字,比如一百元,就好尴尬了。身上哪里会有这么多钱呢? 接下来的路程,方自归眼睛死死盯着计价器,心脏紧张地随着计价器数字的跳动,一起跳动。方自归第一次坐出租车不知道怎么开车门,没想到这第二次的体验,更加糟糕。 计价器的数字就这样突破了三十,又突破了四十,方自归的小心脏越跳越快,同时心里殷切期望这计价器越跳越慢。 计价器的数字终于停在了四十六点四,方自归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加上大成的十几元和张虎的十元,谢天谢地,钱够了。 凌晨一点多,方自归终于回到了温暖的一零一。 方自归和大成只好挤一张床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方自归招待大成在工大食堂饱餐一顿,大成就回了自己的学校。 方自归先找到张虎,再一起去找汤胤。三人在汤胤的宿舍碰面开项目总结会,方自归才知道,汤胤也挺蹉跎的,饿着肚子回到学校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汤胤告诉方自归和张虎,在警察的监视和管控下,最终上海球迷与四川球迷没有在街头爆发大范围群殴,后来连小范围火力试探,都没有发生。 方自归暗暗后悔自己高估了上海人的战斗力,什么“出来一个打一个”,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早知如此,那也不用四渡赤水到宝山,然后在那遥远的地方,打什么出租车了。 汤胤说:“我早上去报栏一看,所有上海发行的报纸都没有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张虎说:“日他先人板板!” 汤胤义愤填膺地说:“这就是地方保护主义!” 沪上三大报,还有当天晚些发行的晚报,都在第二天报道了上海队战胜四川队积分登顶的消息,但比赛中川沪球迷发生冲突,赛后又发生骚乱的事情,这些报纸都只字未提。工大三杰心理有些失衡,用各自的方式咒骂了一遍上海的地方保护主义。 骂得差不多了,张虎说:“咽不下这口气。第二轮比赛,等上海队到了成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要整转来!” 老爸是上海人的汤胤表示对上海人很了解,“恐怕没办法整。成都主场你怕连个上海人的鬼影子都看不到,怎么整嘛?” 方自归横眉立目,“那就明年,虹口体育场,我们再杀回来!” 张虎依然怒形于色,“对!我们卷土重来!” 汤胤豪气冲天,“好!卷土重来!” 工大三杰的总结会议结束后,方自归就去找莞尔。 球迷冲突的消息在媒体上完全被封锁了,所以莞尔知道方自归是大学生看球活动的组织者之一,但并不知道方自归因为这个活动受了窝囊气。莞尔见到方自归,依然甜蜜地笑,而方自归受到汤胤、张虎负面情绪的影响,脸上还挂着不快。 “你怎么啦?”莞尔问。 “昨天看球,真气人!”方自归说。 倾诉,是缓解郁闷的一个好方法,于是方自归开始吐槽,捡重要的槽点给莞尔吐了一遍。然后莞尔说:“我真希望你们四川队赢呀!” 方自归大感意外,道:“你是上海人,怎么……怎么你希望四川赢?” “因为上海队赢不赢,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啊,我又不关心足球。但是四川队输了,你不开心。你不开心跟我有关系啊。” 莞尔实用主义策略的这句话非常暖心,方自归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道:“果果,我现在想亲亲你。” “不行。” “我没吃大蒜。” “不行,都是人。” “我们去小操场。” “晚上吧。” “今天情况特殊,等不及了。” 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就向小操场走去。 莞尔靠着大槐树的树干,方自归凑上去,把莞尔吻了够,才停下来。莞尔道:“你扛的那面旗,上面写的‘雄起’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你真想知道吗?” 莞尔点点头。 方自归笑道:“是到了告诉你真相的时刻了。那我先纠正一下你的发音,正宗的发音是这样的,”方自归改用四川口音铿锵有力地大叫一声,“雄起!” 莞尔一哆嗦。 “其实这个词翻译为‘雄起’是有问题的。‘起’在普通话里是三声,可你听我刚才吼的那一声,分明是四声,三声就娘娘腔了。实际上,翻译为‘雄气’更接近些。就是普通话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是这种读音的。但是呢,‘起’在意思上比较接近这个词的原意。” “原意是什么呢?” “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就是在压力和挑战面前不低头,加油的意思。” “哦。” “我对毛爷爷的经济政策深恶痛绝,但我对他一直心存尊敬。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当美国大兵越过三八线,一步步向我们国境线逼近,威胁到我们的重工业基地时,他敢于面对当时历史上从未打过败仗的美国,面对世界上军力最强大的美国,出兵朝鲜。这,就是雄起!” “噢——明白了。那‘雄起’的另一个意思呢?” 方自归伸出自己的手说:“把你的手给我。” “两只手还是一只手?” “都可以。” 莞尔伸出玉手,方自归握住,然后把莞尔的手移向自己的腰间。 方自归过了一会儿说:“这就是雄起。” 65. 让我们荡起双桨 绿皮火车外,绿色的田野一片连着一片。天气炎热,车窗一直半开着,风于是灌进来,吹动罗布脑门前那飘逸的长发,以及张虎脑后那飘逸的长发。 大学四年里,罗布只在暑假回家。足球川沪之战后工大就放了假,坐火车回家的罗布与方自归邻座,张虎本来在另外一个车厢,他却与其他旅客换了座位,跟方自归和罗布坐在了一块儿。 火车驶过一条河,平原上几座灰色的农舍飞掠而过,白云下的远方出现了山的轮廓。张虎把斜靠在车窗上的头直起来说:“方哥,暑假里,我们也骑车走一次川藏线吧。要是骑得动,我们一直骑到拉萨。要是骑不动,我们至少骑到理塘,到罗布家里玩。” 方自归前面听罗布讲述他美丽的家乡,也已经动心了,“好!张虎,我们在家里把世界杯决赛看完就出发。罗布,到时候我也给你的弟弟妹妹带铅笔和糖。” 罗布笑道:“好啊!我在家里等你们。我教你们骑马。” 这个约定后来好几次出现在方自归的梦中。奔驰在绿色草原上的骑马少年,远方反射着太阳光芒的雪山,青青河水边吃草的一群白花花的绵羊,像一段岁月里抹不掉的痕迹,直接印刻在方自归的意识里,在梦里面活灵活现。 世界杯决赛上,把意大利队送入决赛的头号功臣巴乔,竟然踢飞点球,让意大利队失去了冠军。巴乔走下球场时那蓝色忧郁的眼神,据说使无数女球迷流下了眼泪。方自归以哲学的眼光看去,世界杯就是世界,都是必然性、偶然性和戏剧性的统一。 中国队得不到世界杯的冠军,再过一百年也得不到,这是必然性;名不见经传的保加利亚队在小组赛上被尼日利亚队3:0痛宰,可保加利亚队出线后对阵上届冠军德国队,在比分落后的情况下三分钟内连进两球,战胜德国挺进四强,这是偶然性;巴乔踢飞点球就是戏剧性。 方自归想起几天前与大成在虹口体育场重逢,也是必然性、偶然性、戏剧性的统一。必然的是以大成的血性,他做为川籍大学生一定会到现场为四川队加油;偶然的是魏群踢进一粒精彩入球,导致方自归情绪爆发,引起了大成的注意;戏剧的就是因为这场球,大成和张虎、方自归竟然一起夜游了一次我国最大的钢铁制造基地。 方自归打算,开学后去找大成玩玩。 世界杯决赛几天后,张虎来信,说他父母采取了无穷无尽的措施阻止他走川藏线,因为他父母认为川藏线非常危险,特别是在七八月份的雨季。 既然雨水这么多,川藏线计划就泡了汤。假期里,方自归只好经常泡在干燥的县图书馆内,琢磨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渡过这个平淡无奇的暑假。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六,工大三杰就去找体院三闺蜜联谊。在这条为四川队助威的坎坷道路上,六人互相鼓励,展望未来,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来年的川沪之战,大学生助威团一定要卷土重来。 这天的天气很好,六人展望好未来,王红兵提议去青年公园划船。划船有利于团队建设,工大三杰便欣然同意。 划船的时候,余青一边聊天一边织一件毛衣,汤胤就用四川话问:“余青,啷个楞个敬业哟?” 潘珍笑道:“她不是敬业。她喜欢的人马上过生日,毛衣要赶在生日那天送才感人噻,所以要赶工。” 方自归笑道:“红兵,过生日的人是你吧?” 王红兵道:“不是我。” 余青道:“不是他。王红兵是我闺蜜的嘛。” 方自归半信半疑,“真的吗?” 王红兵做为一个有品位的人,那时候就有钱包了。他暂停划桨,掏出钱包,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方自归,说:“这个骑在我脖子上的,才是我女朋友。” 方自归接过照片一看,只见王红兵在照片正中,他脖子上果然骑了一个笑容满面的女生,而兴高采烈的余青和潘珍一左一右站在王红兵边上,照片中的四人各自做了一个“v”字的胜利手势……严格地说,王红兵的女朋友做了三个“v”字。她骑在王红兵的头上,双臂呈“v”字造型伸向空中,两手又各比划出一个“v”,真是连连得胜的感觉。 方自归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男闺蜜。如果余青是王红兵女友,不可能有这样一张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照片。 方自归把照片还给王红兵,笑问:“女朋友也是四川的?” 王红兵道:“河北的。” 张虎问:“那到底哪个过生日啊?” 余青笑道:“我的白马王子噻。” 潘珍补充说明:“余青正在热烈追求的白马王子。” 张虎诧异道:“我们工大,都是男生追女生。嘿,你们这边儿是反潮流嗦。” 潘珍道:“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我们学校喜欢余青的人很多,但是……”潘珍顿了一下,“余青喜欢的人也很多。” 余青暂停织毛衣,用手拧潘珍的脸蛋。 男生们都哈哈大笑。 余青拧完潘珍的脸蛋,继续织毛衣,说:“这几天,我还要熬夜织毛衣嘞。要不然来不及。” 四个男生划桨,两个女生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远处岸边的几颗大树倒映在湖面上,白云满天,碧波荡漾,小船周围泛起一波波的涟漪。潘珍把手伸到水里,捧起来一片水花。 天是蓝的,水是碧的,难为两个女生还记得住大部分歌词。 第二天方自归就一个人去了科大。虽然科大比较远,可已经有过串联十六大高校的经验,方自归对长途奔袭科大,已经不觉得有多大的挑战了。 大成在食堂里请方自归吃完饭,叼了根烟抽起来。看来大学也是一个大熔炉,方自归想起和大成一起坐船来上海时,大成还是不抽烟的。 而大成以为方自归的改变更大,他对方自归说:“你改了发型,换了眼镜,我一下子没认出来。魏群进了那个球以后,你在看台上板命,我观察了一会儿,才确定是你。” 方自归笑道:“这都是女朋友威逼利诱,把我改造成现在这样的。” 两人于是就开始交流各自的爱情。 大成告诉方自归,科大也是美女少,所以科大的美女也都相当骄傲,大成不想跟她们纠缠,一直跟自己重庆老家高中时的初恋女友保持着恋爱关系。随着交流越来越深入,大成后来问:“她跟你已经这么久了,有没有跟你上床?” 方自归道:“还没有。” “我告诉你,要征服一个女人的心,必先征服她的身体。” “你呢,已经征服了吗?” 大成点点头,“早就征服了。一次她家里几天没人,我们就都没有忍住。” 成长于同一个谈性色变的年代,方自归想不到,大成的性生活却如此遥遥领先。方自归惊讶道:“这么早啊!” 朱大成道:“日久见人心。你不日,怎么知道她的心?” 方自归心内感叹,哇塞,世界上还有这种世界观的?同时方自归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问:“上床……怎么个感觉?”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嘛。” “分享一下嘛。” “没得啥子。” “不可能嘛。” “是没得啥子。那一刻,感觉就是……有些麻木。” 方自归努力想象那是怎样一种麻木。但不管方自归怎样努力,大成说的那种麻木,是方自归靠想象很难准确把握的。这是当然,要是仅靠想象就能准确把握那种感觉,王阳明那著名的“知行合一”就不准确了。 大成见方自归沉默不语,似乎仍徜徉在想象的海洋里,正全力发挥着人类无与伦比,却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的想象力,便唤醒方自归道:“爱情交流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事业。” “事业?” 方自归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大成这个长得像老虎一样的人,也有自己的事业了啊! 66. 让理想扬帆远航 推开电器维修部的门,一股松香味扑鼻而来。货架上放着待修理的七八台录音机和电视机,地上还摆着一台洗衣机。再往里走,室内有三张工作台,每张台子上都铺着绿色的绝缘垫,放着示波器、万用表、螺丝刀等各种工具或仪器。一张台子上,有个学生模样的人正聚精会神地用电烙铁焊一块电路板,而已经被解体的一台录音机,各种零件摊了一桌子。 大成跟修录音机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对方自归说:“这里都是我的地盘。” 方自归叹道:“想不到,你已经会修电器了。” “当然会修。我是这儿的头儿。上学期,团委把电器维修部承包给我了,我带你仔细参观参观。” 看来,市场化改革的春风刮到了中国的许多角落,连大学里兴趣小组性质的电器维修部都可以承包给学生了。 接下来,大成便如数家珍,给方自归介绍他地盘上的东西,好像维修部是他一个值得骄傲的孩子。其实示波器、万用表这些东西方自归也都玩儿过,只不过方自归玩得不好,也不喜欢玩。可大成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事业”,方自归不好意思扫兴,只好耐心听大成介绍。 等大成介绍得差不多了,方自归道:“大成,你是爱情有成加事业有成啊!” 大成得意地一笑,拉张椅子到他的专用维修台边,说:“我给你泡杯茶,我们就在这儿聊会儿。” 方自归不喜欢房间里的一股松香味,说:“这里有点闷。不如我们到外面逛逛?” 大成笑道:“那我带你去个通风好的地方——观景台。” 原来,所谓“观景台”是一座十几层高教学楼的楼顶。大成带着方自归从电梯里出来,七拐八绕,再推开一扇门,就到达了观景台。 高处看下去,风景还不错,同时风力也不错,一阵劲风袭来,煞是凉爽。两人沿着楼顶边缘走着,俯瞰各个方向的校园风景。 大成道:“怎么样,风景不错吧?我们有时候修电器修累了,就到这里抽抽烟。” 方自归道:“这么高的地方也不锁门。你们学校,不怕想不开的同学到这里来跳楼吗?” “我们学校没人跳楼。听说北大、清华这种学校才每年有人跳楼,本校同学皮实的很,不怎么跳楼。” “嗯,据说学习比较差的同学,往往心理比较健康。” “哈哈哈,好像是的。” “不过也不一定。你看,我们工大也只招学习差的同学。但是九一年,就是我们上大学前一年,本校就有个男生为情所困,捅了女朋友一刀,然后自己从八楼跳下来,掉在自行车棚上,在医院里躺了几天,还是挂掉了。这个事情,每年被我们学生处长在新生开学典礼上当反面教材,威胁同学们没事不要谈恋爱。” “哈哈哈……” 两个人就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大成要抽烟,方自归就陪大成抽烟。大成一根烟抽完,可能头脑清楚了些,又想起了自己的事业,问方自归道:“对了,自归,我记得你中学时就研究过经济学和管理学,这些书我都没看过。现在我承包维修部,碰到些问题,你能不能帮我分析分析?” 方自归道:“谈呢,现在也是纸上谈兵。不过是什么问题,你说说看,也许还是能帮你出出主意。” 大成又点上一根烟,说:“比如说,我现在碰到一个人事上的问题。现在我们维修部,业务量非常大,原来三个人现在加到五个了,就碰到这么一个问题。有个同学的维修技术提升很慢,别人三台录音机都修好了,他一台还没弄完。我们这帮人,技术都还不错,在一起干活很开心,有个技术这么烂的人混在里面,有些影响士气。可是不留他在维修部吧,似乎又太苛刻。学生社团没什么特殊情况,从来不炒人的,我就觉得为难了。” 方自归笑道:“这还不简单,炒掉他好了。” “这就太……太那个……” “这就好比踢足球。你有没有发现,最后得冠军的队,前锋,前场,中场,后卫线,没有一个点是弱点。这个我感触太深了。所以,要赢球,团队里就不能有明显的弱点。况且你这个维修部,跟公司还不一样。公司员工如果在某个岗位不胜任,可以考虑给他换个不同的岗位。你维修部里面就没有不同的岗位,除了炒掉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名额有限,水平烂的人就应该把名额让给水平高的人。” “有道理是有道理……诶,忘了告诉你,这个技术烂的同学是我同班同学。我炒掉他,面子上说不太过去?” 方自归想了一会儿,说:“这个还真是不好办。或者你试试这样:好好跟他说,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别人修三台他一台都修不好,他自己应该有感觉啊。他这水平,在高手中间混自己也不好意思吧。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你再买个什么小礼物送送他,说不定他就接受了。” 两人聊完了人事问题又聊财务报表,聊完财务报表又聊市场拓展,聊完市场拓展又聊零件采购,聊零件采购时,大成说他在电子零件市场上看到有很多机会,然后说出了他未来的计划:“在船上,你说你要创业,我那时还一点儿没这个想法。但是现在,我有毕业后就创业的想法了。” 方自归笑道:“士别两年,想不到,你也变成有理想的人了啊。” 其实方自归虽然也说将来要创业,可创业做什么,方自归还一点方向都没有,反而是还没戒掉武侠小说的大成先有了方向……是这样,方自归在船上曾经对大成说,老是沉浸在武侠小说里,中华是不能崛起的。为了庆祝大成转型升级,方自归又陪大成抽一支烟。烟抽到一半,方自归用夹烟的手一指道:“大成,你看那两个人。” 大成就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诶?他们在厕所后面干什么?” 方自归设问:“他们是不是想偷看女生屁股?” 鬼鬼祟祟两人中的一个,已经爬上了厕所的墙头,基本上能够证实方自归的大胆推测了。 大成笑道:“自归,我在这儿混了两年,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怎么你一来就碰到这种事?” “主要是人品……可能你以前观察不仔细。现在怎么办?” “嘿嘿,现在,替天行道的机会来了。跟我来!” 方自归跟着大成跑到这栋大楼的某一层楼道里,找到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大堆废弃日光灯管。大成和方自归一人抱了一捆灯管,跑回楼顶,往楼下一看,两个色狼依然还在。 大成拿起一根日光灯管向色狼扔去,灯管掉在厕所后面的地上炸了,没有打到那两人。然后,灯管接二连三地被扔了下去,在色狼附近“爆炸”。两个色狼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抱头鼠窜。 大成和方自归站在楼顶上,哈哈大笑。 67. 让你别浪迹天涯 下午时分,情人墙还没有成形,方自归和莞尔趴在外滩的防波堤上,空间还很阔绰。 浦江对岸,四百多米高的东方明珠电视塔高高耸立,显得有些孤单。它周围没有高大建筑,脚下只有两座几十层高的楼。一座楼似乎已经完工,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蓝莹莹的光,另一座楼的脚手架还未拆除,还不知将来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呈现在这个让许多情人和游人瞩目的地方。塔尖,自顾自地向上伸去,似乎想触摸头顶那几朵慢悠悠的白云。塔体和连接塔体的那几个球,被太阳照耀得像横空出世般散发出一种魔幻的气息。 “我们是看着它长高的。”莞尔说。 “是啊。”方自归道,“我刚来上海时,对面还是一马平川。想不到这么短时间,它就雄起了。” 莞尔脸一红,家法伺候,揪住了方自归的耳朵。 “哎呦哎呦,你看这座宝塔,直插云霄,不是雄起是什么?” “什么宝塔?这个叫东方明珠电视塔。” “我知道这叫东方明珠。” 莞尔松开了手,“现在杨浦大桥也建好了,算上已经建好的南浦大桥,报纸上说,这叫‘二龙戏珠‘,晓得伐?” 方自归嬉皮笑脸,“噢……这就叫‘二龙戏珠’。我以前只知道‘二珠戏龙’。” 莞尔疑惑道:“二珠戏龙?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是你们四川的景点?” 方自归故作严肃道:“不是四川的景点,是全世界的景点。” “全世界的?” “全世界的男生都是二珠戏龙啊。你暑假前不是才摸过吗?应该有经验的。” “臭流氓!”莞尔一声断喝,又要家法伺候。方自归已有防备,转身就跑,莞尔跟在后面追。莞尔追了一会儿,追不上,方自归才哈哈笑着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接受完败的事实。 “怎么不是二珠戏龙啊?”方自归笑道,“这条龙之所以变化无穷,全因为这两个珠挑唆的,没有这两个珠——哎呦哎呦,我不说了不说了。我投降我投降。” 打闹一阵,方自归再像往常一样归降招安,才又搂着莞尔回到江边,换另外一个角度观赏刚落成的东方明珠。 “新闻里面说,东方明珠这个国庆节就对外开放了,那也就是几个礼拜以后,到时候我们去玩玩。”莞尔道。 “那会很贵吧?”方自归道。 “我请你好了。” “不是。反正塔又不会搬走,我们以后也可以去看。刚刚开放,又是国庆节,我估计人肯定很多。” “我都没有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过上海。” “说起俯瞰上海啊,我这个假流氓给你讲讲讲真流氓的故事。” “呸!你就是真流氓!” “好吧,我这个真流氓讲讲更真的流氓的故事。” “什么故事?” 方自归于是便把自己和大成如何在观景台上俯瞰上海,如何发现两个色狼,如何用废弃灯管轰炸色狼的故事,用讲相声的艺术手法讲给莞尔听。 听完故事,莞尔笑道:“没想到校园里也有这种事儿?” 方自归道:“看那两人的样子,我们觉得应该不是学生。现在上海到处都是工地,我们猜那两人可能是附近哪个工地上的民工。这些民工背井离乡,长期见不到老婆,说不定,就有个别革命意志不坚定的民工发生心理变态了。” “乡唔咛,要是毕业以后你去了外地,会不会革命意志不坚定?” 方自归收住脸上的笑,“不……不会吧。” “什么不会?是不会坚定,还是不会不坚定?” “不会不坚定。” 莞尔严肃地说:“乡唔咛,正好我想跟你说这件事。我是不能接受异地的,如果你珍惜我们的感情,你就要争取毕业以后留上海。” 方自归思忖片刻道:“为什么非要在上海呢?其实,我从小就走南闯北的,我也不是说就喜欢四处漂泊,但我老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我的一生恐怕就是浪迹天涯的命。” “你现在有了我,就不能浪迹天涯了。” “你和我不能一起浪迹天涯吗?” 莞尔态度坚决地说:“我可不想浪迹天涯。上海是中国最好的地方,天涯有什么好浪迹的?” 方自归的表情凝重了下来。 “你知道,上海人是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外地人的。”莞尔接着说,“我父母都是有档次的人,这么长时间,他们没有给我什么压力,他们已经做得不错了。” “说实话,你父母怎么想的我基本上没想过。” “将来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父母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他们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毕业后我们要在一起,你必须要留在上海。” 对于如此重大的课题,方自归没有要在今天进行讨论的思想准备,但这个时候不讨论也不行了。方自归想一想道:“好吧。” 莞尔笑了,道:“那你要有实际行动。你知不知道外地大学生怎样才能留上海?” “听说不容易,要学习成绩好。” “要评上优秀毕业生。我了解过了,通常每个专业都能评几个优秀毕业生。谁奖学金拿得多,谁就能评上优秀毕业生。” 方自归皱起了眉头,这个要求,和“六十分万岁”的总方针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莞尔继续严肃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的专业算热门专业吧?可是为什么我还要过六级?我为什么考会计上岗证?” 方自归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怕吃苦怕学习,主要是本专业相当之无聊……我不是也学了哲学嘛。” “哲学能当饭吃吗?” 这又是一个方自归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方自归进行了短暂的头脑风暴,决定还是结束辩论,于是说:“你这句话很有哲理。” 莞尔“扑哧”一声笑了,道:“拿奖学金,争取留上海!” 对于能不能拿到奖学金,方自归心里完全没底,可此时此刻,也只好说一声:“好!” “加油!” “好的。” 太阳西沉,情人墙渐渐成形,也到了莞尔回家的时刻。 “和爸妈说好了回家吃晚饭,我要走了。”莞尔依依不舍道。 “今天我送你到家里吧。” “你不怕挤车了?” “自从今年春节我在火车上站到成都,我差不多就百毒不侵了。” 莞尔一笑,“今天的包挺重的,我来背一会儿吧。” 方自归笑道:“还是我来背。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当牛做马。” 莞尔又一笑,双手挽着方自归一条胳膊,整个人紧挨着方自归,两人向公交站走去。 到了弄堂口,方自归和莞尔相拥而别,莞尔突然仰起脸说:“我吃了饭就出来。你也去吃点儿东西,吃完了在马路对面等我。” 方自归当然愿意与莞尔多腻歪一会儿,便在附近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就在指定地点等莞尔。方自归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莞尔果然从弄堂里出来了。 “我们去哪儿?”方自归兴高采烈地问。 “淮海路吧。”莞尔笑道。 方自归对这种一个胸罩都要卖几百块的地方比较排斥,“淮海路没什么好逛的,换个地方吧。” “换哪儿?” 方自归凑到莞尔耳朵旁边轻声道:“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亲热亲热。” 莞尔用拳头捶了一下方自归的胸口,“流氓。” 方自归态度诚恳地说:“暑假里我们分开这么长时间,最近我们应该多亲热亲热。” “哪里有没人的地方?上海多的就是人,到处都是人。” “我注意到路边儿上有个绿化带,人钻进去,外面看不见的。” “行不行啊?” “行的,肯定行的!” 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在前面引路,两人蹑手蹑脚,钻进了那条方自归踩过点的绿化带。 方自归打算今天更进一步,接吻的时候,便把一只手伸进莞尔的衣服里摸索着。 “不要!”莞尔去拽方自归伸进自己衣服里的胳膊。 “要嘛。”方自归继续进行探索。 虽然莞尔第一次挽方自归胳膊时,隔着一层衣服方自归都感觉被电了一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感情的升华,经济学上著名的“边际收益递减”发生了作用,拉手和接吻虽然依然甜蜜,但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动人心弦。而且不久前,方自归受到大成的启发,所以他对于新大陆的探索,非常坚持。 “我都答应你去争取奖学金了,你总要给我一点儿奖励嘛。”方自归说。 一种温润、柔韧的触感,从指尖甜甜地传递到了方自归颤抖的神经中枢。 高度兴奋的方自归得寸进尺,说:“果果,能不能帮个忙……我不知道怎么把它解开。” 莞尔努力把双手伸到自己身后,突然,黑暗中传来一个叫声:“不许动!” 莞尔一哆嗦,方自归也被吓了一跳。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两个黑影,正从绿化带外面钻进来。 68. 搅黄 人来人往的街道依然闷热。晚上散步纳凉的人们盼望有风,可是没有风,路边的几棵香樟树一动不动。路灯撒下来一片金黄,树叶间隙被一部分光线穿透,一眼望去金光点点。树下站着一对相对而视的情侣,以近处的一片金黄为背景,黑色的剪影清晰而生动。而在离这对情侣不远的绿化带中,另外一对情侣隐没在黑暗中,与突然闯进绿化带的两个黑影对峙着。 闷热的空气都仿佛呆住了,方自归既沮丧又愤怒。莞尔的两颗东方明珠即将完整呈献,方自归就要实现历史性突破,却被不知从哪条石缝里蹦出来的这两条黑影,把好事给搅黄了。之前向莞尔保证说没问题,方自归想不到竟然会出现“不许动”的问题。 两个黑影中的一个厉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想不到,被吓了一哆嗦的莞尔很快冷静了下来,反而在气势上压倒了黑影,大声说:“我们做什么,不关你们的事!” “我们是联防队员,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们刚才在干嘛?” 莞尔仍然气势不减,“谈恋爱!” 联防队员没料到这个女生不怵国家公务人员的权威,恼怒之下提高了音量,“谈恋爱就是谈,不能有其他动作。有其他动作就是乱搞男女关系!” “乱搞不乱搞,你规定的吗?”莞尔冷笑。 “国家有规定!” “国家有规定?我不跟你们说了!我们走!”莞尔拉起方自归的一只手,就往绿化带外面走,“ 方自归还没有从沮丧和愤怒中完全恢复过来,就机械地跟着莞尔走。绿化带里的地不平,有的地方是草,有的地方是矮灌木,两人就这样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向绿化带外面走。方自归心里暗暗佩服莞尔的镇静,一边走一边自己也镇静了下来,攥紧了没被莞尔拉着的右拳。方自归打算,如果这两个联防队员敢动手阻拦走着前面的莞尔,自己就出其不意地放倒他们俩。 在人行道边的绿化带里摸女生胸部违不违反国家规定,方自归不确定,但方自归比较确定,联防队员的格斗水平,肯定不如武警队员。 然而,两个联防队员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就在黑暗中,眼睁睁地看着气场强大的莞尔拉着方自归走出了绿化带。 两人走上了人行道,向莞尔家走去,路上都一言不发。 当两人走进了弄堂口的阴影里,莞尔一转身,扑进了方自归怀里。 只一会儿功夫,方自归就感觉到了莞尔身体的抖动,随后传来了莞尔低低的抽泣声:“我们被当成坏人了,嘤嘤嘤……” 这一刻,方自归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肩上的重大责任。摸了人家的咪咪,难道毕业后竟可以走了不成?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故,方自归就从来没意识到有联防队员这种存在。十年以后,忘情的情侣就算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做个吻别,也不会遇到联防队员阻挠。可在那个还没有地铁的年代,上海的联防队员像游击队员一样,活跃在夜幕降临后上海的大街、小巷、墙边、树下、公园和绿化带里,监督并纠正男女青年恋爱过程中的不规范动作。他们一时兴起,还可以扣留所谓动作不规范的情侣,再由单位或学校把人领回去。看来是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联防队员才渐渐停止了在绿化带里执行“不许动,缴枪不杀”之类的公务。 那时的上海,情侣要卿卿我我一下太难了。而这次绿化带事故后的一个教学安排,突然让方自归与莞尔的幽会有了一个好地方。 工大学生在大学四年中必须要去工大附属工厂学工,不管你是哪个专业。这年九月,工大派出九二级电气自动化专业两个班、机械制造专业两个班和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两个班同时下厂实习,在方自归看来,实在是工大在他四年学习生涯中最合理的一个教学安排。 工大附属工厂在莘庄,从校本部到工厂,坐公交车单程差不多要三小时,如果电十八班不是和计六班一起下工厂,方自归和莞尔恐怕要一个月后再见面了。可学校的安排,使这个月成了方自归和莞尔大学四年里最形影不离的一个多月。因为在当时人迹罕至的莘庄,没有教室,没有图书馆,没有晚自习,没有电影院,没有大排档,没有一妇当关万夫莫开的阿姨把守女生宿舍,只有车间里的机器和围墙外的农田,有恋人的同学不谈恋爱干什么呢? 到工厂几天后方自归就发现,工厂是个比学校本部更适合恋爱的地方。方自归很快就在工厂内发现了一个幽会的好地方——车库。 夜幕降临时,车库内黑漆漆一片,而车库外有路灯。夜间车库外的人看不清车库内的状况,但如果外面有人进来,车库内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到了晚上,库内通常会停七八辆车,接吻时,两人可以靠在面包车的后备箱上,女生甚至可以坐在轿车引擎盖上,做出高难度动作。运气特别好的一次,善于观察地形的方自归竟然发现,有辆面包车的门没锁。唯一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在车库幽会时,有时会撞见其他情侣,方自归和莞尔就撞见过李向红和朱斗妍,可见在幽会地点的选择上,英雄美女所见略同。不过撞见其他情侣也无妨,大家将心比心,心照不宣,甚至也出现过两对情侣共用车库的极端情况。可见那个年代,就已经有共享经济的雏形了。 工厂宿舍晚上不断电,而工厂晚上八点就锁大门,所以绝大部分同学到了晚上都聚集在宿舍里,除了打牌就是看电视。方自归有了车库这块宝地与莞尔幽会,这些日子快乐得魂不守舍,身体也较少在舍里,常常带着满足的微笑在大家都躺在床上半夜谈时才回到宿舍。那时,正好热播一个电视剧叫《过把瘾》,就更让一些同学感到心里不平衡了。 有天深夜,方自归又是最晚一个回到宿舍,兽叹道:“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啊!” 阿远道:“神,你天天这样过把瘾,不行啊!” 韩不少借题发挥道:“丁丁,人家神天天过把瘾,你天天窝在宿舍里干嘛?你和甄语到底怎么回事儿?” 因为这次工厂实习,方自归和莞尔的感情一步步升华,反衬出丁丁和甄语在感情上有问题。而对于韩不少的借题发挥,丁丁几乎无言以对。事实上,此时除了方自归比较高潮,室友们的爱情都进入了低潮期。 甄语正式拒绝丁丁后,倒并没有对丁丁赶尽杀绝,有次还对丁丁说,自己有三个姐姐,可是没有哥哥,她希望有个哥哥,也愿意把丁丁当做她的哥哥。其实丁丁已经有一个亲妹妹,他并不希望多一个妹妹,可是毫无办法。而去上外泡妞最活跃的四个人,除了阿远对钟菲菲还算是上手过一段时间,兽、狗子和韩不少始终没有开过张。看来上外的女生们还是过于重视外表而忽略内涵了。兽太瘦,狗子太矮,韩不少的乡土气息仍未散尽,对女生都缺少吸引力,可他们都长期分泌量大质优的荷尔蒙,这真是一对尖锐的社会矛盾。一零一的广大光棍朋友在莘庄工厂百无聊赖,靠看电视剧《过把瘾》打发业余时间,但老是看《过把瘾》有负作用,因为他们看完以后,只能在梦中过把瘾。 这天夜已深,月光透过摇曳的树叶缝隙射进室内,在地上留下几点模糊的亮光。室友们都做着各自的梦。 “咣当!”一声巨响,整个宿舍的人都从梦中惊醒。 狗子惊问:“谁?!” 丁丁道:“我。叫什么叫!” 兽叫苦道:“哎呦丁丁,你深更半夜干嘛呢?好容易做一个美梦,全被你搅黄了。” 丁丁道:“我就起来换条内裤。继续睡吧。” 原来,丁丁做了个春梦,然后就醒了。丁丁起床翻自己箱子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凳子,不巧的是不知谁在这凳子上放了一个搪瓷脸盆,掉在地上,搅了大家的美梦。 韩不少发牢骚道:“丁丁也太没经验了。天亮了再说嘛。” 兽笑道:“是不是梦到甄语了,哈哈哈。” 阿远笑道:“丁丁对付不了丁丁啊!” 丁丁一时语塞。但其实,丁丁确实都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69. 见红 实习工厂周围有许多农田。从位于厂房二楼的钳工车间向窗外看,围墙外的那块地种的是番茄,红色的番茄星星点点镶嵌在绿叶之间。田垄上有几棵小树,更远处,是一派绿油油的绿野仙踪风光。 钳工车间里,却是忙碌的蓝精灵世界。排列整齐的台虎钳边,站着姿态各异、埋头苦干、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同学们,女生们还都把秀发扎起来,通通都戴着蓝色工作帽。 学校宣传说,工大要培养复合型人才,大概会玩计算机也会做榔头就算复合型人才的。计六班的金陵十二钗为了成为工大培养出来的复合型人才,都正在做一把榔头,并且一个个都做得叫苦连天。莞尔咬紧牙关,做榔头做得相当认真,因为带这门课的老师,就是号称“美女杀手”的“郑屠”。 工大学生极少给老师起外号,除了极少数像金工实习车间郑老师这样的极品。郑老师铁面无私,像车工、铣工、刨工、磨工、钳工这种对很多专业来说都不太重要的工种,郑老师也教得也非常认真,并且经常关人,且以关女生为主,于是人送绰号“美女杀手”,也有人称他为“郑屠”。比如与电十八班四大美女同宿舍的绝代双娇,是九二级模具班仅有的两名女生,郑老师也不怜香惜玉,给她们来了一个一箭双雕,其实是一网打尽,通通弄了个不及格。有这样的美女杀手,莞尔做为有自知之明的美女,怎敢懈怠? 莞尔第一天做榔头就苦不堪言,拿锉刀在铁块上锉了几十下后,感觉那铁块不为所动,就恨不得立即张榜悬赏一位英雄前来救美。当然,擅使飞刀的小李或擅使青龙偃月刀的关公不要,莞尔此时,急需找一位擅使锉刀的英雄。遗憾的是,计六班在钳工车间实习时,电十八班已经做完榔头,在机加工车间用铣床做法兰盘了,否则方自归倒可以偷偷帮莞尔做个榔头,虽然方自归自己做榔头也做得比较吃力。 第一天做了榔头,莞尔就在车库里带着哭腔向方自归撒娇说:“太难了……我绝对不能去做工人,我绝对不可以去车间!” 第二天做榔头,雪上加霜,莞尔不小心划破了手,见了红,让郑老师再次成为美女杀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然而,事态突然出现了转机。 这天,当郑老师正好不在钳工车间里时,当莞尔贴了创可贴的手正努力折腾那个铁块时,曾昊来到了莞尔身边。 “干嘛?”莞尔问。 “我看看你做的。”曾昊说。 “有什么好看的,没你做得好。” 曾昊也不答言,把莞尔的工件从台虎钳上取下来,左右看了看,就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个工件,把这个工件夹在了莞尔的台虎钳上,然后把莞尔做的工件放进自己的口袋,走了。 莞尔看那个夹在台虎钳上的工件,那是一把差不多快做好的榔头。 当莞尔急需英雄救美时,曾昊就不失时机地乘虚而入了。 在学校里,方自归和曾昊没发生过正面火并,因为与走读的曾昊很少有狭路相逢的机会。但在实习工厂里,两位情敌住同一栋宿舍楼,工厂又比学校小得多,两人狭路相逢的机会便呈指数式增长。于是,两位情敌在擦肩而过时,也产生了大量互相展示不屑表情的机会。 一天吃晚饭,方自归发现曾昊就坐在旁边一桌,便先用不屑的眼神看曾昊一眼,然后变本加厉地跟莞尔说说笑笑起来。 “怎么今天吃这么少?”莞尔问方自归。 “因为你秀色可餐,我就不用吃这么多了。”方自归笑嘻嘻地说。 莞尔“扑哧”笑了,把自己的番茄炒蛋往方自归碗里舀了几勺。 曾昊近距离观察莞尔和方自归的状态,心里泛酸,刚打的一份水饺吃起来,完全可以不用蘸醋。而曾昊很快有了还以颜色的机会。 莘庄镇上有个小学,也不知谁去做了工作,工大学生下班后,这时小学也放了学,工大学生可以在小学的篮球场上踢球,丰富一下单调的学工生活。这天下了班,方自归等几个电气系的人与机械系的几个人去小学踢球,踢着踢着,一伙计算机系的人也来踢球,于是两伙人各占一片篮球场,大家各踢各的。 方自归踢的这片场地,娱乐为主,竞争为辅,踢得比较轻松。刚刚狗子一个射门打在了防守队员腿上,方自归比划着对狗子进行点拨:“碰到这种球,你就用后腿一拨,把球横传给我。” 狗子骂道:“扑街啊!我还有前腿系不系?” 罗布等人都笑。狗子虽然被称为狗子,灵魂深处却只承认自己是人,是有左右腿之分而没有前后腿之分的。 方自归笑道:“我说的是你后面那条腿。” 几位球友又笑。谁知这么欢乐的气氛,很快发生了改变。在一个捡球的空挡,走上前来的曾昊对方自归说:“踢比赛敢不敢?” 虽然校运会上计算机队是足球这个项目的冠军,可这种场地小的比赛,并不适合曾昊那种大开大合的踢法。情场上,方自归不屑曾昊。篮球场上,方自归不怵曾昊,便气势如虹对曾昊道:“踢就踢!” 于是,两片场地合并为一个,摆好球门,计算机联队和机电一体化联队踢六对六。 既然是比赛而不是娱乐,开球后,双方争抢激烈。本来在水泥地上踢,大家都应该悠着点儿,多传球少冲撞,可踢着踢着,双方的身体对抗越来越多,火药味越来越浓。 先是罗布在争抢时,小腿迎面骨挨了对方一脚,疼得罗布呲牙咧嘴。业余球员踢球,可是没有护腿板的。接下来机电联队一记大力的解围球,轰在了一个计算机系队员的脸上,他立即捂脸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方自归进了一个球,把比分扳平为2:2后,就来到了本场比赛火药味最足的阶段。 刚进球的方自归在己方后场断了一个球,立即带球边路突破,一个灵巧的穿裆球过掉了曾昊。曾昊回追,这非常好,这是一个负责任的球员应该做的,但追了几步后,曾昊的下一个动作就不负责任了。 曾昊在方自归身后给了方自归一个扫堂腿,方自归就腾空飞了出去。这是名副其实的“出去”,因为方自归落地时,几乎整个身体都离开了篮球场,落在了篮球场外的煤渣跑道上。 毫无防备的方自归飞出界以后,来不及做保护动作,左胳膊肘先着了地,然后整个人重重摔下来。落地后,一阵剧痛传来,方自归翻身一看,左胳膊肘血肉模糊,许多煤渣都已经嵌进了肉里。 方自归马上活动了一下左胳膊,还能活动,骨头应该是没断。方自归再活动活动右胳膊,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方自归突然感到有点儿高兴。他以为,自己虽然受了皮肉伤,可右臂和右拳还是有把握给曾昊以重创的。自从上个学期,曾昊就没少让自己难受,这下好了,老账新账可以一块儿算。 “怎么样?”狗子跑过来,在还躺在地上的方自归身边蹲下。 而远处的罗布,此时像发狂的藏獒,冲向了刚从水泥地上爬起来的曾昊。 70. 刺青 罗布黑黝黝俊朗的脸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总是带着一种腼腆的眼神。而此时的罗布,亲眼看见大鹏展翅的宇宙飞铲让方自归飞了出去,眼睛里已经全是燃烧起来的愤怒。他冲到曾昊跟前,也不说话,直接飞起一脚向曾昊踢去。曾昊用胳膊挡了一下,这一脚踢在曾昊胯部。曾昊马上也飞起一脚向罗布踢来,罗布一闪,曾昊没有踢中,然后双方的同学一拥而上,把罗布和曾昊分别抱住了。 “这是水泥地!你会不会踢球?!”罗布向曾昊吼道。 “踢球哪有不摔跤的?”曾昊说。 “怎么摔的跤?怎么摔的跤?”罗布用手指着曾昊。 曾昊与罗布正纠缠着,从煤渣跑道上爬起来的方自归走到了两人中间。方自归把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胳膊肘伸出来,展示在曾昊眼前。罗布停止了怒吼。 “这怎么说?”方自归道,心里开始盘算首先攻击曾昊的哪个部位。 “我不是故意的。”曾昊的气势弱了下来。 方自归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不如先调戏曾昊一番,然后再揍他一顿,先折磨他的精神,再折磨他的肉体,这才是最有礼有节、礼尚往来的。 “你当然是故意的。”方自归不屑地直视曾昊的眼睛。 “真不是故意的。”曾昊的气势似乎更弱了。 方自归咄咄逼人地说:“傻逼,我给你个机会。给老子赔礼道歉!” 曾昊看着方自归,一声不吭。 方自归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继续挑逗曾昊:“你别以为你个子大,我就不敢跟你打架。诶对了,咱们打一架,正好把以前的恩怨一起做个了断。” 曾昊还是一声不吭。 方自归咬了下牙齿,恶狠狠地瞪着曾昊说:“我数三声,我数到三你不赔礼道歉。那可就怨不得我了。一!二——” “对不起。”曾昊说。 方自归很惊讶,自己的“二”还没完全结束,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曾昊竟然就怂了,让人感到非常意外。接下来,方自归就感到了失望,因为他本来打算先好好羞辱曾昊一番,再好好修理曾昊一番,想不到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曾昊竟然在自己面前秒怂,一下打乱了自己的战略部署。 妈的,方自归心里骂道。 曾昊用他惊为天人的秒怂,化解了一触即发的一场斗殴。但是球肯定踢不成了,方自归和队友们在天黑前就回到了工厂。 和狗子一起吃完饭,洗完澡,方自归在宿舍里和室友们胡侃时,莞尔来了。 “哎呀!”莞尔一声惊呼,因为她看到了方自归裸露的左胳膊肘。虽然用水龙头冲洗过,胳膊肘的一片狼藉还是非常明显。 “没事的,踢球摔了一跤。”方自归道。 “疼吗?”莞尔问。 “看见你,当然就不疼啦。”方自归笑道。 方自归曾经说莞尔秀色可餐,现在又说她可以止疼,可见美女不仅可以当饭,还可以当药。多功能美女莞尔抿嘴一笑道:“去!” “真的不疼了。” “有没有去医务室消毒?” “那只能明天去了。医务室已经关门了。” “一定要记得消毒,伤口会感染的。” “好。” “你就不能不踢足球吗?” “我也就这点儿业余爱好了。” “那也要当心啊,怎么就摔成这样了?” “我们在篮球场上踢,挺当心的。”这时,边上的狗子插话了,而且说得比较详细,“但系别人下黑脚啊。就系你们班那个大个子,神已经过了他,他背后铲人,神飞出去,摔在跑道上啦。” “我们班的那个大个子?”莞尔有些纳闷。 “就是曾昊。”方自归轻描淡写地说。 莞尔变了脸色,胸口微微有些起伏,方自归一看就知道是发飙的前兆,笑道:“别生气了,我都已经不生气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莞尔怒容满面。 方自归大致讲了讲事情的经过,最后说:“经过今天这个事,我现在也知道了,曾昊这个怂货配不上你。真配不上你。” 当晚,曾昊正在宿舍里和其他同学打八十分,莞尔敲门进来了。 “曾昊,”莞尔正颜厉色道,“你出来一下。” 几个玩牌的同学注意到莞尔的脸色,面面相觑。曾昊估摸了一下形势,只好出了宿舍,带上门。 “曾昊,你听清楚了!以后,离我男朋友远一点儿,离我也远一点儿!”莞尔一字一句,陈述明晰,然后,把一个信封包好的东西扔给了曾昊。 信封里,装的是曾昊为她做的那个榔头。 因为莞尔放弃了这个榔头,莞尔果然就被美女杀手给关了,后来不得不又去了一趟莘庄工厂,与其他被关的美女一起重修金工实习。 方自归胳膊肘上的伤口当然渐渐就愈合了,但因为一些小颗的煤渣嵌在肉里很难清理,方自归自己也处理得马虎,后来,这些煤渣就长在了肉里。伤愈后,方自归胳膊肘那片皮肤看上去是青的,就好像一块刺青。只是这刺青的图案比较特别,既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浪漫主义,亦不像印象派,只能往荒诞主义的方向靠拢。这种类型的刺青,也是唯有那个青葱年代才能留下的,因为没过几年,上海中小学的跑道就都升级为塑胶跑道,再也找不到煤渣跑道可以做这种类型的刺青了。 多年以后,方自归与罗布在拉萨重逢,罗布一眼就看到了方自归胳膊肘上的那一片刺青。那就是九十年代那段岁月留下的一个不容易磨灭的纪念。 71. 联谊寝室 一个个圆圆的彩色气球挂在天花板上,绕着教室的墙角整整挂了一圈。黑板上,彩色粉笔写着“merrychristmas”和“英语角”。装扮成白胡子圣诞老人的一个老外站在门口,热情地跟前来参加活动的同学们打招呼,发圣诞帽。一棵圣诞树竖在教室中间,亮着彩灯,挂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小礼物。 方自归并不知道圣诞节是耶稣生日,还以为圣诞节就是老外过年,可校园里出现了圣诞热,莞尔也说圣诞夜的英语角有礼物,方自归就在莞尔的怂恿下也来凑一下热闹。 莞尔和一个女外教聊起来,而方自归知道自己结结巴巴的四川英语不便与外教直接交流,所以就在场内寻找看起来稍微软点儿的柿子捏捏。 方自归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一个小个子女生的微笑。那是一种阳光灿烂的微笑,笑得特别毫无保留。方自归走到了她跟前。 “hi,what’syourname?”方自归问。【译:嗨,你叫什么名字?】 “mynameissunny.”小女生微笑着回答。【译:我叫sunny。】 方自归想说,简直名如其人啊!可方自归不知道“名如其人”英语怎么说,只好说了句:“what’syour呃chinesename?”【译:你的中文名叫什么?】 “mychinesenameissunny.”【译:我的中文名叫sunny。】 “what?”【译:什么?】 “桑树的桑,小妮子的妮。桑妮。” 方自归有些惊讶。一个英文名叫“sunny”中文名叫“桑妮”的女生,挂着阳光灿烂的微笑,让方自归感觉到辩证法居然在她身上不起作用,因为她身上没有对立,只有统一。 “i’m呃veryimpressed.”方自归说。【译:我印象深刻。】 方自归说英语,经常是几个词几个词往外蹦,中间夹杂着中文的“呃”,“呃”的多少与句子的长度成正比。这也是因为方自归最初来英语角,是来观察莞尔身边是否有可疑男生出现,后来他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英语口语就没什么提高。 “what’syourname?”桑妮问。【译:你叫什么名字?】 “mynameisvictor.”方自归道。【译:我叫维克多。】 “nicetomeetyou!”【译:很高兴见到你。】 “iguess呃youare呃firstgradestudent.”【译:我猜你是一年级的。】 “youareright.whydoyouthinkiamfreshman?”【译:对。为什么你以为我是新生?】 “freshman?” “大一新生的意思。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大一的?”桑妮笑道。 “哦,because……youare呃pretty,”方自归笑道,“yoursmile呃impressedme,but……ifeel呃inever呃meetyoubefore,so……youmust呃benew呃inourcollege.”【译:因为你漂亮。你的微笑让我印象很深,但我觉得以前没见过你,所以你肯定是新生。】 桑妮的脸,微微泛红。方自归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因为他感觉说英语就好像隔着一块布,可以使用一些大胆的词汇。对刚认识的女生说“youarepretty”,比对她说“你很漂亮”要容易得多。 “thankyou.whatmajordoyourstudy?”桑妮问。【译:谢谢。你学什么专业的?】 “istudy呃electricutomation呃indepartmentof呃electricalengineering.howaboutyou?”【译:我学的是电气工程系的电气自动化专业。你呢?】 “internationaltradeenglish,departmentofmanagement.”【译:管理系,外贸英语专业。】 “咦,管理系有internationaltradeenglish这个专业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们是外贸英语专业的第一届学生。” 方自归明白了,国家要改革开放,学校要与时俱进,工大虽然还在让学生做属于远古时代的铁榔头,但也打算跟上时代的脚步,多培养一些外语人才了。方自归问:“你们这个专业,女生比较多吧?” “是啊,我们班大部分都是女生。” 突然,一个念头在方自归脑中一闪。方自归道:“你们班男生少,我们班男生多。我有个双赢的建议,我们两个寝室结成联谊寝室,以后可以搞一些联谊活动,好不好?” 桑妮笑道:“可以呀。不过我要征求一下宿舍里同学们的意见。” 方自归继续用中文说:“我们寝室的同学,都挺优秀的。或者我们两个寝室的人先互相认识一下,你们再决定要不要和我们结成联谊寝室。” 为兄弟们谋福利,是一个重要的课题,这么重要的课题如果用英语交流,方自归自信自己会辞不达意,事倍功半。于是,方自归接下来就用中文与桑妮交流,终于商定下来,两个宿舍最近搞一次联谊。 为进一步加深友谊,夯实基础,接下来,方自归就在英语角中间开辟了一个中文角,用中文和桑妮海阔天空聊起来。 “下个月迎新晚会,你们班有节目吗?”方自归问。 “没有。你们班呢?”桑妮道。 “有一个,就是我自编自演的相声。” “是嘛?什么相声啊?” 方自归的表现欲一时膨胀,聊着聊着,剧透得厉害了,索性给桑妮表演了相声中的一个桥段,把桑妮逗得“咯咯”直笑。 感觉和桑妮加深友谊加深得差不多了,方自归才离了桑妮,在英语角里面晃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也看起来顺眼的软柿子。 英语角的活动进入了尾声,“merrychristmas”声此起彼伏,大家开始互赠圣诞卡了。 方自归晃悠了一圈,往莞尔身边凑去,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圣诞卡递给莞尔,说:“merrychristmas!” 莞尔说:“我看见你前面和一个小美女聊得热火朝天。是不是遇见小美女,英语一下子就流利了?” “怎么可能呢?我遇见你这个大美女,英语都没流利。遇见小美女……那肯定更不行啊!” 然而,莞尔并没有笑,而是板着脸往外走。方自归赶紧跟上,两人走出了教室。 “那你们在聊什么?”莞尔问。 方自归突然醒悟莞尔为何如此严肃,笑道:“哈哈,原来你也会吃醋啊!但是你白吃。我心里当然只有你啊!” “你才白痴!” 方自归哄了莞尔好一阵子,才把莞尔哄回了宿舍。 回到一零一,方自归立即宣布:“同志们,趁大伙都在,我通知一下。南二楼二零六室的一屋子女生,将于三十一号晚到我们宿舍与我们联谊!” 韩不少从他的专凳上跳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南二楼二零六!” 兽停止了洗脚盆里两只脚的互相揉搓,“真的吗?” 阿远从远处向方自归走来。上铺的老夏本来已经躺在床上了,这时爬了起来……一会儿功夫,方自归的床边便被一零一的精英们包围了。 老夏问:“到底怎么回事?说详细点儿。” 方自归道:“今天我去参加了英语角,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女生叫桑妮。我跟她瞎聊,聊到后来,我灵机一动,问她们宿舍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宿舍搞一次联谊活动,结果她答应了。” 阿远道:“干得好!神,桑妮漂亮吗?” 方自归道:“挺好看的,一双眼睛像水一样。” 整个一零一为之一振。 狗子问:“这二零六的女生是什么专业的?几年级?” “外贸英语专业,一年级。” 兽眼前一浪,和韩不少交换了一下眼神,“神,你总算干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丁丁问:“外贸英语?咱学校有这个专业吗?” “外贸英语是工大新设的专业,她们班就叫外一班。” 老夏笑道:“嘿嘿,改革开放嘛,应该增加这个专业。” 方自归道:“就是,我这次发现英语角上外教都多了好几个。重点是,兽,你站稳了啊,外一班绝大部分是女生!” 丁丁感叹:“工大出一个大部分是女生的班可不容易啊!” 方自归道:“你们这次要抓住机遇。为了给兄弟们拉皮条,我可是付出了代价的。” 阿远问:“什么代价?” 方自归道:“为了让桑妮对我们宿舍产生好感……你们知道吗?拉皮条就像做销售,一定要让对方对推销员产生好感,知道吧?我把我要在迎新晚会上讲的相声段子,都剧透给她了。” 兽道:“这代价不大。” 方自归道:“谁说不大?我逗桑妮笑,结果被莞尔看到了。英语角活动结束后,莞尔还和我闹别扭呢。” 阿远说:“神,明天我请你吃鸡腿!” 这一晚,方自归带来这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一零一的平安夜就不平安了,集体进入到亢奋状态。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室友们杀到苏州丝院、上海外院泡妞,却无奈,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没有泡到一个妞。想不到,现在还有自动送上门的一帮女生,室友们好不心潮澎湃。 老夏问:“韩不少,我们的公费还有多少?” 很明显,老夏从兴奋中恢复得比较快,已经开始思考如何把这次联谊办成一届圆满、成功、继往开来的大会。 韩不少说:“还有八百多。” 老夏这个智慧的问题,让同学们冷静下来。大老王问:“韩不少,你的高级音响,在三十一号前能完工吗?” 韩不少道:“应该可以的。” 因为韩不少动手能力强,他在实验课上组装过收音机后,就开始自制他的高级音响。 兽道:“别应该,要一定可以!” 韩不少道:“这几天我加加班。” 老夏道:“不少,你有任何需要,尽管提出来,我们大家帮你。” 关于筹备盛会的讨论,一直讨论到了深夜。 72. 跨年晚会 跨年夜,一零一室靠墙的床架子上绕了一圈儿彩带。床上的被子都叠得规规整整,方自归床上的被子,是在女生来之前,由治学严谨的老夏打理过的。放箱子的床上,十几只箱子按照大小规格排列得整整齐齐。宿舍里没有一点儿垃圾,只是四张小桌子拼在一起的大桌子上有一些凌乱,因为上面摆着大袋的瓜子、糖果和许多小袋包装的泡椒凤爪、卤鸭胗肝等等,还摆着各种饮料。 “一,二,三,唱!”方自归吆喝。 大家开始一起唱那首欢快的歌。唱完歌,关掉所有的日光灯,点燃桌上的一排蜡烛,浪漫的蜡烛发出跳跃的光芒,全世界朦朦胧胧。宿舍的门紧紧锁着,而女生们站在门外。 传来了几声温柔的敲门声,这明显不是隔壁寝室那些男生粗鲁的敲门风格。 看来女生们很准时,没有辜负男生们的努力。为了这次联谊,这些天室友们群策群力,为了实现按需分配的目标而各尽所能。国宝、丁丁帮韩不少组装和调试音响。阿远苦练吉他。老夏、狗子整理整顿宿舍。兽负责采购物资。方自归负责活动策划和节目排练。现在,男生们展示真我风采的时刻到了。 打开门,六个女生分成两排站在门口,第一排站中间位置的女生朝男生们灿烂地微笑。 “欢迎欢迎!”方自归叫道,然后按照先前的排练,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哇,好热情啊!”桑妮笑着带头走进来。 男生们在0.01秒之内给女生们打分完毕,证明这个世界上能够和光比拼速度的,大概只有人类的思维。 女生们的平均分还可以。虽然有两位女生的长相和胸部都比较平平,但是她们中间有手挽手首先走进来的那两位女生,男生们已经相当满意了。蹉跎了两年多的男同学们,深知正态分布的铁律无处不在,一个宿舍全是美女的概率趋近于零,他们都已经把心理预期控制在了一个合理的水平。 女生们走进来,不像男生们那么低俗,没有立即判断男生们的颜值,而是有些好奇地打量整洁的宿舍。 阿远宣布:“第一个环节,升室旗,唱室歌。” “升室旗?唱室歌?”几个女生嘀咕。 室旗就是阿远画的那个被电死的骷髅,上面还写着醒目的“高压危险”。室歌就是小虎队的《爱》。 兽和狗子蹲下来,负责升室旗。负责唱歌的六个男生一字排开,颜值最高的阿远抱着吉他站在中间,阿远左首站着本舍颜值第二的方自归,右首站着本舍男子气概第一的丁丁,那么比起真的小虎队来,差距也不算特别大了。 “一,二,三,唱!”方自归下达了开始装逼的命令。 “喔——”男生们唱起来,“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 唱歌的男生们,还模仿小虎队在舞台上的样子,向六位女生打着哑语手势。这时,室旗在烛光中冉冉升起,几个忍不住的女生笑了起来。 男生们也都非常高兴,因为一零一的阴阳从来就没有这么平衡过,一零一室从来就没有进来过这么多女生。 唱完歌,方自归笑着宣布:“第二个环节,女生入座,男生自我介绍。” 女生在桌边坐下,因为凳子不够,男生就站着一个个进行自我介绍。男生介绍完,就是女生自我介绍。 “我叫桑妮,青岛人。” “我叫尤萍,来自浙江诸暨。” “我叫罗婷婷,上海人。” “施蕙,来自贵州。” “我叫许琴,来自海南。” “曹美珊,辽宁抚顺的。” 女生介绍完,男生们热烈鼓掌,然后方自归宣布:“第三个环节,奏乐!” 听到命令,韩不少摸索着按下了音响的播放键,悠扬而富有穿透力的音乐响起,这效果,可不是女生们平时用的随身听可以比拟的。 “哇噢——”女生们赞叹。 “真好听!”桑妮道。 “你们宿舍还有音响啊?这一套贵不贵?”罗婷婷问。 装逼的高潮终于到来了,方自归说:“这是我们宿舍自己做的一套音响,不贵!” “自己做的?我看看。”许琴跳起来,施蕙和罗婷婷也站起来,韩不少便得意地向女生们展示自己那外观粗糙却音质悦耳的音箱。为了组装这套音响,韩不少已经忙了大半年,终于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派上了用场。 听了韩不少的介绍,许琴感叹:“你们好厉害啊!” 这时宿舍里的气氛,已经非常融洽了。女生们一边吃零食,一边和男生们开始自由交流。 施蕙问:“你们打篮球吗?” 阿远道:“我们都打。” 阿远说的是实话,虽然更实的话应该是“我们都打过”,因为连喜欢踢足球的方自归也在篮球场上投过篮,尽管频率是一年或两年一次。 曹美珊问:“你们当中有校队的吗?” 看来女生们喜欢打篮球的高个子男生,这对狗子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可是校队的李向红住在隔壁,不能帮一零一宿舍的同学们撑场面。而过了不久,更沉重的打击来了,动听的音乐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阿远问。 韩不少赶紧检查到底怎么回事,摆弄了一会儿他的自制音响,便开始冒汗。 “欸?万用表哪儿去了?开灯!”韩不少道。 灯开了,韩不少开始检查故障原因,可是他越紧张,越是一下子找不出原因。 没想到,自制音响工作了不到半小时就不响了,对于电气系的学生来说,这比宿舍里没有灌篮高手更丢脸。老夏心急火燎直搓手,阿远站在韩不少身后小声咒骂,狗子暗暗后悔把装逼的最大责任寄托在韩不少身上。 桑妮看到男生们着急的样子,决定疏解一下他们的压力,说:“要不,我们到大草坪去吧,宿舍里太挤了。况且我们坐着,你们站着,我们表示有压力。” 尤萍笑道:“好主意。” 老夏道:“好啊,不过大草坪上没有灯,光线很暗。” 韩不少道:“我们不是有蜡烛吗?” 罗婷婷道:“室外有风,蜡烛会被吹灭的。” 烛光晚会是兽的创意,这时兽的视线,落在了一摞红色的塑料桶上。这是学校小卖部里卖的标准产品,像红色的暖水瓶一样,每个宿舍里都有。兽这时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 兽解释了自己的创意,于是大家决定去大草坪。按照原来的策划,宿舍里有音质这么好的音响,男女生自由交流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在宿舍里蹦迪。现在出现突发情况,活动只好做相应调整。 一行人经过宿舍楼走廊时,引起了部分不明真相的同学的围观。只见国宝扛着饮料,老夏拿了一叠旧足球报,兽抱着一摞红色的塑料桶,韩不少背着相机和三脚架,阿远带着吉他,几个男生提着装了零食的塑料袋,一群女生跟着男生后面说说笑笑。 到了大草坪,兽把点燃的蜡烛固定在桶底,每个桶点几根蜡烛,光线穿过半透明的桶壁,桶就变成了红色的灯。 做了六个这样的灯,十四个人就这样围坐在这些灯的周围,聊天,讲故事,唱歌,做游戏。 红色的烛光映在青春的笑脸上,引起不少路过的同学驻足。这个环节未经排练,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星星之火,果然可以燎原。渐渐地,竟然有其他同学开始效仿了,大草坪上一盏又一盏红色而温暖的灯亮了起来。在这个跨年之夜,欢笑声在大草坪上此起彼伏。 快到十二点了,方自归走出大草坪去上厕所,回头一看,星星点点的朦胧的幽幽的灯,摇曳着,遍布在大草坪的各个角落,约莫有几十个,好像天上的一段银河泼洒到了人间。 方自归对着眼前的美景发了会儿呆,才向附近的教学楼走去。 方自归重新回到大草坪时,阿远正自弹自唱《同桌的你》,这时大家都默默无语,只任那动人的旋律在耳畔荡漾。 阿远唱完歌,韩不少说:“人都到齐了,我们拍张合影吧。” 韩不少的自制音响装逼失败,他的夜间拍照技术装逼成功了。后来参加联谊的十四个同学每人都得到了韩不少拍的几张照片,其中那张红灯点点飘落在大草坪上的照片,在后来的工大艺术节上还得了奖。 大草坪上,同学们唱歌,聊天,做游戏,讲笑话,猜谜语,互相爆料。当所有的蜡烛燃尽,时间已经在欢笑声中,流淌到了一九九五年。 73. 钟爱上海 寒假中的校园,方自归感觉有点儿奇特。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时,有个影子好像跟着你一起缓慢移动,似乎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下雨天走廊里晾着的那些重重衣物都不见了,视界通透,光线纵横。图书馆关了,求知大道上没有了擦肩而过的人来人往,实验楼下的那座雕塑突然变得非常孤独。几只猫蹲在围墙上,静静地看向远方。 经过两次春运的洗礼,方自归觉得今生已无憾,再也不想被春运又洗一次,寒假没有回家。这次寒假留守校园,方自归才知道,工大每年寒假不回家的学生中,就属四川籍的学生最多。所以小年夜这天,方自归和两个四川老乡在罗布宿舍里,一起用电炉炖排骨萝卜汤。 在宿舍里用电炉是违反校规的,但一些寒假留守的同学判断,六分之一绝不会敬业到在春节期间还来学校微服私访,所以罗布宿舍里的电炉就在寒假中大放光芒。四位老乡一边打牌一边炖排骨汤,一圈牌打完,趁着罗布在洗牌发牌,方自归忍不住舀了一勺汤喝,然后砸吧砸吧嘴说:“咋没我想象的好喝呢?” 罗布笑道:“还没放盐。” 方自归以前从来没做过饭,也是经过这个寒假,他才发现做饭不如自己以前想象得那么复杂。罗布的排骨萝卜汤,就是把排骨丢进放了点儿姜的水里煮,快起锅时加萝卜再加点儿盐就行了。这一大锅简单烹调的排骨萝卜汤做好后,四位老乡一人分了一饭盆,大家都觉得非常鲜美。 方自归喝完一口汤,吃下一块排骨后说:“人生还是很幸福的。” 但是罗布告诉方自归,前两年的小年夜更幸福。因为小年夜这天,学校请寒假没回家的同学在学校里高档的小餐厅吃晚饭,吃的是十人一桌的酒席,六分之一还会在开席前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慰问春节不回家的同学们。 “诶?那为什么今年没有这么好的活动?”方自归问。 “很可能,是因为今年在学校过寒假的学生太多,这个福利就被取消了。”罗布道。 方自归已经觉得这个寒假的校园很萧瑟了,想不到往年寒假的校园更萧瑟,纳闷道:“今年留校过寒假的人比往年还多?” 罗布道:“是啊。好多九一级的寒假留下来找工作,去年九零级的毕业不需要啊。” 方自归明白了。九零级也就是九四届大学生毕业后,工作全是包分配的,可从九五届大学生起,国家再不包分配了。九五年寒假,首次出现了应届大学生招聘会,所以就有很多毕业班的学生寒假留校参加招聘会。 年三十,方自归本来继续打算跟善于做饭的罗布一起混的,谁知下午席东海到了学校,邀请方自归去他家吃年夜饭。方自归是电十八班唯一寒假不回家的同学,放假前,席东海说过要请方自归到家里吃年夜饭,方自归并没太当真。没想到,除夕这天,席东海还真骑着他那辆28大圈来请了。 不吃白不吃,方自归就跟着席东海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了曹杨新村。 骑车进入小区时,方自归感叹:“席东海,你每天上学放学,路上就快三个小时啊!” 席东海笑道:“这在上海,很正常啦。” 国际大都市的各种情况,当然是来自山区小县城的方自归可远观而不可想象和模仿的。而这只是开始,后面的发现,更加超出方自归的想象力。 进了家门,方自归只见席爸爸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拔鸡毛,席妈妈在厨房里看着锅,席东海的弟弟坐在床上看电视。方自归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屋内连落脚都比较困难,双目所及,看不到完整的一片地面,屋内仅有的一块还未被家具覆盖的区域,被拔鸡毛的水盆和摊在地上的一堆年货覆盖着。 方自归虽然不懂政治,礼貌还是懂得,进门便打招呼:“叔叔阿姨新年好!” 埋头拔鸡毛的席爸爸抬起头来,一脸笑容地说:“你也新年好啊。请坐,请坐!” 方自归惊讶于主人请自己坐,但自己却看不到凳子或椅子,并且看不到能够用来托起凳子或椅子的土地。 席东海拍拍床沿,对手足无措的方自归道:“这里坐。” 方自归便和已经在床上的席弟弟打了招呼,坐在了床沿上。这时席弟弟正在看电视,做贵妃醉卧状。 观察了一下席东海的家,方自归发现除了厨房、卫生间外,家里只有一个房间,而一个双人床和一个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就占了整个房间的一半,剩下的狭小空间里挤着冰箱、电视机、缝纫机等等。为有效利用空间,席东海家连墙壁都是立体的,在墙壁上装了储物和放书的木板。而那间厨房,也是方自归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袖珍的厨房,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在里面作业。 看到这样的房子,方自归想起席东海的一句口头禅——在夹缝中求生存。 席东海泡了杯茶,放在缝纫机上,电视机边,对方自归说:“这是给你泡的茶。喝茶。” 方自归赶紧道谢,席东海也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让方自归感到了一定的压迫感。房间小,人就显得大。 “家里比较挤,别见笑啊。”席东海道。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上海叫‘寸土寸金’了。”方自归笑道。 “上海,住房紧张。你别看我们学校那些上海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实家里也就十几平米,和我家差不多的啦。”席东海道。 如果不是实地考察过,恐怕方自归不太容易相信席东海的说法。现在方自归很信,很服,然后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好意思马上问的疑问:上海人住的这么憋屈,但几乎每个上海人都为自己的城市自豪,都毫不掩饰对这座城市的钟爱,这是为什么呢?” “挺惊讶的。”方自归说。 “上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已经习惯了。”席东海道。 方自归注意到,极富立体感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平面相框,里面一张大幅照片是美国总统里根,感到非常奇怪。方自归压低声音对就在嘴边的席东海道:“我到别人家做客,只见到过毛爷爷、周总理的照片。你们家怎么弄个里根挂着?是不是你们上海人都特别崇洋媚外啊?” 席东海眉毛一挑,“喂,没有崇洋媚外好勿啦。照片里是我。” 方自归更奇怪了,“什么?” 席东海用手一指,“那个献花的,就是我。” 照片中,以一架飞机和一抹蓝天为背景,里根总统穿着黑色西装,扎着红色领带,身体微微前倾,面带自信而慈祥的微笑。里根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白衬衣蓝裤子,扎着鲜艳红领巾的小学生。这小学生,右手举过头顶在行少年先锋队队礼,左手抱着一大捧鲜花。 “这小学生是你?” “不是我是谁?” 方自归仔细看看照片中英姿飒爽的小学生,再看看嘴边的席东海,半信半疑道:“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四年。” “上海这么多小学生,怎么就挑中你给里根献花呢?” “就是运气。那一次,负责献花的花童分给了卢湾区。我小学在卢湾上的,参加的是卢湾区少年宫。那时候,卢湾区少年宫有童男童女三对花童,我是头牌花童。碰到外事活动,三对花童轮流上。那次里根来,算重大外事活动,就轮到我了。” 看着墙上的照片,方自归一下明白,为什么席东海能轻松成为当年新生文艺汇演的主持人了。在整个工大……不,在整个上海五十所高校的九二级新生中,谁还有过这种前科? 方自归感叹:“这运气太好了吧!” 席东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不瞒你说,我还见过西哈努克、阿拉法特,好多大人物啦。我唯一错过的大人物是谁呢?撒切尔夫人。那天我发烧,临时换别人上的。” 方自归疑惑道:“你小时候在上海这么红,怎么不向电视主持人、电影演员这一路发展?你跟我一样学什么劳什子的电气工程啊?” 席东海眨眨眼,“因为矬。” “矬?” “我太矮啦。小学的时候没这个问题,小学时大家都差不多高嘛。” 方自归明白了。方自归刚到上海时,对周围同学们的身高确实相当吃惊。方自归在四川上高中时,一个年级两百多人,超过一米八的一个都没有。可电十八四十个人中,就有五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其中两个是上海同学。可见四川盆地,也是身高洼地,不像上海,动不动就喜欢在报纸上构筑各种高地,什么经济建设高地、人才培养高地、科技创新高地、精神文明高地……而席东海做为本班九大金刚中最矮的金刚,身高只有一米六零,大概是拖了上海构筑各种高地的后腿,成年后的他,就不像小时候那样混得风生水起了。 “我见过的大场面多了。”讲到小时候的辉煌,席东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见过大场面有一个好处,就是冷静。我见了谁也不慌……” 随着席东海吹牛逼的深入,方自归渐渐相信,照片上的那个红领巾确实是席东海。方自归想起不久前的迎新晚会,有个节目出了纰漏演不下去,席东海做为主持人上去救场,倒确实是不慌不忙的。 “吃年夜饭了,东海过来帮忙。”席妈妈打断了席东海的发挥。 “来啦!”席东海站起身来。 原来席爸爸拔鸡毛的地方,一张折叠餐桌被撑了起来。席东海又从角落里拿出几把可折叠的凳子,一个一个打开安置好。席东海的弟弟也行动了起来,往桌子上端菜。席爸爸开了一瓶黄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方自归看着一家人忙碌,忽然想到了一个上海人钟爱上海的理由:许多事情,只有在上海这种大城市才能做得成。如果在淄中县,不管你是多么优秀的小学生,也无论如何找不到给活着的总统献花的机会。 74. 难忘今宵 餐桌不大,摆盘却有腔调。桌中间最大的盘子里是一条黑色的清蒸大鳊鱼,周围的小盘子里荤素搭配,摆了一圈,分别是翠绿的西蓝花,红色的油爆虾,白色的芋艿、黄色的凉拌海蜇头、红色的油炸花生米,咖啡色的八宝鸭,褐色的四喜烤麸,黄色的咕咾肉。方自归看着五颜六色的一桌子,真真感觉到了浓浓的年味和浓浓的口水。 席妈妈养的那只白猫爬了过来,席爸爸从盘子里捡了块肉丢给它。今天过年,猫也要与人民同乐。 席爸爸端起酒杯道:“东海从来没请人到家里吃过年夜饭,今天请你小方来,说明你和我们东海是好朋友。小方,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啊。” 方自归也端起酒杯,“谢谢叔叔!” 抿了一口黄酒,方自归放下酒杯,感到有些惭愧。席爸爸说自己和席东海是好朋友,可是因为席东海眼珠子转得太快,方自归从来没把席东海当过朋友,只当他是普通同学。 “吃菜!”席爸爸笑道,夹了块鸭肉放入口中。 席妈妈还在灶间,方自归没有动筷,道:“阿姨还没来,等一下阿姨吧。” 方自归话音刚落,灶间里就传来席妈妈的声音:“不用等我,炒完最后一个菜就来了。” 看来,房子小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信息交流比较顺畅,在餐厅、客厅、卧室三合一的房间里小声说话,厨房和卫生间的人能马上听见。方自归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叔叔阿姨晚上要是想亲热一下,这兄弟俩儿—— “启动啊!愣着干什么?”席东海道。 方自归收回凌乱的思绪,把注意力放回到餐桌上,心里对自己下达了“开整”的命令。 不一会儿,席妈妈端着一盘黄芽菜炒年糕入席。席妈妈道:“小方,多吃菜。锅里还炖着鸡汤,桌子小不端上来了。你现在要喝鸡汤吗?我给你盛一碗?” 方自归已经很久很久没喝过鸡汤了,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这里吃饭,确实打算好好放飞一下自我。方自归把自己的小碗递给了席妈妈,不一会儿,席妈妈就端着一碗汤回到饭桌,汤里面还有几块鸡肉。方自归接汤,笑道:“阿姨,这些菜真好吃,您的手艺真好!” 席妈妈得意一笑,“阿姨手很巧的。阿姨在厂里,也是高级焊工嘞。” 方自归颇为意外,想不到焊工也有女的,看来上海的职场上,妇女不止能顶半边天。 席爸爸抢功道:“八宝鸭、清蒸鳊鱼是我做的。” 八宝鸭是硬菜,应该比炒年糕更考验厨艺,说明在上海人的家里,妇男也不止能顶半边天。 方自归索性一起赞扬:“叔叔阿姨都好能干。” 席妈妈笑道:“除了海蜇头是熟食店里买的,其他都是自己烧的。” 席爸爸道:“年夜饭,我们喜欢自己做。虽然辛苦一点儿,但是实惠,比饭店里便宜多了。小方,这个八宝鸭你吃吃看,味道不比饭店差的。” 方自归第一次吃八宝鸭,无从与饭店的八宝鸭比较,只好附和地点头。 席妈妈问:“小方,你们年夜饭通常吃什么?” 方自归正大嚼一块鸭肉,听到提问,赶紧三下五除二咽下肚,道:“在东北的时候,吃饺子。后来回到四川,吃汤圆。菜嘛就是香肠、腊肉、烧白、粉蒸肉什么的。我们那儿没海,海鲜是没有的。” 席妈妈道:“我们过年吃年糕。年年高嘛,讨个好口彩。” 席东海道:“饺子像元宝,也算好口彩。” 方自归问:“是不是这些菜都讲究什么口彩啊?” 席爸爸道:“是啊。你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个葱油芋艿吗?” 方自归摇头,“不知道。” 席爸爸道:“因为‘除夕吃芋头,一年四季不犯愁’。再说这个豆芽,豆芽都是要发出来的,口彩就是‘发’。这个花生,我们上海人叫长生果,口彩就是‘长生’。” 方自归正好夹了一筷子四喜烤麸,便问:“这样啊,那这个东西是什么口彩?” 席爸爸道:“烤麸没有口彩,但过年要吃烤麸。” 方自归问:“什么原因呢?” 席东海笑道:“因为这道菜有油水啊!” 席爸爸道:“做四喜烤麸,特别费油。以前油少啊,像海东读幼儿园小学辰光,每人每月只有几两油,吃烤麸先要攒够油票。过去呀,缺油水,吃烤麸就是过年,过年一定要吃烤麸。” 原来,烤麸不是过年讨口彩,而是过年解口馋。席妈妈道:“要感谢小平同志啊!现在想吃烤麸随时可以吃。” 方自归觉得有趣,便和席东海一家人边吃边聊,话题从重要的吃饭问题到重要的国际局势问题。席弟弟起身去卫生间时,碰倒了放在地上的黄酒瓶,话题又转移到了重要的房子问题。 席妈妈道:“上海人为什么大部分晚婚,因为没房子。想租房子都没处租,没人家里有多余的房子可以租给你。” 席爸爸道:“我一个同学,家里总共十二个平方,三对夫妻住在里面,到了晚上只好东一块西一块拉布帘子。” 方自归惊骇道:“这么夸张啊!那叔叔阿姨这套房子还算好的了?” 席爸爸道:“厨卫独用,当然算好的。” 席东海道:“和以前比,好太多了。” 这种居住环境,竟然还是经过大力改善的。方自归好奇,问:“以前是什么情况?” 席东海放下筷子,忆苦思甜道:“以前我们住南市区,老弄堂,只有九平米。厨房在走廊里,厕所没有,只能靠马桶。隔壁晚上小便,尿滴在马桶上,都可以把你吵醒。” 方自归饶有兴致,问:“那后来怎么改善的呢?” “换房。”席爸爸道,“八十年代辰光,上海自发形成了十几个马路换房市场,普陀区就在曹安房管所门口。下班以后,这些马路换房市场就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人脑子活络,专门出售各种换房信息,三毛钱一条。也有房东不通过中介,直接把自己的换房信息贴在路边儿的电线杆上。我这套房,信息就是这么来的。当时我是两调一,用南市九平米的一间房和卢湾六平米的一间房换个厨卫独立,离单位近的房子。我去了很多次马路市场,才终于换成了。” 方自归心想,有意思,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物物交换嘛。原来这么原始的交易方式,在计划经济时代还可以创造这么大价值。 “和房东第一次见面,老有劲了。”席爸爸接着说,“我们没见过面,所以我们在电话里约好。我戴一顶帽子,手里拿一份报纸,他背一个印着**头像的帆布书包,手里拿一个饭盒,就是我们的接头暗号。到了约好的时间,我就在马路市场的人群里看来看去,终于看到一个背书包拿饭盒的人。我走到他跟前,我看他,他看我,然后他说了一句:‘曹杨新村’。我明白了,就是他!” 没想到,在已经完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后的八十年代,两个换房人的见面,搞得好像我党地下工作者在白色恐怖时期的秘密接头。 方自归举杯,“祝叔叔阿姨新年快乐!” 席东海举起杯跟方自归碰了下杯,“干!为了我们明年合作愉快!” 方自归一下子明白了,席东海为什么要请自己吃年夜饭。 年初一,方自归在罗布宿舍里吃完午饭,便回到自己宿舍,坐在被窝里看詹姆斯的《真理的意义》。自从莞尔提出争取奖学金的要求,方自归再没看过那些“没用的”哲学书。可按照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方自归只剩下詹姆斯和杜威的代表作还没看过,就打算这个寒假把詹姆斯和杜威的书也看完算了。 方自归一页一页翻着书,看着看着,睡着了。可见这本介绍实用主义的书,至少在催眠方面有较强的实用性。 正做着白日梦,一阵敲门声把方自归吵醒。方自归睁开眼睛,心想大概是老乡找自己打牌,便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谁知开门后立即眼前一亮,原来站在门口的不是老乡,是莞尔。 莞尔笑道:“新年好!” 方自归有些意外,“你怎么……今天大老远的过来。” 莞尔微笑着,“看看你啊,不欢迎吗?” 方自归笑道:“欢迎欢迎,想看随时来。嘿嘿,永久性对你免费开放。” “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轨行为。” “我哪敢有什么不轨行为啊?大过年的。” “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昨晚跟老乡一起看春晚看到很晚嘛,今早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去菜场买牛肉,中午和老乡炖牛肉,吃饭。吃完饭我就回宿舍看书了。” “看什么书?” 糟糕,方自归心想,这下有破腚了。可詹姆斯的书就扔在床上,这时候隐瞒可能会露出更大的破腚,还是坦白从宽吧。方自归只好把《真理的意义》递给莞尔。 “又看这种没用的书!”莞尔翻了几页,就形成了对一本哲学书的判断,可见她的思维比哲学家的思维敏捷。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一本介绍实用主义的书,你看看目录……是吧?这是很实用的主义啊!怎么能说没用呢?” “有什么用?考试会考吗?” “果果,你听我说哈。我整整一学期就一本闲书都没看过,但寒假不一样。你想啊,现在全都是专业课了。上学期结束的课,我不用复习,因为下学期不考。下学期要考的课呢,我没办法预习,因为我连书都没有。所以,寒假可以放放风的嘛。” “你不能学学英语?英语比你的实用主义实用吧。” “实用主义不是我的呀……不过你说得对,我……明天起我每天抽时间学英语,好不好?” 莞尔完成了对方自归的检查和督导,就和方自归一起到校园里散步。散完步,两人又回东八楼。这时,太阳刚刚西沉,宿舍楼里安静极了,两人向走廊尽头走去,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 打开宿舍的门,室内已经很暗。方自归把灯打开,莞尔却把灯关上了。方自归道:“怎么……现在就回家?现在还早啊。” 莞尔道:“谁说回家啦?灯太亮了。” 方自归拥抱莞尔,出人意料地,莞尔把方自归推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出人意料。 莞尔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脱下羽绒服扔到旁边床上。然后她松开鞋带,脱下了鞋,再把围巾也扔到一边儿,毛衣从下而上退了出来,脱下毛衣的莞尔甩了一下头发,把发卡取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她脱长裤,脱内衣…… 方自归目瞪口呆之余,心里暗暗肯定寒假不回家的决定,并且深深地觉得,真是每个寒假,都有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啊! 莞尔连袜子都脱掉了,终于完整地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了方自归的面前,像一个白玉雕成的女神。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75. 此间乐,不思蜀也 宿舍凌乱,角落昏暗,女人却精致。圆润的肩,纤细的腰,修长的腿……方自归看到的每一个部位都比“美丽”这个词更美丽,每一个部位都叮铃叮铃闪着光,确实不需要额外的光线。 方自归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头脑恍惚,眼冒金星……这样的人文景观,可是方自归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 “嗳,我问你。和你在长江边上看到的重庆美女比,我好看还是她们好看?” 莞尔的声音传来,方自归才回过神来。方自归首先想到,现在可是寒冬腊月,“果果,快钻被窝!” 莞尔精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宿舍北窗没有窗帘,为最大限度地隐藏宿舍内的无限风光,方自归在紧靠北墙的阿远床上铺上自己的床单,抱来自己的被子,与莞尔在阿远床上缠绵起来。 肌肤相亲,如醉如梦。方自归到后来不能自己,莞尔却死死守着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方自归在昏暗中喘着粗气说:“给我吧,果果,我永远都会爱你的。” 莞尔紧紧夹着双腿坚定地说:“结婚之前,我的身体是属于父母的。我不可以让父母伤心。” “果果,真扛不住了!” “不行!” 方自归不敢用强,又无法抵挡致命诱惑,只好采取其他办法,才终于一江春水向东流。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宁静。方自归紧紧贴着侧身躺着的莞尔说:“你的肩膀比我窄很多,胯部却比我宽很多。” 莞尔道:“奇妙吧?” “很奇妙。实事求是讲,你比我看到的那些长江边上的所有美女都好看。不过……” “不过什么?” “你涉嫌不公平竞争。” “为什么?” “因为我在长江边上看到的美女,都没你脱得这么干净。” 莞尔反手一抓,一声怒喝:“再敢胡说?!” “哎呦,果果……哎呦饶命!你揪的可不是耳朵,你千万要控制好力度!” “你是不是想看脱光衣服的重庆美女?” “不敢,永远都不敢。哎呦我的妈!” …… 天完全黑了下来。方自归饿了,于是两人起床,穿衣,开灯,各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 吃完面,说一会儿情话,方自归看着脸色微微泛红的莞尔,真是比平时更为娇媚,一下子又冲动起来…… 淡淡的月光,从那扇没有窗帘的窗口洒进了房间。 方自归又平静下来后,莞尔找到手表看了下时间,惊叫一声:“哎呀,这么晚了!” 年初二,方自归收到了妈妈的信。妈妈在信中除了关怀在春节中“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儿子,还对方自归春节不回家的行为不无怨言。方自归暑假里说寒假不回家,方妈妈并没有太当真,想不到寒假里方自归真的不回家。 在中国,春节和圣诞节不同。圣诞节遵循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虽然圣诞节在九十年代的中学和大学都热过一阵子,却不能在中国热下去。因为不管学生们怎么赶时髦,周围的大环境是冷的,能量守恒定律不把新派学生们的温度拉到与周边环境的温度相等,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圣诞热在这些新派学生们走出校园后,很快就冷却了。然而春节遵循牛顿第一定律——惯性,必须每年都要在中国大热一次,从来不曾冷却。因为经过数千年的累积,春节在中国累积了巨大的惯性和超高的人气,家里吃年夜饭缺了方自归一个,方妈妈就吃得相当不适应。 信中,方妈妈担心方自归一人在外过年,孤独冷清,然而此时的方自归就像三国时的刘阿斗,根本不想回川。方自归照顾到老妈思念儿子的情绪,才没有实话实说,在回信上写:“此间乐,不思蜀也。” 这个春节方自归并不孤独,莞尔每隔几天就会来学校探望方自归,寒假没回老家的一些老乡也常常到一零一找方自归打牌、踢球、喝酒、吃饭,不亦乐乎。所以方妈妈确实过虑了,她不知道,其实在阴冷潮湿的一零一,除了事实婚姻以外,过年不回家的方自归,充分体验到了爱情、情爱、友情、激情,还有生活。 年初三,方自归就因为友情更加地不孤独了。这天上午,方自归和三个老乡正在宿舍里玩拱猪,因为没关门,牌打着打着,从宿舍外面径直走进一个人来。来人走到牌桌边,打量着脸上贴着纸条的方自归。方自归被看得莫名其妙。 方自归问:“你哪位?找谁啊?” 那人笑道:“找你呀。” “你是……?” “我是吕鸿!” “吕鸿!哎呀,是你啊!” 方自归把脸上的纸条扯下来,立即扔下了手中的扑克。 来人正是吕武的弟弟,方自归的发小。这时的吕鸿,已经比方自归高了一大截,脸蛋也丰满了些,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从八七年到九五年,正是吕鸿和方自归各自茁壮成长的七八年,两人这期间没见过面,所以方自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方自归仔细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吕鸿。 方自归问:“你怎么突然到上海来了?” 吕鸿道:“我姐今年春节没回家。过完年我没什么事,突然就想,不如去上海玩玩。再不来,我姐就毕业了。” “你怎么知道我寒假也在上海啊?” “春节前,我爸和你爸通过电话,我知道你没回家。我也是临时起意,所以也没写信告诉你,反正写信也来不及了。下了火车,我就直奔你这儿了。反正我姐总归找得到的,我就怕抓不住你。” “所以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哈哈,欢迎欢迎!” “今天我们去同济找我姐,明天我们到海关专科学校玩。海关专科学校有我一个高中同学,他寒假也没回家。怎么样?” “太好了!” 76. 彼远行,归去来兮 寒假中的同济校园也一样冷清。 广大师生不见了,门口高大的毛爷爷像也孤独了,但毛爷爷仍然微笑着,执着地对寥寥无几的走进校门的人继续挥手致意。方自归熟门熟路,骑车带着吕鸿穿过冷清的校园,直奔吕武的宿舍楼。 经过以前一到下午就有上百人左冲右突的黄土地足球场,方自归看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玩传球。 方自归意外的是,吕武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气势汹汹的冯苏。 吕武还没来得及给冯苏介绍一下吕鸿,冯苏就对方自归说:“你这混蛋,这学期怎么不来同济找我们玩儿了?” 方自归结巴道:“我……我这学期很忙?” “忙什么忙?” “我那女朋友,要求我拿奖学金。我这学期呕心沥血,悬梁刺股,真没空啊!” 四人一番交涉,然后去吃饭。大家都好久不见,为了庆祝重逢,吕武选了学校里一个只经营炒菜的小馆子,上了啤酒。 一口啤酒下肚,方自归问吕武道:“姐,怎么今年你春节不回家呢?” 吕武道:“要找工作啊。” 方自归想起来了。吕武是九零级的,学制五年,所以九五年是该毕业了。 吕鸿对方自归笑道:“明年,就轮到我们找工作啦。” 冯苏道:“今年第一年不包分配,正好我们赶上。” 方自归道:“我觉得不包分配好。市场配置资源,比行政计划配置资源效率高。” 吕武道:“我觉得也是。” 方自归问:“姐,那你的工作定了吗?” 吕武道:“基本上定了。我已经和珠海的格力电器签约了。我去看过环境,珠海那边很漂亮的。但是我也考了今年的研究生,等研究生成绩下来再做决定。” 方自归问:“研究生什么专业啊?” 吕武道:“就是同济的管理学。你看,我父母都是学工科的,吕鸿也是学工科的,我也是学工科的,我们一家子都是学工科的。我想往管理方向转。” 方自归再问:“考研考上的话,就不去珠海了吧?” 吕武道:“我打听过了,考上后如果不去上,可以保留两年学籍。如果考上了,我也想工作一段时间再去读研究生,还没最后决定……先去珠海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不管考上还是没考上。” 在毕业的选择上,看来吕武是双管齐下。方自归又问冯苏:“冯姐,你毕业后去哪儿?” 冯苏笑道:“已经和南京一家公司签约了。不过,我没打算在南京长待,很可能一两年以后,申请学校顺利的话,我就去德国留学了。” 方自归问:“那陈姐呢?” 冯苏道:“你说陈云霓吗?” 方自归道:“是啊。” 冯苏道:“她通过家里关系找了一份电视台的工作,毕了业就回厦门。” 方自归心想,吕武是双管齐下,冯苏是虚晃一枪,陈云霓是剑走偏锋,这几个一起打过牌、喝过酒的女生都不简单。方自归感叹:“跨度也太大了吧!” 冯苏笑道:“现在都双向选择了,跨度允许很大。” 方自归端起了酒杯,“姐姐们毕业以后,看来都跑得挺远。反正不管姐姐们去哪儿,我都祝姐姐们前途无量!” 吕鸿也端起了酒杯,“我祝姐姐们鹏程万里!” “干!” 四人干了一杯啤酒,吕武对方自归道:“我有些旧书,不打算带到珠海去。我们毕业前你来一趟同济,你看你喜欢哪些书,到时候我送你。” 方自归笑道:“好啊。” 冯苏道:“我也有旧书,也送给你吧。” 吕鸿笑道:“可惜我在兰州,否则我也来拿书了。” 方自归问:“姐,你去珠海了,那你和你男朋友怎么办?” 好像微风拂过水面,吕武淡淡道:“只能分手了。他还要在上海继续读博,两个人又不能在一起。” 方自归心里惊奇,心想姐姐还是厉害,不但提前处理掉了旧书,还提前处理掉了旧男友。方自归又问:“冯姐,你男朋友怎么处理?” 冯苏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不用处理。已经分手了,就不打算再找了。都大五了,再找不是找抽吗?况且我要去德国,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我这一去,就不回来了。除非,”冯苏顿一顿,坏笑道,“你愿意跟我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方自归险些把刚入口的啤酒喷出来,虽然终于没喷出来,还是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生理紊乱,引起了剧烈的咳嗽。吕鸿惊讶地看了冯苏一眼,心想这快毕业的女生,说话就是有魄力啊! 冯苏对方自归道:“你干嘛?刺激有这么强烈吗?” 方自归有些后悔关心姐姐们的爱情,真是一关心变成闹心了。方自归对冯苏道:“不带,咳,咳,咳,这么开玩笑的。” 吕武笑道:“你和你那个上海美眉,情况怎么样啊?” 方自归道:“我们好着呢。咳,咳。” 吕武又问:“明年你毕业了,这个上海美眉你打算怎么办?” 方自归道:“我争取留上海。咳,咳,要不这个学期我干嘛刻苦学习呢?” 吕武道:“留上海可不容易。就是同济,每年留上海的外地生都不超过10%。” 方自归道:“我知道。咳,咳,压力挺大的,尽力而为吧。” 晚上,吕武就安排方自归和吕鸿一起,在同济一间乱糟糟的男生宿舍下榻了。寒假里,宿舍里有的是空床。 第二天,方自归一查地图,才发现海关专科学校离莞尔家不是太远,大喜,就决定给莞尔打个电话。 用吕武宿舍楼下的那部电话打给莞尔,结果这电话是古老的拨盘式电话,方自归又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打电话,拨了两次都没拨通。后来在吕武的全程督导下,方自归第三次才拨通莞尔家的电话。电话里,方自归与莞尔约好,第二天在海关专科学校胜利会师。 下午到海关专科学校找到了吕鸿的同学项风,三个人在学校里玩得很开心。 海关专科学校很小,这个学校的一个妙处,就是男女生竟然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晚上,项风就带着吕鸿和方自归走到楼上的女生宿舍,和两个没回家过年的女生打了一晚上扑克。后来,又了解到该校合理的男女生比例,方自归禁不住赞叹:“项风,你们学校真是一所好学校。” 和女生打完了牌,方自归和吕鸿就在项风的宿舍里各捡了一个空床位睡了。谁知三人都睡着了,却被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吵醒。方自归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疑惑地看看表,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七分。 吕鸿也从床上坐起来,道:“除夕不是几天前就过了吗?” 方自归道:“就是啊,莫名其妙。项风,你知道这鞭炮啥意思?” 项风道:“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在上海过春节。” 方自归倒下去想继续睡,没想到刚才的爆竹声还只是热身,接下来爆竹声、花炮声愈演愈烈,动静越来越大,根本不可能睡了。过零点时,方自归感觉全上海都在沸腾,差不多过了半小时,才完全安静下来。 项风在黑暗中说:“简直比除夕那晚上阵仗都大啊!” 方自归在黑暗中说:“今天肯定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第二天,莞尔来了,还带了一部相机。吕鸿见到莞尔,并接过莞尔递过来的相机后,给方自归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吕鸿的眼神想传递这样一个中心思想:为了这么好看且善解人意的女生而停止漂泊,留在上海,应该是值得的。 莞尔道:“这相机本来是我妈要送人的,没送出去,我们就自己用了。相机还没怎么用过,你们用的时候爱惜一点啊。” 吕鸿有使用相机的经验,把相机皮套打开摆弄起来,道:“还是进口相机啊!” 方自归问:“这相机很贵吧?” 莞尔道:“要好几千块呢。” 方自归道:“乖乖,吕鸿,小心轻放啊!” 莞尔从包里拿出来几卷胶卷,递给方自归,“我还给你们带了三卷胶卷。” 方自归接过胶卷,非常感动,“果果,你可想得真周到。” 吕鸿道:“卢莞尔,想问你个事。昨晚我们睡到半夜被鞭炮吵醒了。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放鞭炮吗?” 莞尔道:“初五迎财神啊,你们都不知道吗?” 方自归过去在辽宁、陕西和四川过年,没迎过财神,当然不知道上海的这个传统。看来上海确实是不一样的,西雅图夜未眠为了爱情,上海夜未眠为了金钱。上海有这么一群热爱财神的人民,怪不得能够成为全国金融中心。 77. 一鸣惊人 黑板上写着“素质教育”四个大字。班主任申老师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方自归做为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新换的日光灯把黑板照得有些反光,黑板旁“宣传栏”的“宣”字少了一个点,黑板上“素质教育”四个字的周围,用粉笔画了些五颜六色的图案。这是第一次素质教育的主题班会。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新的主题,申老师没有一开始就聊应试教育的镇山之宝——考试成绩。但这毕竟也是新学期第一次班会,镇山之宝终归是镇山之宝,申老师终归还是聊起了上学期的大考成绩,然后申老师说:“这里我想表扬一下方自归同学,这次他获得了一等奖学金。” 申老师这句话,大跌了电十八班所有戴眼镜同学们的眼镜,包括方自归自己的眼镜。方自归非常惊讶,心想拿一等奖学金这种事,怎么可能是自己干出来的事呢?方自归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感觉这种现象无法用经济学来解释,突然就想起苏格拉底说过:人啊,认识你自己吧……看来,老苏真没有捣糨糊啊! 最近一直心存愧疚和忐忑的方自归,突然产生了一种“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感觉。 寒假后半程方自归做了两次噩梦,醒来后一头的汗。一次噩梦是考试找不到考场了,一次噩梦是考试时发现考卷上的题根本看不懂,让醒来后方自归,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要对不起莞尔的殷切期望了。 寒假里,方自归和吕鸿、项风在一起玩的那四五天,都玩儿得特别开心。谁知乐极生悲,先是在城隍庙,项风不小心把相机镜头磕着石桥的石栏杆上了,镜头没坏,但却有了一个明显的凹痕。玩到最后一天,方自归又在公交车上把相机的皮套给搞丢了。这部精密的日本相机不远千里来到中国不久,就被三个粗糙的中国男生弄得不像样子,虽然方自归还相机时,莞尔并没有埋怨什么,但方自归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大三时方自归老爸每月给方自归寄一百二十元,但此时一百二的购买力还不如大一时的一百,因为大一那年中国开始进行价格闯关,这一闯就闯出每年20%的通胀率。方自归没钱,莞尔自己掏钱给相机配了个国产海鸥牌相机的皮套,因为尺寸有差异,做工也有差异,配了国产皮套的日本相机看起来非常丑陋,方自归就觉得很对不起莞尔。 然而,一等奖学金的获得,极大地对冲了寒假后半程当中,方自归对莞尔产生的那种愧疚感。 拿到一等奖学金后,方自归给莞尔买了一条项链,并且第一次请她在“高档”的鲜奶棚餐厅吃饭。在鲜奶棚餐厅,莞尔从吸管里嘬着桔子汁,对方自归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潜力。” 方自归也嘬一口桔子汁道:“我一直以为在这方面我已经没潜力了。” “看来,是我发掘了你的潜力。” “可不是嘛,这完全就是爱情的力量嘛!” 看来,美女不但是时间加速器,而且是功率放大器。 六分之一在开学典礼上鼓励同学们不要谈恋爱有两大理由,第一是谈恋爱会造成生命危险,第二是谈恋爱影响学习成绩。以方自归的案例来看,六分之一此言差矣。 方自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递给莞尔,“送给你的。” 莞尔眼睛里闪着光,“这里面是什么?” “一个坠子。” 莞尔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根熠熠闪光的项链,心形的坠子当然并不是什么宝石,但看上去倒也光彩夺目。莞尔看着手中的项链说:“我好开心。我现在就想戴。” 方自归微笑道:“戴上吧。” 当晚,莞尔戴着方自归送的项链,在大槐树下与方自归好一番亲热。在亲热的方式上,两人又有研发,开发出几种新动作。****最近提出要“与时俱进”,寒假里,方自归与莞尔的感情在阿远的床上有了进一步的升华,以前在大槐树下拥抱亲吻的简单动作,已经不能符合时代发展进程了。 半夜谈上,兽提醒方自归,不能自己身在温柔乡里,就忘了爱情没有依靠的室友们。开学伊始,应该要和二零六联谊联谊了。 为了建立与女生们联谊的长效机制,在半夜谈上经过大家一番讨论,决定以过生日为主题与女生们联谊。因为两个宿舍加起来十四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每个月都会有人过生日,韩不少的自制高级音响也修好了,生日party搞起来,每月至少一次的联谊是能够保证的。方自归一想,有了这么健康的联谊活动,说不定最美周冠军和最骚周冠军的无聊评选,就不必再搞下去了,便欣然接受室友们叫他再去拉一下皮条的郑重委托。 意气风发的方自归颇有把握拉皮条成功。上学期期末,方自归回访过两个寝室首次联谊的效果,桑妮说,第一个环节升室旗、唱室歌,女生们的心就被打动了。女生们一致认为,这是一帮多好玩的大哥哥呀。 方自归跟桑妮一商量,本学期第一次联谊的活动就定了下来。桑妮、婷婷和阿远的生日都在两月份,正好可以批量处理。其实阿远的生日寒假里已经过了,但为了和女生们套近乎,阿远这个月天天过生日都能接受。 联谊这天,形式倒也简单,就是大家在食堂里买贵一点儿的菜,然后大家十几个饭盆凑在一起,在一零一吃顿饭。唯一特别之处,便是男生们买了一个生日大蛋糕。这种生日party虽然花钱不多,倒也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吹完了蜡烛,狗子问刚才最一本正经闭着眼睛许愿的婷婷道:“婷婷许了一个什么愿?” 桑妮快人快语,而婷婷说话,感觉总是要比别人慢半拍,说话前似乎一定要全身调整一下,保证字正腔圆,发音标准。但是,婷婷却是二零六最逗的女生。婷婷一本正经地说:“嗯,不告诉你。” 方自归活跃气氛道:“婷婷是不是许愿马上遇到一位白马王子?” 婷婷眨眨眼睛,似乎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然后说:“是的。” 几个男生忍不住笑,狗子笑问:“那系什么样的白马王几呀?” 婷婷一脸郑重,一板一眼道:“有——钱。” 几个男生笑出声来,因为婷婷的样子,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很认真的样子。 婷婷又一本正经地补充:“要有钱。但是,不用马上遇到。” 婷婷说话的样子,一向比较严肃的丁丁都笑了。 方自归调侃道:“不用马上遇到,是不是马下遇到也可以?” 女生们笑。婷婷是上海松江的,通过一零一众室友的实践,大家发现上海郊县的姑娘比上海市中心的姑娘更平易近人。 这时,许琴问:“阿远,你许了什么愿呀?” 阿远还未开口,方自归模仿婷婷的腔调,一本正经地抢答:“我听见了,他许愿立即变为马下的白马王子。” “哈哈哈……”众人皆大笑。 阿远也笑,然后说:“滚蛋!” 大家就这样闹了婷婷和阿远一阵,重点又转移到本party的另一位寿星身上。 兽斗胆问桑妮道:“老乡,你许了什么愿?” 桑妮道:“我要在工大成立爱心社。” 兽又问:“爱心社是干嘛的?” 桑妮道:“就是公益组织。我男朋友写信告诉我,他加入了复旦的爱心社,他还告诉我复旦爱心社最近的一些活动。我一想,诶?这个主意不错耶,我们工大还没有爱心社,那我自己就成立一个呗。” 刚才欢乐的气氛,一下就凝重了很多。 二零六宿舍颜值第一的女生已经有男友了,这可真是一鸣惊人。这才大一第二学期刚开始,好看的女生就有了男友。消化好看工大女生的效率,可真是惊人。 78. 爱心社 桑妮的脸蛋像苹果,并且总是挂着暖暖的微笑。如果她笑得深一点儿,右脸颊上还会出现一个酒窝。 此时,桑妮那阳光的心情,还没即时感受到男生们心里那突然的一暗。她兴高采烈地问:“你们支不支持我的爱心社?” 众男生道:“支持,支持。” 桑妮又说:“呐,我已经开始和团委谈这件事了,估计拿到批准是没问题的。所以,我现要急需发展一批社员。社团招新是九月份,现在招新可能比较难。呐,你们说了要支持我的,最大的支持就是加入我们爱心社。其实这很有意义的,你们加入了,你们就是爱心社第一批社员,你们就是元老。对不对方自归?” 方自归赶紧说:“对对对。” 桑妮对方自归道:“那你加不加入爱心社?” 方自归笑道:“桑妮的社,必须加入啊。必须的!” 桑妮又问:“你呢,秦以堪?” 兽骑虎难下,道:“我也加入。” 一场生日party开下来,男生们并没有和女生们发展出任何恋爱关系,但是一零一的全体男生,已经全部加入了当时还不存在的,但桑妮正积极筹建的工大爱心社。 在紧接下来的一次英语角活动上,带着室友们的郑重嘱托和翘首期盼,方自归用他的三脚猫英语侦查了一下二零六宿舍各女生的爱情状况,发现情况不妙。 桑妮的男友是她高中同学,现在复旦。这说明,桑妮男友的实力比较强劲,绝非一零一的光棍们能够轻易撼动的。施蕙、许琴和曹美珊也都有男友了。施蕙的情况跟桑妮有点儿相似,男朋友是老家的,区别是施蕙的男友不在上海念大学,算有一点隙可钻。而许琴和曹美珊的男友都是工大的,虽然不能说无隙可钻,可人家已经开始钻了,一零一的光棍们也不能随便乱钻。二零六宿舍明确还没有男友的,只有罗婷婷和尤萍。可罗婷婷怎么说也是上海人,虽然她比市区的妹子平易近人一些,可二者的价值观,看起来应该没有很大差别,追罗婷婷的难度怎样,光棍们心里有数。而尤萍不是尤物,她的颜值和胸部都比较平平,她的价值观虽然没有问题,但她的价值有问题,对光棍们产生不了特别大的吸引力。 室友们几乎一致认为,本年度工大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方自归公布的二零六宿舍的情事。 兽连续问了5个why,韩不少发出一连串叹气,阿远大骂学校的时间安排不合理,上学期开学不久,就把电十八发配到荒郊野外做什么劳什子的铁榔头,错过了历史机遇期……这实在跟方自归对工厂实习时间安排的感受相反,因为在工厂的一个多月,方自归跟莞尔形影不离,方自归认为这实在是工大四年中最合理的教学安排。 但是发了一番牢骚后,大家想起两个宿舍那次一起跨年,大家确实都非常开心,大家都确实非常难忘,就都觉得,虽然爱情没有了,友谊还是应该保留下去。 爱心社果然成立了起来,然后献爱心的机会就接踵而来。 桑妮做为工大爱心社的创始人,一伺该社被学校批准,就带领第一批爱心社社员搞了一次爱心活动——慰问聋哑学校。这个活动桑妮男友也来捧场了,他做为复旦爱心社社员,可以向年轻的工大爱心社介绍先进的工作方法,于是一零一众室友都见识到了桑妮的男友。 桑妮男友瘦瘦的,看上去打架实力不强,但他脖子上围着一条桑妮亲手织的白围巾,身上穿一件浅灰色风衣,风衣没系扣子,下摆在风中飘动,看起来文化实力还是挺强的。这让曾经对桑妮动心的兽感到一阵压力和一阵唏嘘。 方自归好容易配合桑妮做了爱心社的第一次公益活动,又一个需要方自归献爱心的活动就找上门来。 这天方自归正在宿舍里吃午饭,汤胤来到了一零一,严肃地对方自归说:“自归,今天有事找你。” “啥事儿啊?” “一个老乡要开刀。” “开刀?” 汤胤便道出原委。原来是九四级财会专业有个叫戚雅雯的女老乡,身体突然不舒服,到医院一检查,严重了,心脏有问题,医院建议做手术,但手术费用不菲。戚雅雯并不是特困生,但她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来自普通工薪家庭,手术费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反映到老乡会会长汤胤这里来了。汤胤了解情况后一想,这个事儿要发动群众救群众,打算号召全体四川老乡捐款,所以就来找在民间有一定号召力的方自归了。 方自归突然就想起了魏繁森。想到魏繁森以后,方自归的心理发生了心理学上著名的“移情”,把同情心转移到了戚雅雯的身上。方自归对汤胤说:“这事儿我们得管。但是发动全体老乡捐款,我觉得不妥。” “怎么不妥?” “四川老乡的经济水平有限啊。我都这么穷了,老乡们能富裕到哪里去?要是广东老乡还差不多。再说,全校才多少老乡?力量太小了。我觉得需要发动全校捐款。” “那可就搞大啦。” “就是要搞大!诶?对了,现在不是有爱心社了吗?我们以爱心社的名义发动全校捐款,再以爱心社的名义拉一点儿企业赞助,那就好解决了嘛!” “好主意。爱心社社长我认识。” “你认识桑妮?” “怎么不认识?外一班班长,妹子挺能折腾的。我看我卸任以后,管理系下一届学生会主席,非她莫属。” 这是汤胤第二次在方自归面前展示他政治上的判断力。汤胤对桑妮政治前途的预测,半年后证明,竟然也是精准的。 方自归晚上找桑妮商量了一下,桑妮就派方自归和老夏以爱心社的名义,先到医院探望一下生病的戚雅雯,先了解了解情况。 半夜谈时,方自归对全体室友也全体是爱心社社员的兄弟们分享了戚雅雯遇到的困难,大家决定,先用公费买一篮子水果送给生病的戚雅雯。于是,第二天吃过晚饭,老夏便拎着一篮子水果,跟着方自归在熙熙攘攘的医院里左问右问,左拐右拐,进了戚雅雯住院的病房。 推开病房的门,扑鼻而来有种淡淡的怪味。这种味道,跟走廊里的怪味又有所不同。老夏皱眉走进去,看见靠近门口的一张病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正看书。 老夏仔细一看,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心想这女孩子,不正是自己最近朝思暮想的,工大里奇货可居的……那一类美女吗? 79. 爱心与爱情 病房里相当嘈杂。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站在一张病床边,正在询问病床上的病人。另一张病床的病人被五六个来探望他的人包围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窗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噪音,拥挤的病房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然而这些在老夏面前,似乎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眼前,只剩下静静看书的美丽女生,像一株柔弱而已经绽开花瓣的茉莉花。 老夏说:“请问,你是工大的戚雅雯同学吗?” 女生扬起自己的鹅蛋脸,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却无法掩盖她的天生丽质,“是啊。” 老夏把一篮子水果提起来,放在床前的小几上,笑道:“我们是来看望你的,这是我们宿舍给你买的水果。” 据说西施也有心疾,可见漂亮女孩常常缺少一颗坚强的心。看见柔弱而美丽的女生不在校园里为校园生活增姿添彩,却坐在到处是怪味的医院病床上,老夏的爱心很快出现了大爆发,抢着和戚雅雯说话。 回答完老夏对自己病情的询问,雅雯微笑道:“谢谢你们的关心。你们是哪个班的?” 老夏笑道:“我们是九二级电气系的。我叫夏天,这是我同学方自归,我们都是东八楼一零一室的。” 老夏与雅雯第一次见面,便介绍自己住哪个宿舍,也许是潜意识有个希望,就是雅雯病愈后,也像当年的莞尔一样,为了找寻身材魁梧、成绩优良的自己,奇袭一次一零一。 这时,方自归觉得有必要冒一下泡,于是补充道:“我们也是工大爱心社的。另外,我也是四川老乡。” 老夏豪情道:“你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们说。” 雅雯微笑着,轻轻摇摇头。 “听说你需要动手术,你放心,钱不是问题。”老夏拍拍胸脯,好像国有四大银行当时突破世界纪录的高坏账率,他都可以谈笑间把它降下来。 “我们爱心社发动一下募捐,”方自归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钱的问题确实是可以解决的。” “嗯,谢谢你们!” “刚才你看的什么书?”老夏问。 “《傲慢与偏见》。” “生病了要静养,不能看书,看书多伤精神啊!”老夏怜香惜玉道。 “可是不看书,伤心啊!”雅雯笑道。 方自归心里纳罕:这妹子秀外慧中啊!竟然能在病榻之上,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于是气氛变得更加轻松,方自归便和雅雯聊小说,边聊边调侃了几句,把雅雯逗笑了。但老夏急了,道:“神,别逗人家,笑多了才伤心嘞。” 谁知雅雯笑道:“谁说笑多了伤心?我们四川人,是笑多了开心嘞。” 气氛又活跃起来,三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倒像老朋友一样了。聊着聊着,时间渐晚,病人也要休息,于是老夏和方自归准备告辞。离开之前,老夏最后关心一下雅雯,问:“你该休息了,我们也该走了。最后,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雅雯想了一下,道:“没什么需要,我们班同学也会来照顾我的。就是,在医院里躺了这么多天,实在太闷了。老乡,还有夏天,你们有空的时候,过来陪我聊天好吗?” 这简直正中老夏下怀,老夏气吞山河道:“好!” 老夏又问:“要做手术了,怕不怕?” 雅雯摇摇头。 “不怕?”老夏很诧异。 “是啊。怕有什么用呢?”雅雯笑道。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方自归和老夏经过讨论,一致认为一个漂亮、爱看书、不怕动手术的女孩子,应该健康快乐地生活在工大,所以爱心社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她。 老夏回到宿舍,把雅雯的情况一通宣传,立即引得好几个室友爱心大发,说下次也要去医院探望,顺便一睹雅雯风采。方自归以为这个形势不错,爱心大发的现象值得鼓励,只要不是爱情大发就行。雅雯因为心的问题躺在病床上,哪里有闲心谈情说爱呢?方自归自己的经验是:爱情才是真的容易伤心。 第二天见到莞尔,莞尔对方自归前一晚没去上晚自习颇有微词,方自归便把去医院探望雅雯一节老实交待了,然后叹道:“没想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女生,不幸却生这样一场重病。” 莞尔道:“九四级有这样一个女生吗?” “可能你没注意吧。九二级就没有这么漂亮的老乡,可见长江后浪推前浪。” 莞尔白方自归一眼,不屑道:“她就真这么特别?” “你别不信,孔夫子教导我们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意思是既会说话又长得漂亮,很少有这样的女人啊!” 莞尔用上海话表达不屑:“瞎讲八讲,以为我不懂孔子这句话啊。” “开个玩笑嘛,嘿嘿。果果,我问你,要是你动手术了,你怕不怕?” 莞尔略一思忖道:“不知道,应该会怕的吧。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方自归嬉皮笑脸道:“我这个老乡就不怕,你要向她学习啊!子曰:‘见贤思齐’,意思是看见别的女人很贤惠,就想着怎么教育自己的女人……哎哟!” 话没说完,方自归的耳朵已经被莞尔拧住,开始被动接受自己女人的再教育。 爱心社的募捐活动搞得很成功,可见在医保还没有实现大面积覆盖的情况下,爱心社的成立还是很有意义的。两周后雅雯做完了手术,据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这段时间,一零一宿舍对雅雯的爱心却越来越泛滥,室友们时不时带着雅雯爱看的书或爱吃的零食探望雅雯,而作为雅雯在本宿舍里唯一的老乡,方自归的关心也相对来说要多一些。这天晚自习方自归和莞尔见了面,就对莞尔说:“今天向你请个假,嘿嘿。等下要去一趟医院。” 莞尔不悦道:“怎么老去医院啊?” “管理系那个女生不是还没出院嘛。我去探望一下。” 莞尔瘪嘴道:“那你不是已经去过好几次了嘛?” 方自归当然不能说,雅雯希望我陪她聊聊天,这么说非引起误会不可,于是道:“前几次是手术前,现在是手术后。这么危险的手术都扛过来了,总要去慰问一下吧?” “你们宿舍那么多人,为什么非你去?” “老夏和兽昨天已经去探望过了。” “既然探望过了,你就不用探望了嘛。” “好歹我是本宿舍唯一的四川老乡嘛。” 莞尔修改了一下嘴型,从瘪嘴改为噘嘴,沉默了一会儿道:“要准你的假,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我一起去!” 方自归愕然道:“什么?你……你去干什么?” “慰问生病同学啊。” 方自归对于急转直下的形势明显估计不足,“你又不是爱心社的,你去算个什么说法呢?” “我不是爱心社的,可是我也有爱心啊。” 方自归支吾道:“她都不认识你……这……太突然了吧。” “去了不就认识了嘛。况且,她是工大女生,我也是工大女生,她生病了我去慰问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方自归无语,盘算索性今天不去了,可转念一想,昨天老夏已经带话给雅雯了,说好今天自己要去看她,不去了岂不食言?况且,自己和雅雯之间光明磊落,莞尔说去自己就不去了,不是反而会引起莞尔的疑心吗?想到这里,方自归道:“好吧,我们一起去。” 莞尔高高兴兴收拾了自己的书本,挽着方自归的胳膊,蹦蹦跳跳往教室外面走。 从教学楼里出来,方自归正要左拐往学校大门方向走,却被莞尔拽住,拉着向右拐了,把方自归弄得莫名其妙。莞尔笑道:“我要回一下宿舍。” “回宿舍干嘛?” “放书包。” “书包又不重,我帮你背好了。到宿舍兜一圈不是浪费时间嘛?” 莞尔挽着方自归的胳膊开始撒娇,“哎呀,用不了很多时间的。” 对于莞尔的撒娇,方自归的抵抗力,一向以来都是0牛顿,所以只好跟着莞尔向南二楼走去。 莞尔上楼以后,谁知道并没有信守“用不了很多时间”的承诺,没有马上下来,等得方自归心焦。 放个书包怎么用这么长时间呢?方自归心里纳闷,看一下手表,都快半个小时了……噢,对了对了,方自归恍然大悟,莞尔是希望我在医院陪雅雯的时间短一点儿,采取了拖延战术。哈哈,这个战术,其实在足球场上常见。领先的一方在比赛快要结束前,常常有队员装受伤,或者守门员折腾半天才把球开出去,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如今莞尔也用这个战术,可见天下大同啊!哈哈哈,为了取得胜利,足球场和情场是一样的。可惜莞尔这个战术分明用错了地方,我虽然对雅雯非常有好感,跟雅雯聊天也非常愉快,可还没有升华到—— 方自归的胡思乱想,瞬间凝固,一时间惊讶得嘴巴微张,瞳孔放大。因为刚下楼的莞尔走到了方自归眼前。 莞尔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而且居然化了浓妆。 上身是一件大翻领黑色短大衣,领口处露出暗红色的毛衣,一部分披肩长发散落在毛茸茸白色的大翻领上,衣摆是毛茸茸白色翻边,腕上一个暗红色牛皮小挎包,一条黑色紧身裤衬显出莞尔修长的双腿,脚上一双黑色高帮平底靴。 莞尔的脸上,功夫更多,擦脂抹粉,描眉弄影,嘴唇鲜艳得好像盛开的玫瑰,粉颈上挂着方自归送给莞尔的那条项链,耳垂上各有一颗亮闪闪的耳钉。 莞尔平常最多画个淡妆,几乎从来不浓妆艳抹,可这天的莞尔,非常颠覆,完全就是全副武装。 方自归恢复知觉后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这是……” 莞尔笑道:“你女朋友打扮漂亮点儿,你不是更有面子吗?” 方自归近距离观察莞尔狂施粉黛的脸,心里感叹:我勒个去,娘娘为朕想得过于周到了吧! 莞尔嗔道:“看什么看?走吧。” 走到病房门口,方自归抢先一步跨进去,走到雅雯的床前。莞尔慢慢地跟在方自归身后。 正坐在床上发呆的雅雯一看见方自归,脸上立即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雅雯。”方自归打招呼。 “来啦,”雅雯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 可是,雅雯的笑突然就凝固了,因为她看到了走上前来的,紧紧靠在方自归身边的,全副武装的莞尔。 雅雯一下就愣了。 方自归发现雅雯脸色不对,笑道:“有点儿事耽搁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莞尔,是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的。” 莞尔脸上挂着她招牌式甜甜的微笑,“你好雅雯,我是自归的女朋友。自归挺关心你的,所以我也想来看看你。” 雅雯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谢谢你们。” 方自归从来没有和雅雯聊起过自己的女朋友,毕竟雅雯在病床上,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这个主题干嘛?所以,看到全副武装、气场逼人的莞尔,雅雯感到非常意外。 “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莞尔问。 “挺好的。”雅雯道。 “听说手术挺成功的?”莞尔问。 “嗯,是的。”雅雯道。 三人后来的往来应答,只不过像例行公事。雅雯和方自归以前的那种谈笑风生,在莞尔的监督下,是绝对不会有的了。 例行完公事,方自归和莞尔双双走出了医院。 “张口就叫人家雅雯,”莞尔道,“还挺亲密的嘛。” “你真是想多了,果果。”方自归尴尬道,“我就献献爱心——” “是不是一边献爱心,一边爱也献出去呀?”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咱俩这么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我和雅雯……我和戚雅雯才见过几面啊!谁也不能撼动咱俩这感情基础,你说是不是?果果,你今天的反应过了啊,实在是太反常了,你真没必要——” “别跟我说话。”莞尔昂着头大踏步向前走。 “咦?怎么了?”方自归紧紧跟着莞尔快步走,“这就不开心啦?诶!你……” 80. 光棍生活 花生壳、毛豆壳、螺丝壳等各种壳还有鸡骨头吐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桌面一片狼藉。阿远和国宝拎着啤酒瓶站着,其他六位兄弟千姿百态地围坐在桌旁。崔健沙哑的嗓音从高保真音箱里传了来。 浓烈的白酒味道,在潮湿的寝室里扩散飘溢。 这是《东京爱情故事》第二遍全剧播放完的第二天,由于有兄弟觉得需要宣泄一下,所以寝室里的全体兄弟在寝室里聚餐喝酒。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老夏眯着迷离的眼睛,阿远微微扭动身体,跟着崔健的歌声一起哼唱《一无所有》。 全曲终。阿远高高举起啤酒瓶,瓶底朝上瓶口向下,对着嘴,把瓶中最后那些啤酒一口气吹完。丁丁端着盛着白酒的茶缸,对着嘴,一扬脖子。那个时候,大家酒量基本上都不错。 酒精溶解进血液,情绪溶解进生命,变成无解的惆怅与骚情。 阳春三月,上海电视台开播《东京爱情故事》,一下风靡了大学校园,让一零一的光棍们在只有爱心没有爱情的日子里,精神上突然有了一个慰藉。同学们主要是看革命主旋律片子长大的,突然有这么一部青春时尚的都市爱情剧横空出世,同学们都很不淡定。本来寝室晚上十点停电,可该剧晚上黄金八点档开播,连播两集,加上两集中间乱七八糟的广告,常常要播到十点半。于是,一零一室冒着被处分的风险,每当有《东京爱情故事》的夜晚,都会从走廊照明的灯泡那里接根线到寝室里,让爱情故事能够在电视屏幕上继续下去。否则,像兽那样的人,会兽性大发;像韩不少那样的人,会剪不断理还乱。 一零一室就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盛况:到了追剧时间,寝室里就汇聚二三十个男生一起看剧。由于寝室里坐不下,播剧时,甚至两个上铺的床上也都各坐着好几个人。大家的脸都朝向一个方向,脸上的表情跟着剧情一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特别有仪式感。为了让这样的盛况不被学校发现,南窗的窗帘被同学们换成了据说是高档的全遮光窗帘。 在这段动人的岁月里,光棍们终于在虚拟世界中感受到了传说中和梦想中的爱情,那种等待、错失、分离、重逢、痴情、移情,共鸣的状态。 方自归用自己盛着白酒的小饭盆碰了一下丁丁盛着白酒的茶缸,“喝!” 生命中总是有一些流星,雅雯就是方自归生命中的一颗流星,虽然流星划过夜空非常短暂,却依然闪耀过自己的美丽。自从莞尔那次奇袭雅雯的病房后,方自归就再也没跟雅雯见过面。雅雯出院后不久就回了四川老家,兽和老夏代表爱心社送雅雯去火车站,雅雯就告诉兽和老夏,自己将休学整整一年。这意味着,当雅雯第二年九月重返校园时,一零一的众兄弟已经挥汗如雨,奋斗在热火朝天的各条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战线上了。老夏对雅雯的最终幻想最终成为了幻想。 老夏在那段时不时去医院探望雅雯的日子里,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开心。所以对雅雯成为一颗流星最为痛心疾首的,就是对雅雯一见钟情的老夏。雅雯回川后,老夏感觉自己又生活在了只有爱心没有爱情的日子里。 看着那列载着雅雯的绿皮火车渐渐远去,老夏想起那年送生病的魏繁森也是回四川。那次老夏受到传染,在站台上流下了眼泪,这次雅雯微笑着离去,老夏看着越来越远的火车,却也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喝!”老夏端起有酒的茶缸,又是一扬脖,然后咂咂嘴,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米。 除方自归和老夏以外,喝白酒的还有丁丁。 在寝室里的七大光棍中,丁丁做光棍的形式最为特别。 丁丁彻底明白了自己最多只能做甄语的哥哥,发生了一些变化。做哥哥,就不必看《普希金诗选》之类违反大多数男人天性的书了。在丁丁刚刚对爱情绝望的那段日子,他的理想不再与甄语有关,而是有最新版的坦克大战出来,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关。大二时狗子从广东带来一台游戏机,插在寝室里那台黑白电视上,也可以玩坦克大战和魂斗罗,最初丁丁并没有对寝室里的电子游戏机很热衷,但后来丁丁失去了人生目标,对坦克大战热衷了起来。丁丁第一学期得过二等奖学金,自从有了新的理想,丁丁就不得奖学金了。 做哥哥,偶尔也可以和妹妹一起上夜自习。但是做哥哥,是不应该经常跟妹妹一起上夜自习的。这种时候,丁丁常常也会去甄语上夜自习的教室坐着,远远地看甄语几眼。丁丁只要能远远地看到甄语,哪怕看到的是背,也是非常wonderful,只要那是甄语的背。下了夜自习,丁丁有时会尾随甄语,跟甄语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甄语走进女生宿舍楼。丁丁虽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棍,可他就是喜欢在一个离甄语不太远又不太近的距离做他的光棍。 丁丁的行为,那里像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年代,一个合格的光棍的行为。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丁丁口气里,甄语也还是他的。他这种口气所营造的舆论氛围,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也爱慕甄语的老夏的光棍生活。 方自归举起装着酒的小饭盆,“丁丁,来!” 丁丁举起盛着白酒的灰色保温杯,跟方自归的小饭盆一碰,然后一口烈酒进入丁丁口中,再发出又像是享受又像是叹息的一声:“啊——” 如果以“共同语言”为首要标准,最有可能跟甄语发展出爱情的就是老夏,因为甄语跟老夏最聊得来。可因为丁丁的关系,老夏就不好意思与甄语聊得太多,走得太近。 室友们觉得,甄语也确实不对,放着一个美人胚子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竟然不谈恋爱,在美女紧缺的工大,绝对是浪费宝贵的战略资源。 可甄语不谈恋爱却有自己充足的理由。比如甄语看老夏和丁丁这两位,老夏是红脸膛,丁丁是黑脸膛,而自己的脸蛋白白净净,就觉得自己跟老夏和丁丁都不搭。那时,甄语就是过于文艺了,她就想不到,许多过来人是总结过的,幸福家庭的最佳组合,是应该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红脸,或者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黑脸的。 比较而言,朱斗妍就知道互补的道理,她的爱情就更为务实。李向红与朱斗妍的兴趣爱好不太一样,李向红皮肤黑朱斗妍皮肤白,但两人仍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老夏说:“来,大家一起喝一个。” 三个喝白酒的和五个喝啤酒的都举起各自的容器,大家互相碰杯。 喝完一口酒,阿远对方自归说:“完治真傻。神,你将来不会做这种傻事吧?” 方自归心想自己过去差点儿做了这种傻事,但还是否认道:“那当然不会。莉香很可爱,我们家莞尔也很可爱,我是绝不会放弃的。” 完治和莉香是《东京爱情故事》的男主和女主。这部剧,讲的就是小城青年完治在机场遇到了东京姑娘莉香,然后莉香爱上了同学们以为有些傻乎乎的来自小县城的完治,爱情故事就此展开。这与上海姑娘莞尔爱上了同学们以为有些傻乎乎的县城小伙方自归相似,但与电视剧非常不同的是,此时的方自归爱莞尔爱得死心塌地,可电视剧的大结局,却是完治抛弃了迷人的莉香,选择与那个同学们以为有些傻乎乎的县城姑娘里美结合了。这让室友们都很难接受,兽和韩不少尤其痛心,比他们自己在上外泡妞屡屡碰壁更痛心。因为,他们碰壁已经碰习惯了,可漂亮、活泼、勇敢、纯情的莉香竟然被傻乎乎的完治拒绝,让他们很不习惯。他们为了莉香痛恨完治,痛恨东京所有那些不解风情的混蛋。全剧终时,韩不少发出一声长啸,兽随后就写了一首诗。 此时红着脸的韩不少说:“完治真是个傻瓜!” 兽说:“莉香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我就遇不到?” 狗子叹道:“在工大,系不可能有莉香这种类型的姑凉滴!” 虽然大家都看剧,但看得最荡气回肠如醉如狂的,是韩不少这个被爱情遗忘得特别彻底的角落。 看第一遍时,韩不少已经很忘我了,谁知《东京爱情故事》创下了上海电视台的收视率纪录,电视台很快又把该剧重播了一遍,然后韩不少又一集不落地看了一遍。而看第二遍时,韩不少的境界就从“忘我”到了“失常”。 这时的韩不少,早已经不再蹲在凳子上吃饭了,可就是因为这部剧,韩不少高超的行为艺术天赋又被激发了出来。韩不少第二遍看剧时,手里拿个剪刀……注意,这是他看第一遍时没有的……出于对完治抛弃莉香的出离愤怒,他用小剪刀剪他的络腮胡子时,就一边儿盯着电视屏幕。当男主角完治在电视上出现,韩不少就张开剪刀,贴近电视屏幕上完治的裆部,“咔嚓”一剪刀,然后骂道:“鸡鸡剪掉。妈的你是不是男人?” 缺少爱情,确实是寝室里七大光棍大学生涯里最大的痛点,光棍们多少都有点儿失常。 看剧第一个失常的韩不少,这时喝酒也第一个失常了。韩不少的酒量本来就差,也许开始几口也灌得稍微猛了一点儿,上半场还没结束,桌上还有好多小菜,脚下还有一瓶白酒两箱啤酒没开,韩不少就首先精神恍惚,醉眼迷离,倒在了兽的床上。 方自归一只手撑着红扑扑的脸,一只手端着盛酒的小饭盆,笑道:“韩不少的酒量,还不如丁丁梦移的量大。” 话音刚落,丁丁“噗”地一口,把嘴里的酒菜喷了出来,污染了一大片桌面。 81. 本能 大食堂外,有一堵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就是工大最大的公告栏。一圈白色瓷砖满是污渍,但圈内的各种告示、广告、海报却五彩缤纷,层出不穷,一层一层地把旧信息覆盖。这是吃饭必经之路,商家必争之地,公告栏也就成了工大的信息发布中心。这时,一个挺清秀的女生把脸凑近这堵墙,凑得很近,抄一个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而刚吃完饭走出食堂的方自归,突然注意到贴在公告栏里的那些无聊的告示中间,出现了一张“我看三年大变样”演讲比赛的大海报。 国宝端着洗好的饭盆先回宿舍了,方自归一个人在公告栏前驻足细看,看到说这次演讲比赛有重点大学的著名经济学教授做评委,本能地发生了兴趣。比赛要求演讲内容有关上海城市变化和市场经济,方自归心想,诶?我对《资本论》所产生的那些标新立异的思想感情,正好可以在这个讲台上抒发一下嘛。既然有著名经济学家在场,不如我把观点亮出来,听听大佬们有什么意见。 “我们的英雄帖,也快要贴上去了。”身后传来一个的声音。 方自归回头一看,原来是汤胤。方自归问:“我们的英雄帖?” 汤胤笑道:“四月三十号,全兴到上海再战申花。” 当晚,张虎和方自归在汤胤宿舍里开会,召集在上海的川籍大学生为全兴队助威的活动就正式启动了。开会的过程中,方自归暗暗叫苦,因为这种组织活动还是很花时间精力的,可自己已经向莞尔承诺过,要全力以赴拿奖学金。可是,方自归同样也承诺过,九五年全兴队到上海踢球时,大家要卷土重来,追随汤胤把大学生们重新组织起来。 因为妹子的承诺而背叛兄弟的承诺,违背“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的原则。开完会后,方自归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办法——把自己这次串联十六大高校的工作,转包给应辉、大成和体院三闺蜜去做。 这周六下午方自归在同济找到应辉,应辉就笑道:“好久都不见,今天你来得正好。” 方自归问:“今天有什么好事?” “晚上看《本能》。看完了,哈哈,还可以看女生。” “看本能?看女生?” 应辉就告诉方自归,同济附近的四平文化馆经常在学校里贴海报,预告馆内将要播放什么什么资料片。而这晚要播放的所谓“资料片”正是最近名扬四海的美国大片《本能》,海报上写的是“全片141分钟无删减版”,引起了应辉宿舍老大的注意和重视,几个室友约好了晚上一起去观摩。而所谓“看女生”,原来是应辉他们班这学期有个实习项目,要用到经纬仪,经纬仪就可以带回宿舍。而应辉住的那栋楼与一栋女生宿舍楼只隔一条马路,应辉宿舍的老大晚上就用经纬仪观察女生宿舍,因为测量实习期间学校通宵给电,老大甚至能从晚上八点观察到凌晨一点。 方自归以前住过应辉的宿舍,跟老大有过几面之缘,但对老大的思想内核并不是很了解。听应辉这么说,方自归叹道:“老大有点儿变态吧!” 应辉笑道:“老大年龄大,被压抑太久了嘛。老大太好玩儿了,前段时间电视里放《神探亨特》,有一集里面有个大屁股美女,这女的一出来,他就用手对着屏幕上的美国大屁股拧一下。” 方自归立即想到了韩不少用剪刀剪电视上的日本小丁丁的行为艺术,心内不禁感叹:天下大同啊! 方自归对无删减版的《本能》也很好奇,答应应辉晚上一起去四平文化馆。而应辉没有女朋友也没人强制他得奖学金,他也答应方自归帮忙去串联一些高校。接下来,都快一年没见面的两个同学就叙叙旧。应辉首先眉飞色舞地向方自归描述,寒假他第一次坐飞机飞三小时到成都,与前一年寒假坐火车站六十小时到成都相比,在心理上和生理上产生的巨大反差。而方自归除了那件刻骨铭心的事,也讲了讲他第一次在上海过春节的各种见闻。然后聊着聊着,应辉告诉方自归,寒假里他在老家街头偶遇尹颖,开学后还跟尹颖通信。 尹颖,就是那个让方自归产生了心电感应的考上北大的女生。应辉跟尹颖互相认识,方自归有些意外,后来方自归才知道应辉跟尹颖初中时坐过同桌。而此时的应辉,也不知道方自归跟尹颖互相认识。在应辉聊起尹颖后,方自归就没有接话,让话题自然转移到其他话题。 晚上,应辉宿舍里的老大、老二与应辉、方自归一起去看《本能》。进到放映厅内,方自归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地方很适合情侣。放映厅的座位都是高背沙发,两人一个沙发,搂着女朋友看片子很方便很舒适又不怎么影响别人。方自归暗暗决定,下次找机会带莞尔到这里来看电影。 片子就开演了,演着演着,观众席间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不对吧,这个是删减版吧。” 这句不详的话,在影片播放的过程中,渐渐被证实了。 文化馆贴在校园里的海报宣传“全片141分钟无删减版”,结果它放的还是删减版。文化馆的同志们也不想一想,韩不少同学可以看两遍《东京爱情故事》,《本能》这么经典的电影,看第二遍的同学也肯定大有人在。有同学是在电影院里看过删减版的《本能》,又特地到文化馆里来看无删减版的,这怎么能骗得了同学们?在学校里看场电影只要一块五,最贵的片子才两块,文化馆的资料片是五块钱一张票,再加上同学们的性压抑本来就已经很强烈了,文化馆还用欺骗的方式压迫同学们……影片放映完,有个愤怒的同学终于振臂一呼:“太欺负人了!砸场子!” 然后,“嘁哩喀喳”,“丁零当啷”,放映厅的玻璃、橱窗、灯、门等等,容易砸的都被同学们砸了。 伊尔比德夜未眠那一晚,复旦同学批评同济同学阳痿,看来到了关键时刻,同济同学是不阳痿的。但方自归不想因此砸东西受牵连,老大也拉住愤怒的老二说:“我们不砸。他们都是大四大五的,反正快毕业了。” 后来一段时间,学生模样的人进四平文化馆都要看学生证,如果是同济的学生就不让进。 应辉等四人早早回到夜幕下的宿舍,对面的女生楼一片辉煌。四个没砸场子的同学倒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应辉的宿舍在四楼,观察对面女生楼的地理条件可谓得天独厚。男生楼与女生楼之间虽然有一颗粗壮茂盛的大树,但这棵大树无法遮住整个大楼,有经纬仪这样的利器,还是能看到女生宿舍里的很多风光。方自归从来没见识过经纬仪,老大调整好经纬仪后,让好奇的方自归看了一看,乖乖,果然术业有专攻,洞里乾坤大,一间宿舍的四个女生正在打牌,背对窗口那个女生手里拿的黑桃j和红桃2都能看清楚。 在老大孜孜不倦的观察下,果然有重大发现,就听见眼睛一直贴着经纬仪的老大断断续续说:“脱了!脱了!只剩下胸罩了……另外一个也脱了……啊,一定是哪个女生买了这条新裙子,一屋子女生全都要试一下。” “三楼第一间宿舍,一个女生在给另一个女生梳头,姿态非常优雅。” “二楼第四间宿舍有个躺在床上的女生,这脸上抹的是什么啊?像女鬼一样。” 老二忍不住凑了上去,“我看看……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面膜吧。” …… 应辉宿舍里那个嘉定的同学周末回家了,方自归就在嘉定同学的床上混了一夜。 第二天,方自归直接去找体院三闺蜜,要把高校大串联的工作继续外包出去。 等余青和潘珍从女生宿舍楼下来,第一眼看到她们的方自归吃了一惊。方自归看见,两个原来胖乎乎的姑娘,竟然全都身材婀娜了。 82. 三年大变样 余青减肥成功前就是尖下巴,减肥成功后,脸蛋上肉少了,整张脸就变成了正宗的蛇妖脸,化了妆,也就是后来互联网普及后大家说的那种“网红脸”。 看到方自归惊讶的样子,余青非常得意。方自归觉得太突然了,上学期还白白胖胖,处于严重通货膨胀状态的两个姑娘,怎么突然就通货紧缩了呢? 方自归说:“两位窈窕淑女……你们……让我很吃惊啊!” 余青笑起来,“惊喜还是惊吓?” 方自归道:“是惊喜。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 潘珍道:“减肥成功呗。我们用一个月时间,从一百五十斤减到一百零五斤,平均一天减一斤!” 方自归上下打量着余青的身材,“怎么做到的?” 余青道:“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绕四百米跑道跑二十五圈,然后饱餐一顿,但不吃晚餐。晚上,我们只吃一个香蕉或一个苹果,坚持了一个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余青晃动身体,向方自归展示美丽的胜利成果。 方自归问:“干嘛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余青道:“受到刺激了噻。” 方自归问:“什么刺激?” 余青道:“你记不记得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为一个男生织毛衣?” 方自归道:“记得。” 余青道:“我为了他熬夜织毛衣,可他后来居然拒绝我了。” 方自归感叹:“这什么世道啊?!要是在我们学校……他为什么拒绝你呢?” 余青做委屈状,“他说,他觉得掌控不了我。” “没说因为你胖?” “没说是因为胖。” “那你减什么肥啊?” 余青做激动状,“嘿!被他拒绝以后,接下来两个月竟然没有人追我!我们班里长成那样的都有人追……姐姐我毛了。所以,我立志练成魔鬼般的身材,看到底有没有人追我。” 潘珍笑道:“所以,这学期一开始,为了魔鬼身材,我们开始进行魔鬼般的训练。” 方自归只见眼前的余青和潘珍,确实是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她们抓住春节已过的历史机遇期大炼钢铁,真是成果斐然。方自归忍不住笑道:“好,我服了。现在我们去找红兵,我们一起谈谈为全兴队助威的工作。” 跟余青、潘珍、王红兵谈完工作,三闺蜜答应帮方自归跑一些高校,方自归就马不停蹄去找大成。 见到大成,方自归发现大成倒是没有减肥,但大成腰里别的一台巴掌大的bp机非常惹眼。见方自归很感兴趣,大成索性就把bp机摘下来,给方自归摩挲把玩一下。 方自归研究手中的bp机,叹道:“摩托罗拉!” 大成笑道:“液晶大屏,中文显示。” “多少钱一台?” “一千三。” 方自归非常惊讶,“大成,你发了笔横财吗?” 大成咧嘴一笑,“嘿嘿,发了点儿小财。” 这时的bp机是身份的象征,可以简称为b机,因为它是装b神器。这时一个大学生腰里别着bp机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相当于二零零零年你开着一辆桑塔纳私家车进自家小区,或者二零一零年你开着一辆敞篷版保时捷911在自家小区里转悠。这时腰里别着装b神器对别人说“有事您call我”,极其有腔调,虽然几年后就极其没腔调了。 方自归跟大成聊完了为全兴队助威的工作,大成也愿意帮忙,接下来大成就讲了讲自己的发财史。 与方自归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不同,大成对自己的专业很感兴趣。把有疑难杂症的电器修好,甚至能让大成产生高潮,就像爱打坦克大战的丁丁一直打到关尾然后打通关了的那种感觉。大成修电器上了瘾,最高纪录是一夜修好了二十几台录音机。有时大成干得兴起,一干就是一通宵,于是大成就渐渐在学校里出了名。 大成出名以后,校长、老师家里的一些高档电器坏了,也找大成修,维修部的生意越来越火。结果到了后来,尽管维修部的收费是白菜价、友情价,竟然还盈利了。大成承包维修部之前,团委每学期要拨点儿经费给维修部,到后来团委非但不用拨经费,维修部还可以给一些钱支持团委的活动。这种情况下,维修部本身自然也要分享胜利果实,维修部的示波器、万用表等仪器就全部换成了进口高端品牌,大成也给自己配了台bp机,以方便业务联系。 “现在,财务报表我都能看懂了。”大成意气风发地对方自归说。 骑车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颇有些感慨,大成已不再是三年前和自己一起下船时的那个莽撞少年……方自归又突然想到,自己不是也在这三年中发生了很大变化吗?当年“六十分万岁”的自己,现在竟然被调教成一等奖学金获得者了。 方自归一路上都看见各种工地,看见建筑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学校门口那条原来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如今也变成了平整的不颠车子的沥青路面。这座城市,也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我看三年大变样”的演讲比赛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热热闹闹地工大礼堂开始了。比赛这天,校领导悉数到场。通过抽签,方自归第五个上场。 第一个演讲者的演讲题目是《跨越历史的工程奇迹——上海内环线》,他讲:“从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内环线打下第一根桩,到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七日全线通车,仅用两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国内规模最大、距离最长的市区高架道路就胜利竣工了。奇迹啊!真是奇迹啊!” 演讲者大幅度的手势和高频率的感叹词虽然略显夸张,倒也赢得了不少掌声。他就激情澎湃地讲下去:“外国专家曾经断言:建这类工程,在国际上通常需要七八年,你们计划只用三四年的时间,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外国专家不乏专业知识和丰富经验,但!是!他们低估了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和伟大智慧! “……内环线途径八个区,需动迁单位八百家、居民八千户、地下水电煤等八条管网,可是从开工到完工,没有一个钉子户!没有一个毁约户!也没有一个争吵户! “…….四十八公里圆满环线梦想成真,不同凡响!树起了上海三年大变样的历史丰碑,展现了上海人开拓进取的新风采! “……看着眼前宏伟壮丽的内环线,我深深体会到,在杰出的共产党的领导下,在这样伟大的人民面前,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征!服!还有什么障碍不!能!逾!越!” 方自归对内环线的印象不深,因为自己没用过。但有几个地方的变化,方自归印象很深。 就在这年四月初,上海的首条地铁开通了,把工大实习工厂所在的莘庄和上海火车站连接了起来。这条地铁给方自归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送莞尔回家可以节约半小时。以前莞尔是坐车先到外滩,在外滩再转一辆公交车回家。现在莞尔是坐车先到人民广场,在人民广场乘地铁回家。这直接提高了莞尔和方自归的生活质量。 然后就是人民广场的变化。方自归给莞尔过二十岁生日时,人民广场还有个乱哄哄脏兮兮的夜市,如今的人民广场已经焕然一新。夜市不见了,新市政府大楼、新上海博物馆拔地而起。市府从外滩的那幢老洋房搬了过来,市府前的广场上,出现了一个规模宏大的音乐喷泉。加上新种的鲜花和绿树,新铺的花岗岩地面,新调整的道路布局,人民广场简直变成了一个公园。人民广场上新增的长椅,更是让方自归与莞尔谈情说爱有了一个优雅惬意的地方。有了新的人民广场,莞尔与方自归就不再喜欢去情人墙凑热闹了,这直接提高了两人的爱情生活质量。 第二个演讲者上台了,她主要讲的是浦东开发开放。 方自归大一时第一次听到“三年大变样”的说法,嗤之以鼻,因为这和“三年***”听上实在非常相似。然而当这年的报纸上大书特书“三年大变样”胜利完成时,方自归不得不承认,上海的变化确实惊人。吕蒙证明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海证明了“市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听完了几个同学的演讲,方自归觉得,他们虽然都演的热闹,可讲的内容都像是从报纸上抄的。方自归心里开始暗暗得意,心想他们讲的东西和自己原创的思想相比,那真是要差得远了。方自归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现象,而自己要在著名经济学家面前,谈一谈本质。 终于轮到方自归了,他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决定这次不飙演技,心平气和地分析分析《资本论》,在工大的讲台上而不是舞台上,也来一次一鸣惊人。 83. 铩羽而归 跑道边那排槐树冬天掉光的叶子,渐渐长了回来。莞尔和方自归倚着的那棵树,叶子生长得最为茂密,应该是这排树中最老的一棵。晚春正午的阳光,直直地从头顶倾泻下来,终于找到几个很小的缝隙,在莞尔脚边投下几个耀眼的亮斑。 朦胧而又忧郁地甜蜜着。漂亮脸蛋带着一些愠怒,方自归看着这张绿色衬托的漂亮脸蛋,骚了骚自己的头。 “你当然错了!”莞尔道。 “如果我错了,你告诉我错在什么地方。”方自归道。 朱斗妍那次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演讲,仅受到官方批判,批判后李向红对她百般安慰。但方自归的这次演讲不但受到官方批判,属于私人部门的莞尔也对他进行了无情打击。 “校领导说你有*******倾向,你还敢说你没有错?” “我看那帮老头不懂经济学,还批判我?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是亚里士多德说的。” 演讲比赛上,校领导对方自归的演讲进行了批判,然而这不是最令方自归失望的。最令他失望的,就是著名经济学教授在他蜻蜓点水的点评中,竟然不提方自归自以为观点独特、论证严密、精彩绝伦的演讲。方自归以为,校领导好象喜马拉雅山上的积雪,非但顽固,而且终年不化,他们喜欢说些上纲上线的套话,就随他们去好了。可经济学教授对自己的发现无动于衷,方自归就失落了。 “你演讲的内容已经牵涉到意识形态了。”莞尔继续痛打落水狗,“我们上一辈吃过这个亏你不知道吗?” “意识形态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的嘛。”方自归依然觉得自己有理,“西安事变后形成国共联盟,证明民族主义高于意识形态。香港回归后实行一国两制,证明实用主义高于意识形态。” “什么民族主义实用主义,我只知道,你被校领导骂得狗血淋头,这是最不实用的!” 方自归这次被校领导批评以后,从此工大文艺活动的舞台上就再不会有方自归那矫健的身影了,这也就连累了席东海。从学生会文艺部长卸任后的席东海,从此失去了在工大舞台上亮相的机会,因为相声搭档方自归被打入冷宫,他也就一起进冷宫了。席东海在这个春节刚刚投资在方自归身上的一顿年夜饭,于是也就打了水漂,这倒是正好印证了方自归在演讲中说的一句话——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 向莞尔承诺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这件事也就过了。然后,方自归就迎来了第二次川沪大战。 川沪大战前一天,大成就来到了工大。方自归招待大成踢球、开会、吃饭、喝酒,晚上大成就留宿在一零一,这样也方便第二天一起去虹口体育场,一起领导四川籍大学生们为四川队助威。 晚上,因为大成块头大,方自归睡觉就到本寝室最瘦的兽的床上挤一挤。半夜谈的时候,睡上铺的韩不少就问:“神,兽的骨头硬不硬?” 方自归严肃地说:“简直是活化石啊!” “哈哈哈……”全寝室爆笑。 大成也加入半夜谈,说说自己学校的趣闻,这一天大家都很快乐。 川沪大战当天,到虹口体育场为全兴队加油的大学生人数和去年相当,大学生们还是包了整整一个看台。但宝钢的四川工人来的比去年少,不知是不是因为全中国到处都是工地,钢铁来不及生产,所以抽不出空来。好在这次四川球迷包了两架飞机,从四川过来的我军主力比去年阵容大了一倍。四川球迷摩拳擦掌,要为去年的失败报仇雪恨。 谁知道,方自归和大成等人喊“雄起”喊破了喉咙,全兴队还是0:2输掉了比赛。 去年全兴还有魏群猛虎下山进了申花一个球,让方自归热血沸腾,今年的全兴队真是让人没脾气,表现还不如前一年。更加郁闷的,就是上半场快结束时,一场瓢泼大雨“哗哗”下了起来。因为比赛前天气还很晴朗,球迷们都没带雨具,所以看完比赛,球迷们都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退场时,方自归心情沮丧,心想这阵子真是祸不单行,演讲比赛被泼了几盆冷水,足球比赛又被浇了一场大雨。 莞尔在球场门口看见走出来的方自归,一边给方自归撑伞,一边就忍不住笑,“哈哈哈……” 方自归心情不太好,“笑什么笑?”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什么?” 方自归因为进场前用彩笔在脸上写了字,淋了一场大雨后,字早已经不成形,脸则变成了花脸。 “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还是一只落汤鸡,哈哈哈……” “我生气了啊!” “是不是四川队又输了?” “唉——输了。” 莞尔笑道:“别垂头丧气的,我支持你们四川队。这样吧,为了抚慰你受伤的心,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 前一年川沪球迷发生冲突的事,莞尔知道。因为对方自归的安全有些担心,所以莞尔跟方自归约了,比赛结束后在虹口体育场外的一个餐厅碰头。这一年川沪球迷各喊各的,倒是没发生冲突,但是莞尔看到方自归落汤鸡的样子,感觉他的狼狈程度也不比去年减轻了多少。 莞尔叫了辆出租车回家,给方自归换上一套他爸的干衣服,才和方自归吃饭,后来又一起去看电影。 晚上方自归回到一零一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谁知方自归开门进了宿舍,发现里面热闹非凡。 丁丁雷霆万钧地摔出一张黑桃七,“拱猪!” 为了展示电气系学生的学养,在没有《东京爱情故事》的夜晚,一零一的同学们竟然也开始偷电了。方自归只见宿舍内灯火通明,七大光棍一个没睡,三个斗地主,四个拱猪。整个一零一室的人力资源,真是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就好像改革初期的私营企业,没有一个冗员,用血战到底的态度迎接每一个节日的到来。 方自归走到拱猪的那桌,发现每人脸上都贴着长短不一、数量不等的白纸条,猛一看好像四个白无常。方自归问:“今天什么情况?” 狗子道:“为了庆祝双休日的到来,我们决定今天玩通宵。” 方自归想起来,报上是有这么个消息,说从今年五月一日起,全国首次实行五天工作制。 韩不少打出一张黑桃十,然后不忘关心一下站在身边的方自归,“又拱!今天回来挺早啊。” 另一桌斗地主的阿远对方自归嬉笑道:“明天就放假了,今天怎么不在温柔乡里多缠绵一会儿?” 方自归骂道:“滚!” 老夏一把撸掉脸上的纸条,“神,我想睡了,这把打完了你来打。” 方自归心想,好吧,四川队刚输了球,正需要某种活动对冲一下悲伤,索性再接再厉,给狗子的脸贴上更多的纸条吧。 84. 让爱情之火,继续燃烧 穿过长长的走廊,背着两大包书,方自归有些吃力地走到了一零一室门口。打开房门,房间里空空荡荡,有点像方自归此时空空荡荡的心情。室友们借着双休日的机会,跟联谊寝室搞联谊,都去了杭州。 拉开南窗的窗帘,夏日炽烈的阳光斜射进来,阴暗的房间一下子明亮了,有阴影的心却无法一下子豁然开朗。 方自归是为了给吕武践行,才没有参加跟联谊寝室第一次走出校门的联谊活动。吕武这年考上了研究生,但她还是打算先去珠海工作,一两年后再决定要不要回来读研究生。方自归花了六七十块钱,请吕武、冯苏、陈云霓在同济校园内的一家小馆子里吃饭。温柔知性的吕武也跟方自归干了满满的一杯啤酒,整个分别活动还是搞得比较愉快。但聊天的时候,吕武说了一句,“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却暗暗地压在了方自归心头。 吕武说,大学里谈恋爱能修成正果的,确实有,也确实少。从同济回工大的路上,方自归驮着沉重的小姐姐们送给他的书,不知为什么心情也一点一点沉重起来。方自归想到了自己和莞尔的未来,尽力去想象一年后两人之间的状态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自己能不能留在上海,却想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 方自归感觉空气中有一大团看不见的东西正压向自己,不知最后是自己还是这团东西会取得胜利。 第二天晚上,室友们从杭州回来了。方自归看得出来,大家都比较兴高采烈。半夜谈的时候,聊到两个联谊寝室的男男女女在联谊活动的第二天晚上一起睡大通铺,老夏说:“我真的没有产生任何邪念。” 丁丁说:“我也没有产生任何邪念。” 韩不少问:“兽!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产生邪念?” 兽道:“跟二零六的妹子在一起玩,就是纯洁的友谊,很难产生邪念。” 韩不少追问:“那你到底最后有没有产生邪念?” “没有。” 后来,室友们纷纷表示他们都没产生邪念,这种画风,直到有话藏不住的阿远发话,才出现了变化。阿远说:“如果我看中了其中一位女生,并且产生了追她的想法,这个算不算邪念?” 这句话好像一颗惊雷,狗子惊问:“你看中了谁?” 阿远认真地说:“婷婷。” 被钟菲菲抛弃以后,阿远已经在爱情这条战线上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以阿远的实力,也确实应该东山再起了。这时的阿远已经成熟了很多,三十六计都快用遍了都没有追到钟菲菲的事实,让阿远产生了“珍爱生命,远离美女”的理性,终于经过与二零六数次联谊,欲东山再起的阿远决定以婷婷为目标。 婷婷的外貌比较理性。她在二零六众姐妹中的颜值只能排到第三,娃娃头,五官算端正,皮肤有些黑,但是总体看起来也还顺眼。既然婷婷没有钟菲菲那么绝色,就绝不会像钟菲菲那样刁蛮,阿远颇有信心把婷婷追到手。 但是对阿远追婷婷这件事,室友们普遍不太看好。阿远自己爆料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韩不少就躺在床上沉吟道:“阿远,我觉得吧,不太现实。” 阿远道:“怎么不现实啦?” 韩不少说:“婷婷是上海人,你不要搞错了。” 阿远不服道:“上海人怎么就不能追啦?神不是把卢莞尔追到手了嘛。” 老夏语重心长地说:“阿远,局部不能代表整体,孤立现象不能代表普遍现象。” 在爱情道路上倍觉坎坷的丁丁,对阿远的新恋情也很悲观,说:“神是异类。阿远,你是人类。” 狗子说:“我也不看好这个系情。” 结果,除了方自归表态阿远试一试无妨,国宝没有任何表态,大家普遍都对阿远的新恋情持否定态度,导致阿远一声断喝:“行了!明天我就把婷婷追到手,你们信不信?” 众人道:“不信。” 阿远道:“不信打赌?” 老夏道:“赌就赌。但是,明天怎么证明你追到了婷婷呢?” 阿远想一想道:“成功牵手。可以证明了吧?” 狗子觉得好玩儿了,笑道:“赌什么呢?” 阿远道:“赌鸡腿!如果我输了,我输你们每人一条鸡腿。如果我赢了,你们每人输我一条鸡腿。” 然后,赌局就定了下来。因为方自归和国宝保持中立,赌局就在阿远与兽、老夏、狗子、丁丁、韩不少之间设立,所以对阿远来说,赔率是1:5。 第二天,赌徒们讨论了赌局的具体细节。大家一致认为,阿远需要在一个光线明亮的地方与婷婷牵手,而室友们需要躲在附近某个阴暗的角落……主要是避免被婷婷发现……去亲眼见证这一时刻。丁丁说:“不行。从英语角到女生宿舍,这一路上没合适的地方隐蔽。” 老夏道:“阿远,你这个路线必须要规划一下。” 阿远有些不耐烦,“行行行,唉呀我就按照你们规划的路线走。” 兽建议道:“我们人多,挤在一起容易被发现。我们分散躲在求知大道边的梧桐树后面或者草丛里。” 老夏想一想道:“这样,阿远,你和婷婷从英语角出来不走光华路,走反方向穿过操场往大食堂去,走到大食堂以后沿着观海路拐到复兴路,走到东三楼再拐到求知大道上来,我们就在求知大道上等你。”老夏顿一顿,“我们躲在实验楼那一段,分开躲,一棵树后面躲一到两个人,实验楼正门那个位置,就是你动手的位置。明白了吗?” 阿远接受任务倒也干脆,“明白!” 方自归道:“英语角是九点结束,一结束你就按照规定路线过来。按照正常速度,你九点一刻差不多到实验楼门口。我们就九点零五分的样子在那边埋伏好,你掌握好时间。” 阿远应道:“行。” 丁丁提醒道:“从英语角出来憋磨磨叽叽啊,赶紧按规定路线过来。这会儿天儿这么热,已经有蚊子啦,躲草丛里躲久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阿远道:“知道啦。” 兽道:“说清楚,如果你拉了婷婷的手,但立马被婷婷甩开了,这就算你输啊!” 阿远据理力争,“那当然。诶……不对,她甩开我有可能不是拒绝,有可能是害羞。所以……如果甩开我以后,我在几分钟内再牵她的手,而她没有拒绝,那还是应该算我赢。” 韩不少道:“阿远,你想清楚啊。人家甩开你的手你再进一步动作,可能就涉嫌性侵啦!” 狗子语重心长地说:“阿远,为了五条鸡腿冒着性骚扰的危险……做为兄弟,我劝你掂量掂量。” 阿远又不耐烦了,“屁!哪有这么复杂?该怎么办我自己会把握,你们别瞎操心了。你们就看好吧!” 当晚九点十分,一零一的七个人已经全部埋伏在了求知大道边的草丛里和梧桐树后。虽然方自归和国宝没参与赌局,可他们也觉得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局有趣,决定同去观摩,可以算赌局的公证人。 可是,这么精密的计划也有误差。九点十五分的时候,阿远和婷婷并没有出现在求知大道上,一直到了九点十九分,已经开始心焦的老夏,才看到了远处并肩而来的阿远和婷婷。 他们走得很慢,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已经能够听到阿远说话的声音。这段路上,阿远说得多,婷婷听得多,婷婷偶尔才回应阿远一两句,或者笑笑。 他们终于走到了实验楼正门的位置,阿远停下了脚步,婷婷也随着停下来了。 此时,黑暗中七双瞳孔放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远的一举一动。 阿远凑在婷婷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到底说了什么,草丛中和大树后的室友们全听不清。但是接下来,室友们看到,站在路灯下的阿远伸出手,缓缓牵了婷婷的手,而婷婷没有挣扎。 两人手牵手地向前走去,在一零一众室友或惊讶、或赞许、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 阿远就这样一举赢得了一个女生和五条鸡腿。 看到阿远和婷婷手牵手的样子,方自归这两天有些压抑的心情又开朗起来。 让爱情之火,继续燃烧吧! 85. 新学年的新气象 明媚的、灿烂可爱的人民币厚厚地堆在桌上,一堆又一堆。桌边的几个工作人员飞快地点钱,写字,忙得不可开交。在窗口办手续的家长看着满桌子的钱,眼神里既有喜悦又有凝重。开学了,工大财务科缴费窗口前,排队的长龙蜿蜒曲折,排到了走廊里。 这一年,送大一新生来学校报到的家长多了很多,一个原因就是新生们需要携带大量现金来学校报到。他们的录取通知书,比往年印刷得更考究一些。他们的学费,一下子涨到了每年三千五百元。 报纸上说了一阵子的高校公费自费并轨,正式实施了。好在教育部的政策是老生老办法,新生新办法,方自归还是和过去三年一样只交了六百元学费。考虑到方自归这一届大学生还可以领到每月二十九块五的生活补助,那其实学费也就三百元了,所以九五级大学生最新版的学费,可以说,出现了断崖式上涨, 大学的新气象不可谓不大,家乡也有不少变化。这次暑假里,方自归就第一次享受到高速公路的便利,坐长途汽车到重庆走亲戚,补收了春节没回家而错过的压岁钱。因为这年七月一日,成渝高速公路开通了。从淄中到重庆,坐火车要七八个小时,还是直快而不是普通慢车,而有了这条高速公路,只要三小时就到重庆了。而且方自归家到长途汽车站步行只需五分钟,去重庆、成都两地的长途汽车又都是坐满即走,随到随走,那种酸爽,可以说出现了断崖式上涨。 借着国营企业工资普调的机会,新学年方自归的生活费涨到了每月一百五十元。最近几年物价上涨迅速,可方自归爸妈所在的国企却几年没涨工资,这年终于按照政策给所有职工的工资来了个普调,一下子翻了一番,涨到了二百八十元,有了给方自归涨生活费的底气。不过,方自归做为经济学爱好者非常冷静,他根据20%的年通胀率,算出一百五只相当于自己刚上大学时的八十七,意识到自己还是更穷了一些。 而不得不接受新生新办法的大一同学对“穷”的感受,肯定比还可以享受老生老办法的高年级同学更加刻骨铭心。特别对于那些来自西部的农家子弟,三千五百元学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工大爱心社就轰轰烈烈地在校园里发起了帮助贫困生的活动。 在团委和学生会的支持下,桑妮写了倡议书贴在校园里的各个公告栏里,标题是:“让我们共同托起明天的希望——不让一位贫困生辍学”。在桑妮的领导下,一零一的兄弟们也就为此忙碌了一阵,方自归做为爱心社社员也守了几天捐款箱。最后,爱心社收到近三万元捐款,还有教师送来旅游鞋、衣服、毛毯、棉被等等。方自归有天练摊的时候,还遇到一个退休教授,路过食堂时看到捐款倡议书,便提出来以一对一的方式资助一位品学兼优的贫困生,每月给付五十元的“助学金”直至其毕业。而工大也在这一年建立了勤工助学指导中心,设立了数百个各类勤学助学岗位,招聘时优先考虑贫困生。工大还拉了一家企业赞助,设立了“希望奖学金”,资助一百名贫困生每人每年五百元。 而新学期东八楼一楼的厕所里,也出现了一个新气象。一面用a4纸画的日本国旗被贴在了小便池里,于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那段时间,那面日本国旗日日夜夜遭受着同学们尿液的冲刷。然而,这面旗在尿池里坚持了很长时间,因为它被透明胶布结结实实贴在墙壁上,胶布贴得相当密集,防水性能非常良好。这个现象,在《东京爱情故事》刚刚风靡过的校园里出现,非常矛盾,但并非偶然。因为这一年,就是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方自归小时候听爷爷讲过重庆大轰炸的历史,方自归母亲的一个叔叔就死于大轰炸,所以方自归突然发现尿池里的太阳旗,眼前一亮,一有机会,就用水炮对太阳旗进行轰炸。 这天一零一的几个兄弟上机归来,回到东八楼后一起进了厕所,方自归就抢先占据了一个有利地形,把自己的火力……哦,应该是水力……对准红太阳的中心,对太阳旗疯狂射击。 老夏对方自归道:“你干什么呀?” 方自归蹂躏日本国旗感到很爽,“他们不是号称太阳嘛?雄鸡就应该对着太阳唱歌,哈哈。” 太阳旗挂在这里看来真是挂对了地方,因为真是特别利尿。但是老夏对方自归这么幼稚的行为比较痛心,一声长叹:“唉——有什么意思呢?真是悲哀呀!” 方自归雄性的鸡鸡对着太阳旗不断唱歌,算民间庆祝抗战胜利的活动,而官方的庆祝活动也不可或缺,这就是工大的抗战胜利五十周年合唱会。 日本分明是八月十五日投降的,怎么到九月份才庆祝呢?情况是这样,一些学校六月份就庆祝过了,而有些学校选择在九月份庆祝。原因很简单,八月十五日全中国的学校都放暑假了,校园里空空如也,这个没办法庆祝。造成这个问题,还是要怪日本天皇性格有缺陷。这家伙犹犹豫豫的,他要是早两个月决定投降,不就能错开暑假黄金档期了吗?而且广岛、长崎还能少死这么多人。天皇磨磨叽叽的性格,确实害人不浅。或者天皇再扛个把月,反正那时候他也不把人当人,这样中国的大中小学幼儿园不就都开学了吗?天皇这厮,由着自己性子干,弄得我国各个学校庆祝抗战胜利很不方便。 但是五十周年这么重大的纪念日,不方便创造方便也要庆祝。于是,九月开学以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工大礼堂内座无虚席,舞台上几十面校旗簇拥着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纪念抗战胜利合唱歌会开幕了。这时,方自归和一零一的一些室友也坐在台下。 方自归来听歌会不完全是因为爱国,也因为爱人。计算机系演唱《大刀进行曲》,莞尔是该曲的钢琴伴奏。既然方自归每次讲相声莞尔都在台下鼓掌,莞尔的演奏方自归也必须要捧场的。 莞尔已经在工大舞台上销声匿迹多时了,也就是碰上了日本战败五十周年这样的机遇,她才又一次登上了舞台。而首先让一零一众室友感到惊喜的,是二零六的施蕙。施蕙做为管理系合唱团的领唱,唱起了《红旗颂》,打响了反抗侵略的第一枪。 阿远赞叹:“没想到啊!施蕙还会美声唱法。” 方自归道:“唱得不错。” 兽道:“下次联谊活动让她唱歌给我们听。” 在光电系的《游击队之歌》、机械系的《救亡进行曲》、环境系的《黄河大合唱》之后,计算机系的《大刀进行曲》来了。 阿远道:“神,原来你马子是伴奏啊!” 兽道:“怪不得怂恿我们来听合唱,搞了半天,神是给女朋友捧场啊!” 老夏道:“这很正常嘛。桑妮第一次搞募捐,谢朝阳不也大老远跑来捧场嘛。” 韩不少笑道:“神来听歌会,爱国爱情两不误。” 兽一声长叹:“幸福啊,我们就只有国可以爱。唉——”正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台上,《大刀进行曲》正铿锵有力地唱下去。 经典的《红色娘子军》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歌会上出现,因为工大女生短缺,很难凑成一个军。但不管怎样,充满新气象的又一个新学期,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86. 纯洁世界 漫漫黑夜,天空中飘着片片雪花。 经过路灯的雪花亮闪闪的,像天女撒下的花瓣,又好像刚刚获得自由的白色小精灵在飞舞。这一夜的路灯似乎也有了激情,迸射出的光芒变成了金黄色,在雪花的漫天飞舞中散发出一轮轮金色的光晕。而被路灯照亮的地面,看起来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越来越白,下午刚开始下雪时,宿舍楼的斜顶房檐很快被镶了一条柔和的白边儿,到了晚上,整个房顶都变白了。 白色越来越浓厚,越来越纯粹,宿舍楼像是戴了一顶没有一丝杂色的白帽子,在雪花的舞蹈中一动不动。许许多多的雪花互相依偎着,拥挤着,飘扬着,依然从遥远的地方不断赶来。 狗子看着窗外,惊呆于窗前。 上海冬天很少下雪,即使下,也像某巧克力广告说的那样,入口即化,很难出现厚厚的积雪。然而这年冬天的一场大雪,把工大校园变成了一个纯洁的世界。 狗子感叹:“真漂亮啊!” “粤犬吠雪”和“蜀犬吠日”都能形容没见过世面的人,但粤犬的问题明显更严重,因为方自归做为蜀犬,在四川还是多次见到过太阳,而狗子这条正宗的粤犬,在广东真是从来没有见过雪。狗子看到这样的大雪最不淡定,终于说:“嗳,我们去找二零六的女生们到雪地里玩雪吧?” 兽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 老夏道:“都快熄灯了,这么晚,还能把她们叫出来吗?” 方自归道:“而且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她们恐怕不会愿意出来疯吧。” 狗子道:“可系,这大雪多难得啊!我从来都没见过!” 丁丁道:“大家这么想去,就去呗。小考小玩,大考大玩嘛。” 阿远和国宝还没回宿舍,最后经过表决,少数服从多数,一行六人出发找女生。 “嗷呜——”女生宿舍楼二零六室的窗下,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 没动静。 “嗷呜——” 漫天大雪配上狗子模仿的凄厉狼嗥,让人想起齐秦那首流行一时的《狼》,只是狗子是一匹来自南方的狼,并不像歌中唱到的那样,向往“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只期望毕业后立即窜回广州。 狗子的个性还是比较坚持的,他继续嗥:“嗷呜——” 二零六的窗开了,窗口黑影一闪,传出来婷婷的声音:“哎呦,真是他们一帮人!”然后窗又关了。 不一会儿,窗又开了,桑妮朝下面喊话:“是一零一的吗?” 狗子朝上面喊话:“系我们。” “有什么事吗?” “雪!” “雪?” “我们想请你们到雪地里联谊一下。” “等一下,我们商量商量。” 几分钟后,桑妮终于把头探出窗口,“我们马上下来!” 原来女生里面也有个强烈要求玩雪的,她就是来自海南的许琴,她也是很彻底地没见过大雪。楼下的男生一片欢腾。 十二个人来到了大草坪,昔日绿色的地毯已经变成白色的奶油大蛋糕,而且这层奶油厚得没过了脚踝,狗子“咯吱咯吱”踩着雪扑了上去,然后快乐地摔倒在雪地里。 身处这样的世界,十二颗年轻的心兴奋起来。 许琴笑着建议:“我们堆雪人吧!” 然后,大家开始一起堆雪人。几个男生一边堆雪人一边打起了雪仗,在雪地里嬉笑追逐。韩不少面部中弹,成为白胡子圣诞老人,引来女生笑声一片。 老夏见堆雪人不缺人手,想起本宿舍“有福同享”的规定,对大家道:“我去把阿远和国宝也叫来。” 狗子大叫:“好!快去快回!” 阿远和国宝跟着老夏来了,阿远手里还拿着他那把吉他。眼看他们离正在施工的雪人不远了,就有出城迎接他们的雪团飞来。阿远用吉他招架,几个雪团砸在吉他上,“砰砰”做响。但因为炮弹密集,国宝和老夏躲闪不及,老夏胸部中弹,国宝下颌中弹,成为又一个圣诞老人。男生们哈哈大笑。 雪人初成,尚缺五官。据说鼻子要红萝卜,可深更半夜哪里去找。后来大家四处去寻,到底寻了一截木头做鼻子。两块黑色石头成了雪人的眼睛,一块长长的深色石头成了雪人的嘴巴,雪人脑袋两边挂两片树叶就是耳朵。曹美珊把自己戴的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取下来给雪人戴上,大雪人大功告成,女生们一片欢呼。 阿远手里拿着一团雪,端详了雪人一会儿,评论道:“这雪人真丑。” 施蕙对阿远的评论有些不满,“谁说人家丑?人家很可爱的!” 方自归见气氛有些凝重,与联谊的宗旨不符,笑道:“雪人不是美人,你不能用婷婷的标准来要求雪人嘛。” 雪人无语,众人大笑,婷婷红了脸。 虽然雪人堆完了,大家却都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于是,大家在雪人边上席雪地而坐。 “我提议,”桑妮说,“我们每个人都说说刚刚过去的一年中,所经历的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好不好?” 大家都同意桑妮的建议,于是桑妮就带头第一个说:“我最难忘的事情,就是‘托起明天的太阳’胜利完成。最终,我们工大没有一个贫困生辍学!” 方自归竖大拇指道:“桑妮,这个活动确实很牛逼!要不是因为你有男朋友,我有女朋友,我真想对你说一声,”方自归顿一顿,露出说相声时的那种无赖表情,“我爱你!” 男生们对方自归一通乱骂,女生们则一通乱笑。 接下来,施蕙说:“我最难忘的事,就是男朋友特地从外地赶来,给我过二十岁生日。” 男生们欢呼,韩不少大叫:“爱情万岁!” 然后该坐在施蕙旁边的婷婷说了。只见婷婷沉思片刻,慢吞吞地说:“我去年最难忘的事情,就是一个男生对我说,”她顿一顿,“喜——欢——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一生来守——护——你。” 口哨声、尖叫声、起哄声响彻一片,前面阿远心里嘀咕过会不会被婷婷出卖,没想到被出卖得这么彻底。 老夏笑道:“阿远,没想到你这么一个粗俗的人,还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啊!” 兽一副很了解阿远的样子,道:“关键时刻就超水平发挥啦。” “还不系为了赢——”狗子的“五条鸡腿”还未说出口,小腿上已经挨了阿远的重重一腿。狗子一看坐在隔壁的阿远好像真要动怒,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87. 飞鸿印雪 夜已深,风竟然渐渐停了。 雪花不再漫天飞舞,而是静静地、静静地飘下来,温柔地落在同学们的头上,还有女生们的掌心里。更奇妙的是,虽然雪花仍然落着,那轮明月却不知不觉间捧了出来,在黑夜的衬托下,月亮把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大草坪照射得特别明亮,而这闪着光的明亮并非纯白的颜色,却带着一些淡淡的幽蓝。 整个校园都在沉睡,整个大草坪仅仅只有这十四个人,而这十四个人觉得自己真的好像置身于陌生的童话世界之中。 女生们全部说完,轮到男生们说难忘的事了。 兽把一个团了很久的雪团扔了出去,叹息道:“去年我最难忘的事情,就是看《东京爱情故事》,唉——” 老夏道:“同学,别伤春了,现在是冬天。” 大家一阵哄笑。 兽发春总是没什么效果,但总有随时伤春的权利。去年夏天阿远的第二春发生后,兽的心思又开始活泛,可活泛了一段时间还是不开张,兽的心思渐渐平息了下来。 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了,没开过张的男生再想开张未免过于不切实际。所以,最后八位室友中在大学里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并坚持到毕业的,就只有方自归和阿远两人。这结果有些遗憾,倒近似地符合经济学上著名的二八法则:少部分人掌握着社会上的大部分财富,方自归和阿远掌握着一零一宿舍里的大部分爱情。 轮到狗子发言了,狗子道:“我最难忘的系,就系我们那次去杭州联谊。女生们坐在船上,会游泳的男生在水里推着小船,一点一点把船推到岸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的画面。” 那次游玩的其中一个活动是在水库里划船。也是那天比较热,船划着划着,狗子突发少年狂,脱掉衣服穿一条内裤就下了水,导致后来所有会游泳的男生都下水了。 尤萍笑道:“真的呢,我也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在湖上泛舟的情景。” 那次联谊方自归没去,但泛舟的场景,室友们给方自归描述过,方自归想象着蓝天白云下,湖光山色间,男生们推着两条小船在水里游泳的画卷…… 桑妮笑道:“方自归,轮到你啦。你最难忘的是什么?” 方自归去年最难忘的,就是莞尔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掉,最后一丝不挂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隐私当然不方便分享,方自归想了想道:“我最难忘的,就是班主任第一次宣布我获得一等奖学金的那一刻。” 男生们一个个都讲完了去年最难忘的事情,然后商量接下来怎么玩,就决定每人表演一个节目,什么样的节目都可以。 阿远连道具都带来了,当然是唱一首歌,既然这晚的校园很有北国风光的味道,阿远就唱了齐秦的那首《狼》。阿远刚唱完,狗子发出一声幽远而凄厉的狼嗥,又引来笑声一片。 桑妮出了一道谜语,方自归说了一个笑话,兽朗诵了一首诗……时间就在欢乐中流逝。 等到十四个人把各自的节目全部表演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这时,有人说要回宿舍,有人说想继续玩,最后桑妮一锤定音,说:“我们玩最后一个游戏,玩好就回宿舍。我也是突发奇想,想到了这个游戏。你们可知道‘飞鸿印雪’这个成语?” 阿远搔搔头,“好像听到过。” 老夏笑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是苏东坡的诗。” 大家都夸老夏渊博,兽问:“那么,‘飞鸿印雪’怎么玩儿呢?” 丁丁道:“这里没有飞鸿,只有八个鸟人和六位美女,全都飞不起来。” 众人哄笑,老夏给了丁丁屁股上一掌,桑妮笑道:“别捣乱,听我说。我们排成一排,每人做一个造型,然后一起倒在雪地里,在雪里把自己印出来,比比谁印得最好,比比谁的造型最独特。” 桑妮这个主意,大家都觉得有趣。于是,桑妮便找了一片还没被人踩过的雪地,指挥大家排好队,再给大家几分钟时间准备,然后各自凹好造型,听桑妮的统一口令。 “一,二,三,”桑妮一声令下,“倒!” 十几个人“扑通”倒下去了,曹美珊、狗子两人慢了半拍,不过最终也倒下了。有的人用后仰倒,有的人用侧倒,只没人用大马趴。 “大家别动,”桑妮躺在地上继续指挥,“不要自己爬起来,否则就把印子破坏了。老夏你先起来,然后一个一个把我们拽起来。” 老夏是整个团队老大,看来家庭责任要大一些,既要干回答“飞鸿印雪”是什么的智力活,也要干“拖泥带水”拉扯兄弟姐妹们的体力活。 大家嘻嘻哈哈的一个个被老夏都拉了起来,就看见,十四个雪印子一字排开,错落有致,高矮胖瘦,仪态万千,好一幅青春的长卷。 造型最简单的是国宝,双腿并拢双手抱头只向后一倒,印出来的形状只像一截木桩。丁丁的造型和国宝比较像,不过丁丁双臂向上伸展双手合十,印出来的形状像一枚火箭。阿远双腿并拢双臂向两侧平伸,印出来一个“十”字。老夏双腿劈叉双臂向两侧平伸,印出来活脱脱一个“大”字,看来他时刻牢记自己是团队中的老大。方自归两臂两腿呈九十度弯曲侧倒,印出来的形状像佛教里的“卍”字。桑妮印出来的形状像个“丫”字,施蕙劈叉侧倒,印出来的形状像个“上”字,尤萍双手叉腰,印出来的形状像个“中”字。 “耶——”,兄弟姐妹们相互击掌,庆祝胜利。 笑着闹着,大家终于散了。回到宿舍的兄弟们点着蜡烛洗漱,才发现暖水瓶里已经没有热水。方自归干脆不洗脚了,但像阿远这样有点儿洁癖的,不完成洗脚这道工序简直会睡不着,于是只好洗冷水脚。 阿远把脚泡进冰冷刺骨的水盆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让兴高采烈的兄弟们立即意识到:这到底不是童话世界,还是人类社会。 韩不少坐在兽的床头,把自己的双脚搁在洗脚盆的盆沿儿上,正准备把脚也伸进冷水里经受一下洗礼,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呀失误!” 兽问:“失什么误了?” 韩不少懊悔道:“我怎么没想起来带相机呢?刚才雪地里,我们的一串雪印子拍下来肯定很漂亮。” 狗子道:“就系啊,拍下来做留念,多好。” 韩不少道:“这要是拍下来,肯定能得奖。” 阿远道:“那你赶紧跑出去拍啊!” “现在还怎么拍?”韩不少把脚伸进了冰冷刺骨的水里,“哇噻,嚯嚯……雪还在下呢,我们的印子,肯定已经被覆盖了。” 88. 第一场招聘会是一场遭遇战 同学们像蚁群出动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张张年轻的脸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人海中慢慢漂浮,漂浮在这个冬天的明媚阳光里。这是寒假里上海的第一场应届毕业生双向选择招聘会,一场超大型群众集会,同学们在上海展览中心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方自归看着眼前排队买门票的长龙,慢慢收拢了脸上的笑容。方自归纳闷,当年的高考,不是千军万马抢过独木桥吗?过了独木桥兵马应该就稀少了,怎么毕业时感觉还是千军万马呢? 一大早方自归就和四个室友一起来参加招聘会,当时阳光洒在脸上,方自归随着上班的自行车洪流向上海展览中心进发,踌躇满志。看着前方的茫茫背影,方自归心想,你们这些俗人大概看不出懒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其实呢,懒神最特别的是心,那可是一颗征服自我、大智若愚、抱负远大的心。可是看招聘会上的形势,这颗心明显有被淹没的趋势。 终于跟随人潮进入了展览馆,方自归立即就感觉自己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淹没了。前一年是大部分应届毕业生进入双选市场,今年是应届毕业生首次100%地全部投放市场,彻底投放果然不同凡响。 兽和韩不少对展览馆比较熟悉,因为兽每年来参观计算机展,韩不少时不时来参观各种工业展。国宝和丁丁对展览馆的熟悉程度次之,对这个环境最不熟悉的,就是方自归。大一军训时,方自归为了换十块大排错失了进展览馆看性文化展的良机,后来方自归就再没进去过。所以,方自归进来以后首先观察地形,他初步观察后发现,地形很复杂。 方自归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应聘在上海的外资企业。招聘会上,上海企业比外地企业多,毕竟这次招聘会上海是主场,但是招聘会上的外企太少了,绝大部分是国企。既然招聘会上的外资企业就好像工大的漂亮女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稀缺资源,外企摊位前就最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师夷长技以制夷”,然后顺便拿一拿远高于国企的薪水。 国宝热得解开了自己棉袄的扣子。这几天最低气温零下两度,哪知道招聘会现场如此热火朝天。 受到方自归的影响,国宝的目标也是外企,当然不一定是上海的。所以,国宝首先盯住了一家在苏州的外商独资企业,在人潮中缓慢且奋力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 “我的毛衣!我的毛衣!”突然,国宝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的惨叫。 国宝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敞开胸襟后,棉袄上的一颗扣子挂住了那女生的毛衣。国宝登时满脸通红,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在推搡的人潮中,国宝红着脸,一阵手忙脚乱,才终于把自己的扣子从女生带窟窿眼的毛衣里给解放了出来。 这小插曲有些影响国宝的士气,但国宝还是憋着一口气顽强拼搏,终于在敞开胸襟一小时后,挤到了前台。国宝就听见坐在桌后的工作人员问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哥们:“你是博士?” “对,我是交大的博士。”那哥们坚定地回答。 “很遗憾,我们公司不招博士。” “不能考虑一下吗?或者我先把简历放着吧,您和领导商量商量——” “不好意思,博士资历太高了,我们这个岗位根本用不着。” “我自己愿意呀。只要能进你们公司……我一定能把安排给我的工作做好的。” “对不起,真的不需要。” 另一只拿着简历的手从国宝身后伸了进来,“翻译要吗?我有高级口译证书。” “不要。” 又一只手伸了过来,“法硕要吗?” “抱歉,法务已经有人了。” 又又一只手伸了进来,“cpa,要吗?” “不要。” 对话过程中,很多时候工作人员连头都不抬,让无数青年才俊在上海展览中心的穹顶下像流星一样划过。国宝看在眼里,心内叹息,还是挣扎着把自己的简历递了上去。然后那个工作人员对国宝说:“你们这种学校的毕业生,希望很小。你还是把简历拿回去吧。” 通过这场招聘会,国宝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在人类中的渺小。 丁丁眼前坐着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翘着二郎腿,眼神迷离,好像在看你,又好像在看展台前来来去去的芸芸众生。小青年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三大叠简历,好像旧社会的三座大山,又好像古代城墙的垛口,成为躲在后面的小青年的挡箭牌。 丁丁先礼貌地打个招呼:“老师,您好!” 小青年的眼神聚焦了一下丁丁,又马上恢复到原来无焦点的迷离状态,嘴里扔出一个字:“噢。” “贵司招电气专业的吧?” “噢。” “我是沪东工大电气自动化专业的。” “噢。” “我学习成绩优良,获得过二等奖学金,您可以看一下我的成绩单。” “噢。” “我对贵公司的产品比较了解,希望能够加入贵公司,和贵公司一起成长。” “噢。” 丁丁有些无奈,把自己的简历叠加到三座大山中的一座,然后说:“简历我先放下了,希望您能够关注一下。” “噢。” 丁丁准备离开,转身时,小青年的头还是没抬起来。突然,一股无明业火窜了上来,转身后的丁丁又转了个身。 “砰!”,丁丁一拳擂在桌上,三座大山为之一颤。丁丁大喝一声:“你们到底招还是不招?!” “你......”小青年被吓了一跳。 “你什么你?我告诉你,你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你们公司!” 丁丁伸手把自己那份放在三座大山上的简历拿了回来,因为本来就摇摇欲坠,加上丁丁用力过猛,那座大山塌了下来。 韩不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行走,突然听到有人用扩音器召唤:“本公司有出国机会!本公司有出国机会!同学们瞧一瞧看一看啊。”听到有出国机会,韩不少赶紧凑了上去,带着期望的眼神问工作人员:“去哪个国家工作啊?” “孟加拉。工作补贴很高哦!” “还有……其他国家吗?” “埃塞俄比亚。” 韩不少逃走时,心想怪不得这个用扩音器拉客的人长得那么黑。韩不少在工大录像厅看过奥斯卡获奖影片《走出非洲》,是不会仅仅为了补贴高就随随便便走进非洲的。 看来需要拉客的摊位,往往有些黑,就好像饭店一样。饭店越是生意好,越是值得排队等候,饭店生意越是冷清越是主动拉客,越是不应该进去。有了这样的经验,韩不少接下来就找了一个人比较多的摊位,挤了进去。 “你们公司是做啥的?”韩不少喘息稍定,便抓紧时间咨询。 工作人员往右一指,指向他身后的那个写着招聘信息的牌子。 “你们公司的位置在哪里? 工作人员往下一指。 “你们招的这个职位主要是什么工作内容?” 工作人员向左一指。 “电气维修我干过,我要应聘。” “行。”工作人员终于发言了,并且递给韩不少一张表格,“到旁边填表,然后排队面试。” 兽经过痛苦的等待,终于挨到了摊位的前台,谁知前面一位是一个奇葩。就听见这奇葩哥们问:“您好,您这里能解决杭州户口么?” “能。” “那俺的档案呢?” “存人才中心。” “那俺的工资呢?” “工资?……你到底要应聘哪个岗位呢?” “哦,俺看看啊。” “......” “您好,您看看简历,您看俺适合哪个岗位,反正都成。” “......” 奇葩终于走了,轮到了兽。工作人员问兽:“你应聘什么?” 兽吸取前面那奇葩的教训,回答得比较干脆:“我想当助理。” “助理?助理是小姑娘做的。”工作人员笑了。 “什么?小伙子不能做助理吗?”兽的印象中,本科毕业后就可以评助理工程师的。 “哪有小伙子做助理的?我们公司销售的岗位需求比较大,销售你能不能做?”工作人员道。 “销售……我不要做销售,我喜欢搞技术。” 方自归在初步了解了复杂的地形后,还是朝着一个外企摊位的人堆,一头扎了进去。 在人堆里挣扎了大半个钟头,方自归终于挤到了桌子跟前。他眼神里满是虔诚地把简历递给了眼神里满是傲慢的她。 然而穿着小西装的她,看了一眼简历便把简历还给方自归,用上海话说:“外地学生不行。”然后她桀骜不驯地指一指身后的招聘广告牌,“看到没有,以上职位均需本地户口!” 方自归挤了这么长时间进来,心有不甘,道:“为什么啊?” “公司规定。下一个!” 方自归做为一个多年来和上海妹子斗智斗勇的四川仔,面对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上海妹子,毫无办法。 89. 四处碰壁 主厅的二楼也有招聘摊位。站在二楼,视线穿过两层楼共享的巨大空间,就可以看见楼下密密挨挨、万头攒动的景象。方自归从中央主楼梯快走到二楼时,站在台阶上回头望了一眼,瞬间产生了一种气息不畅的无力感。 神经被拉扯着,在方自归的视网膜上投下杂乱繁复、缤纷模糊的许许多多人影。周围还是一片喧嚣。 方自归接连碰壁,全是因为用人单位要求应聘者有上海本地户口。 丁丁从一个人堆里钻出来后,正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看见一个女生眼里含着泪从另一个人堆里钻出来。丁丁走上去问:“光天化日的,谁欺负你啊?” 女生道:“不是,我学土木工程的,他们各种不要女生。” “这有啥好伤心的。咱们是大学生,天之骄子,还能找不着工作吗?” “刚才,我说女生也能吃苦的,那人来一句,你来了你哪儿上厕所啊?”女生抹一下眼泪,“土木工程就是男人专业吗?” “今天招聘会狼多肉少,那些单位就狗眼看人低。别哭了,没啥大不了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兽则在这次招聘会上注意到了一个成功的妹子。兽发掉了几份简历,感觉到很累,决定今天的觅食活动到此为止,于是一个人坐在楼梯台阶上休息,打算等到韩不少以后索性就回学校了。兽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一个波霸女生从人堆中杀出重围,向兽的方向奔了过来。波霸女生脸上全是兴奋,此情此景,让兽的感冒立即有所缓解。 兽只看见波霸女生边跑边向自己喊着:“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兽的心率提速到每分钟一百三十下……然后,波霸女生就和兽身边的另一个女生拥抱在了一起。 兽在喧嚣中渐渐平静了下来,终于在台阶上等到了韩不少。兽对喜气洋洋的韩不少说:“走吧,咱们回学校吧。咦?你怎么很高兴的样子,你找到工作了?” “没有,投了几份简历,参加了两个现场面试,都还没敲定。” “那你高兴什么?” 韩不少神神秘秘地凑到兽的耳边说:“刚才,我在一个外企的摊位上,不小心蹭到一个女孩了!” 原来韩不少上大学以来一直没有实现的梦想,终于在招聘会上意外地实现了。兽叹道:“你的两块钱门票钱,这次算是赚回来了。” 国宝也准备回学校了,往场外走的时候遇见了眉头紧锁的方自归。国宝问方自归道:“你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方自归道:“一份简历都没发出去。” “不会吧?” “上海企业都不招外地生源的毕业生。你情况怎么样?” “我签约了。”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签约了?什么单位?” “苏州一家国营企业。” “做什么的?” “做电阻的。” “待遇怎么样?” “不太清楚。人事科长说,工资按照国家规定。” 方自归更为惊讶,“不问清楚你就签了?太草率了吧!” “反正按照国家规定嘛,我想签就签了吧。他们人事科长对我挺诚恳的。” 既然已经签了约,国宝就回学校了。方自归不死心,继续在会场里寻觅。下午快散场时,一位负责招聘的女士见方自归态度诚恳,浓眉大眼,终于和方自归多聊了几句,对方自归说:“不是你们外地学生不好,是没有户口的话,养老保险不能帮你交。公司都希望员工稳定,没有保险必然造成员工不稳定,所以我们才不招外地学生。” 方自归表决心道:“只要能上班,我可以不要这些保险。我也可以保证稳定。” “你可以不要,但对公司来说是违法的。我们正规公司,肯定不会做违法的事情。” 方自归无奈道:“怎么还有这个问题?” “小伙子,我给你个建议。你不妨到大型国企去试试,上海为了支持国企,可能会有一些引进外地人才的指标。” 多年以后,方自归回忆起自己和四位室友第一次参加招聘会的情形,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时高校还没有扩招,毕业生人数还没有太放量,不明白工作岗位何以如此紧张。 寒假里,宿舍里有五位室友没回家过年,留校参加江浙沪地区在寒假中举办的各种招聘会。这五位室友均来自祖国西部或北部,与古代农民起义的高发区不谋而合。而他们留下来的目标基本一致——在东部沿海大城市就业。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界屋脊是青藏高原,按说同学们应该一路向西才对,奈何青藏高原海拔高而薪水低,那句俗语因此在这个时代应该做局部的修正,改为“人往东部走,水往低处流”。 丁丁在上个暑假里参加了长城社组织的一次参观活动后,决定报考国防科大的研究生。为了有机会玩真坦克,丁丁此后就不在宿舍里的黑白电视机上玩坦克了,把精力投入到研究生考试的备考中,宿舍熄灯后常常在走廊里秉烛夜读。但丁丁也是要到三月份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保险起见,丁丁也就加入了寒假找工作的大军,目标与兽、国宝、韩不少差不多,就是在南京、杭州、苏州这几个城市中,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落脚。 方自归本来对找工作颇有信心。为了在毕业分配改革的转型期便于毕业班的学生参加招聘会,第七个学期的考试成绩没有等到下学期开学才公布。在寒假开始前,学校就把盖了学校大红戳的七个学期汇总的成绩单,交给了即将参加招聘会的同学们。方自归大一大二的基础课成绩虽然大多是六七十分,但大三大四的专业课考试成绩颇有看点,基本上都是八九十分,一张成绩单也算比较漂亮。况且方自归得到过两个一等奖学金和一个二等奖学金,面试时也很可以演义演义,哪里知道招聘会上简历都发不出去,就更别提面试了。 虽然备受打击,方自归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不等下一场应届生招聘会到来,先去上海各区的常设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然而,在这种人才市场上,尽管方自归看向每一个招聘人员的每一个眼神,都真诚得好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遇到了主人,方自归还是没有把简历发出去。 “做过么?”人家常常这样问。 “没有。”方自归常常这样答。 “那你怎么做?” “我可以学。” “对不起,我们只招有经验的。” “我们也学过电工基础、模拟电子——” “大学里学的没用,出来都得培训。” 方自归表情虔诚,内心翻腾? 那些常设的人才市场,虽然秩序井然,不像上次应届生招聘会那样人潮汹涌,但用人单位往往要求应聘者有工作经验,并且要尽快上岗,绝对没有耐心等你半年后毕了业才上岗。即便碰到少数公司对工作经验要求不严格,对户口的要求依然严格。“仅限沪籍”这条铁律,牢牢地把方自归锁在门外。 在数次参加招聘会无果后,方自归为了不让做好的几十份简历像跌停板的股票那样砸在手里,便根据《劳动报》、《人才市场报》上的企业招聘信息,把手上的大部分简历通过邮寄的方式扔了出去。 为了抓住哪怕一丝机会,在放假后春节前的那段时间,方自归几乎天天骑着自行车在上海东奔西走,参加各种招聘会,有时也去潜在的雇主那里去碰碰运气。但是碰运气比碰瓷难多了,怎么碰都碰不出结果,只碰出了极其丰富的碰壁经验。就是在这个寒假,方自归对孔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因为方自归终于体会到,孔子周游列国却处处碰壁,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了。 一天下午,方自归在四处碰壁的途中,骑自行车经过苏州河上的昌化路桥时,忽然想起来这个地方来过。 前年夏天为了甲a川沪大战搞高校大串联时,方自归曾骑车经过这座桥。当时方自归在这座桥上因为好奇而驻足观看,然而今非昔比,同样是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奔波,当年英气勃发,如今灰头土脸,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方自归此时站在桥头,看着面前造币厂的厂貌和桥下黑色的苏州河河水,心里涌上来一大团黑色的阴影,压得自己有些胸闷。方自归想到,即便自己尽了全力,不能留在上海的可能性也还是挺大的。这么糟糕的事情,会发生吗?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当晚,方自归久久不能入眠,直到黑暗中,莞尔那张甜甜的笑脸在脑海中浮现,才终于把方自归从无力感中拉了出来。 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男人,特么绝不应该轻易认输。 90. 准毛脚女婿上门 一个女生坐在罗布的床上,双腿重叠交叉,双手重叠放在膝头,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表情看蹲在床边的罗布炒菜。一口小炒锅架在电炉上,芹菜和牛肉丝在锅里翻来翻去,香味在宿舍里渐渐飘散开来。方自归在旁边的桌子上切白菜,一束斜斜的阳光正好照在案板上,尘埃在那束明亮的阳光里四处乱撞。 这年寒假与往年不同,罗布住在宿舍里不再孤独,因为也有几个来自古代农民起义高发区的室友留校参加江浙沪一带的招聘会。罗布班里有个甘肃籍女生也遵循“人往东部走,水往低处流”的新时代原则,这年寒假没有回家。春节这几天,各地招聘会也都偃旗息鼓,这女生就到罗布宿舍里凑热闹,承诺吃完饭后她负责洗碗。也是这年寒假宿舍里格外热闹,罗布宿舍里连炒锅都有了。 传来了敲门声,罗布停下了翻炒的勺子,问:“谁啊?” 门外传来了莞尔的声音:“方自归在吗?” 这年寒假,虽然一零一室已经不再是方自归和莞尔甜蜜的两人世界,因为室内不止住方自归一个人,莞尔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学校探望一下方自归。莞尔在一零一找不到方自归,就会到罗布的宿舍找。 方自归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莞尔,心情一下子特别开朗。 莞尔这次来学校,主要是通知方自归年初二到她家里参加家庭聚会。在罗布宿舍里吃完饭以后,方自归和莞尔在校园里散步,莞尔说:“我爸的兄弟姐妹每年年初二都在家里聚一次。今年有几个亲戚起哄,说果果谈恋爱谈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带男朋友给大家看看,我爸妈就答应让你来。” 方自归找工作不顺利,有点儿心虚,可转念又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答应道:“好,我来!” 莞尔轻声问:“第一次上门,你有什么准备?” 方自归看着莞尔,决定用反问淡化自己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物质准备的事实,“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我今天买了包茶叶给你,你来我家的时候再带来,就说茶叶是你买的。我爸喜欢喝茶。” “知道了。” “虽然你还是学生,可第一次上门,又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空手总不好,简单点可以的。” “嗯。” “还有,初二那天要穿精神点。你打算穿什么衣服?” 这才是本日的工作重点。前一年寒假方自归很难忘,因为莞尔突然来到宿舍表演了方自归以前从来没见过的脱衣秀。而这次寒假也给方自归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因为莞尔要求方自归在宿舍里现场表演方自归从来没做过的穿衣秀。让方自归比较别扭的,是当时宿舍里四个室友都在。寒假中教学楼和图书馆都关门,室友们无处可去。 方自归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件有四个口袋的蓝色厚外套,穿上,站直,迎接莞尔的检阅和室友们看戏的目光。 “这件衣服是长款的……嗯,显得你下身短,不行,换一件。” 方自归把扔在床边的咖啡色棉袄穿上,站直,再次迎接莞尔检阅。 “这件……感觉好幼稚,不行。” 方自归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件人造纤维面料的黑色棉袄,穿上,站直,继续迎接莞尔的检阅和室友们略带嘲讽的目光。 “面料档次太低了。不行。” 然而方自归就这几件厚外套,羽绒服和呢子大衣,是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才一百五十块的方自归所没有的。方自归一脸无奈道:“没法换了,我就这几件厚衣服。” “你不是有一件浅绿色的夹克吗?拿出来试试。” “那是秋天穿的,现在穿太冷了吧。” “里面多穿一件毛衣。” 方自归按照莞尔的指示穿戴好,站直,重新迎接莞尔纯粹理性批判的目光。 “哎呀,这件衣服怎么皱巴巴的啦?” 方自归垂头丧气,只感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没有莞尔这么严谨,“那怎么办?” “这样吧,还是穿那件长款的蓝外套吧。” 方自归如蒙大赦,把浅绿色夹克和一件毛衣脱掉,把长款蓝外套穿上。 “接下来我们看裤子。” “啊?!” 丁丁实在看不下去了,推门走了出去。兽的眼神里全是好奇,韩不少的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国宝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方自归把冬天所有能穿的几条裤子全部试了一遍,莞尔才终于批准其中的一条黑色长裤。可是,方自归唯二的两只皮鞋看起来非常沧桑,看来绝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它们饱经风霜的面貌。方自归建议道:“要不,穿运动鞋吧?” “不行,运动鞋和这条裤子不搭。” “这也太复杂了……那怎么办?” 莞尔道:“去买双新皮鞋,算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这,这……” “这什么这,走吧。” 方自归和莞尔终于离开了一零一。看了一场毫无美感的时装表演,几个室友也如蒙大赦。 年初二这天,阳光明媚,方自归穿着莞尔规定的那身衣服和一双新皮鞋,第一次深入莞尔家老房子所在的福安里。这次家庭聚会也是庆祝莞尔家的乔迁之喜,所以方自归就按照莞尔的规定,早早过来帮莞尔拿些东西。 去过席东海的家,方自归对上海人居住的狭小有心理准备,对那条弄堂和莞尔家的老房子应该举重若轻。但在那条弄堂和莞尔家的老房子里转了一圈,方自归还是有些惊讶。 弄堂里狭窄的空中晾满了形状各异、五彩缤纷的纺织品,让本来就破碎的天空进一步碎片化,甚至粉末化。弄堂地面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用解放军非常阳光的正步走,是无论如何走不过去的。走进莞尔家住的那栋房子,方自归看见水槽上方装了大大小小七八个水龙头,墙上装了密密麻麻七八个水表,令方自归叹为观止。莱布尼茨说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方自归心想如果莱布尼茨生长在福安里,颇有可能会改变这个想法。 老房子里的老家具还在,但箱子柜子基本上都已经空了。方自归根据莞尔的指示,帮莞尔把剩下的一些东西拿走。最后,莞尔拎着一个纸袋子,方自归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包,双手抱住几个摞在一起的纸盒子往弄堂外走。走着走着,莞尔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道:“哎呀,冰箱里还有一盒杏花楼的点心,今天不分掉就不新鲜了。” 方自归用膝盖顶一下摇摇欲坠的纸盒宝塔,斜着身子做了一下调整道:“那你回去取啊,但是我没办法帮你拿了哈。” “好的,你等我一会儿。” 方自归走到弄堂口,把纸盒子和包都放在地上,观察弄堂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直到听见鞋跟踩在石板路上的“嗒嗒”声。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莞尔正从弄堂深处向他款款而来,不觉呆了。 福安里只有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两点有阳光,正是上午十一点钟的光景,弄堂里有了当天的第一缕阳光。阳光照在莞尔的长发上,沿着莞尔发际线的边缘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光环。因为背对阳光,莞尔的脸在阴影里,可这阴影掩盖不了莞尔的美丽和她脸上的骄傲。莞尔左手插在大衣兜里,大衣没有束腰,可左手臂的衣袖和包裹莞尔腰部的大衣之间还是出现了一个月牙儿似的缝隙,一丝阳光从这缝隙中钻了出来。砖墙斑驳陆离,石板路杂乱无章,女孩子却这么漂亮。 莞尔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东西都放进后备箱后,方自归和莞尔并排坐到了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 “刚才你从弄堂里往外走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感觉。”方自归道。 “什么感觉呀?”莞尔微笑着。 “我觉得这条街配不上你。” 莞尔把头靠在方自归的肩上,眼睛看向窗外,“其实,这条弄堂虽然破旧,但我对这里还是有感情的。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 方自归抚摸着莞尔的头发,“你不是会弹钢琴吗?但是没看见你们家有钢琴啊?” “学琴是去老师家里,练琴是在琴房。不是买不起钢琴,家里实在放不下。” “家里这么小,怎么还请一个住家保姆啊?那多挤啊?” “爸妈都很忙,需要有人做后勤呢。” 出租车开进海花公寓小区,一种与福安里完全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树木,草坪,花坛,喷水池,整洁的道路上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 下了电梯,走进家门,方自归只见客厅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长方形的大餐桌上围聚着表情丰富的七八位男士,正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赌钱。旁边的一张简易方桌上,有四位女眷在打麻将。 方自归把东西放下,莞尔便开始一个个介绍家庭成员。 “这是我爸。”莞尔说。 “伯父新年好!这是我送给您和伯母的茶叶。”方自归毕恭毕敬奉上茶叶。这茶叶到了莞尔父亲手中,算是完璧归赵了。 “这是我小叔叔。” “小叔叔好。” …… 因为也要把在卧室里聊家常的所有亲戚给方自归介绍一番,方自归顺道全面参观了一下莞尔的新家。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宅,亲戚们一来,感觉每个房间都塞得满满的。方自归心里纳闷,以前莞尔家住在弄堂里,这一大家子人过年时,是怎么在那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相聚一堂,还能够呼吸顺畅的呢? 纵览了一下全局,方自归首先发现的一个区别,就是与自己的重庆亲戚比较,莞尔的上海亲戚明显更注重穿着。赌钱的亲戚里面有几位穿西装,方自归的重庆亲戚在心情放松的春节期间聚会,不大可能有这种装束。和方自归前后脚进门的大姑父,进门时还戴着一顶礼帽,这种东西方自归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竟然也可以是上海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方自归心想,还好有麻将这个国粹,才把沪渝两地的差异减少了一些。 莞尔妈妈主动走过来说:“果果,你去厨房帮帮小嬢嬢。我和小方说说话。” 该来的还是来了,来得好像有点儿快。方自归产生了一种立足未稳,却将被迎头痛击的感觉。 91. 房产教育 掷骰子的那群人发出一阵欢呼,赢钱的人兴高采烈地收钱。一声叹息和一阵爽朗的欢笑后,麻将桌上又传来“哗啦哗啦”的洗牌声。窗外,大朵大朵的白云慢慢飘过。茶几上,水汽从刚泡好的一杯热茶上升腾起来,在方自归眼前缭绕。 满世界都是节日里轻松愉快的气氛,方自归坐在沙发上却不是特别放松。嘈杂的环境里,方自归感觉莞尔妈妈领导发言式抑扬顿挫的说话声音,严肃而清晰。 “今年你就毕业了,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呐?”莞尔妈妈问。 方自归赶紧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心想送分题千万不能答错,“毕业后我争取留在上海。” “嗯。虽然说,我们做父母的也很尊重女儿的感情,但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是不会同意她去外地的。况且,上海本来就是中国最先进的地方……” 接下来,莞尔妈妈使用大量篇幅赞美上海的好。根据莞尔妈妈的观点,诗与远方实在不算什么,远方除了远,一无所有。 莞尔妈妈说了很久后终于喝了口水,方自归趁机回应一句:“是的,上海现在是越来越好。” “许多人削尖脑袋都想进上海。”莞尔妈妈继续说,“上山下乡那段辰光,果果小叔叔去了东北,后来还不是想尽办法回到上海……” 莞尔妈妈又发表了一篇《上海就是好》的长篇大论,方自归再次重申了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上海不是海”的坚定信念,莞尔妈妈的训话才终于进入到下一个主题。 “对于婚姻来说,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莞尔妈妈问。 这是一道拓展题,所以方自归思忖了片刻,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爱情。” “不,是房子。”对于这道拓展题,莞尔妈妈自己给出了答案,“在上海最重要的是房子。” 这答案,让方自归猝不及防,因为他还根本还没有考虑过房子的问题。现在最让方自归魂牵梦绕的,还是工作的问题。 但是莞尔妈妈就房地产这一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课题开始发表第二篇长篇演讲:“结婚的话,一定要有房子。建立一个家庭,首先要有一个避风遮雨的窝。解决房子问题,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吧?在上海……” 终于交待完了房子的重要性,莞尔妈妈接下来开始聊世界观和事业观,开始分享她自己的人生经验,方自归除了在恰当的时机点点头,以及偶尔附和几声“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招架。莞尔妈妈就这样一口气讲了近一个钟头,方自归已经开始晕头转向,直到一大家子人要去饭店吃饭了,方自归才终于被解救了出来。 步行去附近一家饭店的路上,方自归对莞尔道:“你妈可真能说啊!” 莞尔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爱说话了吧。有其母必有其女。” 方自归发现莞尔爸爸总是笑眯眯的,却不怎么说话。到了饭店,一大家子人分成两个大圆桌坐好后,还是爱说话的莞尔妈妈发表了一篇振奋人心的新年祝词,终于开始吃饭了。 席间,莞尔的亲戚们兴致勃勃地聊起了房子的问题。这时的方自归已经能听懂很多上海话,听莞尔亲戚们聊,方自归才知道海花公寓所在的卢湾区斜三基地,是上海第一块利用外资进行土地批租的旧改项目,莞尔家的这次乔迁还有一定的历史意义。也是听亲戚们聊天,方自归也就知道了莞尔家买这套新房子花了四十万。 莞尔小叔叔自嘲道:“我不吃不喝,上班上一百年才能买这么一套房子。” 穿西装的小叔叔是莞尔家里条件最差的亲戚,农村插队回来后参加招工,在待遇良好的上海卷烟厂当工人,却嫌弃烟厂车间里味道不好辞掉了工作,后来做了几种小生意都没成功,现在成功地在一家小工厂里当门卫。莞尔爸爸的其他弟妹也大多是工薪阶层,所以也纷纷表示上海的商品房太贵,讨论需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买这么一套房子。方自归心里一算,自己老爸买这套房子要不吃不喝干一百二十年,便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不能混成自己老爸那样,要混成莞尔老爸那样。 莞尔的亲戚们就热火朝天地聊房子,聊拆迁,聊这一两年报纸上大力宣传的住房商品化改革。方自归突然想起来,那次在席东海家吃年夜饭,也聊起过房子的事情,看来房子之于上海人,好像爱情之于人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莞尔亲戚们在饭桌上的讨论,方自归根本插不进嘴。终于莞尔小嬢嬢大概看方自归比较沉默,便问坐在身旁的方自归道:“小方,听果果说,你也喜欢喝红酒?” 方自归可以喝红酒,喜欢红酒是谈不上的。莞尔大一时教方自归品红酒,可现在到了大四,方自归还是不能从葡萄酒中喝出苹果味或者草莓味。但是大过年的,方自归不想扫兴,对小嬢嬢道:“嗯,是的。” “那我送你一支红酒。” “谢谢小嬢嬢。” “小方,你在找工作了吧?” “是的。” “找得怎么样?” “还没找到。” 吃了一口菜,小嬢嬢又问:“小方,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电气自动化。” “噢……我有个朋友是一家法国电气公司在上海的首代,应该需要你们这个专业。你有没有兴趣去这种公司?我可以帮你问问。” 方自归眼前一亮,笑道:“如果能进外企,那真是求之不得啊!” 小嬢嬢立即停下筷子,在旁边衣架上去翻自己的包,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气势雄伟的大哥大,回到桌边,坐在那里,当着方自归的面打起电话来。 方自归立即感到小嬢嬢呼风唤雨的气质扑面而来。这还是方自归第一次见识身边的活人使用大哥大,以前只在香港警匪片里见识过。 小嬢嬢打完电话后,对方自归道:“我朋友说,刚毕业的大学生,待遇每个月两三千。但是他们公司暂时没有headcount,有了会和我联系。” “谢谢小嬢嬢!”方自归道。 “一家人不说谢。我和果果感情很好的。”小嬢嬢笑道。 听到两三千这个数字,方自归暗地里一阵心跳,心想加入莞尔家的这个团队,善哉善哉!一个月挣两三千,是自己老爸的十倍,那买莞尔家这套房子,只要不吃不喝干十二年就可以了。 酒桌上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饭吃得差不多了,小辈们陆续退席,老辈们还要继续摆龙门阵……不,继续嘎讪胡,方自归便携莞尔向老辈们告假,陪莞尔逛街去。 方自归和莞尔离开后,莞尔妈妈对莞尔小嬢嬢说:“丽秀,侬嘎起劲做啥?让小鬼自己努力。没本事留在上海,就说明他配不上阿拉果果。” 92. 无奈的转型与有奈的转型 大年初八,寒假里上海的第二场大型应届生招聘会开幕了,依然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依然是一幅千军万马的壮观景象。 方自归踮起脚尖,看见附近一个摊位前排队的长龙在人潮中摇头摆尾,队伍中的一个女生手里拿着份简历随波逐流,却能笑得花枝乱颤。女生周围的那几个男生明显不觉得这样东倒西歪的多么有趣,一个个眼神迷茫,表情严峻。 招聘会上的外企摊位依然挤破头,但方自归已经不打算在外企摊位前凑这个热闹。寒假都快过去了,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终于让方自归下定决心转型。在半夜谈上,方自归和室友们多次批评过国企,并纷纷立志将来不去国企上班,但既然貌似只有大型国企才能解决户口问题,方自归的新目标就只能是国企了。 在寻找大型国企的过程中,方自归突然发现有个摊位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招聘启事上倒写得简单:场务,3名。 方自归不知道什么是“场务”,但很知道上海电影制片厂。上影厂的标志——三个昂首挺胸放眼世界的工农兵,经常出现在影片片首。童年时看的《大闹天宫》,少年时看的《铁道游击队》,青年时看的《芙蓉镇》,方自归就是看着电影开始前熠熠生辉的这三个工农兵长大的。方自归心想,如果能够在该厂打工,说不定自己能够从跑龙套干起,哪天做为演员出现在电影屏幕上,那可就光宗耀祖了。而且这么有名的厂,应该算大型国企,工资待遇想必也比较高的。 “先生,我要应聘。”方自归在上影厂的摊位上,把简历递了上去。 “电——气——工——程——系,完全不搭嘎的嘛。”工作人员说。 “先生,”方自归的眼神,真诚得好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见到了主人,“我会表演的。我在我们学校文艺晚会上演的相声,曾引起全校轰动。好多同学都说我的相声比这几年春节联欢晚会上的相声还好笑,真的,先——” “你知道场务是干什么的吗?” 方自归一下就噎住了,他经过充分准备能够编一段好笑的相声,但随机应变的能力,明显不如席东海。 工作人员不屑地把方自归的简历扔了出来,“专业不对口。别浪费时间了。” 看来寻找大型国企,还只能在制造业领域下功夫。方自归悻悻地离开了上影厂的摊位。 方自归继续在招聘会上寻找大型国企,却先在人海中偶遇了小型的席东海。席东海自带上海户口的光环,方自归对他找工作的境遇有些好奇,便跟他交流一下,席东海的情况果然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比方自归的境遇生动得多。 “那个厂长是德籍华人,聊到后来他对我说,小席,我给你看样东西。”席东海绘声绘色地向方自归讲述他的一次面试,“然后他兴冲冲带我去了车间,我还以为他给我看什么好东西,原来给我看一台恐怖的机器。我差点晕倒,那个大家伙太恐怖了。厂长还说,这是刚从德国引进的一台国内最先进的多轴数控车床,如果你加入我们,这台机床就让你来搞了。我心想,如果我来搞,不是我搞死机器,就是机器搞死我,这有什么好搞的?谁知回到办公室,厂长把人事经理叫来了,要跟我当场签约。我心想这个不能签,我说需要向父母汇报一下再签,赶紧就逃了。” 有上海户口加持,席东海竟然有签约外企的机会而不签,方自归心内感慨万千,问席东海道:“那你打算找什么样的机会?” “现在我想清楚了,反正不能去工厂。” 电气工程系有一套系训,其中一条形容差生的系训是“电机拖动拖不动,汇编语言不会编”,席东海深知这条系训说的就是自己,于是就决定敬数控机床而远之了。而方自归没有席东海那么多选择,在招聘会上经过纵览和比较,方自归的目标就定为了通化开关厂。 通化开关厂是生产高低压开关电器的国家二级企业,职工上万人,是方自归在这场招聘会上找到的专业比较对口的最大型国企。通化开关厂的摊位上,咨询的毕业生不太多。方自归填好表格以后,开关厂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问了方自归几个简单的问题,就递给方自归一本介绍工厂的小册子,用圆珠笔在封面工厂地址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说:“你按照这个地址去厂子里面试,找劳资科王科长。” 方自归马不停蹄去通化开关厂,找到了王科长。 王科长是一位身材高大、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方自归给王科长看了自己的成绩单,并表明自己是一等奖学金获得者,王科长的微笑就更加灿烂,与方自归相谈甚欢,随意聊天,完全没有聊专业上的问题,然后就对方自归服务国企的远大抱负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最后我想问一下,户口的事情单位可以解决吗?”方自归问。 “应该可以的。今天我们双方先签就业意向书,开学以后,你拿意向书去学校相关部门问一问该怎样走流程,好不好?”王科长笑道。 于是,方自归就签了约,带回来一份盖着通化开关厂劳资科大红戳的就业意向书。四处碰壁的方自归,转型后终于拨云见日。方自归想好了,只要开关厂能解决户口问题,收入低也认,大不了几年以后跳槽,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山河待后生。 而坚决转型不去工厂的席东海,也在这次招聘会上实现了突破,与一家即将开业的百货公司签约了。 在招聘会现场经过排队、填表和初选后,席东海来到了凯蒙集团的总部参加面试。给席东海面试的是凯蒙集团人事部部长,简短的相互介绍后,人事部长就对席东海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认为自己能够胜任销售的工作?” 席东海道:“我在去年暑假社会实践期间,做过推销员。一个多月做下来,在同一批五个大学生中,我的提成最高。” 人事部长对席东海的回答比较满意,微微一笑,抛出第二个问题:“如果老板给你一个任务,在美国总统克林顿访华期间,成功地送一块上海牌手表给克林顿,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很有难度,但是……等等,席东海可见过活的美国总统,并且曾经被活的美国总统抱在怀里,所以面对这个对大多数人而言超有难度的问题非常淡定,席东海也报以微笑,“老师,您把克林顿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这就去办。” 人事部长笑了,心想小赤佬反应老快嘛,“没有电话号码,你怎么办?” 席东海依然淡定,“查一查到机场接机的花童是谁,收买花童,然后让他在献花的时候送上手表。” 席东海清楚自己在扯淡,但席东海也很清楚这是人事部长故意扯淡在先,所以对于自己的以扯淡应扯淡非常有信心。 人事部长对席东海的回答留下了深刻印象,接着抛出第三个问题:“你对目前非常严重的三角债问题,有什么看法?” 这个严重的问题很严重,因为席东海没看法,突然一下有些懵。好在席东海在舞台上练就了随机应变的本领,眨了几下眼睛道:“老师,朱总理都没搞定的事情,我怎么搞得清楚?” 人事部长又接连问了席东海四五个问题,都是一些市场营销学、经济学上的东西,席东海电气工程没学好,营销学经济学也没多少造诣,可席东海擅长“捣糨糊”,席东海用“捣糨糊”的方法和人事部长周旋了一番,就被当场录取了。 方自归从通化开关厂回到学校,有些意外地发现莞尔在宿舍里等自己。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方自归道。 “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莞尔微笑道。 “什么好消息?”方自归心里微微有些紧张。 “有家公司今天打电话到家里来,通知你明天去他们公司面试。” 看来,方自归寄出去的几十份简历终于没有全部石沉大海。为了显示自己在上海有根基,方自归在简历上特意留了莞尔家的电话,终于第一次起了作用。方自归问:“什么公司啊?” “叫什么‘元哲电器’。元朝的元,哲学的哲。从留给我的公司地址上看,上班地段蛮好的。” 哲学爱好者方自归立即对该公司产生了一定好感,因为公司名里有个“哲”,好像很有文化的样子。 93. 民营企业的机会 元哲公司所在的那栋四层商务楼离淮海中路很近,方自归到这里时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方自归走进楼里,只见大厅里放了几盆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走廊尽是白色大理石铺地,素雅而整洁。方自归走上三楼寻找,看见有个前台的后面坐着一位漂亮小姐,小姐身后的背景墙上有“元哲电器”四个字,想一想现在进去太早,就先下了楼来。 这一带有很多老洋房,街道上,散发着跟工大附近老公房聚集区很不一样的气息。路不宽,路两旁都种着梧桐树,梧桐树还未发出新绿的粗大枝干伸向蓝色的天空,一座老洋房的大部分外墙被爬山虎爬成了绿色,另一座老洋房的几扇窗下,已经有些盆栽植物开出了红色紫色的花。路上行人不多,清晨的阳光慷慨地撒下来,给这条小马路涂抹上温暖的颜色。 再次来到元哲公司,前台小姐对方自归说:“你进去吧,直接去会议室,廖总已经在等你了。” 方自归走进去,发现办公室里都铺着灰色的地毯,办公桌都用半人高的隔板隔开,办公室里应该开了空调,非常温暖。这办公环境,明显比通化开关厂的档次要高得多。 进了会议室,方自归只见里面坐着一位体格厚实的先生,他穿一件蓝色西装,没打领带,想必就是廖总。 “你好,请坐。”廖总面带微笑地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顿觉春风拂面,自己在求职路上四处碰壁,突然有家公司的老总对自己说“请”字,既感动又不太适应。 廖总首先介绍了一下公司,说元哲电器是家民营企业,经营与汽车相关的辅助产品,比如车载冰箱、车载音响等等。廖总介绍完,方自归进行自我介绍,然后开始正式面试。廖总首先问:“既然你是重庆人,为什么不回重庆找工作?” “这几年上海变化很大,我想在上海闯一闯。另外……我女朋友是上海人。” “哦,女朋友是上海人……你很厉害嘛。” “那也没有什么厉害,那就是缘分。” “上海这个地方,竞争很激烈哟。” 方自归心想,就本班九大金刚那样的平均智商,都能在上海活得看上去常常红光满面,自己断不会在上海活不下来,“我想我只要足够努力,上海应该有我的生存空间。” “竞争太激烈,也许你会输?” “可能会输,也可能会赢。到底会怎样也只有试了才知道,总不能因为有困难有挑战,连试都不试一下。” “说得好。” “况且,第一次输了,不代表我第二次第三次还是输。这才是人生有趣的地方。” 廖总点点头,“对!” 开场还不错,廖总和方自归聊了十几分钟,话锋一转道:“我不是学你们这个专业的,专业方面的东西我请邹工和你聊聊。” 方自归虽然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但是找工作这么久以来,终于第一次有人要聊聊专业,方自归就好像迷路很久的狗找到了回家的路,感到有些兴奋。 邹工是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问方自归的专业问题偏向弱电,每个问题都问得很深入,还让方自归凭记忆画了一个电路图。方自归的专业课毕竟认认真真学过,虽然邹工也指出了方自归的一个小错误,但方自归一路也算应答如流。两人这样聊了四五十分钟,最后邹工终于点点头,出会议室去了。 廖总重新回到会议室,对方自归微笑道:“刚才和你聊天啊,我想起了当年的我。其实我也不是上海人,我是云南人。” 方自归只觉得和廖总的距离,进一步拉近了。接下来两人的交流不像面试,更像摆龙门阵。廖总把自己在上海的十几年奋斗史做了个分享。 原来廖总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的一家国企,八八年进入一家著名的美资企业做销售,九二年中国出现了下海潮,廖总就从那家世界五百强排名前十的美企辞了职,和一个从政府部门下海的朋友一起创办了元哲电器。说起自己在外企的经历,廖总说:“做为一个过来人,小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外企不要去。” 方自归非常惊讶,因为他最想去的就是外企,除了因为工资高,不是还可以学习国外先进管理经验,将来好“师夷长技以制夷”吗?方自归问:“为什么呢?” “因为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 方自归更惊讶了,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红旗和红宝书的红色海洋。方自归印象中,“阶级斗争为纲”八十年代就已经不提了,怎么在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的资本主义外资企业也有这个? “外企职员表面很光鲜,”廖总说,“西装革履,上班在甲级写字楼,出差住四星级酒店,但是做久了发现心情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要搞阶级斗争。公司里的第一阶级是洋人,第二阶级是假洋鬼子,就是香港人、台湾人或者美籍华人,第三阶级就是我这样的。这里面钩心斗角的事情就多了。” 毫无职场经验的方自归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问:“外企不是都很讲求效率的嘛,那你们怎么个斗法呢?” “就说我吧。我在通用第一年干了三百多万美金的销售,有个销售是香港人,他一年做下来只做了两百万美金,最后他奖金却比我高,你说我能爽吗?不搞搞阶级斗争行吗?香港人工资是我的十倍也就算了,就当香港物价比上海高,凭什么奖金也比我高那么多?另外在外企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个阶级啊,会碰到职场天花板。我们要升职到高层非常非常难,业绩好也没用。比如碰到这种情况,本来你做得好好的,有天派个假洋鬼子来管你,你发现假洋鬼子是个外行,你发现他能力还不如你,或者你发现他在瞎指挥,小方,如果换做你,你什么心情?” “那心情肯定很不好。” “所以说,我不玩儿了。出来创业这几年虽然辛苦,但首先我心情舒畅。我们元哲的工作气氛你进来就知道了,员工关系和团队协作都非常好。大家劲往一处使,有钱一起赚,目标清晰,没有内耗。况且现在中国的机会这么多,我创业的回报比在外企打工强,我干嘛要去伺候那些假洋鬼子和洋鬼子?” 方自归感慨道:“真没想到外企里面这么复杂。” “当然,国营单位更不值得去。我到外企的时候,我老爸在云南已经做到厅长了,工资才几百块,只是我收入的一个零头,你说有什么做头?国营单位只有一样好处,就是分房子。可在上海等单位分房子谈何容易,你等到老婆肚子都大了可能还没轮到你,最后终于轮到你了,分你个十平米的鸽子笼,去里面窝着吧,那窝一辈子也够窝火的。现在可以买商品房了,有钱了可以买大房子,那去国企干什么?”廖总顿一顿,“所以,小方,最有前途的还是我们民企。” 廖总一番高谈阔论,方自归听得津津有味。方自归跟廖总海阔天空聊了一阵后,问廖总自己加入元哲的话做什么具体工作,廖总道:“现在公司的技术负责人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邹工,他原来是上海飞机制造厂的高工,现在忙不过来了。另外,邹工英语不好,现在公司代理的很多产品都是进口的,我们需要找一个既懂英语又懂技术的人。你认为你行吗?当然,我们也会提供相应培训。” “我想我行。” “好!对了,你们最后一学期的毕业设计,你有课题了吗?” “课题要到开学了以后才定,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课题。” “我有个建议。我们有个新项目,你回去和老师商量一下能不能以这个项目做为你的毕业设计。” “好啊!” 廖总叫来邹工,邹工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外包装上全是英文的盒子。邹工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一套东西给方自归解释。原来这是一家美国公司的汽车防盗报警器,是元哲公司将要引进的一个新产品。廖总和邹工、方自归一起商量,确定毕业设计做下面几件事:翻译用户手册和技术手册;画出电气原理图;把该产品的所有功能调试出来;做一个可以向客户演示该产品功能、性能的模型。 最后,廖总和方自归约定,等这个汽车防盗报警器的毕业设计项目做完,双方就签订正式的聘用合同。说到这里,廖总问:“小方,薪酬方面,你有什么期望?” 这个后来在成熟的人力资源市场上很自然的问题,让此时的方自归感到非常暖心。方自归找了这么长时间的工作,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问过这个问题。方自归道:“没有具体要求,从学校里刚出来,我想主要还是应该多学多干。有了本事,我相信廖总不会亏待我的。” 廖总点点头,道:“只要你表现好,薪酬上不用担心。邹工去年工资加年终奖收入近三万,我相信,应该比你们工大的教授都要高。你刚进来的话,底薪一千二,以后根据表现再加,另外还有年终奖。”廖总顿一顿,“最后,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一千二”这个数字,方自归心里一颤。这时,和廖总已经前后谈了有两个多钟头,方自归想起“仅限沪籍”这条铁律廖总一直没谈过,于是弱弱地问:“廖总,公司对员工的户籍有要求吗?” 廖总微微一笑,“说实话,我只打算招外地学生,上海学生我根本就不考虑。” 见方自归面露惊讶,廖总补充说明:“外地学生能吃苦。老一辈上海人干工作有好的,比如邹工那种。但是现在的上海学生,娇生惯养,眼高手低,我吃不消他们。” 由于没有上海户口,方自归找工作吃闭门羹吃得眼冒金星,正感觉吃不消,没想到却有家公司就好自己这一口,竟然还有“仅限非沪籍”的要求。看来世界创造出来的每一个不同的零件,都有各自的用处。 94. 真的有贵人吗? 云海缥缈,宛如仙境。几座苍劲的山峰冒出了海面,像汹涌大海上的几座小岛。朝霞早已经消失,天空一时阴一时晴,温暖在光线不太明亮的空气中渐渐变浓,渐渐扩散。 莞尔和她堂妹爬鲫鱼背时双腿都有些发抖,此时终于把黄山的天都绝顶踩在了脚下。栏杆外就是万丈深渊,向下看去看不清深渊底部的样子,而栏杆铁索上挂的许许多多连心锁格外清晰,几条绑在连心锁上的红色丝带在风中飘扬玩耍。 受到这么多连心锁的影响,莞尔不顾天都峰峰顶上一切交易的非理性价格,也买了把连心锁。方自归把锁挂在铁索上锁好,用钥匙搔搔头,走到莞尔堂妹身边,从包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阿妹,吃巧克力。” “咦?”精灵古怪的阿妹道,“一路上只知道对我姐好,现在怎么关心起我来啦?你……有什么企图?” “趁现在人少,我和你姐要在这里进行一个少儿不宜的仪式。你背过身去吃巧克力,看看山对面那几块好看的石头。等我们仪式结束你再转过身来。好不好?” “什么少儿不宜啊,人家已经大一啦,不要小看人好伐啦!” 方自归笑道:“好好好,不小看你。但是你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进行这么严肃的仪式,我是无所谓的,主要影响你姐的状态。阿妹帮帮忙,好伐啦?” 阿妹笑道:“哎呦,还好伐啦……好吧好吧,你们仪式时间不要搞太长啊。” 阿妹转过身去,方自归深吸一口气,把莞尔的唇含在口中,忘情投入地接起吻来。 吃了一会儿巧克力,阿妹转过身,看见两人的仪式还在疯狂地进行,只好又转过身去。 莞尔快喘不过来气了,仪式才终于结束。方自归和莞尔一起喊:“一,二,三!”,然后把各自手中的钥匙抛向深谷。 两把钥匙划了两道不一样的弧线,在空中翻滚,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莞尔眼中含泪,紧紧地与方自归拥抱在一起。方自归心想,真是每一个寒假,都有刻骨铭心的事情发生啊! 背对两个人的阿妹这时说:“你们的仪式可真会选地方,这可真是海枯石烂的感觉啦。” 这次黄山之行,是方自归和莞尔在大学期间唯一的一次旅行。这次旅行之所以有莞尔堂妹这个电灯泡,全是因为莞尔妈妈的安排。去元哲电器面试过以后,方自归寒假里找工作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了。因为还有几天才开学,莞尔便提议和方自归一起去爬黄山。可是这个旅行计划遭到莞尔妈妈反对,直到莞尔发了脾气,莞尔妈妈才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请莞尔的一个堂妹一起去,并且约法三章,晚上住宿莞尔和堂妹必须要一个房间,才有了这次黄山之锵锵三人行。 下山以后,三人直奔火车站。 回上海的绿皮火车里,莞尔手里攥着一束鲜花,头靠在方自归的肩膀上,听方自归和自己的堂妹聊天。 “姐夫,我姐说,你刚上大学那段时间不务正业,居然研究什么哲学,真的假的?”阿妹道。 “研究哲学是真,不务正业……”方自归看一眼依偎着自己的莞尔,似乎莞尔仍然陶醉在得到一束鲜花的喜悦中,一语不发,“这又不是打游戏,不能算不务正业。” “哲学,哎哟听上去好高端啊!那你研究了半天,你说说到底什么是哲学。” “毕达哥拉斯说哲学是爱智慧,爱因斯坦说哲学是科学之母,这些说法都很笼统。我个人对哲学有个定义。” “哟,你厉害的。什么定义?” “哲学就是真善美的初探和基础架构。” “什么意思呢?” 方自归想一想道:“在初探这个层次,‘真’即认识论、逻辑学等等;‘善’即伦理学;‘美’即美学。如果到了深探这个层次,‘真’就变成科学、数学;‘善’变成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美’变成音乐、绘画、书法等等。具体化了,深入了,就不再是哲学了。” “听上去一套一套的嘛。” “嘿嘿。” “唉,哲学家,那你知不知道三位一体是怎么回事?” “三位一体?” “我们学校的前身不是教会学校嘛,有次我在图书馆里随便翻书看,看到一本书里面好多基督教的术语,说‘三位一体’的意思是圣灵、圣父、圣子其实都是一回事,但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也不懂基督教的教义。不过呢,我知道有一种说法,说宇宙是由精神、能量、物质组成,这三样东西就是三位一体的,缺任何一样,这个宇宙就不存在了。就好像一个人,首先你看到的人是物质,这个人也有能量,否则是死人,这个人也有精神或者说灵魂,否则也是死人,因此一个人就是物质、能量、精神的三位一体。也许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就类似于这个意思。” “感觉有些神奇呀。” “还有更神奇的。你知道物质从哪里来的吗?” “从哪里来?” “能量。而且,物质与能量能够相互转化,这是得到了科学证明的,比如物理学上的那个著名的公式,e=mc2。其实我们人类就来自于太阳的能量,因为地球上的植物正是通过光合作用生长,使地球上有了食物,使地球上的所有生物能够生存。然后下一个问题来了,能量来自哪里?” “我不知道。” “我胡思乱想哈,我想很可能来自精神。” 阿妹笑道:“佛菩萨讲的‘万法唯心造’,是不是这个意思?” 方自归笑道:“佛教教义我也不懂,但‘万法唯心造’这句话,也许就类似于‘能量来源于精神’这个意思,只不过目前还没有科学证明。可是e=mc2用光速把物质和能量联系了起来,证明看得见的物质和看不见的能量可以相互转化,谁能肯定,以后就一定找不到精神和能量相互转化的证明呢?” “阿妹,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一直没说话的莞尔打断方自归的高谈阔论,“在学堂里好好把功课弄弄好,不要钻到牛角尖里去研究什么没用的哲学。” 方自归反驳道:“不是一点用没有好不好。我去元哲电器面试,面试完廖总送我到公司门口,我问公司为什么取‘元哲’这个名字,才知道廖总也喜欢哲学。结果,我跟廖总站在公司门口又聊了半小时哲学。你看,哲学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这时,坐在方自归斜对面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突然插话道:“你们几位是大学生?” “对。”方自归道。 “哪所学校?” 方自归指指莞尔和自己道:“我们俩是沪东工大的。”又指指莞尔的堂妹,“她是华东政法的。” “工大,那是我们部的学校嘛。你正在找工作?” “对,我们今年七月毕业。” “找工作顺利吗?” “不顺利。好不容易签了一个大型国企,我女朋友打听了一下,企业效益不好,工资很低的。有家民企谈得很好,但是民企解决不了我的户口,所以也挺纠结的。” “你想找哪里的工作啊?”白发老者问。 “上海。”方自归指了下莞尔,“因为她是上海人。” “你是哪里人?” “我是四川人。” “哦……明白了。”白发老者微笑着,又指了指莞尔手中的鲜花,“这束花是你买的?” “对啊。就在山脚下买的。”方自归笑道。 “现在的年轻人很浪漫啊,和我们那一代不一样了。你这束花多少钱?” “三十块。” 这时,坐在老者身边的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插话道:“这么贵啊!那这花能看几天?” 方自归道:“我不知道。” 阿妹道:“不插在水里,两天后就枯了吧。” 中年人感叹:“那太不划算了。三十块够我吃十顿饭了,或者你买个塑料花。三十块只看两天,不划算不划算!” 方自归道:“但是她高兴啊!她高兴就已经足够了,这个不能用划算不划算来衡量。” 白发老者笑道:“哈哈哈,小伙子,你说话有意思。” 莞尔的头依然倚在方自归肩上,不说话,脸上挂着美美的微笑。 接下来,白发老先生便天南海北地和方自归聊起来,直到火车开进了上海地界。 快到站了,白发老先生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行字再递给方自归,“小伙子,今天和你聊天很愉快,我介绍个好工作给你。公司叫‘浦江机械’,效益非常好,出国学习的机会也很多。公司地址和联系人我写在名片上了,你拿着这张名片找张总,他看到名片,一定会接待你。你就说是我介绍的。” 方自归颇感意外,接过名片,只见名片上赫然印着“石劲松”三个大字,名字下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机电工业部”,名字后面跟着的两个小一号的字,看起来金光闪闪的是——部长。 95. 你以为你是谁? 黄山归来不看岳,先看浦江机械。方自归站在一栋几十层高、外立面全是玻璃幕墙的大厦下面看了一会儿,强烈地产生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整栋大厦的线条非常简单,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玻璃盒子,但浅绿色的玻璃幕墙在蓝天下显得特别有质感,又让人感觉没那么简单。这时的上海,像这样晶莹的玻璃盒子还很少,这玻璃盒子周围又都是比较低矮的建筑,所以在一圈绿树的簇拥下,这栋楼独树一帜,简洁中透着高端和大气。方自归心想,廖总说的甲级写字楼,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大厦内的大堂里,阳光从一面高大的落地窗照耀进来,照在浅咖啡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折射进方自归的眼睛里,化成了心里温暖的希望。在这么高级的写字楼里办公,石部长推荐的这家浦江机械看来不同凡响。方自归暗自庆幸,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贱人还未遇到,就先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 好运气似乎仍在延续,事先也没有约,方自归就用那张厉害的名片见到了浦江公司的张总。张总亲自走出来和方自归握手,客气地把方自归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听方自归说明了来意。 “石部长推荐的人,我想当然不会错。”张总对方自归说,“但是今年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去年我们招收了大批应届生,现在呢,这些大学生还不能够独当一面。公司的当务之急,是让有经验的人来带这批大学生,而不是招更多新的大学生。所以就很不巧,公司今年没有招聘应届大学生的计划。石部长已经退休两三年了,并不知道我们公司目前的具体情况,所以推荐你来。我想这样吧,你把简历留在这里,反正上面有你的联系方式,如果公司政策有变化,需要招人了,我们和你联系,好不好?” 方自归只能说“好”,好运气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戛然而止。 张总很客气地送方自归出门,握手道别。方自归乘电梯下了楼,骑上自行车,留恋地回首一望,玻璃盒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也只能叹口气,泱泱离去。 这时,一零一室里寒假没回家的另外四位室友都敲定了工作。丁丁签了南京一家国营液压件厂的动力科,国宝签了苏州一家国营电阻厂的技术科,兽签了杭州一家合资开关厂的计算机中心,韩不少签了杭州一家国营丝绸厂的动力科。总之在市场的作用下,全是进工厂的节奏,非常缺少创意。 而寒假里回家的三位同学虽然寒假里按兵不动,但坚持的也是“人往东部走,水往低处流”的原则。老夏和狗子来自本来就属于东部的浙江和广东,他们只需要以不动应万变。而阿远的目标是留在上海。 虽然阿远的老爸远在南昌,老妈远在芬兰,但老爸老妈的复旦同学有很多在上海,已经成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中流砥柱,据说帮助阿远加入到上海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去,不在话下。 开学前一晚,一零一室的众同学都到齐了,这一晚半夜谈首先就聊了大家找工作的经历。韩不少第一次参加招聘会时,因为蹭到一个大波女生的胸部而兴奋了好几天,兽因此判断韩不少去丝绸厂的主要动机,是他想进入到一片波浪起伏的海洋中去。毕竟丝绸厂波光粼粼,全是女工。半夜谈聊到韩不少的丝绸厂,兽笑道:“哈哈,韩不少受够了班里只有四大美女的窝囊气,所以毕业了要去一个女生多的单位。” “你放屁你!”韩不少道。 “不是这个原因,”兽反问,“为什么你不去开关厂面试,去了丝绸厂?” 韩不少沉思片刻,语重心长地说:“同班同学,不是万不得已不要进同一家单位。兽你懂不懂啊?”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重。 开学后,方自归一番打探,得到确凿消息,外地毕业生留上海就业这档子事属于学生处管辖。于是开学第二天上午,方自归就拿着通化开关厂的聘用合同,去学生处咨询这件事该怎么办。 到了学生处,方自归敲敲门就走了进去,发现办公室里只有六分之一坐在里面。方自归只想把外地生留上海的程序和要求搞搞清楚,本来并无期望和学生处最高领导者直接对话,哪知学生处现在只有六分之一这一个对话对象。但既然来了,总要问个清楚,方自归便在六分之一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六分之一的办公桌旁。 “倪处长,”方自归毕恭毕敬地说,“毕业留上海——” “什么留上海?留什么上海?”方自归一句话还没说完,六分之一激动地把方自归后面的话掐断,用气势磅礴的排比、反复、反问、设问、对偶,再加上一脸的不屑质问,“你凭什么留上海?你有黄表吗?!你有蓝表吗?!” 方自归被六分之一打了个措手不及,非常惊讶。当年六分之一冤枉国宝烧电炉,抓到狗子看黄色杂志,训斥丁丁揍卷毛狮子头,六分之一都没有如此激动过,怎么一说“留上海”这几个字,六分之一像吃了过量伟哥一样呢?方自归不懂什么黄表蓝表,只好呈上盖着通化开关厂劳资科红色大戳的就业意向书,说:“国家二级企业,上海通化开关厂,已经和我签了聘用合同——” “这是一张废纸!”六分之一咆哮着竟然站了起来,再次把方自归的话一刀两断。 “国家重点企业不是有些留上海的指标吗?” “谁告诉你说企业有指标?留上海的指标都在学校!”六分之一的高音本来已是高八度,这时升到了高九度,“单位没有权利和你签订聘用合同,懂不懂?!你以为你是谁?单位和你签的合同无效!” 方自归此时的情绪,突然就冲上了高潮。他看着眼前六分之一的大鼻子,瞬间产生了一拳将其夷为平地的冲动。这时六分之一的嘴皮子依然翻动着,头脑发热的方自归已经听不进去一个字。好一会儿以后,方自归的头脑重新冷静下来,识别出咆哮了好一会儿的六分之一吐出来的最后两个字:“出去!” 方自归真是受不了六分之一狗眼看人低的嚣张气焰,出去前鬼使神差般地说了一句:“机电工业部石劲松部长,给我推荐了浦江机械,是不是也要指标?” 六分之一愣了一下,方自归把手里已经攥成一团的就业意向书扔在地上,转身走出了学生处办公室。 两天前,方自归还庆幸在遇到自己人生的第一个贱人前就遇到了第一个贵人,谁知今天,方自归人生中的第一个贱人就出现了,反转可谓迅速。方自归怒气冲冲地回到宿舍,几个室友一下就看出来方自归不对劲。 老夏问:“兄弟,你怎么了?” 方自归愤然道:“刚才我在学生处,六分之一对我大吼大叫,好像我是来讨饭的叫花子一样。” “他为什么吼你啊?” 于是,方自归便把刚才在学生处发生的那一幕描述了一番。可讲完以后,方自归的火气又上来了,目露凶光道:“我特别想打人。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想打人的感觉。我为了莞尔才忍着,可是我他妈这样忍着……我他妈觉得我快疯了!” 老夏道:“打人肯定不行。但是你实在受不了,你可以骂人啊。平静下来就好了,不要跟六分之一这种势利小人一般见识。” 方自归呆了一呆,“腾腾腾”跑出宿舍,再“腾腾腾”跑到一楼走廊的拐角处,互相垂直的两条走廊尽收方自归眼底。 “倪-道-康,我!操!你!妈!” 不愿做奴隶的方自归被迫发出最大的吼声。 “倪-道-康,我!操!你!妈!” 几间宿舍里伸出几个神情疑惑的头。 “倪-道-康,我!操!你!妈!” 老夏从一零一宿舍里跑了出来。 “倪-道-康,我——” 老夏捂住了方自归的嘴,把方自归拉回了宿舍。 96. 幼稚的政治觉悟 回回香川菜馆里,方自归低着头,慢慢摇晃着手中的啤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荡漾,白色泡沫一个个破裂。方自归抬起头,汤胤和张虎的杯子已经空了。 这一年的甲a联赛,第一轮就是上海申花主场对阵四川全兴,所以开学不久,卷土重来的工大三杰就开始活动。最后一个学期没有奖学金,方自归自主申请并获得学校批准的毕业设计——汽车防盗报警器,教授还分了兽和鞠雪做为组员和方自归一起做,所以这次串联各高校的工作方自归就重新亲自操刀了。第一次串联结束,工大三杰在回回香开了一个碰头会,聊完了足球,聊起了这段时间让方自归魂牵梦绕的黄表。 强烈的正午阳光在饭馆地面上投下一片灿烂。桌上的三盘菜都是红通通的,只有刚上来的麻婆豆腐盘子中间有一团葱花撒下来的翠绿。饭馆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柜台上传来老板报菜的声音,琥珀色的液体灌进了方自归的喉咙,却化为一丝丝的落寞。 此时的方自归,已经搞清楚了黄表和蓝表的前世今生。原来所谓“黄表”,是上海市高校非上海生源毕业生进沪就业申请表,而所谓“蓝表”,是外地高校非上海生源毕业生进沪就业申请表。对方自归来说,想留上海必须先从学生处拿到黄表,拿不到黄表,留上海就黄了,除非户口和档案都不要,去元哲电器这种散发着哲学的光辉而不要户口的民营企业。去元哲电器就是所谓的“打黑工”,如果黄表这一条散发着金光的大道走不通,那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通过“落实上海知青子女政策”,汤胤已经拿到黄表了。汤胤老爸是上海人,方自归可没有这个天赋,似乎只剩下争取优秀毕业生这一条路了。可优秀毕业生的评选结果要四五月份才出来,而且能不能评上方自归也没把握,方自归自然有些焦虑。 “也并非只有优秀毕业生这一条路。”汤胤说,“据我所知,热能系的刘胖子,机械系的白浩,也都拿到黄表了。” “他们凭什么拿到黄表?”方自归问。 汤胤挖了一勺麻婆豆腐道:“做过学生会干部啊!再跟老师关系搞搞好,就拿到了。” 张虎给三人杯中又倒满酒,“方哥,你在学校里也算一个名人,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加入学生会呢?” 做为三人中唯一的非学生会成员,方自归委屈道:“组织上从来没拉拢过我啊!” 张虎道:“你就没有主动向组织靠拢吗?” 方自归道:“没有。” 汤胤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你呀,不懂政治。否则以自归你的才华,早可以进学生会了。” 方自归不服道:“怎么我就不懂政治啦?” 汤胤道:“就说你新生文艺汇演上的那个相声吧,《四川仔大战上海佬》,挺轰动的,我印象也很深。但是你这相声里的几个段子,有贬低上海和上海人的感觉。你想,这毕竟是在上海的地盘……明白了吧?” 方自归道:“不明白。” 汤胤顿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你看你……我再说明白一点儿。你说的那些校园笑话确实好笑,校领导听了也哈哈笑的。但是笑完了他们一回想,诶?这些笑话不是讽刺我们校领导管理无方吗?倪道康刚来工大的时候就是在食堂里炒菜打饭的,后来做到后勤科长,再升上来做学生处长的。食堂是倪道康的地盘,你调侃食堂他听了会高兴吗?这就是不懂政治。如果你把相声改一改,比如,《上海仔大战四川佬》,你把自己姿态放低,你当上学生会干部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方自归有点儿明白了,汤胤的意思是,让人民高兴虽然重要,可是让领导高兴更重要。汤胤的意思虽然很对,然而性格决定命运。方自归道:“扯淡!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怎么可能?” 汤胤道:“你看你还是不懂政治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知道吧?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要根据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绝对不能任何时候都说真话。” 方自归一边咀嚼嘴里的毛血旺,一边咀嚼汤胤的话。 张虎道:“可现在方哥已经不可能加入学生会了,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汤胤道:“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条路。” 方自归从咀嚼中猛醒,“什么路?” 汤胤道:“每个系都有个系副主任负责学生工作,以前这个副主任可牛逼了,因为学生工作包括毕业分配。现在虽然没有毕业分配了,但是各系黄表的分配,这个副主任还是有发言权的。自归,你去找系副主任通通路子,反正现在你也没别的办法,不妨试一试。” 政治的问题和黄表的问题聊得比较透彻了,工大三杰又聊起了体院三闺蜜。方自归就告诉汤胤和张虎,余青减肥成功后果然有人追了,余青找了个男朋友也是四川人,打算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去成都。 “她男朋友是哪个?有没有参加过我们的活动?”张虎问。 方自归摇摇头,“她男朋友对足球不感兴趣,对功夫感兴趣。他不是武术系的,但喜欢跟武术系的人一起混。据王红兵说,这哥们也是性情中人,就是做事欠考虑。” 汤胤笑道:“怎么欠考虑?也是不懂政治?” 方自归道:“他是容易冲动,在学校里学校外都打过架。这个应该是比我还不懂政治吧。” 吃完饭,方自归回到冷冷清清的宿舍,拿了书包正要出门,突然听见房间里有动静。方自归抬头一看,竟然是老夏躺在自己上铺的床上,正在翻一本书。 “老夏!你不是去万体馆参加招聘会了嘛?”方自归非常诧异。 “参加完回来了。”老夏虎着脸说。 “啊?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天早上一零一的大部分室友都去万体馆,参加号称“本年度规模最大”的应届毕业生招聘会了。方自归是因为没有黄表,知道签再多的聘用合同也没用,而没有跟大部队去见识见识本年度规模最大招聘会。而从工大到万体馆几乎是对角线斜穿整个上海城区,骑车一个来回怎么也得三个小时,老夏早上出发去万体馆,中午就出现在东八楼,只能说明老夏在招聘会上搞的是一次闪电战。 “我就搞了一个面试,”老夏愤愤然道,“谈了不到两分钟……气死我了,以后我再也不参加招聘会了!” 看来老夏在招聘会上遇到了比较强烈的刺激,对这一点方自归是非常理解的。自从寒假以来,方自归在求职这条道路上遇到的刺激可多了去了。方自归劝道:“回都回来了,别生气了。饭吃了没有?” “没吃饭!气得我胃口都没有了。毕业以后回柯桥老家再说,老子不找工作了。” “你碰到什么事儿了?气成这样。” 老夏躺在床上,望了会儿天花板,“我投简历的第一家单位,那人事经理对我说什么,应届生都是二十二岁,你现在都二十七了,你是不是高考考了好多次啊?娘希匹,我直接从那人手里拿回我的简历,转身就回学校了。” 方自归劝道:“老夏,有些人他就是狗眼看人低。你什么水平大家还不知道么?老夏,你不用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不久前,老夏劝慰从学生处归来的方自归。现在,方自归劝慰从万体馆归来的老夏。老夏种善因得善果,都不需要等到下一世,只需要等一周多,看来,新时代的各种效率都有很大的提高。 后来,老夏确实不参加任何招聘会也不向任何公司投简历,这就是老夏的性格。而每个人的性格也确实不一样,方自归找工作以来碰壁无数,寒假中却始终活跃在上海无数的大街小巷,不是去招聘会或招聘单位,就是在去招聘会或招聘单位的路上。 除了性格以外,方自归也确实没有老夏无债一身轻的那个条件,方自归不能想不玩儿就随随便便说“哥们不玩儿了”。莞尔那美丽的眼神,正期待着方自归在上海主城区范围内,最好是在建成后还不久的内环线以内,飞黄腾达,鹏程万里。 97. 幼稚的送礼套路 工大附近新开的一家上万平米的大超市,方自归还从来没去过。已经有大超市购物经验的莞尔指挥方自归在入口处推了一辆手推车,两人就跟随人流进入超市,给电气系“主抓学生工作”的系副主任奚首汇买礼物。 商品野蛮地在超市里漫延,方自归一眼看去,有些眼花缭乱。除了货架上摆得满满,一堆堆的各种商品也摆在通道上,像一个个小岛。春节早已经过了,一长串写着“年货大街”的红色宣传画却依然挂在一条通道的天花板上,让过年的喜庆气氛依然没有消散的迹象。瓶装的,罐装的,盒装的,袋装的,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各种货色铺张开来,尽最大能力占据着超市里的各个储物空间。方自归刚上大学时,上海街头刚出现那种几百平米的小超市,现在这种上万平米的大卖场也出现了,就第一次给了方自归推车买东西的体验。 “给他买桶油吧。家里做菜总归用得上的。”莞尔终于说。 方自归想一想道:“好吧。”便从一个挂着“天天便宜”蓝色海报的货架上提了一桶油,放入了小推车。 兴奋挂在许多顾客的脸上,而挂在方自归和莞尔脸上的是一种苦思冥想的表情。好在不管怎样纠结,现在方自归的小推车里总算有了第一件商品。 小推车里这些商品的未来主人奚首汇,就是电十七班的班主任。按照汤胤的说法,虽然毕业分配取消了,奚首汇之流的牛逼程度直线下降,可对于之前毕业分配工作的一个外延——黄表的分配,他依然是有话语权的。方自归把这种情况向莞尔做了说明后,莞尔对“通通路子”的建议大力支持。 送礼的预算,方自归提出两百元。因为,老爸寄给方自归的生活费,虽然已经从最初的一百元涨到了现在的一百五十元,工大新收的学费,虽然已经从几百元涨到了几千元,可学校给同学们每月二十九点五元的生活补贴从来没涨过。这正说明,工大是按照“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卓越思想进行管理的。因此,对于工大同样卓越的校领导,方自归觉得送两百元东西是恰当的,这都已经超过自己一百七十九点五元的月收入了。 莞尔和方自归一样没有任何送礼的经验,也不确定预算应该在什么范围,听了方自归提议的两百元,直觉上觉得少了。因此,莞尔和方自归讨论了好一阵子,莞尔最终决定采取一个折中方案,说:“这样吧,就按照你的建议先买两百元的东西,就说希望奚主任关心一下我们俩的事,如果这件事能办成,办成后我们一定重重谢他。” 接下来方自归和莞尔讨论送什么东西,又一时难以定夺,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大超市直接挑选,边逛边研究,算现场办公。 终于通过一桶色拉油打开局面后,小推车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接下来,一箱牛奶进来了,一袋香米进来了,一盒猕猴桃进来了,一个哈密瓜进来了,一包松子进来了,一包牛肉干进来了,方自归说:“停,两百元到了。” 两位同学从未干过送礼这么专业的事,也从未得到过任何专业人士的意见,也就只能如此了。送奚主任什么东西,全凭方自归和莞尔在超市里的直觉,方自归只希望第一次用手推车买东西的这段难忘时光里,能够和奚主任心有灵犀,送的东西正好合了奚主任的心意。这单买卖,一览无鱼,但有一桶油,应该也算有油水了。在超市出口结了账,两人各拎了几样东西在手上,猛一看还是颇有气势。莞尔叹道:“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奚主任收不收。” 方自归道:“反正这些东西很实用,万一他不收,我就抱到你家算孝敬丈母娘丈母爹了。” 的确,很实用,也可食用,是否适用就不知道了,有没有效用更不知道。 其实,方自归和莞尔也探讨过直接送钱的可能性,可两人都过于稚嫩,行贿这样的大场面都没有经历过,光是做为备选方案讨论一下,莞尔脸就红了,方自归也感到有些紧张,觉得一旦做了这么肮脏的事情,可能将来做梦的质量都会下降。最后,方自归拍板决定,买一堆实用的东西送奚主任。这说明,方自归没有白白研究杜威的实用主义,这次行动,也算实用主义哲学在校园生活中的一次应用。 方自归已经通过电十七班的一个老乡打听到了奚主任家的地址,从超市里出来,便和莞尔拎着大口袋小口袋,乘公交车去奚主任家。 看来主抓学生工作的主任,平时确实不太忙,到了奚主任家,奚主任果然在家。突然在家门口看见方自归和一位美女满载而来,满头银发的奚主任笑容可掬,与六分之一在学生处对方自归的那种态度,有本质上和物质上的区别。 方自归走进门来,发现奚主任的家比席东海的家要大得多,客厅里竟然有两个沙发。双方简单寒暄后,奚主任在其中一个沙发上落座,莞尔在旁边的沙发落座,身体前倾,表情诚恳,开始滔滔不绝地用上海话倾诉起来:“奚主任,今早阿拉诚心诚意来寻侬,就是一件事情,方自归毕业留上海的事情。阿拉从九两年谈朋友,到现在嘎些多年了,阿拉不是随便玩玩白相相的,阿拉是认真的,阿拉毕业以后一定要在一起的。侬晓得,自归的学习成绩也老好哦,上学期又得了一等奖,在阿拉学堂里厢算是老优秀了。格个黄表…….” 上海人与上海人用上海话比较好沟通,莞尔一通上海话的倾诉,最后只差没有声泪俱下。 奚主任微笑道:“阿拉也是过来人,侬格种心情阿拉理解。如果可能呢,当然愿意成人之美。但是,想留上海的外地学生老多哦,领黄表有严格要求哦,学校只能照制度来办事……” 方自归坐在莞尔边上的小板凳上,几乎是全程通过倾听的方式,参与了整个沟通的过程。因为莞尔与奚主任全程用“你侬我侬”的上海话交流,方自归的普通话很难插得进去,所以方自归只在少数重大时刻进行表态,表明这件事确实是两个人一起在战斗,表明奚主任如果能帮自己留在上海,奚主任就是两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真哦谢谢侬,格事体让奚老师费心了。”莞尔继续说,“如果事体办得成,阿拉一定登门拜谢,阿拉将来一定不会忘记侬奚老师的大恩大德……” “侬格要求我清楚了。”奚主任继续说,“这也要走一步看一步……” 为了给奚主任留下深刻印象,莞尔在奚主任家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与方自归一起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 从奚主任家出来,方自归和莞尔心情复杂,不知道这件事算是办得好还是办得不好。好的一面,是奚主任收了礼,而且收得自然流畅、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儿推辞和客气的地方,好像摆了整整一茶几的礼物不存在一样。这说明,奚主任这扇门至少没关死。但不好的一面,就是奚主任自始至终没有明确说他能帮忙搞定这件事。 “果果,你今天的口才,我给你一百分。”方自归夸奖道。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莞尔道。 有没有用不确定,奚主任敢不敢要钱也不确定,但却已经可以确定,奚主任是个唯物主义者。 98. 幼稚的分裂理论 夜色朦胧,微风轻轻拂过校园,工大小食堂里传来一阵欢笑声。 十个杯子凑在了一起,老夏致辞:“祝贺丁丁考取研究生!祝贺兽,勇夺工大首届编程大赛第一名!兄弟们,干一杯!” 一张圆桌上,摆着四盆炒螺蛳和其他五六样小菜。这是在老夏的提议下,一零一宿舍在庆祝本宿舍的双喜临门。但此时的方自归在欢声笑语中暗暗觉得有些落寞,如果老夏的致辞里能够再加一句“祝贺神拿到黄表”,这一晚就彻底完美了。 工大只有小食堂有夜宵。在以前,小食堂的夜宵还是很单调的,只提供面条和屈指可数的几种浇头。现在,小食堂的夜宵除了面条、馄饨以外,还提供香辣螺蛳、盐水花生、凉拌黄瓜、五香牛肉等小菜以及几种啤酒。对于这种变化,方自归用经济学分析,判断小食堂的夜宵肯定被人承包了。 丁丁把自己杯中的啤酒一口气喝完,豪气干云道:“有我们电十八在,计算机系就别想在工大装逼。” 是的,当工大校园里依然有电十八的存在时,工大第一系弱爆了。方自归对此深有同感,并且深感以前小看了兽,深感兽是诗一样的人,而且是一首魔幻的现代诗,他做为电气系学生获得计算机编程大赛冠军,他这也太不按语法出牌了。 几个螺蛳下肚后,方自归单独敬兽一杯,端起酒杯站起来道:“兽,以前小看你了,今天我敬你一杯。也祝毕业设计咱俩合作愉快!” 红光满面的兽与最近因为黄表而脸色发黄的方自归碰杯,一饮而尽。 阿远也站起来,单独敬丁丁道:“丁丁,你马上就是研究生了。来,我敬高级知识分子一杯,也祝咱们毕业设计合作愉快!” 丁丁春风得意,也是一饮而尽。 兽和丁丁这两个在爱情上历尽磨难的难兄难弟,化悲伤为力量,真的多难兴邦了,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双双迎来了事业上的辉煌。 一轮敬酒结束,大家就一边从螺蛳壳里吸螺蛳肉,一边聊天…… 《从来没有发生过的》98. 幼稚的分裂理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 幼稚的公益活动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隔壁教室已经下课了。 黑板擦游走,粉笔灰在黑板前飞舞,当灰尘纷纷落地,黑板上又新出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用生命最后的闪亮照亮人间。 关上幻灯机,拉开窗帘,阳光一瞬间洒进来,呼啦一声就照亮了整个讲台,让桑妮微笑着的脸融合在一片灿烂里。 转过身,桑妮掸了掸身上的粉笔灰,目光扫视了一遍坐在台下的全班同学,向前走了一步说:“关于遗体捐献的主题班会,现在开始。” 桑妮原来以为,人一死遗体就没用了,看到电视新闻,才知道社会缺遗体。医学院缺遗体进行解刨教学,医院缺遗体对失明患者进行角膜移植,等等等等。桑妮看了新闻以后,很受启发,最后决定为了造福社会做一件史无前例的事:动员全校同学进行遗体捐献。 有了史无前例的想法,桑妮就立即行动了起来,先和几个爱心社的骨干到红十字会咨询了一下捐献流程,更加觉得这个项目很有意义。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告诉桑妮,由于各种原因,比如传统观念的束缚,现在遗体捐献的缺口很大。得到这个确切的信息,桑妮好像一个财迷发现了金矿,眼前一亮,从红十字会回来后,立即召集爱心社社员开会。经过大家讨论,都觉得这事儿挺好,就决定先以班级为单位做,做完了再推广到整个系,然后再推广到整个学校。既然桑妮身兼外一班班长、爱心社社长以及管理系学生会主席,外一班就做为突破口,成为遗体捐献运动的首个试点班,这才有了这次主题班会。 桑妮向全班同学介绍完遗体捐献运动的整体构想和重大意义,到了答疑环节,于是问:“听完介绍,同学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全班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同学问:“捐献流程复杂吗?” 桑妮道:“很简单。只要填写捐献申请表,再公证一下,然后把申请表和公证书交给红十字会,就完了。” “这就完了?” “是啊。” “噢——原来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完了。”一个调皮的男生道,引来一阵哄笑,桑妮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另一个男生发言了,“成为遗体后,”大家又哄笑起来,“接下来是什么流程?” 桑妮笑道:“申请人死亡后,直系亲属要在一定时间内通知红十字会和相应医院,后面就没事儿了。反正……申请人什么都不用管了。” 大家又笑。这种情况,申请人想管也管不了啊。 那个调皮的男生又问:“成为遗体前,医院不会来烦我吧?” 大家再笑。 桑妮笑道:“不会来烦你的啦。” 虽然班会上有几个同学开玩笑,但是桑妮并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大概同学们以为,成为遗体尚早,眼前不会造成什么恶劣影响,也就随大流了。 班会结束后,桑妮把遗体捐献活动以及主题班会的情况向班主任做了汇报,班主任也对桑妮表示了支持。然而这个活动毕竟是史无前例的,就在外一班就要开始正式推进这个项目时,这件事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 校长对此事有些疑虑,为谨慎起见,便要了解一下该活动的细节。于是,这天外一班班主任就领着桑妮和班里的学习委员,在约定时间到了校长办公室。 桑妮向校长详细汇报了整个活动的由来和行动计划后,校长问:“这个活动,有没有征求同学们的意见? 桑妮答:“有啊。我们全班同学开过班会讨论过的。” 校长又问:“那么,是所有的同学都同意捐献吗?” 桑妮信心满满地回答:“是的,同学们都同意的。” 谁知这时,桑妮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学习委员突然说:“我想反应一个情况。” 校长问:“哦,什么情况?” 学习委员道:“其实,这件事情大家都没碰到过,有不少同学都很犹豫。比如对我来说,我就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情的后果,也没想清楚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桑妮看着学习委员,非常惊讶,心想这件事不是在班会上都说好了吗?你有不同意见,为什么班会上不说?为什么班委会上不说? 校长这时说:“这件事,我本来就是有顾虑的。学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所以更应该慎重。目前全国和上海市都没有遗体捐献的法规,即使要做,也不能操之过急。既然同学们也有不同的想法,那这个活动就不要再做下去了。” 中午吃饭时,桑妮和施蕙在食堂里碰到了正在找座位的方自归和国宝,于是四个人便坐在一起。方自归发现桑妮看上去也非常反常,而桑妮和施蕙也发现方自归脸色阴沉。 方自归问:“桑妮,怎么今天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脸色。生病了?还是碰到什么事了?” 桑妮道:“失望!” 然后,桑妮便把早上和校长交涉遗体捐献的活动,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学习委员,比程咬金还厉害,直接把活动给搅黄了的事情说了一遍。 “从校长室里出来,我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桑妮道,“你们说,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她”就是那学习委员。方自归不认识“她”,无法评论,施蕙道:“我觉得,是因为嫉妒,她才拆你的台。” 桑妮道:“嫉妒我?为什么?” 施蕙道:“有一次你组织的班级活动,我就听见过她说风凉话。她嫉妒你,还不是因为你在学校里混得比她好,她不服气呗。” 这可真是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叵测,国宝劝道:“这样的人,以后再不理她就罢了。” 施蕙问:“方自归,我看你也脸色不对。你也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啦?” 方自归叹口气道,“本来就因为找工作的事情郁闷。昨天去虹口足球场给四川队加油,嗓子都喊破了,四川队还是输了,而且还是0:3惨败。我年年组织上海的川籍大学生去给全兴队加油,年年输球,你说郁闷不郁闷?” 这次看球,四川本土球迷更给力了,包了三架飞机过来,谁知竟然江河日下,越输越惨。首次甲a联赛四川球迷包了一架飞机,全兴队输一个球。第二年包两架飞机,全兴队输两个球。第三年包三架,输三个。这特么下一年是不是该考虑改变改变玩儿法了啊? 四个人正感叹人生,韩不少和兽这一对千年之恋也打好了饭,看见桑妮、方自归等四人坐在一起说话,也凑了过来。 韩不少坐下来就对方自归说:“神,我才从申老师那儿过来,得到个消息要赶紧告诉你。” 方自归问:“什么消息?” “优秀毕业生评比。” 方自归的心跳一下就加速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什么情况?” “你和乔雁书都没评上优秀毕业生。” 方自归的心“扑扑”地狂跳着,“不可能吧!那谁评上了?” “我们整个九二级电气自动化专业,电十七电十八两个班,一个都没评上。” 100. 谁还没幼稚过? 熄灯后的教室里,微弱的光从窗外透进来,让靠窗的两排桌椅染上了幽幽的蓝色。靠墙的那两排桌椅被沉沉的黑暗笼罩着,一对情侣在这黑暗中紧紧抱在一起。 失落、愤怒等各种情绪本来在方自归身体里乱撞,经过一个温暖的长吻,激烈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 夜已经深了,校园里一片寂静。坐在教室里向窗外看去,近处一个篮球架的轮廓,被远处路灯的光衬托得好像一个巨人站在空荡的球场上。天边的乌云拥挤翻滚着,吞噬了最后几颗星星。 “对不起。”方自归说。 “不,”莞尔在黑暗中摇摇头,“乡唔咛,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尽了最大努力,你已经很棒了。” “我自己吃多少苦头都无所谓,我就是觉得,优秀毕业生没评上……我愧对你了。” “乡唔咛,你不用担心我什么的,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如果正规渠道不能留上海,实在不行,你就去那个元哲电器吧。” 方自归再次把莞尔拥入怀中。 拳打隔壁电十七,脚踏工大第一系的电十八班竟然没有一个学生是优秀的,让方自归非常想不通。出现这个结果,据说是因为大学前两年得一二等奖学金的同学没能一直保持这种好成绩,而像方自归这种后来老拿一二等奖学金的后起之秀,前几个学期又没得过奖学金,所以电十八班就没人是优秀的。按照这样的标准,获奖学金能力弱爆的电十七就更没有人是优秀的了。于是,工大历史上非常少见的全军覆没,不幸就发生在了九六届的电气工程系电气自动化专业。 莞尔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招聘会,通过父母的关系去参加了一次象征性的面试,就被一家银行聘用了。而方自归的工作现在还没落实,方自归感觉自己现在特别需要莞尔温暖的怀抱。 “老夏说,也许留校还有一线希望。”方自归抬起头说,“明天我就去找我们班主任。不管怎么样,我去求求班主任,试试看有没有可能留校。” “乡唔咛,”莞尔用一只手轻轻摩挲方自归的背,“不管怎么样,没有谁能把我们拆开。” 这一晚,方自归与莞尔在教室里缠绵到凌晨才回宿舍。 就是在方自归找工作的这个冬天,方自归和莞尔有一次在掉光树叶的大槐树下缠绵,发现隔墙有眼和隔墙有耳,莞尔就再也不愿意去大槐树了。方自归通过老乡帮忙,配了把教室的钥匙,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幽会的新地方。 有了这个新地方,幽会的私密性大大提高,就是牺牲了一些时效性,因为每次幽会都要等到教学楼熄灯以后。有时和莞尔缠绵得太久,方自归回到宿舍,发现连半夜谈都结束了。 幽会的新地方有了,留上海的新出路还是没有。第二天,方自归就第一次主动去找自己一直敬而远之的班主任。在申蓉的办公室里,方自归诚恳、真挚、谦卑地说明了来意,描述了自己走投无路的现状,形容了申老师做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重要性,然后方自归说:“申老师,我是否还有留校的机会?” 申老师道:“今年自动化专业是有两个留校名额,电十八电十七各一个。但是我认为你没有机会。” “为……为什么?最后几个学期您也看到了,我的学习成绩可是数一数二的。” “是这样。电十七谁留校我管不着,但我们班的这个名额,将来就是在实验室工作,也就是和我一个办公室。目前班里有两个候选人:史殊和宋健宝。到底选谁,我和肖教授有不同意见,暂时还没定,但肯定不可能再把你加进来了。首先,现在时间上已经晚了。其次,在实验室工作需要很强的动手能力。你问问自己,动手能力是你的强项吗?我也看到你后来在学习上的进步,可实验室的工作并不适合你。” 要和申老师内心喜爱而同学们内心讨厌的现任班长史殊竞争这个机会,方自归心里知道,这可就难了。 这位史殊,就是大一时带头打劫方自归的香肠,大二时盗窃一零一宿舍暖水瓶的那朵奇葩。史殊在同学中间口碑欠佳,却能当上班长,是因为电十八班每年的新班长都由申老师指定,不像工大其他一些进行了民主改革的班级搞民主竞选。电十八的这个制度很稳定,但申老师选班长的水平却像掷骰子一样,缺少稳定性。 如果用掷骰子来打比方,第一任班长朱斗妍算六点…..这个制度虽然落后,可绝不会出现一个十三点,因为只有一粒骰子……因为后来大家总结,都觉得朱斗妍这一届班委最得力,班级活动搞得最红火。这说明,申老师肯定不是唯成绩论者,因为来自帝都的朱斗妍比来自齐鲁大地的兽高考成绩低了一百多分。可第二任班长胡晔横空出世,却证明申老师也是看重学习成绩的,因为上海籍同学胡晔在第二个学期得了一个三等奖学金。班里的九个上海籍同学呢,基本上每次考试都牢牢占据倒数前十名的位置,胡晔这个三等奖让申老师眼前一亮,胡晔就当上班长了。 大家开始明白,原来申老师是按照“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这个路子走的,然后在“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这条路子上再比较学习成绩。所以,二年级时,帝都的朱斗妍就把班长大位移交给了魔都的胡晔。 可是,胡晔的三等奖这一点星星之火未能燎原,只火星一闪就灭了,后来再也没得过奖学金。这还是次要矛盾,主要矛盾是胡晔一下课就回家了,不能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同时对班级活动非常冷淡,影响了全班的战斗力。所以朱斗妍算六点的话,胡晔的表现只有一点,所以一点儿都不好,后来连申老师对胡晔也不满意了。 接下来到了三年级。如果按照“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这个路子,再综合考虑学习成绩,那么应该轮到来自广州番禺的,普通话发音不准但口才一流的,被称为丑女杀手的狗子当班长,谁知申老师出人意料地选了来自河北的乔雁书。 乔雁书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对班级工作比较积极,同学中口碑也不错,掷骰子可以算五点。但是到了四年级,申老师好像又大意了,出人意料地选了同学中口碑不佳的史殊,证明了申老师真是不拘一格选人才,只是她的选拔标准变幻莫测,导致班长的质量忽高忽低,同学们防不胜防。 很多同学都觉得史殊比较二,掷骰子只能算二点。 “史殊的动手能力,也不是多强吧。”方自归说。 “那人家史殊是班长啊,史殊上学期还入了党。”申老师说。 方自归低头不语,然后又说:“我和我女朋友,是真心相爱的,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千方百计地想留上海。申老师,难道您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申蓉摇摇头,“其实你啊,想法太幼稚了。” “这种想法算幼稚吗?” “我劝你不如早一点儿放弃。我是过来人,见得多了。条件好的上海小姑娘,都很现实的,都讲条件的。不要说你现在留上海很困难,就算你留在上海,你有把握将来她会嫁给你吗?你知不知道,上海静安区小姑娘都不嫁闸北区男小孩的,小姑娘父母要反对的,上只角嫁到下只角去要给人家瞧不起的。你说你四川一个小县城的——” “嚯”地一声,方自归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站了片刻便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申蓉看着方自归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轻轻叹了口气。 都快毕业了才找申蓉,方自归知道这是临时抱佛脚,不敢有太高期望,只是万般无奈之下,试试水罢了。却没想到试水试出了火。 该死的黄表!该死的户口!方自归一边走一边心里诅咒着,怒火久久不能平息。 方自归心想,谁还没幼稚过呢?并且这怎么就算是幼稚呢?方自归想不通,大上海不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吗?怎么就容不下身高仅一米六八的自己呢? 接下来几天,憋屈的方自归成了一座活火山,然后突然来了一个爆发的机会。 这天方自归在宿舍里,走廊里就传来老楼长那熟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一零一方自归,电话!” 方自归答应一声,有些诧异。方自归过去只非常难得地接到过莞尔的电话,可这天莞尔在学校里,是不会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的。 到了门房间,方自归拿起电话听筒放到耳边,听筒里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自归,我是王红兵。” “红兵!是你啊,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儿吗?” “余青出事儿了。” “余青?她出什么事儿了?” “余青已经绝食两天了。” 101. 怒发冲冠,替天行道 一个红色的“福”字贴在东八楼门房间的墙上,旁边挂着一个月历。坐在“福”字下面的老楼长不知为何比较疲劳,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光线昏暗,阴影下老楼长的嘴半张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电话机在老楼长面前的桌子上,而方自归站在门房间外,拿着电话机的听筒打电话。电话线穿过门房间的窗,拉得老长。走廊里人来人往,方自归身后的楼梯上,一个男生抱着个球一跳一跳地跳下来,长发在他的额头上也一跳一跳。 “怎么就绝食了呢?”方自归对着话筒说。 “余青说,不见到华欣就不吃饭。华欣这个龟儿子,这段时间为了躲余青,天天玩失踪,也不住学校宿舍,不晓得藏在哪里。前段时间,余青就常常找不到华欣,现在华欣玩消失,矛盾就彻底爆发了。余青前天放出话来,华欣要是不跪在她面前道歉,不把话说清楚,她就不吃饭。现在两天了,余青没吃任何东西!” 华欣就是余青练成魔鬼身材后谈的男朋友,方自归问:“华欣为什么要躲余青啊?” “可能是不想和余青耍朋友了。但是你要把话跟余青讲清楚噻,他又没说分手,他又老是躲余青,余青肯定毛了噻。现在矛盾都大成这个样子了,我也不瞒你,余青已经是华欣的人了。” “什么余青是华欣的人了?” “哎呀你真是……就是余青本来是处女,这学期被华欣睡了,现在华欣玩消失,你说余青气不气嘛?” 这段时间,方自归肚子里正包着一肚子气,好朋友余青受了这样的气,活火山就爆发了。“砰!” 一声巨响,方自归一拳砸在放电话机的木桌上,电话座机被震得一跳。老楼长从半梦半醒中一下子惊醒,吓了一跳,本来半张着的嘴巴索性张得更大了,看着眼前的方自归目瞪口呆。 “龟儿子!”方自归骂了一句。 “喂——”听筒里传来王红兵焦急的声音,“喂——” 想不到华欣做事欠考虑,做爱也欠考虑。方自归怒发冲冠,攥着拳头,胸口起伏,好一阵没说话。 “喂——”听筒里又传来王红兵的声音。 “砰!”方自归对着木桌子又是一拳,然后闷闷地对话筒说:“我马上去你们学校。” “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叫你来,还要多叫几个人。但是今天不要来,明天来。” 方自归问:“事情都这么紧急了,怎么还要明天来?” “现在情况是这样。华欣的同学已经带话给华欣,说了余青现在的情况,华欣已经同意明天上午和余青见一面,不然要出人命的嘛。我已经找了一些兄弟,如果余青和华欣两个人谈得不好,我们准备当场教训华欣。但是华欣打架也很凶,也有一帮兄弟伙,很有可能这次要打群架,所以我想多喊几个人过来帮忙。” “好,明天我过来,我再叫几个老乡一起过来。” “好,一言为定!” 方自归琢磨了一下,老乡会会长汤胤政治上太成熟,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材料,还是球迷骚乱那晚和自己一同夜游宝山钢铁基地的大成和张虎比较合适。 果然,方自归在宿舍里找到张虎,又通过大成的bp机联系到大成,张虎和大成都摩拳擦掌。 张虎和大成都认识余青,毕竟都是在虹口体育场一起吼过“雄起”的,出了这样的事,用四川话说,“肯定要帮余青扎起噻!”如果时间充裕,方自归有把握拉一支更大的队伍。甲a联赛三年来,四川队每次来上海余青都很出力,要在大学生助威团的八百壮士中找些人为余青出头,那还不简单?三年来方自归搞高校大串联已经搞得很有经验了,大不了为这个事情再搞一次。 第二天上午,方自归和张虎在体院门口与大成胜利会师,大成说:“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方自归说:“我要打得他白天不知夜的黑!” 毕竟方自归是哲学爱好者,说话不能说得太过直白。 三位义士见到王红兵,王红兵随即布置了一下兵力。余青和华欣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图书馆大门口,所以,离图书馆门口最近的那个阅览室埋伏七八个人,包括大成、张虎和方自归,图书馆斜对面的小亭子里再埋伏五六个人。阅览室里的人是我军主力,相当于赤壁之战时在江面上正面进攻曹营的周瑜兵团,小亭子里的人主要是防止华欣逃跑断敌军退路的,相当于埋伏在华容道的关羽兵团。在王红兵的统筹下,大家商量好了,一旦余青发出信号,阅览室里的兄弟首先冲出来暴揍华欣,这时要做好和华欣的兄弟伙混战的准备。小亭子里的兄弟则要随时观察敌军动向,根据战况,或者堵截敌军,或者做为预备队,相机加入混战。 在王红兵的引领下,三个准备替天行道的青年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图书馆。遗憾的是三人既没戴墨镜也没穿黑西装,看上去没有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专业。主要也是因为三人高矮胖瘦的差别,毕竟他们没有像电影演员那样被筛选过,三人的队形没办法像小虎队那么整齐。所以,进图书馆时,潇洒飘逸的方自归走在中间,虎虎生风的张虎走在方自归左边,大大咧咧的大成走在方自归右边,三人的走姿和步态很不协调,队形呈两边高中间低的形态,凹造型凹的是天然的一个“凹”字造型,看起来毫无美感。 在阅览室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好等线人的信号。方自归等三人坐在阅览室里,面前没有放一本书或者作业本,让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同学感到有点儿奇怪。因为这三个家伙坐在图书馆里,却不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竟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带杀气。 在三人等待的过程中,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阅览室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这种情况在这间阅览室里是史无前例的,那时在这个阅览室里响起bp机的滴滴声已属罕见,响起电话铃更是前所未闻。 在一些同学惊异的目光中,大成从挎包里掏出来一个黑色的大家伙,这就是香港枪战片里黑社会老大号令江湖用的,传说中的,大哥大。 “喂!”大成应了一声。 这时候,半个阅览室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成身上,大成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很多粉丝关注了,便压低声音对听筒说:“我在图书馆,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说。” 这时,还没有中国移动,只有每年春节前后波澜壮阔,惊天地泣鬼神的中国人移动,因为波澜壮阔、惊天地泣鬼神的中国移动公司几年后才成立。但是,移动通讯时代,这时也确实走来了。春节时,方自归参加莞尔家的家庭聚会,第一次见到了现实生活中的活人用大哥大。这时,方自归约大成到体院打群架,现实生活中的大成居然也带着一部大哥大来了。方自归一想,大成携带像板砖一样的大哥大来打群架倒也适合,因为“大哥大”听起来侠肝义胆、古韵犹存,适合要出面解决江湖恩怨的大哥拥有。 过了一会儿,大成回来了,压低声音对方自归道:“余青还在门口,那小子还没到。” 看来大成用完大哥大,还去外面侦查了一下敌情。方自归问:“你那个大哥大,哪里弄来的?” 大成笑道:“业务需要,嘿嘿,买的。” 张虎压低声音说:“大成,我们今天是过来打架的,你打算用这个上吗?” 大成道:“用这个太浪费了。我想到起如果出现啥子紧急情况,用大哥大联系方便些。” 看来大成的言下之意是:杀小鸡焉用宰牛刀,揍小人焉用大哥大。 三人关于大哥大的讨论还没结束,线人发出了信号,外面有情况了。 这时,王红兵看见,华欣手里拎着一个盒子,一步一步向站在图书馆门口的余青走去。 余青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眼盯着愈来愈近的华欣,一言不发。 华欣低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缓缓走来,眼睛躲避着余青的目光,走到了余青面前。 “扑通”一声,华欣双膝跪地。 102. 飞机这么重要的部位,怎能握在他人手中? 图书馆门前,经过的六七个同学都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幕而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正在上台阶的一个女生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站在那级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余青面前已经打开盖子的盒子里有一块蛋糕,吧嗒吧嗒掉下来的泪滴,砸在雪白的奶油上,散开了,让那层本来平滑的表面变得粗糙起来。 一个男生跪在女生面前,但这个动作既不是求爱也不是求婚,跪在地上的男生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诗情画意,他举着那个盒子说:“对不起。吃块蛋糕吧。” 据说华欣是个狠角色,而余青更是个狠角色,否则余青也不会要求华欣在公共场合跪着交待问题。方自归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条件下,两个狠角色之间的对撞还能够和解。 王红兵把埋伏在阅览室的周瑜兵团全部调了出来,说鉴于华欣纠正错误的态度还算诚恳,这个架就不用打了。方自归这座活火山,就失去了爆发的机会。 余青被华欣带走了。方自归等外援就被王红兵带去吃饭,大家就边吃饭边摆了摆龙门阵。大成说起毕业后他要去苏州,方自归有些惊讶,问:“怎么会想到去苏州?” 大成道:“我现在大部分客户在苏州,苏州的创业环境也很好,我要跟着市场跑嘛。” 方自归又问:“大成,你不回重庆,你重庆的那个女朋友怎么办?” 大成道:“如果在苏州创业还顺利,我接她来苏州。” 王红兵叹口气道:“我和我女朋友,还不知道怎么办。” 讨论这个话题,几个人里面最轻松的,还是没有女朋友、无债一身轻的张虎。 下午回到宿舍,国宝告诉方自归莞尔来过,方自归就去女生宿舍找莞尔。方自归找到莞尔,莞尔就问:“今天干什么去了?到处找不到你。” 方自归哪敢告诉莞尔今天干什么去了,莞尔连哲学上的实用主义都非常鄙视,更不必说这种行侠仗义的浪漫主义。给莞尔知道自己早上去校外打群架去了,非被莞尔双规甚至三规不可。方自归笑道:“到体院会会老朋友。这不是快毕业了嘛,他们打电话叫我去的,大家聚聚。” 莞尔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安达信录取了。” “安达信?干什么的?” “五大之一啊,最有名的会计师事务所。” 莞尔并没有发力找工作,就已经有了一个大型银行的offer,而现在拿到安达信的这个offer,据说含金量就更高了。莞尔也是在一个高中同学的怂恿下,和同学一起去参加了安达信的考试和面试。据说安达信这次应届生招聘的录取率低于10%,竞争非常激烈,莞尔也没报太高期望,就当去玩玩,结果反而是莞尔被录取,莞尔同学倒落选了。 方自归既为莞尔高兴,又有些凄凉地意识到,莞尔在职场上乘风破浪,而自己就剩下元哲电器这一根救命稻草了。 第二天,方自归就去了元哲电器。 方自归的毕业设计还比较顺利,每两三个礼拜,方自归就去元哲电器汇报和展示一下项目进度。这时,整个毕业设计的项目基本上做完了,演示模型也即将完工,方自归正好来公司报销,就是报销用在展示模型上的玩具汽车、电线、开关等材料的采购费用。方自归在公司里报销好了也没什么事儿,就帮邹工干干活,给一辆家用轿车装车载电视。 车载电视安装调试结束后,邹工对方自归说:“小方,一起抽支烟,我跟你说个事体。” 方自归不抽烟,但已经来过公司好多次,和邹工也比较熟了,所以就陪邹工抽一支。两人到了楼梯间转角,都点上烟,邹工先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其他人,便对方自归说:“小方,跟你认识也有两个多月了,我是觉得小伙子你不错,所以真心想给你一个忠告。” 方自归笑道:“前辈的忠告,必须要洗耳恭听。邹工,您说。” “小方,你不是为了女朋友打算在上海黑下来嘛,这件事,我劝你一定要慎重。”邹工吸一口烟,“我是过来人,见得多了。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像元哲这种公司,你最好不要来。” 方自归大吃了一惊,自己就是廖总和邹工招进来的,邹工怎么现在说出这种话来?方自归问:“为什么呢?” “不瞒你说,我从原单位出来,是停薪留职的。廖总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和原单位断掉,关系转到元哲来,我一直没断。我原来单位是航天部重点企业,我走出去,我说我是上海飞机制造厂的高工,都是很自豪的,我为什么要断掉?” 方自归更加诧异了,自己从小对父母所在国企的人浮于事耳濡目染,因此从小对国企深恶痛绝,没想到还有人以国企人为自豪的。 “我就不愿意断掉,情愿停薪留职。”邹工接着说,“国企毕竟比私企有保障。虽然我现在收入比我原来单位高,但是私人企业呢,谁知道能做多久。而且私人企业除了给薪水,其他什么福利都没有了,将来它倒闭了呢?” 方自归想一想道:“但是我现在也无路可走啊。我女朋友说了,她不要我离开上海。现在只有元哲电器不在乎我有没有上海户口,愿意给我一份工作。” “我给你出一个主意。”邹工又吐一口烟,“你不如到离上海近的地方,比如昆山、苏州,先去找份工作,把户口落实好了,再回到上海打工,不就好了嘛。” 方自归疑惑道:“户口就有这么重要吗?” “唉,非常重要啊!小青年你就没有经验啦。”邹工叹口气,吸口烟,接着说,“我认识一个交大的,外地人。他当时不服从毕业分配,想留上海,后来就在上海一家单位打工。因为没有户口,也没有合法聘用手续,五年了他助工职称都不能评,也不算正式职工。所以你呀,把问题想简单了,没有户口问题很多的。比如养老保险不能交,结婚证明,单位开不出,结婚用房,单位不能分,出国深造,就更不用提了。户口不要了,就是打工,问题很多的啦。你真不要小看户口啊!” 方自归直听得目瞪口呆。方自归研究过的经济学经典和哲学经典上,都没有提到过户口问题,却没想到户口问题如此重要。 “我要不是在原来单位没事做,谁要到这种私人小公司来啊?”邹工骄傲地说,“但是你情况不一样。你才出校门,不要一开始路就选错了。” “知道了,邹工。谢谢你啊!”方自归诚恳地说。 “不用谢,你自己有数就可以了。” “你原来的航天部重点企业,怎么就没事做了呢?” “这说来话长。你听说过‘运10’项目吗?” “没听说过。” 邹工看看表,“今天不太忙,我就跟你吹一吹。” 又点上了一根烟,邹工就开始讲运10的故事和他的故事。原来运10是八十年代中国搞的一个大飞机项目,搞着搞着,斜刺里杀出来一个麦道,要和中国搞合作。八十年代中国刚刚打开国门,鼓励外商投资和对外技术合作,麦道就和中国签了协议,合作生产大飞机,决策层于是就让已经搞得差不多的运10项目下马了。八十年代末,上海飞机制造厂陆续总装了二十几架md82飞机,然后就和麦道的合作陷入了僵局。波音收购麦道后,麦道和中国彻底停止合作,这二十几架md82就成了上海飞机制造厂的绝唱,然后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中国自己的大飞机没搞起来,和美国的合作又半途而废,中国白白浪费二十年时间,使中国的航空工业变本加厉地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 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邹工的感想是:像机机这种重要部位,怎么能握在外国人手里呢? 中国航空工业浪费的二十年,正好被邹工碰上。和麦道的合作陷入僵局后,邹工整日无所事事,那时国企上班虽然管得不严,但是当时没有丰富多彩的电子游戏可打,也没有手机微信聊天,邹工就屈尊到元哲电器为汽车装装迷你电视、改改汽车音响什么的。方自归听邹工的意思,哪天上海飞机制造厂有活干了,他还要为它奉献青春……不,邹工已经没有青春可献,能献的只有夕阳无限好了。 “运10”的案例只是邹工顺便分享的,当天邹工与方自归分享的最核心思想是:像户口这种重要的部位,怎么能不握在自己手里呢? 这一天的夜晚,方自归又一次辗转反侧。 103. 外资企业的机会 黑沉沉的夜笼罩着大地,方自归侧身躺在床上,头下压着弯曲的右胳膊,面向墙壁却睁大着眼睛,让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飘来荡去。一时想不清楚,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冒了上来。 周围很安静,室友们睡着后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北窗开着,偶尔从窗外传来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方自归觉得右胳膊麻了,翻了一个身,看见窗外投进来一团微弱的灯光。 户口和养老保险看来不容小觑啊!方自归心想。 一阵尿意袭来,方自归摸索着下了床,摸索着打开门,走廊里黄色的灯光一下涌了进来。 深更半夜起床去撒尿,自方自归住进东八楼以来还从来没干过。走廊里有一扇窗没关,徐徐的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从厕所里出来,方自归就站在这扇未关的窗前,看着外面那条寂寥的此时空无一人的道路,想着自己的心事。 天空黑漆漆的,一串路灯的黄色光晕在细雨中显得晶莹优雅。这条路的水泥路面半年前改成了沥青路面,灯光打下来,看起来路面上好像涂了一层油,路面上的反光朦朦胧胧,“苏州”两个字此时在方自归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苏州是离上海最近的市,国宝要去苏州,大成要去苏州,而且苏州这个地方,丝绸店老板把钢笔借给你还不担心你不还,应该算是好地方。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长征是为了将来百万雄师过大江,不妨先把户口落在苏州再图大计。 方自归重新躺在床上的时候,打定了主意——毕业后先去苏州。开始找工作以后遇到的各种挫折,让方自归意识到,生活往往就是妥协的产物,理想可以一下子飞得很高,可身体常常跟不上,除了妥协,也很难有更好的办法能让身体回到现实了。 第二天,方自归把邹工的忠告,以及自己思考了一夜的成果,向莞尔做了详细汇报。为了不让现场气氛过于凝重,汇报到最后,方自归活跃气氛道:“果果,你想,宋江为什么招安了,还不是因为做强盗没有养老保险,也是吃青春饭的。像我们这种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人,对人生的认识应该超越宋江,那不能不要户口和养老保险是不是?” 莞尔哭笑不得,道:“就你贫!商量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还乱开玩笑。” 方自归笑道:“你看,苏州离上海不远,坐火车只要一个小时。你想,从工大到你家也要一个半小时,苏州怎么能算远?而且报纸上说,沪宁高速公路今年开通,以后交通还会更方便。再说我去苏州落好户口,一年半载就回上海了,影响不大的。这也是曲线救国嘛。” 在莞尔看来,这不能算“曲线救国”。因为,上海人认为出了上海就全是乡下,所以从上海到苏州再回上海,以上海人的眼光看,应该算“农村包围城市”的。 然而,轰轰烈烈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革命实践证明,“农村包围城市”确实是一条成功之路。莞尔想了想,终于说:“好吧。” 拿到莞尔的批准,方自归几天后就出现在了苏州开发区人才市场。 开发区人才市场看起来很简陋,周围还有大片农田,真的让方自归强烈地产生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感觉。毛爷爷一定没想到,人民翻身做主人已经很多年,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的九十年代,他的思想依然熠熠生辉,并且能够指导人生。 方自归到人才市场后快中午了,一走进去就吃了一惊,只见大厅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流明显不像上海的那些常设人才市场平稳。方自归有些纳闷,仔细一打听,原来这天的招聘会是一家叫“徳弗勒汽车电子”的专场。由于这司是美商独资企业,吸引了苏州的各路英杰。由于应聘者太多,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像银行里办理业务一样,给每个应聘者都发一个号,叫号面试。 虽然廖总批评外企有阶级斗争,可方自归以为,自己现在这个条件,哪怕这种阶级斗争比较复杂,那也只好先斗争一下以后再调整。于是,方自归去领了一个号。领号的时候,工作人员说了,只要来面试拿到号的人,不论多晚都一定会有面试机会。这做法倒也公平,所以现场虽然人潮涌动,秩序倒也井然。 既然如此,方自归决定耐心等待。等待的过程中,方自归和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人攀谈起来,才知道人家并不是学生,人家已经大学毕业三年了。毕竟这是常设人才市场,来应聘的人大多都有工作经验。毫无工作经验的方自归与这些有工作经验的人竞争,也是无奈,因为到了五月份,已经没有应届生招聘会了。 “你排队已经排多久了?”方自归问那人道。 “我九点钟来的,现在还没排到。你刚来的话,不如先出去吃个午饭再回来等。你看现在这么多人,不会很快轮到你的。” “我就觉得奇怪。这家公司有什么特别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应聘。” “你没有看报纸?” “什么报纸?” 那人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方自归,“应聘成功者,全部出国培训,很吸引人啊!” 方自归打开报纸,原来是一份《苏州日报》,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占据了整整半幅版面。广告除了罗列各招聘岗位以及资质要求,果然清清楚楚写着,所有人员一旦录用,将被送往新加坡接受三个月的培训,然后将参与公司在苏州新工厂的建设和投产。这广告的另一大特别之处,是说有意应聘者不要寄简历,请五月十日自带简历到开发区人才市场直接参加面试。 这时的中国人,坐飞机都还没有普及,出过国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所以这个招聘广告登出来,苏州的各路英杰就真的纷至沓来了。应聘者中,甚至不乏年龄四五十岁却自以为宝刀不老的同志。 既然如此,方自归先去吃饭,吃过饭后回来等。直等到下午两点多,才终于轮到方自归面试了。 面试官是位新加坡人,在自我介绍的环节,方自归特意提到自己的毕业设计是汽车防盗报警器,好在毕业设计报告方自归也带来了。面试官看到毕业设计报告里的电气原理图,似乎很感兴趣,但面试官并没有问技术上的任何问题,而是东拉西扯好像拉家常一样,和方自归谈了大概二十分钟,就直接把方自归领到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外面,让方自归等着。 方自归等了一会儿,面试官出来了,微笑着对方自归说:“等一下里面的人出来,你就进去。besman和你谈谈。” 里面的人很快出来了,方自归进去,接下来坐在里面的besman也像拉家常一样,和方自归谈了十几分钟,然后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加入我们公司?” 方自归干脆地说:“因为我父母都在国企工作。我知道国企里面人浮于事,很多人都在混日子。但是我可不想混日子。我马上大学毕业,我想多学本领,努力工作,所以想进入像你们这样的外资企业。” besman在方自归的简历上写了一句话,便把方自归和简历交给了另外一个工作人员。那工作人员让方自归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给了方自归一张通知书,通知方自归第二天早上在苏州的竹韵饭店进行第三轮面试。 如此一来,计划就乱了。本来方自归打算参加完招聘会晚上当天返回上海的,没想到这公司招聘这么复杂,面试像试面,揉面一样翻来覆去地揉。可是方自归眼下也没别的机会,便只好找个便宜招待所,将就一晚。 晚上,躺在招待所脏兮兮的床上,方自归回忆这天的两轮面试觉得有些奇怪。面试官问的问题,几乎好像都是性格测试,技术上的问题一个没问,也没有测试英语水平。两个面试官都用中文,第二位面试官besman的中文还说得特别特别慢。 第二天,从小旅馆出来不久方自归就进了令他耳目一新的竹韵饭店。竹韵饭店是苏州当时最高档的四星级酒店,建筑格局仿造苏州园林,走廊里铺着各色花卉图案的大红地毯。方自归第一次进四星级酒店,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心内感叹:这些人住这么好的酒店,资本主义的公司真是有资本啊! 因为前一天筛选过,这天就只有二十几个人来面试了,排队等面试就不用等那么久。但是一个坐在方自归身边的应聘者,却明显有牢骚。 “这公司怎么这么复杂?昨天搞了我整整一天,上午一次面试下午一次面试,今天又是第三次面试。真是的,单位里请假很麻烦的!” 方自归心想,昨天自己第二次面试倒是没怎么等。 “唉,”发牢骚的哥们问方自归,“你知道这公司开多少钱一个月薪水吗?” “不知道。”方自归道,“我觉得公司肯送全体员工出国培训,薪水方面不会差吧。” “唉!”发牢骚哥们叹一口气,“我就担心,我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他们玩,到最后薪水还不如我现在高,那不是白折腾了嘛!” 轮到方自归面试了,方自归进会议室一看,原来是二堂会审,有两个面试官。一位面试官是昨天已经见过的besman,另一位并不认识。 这次面试,终于说了一段儿英文,有点儿外企感觉了。可面试官的问题不外乎价值观、团队精神、敬业态度之类。方自归的英文没有莞尔好,好在当年毕竟为了贴身防守莞尔,在工大英语角操练过几下,这些问题勉强尚可应付。只是面试官说的英语方自归听起来比较吃力,比如“threevalues”本来是“三个价值观”,方自归听上去像是“treevalue”,变成了“树的价值”,闹了个小笑话。好在面试官并不介意,又转为用中文与方自归交流,就这样聊了差不多半小时,最后besman问:“产品工程师这个职位,另一位应征者有几年工作经验,可能更适合。你是否愿意换一个职位,做smt工程师?” “愿意。”方自归不假思索地说。 要是这次面试不成功,方自归还要一趟一趟跑苏州,参加主要面对有工作经验人士的招聘会。可是,时间离毕业已经越来越近了。 besman似乎挺满意,可另外一位面试官又问了一个问题,不是送分题,是送命题:“那么,你知道什么是smt吗?” 如果smt是英文缩写,它可以是固体的“suppermaictrain超级磁悬浮列车”,液体的“sweetmilkytea甜奶茶”,或者抽象的“strangemysteriousthing 奇怪神秘的事情”。如果smt是中文缩写,它可以是固体的“水蜜桃”,液体的“酸梅汤”,或者抽象的“送命题”。收到这个问题后,方自归的大脑高速运转,发现smt既是“奇怪神秘的事情”又是“送命题”,这smt可不像tmd“他妈的”那么简单,要在博大精深的三千中文常用字或者浩如烟海的三万英文常用词中,靠猜测来确定smt的真实含义,tmd基本上是死路一条。 方自归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了三秒钟后做出了一个决定:这玩意儿不能猜。然后他的脸微微发红,干脆地回答:“不知道。” “不管是否会录取,”besman站了起来,“我们会在三天内把通知书发给你。”besman与方自归握了一下手,“谢谢你到本公司来应聘,祝你好运!” 从竹韵饭店出来,方自归有些沮丧。三轮面试中唯一被问到的一个技术性问题,方自归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这该死的smt它到底是个啥?方自归坐在回上海的火车上,琢磨着。 既然人家说了三天必给答复,方自归接下来的几天就特别关注班级信箱,并且是有些忐忑地关注着。几天后,方自归果然在信箱里找到了那封来自苏州竹韵饭店的来信。 人世间种种缘分,种种偶然性,造成一个又一个不同故事,一种又一种多样人生。拿着信的方自归还不知道,偶然认识了邹工,突然决定去苏州找工作,再偶遇了徳弗勒的专场招聘会,会怎样改变他的一生。 许多年以后,方自归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谢邹工的忠告,还是应该抱怨邹工的忠告。 方自归拆开信,里面只有一页纸。这页纸的第一行字赫然印的是:录取通知书。 104. 各奔南北 骑车经过图书馆门口后,方自归又潇洒地划了一道圆弧掉头回来,在图书馆门前重新经过一遍。 自行车后座上的美丽姑娘,两条胳膊缠绕在方自归的腰上,手里拿着一叠饭盆。方自归迎着风卖力地蹬着自行车,身体一左一右地微微摇晃,自信和青春挂在脸上。而他身后的美丽姑娘,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微风轻轻撩起她的长发。 在校园里,方自归和莞尔过去几年里一直非常低调。以前他们从来不在学校食堂里一起吃饭,从来没有两人骑一辆自行车在校园里招摇过市,上夜自习坐同一间教室也很少挨着坐,往往是等夜幕降临了两人去大槐树,或者熄灯了去黑教室。但是现在,方自归和莞尔不再低调。 这条路上,六分之一竟然迎面走来了,方自归有意让车轮在六分之一面前走个任性的s型,但是眼睛里又没有六分之一。 什么毕业季就是分手季,我们就是不分手,我们就是要在毕业临近的最后时光,高调宣示爱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要向全世界宣示——谁也别想把我们拆开,别说你是六分之一,你就是百分之百也不行! 方自归和莞尔要在校园内的最后时光里,尽一切可能享受和宣示两人在一起的甜蜜。于是,在大庭广众的食堂里,有人看见方自归和莞尔相互喂饭;在激情四射的球场边,有人看见方自归进了球以后,跑到场边跟莞尔接吻,不管不顾他身后传来的口哨声;而酷暑很快到来后,有人看见,莞尔首次采取工大特色的防暑降温方式,也到室外的篮球场上过夜,把她的席子,就铺在方自归的席子旁边。 没有户口的限制,就在激烈的求职竞争中一下子脱颖而出,拿到美商独资企业录取通知书的方自归,只觉得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找工作以来产生的那些情绪,有时候是失落,有时候是委屈,有时候是失望,有时候是希望,有时候是绝望,有时候是愤怒,有时候是焦虑,终于渐渐地累积成了现在的呐喊——即便我农村包围城市去了苏州,爱情也是不能被打败的,我胡汉三还是要回来的! 方自归职业道路的大反转发生后不久,国宝的剧情也来了个大反转。国宝战胜了史殊,留校了。 因为史殊是班主任申蓉的红人,国宝对自己留校的前景曾经非常灰心,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就唉声叹气地对方自归说:“唉……我觉得申老师……就像慈禧太后似的。”然而,有慈禧太后支持的史殊在终极pk中被国宝ko了,帮助国宝实现这一目标的,是国宝毕业设计的指导老师肖宏图教授。 肖宏图是留德博士,虽然年轻仅仅是个副教授,却是系里重点培养的未来领军人物。肖宏图带了四组毕业设计,其中也包括方自归那一组。在所有他带的学生里,肖宏图最喜欢国宝。因为肖宏图也是方自归的指导老师,所以方自归也曾经在聊起未来职业发展时,在肖宏图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但是,肖宏图不喜欢方自归这种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的牛逼作风,就喜欢国宝这种少说话,多干活,一是一,二是二,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呆呆作风。据说德国人除了希特勒以外,全是国宝这种性格,肖宏图在德国留学时大概受到了这种影响,对史殊这种只是口活比较好的学生不以为然,坚决支持国宝。 申蓉留史殊的态度很强硬,但申蓉毕竟不是系里的未来领军人物,肖宏图在系里为国宝大声疾呼几次以后……碰到这种情况,国宝这种性格自己肯定是不会呼的……系里最终决定留国宝了。在国宝与史殊pk的过程中,肖宏图甚至不惜与申蓉翻脸,可见肖宏图在德国不但学到了德国人的电气技术,还学到了德国人一根筋的性格,也可见国宝真是跟对了人。 本来国宝寒假时已经和苏州电阻厂签约,天上掉下来一个留上海的指标,国宝就决定舍苏州而取上海了。由此可见,虽然苏杭是天堂,上海是魔都,人们一有机会还是更喜欢去魔的都而不喜欢去天的堂。 职业道路上出现大反转的,还有老夏。 老夏找工作第一次面试受挫后,就宣布“不找工作,不投简历,不参加招聘会,不面试,没有兴趣去外地”的“四不一没有”原则,然而秉承这种原则的老夏竟然找到了工作。 老夏找的这份工作也跟毕业设计的导师有关。这导师有个留学日本的儿子,儿子在日本的底层打拼多年后,被公司派回中国,就成为中国分公司的高层了。这司初来中国,急需既懂技术又懂日语的复合型人才,可在当时的中国,工科背景的大学生通常只懂英语,日语专业的大学生通常没有工科背景,这种复合型人才在市场上很缺。机缘巧合,导师与老夏渐渐熟悉后,突然知道老夏自学日语是过了日语二级的,立即如获至宝,推荐给了他儿子,然后老夏就被这家位于昆山的日本独资企业迫不及待地录取了。 老夏的老家经济发达,他完全不必为了一份工作背井离乡。可老夏因为厌恶面试至极,工作自己送上门来,他就可以“不必奔波,不必操心,不必被用人单位挑挑拣拣,不必看面试官的屌炸天嘴脸,没有自尊心的伤害”,也是“四不一没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四不一没有”的老夏就去了昆山。 老夏实现大反转时,寒假中没留校找工作的狗子和阿远,也都落实了自己的工作。 狗子实际上没有找工作,是狗子老爸给他找的工作。狗子老爸稍一用力,就给了狗子两个选择:政府某机关或工商局。狗子听说机关里处处有机关,觉得恐怕不好玩,就去了工商局,做了公务员。 与十年后公务员岗位的竞争极其惨烈且必须经过统一的国考不同,狗子当上公务员极其轻松。其实九三年全国就正式实施《国家公务员条例》,规定公务员录用须面向社会公开考试,狗子却没考试就当上公务员了。这其实和辛亥革命是一个道理,就像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可孙中山先生理想中的三民主义却并没有立即在中国实行一样。新旧制度交替时常常会有一段混乱期,狗子当公务员就是先上车后补票,而且后得相当厉害,不是后天或者大后天,而是后年,到了九八年,才参加了本地一个保证许多小学文化程度的老公务员也能及格的公务员考试,与十年后已经非常规范的,录取率动不动百分之五、千分之二的国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候公务员的岗位对大学生没有特别大的吸引力,不像后来国家的效益好了,想当公务员的大学生趋之若鹜。 阿远也是靠远在南昌的老爸运筹帷幄,搞定了工作。阿远终于如愿以偿拿到黄表,进了上海的一家国营电缆厂。阿远怎样拿到黄表的,心里藏不住话的阿远却从来没有在半夜谈时分享过,反正阿远留上海这个结果,让同学们都深深意识到,依靠复旦毕业的一对父母是靠谱的。 寝室里八人,最终两人留沪,这是二八原则在一零一寝室的又一次近似的胜利。 国宝的案例证明跟对人很重要,阿远的案例证明跟对爹很重要,方自归只遗憾跟对爹虽然非常重要,可这绝非人力可以穿凿的,那也只能望爹兴叹。 至此,一零一寝室各位同学毕业后的去向尘埃落定,除兽、老夏和方自归,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国营单位,险些让二八原则在寝室里又来一次近似的胜利。 与一零一比较,电十八的九位上海籍同学的就业形势就更为灿烂了。九大金刚中演技最好的席东海去了百货公司,球技最好的董刚去了大银行,牌技最好的胡晔去了地铁公司,补考最多的一个同学去了方自归没去成的通化开关厂,其它五位都去了当时大学生们趋之若鹜的合资或独资企业。以此观之,在就业这个问题上,户口加持比佛祖加持还要厉害。 与一零一寝室的情况类似,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一零五的同学们毕业后,没有散落全国各地,而是像一串明珠一样沿着共和国的海岸线,从青岛到深圳,从山东到广东,串起了东部沿海各大城市。由此可见,中国人并非一盘散沙,需要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的。 所以,毕业后同学们没有各奔东西,而是各奔南北。 深入内地的同学,除了去长沙读研究生的丁丁,就只有女生鞠雪了。不过,丁丁去内地并不是去就业,后来丁丁博士毕业,还是又到了东部,在沿着共和国海岸线的这串明珠上,又增加了一颗。而四大美女之鞠雪回到内地后很快就成为内人,并且生了孩子,在河南沁阳一个职业高中教书。四大美女之冉红去了宁波的一个生产链条的私营企业,也很快就嫁给了一个当地人。四大美女之甄语按原计划回了老家镇江,回到自己的委培单位,那家国营的电子厂。 而四大美女之朱斗妍的去向却出人意料,她竟然不回老家,令申蓉感到匪夷所思,因为朱斗妍的老家是王者之气扑面而来的——北京。 李向红通过老爸的安排,去了杭州的一家建筑公司,朱斗妍就跟杭州一家做电器元件的民营企业签了约。毕业一天天临近,申蓉觉得有义务关心一下自己麾下最得力的班长,把朱斗妍从幼稚中解救出来,于是有一天,申蓉就单独把朱斗妍叫到办公室,给朱斗妍“最后一次机会”。 “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毕业生都挤破头想进去,你怎么自己却往外走呢?” “向红不愿意去北京,而且他去北京也挺难的。” “唉,你呀,太感情用事了。我劝你还是要再考虑考虑,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牺牲有多大,有没有想过风险有多大?” “我不觉得有什么风险。就算有,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吗?以前上山下乡的上海知青,离开上海的时候豪情万丈,后来都后悔得不得了,都想尽办法回上海的。你还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你……” “去杭州又不是下乡。” “你可要想清楚噢,派遣函、档案一发过去,就不能改了噢!” “我想清楚了。” “将来要是后悔了,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哭鼻子。那时候哭鼻子也没有用了!” 朱斗妍沉默了几秒钟,坚定地说:“不,我不会哭鼻子的。” 申蓉和朱斗妍的这一段对话,朱斗妍在本寝室卧谈会的时候做了分享,后来也传到了方自归耳朵里。方自归心想,申蓉曾经劝自己放弃莞尔,现在又劝朱斗妍放弃向红,难道这位大姐上辈子被媒婆坑过,所以这辈子专心致志地做拆散情侣的工作吗? 105. 谋生有得有失 声音从会议桌上的一个黑盒子里传了出来,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是远在新加坡的徳弗勒亚太区总裁欢迎第一批员工加入徳弗勒苏州工厂的声音。方自归单手托着下巴,一条胳膊撑在桌上,饶有兴致地听总裁全程英文的欢迎词。坐在方自归旁边的美女,两条胳膊摊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笔,笑盈盈地看着那个黑盒子。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的besman微笑着,双臂抱在胸前,站在投影幕布的旁边。 方自归只觉得竹韵饭店的这间小型会议室装潢非常豪华,设备非常先进。在方自归大学生涯的后期,课堂上开始出现幻灯机和幻灯片了,但他还从未见过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而这两样东西,还有那个可以进行国际交流的黑盒子,现在就摆在方自归眼前的会议桌上。方自归看着投影仪,心想有了这个东西,那不是在家里就可以看电影了嘛。这个真是神奇。 这是因为集体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和入职培训,方自归就第二次来到苏州的竹韵饭店,又开了一次眼界。 总裁致辞结束,besman关掉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暖黄色氛围灯,光线暗了下来,投影幕布上的vison和mission更加明亮清晰。 方自归这才知道,以前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的徳弗勒集团,是世界上最大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besman就是正筹建中的徳弗勒苏州工厂的总经理。 besman是新加坡人,中文名叫“刘铭存”,但他不允许公司员工叫他刘总,说美国公司没有严格的等级观念,同事之间不要称头衔,所以只允许大家叫他besman。身材高大的besman看上去非常儒雅,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在需要时其实很铁血。besman读起来像德国铁血宰相卑斯麦,后来本地员工背地里都称他“老卑”。其实老卑并不老,只是第一批招进来的九个工程师都是二十几岁,第一批招进来的四十多个操作工都是中专刚毕业十八九岁,他三十几岁,就成了老卑。 把空白的劳动合同发下来后,老卑笑着对大家说:“你们都是苏州的精英啊。我和同事们那天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才从三百多个应征者中,选出你们九位。” 方自归有些吃惊,心想没有户口限制,自己还是颇有战斗力的。在上海找工作四处碰壁,在苏州一枪就命中靶心了。 合同上规定试用期是六个月,因为出国培训就要三个月。再往下看,方自归心潮澎湃,因为月薪这一条里,赫然印着“2000元”。 方自归心想,资本主义真是有资本啊!据说工大的讲师一个月五百块,教授也才一千多……看来,上班以后,想吃夜宵的话天天都可以吃了,而且可以是奢侈的中萃方便面加火腿肠。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 资本主义的聘用合同条理很清晰。一零一的大部分室友跟国营企业签的那些合同,大多只写明岗位而不写明薪水,连兽的合资开关厂也是如此,甚至也有岗位和薪水都不写的极端情况。可美商独资的徳弗勒不同,雇员最关心的那几条,都在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 大家愉快地签完聘用合同,徳弗勒的亚太区人力资源总监又拿来一份合同要求大家签,原来是培训合同。方自归细看合同条款,虽然在海外培训的津贴非常喜人,三十美元一天,可是合同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参加培训的员工必须为公司服务三年,也就是一个月的海外培训,折合一年的卖身契。 看明白培训合同,方自归后背上一下就冒了一层冷汗。 方自归答应过莞尔,在苏州呆个一年半载要回上海的,呆三年明显超出预算了。方自归大脑飞速运转,意识到签合同之前最好和莞尔通个电话,可是,哪里有电话可以打呢?而且现在莞尔在学校,不见得在宿舍,打电话不容易找到莞尔……可是未来的同事们都签了,自己跑出去打电话,也会让人力资源总监疑心……罢罢罢,先签后奏,最多,要是莞尔坚决反对,自己毁约就是。想到这里,方自归最后一个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回到上海,方自归就赶紧向莞尔汇报,然后莞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三年!” “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出国,就是要签卖身契的。”方自归道。 莞尔噘起了嘴。 “你……你要是实在不同意,我不去这家公司就是了。唉——”方自归叹口气,“就是还剩一个月我们就毕业了,再一趟一趟跑苏州找工作,挺麻烦的。而且,这真是一家好公司,三百个人里面只招了九个人,很难找到条件这么好的公司了。你想想,去新加坡每天给三十美金,这都等于我老爸一个月的工资了。咱们将来不是要在上海买房子嘛,我这趟回来,咱们就有买房基金了。” 莞尔噘着嘴还是不说话。 “有了海外培训资历,将来回上海,找工作肯定很容易。”方自归继续说,“这对我将来的前途,肯定有帮助的。我的前途,其实也是我们的前途,对不对?” 莞尔终于说:“三年时间太长了。” “你分析啊。就算我留在上海,我们也不可能天天见面对不对?我要是去了元哲电器,也很忙的,大概率我们也就周末能见见面。那样的话,其实跟我去苏州上班差不多嘛。现在都是双休日了,周末我可以到上海来看你,或者你到苏州来看我,那不是一样嘛。沪宁高速快通了,交通也应该会越来越方便的。” 莞尔想了一会儿道:“好吧。为了你的前途,我就做些牺牲吧。” 拿到莞尔的批准,方自归找工作的征程算是画上了一个不完美的句号。但是莞尔说,先不要把元哲电器的关系拗断,保留到最后时刻还有调整的可能性。对于这个要求,方自归一口答应。 为元哲电器做的毕业设计,也马上就要完工了。这天方自归和兽在实验室里调试完汽车防盗报警器的演示模型,从实验楼里出来,迎面碰上刚从上海图书馆回来的老夏和国宝。急性子的老夏毕业设计已经做完了,最近精神抖擞了不少。 见到兽和方自归,老夏兴高采烈地说:“神,等下我给你看看我们的研究成果。” 方自归还没答话,兽先产生了好奇,问:“什么研究成果?” 老夏拍拍自己的口袋道:“都在这里。到宿舍里给你们看。” 四人回到凌乱一零一,室内只有阿远和他两个乒乓球协会的球友坐在床上抽烟侃大山。四人不管阿远他们几个,把桌上乱七八糟摆的东西撸到一边,留出一块空白,然后老夏从口袋里郑重地拿出几张折好的纸,把纸展开往桌上一铺,好像隆中对时,诸葛亮在刘关张面前铺开中国地图的架势。正是天下大势,尽在其中。 方自归定睛一看,只见每页纸上有个表格,上面列着中国历朝历代,表头写着“内战次数”、“时间跨度”、“内战强度”等等,表格里则填了一些数字。 老夏豪迈道:“看看,中国分裂和统一时期的战争强度。我和国宝的最新研究成果。” “不是咧。”国宝道,“这是老夏的研究成果,我只是帮忙按按计算器。” 见老夏要讨论的是比较暴力的战争问题,兽做为电十八班感情最细腻的同学,立刻失去了兴趣。兽道:“你们慢慢讨论吧,我看书去了。”说着,兽便离了座位。 方自归还是有兴趣的,问:“你们真有空,研究这个干什么?” 老夏笑道:“上次半夜谈,我不是说,统一能减少战争嘛。这是我们的直观感觉,但我们学工程的,当然只相信数据。所以对这个问题,最好有个定量分析。我查不到有什么资料有这样的定量分析,我想中国的历次战争,史书上都有记载,不如我自己统计一下。” 方自归惊讶道:“那要花多少时间啊?” 国宝憨笑道:“图书馆里有一套《中国战争史》,我和老夏根据这套书,花了一上午就统计出来了。” “我给你解释。”老夏手指一张表格上的“战争强度”,对方自归说:“比较战争的惨烈程度,需要引入一个指标,我把它叫做‘战争强度’。我觉得最科学的统计——” 老夏的话突然就停了,然后老夏的眼神里就露出了惊讶。方自归坐在那儿突然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立刻惊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拍方自归的人,正是在工大所向披靡的六分之一。被六分之一拍一下还不是最令人惊奇的,最令人惊奇的,是六分之一竟然面带笑容。 校园里,六分之一的笑容极其罕见。在坐的几位同学,只在开学典礼上,六分之一做为开学典礼主持人请校长发言时,还有前年首次大学生艺术节上,东方电视台那个美女主持在教学楼前采访六分之一时,才荣幸地见到六分之一笑了那么两次。方自归何德何能,当得起六分之一的微笑。 六分之一此时对方自归说:“你好。” 106. 人生有冷有暖 桌下的一排暖水瓶五颜六色,已经不像大一时颜色那么统一。桌上的碗、杯子、饮料瓶、方便面盒等各种杂物五花八门,堆得更是比大一时挥洒随意,远看像一座小型的垃圾山。宿舍的一个角落里,烟雾缭绕,三个男生坐在床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海吹胡侃。宿舍的正中间,另三个男生围着凌乱的桌子而坐,正在讨论祖国的统一大业。 这时,六分之一站在了宿舍里。 大四时室规已经松懈了,宿舍的门并不总是锁着,想不到六分之一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阿远第一个发现六分之一像侦察兵那样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赶紧掐灭了烟头。而六分之一发出声音后,坐在床上看书的兽才注意到六分之一的存在。兽先是被吓了一跳,恢复清醒后,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的书是一本言情小说,并不是色情杂志,情绪遂稳定了下来。 “倪处长。”方自归站了起来。 六分之一在学生处像骂小瘪三一样呵斥自己的情景,方自归历历在目,并且实际上是永生难忘。但中国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传统习俗,六分之一此时笑容可掬,这笑容虽然无法传染给方自归,但方自归本能地觉得不能对他不理不睬。 六分之一笑着说:“工作落实了没有啊?” 方自归道:“落实了。” “哪里的单位?什么单位?” “苏州。一家美资企业,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 六分之一的表情更灿烂了,“好单位啊!做什么工作呢?” 方自归想了一下,觉得自己都没搞清楚smt工程师是做什么的,就不必对六分之一讲那么清楚了,“做工程师。” “苏州是好地方。而且还是外企,不错不错,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啊……” 接下来,六分之一说了一大通鼓励的话,说得方自归如堕五里雾中,只好六分之一每说几句话便“嗯”一声,算是给他一点回应,并且心里盼望着他的鼓励早点儿结束。然后,六分之一终于收尾了,说:“好了,你们毕业后都能顺利找到一份好工作,我们做老师的也就放心了。对这份工作你还满意吗?” “我……挺满意的。上班以后,公司还送我们出国培训。” “好好好!”六分之一拍拍方自归的肩膀,“将来走上工作岗位,加油啊!” 六分之一终于走了。 这一天,方自归像狗窝一样的床铺上,揉成一团的被子依然没叠。然而六分之一没有对方自归的床铺吹毛求疵,也没有对宿舍整体的脏乱提出整改意见,看来他对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的要求,就像这时一零一的室规那样,都不是那么严格了。 兽疑惑道:“六分之一今天吃错药了吗?” 重新点上烟的阿远道:“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和蔼可亲。” “莫名其妙。”方自归说,“管他呢,我们接着聊。刚才聊哪儿了?” “战争强度。”国宝说。 “好,战争强度。战争强度是什么?”方自归问。 于是,老夏就开始耐心解释:“我定义的战争强度,等于某个朝代每百万人口每年平均因为战争而死亡的人数。这个数据呢,史书上要么很含糊要么没有,所以我们用战争频率来代替,定义‘战争强度’等于某个朝代平均每年发生战争的次数,这在史书上是有准确记载的。另外,统一后减少的是内战,统计必须把外战排除在外。 老夏又用手指向另一个表格,接着说:“比如春秋战国时,华夏与周边的西狄、北戎、东夷、南蛮、匈奴发生的战争,我们称为外战,不做统计。同样,汉朝与居于国界外的匈奴、羌、鲜卑、西南辽、西北辽、东夷、南越的战争,也不做统计。这样,汉朝与春秋战国就是在同等条件下比较。同理,比较唐朝和南北朝,这两个时期所有与突厥、吐谷浑、吐蕃、契丹的战争定义为外战,而那时已成为中国人的前蛮夷,比如鲜卑人的战争,我们均认为是内战,以此保证两个时期的可比性。” 方自归问:“为什么不拿春秋战国和随后实现大一统的秦朝比?” 老夏道:“因为秦只有15年,和时间跨度548年的春秋战国缺少可比性。不过即使要比,秦朝的战争强度也比春秋战国低很多。” 国宝道:“老夏还是比较严谨的。” 老夏拍了一下大腿……可惜老夏没有羽扇纶巾,不能像诸葛亮那样纵论天下大势时那么飘逸潇洒,只能在激动处拍拍大腿,“好!现在我们来看结果。春秋战国548年共发生579次内战,战争强度为1.06。汉朝426年共发生195次内战,战争强度为0.46。春秋战国的战争强度是汉朝的2.3倍。三国魏晋南北朝255年发生内战596次,战争强度2.34。唐朝288年发生内战113次,战争强度0.39。所以,南北朝的战争强度是唐朝的6倍。”老夏搔搔头……可惜老夏没有一把美髯,不能像诸葛亮那样悠然抚须,然后嫣然一笑,“统一能够减少战争,这结论是确定无疑的。而且,如果考虑到汉代的疆域人口是战国七雄总和的几倍,战国的战争强度至少是汉代的5倍。而唐代的疆域更是比南北朝诸国辽阔,所以南北朝的战争强度,至少是唐代的10倍。综合来看,虽然实现统一不排除帝王好大喜功的原因,但老百姓厌恶战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两千年来能够形成国家统一和中央集权这两个传统。没有中央集权,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就像辛亥革命后,旧的中央集权崩溃了,新的中央集权还没有建立起来,国内就混战了几十年,多少妻离子散。我们也可以想象,如果欧洲早就是个统一的国家,其实死了六七千万人的两次世界大战是完全不必打的。当然现在的条件也不能打了,所以有了欧盟。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熵……” “熵增理论。”方自归道。 “对,熵增理论,纯物理学的方法,是不能用来分析这种政治问题的。”老夏道。 老夏用数据说话,方自归也就服了。老夏做完了毕业设计,落实了工作,在不务正业上还是很能放飞自我的,竟然计算出他发明的“战争强度”,来论证大一统的好处。 不久后,方自归的毕业设计也做完了。方自归和兽一起,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汽车防盗报警器的演示模型送到了元哲公司。 在会议室里,方自归在兽的配合下,完整地演示了汽车防盗报警器的功能。演示完以后,廖总单手托着下巴,端详了那个模型好一会儿,让方自归心里有些忐忑。 “你们做的这个模型,”廖总终于说话了,“比我想象的好。” 方自归笑了。兽也笑了。 廖总站了起来,拍了拍方自归的肩膀,又握了握兽的手,“你们知道这辆车是什么车吗?” 方自归与兽再次对视了一眼,“不知道。” 当时方自归对轿车的认识,仅限于桑塔纳。兽虽然非常了解这几年电脑从286进化到586的技术细节,但对汽车的了解,与方自归是一个水平。 “这是一辆法拉利!小伙子们。”廖总难掩脸上的兴奋,“超级跑车,要卖一千多万人民币!” 接下来,廖总就聊了聊法拉利,聊了聊超级跑车,聊了聊f1赛车。这时的廖总,还玩不起法拉利,但在聊天中,难掩将来有钱了也要玩玩法拉利的理想。廖总越说越高兴。 当初买这个车模,一是方自归觉得它好看,二是它的尺寸在那家商店里的所有车模中最大,便于把一套报警器装上去。方自归之前并不知道该车这么牛逼,并且竟然是廖总的至爱。 廖总后来说:“邹工,填张单子,到财务支一千元现金。这个模型做得好,奖励两个小伙子每人五百块!” 口袋里揣着五百元奖金从元哲公司出来,方自归心里感到非常温暖。这是一种被认可的温暖。 回学校的路上,方自归回忆跟廖总这半年的交往,觉得毕业后不能为廖总效力真是非常遗憾。廖总跟自己特别谈得来,也很有个人魅力,今后恐怕不容易遇到这样的领导了。 方自归心想,如果不是因为户口,即便元哲给的月薪比徳弗勒少八百块,自己都愿意跟着廖总去闯一闯。 廖总的认可和五百元奖金带给方自归的温暖,可惜没让方自归高兴几天,一个消息传来,让方自归的心都凉了。这个消息,就是大学四年中在各个领域被电十八压制的电十七班,在毕业前夕,竟然在抢黄表这个领域,以5:2的总比分完爆电十八。 汤胤给方自归说过,留沪指标并不会因为电气系没有优秀毕业生就减少,所以指标肯定去了别的地方。现在清楚了,黄表去了电十七。 电十七班班长留校了,这倒是正常,因为国宝也留校了,这个回合两班打个平手。但是接下来,电十八完全不是对手。电十七也有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情侣,男生来自江苏女生来自山东,两人既不是学生干部学习成绩也乏善可陈,仍然双双拿到黄表。据说这位瘦瘦高高的男生和阿远一样,腿细而路子粗,靠上海的一个亲戚帮忙,把两人都办了。电十七一位河南女生留上海,是因为与一位军官的爱情。这军官,就是大一军训时训练女生方阵的一位军官。据说符合条件的军属,可以按政策落户上海的,这女生就走这条路子成功留沪。大学生不许结婚,方自归没想明白,这女生怎么就成了军属呢?电十七另一位留上海的女生来自浙江,虽然姿色远逊电十八的甄语,但却是电十七的班花,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路子留上海的,但一定是野路子。 所以,虽然电十八班四大美女的才貌力压电十七的五朵金花,并且在五千米长跑比赛上甩五朵金花十八条大街,可最后搏出位还是五朵金花厉害。五朵金花中的三朵毕业后成功跻身一线城市,四大美女非但无人上位,本来身处一线的朱斗妍竟然还退位去了二线。 方自归做为比分5:2的最大受害者,不但心凉,而且惊异。方自归惊异的,不是奚主任后发制人笑到最后,而是奚主任怎么好意思赢5:2?自己去奚主任家送了色拉油和大米,怎么到最后泡也没冒一个?方自归承认送油送米档次低了,可奚主任毕竟收了礼,后来对方自归的事情不闻不问,赢5:2赢得如此心安理得,方自归深深感觉到,这真是一个传奇啊! 几年后,方自归看到《经济解释》这本书,才想通了5:2的结果。《经济解释》的意思是,稀缺资源,比如黄金和黄表,配置给谁是需要竞争的,最不会造成价值损失的配置是通过市场进行竞争,这叫市场排列等级。可在某些情况下,比如计划经济时代,没有市场,但稀缺资源仍然要分配下去,只好采用非市场排列等级,比如按资历来排序。非市场排列等级必然造成价值损失,但不如此无法配置资源。方自归毕业时,我国处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阶段,像黄表这种稀缺资源,只能采取非市场排列等级。国企分房子,按资历排序。工大分黄表,按关系户排序。 此时的方自归在“非市场排列等级”中排在倒数几排,就被上海一脚踢了出去,使方自归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成为最郁闷的一个学期,只有莞尔的微笑和拥抱,能让方自归感到一些安慰。这正合张五常教授在《经济解释》中写的一段话:“牵涉到市场与非市场排列等级的混淆,人类自私的负面本质都浮现出来了。除了遇到令自己着迷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说过世界是美好的。” 107. 青春无悔 走廊尽头,传来老楼长通知同学接电话那熟悉的吆喝声。 水池边一个正用冷水冲头的男生把脑袋抬起来,左右甩了甩,无数小水珠四散飞溅,穿过走廊里的一段阴暗,飞进窗外透进来的灼灼阳光里。 此时一零一的八位室友正在拍照。他们全都头戴学士帽,全都打赤膊,下身穿一条深色长裤。 赤膊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意,深色长裤是韩不少从美学角度考虑,为了与学士帽在色彩上搭配。每个人的造型都不一样,有几个室友还有道具。丁丁就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刀背顶在下巴上。狗子是一个白鹤亮翅的动作,右手拿着一把扫帚。老夏单手叉腰,一只脚踩着陪伴大家四年而不坏的电视机。阿远没拿任何东西,双手做莲花指托住下巴,屁股向一侧妖娆地一撅。兽给出的是一个侧面,左臂和左手呈四十五度角指向空中。方自归横眉立目看着镜头,攥着的两个拳头一前一后,做一个正进行拳击比赛的姿势。 韩不少站在装了三脚架的相机后面,眼睛紧贴着相机,做着各种调整,让兽失去了耐心。兽嚷道:“快一点,胳膊酸了。” “马上就好,”韩不少应道,“神,你往中间靠一靠。国宝,你稍微朝下蹲一点儿。好了!” 几步跑到给他留的预定位置,韩不少做了一个天外飞仙的动作。几秒钟后,“咔嚓”一声,一零一室毕业前的全家福完成了。 这张照片的创意来自韩不少。韩不少认为,这张全家福一定要拍得霸气,一定要折射出东八楼一零一室当年纵横校园的英雄气概。 因为方自归对黄表分配5:2的结果非常不满,方自归拍全班毕业照时很不认真,照片中的他歪着个头,黑着个脸,让电十八班的毕业照有一个明显的瑕疵。但是拍这张寝室里的全家福,方自归非常配合。毕竟“非市场排列等级”的错,又不是一零一的兄弟们造成的。 拍完充满艺术气息和纪念意义的合影,就是说好的娱乐时间。韩不少把音响打开,大家搬桌子移板凳,凑成两个牌局,四个人打八十分,另外四个人打拱猪,真是盛况空前。这样的盛况,大家都特别珍惜,因为这样的盛况很快就再也不会有了。 八个人在牌桌上斗智斗了一个多钟头,兽正埋怨同伙韩不少出错一张牌,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兽大叫一声:“口令?” 丁丁道:“一屋子兄弟都在,口什么令?肯定是外寝室的。” 这时门外传来清脆娇柔的一声:“是我。” 方自归道:“是桑妮!” 阿远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背着手的桑妮和施蕙。两个女生微笑着,而当两个女生看清了室内的形势,她们的微笑变成了笑。施蕙笑道:“你们打牌,怎么还带着学士帽?你们热不热啊?” 韩不少笑道:“这帽子咱以前没戴过,戴这个打牌特别有感觉。” 狗子道:“前面我们在寝室里拍合影,帽子系道具。” 桑妮笑道:“好吧。是这样,你们要毕业了,我们二零六要送给你们一零一每人一个礼物。” 老夏道:“哇!什么礼物?” 桑妮和施蕙从背后把手伸出来,每人掌心里有几盒音乐磁带。桑妮说:“这是才发行的新专辑,《青春无悔》,都是校园民谣。我们觉得挺好的,送给你们每人一盘。喜欢吗?” 刚上大一时,校园里流行的都是港台歌曲。而此时,中国本土的音乐新势力也开始崛起,比如几位大陆歌手的校园民谣就已经开始在大学校园里流行起来。这时大家七嘴八舌嚷起来:“哇!喜欢!谢谢!” 施蕙道:“你们就要离校了,我们祝愿你们每个人都——青春无悔!” 国宝的感情爆发得早了一些,施蕙话音一落,他眼睛里就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打转。可是,毕竟还没到最后分别的时刻。 两位女生送了磁带就走了,室友们有些感慨。韩不少首先打破沉默,叫一声:“音乐伺候!”说着,便把音响里的磁带换成了《青春无悔》。 本来快节奏的欧美音乐,变成了悠扬的校园民谣。 兽问:“牌还打不打?” 丁丁道:“打!” 方自归道:“还是女孩子心细,还记着送我们毕业礼物。” 老夏边洗牌边说:“兄弟们,我们不对啊。女生们记着我们,我们怎么没想起来送女生什么礼物?” 狗子道:“礼物必须要送的啦。” 接下来,大家一边打牌,一边商量送女生什么礼物。商量了一阵,老夏道:“除阿远以外,我们和二零六的妹妹们是纯友谊,送花什么的不合适。我觉得还是送她们每人一本影集,再把我们今天拍的全家福多洗六张,每个影集里放一张,大家说怎么样?” 阿远道:“照片还是别放了,别把女生们吓着。” 韩不少道:“阿远,你是不是怕婷婷看见你的排骨啊?” 阿远道:“胡说。” 狗子笑道:“当然胡说,人家婷婷早见过啦。” 兽笑道:“婷婷虽然见过阿远的排骨,但是没见过阿远这么淫荡的造型。阿远是怕这个,哈哈哈。” 大家笑,最后一番讨论,决定利用寝室现有的资源,为女生们拍一组照片,然后把这些照片放在送给每个女生的影集里。 男生们的提议,女生们欣然接受。然后,一零一就用床单做背景布,在寝室里搭了一个简易的摄影棚。韩不少做为色影师,曾在校园里偷拍女生,这次,他可以在自己寝室里光明正大地拍女生直到拍过瘾为止。也是因为这次给每个女生都拍单人写真,寝室里的好几个兄弟才第一次见识到了女生们是怎样化妆的,终于在毕业前对女人的了解深入了一些。而韩不少给女生们拍的这些照片中,男生们最喜欢的并且后来每位男生都留了一张做纪念的,是一张六位女生坐在阿远床上的合影。 这张照片上,只有婷婷的笑是抿着嘴没有露出牙齿的,其他女生全都笑得非常爽朗,笑得结结实实。这是六个女生坐在床上拍一张正式的合影前,她们嘻嘻哈哈打闹时韩不少抓拍的。照片正中间是施蕙两条雪白笔直的小腿,她脖子上缠绕着许琴的两条胳膊,大笑着身体向后倒,所以蜷曲的两条腿翘了起来。桑妮穿着一条黄色的吊带裙,漂亮的胳膊伸出去,用手扶住身旁施蕙高高翘起的膝盖。她斜着的身体,在照片上画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她的脸面对镜头,笑得春日阳光般灿烂。 女生们大考结束那天,两个联谊寝室吃散伙饭。这晚的百泰街,各家饭店都生意兴隆,因为毕业季也是各种散伙饭的旺季。在这种形势下,等菜的时间都比较长,结果等菜的时候,因为丁丁前一晚扑克大战后又是坦克大战整宿没睡,他坐在那里迷迷糊糊打瞌睡,后来突然眼睛一闭,“砰”一声,脑袋就搁桌上了。 看来扑克大战坦克大战轮番作战是容易出问题的,就像喝混酒容易喝醉一样。丁丁脑袋搁在饭桌上睡着后,阿远突发奇想解决了上菜慢的问题,大声叫到:“服务员,你们怎么搞的?菜还不上,你看我们一个兄弟已经饿晕了!” 服务员妹子大概是缺少斗争经验的新手,一听这话就慌了,边跑边喊:“老板老板,不好啦,六号桌有人饿晕了!” 女生们笑得花枝乱颤,可丁丁的头还搁在桌上,呼呼大睡。 菜终于上来了,大家把丁丁叫醒。而醒过来的丁丁和本来就醒着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想到,接下来又是一个不眠夜。 散伙饭结束后,大家按计划到市区唱卡拉ok,对于包括方自归在内的大部分室友来说,这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唱卡拉ok。这一场卡拉ok唱得酣畅淋漓,大家唱完歌意犹未尽,有人提议去外滩吹吹江风再回学校,然后大家就去了,见到了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空空荡荡的外滩。 大家到外滩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这时的外滩,就好像只属于这十四个人,几乎没有人,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大家唱歌,玩各种游戏。 玩老鹰抓小鸡的时候,有个老头来了,就坐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等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结束,老头主动上来搭讪,说他是台湾人,住在和平饭店,因为睡不着所以出来吹吹风,说遇到大家觉得和大家有缘。然后大家席地而坐,和台湾老头聊起来,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年的台海军事演习和台湾统一问题,于是同学们就和老头展开了辩论。这个问题在寝室里深入讨论过,而且老夏毕业前这段时间没事做,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不但在政治和军事上,而且从经济上,找出了更多的理由证明中国形成大一统文化的合理性。 结果这一场辩论下来,天亮了。 老头跟大家辩论辩得兴致勃勃,跟大家告别时,他说:“同学们,今天和你们聊天很开心。我是徐家汇芊芊美食林的老板,以后你们去芊芊美食林吃饭,来找我,我给你们免单。” 看来经过一场辩论,这台湾老头虽然还没有完全认可同学们的观点,但却完全认可同学们。桑妮后来有一次真带着几个室友去了遥远的徐家汇,发现那台湾老头果然是芊芊美食林的老板,还真给她们免单了。 天边出现了淡淡的红色,浦江对岸的陆家嘴出现了一条高低起伏的天际线。 自从人民广场焕然一新后,方自归和莞尔就不在外滩的情人墙里面谈情说爱了。好久不来外滩的方自归发现,此时的陆家嘴跟一两年前相比又有很大的变化,东方明珠塔不再那么孤单,它附近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十几栋高层建筑。方自归想起自己四年前刚到上海时,看到的陆家嘴还是初中的平面几何,而此时的陆家嘴,已经是高中的立体几何,并且根据新建筑的独特造型,看来还要向大学的微积分演进。 大家想看看太阳能不能从那排黑色的建筑物后面一跃而出,一时间沉默。耳边传来阿远哼唱他刚学会的新歌: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 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 黑夜即将离去,深蓝色的天空边缘,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地把陆家嘴建筑群上空的那几团云朵也染红了,好像夏日里绽放的玫瑰。 108. 再见上海 穿过一零七门口闹哄哄的一群人,方自归经过一零五门口,看见一零五的门大开着,兽的那个老乡手里拿着一张纸,侧身躺在他的床上一动不动。 方自归还记得,大二时这山东大汉还和自己打过拳击,可此时的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像死人一样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眼睛就像失了焦的镜头,世界似乎只剩下透明的虚影。方自归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他没有任何反应。 方自归后来才知道,这哥们是一零五宿舍里第一个离校的,这天是他最后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 到了七月,附近几个宿舍的同学每晚都看见这山东哥们醉醺醺地回宿舍,每晚都吐一池子,就吐在走廊里的洗漱池里。一天一池,简称天池,其规律性可以与日出媲美,直到这位山东哥们这一天离了校,天池奇观才终于结束了。 丁丁说,毕业好像分娩,不然那位坚持一天一池的哥们怎么那么痛苦。其实,这哥们的表现虽然确实夸张了一些,但毕业来临前那种莫名的惆怅和留恋,却在毕业生中比较普遍。丁丁的比喻至少在某一点上是贴切的,就是毕业和分娩一样,完事了,都要面对一个未知的新世界。 国宝梦见自己某个清晨一觉醒来,一零一室空空荡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做完这个梦第二天,国宝的惆怅达到了顶峰,下午打篮球的时候,疯狂地投篮和疯狂地不让别人投篮,结果把另外一个打篮球的人惹毛了。 那人把手里的篮球往地下一砸,篮球反弹了老高,然后瞪着国宝说:“你是想打架吗?” 老夏给同学们留言簿上写的留言最认真,从字数上能看得出来,从思想的广度和深度上也能看得出来。同学们的留言簿上,通常都是彼此道珍重或者祝福的话,老夏却根据每个同学的特殊情况,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引申。老夏就把那天和国宝在上海图书馆研究中国战争史的统计表,贴在了方自归的留言簿上。这表格与老夏给方自归“好男儿志在四方”的留言,既不对立,也不统一,既不矛盾,也不一致,既不是辩证关系,也没有逻辑关系,只能用混沌理论来解释。 狗子就在宿舍的北窗下面,点了个小火堆烧信。因为狗子有个本事,就是能把中学高年级、同年级、低年级的校友串起来,所以宿舍里狗子的信最多,后来电十八班信箱钥匙归狗子管也就是这个原因。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狗子毕业时攒了四百多封信,把他床下的一个大纸箱子都放满了。可是快离校了,也不知道狗子出于哪种考虑,决定烧掉纸箱里所有的信。烧信烧到下半场的时候,狗子潸然泪下。 方自归给廖总写了一封长达五页的信,向廖总表达敬意和歉意,告诉他自己毕业后将去苏州,万分遗憾地无法为元哲电器效力了。而方自归收到了吕鸿一封很短的信,吕鸿在信上说,他本来想去深圳闯一闯的,可他女友不愿意离开兰州,他就留在兰州了。吕鸿在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很简单——告诉我你的消息。 方自归知道吕鸿想知道什么消息,便回信告诉他,自己没能留在上海,但爱情并没有结束,自己为了将爱情进行下去决定去苏州。 古代是“嫁夫随夫”,而从吕鸿和方自归毕业后的走向上看,在改革开放年代,“娶妇随妇”的现象越来越多了。 方自归到体院找三闺蜜道别,只碰到余青和潘珍,没碰到王红兵。余青告诉方自归,王红兵和他女友正式分手那天,王红兵一手搂着余青,一手搂着潘珍,竟然哭得像孩子一样。 应辉到工大来踢告别赛就要意气风发得多,这就是没有女朋友的一个好处。除了没有女朋友说分手——这一保持良好心态的有利因素以外,应辉的意气风发也和他找工作非常顺利有关。顶着同济的招牌,应辉第一次参加招聘会就被成都一家设计院录取了。就业路上春风得意的应辉,很难体会方自归在夏日炎炎中饱经风霜的那种感觉。应辉还告诉方自归,同济建筑学院的学生都不用出去找工作,因为用人单位的需求量对比毕业生的供应量是18:1,去同济抢人的用人单位必须拿出十八般武艺才可能抢到一个毕业生。方自归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觉得这种现象,一定跟中国现在到处都是建筑工地的现象有关。 罗布在告别赛上的表现不同于应辉的风发、方自归的悲壮,而是一种低迷和迷茫,就像他寒假里在招聘会上的表现一样。毕竟罗布毕业于一所毛爷爷不招手的普通大学,学的又是普通的机械专业,罗布最后带着低迷和迷茫,去了成都一家普通的国营机械厂。 但是送罗布上火车的时候,罗布还是很豪迈地对方自归说:“后会有期!一定要到成都来找我!” 方自归大喊:“我爸妈还在淄中,我一定会去成都的!” 特别热闹过后,有时会感到格外寂静。电十八班吃散伙饭这天,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穿过教学楼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就在寂静中听到了自己脚步的回声。 刚开始的时候,电十八班的散伙饭吃得还算气氛热烈和欢快,谁知道吃到后来哭成一片。 李向红和乔雁书两个大男人竟然抱头痛哭。李向红不顾自己一米九的身高,像小孩一样边哭边大声嚎着:“好朋友啊,好朋友多保重啊,呜呜呜。” 然后乔雁书还火上浇油地喊:“兄弟,别忘了咱们一起啃过同一根火腿肠!” 方自归以为,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散伙饭上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于是这顿饭,方自归化悲痛为酒量,到最后吃得烂醉如泥。 吃散伙饭之前,方自归就对莞尔说,毕业了,自己要敬每位同班同学至少半杯啤酒,但绝不去敬班主任申蓉的。方自归说到做到,结果就喝过头了。方自归敬的最后一个同学是女生鞠雪,敬到鞠雪时,鞠雪正用手里的餐巾纸给兽擦眼泪,方自归就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在边上等着。等鞠雪得空了,方自归与鞠雪碰杯,把一杯啤酒喝干,转身便瘫倒在地。 方自归第二天上午在宿舍里醒来,发现宿舍里空空荡荡,后来才知道许多同学吃完散伙饭后,又去小操场闹了一宿。而方自归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饭店回到宿舍的。方自归后来在毕业十周年同学聚会上,才知道是哪几个哥们把自己从饭店一路架回到宿舍的床上。 宿舍里第一拨离校的是狗子和丁丁,除了一零一的室友们,上海同学董刚和胡晔也加入了送站的队伍。 大学头几年,上海同学和外地同学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来往。谁知最后一个学期,双方友谊的花朵突然开始盛开。这种现象,跟最后一学期毕业设计的设计有关。 首先九大金刚被平均分配到九个课题组里,增加了双方文化交流的机会。教授们也担心,如果一个课题组里都是上海同学,该毕业设计被搞砸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另外,这学期不上课,创造了大量上海同学和外地同学在寝室里的牌桌上混战的机会,于是双方友谊就得以加深了。董刚等几个上海同学,后来就和毕业留沪的国宝、阿远一起,把外地同学一批批送到火车站,一个个塞进绿皮火车。 和绝大多数同学离校前的惆怅不同,方自归却恨不得早点儿离校,在即将离校前产生了一种兴奋,想早些投身于外面那据说更精彩的世界中。可是方自归偏偏是比较晚才离校的,因为公司要方自归晚些来报到,公司给应届生租的宿舍也都还没到位。 但是方自归离校的这一天终究来了。这一天,方自归和莞尔最后一次坐在小花园的梦花亭里,莞尔拉着方自归的手,裙子角拖在了地上,说了很多话。 “到了工作岗位上,做事情要主动、积极,不要怕吃苦,一定要听领导的话。”莞尔一条一条,向方自归娓娓道来,“不懂的事情,多问,虚心向同事学习……” 这场入职教育,给方自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绝对比徳弗勒苏州公司给第一批新员工做的豪华版入职教育印象还深。 方自归和莞尔拖着行李走出校门时,看到有几个同学在门口的校名前留影。方自归站在校门外,转身看了看校门内的校园,再看了看留影的那几个人,对莞尔说:“从此,我再也不踏进这个门,永远不踏进这个门!” 109. 踏上社会 窗前已没有凌乱的袜子和衣服,风从开着的一扇窗吹进来,看上去就好像没有风。 国宝扶着窗框,看了一会儿窗外,最后一次关上了一零一寝室的北窗。寝室里所有的床都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铁架子和一张硬邦邦的木床板,如此寂静,如此干净。然而,国宝想念以前寝室里那乱糟糟的样子。 因为恋恋不舍,其他室友全都离校后,国宝在一零一室又住了一个星期,才终于把自己的所有东西全都搬到了东六楼三楼,学校的单身男教工宿舍。国宝这一个星期里,每天都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寝室里醒来。这是毕业前的那个梦变成了现实,而不是梦想变成了现实,这个区别很大。因为这一晚即将睡在新寝室的国宝,这时慢慢从窗前走来,走到寝室门口原来睡着方自归的那张床边,在那张光秃秃的木床板上坐下来,眼睛里噙着泪水哀嚎了一声:“你们都在哪里啊?” 方自归这个国宝在大学里关系最铁的死党,此时在苏州郊外寒山寺旁,一个两面是农田两面是路的新居民小区里。做为这个小区里一套两居室的住客,此时方自归见到了有些姗姗来迟的这套房子的另一个住客,两人攀谈了起来。此时的方自归,还完全意识不到,对方就是自己工作以后关系最铁的死党,并且是在后来相当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关系最铁的死党。 “我叫梁词。”未来的死党对方自归说。 “哪个ci?”方自归问。 “诗词的词。” “梁词”这两个象形文字在方自归脑海里出现后,方自归瞬间感到非常惊奇。因为“梁词”这个名字,世界上恐怕只有气魄雄伟的“唐诗”才能够相对。方自归本能地问了一句:“你爸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做模具的。” 诗词与远方还比较搭,诗词与模具搭起来,画风相当清奇啊!方自归听到“梁词”这个超凡脱俗的名字,本能地联想到他恐怕出身于书香门第,老爸不是大学教授就是文联副主席,万万没想到,梁词老爸的工作如此缺乏文艺气息。 “你爸……”方自归说,“做……模具的?” “对呀。”梁词道,“我爸搞了一辈子模具,他也喜欢搞模具,所以他才叫我去学机械。” 梁词毕业于南京的一所大学,是徳弗勒苏州工厂的第一任生产工程师。徳弗勒第一批员工中只有两个应届生,就是方自归和梁词。公司为应届生租一年房子,这两人也就成了室友。此时的方自归,不但搞不清楚诗词与模具的关系,也搞不清楚机械专业与生产工程师的关系,更搞不清楚自己的电气专业与smt工程师的关系,只等上班后搞搞清楚。但让方自归有些心焦的是,没那么快可以上班。 根据公司的安排,比如因为要等护照和签证办下来,大家飞新加坡去培训那天才算开始上班,薪水也从这天开始算。住在有些荒凉的寒山寺旁边等着飞新加坡的那段时间,方自归想着同学们都正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努力为自己挣钱,就心里发慌。 方自归离校那天,莞尔在梦花亭里给方自归做了半小时的入职教育,在这个过程中,方自归偶尔“嗯”一声,学习态度是自上小学一年级以来最认真、最诚恳、最端正的一次。莞尔说的其中一句话,深深地印在方自归的脑海里——“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一个人奋斗。” 受到莞尔的激励,方自归想尽快开始奋斗。这天梁词到老城区找女朋友去了,方自归一个人在寝室里闲得心里实在难受,便在街上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把电话打到了公司的临时办公室,也就是老卑在竹韵饭店住的房间里。 “besman,我是victor。” “嘿,victor,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是想问,公司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干干吗?这么长时间没事干,我受不了。干什么都行,现在这样实在太无聊了。” “哈哈,理解你为公司效力的心情。”老卑在电话中笑道,“可是,厂房刚租下来,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设备都还在新加坡,实在没东西做啊!” “那我到竹韵饭店来可以吗?”方自归不死心继续争取,“哪怕干点儿跑腿打杂的事,让我复印复印文件也行。” “这里更加没有事情给你做。”老卑继续笑道,“没事做,就去逛逛街打打球。你放心victor,等你们从新加坡回来,事情会多得你忙都忙不过来,绝对不用担心没事做。” 方自归在苏州人生地不熟的,只好与梁词一起混。两人交流逐渐加深,这天两人交流大学里拍的照片,梁词看到那张一零一全体室友赤膊戴学士帽拍的全家福,大赞经典,方自归就指着照片中那个天外飞仙的青涩青年说:“就是这家伙的创意。这家伙的名字虽然没有你的名字经典,但也相当经典。他叫‘韩不少’。” 韩不少这个在大学里最擅长讲黄色笑话的同学,此时在杭州城内西湖附近,一个出了厂门就是闹市的丝绸厂里。刚开始在丝绸厂动力科上班的那些天,韩不少无所事事,可见那时国营企业的动力科,普遍不太有动力。当时人事科长引诱韩不少签约丝绸厂,说是给一个快退休的高工找个接班人。但韩不少来上班那天,高工请假了。后来韩不少发现高工的请假是常态,韩不少就经常没事做。 有一天,动力科科长对韩不少说:“小韩,过几天我亲自给你做个培训。” 韩不少面带喜悦道:“科长,培训我什么内容啊?” “抄水电表。” 韩不少非常纳闷,抄水电表需要培训吗?而且还需要科长亲自培训吗?后来通过实践,韩不少才知道抄水电表确实是需要培训的。因为必须要经过培训,才知道那些安装在厂内各种犄角旮旯的水电表,都具体在哪些犄角旮旯。 既然没什么事做,韩不少就时不时到车间里闲逛,东看看,西看看。车间里果然跟自己当初预测的一样,放眼望去一片女工,对于这一点,韩不少还是比较满意的。终于来到这么一个与工大风格迥异的环境中,韩不少有种翻身得解放的感觉。 车间里也不忙,韩不少在车间里散步时,就发现有些女工三两成群在聊天。那些没活干的女工第一次见到韩不少,不明底细,都回到自己座位上,然后交叉双手坐在那里装样子。后来,随着韩不少去车间散步的次数增多,女工们渐渐知道韩不少虽然长着络腮胡子,其实内心柔软,无毒无害。再后来,韩不少在车间里散步,女工们就对他熟视无睹,我行我素,连装样子都不装了。确实,即使是厂长,对于工人阶级也不敢随意压制的,更不必说连领导都不是的韩不少同学……哦不,现在他是韩不少同志了。 也是随着韩不少去车间散步次数的增多,韩不少逐渐摸清了年轻女工中哪几个是姿色出众的。有一天散步,韩不少看到了那位颜值可以与甄语媲美的女工,胡思乱想到:这个美丽的外壳里,会包含一个像甄语那么有趣的灵魂吗? 甄语这个在大学里没谈过恋爱却是本班最漂亮的女生,此时在镇江郊区长江岸边,一个背靠一座小山的电子厂里。回到阔别四年的电子厂,甄语不用再回冲压车间,而是去了电气自动化专业毕业生最对口的部门——动力科。 甄语来电子厂报到那天,穿着一条连一个口袋都没有的红色连衣裙,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迈着优雅灵动的步伐。负责带甄语的那个电工老师傅一见到甄语,哇噻红与黑,文艺气息扑面而来,就觉得甄语这个气场,和配电箱、变压器的电磁场明显不在一个频率上。胸前口袋里插着一只电笔的老师傅看了一眼甄语,心想甄语即使在身上插上十支电笔,也不像是能做电工的人,更不要说她浑身上下连个能插电笔的口袋都没有。 老师傅暗暗担心,甄语将来跟配电箱、变压器打交道,别弄出什么事故来,所以老师傅暗暗决定,还是怜香惜玉一些好了。这天老师傅在配电房里换好了一个开关,对甄语说:“看明白了吗?” 甄语道:“看明白了。” “你可以看我怎么干的,但是你现在不要干,反正现在活也不多。” “刚参加工作,总要给我些事情做吧。” “你帮我递递工具就可以。现在多看看,先积累些经验。” 老师傅大包大揽,甄语就想起和自己一起做毕业设计的席东海。席东海像老师傅一样身材矮小,但却严重缺乏老师傅这样的敬业精神。席东海不喜欢动手只喜欢动嘴皮子,弄得为了完成毕业设计,自己不得不大包大揽。 席东海这个在大学里最会耍嘴皮子的同学,此时在上海市中心的南京路上,一个历尽沧桑却重新焕发青春的老洋楼里。这时,老洋楼里的一间会议室里,凯蒙公司的女老总陈总亲自主持,给所有来报到的十几名应届大学生开会。最近市长参观凯蒙公司时,赞扬了陈总锐意国企改革的精神和思路,并为凯蒙公司提词,给席东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让席东海暗暗佩服陈总的同时,也暗暗佩服自己选择凯蒙的正确性。 凯蒙公司以前主营服装,凯蒙这几年最大的一项改革,是公司向百货业和多元化发展,公司下属一家羊毛衫厂被迁出市区,在原址上兴建了凯蒙商厦和写字楼。陈总一个力排众议的决定,就是即将建设完成的新商厦将全部用新人来运营管理,那些以前只做过服装生意的老阿姨老阿叔则一个都不用,所以才招了席东海这么一批应届大学生。而陈总的魄力和决心,不仅仅在用人这个方面。 “商场开出来以后,你们的奖金是直接与你们负责那块生意的利润挂钩的。”陈总在会上开诚布公,“今天我索性开明到底,你们各人想在商场里负责哪一块的生意,自己报名。” 同学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服从组织安排,刚上班就让同学们自己做出职业和行业上的选择,特别是在凯蒙这样理应循规蹈矩的国企里面,着实出乎同学们的意料。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陈总,我想确认一下。”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您的意思是说,第七页上列的这些品类,我们今天就要自己选择做哪一类,是吗?” “对!你们自己选,先选先得。”陈总道。 席东海和旁边的一个同学面面相觑,会议室里又是一会儿沉默。 “我选大家电!”终于有人率先反应了过来。家电可是当时最热门的生意,卖一台彩电的销售额,相当于折腾很久才能卖掉的一堆衬衫了。 “我选化妆品!”一个女生紧跟着做出了选择。大家电被抢走以后,大家意识到要赶紧抢,不能再磨磨蹭蹭了。 “我要童装!我要童装!” 席东海心想,册那,还可以这样玩? 大家抢生意时,席东海一时没表态,因为席东海对百货业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于是,就在席东海还在犹豫的时候,其他人都抢完了,只剩下钟表、眼镜这个品类还没人认领。 陈总说:“席东海,剩下的就归你吧。” 说到席东海,就不能再往下说其他的同学了。因为同学们毕业后虽然就像一江春水,全都向东流,但他们从原来的一个点变成了一条线,一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海岸线。毕业后的同学们分散在这条线上,情感就不便再交织在一起,要把更多同学接下来刚刚踏上社会的那一段经历都讲一讲,文体上非采用有史以来最散的散文不可,必然严重不符合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所提出来的一条重要的经济学和文学原则——效率优先。 110. 走向海外 天不亮方自归就醒了,这实在不像学生时代方自归懒神的风格。方自归索性就起了床,泡方便面时,站在阳台上看看别人家的小花园。 已经在新加坡住了十几天,方自归对这里的天气已经比较习惯了。天渐渐亮了,地是潮湿的,花瓣上缀着晶莹的水珠,黎明前一定是下了一场大雨,但太阳渐渐出来了,远方出现了朝霞的红晕。热带岛国的气候就是这样,随时给你来一场雨,随时艳阳高照。 方自归和同事们住的这座联排别墅正门对着一条大马路,后阳台则对着一片别墅区。站在这座联排别墅的三楼阳台上望出去,可以看见近处的几座独栋别墅和它们的小院子。有一栋别墅刷着纯乳白色的涂料,方自归在国内从来没见过刷这种颜色的房子。这座白色别墅的小院里种植的热带植物生长得非常茂盛,碧绿碧绿的,有的叶子大如蒲扇有的叶子小如蜈蚣,都是方自归以前没见过的。白色别墅二楼阳台栏杆上,还挂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花,优雅而别致。虽然新加坡居民大部分是华人,方自归还是觉得这个地方很有些异国情调。 方自归第一天上班,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用空调,第一次住联排别墅,第一次呼吸热带的潮潮空气,第一次闻到榴莲的臭臭味道,这么多第一次一气呵成,在一天内完成了,让方自归在发达国家新加坡的第一晚睡眠来得比较晚。因为到新加坡第一天太兴奋,方自归当天到半夜才睡着,第二天早上起床很吃力。现在,兴奋劲过了,方自归已经能够做到早睡早起。 方便面泡好了,方自归回到房间开始吃面。这时,室友梁词也醒了过来。 “克多,”睡眼惺忪的梁词问方自归,“现在几点了?” “七点。” “那还早,”梁词翻了个身,“我再睡会儿。” “母司,等下我叫你好了。” “克多”是方自归的新名字,而“母司”是梁词的新名字。 新加坡同事称呼人给人感觉很亲切,都是直呼其中文名不带姓的,哪怕是第一次和你见面。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来培训的这些人按照同一个原则,就是把英文名中译的头一个字去掉,互相取了昵称。比如方自归的英文名是“victor”,翻译过来是“维克多”,大家就叫他“克多”。于是,质量工程师donald就被称为“纳德”,测试工程师david就成了“维德”,测试工程师alex就成了“克司”,制造主管william就成了“连母”。而梁词的英文名是james,他就成了“母司”。 用这种原则取的名字,好坏只能凭运气,因为这个原则是在大家都有了英文名以后才产生的。像“克多”这个名字就还取的可以,但“克司”这个名字,有点儿像“克夫”,给人一种哪家公司请了他,哪家公司就要倒闭的感觉。比较起来,“母司”的名字就好很多了,跟“公司”正好可以交配……哦不,搭配,大家都说“母司”这个名字是千载难逢的好名字。 方自归跟新同事们相处得比较愉快,住在这个有五个房间的联排别墅里,有点儿像住在大学宿舍里的感觉。当然硬件上是豪华版的大学宿舍,而软件上是差不多的,大家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住在同一个房顶下的九个人,全都未婚,方自归跟母司是同年同月同星座生,年龄最小,而年龄最大的纳德也就比方自归大四岁。 老卑喜欢说他的第一批兵是“一表人才”,虽然老卑的这个说法有些托大,但当九人一起在新加坡工厂亮相时,真是引起了新加坡操作工大妈们的赞叹。她们说以前还以为中国人土,没想到中国人里面帅哥比例还蛮高的。大妈们哪里知道,这九人是像选美一样从三百多人中选出来的。而九人中唯一的女生,物料主管莎莎,也很给苏州妹子撑场面。莎莎眉清目秀,加上她身上铺着一层热带人民中少见的白皙皮肤,所以也把新加坡工厂那些男工程师们迷住了。方自归在新加坡的师傅,高级smt工程师杰克逊,第一次见到莎莎就问方自归:“苏州那个地方,是不是盛产美女啊?”第二次又碰到莎莎,就色迷迷地小声对方自归说:“哇噢,今天她穿的是短袜,她脚腕好漂亮哦。” 然而莎莎还不是老卑第一批兵里面的最高水准。方自归他们在新加坡培训了两个月以后,老卑新招的人事主管安娜……也就是戴安娜……也飞到新加坡培训,跟大家一起混了一个多月。而这位安娜被杰克逊看到后,更是被杰克逊惊为天人。方自归后来知道,能够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安娜,加入徳弗勒之前是竹韵饭店的领班,那水准放在新加坡当然就是天人了。 就这样,方自归和一帮高颜值的同事开始在新加坡学习先进技术和先进管理经验,也开始学习先进国家的先进生活经验,没想到在新加坡生活了不久,就闹了一个生活上的笑话。 方自归为了把每天三十美元的海外津贴尽可能多地带回海内,来新加坡的时候在旅行箱装了半箱方便面,除莎莎外,其他男同事都进行了类似的操作。但是大家晚餐吃了一段时间方便面后,发现在新加坡吃饭并没有想象中贵,去巴萨(市场)吃一份海南鸡饭不过两新币,自己做饭就更便宜。于是,九个人一商量,准备下班以后分成两组做饭,就做了一桩糗事出来。 方自归、母司、连母、纳德和莎莎搭档做饭。第一天做饭,大家兴冲冲分头去采办,纳德和连母去超市买碗碟和油盐酱醋,莎莎、母司和方自归去巴萨买菜买肉买米。物资采办回来后,大家一起动手,做了一顿中式晚餐,那比方便面还是强太多了。谁知才幸福了一天,第二天做饭的时候,轮到另一组四个人先做饭,他们做着做着,维德拎着连母买的那桶油从厨房里出来了,道:“母司,克多,你们用的油,不是食用油吧?” 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做饭的方自归团队,听到这个疑问,大家都心里一紧,赶紧研究那桶油,研究的结果令人匪夷所思加万念俱灰——那是一桶灯油。 因为油盐酱醋是连母负责采办的,母司破口大骂:“妈的连母,你害得我想吐却吐不出来!”想吐当然是吐不出来的,因为已经过去了一天,那些灯油已经被消化了。母司痛苦的表情,令人想起歌后张惠妹在舞台上唱《哭不出来》中的那句“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区别是歌后的痛苦是装的,母司的痛苦是真的。 纳德痛苦地皱着眉头说:“怪不得味道有点儿怪,我还以为是新加坡的菜和肉跟中国的不一样。” 方自归无语,忐忑吃了一顿灯油做的菜会不会有后遗症。而莎莎气得一晚上没吃东西。 吃错油的故事……不,吃错油的事故,其发生有客观上的原因。中国的超市基本不卖灯油,即使卖也不会放在一个挨着食用油的区域。而新加坡天主堂和寺庙都有,有人信基督,信佛的人也不少,新加坡的佛教徒需要灯油点各种佛像前的长明灯,所以超市里就有灯油卖。来自中国的唯物主义者连母……那时中国的大学毕业生,几乎个个都是唯物主义者……没意识到这种差异,这是产生问题的客观原因。然而造成问题的主观原因也是有的,就是连母贪图灯油更便宜,并且连母的英语很烂。 先进生活经验增长着,先进技术经验当然也跟着增长。这时的方自归,也已经知道smt是什么东东了。 原来smt是surfacemountingtechnology,表面贴装技术。当时我国电子工业还处于国际电子工业的中世纪,这种技术未在国内广泛使用。方自归学《模拟电子》和《数字电子》时接触到的零件和工艺也都属于中世纪,电阻大如米粒,并且还长着两条像时装模特一样的大长腿,因为最后要用这两条腿插在电路板上。而贴片电阻小如芝麻并且没有腿,最后是贴在电路板上的。所以,方自归面试时,哪里搞得清楚什么是smt。幸好中国电子工业的中世纪影响了几代人,来面试的人当中,没什么人搞得清楚smt,在大家都不太懂smt且没有户口限制的情况下,方自归就捡了一个漏。 在技术和管理培训中,方自归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竟然是九人中最好的。以前因为身边有莞尔这个参照物,方自归向来以为自己的英语烂,想不到在徳弗勒苏州第一批元老级员工中,自己的英语水平竟然能坐头把交椅。毕竟方自归在英语角操练过,虽然说英语结结巴巴,但基本上能够把一个句子凑完整。而像母司,结结巴巴也就算了,他有时结巴了一会儿没把一句话说完,竟然就像古代皇宫里的太监,下面没了,让人感到很难接受也很难理解。有天方自归忍不住问:“母司,你英语怎么这么差?” 母司道:“我历史、地理好啊!我给你说,我一本历史书只看一遍,就基本上能记住重大历史事件的年代,还有主要的历史脉络以及历史事件之间的逻辑关系。” 方自归以为,一个学机械的学生历史学得好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又问:“那你四级有没有过啊?” 母司满不在乎道:“过了。大四才过,差点儿没拿到学位证。” 更让方自归诧异的,是随着互相了解的深入,发现让自己比较自卑的工大,竟然还是第一批元老中算拿得出手的。其他八人中莎莎和母司的学校还算比较正规,其他人的学校大多名不见经传,没怎么听说过,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三个是电大毕业的。要知道,在中国大学的鄙视链中,电大夜大位于链条末端,方自归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想,徳弗勒真是什么样的垃圾都要啊! 方自归这时站在联排别墅的阳台上想,当时应聘者中不乏上海交大之类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要是国内企业招聘,当然优先录取名校毕业生。这个徳弗勒的招聘很奇怪,不要交大要电大,难道这些新加坡人选工程师用的是……选美的标准? 111. 最重要的是人格 母司那长方形帅气的脸上,长着一对小小的眼睛。所以母司如果戴墨镜的话,这外形演《英雄本色》的男一号和男二号都没有问题,但如果不戴墨镜,那就差点儿火候。 虽然差点儿火候,但母司要是跟克司、纳德、维德站在一起,还是颇有些f4的味道。方自归虽然浓眉大眼,但如果让方自归跟克司、纳德、维德站在一起,那跟f4的差距一下就拉大了,只能叫f3.5。因为方自归身高不足一米七,他们站在一起队形不整齐。 也因为母司生得帅气,母司和他相貌平平的女朋友站在一起,方自归觉得非常奇怪。 在苏州等着飞新加坡那段时间,方自归一到周末就去上海看莞尔,晚上就睡莞尔家客厅里的沙发。而母司的女友谭悦,一到周末就来母司的宿舍里面住,跟母司过两人世界,母司也是老婆长老婆短地称呼谭悦。方自归见过谭悦后虽然疑惑,但绝不好意思请教母司,问他为什么找了个不那么好看的女友。这天两人坐在新加坡那个联排别墅的阳台上喝茶聊天,母司自己主动交待了。 “我也是大一第一个学期就开始谈恋爱了。”母司说,“关键我是这样的,这个女生长得挺好看,但是书不会读,我就不太喜欢。我喜欢聪明一点的,成绩好一点的,哪怕你长得稍稍差一点。那种长得很好看,每天不知道读书,就知道打扮,好像在男生面前怎么怎么,这种我最讨厌了。我老婆就是成绩好。我老婆不光系里拿奖学金,全校拿奖学金,市里面还拿奖学金。她一个学期奖学金四位数,那也很丰厚了。” 奖学金拿四位数,方自归相当佩服,但方自归也是拿过奖学金的人,马上发现了一个逻辑漏洞,问:“大一第一个学期你们就开始谈了,但那时候奖学金不是没评过嘛。” 母司笑道:“克多,我的爱情虽然没有你那么曲折,但也有点曲折的。” “好了,怎么个曲折?” “我们班也就那么几枝花,大学一开始,我们男生就想办法要瓜分她们。其实我很含蓄的,但是我看我们班最漂亮的那个女生呢,她每天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我想我就主动写一封情书给她算了,把她瓜分掉。我老婆是团支部书记,我是宣传委员,工作上有联系的。我情书写好后,女生寝室又进不去,我就把情书给团支部书记叫她帮忙传递一下,带带给班花。结果班花没反应,靠,我气死了。那我就不去理班花,对不对?后来我才知道……唉!” 看到母司的表情,方自归马上想到了答案,“你是被团支部书记截胡了是吧? 母司点点头,“对。” “哈哈哈,团支部书记没把你的情书给班花,然后团支部书记自己把你给收了?” “对。” 谭悦虽然长相平平,看来有勇有谋,竟然用截胡的方式把帅哥母司给泡了。方自归大笑,“哈哈哈,竟然还有这种事!” 母司叹道:“唉,等我后来知道那封情书班花其实没收到,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我跟我老婆已经成型了嘛。我老婆成绩好,又经常给我做这个事那个事的,我想想也挺好的,虽然心里有些遗憾,也就算了嘛。” “你跟你老婆就一直好到现在,中间也没什么波澜?” “只有个小插曲。女星里面,我不是喜欢王祖贤嘛。我们学校有个女生长得像王祖贤,眼神看看呢,大家彼此都有意思的。有一次,她还送了我一个西瓜,我等到西瓜烂了我都没吃,舍不得吃。但是我已经跟我老婆在谈恋爱了,人家送我个西瓜,她又没说你做我男朋友,我也只能就是这样而已。让我主动说我也不会说。” “听起来,你那时候确实非常腼腆。” “毕业的时候拍毕业照了嘛,我老婆是知道的,知道我喜欢王祖贤,她说,要不我跟她去说一下,叫她来跟你拍张合影。我说那你就去说嘛,别说是我说的。结果我老婆真跑去跟她说了,她就跑过来跟我合影。真开始拍了,她也难为情,我也难为情,照片洗出来一看,两张大红脸。哎呀,我喜欢的女生,还是我老婆跑过去帮我说的,想想也真是……我跟我老婆这么多年,感情就是波澜不惊的,但是觉得呢,身边像有个保姆一样,你也离不开她。她每天来催促我啊,逮我去图书馆学英语,不然我四级都过不了。我去机房了,实际上我上机,电脑打开,我在玩游戏了,她又来逮我了。我在教室坐着,一会儿睡着了,口水流下来,她又来逮我了。” 方自归笑道:“听起来你老婆是学霸,但你是学渣。你大概是不拿奖学金的吧?” 母司道:“我从来不拿奖学金。我历史、地理好啊。” 这次聊天过后,加上母司之前就表现出他超烂的英语水平,方自归就把母司当成阿远那样的学渣了。谁知几天以后,母司开始展示他的实力。 这天培训开始讲比较枯燥的“过程失效模式及后果分析”,大概讲师为了调剂课堂气氛,正式讲课前先放了一张花花绿绿的ppt。 “这些,就是我们的客户。”讲师用激光笔在ppt上走了一条优雅的弧线,“所以我们的生产基地也是全球化的。你们知道这些品牌吗?” ppt上是几十个车标,方自归一看就头晕了。那时方自归认识的车标只有两个:一个是比较大众的大众,另一个就是非常小众的法拉利。而其他同事对车标的认识水平也不比方自归高多少,讲师的这个问题,就让大家有些尴尬。毕竟大家将来要吃汽车工业这碗饭的,可ppt上的几十个衣食父母,方自归竟然只认识其中的一个——大众。 这时,母司出来力挽狂澜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都知道啊。” 讲师就开始考母司,“这个是什么?” “雪佛兰。” “这个呢?” “保时捷。” …… 在方自归连奔驰、宝马的车标都还不认识的时候,母司就能认出充满魔幻色彩的保时捷,还能认出充满迷幻色彩的斯柯达,还能认出充满玄幻色彩的道奇,让大家对母司刮目相看,也终于没有在新加坡的课堂上坍了这些苏州精英的台。 因为讲课都是全英文,所以母司在课堂上发言极不踊跃,但这次可真是露脸了。后来母司对方自归说:“除了历史和地理,我也很喜欢汽车。” 不久之后,方自归才知道老卑为什么招了一帮以母司为代表的学渣进来。 也是有人提议,老卑同意来培训的人每个月可以在公司打一次国际长途回家。这天轮到方自归打电话,方自归便在约定时间到了老卑办公室。老卑也借这个机会听听大家对第一阶段培训的反馈,见到方自归便问:“victor,这段时间在新加坡,习惯吗?” 方自归笑道:“习惯。第一次吃肉骨茶不习惯,现在也觉得味道还不错了。” “哈哈,那么,培训怎么样,感觉顺利吗?” “嗯,还顺利。” “好!以后smt就靠你了。那么……你有没有其他什么想向我反馈的?” 方自归想起了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便说:“besman,我觉得很奇怪,徳弗勒是个不错的公司,当初我们这帮人,也是从几百个人里面挑出来的,那您为什么不挑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我们这帮人英语也不好,经验也不算丰富,怎么您就选中了我们呢?” 老卑先是一愣,然后哈哈一笑,用右手翘起一个大拇指,感觉分外有力,说:“我们选拔员工三条原则。第一,人格!”老卑又有力地伸出食指,右手的造型变成一支手枪,枪管指着方自归,“第二,经验!”接下来老卑又有力地伸出中指,右手的造型变成一支指着方自归的双管手枪,“第三,才是学历。”老卑点一下头,“你明白了吧?学历是放在最后的。其实来面试的人中,有名牌大学的,也有在电子厂工作多年的。你知道吗?有位四十多岁的应征者,是一家国营电子厂的厂长,说愿意来我们公司做工程师,但第一轮面试我就把他淘汰了。为什么呢?不是说他人不好,而是因为他在国营企业做那么多年,一些不好的习惯就很难改。你没有经验,我可以培训。但你人格有问题,培训是解决不了的。” 老卑说完,才把指着方自归的“手枪”收了起来。 后来,方自归在一本书上看到张五常在八十年代末说过的一段话,对老卑的选择就有了更多的理解。张五常说:“中国的现代化不管走哪一条路,都会遇上一个极大的障碍。以其他国家的标准衡量,整个中国也找不到几个四十五岁以下,称得上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结果就出现了一群散漫的劳动人口和无知的官员,这方面所造成的障碍,会较一般人所说的外资外汇问题,远为严重。” 但此时,方自归还是有些不明白,又问:“什么是人格?” “比如,敬业精神啊,团队精神啊。” 方自归继续问:“这些精神……面试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所以,我们才要三轮面试。通过沟通,人格是可以被感受到的,某种程度上。” 方自归明白一些了,原来老卑选人,第一看你顺不顺眼,第二看你顺不顺眼,第三,还是看你顺不顺眼。 不过,公司招了这么多电大生进来,后来知道也有些乌龙,只是方自归和老卑进行这次对话时,老卑自己都还不知道。原来电大的全称是“苏州广播电视大学”,英文简历上写的就是“suzhouradio&televisionuniversity”。徳弗勒在苏州工厂的第一个产品是hdradio,是北美重型卡车上用的收音机。不懂行也不懂中文书面语的那些新加坡人,看到电大生的英文简历,把radio当成了“收音机”而不是“广播”,纷纷感叹:哇噻,这个university,是专门聚焦于radio和television的,够专业,于是这帮考不上正规大学的电大生,就被聘用了。 这就像方自归团队吃错油的那个案例,说明在外国要避免犯错误,一定要了解外国国情。 “好了,”老卑道,“现在我帮你拨电话,号码是多少?” “谢谢,是0086-21-xxxxxxxx。” 老卑一愣,因为其他人都是往苏州拨电话,只有方自归是往上海拨。不过,老卑还是帮方自归拨通了电话。 “喂。”方自归打声招呼。 “喂。”莞尔家的小保姆说。 “我是方自归,果果在家吗?” “啊!是你啊?!”从音量音调判断,小保姆非常激动,“果果不在家。你去新加坡这么久了,你怎么才往家里打电话?” “我这是在国外啊,打电话不——” “那你写封信也行啊!”方自归没说完,话就被小保姆截断,然后开始哇啦哇啦控诉方自归的不忠不义,“一个月没有你任何消息,果果急死了你知道吗?真是的!她都哭了几次啦,你到底怎么搞的啦?!你怎么这么混蛋啊?!昨天晚上,对着你留在家里的那两个纸箱子,她还抹眼泪呐!” 放在莞尔家的那两个纸箱子,是书籍之类方自归没打算带到苏州去的东西,因为方自归说过我胡汉三还要回来的,就不带去苏州了。方自归想不到这些东西,会引起莞尔那么多睹物思人的眼泪。 112. 岗位培训 甄语跟着老师傅,走进了阴森森的高压配电房。 看着又粗又大的电力闸刀,又是在这么一个光线幽暗的环境里,甄语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并且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 “害怕了是吧?”老师傅关心地问,“也不知道领导怎么想的,怎么把你分到动力科来。” “我本来学的就是电气专业嘛。”甄语道。 “你什么东西都不要碰啊!你听我说说就好了。” 这天,是老师傅给甄语就工厂的动力设施和布局做一个概括性的培训。平时老师傅一会儿要维修这里一会儿要保养那里,甄语就跟着老师傅在厂里面到处走,但是老师傅只让她看不让她干,最多让甄语拿拿工具,甄语处于一种忙忙碌碌中无所事事的奇妙状态。这天老师傅空了一点,就把动力科负责的设施设备给甄语做个系统介绍,于是老师傅就带着甄语逛低压配电房、高压配电房、锅炉房等处,逛到后来甄语是有些害怕。 但是渐渐地,甄语觉得每天只是听老师傅说,自己什么都不干,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有一天,老师傅在一台设备里钻进钻出的,甄语站在外面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说:“师父,让我来换这个继电器吧。” 师父趴在地上,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风姿绰约的甄语,“你来换?” 甄语站在那里点点头,“都已经上班上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什么都没干过呢。” 甄语恳切的目光终于打动了老师傅,老师傅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小心点哦,你来弄,我有些紧张呢。” 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工作了一个多月的甄语终于有了第一个劳动成果——换了个继电器。 韩不少跟着科长,走进了一片明媚的阳光里,在一个窨井盖旁蹲了下来。 这是科长亲自对韩不少进行技术培训——抄水电表。蹲在地上的科长说:“就装在这个窨井里。来,我们两个一起把窨井盖搬开。” 窖井盖被搬开,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韩不少蹲在洞口边,跟科长的脑袋凑在了一起,两人一起向井内看去。科长打开手电筒,一束光直刺入窨井的黑暗中,科长问:“看到了吗?” 韩不少用他那祖传的,锐利的,能看清视力表最下面一排小字的桃花眼向下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电表,“看到了,但是看不清数字。” 依然诲人不倦的科长道:“小韩,抄这个表的诀窍,是要爬下去。” 韩不少看着黑魆魆的窖井非常厌恶,“可是爬不下去呀!” 科长对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学生果然非常有耐心,“当然可以爬下去。你到仓库借个梯子,我给你示范。” 韩不少无奈,只好“哼哧哼哧”从仓库扛来一个梯子,和科长一起小心翼翼把梯子放进窨井,然后在韩不少钦佩的注视下,科长真的爬进去了。 “35466!”科长下去一会儿后,终于从黑幽幽的窨井里传出了科长带着磁性和回音的嗓音。 “什么?” “电表读数,三万五千四百六十六度!” “三万五千四百六十六度!”韩不少向井里大声呼喊,“科长,我记下来了!” “你先不要记!”这时井下又传来科长带着磁性和回音的嗓音,“你要自己爬下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数!” 科长的责任心很强,他确实是在手把手地培养下一代。 水电表是不用每天抄的,韩不少每天主要就靠喝喝茶,看看报打发时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韩不少在丝绸厂的生活越来越有规律,甚至养成了上班以后再上厕所的习惯。因为上班反正没什么事干,那么干嘛要侵占下班后的私人时间上厕所呢?韩不少每天早上从厕所里出来后,有了固定的程式:第一洗手;第二泡茶;第三和同事聊聊天,然后等报纸;第四报纸来了先粗看一遍;第五针对报纸上的新闻和同事侃大山,然后等吃午饭;第六吃完午饭趴在桌子上睡一觉;第六午觉醒来在厂区或车间里散步;第七散步归来再把报纸精读一遍,保证没有任何一个板块有遗漏,包括广告也精读一遍;第八再去厂区或车间里散步;第九散步归来复习报纸,但一般广告最多复习三遍,其他板块根据需要不设复习次数的限制。然后等下班。 然而韩不少第二个月独当一面去抄水电表时,发现那些水电表的位置,自己只能想起来一半。 席东海跟着英老板,站在了名表廊的柜台后面,脸上立即挂上职业的微笑。 凯蒙商厦是陈总转型凯蒙集团的扛鼎之作,为了这次转型成功,陈总亲自挂帅带新兵,自然很重视新兵们的实习。通过上级主管部门的关系,陈总把大学生们派到那些业绩好的兄弟单位实习,比如卖家电的被送到东方商厦家电部,而席东海便被派到了上海滩一家著名的百年老字号——大亨表行。 席东海就这样每日西装革履,在万千繁华南京路上的大亨钟表行做起钟表生意来了。 在表行里,席东海最喜欢站名表廊的柜台。因为名表廊下,谈笑有大亨,往来无白丁,让席东海感觉自己的皮鞋没有白擦,微笑没有白浪费。毛爷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席东海为有身份、有地位、有钞票的人效力,那也真是其乐无穷。 席东海管大亨表行的英店长叫英老板,虽然大亨早已收归国有,表行的老板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全国人民。席东海会看眼风,渐渐与英老板熟络起来。一天午饭后,席东海敬英老板一支香烟,两个人嘎讪胡。 “讲实在话,我很佩服你们陈总。”英老板道,“她竟然全用你们这帮没经验的小赤佬。” “英老板。”席东海笑道,“那您多教教小赤佬,小赤佬回去好向陈总交待。” 那时国企有个共性,就是家家都有冗员。出于成本效率考虑,冗员当然减掉比较好。可在一定历史时期,冗员就好像美女的年龄,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消灭冗员像消灭衰老一样是不可能的。所以陈总的改革,索性采用了一条大胆的思路——哪怕让没事干的老员工闲着,也要招新人来做新的凯蒙商厦。 “哈哈,没啥问题。”英老板笑道。 “英老板,站了一个月柜台,销售技巧我有点了。能不能再教我学点儿别的?” “嗯,”英老板略一沉吟,“卖表要懂表。这样吧,明天开始我教你一些简单的钟表修理。” 席东海首次独当一面修好一块其实是小毛病的手表时,没有向表的美女主人收费。美女很高兴,席东海也很高兴。和时髦美女聊着天,席东海心里想,在表行里摆弄手表而没去工厂摆弄什么数控机床,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 方自归跟着杰克逊,走到生产线上一台亮了红色报警指示灯的贴片机旁边,打开了机器的盖子,开始摆弄这台数控机床。 最初的培训,是九个人在一起集中培训,比如培训汽车工业的质量管理体系,这相当于大学里《马哲》、《高数》之类的基础课,每个学生都要学的。也是通过这些培训,方自归渐渐知道:汽车行业的质量接受水平是“零缺陷”;一级汽车零件供应商的供货及时率要达到100%;衡量汽车零部件成品合格率不用百分比,而用ppm;衡量男人的过程能力是简单的“多少分钟”,而衡量设备的过程能力用的是复杂的cpk……而这些基础培训告一段落后,九个人就兵分九路参加各自的专业培训了。比如母司就去摆弄后道组装流水线,方自归就去摆弄前道smt生产线,这相当于大二后期开始的专业课。 这时,杰克逊从机器上拆下来一个零件,递给方自归,说:“这个吸嘴磨损了。” 方自归看了一眼那个拆下来的零件,问:“师父,您怎么一下子就知道故障在哪里?” “经验。”杰克逊道,“要把这几台机器玩好,起码要玩一年半载。” 徳弗勒对这第一批九个员工的培训是丰富多彩的,除了基础课和专业课,还安排了户外拓展训练课。 这天拓展训练,九个人被折腾了整整一天。快结束时老卑来探班,结果那教练兴高采烈地对老卑说,这个团队是他玩拓展训练这几年中,遇到的最优秀的一个团队。老卑一听这话高兴坏了,向公司申请了一笔经费搞团建,周末带着整个苏州团队去东海岸吃黑胡椒蟹。 对于拓展教练对本团队“最优秀”的评价,方自归比较怀疑,因为方自归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本团队已经有了“乌合之众”的成见。不过,方自归倒是略略修正了对电大生的看法。玩“信任背摔”、“毕业墙”这种以体力为主的游戏看不出来,玩“国际象棋”这个主要靠智力的游戏时,第一个想出方案的是电大毕业的克司。而大家玩“勇闯地雷阵”时,母司也表现不俗。 参加第一次团建,除苏州来的九个人和总经理老卑,还有生产经理亚当。 亚当是新加坡人,克多的直接上司。一个月相处下来,方自归觉得亚当人相当不错。亚当也像老卑一样没有架子,曾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是桌面上……和方自归一边分享他的饼干,一边分享他对于smt技术以及生活的看法。照这个趋势看,他将来应该还会一边分享精益生产技术一边分享他对于爱情的看法,是符合良师益友标准的。此时,在餐桌上,亚当向中国籍同事分享吃黑胡椒蟹的经验:“诶,壳很硬哦,最好不要用牙咬。” 没料到,武装到牙齿的克司没太把亚当的经验当回事,结果克司咬一只蟹钳时,崩断了半颗门牙。 除方自归、母司和纳德以外,本团队的其他人都是苏州本地人,吃蟹经验可谓丰富,似乎吃蟹时不应该出现事故。然而事实确实是此蟹非彼蟹,克司终于用半颗门牙的代价,向以苏州人为主的团队,生动展示了吃菲律宾大海蟹和吃阳澄湖大闸蟹的不同。 所以培训真是不能缺少的。 113. 我们华人是很优秀的 徳弗勒新加坡工厂是一个蓝色玻璃盒子,它挨着马路的那一面,还是弧形的玻璃幕墙。方自归这次来培训前,从来不知道一栋厂房也可以建得如此漂亮,所以第一眼看到这座资本主义的玻璃盒子,就对它非常崇拜,感慨国内外工厂的巨大差距。这座四层的建筑装有电梯,办公区都铺着灰色地毯,生产区地面则是奶黄色的防静电环氧树脂地坪,到处都一尘不染。后来知道这个工厂已经投入使用二十几年了,方自归更是感慨,因为这栋楼里里外外看起来都像是崭新的。 这天,在这个漂亮的玻璃盒子里,方自归翻看一台设备的维修手册,发现文件里印着许多gm的标志,有些奇怪。gm这家公司在九十年代末连续几年都是世界五百强第一名,方自归在报纸上看到过,于是问身边的师父:“jackson,为什么我们公司内部使用的文件上,会用gm的logo呢?” 杰克逊把维护手册拿过来一看,“可能少数manual没来得及改。” “我们跟gm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以前就是gm的子公司啊。建厂时,我们公司就叫gmsingapore。后来零件部门从gm独立出来,才改了现在这个名。” 方自归好奇道:“我们为什么要独立出来呢?” 杰克逊笑道:“老大们决定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方自归明白为什么徳弗勒能够成为世界第一大汽车零部件生产商了,因为公司毕竟脱胎于世界第一大公司通用汽车,只要把通用汽车的单子继承下来,那就应该很大了。 这天以后,方自归对这个玻璃盒子就更崇拜了。 培训,就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在玻璃盒子里面进行下去,谁知老卑和亚当突然之间斗起来了。 苏州工厂仅有的两个经理斗起来,据说是两人在新工厂项目上的一些观点不一致。比如老卑认为发往苏州的设备应该是abc,亚当认为应该是cde,而亚当往往对自己的观点很坚持,老卑认为自己没有得到亚当的尊重,两人就斗起来了。方自归对老卑和亚当的印象都很好,在听说然后感觉到一些老卑和亚当之间的矛盾后,方自归颇有些失望和尴尬。原来在这么晶莹剔透的玻璃盒子里面,也有传说中黑暗的办公室政治,这次海外培训的培训内容,可真是够全面了。 “根据历史经验,”母司对方自归说,“工厂还没建成,上层就开始内斗,这工厂的前途是不会好的了。” 老卑与亚当的矛盾迅速升级,突然有一天,亚太区总裁和老卑就召集九位苏州精英开会,通知大家,亚当已经被调离苏州工厂项目。 克司经过一番打探和推理,认为老卑与亚当不和的根本原因,其实是老卑和亚当以前是平级的经理,在苏州建厂老卑成了总经理,亚当成了老卑的下属,所以亚当不服。 亚当被清除出苏州团队后,苏州工厂使用的设备也被确定了下来,全是些年代久远的二手设备,新加坡人叫中古机。中古机这名字,让方自归联想到黑暗的中世纪。方自归在新加坡的二手设备供应商那里,和师父杰克逊一起调试这些马上要发往苏州的中古机,确实有种即将被黑暗笼罩的感觉。 新来的生产经理叫陈顺风,一看名字就知道是渔民的后代。陈顺风跟亚当的管理风格不一样,他绝不会像****的亚当一样坐在办公桌上,和下属一边分享他的饼干一边谈工作,而是喜欢坐在办公桌后的大班椅上,以一种权威的姿态出现在下属面前。陈顺风一上任,就在他参加的第一次晨会上,表现了一把他的压迫式打法。 汽车行业质量体系有一个“持续改进”的要求,每天的晨会是持续改进的方法之一。这天重卡汽车音响的新加坡工作小组和徳弗勒苏州工厂的八大金刚开晨会,顺风杀来了。当谈到某个生产过程的缺陷率时,顺风开始使用5w1h方法追问新加坡的那个质量工程师。5w1h就是连续问5个why和一个how,以期找到问题的根本原因并对症下药。这个质量工程师认为顺风这个问题比较幼稚,所以对顺风咄咄逼人的5w1h不太买账,脸越来越红,脖子越来越粗,当顺风问到第四个why时,这工程师当着八大金刚的面居然毛了,翻出一本手册甩在桌上,不回答顺风的问题,却说:“你自己看书吧,书上都写着呢。” 这种情况,就好像顺风问为什么窨井盖是圆的,工程师回答是因为原因a。顺风又问为什么会出现情况a,工程师回答是因为原因b。这时导致情况b的原因大概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了,顺风再问为什么会出现情况b,工程师就回答:如果窨井盖是方的,你他妈又会问为什么不是圆的,你让窨井盖怎么做?它总得有个形状吧。 八大金刚看看顺风,再看看质量工程师,感觉气氛很尴尬。然而奇葩的是,顺风同志仍然锲而不舍地追问已经拒绝回答问题的那个质量工程师,直到其他的工程师围上来打圆场,这件事情才不了了之。 这次晨会,虽然顺风没能在重卡汽车音响项目上完成他的第一个5w1h,但是成功地向八大金刚展示了他的压迫式打法。 陈顺风横空出世后,刮起了一阵横风,但是他很买老卑的账,这个团队基本的团队精神还是能得到保障了。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苏州团队快学成回国了,老卑和陈顺风在新加坡搞最后一次团建,请九个苏州籍员工再到东海岸吃海鲜。 这次吃海鲜的主菜是辣椒蟹,与上次吃的黑胡椒蟹做法不同,但用的螃蟹是一样的。上次克司以半颗门牙为代价,论证了大闸蟹和大海蟹的区别,这次克司非常老实,坚决用钳子来对付螃蟹了。 克司的门牙崩掉以后,在后来的两个月里一直是以1.5颗门牙的形象示人,特别有个性。克司之所以不顾国体,把这个形象在外国坚持这么久,不是他喜欢这种丐帮会员的造型,而是在新加坡补牙很贵。就像大家带了一堆方便面漂洋过海到新加坡填肚子一样,克司坚持漂洋过海把自己的半颗门牙带回苏州修理,也算拉动国内消费,支持家乡建设。克司的选择,其实与在上海打工的四川籍民工平日在上海节衣缩食,过年回四川老家挥霍一下的经济学原理相同,可以称为“乐必思蜀”定律。这种现象,方自归用经济学分析了一下,认为只有人均gdp上去了,“乐不思蜀”定律才能发生效力,人们才会漂洋过海,满世界乱窜,想出各种花样去花钱享乐。 老卑说,要workhard,yhard,所以气氛比较放松,大家在饭桌上各种闲聊。说话有点儿漏风的克司聊着聊着就问:“那边有灯光,好像有个小岛。那边是新加坡吗?” 陈顺风道:“那个岛属于印尼。” 连母问:“印尼是不是也有很多华人?” 老卑道:“印尼的华人不多,只占印尼人口的4%。但印尼华人控制印尼70%的经济。” 纳德道:“印尼华人这么厉害啊?” 老卑笑道:“华人都厉害。华人在马来西亚只有三分之一,却控制马拉西亚90%的经济。” 陈顺风用毋庸置疑地口吻说:“我们华人是很优秀的。” 方自归非常惊讶,自己已经为中国人素质差的问题纠结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有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华人是很优秀的。方自归问:“那为什么日本人说中国人是劣等民族?” 陈顺风道:“日本人有这么说吗?” 方自归道:“有啊。日本当年侵略中国,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现在,中国还是处处落后于日本。” 老卑道:“华人不是劣等民族。虽然现在中国比日本落后,可只要你们做正确的事,赶上去会很快。” 纳德道:“besman对中国很有信心啊!” 老卑道:“新加坡六五年建国时,也很落后,什么都没有,连淡水都没有。可现在新加坡已经是第一世界,很快的。你们现在开始做正确的事情,你们也会很快。” 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方自归看着舷窗外的朵朵白云,产生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产生这种心情,不是因为像花园一样的新加坡没有吸引力,而是因为国内有爱情,而新加坡没有。 114. 结束实习,走上岗位 甄语看着在自己手下新鲜出炉的第一期黑板报,擦了擦手上的粉笔灰,觉得百无聊赖。 在动力科实习结束后,甄语被调到了宣传科。甄语在几个月的实习中,全部工作成果就是换了一个继电器和几个日光灯管,厂长觉得,那还不如让她出出黑板报,写写标语,或者开职工大会前帮自己拟拟稿子。甄语对于这个调动是接受的。与动力科的工作比起来,宣传科的工作毕竟与诺贝尔文学奖的理想更相关一些。但是,宣传科里实在太清闲了。 韩不少看着新鲜出炉的第三个月的工资单,拿纸条的双手微微颤抖,觉得五雷轰顶。 第一个月的工资单,数字是二百二十元。韩不少第一次意识到丝绸厂女人多而工资少,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和严重的问题。这个工资和大四时每月两百左右的生活费差不多,但大学期间和工作期间不能比。比如大学时有女朋友固然好,没有也照样过,对于大学生活来说,女朋友是个不充分不必要条件。然而一旦走上社会,就有建立家庭的压力,女朋友就是充分且必要的了。然而谈恋爱要花钱,虽然丝绸厂内到处都是女人,韩不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钱包,一个女人都不敢泡。他连请女孩子看场电影都不敢,因为万一入场之前女孩子要吃爆米花呢,自己不就爆仓了吗? 第二个月的工资单,数字是二百零三元,因为从第二个月起开始扣养老保险。韩不少无比惊讶的同时,心里说养什么老,这样下去还没老死,就先饿死了。韩不少虽然来自农村,可因为自己家是村里的万元户,韩不少在宿舍里条件并不算差的,没想到刚毕业就跟金钱的关系如此恶化,跟同学们的差距迅速拉大,而自己的名字竟然还是“不少”。韩不少为了省钱,这两个月经常吃一包方便面加一根火腿肠当一顿饭,看工资单的这个发展趋势,以后连火腿肠都要省掉了。 第三个月的工资单下来,那个数字变成了一百九十八元,韩不少惊骇得简直无法相信。同在杭州的兽实习期满后,工资加了两百块已经涨到了每月八百多,韩不少万万想不到,自己已经极度可怜的工资还可以做到每况愈下。韩不少等到拿着工资单的手不再颤抖了,立即去劳资科质问工资怎么又少了五块?丝绸厂到底有没有底线?劳资科长才说:“你现在住厂里的集体宿舍嘛。从第三个月起,开始扣每月五元的住宿费。” 席东海看着会议上正在发言的那个负责童装的女生,回忆这几个月自己学到的东西,心里打着腹稿,觉得踌躇满志。 这是在凯蒙公司应届大学生实习总结大会上,每个实习生好像过堂一样,一个接一个汇报自己实习期间学到了什么,以及对未来工作的设想。陈总认真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不时打断他们,提一些业务上的问题。陈总点评完童装部实习生的发言后,说:“席东海,最后只剩下你了,你发言吧。” 席东海打起精神开始说:“我的实习单位是大亨表行,在表行里我学习了商品进销存的一整套流程。前四周我在柜台上实习,第五第六周我学习了钟表常见故障的维修,第七周我管仓库,第八周我看账目,第九第十周我又进一步学习了钟表维修,最后几周我在表行的名表廊实习做销售。根据那段时间我的学习,我知道最近的流行款是……卖得最好的几种型号是……各种品牌型号的毛利率是这样的……这些品牌的主要供货商有以下这些……我想我们将来的柜台设计,应该是……” 席东海说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陈总几乎不打断席东海的汇报,以倾听为主。等到席东海说完,陈总在接下来的总结发言中说:“给我评价的话,今天我最满意东海的汇报。” 方自归看着窗外上海郊区城乡结合部的凌乱,觉得恍如隔世。 突然从新加坡空降回国内,视觉反差很大。新加坡的建筑色彩丰富,而城乡结合部的建筑都是灰溜溜乱糟糟的,中巴车杀出城乡结合部的重围,开到了乡村地界,景观还清爽些。方自归坐在车上感慨:“去的时候不觉得。突然回来一看,觉得两边儿的差距可真大啊!” 母司赞同道:“是啊,我都有一种惨不忍睹的感觉。” 中巴拐来拐去,终于开上了平整的沪宁高速公路。只见高速公路上,黑油油的路面被醒目的白色分道线分割,让人感到一些现代化的气息。这条路在方自归去新加坡的时候还没开通,去时走机场路到虹桥机场,还要经过苏沪两地交界处,一座因为地方保护主义而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桥。回国时,这条双向四车道直达苏州和南京的高速公路就开通了,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虽然有些惨不忍睹,”纳德道,“老卑不是说了嘛,我们赶上去很快的。” 为了很快赶上去,方自归一回到苏州就忙得昏天黑地。莞尔只好在方自归回来的第一个周末,去苏州与方自归相会。 莞尔到徳弗勒苏州工厂时,已经是周六晚上九点多。这时老卑和陈顺风已回家,可能因为穿着呢子长大衣的莞尔看上去楚楚动人,完全不像不法之徒或不速之客,门卫竟然没让莞尔登记,也没让莞尔在门口等,而是直接放莞尔进车间去找方自归了。 莞尔走进车间一看,加班的人不少,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可莞尔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并未看到方自归。莞尔穿过一道门,走进办公区,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莞尔走回车间,索性在车间里喊了一声:“乡唔咛!” 方自归正费力地用扳手拧一台机器的地脚螺栓,突然听到一声“乡唔咛”,一阵激动,赶紧大声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莞尔循着声音走去,就看到方自归正从一台巨大的机器……在莞尔眼里当然是巨大的,就是那台历史悠久,散发着远古气息,再不运转可能就要长出铜绿和铁锈的fujicp2贴片机……的肚子下面爬了出来。 方自归站起来,满面笑容走向莞尔。莞尔端详了方自归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曾经的文艺青年方自归现在是这样的造型:上身穿一件深灰色印着公司logo的工作服,工作服上有很多口袋,胳膊口袋里插着一支电笔,胸前口袋插着一个小型数字万用表。下身穿一条深灰色工装裤,大腿口袋里插着一套内六角。满手油污的右手拿着一个扳手,头发上都是灰,脸子上抹了两道黑色的油污。 “我不能抱你,车间里都是人。”方自归笑道。 “才不让你抱,你脏死了!”莞尔笑道。 “你笑够了吧,笑够了到办公室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就来。” “我看你干活吧。” “你别看。我师父jackson是个色鬼,你看我们干活,他会连扳手都拿不稳的。” “好吧。” 方自归收工,洗好手洗好脸,去办公室找到坐在自己位子上的莞尔,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方自归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戒指,递给了莞尔,说:“送你的惊喜。” 莞尔的眼睛里全是惊喜,“哇噢!这是……” “这是真的钻石,盒子里有证书,南非产的。” “多少钱啊?” “八百新币,差不多五千人民币吧。” 回国前,方自归算了算这几个月省下来的海外津贴,加上国内银行账户上完全没动过的工资,竟然也有两万五的积蓄了。方自归于是就在新加坡同事的帮助下,在新加坡为莞尔买了一枚钻戒。这钻石虽然不大,灯光下,却也璀璨夺目。 那次在电话里被莞尔家的小保姆骂了一顿后,方自归第二天就赶紧给莞尔写了一封信。后来在陈顺风的办公室里,方自归还是与莞尔通上了一次电话。可是讲电话毕竟太不尽兴,特别是讲的时候,旁边儿还坐着顾盼生姿的威权主义者陈顺风。所以方自归就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补偿莞尔相思的眼泪,回国后一定要送给莞尔一个惊喜。 “喜欢吗?” “喜欢!” 115. 我想努力工作 甄语坐在一家面馆里,面前放着一碗刚端上来的锅盖面,眼前水雾缭绕。甄语用筷子在面碗里搅了几下,想等面凉一下再吃,突然看见高中班主任赵老师走进了面馆。 “赵老师!”甄语叫了一声。 “甄语?”赵老师道,“是你呀!哎呀一晃好多年没见啦!” 甄语是赵老师当年的得意门生,赵老师点了一碗面,就挨着甄语坐了,两人聊起来。说起自己在电子厂的工作,甄语抱怨道:“刚走上工作岗位,我也想努力工作。可是在宣传科,我觉得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坐在办公室里经常没事干,我只好每天上班带一本小说看。” 赵老师道:“我建议你啊,不要光看小说,没事做也可以学习嘛。” “学什么呢?” “学英语啊。改革开放嘛,外语越来越重要了。现在外语好的人不多,如果你能熟练掌握一门外语,一定很有前途的。你一定不要放弃英语!” 这时,社会上是有学好外语前途无量的说法,可这话从自己恩师嘴里说出来,甄语特别信服。甄语接受赵老师的建议,开始天天带着英语书去宣传科上班,终于让自己的上班时间充实了起来。而这个变化发生后不久,甄语的下班时间也充实了起来,她终于开始第一次谈恋爱了。 待字闺中的甄语为爱情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才迈出恋爱的第一步,说明她肯定是很有原则的。这个原则,就是“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和甄语后来非常精通的iso9000质量认证体系的精髓恰好是一样的。 时间对了,在镇江这种小城市,甄语这个年龄再不恋爱结婚,就必须要承受来自社会各界的压力;地点对了,甄语是要在这个地方长期定居的,让宝贵的爱情在这里发生,绝不会出现毕业季就是分手季这种事,镇江永远都是恋爱季;人物对了,经人介绍的男友萧良一表人才,而且他竟然喜欢俄罗斯文学,甄语于是下班后就开始跟萧良一起做正确的事——谈恋爱。 韩不少坐在办公室里,手中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绿茶,眼前水雾缭绕。 同事老李喝了一口茶,对韩不少说:“八十年代,一吨生丝可以卖二十七万人民币,丝绸厂效益好,奖金多,职工收入还不错的。九十年代,全国各地上马了很多生产线,国企也有私企也有,就供过于求了。加上前年美国开始实行贸易配额制度,限制中国纺织品出口,欧盟接着效法美国,我们丝绸的出口市场也渐渐萎缩了。内外交困,所以我们丝绸厂的效益才越来越差。” “我们厂多长时间没发奖金了?”韩不少问。 “一年多没发奖金了。”老李说。 这时,韩不少茶杯都捧不稳了,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和紧迫感。这压迫感,当然不是来自的工作压力,因为他的工作压力基本上趋近于零,但生活压力开始趋近于无穷大。韩不少经过一段时间的痛定思痛,总结出了他的职场第一定律:生活压力和工作压力成反比。 韩不少已经意识到,混日子是挣不到钱的,要想过好日子,一定要勇于迎接工作上更大的挑战,像抄水电表这样的挑战,满足不了自己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韩不少上班几个月,已经因为生活压力吃了一百多包方便面。虽然丝绸厂可以有规律地用公家的时间上厕所,可是吃了太多的方便面,上厕所的质量都有所下降。综合国际国内形势,未来几年丝绸厂也不会发奖金的,韩不少将薪比薪,想想兽的工资,下定了决心:卧槽必须跳槽! 这天,来到久违了的人才市场,韩不少看见第一个很有气势的摊位便冲了上去。走到跟前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华夏银行。 招聘启事上只有招聘岗位没有招聘要求。韩不少把招聘启事研究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询问工作人员:“师傅,出纳是干什么的?” 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一番韩不少,“就是搞搞收钱发钱什么的。” 韩不少听到“钱”这个字,一对桃花眼一齐放光,“这个我会做,我肯定做得好!” “你……不是财会专业的吧?” “我是学电气自动化的。” “你专业不对口啊。这样吧,你把简历放在这儿,需要面试的话我再通知你。” 吃不饱的韩不少饥不择食,毕恭毕敬递上一份简历,然后又向其他看上去有些气势的摊位走去。 席东海坐在凯蒙商厦一楼的一个木箱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烟,眼前烟雾缭绕,看对面化妆品柜台的几个小姑娘往柜台里摆产品。同楼层其他人的营业区域都装修得差不多了,席东海自己的名表廊空空荡荡,还是水泥毛坯。 远远看见陈总带着一帮人走过来巡视了,席东海掐掉烟,站了起来。陈总走到席东海跟前吃了一惊,道:“诶?东海啊,怎么你这个角还是空的?还有几天就开业了,你空的……不要漏风箱的?” 跟着陈总的一帮人里,有几个人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席东海一笑,“陈总,您放心,我八十万的货都已经在保险柜里了。喏,”席东海指一指刚才还在自己屁股下面的那个木箱子,“装修材料也到位了。我保证在开业前,给您装得漂漂亮亮的!” 陈总锐意改革国企,其中一项改革就是让业务负责人负责这块业务的一切,给人一种人人都是老板的感觉。所以钟表、黄金柜台的整个招商、柜台设计等等全需要席东海亲力亲为,而这个柜台的利润也和席东海的奖金直接挂钩。十几年以后,席东海参加一个培训,才知道陈总的这个玩法实际上就是突然时髦起来的阿米巴经营模式——人人成为企业经营者,可见陈总虽然没学过那些时髦概念,思路还是相当超前的。 席东海胸有成竹,不急着把自己的地盘弄好。同楼层其他的柜台有已经露出端倪了,席东海看看,觉得都有些老土,还是自己的名表廊比较有国际水准。按照与斯沃琪的协议,测量完尺寸后,展示柜、展示墙等等一整套东西全是香港定做,香港派人指导安装,席东海很有信心。 全部营业员定岗定位完成后,是开业前最后一次巡视。就在最后巡视前的那个晚上,名表廊的柜台全部严丝合缝安装完毕,席东海亲自指挥把货全部在柜台里摆放好。结果第二天陈总巡视即将开门营业的凯蒙商厦,走到名表廊时,她果然眼前一亮。 那时大家喜欢追求“玲琅满目”的效果,好像货多就是好,所以其他人的柜台和货架也堆得满满的。而名表廊不放那么多货,而且整个空间是开放式的,三面墙,不像其他区域用了大量封闭式的,贴面木工板搭起来的柜台。 陈总站在名表廊的一个专柜前满面笑容,道:“这才是我想要的!” 席东海笑道:“我说您尽管放心吧。” 陈总指指那些展示柜,“这一套东西,是租的吗?” 席东海摇摇头,“送的,不要钱。” “不要钱?” “斯沃琪下面四大品牌,除了雷达没进来,欧米茄、浪琴、天梭全进来了。我去跟斯沃琪总部谈,谈到后来他们就送我一套。” “雷达为什么不进来?” “那个刚换上来管事的品牌经理小姑娘不懂事,说曹家渡这种地方,雷达表恐怕不好卖,跟我搞七捻三。我想想,我这边儿位置也满了,就没再跟她搞。” 陈总点点头,“嗯,东海啊,我看你这里是一块宝地。有前途,好好干!” “陈总,我会努力的!” 方自归坐在一家川菜馆的角落里,眼前烟雾缭绕。大成叼着一根烟坐在桌对面,正用开水烫碗碟和筷子。 拿着大成刚递过来的名片,方自归在烟雾中念道:“朱——大——成——总——经——理。牛逼啊!” 大成笑道:“哈哈,刚开始,牛逼不牛逼还不好说。” 工作几个月后,方自归的变化,不过是说话时会在一句话中嵌几个英文单词,而朱大成已经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老板。 菜上来了,两人边吃边聊,方自归道:“我们公司那个人事部美女快嫁人了,未婚夫也是自己开公司的。有次美女得瑟了一下,说开个公司光注册资金就要五十万。你开公司是怎么弄的?我不信你有五十万。” 大成道:“我注册的是乡镇工厂,注册资金只要求十万。” “十万也不得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嘿嘿,我十万也没有,我是空手套白狼。” “怎么个套法?” 大成面露得意之色,“镇上搞了个私营企业工业园,现在还没什么企业入驻,我就给他们讲故事。我说我生产科技型产品,镇上非常欢迎,所以大部分注册资金,是他们帮助解决的。工厂注册好了以后,再把资金还给镇上就是了。” “你具体做什么产品呢?” “本专业,应用集成电路设计。目前的产品就是一些高端玩具上的电子机芯。” “你现在有order吗?” “order?” “订单啊。” “就是因为有订单,我才决心开厂的。大学时我就认识一些客户和供应商,和他们也有点儿业务。” 方自归点点头,“佩服!朋友里面,你是第一个创业的。你厂里现在几个人?” “算上我总共五个人,另外四个是工人。” “那你不是要忙死?” “创业嘛,当然要努力了。我自己什么都做,设计,试验,采购,生产,质检,运输,一条龙。” “我为老外打工,也每天忙得屁颠屁颠的。” 方自归也很努力,打个工而已,竟然也是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九点十点,还包括周末。要把一个新工厂从无到有建设起来,也是一种创业。 116. 工作三十三小时 方自归负责的自动插件线和贴片线,坐落在车间的尽头。贴片线后面跟着手工插件线、波峰焊、组装线、测试线、包装工作站,绵延一两百米,直到整条生产线的尾端靠近了车间的大门,这样就方便把生产好的产品从车间运到仓库。车间和仓库之间是员工食堂。此时,方自归就在食堂里,不像电子厂的工程师倒像工地上的民工,用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手拿着筷子吃盒饭。 为了赶进度,能够在十一月底启动试生产,十二月中旬迎接美国客户的审核,徳弗勒苏州工厂一边装修厂房一边安装设备,搞得车间里红尘滚滚,方自归灰头土脸。这两天因为安装水管整个工厂断水,索性饭前洗手都做不到了,方自归就第一次对“创业难”三个字有了感觉。 试生产一开始,方自归把注意力集中在贴片设备上,因为贴片机似乎更复杂。谁知试生产开始后,才发现自动插件设备才是货真价实的极品。自动插件机跑着跑着就出状况,不得不经常做机械调整,插件头和剪切头是拆了装,装了拆,子子孙孙无穷拆也。编带机也麻烦不断,时不时要调整调整,否则编着编着就开始胡编乱造。后来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关掉编带机的电源再重新开机,这编带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乱来,必须要重新调整才能恢复正常,还不如让这台机器处于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所以,后来的后来,那个中古机代理商派来的印度裔新加坡工程师,就站在编带机边上语重心长地对方自归说:“neveroffthemachine,youoff,youdie.”【译:永远不要关机,你关,你死。】 印度人说英语总给方自归一种有些滑稽的感觉,但印度人这句话的内容却相当严肃,方自归不敢怠慢,编带机就一直不关了。后来一下班,车间里所有机器都关机,只有这台设备在黑暗中亮着璀璨夺目的指示灯,也算徳弗勒苏州特色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就好像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样,要根据实际情况该开的开,该关的关,才能不拘小节地达到振兴中华的目的。 陈顺风看到苏州特色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非常不服,认为对编带机的特殊待遇没道理。陈顺风没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没看过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著名社论,所以在现场盯着方自归和印度工程师调设备。结果那次,陈顺风从“夕阳无限好”,盯到了“晨起月犹残”,他打着哈欠终于服了,徳弗勒苏州特色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才得以保留下来。 在美国客户来审核的前一周,十几位来自徳弗勒美国和新加坡的工程师抵达苏州,以支援苏州团队,为通过客户审核做最后冲刺。为了热身,这段时间生产线每天生产三十台产品,方自归忙得焦头烂额和胆战心惊,就怕客户审核前,这几台没有人性的机器闹情绪不好好干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压力面前,方自归负责的设备没趴窝,母司负责的自动流水线趴窝了。 生产线上任何一台设备一停,整个生产就全停了。自动流水线很少出故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从美国漂洋过海到苏州来有些水土不服,突然就趴窝了,然后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向了母司和布朗。这是美国工厂闲置的一条线转移到苏州工厂的,美国工程师布朗负责这条线的技术支持,然后布朗和母司就开始折腾。结果两人折腾了一天一夜,流水线依然趴着。 老卑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抱着胳膊,不时在流水线上埋头苦干的母司和布朗身边转悠。陈顺风则一会儿就过来问一次:“怎么样?怎么样?” 这就是创业艰难的地方。新成立的苏州工厂只有一条生产线,不像新加坡工厂有几十条。新加坡工厂的生产线大多配置相同,备品备件也充足,一旦某台设备出了问题,很容易查找和修复故障。而苏州工厂就一条线,不存在生产线之间的互相支援,确有孤掌难鸣的感觉。 老卑按期召开项目进度会议,各部门汇报了迎接客户审核的准备情况,话题很快聚焦到仍然趴窝的自动流水线上面。布朗在会上汇报了维修下来的结果,推断问题最有可能出在可编程控制器plc上,但苏州工厂没有备件可供更换,而即使让美国工厂立即把备件寄过来,也赶不上客户审核了。 布朗汇报完情况,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如果布朗和母司失败,整个团队就失败了。老卑皱紧眉头,陈顺风用拳头砸了两下桌子道:“我很失望!现在怎么办?” 这时,方自归打破了沉默,道:“也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plc是通用零件,我们也许能在上海的电子市场买到同样型号的plc。” 布朗想了一下,道:“plc里面有程序,即使能买到一样的plc,没有程序也还是没办法啊。” 方自归道:“我们可以用编程器把旧plc的程序一条条读出来,即使不能把程序直接倒进去,哪怕用手一条条把程序输进去,也是可行的。” 经过一番讨论,大家决定试一试方自归的建议。老卑决定再等一天,如果一天后流水线还是没修好,就只好通知客户延期审核。这样的话,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承认失败了。 母司是学机械的,而且已经熬了一个通宵,拆plc和去市场购买plc的工作就由方自归负责。维德是学电子的,自告奋勇做方自归的帮手。于是方自归和维德小心翼翼拆plc,照着实物画好接线图,便和物料及采购主管莎莎坐上老卑的车,飞驰上海。 方自归在上海的电子市场没能找到一模一样的plc,但找到了这种plc的升级版,商家说应该也可以用。方自归又用商家提供的编程器读了读老plc,幸运的是程序还在,于是三人便买了一台新plc和一个编程器,赶紧往苏州赶。 听说买到了零件,休息了一下的母司和布朗也来了。按照方自归的方案,四个工程师忙了整整一通宵,天快亮的时候,把输完了程序的新plc装了上去。 开机前,方自归的心“扑扑”直跳。 母司按下了开关,流水线的传送带缓缓动了起来,方自归松了一口气。 兴奋的布朗还不敢庆祝,又做了好几个测试,确定流水线确实恢复正常了,高兴得向方自归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与在场的所有人击掌。 听说了好消息的老卑,大清早就来到生产线,激动地握着方自归的手说:“victor,我为你感到自豪,谢谢你!” 方自归非常高兴,老卑的表扬又好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方自归兴奋得工作到当天晚上才下班。这天下班走出公司的大门时,方自归心里一算,自己居然连续工作了三十三个小时。 确实很累,方自归突然想,不如今天乘出租车回家,享受一下老卑所说的“以人为中心的管理”。 下楼后方自归没往自行车棚去,而是直奔楼下那排出租车长龙而去。因为工业坊在公共交通还不便利的郊区,老卑的政策是加班晚于八点可以乘出租车回家,当时徳弗勒的员工加班都非常多,导致徳弗勒进驻这个工业坊后,到了晚上八点,这栋楼的楼下都自发排一条出租车长龙,而其他厂房的楼下就没有这条长龙。这条定时出现的出租车长龙,就成了这个工业坊里面一道独特的风景。 出租车开出去后,司机饶有兴致地问:“你们是美国公司吧?” 方自归已经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还是答应道:“是的。” “还是美国公司大方,加班可以打的。要是工业坊里面其他公司也这样,我们生意就好做了。” “那我们辛苦啊,昨天我就干了整整一通宵。” “你们经常干通宵?” “那倒也不是经常,有需要了就干通宵。” 司机笑道:“那还是没我们辛苦吧。有生意做,我经常干通宵。我每天都至少要开十六个小时车。” 方自归很惊讶,“每天?” 司机很肯定,“每天。” “周六周日呢?” “我们哪有什么周六周日。我们天天开车,出租车司机都这样。” “噢……这是公司要求的吗?” “公司不要求,公司只要求交份子钱。开得多挣得多,挣够了份子钱,后面挣的钱才是我自己的。要不我干什么每天开这么长时间车?”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怀疑中国人自我宣传的勤劳,看来是不需要再怀疑了。国企职工普遍的不勤劳,是因为他们的收益和劳动没有直接挂钩。如果收益和劳动有效挂钩,中国人劳动起来,可真是非常忘我的。贫困太多年了,一旦赋予创造财富的自由,中国人民的思想,立即从唯物主义转变成唯物质主义,想刹都刹不住。 117. 异地恋 苏州火车站站房外悬挂的电子钟上,红色的数字已经显示为5:40。方自归站在出口处,在绿色琉璃瓦铺的仿古房檐下,越来越焦急。 出站的人群渐渐稀少了,莞尔还是没出来。出租车司机和摩托车司机此起彼伏的拉客声音渐渐消失,方自归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耳边又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噪音。 太阳开始西沉,人影和树影都被斜阳拉长了,指向东方。 方自归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现在怎么儿女情长到这种程度了?站内每出来一波旅客,心就不由自主地“扑通扑通”狂跳一阵,比那天修机器把plc装回去等待开宝,要剧烈得多。 莞尔乘的那趟列车应该早就到了,可她一直没出来。方自归一度想进候车大厅问问莞尔的那趟车是不是晚点了,可又担心这时莞尔出站与自己错过,只好纠结着站在那里死等,然后每出来一波旅客就来一波猛烈的心跳。 终于,莞尔的笑脸在人群中出现了,方自归跳动着的心一下跳进蜜罐了,他大叫了一声:“果果!” 审计业年底最忙,莞尔本来元旦节要在南京加班,方自归就计划到南京陪莞尔过元旦节的,谁知前一天方自归突然收到莞尔的电子邮件,说她元旦节可以来苏州。 徳弗勒的第一批员工从新加坡回来后,这批人就因为工作需要有了电脑和电子邮件信箱。而莞尔此时也有了电子邮件,方自归刚开始用电子邮件跟莞尔雁去鱼来,感觉相当惊讶和惊喜。想当年从四川发一封信到上海,莞尔即使立即回信,也要两星期后才有回音。如今有了电子邮件,不管两人相距多远,这种事一来一回甚至可以短至几秒,电子邮件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方自归请假提前下班去火车站接莞尔,陈顺风欣然应允,都没有让方自归填请假单。陈顺风这段时间顺风顺水,心情正佳。苏州工厂不但通过了美国客户的审核,生产的样品也通过了在美国的测试,这意味着苏州工厂可以按计划正式投产了。 样品测试通过的好消息传来时,老卑和陈顺风组队到生产线上,与包括操作员和清洁工在内的每位员工握手,并致谢。员工们发现,老卑握手用的是拈花之力,如清风拂面,陈顺风握手用的是洪荒之力,如排山压卵,看来两人不同的管理风格也影响到了握手风格。陈顺风信仰管理学上的x理论,握手就极具压迫性。老卑信仰y理论,握手就极具抚慰性。老卑和陈顺风握手的牛顿值明显不同,是管理学上的x和y理论在物理学上的显现。 方自归在火车站见到了期盼已久的莞尔,则是x理论y理论并用,嘴唇抚慰性地贴在莞尔唇上,双臂压迫性地把莞尔紧紧抱在怀里,这与方自归后来成为管理者后的管理风格比较接近,类似于古人云的“恩威并施”和“刚柔并济”。前面方自归心跳得厉害,现在终于见到莞尔,也就不管苏州有没有像上海那样的联防队员了,先尽情释放一下情感再说。直到莞尔看到有行人在行注目礼,莞尔才把方自归推开。 “怎么这么晚出来?”方自归问。 “不知道什么原因,快到苏州的时候碰上一个临时停车,就晚点了。”莞尔道,“怕你着急,所以我也挺急的。” “晚点不要紧,我就怕等不到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没法联系,我真是急都急死了。” 方自归这种类型的焦虑,几年以后就因为手机的普及,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不过那时的方自归,还不知道珍惜这种濒临灭绝的焦虑感。 “我们现在去哪儿?先去你宿舍吗?”莞尔问。 “我要犒劳犒劳你。我带你去太监弄。” “太监弄?” 晚清的皇帝由于业绩不佳,辛亥革命后被全国人民炒了鱿鱼,太监们也跟着失了业,太监这一历史悠久的职业,从此退出了中国就业市场。莞尔想不到,在消灭了人与人压迫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还存在太监弄这样有深厚历史底蕴的路名。 “太监弄是苏州最有名的美食街。” “那……我们就去吧。” 方自归拖着莞尔的拉杆箱,去路边排队打出租车。莞尔看见路边有好多人力三轮黄包车,突然来了兴致,产生了旧社会人压迫人的想法,对方自归道:“乡唔咛,我们坐黄包车去吧?” “有点儿冷吧?” “多好玩儿啊!走吧走吧体验体验。” 方自归拗不过莞尔,只好和一个黄包车夫讲好价钱,上了黄包车。黄包车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向太监弄进发。 冬日斜阳照在黄包车上,方自归能看到自己乘坐的这辆黄包车的影子,投在一条石板路上。黄包车内,莞尔头靠在方自归的肩头,双臂抱着方自归的一条胳膊。方自归闻着莞尔身上淡淡的幽香,看见几束金色的阳光穿过道路两旁的林荫,照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陶醉得说不出话来。 黄包车里好一阵沉默。 “胡思乱想什么呢?”莞尔打破了沉默。 “我希望这条石板路长一点儿。”方自归眯着眼睛慵懒地说。 就像一杯水里加了一勺蜂蜜,黄包车内被一种甜蜜的氛围笼罩着。 方自归和莞尔正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太监弄到了。方自归给钱的时候,车夫笑着说:“羡慕你们小夫妻啊。” 莞尔脸微微泛红,方自归觉得车夫的话有些突然,但是看车夫面善,于是也笑道:“有什么好羡慕的?” “俺的老婆孩儿都在老家,我一个人在外面整点辛苦钱,当然羡慕你们了。” 方自归心想,其实自己和莞尔现在是异地恋,现在见一次面也挺不容易的,自己跟黄包车夫应该有一些同病相怜。但是和车夫说这些有什么必要呢?便对车夫笑笑说:“谢谢您这么辛苦拉我们。” “我得谢谢您二位坐我的车呢。再见!” 因为第二天就是元旦节,此时的太监弄热闹非凡,方自归只觉得这天的太监弄很给面子。方自归一手拉着莞尔,一手拉着拉杆箱,带莞尔在太监弄里先逛逛,只见得月楼门口有一对穿着明代服装的夫妻,带了几个也穿着古装的孩子在迎宾;大三元请了军乐队,在店门口奏响各种圆舞曲;老正兴门口的一对舞狮人正在上下翻飞、辗转腾挪;松鹤楼则请了民乐艺人在门口演奏江南丝竹。 莞尔在松鹤楼前停住脚步,问方自归:“你知道他们在演奏什么曲子吗?” 方自归对古乐素无研究,他所知道最古的乐,就是小学里学的《社会主义好》和《让我们荡起双桨》。于是只好说:“不知道。” “是《花好月圆》。就在这家吧。” 饭店里开了空调,落座后莞尔脱掉大衣,露出一身深蓝色的职业小西装。方自归笑道:“见我不用穿这么正式嘛。况且你是老板,我是下属。” 莞尔笑道:“你别自作多情,今天我是直接从客户那里来的。” “嗯,对的,我们也有工作服的。” “就你那个机修工制服?” 工作服被莞尔鄙视了,方自归有点儿尴尬。突然注意到莞尔左手无名指戴着自己送的那个钻戒,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方自归问:“那这戒指是为我戴的吧?” “你说呢?”莞尔伸出左手,不知是欣赏戒指还是她的手指,满意地看了一会儿,“挺漂亮的,干嘛不戴?” 方自归心里又舒服了,把菜单递给莞尔,“点菜!” 莞尔根据服务员的推荐点好菜,等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后,对方自归说:“这次能来苏州挺不容易的,我的同事都在加班呢。” “为什么你们这一行,年底这么忙?” “做年结啊,好多公司都是今天年结。这次我运气好,我那个客户二十五号年结,查出来比较大的问题也都找到原因了,否则今天我就不能来苏州了。” “你又不是学财务的,你应付得了吗?” “不难的,我们不是有培训嘛。我们这行,数学只要初中水平就够了。” 两人闲聊着,菜一道道上来了。 “你觉得快吗?”方自归问。 “什么快不快?上菜吗?”莞尔道。 “我说的是变化快。学校里的时候,我只能请你吃吃大排档。毕业没多久,你看现在,好歹也是松鹤楼了嘛。” “乡唔咛,你骄傲啦?” 方自归想在女友面前好好得瑟一下,笑道:“果果,这个月算上加班费,我赚了三千七。老卑说,不要每一分都和公司算,我觉得也对,我们跟操作工不一样,加班也很难算。所以晚上加班不超过九点,我都不填加班的,否则还要高呢。” 莞尔胜利地笑,“我这个月拿五千多。” “啊?怎么……你底薪不是没我高嘛。” 方自归觉得自己的工作服没有莞尔的工作服时尚也就罢了,想不到薪水也略输文采,稍逊风骚。 118. 一九九七快些来吧 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微笑着对莞尔说:“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方自归穿着灰溜溜的工作服,服务员对方自归的态度明显就不像对穿西装的莞尔那么重视。方自归抬起头,看见一条鱼像松鼠一样蹲在盘子里,鲜艳的汤汁把鱼染成了夕阳般绚烂的红色。 莞尔道:“我们也有加班费呀。我们还有出差补贴,补贴还不用交税。” 方自归感叹:“查账收入这么高啊?查个账有什么难度啊?” “薪水不高的话,人要跑光了。” “审计这个行业,人员流动很大吗?” “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应届大学生,现在只剩下一半。” 方自归颇为诧异,“收入这么高还跳槽?怎么会呢?” “其实我们这一行很辛苦的。出差多,加班多,还要考cpa。好多人有了经验,就转行去企业做财务经理去了。” 方自归又感叹:“但是其实我们这一行也挺辛苦的,我都干过几次通宵啦!” “好啦,先吃鱼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吃完饭,从松鹤楼出来,方自归打了辆出租车去宿舍。出租车行驶在枫桥路上,快到寒山寺时,突然就遇到了堵车,堵得一动不动。 方自归奇怪道:“这条路从来没遇见过堵车,今天什么情况?” 出租车司机也不知道个所以然,等了好一会儿前面车子还是不动,莞尔道:“能不能绕路绕过去?” 出租车司机道:“这要绕好大一个圈子。” 方自归道:“从寒山寺到马浜走路不过十几分钟,要不我们就在这儿下车,走过去。就当是饭后散步。” 莞尔同意方自归的建议,于是两人下车,出租车掉头开走了,方自归则一手拉着莞尔,一手拖着拉杆箱向前走。两人愈往前走人愈多,走到寒山寺门口时,只见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怪不得要堵车了。 “这么热闹,”莞尔拉着方自归的手缓缓前行,“是有什么活动吧?” “肯定,明天是元旦嘛。”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阵敲锣打鼓,便冒出来两支舞龙队。于是就在寒山寺大门照壁前,人群为舞龙队空出一块地,接下来鼓乐齐鸣,双龙飞舞,方自归和莞尔索性不走了,看起热闹来。 “以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舞龙,想不到这次见到真的了。”莞尔笑道。 “这说明你今天来苏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方自归笑道。 两人正看舞龙,莞尔听到身边好几个人在说上海话,便用上海话搭讪:“阿姨,今早啥活动,哪能嘎闹忙?” 那上海阿姨道:“嘎多人都是来听钟声的。阿拉一家门从上海过来,在苏州吃年夜饭,晚上听钟声,明早逛逛苏州园林。” “是不是老多上海人来听钟声?” “老多哦,还有日本人。前面听一个导游说,今天有一千多日本人来听钟声,日本电视台还到现场采访,要现场直播,把寒山寺的钟声传回日本。” “谢谢阿姨,晓得了。” “不客气。枫桥古街上也有不少活动,侬也好去看看。” 莞尔向阿姨告别,和方自归商量先把行李放宿舍里,再出来看热闹。于是两人手牵手杀出重围,向宿舍方向去了。 方自归和莞尔回到宿舍,发现母司和谭悦这一对也在宿舍里。四人一商量,便一起去枫桥古街上玩。 方自归发现母司跟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母司平时看上去不苟言笑,却时不时给你来个冷幽默。不久前徳弗勒苏州工厂通过了美国客户审核,老卑一高兴又搞团建,酒席上大部分人喝红酒,但连母端着一杯雪碧敬母司,母司就不动声色地说:“酒不同不相为谋。”因为方自归和母司比较对脾气也都比较随便,两对情侣在一起也很融洽,四人说说笑笑,走到了枫桥古街。 枫桥古街上,果然是一派节庆气氛。枫桥、江村桥灯光璀璨,如同玉砖砌成。古运河里的游船挂着灯笼,在水波中飘荡。寒山寺内一座唐代风貌的宝塔流光溢彩,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苏州一到晚上八点街上就没人了,过节倒是很热闹。”母司道。 古街上有各种表演,什么京剧越剧,昆曲评弹,杂耍卖艺,还有古编钟莲湘队。四个人走走看看,走着走着,遇到一个腰鼓队,方自归道:“果果,你不是说我五音不全吗?我忽然想起来我还会一门乐器。” 莞尔道:“什么乐器?” “腰鼓。” “这能算乐器吗?” “怎么不算?你听这鼓点多有节奏感。我小时候在陕西参加过社火,就在街上打过腰鼓。” 母司看到了小吃一条街,道:“同志们,你们有没有觉得肚子饿了?” 方自归道:“是有一点。” 莞尔道:“我想吃臭豆腐。” 谭悦道:“市区刚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火锅店。我有个建议,现在我们就不吃夜宵了,我们听完钟声到市区吃火锅,慢慢吃好了,吃完以后我们骑车去太湖边上看日出,看完日出再回宿舍睡觉。” 母司曾给方自归介绍,说谭悦是成绩好加体育风,方自归听了谭悦的这个建议,第一次感觉到了谭悦的体育风,而且感觉她的风力起码八级以上。方自归倒是能承受谭悦的风力,然而莞尔承受不了,莞尔道:“这样玩一夜太累了吧!” 母司一锤定音道:“那就现在吃夜宵,听完钟声就回去休息。” 夜宵点了苏州糕团、臭豆腐等等,四人边吃边聊天。 谭悦道:“老公,今天在单位里突然接到陈芳的电话,上来说什么,猜猜我是谁?” 母司道:“她找你干什么?” 谭悦道:“毕业半年了嘛,就找我瞎聊聊。” 母司对方自归道:“陈芳是我们班最难看的女生,我们班的一朵奇葩。” 方自归笑道:“奇葩有什么先进事迹?” 母司道:“和我们班三个男生谈过恋爱,最后都分手了。这三个哥们也居然吃她那一套。” 谭悦道:“她跟我们班的男生谈恋爱,还有外班的备胎。有一次我和我闺蜜看电影,她和她备胎在一块儿,结果我们在电影院偶遇了。我们在一排坐着,我都不知道。然后我去上厕所了,回来的时候,我说麻烦请让一下。电影院黑咕隆咚谁能看清谁呀,她听出我声音了,她说,诶,你也在这儿?我仔细一看,她和她备胎在一块儿,我也没说啥。” 莞尔问:“你们座位离得很近吧?” 谭悦道:“很近,就隔了三四个座位。散场的时候,她凑过来跟我说,如果她男朋友问我,就说我和她在一起看电影。” 方自归道:“噢……准备好查岗。” 莞尔道:“她也挺无聊的。” 谭悦道:“超级无聊。她的男朋友和备胎没一个好货。她男朋友那长得叫一个恶心啊!” 方自归笑道:“哈哈,这样才比较般配啊。” 谭悦道:“再看她备胎,你就更不想看了。她就只能找到这样的超级无敌垃圾男。” 母司故作严肃道:“老婆,你只有一个男朋友,人家不光有男朋友还有备胎。” 谭悦道:“这是什么好事吗?有备胎很光荣吗?我不觉得。现在你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吧?” 方自归笑道:“我以前就知道。只不过你同学的例子,让这种认识变得更丰富了一些。” 莞尔道:“我从来没有备胎。” 母司举起酒杯跟方自归碰杯,“为了没有备胎的女人,我们干一杯!” 四人吃完夜宵,又接着随便逛逛,逛到寒山寺门口,打算买票进园。谁知这一天寒山寺里游客太多,已经不售票了。 方自归道:“这钟声老远都能听到,我们就站在外面听吧。” 母司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 寒山寺外,有很多等敲钟的游客,方自归和莞尔并不孤单。按照习俗,寒山寺的新年钟声要敲一百零八下。约莫还有十几分钟到零点时,第一声钟声敲响了,人群安静下来,许多游客纷纷合掌祈愿。莞尔受到感染,也双手合十,闭目念念有词。 方自归把嘴凑到莞尔耳边小声问:“你在干嘛?” 莞尔道:“许愿。” “什么愿?” “不告诉你。” 零点零分,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响,人群中发出欢呼。 莞尔扭过头对方自归说:“我突然想起艾敬的那首歌。一九九七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莞尔哼起歌儿来,“一九九七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一九九七快些到吧……啦啦啦……”莞尔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一九九七,就这样到眼前了耶!” 方自归希望,一九九七,一九九八,一九九九都快些来,然后自己就能回上海和莞尔在一起了。 119. 机会来了 甄语披着婚纱站在酒店门口,迎接一波一波来吃喜酒的宾客,有些疲倦地接受亲友们的祝福,突然觉得自己嫁给萧良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后来甄语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快了,却还是电十八班四大美女中最后一个出嫁的,可见另外三大美女也是兵贵神速。虽然横向比,甄语出手的速度还是慢了,但纵向比,也就是和历史上的她自己比,她恋爱、结婚的速度那是相当快了。要知道,甄语在大学时对一切求爱都说“no”,她能够在毕业后才半年多的时间里,对恋爱和结婚连说两个“yes”,真可谓是人类的一小步,甄语的一大步。 婚假连着春节假期一起休了,甄语比较晚才度蜜月回来到工厂上班,才听到一条已经在厂里传得满城风雨的新闻——一家美国公司要和电子厂合资了,美国资本家要来厂里剥削中国的廉价劳动力了,社会主义要变天了。 自从电子厂要合资的消息传出来,厂里面就人心惶惶。一些年纪大的职工担心铁饭碗保不住,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但甄语暗暗觉得,对自己这种年轻大学生来说,合资恐怕是个机会。据说,资本家是不养闲人的,至少合资后,自己不会再这么闲得无聊吧。对于电子厂即将发生的巨大变化,甄语持乐观态度。然后有一天厂长就突然把甄语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甄语说:“厂里面这些大学生,你的英语最好。我们和外方谈判需要一个英文翻译,怎么样,你有没有信心,在合资谈判中做我们中方的翻译?” “有!”甄语回答得非常干脆。 韩不少拿着刚收到的聘书从头到尾读完了第一遍,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和他拿到丝绸厂那张月收入一百九十八元的工资单时的生理反应差不多,然而心理反应差别很大。因为聘书上写明,这家做方便面的台资企业给的月薪是一千五百元。 这段时间,韩不少对方便面深恶痛绝,因为他在半年内吃了几百包方便面,他购买方便面的方式,都可以考虑从零售改为批发。但去了这家方便面厂以后就可以再也不吃方便面了,韩不少立即提出了辞职。 然而,韩不少提出辞职后,劳资科长怒斥韩不少:“才来了半年就想走,你把我们厂当什么?当跳板吗?我告诉你,如果你一定要走,就把你的户口退回河南!” 韩不少慌了,一晚上没睡好觉,思来想去,第二天就赶到即将放寒假的工大,找到了系主任奚首汇,把自己在杭州碰到的机遇和挑战向奚首汇做了一个汇报。 “奚主任,劳资科长说要把我的户口退回原籍。”韩不少楚楚可怜,“可是丝绸厂实在待不下去了,工资实在太低了。奚主任,我怎么办啊?” “他们吓唬你的。”奚首汇说,“落户以后不能退回原籍的,不符合政策。” “奚主任,那会不会把户口转回学校啊?” “不可能。转回学校就更不符合政策了。” 既然奚主任这么说,韩不少心里有了底,决定回到杭州后,管它丝绸厂放不放,直接去方便面厂报到。 席东海看着会议室里贴出来的光荣榜,激动且得意。两月份的每平米销售额冠军是大家电组,而每平米毛利的冠军是钟表组,综合评比下来,席东海独占鳌头,在商场正式营业后的第一次业绩评比上,在十几个品类经理中,奖金排名第一。 凯蒙商厦试营业后的正式营业,正赶上元旦和春节。与欧美百货业一到大型节日就关门不同,中国百货业才真正做到“以顾客为中心”,节假日是全力以赴大迎宾的,包括像凯蒙商厦这样的国营百货公司。在曹家渡这样的地段开百货公司业绩如何,陈总在商厦开业前还有些悬心,看到第一个月正式营业的客流量和销售额,陈总放心了。 席东海负责的钟表生意好得超过了他自己的预期。春节期间,席东海亲自站柜台,七天的法定假日还没结束,库存最大的几个流行款竟然就已经卖断货了。 方自归看着贴片生产线主控电脑屏幕上那个不停闪烁的光标,脑海里浮上来两个字——完了。 光标在一片漆黑的屏幕上闪烁,始终跳不出那个熟悉而亲切的人机界面,因此徳弗勒苏州工厂全厂停工。 贴片生产线的主控电脑是工控机,出现故障后,普通电脑无法替代。老卑和陈顺风亲自上阵,一通电话、电邮联系下来,才知道国内代理商和日本原厂商因为设备型号太古老,没有备件,只有让徳弗勒新加坡工厂支援一台主控电脑。 等电脑的过程中,整条生产线上的一大帮操作工每天你看我我看你,偶尔一起看看一筹莫展的方自归,方自归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等了一个星期,才终于把电脑盼进了苏州工厂,恢复了生产。这还是老卑请开发区管委会的领导帮忙,在报关时走了快速通道的结果。这证明,当初亚当和老卑在这一点上的争论,亚当是正确的。 好在停产一周没有影响到客户,因为苏州工厂投产后,新加坡工厂没有立即停产,原计划就是两家工厂并行生产三个月,苏州工厂才独立进行生产。但停产一周对苏州工厂有影响。**德国的飞机是伦敦上空的鹰,而老掉牙的设备,成为笼罩在苏州工厂上空的一团乌云,谁都不知道也谁都担心,哪天这乌云里射出一条什么闪电,又有哪台机器趴窝了。方自归意识到,当初亚当考察了这批中古机的状态后,提出即便贴片生产线产能过剩,新加坡工厂也要再划拨一条旧贴片生产线去苏州工厂的提议,可能是正确的。现在看来,因为这些设备的原因,苏州工厂的失败并非不可能。如果苏州工厂不能按原计划独立,就是一种失败。如果苏州工厂独立后不能够做到准时交货,那就肯定是失败。如果能准时交货但发生了批量的质量问题,那也肯定失败了。 除了苏州工厂上空的那团乌云主要笼罩的是方自归以外,方自归对于周末没时间去上海与莞尔相会的现状非常郁闷。按照汽车行业的质量体系要求,关键设备必须在周末或假日停产时做预防性保养。在新加坡工厂,这种工作都是级别低一级的工程师助理做的,而苏州工厂还小,每个员工都独当n面,到了周末,方自归只好亲自保养设备,就没时间亲自保养爱情了。 老卑当然意识到了失败的风险,在出了停产一周的事情后,老卑和陈顺风闭门密谈,做出一个决定:贴片和自动插件生产线做出两周中间库存,这样只要方自归负责的那些老爷机器每次趴窝不超过两周,就不会影响后道组装线的正常生产。 贴片和自动插件生产线要每天生产十二小时,并且春节期间也要加班,并且在设备不出故障的情况下,才可能用一个月的时间做出两周库存。加班的任务,于是就落在了方自归身上。 年初一方自归去上海与莞尔相会,年初三就不得不回到苏州加班了。坐上回苏州的火车,看着窗外被渐渐甩在身后的上海的万家灯火,方自归想起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三月中旬,两周库存终于跌跌撞撞地被生产了出来。 四月的第一周,照例有全体办公室职员参加的月度运营会。会上评审了各项业绩指标,总体来说工厂运营正常。截止三月底,工厂已向北美客户发货一万多套,未收到任何质量投诉。等日常业绩指标评审完,老卑说还有三件大事要和大家分享。 “第一件事,我们苏州工厂将按照原计划在这个月独立,新加坡工厂将停止生产hdradio。”老卑道,“这意味着,苏州工厂的启动获得了成功,意味着从此以后不允许我们犯错误。” “第二件事,”一阵沉默后,老卑接着说,“苏州工厂将启动qs9000质量体系认证,目标是今年七月和新加坡工厂一起拿到qs9000证书,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海量的工作,方自归心想,然后就觉得有些眼冒金星。 qs9000是iso9000质量体系加上汽车行业特殊要求。苏州工厂是个连iso9000基础都没有的新工厂,新加坡早有iso9000且有二十多年运营经验,两家工厂一起做qs9000认证,就好像一个学会了走要学跑,而另一个刚学会爬就直接学怎样跑。方自归就觉得,老卑对事业的追求太疯狂了。 “这意味着,徳弗勒苏州工厂将成为中国第一家获得qs9000认证的汽车零部件公司,意味着我们能争取更多的订单!”老卑自问自答,然后把他的ppt播放到下一页。 一周前,中美两国的两家公司签约,按照各占50%股份的条件成立了上海通用汽车有限公司。这是中美两国历史上最大的合作项目,一时成为热点经济新闻,而方自归那段时间忙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没时间也没心思看新闻,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在全球范围内,我们都是通用的主要供应商。”老卑面带微笑,“据我们了解,上海通用年内就要为第一款车确定本地供应商,大家要做好准备。” 以上就是老卑的三大件了。老卑鼓励大家就他的三大件自由讨论,大家各种发挥,甚至扯到了买新设备,买地自建新厂房等等大计。 “我们徳弗勒很有远见啊!”纳德在会上感叹,“我们在中国建厂不久,通用就进来了,而且离我们这么近。” “这可不是因为远见。”老卑的话意味深长,“我们在苏州建厂,是因为已经知道通用决定要进入中国了。通用要中国市场,我们当然也要。” 中国人说“不见兔子不撒鹰”,原来美国人也是这样。 120. 问题来了 功能测试工作站附近放了一块白板,白板上画了一个表格。每天早上,线长会把前一天各生产过程的缺陷以及各测试工作站的测试数据填在这个表格里。陈顺风每天都会在这块他最钟爱的白板前主持晨会,在晨会上对徳弗勒八大金刚训话,特别能够让他产生自我实现的感觉,他擦掉写在表格里的一条刚刚完成的改进措施,特别容易让他产生高潮。但晨会上方自归的时不时缺席,就让八大金刚有时变成了江南七怪,让陈顺风有些恼火。 方自归敢于缺席晨会而陈顺风也不好责怪,是因为那几台没有人性的机器老是有各种状况。保证质量达标和生产线正常运行是最重要的,操作员和质检员随时可以要求方自归对设备异常进行纠正或调整,即使是陈顺风在晨会上达到高潮的时刻。 这天陈顺风的高潮又被叫方自归去修机器的操作员打断了,这次方自归不一会儿就解决了问题,重新回来时晨会还没结束。方自归在晨会上汇报了一下机器刚才出现的小故障,然后陈顺风就双手抱在胸前,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概说:“看来,只好采取一次性解决方案!” 八大金刚面面相觑,方自归心想,莫非管理层下决心换一台新机器了?可是方自归想得太美,陈顺风看看气氛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抛出了他的一次性解决方案:“我决定,请美国最资深的工程师给这台机器做一次大修。victor,你跟着一起学,一起参与整个大修过程,这对你也是一次最顶级的培训。” 这台插件机天天被方自归颠鸾倒凤,其性能和性情方自归已然非常了解,因此对于陈顺风的“一次性解决方案”能不能一次性解决问题,怀疑主义者方自归非常怀疑。这就好像一台看了十几年已经看不清楚的电视机,不是一个所谓最资深的维修工程师拆拆装装,然后换几个小零件,这电视机就能返老还童的。然而,方自归玩这台机器也就玩了半年,也不敢说机器老是出状况绝对跟自己的技术水平无关,方自归对陈顺风的方案不敢太质疑,于是,这个方案就在晨会上定了下来。 不久后,美国原厂的工程师杰夫来到了苏州,计划用四天时间完成设备大修,并且完成对方自归的高阶技术培训。杰夫看到那台老爷机器时,竟然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动作,笑道:“thisismybaby!”【译:这是我的孩子!】 据说这种型号的机器自诞生之日起,杰夫就已经在那家美国公司工作了,所以杰夫对这机器感情很深,了解也很深。 机器被杰夫大卸至少八十八块后,他的自信和资深就彻底表现出来了。杰夫对方自归说,他能够不看图纸把机器重新装起来。所以,杰夫到来的第三天,杰夫就哼着美国乡村音乐,在方自归钦佩的目光中,像搭积木一样一步一步组装机器,并且一边装一边给方自归讲解这机器的要领。 机器装完后,杰夫哼着小曲打开机器开关,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结果:设备初始化动作完成后,只要一开始生产,插件头快速下降到离印刷线路板大概两厘米的位置,就戛然而止。 杰夫关掉机器电源重新开机,怪毛病依然如故,不要说方自归没见过这种故障,这机器的祖师爷杰夫同志也没见过。 出问题后的第二天,思考了一晚上的杰夫把整个和插件头有关的部分又大卸八十八块,再重新装了一遍。这一次,杰夫同志韬光养晦了,是看着图纸装的。可印刷线路板上方两厘米处就好像人生的终点,插件头依然一到那个位置就停在那里,无论如何无法逾越。 出问题后第三天,杰夫把自己能想到的办法一个一个地试,把苏州工厂现有的备件一个一个地换。然而这机器就好像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区别只是这机器唱的是“我一到那儿就停”,导致杰夫几天来嘴里哼着的小曲儿也停了,脸上的微笑也停了,然后开始对这台机器进行间歇式的诅咒:“fucksinaporemachine!”【译:操新加坡机器!】 看样子,杰夫把机器大卸八十八块时,不巧触发了某种疑难杂症,问题就严重了。杰夫来之前,设备虽然不稳定但至少还能生产,现在设备“我一到那儿就停”,将导致后道的smt停产,于是直接威胁到了smt生产线辛辛苦苦一个多月生产出来的那两周用来救命的库存。 出问题的第四天是周六,杰夫对这台插件机做各种垂死挣扎的折腾时,老卑和陈顺风抱着双臂就站在边上看着。在这种压力下,杰夫尽最大的努力挣扎,可杰夫从早上一直折腾到晚餐都送进来了,插件头还是“我一到那儿就停”,简直是莫名其妙。这个意外,把许多计划都打乱了。 按照原计划,这周六的晚上杰夫应该已经回到美国温暖的家,方自归应该陪着好不容易才能来一趟苏州的莞尔……当然生产计划被打得更乱。 晚上九点多,方自归心情沉重地回到宿舍。这天莞尔一个人在外面吃的晚饭,方自归面对莞尔心情更沉重,愧疚道:“果果,我……机器还没修好,我要陪那个老外,实在走不开。” “难道我就不忙吗?”莞尔叹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来一次苏州多不容易。” 虽然上海苏州之间有了高速公路,可乘汽车与乘火车比并不省时间。每次莞尔周末下班来苏州的这段路,就好像逻辑学上著名的三段论,要先从某个点到上海的火车站或汽车站,再乘火车到苏州火车站或乘汽车到苏州汽车站,然后再从苏州火车站或汽车站到方自归的宿舍,怎么绕都绕不过去三段论,单程至少三小时。莞尔到方自归宿舍时,常常筋疲力尽,而且晚饭还只能让她这个吃货在路上随便对付一下。 “我也没想到老外来大修,倒把机器给修坏了。”方自归道,“这是个意外。果果,下次我一定补偿你,我带你去吃大餐。” “谁稀罕什么大餐?”莞尔大声说。 方自归一时愕然。在学校时,两人时不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情拌拌嘴,可毕业后,大概是因为珍惜来之不易的相会,两人还真是连一句话都没吵过。方自归呆了一会儿,默默地张开双臂把莞尔拥在怀里,再去吻莞尔的唇,莞尔脸一扭拒绝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莞尔厉声责问。 方自归放开莞尔,面露难色道:“还要再等等。老卑对我不错,而且公司现在真是用人之际,要是现在我提出辞职,就太不地道了。况且,现在辞职要赔不少钱。我们不是想在上海买房子吗?我已经有点儿积蓄,赔给公司多可惜。前几天有个同事给我说,中国的银行也要开始像新加坡的银行那样做按揭了。我想最多三年,正好我合同期满,我就可以用这几年的积蓄付个首付,贷款在上海买房子。那时,我就可以顺顺当当来上海,永远不离开你。” “三年?” 方自归微笑着,想开个玩笑改变一下沉重的气氛,“我们都这么忙,三年很快就过了。道路有点儿曲折,前途一片光明。” 可莞尔并没有笑。方自归认为,用三年时间取得胜利已经相当快了。 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而莞尔的尺度就与方自归的尺度大不一样。莞尔道:“一点儿也不快!” “这还不快呀?” “毕业的时候,你说我们每个星期都要见面的。你板着指头算一算,毕业九个多月了吧,我们见了几面?” “会好转的。”方自归道,“老板已经同意招几个工程师助理,我也会有一个助理。等助理的技术过关以后,周末设备保养就不用我去弄了。另外一个好消息,就是通用在上海建厂了。老板说,一旦拿到上海通用的订单,我们就要买最新型号的smt生产线,而且可能会买好几条。新设备不容易坏,坏了也容易修,因为供应商在上海都有办事处,备件充足,技术力量雄厚,绝不会设备趴窝几——” “你的助理什么时候技术才能过关?”莞尔有在纷繁中抓住关键问题的能力,就像在审计时面对一大堆单据发现主要问题那样,“上海通用的订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培训一个助理能够独当一面,大概要半年。上海通用的项目,据说工期很紧,他们应该今年就会下单。所以这些问题,最迟年底就能解决了。果果,你给我点儿时间。” 莞尔平静地说:“自归,我告诉你一件事。” 莞尔语气的变化,让方自归突然觉得很紧张,“什么事?” “我爸的朋友,一对老夫妻两个都是大学教授,他们,向我父母提亲了。” 方自归只听见,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 121. 五彩斑斓的世界,不能没有你的微笑 这间没有装修过的卧室,在莞尔来之前被方自归好好打扫过。灰蒙蒙的水泥地被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此时,莞尔和方自归就坐在这张铺着新床单的单人床上,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窗外,那一大片农田里已经开了一小片绚烂的油菜花,却在夜幕的笼罩下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绿色变成了黑色,黄色变成了灰色,本来斑斓的色彩被倒进黑暗里,混合搅拌,变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爱情这扇窗,也像蒙上了一层水雾般朦胧模糊,看不清楚了,不知道窗外是荒芜还是繁盛。 在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她的微笑就要消失了吗? “老教授的儿子,在美国奋斗了十几年,没遇到合适的人,三十六岁了还是单身。”莞尔说,“现在他博士毕业,在美国一个研究机构做研究,想在上海找媳妇。老教授夫妻俩对我爸说,如果我愿意去美国,他们可以马上叫儿子回来和我见面。” 那时上海姑娘虽然没有兴趣去外地,但是对出口到外国是很有兴趣的。嫁给人均gdp排名世界前列的美国、日本、澳洲的老外或华侨,是二十五周岁以下三分姿色以上的上海姑娘们的一时风尚,即便老外确实够老,华侨已失风华。 方自归的喉咙都沙哑了,“你……答应了?” 莞尔摇摇头,“没有。我不让我爸把我照片寄到美国去,就是因为你。可是你……” “对不起,果果。”方自归把莞尔搂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莞尔就回了上海,而方自归继续陪杰夫修机器。 杰夫又折腾了一天,折腾到日落西山,机器还是没有修好。 晚上,在食堂里吃过盒饭后,无比郁闷的杰夫和方自归一起抽烟。杰夫站在走廊里仰望一轮明月,可怜兮兮地吐出一团烟雾,说:“我想我的女儿。” 方自归也黯然吐一口烟,道:“我想我女朋友。” “这机器真是荒谬。” “你不想你老婆吗?” 杰夫的回答非常肯定,“不,我不想我老婆。我想我女儿。” 方自归对杰夫的这种情感还无法理解,“哦……你竟然只想你女儿。” “fucksingaporemachine!” 英国谚语“没坏的东西就别修”在一台美国机器上完美应验了。又折腾到晚上十一点,那台机器仍然“一到那儿就停”,精疲力尽的杰夫绝望了。方自归叫了一辆出租车,送满嘴“fuck”的杰夫去酒店,自己又回到了静悄悄的办公室。 方自归渐渐不去想第二天上班后怎样面对愤怒的陈顺风和老卑,反正“一次性解决方案”是陈顺风提出来的。方自归此时心里想的,是前一天晚上愤怒的莞尔,还有莞尔前一晚说的那些话。方自归想着想着,纷乱的脑海里,浮出一个让方自归冒冷汗的念头——莞尔动摇了。 方自归瘫坐在靠背座椅上,呆呆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屏幕上,一个不停变换形状的三维图形四处游走。方自归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无力感才终于慢慢消失。 不能坐以待毙,方自归心想。 想了许久,方自归决定给莞尔写一封信,一封真诚的信,一封能感动她的信。 也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方自归心想。 方自归睁开眼睛,手指敲了一下回车键,电脑屏幕上缥缈的三维图形消失了,显示出电子邮箱中一堆未读的电子邮件。方自归鼠标一点,写新邮件,在“收件人”栏输入莞尔的邮箱地址,在“主题”栏里,输入——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凌晨时分,方自归就把下面一封国货当自强的信,发给了莞尔。 亲爱的果果, 以前我每次想起你,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安。我多么希望这是我的错觉。 你虽然拒绝了那个美国博士,但是我感觉到,你动摇了。 我心里很难受,难道我们的爱情是如此脆弱吗?我们在一起快五年了啊! 除了难受,我还有另外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如果你走出离开我的那一步,会是个巨大的错误。 我不相信我们的共同青春记忆,那种美好,那种激动,那种感动,我们还能分别在另外一个空间,在另外一段时间,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找到。难道你愿意如此轻易地承认,我们被世俗打败了。我们两人的爱情长跑,你自己的选择,原来是错的吗? 我曾经以为我的一生都要浪迹天涯,就是因为你,我才停下脚步,并且愿意停在你身边守护你。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们不应该被上海、苏州之间一百公里的距离打败的。 你好好想想,你要嫁的另一个人,还能像我这样逗你开心吗?你真的能够确定,没有这么长时间最纯洁最激动人心的初恋,你要嫁的另一个人,能像我珍惜你一样珍惜你,把你视为比自己生命都重要的人吗? 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过去我和你在一起的场景,在工大咖啡馆里,在天都峰上,在大槐树下,在莘庄工厂车库里,在东八楼的一零一……这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相信你也会一样。 我更记得我最后一次走出校门前,你对我的一番叮嘱。我一直牢牢记着你的话,为了我们的未来而奋斗。我相信,三年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十年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公司。那时你不用再担心请不到假,因为你已经不用工作了。你唯一的工作将是陪伴在我的身边,一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一直到我们中的一位停止了呼吸。 我只希望你能愿意给我一些时间,我将向你证明,你的坚持是多么值得。 我只敢想象,未来的画面里,你和我手牵着手,相濡以沫,渐渐老去。很久很久以后,白发苍苍的我们,一起欣赏天边灿烂辉煌的红色夕阳,一起在蔚蓝的大海边散步,一起翻看以前的老照片……其中的一张老照片,是海边沙滩上的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第三个人你当然猜得到,就是我们爱的结晶。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的结晶应该是个男孩。照片上,那小男孩只有两三岁,他高高的鼻梁像你,浓浓的眉毛像我,圆圆的额头像你,方方的下巴像我,薄薄的嘴唇像你,大大的眼睛像我……他哈哈笑着,光着脚踩着白色浪花向前奔跑,一只小手被你拉着,另一只小手向前比划着伸向了我。而我,张开双臂,正向你们跑来。 但是,因为你的动摇,我现在看见,那个本来应该由你我共同创造出来的,聪明可爱的小生命,正从这个世界上,一点儿一点儿消失。 122. 他乡遇故知 席东海在厦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左顾右盼,突然在一群人中间看到了大亨表行的英老板。对了,席东海心想,斯沃琪的经销商年会,来自上海滩的大亨不会不参加的。 英老板是席东海在年会上遇到的唯一的熟人了。做钟表生意,是英老板把席东海领进门的,席东海做了半年生意就成了斯沃琪的座上宾,有资格参加全国经销商大会,席东海想在英老板面前得瑟得瑟。茶歇时席东海跟英老板聊了几句,觉得意犹未尽,便说晚上请英老板吃海鲜,英老板满口答应。 英老板还是老样子,老成持重的样子,而英老板眼中的席东海变化比较大。此时的席东海,春风得意,豪气冲天,点了龙虾、鲍鱼,还点了洋酒。两人边吃边喝边聊,先胡扯了一通热点新闻,英老板把话题转到生意经上,对席东海说:“东海,你做得太猛了吧?” 席东海一愣,“英老板,怎么我就做得太猛了?” 英老板放下酒杯,“这几个月,我中山公园店的销售额,比去年同期下降了百分之三十。” 席东海眨着眼睛装傻,“这样啊。是不是市场大环境不好?” “小赤佬,不要捣糨糊好伐?我南京东路店,比去年增长百分之十几。你讲,不是你小赤佬做太猛是什么?” 大亨表行有南京东路和中山公园两家店,当时上海只有一条南北向的地铁,东西向连接南京东路和中山公园的地铁二号线还在建,所以客流从南京东路到中山公园还不像后来那么方便。那时,客流主要是从南京东路到静安寺到曹家渡再到中山公园,这和后来地铁网络化后,上海商业多中心化了不一样。和更后来信息网络化后,出现网上购物,全国商业都碎片化了更不一样。所以,自从曹家渡的凯蒙商厦开业,席东海的钟表店就截留了一部分顾客,中山公园的大亨表行生意就清淡了些,这个席东海是清楚的。但英老板说席东海很猛,这个席东海倒不太清楚,席东海只清楚自己在凯蒙商厦内部比较猛。 席东海笑着给英老板的杯子里斟满酒,“我这两下子,不都是您教的嘛。我没给师父您丢脸啊,我在商场里奖金老是拿第一,哈哈。生意呢还不错,但是这个还不算很猛吧。” “那你说说看,上个月你钟表柜台做了多少营业额?不要跟我捣糨糊。” “我不瞒您,我上个月做了三百七十万。” “这还不猛?你知道我中山公园店做了多少?” “多少?” 英老板一脸严肃,“才做了八十几万。” 席东海心里一惊,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么大差距,但随后便是一阵狂喜。席东海笑嘻嘻用筷子夹了一大块龙虾肉,放到英老板盘子里,“教会徒弟不饿死师傅怎么行?但是今晚这顿海鲜,我一定让师傅吃饱,哈哈。师傅,您看您还要加点儿什么菜?” 英老板也笑了,“你少油嘴,菜不用加。你们商场刚起步,我认认真真给你说,做事情悠着点儿。” 席东海举起酒杯,“知道了师傅。来来来,喝酒,喝酒。” 饭毕,席东海买好单,两人在酒店电梯里道别,英老板还有一个语重心长的临别赠言:“东海,你要是真把我当师傅,听我一句劝。你还年轻,做事悠着点,做人低调些。晓得伐?” 席东海笑道:“晓得晓得。” 毕竟第一次来厦门,席东海开完年会后第二天就去鼓浪屿玩了一天。这天晴空万里,席东海拿着一幅导游图在鼓浪屿东看看西逛逛,中午时爬上了鼓浪屿的日光岩。站在这个鼓浪屿的最高处,可以俯瞰脚下的鼓浪屿和对面的厦门岛。 席东海趴在日光岩上的栏杆上,注意到天空有些奇怪,在上海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空。只见天边漂浮着像棉花糖一样层层叠叠的白云,四周都是,好像围成一个白色的画框,但头顶上这一大片蓝莹莹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纯净到惊艳的蓝天,仿佛触手可及。 我为什么要悠着点儿?吹着海风的席东海心想,业绩好才是硬道理。 韩不少和几个同事在广州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闲逛,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前面一个玲珑矫健的身影很眼熟,特别是这人的走姿,像极了狗子。 不会吧?韩不少心想。 韩不少紧紧跟在疑似狗子的那人身后,越看后脑勺和背影越像狗子,但又不敢认。因为韩不少心里升起来一个想法——也许广东人的后脑勺和背影是同一个系列的,等一下拍错肩膀认错人,就尴尬了。韩不少就这么犹豫着,跟着疑似狗子走了几百米,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垂直方向那条路的绿灯一亮,眼看疑似狗子要过马路走另外一条路了,韩不少急中生智,大叫了一声:“老枪!” 疑似狗子竟然立即凝固了,然后慢慢转过身,睁大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激动。只一声“老枪”就有这效果,还能有假吗?狗子盯着韩不少看了一会儿,终于大叫了一声:“靠!” 这个偶遇,狗子比韩不少更激动。因为回到广州以后,狗子就再没听到过“老枪”这么亲切感人的词语了。 “我跟踪你半天了。”韩不少笑道。 “你怎么在这里?”狗子的心情依然难以平静。 “说来话长。我跳槽了,新公司送我来广州培训。” “你来广州竟然也不联系我?” “嗨,出来的时候,通讯录忘记带了。另外我们来了也不久,天天关在工厂里,还顾不上找你。” “你们什么厂?怎么还关人啊?” “也不是。我们吃饭、睡觉、上班都在厂区里,晚上进出不是很方便,一般没什么事我们也不出来。” “好吧。那……我正要去参加高中校友聚会,就在附近,你跟我一起赴宴。” 碰到狗子,韩不少自然离了自己的那几个同事,跟着狗子走了。狗子带韩不少进了一家粤菜馆,跟酒桌上其他人寒暄了几句,便重点跟韩不少聊起来。韩不少把自己在丝绸厂的空虚岁月……当然非常空虚,钱包是空的,身体是虚的……大致介绍了一下,然后告诉狗子自己怎么突然现身广州。原来韩不少去的这家公司有两家厂,一家厂在广州已经投产几年了,一家厂在杭州正在建设还未投产,所以韩不少就被送到广州工厂培训。 “我猜,你们厂也都是女工吧?”狗子笑道。 “是呀。”韩不少道。 “哈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你放屁你。我进这个厂主要是为了薪水。” “哈哈,反正和丝绸厂一个套路,都是女人多。你们厂做什么的?” “方便面?” “你在里面做什么?” “做生产组长,领导一大群山东妹子。” 从丝绸厂到方便面厂,韩不少完成了从女人堆外围到女人堆中心的跨越。在丝绸厂,韩不少对那些女人堆只可远观,而在方便面厂,韩不少就处于女人堆的中心了,因为要直接领导一堆女人生产方便面。 “广州这边,打工妹好多系四川、湖南的。怎么你们厂的打工妹都系山东的。” “这有一个典故。” 韩不少第一天进车间就发现一个怪现象,线上的女工都直接用山东话交流。毕竟韩不少曾在一零一经受过兽的山东版梦话的熏陶,一听就知道女工们说的是俺们山东话。韩不少有些好奇,一打听,这些女工还都来自山东的同一个地区,再一打听,就听说了董事长的故事。 原来公司的台湾籍董事长和那些山东打工妹是老乡,董事长本人就出生在山东。董事长老爸是当年国民党名将张灵甫的部下,和著名的张灵甫一样在著名的孟良崮战役中阵亡。四九年解放军大军南下,董事长一家人就提前一路南下,最后移居台湾。改革开放后,大陆经济高速增长,董事长看到大陆市场潜力巨大,遂在九十年代决定回大陆办方便面厂,并也回乡祭祖。可在商言商,家乡的市场规模和基础设施水平都保证了投资家乡在经济上的不可行性,董事长便决定把方便面厂开在广州。可董事长毕竟有乡土情怀,决定优先在家乡招收女工。那时中国最不缺的是人,最缺的是钱,地方官自然对这种提高家乡就业率的举措非常欢迎,俺们山东话就成了该厂产线上最流行的语言。 “现在说说你。”韩不少道,“狗子,毕业以后,你混得怎么样?” “混得一般般。”狗子道,“不像你在西绸厂那样没系做,但系也没多少系做。工商局人太多,我不忙的啦。” “老实交代,你有没有以组织的名义搜刮民脂民膏,欺压良家妇女?” “哪里有啊?刚开始我在科室里做内勤。” 狗子言下之意,做内勤则外快和外遇都捞不到。 “刚开始做内勤,那你现在做什么?” “现在调到经检中队了,有系做啦,还可以外面跑一跑。” “经检中队做什么的?” “查处假冒伪劣啦,打击无照经营啦,收缴淫秽书刊啦。” 韩不少脑海里,浮现出六分之一首次到一零一宿舍微服私访,就没收狗子的色情杂志那一幕,“你还收缴淫秽书刊啊!你不会反过来报复社会吧?” 123. 门前遇挚爱 画上的瀑布蒸腾着奔涌下来,落在晨雾中蓝湛湛的水潭里。绿色的山冈后面有一抹红色的云彩,云端大红色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把光芒洒在汹涌澎湃的瀑布上。据说水能带来财,这幅看起来水量很大的画,在办公室装修好后就一直挂在老卑的办公室里。此时,老卑坐在这幅画的下面,大班椅的上面,老板桌的后面,神情严峻地听坐在桌对面的杰夫汇报那台自动插件机的情况。 席东海在厦门遇到了贵人英老板,韩不少在广州遇到了好兄弟狗子,而方自归在苏州却遇到了杰夫这样的倒霉蛋。既然遇到了,方自归不得不跟着杰夫一起倒霉,周一早上刚上班,就和杰夫、陈顺风一起到老卑办公室直面惨淡的人生。杰夫详细汇报了他修机器的倒霉经历,最后说,在中国大陆,这种型号的老机器已经像恐龙一样绝种了。有经验的工程师,中国大陆这边没有,总部将派一个新加坡工程师过来,而自己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先回美国。老卑听完勃然大怒。 “你在开我玩笑吗?”老卑发飙了,“设备没修好你就想走?!杰夫,要是设备修不好,你就不用走了!” 老卑对什么人都很客气,包括对供应商以及给他擦桌子的清洁工。陈顺风则在供应商面前一向盛气凌人,因为他认为他一到供应商面前,就按照市场营销学的说法立即变成了上帝。可杰夫这天在老卑办公室做汇报时的情况正好相反,陈顺风好像蔫了的茄子,连平日老挂在嘴边的,冬练三伏夏练三九的“我对你很失望”,都忘了对杰夫念上一遍。 老卑发飙后,杰夫只好等新加坡工程师以最快的速度来苏州解决问题,等设备恢复正常再回美国。杰夫这次来苏州前,一直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不人道的机器故障。等新加坡工程师来苏州的那两天,杰夫守在机器旁边,也做不了什么事,想起来就偷偷骂一句“fucksingaporemachine”,方自归也觉得非常尴尬。【译:操新加坡机器】 周三晚上,新加坡工程师乔治到了苏州。第二天一大早,乔治带着他的行李箱和杰夫一起到了徳弗勒苏州工厂,行李箱里装的是乔治从新加坡带来的备件。乔治到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插件头上的一堆线束拆下来,然后把他带来的备用线束换了上去。开机测试时,乔治也有些紧张,因为如果他自己也搞个几天几夜还搞不好,那事情就搞大了。谁知一开机,机器恢复正常了。 杰夫和乔治走了之后,陈顺风大骂美国工程师饭桶,说还是新加坡工程师靠谱。方自归觉得,杰夫的水平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就像牛顿说自己看得比别人远,是因为他站在巨人肩膀上,乔治能一下修好机器,是因为他站在杰夫肩膀上。 乔治来苏州前和杰夫通过很长时间电话,详细了解了杰夫已经做过的事和已经换过的备件,所以乔治不做无谓重复劳动而一招制敌的概率是大大增加的。但在陈顺风眼里,只看见杰夫把活马医成了死马,乔治一出手就把死马医成了活马,便以为杰夫是饭桶而乔治是高手了。但事到如今,方自归也懒得和陈顺风探讨技术问题,反正他已经知道这台机器不是“一次性解决方案”能够解决的了。 方自归后来想,机器的这个怪毛病应该是因为线排中某一根信号线断了,机器运动到那个位置,位置反馈信号不能反馈到电脑中去,机器就“一到那儿就停”。信号线断路可能是杰夫不小心碰断的,也可能是机器到了耄耋之年,这根线本来就摇摇欲坠,一触即溃,溃的时候正好偶遇倒霉蛋杰夫。而杰夫从艺二十余年从未偶遇过这种问题,所以杰夫懵逼了。其实在一堆线束、线排中查找哪根线短路或断路是比较困难的,排除故障最好办法就是把整套线束、线排换掉,所以如果杰夫不求援,他恐怕永远也修不好这机器,因为苏州工厂根本没有这个备件。 这台机器,这次把老卑也搞怕了。第二天开会,老卑就提出了他的“一次性解决方案”:取消自动插件工序,改自动插件为人工插件。 各方面分析下来,这个产品的自动插件工序改人工插件还真是更优化的“一次性解决方案”。首先,中国的人工成本远低于美国和新加坡,人工插件不比自动插件贵。其次,这台老爷机器明摆着不太听话,人工插件比自动插件质量稳定。而老卑在会上没说到,但方自归立即意识到的另一个巨大的好处是:自己可以从自动插件机的泥沼中脱身了。 老卑的“一次性解决方案”就这样敲定了下来,可是即将从自动插件机的泥沼中解脱出来的方自归,依然心事重重。周一凌晨给莞尔发出了那封电子邮件后,方自归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这几天除了陪老外修机器外,方自归一直挂念的就是莞尔的回信,每天都不由自主地到邮箱里看好几遍,然而就是没有新邮件进来。方自归设想各种可能性,不禁有些心慌意乱。 周五这天下班还算早,方自归心里空落落的,下班前给大成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一起喝酒,大成一口答应了。 吃饭喝酒时,方自归说了自己的心事,大成建议道:“你打个电话给她嘛。” 方自归摇摇头说:“我还是想等她的信。我想她无论如何都会给我回信。” “也可能她就是因为太忙。你不是说,她的那个行业要到五月份才进入淡季嘛。” “肯定不是因为忙。她以前就是再忙,也不会这么长时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这都已经五天了,没有任何回音。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你光这样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呢?” “我想去找她……但是,明天又要加班,唉……我再等几天吧,如果再过几天还是没有回音,我就给她打电话。” 方自归喝完闷酒回到宿舍,母司并不在。 母司应该是去谭悦那儿了,方自归心想,然后突然觉得特别孤单。 方自归喜欢安静,然而此时房间里的安静,让方自归觉得有些可怕。方自归斜躺在床上,在寂静中躺了一会儿,觉得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了,就翻身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终于传来拖鞋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这样走了一会儿,方自归打开门,走到了阳台上。 没有月光,阳台下的那片农田是黑漆漆的一片。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目光搜寻着,方自归才找到了那片油菜花。那些花应该还盛开着,只是因为没有阳光而不再绚烂。公路上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接着又隐隐约约传来野猫叫起来的声音,好像婴儿的哭泣。 现在她在哪里?现在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她已经变了吗?她……各种不详的念头在方自归的头脑里乱撞。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你已经被判了死刑。方自归突然觉得一阵窒息,觉得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方自归转身回到房间里,在白炽灯下站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又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方自归各种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打开门,方自归却赫然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母司,而是莞尔。 方自归惊呆了,觉得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场梦。 莞尔默默地看着方自归,突然嘴角一翘,微微一笑,用平静却清晰的声音说:“我要把我自己,完全交给你。” 方自归的心,剧烈地跳动,好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124. 两人世界 方自归趴着一动不动,莞尔泪眼婆娑地说:“你下来吧。” 极欢悦的那种紧张终于松弛了下来。方自归无比甜蜜地意识到,恋爱了这么久,自己终于彻底征服了她,而这个巨大的反转来得是如此突然。在寒山寺听钟声那晚,方自归只觉得气氛、条件都已经很适宜了,莞尔却依然坚守底线。当时方自归懊恼地说:“寒山寺不让进,你也不让进,这还让不让人过年啊!”莞尔却笑道:“就不让进。”就轻轻把方自归挡在了门外。 而现在,尘埃落定,从担心的要死到开心得要死,在一小时之内完成。 方自归翻了个身,再把莞尔揽入怀中。 这天虽然是周六,可为了七月份的qs9000认证,方自归必须加班。莞尔睡了个懒觉后,只好只身回了上海。 方自归加完了班,办公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又想起刚过去的那一夜,方自归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便在回家前给莞尔写了一封电子邮件: 亲爱的, 你好。 打电话不方便,但我想说点什么,坐在那里想,又发现说不出什么,只是若有所思。但不管怎么样,一定得给你写封信,哪怕只写几行字。因为你昨天的来,确实太重要了。 灵与肉,就是这么回事——灵与肉结合了。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一刻,是刻骨铭心的,是脱胎换骨的,是超凡脱俗的,是彩虹,是阳光,是佩戴着许多勋章的骑士,是明媚如画的花园,是对污浊的空气的蔑视,是奔泻的气势磅礴的瀑布,是沉溺在爱情中的伟大的洗礼,是心醉神迷,是英雄的责任,是几滴晶莹的露珠开始落在森林的枝叶上的轻微的声音,是风卷着花瓣奔向远方,是热情,是慰籍,是一场狂欢节的游行,是捕捉蝴蝶时感到的无限快乐,是活跃的智慧,是最出色的风景,是着了魔,是两个善良的人的人生转折点,是在小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倔强的通向天边的越来越宽的大道。 记住那乡间的一夜,记住那条枕巾。 我卡里有四万五了,打算提四万出来存一年的定期,算是我们的第一笔买房基金。当然还不是很多,但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就象地球上原本没有生命,现在却充满了生机一样。 我会继续勤奋,这样才能够早一些对你说:嫁给我吧! 想你的自归 祝你和你父母健康 繁忙的工作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周过去,到了五一节。这月底填加班费申请单时,方自归翻了翻台历,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春节到五一节每天都来公司,一天都没有间断过。这次五一节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虽然也要加几天班。 方自归终于有几天假期可以去上海看莞尔了,可两人商量下来,还是莞尔来苏州与方自归相会。因为方自归去上海要住莞尔家客厅,一切都在莞尔父母眼皮子底下,而莞尔来苏州就是自由的两人世界。 莞尔来这天晚上,方自归回到宿舍就不住看表。过了晚上九点,方自归一会儿去窗口看一眼,看看小区门口有没有人进来,或者有没有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就这样焦灼着,看看时间快到九点半了,方自归索性走下楼,站在小区门口等,因为这时莞尔出现的概率更大了一些。每次有出租车开过来,方自归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一阵。 过十点了,莞尔还没有出现,方自归的心脏被折磨得不轻,因为时不时有出租车开过来又开向远方。这样又等了很久,方自归看着刚刚过去的一辆出租车不无失望,突然听到一阵“突突突”摩托车的轰鸣声,然后就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小区门口。黑暗中,摩托车后座椅上跳下来一个姑娘,给了司机钱,就往小区内走去。 方自归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同时仔细看黑暗中的姑娘,可光线太暗,不敢确定,方自归只好叫了一声:“果果!?” 那姑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了几秒钟,“乡唔咛,你怎么在这里?” 方自归不回答莞尔的问题,大声反问:“果果,你怎么坐摩托车?” “方便啊。” “你不知道坐摩托车很危险吗?” “今天苏州火车站人很多,等不到出租车。” “怎么可能没有出租车?” “我也不知道呀。可能因为明天五一节,来苏州的游客太多了吧。” “没有出租车也不能坐摩托车!实在等不到出租车,可以坐公交车啊!”方自归开始大声训斥莞尔,“汽车是铁包肉,摩托车是肉包铁,摩托车很容易出事的!有一次我都亲眼见过……” 方自归在新加坡受训回国后,只要坐上轿车,第一件事就是把安全带系好,跟当时国人的乘车习惯迥然不同。因为通过培训,方自归才明白安全带、安全气囊、abs这些东西都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而这些东西摩托车上全都没有。 莞尔挽着方自归的胳膊晃来晃去,通过撒娇的方式打断方自归滔滔不绝的训斥,“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认错了行不行?” 方自归以为,黑灯瞎火地搭乘不知底细的摩托车,做为一个美女,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方自归余怒未消,叫道:“我要打你两个耳光,让你永远记住不能搭摩托车。” “饶了我吧,乡唔咛。” “不行,要不你记不住!”方自归伸出手,在莞尔左右脸蛋上各撸了一下,当然没敢太用力,算是对莞尔莽撞行为的惩罚,“要是你在来苏州的路上出了意外,我……我怎么办?你父母怎么办?” “知道啦。”莞尔拉着方自归的胳膊往小区里走:“下次一定不搭摩托车了,我们回家吧。” 回到宿舍,莞尔先洗漱,等方自归洗漱好走进卧室,只见莞尔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在了床上,方自归顷刻间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 当硝烟散尽,床上恢复平静,方自归问:“幸福吗?” 莞尔点点头。 方自归抚摸着莞尔,“比上一次如何?” 莞尔道:“这次不痛了。” 方自归看莞尔似乎不那么快乐的表情,有些奇怪,问:“我们的第一次,不好吗?” 莞尔幽幽地说:“把身子给了你以后,好几天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方自归心想,自己的感觉正好与莞尔相反,之前心里是空落落的,之后就踏踏实实了。方自归笑道:“可是我没有掏空啊,我做的明明是充满。” 莞尔家法伺候,伸手拧方自归的耳朵。方自归嘴里叫着“哎呦”,把头深深埋进莞尔怀里。 甄语泪眼婆娑地想,自己以前对婚姻的憧憬过于美好了。萧良躺着一动不动,刚完成与甄语的一次性爱,他睡着了。 甄语伤心地意识到,蜜月期过了原来是磨合期,磨合时还经常容易卡住。两人世界里,越来越不和谐,甄语与萧良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在家里吵架。比如甄语喜欢在家里种一些花花草草,萧良嫌打理麻烦;甄语喜欢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萧良说甄语有洁癖;甄语很会烧菜,但不认为烧菜、做饭、洗碗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萧良却认为妻子烧菜、做饭、洗碗是天经地义的。两人谈恋爱谈得不够仔细,当时主要谈的是浪漫问题、文学问题和浪漫主义文学问题,没有深入探讨现实主义做饭问题,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再探讨做饭问题,难免发生一定碰撞。一段时间的碰撞后,萧良做出适当妥协,承包了洗碗的工作,可按照甄语的标准,萧良的碗洗得不干净,而按照萧良的标准,甄语就是吹毛求疵。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小矛盾一天天增多,磨合期有长期化的趋势。但甄语习惯于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一种成功的形象,所以家里的矛盾,甄语跟谁也没说。 五一期间,甄语参加完一个中学同学聚会后心情很好,谁知一回家,好心情就被破坏了。 “你们聚会,有男同学吧?”萧良问。 “有啊。”甄语道。 “也有以前追过你的男同学吧?” 甄语一怔,参加聚会前没想过这种问题,“你胡说些什么呀?” “到底有没有?” 甄语想了想,聚会同学中,是有在高中时向自己表达过好感的,“有个同学是在高中时给我写过纸条。” “和旧情人见面,感觉不错吧?” 甄语气得脸都红了,“萧良!我甄语一向行得端,走得正!认识你之前,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恋爱。什么旧情人不旧情人的,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正不正,要看你的表现。这人以前追你没追到手,现在想重温旧梦是吧?”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要我说,这种聚会你就不应该参加,你就应该假期里面老老实实在家里陪着我!” 接下来,两人一通大吵。而让甄语更生气的,是两人吵过以后,萧良晚上还要求欢。因为吵了架,甄语真是一丝一毫欢爱的心情都没有,可萧良上了床,就扯甄语的睡裤。 “不要!”甄语厉声道。 “你是我老婆,”萧良把甄语的手掰开,继续扯甄语的睡裤,“这是你的义务。” 勉强尽完了义务,甄语只觉得伤心。 125. 形势一片大好 电视屏幕上,米字旗降下来,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响彻维多利亚港,神情坚毅的解放军战士在飘扬的红旗下,目光炯炯地向电视机前的祖国人民敬礼。香港回归了。 拨云见日,朗朗乾坤。从各种迹象上看,同学们遇到了一个好时代。 甄语成为了电子厂的风云人物。 自从合资谈判全面启动以来,甄语进进出出都是和老外领导、厂领导、局领导、市领导在一起。虽然甄语的正式编制还是个小科员,但她实际上已经是“谈笑有领导,往来无白丁”,前途未可限量。 方自归迎来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加薪,加薪幅度50%,让他既兴奋又惊讶。 徳弗勒全球都是七月调薪。方自归拿到自己的调薪通知单,不禁感叹资本主义式的加薪手笔就是大。方自归听父母说过,除了九五年因为连续几年通货膨胀厉害,国企做过一次大幅度加薪,之前的十几年里他们两三年才加一次薪,每次加半级工资,也就是六块钱。方自归第一次加薪就加一千块,情感上实在太受刺激。 韩不少拿到了杭州工厂正式投产后第一个月的薪水,兴奋地在atm机前跳了起来。 在广州的培训结束后,韩不少便回到杭州投入了方便面的社会化大生产。杭州工厂和广州工厂一样,厂房、宿舍、食堂是建在一起的,据说这种台资企业特色的设计,有利于培养员工“以厂为家,以家为厂”的心理。杭州工厂的生产线也和广州工厂的一样,采取三组两班工作制,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具体的做法,就是每班十二小时,三个班组按顺序轮流上。比如一班组周一上日班,那么二班组上周一夜班,三班组上周二日班,一班组再接下来上周二夜班,以此类推,循环往复,绵绵不绝。所以韩不少的工作模式是“日夜日夜日夜日夜日夜”好像交流电。而同在杭州的李向红在建筑工地上工作,按照这一行在国内的传统习俗,除春节外工地上不停工,工作模式就好像直流电,是“日日日日日日日日”,一日千里,此日绵绵无绝期。比较而言,同在杭州的兽在中法合资开关厂,他的工作模式最有人性,是“日日日日日休休日日日日日休休”,交直流混用。 交流电工作模式虽然一时打乱了韩不少的生物钟,但却有一个明显的好处,就是每月可以赚差不多六十小时的加班费。这种模式下,加班费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到底有多可观,在英雄的喜大普奔的七月终于可以见分晓了。 丝绸厂发工资是给现金,反正以当时丝绸厂的效益,发工资时,出纳的工作量也不大。但方便面厂是不给现金的,而是给每位员工办一张银行卡。以前韩不少只有存折,正是到了方便面厂,韩不少才有了人生中第一张银行卡,方便面厂发工资都直接打卡里。虽然韩不少底薪有一千五,可在广州培训时没加班费,扣掉四险一金和所得税,拿到手也就一千二。韩不少回到杭州用交流电工作模式工作了一个完整的六月,就应该能从七月份的银行卡余额变化上,最准确、最科学地反映这种工作模式能产生多少效益了。 听说工资已入账,韩不少下了班就骑自行车去找atm机。这时,杭州街头的atm机很少,韩不少去最近的一台atm机要骑很远的路,虽然十年后atm机就满街都是了。如果不想跑那么远查账,韩不少确实有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第二天他上夜班,他白天可以去离宿舍很近的那家银行排队,在柜台窗口取钱。然而,韩不少此时的心情,就好像中国政府这年七月一日零点零分零秒收回香港,晚一秒都不行了。 终于找到了那台atm机,韩不少停好自行车,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台机器,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把卡塞进了机器,输入密码,看到了卡里的余额。韩不少用他此生最快的速度心算出一个结论——两千五百元。韩不少意识到,这个月薪相当于丝绸厂的年薪,生物钟就是更乱一点儿也是值得的。 看了看左右,周围没有什么人,韩不少决定放飞一下自我,在atm机前蹦了起来。他连蹦了三下,最后一下还向空中挥了挥拳头。 两千五百元的购买力决定了韩不少那一晚在atm机前的弹跳力。因为政府进行宏观调控,这一年的通胀率降到了2%,而韩不少的月收入从跳槽前的两百块飞速上涨到现在的两千多,套用中央经济工作报告中的一句话说,“实现了有质量的增长”,就怪不得韩不少要像神经病一样在atm机前跳那么高了。怀揣着刚取出来的新票子,韩不少意气风发地骑着自行车向宿舍而去,迎着风心里大声地呼喊:永别了,方便面! 席东海扫除了前进道路上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的一片乌云,大踏步地走向新时代。 在厦门开完经销商年会回到上海,席东海非但没有低调,反而更猛了。凭着席东海的三寸不烂之舌,六月时保险柜里的库存基本上被卖空,连那块用来撑场面售价八万八的金表也被他卖掉了。 看到最新的“光荣榜”上自己又是排第一名的奖金额,想起刚来凯蒙报到的那次大会上,钟表、眼镜这一块生意是被所有人挑剩下的,席东海就自鸣得意加百感交集。 当初没人要的钟表生意竟然被自己做成了香饽饽,变成了一棵摇钱树。然而,就在席东海高歌猛进时,天上飘来了一团乌云。 所有商品补货的采购单都需要楼层经理签字,不知是这楼层经理看席东海不顺眼,还是看席东海奖金太多红了眼,还是他和其他品类经理对了眼,楼层经理总想打压席东海,搞一搞不符时代潮流的平均主义,签席东海的补货单总是不爽快。六月底席东海的钟表柜台都快空掉了,席东海辛辛苦苦做了一份补货申请单,把型号、供货商、价格、数量等等明细开出来,又写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送给楼层经理签字,结果又不批。 “为什么不批?”在楼层经理的办公室里,席东海非常恼火,“你去看看我还有多少存货。” “化妆品和超市马上要进货。”楼层经理心平气和,振振有词,“暂时没有额度了,你再等等吧。” 席东海骂人的心都有,但是毫无办法。这几天席东海对楼层经理的刁难正一筹莫展,突然下来一个通知,说几天后陈总要来商场视察,席东海眼珠一转,想出来一个办法。 陈总来视察的前一天,席东海的钟表柜台好像刚刚被打过一次劫,稀稀拉拉地陈列了几十块表,于是有个营业员就来请示席东海,说:“老大,要不要把仓库里剩的库存全领出来,把柜台重新布置一下。要是陈总看见这个样子……不大好看啊。” “库里面也没多少库存。”席东海道,“你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我们卖得好,陈总来了我会解释的。” 第二天,陈总果然带着一群经理来巡视了。逛到席东海的地盘,陈总非常诧异,问:“东海,柜台怎么这么空的啦?” 席东海两手一摊,做无辜状,笑道:“我卖得好,都卖掉了。” 陈总严厉道:“卖掉了你不知道补货吗?” 席东海等了一上午,就是在等这句话。他把那份被楼层经理拒签的补货申请单和情况说明拿了出来,说:“喏,陈总,你看喏,补货申请我十天前就打了,不批呀。” 陈总拿过补货申请单看了看,脸拉了下来,转身就质问跟在自己身后的楼层经理:“你为什么不批?” “我……这个……”楼层经理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化妆品刚进了一批货,额度比较紧张……所以,我计划晚点批的。” “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每平米毛利是全商厦最高的吗?”陈总仍然拉着脸。 楼层经理红着脸,席东海的脸做无辜状。接下来剧情的发展,就超越了席东海的预期。 “东海,”陈总转身说,“一百六十万以内,以后你需要补货你自己签字,这个规定今天起生效。”陈总又看了一眼跟着自己那一群人,“你们都听到了吗?” 在这个规定生效前,整个楼层才两百万的补货额度。陈总不愧是被市长都表扬过的国企领导,席东海就这样利用陈总锐意改革国企的工作作风,吹散了他前进道路上的那团乌云。 126. 大好形势下一封不可思议的来信 黄昏时分,晚霞出现的时候,电动叉车把那台古老的插件机稳稳地放在了货车货箱上。货叉退出来,叉车流畅地掉了个头,开叉车的小伙子笑着对站在旁边的方自归说:“哥,技术怎么样?” 方自归伸出大拇指,笑道:“一级棒!” 很久很久没玩足球了,有一天母司终于吆喝了一声,公司里几个同事到苏大玩了一次足球,一起去玩球的也包括这个开叉车的小伙子。这次足球玩过以后,小伙子就管方自归叫“哥”。 其实这次搬运,不需要太好的技术,因为这台机器要去的地方是废品收购站,不像它去年漂洋过海从新加坡来到苏州时,大家一路上像对待大熊猫一样,生怕它受了颠簸,生怕它淋到雨,生怕它来场病。 送插件机离开的卡车,消失在了霞光中。目送这辆卡车远去的方自归,心情格外地好,因为这台该死的机器终于可以去死了,它再也不会折腾和折磨自己了。 老机器搬走后几天,方自归也搬了家,住进了和大成合租的那套两室一厅里。公司为方自归和母司租的房子到期了,母司就和刚换了工作的谭悦在谭悦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室户,方自归就和大成在开发区里靠近古城区的地段找了套房子合租。这套新租的房子里有空调,这样莞尔来了,即使是此时炎炎夏日的七月,两人要做爱做的事情也不会太辛苦,形势真是一片大好。 一方面方自归确实忙,另一方面,在苏州这边做爱做的事比较方便,所以五一节以后,连续几周都是莞尔周末到苏州与方自归相会。到了六月,莞尔来苏州的频率降低了些。而七月份方自归忙得不可开交,莞尔就还没来过,就还没来得及考察两人新的装了空调的爱巢。 七月份的重头戏,qs9000认证,终于到来了。因为苏州工厂还比较小,认证机构只派了一位审核员,是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这审核员脸颊上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上唇和下巴处连在一起的一圈胡须,看上去像一个黑体的“口”字,看上去很有个性。口字胡审核员是新加坡质量工程师露西的偶像,因为新加坡工厂做iso9000认证时,就经常是这位口字胡审核员审核新加坡工厂。露西给苏州工厂做qs9000质量体系的培训和辅导时,经常提到口字胡审核员,每次提到他,露西的眼神和表情就像天主教徒谈到耶稣,或者刚解放的中国农民说起毛爷爷。所以口字胡审核员还没到苏州,他就早已经在露西的宣传下在苏州工厂大名远扬了。按照露西的说法,口字胡侦查能力极强,抽样时,口字胡的两只神手总能抽到有问题的那几份记录。 口字胡来到苏州开始审核后,陈顺风和老卑都有些紧张,在口字胡面前毕恭毕敬,公司上上下下则如临大敌。方自归倒比较淡定,审核生产现场首先就是审核smt这道工序,审核员先查设备的预防性保养记录,接下来查投产前的工序过程能力研究报告,方自归一路对答如流。保养记录本来就有,然而过程能力研究报告,都是最近才补的,计算ppk和cpk的数据也大多是编造的。为了让假数据可以乱真,方自归用excel做了一个随机函数来提取数据。对于做得这么好的假记录,陈顺风表面上不屑,内心却暗暗佩服,在方自归面前矫情了一下,还是眼睛不眨地签了字。 中国第一家qs9000认证企业的名号,对陈顺风有很强的诱惑力,毕竟这时的中国,做iso9000的企业都还没有很多。况且陈顺风也知道,去年底大家为了试生产和正式投产都忙得眼冒金星,头冒青烟,哪有闲情雅致做这些书面文章,而且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做符合qs9000的书面文章,这都是随着工作经验和知识的逐渐积累才知道的。所以造假的不只是方自归,母司造波峰焊spc(数据过程控制)的假,维德造测试设备msa(测量系统分析)的假,纳德造pfmea(过程失效模式极后果分析)的假……大家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认认真真地在六月份造的许多记录上,签上了五月的日期、四月的日期,甚至去年十一月的日期。 审核员见方自归对答如流,便找了个smt操作员来答话,又检查了一些生产记录,还是没有看出一丝破绽,便去母司的地盘继续检查了。接受完审核,方自归心想,审核员不像露西说得那样神乎其神嘛,还是费尔巴哈说得对,世间本没有神,是人创造了神。 两天的审核结束后,审核员在末次会议上的第一句话就是——verygood!老卑当场两眼放光加满面红光。 最终,苏州工厂以一个轻微不符合项和三个观察项的优异成绩,拿到了qs9000证书。 在末次会议上,方自归用辩证法思考了一下审核员的这个“verygood”,觉得这个表扬虽然是用许多假记录换来的,但这个表扬也很客观。因为整个团队既然已经知道怎样造假,那也就知道怎样造真,这在当时也是相当厉害了。当时全中国还少有企业了解qs9000的精髓,一个如此年轻的企业,一个如此年轻的团队,就能深谙qs9000的要求,造假造得如此惟妙惟肖,说明该企业前途不可限量。 qs9000审核通过后,徳弗勒中国区市场总监钱鸥走马上任。在与苏州团队的第一次见面会上,钱鸥告诉大家,上海通用的国产化采购工作已经展开,他将与苏州团队精诚合作,紧密团结在以老卑为核心的苏州工厂周围,要争取通吃上海通用第一款车的电子零部件订单。 这意味着又有许多审核和额外的工作扑面而来,而方自归此时对繁重的工作却并不排斥了。 莞尔那天突然献上初夜之后,方自归才相信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回事。一日之后,感情升华确实快,方自归对莞尔相思得厉害。面对困难,方自归开动脑筋,想出了一个克服相思苦的办法,就是把工作排得满满的,产生日理万机的效果,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和思念的时间,回到家最好筋疲力尽,倒头就睡。这样一来,似乎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一睁一闭一个礼拜就过去了,再一睁不闭就能在周末看见款款而来的莞尔。这说明,忘我地工作也可以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方自归这种忘我的工作状态,客观上倒正好是老卑理想中员工的理想状态。有天,方自归筋疲力尽骑着自行车回家,突然想起上大学时,翠花饭店的那个老板说“如果没有女人,男人还奋斗个啥”的话,一下就理解了,心想那老板虽然文化程度不高,说不出像广告词一样“人类失去女人,世界将会怎样”之类有哲理的话,道理却是一样都不错的。 就在这繁忙的工作中,这天方自归开完会刚回到自己座位上,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方自归拿起电话,听出来是前台小姑娘的声音:“喂,克多,今天你大丰收啊。有人给你寄来一个包和两个纸箱子,还有一封信,你到前台来领吧。” 方自归有些纳闷,自己在公司里只收到过供应商寄来的发票,从来没一次性收到过这么丰饶的物资,于是问:“哪里寄来的?” “上海。你来领走吧,这么多东西放在前台不好看。” 走到前台,方自归一眼认出了那个牛仔包和那两个纸箱子。那就是毕业后一直放在莞尔家的,装着方自归的一些杂物和书的包和箱子。 方自归突然感到有些晕眩,一种强烈的不安从心底涌上来,一种痛苦的预感向方自归整个人袭来,猝不及防。 终于,方自归背着牛仔包抱着纸箱子,步履沉重地向自己座位上走去。走廊里,母司端着一个杯子正好迎面而来,给方自归打招呼,方自归却没有丝毫反应。母司惊讶地发现,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方自归,脸色惨白。 方自归把包和箱子扔在了桌子下面,摊在了椅子上。喘了几口气,方自归用微微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信,撕开信封,掏出了里面的一张纸。 那纸上竟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自归,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了,我们分手吧。 127. 彻夜未眠 脑袋里“嗡”的一声,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这时,线长和几个线上的小姑娘推门走进了办公室,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叽叽喳喳地经过方自归的座位,然而方自归什么都没听见。方自归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道滤镜,世界一时间模糊了,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连头顶上的灯光,也变成了灰色。 那封只有一行字的信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声音,吞噬了整个世界的色彩。 等方自归重新回过神来,发现那张纸已经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办公室的地毯上。方自归挣扎着捡起那张纸,又重新看了一遍那行字,觉得世界特别不真实。 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方自归心想,天呐…… 许多年以后,方自归都无法忘记那个下午看到那封信时那一刻的感觉,但却忘记了一下子变得像机械人、木偶人一样的自己,这天是怎样回到家的。 晚上,大成回来了。方自归不想把伤口展示给别人看,可他完全装不出高兴一点儿的样子,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便给大成看了莞尔的那封信。 “给她打个电话,”大成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方自归,“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好好说的。” “这次不一样,”方自归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我感觉彻底完蛋了。” “打个电话吧,说不定有转机呢?况且,你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做。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对呀,方自归心想,死也应该死个明白,莞尔这空中转体180度的高难度调头动作,怎么就这样突然发生了呢?两个多月前她才把她的贞操给了我,现在说分手,逻辑性和人性上都说不通啊! 方自归接过了大成的新手机,这是一部摩托罗拉掌中宝。这部小巧的手机,与大成之前用的大块头的大哥大比较,风格迥然不同。多年以后,方自归都记得这部手机的型号是328,因为那是方自归第一次用手机打电话,而且打的是一个让方自归永生难忘的电话。方自归看着掌中的掌中宝,心想潮流转换不可谓不快,快得好像女人的心。 大成教了教方自归怎么用这手机拨电话,就走出方自归的房间,带上了门。方自归按那一串非常熟悉的号码,手指微微颤抖。 “喂,啥咛?”手机的听筒里传来莞尔妈妈的声音。 “伯母您好,我是方自归。”方自归尽可能镇定,不把声音里的颤抖流露出来,“我想找一下果果。” 手机里没了声音,等了好一会儿,听筒里终于传来了莞尔的声音:“喂。” 方自归心潮涌动,几秒钟没说话,强忍着自己的激动,才坚定地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电话中,一阵沉默。 “果果,”方自归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全是我不对。这一年,我让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可以马上改变这一切的。”方自归急切地说,“只要你一句话,明天我就可以向公司辞职的,明天——” “不,自归,”莞尔打断了方自归,“不要这样做!”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方自归提高了音量。 听筒里有一些噪音,然而噪音里,又是沉默。 “你曾经说,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 还是沉默。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永不分离的誓言?” 依然是沉默。 “难道,你已经投入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 “不。”莞尔终于说话了,“也就是刚刚开始交往。” “就是那个美国博士?” “不是。” “那是谁?” “这已经不重要了。”莞尔轻声说,又突然提高了音量,“自归,我没有骗过你,我没有备胎。和你好的时候,我就只和你一个人好——” “谁给你介绍的?” 莞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声说:“家人。” 方自归沉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耳朵里一会儿是手机信号的噪音,一会儿又似乎听见莞尔的抽泣。然后这次,是莞尔首先打破沉默,说:“自归,我想我将来可以帮到你。” 自尊,完全被粉碎了。 方自归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对着手机话筒吼道:“什么?你通过离开我来帮我吗?你通过另外一个男人来帮我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自归喘着气,“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好吧,再见吧。不!再也不见!!!” “等一下,自归!”莞尔的声音有些慌乱。 “还有什么事?”方自归又吼了一声。 “那个钻戒还在我这儿,我想我应该还给你。” “不用了!如果你愿意,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如果不想留什么纪念,你就把它扔了吧!” 方自归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了床上。 电话那头,莞尔的耳朵还贴在听筒上,听筒里已经是冰冷的“嘟嘟”声。 泪水顺着莞尔的面颊,决堤而下。 大成的安慰根本没什么作用。夜深了,大成睡着了,方自归却没有丝毫睡意。 愤怒,悲伤,绝望,焦虑,在心里搅拌着,搅拌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四处流动,无孔不入,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而时间的流动好像被阻塞了,睡眠始终无法到来。 死寂的房间被黑暗笼罩着,似乎慢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穴,让人越来越觉得压抑和沉闷。方自归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灯,打破黑暗,垂手站在那里,接下来又觉得无所适从。 我到底还是输了,方自归心想。 好像从经典力学世界掉进了量子力学世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继续在方自归脑子里做着杂乱无章的布朗运动,各种横冲直撞。 方自归决定就让灯一直开着,然后重新回到了床上。 这是一张双人床,还是这次搬家方自归特地新买的,配了一个柔软的席梦思床垫,莞尔还没来睡过,而她再也不可能来睡了。 方自归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白色的天花板,渐渐出现了幻觉。天花板好像变成了一块电影银幕,记忆中和莞尔在一起的各种影像,在上面一幕一幕地呈现……突然,一个不是记忆中的影像出现了,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在床上纠缠着......女人仰起头,把凌乱的头发从脸颊上拂去,露出一张漂亮的脸,这是莞尔的脸。而那个骑在莞尔身上的男人,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一回头,露出一副丑陋的嘴脸……方自归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如刀割。 当方自归重新睁开眼睛时,天花板上的幻象不见了,心里却涌上来一种强烈的冲动…… 竟然产生了生理反应,久久不息…… 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心,然而心却没办法得到安慰……方自归突然想起来,有次维德和克司在饭桌上开玩笑,说起南门人民桥的风尘女子……自己过去从来不关心这个话题,可今天不一样,今天太难受了,今天根本无法入眠,今天的肉体迫切地需要安慰。想到这里,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欲望升腾起来。 这时,已是凌晨。 方自归穿上衣服,拿好钱和自行车钥匙,静悄悄地出了门。 128. 失恋 自行车轮飞快地转动,就好像地下突然裂开了一条缝,越裂越长,如果不骑快一点儿,自行车就会掉进那条裂缝进入一团黑暗之中。 凌晨时分,苏州古城区的街头空空荡荡,几乎没有行人。突然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声,在寂静的夜里穿过空旷的街道,传到很远的地方,也经过方自归经过的小巷,听起来像是人的哭声,让这个悲伤的夜晚变得更加悲伤。 路灯的光芒也变成了一种悲伤的颜色,在连绵的黑暗中显得非常微弱,方自归终于骑进了一个坑里,颠得自行车险些翻倒。 方自归放慢了车速,燥热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就开始考虑细节问题,然后意识到,这可是一个未知的全新领域。鸡应该是什么样子,鸡应该是什么价钱,等等等等,自己完全不知道。就在纠结中,人民桥到了。 方自归把车速放得更慢,骑上了人民桥。桥上,影影绰绰是有几个人。方自归慢慢骑着,左顾右盼,离路边一个正在慢慢向前走的黑影越来越近,方自归骑到黑影跟前一捏刹车,仔细一看……靠,一个老大爷。 方自归骑过了人民桥,没有看到任何可疑或可喜的目标。 难道鸡还没上班?方自归一边慢慢向前骑一边想,我大半夜这么远骑车过来,不会一无所获吧?不行,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耐心一点,再去探索一下。 方自归调转车头,再次慢慢驶上人民桥,然后仔细观察桥上两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人家明显没有鸡的特征。 难不成鸡都下班了?方自归心想,感到更燥热了。这说明方自归虽然悲痛,并未欲绝。 接下来,方自归在人民桥上又走了几个来回,直到桥上除方自归自己外空无一人。方自归心里大骂维德和克司散布虚假信息,却也无可奈何。 回到家,已凌晨两点,方自归躺在床上却依然没有丝毫睡意。这一夜的睡眠,看来像海市蜃楼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了。各种关于莞尔的念头和影像在方自归脑子里撞来撞去,闭一会眼睛又睁一会儿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第二次打飞机也一泄如注,那睡眠竟然依然不来。 清晨,阳光照进小屋,方自归仍然睁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方自归终于体悟到什么叫做“彻夜不眠”,紧接着又体悟到另一种状态——“行尸走肉”。第二天的方自归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开会,机械地修机器,机械地骑自行车……精神处于恍惚状态,许多感觉似乎都退化了,眼中的世界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行到水穷处,口渴。坐看云起时,心痛。这个世界不再有诗意了。 猛然间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方自归手足无措,无地自容。就在这种糟糕的状态中,一个念头在方自归的脑子里浮了上来:如果当初莞尔怀了自己的孩子,应该就不会提出分手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方自归暗暗懊悔太听莞尔的话,每次跟莞尔做爱都采取了措施,每次都特别听话。如果那时不那么听莞尔的话,也许……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我能和莞尔最后再做一次爱,而她意外怀孕,会不会力挽狂澜呢整件事?会不会……可莞尔肯定不允许自己不戴套……对了,如果我在套套上剪个小洞,莞尔是看不出来的,我就戴着有小洞的套套和莞尔做……为了挽救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什么乱七八糟的荒诞念头都会冒出来,一个有洞的避孕套让方自归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产生这个念头的第二天,方自归给莞尔写了封电子邮件:果果,我们俩好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勉强你和我继续好下去,但是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们即便分手,也应该道个别,见最后一面吧。 让方自归意外的是,邮件只发出去几秒,莞尔就回了一封虽然简短,但让方自归心跳不已的邮件:你来上海?还是我去苏州? 方自归立即回复:我希望你来苏州。 几分钟的沉默,方自归盯着电脑屏幕,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终于,莞尔回复了:好吧,哪一天来,等我的消息。 在等待莞尔消息的那几天,走火入魔的方自归找出一个避孕套,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剪了一个小洞。 一天过去了,莞尔没有消息。 三天过去了,莞尔还是没有消息。 等到第四天,方自归忍不住发了个邮件问莞尔哪天来,然而莞尔当天给的回复是:爸妈希望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对不起。 全完了。 这天,在一间小酒馆里,大成劝方自归道:“又怎样呢?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嘛。我认识的几个失过恋的人,不久也就走出来了。” 方自归怅然道:“然而我一点儿也不擅长这个。” “大丈夫何患无妻呢?” “大成,我记得,你在你们学校那个房顶上说,征服了女人的身体,就征服了女人的心。我和莞尔大三的时候就一丝不挂地睡在一起,可她一直守着底线,一直到两个多月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她的初夜给了我。然后,她现在又突然说分手,我实在理解不了这里面的逻辑。” “可能是因为……女人比较感性吧。” “她说她家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她怎么知道刚认识一男的,那男的就能给她幸福呢?她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我劝你别想这么多了。已经都这样了,忘掉她,往前看吧。” “我难受的是,我不知道整个变化的起因是什么?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就突然发生了呢?” “你知道起因又怎样?能改变结果吗?” “不知道原因我死不瞑目。我觉得她错了,大错特错了!” 大成递给方自归一支烟,“抽支烟吧。” 方自归点上烟,吸了一口,“我觉得莞尔错了,我觉得自己…..我觉得我自己很悲哀,很可笑,像个小丑一样。” 大成脸上露出非常难堪的表情,“自归,别这么说啊。” 方自归吐出一口烟,“少年时的我,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考大学,失败了,我没能学到我想学的生物工程。玩足球,失败了,我们系队总是进不了决赛,四川队每次来上海,我们都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它输给上海队。毕业留上海,失败了,在上海找工作,我四处碰壁,我像小瘪三一样被学生处长撵出他的办公室,然后我来了苏州。这些年,我唯一觉得成功的,就是与莞尔的爱情。可是现在,爱情也失败了。然而最可笑的是,我的英文名是victor。” 大成升高了音量大声说:“自归,你不是loser!在我印象里,你是那个一拳打倒壮汉的白面书生,你是那个中学里就研究经济学要实业报国的有志青年,你是那个在球场里挥舞着“雄起”的大旗,带领兄弟们喊口号的热血男儿,你是那个一努力就可以拿一等奖学金的学霸!” “我是吗?” “你是!” 小酒馆的电视上,正在报道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的新闻。这些天,泰铢汇率狂跌,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日本多国发生连锁反应,二战后亚洲最大的金融危机爆发,经济萧条的阴影笼罩在亚洲上空。虎视眈眈的国际金融炒家,又盯上了刚回归不久的香港。 这世界也变化快。 方自归看着电视发了会儿呆,烟灰因为变得太长而自己掉了下来。方自归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觉得我现在无比虚弱。” 大成说的没错,忘掉她才能摆脱痛苦,可方自归短时间内很难把她从记忆中抹去。老卑叫方自归“victor”,这英文名就是莞尔起的,也不能因为失恋,就叫公司所有的同事改叫自己“jack”,弄得大家都觉得怪怪的。于是老卑叫方自归”victor”时,方自归有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莞尔来。而这样的烙印,莞尔在方自归的生活里还烙了不少,比如方自归还戴着的那副半框眼镜,也是莞尔送的。 工作的繁忙,确实会帮助方自归一时忘记忧伤,忘记莞尔。然而梦是控制不了的,莞尔有时冷不丁又在梦中出现,痛苦的感觉就又一次在醒来后袭来。 睡眠一直很好的方自归,睡眠也开始出现问题。有时因为疲劳,方自归加完班回到家倒头就睡,而有时即使疲劳,方自归也很晚才能睡着。在睡不着的夜晚,方自归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喝酒。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验,方自归才意识到,电影里那些伤心的人为什么要借酒消愁。其实那不是为了消愁,那是为了帮助睡眠。 孤独地面对自己时,有一天方自归突然想到,“分手”的“分”字,就是八刀。 莞尔这八刀刺过来时,关键是自己毫无防备。莞尔出其不意献出她的身体以后,自己满以为革命已经成功,同志不须努力,怎么想得到莞尔这么快就来了第二个出其不意,让自己遭受重创。 冥冥之中,八把利刃埋伏在自己的周围,它们变换着阵型,寻找着机会,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向毫无察觉的自己靠近。一步一步,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然后这八把利刃突然一起插进自己跳动着的最柔软的地方,让那个地方痛不欲生。 悲伤,渐渐也化成了对莞尔的仇恨。 就自己一个人,走过黄土坡,走过青草原,走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走在霞光万道的云海上,去那些美丽的地方,谁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孤独但没有悲伤,就自己一个人,多好。 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曾发生过,那个人,不曾出现过。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 永不删除的“上架感言” 小说写到这里,第一卷《青春》结束,第二卷《蹉跎》开始,小说也从下一章开始上架收费了。 在发布的新小说,上架前作者通常都会写一篇上架感言,其实我对于上架这件事没什么要感,就借这个机会说说我这本小说的收费。 写到差不多四十万字才开始收费,应该也算厚道,而开始收费后,作者还会做一件厚道的事情,就是作者决定把从网络平台上赚到的稿费拿出来一半用于社会公益事业。 作者希望做的具体项目有两个:一,贫困地区助学;二,帮助社会上的弱势群体。 我会向您证明我的决定得到了有效执行。如果每年阅读这本小说付费章节的读者破万,我将开一个微博,在微博上每年公示我从网络平台上得到的稿酬分成,并且每年公示我做公益活动的支出明细或发票。 不过,如果这本小说大家都不感兴趣,付费读者每年也就那么几百几千的,我就不那么麻烦做公示了,因为做为狮子会的会员,我每年通过狮子会做的公益活动,支出肯定也超过那一点点稿费了。 我希望我的读者知道,我通过网络平台在您身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会有半分用来帮助一些特别需要帮助的人。 所以,当您付费阅读这本小说时,您不但能获得一些智慧和愉悦,您还能获得一种为社会做了贡献的成就感。 这个上架感言永远不会删除,因为这就是永远的承诺。 《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永不删除的“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 新的目标 一年多不见,同济的这个食堂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取餐区变成了开放式,玻璃隔断消失了。用餐区变成了固定式,桌子椅子整齐了。灯光更温暖,地砖更亮洁,只有挂在同学们脸上的青春依然未变。 此时,方自归和应辉就对坐在这样一个青春不变的食堂里。 只是有一条伤疤,已经深深刻在方自归这段本来最美好的锦绣年华上,伤疤之前是青春,伤疤之后是未知。 一个戴着耳机步履轻盈的女生从旁边经过,一个穿着球鞋大汗淋漓的男生从旁边经过,方自归知道,自己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 “分手了啊。”应辉道。 “一个多月前。”方自归说。 虽然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虽然又是心里一疼,方自归觉得还是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主动告诉了应辉自己已经跟莞尔分手的消息。 应辉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望向方自归的眼神,朦胧而富有同情。 “说说你吧,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德国留学?”方自归问。 “老爸发了笔小财,觉得不如把钱给我去留学,我想想就打算去德国。德国大学都不收学费的,去那边只需要负担生活费。” “你爸怎么就发财了?” “国企改革嘛。他们那个化工厂转制了,我老爸厂长嘛就分了些股票,然后他卖股票变现了几十万。” 应辉到目前为止的人生,还一直没有爱情滋润,但是看起来明显比早有爱情滋润的方自归更加滋润。应辉辞了职重新回到同济,是他要在同济的德国留学预备部学德语,为第二年赴德留学做准备。应辉告诉方自归,之前他在设计院里有事做但并不忙,所以基本上每周都踢球。 “你不是很久没踢球了嘛,下午我们在学校里踢场球吧。”应辉道。 “我没带装备啊。”方自归道。 “我帮你借双鞋嘛,球衣你穿我的好了。” 盛情难却,方自归就重温了一下校园足球,虽然也进了几个球,但是跟以前的那种意气风发相比,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黄昏时分,在同济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方自归又见到了应约而来的国宝。 说起这一年来的变化,国宝说:“阿远去芬兰了。” 方自归很惊讶,“他去芬兰啦?” “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我和老夏给他践的行。” “那……婷婷怎么办?” “分手了。” “分手了?” “嗯。” “当初阿远老爸费那么大劲把他留在上海……他说分就分了?他怎么这么狠心?” “阿远说,他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给不了婷婷,一个口头承诺都给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走之前做个了断。老夏和我送阿远那天,阿远说起这个事情,眼泪都掉下来了。” 方自归愤愤道:“妈的,他把人家甩了,他倒还哭上了。” 国宝叹口气道:“唉,阿远也挺痛苦的,看得出来。送走阿远,老夏也挺伤感。老夏说,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和二零六关系那么好,阿远和婷婷是两个联谊寝室唯一谈成的一对,现在这个纽带也断掉了。” “阿远,能有我痛苦吗?” “你碰到什么事儿了?” 方自归犹豫是不是又揭自己的伤疤,再一想,能掏心窝子的几个兄弟,国宝算一个,也就别藏着了,于是说:“阿远甩了别人,而我是被别人甩了。” “啊?” “我告诉你我有多痛苦,”方自归把左手放在桌上,然后手在桌面上滑动,滑到国宝支在桌上的胳膊跟前,“如果剁下我这只手,可以挽回我的爱情,我会毫不犹豫把它剁下来。” “兄弟!” “阿远的痛怎么能和我比!” “你别做傻事啊,兄弟。” “反正我觉得我已经够傻的了。” 国宝又叹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安慰方自归,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今天我请客。你……点菜吧。” “你点吧,随便什么菜都行,只要有酒。” 国宝点好菜,方自归问:“学校里,桑妮见得到吗?” “见得到。” “她好吗?” “挺好的。有一次在食堂里遇到,还坐在一起吃饭,聊了聊。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得了心肌炎的四川妹子戚雅雯吗?” “记得啊。当时爱心社为她做手术搞募捐的嘛,那时候我还经常去医院看她呢。” “这个戚雅雯,跟桑妮一个系的嘛,现在桑妮对她可反感了。” “桑妮跟雅雯怎么会有过节?” 国宝便告诉方自归,戚雅雯休学一年回到校园后,不久就和本校一个广东帅哥谈恋爱,就成为校园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因为他们的恋爱,动作非常大胆,看起来实在是轰轰烈烈。比如他们甚至会在女生宿舍楼门口这种公共场合接吻,这在还比较矜持的九十年代,确实有些冒进,引起了校园里很多人的反感。 “我觉得吧,能够理解的。”方自归道,“雅雯是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也许从此觉得把握住生命中每一刻的幸福最重要。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 “我还是看不惯。”国宝说,“女生还是应该检点些吧。” “我们班另外一个四川同学魏繁森,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了。” “你看,雅雯复学了,雅雯恋爱了,比起也生了一场病后来却音讯全无的魏繁森来说,这总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菜上来,两人开了一瓶白酒,干了一杯。 “你到上海来,怎么不住学校招待所,要住同济这边儿来?”国宝问。 方自归险些说看到工大这破学校就倒胃口,突然想起来,国宝还捧着破学校的饭碗吃饭,于是说:“住这边,和我高中同学见面方便。我高中同学在我们宿舍也住过,你有印象吧?” “有啊,同济的那个吧?他来上海了?” “嗯,他要去德国留学,现在在同济学德语。” “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学校里跟我关系最近的人,肖老师,也要出国了。” “肖宏图要出国?他不是已经博士了吗?” “唉,一言难尽,怎么说呢,对学校各种不满,肖老师打算全家移民。他私下告诉我,他正申请澳大利亚大学里的职位,正在办,还没完全办下来,但是问题应该不大。” “肖宏图不是系里重点培养的人嘛,他怎么也对学校各种不满?” 国宝便讲了讲肖宏图在工大的遭遇,原来是肖宏图在这年职称评定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心灰意冷,便产生了全家移民的想法。 本来这年评职称已经确定了电气系有两位副教授升教授,可大学里也有地方保护,各系争抢教授名额,最后电气系的两个名额被学校减为一个,电气系不得不裁掉一个原定要晋升的副教授。肖宏图自以为从成果和学历上来说,教授名额非己莫属,谁知结果是他被裁掉了,让肖宏图产生了很大的痛苦。就好像方自归原以为莞尔非己莫属,莞尔却突然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于是方自归产生了巨大的痛苦一样。 肖宏图被刷下来的理由,是没有在校学术委员会获得全票通过。校学术委员会的评审者来自不同学科、不同专业,或者是同专业持有不同见解、拥有不同利益考虑的人,这种评审流程常常对有独创学术见解、倡导一家之言者是死路一条,这次肖宏图就壮烈牺牲在了这条路上。肖宏图博士毕业回国工作几年后,发现学校里拉帮结派、论资排辈,本来就已经有牢骚,这次眼看到手的教授职称投入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肖宏图便下决心出国了。 “你在学校混得怎么样?”方自归问。 “唉,工作是轻松,就是钱太少了。”国宝说。 “有多少?” “刚毕业的时候四百多。一直听见宣传说要提高大学教师工资待遇,今年也算大幅提高了,加了50%,可也才七百多。我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父母在农村也没有医保,万一父母生了大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想到这里,我睡都睡不着。”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自归失恋,国宝失眠。 方自归恨恨道:“破学校!那你还呆在工大干嘛?不如到外面找找机会。” “我跟学校签了五年合同的,况且肖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不离开学校,我不好意思走。将来肖老师出国了,五年满了,我想我就可以自由了。” 自由?方自归停止了嘴里的咀嚼,一下子怔住了。 对呀,方自归心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从小就觉得我这一生是要浪迹天涯的,遇到莞尔之前,我不是想过去深圳吗?我不是想过去美国见识见识吗?全是因为莞尔,我才忘了我的浪迹天涯。我费尽心机想留上海,是为了她。我农村包围城市去苏州,也是为了她。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我被她甩了,但是也自由了,不是吗?我还呆在苏州干嘛?阿远去了芬兰,应辉要去德国,肖宏图要去澳大利亚,我为什么不去美国看看?到了一个新环境,应该更容易忘记伤痛。那毕竟是全新的开始。 国宝看方自归发怔,心里有些发毛,终于问:“兄弟,你怎么了?” 方自归抬起头说:“国宝,我有了新的目标。” 2.断肠人在天涯 甄语独自一人站在岸堤上,看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想起刚恋爱时,自己曾经在这里挽着萧良的胳膊漫步,觉得心都碎了。 “我讨厌你这样老是在外面抛头露面!”萧良的话,在甄语耳边萦绕。 被萧良推了一下的胸口,还有些隐隐作痛。然而更痛的是里面。 自从参加合资谈判以后,萧良所谓的“抛头露面”,甄语就时不时需要做一做。因为这个原因,萧良跟甄语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而萧良常常吵不过甄语,于是,他现在升级战争,开始动手动脚。脸红脖子粗以后,萧良有时撸一下甄语的脸蛋,有时推一下甄语的胸口,虽然他并不是死命下重手,但足以弄疼甄语,把甄语气得直掉眼泪。甄语想不到,婚后才半年,夫妻不和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我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呢?甄语看着滔滔江水,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萧良生活方式比较粗糙,现在看来还不是什么大问题。甄语现在深深意识到,最大的问题,是萧良的多疑到了变态的程度。 有次下班晚了,甄语和同事们一起吃个饭,回到家萧良就说:“他自己有老婆,为什么他不陪老婆要请你们吃饭?我看他是对你没安好心吧。” 有次中方谈判代表晚上宴请外方谈判代表,萧良还有更让甄语崩溃的言论,他说:“你就不能不去吗?你不知道老外里面色情狂很多吗?” 后来,只要甄语有什么活动,萧良便好像对有罪的人类进行末日审判的上帝,要求甄语交代时间、地点、人物、情节等等细节,让甄语不胜其烦,不胜其辱。总之,甄语只要没有在下午五点半准时到家,那么甄语到家的时间就是错误的时间。甄语下班后只要不在家里或者菜场里,甄语就是去了一个错误的地点。甄语下班后见的人只要不是萧良,那人就是一个错误的人。甄语下班后只要不是在做家务或者陪着萧良,就是在做错误的事。 甄语用iso9000精髓认证的婚姻,结果严重不符合iso9000的精髓。 但在外人眼里,萧良和甄语还是一对非常般配的恩爱夫妻。萧良不抽烟不喝酒,很少在外面应酬,一下班就准时回家。家,似乎是萧良全部生活的重心。然而甄语渐渐意识到,萧良喜欢泡在家里,正因为他没什么本事。萧良的人生理想也就仅仅是让自己围绕着他伺候着他。而甄语不一样,甄语烧一手好菜只是业余爱好,从来没打算以“为老公服务”做为毕生的事业。 甄语的烦恼和悲伤无人倾诉,因为甄语不愿破坏家人、朋友眼中自己婚姻美满的光辉形象,她演戏也要把恩爱夫妻中好妻子的角色演下去。于是,闷在心里的那些难受的情绪,甄语就通过吵架后独自去江边散步这种方式排遣。 甄语从小到大,丹凤眼里没有揉过沙子,然而对这场婚姻,那真的是揉过来又揉过去。 而这粒沙子现在越变越大,已经沉重的好像一块巨石,不是想揉就可以揉到眼睛里去的了。 方自归从贴片机肚子下面钻出来,按启动按钮,机器恢复正常了。听着机器进行初始化发出来的“轰隆”声,方自归突然想起莞尔第一次到公司来看自己的情形,心里又是一阵惆怅。 当时方自归从机器肚子下面钻出来,莞尔看到手里拿着工具身上也插满工具的方自归,“扑哧”笑了。 连母走到正发呆的方自归身边,拍了下方自归的肩膀,“搞定了?” 方自归从胡思乱想中醒过来,“搞定了。” 连母看看左右无人,说:“克多,我有个表妹,师范专科毕业。我给你介绍认识一下,你们谈谈,怎么样?” 方自归鬼使神差般地立即回了一句:“漂亮吗?” 但是话一出口,方自归就后悔了。 “漂亮啊,你见了就知道了。” “哦……让我考虑一下。” 方自归脱口而出问人家漂不漂亮,完全是潜意识里的本能反应,问之前没有经过大脑。“漂亮吗”三个字说出去以后,方自归的大脑才活动了一下,立即想起来,自己正全力以赴地准备tofel和gre考试,考完试,没准就要开始浪迹天涯了,那还是不要耽误人家良家处女吧。 “真的漂亮,我明天拿照片给你看。” “哦……这段时间,没心情……还是再说吧。谢谢你啊连母。” 莞尔曾经来工厂找过方自归,也参加过一次徳弗勒的员工聚餐派对。方自归有个漂亮的上海女朋友,公司里人尽皆知。而现在方自归与他的漂亮上海女朋友分手了,就按照辩证法也弄得公司里人尽皆知,所以,连母竟然想起了自己待嫁的表妹,给方自归做起媒来了。 其实以前操作插件机的那个小姑娘,一个漂亮的苏州本地小姑娘,因为自动插件工序取消调到流水线上做手动插件了,这段时间与方自归擦肩而过时,就向方自归射来过含情脉脉的目光。一个能够正常分泌荷尔蒙的男人,不太可能感受不到这目光所蕴含的深刻含义,但问题是……怎么能耽误人家良家处女呢? 谈恋爱就算了吧。徳弗勒苏州八大金刚最近私下里搞了一次聚餐,聚餐后去苏大玩,方自归做为八大金刚中唯一的光棍,在另外七大金刚的怂恿下,还在苏大舞厅里请了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跳了一支舞。方自归跳完了舞,七大金刚起哄,方自归都没向那个女生要联系方式。 为了减少麻烦,方自归跟公司里谁都没说自己去美国留学的打算,跟母司都没说。 八大金刚是可以庆祝一下的,因为除方自归和未婚妻有房子的连母以外,其他六大金刚都在同一周内买好了房子,都买了开发区正在建设的第一个住宅小区的房子。六大金刚买房子的动作像军训踢正步一样整齐,是因为这时中国首次推出了住房按揭贷款,跟开发区首个住宅项目的预售正好同步,需要筑巢引凤的六大金刚就及时出手了。 母司买了一套面积九十几平米的三室一厅,每平一千五百六十元,总价十四万多。这时苏州市区最便宜的商品房只要一千元每平,开发区的首个住宅小区,据说环境优雅,配套完善,是未来的优质生活社区,所以均价高达一千五。然而有了首次按揭贷款的加持,首付只要四五万,月供只要几百块,公积金还可以还月供,徳弗勒的金刚们纷纷表示买优质生活社区的房子没压力。 虽然按揭贷款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但方自归不买房。对于一个要浪迹天涯的人来说,买房干什么? 母司告诉方自归,来年拿到房子,他就要跟谭悦结婚了。而方自归意识到,自己的婚期,已经变得遥遥无期,这可真是郁闷。 就像甄语郁闷的时候独自去江边散步,方自归也找到了一个排遣郁闷的方法——独自去人民桥散步。 经过一次仔细的探索,方自归才知道,所谓“人民桥的鸡”,并不是说鸡在桥上。实际桥上根本没有鸡,她们都在人民桥附近大街上的桑拿房和小巷里的洗头房。这个案例说明,望文生义是多么地耽误人生。而这种经验,方自归不好意思跟任何人探讨和切磋,因为他心底里觉得,这种经验实在上不得台面,这种事情实在有些肮脏。这种暂时解决生理和心理问题的堕落,这种很丢脸的事情,最好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所以,要获得这种经验,方自归认为,只能坚持走自主研发的道路。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肯研发和投资,很快就能打开突破口。这晚,方自归在街边小店里吃完盖浇饭,便骑上自行车把这一带考察了一番。在一条巷子里骑了没多久,方自归就注意到,一个小店里透出来的粉红色灯光很暧昧。方自归继续往前骑,不久又看到了暧昧的灯光,而且那小店的玻璃门后面,坐着位衣着暴露的女郎。方自归停下自行车,那女郎便站了起来,隔着玻璃门向方自归招手。方自归犹豫了一下,停好自行车,推门走了进去。 从洗头店出来,方自归就对这个行业有了一定了解。那个向方自归招手的洗头妹挺开朗,方自归在整个过程中问了不少问题,她除了对“你一天做几次”这个问题笑而不答外,基本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根据洗头妹提供的线索,方自归第二天加完班,就去了人民桥附近的一家桑拿会所,在自主研发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二步。毕竟是第一次进桑拿会所,方自归有些羞涩,洗完澡后点了个中式按摩,准备先侦查一下再说。在包间里,按摩小姐先在方自归头部、胸部捏了一阵,揉搓到方自归小腹时,小姐腾出手来,用手摸了摸方自归的敏感部位,然后那个不争气的部位就起了反应。 “帅哥,您需要特殊服务吧?” “嗯。” “您做全套还是半套呢?” “有什么区别?” “半套一百五,全套三百。” “我是问,内容上有什么区别?” 小姐便开始介绍,说的很多名词,方自归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险些在小姐介绍完后再追问一句:“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可是…….这样似乎显得自己这只菜鸟也太菜了,方自归便做沉思状和深沉状,一时间没说话。 “怎么样帅哥,我们做全套吧?” “做半套。” 方自归觉得,自己初涉风月场所,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 3. 有良好的组织和管理,中国人做事情是不差的 才打过蜡的白色防静电pvc地板,一尘不染,在车间里明亮灯光的照耀下,亮闪闪地反着光。 生产线旁的那块白板前,开晨会的人围成半圈。这天的晨会,八大金刚都到齐了,线长正汇报前一天的生产情况,钱鸥推开办公室通向车间的那道门,大踏步地走到了参加晨会的那群人中间,兴高采烈地对大家说:“小伙子们,我们拿到通用的订单啦!” 这天的晨会,陈顺风没有给八大金刚很大压力,晨会难得地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 拿到首个国内订单,老卑高兴坏了,又跟陈顺风组队到生产线上,与每个员工握手,向每个员工致谢。老卑与钱鸥握手时说:“这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为了通用的订单,工厂已经折腾了好几个月。上海通用的各路人马来徳弗勒苏州考察、审核或洽谈,整个工厂每次都如临大敌,钱鸥、老卑和陈顺风每次都盛情款待,做了除行贿以外所有能讨好、取悦或打动上海通用各路人马的事情。如今,终于拿到通用国内第一款车的汽车音响和车身电脑订单,实现了徳弗勒苏州工厂进军国内市场的突破。 政府要求上海通用第一款车投产时就要达到40%的国产化率,虽然徳弗勒苏州是美商独资,但从徳弗勒苏州采购的零件也算国产化零件,徳弗勒苏州就抓住了这次机会。 这几个月里,钱鸥跟老卑成了好朋友,因为从中国大陆移民去美国的钱鸥比老卑更了解中国,给老卑提了些在中国怎么混的建议。而钱鸥也在这几个月里跟八大金刚混得比较熟了。 钱鸥是老三届,公司里传说他八十年代刚到美国时都不会说英语,最惨的时候,曾经在纽约要过饭。但钱鸥后来竟然还在美国读完了大学,现在以美籍华人的身份回到国内,算是从奴隶到将军,衣锦还乡了。方自归有去美国的计划,对钱鸥发生了兴趣,在食堂吃饭时碰到了,就有意坐在钱鸥旁边跟钱鸥套套近乎,聊聊天。谁知钱鸥比较愿意分享的,是他人生中比较辉煌的部分,比如他的大院子里种了哪几种果树,周末在高尔夫球场上有没有抓到小鸟……就像方自归刚开始不知道人民桥的鸡是怎么回事,此时的方自归,也不知道高尔夫球场上的小鸟是怎么回事,纳闷打高尔夫球除了要背一个夸张的包,是不是还要随身携带捕鸟器……但是方自归最感兴趣的那部分人生,也就是钱鸥在美国初期的奋斗史,钱鸥却不愿意分享。 “victor,你怎么对美国这么感兴趣?”钱鸥有一天反问方自归。 “哦……美国发达嘛,我对美国比较好奇。”方自归搪塞过去。 为了不打草惊蛇,方自归后来也不敢多问钱鸥关于美国的情况了。 钱鸥就是这样只喜欢呈现辉煌的一面,而在他也参加的一九九八年一月份的徳弗勒苏州工厂的运营会议上,整个工厂所呈现出的一面,就太辉煌了,实在是非常符合钱鸥的口味。 这次会议有个新气象,就是大家说得多,老卑说得少。 老卑的口才好,以前公司里开各种会,老卑往往是滔滔不绝,说得最多。钱鸥参加过一些工厂里的会议后,就给了老卑一个反馈——你说得太多了,然后又给了老卑一个建议——让下面的人多在会上发言。老卑一琢磨,钱鸥提出来的还真是个合理化建议,于是就在这次会议上开始实行。 按照运营会议的老顺序,第一个品牌栏目是品质报告,按照会议的新原则,由质量工程师纳德而不是老卑上场表演。纳德一发言,就抛出两个辉煌:苏州工厂全年的主机厂退货率为0ppm。因为北美客户对品质、准时交货和服务非常满意,特授予徳弗勒苏州工厂年度最佳供应商称号。此言一出,钱鸥带头鼓起掌来,会议室里一片欢腾。 业内人士都懂,做到全年0ppm退货率相当不容易。新加坡工厂生产该产品七八年,从来没有过0ppm的成绩,这指标无疑是徳弗勒全球几十个工厂的no.1了。 看来,陈顺风这一套并非一无是处,方自归心想。陈顺风自称是个不吃牛肉的佛教徒,但他自己在公司里从来没有过像佛菩萨那样慈祥的表情,他的压迫式管理,他的那句爱你千遍也不厌倦的“我对你很失望”,虽然让他的所有下属讨厌,但他的揪住问题不放手,他的兢兢业业,他推动持续改进,在生产线上增加的那些防错措施,是起到了作用的。 质量部汇报完了是生产部,生产部汇报完了是财务部,各部门就这样按照编排好的顺序一个个讲下去。讲到最后,老卑进行总结,盘点了一下工厂一年来所取得的成绩:退货率为0,离职率为0,安全事故为0,额外运费为0。亚太区总部最关心的四个指标,竟然四大皆空。 按照“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辩证法,徳弗勒工厂这么“空”,也一定非常“色”。老卑接着又把过去一年最“色”的成绩按时间顺序娓娓道来:一是按计划顺利启动了工厂投产;二是成为中国第一家qs9000认证的汽车零部件企业;三是获得上海通用订单;四是获得北美客户授予的最佳供应商称号;五是最重要的“色”,也是古往今来,各行各业,世界各地,所有的总经理最能够产生高潮的“色”——盈利。苏州工厂运营第一年,就竟然居然赫然傲然实现了盈利。 方自归这才明白,老卑为什么最初做规划时,要坚持用这些老掉牙的老机器。用这些残值快接近四大皆空的老机器,才能保证当年投资当年盈利,才能更好地折磨团队……哦不,磨炼团队。 老卑一条条把公司去年一整年取得的辉煌盘点完,说公司业绩在整个徳弗勒集团都出类拔萃,方自归很惊异。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有良好的组织和管理,中国人做事情是不差的。方自归曾经以为,苏州工厂包括自己在内的这帮人是一帮乌合之众,想不到这帮乌合之众一番折腾,徳弗勒苏州工厂竟然也可以证得四大皆空。怪不得佛祖说,人人皆能成佛,怪不得老卑说,不完美的人能组成一个完美的团队。方自归想来想去,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嫩,姜还是老卑的辣。 老卑回顾完历史,接下来就叫陈顺风帮他展望一下未来,陈顺风便豪气冲天地说:“一九九八年,我们要在生产上导入dms,就是我们集团自己的leanmanufacturing。”【译:精益生产】 我勒个去,方自归心想,他们的花样可真多啊!方自归几个月前招的助理总算有了一定技术经验,能够把他从周末的设备保养中解放出来,可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保养,马上又要投入到新一轮的折腾中。 “dms的实施,能够使我们苏州工厂进一步提高品质成本效率……”陈顺风在老卑的鼓励下,激情四射地在这个会议上做dms项目启动的动员。 后来,方自归参加了培训,才知道所谓dms实际抄袭的就是丰田的tps,即所谓“丰田生产系统”的精益生产管理。 陈顺风的演讲结束,钱鸥接着展望未来,接着激情四射地说:“在国内业务上,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通用这一家客户。大众占据中国轿车市场的半壁江山,春节过后,一汽大众和上海大众就会来我们工厂考察……出口业务方面,总部有很大的可能会把韩国现代的安全气囊控制模块、引擎控制模块、汽车天线这三个项目放在苏州生产。现在总部正在全面评估,我要争取……” 方自归心想,老卑、钱鸥和陈顺风他们,真的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啊!方自归后来才知道,贪婪,是一位合格总经理的必备修养。不贪的总理是一个好总理,但不贪婪的总经理不是一个好总经理。 会议的最后,老卑分享了他最近参加上海通用首次供应商大会上他的所见所闻,以及他的大吃一惊。老卑最后强调上海通用项目时间上的紧迫性,严肃地说:“他们的厂区,现在还是长着一大片杂草的空地。我非常surprise,我想象不出十五个月后,这片草地上能够出现一个现代化汽车总装厂,一辆接一辆的别克轿车能从生产线上开下来。我非常怀疑他们明年三月能够做到sop。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要求我们今年十月要submitppap,十一月要跑run@rate,我们只能加快进度,按合同规定的时间节点推进。”【译:sop,正式投产;submitppap,提交生产件批准程序;run@rate,节拍生产】 那时的老卑,深谙现代企业管理,但还不太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老卑还不知道,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上,一切皆有可能。 4. 最失落的一次新年 席东海深情地望着电视屏幕,身体跟着音乐伴奏微微摇摆,话筒凑在嘴边,唱着粤语版的《笑傲江湖》。一曲唱罢,同事们一阵鼓掌和叫好。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因为席东海奖金又拿了第一,几个同事起哄,于是席东海做东,带着十几个同事在一家量贩式ktv唱歌喝酒,直闹到凌晨方散。真个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席东海非常高兴。刚过去的一年里,席东海不但奖金老是拿第一,国庆节还收到几个供货商进贡的大红包。春节将至,供货商们更大的红包送进来,席东海算了一下,又惊又喜,简直是直挂云帆济东海,东海岂是蓬蒿人。 席东海成了供货商们眼中的红人。前年商厦准备开业,席东海本来规划给雷达一面墙,这样斯沃琪四大品牌就齐了。谁知雷达的品牌经理矫情,说席东海这个地方卖不出东西。结果,几天前,当初小看席东海的那个姑娘大冬天的穿着条楚楚冻人的裙子来了,要跟席东海谈合作。席东海就调侃了她一下,说:“喏,你在我这边转转,你看我还有地方给你伐?要么,厕所门口那边,给你搞个屏风喏。” 唱完歌第二天,虽然早上起来有点儿累,席东海还是准时去上班。到了商厦忙了一阵,席东海抽空去走廊里抽烟,眼镜部的三个小青年营业员跟来了,一个小青年神秘兮兮地说:“老大,龙康的姚老板昨天来过,说过来看看,给大家拜个年。” 龙康是一个供货商,姚老板的货对商场来说是小生意,席东海想他来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便说:“嗯,知道了。” “姚老板走的时候,留了一条中华,还给了个一千块钱的红包。”那小青年接着说,“所以要请示您,这个怎么处理?” 席东海一抬眼,三个小青年正含情脉脉地用他们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席东海心情一好,小手一挥,说:“这样吧,你们几个也辛苦一年了,你们自己分了吧。” “谢谢老大!” 席东海嘱咐道:“唉,别给其他部门的人知道。” “知道老大。” 大年初一,生意兴隆,席东海穿着笔挺的西装,亲自上阵,在名表廊给客户讲解和试戴。席东海正忙得不亦乐乎时,超市经理突然跑来,叫席东海去楼层经理办公室。 席东海老大不情愿进了楼层经理办公室,只见楼层经理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席东海走进来,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小席,你这样做不对啊!” “什么不对啊?”席东海纳闷。 “听说一个供货商送了你们一条烟,还有一千元红包,你们私分了是吗?” 席东海一愣,支吾道:“哦……是这样,我看眼镜组的几个小青年比钟表组和黄金组的奖金少,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就叫他们几个分了。我自己是没拿一分钱的。这个事……我考虑确实不周到,我想办法改正。” “改正?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那......” 楼层经理冷笑道:“这样吧,我们总经理室走一趟。”说完,他拿起电话就拨打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 老家伙明显想把事情搞大,席东海心里嘀咕,问题是事情本来就不大,不就一千块钱的事儿嘛,而且是几个营业员分了,能把我怎样?难道因为这点儿小事儿,陈总能把我开了?笑话!好歹我也是陈总的黄埔军校第一期最得力的干将。最多我认个怂,把我年终奖扣掉—— “走吧,”楼层经理打完电话,便打断席东海的内心独白,“陈总正好在。” 在总经理办公室,楼层经理和席东海各自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向陈总汇报了一遍。 陈总沉着脸说:“东海,员工守则第五条怎么说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接受供货商金额超过三十元的礼品和现金,若不能退还礼物,必须上缴公司。你们进公司的时候都是培训过的,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 席东海说:“陈总,这件事是我错了。但是我自己是一分钱都没拿啊,当时我想一千元数目不大,脑子一热,就同意他们几个营业员分了。”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出了这样的事,以后让公司领导怎么信任你?” “对不起,陈总,我立即叫几个小青年把钱和烟都退回来。” “退回来就完了?” “那……您看怎么办?” 陈总沉吟片刻,说:“虽然你没拿一分钱,但你对这件事负有直接领导责任,所以对你本人一定要做处罚,也希望你吸取教训。这样子吧,营销科副科长最近离职了,东海,你去营销科做副科长吧,先去新的岗位做出些成绩来。” 楼层经理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而席东海从总经理室里走出来,垂头丧气,一脸失落。 方自归落寞地看着电视屏幕,一个人边喝酒边吃熟食店里买的几样熟食,看正在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过得最孤独和凄凉的一个春节,大成回老家重庆了,母司回老家连云港了,而方自归不想回老家,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苏州过春节。 这年的春晚,方自归觉得热闹而缺少欢乐。但是这年春晚有个小品,却好像就是为方自归演的。小品讽刺的是恋爱中的拜金主义,许多许多年以后,方自归都一直记得小品演员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唱出来的一句歌词:城市里的爱情变了味道。 看完那个小品,方自归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方自归心里想,莞尔会看到这个小品吗?如果她看了,她会感到惭愧吗?没错,爱情变了味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变成了有钱人终成眷属, 大年初一晚上,方自归学了整整一天的英语后,一阵孤独感和燥热袭来,便去了一家桑拿浴场。 浴场里,一个妹子进了方自归的包间。妹子笑着和躺在床上正看电视的方自归打了个招呼,便脱光了衣服凑上来,方自归突然说:“电视不好看,能不能换个频道?” “你要看电视?”妹子有些诧异。 “对啊。” 妹子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拿过来,“你要看哪个台?我帮你调。” “中央二台,我想看经济新闻。” 妹子用遥控器指着电视调台,按了一会儿遥控器上的按键,发现电视没有反应,“呀,可能遥控器电池没电了。” 方自归接过妹子手中的遥控器,自己试了一下,发现不能调台,但能调音量,于是说:“电池有电,应该是按键坏了。” “呀,那怎么办?”妹子光着身子跪在床上,用手捋一捋她的头发,好像在思考怎么解决问题。方自归看她认真的样子,觉得她挺可爱,也挺可笑。妹子脸上突然露出笑容,说:“电视机上可以直接调台的。你等着,我去帮你调。” 妹子跳下床,走到电视机前,蹲下来,侧面对着方自归,一边用手按着电视机上的一个按钮,一边问方自归:“这个台吗?” “不是。” “这个呢?” “不是。” …… 方自归看着蹲在电视机前一丝不挂的妹子,突然觉得一阵温暖,心想这女孩子好温顺啊。 中央二台终于被调了出来,光溜溜的妹子蹦蹦跳跳上了床,把放在枕边的遥控器放回床头柜上。 方自归道:“我记得小时候,电视只有两个台。报纸上说日本有八个台,那时候还羡慕得不得了。没想到,我们现在竟然也有几十个台了。” 妹子笑道:“就是,害得我调了半天。你是大学生吧?” 方自归有些意外,“哦……毕了业的大学生。” 妹子仍然笑着,“一看就像知识分子,还喜欢看经济新闻。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 战斗至极激烈处,方自归鬼使神差般叫了一声:“停!” 妹子停了,然后慢慢附下身,趴在方自归身上,头枕在方自归胸口,头发洒在方自归脸颊上,一动不动。方自归双臂合拢拥抱着的妹子,闻着妹子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头发,心里又是一阵温暖。 已经换过几次姿势,妹子这一停下来,是要增加作业时间的。可是这妹子还真是听话,让她停她就停了,要是别的小姐,以方自归这几个月来所积累的经验,多半是“宜当剩勇追穷寇,百万雄师过大江”了。 方自归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袁美玉,十九号。” 5. 挫折 席东海不久就想念起那些卖手表的日子来。 第一天到营销科上班,老科长告诉席东海,营销科的主要工作就是过年过节在商场里挂灯笼,贴对联,贴海报。另外呢,就是定期搞搞促销,轮流做做特价。而眼下营销科最紧迫的一项工作,是挂绶带。 “什么是绶带?”席东海问。 “喏,这一堆都是。”老科长指了指办公室里叠在一起的一大堆红布,“都做好了,现在就需要把这些绶带挂上去。这样吧,我们科全体成员去外面开个现场会,商量商量怎么做。” 营销科是四个人的编制,席东海进营销科时科里已经有三个人,一位五十几岁戴副黑圈眼镜笑容可掬的老科长,一位打杂的小姑娘,还有一位身高一米八的大块头是美工。现在席东海来报到,营销科的全体成员就全到位了。 营销科全体成员到了现场,老科长现场解释了一下要做的工作,席东海现场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要做的工作,就是把那些绶带挂满商场的一面二十几米高的玻璃幕墙。这几年沪上开出来一些上万平米的超市大卖场,这些大卖场喜欢在朝马路的一面墙上挂满绶带,营造生意兴隆、热火朝天的氛围,陈总觉得这种造势效果不错,决定把这个做法引入到百货业。 席东海皱眉道:“这不是高空作业嘛,这也是营销科的工作?” 老科长笑眯眯道:“是啊。” 席东海又问:“那些绶带,不都是外面广告公司做的嘛,不能让广告公司帮我们把这些条子挂上去吗?” 老科长态度诚恳地说:“广告公司只负责制作绶带,挂上去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席东海有点儿晕高,想想这个工作就有些头晕,便硬着头皮再问:“我们怎么挂?” 老科长道:“方案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人负责在地面指挥,两个人在楼顶负责拉安全绳,一个人在空中作业。这里面,空中作业的人最重要。我们现在商量,就是先要把这个人确定下来。” 老科长说完,和打杂小姑娘、大块头美工,一起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席东海。 席东海明白了,搞了半天,这是要天将降大任于鄙人,而鄙人要完成的这个任务,就是从天而降。席东海道:“所以,我们要选个人出来做蜘蛛侠,对伐啦?” 老科长依然笑容可掬,“对的。” 席东海看着老科长,意识到老科长是绝对不可能做蜘蛛侠的。以老科长的年功和轻功,他当然是站在地面做总指挥。席东海于是转移视线,把征询的目光聚焦在美工身上。可席东海还没来得及发话,美工先发制人道:“我一百九十斤,你们两个拉不动哦。” 席东海再次转移视线,用一种征询的目光聚焦在小姑娘身上,小姑娘便娇滴滴地颤声说:“我害怕。” 正因为席东海一米六零的身高,大学期间的一次表白和大学毕业后的两次表白,都被那三位当事美女拒绝了的。但这身高体重,却真与这份蜘蛛侠的工作是天作之合。 完了,席东海心想,如欲平治天下,凌空飞翔,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方自归不久就想念起那个叫袁美玉的妹子来。 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虽然都没学习过徳弗勒汽车系统的dms四大手册,却大多秉承精益生产的理念。洗头房和桑拿房的小姐们非常清楚,多余的运动就是浪费,与dms四大手册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小姐们的做爱好像流水线作业,所以方自归每次和那些小姐做完了,常常觉得她们粗鲁,也常常觉得自己粗鄙,觉得每次和陌生女人匆匆那年做完匆匆那事后,并不怎么快乐。可一段时间不做,欲望又会升腾起来。 虽然和那些粗鲁的小姐们每次完成精益生产型做爱后,方自归常常觉得心灵上更加空虚,但至少肉体能得到一些欢愉。 春节后不久,大成就带着漂亮的新婚妻子安馨到了苏州。安馨辞去了重庆的工作,来苏州辅佐大成了。和一对新婚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方自归更觉挫折,通常很晚才回家。 这天晚上,在苏大的一间教室里按计划背完托福单词,方自归就按计划骑车去那个与袁美玉相逢的浴场,然后按计划直接就点袁美玉。谁知,听到袁美玉的名字,老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我们这儿没有袁美玉。”老板说。 “不会吧,年初一我来的时候,她还在嘛。”方自归道。 “你知道她几号吗?” “多少号忘记了,我只记得她叫袁美玉,名字总不会错。” 老板语气肯定地说:“我们这儿没有叫袁美玉的。其实都一样的,要不我叫几个小姐过来,你自己挑一下?” 方自归想了一想,无可奈何道:“好吧。” 和一个陌生女孩完成精益生产型做爱后,方自归追忆袁美玉在自己怀里那种柔和温顺的感觉,暗暗叹息。 第二天上班后,贴片机出故障了,方自归搞了整整一天都搞不定。 和师父杰克逊通过几次电话后,方自归确认应该是设备的y轴伺服放大器坏了。这个备件苏州没有,只能让新加坡工厂以最快的速度空运一个过来。好在smt生产线有两周库存,后道的组装生产线可以继续生产,只是smt生产线的几个操作工这段时间无事可做,只好每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周后,备件到达苏州工厂,方自归把有故障的伺服放大器拆下来,换新的备件上去时,一个发现让方自归差点儿厥倒:两个伺服放大器竟然不完全一样。 方自归和陈顺风与新加坡工厂、富士公司经过来来回回几番电话和伊妹儿通讯,事情搞清楚了。原来两个伺服放大器是不一样,虽然两个工厂的机器都是cp2,但新加坡工厂的是cp23000,而苏州工厂的是cp22000。这两种型号的机器差别很小,几乎所有的备件都可以互换,但y轴伺服放大器恰恰是有差别的。 大家都紧张了,老卑甚至准备亲自飞一趟日本,亲自用手提箱把备件拎回来,以尽快恢复生产。但是富士日本公司传来一个更糟糕的消息:这个零件已停产,如果一定要这个备件,富士公司需要特别安排生产,一个小小的伺服放大器报价高达二十几万人民币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交货期至少一个月。 老卑急眼了,什么样的奇思妙想都能够涌现。他在电话里对富士公司的人说:“日本应该还有客户使用这个型号的机器,请你们帮忙和你们的客户协调一下,从他们的机器上拆一个备件给我们。新的备件做好了,我们马上还他们。” 日本即使有同样型号的机器,也是凤毛麟角。另外让富士公司为了一个客户而向另一个客户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也很难做到。 富士公司一天后答复老卑,他的这个要求,臣妾做不到。 6. 至暗时刻 席东海走进五金店的门,看见最靠近门口的那个货架上一片凌乱,店老板面前的桌上除了有一部电话,还趴了一只猫。 店老板站起身来问:“老板要买什么?” 席东海道:“蜘蛛人用的安全绳有没有?” “有。您要三毫米的还是六毫米的?” “你有没有九毫米的?” 店老板笑了,“老板,您是第一次买吧。这个东西哪有九毫米的?最粗就是六毫米。” 席东海眨了眨眼睛,“那就六毫米吧。” 大块头美工终于背着一大卷安全绳,和席东海一起走出了五金店,走进了一片阳光中。席东海心想,当然是六毫米,神经病啊,还三毫米……万一断了怎么办? 挂绶带的工作,席东海因为骨感而成为了骨干。一进营销科就遇到挑战性这么强的工作,成为了这项工作的骨干,席东海丝毫不敢怠慢,决定亲自采购做蜘蛛人的装备,特别是像安全绳这样关键的材料。于是,席东海就来到久违的北京东路工具五金一条街。席东海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大四时,买了些用在毕业设计项目上的材料。 第一次挂绶带,席东海查天气预报,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挂绶带这个工作,其实是一种户外极限运动,比在柜台上卖表,更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席东海脱下去凯蒙商厦上班后已经穿习惯的西装,换上了一身运动服。然后,席东海被两根六毫米的尼龙绳拉着,从楼顶滑了下来,一滑十几米,把席东海吓得两条短腿一通乱蹬,像一只刚被人捉住的青蛙。在这个过程中,席东海本能地想用手捉住哪怕一根救命稻草,可光溜溜的玻璃幕墙上,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搭手或者脚踩的地方。席东海只好双手紧紧捉住自己亲自去北京东路买的安全绳,心想这他妈才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 挂绶带比挂横幅挑战大多了,横幅与绶带制作方法相同,不过横幅是横的绶带是竖的,但横幅通常单枪匹马在门楣上只一横,绶带则通常成群结队,以排山倒海之势覆盖整整一个墙面。为了实现这种排山倒海的效果,席东海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天。 绶带终于全部挂了上去,席东海双脚落地,第一次感觉到接地气是多么重要。席东海仰头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只见红色绶带上的字体是统一的宋体字,内容则各式各样。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式的,“购物一站式价格更优惠售后有保障”;有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式的,“千家万户迎新春凯蒙商厦大酬宾”;也有故弄玄虚式的,“不只是便宜美舒宝卫生巾”;有开诚布公式的,“五楼小吃广场二月十八日盛大开业”;有舍我其谁式的,“凯蒙商厦电器城跑遍上海最低价”;有气吞山河式的,“拿破仑强势入驻凯蒙商厦空前优惠”,让人不禁想起欧洲血雨腥风的战争。其实“拿破仑”不过是个新开的面包房,格调清新,口感柔软,一点儿也不强势。 仰头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席东海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而老科长笑容可掬地说:“小席科长,辛苦你了啊。” 然而做蜘蛛人还不是最糟糕的,席东海拿到进入营销科后的第一张工资条那一刻,才是席东海的至暗时刻。因为这张工资条上的数字与上个月工资条上的数字相比,直接来了个腰斩。 营销科属于后勤部门,是没有销售业绩奖金的。席东海现在作为营销科副科长,说起来管的是整个商场的营销,级别并不比品类经理低,但因为没有了销售奖金,席东海的收入急剧下降。 做蜘蛛侠这种挑战巨大的工作,竟然还是这个工资待遇,席东海心里非常难受。电影里的蜘蛛侠经常拯救世界,可这个真实的世界,也太不尊重蜘蛛侠的劳动了。 甄语走进家门,看见客厅里一片凌乱,地板上有垃圾,两个打开的方便面盒子还扔在餐桌上。 这时已是凌晨时分,萧良睡着了。甄语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因为美国tti公司和电子厂的合资谈判进入到了紧张的冲刺阶段,常常谈判谈到很晚。 站在客厅里,看着乱糟糟的家,甄语皱了皱眉头。 想到第二天早上又没时间打扫房间,甄语决定把家里打扫一下再睡觉。谁知甄语扫着地,因为移动椅子发出了声音,萧良醒了。 “你在干什么?”卧室里传出萧良的声音。 “打扫卫生。”甄语并没有停下手,继续扫地。 萧良披着衣服出来了,看着甄语扫地,说:“你有病啊,你看看表几点了?你不能明天弄吗?” 甄语头也不抬道:“今天能弄好为什么要等明天?况且一早起来就要上班,哪里有时间收拾?” 萧良怒气冲冲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呢?你说你一个女人,每天打扮的像骚货一样,三更半夜才回家。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甄语把扫把往地上一扔,气得身体发抖,“你说谁是骚货?” 萧良一看,甄语的状态处于大爆炸的前夕。以前甄语也偶尔爆炸过,萧良知道甄语一旦爆炸,后面会产生惊人的爆炸力,也知道又不能真的狠揍甄语一顿,口气便软下来道:“我是说,你不应该回来这么晚。既然你回来晚了,就早点儿睡觉。这个时间了,你打扫什么卫生啊?”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你要是关心我,你就应该把家里弄好!” “你这是洁癖,你知不知道?我不弄,是因为我怎么弄你都不满意!” “那你为什么不能做到我满意呢?” “因为你要求太苛刻!” “好,你不按照我的设想来整理房间,我不怨你,我自己做,这总好了吧。但是我自己做,你不用三更半夜起来骂我!” “如果不是你把我吵醒,我会三更半夜起来吗?做到你满意?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有没有做到让我满意。这段时间你老是回家这么晚,我很不满意!!” …… 夫妻骂战三百回合。 两人吵到后来,萧良累了,最后竟然自顾自睡觉去了。 然而甄语气得心绪难平,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垂泪。 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甄语心想,觉得特别委屈。 几声轮船的汽笛声从窗外传了进来,好像是谁在这漫长安静的夜里哭泣。窗外黑漆漆的,看不见城市的灯光。 客厅里吊灯发出白色的光芒。地面一半已经被扫过了,一半还被垃圾和灰尘覆盖着。餐桌旁有一块砸坏的还没来得及修理的瓷砖,裂缝放射出来,好像是心碎的样子。 只有卫生间的玻璃门,透过来让人觉得温暖一些的黄色光线。 沙发上扔了一堆已经洗好晾干的内衣和袜子。方便面盒里剩下的面汤散发出一股酸味。 甄语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憧憬中的爱情和婚姻是多么美好,现在看来又是多么不现实。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甄语想起了现在,在家里要操持家务,在外面要努力工作,自己最近还要参加一个考试,经常都是忙到凌晨才睡觉。吃苦也就罢了,可是这些苦,还没人可以诉说。萧良不但不能理解自己,骂人还这么难听……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人生这么苦,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叠加起来的悲伤和因此产生的绝望,被拓印在人生的道路上,“咔嚓”一声。 甄语去厨房里找出了一把餐刀,这是婚前甄语买的一套西餐餐具中的一把。甄语曾经以为特别浪漫的一件事,就是在餐台上点两支蜡烛,和萧良一起用这套餐具吃她亲手做的牛排。 悲凉蔓延,充满了整个空间。甄语手里拿着刀,慢慢走进卫生间,坐在了马桶上。鼓足勇气后,甄语终于闭上了眼睛,用刀在左腕上一割……刀刃切入皮肉时,甄语感到一阵剧痛,拿刀的手软了,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砖上。 甄语睁开眼睛,看见鲜血涌了出来。 7. 天无绝人之路 甄语闭着眼睛,看见土壤里长出了一朵黑色的花,花茎扭曲着,令人作呕的黏液从巨大的黑色花盘上流下来,向已经被痛苦包裹的自己逼近。 萧良躺在床上,心里咒骂着不驯服的甄语,一时间睡不着。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良突然感到一丝奇怪。卧室的门一直开着,可甄语始终没有进来,而外面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她在搞什么名堂?萧良心想,莫非……这个臭娘们要开始和我玩分房吗?萧良的火又升了起来,翻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出卧室,却发现仍亮着灯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扫把扔在地上。 萧良突然注意到,深咖啡色的西式餐桌上有一张白纸。萧良走过去把纸拿起来一看,“遗书”两个字赫然入目。一瞬间,萧良的腿软了,冷汗冒了出来,刚才的怒火被巨大的恐惧代替。 这是一封简短的遗书,可萧良已经看不进去一个字。萧良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挣扎着冲到阳台上,向下一看,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站在阳台上,萧良心乱如麻地看着黑漆漆的远方,心想,难道她去跳江了吗?我的天哪! 又是一阵头皮发麻后,萧良蹒跚着走回客厅,手足无措,惊慌地看看四周,突然注意到,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透出来的亮光。 萧良冲进卫生间,首先看到地上一滩刺眼的鲜红,然后看到甄语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满脸泪痕。萧良拖着几乎瘫软的腿冲过去,把甄语抱了起来…… 给甄语包扎伤口的时候,萧良的心和手都颤抖着。 救护车来了。 万幸的是,餐刀并不锋利,甄语切自己手腕的那一刀并不深。到了医院,医生对甄语做了检查,重新处理和包扎了甄语的伤口,说甄语没有生命危险,很快就可以出院。 这一夜,萧良守着甄语,彻夜不眠,寸步不离。 几天以后,甄语完全平静了下来,打算不把自杀的事情告诉父母。甄语希望自己在父母眼里,永远是个乖宝宝和好学生。而且甄语想明白了,自己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因为自己是不值得为萧良这个本事不大脾气大的男人而死的,并且也是这次在医院里经过检查,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生命。 席东海完成了挂绶带的极限挑战后,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了几天,终于又迎来一个新的挑战,就是领衔参加营销科小姑娘所谓的“bloodpetition”,血拼。 大西洋百货沪西分店就开在凯蒙商厦的马路斜对面,所谓“bloodpetition”,就是席东海或打杂小姑娘把工作服一脱,乔装打扮一番,隔三差五到斜对面的家电部等处抄价钱,然后根据抄好的价钱减个五块钱十块钱,把凯蒙商厦自己的价格标签改掉。做这种事情,好像做间谍,全是偷偷摸摸做的,所以才常常需要乔装打扮。因为这是一个常态化的工作,去的次数一多,怕被对方店员认出来。 以老科长的行政级别和德高望重,他不做这种偷偷摸摸的“bloodpetition”。而大块头美工做不了,原因与他做不了蜘蛛侠一样,不是心理素质不行,而是生理素质不行。大块头目标庞大,特征明显,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有被别人认出来并打回来的风险。而席东海在营销科里面,心理素质和生理素质最好,“bloodpetition”,就主要由席东海负责了。 第一次去大西洋百货抄过价钱后,席东海心想营销科真是全方位营销,既要玩飞檐走壁,还要玩谍影重重,既要有勇,还要有谋,但是挑战性这么大的工作,挣钱却这么少。 就在席东海去大西洋百货抄过几次价钱,深深感到人生价值得不到体现和变现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能够展示席东海才艺的机会——为商场里卖的某品牌的洗衣机做宣传,搞促销。 这天是周六,商场大门口搭起了一个小舞台,席东海重新穿上了笔挺的西装,终于拿起话筒,站在久违了的舞台上,做起了活动主持人。想当年,金戈铁马,席东海站在工大礼堂的大舞台上,面对台下数以千计的大学师生,意气风发,随机应变,侃侃而谈。现在,斗转星移,虽然舞台变小了很多,席东海面对的观众,也都变成老头老太叔叔阿姨,或者等着拿小礼品的小朋友们,但这好歹与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的文艺搭边,比起做蜘蛛侠和做间谍,还是要高雅一些。 舞台上,席东海听到顾客们在自己的煽动下叫起好来,那颗失落的心感到宽慰了一些。 方自归看着那台趴窝的贴片机,一筹莫展。而陈顺风唉声叹气,老卑心急如焚。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富士公司的代表建议,有个资深的日本工程师正在广州出差,可以调这个工程师立即来苏州,试试看能不能救急。这消息也算一根救命稻草,老卑立即同意让日本人来试试,方自归则对日本人的来比较悲观。那次美国专家搞插件机最后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方自归记忆犹新。方自归心想,没有备件,日本人如何能够妙手回春? 日本工程师第二天就到了工厂,方自归就第一次见到了活的日本人。这日本人沉默寡言,唯唯诺诺,说英语结巴得厉害,跟电影里那些要建设*****圈的日本人相比,气质完全不一样。方自归在食堂里和日本人一起吃晚饭时,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就是自己能把这日本人撕碎......当然不是像抗日神剧里那种违反物理学和生理学规律的撕法,而是揍得他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大概日本人近距离感应到了方自归的阴暗心理,后面更加沉默寡言了。 传说中日本人的勤劳,倒是立即体现了出来。这日本人不等第二天,吃完晚饭后就和方自归一起去看机器。 日本人先把旧伺服放大器装回机器,开机看故障现象和电脑显示的错误代码,然后让方自归找出设备维修手册,研究起设备的电气图来。研究了一会儿,日本人接下来做的一件事让方自归惊奇了。日本人把伺服放大器又拆下来,剪了一小段电线,把伺服放大器上一排接线端子中的两个端子用电线连了起来,然后把伺服放大器又装了回去。日本人重新开机,贴片机各运动部分归零,发出了久违的轰隆声,设备恢复正常了。 方自归很惊讶,日本人才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就真的妙手回春了。 老卑站在机器边上,立即露出了笑容。是的,老卑也在加班,老卑的勤劳毫无疑问是不输给日本人的。 日本人用他结结巴巴的英语解释了解决之道:原来这个故障是y轴伺服电机过热报警,而伺服电机正常,是伺服放大器内的一个检测电路出了故障。日本人妙手所做的,就是把误报警的检测电路短路掉,也就屏蔽掉了过热检测功能,所以机器恢复了正常。当然,这是个临时解决方案,因为如果伺服电机真的过热了,现在机器是不报警的。 方自归服了,没有丰富的经验和对设备电气原理的熟悉,没人敢这么修机器。接错了线,弄不好一开机就是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这种维修已经维修到了线路板水平。 高兴的老卑问日本人:“既然是临时方案,那么,我们是否应该立即向你们日本总部订一个这样的备件?” 日本人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而且终于说了一句难得流畅的英语,这大概是他平时练习最多的一句:“不,你们应该订一台新机器。” 第二天,就smt设备的问题,老卑、陈顺风和方自归开了一个会。陈顺风对日本人说买新机器的提议不以为然,说:“供应商都是这样子的啦,总是建议客户买新机器,这样他们就有订单喽。我觉得我们这台cp2还是行的,虽然老一点,应该还是行的。” 老卑问:“victor,你的意见呢?” 方自归实话实说:“我每天来上班,都提心吊胆,真是不知道它会不会又出什么故障。机器一停,看那些操作工没事干,心里很不好受。” 老卑思忖片刻道:“为上海通用项目准备的新smt生产线,计划九月份安装。我现在想,尽快安装,把现在这条老线淘汰掉。问题是,新线最快什么时间可以到位?” 方自归道:“美国总部的mtt已经把最新批准的smt设备清单发给我们了。顺便说一下,清单里面没有fuji。根据这个清单,除了点胶机我们买美国的,其他都是欧洲设备。目前已经拿到了大部分设备供应商的报价,他们的交货期基本上都是六周。从欧洲把设备运过来,加上报关时间,大概也要六周。” 陈顺风道:“也就是下单后十二周。” 老卑道:“可我们还没有下单。victor,这周以内要拿到所有设备报价,并且这周内把pr填好交给我。一两百万美元的东西超出我审批权限了,要送到亚太区去批,我来push亚太区在一周内批下来,这样本月内就可以把订单发出去,那么……”老卑板着指头算了一下,“五月底六月初,设备就可以安装。”【译:pr,采购申请单;push,推动】 方自归道:“好。那么,那个伺服放大器我们还要买吗?到六月初还有几个月,不知道cp2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老卑沉吟道:“可是,如果我们买了,最多也就用几个月……”老卑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说:“victor,每天睡觉前向上帝做一个祷告。我们不买那个备件。” 不管怎样,cp2又能生产了,而且这条老掉牙的线也快淘汰了,方自归这天下班的心情轻松了很多。晚上在大学里背完单词,方自归就骑车去了那个浴场。可是,和一个丰满的妹子合作完成了一组精益生产式的,节能环保型的活塞运动后,方自归还是有些失望。 妹子穿衣服的时候,方自归突发奇想,问了一句:“妹妹,你们小姐妹里面,有没有个叫袁美玉的?” “有啊,我和她关系不错呢。” 方自归立即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是几号?” 妹子穿着衣服,头也没抬,“十九号。” 8. 计划经济时代的汽车工业 徳弗勒苏州工厂办公室里的茶水间里,方自归在咖啡机边等自己的咖啡。这个茶水间装饰得非常温馨,乍一看好像一个家庭厨房,里面除了饮水机以外,还有冰箱、微波炉和咖啡机。 咖啡机“呜呜”地震动了一会儿,开始出咖啡了。看着杯中漂浮起来的白色泡沫,也不知怎么的,方自归想起莞尔有一次来公司,自己在她面前炫耀过这个茶水间,还用这台咖啡机给她做了一杯咖啡。 这时钱鸥端着他的茶杯走了进来,打断了方自归的遐思。 “怎么样?”方自归问钱鸥。 “这家伙净找茬了。”钱鸥用他没拿杯子的手做了一个拳击的动作,“妈的,简直有揍他一顿的冲动。” 这家伙,就是一汽大众来的鲁工。 客户来现场审核通常是一帮人,一汽大众这次只派了一个人,就是黑黑脸膛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鲁工。尽管只来了一个人,钱鸥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全程陪同,但这位鲁工一点儿不给钱鸥面子,开审核首次会议时说话就很不客气。开始钱鸥叫他“鲁总”,他打断钱鸥的话,说自己是“鲁工”。 “我们被审核过多少次了,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方自归说。 “大概是这家伙觉得和我们这种公司打交道捞不到什么油水,所以说话才这么过分。”钱鸥道,“victor,你做好准备,可能一会儿就要审核生产线了。” 审核开始后,鲁工先在会议室里看文件,然后一个一个骂过来,方自归已经听说了。鲁工先看了看现有项目的apqp(先期质量策划),然后就要去研发部审核,说产品都是从研发开始的。“产品从研发开始”的说法当然没错,可徳弗勒苏州只是个工厂,研发都在美国,苏州这边儿哪有什么研发部?鲁工把会议室里的几个人一顿教训,钱鸥急中生智,把产品工程师克司和测试工程师维德拉进去充数,结果很好地起到了滥竽充数的作用。鲁工和克司、维德一交流,根本不买账,说看得懂线路图和设计线路图是两码事,这哥俩儿哪里是搞研发的,说他们是冒牌货都是客气,险些说他们是蠢货。 鲁工与高大上的美籍华人钱鸥交流时,也一点儿不给面子,直接进行批斗,批评内容经浓缩后的意思是:“你们连本土研发都没有,还来中国混个屁啊混?” 所以,钱鸥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在茶水间里发泄一下,但是回到会议室,在鲁工面前,钱鸥还是装出一副“顾客就是上帝”的专业态度。 终于,鲁工在会议室里纸上谈兵也谈得差不多了,便由钱鸥和陈顺风陪同去审核生产现场,第一站,就是smt生产线。 方自归不敢怠慢,先按照鲁工的要求,介绍了一番smt的主要工艺流程和质量控制点。方自归讲完,想不到一直很严肃的鲁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小伙子训练有素哈。你东北人?” 因为鲁工是东北人,所以方自归有意说话带了点儿东北腔,看来效果还不错。方自归道:“我四川人。我父母原来在沈阳工作,后来三线建设,他们那个厂整个迁到陕西去了,因为厂里大部分都是东北人,我们邻居也都是东北人,所以我会说东北话。” 鲁工点点头,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东北话、江苏话都行,但是这个不行。” 方自归没搞懂鲁工的意思,纳闷道:“什么不行?” 鲁工用手指着挂在机器上的作业指导书说:“这上面全是英文,操作员能看懂吗?” 整条生产线上的作业指导书,都是从新加坡原封原样照搬过来的,以前没人质疑过这是个问题,鲁工这突然一问,倒把方自归给问住了。陈顺风先反应过来,接口道:“我们第一批操作工都送到新加坡培训了一个月,她们看得懂的。” 鲁工道:“是吗?那我要找个操作员考考。” “好。”方自归看看四周,招呼一个操作员,“月琴,你来一下。” 月琴中专毕业,是smt线上这几个操作员里最机灵的。谁知鲁工不买账,指着坐在回流炉后面那个进行线路板目视检查的操作员说:“叫她来。”然后随便抽出一张作业指导书,问操作员:“这上面的内容你都看得懂吗?” 操作员的脸微微泛红,“差不多吧。” 鲁工指着作业指导书上的一行英文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操作员脸更红了,“我们主要是看作业指导书上的图。图我们是看得懂的。” 鲁工道:“但不是每个字都看得懂,对不对?看不懂,那要作业指导书干什么?”然后鲁工看看陈顺风又看看钱鸥,再把目光转向方自归,严肃地说:“作业指导书不是给你们看的,是给工人看的,是给中国的工人看的!你们为什么不用母语呢?我们这么漂亮这么好的母语,为什么不用呢?” 方自归无言以对。 陈顺风觉得,此时最好的态度是认怂,于是陪着笑脸说:“鲁工,我们接受你的意见。这一点我们应该改进,接下来,我们会把作业指导书翻译成中文。” 结果,鲁工一天折腾下来,竟然提出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不符合项。老外审核员当时来做qs9000认证时,只不过提出一个轻微不符合项而已,看来鲁工的战斗力,比老外强。 鲁工在会议室里写报告的时候,钱鸥出来喘口气,走到正在加班的一帮工程师中间,对大家说:“开始觉得鲁工这人很讨厌,但是被他这么折腾了一天吧,我现在倒开始佩服他了。这家伙还是有点儿水平的。” 克司问:“那汽车天线这个项目,我们还拿得到吗?” 钱鸥道:“不好说。对了,等一会儿要请鲁工吃饭,我们这方面最好也有几个工程师,他不是喜欢称自己是工程师嘛。这样吧,victor,james,david,你们晚上和我一起陪鲁工吃饭。” 晚宴上,鲁工几杯白酒下肚,话开始多起来,而且跟母司越聊越热火朝天。因为母司喜欢汽车,也喜欢看跟汽车相关的书籍和杂志,跟鲁工聊汽车倒是聊得起来。 “一汽号称共和国长子呢。”母司笑着拍马屁道。 鲁工喝口酒,“现在我们把外方引进来,是要向外方学习,快速把水平提上来。你们小青年,不知道我们国家汽车工业的历史,我们发展太慢了。就拿一汽来说吧,一汽自五六年建成到八三年,二十七年间只会生产一个车型,你们说现在我们要落后世界先进水平多少年?” 方自归惊讶道:“二十七年就做一个车型?” 母司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鲁工道:“原因很多。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苏联帮我们建厂时没帮我们建研发部,不是苏联故意不建,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因为苏联的汽车生产和汽车研发是两条线,分别隶属不同的计划部门,所以苏联也把这一模式移植到了中国,导致一汽根本就没有研发能力。别说研发新车型,原来那种体制,连在原来车型上做个小改进都很难。” 方自归问:“原来体制是怎样的?” 鲁工道:“产销两条线。” 母司问:“鲁工,能不能把那段历史给我们说说?就是计划经济时代我们造车,是怎么玩的。” 鲁工道:“就是生产计划由国家计委下达,汽车成品直接入国库,然后再由计委分配。所以,用户对汽车的反馈到不了汽车厂。如果车厂要对产品做改进,首先要申请,由上级部门组织专家来评审,评审通过才能立项,立项后再报财政部排队等拨款,拨款到账了才能动手,后面还有再评审再验收,哎呀妈手续老复杂了。随便哪个环节一卡就完了,搞不成了。而且这种改进,对生产厂家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厂家哪有积极性改进呢?另外呢,就是没钱搞研发。按照计委规定,一汽能够用于技术改造的资金为利润的0.1%。一汽本来就产量低利润薄,0.1%能干什么?而且这0.1%是一汽先上缴利润再返还,财政一困难,返还就拖着,最后不了了之。一汽以前有个厂长说过一句话,他说他这么一个大厂的当家人,有权支配的钱还不够盖个一百平米的厕所。” 钱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母司道:“现在不是这样了吧?” 鲁工道:“现在好多了,这不是改革了嘛。现在合资厂,管理上就用德国的那一套了。” 9. 我对你也很失望 浴场这间狭小的包房里没有窗,方自归觉得房间里有点霉味。一面墙壁上装满了镜子,看过去显得房间还比较大,然而重点是,方自归能从这面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见躺在床上的自己。 门上倒是装了一个圆形的打不开的窗,走廊里黄色的灯光从这个窗透进来,而房间里的灯光是粉色的,让这扇门上好像有一轮没入粉红色晚霞的落日。 方自归就是经过一扇又一扇这样的门,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进了位于走廊尽头的这间包房。 敲门声过后,十九号进来了,用一条毛巾把门上的小窗遮住。 果然是她。 “你好。”方自归微笑着说。 “你好。”袁美玉也微笑着,挨着床边儿坐下来。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呀,你是大学生。” “上次我来,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方自归便把那次来浴场与老板交涉,老板说浴场里没有袁美玉这个人的情形,一五一十跟袁美玉说了,最后道:“奇怪吧,你们老板什么意思啊?” “他神经过敏吧。”袁美玉笑道,“或者也许,老板误以为是我男朋友来找我。” “你有男朋友吗?”方自归有些惊讶。 “以前有,已经分手了。”袁美玉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做这一行,怎么交男朋友啊?” “以后呢?你要找男朋友吗?” “当然啦。将来我也要结婚,我也想生孩子。” 方自归惋惜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呢?” 袁美玉沉静地说:“为了家里。” “家里?” “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读高中。我要把他们都供到大学毕业。” 方自归看着袁美玉那一张柔美的脸,觉得一阵心酸,“他们知道你为他们所做的吗?”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一天,方自归与袁美玉缠绵的时间有些长,催钟的电话打到了包间里来。 从此以后,方自归去这家浴场每次只点十九号。除了因为十九号的温柔,还因为方自归发现,和十九号做完,自己没有那么强的罪恶感和空虚感了。毕竟花在十九号身上的钱,也可以算助学的。 也许因为“哀兵必胜”,方自归的gre和tofel成绩出来,竟然比方自归自己预想的好一些。方自归有自知之明,不敢申请美国的常青藤名校,就向美国的十几所二三流大学发出了申请,五月初收到了两份录取通知书。 两份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比较,方自归立即决定去弗林特的m大。首先,方自归看见“弗林特”三个字觉得亲切,因为徳弗勒在弗林特有家工厂,方自归经常在公司程序文件的更改记录栏里看到“弗林特”。后来订机票的时候研究了一下美国地理,方自归才明白徳弗勒为什么在弗林特建厂,这是因为弗林特距汽车城底特律只有一百公里。在弗林特建厂,是符合“靠近客户是成功关键”这一管理学原则的。另外,公立的m大比另外那所私立大学的学费要亲切得多,从金额上看要整整亲切四倍。虽然m大的排名低,可方自归摸摸兜里的银子,想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名言,决定把他的美国梦建筑在m大的基础之上。 后来方自归到了美国才知道,去那所私立大学更前途无量,学费也是可以通过更高的奖学金和帮教授做研究助理解决的。可俗话说人穷志短,人穷视力也短,方自归看清了近处银行卡上的数字,远处的无限风光就模糊了。 办签证时,方自归和一起排队的人聊天,才知道当初去新加坡培训办的护照为自己省了很多事。这时办护照和几年后“想办随时办”不同,是要层层审批的。而据说八十年代办护照更麻烦,申请护照要单位、街道、派出所、公安局的各种政审,本科学历的话还要毕业满五年。 去美国留学的大局已定,但方自归在公司里还是严守自己的这个秘密,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司一个人。毕竟离开学还有几个月,方自归打算,还是走之前一个月再提辞职算了。 不过,虽然去美国是确定无疑的了,方自归并没有身在汉营心在曹,心思全飞去大洋彼岸。公司里的工作,方自归依然尽职尽责去做。很多人说,人生不要输在起跑线上,可方自归最近一年的人生体验告诉他,在终点线前跌倒,才是人生一个更大的悲剧。所以,这阵子方自归每天睡觉前虽然不向上帝祈祷,但是每天醒来,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为徳弗勒公司服务的终点到来之前,老爷机器突然耍老爷脾气趴窝了。方自归的期望,是来一个完美收官,这样对辛辛苦苦的老卑和辛辛苦苦的自己都是一个很好的交待。cp2也算争气,跌跌撞撞坚持到了五月份,只要再坚持一两个月,新的smt生产线到位,方自归计划中的完美收官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这段时间,轰轰烈烈的dms(徳弗勒的精益生产)运动也来了。反正gre和tofel考试已经考完了,方自归也就打算聚焦dms,让自己的完美收官更完美一些。 谁知晨会上的一个突发事件,打乱了方自归的计划。 这天晨会的局势,像易燃易爆的中东局势一样。后来大家都说,是陈顺风的太太把更年期的症状传导给了陈顺风,所以这天陈顺风比较狂躁,晨会上才一个一个骂过来。 陈顺风平时骂得比较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质量工程师纳德,一个就是方自归。纳德挨骂少,可能因为纳德是八大金刚中外形最英俊威猛的,而陈顺风比较矬,外形猥琐的陈顺风仰着头骂纳德,很难产生那种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也可能因为陈顺风说“质量是做出来的不是检验出来的”,觉得蹂躏纳德对质量改进不大。而方自归挨骂少,可能因为方自归是八大金刚中被老爷机器蹂躏得最厉害的,陈顺风觉得自己追加蹂躏没有太大必要。谁知这天陈顺风一概不管,看前一天的smt质量统计数据时,他施展5w1h大法,盯着方自归不放。 “为什么会有skewchip?”陈顺风双手交叉在胸前道。“skewchip”是所谓“晶片歪斜”,一种过程缺陷。 “可能真空回路系统的吸力不够,吸嘴上的晶片接触到pcb前的一瞬间晶片移动了。”方自归解释,“也可能是摄像检测偶尔不够准确,放置晶片时,位置误差的补偿不够。” “为什么吸力不够?为什么摄像检测不准确?” “也许吸嘴有磨损。” “为什么吸嘴有磨损?” …… 方自归心里说,机器这么破,你还要怎样?但没敢说出口,好不容易回答完陈顺风的十万个为什么,方自归也说了几个措施,然后把这些措施写在了白板上,以备将来跟踪。 “这几个action以前不是做过吗?ppm并没有明显改善啊。”陈顺风说,还盯着方自归不放。 方自归沉默。 “victor,”陈顺风不依不饶,“怎么办?我在等你回答。” “除了这些措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陈顺风阴沉着脸,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使出他爱你千遍也不厌倦的杀手锏,说:“我对你很失望!” 方自归心里的火“腾”一下升起来,他突然想起那些没日没夜的加班,想起为了伺候这些机器而没时间陪莞尔,想起早晚要去美国了……方自归眼睛里冒着火,迎着陈顺风的目光说:“我对你也很失望。” 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陈顺风差点儿变成陈逆风。 10. 裸辞 方自归的心平静下来,反正辞职信已经发出去了。看着电脑屏幕上标着“已发送”的小方框,方自归突然想到,这是徳弗勒苏州工厂建厂以来的第一封员工辞职信,自己一不小心就开了一个先河。 说完“我对你也很失望”,方自归就离开了晨会现场,留下身后一脸懵逼的陈顺风和面面相觑的十几个同事。回到座位上,方自归打开电脑就给直接上司陈顺风写了封只有一句话的辞职信,抄送人事主管安娜。 用一句话说分手,方自归已经有经验了。 老卑的动作比较快,方自归的辞职信发出去两小时以后,前台小姑娘就通知方自归去老卑办公室。老卑有请方自归倒不觉得意外,让方自归感到意外的,就是走进老卑办公室,方自归猛然发现,办公桌后面的,大班椅上面的,大瀑布下面的,老卑,他竟然……满面春风,面带微笑。 “victor要走了。”方自归坐下后,老卑微笑着说,“我早就知道,靠培训合同是拴不住你们的。一个公司想要挖人,哪里会在乎那几万块培训费?”老卑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我们一个月电话费就几万块。但是,victor,在你做最后决定前,请你听听我的话有没有道理。现在,我还是你的上司,我也是你的朋友。” 咦?方自归心想,老卑好像是觉得我要跳槽吧。 虽然老卑在公司里开会时话已经少了,可在这种场合,老卑还是喜欢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其实在公司里,你是打工我也是打工,我们都一样的。既然都是打工,我们都希望在一间好公司打工。那么,什么样的公司是好公司?”老卑顿一顿,“这个问题,也许我比你多一些经验。我可以告诉你,徳弗勒这份工是我第四份工。我大学毕业后,两年时间里打过三份工,但是到徳弗勒以后,”老卑又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一下子,十几年过去了,我再没有换过工作。为什么?因为徳弗勒是一间优秀的公司。” 方自归这时确定,老卑把他辞职的原因想错了。这也难怪,除母司外,公司里没人知道方自归要出国留学。 老卑继续声情并茂地说下去:“以我个人的经验,一个人很难得有机会从一间公司刚创立开始,一步一步和公司一起成长,而你们这批员工恰恰就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公司里,只有两个经理,可是我们将来需要大批的经理。总部刚决定,现代汽车的安全气囊控制模块放到苏州生产,苏州工厂的发展会很快。我和顺风都是新加坡人,早晚要走的,这间公司的未来,就是你们的。特别是你们第一批员工,机会真的有很多,机会真的非常好。就像新加坡工厂,二十年前建厂时,所有的经理都是美国人。现在呢?一个美国人都没有。所以你的眼睛完全没有必要向外面看。”老卑顿一顿,决定一举消灭方自归辞职的念头,“victor,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再给我最多一年时间,你就能成为一个部门经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老卑眨眨眼睛,又打了一个潇洒的响指,“薪水至少double。” 方自归傻掉了,没想到老卑和自己说的是这么一番话。早上和陈顺风在晨会上的情感纠葛,老卑半个字都没提。 “当然,victor,也许你需要几天时间考虑,”老卑微笑着,脸上满是自信,“你可以过几天再给我答复。” “不用,besman,我现在就给您答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方自归想还是早点儿把话说清楚吧,“我不是要去别的公司,最迟八月底,我就要去美国了。” 席东海的心又悬了起来,因为身体又要被悬起来了,而且看样子,身体被悬起来会变成未来的日常工作。 “你看,”老科长对站在那面墙下的席东海说,“这些绶带在外面风吹雨淋的,有时会扭在一起,我们肯定要定期整理。你看那两条,扭在一起了。你看那一条,翻过去看不到字了。还有,这个内容也时不时要调整,你看这一条,‘千家万户迎新春’,我们肯定不能挂到五一节嘛。” “噢。”席东海应一声。 “我看就这样规定下来,整理绶带的工作,每两周做一次。” “噢。” 这些绶带是席东海亲自挂上去的,整理绶带自然成为席东海义不容辞的责任,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整理绶带还须当初挂绶带的汉子。 每次整理绶带,情形大约是这样的:楼顶上,美工和小姑娘拉着绳子。楼底下,老科长拿着一个扩音器负责指挥。半空中,席东海负责挂在绳子上荡来荡去,像拍武侠片一样,游移在一面红色绶带拼成的幕墙上。在整理绶带的过程中,不时传来老科长卖力的吆喝声:“往左唉对了对了……往右一点儿……再过去一点儿……往上拉往上拉……方向反了……好!” 被两根绳子挂着在高空荡来荡去,席东海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挂着,好像离挂了也不远了。整理过两次绶带后,席东海就去找陈总,向陈总表达了换个工种的愿望,说:“陈总,我以前那个部门,好歹是拿标兵的。现在让我整理整理绶带,去大西洋抄抄价格什么的,我感觉发挥不了我特长啊。陈总,您能不能给我换个部门?” “东海啊,万事开头难。”陈总耐心开解席东海,“不要嫌弃现在的工作,要看长远一点,年轻人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有利于成长。当年我上山下乡的时候……” 席东海没体验过上山下乡,也没当过爸爸,体会不到挫折教育对小孩子成长的好处,对陈总的话不以为然。 席东海加入营销科后,该科的编制就非常合理了,简直是为整理绶带工作量身定制的一个团队。一个身材娇小、机动灵活的人挂着,两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人拉着,再一个老成持重、嗓音洪亮的人做总指挥,f4小组少一个人不行,多一个人嫌多。这组织架构,完美得好像宋玉说的那个邻家女孩,增之一分太肥,减之一分太瘦,也再次证明了老卑的说法:不完美的人能够组成一个完美的团队。 五一节前一天,下着毛毛细雨,席东海又要做蜘蛛侠了。下雨天整理绶带是很少发生的,因为老科长也知道成大事要天时、地利、人和搭配好。地利当然做不到,地利不利反正都是那一大片玻璃幕墙上,但天时是有选择余地的,老科长一般都会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整理绶带。谁知这几天天气都不太好,加上重新布置商场,营销科也忙,所以拖到月底,尽管这天下小雨,营销科f4还是要全部出动去整理绶带。 出动前,席东海戴好隐形眼镜……这里要补充一下,有一次整理绶带时,席东海的眼镜掉下来摔坏了。为了杜绝此类问题的再次发生,为了做一名更合格的蜘蛛侠,席东海特地配了一副隐形眼镜,专为整理绶带之用…...然后便冒着小雨,和大块头、小姑娘爬上房顶,绑好安全绳,自己一咬牙,下去了。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是大块头手一滑还是脚一滑,半空中的席东海突然急坠了几米。 急坠后停在半空中的席东海,一时间魂飞魄散。 看见下面的老科长打着一把伞仰头喊叫,席东海突然想抽一支烟。席东海没理会老科长的喊叫,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用微微颤抖的手把烟点着了,狠命吸了一口。 毛爷爷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在这么险的地方,席东海确实能看到一种“无限风光”:人行道上的人和马路上的车都变小了,川流不息,来来往往。许多人的头顶,就在自己的脚下移动……席东海成为人上人的理想,没想到用这种严酷的方式实现了……席东海深深怀念的,是自己之前卖表时的那种“无限风光”。在那段风光的岁月里,哪里想得到“风光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册那娘逼。”席东海吐出一口烟,骂了一句,“等一下拉我上去,我册那娘逼马上辞职!” 11. 转折 香港回归一周年时,也是亚洲金融危机一周年。此时的香港,打赢了港币保卫战,此时的中国,人民币不贬值。东南亚国家被美元割了一波韭菜,而中国因为稳健的国际金融政策和活跃的国内经济活动,经济仍然保持高速增长。这一年,“国企三年脱困”计划在中国政府的推动下全面启动。改变的大潮,裹挟着改变中的同学们,奔涌向前。 甄语看着新合资公司发给自己的新聘书,感慨万千。合资谈判终于成功了,甄语从一个小小的宣传科科员,一跃成为合资公司的人事行政经理。 合资谈判的过程并不顺利,来来回回的谈判拉锯了大半年,眼看因为冗员安置和已退休人员待遇问题,谈判快谈崩了,突然之间,新的中央精神和局里面新的政策下来了,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 合资后,许多老职工按照一年工龄一千五百元的价格买断了工龄,然后离开工厂自谋生路。而合资厂留用的职工,工资待遇都有所上升,少数像甄语这样留下来的骨干,工资待遇则急速上升。由于参与谈判的几个美国人对聪明干练且会说英语的甄语印象深刻,又由于合资后公司管理层本来就要进行大换血,甄语就成了新公司的人事经理,甄语的薪水像撑杆跳一样,从原来的五百多一跃调整为四千元。这四千元的月薪中,有一千二是美国人通过tti香港公司直接付给甄语的,不从合资公司账上走,因为合资公司中方副总经理的薪水才三千二,可见老外们对甄语的重视和喜爱。 谈笑有老外,往来无白丁,开会在海外,出差住四星,这才是甄语理想中的生活。虽然家庭生活不理想,可甄语事业上迎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折,眼看着转到蒸蒸日上的道路上去了。 方自归看着眼前的十九号,非常惊讶。做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嫖客,方自归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喜欢换口味,每次来这家浴场只点十九号。谁知这天上来的十九号,却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妹子。 “你是十九号?”方自归诧异地问。 “是啊,我是新的十九号。”妹子微笑着说。 “原来的十九号呢?” “已经不在这里做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 方自归掩饰不住一脸的失望。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方自归和袁美玉能够联系的唯一纽带,就是这个浴场和十九号。袁美玉离开这浴场,纽带就断了。 “干我们这行的,不可能老在一个地方做的。”妹子劝慰道。 “是吗?”方自归皱着眉头。 “当然喽,客人也喜欢经常有新人换换啦。” 方自归心想,这可真是每行有每行的特点。汽车行业的特点是“不许动”,一旦ppap被客户批准后,就设计不许动、工艺不许动、设备不许动、原材料型号不许动、原材料供应商不许动……除非重新走一遍流程重新经过客户批准。现在看起来,这个行业和汽车行业的特点正好相反,遵循的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原理。 虽然这陌生妹子自夸技术好,最后方自归的感觉果然不太好。这妹子当时叫得非常夸张,明显是装出来的。 自从提出辞职后,方自归信守对老卑的承诺,兢兢业业坚持到了七月份。这时,那条“轰隆隆”的老爷smt生产线已经被淘汰,崭新的smt生产线已经开始了生产。供应商位于上海的办事处,能够对这些崭新的机器提供完备的技术支持和备件支持,smt不再是徳弗勒苏州工厂的心腹之患。车间里,碍眼的那一大批smt中间库存也取消了,倒正好符合工厂正在推行的dms精益生产理念。为了贯彻dms四大手册的精神,新的smt生产线安装了快速反应系统,实行了目视化管理,正准备实现看板管理,用看板取代生产计划。此时,方自归意识到,自己先前有些担心的在终点线前跌倒的问题,看来不会发生了。 遗憾的是,袁美玉突然消失于人海。而方自归也即将迎来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再过一个月,他就要去美国了。 席东海看到电视里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上海的镜头,感慨万千。上次美国总统访问上海时,席东海还是小学生,还曾经英姿飒爽地站在美国总统面前行少先队队礼,还曾经被美国总统抱在怀里合影。而此时,落寞的席东海已经失业了两个多月。 裸辞在七零后中间很少发生,这是九零后才有资格兴致上来了玩一下的,可席东海自恃才高,逆历史趋势提前玩裸辞,结果就让席东海深深体验到了市场的残酷。 席东海失业后第二个月才知道自己这种情况可以领失业救济金,所以从第二个月开始领,然而一直到席东海失去领失业救济金的资格,也就是领了六个月以后,席东海都没有找到工作。 刚开始席东海的目标是去其他百货公司,结果发现各大百货公司根本不招人。原来,这年的传统商业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上海出现了很多几万平米的大超市。这种超市的一楼会开很多小店,而且这种超市常常开在大型社区附近,所以许多居民就不去市中心逛百货公司了,导致整个百货业都在走下坡路。这变化,是席东海脑子一热裸辞时,没有想到的。 进百货公司当经理无望后,席东海修改了简历,做了三个版本的简历,分别针对销售经理、营销经理和培训经理这三种招聘岗位大量投简历,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公司。可席东海没想到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远远高于市场的预期,投了一百多份简历后,才终于有一家美国食品公司通知席东海去面试。 一番交流后,给席东海面试的那个澳大利亚籍的公司总经理总结说:“你的英语不错,但是就全国销售总监这个职位来说,你的经验不够。你以前做得是商场营销,我们是做产品营销,这是两个概念。” 席东海急了,说:“先生,我不怕跨行业,我学新东西很快,我可以给您举个例子……”席东海滔滔不绝地讲他过去的成功,说他怎样从零开始,把钟表业摸熟了,在半年内做到了那个区域的第一名。 澳大利亚人提起笔,一边在白纸上画图,一边对席东海说:“你看,现在你在a行业的经验值是10,但你一旦跨到b行业,你的经验就归零。等你在b行业有了10的经验值,你再跨到c行业,你的经验又归零。等你在c行业的经验值达到10,另外一个人一直在a行业,他用了同样这段时间,一个台阶,两个台阶,三个台阶上去,他在a行业的经验值已经是30了,你依然在c行业10这个高度上。” 面试失败了,而这次面试,给席东海的触动很大。 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席东海再次修改了简历,而且只留下来一个版本的简历,决定此后找工作和做工作只在一个方向上努力——市场营销。 此时的席东海,连营销方案怎么做还没什么概念,这可真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韩不少看着报纸上丝绸厂破产倒闭的公告,非常惊讶。韩不少想起当年丝绸厂不让自己辞职,自己偏要辞职,后来是自己直接不去上班,他们只好做开除处理的。现在看来真是走对了,当时如果不走,现在也要逼着你走,而且走得非常凄惨,那还是早早加入符合市场需要的方便面社会化大生产好。 甄语所在的电子厂合资后遣散冗员,还有买断工龄的政策,而这丝绸厂倒闭,工人们直接下岗,是拿不到多少补偿的。这一年是“国企三年脱困”目标提出来的第一年,改革力度不可谓不大。报纸上说,改革大型国企用债转股、技改、上市这三招,改革小型国企用的是关、停、并、转这四招,丝绸厂做为连年亏损的小型国企,符合中招的条件,也就被关掉了。 韩不少这天与兽小聚,聊起丝绸厂的倒闭,就劝兽也换换工作,调侃兽道:“你搞什么计算机啊,不就是用计算机打打工资条嘛。” 兽不服道:“放屁!我们公司的局域网也是我搞的。” “又怎样呢?工资还是那么少。我劝你啊,早点儿跳槽,一个月一千块有什么好做的?” “老外对我挺不错的。” “对你好能当饭吃吗?听我的没错,到外面看看机会。” 刚来杭州时,兽的工资是韩不少的几倍,而现在,韩不少的工资是兽的几倍,并且韩不少还利用工作之便找到了女朋友。此时兽的眼里,韩不少真的是事业、爱情双丰收了。 韩不少在方便面厂站稳脚跟后,本打算在本厂浩浩荡荡的女工中挑一个姿色过硬的,利用职务之便追一追。谁知他正准备对最美女工下手时,方便面厂突然来了一帮实习的大四学生,一个师范学院学物理的女学生分给了韩不少做徒弟,让韩不少改变了想法。韩不少以为,这女大学生虽然没有那么美丽的外壳,可是跟产线上的工人比,她有本科文凭,她的外壳里肯定包含着一个更有趣的灵魂,是可以用来白头偕老的。在韩不少的关心下,女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方便面厂,就成了韩不少的正牌女友。而兽在几乎全是男工的开关厂,别说找个可以白头偕老的,就是找个用来游戏人生的对象,兽都找不到。 兽看着丰收的韩不少,闷闷地喝了一口啤酒,“好吧,我到外面去看看机会。” 在韩不少的怂恿下,兽也要迎来人生的重大转折了。 12. 我们将改变世界 走进小区,寻找着家里发发公司所在的那栋楼,兽觉得有些奇怪。 兽不久前考出了含金量很高的novell授权网络工程师资格证书,而这家叫“家里发发”的所谓高科技互联网公司在晚报上登的招聘广告中,有一条要求是“熟悉novell网络操作系统”,颇为醒目,兽就投了简历,然后很快就被通知来面试。但公司所在的湖畔家园小区所呈现出来的样貌,与兽想象中的高科技互联网公司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 这是一个居民小区。小区内的那个池塘里,楼影倒映在水面上,几朵荷花盛开着,池塘边一栋楼的二楼阳台被不锈钢铁栅栏封闭起来,三楼阳台上挂了几块腊肉,让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却明显缺少生产气息。 找到了那栋楼,上楼时,兽前面慢吞吞走着一位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走着走着,楼道里还冲出来一个拿扫帚当马骑的小男孩。兽期望中为高科技公司服务的白领丽人,却一个都没有冲出来。 原来公司开在家里,兽心里嘀咕。兽进了公司的家门,环顾四周,诶?别说家里面确实有公司的感觉。虽然隔壁邻居门口贴了一副和本高科技公司八字不合的对联,这房子的内部装修倒确实是办公装修,里面有前台,有办公桌,有会议室,只是办公家具简陋了些。 面试开始了,面试官韦先生首先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加拿大籍华人,是公司的cto。兽没想到一个小巷深深的小公司看起来虽然不正规,团队还是国际化的,还有cto这么高尚的岗位。接下来兽做自我介绍,韦先生听完兽的自我介绍,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向兽热情洋溢地介绍起公司来,“我们正在做的是一次商业革命,我们要颠覆传统商业模式,创造一个崭新的行业。一周前,我们刚刚成功融资了五百万美金,我们现在考虑的,不是挣钱,而是只考虑怎样花钱……” 兽听说这公司只花钱不挣钱,感觉这公司岂止不正规,简直就是变态。 “我们目前的业务是b2b,专注商务客户,为全世界的中小企业服务。公司刚刚在香港开了一次商友会,反响非常热烈,我们计划最近还要在北美、欧洲开商友会……” 兽听韦先生越说越玄乎,自己越来越迷糊。好不容易公司介绍完了,韦先生喝了口水,问兽有没有什么问题。 兽觉得问题很大,但不好意思说贵司问题很大,更不好意思问公司有五百万美金,怎么还在生活气息这么浓郁的居民楼里办公。兽于是问:“b2b是什么?” “就是businesstobusiness,公司对公司,企业对企业。我们的服务,就是以inte为平台,为中小企业之间的业务牵线搭桥。” “明白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 “好!你这样的人才我们公司很欢迎,所以希望你能够尽快加入我们,尽快把网站建好……” 兽听韦先生的口气,觉得韦先生似乎要定自己了,不觉心里打鼓。 和韦先生谈完了以后,接下来,是人力资源部的一位小姐和兽聊。聊了一会儿,人事小姐切入重点,问:“那么能告诉我你期望的薪资水平吗?” 这可是个重大问题,兽请了一天假跑过来,就是来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兽略一沉吟,想想韩不少现在一个月可以挣三千多,答道:“月薪三千。” 人事小姐微笑道:“嗯,薪酬方面没问题。在工作时间上,需要向你说明一下。因为公司还处于创业阶段,所以原则上,我们周末是不休息的,员工每个月最多只有一天休息。每天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半,下班时间不固定,一般晚上十点以后下班。” 兽吃了一惊,心想加入这家公司以后,除了睡觉以外,生活就变成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去公司的路上,这也太夸张了。 “所以,”人事小姐似乎洞悉了兽的心理活动,补充一句,“同事们忙起来,有时就索性睡在公司里。” 兽心里感叹一声,直后悔自己开三千月薪开少了。如果真来这家公司,可比韩不少的“日夜日夜”交流电工作模式辛苦,这可是“没日没夜”的超高压输配电工作模式。 “我们是民营高科技公司,创业初期,每个人的工作量确实都很大,也都是为了那一份前景吧。有这个舞台让我们年轻人拼搏一下,也是幸运的,你能理解吗?”人事小姐说。 “哦……能理解。” “那么你最快什么时候能上班呢?” “按照公司规定,提出辞职后一个月才能正式离职。所以我收到聘书的话,最快一个月后可以到岗。” “能不能提前呢?如果工作交接好了,不需要等一个月才离职吧。” 一个念头从兽心里冒上来:这公司别是个骗子公司吧?怎么这么急?兽勉强笑道:“提前到岗应该挺难的,我到时候试试申请一下。” “好吧,你尽可能提前,我们随时保持沟通,我这边儿要和你聊的就这些,你还有什么想从我这儿了解的吗?” “没有了。” “嗯,那最后我带你去见见我们牛总。” 兽跟着人事小姐进了牛总办公室,一眼看到牛总,瞬间觉得家里发发公司是间骗子公司无疑了。 牛总虽然姓牛,却像个正向人类进化,却只完成了一半进化任务的猴子,只脱掉了猴毛。牛总身材瘦小,颧骨突出,唇薄腮尖。因为牛总脸小,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贼大,额头差不多占据整张脸的半壁江山,颇像科幻片里的外星人。兽看着牛雨感慨万千,心想一零一的兄弟们因为我瘦所以叫我“兽”,兄弟们是没见过眼前这位极品。这,才是真正的兽中之王啊! “你好,我是牛雨。”牛总向兽伸出手。 “你好,我叫秦以堪。”兽也伸出手。 两只干瘦的小手握在了一起。此时,兽惊奇地发现,牛总的手虽然和自己一样干瘦,却力大无比,被他一握,自己的手像被小铁钳夹了一下。 “我喜欢你的衬衫。”牛总笑道。 兽一怔,不知如何应答,总不能回应说我不喜欢你的t恤吧,因为牛总身上的那件白色t恤实在普通,没什么好喜欢的。 “本来很想和你好好聊聊,但是很抱歉,我马上要去机场,只能简单聊几句,”牛总说,“小秦,韦经理说和你聊得不错,所以我想正式代表公司欢迎你加入我们,有才华的年轻人,在我们公司是大有用武之地的。” “谢谢牛总。”兽道,心想牛总看上去虽然很矬,说起话来倒是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好歹,人家是骗子公司的老大。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家里发发吗?”牛总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在家里能把东西卖到全世界,在家里能买到全世界的东西,让天下的生意做起来soeasy。”牛总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现在在我们面前,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机会,相信我,我们将改变世界。” 兽不好意思影响牛总改变世界,扭转乾坤的情绪,点了点头。 “好,我要出发了,希望能在公司里尽快见到你!”牛总说完,微笑着,用他的小铁钳又夹了一下兽的手。 能不能改变世界另说,兽急需改变自己的月薪。兽已经意识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古话,到现代就加速了,从河东到河西三年都不用。韩不少就只用了两年,从收入是自己的几分之一,到收入是自己的几倍,自己必须尽快赶上来。 几天后,兽果然收到了家里发发的正式聘书,月薪三千。 兽立即就辞职了。如果在一个月的离职期里没找到别的机会,兽也打算去家里发发的,毕竟月薪三千,也不比“弱水三千”差了。然而,兽在辞职后的一个月里又参加了几个面试,他也收到了其他公司的聘书。 牛雨说,我们将改变世界,但是兽不相信。 13. 生存不易 舞厅里的光线很暗,刚走进舞厅时,应辉和方自归都感觉眼前一黑。 天花板上有几条红色的模糊光带,一个光球旋转着,发出几种颜色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音乐节奏加快,爆发,舞厅里像是突然来了一道闪电,白色灯光一闪之下,舞池里模糊的人影瞬间清晰,一大群扭动的缠绕的男男女女,好像一大团乌云在暴风雨的夜空中移动着翻滚着。 一曲终了,一侧墙壁的昏暗壁灯亮了,几十个穿着短裙的舞女在这微弱亮光里站成一排,等待男舞客的挑选和下一支舞曲的开始。 应辉和方自归以前从来不知道有一种舞叫砂舞,应辉一个要和应辉一起飞德国的留德预备部同学,自称久经砂场,怂恿应辉飞德国前放飞一下自我,体验体验价廉人美的砂舞,来上海为应辉践行的方自归也就一起去体验。 体验砂舞的过程中,方自归觉得只有身体互动,比较尴尬,有必要来点儿语言互动,一个砂舞舞女就在音乐中大着嗓门对方自归说:“以前在纱厂做工人,下岗了!” 方自归直接产生了一个联想,是不是因为纱厂女工穿着半透明纱裙抱着你跳舞,摩擦时发出“纱纱”的声音,所以这个舞叫“纱舞”。然而应辉那个久经砂场的同学说,是“砂轮”的“砂”不是“纱窗”的“纱”,因为砂舞的动作好像砂轮打磨铁器。 看来对于那些简单粗暴的事情,联想绝不能太文艺。 应辉在体验的过程中,很快体验到了砂舞的简单粗暴。砂舞是五元一曲,有个舞女跟应辉跳着跳着,裙子一撩,***一拨,就要在舞厅的黑暗角落里为应辉提供更高附加值的服务,让应辉吃惊不小。应辉认为,摸摸也就算了,把自己的童贞献给这种风尘舞女,实在太吃亏,就拒绝了舞女高附加值的服务,挣脱了舞女柔软的魔爪。 应辉对方自归说:“女孩子第一次重要,男孩子第一次也重要啊。” 方自归没想到应辉这么有原则。受应辉正能量的影响,被砂得快把持不住的方自归只好忍着,决定像应辉一样不让舞女占自己更大的便宜。谁知,方自归还是吃了亏。 舞厅里光线太暗,衣着暴露的舞女站在一起被挑选时,看过去就是一片白花花的胸和腿,脸蛋看不太清楚。结果方自归跳第四曲时随便选了一个舞女,等到与那舞女紧紧抱在一起,脸贴上脸,方自归才发现对方是个高颧骨厚嘴唇的丑女,一脸的粉也盖不住她脸上的几颗青春痘,只觉得一阵恶心。丑女用她的身体摩擦着方自归的身体,用她的嘴唇蹭着方自归的脖子,把方自归的胃弄得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才坚持到曲终人散。做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毕竟自己挑的舞女,含着泪也要和她跳完。 第一次跳砂舞虽然吃了亏,方自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就是方自归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国企职工下岗潮。 方自归看新闻上说,“国企三年脱困”第一年,全国有一千万国企职工下岗。然而方自归感觉这一年市面上风平浪静,打破国企铁饭碗好像没产生什么惊涛骇浪。但在这个舞厅里,方自归就发现,很多舞女就是下岗的纺织女工。 纺织业曾经是上海的支柱产业,然而在九十年代的改革中,纺织业整个行业在上海销声匿迹,五十万纺织女工下岗分流。方自归在一个不正规的舞厅里,从一个特殊的视角,见证了这段历史。而应辉是直接感受了这段历史,正是在上海从事低附加值的纺织业没有竞争力,人家失去了工作,人家才特别想在舞厅里为他提供更高附加值的服务。 但方自归在舞厅里吃了亏以后,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便撺掇应辉离了舞厅去泡吧。 这次见过面以后,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着,或者以后还见不见得着。在酒吧里与应辉最后告别时,方自归端起酒杯说:“兄弟,珍重!” 应辉说:“到了美国,你也珍重!” 那时没有成都直飞德国的航班,应辉取道上海放浪几天再去德国,两人就在各自即将奔向各自的未知未来时,见了这一面。 大学同学里,方自归出国前就只跟国宝和老夏见了一面。阿远去芬兰,是老夏和国宝给践行。方自归去美国,还是老夏和国宝给践行。 老夏说:“那毕竟是异国他乡,不是自己的地盘,你也不要把美国想得那么好。” 国宝自嘲说:“阿远去了芬兰,肖老师去了澳洲,你马上去美国。我也想移民,嘿嘿,可我这么穷移不了啊!” 古人云“贫贱不能移”,看来国宝是深以为然的。 方自归写信或打电话通知一些朋友自己要去美国了,告诉他们自己新的联系方式,才发现汤胤联系不上了。而在兰州的吕鸿告诉方自归,吕武也出国了,她申请了技术移民已经去了加拿大,不会到同济读研究生了。 大成在家里为方自归践行。这天大成太太安馨做了青椒鸡、酸菜鱼和回锅肉,大成开了一瓶剑南春,方自归吃得赞不绝口,对安馨说:“可惜以前加班太多,错过很多机会吃你做的菜。” 安馨笑道:“好吃就多吃点儿。” 方自归心想,看来还是老家的老婆好,大成回家就有热饭热菜热被窝伺候,安馨不但愿意跟着老公来苏州,又因为不上班,她还愿意陪老公出差,应该算最到位的因公出差。 “我真羡慕你啊,大成。” “羡慕我啥子,来,干一杯!” 方自归此时眼中的大成,就像兽此时眼中的韩不少,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大成的“高科技型”小工厂已经有了三十几个工人,大成按揭贷款买了套房子,年底交房,而安馨的预产期是来年四月。票子、娘子、房子、孩子全齐,仅差车子大成就能实现五子登科。 大成说:“将来你在美国站稳脚跟,说不定我们可以联手做点儿事情。现在我做的都是内销,将来有一定实力了,也许可以考虑出口。” 方自归和大成碰杯,道:“好啊。” 安馨也斟了一盅酒,举杯道:“自归,我祝你一路顺风。到美国以后,一切顺利。” 方自归道:“怀孕是不是不能喝酒?” 安馨笑道:“一小口,没事。” “好,谢谢,重庆妹子就是耿直。我也祝你明年平平安安地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娃!” 方自归在徳弗勒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老卑找到方自归,说晚上请吃饭。 这一年的夏天,徳弗勒苏州工厂招了一大批大学生。这次招聘跟两年前公司的第一次招聘不同,这次招的绝大部分是应届毕业生,而且绝大部分是名校生,新招的两个smt工程师就一个是清华的一个是北理工的。老卑重人情,虽然他手里面现在是人才济济,可方自归首先离职后,徳弗勒苏州第一批元老之八大金刚就成了江南七怪,老卑还是有些感怀。也是老卑重人情,方自归并没有因为辞职赔很多培训费。 也是母司和纳德本来就跟方自归约好了,所以老卑请吃饭就叫上母司和纳德一起。席间喝红酒,喝着喝着,聊着聊着,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老卑太感怀了,说:“我的中文名里,有一个‘存’字。为什么用这个字?因为我妈妈发现怀上我以后,又是喝铁锈水啊,又是挤压肚子啊,想把我打下来。但是,我竟然还是一天天在我妈妈肚子里长大。所以把我生下来以后,就在我的名字里用了一个‘存’字。” 方自归本来已经喝得有点儿晕晕乎乎了,听到这里,酒都醒了,“啊?为什么不要生你下来啊?” 老卑道:“我出生之前,我妈妈已经生了七个。家里孩子太多了,顾不过来,养不起。我们小时候就是吃不饱的。我小时候,烧饭粘在锅底的那种锅巴,浇上点酱油,就是我的早餐。我大姐二姐工作了以后,我才有可能去上大学,我才有机会上了大学。” 方自归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桑拿房里的袁美玉,想起了舞厅里的那些下岗女工,心里感叹:生存不易啊! 母司心想,外表光鲜的外企总经理老卑,竟然有一个如此苦逼的童年。 纳德心想,老卑喝多了。 一阵沉默后,母司举起酒杯活跃气氛道:“来来来,我祝克多一路顺风,学业有成,干杯!” 母司跟方自归喝过酒,问:“克多,研究生毕业以后,你是打算回来还是留在美国?” 方自归道:“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 老卑道:“victor,如果你回来,一定要记得和我联系。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公司将来需要大批的人才。研究生课程不过就是两年,如果两年后你从美国回来,公司里还是会有很多机会。” 方自归道:“谢谢besman,其实,我到现在都很感激,我大学毕业时您给了我这么一份工作。” 老卑道:“其实我要感谢你对公司的贡献,你要感激的是你自己的优秀。你知道吗?jackson对我说,他以前从来没见到过学东西学得像你这样快的工程师,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工程师写的设备故障报告,像你一样写得这么清楚,写得这么有逻辑。” 方自归这才知道,自己在师父杰克逊心目中竟然成了修机高手,方自归还深深记得,自己当年可是电十八班的四大低手之一。生活的磨砺,就是会把你塑造成你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样子。 14. 两个新来的留学生 应辉到了伊尔,觉得德国很美。 站在郊区一座山冈上往远处看,十几座山峰把一个蔚蓝色的海湾半围起来,褐色山体的轮廓,在蓝天下显得巨大而坚硬。山脚下红色的白色的房子在弯曲的海岸线连成一片,还有些房子散落在一个矮山坡的一片绿荫盎然之间。几十艘白色的帆船在蓝莹莹的大海上游弋,天边慢悠悠地漂浮着几朵棉花般的白云,让看到这幅美景的应辉,一时间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 错落有致的一片低矮建筑群里,教堂的尖顶一枝独秀地高高伸向天空,而到了晚上,教堂的塔楼在景观灯的照耀下变成了光彩熠熠的金黄色,在夜幕下好像一面黑镜子的海面上,留下一抹璀璨而模糊的倒影。 早晨,应辉想起了俄罗斯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刚从喧嚣的上海过来,安静的感觉愈发强烈。而这样的静悄悄持续到了午后,黄昏,第二天。 原来“静悄悄”在这里是7x24小时全天不打烊的。 伊尔是德国北部一个州的首府,但与中国一个省的省会绝不能相提并论。伊尔总人口二十几万,城市不大,应辉刚到伊尔兴冲冲在大街小巷这么一逛,不知不觉就冲出城了,便觉得这座城市不应该叫伊尔市,应该叫伊尔县。伊尔没有什么古迹,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后来应辉才听说,伊尔是二战时德国的军港和潜艇制造基地,所以整个城市被盟军的轰炸机几乎夷为平地,自然没剩下什么历史建筑。 安静之后开始觉得冷清。应辉走在伊尔的街上,竟然发现有整条街就一个人溜达的奇观,远不如中国一个普通县城热闹。看来不苟言笑的德国人就是比较喜欢高冷范,大家都离得远远的,即便周末人们有时间上街凑凑热闹了,德国的商店都关门,不给人们凑热闹的机会。怪不得中文里形容人多的成语多如牛毛,什么多如牛毛、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连衽成帷、人山人海、观者如云、屯街塞巷、万头攒动、项背相望、过江之鲫……而“门可罗雀”之类的成语却很少,这类不多的成语倒恰好可以形容德国。应辉想起电影里,希特勒老是抱怨德国人生存空间太小,可是看这里的情形,德国人的生存空间比起中国人来那可真是要大得多了。 但德国做为一个发达国家,自然会有让应辉惊叹之处。这天阳光灿烂,应辉经过一个草坪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绿色草坪上的几条白影。应辉扭头看了一眼,看见几个洋妞躺在垫子上晒太阳,但是……她们上身好像没穿衣服。应辉立即把头扭回来,心跳加速,步伐减慢,低头向宿舍楼继续走。就这样走着,离那几个女孩子越来越近了,应辉终于还是忍不住,向那几个洋妞仔细地看了一眼。 应辉的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ohmygod!应辉心内惊呼,她们的胸部竟然毫无遮掩,完全袒露在外面! 方自归到了弗林特,觉得美国很美。 从机场到学校一路看过去,是一片片树林而见不到什么农田,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树叶在阳光中微微起舞,透过树叶有时隐隐约约能看见别墅的屋顶。建筑物稀稀疏疏地洒落在公路两边,公路上则车流不息,但没有国内公路上比较流行的喇叭声。时不时迎面而过的大卡车常常长着一个大鼻子,这些卡车色彩绚丽,闪闪发光,方自归觉得它们好像来自卡通世界,和国内流行的平头大卡车那种灰头土脸的气质迥然不同。 天上好像挂着一块淡蓝色的帆布,蒙蒙的,整个白天没有太大变化。傍晚时分,方自归穿过一片树林走到一个小山上,看见山下的大学城开始亮起灯光。落日余晖把天边那一片染成了鲜艳的红色,附近的云朵仿佛一丛一丛的郁金香,然而这浓烈的色彩只停留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几颗星星就像有人小心翼翼地在风中点燃了蜡烛那样亮了起来。 方自归第一晚临时住在来机场接他的校工家里,第二天便出去找房子。步行从校工家出来,只见周围树多而人少,找不到一条像中国那样车水马龙的,小店一间挨着一间的路。方自归走着走着走进了学校,便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休息,然后可能是因为时差的关系,方自归在那条长椅上晕晕乎乎坐了两个多钟头,有时看看经过的人,觉得有些茫然。 回到校工家里,方自归告诉校工自己没找到房子,校工建议道:“明天学校里有个中国人的聚会,你可以问问那些中国学生能不能帮忙。” 按照校工提供的信息,方自归第二天就去参加聚会。渐渐走近那群人,方自归终于听到了有人在说中文,顿时产生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你们好,我是刚从中国来的,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聚会吗?” “啊,你好,欢迎欢迎!” “你叫什么名字?从中国哪个地方来?” “我叫方自归,重庆人。” “我叫马小飞,从浙江来的。” “林茜,我是台湾人。” …… 原来参加聚会的留学生,除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也有来自台湾、香港的。找到组织了就不一样,有个留学生愿意帮忙,说方自归可以短期在他的客厅里挤挤。而马小飞说第二天有免费午餐,可以敞开肚皮吃,邀方自归一同参加,方自归心里又是一喜。 方自归了解了免费午餐的时间地点,有些奇怪,问:“八点到教堂?这是……免费早餐吧?” 马小飞道:“哦,先要biblestudy,到中午了再一起用午餐。当然,午餐是免费的啦,随便你吃多少。”【译:圣经学习】 “bible?” “bilble就是圣经。” 可见,“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确实是真理。因为这顿不限量的饭虽然不用掏钱,却需要花时间先完成biblestudy才能享用,可中国改革开放后喊出“时间就是金钱”的口号,“时间本来就是钱”的理念在中国已经家喻户晓,以方自归的眼光看,当然不能算是免费。可见,不但天下没有免费午餐,可能天上也没有,因为据说教堂连着天堂。 好在方自归暂时不忙,方自归的时间此时并不值钱,方自归于是就答应马小飞第二天早上一定来。 第二天,方自归到了教堂颇感惊讶,因为这个《圣经》学习班竟然是中文班,同学们不仅仅是尚在校园里的同学们,还有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马小飞对方自归说:“有些同胞的英文程度不好,所以设了一个中文班,让主的福音能够传给更多的人。” 这天学习的是《申命记》,方自归和同学们跟着那个华人牧师一起读经。 “于是耶和华我们的神也将巴珊王噩和他的众民都交在我们手中。我们杀了他们,没有留下一个。”牧师高声朗读。 同学们跟着念:“于是耶和华我们的神也将巴珊王噩和他的众民都交在我们手中。我们杀了他们,没有留下一个。” “那时,我们夺了他所有的城,共有六十座,没有一座城不被我们所夺。这为亚珥歌伯的全境,就是巴珊地噩王的国。”牧师高声朗读。 同学们再跟着念:“那时,我们夺了他所有的城,共有六十座,没有一座城不被我们所夺。这为亚珥歌伯的全境,就是巴珊地噩王的国。” “这些城都有坚固的高墙,有门有闩。此外还有许多无城墙的乡村。”牧师高声朗读。 同学们继续跟着念:“这些城都有坚固的高墙,有门有闩。此外还有许多无城墙的乡村。” “我们将这些都毁灭了,像从前待希实本王西宏一样,把有人烟的各城,连女人带孩子,尽都毁灭。”牧师高声朗读。 方自归的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怎么连女人孩子都要全部毁灭?方自归念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几乎三观尽毁。 方自归从小就被妈妈要求要“与人为善”,看到杀戮整座城市男女老幼的描述,简直觉得恶心。方自归想起中学语文课上读《论语》,看到满纸的“仁义道德”最多觉得有些迂腐,读完心理上并无不适,没想到读《圣经》如此刺激,不但心理上产生阴影,甚至造成生理上的反应——恶心。方自归本来打算在吃免费午餐时好好发挥一下,没想到biblestudy倒了胃口。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有免费的《圣经》。biblestudy结束后,方自归获赠一本《圣经》,回来便从头读,读到后来方自归目瞪口呆。 《圣经》只用几章描写创造,却用几十章描写毁灭,方自归心里疑惑,心想既然人类是上帝造出来的,上帝怎么能这样对待人类呢?能这样对待子女的,应该是后爹而不是天父吧……上帝怎么是这样的?ohmygod! 15. 混住混吃 应辉住的学生宿舍楼是混住,楼里男生女生都有,每层楼十几个单间,每间住一个学生,房间里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所以每层楼都设有一个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应辉就很快认识了住同一楼层的中国女留学生戴梦晨。 戴梦晨比应辉早一年来德国,也比应辉大几岁,应辉就管戴梦晨叫“姐姐”。应辉家里有三个姐姐,他叫“姐姐”已经顺口了。这天在走廊里碰到戴梦晨,应辉就问:“姐姐,怎么这里老是下雨,现在是雨季吗?” “是呀。” 应辉看见过德国女生裸露上身在草坪上晒太阳的样子,就更加盼望阳光灿烂的日子,于是道:“我说怎么老下雨,盼太阳已经盼好久了。诶?那这雨季要多长时间啊?” 戴梦晨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花伞,笑道:“这里一年一个雨季,每季十二个月。一周下一次雨,每次下七天。” 应辉非常惊讶,“啊?还有这种气候啊?” “现在气候还算好的。到了冬天,下午三点天就黑了。” 看来应辉刚到伊尔时被第一印象给迷惑了。好在应辉是在四川盆地长大的,他虽然对缺少阳光非常遗憾,但也能够适应阳光长期不灿烂的日子。 伊尔的阳光不发达,服务业也不发达,整个城市的餐馆加起来,还没有成都的一条街多。应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中餐馆试验了一下,感觉那味道不要说跟川菜比,甚至难望上海菜的项背,况且价格又贵,应辉便定下了以后还是自己做饭的主基调。 应辉第一次去超市,拿鸡蛋时,发现装鸡蛋的盒子非常精致,便犯起了嘀咕。在应辉有生以来仅有的几次买蛋经历中,蛋都是用塑料袋散装的,从不知道装鸡蛋还可以装得如此隆重。应辉心想,这么好看的盒子,大概要额外算钱的,于是就找了一个塑料袋,把盒子打开,把鸡蛋一枚一枚捡出来,再一枚一枚放进塑料袋里。谁知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看见应辉小心翼翼地把一袋子鸡蛋放在柜台上,直接就懵逼了。 “鸡蛋的盒子哪儿去了?”收银员问。 “我没有拿。”应辉道。 “为什么你不拿?你这样不怕把鸡蛋打碎吗?” “哦……盒子,盒子收费吗?” “盒子免费。没有盒子,我怎么给你扫码呢?” 原来,德国这边买鸡蛋送盒子,这些精致的盒子是鸡蛋的标准包装。应辉初来乍到,缺少在先进国家的生产和生活经验,只好把一塑料袋的鸡蛋再一枚一枚放回盒子里去。 应辉第二次去超市,看到货架上的一些肉罐头包装上印着狗的图案,就诧异了。因为语言学校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过,在德国千万不要说自己吃狗肉,德国人对这个很忌讳。应辉再仔细看价格标签,还蛮便宜的,颇为感慨,心想大概德国人不吃狗肉,所以就便宜了。应辉小时候看电影《少林寺》看过五六遍,深知“闻到狗肉香,和尚也跳墙”的道理,便想试试德国的狗肉到底味道如何,反正自己吃狗肉的事情不在外面宣传就是了,于是就买了三罐狗肉罐头。 应辉回到宿舍把狗肉罐头打开一看,就像咱们中国的午餐肉一样,随后尝了一下,味道还可以,唯一欠缺的就是没怎么放盐。于是,应辉自己加点儿调料,那顿饭就吃了狗肉罐头。然后过几天应辉又吃狗肉罐头,吃完了一罐又开第二罐,第二罐吃完又开了第三罐,第三罐还没吃完,这天早上,应辉在厨房里遇到了一个住在同一楼层的德国同学。德国同学问:“应,你养狗吗?” 应辉道:“我不养狗啊。” “那你朋友是不是养狗?” “也没有啊。” 这时德国同学纳闷了,“那你为什么老是把狗粮放在冰箱里,而且还老是把盖子打开?” “我……”应辉这才意识到,自己美哉美哉吃了一个多星期的“狗肉”,原来不是狗肉,是狗粮。 德国同学和颜悦色地说:“应,狗粮不要和人的食物放在一起,就是我不说,别的同学也会有意见的。” 原来,厨房里有一台冰箱是本楼层学生共用的,每个学生占一格。对于应辉把开了封的狗粮放到冰箱里,几个德国同学已经忍了很久了。 应辉以前只见过给猫猫狗狗喂剩饭剩菜的,不知道原来还有猫粮狗粮这种概念,更无法想象猫粮狗粮的包装如此精美,加上罐头盒上的德国字又认不全,就又闹了个笑话。毕竟中国取消粮票也没多少年,中国的人也就是不久前才能敞开吃,中国的狗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提高生活质量,狗粮还没在中国流行起来。不过,这件糗事并没有让应辉毫无收获,吃了一个多星期狗粮,应辉深深体会到:原来狗狗是不怎么吃盐的。 方自归住的拖车营地是混住,营地停放着二十几辆trailer,混居着各种肤色的美国下层人民,以及像方自归这样到了美国变成下层人民的人。 牛津英汉词典对“trailer”的翻译是“拖车式活动房屋”,这是一个中国没有的新鲜事物,方自归为了省钱,就在别人家的沙发上临时住了十几天后,搬到这个新鲜事物里准备在这里长期定居了。因为方自归交了学费买了书以后,盘缠所剩不多,不得不为自己制定了“全市最低价”的原则。 学费虽然不便宜,好在有思想准备,可一本书动辄就要一百多美刀,方自归没有很好的思想准备,吃了一惊,最后也只好“君子以俭德辟难”,选择住最便宜的trailer。三个室友一平摊,住trailer每月只要五十美刀,远比一本书便宜,是一个可以长期定居的价格。方自归从小有浪迹天涯的理想,现在天天都睡在拖车里,有一种理想快实现了的感觉。 方自归的两个室友一个是中国留学生周由,一个是墨西哥人欢。欢的全名是juanpsoto,翻译过来应该是“胡安.辟.索托”。可“欢”比“胡安”更接近“juan”的发音,况且他每天乐呵呵的,“欢”这名字可以说是音译和意译的完美结合,所以叫他“欢”。欢不是留学生,套用当时中国的说法,欢是跑到美国的墨西哥盲流。 方自归之所以跟欢和周由能有缘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省钱。住拖车的人都是在美国的穷人,他们就像资本家对利润的追求一样,认为省钱的事业应该是永无止境的。所以,为了实现大家共同的目标,三位室友响应毛爷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要把美国的弗林特变成中国的南泥湾,能自己做的事情坚决自己做,比如理发,比如晚餐。 以拖车里那个简易厨房的技术条件,中华料理的蒸煮煎熬、炒炸烤爆、炖烩焗焖、烙焙焯炝、煸熘煨?实在无法施展,三位室友便因地制宜,兼顾成本最低和效率最高的原则,对晚餐进行了标准化。就是水里放点儿肉和盐,再放面条和蔬菜,煮一锅烂糊面。 三位室友商量好了,谁先回到拖车谁煮烂糊面,回来晚的自己热一下,最后一个回来的负责洗锅。 在标准化低成本的晚餐研发成功后,方自归的早餐也有了一个把成本降到最下限的解决方案,同时也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午餐问题,可以看做解决早餐问题后产生的蝴蝶效应。 方自归通过申请,谋得了一份在学校食堂做早餐服务的兼职,就是煎煎鸡蛋搞搞清洁什么的,每小时可以赚美金五块两毛五。这份兼职有个福利,就是在开始为别人做早餐服务前,自己可以先免费饱餐一顿。因为这个福利,方自归除了“全市最低价”原则又为自己定了一个新的原则:把早餐当午餐吃,把午餐当早餐吃。 16. 生活生存 应辉在德国不打工,虽然留学生在德国打工是合法的。 应辉来德国前用老爸的那笔资助换了五万马克,而德国的公立大学没有学费,应辉就没有打工的必要,可以专心致志地准备德语考试。 德语考试很重要,必须两年内考过,应辉才能正式入学,否则只能退学回国。应辉就抓紧时间学习德国的语言,同时也学习德国的生活。 德国的生活与中国的生活不同,比如德国女生就与中国女生不同。这天应辉从宿舍出来,迎面走来一位刚洗过澡的德国女生,只见丰满的女生只裹着一条浴巾,就这样无比性感地迎面而来,很有礼貌地对应辉打了个招呼:“嗨——” 应辉第一次见这种世面,步伐都乱了。 女生越来越近,应辉眼睛不敢斜视,心里虽然很“嗨”,嘴里的“嗨”却说不出口,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红着脸,与性感女生擦肩而过,没有表现出来自礼仪之邦的一个大学生应有的大气。毕竟,这种程度的开放训练,中国大学里根本就没训练过,中国大学里训练的是“男生止步”,应辉碰到这种情况还迈得动步子,虽然步子有些乱,已经算超水平发挥了。 不久以后,德国女生对应辉的开放式训练进一步深入。 这天应辉刚刚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坐下来,就听见一个女生哼着小曲儿也推门进来了,然后进入应辉隔壁的洗澡间,接着就脱起衣服,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来。这种阵仗应辉没有经历过,紧张得不敢发出声音,但脑海里浮想联翩。 说到这里,要介绍一下卫生间的结构。因为一层楼只有一个卫生间,所以卫生间是洗澡如厕两用兼男女两用。卫生间里有三个用隔板隔开的坐便器,坐便器旁还用隔板隔了一个淋浴房,但隔开淋浴房和坐便器的这块隔板不是从地板到天花板全封闭的。这隔板两边声气相通,隔壁的动静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虽然应辉看不见,但他听见隔壁女生脱衣服、脱裙子、打开塑料袋……他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 隔壁女生忙自己的,应辉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可排便这种事情,很难做到润物细无声,隔壁女生就听到了应辉这边的动静。 “哈啰,谁在哪里?”隔壁女生发话了。 “我是应。”应辉只好弱弱地回答。 “应,我是爱玛,你好吗?” 应辉认识爱玛,所以应辉才更觉得尴尬。听见爱玛的问候,应辉一边脑补隔壁爱玛一丝不挂的光辉形象,一边勉强答道:“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爱玛顿了一下,打开喷淋头,然后打开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聊天模式,一边冲淋浴一边问:“你们中国菜很好吃,有时间你能教我做中国菜吗?” 应辉心说:哎妈爱玛这是搞哪出?厕所里和我讨论博大精深的中国菜。应辉有些不知所措,想说中国菜博大精深,自己没有本事教,又一想博大精深不知道用德语怎么表达,便说:“我菜烧得不好,你不要跟我学。” “你不要谦虚,昨天不是尝过你做的番茄炒蛋吗?味道很好啊。” …… 应辉毕竟是个能正常分泌荷尔蒙的小伙子,有原始欲望却还没有女朋友,一个丰满的一丝不挂的德国姑娘边洗澡边和自己聊天,应辉无论如何达不到《诗经》里“思无邪”的境界。应辉便坐在坐便器上紧张,鼻血虽然没流下来,丁丁已经开始有反应,这直接影响了便利性,也就是排小便的顺利性。应辉与爱玛勉为其难地隔着一块薄板聊天,心里暗暗意识到,上帝设计人体时防错意识很强,排便和排精是互锁的,排便不排精,排精不排便,因为应辉发现自己起了反应的丁丁已经排不出小便了。而德国人设计学生宿舍的时候防错意识很弱,使这时的应辉产生了很多错乱的意识…… 又回答了爱玛几个关于中国的问题后,应辉大脑里的错乱已经接近了他的极限,说了句:“爱玛,下次再和你聊。再见!”便慌慌张张逃出了卫生间。 回到宿舍里,应辉惊魂甫定,坐在床上稍作喘息,心想在中国的时候,哪里经受过这种考验?佛祖慈悲……哦不,在德国应该是上帝保佑,下次便便可别再碰上这种最好的安排……胡思乱想着,应辉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两张卫生纸来,他默默地看着卫生纸,突然激动地想起了什么,一声感叹:“日哟!” 原来刚才出逃时,应辉忘了擦屁股。 方自归在美国打工,虽然留学生在美国打工是不合法的。 方自归买好机票后,把所有积蓄换成了外汇,换了七千多美刀。想起钱鸥当年到美国时身上只有几十美刀,方自归怡然“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美刀而藏之”。然而美国即使公立大学也学费不菲,方自归又没有拿到全额奖学金,所以他付了学费书费,又买了些必须的生活资料后,就只剩下两千美刀了。方自归考虑到将来的各种开销,考虑到第二个学期的学费书费,只好去打工。 一了解打工的行情,方自归惊讶地发现,原来持学生签证在美国打工是违法的,除非在校园内做诸如早餐服务之类的兼职。方自归来美国前,和电视剧里的留学生在美国各种打工,其中最风靡流行的是洗盘子,似乎洗盘子是美国留学生的必修课,所以方自归早缺省地认为,自己也必将走上一条用课余时间洗盘子的康庄小道,哪知这条康庄小道竟然是一条小黑道。 方自归别无选择,也只能打黑工了。好在九十年代,中国留学生在美国打黑工还比较普遍,方自归走在这条光线暗淡的小道上,并不孤单。方自归便为了弥补美刀的不足,拿起了菜刀。 方自归的第一份黑工是杀鸡工,时薪美刀六块五。选择杀鸡这份工作,主要是因为离学校近。方自归既不会开车也没有车,距离很重要。这份黑工虽然劳动附加值不高,其意义绝不能和贺龙拿起菜刀闹革命相提并论,但与贺龙拿起菜刀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为了改变命运。 最初方自归还以为杀鸡是杀活鸡,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有些忐忑,心想莫不是上帝看自己对《圣经》中的血腥杀戮不够敬畏,所以惩罚自己亲手进行大规模屠杀。好在参加完上岗培训,方自归就放下了那颗不敬畏的心。原来杀鸡不是杀活鸡,鸡已经都被大规模谋杀了。这里所谓的“杀”,用一个法律上比较专业的词代替,应该是“肢解”。美国人把鸡胸肉叫白肉,鸡腿肉叫黑肉,“杀鸡”就是把美国人民最喜爱的白肉切下来放在一起,较喜爱的黑肉切下来放在一起,不喜爱的鸡爪子切下来放在一起,最不喜爱的鸡肠子切下来放在一起……演绎归纳,分门别类。 从小不进厨房的方自归就这样为了学费在美国杀起鸡来。美国的鸡,又肥又大,杀起来颇讲究刀法。方自归后来杀鸡如麻,自我修养上升到一种极高的境界,可以称为“目无全鸡”,已经接近庖丁师傅“目无全牛”的水平了。不过,方自归对鸡的修养虽然提高了,对鸡的胃口却急剧下降。做了一段时间杀鸡工后,方自归看见kfc就绕着走,实在不想吃鸡。幸好建设社会主义才提倡干一行爱一行,在美国建设资本主义没这个要求,方自归干了这行一点儿都不爱,打算一有机会就转行。 就在方自归杀鸡的刀法逐渐精进时,老板一天突然安排方自归去做一份更重要的工作——切牛肉。说切牛肉更重要不是因为牛比鸡重,而是因为牛肉比鸡肉贵重。这老板虽然从来没进过世界五百强,总是与家畜家禽打交道,却天生知道精益生产的道理,知道“一人多能”对于提高生产线柔性和生产效率大有裨益。方自归杀鸡比较精进了,就开始让方自归学切牛,好像大学里读双学位一样。 第一天切牛肉,方自归累得满头大汗,才知道杀鸡讲究刀法,切牛也有武功秘籍。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牛肉坚如磐石,这时候切牛肉,绝对可以累死几头牛。但是,如果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时间太长,牛肉就会变得像砂舞舞女的臀部那样柔软,这时候切牛肉,绝对也可以累死几头牛,并且很难切出理想的款式和形状。所以,切牛肉一定要奉行中国的中庸之道,必须在牛肉不软不硬的时候切。切牛肉之前的解冻过程,必须像做金属热处理一样,讲究时间和火候。 这天周末,方自归去切牛肉前,周由去洗盘子前,两人骑自行车去廉价超市买生活必需品。买好了东西,周由去上厕所,方自归就取了自己的自行车,站在路边等周由。这时,一个黑人向方自归走来,走到方自归跟前,那黑人停下了脚步。 “giveme20dor.”黑人说。【译:给我二十美元。】 “what?”方自归莫名其妙。 “giveme20dor.”黑人重复。 方自归更奇怪了,心想这算什么套路,这到底是抢劫啊还是乞讨啊? 见方自归没有行动,黑人终于加重语气恶狠狠地说:“giveme20dor!” 黑人此时目露凶光,方自归明白过来了,这个算抢劫。然而此时,方自归吃软不吃硬的本能也一下子上来了,对黑人说:“fuckyou.” 17. 第一辆汽车 路口巨大的广告牌上,用巨大的红色字母写着“hugeclearance”。【译:清仓大甩卖】 刚从超市里走出来的周由,看见方自归的侧影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广告牌投下的阴影中,而方自归的脚下,一个黑人侧身躺着,黑乎乎的脸上看不清表情,血从嘴角处开始往下滴,让他头下枕着的那片水泥地上出现了斑斑红色。 周由大吃一惊。方自归大口喘气,皱着眉头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黑人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条胳膊九十度弯曲着,手掌按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条胳膊有气无力地平放在地上。看着方自归脚下的黑人,周由产生了一种“hugeclearance”的感觉。【译:巨大的清除】 “怎么回事?”周由惊问。 “这家伙要抢我钱。”方自归喘着气说。 周由呆了片刻,叫道:“快走!” 方自归揉了揉自己挨了一记王八拳的腮帮子,“慌什么?他一时半会起不来。” 周由慌张道:“万一他有同伙呢?万一他们有武器呢?” 方自归一想,对哟,美国这边流行玩枪,万一歹徒的同伙跳出来,再把枪掏出来,再硬的拳头都得歇菜。想到这里,方自归捡起地上的购物袋,骑上自行车,飞速逃窜。 斗殴的过程中,经过的路人并没人上来劝架,只在斗殴过程中的几个重要节点上惊呼几声。逃跑的过程中,看热闹的几个人也没人上来阻拦。方自归一边逃跑一边感慨:美国真是一个崇尚自我奋斗的国家。 两人逃回拖车营地,进了拖车,方自归才放下心来。前面逃的时候,方自归想起美国人不光都有枪,美国人还都有车,要是有追兵开车追自己,那也就歇菜了。现在看来,这黑人虽然混得差,倒是具备个人奋斗的美国精神,是单枪匹马出来作案的。 周由惊魂甫定,喘口气道:“我真是太吃惊了。方自归,你个子不高,怎么打架这么厉害?” 方自归道:“你知不知道,历史上真实的霍元甲和叶问,身高都不到一米七。但他们要是打起人来,可都是出类拔萃的厉害。因为他们进行过训练。” “你练过武?” “练过散打。” “叶问是谁?” “李小龙的师父。” 两人讨论了一番中国功夫,周由对方自归由衷佩服。但周由认为,安全起见,以后不宜再去那个超市了。 方自归接受周由的观点,决定买一辆车,以后就可以扩大生活范围,去距离较远的那个本地最大廉价超市购物。而且有车的话,万一又打了架,逃跑的速度比较有保证。 在美国没车玩不转。在美国等公交车不现实,因为等到花儿也谢了公交车也不来。在美国骑自行车,又是一种极其落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因为美国地广人稀,各据点之间距离很远,比如骑自行车从拖车营地到本地最大廉价超市要骑两个小时。于是,跟黑人打架后不久,方自归便依然按照“全市最低价”的原则,花一百美刀买了辆二手的chevroletvega。 方自归后来给应辉写电子邮件,戏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车就是“雪佛兰歪嘎”。 “雪佛兰”是“chevrolet”的官方翻译,“vega”没有官方翻译,因为这款车从来没在中国卖过。如果“vega”有官方翻译,可能会叫“唯佳”或“威嘉”。但既然没有官方翻译,方自归就自己取了一个贴切的译名。“歪嘎”比“唯佳”和“威嘉”都更忠实于“vega”的原始发音,而这辆车的性能,更说明该车既不是“唯一的佳”,也没有“威猛嘉良”的发动机,翻译为“歪嘎”,非常符合严复提出的“信达雅”三大翻译原则。多年以后,方自归有次突然想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车,心潮澎湃,在互联网上百度了一下chevroletvega,才知道该车被评为百年汽车工业史上十四款最失败车型中的正数第二名,评语是“不能想象的糟糕”,差一点儿就是百年超级烂车中“唯一的佳”。可惜方自归刚到美国时,互联网大潮刚露端倪,谷歌和百度尚未成立,还没有强大的搜索引擎帮助方自归全面快速地了解歪嘎的斑斑劣迹,方自归就买了这辆斑斑锈迹的歪嘎。 歪嘎毕竟是gm的产品,方自归对它有种亲切感,更亲切的感觉则是这辆二手歪嘎的价格。这台车还不如一本美国的教科书值钱,在方自归看来,简直就是美国奇迹,至少可以算美国梦的延伸。尽管这辆歪嘎只有收音机不能播放磁带,尽管这辆歪嘎只能制热不能制冷,尽管……但这毕竟是四个轮子上面安装了一大堆正儿八经的铁,而且四个轮子可以动,让方自归产生了强烈的满足感。想想自己才二十几岁就拥有了人生第一部车,方自归就想起了小时候在陕西时,老爸工厂那个四十几岁的厂长骑自行车上班跌断手指的往事,感到非常幸运。周由也非常高兴,因为方自归承诺,有了这台车,以后可以跟周由同车共济。两人一台车虽然不如一人一台车方便,但也可以去廉价超市驮面条,或者扩大打黑工的区域范围了。 欢会开车。方自归有了车,欢便自告奋勇教方自归和周由开车。第一天学开车,方自归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欢先把车开到学校里的篮球场边上,然后和方自归换了座位。 “转钥匙,点火。”欢发出了指令。 方自归照做,汽车引擎启动,歪嘎微微发抖。 “踩离合器,这样,挂一档。” 方自归照做。 “踩油门,放离合器!” 方自归照做,然后让方自归兴奋的是,歪嘎缓缓地动了起来。方自归扶着方向盘感觉不错,汽车就这样慢慢向前移动。 “向右转。”欢发出指令。 方自归慢慢转动方向盘,汽车转过来了,向前开了一段儿,到了一个路口。 “向右转。”欢指挥道。 方自归再次慢慢转动方向盘,开着始终挂着一档的车子慢吞吞地转到另一条路上,然后又开到了下一个路口。 “向右转。”欢指挥道。 方自归看了欢一眼,又转了过来,继续向前开,又到了一个路口。然后欢果然又是一个“向右转”,方自归便转了过来,开到了歪嘎刚才出发的地方。 “刹车!踩离合器,换空挡。”欢的指令终于有了变化。 方自归把车子停了下来。 “拉手刹。”欢道。 方自归拉起了手刹。 “熄火。”欢道。 方自归转动车钥匙,熄了火,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了路边。 接下来欢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让方自归终生难忘的话:“victor,我要上班了,你能不能开车把我送到上班的地方?” 18. 汽车中的一朵奇葩 风似乎把云都带走了,蓝天上只有几线白云。阳光暖暖地倾泻下来,穿过篮球场边一圈树木的枝丫和叶子,在地上投下了一些光斑。 一辆锈迹斑斑的小汽车停在篮球场边,小汽车在光斑的照耀和晃动下,显得更加斑驳陆离。 汽车里,欢笑眯眯地看着方自归,方自归惊讶讶地看着欢,眼镜差点儿掉下来。方自归心想,自己第一次开车,就这么用一档的速度绕着篮球场转了一圈,怎么就可以做顺风车司机了呢?欢这家伙不珍惜他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绝不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葬送在自己手里。 “我不行,我还不会开呢。”方自归道。 “victor,你行的。”欢笑眯眯地说,眼神里全是鼓励。 “我才开了一圈。” “你开得不错。等一下你送我去上班,路上开慢点好了。” “你确定我来开?” “当然,开车不难。” 与欢一番交涉,方自归鼓起了勇气,发动了汽车。方自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哪个老师给过他这么多鼓励,方自归终于决定不辜负欢的鼓励和信任,开车送欢去上班。后来,方自归就始终挂着两档,以二十码的时速,以两次熄火的代价,把欢平安地送达了目的地。 欢下车以后,方自归想起几天前跟老黑第一次打架,想起现在跟老墨第一次学开车,感觉美国真是一个特别能够激发人潜能的地方。 接下来几天,方自归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在附近人烟稀少的街区练车。刚开始练,方自归就以两挡的速度一直右转,练到五点去打工,然后八点再去上课。所以歪嘎的利用率一开始就很高,方自归早上用,周由晚上用,当然都是用来练开车。 练车练了几天,周由有了新的想法,对方自归说:“咱们既然有了车,也要讲究讲究。你看歪嘎的车皮都烂了,咱们给歪嘎重新喷一下油漆吧。” 方自归心疼银子,说:“重新喷漆很贵吧?一百刀的车,别讲究了,将就吧。” “万一邂逅哪位美女,开这个车,我都不好意思上去和人家说话。” “每天累得像狗,哪有功夫泡妞啊?况且留学生里面,也没见着什么合适的妞。” “万一碰上一个呢?咱们到店里问问,如果很贵就不喷了嘛。” 既然周由要为歪嘎改头换面的意志这么强大,方自归就和周由一起去了一家汽车维修店问问。结果老板的报价果然吓死人,如果给歪嘎全身喷汽车漆,可以买几十辆歪嘎了,干这个事情明显违反经济规律。谁知周由仍不死心,竟然又想起了毛爷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教诲,对方自归说:“我们买几桶普通油漆自己刷,花不了多少钱。” 方自归道:“行吗?我可没刷过油漆。” “行。我干过的。” 两人找到一家油漆店,一问价格,果然普通油漆便宜,只要几十美元就能给歪嘎刷上一层厚厚的油漆了,并且可以选颜色,老板可以现配。 方自归和周由选择了草绿色,因为这颜色看起来比较青春,正好可以遮掩歪嘎已经逝去的青春。等不多久,老板就拎了两桶新鲜出炉的油漆出来了。 在油漆店里又买了四把猪鬃做的毛刷,周由和方自归就在公路边儿上一个较开阔的地方停好车,赤膊上阵,大干起来。之所以要赤膊,是怕刷漆时衣服沾上油漆,并且九月份的弗林特气候宜人,那几天最高温度有摄氏二十八度,正是赤膊上阵的大好时节。 “嘟嘟嘟……”一辆皮卡鸣着喇叭,从已经刷上了几条绿色的歪嘎身边飞驰而过。接着,马路对面车道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从一辆呼啸而过的大吉普车窗伸出头来,挥手大声说着什么,可方自归和周由没听清她说的内容。 两位油漆工莫名其妙,接着继续刷漆,然后也就奇怪了,有些路过的车经过歪嘎时会鸣喇叭。本来蹲在车顶的周由暂停刷漆,站了起来,说:“这些车为什么冲我们按喇叭?” 站在地上刷引擎盖的方自归也停了下来,只见周由手里拿着一把绿油油的毛刷子,一个**上已经沾上了绿色油漆,站在车顶做高瞻远瞩状,笑道:“是不是他们把我们当成搞破坏的了?” “有可能。” “那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干?” “继续干,不管他们。” 两人继续刷漆,不理睬路过车辆的挑衅。最后,两人果然妙手回春,春风又绿江南岸,乍一看,绿色的歪嘎焕然一新。 美国真是个激发人潜能的地方,方自归在这里拾遗补缺,学会了许多在中国可能永远没机会学的东西。方自归在中国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美国学杀鸡、切肉、刷漆、理头发,真是相得益彰,全面发展。 不过,刷漆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个小问题——刷子掉毛。不知是刷子本身质量欠佳,还是油漆工本身质量欠佳,两人一边刷漆这刷子就一边掉毛。等两人把整辆车刷完,两把刷子的毛秃了,另两把刷子的毛差不多掉了一半,可见他们确实有两把刷子。 油漆干了以后,粘在歪嘎车身上的一些猪毛竟然傲然而立,迎风招展,就像汽车长出来一身的猪毛。后来,油漆开始渐渐脱落,根根直立的猪毛越来越多,歪嘎便只能远观而不能细看了。据方自归保守估计,歪嘎是史上第一辆浑身猪毛的雪佛兰轿车,绝对比雪佛兰轿车五十周年纪念限量典藏版还稀少。 不管怎么样,歪嘎的外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歪嘎的性能就很难有质的飞跃了。换了新装不久,歪嘎在性能上也出现了一个奇葩的变化,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搭配歪嘎那一身彪悍的猪毛。这个变化就是:当你停了车,拉了手刹,最后把车钥匙都拔出来以后,歪嘎的引擎居然还不熄火。 周由和方自归做为富有同情心的人类,是不可能丢下不熄火的歪嘎扬长而去的,特别是要停很长时间的情况下……那多费油啊……于是周由和方自归就反复折腾不熄火的歪嘎,折腾来折腾去,歪嘎心情一好,同意熄火了,就会发出“嘟嘟嘟嘟嘟”然后“嘎嘎嘎嘎嘎”然后“砰”地一声巨响,引擎才终于停下来。 歪嘎第一次发威,碰上倒霉的周由。周由深更半夜把歪嘎开出去练车,练完后小心翼翼开回拖车营地,就发现歪嘎不肯熄火了,车钥匙拧来拧去就是不熄火,急得周由一头汗。学汽车工程专业的研究生周由研究来研究去,折腾来折腾去,才终于听到“嘟嘟嘟嘟嘟”然后“嘎嘎嘎嘎嘎”最后“砰”地一声,歪嘎的引擎终于停下来,歪嘎可以去睡了,然而整个营地的人则从梦乡中醒来。 拖车的隔音都不大好,歪嘎这一吼,惊天地泣鬼神,那些肉眼凡胎的老黑、老墨、留学生、流浪汉,如何经受得住?一个被惊醒的老黑从他的拖车里钻了出来,冲着刚钻出歪嘎,抹着一头汗的周由大吼:“whatthehereyoudoinghere?!!” 【译: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19. 开派对 温暖的光线打在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酒瓶上,让方自归和周由感觉有些眼花缭乱。在这家小型酒水超市里转了一圈,方自归和周由最后选择了一箱millerlite啤酒。 营业员是一个白人妇女,她圆滚滚的体型,让方自归直观地感觉到了美国农业的发达,从这种体型在人群中的比例看,美国的农业肯定比中国的农业发达得多。而方自归的出现看来没让女营业员产生任何感觉,她对前一个白人男顾客还面带微笑,但是对来到她面前的方自归面无任何表情地说:“证件。” “证件?”方自归有些纳闷。 “根据美国法律,最低饮酒年龄二十一岁。” “我已经二十五了。” “我怎么知道你有二十五?” 看来她不但对方自归的体型毫无感觉,对方自归的年龄也是毫无感觉的。这时,周由挺身而出了,“我有证件。” 方自归看一眼周由,“好,我在外面等你。” 方自归前脚出了商店的门,周由后脚就被营业员赶了出来。周由无可奈何对方自归说:“她都不看我证件,说我们俩在二十四小时内都不能在她那儿买酒。” 这天,方自归和周由要去参加中国留学生聚会。之前留学生前辈帮过忙,方自归和周由能同居一车,也是老留学生撮合的,现在两人的生活逐渐上了正轨,所以两人准备买些酒招待大家。哪知道,在美国买酒还有出示证件这种繁文缛节。 “诶这肥婆怎么一根筋啊?”方自归说,“咱们换家店,我只要不出现,不就照样买酒了吗?” “可能美国人就是一根筋。”周由道。 “这也太不善于变通了。” “据说最不善于变通的是德国人,美国人还要好点儿。” “这怎么能难倒善于变通的中国人民?走走走,咱们换个店。” 据说穷则思变,中国这时的年人均gdp虽经一二十年的高速发展,无奈起步时基数太低,现在也才刚到八百美元,中国人当然是比较善于变通的。于是,两人开车换了一家店,方自归坐在车里等,周由成功买到了啤酒。 方自归开车到了留学生聚会的地方,歪嘎熄火的时候“嘟嘟嘟嘟嘟”“嘎嘎嘎嘎嘎”然后地动山摇地放了一炮,结果方自归和周由给大家打招呼的力气都省了。 一帮留学生都围了过来,一个留学生笑道:“你们一来,先要鸣礼炮啊?” 另一位问:“怎么这么大动静?” 方自归边分发啤酒边说:“来来来,大家喝酒。我们这辆歪嘎,很有个性,车钥匙拔下来都不熄火,一熄火就放炮。” 几个留学生笑,一个道:“太有个性了!”另一个问:“怎么会这样呢?” 周由道:“同步皮带错位了,所以点火后冲程总是错的。修一修可以弄好的。” 大家就围着歪嘎三五成群地边喝边聊。方自归问几位前辈:“我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没完全听懂。你们刚来美国的时候是这样吗?” 大家就开始分享经验:“阶段性困难,渐渐就能听懂了。” “我也这样啊,毕竟英语不是母语。” “听不懂的时候自己多看看书,不认识的关键词多查查字典。” “一般几个月以后就会好很多。” 方自归刚开始切牛肉时也觉得有些困难,但“自归解牛”的难,心理上还容易克服,可如果上课听不懂,出现“自归解题”的难,在心理上产生的压力就有点儿大。听到大家的经验之谈,方自归略略宽心。 “我们留学生呢,语言还不是大问题。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故事,跟语言有关的,挺好笑的,你们要不要听?”一位留学生说。 几个人说要听,这留学生便讲下去:“有位中国同胞因为工作关系在纽约住了几个月,有一天坐地铁,刚进地铁站,胳膊突然被一双手抓住了。他抽回胳膊想自卫,谁知听到一声久违的呼唤——‘同志’。” 林茜笑道:“你们大陆还用‘同志’这个称呼吗?” 周由道:“以前用得多,现在大陆已经很少有人叫‘同志’了。” 那留学生继续讲故事:“那人听到这声‘同志’,既惊讶又亲切,转身一看,看到一个眼含热泪的中国人。详细一询问,原来是这位同胞不懂英语,在地铁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就是找不到要去的中国城。这天地铁出故障,本来直通中国城的地铁一到时代广场就返回,要在时代广场转车才能到中国城。这位迷路同胞因为听不懂广播,始终过不了三十八街站,而周末的纽约地铁又很不安全,所以他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地铁里,”方自归想起了上海的地铁,“怎么会不安全呢?” “纽约的治安,不太好的啦。”那留学生说,“幸好,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要去中国城,所以就带着迷路同胞一起走。这迷路同胞千恩万谢,在路上就告诉作者,原来他是偷渡来美国的,欠着蛇头几万美金,在一家餐馆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晚上睡大通铺,九个人住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 “那我现在住trailer,还是一种幸福的生活喽。”方自归道。 故事继续讲:“那迷路同胞必须每周去中国城送钱还债,去晚了要挨揍。纽约地铁里不安全,他身上带着钱,所以才着急。这迷路同胞说,来美国前他是一个医生,这次抛妻弃子冒险来美国,受了很多苦。” 一个留学生道:“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嘛。” 讲故事的留学生说:“笑话马上来了。后来,两个中国人都在地铁上有了座位。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听错了报站,快到一个站的时候,迷路同胞突然站起来说到站了。由于车子惯性,他没站稳,结果冲出去把一个金发美女撞了个大趔趄,美女一声尖叫,全车人都往这边看。这迷路同胞知道冲错了站,满脸大汗站到美女身边,想扶又不敢扶,好心同胞正想安慰他,并代表他向金发美女道歉,谁知迷路同胞竟然满脸通红对着金发美女说了一句:‘kissme,kissme’”【译:吻我】 林茜惊道:“天哪!” 方自归道:“要是美女的男朋友在边上,他会横尸街头吧。” 讲故事的留学生道:“听我说。这金发美女从地上爬起来,一听到kissme,气得眼看就要爆发,迷路同胞好像感觉到不对,转而一脸尴尬地改口说:‘killme,killme’”【译:杀我】 “啊?真要命啊!”方自归道。 “美女正要发作,一听‘killme’就懵了。好心同胞赶紧问迷路同胞想说什么,他回答说撞了人家想给人家道歉,好心同胞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发音不准,其实他想说的是,”这讲故事的留学生顿了顿,“excuseme”。【译:原谅我】 有人笑,有人感叹英语发音的重要性,方自归觉得这个笑话有些悲凉,把手里的猪毛扔掉。 “你在扔什么?”林茜觉问方自归。 “猪毛。”方自归刚才身体靠在歪嘎上面,左手拿一罐啤酒喝着,右手一直没闲着,一边聊着天一边右手抚摸歪嘎的皮肤,并时不时从车身上薅几根染成绿色的猪毛下来。 “哪里来的猪毛?”林茜非常诧异。 “车身上的。”方自归道。 “什么?”林茜奇怪。 林茜有些近视,开始没注意到歪嘎是一辆长毛的车。听方自归这么一说,便凑上去细看,看明白便吃吃笑了,“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车?” 方自归开玩笑道:“我们这个车空调不好,长一身猪毛可以保暖。” “哈哈哈……” 林茜就跟方自归聊起天来。 方自归对台湾和台湾人都很好奇,于是跟林茜各种聊,谁知聊着聊着,方自归突然惊讶地意识到,林茜竟然是个台独分子。 20. 炒鱿鱼 一轮弯月,高高地挂在深蓝深蓝的夜空上。几颗明亮的星星,从云朵背后浮了出来。家家户户卧室里的灯光都熄灭了,一些路灯还亮着,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夜间的潮气弥漫开来,人们在黎明到来前做着各自的梦。 美国小城市的深夜,寂静无声,静止不动,似乎一切都沉沉地睡着了。然而这时,方自归和周由启动了歪嘎的引擎,在这好像熟悉又陌生的秘境,要进行一番新的探索。 方自归杀鸡解牛的刀法逐渐纯熟,在厨房里可以做到行刀如飞,但在公路上还不敢行车如飞。去汽车修理店解决了歪嘎熄火时大鸣大放的问题后,方自归和周由就相约这天深夜练习油离配合、上坡启动技术,以便尽早去考美国的驾照。所以在倦鸟已归巢的时间段,方自归和周由这两只来到美国后永不疲倦的鸟开着歪嘎到了一个多层停车场。因为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就可以独享整条坡道。 停车场有八层,停车场的车道就好像人类的历史,是一条螺旋式上升的道路,操练上坡再好不过。周由把车停在一楼的坡道上,试了两次,坡没上去,车反而倒溜到了平地上。方自归也试了一下,车熄火了,也倒溜到了平地上。这时,方自归灵机一动,拍一下方向盘道:“有了,周由,咱们把车一口气开上六楼,就不用老是这样反反复复从平地往坡上开了。这样能够提高学习效率,每次倒溜也总是停在坡上。” “诶?对啊!”周由点头,“那咱们往六楼开。” 方自归用一档的速度,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六楼。 在斜坡上停好车,拉好手刹,方自归稳定一下情绪,准备往坡上开。只见方自归屏气凝息,放手刹,然后…… 在坡上,歪嘎的油门一轰就死,离合器一放就熄火,刹车一放就倒溜。所以,在方自归的控制下,歪嘎扭来扭去,在这个上坡的长征中从六楼上到了五楼……可方自归绝不放弃,周由坐在旁边,大声地指挥着,鼓励着,呼喊着,然而周由喊出川江号子的效果看来也没用,歪嘎还是从五楼上到了四楼……方自归要在逆境中征服自我,可在一个坡度大的转弯处,一次倒溜没控制好方向,歪嘎的左屁股和车道边的墙体发生了摩擦,屁股上的一处皮毛被蹭了下来,歪嘎从四楼上到了三楼……方自归不离不弃,在坡道上忙得满头大汗,可见驾驶歪嘎上坡不仅是个技术活,更是个力气活。可歪嘎依然一点儿不给面子,晃晃悠悠,从三楼上到了二楼……是的,最后,方自归一番手慢脚乱之后,周由一番大呼小叫之后,歪嘎一番垂死挣扎之后,歪嘎终于稳稳地停到了一楼的平地上。 看来重力确实是不可抗力,方自归把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手心里都是汗。 歪嘎进入静止状态后,方自归和周由也短暂地进入了一会儿静止状态,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开始笑。方自归笑得有点儿喘不上气,周由递过来一只烟,平时不抽烟的方自归接过来点上了。 “靠!”方自归道,“我们练上坡,竟然能从六楼下到一楼。” “慢慢来,这不完全是我们的问题。”周由笑道:“歪嘎的引擎明显没劲。”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坡道开车不上则下。历史可以倒退,但是能够一退再退,从六楼一直退到一楼,还是大大出乎方自归的意料。 “太荒谬了。”方自归笑。 “要是能开这个车,世界上没有不能开的车了。”周由也笑。 “下一轮你来。咱们还是上六楼?” “上!” 有歪嘎这么极品的教具,方自归和周由的驾驶技术不可能不精进。方自归和周由终于能把歪嘎从六楼开到八楼以后,他们也很快就拿到了驾照。 拿到驾照后,方自归立即换了份工作,去一家意大利餐厅送外卖。既然方自归不喜欢《圣经》里的血腥,当然对厨房里的血腥也不喜欢,能够送外卖就不愿意杀鸡切牛了。 美国的胖子稍微多了一点,方自归对这种现象已经比较习惯了。但是方自归第一次见到餐厅老板戈登,心里“戈噔”一下,因为他身体所占的空间至少能装三个方自归。这说明,人外有人确实是有的,特别是在美国。戈登说话直率,有时语言中带些脏字,但戈登给方自归提供了一个不动刀、不打打杀杀的就业机会,方自归非常感激,就开始尽职尽责地驾驶那辆绿色多毛的歪嘎为餐厅送起了外卖。 “victor,把这份餐送到grandriver大道。”这天,戈登给方自归布置任务,“是个老主顾,客人要求六点送到,别迟到了。” “好嘞老板。”方自归接过戈登递过来的餐盒和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 “你出门往右拐,到cherryhill路往西开,开到mile路后左拐沿着mile路往南开到grandriver大道,清楚了吗?” 方自归把餐盒放进保温袋又看了一眼纸条,“清楚了,老板。” “走吧!” 方自归坐在歪嘎内,在上路前研究了一下地图。当然,这工作方法符合方自归在徳弗勒培训时学到的pdca循环,n-do-check-action,在行动前先要动动脑筋,做个好n再do。果然,方自归一研究地图,发现了一条捷径。根据地图上的信息,戈登告诉方自归的那条路绕远了,如果出门往左拐,走linwood街和schaefer路再转到grandriver大道,明显更近。咱们中国人是最讲变通的对不对?是最讲事半功倍的对不对?所以方自归一踩油门,转动方向盘,向左拐。 行驶在linwood大街上,方自归发现冬天已经来到这座城市。街道上铺着落叶,路上的行人已经被厚厚的冬装包裹起来了。方自归心里有些得意,打工时能在温暖的车厢里哼小曲,是与堆积如山的动物尸体打交道不可同日而语的……方自归转到了schaefer路上,这是一条比较窄的路,但因为车辆非常少,车子反而可以开得更快。方自归把歪嘎的速度从四十迈提高到了五十迈,继续跟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哼着小曲,“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咦?!” 歪嘎慢慢停了下来,因为方自归惊讶地发现,前面没路了。 几年后便风靡全球的车用gps导航系统,那时还没有大规模民用,迷路的方自归只能冒着虚汗赶紧研究地图,发现地图上显示,schaefer路是可以到达grandriver大道的,可现实是……方自归慌忙下车查看了一下,schaefer路确实是一条断头路。当这一现实铁证如山地呈现在方自归眼前,方自归心里默念着“淡定,淡定”,回到车里打开地图研究b计划,因为a计划明显不行了。方自归拿地图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是的,b计划总是有的,但是必须走回头路然后走greenfield大街,六点钟是赶不到客人家了。 越急越容易犯错,后来方自归又开过了一个路口。当方自归急急忙忙按响客人家的门铃,已经六点半了。 客人看上去有些不高兴。根据食物的订量,这次订餐不是为了一个人的晚餐,方自归的迟到肯定影响到了客人的客人。方自归只好反复道歉,用加重语气的“apologize”而不是“sorry”,希望尽可能地减少客人的不悦。 回去的路上,方自归保持了沉默。小曲是哼不出来了,方自归心里一直想的是:客人会投诉我吗? 回到了餐厅,戈登一副没好气的样子朝方自归走过来,“victor,客人把我骂了一顿。”大胖子戈登居高临下地说,“你这个蠢货!今天就结账,你明天不用来了!” 这份高尚的职业,方自归只做了短短的一周。 21. 不平安的平安夜 应辉在宽敞明亮的图书馆里坐了一上午,写完了家信。 每个月应辉都跟父母通一次电话,还一直没有写过信。已在德国生活了几个月,颇多体验和感想,应辉这天就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把自己在德国一切顺利的状态表达得非常充分。应辉在信封上贴好了已准备好的邮票,问坐在旁边的一个德国学生:“嗨,请问图书馆附近哪里有邮筒?” 那德国学生看上去虽然高冷,一听应辉求助,倒非常热心,说:“这间阅览室外面就有。邮筒是黄色的,上面有德国邮政的标志,”德国学生用手比划着圆圈的样子,“德国邮政的标志好像一个圆圈。” 应辉走出阅览室,一眼就看见门口有个黄色的桶,并且桶上果然有个醒目的像圆圈一样的标志。应辉把信投了进去,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邮筒的投件口很大,手伸进去就可以把里面的信抓出来。 这个口这么大,难道就不怕丢信?应辉心想,哦,对了,德国人素质高,想必拿别人信这种事情,在德国是没人做的,所以才设计这么大个口子。这也是发达国家的标志啊。 几天以后,应辉再次从这间阅览室里出来,惊讶地发现,有两个德国学生往这个邮筒里扔喝完的易拉罐。应辉走上去问:“同学,这个……不是邮筒吗?” 德国学生道:“哦不,这是垃圾桶。” “啊?!那么……邮筒在哪里?” “你身后五十米,就在路边,一个黄色的桶,桶上面有个圆形的标志。” 应辉找到了真正的邮筒,感觉真是哭笑不得。阅览室门口那个黄色的垃圾桶里,自己写的那封充分表达自己良好状态的长信,已经不见了。 虽然懊恼,应辉还是再次原谅了自己,因为阅览室外的那个垃圾桶迷惑性太强。首先,这个垃圾桶也是黄色的;其次,这垃圾桶上确实有个像圆圈一样的标志,不过该标志是“可循环利用”的意思,圈上有两个箭头。而邮筒上的圆圈虽然非常圆,但却是个牛号角的符号,也没有箭头。“可循环利用”的标志和“德国邮政”的标志放在一起看区别很大,但用德语向一个中国留学生解释就没有区别了;最后,这垃圾桶实在太干净,对一个中国留学生来说,迷惑性就更上一层楼了。因为那时中国的垃圾桶,特征明显,色香俱全,垃圾桶内的内容丰富多彩,垃圾桶表面看上去也极其沧桑,此时的应辉缺少在先进国家的生产和生活经验,让他看到这么干净的桶而往垃圾桶那个方向联想,非拿出像爱因斯坦那样的想象力不可。 后来应辉才搞清楚,德国实行垃圾分类制度,黑垃圾桶装食品等生活垃圾,棕垃圾桶装杂草等生态垃圾,蓝垃圾桶装废纸,误导应辉的黄垃圾桶,应该装可回收的金属和塑料。这种先进的生活经验,中国还没有,所以应辉又闹了一个笑话。应辉心想,像上海这么拥挤的城市,连人住的地方都这么紧张,家里如果放四个垃圾桶,对扔垃圾的还是收垃圾的都是个巨大的挑战,确实还很难向德国学习。看来毛爷爷说“人多好办事”不一定对,有些事人一多就不好办了,譬如分垃圾的时候,或者分钱的时候。 方自归在宽敞明亮的图书馆里坐了一上午,看完了《常识》。 那次留学生聚会,方自归跟台湾女生林茜辩论,林茜最后说有本叫《常识》的书可以证明美国独立的合法性,于是可以间接证明台湾独立的合法性,方自归对这个点一时无法反驳。因为,常识是你总不能评价你从没看过的《常识》。今天方自归在图书馆里读完了《常识》,豁然开朗。 方自归没想到《常识》这么薄,更没想到仔仔细细读完,完全可以得出一个与林茜相反的结论——台湾与大陆统一的理由,远远远远远远多于台湾独立的理由。 参加下一次留学生聚会时,方自归惊讶地得知,林茜已经去波士顿了。方自归手心里攥着《常识》,心里攥着千言万语,感觉到一种箭在弦上而不能发的痛苦。 “她去了,就不回弗林特了吗?”方自归问那个知道林茜消息的香港同学。 方自归脸上的痛苦引起了香港同学的误会,香港同学笑道:“想追她?那你怎么不早点下手?” “不是啦……” “哈哈,不是?脸都红了……” “真不是!我是想和她讨论一个问题。” “别解释了啦,可以理解的啦。林茜去波士顿确实不回来了,但是我有她的地址,你要不要?” 方自归眼前一亮,“你有她地址?” 香港同学微笑,“是啊。” 几天以后,方自归在图书馆里坐了一上午,因为《常识》这本薄薄的书给林茜写了封长长的信: 林茜, 你好! 很遗憾你搬走了,看来今后也很难有机会与你面对面地交流,但我忍不住想写封信与你交流。 我读完了《常识》,惊讶于你竟然认为,这本宣扬美国独立的小册子,能够支持你台湾应该独立的观点。按照《常识》的逻辑,我恰恰得出的是一个相反的结论。 这本书的前两章无非是要证明这样一个观点:英国君主制与世袭制是落后的,所以北美大陆应该独立。那么这两章的内容不支持你的观点,因为这两章内容跟我们讨论的问题根本就不相关。中国大陆既非君主制也非世袭制。 真正值得审慎分析的是第三章和第四章。为了让我们把问题看得更清楚,我愿意先分析第四章,《论北美目前的能力,附谈一些杂感》。这一章的重点,用该章的一段原话就可以概括:“北美大陆此刻已经拥有所有国家中最庞大的武装齐备、训练有素的部队”,然后潘恩嘲笑英国的军力说:“英国军舰的数量多得吓人,但其中可以使用的船只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达不到十分之一”,并且潘恩想表达的逻辑有一个很好的经济学解释:“北美和英国开战获得独立的成本低廉,但收益巨大。” 你觉得,第三章的逻辑适用台湾和大陆吗?如果我像潘恩在书中一样把大陆的军力罗列出来,会是一件很伤同胞感情的事。但是我想,你用常识就可以判断,如果大陆的军力释放到近在咫尺的台湾(这和英国长途奔袭美国可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比较),会是一件多么可怕、对台湾来说代价多么高昂的事。按照潘恩的这个逻辑,他本人一定不会支持台独。 现在只剩下第三章,《对北美当前事态的思考》,是否支持你的观点了。那么让我严格按照潘恩的顺序和逻辑,分析美国应该独立的理由是否同样适用于台湾: 1.美国独立并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制的国家,是世界政治生活的巨大进步。 潘恩说“美洲的事业是全人类的事业”,说“太阳的光芒从未照耀过比这更有价值的事业”,我要问,台湾独立能与美国独立相提并论吗?台湾独立既没有世界性,也没有开创性。今天,共和国早已经遍布世界,反而台湾和中国大陆统一倒能产生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开创性,这就是统一以后,台湾将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实现民主的地区,并且证明一个国家可以实行两种不同的政治制度。 2.北美和英国联为一体并非北美繁荣的必要条件,北美独立后能够继续繁荣甚至更加繁荣。 做为经济学爱好者,我对以下观点比较自信:台湾和大陆统一会使台湾更加繁荣。因为统一后减少的贸易壁垒和增加的商务便利性,加上台湾和大陆经济上的互补,对台湾工商业者来说是一个更大的利好。并且请正视这个事实:大陆已经是台湾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和第一大贸易顺差来源地,台湾的繁荣可以离开大陆吗? 3.说英国是亲国或母邦是一种欺骗,血缘上和情感上英国都不是北美的母邦。 潘恩说“这个新世界一直以来都是欧洲各地受迫害的热爱公民自由与宗教自由的人士的避难所。”,并且说“在这个地区的居民中,英人后裔也不到三分之一”。这和台湾的情况一样吗?几乎所有的台湾居民都是中国人后裔吧。 4.英国已经向北美开战,情感上北美无法接受与英国和解。 看到这里我才知道《常识》这本书写于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后和结束前,潘恩说“请体察一下人类的情感和感觉吧。把和解的主张拿到自然这个试金石那里去衡量一下,然后告诉我,你们此后是否还能热爱、尊敬并忠诚地服务于那个曾经在你们的土地上杀人放火的政权?”可是,台湾独立战争还没有爆发,事实上台湾人民自己掌握着是否开战的权利。 5.做为英国的一部分,北美会毫无必要地卷入欧洲的各种战争,并使北美的利益受损。 潘恩说“欧洲王国过于密集,彼此不可能长期保持和平;每逢英国和任何其他国家爆发战争,北美由于与英国的关系,其贸易便会受到毁灭性打击。”可我们中国跟欧洲真不一样,中国大陆在大多数时间里是个大一统国家,不像分裂的欧洲那样国家之间战争频乃。特别在现在这个时代,统一后的台湾不容易卷入战争。而且统一后的台湾可以大幅减少用于防范大陆的军备,用购买军火的钱来改善台湾的民生不好吗?统一后,台湾自身甚至不需要什么军备以防范外来威胁,像现在的香港。 6.英国总是拒绝北美以和平方式提出的请求。 潘恩说:“任何一种平静的争取和平的方法均告无效。我们的历次恳求一再被轻蔑地拒绝,这只能令我们相信,既然只有对抗才能发挥效力,那么,以上帝的名义,让我们与英国实现最后的分离吧。”我们的情况是,是大陆不断提出和平统一方案,从邓公的“一国两制”到现在的“***”,而台湾长期执行的是“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三不政策。 7.英国距离北美遥远,不能很好地治理北美。 这一点,我不必分析了吧。 8.北美从属于英国违反自然的正常秩序。 潘恩说:“如果是几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小岛,确实可以是诸王国置于羽翼之下的合适对象。但是,如果认为一片大陆可以永远为一个岛屿所统治,这就实在太荒谬了。大自然从来没有给出过这样的范例,即让卫星大于它所围绕的行星。”潘恩这番卫星和行星的比喻实在是绝妙,可是让我们把地图拿出来看一看,大陆和台湾,到底谁是行星谁是卫星? 9.只有独立才能带给北美人民持久的幸福。 潘恩说:“无论怎么做,只要不走向分离和独立,都只能是零敲碎打,不能给我们带来持久的幸福。”让我们审视一下中国的历史,我们完全可以借用潘恩的原话这么说:“无论怎么做,只要不走向统一,都只能是零敲碎打,不能给我们带来持久的幸福。”中国历史上多次出现过分裂的小朝廷,可最后呢?诸葛亮六出祁山、苻坚淝水之战、祖逖中流击楫的故事,其主轴都是统一。虽然苻坚、诸葛亮、祖逖他们都失败了,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后来的中国人还是前仆后继地实现了他们没能实现的愿望,这就是常识。 10.北美继续接受英国的统治,后果是北美大陆的毁灭。 潘恩这么说有下面三个理由:“首先,统治权还掌握在英王的手里,他势必会否决这个大陆的全部立法。英王拥有的否决权,其危险与性命攸关的程度,在这里要比在英国大十倍;其次,我们所能指望得到的哪怕是最好的条件,也不过是一种临时的权宜之计,这种政府在殖民地进入成年的时候便无法维持下去;最后,除了独立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维持大陆的安定并使之不受内战的侵害,我担心,如果现在同英国和解,那么在此之后,接踵而来的极有可能便是在各处发生暴动。”这三个理由对于台湾来说都不成立。首先,中国大陆上并没有一个残暴昏庸的君主有可能否决台湾的全部立法;其次,两岸现在的分离状态才是真正的权宜之计;最后,我不认为大陆与台湾统一后台湾会在各处发生暴动。去年香港回归了,香港有暴动吗? 至此,我可以总结说,《常识》这本书中98%的内容不支持你的观点。我相信如果潘恩仍然活着,他一定会认同“一个中国”,像美国政府现在所承认的那样。 上次你说,为什么要把统一的意志强加给两千万台湾人民,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现在我想用一个反问回答你:为什么要把台湾独立的意志强加给十几亿大陆人民? 我真诚地希望你思考一下你推荐我看的这本《常识》,并用你的常识思考一下台湾的未来。 祝你健康,快乐! 希望收到你的回信,谢谢! 22. 白雪公子与七个美国人 大雪覆盖了房子、道路、地面,只有一些高大的树木还没有被白色完全笼罩,在密密麻麻的白色斑点中透出其实是绿色的黑色。雪花仍然纷纷扬扬地落着,像是在天空中拉起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巨大帷幕,看不清远处黑暗中的情形。 四周围静悄悄的,模糊的远方,突然出现了几点黄色的灯光。 一座别墅的门口挂着闪闪的灯带,节日气氛跟随着灯带蔓延到了室内,灯带也挂在了房梁上和壁炉上,而翠绿的圣诞树上,星星点点的装饰灯像一大群萤火虫,烘托出欢乐的气氛。 红色的火苗在壁炉里跳舞,一个下雪的圣诞夜,让这座房子里充满了特殊的喜悦的气息,快活得喘不过气来,一家七口人大呼小叫地拆完了圣诞树下的礼物。 欢乐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三个小朋友都说要戴着红色的圣诞帽睡觉。而睡觉前,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壁炉上挂好红色的圣诞袜。据说孩子们清晨起来,就会在袜子里发现圣诞老人送的礼物。 “爸爸,圣诞老人是怎样把礼物送来的呢?”最小的小女孩问。 “圣诞老人是坐着驯鹿拉的雪橇飞来的。在你们睡觉的时候,圣诞老人会从烟囱钻到我们的家里,然后把礼物放进袜子里。所以,袜子要挂在壁炉上,因为壁炉就在烟囱下面。” “圣诞老人真的会来吗?” “当然会,孩子们。” 孩子们满意地笑了,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突然,门口传来了沉闷的捶门声。男主人皱起眉头,心想外面下着大雪,谁这么晚会来?难道是报佳音的人来了吗? 可小女孩的眼睛放出光来,大声叫道:“圣诞老人提前到了!” “圣诞老人来了!”三个孩子嚷着冲到了门前。 四个大人跟了上去,男主人和他的妹夫站到了最前面,打开了门。当室内的七个人看到室外站着的那个人,女主人发出一声惊呼:“欧,我的上帝!” 圣诞老人应该是红衣、红帽、白眉、白胡,可门口站着的这个人,帽子和衣服上都是雪花,一身素白。帽子下面,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因为脸上也粘着雪花,看起来白胡子倒是有的,但是白胡子太稀疏了,一看就是盗版的圣诞老人。 “help!”,随着一声微弱的呼救,圣诞老人眼睛一闭,“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目瞪口呆的七个人面前。 这个盗版的圣诞老人,就是周由。 虽然周由的这次亮相弱爆了,但是周由得救了。 救了周由的是爱德华先生一家,爱德华先生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如果再远一两公里……这在地大物博的美国很正常……周由恐怕就不是倒在爱德华先生家的门口,而是会倒在雪地里了。后来周由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想想就不禁感到后怕,也暗自庆幸自己最后做出的弃车求援的决定,以及顺着风的方向沿着公路走的决定。 感谢爱德华先生家的地理位置,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现代版才演变成《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周由被七个人救了,区别是救白雪公子……周由被救时一身白雪,当然是白雪公子……救白雪公子的七人中只有三个小矮人,另外四个是大人。当时快冻僵的周由就是被这几个大人剥光衣服,换上干燥的内衣,在救护车到来前被捂在温暖的被窝里而获救的。另外一个区别,是人家白雪公主的雪白皮肤是先天的,而白雪公子的本色是黄色,苍白皮肤是后天战胜先天,因为又冻又饿而呈现出来的一种病态。 爱德华先生好人做到底,周由进了医院,他后来还带着三个孩子来医院探望这个盗版的圣诞老人,让周由感激不尽。 方自归来医院探望周由时,周由把自己冻伤的脚给方自归看了一眼,把方自归吓了一跳。周由的脚竟然是黑色的。 方自归以前一直以为,“黑脚”只是个比喻,就像读大学时情敌曾昊在自己疯狂追球过程中从背后伸出的那一脚,把自己摔得一佛出世的那个,就是“黑脚”。方自归万万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不带比喻的黑脚。这双黑脚长在白雪公子身上,反差确实有点儿大。打黑工打出了一双黑脚,方自归这次来美国留学,真是开了不少眼界。 “还有别的伤吗?”方自归问。 “没有了。”周由道。 “冻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医生说,脚是能保住的,脚趾能不能保住要看恢复。如果脚趾的肌肉组织最后坏死了,就只能做切除手术。” “还要做手术啊?” “暂时不用做。医生说,手术要尽可能地晚,因为黑皮脱落后很可能留下活的组织,恢复的好,甚至不用手术的。所以我可以很快出院,但是出院后我的脚要注意保养。” 看来,白雪公子的生命肯定没有危险,但还没有脱离伸脚不见五趾的危险。并且周由出院后,黑工还可以继续打,但不能做诸如爬墙上树之类动手动脚的事了,只能做动手不动脚的事,比如重操洗盘子的旧业。 如果周由不在车里哭那一个多小时,而是歪嘎抛锚后果断弃车,可能就没有伸脚不见五趾的危险了。可见,“男儿有泪不轻弹”是有一定道理的。 “输液袋里的液体没有啦。”方自归说。 “自归,帮忙去找一下护士。”周由道。 方自归忙去找护士,护士手脚麻利地更换了输液袋后,周由和方自归说了一会儿话,渐渐睡着了。 了解了事故的来龙去脉,方自归心想,这事故也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歪嘎在平安夜这天突然不平安,有偶然性,但对于这么奇葩的一辆车,它老实了一段时间,最近要出来捣捣蛋是必然的。假设周由驾驶的是一辆崭新的奔驰s级轿车,那么不管是在平安夜,还是在平凡夜,周由的车都不会转几个弯儿就趴窝了。另外一个偶然性,就是这一天周由还在上班,而美国人都在家里开圣诞派对,否则那条乡间公路也不至于人迹罕至到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如果周由那天不工作,就不会出这么大意外了。可是……周由是中国人,这事故就有了一定的必然性。虽然圣诞节是一个重要的节假日,可中国人传统的工作伦理是只要顾客有需要,只要钱到位,咱们绝对是撸起袖子加油干的,管你节不节,假不假,日不日。 方自归有些内疚且充满同情地看着周由睡梦中的脸,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被炒了鱿鱼,失去驾驶歪嘎东奔西走送外卖的机会,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坐在寒冷刺骨的破车里嚎啕大哭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23. 不一样的课堂 应辉想不到戴梦晨病得这么厉害,竟然在德语课堂上发作了出来。 这天的德语课上到一半,教授让大家用十分钟时间读一篇德语文章,然后回答文章后的几个问题,等一下教授要点评,教室便安静了下来。 教授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踱步。这时,坐在教室后排的戴梦晨突然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张幻灯片,大踏步向教室前面走,打破了教室的宁静。教授看着戴梦晨走过来,莫名其妙,向戴梦晨投去问询的目光,然而戴梦晨根本不理教授,在一些同学惊讶的目光中,她直接走上了讲台,然后把正在投影的教授的幻灯片拿走,换上了自己手中的幻灯片。 这时教室里大部分同学的注意力都被戴梦晨吸引了,只见白幕上投影出来的是几十个人名,这些人名有德文的,有英文的,还有中文的。 “同学,你要做什么?”站在讲台边的教授问。 戴梦晨对着台下大声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戴梦晨指着幻灯机投影出来的那几十个人名,“我和这些人断交!” 这是一堂一百多个学生上的大课,戴梦晨突然打断教授的正常上课,对着台下一百多号人说出这么一句话,教授懵了。 台下的应辉也傻掉了。那张幻灯片上,“应辉”两个中国字赫然在列。可是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应辉做晚饭做了三文鱼,还分了一大块给戴梦晨的,那时和戴梦晨还有说有笑,怎么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转折呢? “请你下来,”教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对仍然站在讲台上的戴梦晨严肃道,“我们还在上课!” “我再也不和他们来往了!”戴梦晨倔强地指着投影出来的那几十个人名。 “她疯了。”教室里传出一个声音。 应辉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戴梦晨。应辉见到戴梦晨一直叫“姐姐”的,这小姐姐突然在大庭广众说要和弟弟以及生活在她周围的几乎所有她认识的人断交,应辉实在想不出来这段表演是什么意思。 在课堂上发疯的戴梦晨,最后被学校的其他工作人员带走了,然后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下来,她得了抑郁症。 应辉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发疯,在德国留学,还真是开了不少眼界。在德国生活了这么好几个月,应辉也有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哥们,这天和一个老哥聊天,就把几天前戴梦晨在课堂上发疯的事和老哥聊了一聊。 “去年也有个中国留学生疯掉了。”老哥说。 “真的吗?”应辉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德国不但是个现代化的国家,还是个容易让人疯狂的地方,“这还是个普遍问题啊!” “这儿的生活太单调了,一天到晚,常常找不到任何一件能够让你兴奋的事情。现在冬天,早上十点钟天才亮,下午两三点天就黑,情绪没有地方宣***神容易压抑。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特没劲。” “我感觉倒还好。虽然感觉在这里是挺无聊的,但是无聊可以看书啊,没觉得在这里特别压抑。” “你家里条件好,不用打工,可以专心学习。但很多留学生都是家里勒紧裤腰带,甚至砸锅卖铁,踮着脚尖把他们送出来的。他们是全家人的希望,压力大啊!要是考试通不过,那真是没脸回去,死在外面的心都有。” “戴梦晨是说过,担心语言考试通不过。” “两年内通不过就只能回国,要是第三个学期还没过,压力就大了。然而,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又都和德语有关,德语每天就像阴影一样围绕你。过不了这道坎,你就是上个厕所,感觉都是不顺畅的。这个我深有体会。” 幸好,戴梦晨休息了几天,情绪平复了,又回到学校上课。应辉在宿舍走廊里再次遇到戴梦晨,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姐姐,早上好。” 戴梦晨终于浅浅一笑。 方自归想不到美国教授这么厉害,竟然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给自己不及格。 想起在大学时,就是在那段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时间,也从来没有哪门功课亮过红灯,方自归就打算下课后找教授好好谈一谈。 m大与工大不同,平时成绩占总分的70%,期末考试只占30%。所以方自归无法做到平时专心致志打工,期末考试前突击一下,像方自归在工大那样,平时专心致志泡妞和玩世界,期末考试前突击一下达到六十分。在美国上课,每学完一部分内容,你总要交个作业、写篇报告、搭个电路什么的,这些都会成为平时成绩。教授不允许你把这些累积到期末一起做,所以学习这根弦始终是绷着的,方自归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就绷断了一根。 亮红灯的这门课叫《technicalwriting》,翻译过来大概是《科技文章写作》。以方自归的眼光看,这完全是一门无关痛痒的副课,就好像大学里的《思想道德修养》一样无足轻重。这门课上了一半,教授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一篇题目为《电的历史》的小论文,主要是介绍一下电力工业的发展历程。结果方自归把作业交上去,教授给了零分,说方自归抄袭。 方自归觉得冤枉,心想不是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吗?怎么……美国就不算天下了吗? 如果写《爱的历史》,方自归也许靠与卢莞尔那五年刻骨铭心的爱情,就可以不参考其他文献,写一篇文章。可是写《电的历史》,方自归肯定要按照中国人写论文的习惯,旁征博引、东拼西凑的。况且方自归在图书馆里赶紧凑完,还要去餐厅打工呢。 方自归下课后单独找到教授,赔笑说:“教授,电又不是我发明的。”方自归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我写关于电的论文,肯定要引用其他资料和数据呀。” 教授不理会方自归的赔笑,一脸严肃地说:“你可以引用很多东西,但是你没加索引,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就是因为没加索引?” “是的。” 方自归的眼珠子一转,“教授,这是我写论文的习惯不好。我马上把索引加进去,我明天就改好给您拿来,行吗?” “不。” “教授,要不我完全重新地写一篇,您给我一次机会。谢谢您教授。” “不。” “教授,我知道我错了,我马上改,您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这一门课你可以继续听下去,但成绩不能改。” m大就没有工大的那种补考机制,美国教授说你不及格,是连补考机会都没有的。这意味着,方自归要想拿到《technicalwriting》这门课的学分,只能将来重修,而这仅仅是因为论文里没有加索引。 美国人怎么都这么一根筋呢?方自归从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郁闷地想。 让方自归懊恼和心疼的是,重修是要花钱的。 24. 欢 春天来了,坐落在一片小树林中的拖车营地,开始能在清晨闻到花的香味。而营地的夜晚,也有些热闹起来。 当黑夜降临,有人在营地里用火盆点起一个火堆,红红的火焰跳动着,给围坐在旁边的人们带来温暖和欢乐。方自归和周由没有时间和闲情雅致参加这样的篝火晚会,而欢的英语虽然很烂,却时不时去篝火旁凑热闹,他还可以在吉他的伴奏下载歌载舞。 欢这个老墨似乎永远都没有烦恼,总是乐呵呵的,这与方自归和周由的状态形成了强烈反差。方自归对欢有了更多了解后,觉得欢与自己相比,更有义务表现出一些淡淡的忧愁,可欢就是不忧愁。比如因为烂糊面的配方永不变,方自归吃烂糊面吃得极其腻歪,然而欢就是吃烂糊面也能够做到心满意足。 欢是一个偷渡客。与中国偷渡客需要给蛇头几万美金才能来美国不同,欢的偷渡成本几乎是零,因为他是用两条腿穿越美墨边境的。但他毕竟是偷渡客,按说不应该天天派对,夜夜笙歌,然而欢就是从来不躲躲藏藏。虽然欢的英语不好,但是方自归后来发现,欢的一些墨西哥同胞甚至根本不会讲英语。这些不会讲英语的老墨在美国照样能生存,是因为在美国他们还是生活在墨西哥人的圈子里。因为欢的英语不用提高也能生存,欢没有学英语的动力,方自归和周由为了更有效地与欢交流,倒是学会了一点西班牙语。 而欢的两位中国籍舍友,虽然都拥有合法身份,且都会说英语,却不能像欢那样欢乐,总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样子。 对方自归和周由来说,生活依然严峻。因为歪嘎圣诞夜那天闯了大祸,两人换了一辆年代久远的audi100,价格也是一百美刀。但这次,周由和方自归没有了给壹佰重新刷漆的动力,生命中有过一辆绿毛的歪嘎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添一辆黄毛的壹佰。未成想,壹佰出身豪门奥迪,也不是省油的灯。壹佰不但更耗油,而且也会抛锚,只是壹佰抛锚没有碰上大雪纷飞的圣诞夜,所以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壹佰的抛锚,让方自归认识到,抛锚问题的本质不是这车是美国造还是德国造,本质在一百美刀上头。 为了凑学费,整个寒假方自归都是在团结、紧张、严肃、而不活波的打工中度过的。开学以后,方自归立即产生一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因为交了学费后钱包被掏空了。可是欢基本上每个月的钱包都会被掏空,他的身体却不产生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方自归渐渐明白,这方面,老墨有性格上的优势。 方自归拿自己与欢比较后,意识到大多数中国人的性格是“未雨绸缪”型,而大多数墨西哥人的性格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型。方自归在新加坡培训时,听新加坡同事说,年底公司发了双薪,就有马来人操作工大叫一声:“哇,好多钱!”然后第二天就不来上班了。对于这种说法,方自归不太相信。正是与欢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方自归意识到,这种人真是当今世界的一种客观存在。方自归终于相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民族精神确实是有的,这种民族精神虽然对国家外汇储备有负面影响,但对个人来说并非全无益处。比如同在异乡为异客,欢的欢乐比较多,活得过于沉重的中国人似乎也可以借鉴一下。 正是因为不一样的性格,欢对于送上门的美国妓女……与中国的情况不同,这一带的妓女可以主动出击。到了晚上,有时会有妓女敲拖车营地里各辆拖车的门,与潜在顾客讨论合作完成一个运动项目的可能性……欢对送上门来的妓女虽然不会照单全收,但时不时会收几单,特别是在刚发过工资以后。 与一个老墨住在一起,周由和方自归却没有近墨者黑,与那些上门的妓女做成什么生意。因为据说饱暖才思那个,周由在美国过的第一个冬天差点儿连脚趾头都给冻掉了,距“饱暖”相去甚远。而方自归虽然脚趾手指安在,可他天天吃烂糊面,条件也比周由好不到哪里去。与欢不一样,方自归在美国是要交学费的,为了掏空自己而掏空自己的钱包,方自归以为绝不是一个理性经济人的理性选择。美国的人工费比中国贵多了,所以方自归近墨者不黑,敬美国妓女而远之,说明理性能够战胜感性,生存压力能够战胜生殖压力。 这天晚上,一位丰满的白人女孩来敲拖车的门,欢又是蠢蠢欲动的样子。那个女孩也非常厉害,凭借其灵敏的职业嗅觉,她把拖车内的三个人用眼睛一扫,便正确地把销售的突破口放在了欢身上,根本不与方自归和周由纠缠。 “一百刀。”女孩和欢聊了几个回合,便直奔主题。 “五十。”欢虽然英语很烂,但是说几个阿拉伯数字还是会的,特别是在这么关键的价格谈判期间。 听到欢的还价,方自归和周由吃了一惊。人家女孩身材很好,脸蛋也颇有几分颜色,一百刀绝对算良心价,怎么欢今天一反常态,直接来了一个腰斩?这可不像欢的一贯作风,难道是和两个中国人混得久了,这老墨近墨者黑,学会了中国假货市场上讨价还价的那一套? 25. 笑 简陋的拖车车厢里,淡淡的霉味和酸味在空气中飘荡。 一块蓝白相间的布遮住了窗口。白色的灯光亮度不足,照得车厢里有一种寒冷的感觉。一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凌乱地摆放在小桌上,床边的杆子上挂了几条毛巾,悬在床上坐着的方自归和周由的头顶上。 白人女孩倚在门框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欢站在狭窄的走廊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白人女孩。 “no!”白人女孩严肃地说。 方自归和周由赶紧看欢,心想生意做不成也好,省得两个人还要给欢的鱼水之欢腾地方。谁知欢嬉皮笑脸地说:“yes。” 方自归和周由赶紧看女孩,心想欢今天有点儿过分,女孩不会生气吧?谁知女孩虽然面带不悦,仍然泰然自若道:“no。” 方自归和周由赶紧看欢,欢仍然咬紧牙关不放松,“yes。” 欢真是塌尽了全天下嫖客的台,极大地败坏了本拖车的名誉。方自归和周由难为情地低下头,不敢看女孩的表情了,只盼望yes、no、yes、no的辩证法逻辑练习早点儿结束。 一阵沉默后,女孩说:“ok。” 方自归和周由颇为惊讶,抬起头看着女孩。女孩走上来,把自己的手提包往桌上一扔,然后迎着方自归、周由的目光,看着方自归、周由两人。三人对视了几秒钟,方自归幡然醒悟:人家女孩和欢已经真的成交,接下来应该把空间让出来,让女孩和欢真的交。 方自归拉了一下周由的袖子,两人默默走出了拖车,关上了门。 到了外面,两人往草地上一坐,周由递给方自归一支烟,自己也叼一根吸了起来。等了一会儿,拖车就开始微微震动,接着就传出那女孩春天里啊百花香的声音。 “咱这trailor隔音效果不佳啊!”周由喷云吐雾道。 “这可不仅仅是隔音问题。”方自归道:“洋妞叫起来,是比我们中国妹子奔放。这是一个问题。” “听口音,这洋妞是个地道的美国人。” “嗯,好像是的。” “怎么美国本地人也有做这个的?不至于吧?” “那不一定,她进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她有点儿萎靡不振。我猜哈,这女孩肯定吸毒,可能毒资不够了,就开始卖了。” “不会吧?” “待会儿你问问欢,看她胳膊上有没有针眼就知道了。” 这时,方自归突然发现,车震停止了,觉得有些奇怪。这不像欢的风格啊,难道这洋妞叫得太厉害或者扭得太凶,欢一不留神,提前缴枪了?方自归拍拍周由的胳膊,用拿着烟的手指指拖车。 “咦?怎么停了?”周由也觉得奇怪。 “半支烟还没抽完呐。” 方自归话音刚落,更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欢提着裤子从拖车里跑了出来。 “不好了!”欢嚷着,一脸苦逼地来到两个一脸懵逼的人面前,“不好了!” 欢一脸苦逼的样子实在是非常罕见,他连比划带叫唤,方自归才渐渐明白,欢和女孩的鱼水之欢出现了某种问题,中断了。但是欢的英语很烂,与女孩不能有效沟通,所以寻求方自归和周由的帮助。 这个事儿必须得解决啊,不解决,方自归和周由家都回不去。于是,方自归、周由、欢三人重新回到拖车,寻求解决之道。 到了车上,女孩已经穿好了衣服。方自归笑着对女孩说:“你好,我的朋友说,你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他还没有完成……就是你们做了一半……我的朋友很不满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女孩耸耸肩道:“服务结束了,没其他问题。” “可是,我的朋友还没最后完成呢,怎么就结束了呢?” “因为一次服务的价格是一百刀,你的朋友只肯出五十刀,所以,他只能享受一半服务。”女孩面带嘲讽,“这非常公平。” 方自归瞠目结舌。 这女孩够辣手,原来她深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既然欢只肯出半价,她就让欢半路打住,让欢憋着,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砍价!可是,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让欢哥憋着,会对欢哥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啊! 搞清楚了问题的根源,周由忍不住偷笑。 方自归把欢哥拉到边上,连比划带说,让欢哥认清了形势。方自归帮欢哥出主意,说看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这次认栽,让女孩走人;另一条,如果欢哥还是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就再加个五十美元,把这件事情毫无保留地做完。最后方自归对欢哥说: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话。欢哥倒真的痛快,说既然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就要不屈不挠地走下去。方自归得了主意,正要用英语和女孩说解决方案,欢哥又告诉方自归一个事实,差点儿把方自归气晕过去。 原来,欢哥兜里除了五十美刀,只剩下一些块八毛的硬币了。 天下怎么还有这么没节操的嫖客?方自归心想,墨西哥人“后天下之忧而忧,先天下之乐而乐”的民族精神,简直被欢这家伙透支过了头,怪不得欢今天一反常态,居然对女孩的报价打了个五折。做为一个正直的客人,不可能上来就给人家打五折的。看来,理想就像这女孩的身材一样丰满,现实却像欢的钱包一样骨感。欢哥要坚持把这件事有头有尾地做完,今天还非得向方自归或周由借钱才行。 方自归恢复了镇静以后,走过去和女孩继续谈判,对女孩微笑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莎拉。”女孩有点儿不耐烦。 “莎拉,我叫维克多。”方自归道:“我的朋友让我和你好好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想怎么样?” “他还是有诚意把这件事做完。” “可以,再掏五十刀。” “他愿意再掏钱,就是……能不能便宜点儿?” 莎拉怀疑地看着方自归,没有回答。 方自归看莎拉不回答,心一横,心想他妈的豁出去了,反正主要丢的是欢的脸,就对莎拉说:“莎拉,真是很抱歉,说实话吧,我的朋友今天钱不够了,所以他才提出50%的折扣。这是他不对,你看这样好不好?再加三十刀,加起来也是八十刀了,也算是市场价。我朋友这次已经接受教训了。莎拉,今天算你帮我们一个忙,下次你来,我保证他不会再还你的价。” 可能是被方自归的诚恳感动了,莎拉终于说:“ok。” 方自归从钱包里取出三十刀塞给欢,和周由两人再一次从拖车里走了出来,关上了门。 经过这一场奇幻的风波,两人又坐回到原来的那块草地上。方自归叹道:“妈的,我在美国竟然沦落到拉皮条的地步了。” 拖车又开始晃了。周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26. 苦 应辉上了去学校的巴士,就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前一晚,应辉和几个同学喝啤酒喝得有点儿大了。可应辉才眯了一会儿,就被大声说话吵醒,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是坐在自己前一排的戴梦晨在说话,而且说的是德国话。 “……明白了吗,请你不要离我这么近!”戴梦晨对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德国男生说。 德国帅哥意识到大声喧哗的戴梦晨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脸懵逼地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对,请你离我远一点儿。”戴梦晨很严肃地说。 “我离你很近吗?” “你为什么坐在我边上?” “你的边上不可以坐人吗?如果这辆车还有别的座位,我宁愿不坐在你的边上!”德国帅哥也生气了,“我为什么要坐在你的边上?我又不认识你!” 此时的应辉,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心想坏了,这情形,怕是姐姐又要发疯了吧。 “你不要想泡我,”戴梦晨瞪着陌生的德国帅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肮脏!卑鄙!” “嘿!你胡说什么啊!”德国帅哥脸都红了,“我不想泡你,我对你没有兴趣!” “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很随便的人,我是不会和你上床的……” 戴梦晨像一个怨妇一样,滔滔不绝地用德语说下去,坐在后排的应辉整个都傻了。应辉知道戴梦晨德语不好,正是因为戴梦晨德语不好,她比应辉早一年来德国,却还没有通过德语考试,和应辉做了语言学校的同学。谁知戴梦晨发起疯来,德语说得很溜,完全不是那个平时说起德语来结结巴巴的戴梦晨。 “你还好意思这样看着我。离开,闭上你的眼睛……”戴梦晨越说越来劲。 德国帅哥不再和戴梦晨纠缠,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报警了。 警察赶来了,应辉向警察小声解释说,戴梦晨有抑郁症,以前也在公共场合发过疯,但发过以后又正常了,这次肯定是复发。一番交涉后,警察记下了应辉、德国帅哥和公交车上另外一个学生的联系方式,便带着情绪依然不稳定的戴梦晨去了警察局。 从此以后,应辉再没有见过戴梦晨,只听说警察后来通知了中国领事馆,不久后,戴梦晨就被送回国内了。 几周后,应辉参加完德语考试,和几个中国留学生聚会,大家还聊起戴梦晨。 “好在她再也不用参加德语考试了。”应辉说,“现在她在国内,环境是熟悉的,亲人就在身边,也许她的精神已经好了。” 方自归在餐厅洗手间的镜子前换上崭新的制服,看着镜中的自己,奇怪自己怎么并不是太高兴。方自归自问,难道来美国后这半年多的生活,已使自己看淡人生,宠辱不惊了吗? 最近总觉得提不起精神,这种无精打采的状况越来越严重,连在自助餐厅里连升两级,也没让方自归觉得特别兴奋。 老卑曾经说,要workhard更要worksmart。方自归洗盘子洗得任劳任怨,而且把精益生产理论中的柔性生产、经济批量、人机工程等方法应用到洗盘子当中,洗得颇有章法,老板一高兴,提拔方自归到餐厅里去收拾台子,方自归就从后厨到了前台。 走到前台的方自归依然workhard并且worksmart。方自归一旦开动脑筋,工作常常做得不错。回顾方自归在美国辉煌的工作履历,他不是杀鸡就不用宰牛刀,解牛就解得游刃有余,洗盘子就洗得排山倒海吗?仅仅是送外卖的时候,worksmart的尺度没有掌握好,人生中第一次被炒了鱿鱼,在美国的职场上有了一个污点。所以方自归面对新的挑战,也总结出收拾台子这个行业的三项注意八大纪律十种手法。走上前台的方自归,行走如风,手疾眼快,上下翻飞。后来,侍者竟然有时还要贿赂方自归,因为方自归收台子的先后,会影响到侍者的生意。 于是这天,老板把方自归叫到身边,说:“victor,看你做事机灵,从明天起升你做侍者。以后,你也有小费可以拿了。” 老板不知道,方自归已经有小费可以拿了。可是当方自归穿上侍者制服,却没有感觉到那种进入事业上升期的兴奋。 最近,方自归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好像那首《外面的世界》唱出来的感觉,“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方自归刚到美国时的那种新奇和兴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方自归有的,就是一种无奈感,一种无力感,一种无乐感,加在一起,简直就是三无产品,就是三无感觉,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呢?方自归在新的工作岗位上除了琢磨人脸识别技术,也开始琢磨自己为什么老是打不起精神。 有一天方自归突然收到母司的一封电子邮件,看完邮件,方自归突然怀念起国内那种喧嚣的生活来。 收到母司来信的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方自归一时无法睡着,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那么,是自己水土不服吗?在美国已经半年多了,这不服也不服得太晚了一些……这种感觉,应该与林茜不给我回信无关。没错,林茜不回信自己是有些无奈和无力,但她个人的想法并不能改变祖国统一的大方向,没什么大不了的……technicalwriting不及格,自己也是有些无奈和无力,但其他专业课都及格了,只要今后写论文注意写论文的三项注意八大纪律十种手法,这门课的不及格,不能改变自己按时毕业的大方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方自归还是无奈地睡着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方自归在学校食堂里遇到了好久不见的马小飞,就端着盘子主动凑了过去。方自归心想,马小飞是老留学生了,自己这方面是新手,不如跟他交流交流。 “早上一起来,就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方自归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感觉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去关心,越来越觉得格格不入,觉得总是特别无聊。我想问你,你在美国头一年,也有这种感觉吗?” “也许没你感觉这么强烈,但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马小飞道,“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 “我最近,老是有这种不对劲、不得劲的感觉。要是这样一直下去,我感觉我非得抑郁症不可。” 27. 忧 旁边餐桌上响起了手机铃声。 越来越多的美国学生开始拥有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在美国大学的食堂里出现手机铃声,已经没什么稀奇。 那铃声的音乐,沉闷而悠长,飘在一片“嗡嗡”声中的食堂里,让方自归觉得忧伤。 方自归和马小飞面对面地坐着。 正说得兴高采烈的白人男生终于接了手机,忧伤的铃声停止了。取餐区的不锈钢盆子里,盛满了各色的食物。红色的披萨,黄色的面包,花花绿绿的蔬菜色拉。一个穿着暗红色制服的白人妹子服务员,嘴角带着笑意,用木勺子在一个木盆子里搅拌着几种蔬菜。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亚裔男生面带微笑地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托盘里盛汤的碗冒着热气。一个反戴着蓝色棒球帽的白人男生一边读着一份铺在桌面上的报纸,一边用拿着小勺的手搅着咖啡。一个金发的白人女生端着一杯橙汁在嘴边,却一直在说话,坐在她身边的两个人都侧着头听她说。一个大块头的黑人男生大口地喝着啤酒,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穿着短裤和篮球鞋的白人男生靠在椅背上,抬起的一只脚大大咧咧地踩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里的用餐环境非常舒适,取餐区内,没有中国大学食堂里那种一列列的长队,用餐区内,咖啡色的实木桌子,在面积巨大的食堂里摆得并不拥挤。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食堂外面的绿色草坪和几棵大树,极远处,一架白色的飞机正好在天边慢慢地经过。 但是在这么轻松的氛围里,方自归却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忧郁来。 “所以,你要想办法融入这个社会。”马小飞说。 “但是,好像很难融得进去。”方自归道。 “到我们教会来呀。参加教会,也是融入美国社会的一部分。” 方自归想了想,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你们那个学经班,不也都是中国人嘛。我觉得,能和某个白人或黑人成为哥们,那才叫融入美国社会。但实际上,墨西哥人还是喜欢跟墨西哥人打交道,中国人还是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包括你自己,你放了学,参加的还不都是中国人聚会?交的朋友还不都是中国人?”方自归顿一顿,“我也尝试和白人同学聊过天,发现聊半个小时还行,半小时以后,就无话可说。” “还是因为语言障碍。” “不是因为语言障碍。语言的问题,努力以后还是可以克服的,但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我觉得就是努力了也克服不了。几个白人同学聊天,我发现很难插进去嘴。他们因为一句话笑了,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所以就很尴尬。” “那我们也只能尽量改变自己。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应该我们去适应人家,不可能让人家来适应我们。” “嗯,理是这么个理。” “victor,现在你上课能听懂了吧?” “比刚来那会儿好多了。并且,这学期《智能控制理论》和《配电网自动化》都是华人教授,他们虽然上课用英文,但如果有什么关键地方我没听懂,倒是可以用中文请教的。” “是的,美国大学里华人教授很多。” “是吗?”方自归半信半疑。 “是啊。我最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说美国电脑研究中心十九个主任,有十二个是华人。美国常青藤大学中,三分之一的系主任是华裔。” “咱们这个在美国的少数民族……这么牛逼啊!”方自归有些惊讶。 “那可不。” 方自归做上侍者后,很快总结出这份工作最关键的技术,是人脸识别技术。一眼就判断出客人给小费的风格是慷慨还是吝啬,这个技术非常重要,这直接决定了方自归如何把有限的资源,就是他的殷勤和更多的服务时间,尽可能地分配到产出最高的人群中去,这和“资本总是流向回报更高的地方”是同一个道理。这个技术,要求方自归把一个人的装束、外貌、气质、表情、甚至嘴角的一丝微笑或脸上的一条皱纹,与“回报更高的地方”联系起来。从小费收入的增长趋势上看,方自归还联系得不错。 这一日天色已晚,餐厅里已经没有几个客人。方自归刚给两位客人结好账,就看见一位新顾客推门进了餐厅。方自归迎上去,用他的生物人脸识别技术一扫描,便把这位客人归入“低产出人群”了。不过,既然到了这个钟点,餐厅生意已进入淡季,自己的资源反正闲置也是闲置,对这位客人服务周到些也无妨。 “请问您需要什么饮料?”方自归把客人引入座位后,突然改用中文说。这位客人进来时方自归就判断他是个中国人,和客人说过几句话后,方自归就从他的英语口音上断定他是中国人了。 客人微微一笑,也用中文说:“茶,谢谢!” 方自归给客人上了茶,客人也自取了食物吃起来。方自归服务完另一位顾客,站在餐厅里无所事事,突然想和这位中国客人聊聊。餐厅是不允许员工和客人闲聊的,不过老板已经下班了,现在餐厅里也不忙。 “菜还合您的胃口吧?”方自归用中文问。 “还好,就是鳕鱼有点儿凉了。”客人也用中文回答。 “需要我帮您加热一下吗?” “啊不用了,也快吃完了。谢谢。” 接下来,才是方自归真正想问的问题,“先生,您在美国生活很长时间了吧?” “是的,我八五年来的美国,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您觉得您现在已经融入美国社会了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的朋友也都是中国人,融入不融入,生活还是能照样过。” “这样子您快乐吗?” “习惯了,也还好。” “我来美国还不到一年,现在就觉得,在美国的生活挺没意思的。我想听听前辈的建议,”方自归面露诚恳,“研究生毕业以后,我是回国好呢?还是像您一样,找个工作在美国坚持下去好呢?” 客人放下了刀叉,“可能还是回国好。” 方自归很意外,“是吗?为什么呢?” 客人有些感慨,“你回去就是人上人啊!而我在这里,其实是二等公民。” “二等公民?” “拿我来说吧。我在现在这家公司,已经服务了十年。十年前刚进去的时候做工程师,工资还算是高的,跟国内比更是高得不得了。但我现在还是工程师,工资也没怎么涨。怎么说呢?我是中国人,不管怎样是进不了公司管理层的,我这样一直做下去,也就只能做个工程师了。我觉得反而是在国内,人生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变化。我好多年没回国了,今年我回国探亲,我看他们噢……真的,我对国内的变化很吃惊。” 方自归恍然大悟,原来在美国做科学家虽然不错,但科学家的名额毕竟有限。在美国的大部分华人做不了科学家,只能长期做科员,想混个科长当当,都非常不容易。方自归又问:“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不回国呢?” “我已经和国内生活脱节了,要改变现状也很难。比如说,我孩子已经在美国接受教育,回国就要中断这种教育,很麻烦的。况且,人都是要面子的,我国内的大学同学,都是这个长那个长,要么就是部门经理总经理,难道我回国,还继续去做工程师吗?” 方自归又恍然大悟,怪不得牛顿三大定律中排第一位的是惯性定律。人生也有巨大的惯性,某一种人生过得越长,惯性就越大,改变起来就越难。这天晚上和这个客人聊天,收获还真是很大。 当晚一回到拖车里,方自归就想与周由分享这天的收获,说:“今天不错,几个澳大利亚人给小费,竟然是十块的票子。快下班的时候,还碰到一个华侨,和华侨聊了聊美国梦。” “自归,你不知道吗?”周由看到方自归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些诧异。 “知道什么?”方自归这才注意到周由眼神里的忧郁。 周由黯然道:“几个小时前,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美国飞机轰炸了。” 方自归惊讶地看着周由,“什么?竟然……到底怎么回事?” “据说美国飞机投了五枚精确制导炸弹,三个中国记者被炸死了。” “美国方面有什么说法?” “美方还没有任何说法。” 29. 美国很美,但是我想回中国 拖车营地坐落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周围的小山丘坡度平缓的伸向远方。坡上种着树,紧挨营地附近的小树林里,有几个流浪汉搭的帐篷。夜间的帐篷透出来黄莹莹蓝莹莹的光,像是镶嵌在树林里的几颗宝石,与头顶上美丽的星空交相辉映。 深蓝色辽阔的夜空,一览无遗。浩瀚的银河挂在那里,星星点点,一轮快圆满的月亮格外明亮。 远处大片的枫树,打破了一段近乎直线的地平线,在夜幕下形成一段起伏的轮廓。 夏日的营地,没有人燃起篝火,没有人玩大型派对,倒是比冬日时安静一些。 “第一个理由,父母好不容易送我出来,差不多用光了他们的积蓄。就是为了他们,我也要坚持下去。”周由说。 “对我来说,这个理由不成立。”方自归道,“我出国没用父母一分钱,因为他们也根本负担不起。对你来说……你父母希望你留在美国,可去年圣诞节,你在美国差点儿被冻死,你父母知道你在这儿吃的苦头吗?”方自归顿一顿,“我们在美国,父母在老家吹牛逼,倍儿有面子。可是快乐不快乐,只有我们自己心里知道。” 周由低头不语,方自归喝一口酒,问:“还有什么理由?” “第二条理由。我学的是汽车工程,而美国是世界第一大汽车市场和第一大汽车生产国。” 方自归想了一想,道:“对我来说,这条理由还是不成立。我学的是电气工程,可我对这个专业根本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将来做什么电气工程师。我来美国学这个专业,纯粹因为我大学学的就是这个,申请这个专业好申请。而对于你来说,关于汽车工业,我倒是可以分享一些我所知道的内幕。你知道,我以前在徳弗勒干过。” “什么汽车工业的内幕?” “有次公司开会,市场部给大家看中国汽车市场预测报告。有一页ppt我印象很深,是一九九二年到二零一零年中国汽车市场实际销量和预测销量的直方图。这张表上,九二年中国汽车销量第一次超过一百万辆,九八年预测到一百六十万辆,零零年预测到两百万辆,你知道二零一零年预测将达到多少万辆吗?是一千万辆!” “不可能吧!九十年代增长了……一百万辆,接下来十年,能增长八百万辆吗?” “可能不可能,我们拭目以待吧。但这是专业人士的预测,你可以参考参考。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预测,通用比大众晚进来十几年,大众几乎完全占领了中国轿车市场,通用也不担心。为什么?因为市场足够大,所以通用是一定要杀进来的,而且这个时机真是非常的好。上个月,我以前的同事写邮件给我,上海通用真的投产了,搞得徳弗勒工厂忙得不得了。因为投产后通用给的实际订单量,比原来根据预测设计的产能多了50%都不止,只好天天加班做。”方自归顿一顿,“这说明,真实的市场需求,比通用已经很乐观的预测还要更乐观。我是来了弗林特,才知道通用的别克工厂就在弗林特。你知道吗?上海通用投产的第一款车就是别克,这车在美国卖一万美金,在国内竟然卖三万美金,订单还多得来不及做,你想想中国汽车市场的潜力。所以说,你学汽车工程的,回国了照样可以大展宏图。” “可是,美国的工资比中国高。” “ok,这是你要坚持下去的第三条理由?” “算是吧。” 方自归想了一下,道:“告诉你一个故事。我在新加坡培训时,有个师傅叫杰克逊,我们苏州工厂试产时他过来做技术支持,在苏州住了两个星期。杰克逊是华人,以前从没来过中国,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后,他半开玩笑说,他来中国前以为中国多么落后,结果来了一看发现你们什么都有。然后我说,还是不一样,我们这边工程师底薪两千人民币,新加坡工程师底薪两千新币,要相差六倍。杰克逊说,哪有那么大差距,他说两块钱人民币,我在你们这边能够吃饱饱,两块钱人民币你到新加坡吃吃看?我仔细一想还真是的,其实收入差距,并没有表面数字看上去那么大。况且国内的收入增长率,是比美国和新加坡都要快的。你在美国找个鸡,打一炮要一百刀,中国只要一百人民币,十倍。但是……你在美国打一炮,会比中国爽十倍吗?” “什么十倍?”周由较真道,“按照现在的汇率,是8.27倍。” “黑市才反应真实的市场价,黑市汇率是1:10。” “当然应该按官方汇率。” “行行,按你说的……但是这也不影响结论。你在美国打一炮,按照官方汇率算,会比中国爽8.27倍吗?实事求是说,没有吧。” 周由一时不语。 方自归仰望了一眼星空。 美国的夜空,清晰而美丽。 “中国的收入看起来很低,其实能享受到的物质和服务并不那么少。除此以外,在美国,我的人生能一眼看到头,研究生毕业后也就做工程师了。可是,去年我要是不来美国,这会儿多半已经是部门经理了,也许若干年以后,我还能成为总经理。在美国可能吗?我在国内做经理的收入,和在美国做工程师的收入将来哪个高还不一定呢。所以你的第三条理由,站不住脚。”方自归喝了一口酒,“你再说说,还有没有第四条理由。” “第四条理由,美国的城市和自然环境都比中国好。” “上次咱俩一起去底特律,你知道我产生了一种什么感觉吗?我突然觉得,底特律的woodwardavenue商店外墙上贴的花岗岩,并不比上海淮海路上的更高级。就是……差距没那么大,那我为什么要在美国憋屈下去?”方自归喝一口酒,“上次我去纽约抗议,才知道纽约有个特色,就是到了晚上有些地方不能去,说不安全。但是你在上海,三更半夜去哪个角落都不会觉得不安全。在我看来,安全才是好环境的第一要素。而且我听说,纽约的第五大道三十年前就是那个样子,可是你看上海,你看苏州,日新月异。说到自然环境,美国确实要好一些,但是我们中国的名山大川,也足够好了。” 营地里开进来一辆皮卡,晃晃悠悠停在了方自归和周由聊天的地方附近。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黑人大汉,身后传来汽车音响巨大的音浪。 “说说你的第五条理由?”方自归大声问。 “让我想想。”周由道。 “在你想出来之前,我有两条必须离开美国的理由,你要是觉得不成立,欢迎反驳。” “哪两条理由?” “第一条,不快乐。”方自归喝一口酒,“回想国内的生活,多少丰富多彩。吆喝一下,马上可以凑一个牌局。打个电话,可以和朋友去踢球。出了小区,路边就是一排小饭店,随便点个什么菜,都完爆这里的美国大餐。在国内那个环境里,我就是觉得舒服,但是在这里,我不得不逼自己去适应那种自己本不适应的环境,吃那种我不那么喜欢吃的东西,与那种我不那么喜欢的人打交道。我干嘛要这么累啊?”方自归再喝一口酒,“问问我的胃,它同意在美国生活吗?它肯定不同意。问问我的心,它同意在美国生活吗?它说它要自由自在,它想和家人离得近一点儿,它想有多一些朋友,它想开心一点儿,心也不同意我在美国生活。”方自归顿一顿,“庄子说,小乌龟就喜欢在烂泥塘里打滚,你让它住宫殿,它痛苦得要死。就是这个道理,中国就是我的烂泥塘。中国是还没有美国发达,可待在那个环境里,我愉快。待在这里,我郁闷啊!” “快乐对我来说是奢侈品。” “它不应该是奢侈品。” 周由喝了一口酒,“你的第二条理由呢?” “第二条,前途。”方自归道,“像我这种不做科学家的人,在美国是不会有出息的。我们是男人,我们想做一番事业,我们希望得到社会一定的承认,但是我们很难进入美国的主流社会,就像那个华人工程师说的,我们只能做个二等公民。反观中国,过去二十年保持了每年10%的经济增长,这意味着不管你创业,还是在职场上,中国的机会都是最多的。况且,中国是我们的祖国,中国是我们的家。”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美国呢?” “我来美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失恋。可是我不能为了逃避一个问题,去制造一个更大的问题。以前我很崇拜美国,也确实想看看美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目的,我也基本上达到了。”方自归喝一口酒,“我现在意识到,为了逃避一种痛苦而让自己陷入另一种痛苦,是愚蠢的。我不能为了逃避,连理想也放弃了。”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方自归再一次仰望星空,沉默了一会儿,说:“刚刚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决定今年就回国,这美国书,我不念了。” “啊?!”周由惊讶地看着方自归,“不会吧。” “美国很美,但我不属于这里,再呆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与其把下学期的学费交给m大,还不如我带回国内更有价值。” “至少,你要把研究生念完吧!” “这文凭对我来说没用,不必浪费时间了。”方自归喝一口酒,“那个傻逼大胖子戈登竟然骂我是蠢货……周由,我问你,美国同学的数学烂不烂?” “很烂。” “连等差数列求和都不会,连十进制转二进制都不会,他们就来念研究生了!也不知道他们中学、本科是怎么毕业的!做个小课题,我还得先给那几个白人同学开小灶,妈的先教会他们咱们初中时玩的二次函数……还骂我是蠢货!”方自归又喝酒,发现罐子空了,于是把空罐子奋力一掷,“我的骄傲,不比那些自以为是的美国人少一分一毫!骂我蠢货?去他妈的!让我低声下气在美国做二等公民?去他妈的吧!” 30. 上了轨道 太阳躲在铅灰色的厚重云块后面,总也不肯出来。好在雨点也总不肯落下来,而应辉的汗珠大颗大颗地落着,因为他正酣畅淋漓地和一帮德国人在踢球。 球场边,树梢在灰色的天空下微微摇动。起风了,风从乌云下钻了出来,在碧绿的球场上刮过。 德国北部的夏天,从来没有炎热。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踢球,哪怕踢上整整一个下午也不会中暑。应辉这天就约了几个爱踢球的中国留学生,和一帮德国人踢了整整一个下午。 “德国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下场喝水的时候,应辉对一个球友说。 “比如呢?”球友问。 “比如在这里踢的每一场球,都是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在国内踢球,可总是在光秃秃的黄土上。” “但是德国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啊!” “什么缺点?” “在这里要想找个合适的女朋友,可是非常困难。” 应辉心想,这倒是的,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发达国家的胸部发达的白人女孩,对应辉有吸引力,但来自不发达国家且四肢不发达的应辉吸引不了她们。而中国留学生里面,女生又太少,并且这为数不多的女生中,好看的又极少。 应辉今年第一次参加中国领事馆在伊尔办的春节联欢晚会,就因此大失所望。参加晚会的男女生比例约为5:1,女生数量门可罗雀也就罢了,还都是麻雀而不是孔雀。这次晚会来了两百多人,据说伊尔市所有的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都来了。这两百多人,本来是应辉在海外建立爱情的全部希望,但是从现场的情况看,全部只能用来建立友情了。 看来学习好又长得好的女生,是不大走留学德国这条路的,应辉在晚会进行到中段,满怀忧虑地总结出了这条规律。 但是晚会上并不是没有感觉。晚会的最高潮是晚会即将结束前唱《我爱你,中国》,那个音乐响起来以后,大家都站起来合唱,不管是平时口口声声说爱中国的留学生,还是平时口口声声说中国不好的留学生,唱到后来,差不多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把应辉也传染了。应辉的泪水在眼睛里转啊转,饱含对祖国的思念和对晚会上没有孔雀的遗憾。 这种情况就有些尴尬。应辉毕竟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并且毕竟渴望着恋爱。来德国的前一天,应辉在上海跳砂砂舞时誓死捍卫了自己的贞操,想不到捍卫下来的贞操,看样子要长期保持下去了,这实在很容易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当然,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应辉一个人遇到的挑战,伊尔市的中国男性留学生们都遇到了这个问题,搞得大家都非常饥渴。有一天应辉和几个饥渴的留学生哥们喝酒,大家开着玩笑,聊着荤段子,就聊到了老许。 老许是一位中国女留学生,住应辉住的那栋宿舍楼旁边的一栋宿舍楼,以相貌丑陋在中国男留学生中闻名。一哥们就说:“诸位,如果你们哪天大清早看见我从老许的宿舍里出来,你们千万不要感到惊奇。” 大家都笑,会心地笑,因为都知道这哥们说的是实话,这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女人。但是有一位哥们提出了质疑,说:“和老许做的话,你做得下去嘛你?” “我不能捂着眼睛和老许做吗?” 大家哈哈大笑,应辉笑中带泪,泪水饱含对祖国的思念和对中国女留学生中没有孔雀的遗憾。 正因为这种尴尬,领事馆教育参赞问应辉愿不愿意当学生会主席,应辉了解完学生会主席要做哪些具体工作后,就马上说愿意了。 应辉敏锐地从教育参赞的介绍中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席,能够第一时间认识那些刚刚来到伊尔的中国女留学生。 教育参赞看中应辉做主席,是因为此时的应辉以“四川盐商”的外号在留学生中间比较有名了。 应辉第一次语言考试就通过了,这时离研究生班开学还有四五个月,应辉就在德国学了个昂贵的德国驾照,然后烧包花了一万马克买了辆高尔夫,在德国、荷兰、法国、意大利这几个国家开车玩了一圈。在德国伊尔留学不像在美国弗林特留学,汽车并非必需品,应辉去学校上课和去超市卖菜都可以比较方便地乘公交车的,所以应辉开着高尔夫周游列国再回到伊尔后,大家就给应辉起了个“四川盐商”的外号。也正是应辉有钱和有闲的名声传了出去,应辉就引起了教育参赞的注意。 四川盐商能做上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席,并不是他德高望重,而是因为前主席退位以后,留学生们都不愿意干。学生会干部没有任何报酬,做服务、做活动花得都是自己的时间。留学生们都觉得自己学习、打工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精力为别人服务,于是四川盐商就上位了。这时的留学生与十年后的留学生不同,十年后中国的富一代日臻成形,一些去欧美留学的富二代是不打工的,可这时中国留学生打工非常普遍,不打工的应辉是留学生中不可多得的闲人……哦不,贤人,正好可以领导领导学生会。 学生会提供的服务,包括给新来这个城市的中国留学生提供帮助,比如租房子、联系学校、找打工机会、提供生活咨询等等。所以一旦有新来的中国女孩子,当上主席的应辉能第一时间认识,这是应辉最为重视的学生会功能。当然,就好像买东西常常遇到搭售,除了泡妞这个功能以外,学生会还有副产品,应辉也只好照单全收。比如组织每年的春节联欢晚宴,虽然搞晚会的钱由领事馆出,但学生会需要出力。再比如***访问德国时,学生会组织中国学生到机场欢迎,去对抗对抗前来抗议的邪教组织,应辉主席就第一次见到了走下电视屏幕的***,这都是应辉为了见到生命中第一个恋人的副产品。 夏天来了,又开始有德国女生在草坪上秀身材,当上了主席的应辉,也终于开始迎接新一批女留学生的到来,应辉终于因此见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恋人。 一眼看到那个杭州女孩,应辉就觉得春风拂面,她的脸蛋虽然算不上绝色,但身材窈窕。应辉在看到女孩第一眼后的0.1秒就做出了一个判断:这是迄今为止,自己在伊尔市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国女孩,于是应辉在看到这女孩第一眼后的0.2秒之内,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追她! 好嘛,这么多年了,可算逮着一个了。 就在其他男留学生还没意识到杭州女孩在伊尔的存在并反应过来时,应辉已经请女孩吃过哈根达斯,逛过超市,并且以帮女孩扛东西的名义进过女孩的房间了。当其他男留学生反应过来时,应辉已经和女孩一起做过饭,并且驾车接女孩一起上学了。 应辉关于“做学生会主席容易泡到妞”的战略构想得以实现,并且应辉的“学习好又长得好的女生不大走留学德国这条路”的判断,在杭州女孩来了以后,也没有被推翻。因为就像许多爱玩爱打扮的好看女生一样,杭州女孩的学习真不好。为了帮她入学,应辉还帮她弄过国内的假学历证明。应辉为她立下这种汗马功劳后,那杭州女孩,就成了应辉正式的女朋友。 那时留学德国的中国女生,绝大多数都有在很短的时间内和男留学生上床的能力。因为在那个陌生的冷漠的没有依靠的环境里,她们很快就觉得自己太需要呵护了。应辉于是快速地摘掉了处男这顶落后的帽子。 这年九月,应辉正式开始在德国读研究生,上位,上学,上床……似乎一切都上了轨道。 31. 换了轨道 一座红色的电话亭孤零零的立在街边,电话亭里没有人,时不时有行人在电话亭边经过。 太阳开始西沉,黄色的阳光渐渐发红,照在红色的电话亭和旁边商店红底白字的店招上。店招上白色的字是“keep”,而方自归走进电话亭,决定改变自己的轨道。 方自归觉得,一旦想明白一件事要去做,绝不能再动摇了。当年和莞尔谈恋爱,自己觉得不对了曾经早早就主动提出分手,可莞尔当时哭得太动人了,导致当年分手的改变因此没做成,后来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所以,想明白了就不再犹豫。方自归要给大成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决定辍学回国,和他探讨一下回国后和他一起创业的可能性。 电话拨了出去,不知道是占线还是没人接,方自归等了一会儿,听筒里始终没有传来大成那浑厚的嗓音。 这时,电话亭外出现了另外一个等着打电话的人。那人透过玻璃看着方自归,而方自归站在电话亭里,望着逆光中的那个人,看不太清他的脸。 手机已经在美国基本普及了,电话亭的生意已经很清淡,想不到方自归在美国第一次在电话亭打电话还碰上有人排队。方自归等了一会儿,见电话不能接通,就走出电话亭,让那个等在逆光中的人先打。 方自归打算下个月回国,因为方自归觉得,至少应该把当初投资在留学美国上的钱在美国翻倍赚回来,再回国见江东父老比较好。到世纪末只剩下几个月了,小平同志要求中国人民本世纪末达到小康,做为一个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生,方自归以为,自己更有责任不拖全国人民奔小康的后腿,最好带笔美金回去。 这段时间,方自归一直在思考回国后是创业还是打工,是回苏州还是去深圳,想来想去,举棋不定。最诱惑方自归的想法还是回国创业,可往深处想,方自归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创业要有内容,没有具体产品、具体服务、具体细节的创业计划,都是对自己那点儿微薄的资本耍流氓。听说留学生回国创业,有的是手上有专利,有的是手上有资本,有的是手上有个新颖的商业计划书,方自归想想,这几样自己都没有,自己有的那点儿资本,只够回国开一间二十平米的小型川菜馆。但方自归以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不在开小型川菜馆上,于是想来想去,决定找大成合作。 那人打好了电话,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方自归重新走进电话亭,重新拨大成的手机,结果这次一下就拨通了。 “下个月你就回来了?”电话中,大成对方自归辍学回国的打算有些惊讶。 “对。”方自归道。 “为什么?” “大成,你记不记得九二年我们一起坐船去上海的时候,我在船上跟你聊中国人的素质问题,我还担心优秀的中国人都跑去国外了,中国怎么办。” “记得。” “现在我明白了,是会有一些中国人来了美国就不走了,但也一定会有优秀的中国留学生会选择回国,对此我确信不疑。不过,原因说来话长,我回去再跟你说,国际长途贵。”方自归顿一顿,“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这次回来,我把我手上的美金换成人民币大概能有个十几万,我想把这钱投到你公司入股,咱们兄弟联手,各有分工,比如我可以管生产,肯定比你现在单打独斗发展得更快。你觉得怎么样?” 谁知话筒里一阵沉默,方自归等不及了,道:“大成,咱们是兄弟,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直说。” “兄弟,我这边儿出了些意外。我公司破产了。” 方自归大吃一惊,“什么?!” “公司办不下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变化这么大?” “你回来再和你说吧,一两句说不清楚。国际长途贵。” 与大成通完这次电话,方自归只好重新规划。 辍学后就不用上课了,方自归就利用在美国的最后这段时间,看完了刚来美国时只读了开头几十章的那本《圣经》。看到《新约》的四福音书后,方自归当初那颗看了《旧约》后没产生敬畏却产生反胃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方自归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有四福音书说的这种宽容,这个世界将变成一个多么好的世界。怪不得基督教后来统一了欧洲的宗教,方自归心想,有《马太福音》这种教义的宗教,当然是伟大的。 看完《圣经》全书,方自归感觉《旧约》和《新约》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新约》中的耶稣是博爱的,《旧约》中的上帝是残酷的,方自归觉得耶稣比他爸强多了。虽然基督教反对达尔文的进化论,但是进化论中提出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理论,看来在耶和华、耶稣这爷俩儿的身上还是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可惜,方自归心想,《旧约》不可分割地存在于《圣经》中,并且篇幅这么他妈的长。 对《圣经》有了新的理解,方自归也有了新的规划。思考再三,方自归最终还是认为,不能为了创业而创业。毛爷爷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中说要“不打无准备之仗”,方自归掂量了掂量目前形势和自己的任务,觉得创业还是没准备好,不如还是发挥自己目前的比较竞争优势,先在国内某知名外企谋个职,一边儿打工一边儿看创业的机会。 做了回国打工的决定后,方自归就想起了老卑。方自归是很愿意跟着老卑混的,也很愿意回到苏州徳弗勒从事前途光明的汽车电子业,于是回国前夕,方自归拨通了老卑中国的手机号。 “hello,besmanspeaking.”电话接通后,老卑的声音听上去很谨慎。【译:哈罗,这里是besman。】 “besman,我是victor。” “victor!”老卑的声音转谨慎为兴奋,“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你在哪里?” “我在detroit,不过,很快我就要回国了。”听到老卑关切的声音,方自归很高兴。看来老卑还是很重感情的。【译:底特律】 “回国?现在好像已经过了暑假,你怎么有时间回国?” “我不想继续在美国呆下去了,我想回国工作。嗯……我想回徳弗勒苏州工作。” “victor,谢谢你打这个电话给我。”老卑的声音又充满了兴奋,“你打这个电话正是时候。有个变化我要告诉你,我刚刚离开徳弗勒,现在是一家瑞典上市公司的中国区总裁。” “什么?”这下轮到方自归惊讶了,“您已经不在徳弗勒了?” 方自归还记得一年多前,老卑和自己谈人生,说他在徳弗勒做了快二十年了,听起来他是要在徳弗勒做到退休的样子,没想到老卑突然有这么大变故。 “对,我来新公司也不久。现在情况是这样,这间瑞典公司在国内有四个工厂,分别在大连、上海、无锡和广州。公司的中国区总部在上海,以后我就base在上海。现在公司很多部门都需要人才,如果你能尽快回来,正好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谢谢besman,请问是什么机会?”事关前途,方自归微微有些紧张。 “上海工厂,生产部经理。”老卑自信满满地说。 “上海?!” 32. 又见上海 云端之上,永远都是好天气。 方自归醒了,觉得机舱里有些冷,便把绒衣穿上,再一看液晶屏上的飞行图,上海快到了。 透过舷窗,能看到机身下方都是大朵大朵的白云,机翼翼尖上画的红色图案,显得特别鲜艳。远处的云朵拥挤在一起,像一团团柔软的雪白棉花,在空中缓缓飘动。近处的几朵白云凑在一起,形状像一个少女的背影,侧过来的头上戴着长长帽檐的遮阳帽,一只手提着宽大蓬松的公主裙。 白云渐渐散开,飞机不断下降,刚刚投入运营才几个星期的浦东国际机场出现了。俯瞰下去,候机楼连绵的白色屋顶好像一条长龙,许多飞机像小蝌蚪一样依偎在龙的身边。 方自归走出舱门,沿着空中廊桥走向候机楼时,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终于落在了祖国的土地上,二十几个小时长途旅行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比起纽约老旧的肯尼迪机场,崭新的浦东机场看起来更现代化,更宽敞,更舒适。 走出机场后,方自归叫了辆出租车,把大件行李放进后备箱,便坐到副驾的位置。一路上,方自归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产生了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一年前离开祖国时,还只能从虹桥机场出发,一年后回来,到达的就是大海边的浦东新机场了。这一年的上海,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快速地变化着。 快到金桥时,路两旁的脚手架和塔吊一下多了起来,这种景观一直延续到了陆家嘴。当出租车行驶在了世纪大道上,方自归看到了阳光下的一片塔吊森林,这种景色,可是方自归在美国从来没有见过的。去美国前,在国内可能看惯了建筑工地四处开花的景象,习以为常,不以为然,而在没什么工地的美国呆了一年,回国后突然看到塔吊森林,方自归觉得非常震撼。 “这幢楼已经建好了吗?”方自归仰头望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金茂大厦吗?”司机以为方自归在和他说话,“是啊,已经对外营业了。” 窗外,八十八层的金茂大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像一座金色的宝塔直插云霄。这时的陆家嘴,东方明珠电视塔一枝独秀的局面被打破了,四百多米高的金茂大厦与电视塔遥相呼应。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的周围,矮一些的高层建筑造型各异,鳞次栉比,并且错落有致地搭配着高低不同的建筑塔吊。 “这一年,上海变化又很大吧?”方自归问。 “老大哦。阿拉老司机,有的区一段时间不去竟然会迷路。”司机说,“这些年地图更新也快,现在上海滩还时兴收藏地图,你讲有劲伐?” “第一次听说还有集地图的。” “现在地图老是更新,就有人打起地图的主意了。说上海地图七十年代用十年,八十年代用三年,九十年代用半年。现在更不得了,只能用两个月。”司机对自己的城市充满了自豪,“喏,这个月地图又更新。延安高架刚刚全线贯通,阿拉上海‘申’字型高架建成,开车子老爽气了。你不是要到南京西路嘛,等一下我们越江隧道出去,直接上延安高架,华山路匝道下来转个弯就到了。” 出租车在越江隧道里行驶着,不一会儿开上了地面,开上了高架。出租车经过人民广场时,方自归坐在车里看着延安路高架两边的高楼大厦,心想真是造化弄人,自己竟然又来上海了。 与莞尔分手后,方自归觉得自己已经断了与上海的最后一丝联系,谁知道老卑的计划,把方自归的计划全打乱了。如果回不成苏州徳弗勒,方自归宁愿去深圳闯一闯,也不想来上海。谁知老卑坚持说,上海工厂的机会最好,叫方自归速速归来。老卑说,上海工厂是做工业门的,是方自归从没听说过的一类产品。本来方自归看祖国汽车业的发展态势,还想在这行继续干下去,没打算改行,所以方自归虽然答应了老卑来上海工厂,私下里还是犹豫了几天。但到最后,方自归还是决定追随老卑。这说明,中国人有时候就是感性,既可以因为厌恶一个人而厌恶一座城市,哪怕是一线城市,也可以为了跟一个喜欢的老板而放弃一个行业,哪怕是朝阳行业。 但不管怎样,在美国单调无聊的生活和丰富多彩的打工,结束了。 轮胎与路面的清晰摩擦声停止了,出租车下了高架,车速慢了下来。 目的地到了,方自归掏出钱包,付了一百多元的出租车费。看来,浦东机场离浦西市区确实比较远。几年前还在校园里的时候,一百多元等于方自归一个月的生活费,现在付付一百多元人民币,方自归已经没什么感觉。暑假里和暑假后的一个月,方自归在美国全在打工。方自归在自助餐厅里把人脸识别技术发挥到极致,最终超额完成任务,带着一万大几千美金回国,回来后又将成为外企白领,一百多块人民币真不算什么了。 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按照之前和老卑说好的,方自归到上海后先去找公司人事部,因为这天老卑出差了,要过两天回上海。方自归找到那座写字楼,找到公司的办公室,便按照前台吩咐的,在会客室里等人事部的人出来。等了好一阵子,方自归都开始喝第二杯热水了,会客室里才终于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穿深蓝色西装和套裙,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 “你好,我是玛丽安娜,”那女人向方自归伸出手,“中国区hr总监。” “你好,我是victor。”方自归握了握玛丽安娜的手。 “按照流程,麻烦您填一下表格,填好后交给前台,她会再通知我。我手上还有些事要忙,失陪一下。等一会儿我们细聊。拜拜!”玛丽安娜说完,把表格交给方自归后,就风风火火踩着她的高跟鞋,“嗒,嗒,嗒”,推门出去了。 这表格无非是填一些个人信息、职业履历什么的,方自归填完表格交给前台,想不到前台又给了方自归一叠纸,说玛丽安娜吩咐过,叫方自归再做个测试。 方自归无奈,拿着厚厚一叠卷子回到会客室做题。仔细一看卷子上的题目,基本上是一些智力测试和性格测试。做为一个很有智力也很有性格的人,方自归便往卷子上填,倒不觉得有什么难的,就是题比较多,有些题还是重复的,方自归直做了一个多钟头才做完。 “哇噢,你做得好快!”玛丽安娜终于又出现了,“而且你的分数还不错。” “谢谢。”方自归应道,心想要不是在路上折腾了二十几个小时有点儿累,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快。 接下来,玛丽安娜在方自归的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她所谓的细聊。 “如果在你的团队里面,有人不太服从你的领导,你会怎么处理?”玛丽安娜问。 方自归想一想道:“和这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首先了解他为什么不服。如果是因为我确实工作上有失误,或者有什么地方没做到位,我改进,我甚至可以道歉。如果是因为主观上的原因,比如这个人就是看我不顺眼,那就让他离开我的团队。” “怎样让他离开你的团队?” “适当的方式。开除,调离,都有可能。工作上的事,团队里大家可以商量,但团队不可以不团结,下属绝不可以不服从领导。” “你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和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给我面试呐! 33. 惘者归来 简约的小会客室里,方自归与玛丽安娜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个简约到极致的黑色桌子。 窗外,一个像扇子似的的新颖建筑静静地立在阳光中。不远处的延安高架路像一条激流,路上的汽车飞快地驶向远方。远处一大片低矮的老洋房中间,三四栋几十层高的大楼像竹笋一样分别冒了出来。 玛丽安娜小西装的袖子撸得老高,一个手掌平伸,伴随着她语言的节奏在桌面上指指点点,带动着一条前臂也伸出去,与静止在桌上的另一条前臂呈九十度夹角。 方自归回答着玛丽安娜的问题,并没有玛丽安娜那么多身体语言。玛丽安娜的细聊越来越细,开始深入了解方自归在美国的生活。方自归本不想多说在美国一年来的蹉跎,因为在美国职场上学到的什么杀鸡、解牛、送外卖、洗盘子、人脸识别等技术,在中国职场上用不大到,多说无益。谁知玛丽安娜盯着方自归不放,后来非要对方自归研究生不毕业就回国的原因刨根问底。方自归已经略有不快,半开玩笑道:“因为,回来以后可以天天过年。” 玛丽安娜一怔,“回来天天过年?” 方自归解释道:“有一次,考试结束了,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到底特律庆祝一下。后来开车开出去老远,才找到一家中餐馆,吃了顿比较正宗的粤菜。当时有个一起去的朋友就说,今天这顿简直像过年一样。那种水平就算过年了,我回中国,不就天天过年了嘛。” 玛丽安娜笑了,气氛轻松下来。方自归也放松下来,便把那次自己和周由讨论的“论回国比不回国好的理由”,竹筒倒豆子般给玛丽安娜说了一遍,玛丽安娜倒有耐心听完。 “嗯,我理解了。”玛丽安娜道,“九七之前,我有个亲戚去了加拿大。九七后香港风平浪静,这个亲戚又回香港了。其实他们回来和你回中国的原因差不多。加拿大的house真的大,可就像你说的,人不开心有什么用?在香港住惯的人,不是那么容易习惯那里的,去了才知道自己多么爱香港。” 后面的“面试”,就在安定祥和的气氛中进行了。玛丽安娜很健谈,前台已经下班了还没停下来。方自归约好了晚上和国宝一起吃饭,看玛丽安娜意犹未尽的样子,方自归开始担心和国宝的约会。又聊了一阵子,玛丽安娜才终于看看表说:“哇噢,这么晚了。我要赶紧去吃点儿东西,不要等一下candidate来了我还没回来。victor,那就这样说定了,明早九点,你到我给你的那个地址去找arne,ok?” “ok,今天您要加班吗?” “晚上还有两个面试。” “那您辛苦了。” “没有啦,已经习惯了。” 玛丽安娜是方自归认识的第一个香港人,看样子具备传说中香港人干活拼命的特质,只是她折腾这么长时间,与国宝的约看样子要迟到了。 出了公司的门,方自归有些纳闷,也有些不快。电话里听老卑的口气,只要自己愿意来,这公司是敞开大门欢迎的,怎么这又是考试又是面试的?第二天还要去工厂和瑞典籍的工厂总经理做第二轮面试,莫非,还可能有什么变化吗? 经过静安寺公园等出租车时,方自归突然听到了一阵整齐的腰鼓声,“镪,镪,咚咚咚,镪,镪,咚咚咚……咚巴,咚巴,咚咚巴,咚巴……” 鼓点声,是那么亲切,方自归仿佛一下子回到童年,回到自己在陕西参加社火表演时,敲着腰鼓在大街上行走的那个时空。方自归呆了一呆,循着腰鼓声寻去,就见到广场上有几十位老大妈,整齐地穿着红色的民族服饰,不那么整齐地踩着步子,手中绑着红丝带的鼓槌,上下飞舞,敲打着系在腰间的腰鼓。 鼓声,抑扬顿挫,“咚咚巴,咚巴,咚……”方自归看着舞动着的老大妈们,鼓点儿打在心上,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明说的温暖。 方自归一直觉得自己无所谓故乡,小时候在很多地方都待过,有时候别人问他是哪里人,方自归解释自己是个四川话说不好的重庆人,常常觉得头疼。但是方自归现在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故乡的,那就是中国。 八十年代,好男儿志在西方,北大、清华的学生一毕业就一窝蜂申请去欧美留学,很多人去的时候就做好了不回来的打算,方自归对此深深迷惘过。可这回亲自去了美国一遭,方自归现在明白,自己的担忧和迷惘是多余的。的确,会有一些精英去了不再回来,但也一定有一些精英,去了以后一定会回来。 美国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美国再有钱也买不到一些东西,比如归属感。 方自归乘出租车赶到工大附近的西安美食城,见到国宝时,已经晚上七点半了。两人都饿着肚子,但都非常高兴。这家饭馆虽然叫“城”,其实只是个上下两层,每层大概三十平米的小饭店。但它提供的陕西小吃,甚合方自归之意。 国宝点完菜,笑着征求方自归的意见:“主食,要不要来碗岐山臊子面?” 方自归忙摆手,“别别别,来个凉皮吧。” “咦?咋能不吃面腻,你不是半个陕西人嘛?” “兄弟,理解一下。我在美国天天吃烂糊面,现在看到面倒胃口,伤心。” “这样啊!” 凉皮上的比较快,两人一边吃起来一边等热菜。方自归举起啤酒杯和国宝碰一下道:“这才是饭嘛!唉,你不知道我在敌后多么想念祖国的各种美食。” “上海的凉皮大多数不正宗,这一家还算比较正宗的。” “就像川菜到了美国,也都变了。唉,你这一年没什么变化吧?” “没什么变化,还在学校里。” “我的认识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去美国前老夏说的那番话,现在我知道是有道理的。” 国宝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可方自归忙着吃凉皮,一时没有察觉到。 “我现在有一肚子话想和老夏聊。”方自归接着说,“诶,老夏现在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 “老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老夏,”国宝一脸的悲伤,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死了!” 方自归正夹了一筷子凉皮往嘴里送,清清楚楚听到“死了”两个字,惊骇得张着嘴一下子凝固在那里。方自归盯着国宝,突然手软了,凉皮从筷子中滑落,掉在了桌上。 34. 生与死那么短的距离 古色古香的老街上,黑瓦鳞鳞,商店纷纷,一零一的室友们在人流中边走边聊地逛着街。 几家商店门口挂着“2-5折”的牌子,店内传来流行歌曲的声音。街上的行人很多,却有商店把摊子都摆到了人行道上,让整条街显得更加拥挤,也更加热闹。 兄弟们有说有笑地逛着,谁知老夏突然发了脾气,也不知什么原因发脾气。老夏脾气发得太厉害,行人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然后几个兄弟就把老夏按倒了,用一条皮带把老夏的双手捆起来。结果老夏躺在地上,挣扎得非常激烈,像一只被捉上岸的鱼,在草地上蹦跳,扭动,拼死挣扎,好像要做最后的逃跑努力。兄弟们看着扭动的老夏,不知所措。 突然,老夏挣脱了捆住他双手的皮带,爬起来就一个人气呼呼地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流中。大家说,追老夏,不要把老夏弄丢了。结果茫茫人海中,就是找不到老夏。兄弟们无奈,便也不管老夏了,继续沿着老街向前走。走着走着,大家已经忘记老夏发疯这档子事儿了,突然,又看到老夏就在前面正爬一个坡。那街景,像是山城重庆的街道,所以要爬坡。一帮人赶紧也爬坡去追老夏,老夏发现后面有人追,回头对兄弟们微笑,好像又不生气了……铃铃铃,闹钟响了起来。 方自归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忆刚才的梦,觉得这个梦简直莫名其妙。 老夏虽然性子急,可他在宿舍里,从来没有和其他室友红过脸,怎么会在梦里发这么大脾气呢?这梦太不真实了,方自归又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世界也太不真实了。 死亡离每一个活着的人,包括朝气蓬勃的年青人也是那么近。它可以来得非常突然,它可以来得非常迅速。 老夏是不久前死在工作岗位上的。那天老夏手下的技术员请假了,老夏一个人维修设备,切断远端的电源后,老夏既没有给切断电源的开关柜上锁,也没有做任何标识,后来有人合上了被老夏拉下的电闸。老夏当场触电,被发现后送医不治。 在去工厂面试的路上,方自归仍然有些懵,脑海里时不时浮现老夏在大学里的一幕幕。 方自归想不通,为什么老夏这样的文艺青年,要学自己不喜欢也不擅长的电气工程?为什么学了电气工程,就非要当一个电气工程师呢?为什么老家这么富裕,老夏却要背井离乡去昆山?为什么老夏正好在他的而立之年倒下?……方自归一时间想不通,心想这个据说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世界,他妈的公平吗? 方自归突然想到,昨晚的梦莫名其妙,可老夏这个人也真是莫名其妙。记得在宿舍里第一次见到老夏,还以为他是金兀术之类北方民族的后人,谁知他竟然来自盛产师爷的绍兴。可这位现代版绍兴师爷,看起来并不文质彬彬,也从来不拈须微笑,却是宿舍里第一大急性子。可这位急性子,却生着一颗温柔的心,促进了宿舍里的安定团结,表现出了一个老大哥的理性。可他找工作时,又实在没理性,只一次面试受挫就再也不参加招聘会了,不然也不会飘到昆山受这个难。可说他没理性吧,他在说起文化、历史、人物风情时,又似乎特别有理性。可说他有理性吧,他又是个很粗心的人,不然如何酿此大祸。可说他粗心吧,他当年在东八楼的厕所里大便时有个特立独行的怪癖,喜欢蹲在那里用双手拉着第一个蹲位的下水管作业,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生怕掉进茅坑里……杨贵妃集万般宠爱于一身,老夏集万般矛盾于一身,唉,我那睡在上铺的兄弟啊! 到了工厂,方自归打起精神来,接受一位瑞典老先生的面试,倒也应答如流。方自归在新加坡培训时除了学smt技术以外,也参加了一些管理培训,而且方自归看过老卑和陈顺风是怎样管生产的,所以对工厂管理有一定概念。面试完以后,瑞典老先生带方自归参观了一遍工厂,给方自归介绍产品和生产工艺,介绍得很详细。参观完工厂,瑞典老先生给玛丽安娜通了个电话,然后就通知方自归第二天下午去位于南京路的总部办公室,说besman第二天出差回来,叫方自归再到办公室和besman见面谈一下。 第二天,方自归见到了阔别一年多的老卑。老卑看起来还是那么谦卑,握手还是那么温柔。在老卑办公室里,老卑对方自归笑道:“两轮面试下来,感觉怎么样?” 方自归道:“怎么样,要问面试官啊。” 老卑笑道:“其实我们正缺人,面试不过是走个形式。不过,实际上,他们对你的印象都还不错。” “嗯。” “好,现在我正式通知你,”老卑敛容严肃道,“你被聘用了。” “哦。”方自归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最后,有个问题要问你。你的期望薪酬是多少?” 方自归这才想起,玛丽安娜和瑞典老先生都没和自己谈过这个问题,自己也没主动提这个问题,所以到了最后,要老卑亲自解决了。方自归记得老卑曾对自己说过,升到部门经理,收入就比当时做smt工程师可以至少翻倍,那外企部门经理的收入应该能到一万。可是一万的话,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很吓人。记得九二年刚上大学时,韩不少说起家里是万元户,那都是一种百万富翁的感觉。虽然九二年后物价上涨,可九六年以后,中国的物价非常稳定,如果九九年一个月挣一万,似乎有些夸张了。方自归想自己初回国做事,还是保持初涉风月场所的风格,循序渐进吧。 “月薪九千吧。”方自归道。 “嗯。”老卑点点头,“那就这样吧。将来好好表现,以后再加。然后……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过两三天就可以。我要先找一下房子,然后去苏州把我的行李搬到上海来。” “好,你稍等一下。”说完老卑出去了。等了约莫十几分钟,老卑手里拿着一张纸回来了,然后把纸递给方自归,“你的offerletter。” 方自归接过那张纸一看,果然是聘书,最下面是玛丽安娜的签名。 “你这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老卑笑道。 “有个问题。公司在上海,但是我没有上海户口,这会不会有问题啊?” “肯定没问题。我知道就在这个办公室里,有些员工就是外地户口的。” “户口在外地,那怎么交养老保险呢?” “这样,我叫玛丽安娜过来,让她给你解释。” 玛丽安娜踩着高跟鞋精神抖擞地进了老卑办公室,给方自归一通解释,方自归才明白了。原来最近两年出现了一波外企进入中国的大潮,也有很多外企在上海设总部建工厂,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人才短缺。如果上海的公司此时只能聘请上海人,有些影响上海全国经济中心的建设。所以就在一年前,上海推出了居住证制度,从此扫清了上海公司聘用外地人才的制度障碍,外地员工的四险一金也可以在上海交了。 方自归听着玛丽安娜的解释,心里自己大学毕业那年咋没有居住证制度呢?有一些五味杂陈。 晚上老卑请方自归吃饭,竟然是在离写字楼不远的一家马来西亚餐厅。这种菜系的餐厅在底特律没有,在纽约也找不到,可见某些方面,上海的生活比纽约更丰富。两人边吃边聊,方自归向老卑说起一年来在美国的见闻,讲到与雪佛兰歪嘎的那一段缘分,老卑哈哈大笑,“看来美国通用的质量不好啊!” “就是因为觉得亲切,才买通用的车。没想到歪嘎这么奇葩。”方自归道。 “不过,你知道吗?上海通用今年三月份竟然真的投产了。”老卑话锋一转,“我看过他们正在生产的工厂,非常吃惊。从一片荒草地到一座现代化汽车厂只用了一年多,我真的很吃惊。你们太快了!” “上海通用的车,质量好吗?” “从目前的反馈看,质量还不错,销量也很好。”老卑端起酒杯,与方自归碰一下,“我们新加坡也创造过奇迹,不过新加坡很小,你们这么大……你们很有希望。祝贺你们!” “这正是我想回来的原因之一。” “victor,在你想回来的时候,你首先给我打电话,我非常高兴。” 35. 中国的风格 毛血旺的鲜**片,挂在小小川菜馆的墙上,悬在坐着等菜的大成和方自归的头顶。 一瓶剑南春已经开了,酒盅里倒上了酒。 时间像是要汇入湖泊的溪水那样放满了脚步,缓缓地在两人身边流过。大成沉默着,方自归仿佛听到了时间流动的声音。 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有点儿呛人,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的方自归可能有些不适应,打了个喷嚏,眼睛都湿润了。 小店生意不错,老板娘忙个不停,一会儿端菜,一会儿找钱,一会儿收拾桌子,像一幅运动的背景在静止的大成和方自归身边来回穿梭,来来去去。 食客们聊天的声音有些嘈杂。方自归慢慢地端起酒杯,大成无言,也端起了酒杯。 “怎么好好的就破产了呢?”一杯酒下肚,方自归终于问。 “日本的一家化工厂爆炸了。”大成皱着眉头。 “这跟日本的化工厂有什么关系啊?你不是做电子机芯嘛?” 大成便讲了讲创业失败的来龙去脉。 本来大成的电子厂一直生意兴隆,半年前一家日本化工厂出了事故,产生了一系列大成做梦也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出事故的化工厂,是日本两家环氧树脂生产厂的某种原料供应商,而这两家日本工厂,生产了全球90%的晶振封装用环氧树脂。事故发生后,两家日本工厂短期内无法恢复生产,造成晶振全球缺货。 “晶振是机芯的心脏。我眼睁睁看着晶振的价格从一两毛,变成一两块,变成五六块,变成十几块。最后,变成完全买不到。”大成一脸的无奈,“我连苏州电子市场上从旧电器上拆下来的晶振,都把它收得干干净净。我每星期跑一趟深圳,在市场里一个柜台一个柜台淘货。可是,到最后就是买不到了。我创业三年的最后成果,就是车间里的一大堆半成品。” 一个远在日本的化工厂爆炸,导致了一个苏州的电子厂倒闭,算是“蝴蝶效应”在工业领域的直接体现。当上游电子零件市场出现严重缺货,实力雄厚的国际电子巨头还可以分到少量货源,小公司就在劫难逃了。在这段缺少晶振的日子里,看到局势逐渐恶化,公司摇摇欲坠,大成有时彻夜难眠。看来缺少晶振的日子,并不比缺少爱情的日子更轻松一些。可大成想尽一切办法后,最后依然无法阻止公司的倒掉。 “唉——”大成长叹一口气,“我从来不知道,公司还有这种死法。” “那现在有什么打算?”方自归问。 “我已经找了份外资电子厂采购主管的工作,先打工打起来吧。”大成道,“家里有两个女人,我必须要挣钱。” 大成说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太太,一个是女儿。方自归找到大成家的时候,才半岁大的小丫头正闹感冒,所以安馨在家带孩子,没有一起出来吃饭。 菜上来了,不多时,两人就喝光了一瓶白酒。 和母司吃饭,气氛就轻松了。母司已经跟谭悦结了婚,并且他事业上也进入了上升期。 “这一批,升我做了生产经理,升纳德做了质量经理,升莎莎做了物料经理。”母司对方自归说,“我们仨算第一批被提升为经理的本土员工。” “恭喜恭喜!变化还真是很快啊!”方自归感叹。 “不过……” “不过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其实我爸在连云港自己买地建的厂房,就有六千平米,我将来不可能一直打工的。” “哇噻!搞了半天,你富二代啊!那你在徳弗勒打什么鸟工啊?” “为了见世面嘛。况且我爸那厂子,也就是这两年发展快。我爸做的是比较低端的机加工,他那摊子事我不感兴趣。我想先在外企上着班,将来开拓一个我感兴趣的新方向。” “噢,师夷长技以制夷。其实我也一直有创业的想法,就是还没有方向。但是现在我知道,创业也不容易。我的哥们朱大成,创业后一直挺顺的,今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公司倒闭了。” 和母司各种聊,方自归才知道为什么老卑突然换了工作。原来,这年徳弗勒的几大事业部进行整合,组织结构也做了调整,之前老卑直接向亚太区总裁汇报,机构调整后亚太区出来运营总监这么一个位子,老卑改向新的亚太区运营总监汇报了。其实老卑愿意来苏州开拓,眼睛里盯着的是亚太区总裁的位子,想在中国先立功,等快退休的现亚太区总裁退休后再升上去的。这新的亚太区运营总监没让老卑做,老卑已经不爽了,而老卑新的老板在徳弗勒新加坡工厂曾经做过老卑的下级,所以新的人事任命一发布,老卑立刻就火了,很快便通过上海的一个猎头加入了瑞典多卡集团。 从苏州把行李搬来上海,方自归就在莘庄租了套一室一厅的老公房。五年前方自归在莘庄工厂实习时,莘庄还到处都是农田,而此时的莘庄,已经建了一片片的商品房。方自归选择住在上海西南角的莘庄,是因为上班地点在西南郊的工业区,而这里乘地铁去市中心也算方便。 租房子时与中介打交道,方自归非常惊讶地发现,上海的房价五年都没涨。 方自归清楚地记得,莞尔家五年前在市中心买的商品房五千多一平米,到了此时,市中心的房子依然是五千多一平米,莘庄的房子只要一千多一平。中介说,上海新建的商品房不好卖,库存积压,所以政府出台了买房退税、蓝印户口等政策刺激楼市。方自归立即决定,在上海的市中心地段买房。因为以九千元的月薪,个人所得税要交一千多,这笔税,比方自归父母两人的月工资加起来都多,能避税没有不避税的道理。 方自归开了收入证明,贷款在静安区买了套两室一厅的现房。方自归对上海人居住的狭小有深刻认识,对莞尔妈妈那套关于房子的讲话认识深刻。方自归觉得,根据新加坡房地产市场的经验,兼顾上海的准丈母娘都这么执着,上海的房价不可能不涨的。 付了房子的首付,方自归把电话打到父母厂长的家里,打算向父母汇报一下自己买房的好消息。方自归回国前曾给父母写过一封信,但回国后还没听过父母的声音。方自归在电话这头儿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老爸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 “自归啊?” “爸。” “你在哪里啊?” “我在上海。你们身体好吗?” “我们身体没有问题。唉,就是……我们厂今年垮杆了。我下岗了。” “什么?工厂倒闭了?” “唉,淄中的企业全部垮杆了。农修厂、机械厂、一丝厂、二丝厂、塑料厂、陶瓷厂、纺配厂、粮机厂、轻机厂通通垮了。据说下了文件,不管企业亏不亏损,国有小企业要么转制要么倒闭。我们厂其实不亏损的,也强制性破产倒闭了,唉——” 一年前,方自归听无锡的小莫说国企转制和买断工龄的故事,好像还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没想到这波大潮这么快就从东部沿海席卷到西部内地。看来,政府是不打算带着国企亏损这个问题跨世纪的。这一年,淄中县的小型国有工厂几乎全部倒闭或转制,不久后,钻采所和信号厂这两个县里仅有的大型国企也搬到成都和绵阳,于是,整个县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就只有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了。 完全没有第二产业的城市让人感觉很二,好像回到了古代。 四川的财政不像江苏那么宽裕,所以方自归父母的工厂破产后,不能像小莫他们那个厂可以买断工龄,而是下岗人员拿一笔微薄的遣散费就各回各家了。方自归母亲两年前就办了退休,方自归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可工厂没了,也只好下岗。破产企业退休职工的退休金还可以领,但不再有医保。以前工厂在,看病的话可以在厂里报销医药费,现在工厂没了,医药费无处可报,方自归父母工厂就有一个退休老病号,也是邻居,就在工厂关门后因为绝望卧轨自杀了。 听到邻居卧轨的悲剧,方自归心想,自己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便在电话里对老爸说:“爸,你们放心,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你们不是还有儿子嘛。” “你比我强啊!”老爸说,“自归,你弟去成都了,我和你妈在家没什么事,我们想到上海来。一来我们可以照顾你,二来你的房子拿到以后,不是要装修嘛,我来帮你搞装修吧。” 方自归一想,自己在外面各种折腾,九五年暑假后就再没回过四川,是应该陪伴陪伴父母了,“好啊,那就过来吧。 看来过去的一年,国内的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方自归心想,中国的节奏确实快,老卑说中国太快了,一点儿都不错。 这就是这个时代中国的风格。 36. 北欧的风情 下午五点三十分,阿纳从他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大踏步走出来,经过生产经理和物料经理合用的那间现在开着门的办公室,微笑着对方自归说:“拜拜!” 几间独立办公室的灯熄灭了,同事们紧跟阿纳下班的步伐,陆陆续续向外走去。几分钟后,前台小姑娘把公共办公区域的灯也关了,整个大厅暗了下来,只剩下方自归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唯一亮着的日光灯在地砖上投下一片光影,唯一的那台还未关闭的电脑,在周围暗下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灿亮明媚,正等待新主人方自归给它发出下一条指令。 五点三十五分,除方自归以外,办公室里的职员全下班了。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区里,方自归环顾上下左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怅然若失、忆往日峥嵘岁月稠的感觉。这与过去那几年天天起早贪黑的日子,实在很不兼容。 上班第一天,阿纳主要跟方自归谈了谈未来一年,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工厂要上erp系统的事情。多卡集团在中国的四家工厂,就是做门的上海工厂,做泵的广州工厂,做阀的大连工厂,做传感器的无锡工厂,都要在跨世纪的节骨眼上启动erp。做这个项目,除了提高效率的原因外,也是为了实现不同事业部管理上的标准化。集团内的几个不同的事业部,都是集团在不同时期并购进来的一些企业,并购后,集团当然要逐渐统一管理平台,就好像秦始皇并吞六国后,要“车同轨,书同文”一样。 此时,全中国正规一点儿的公司,与全世界基本保持同步,掀起了建设erp的高潮,多卡集团自然不甘落伍。因为电脑普及了,通讯技术、互联网技术、数据库技术也日臻完善成熟了,企业日常管理就到了电脑取代人脑的时代。不过那时业界也流行一句话,说“不上erp等死,上erp找死”,因为企业管理从手工单据式的老系统切换到计算机系统,阵痛甚至很痛是确实存在的,所以快退休的阿纳才希望方自归早点儿上班,能全程参与到实施erp的整个过程中,使他自己能依然保持很高的准时下班率。 阿纳下班超级准时,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五点三十分,他每天下班走出公司办公楼,再走十几步路钻进公司给他配的那辆商务车的时间,为五点三十一分正负一分钟。由于阿纳的先锋模范带头作用,通常五点三十五分办公室内就空无一人了,搞得方自归刚开始很不适应。后来方自归才知道,除非月底财务部做月结的那一两天,因为财务部要加班,才能够让五点三十五分后的办公室有点儿人气。 接下来几天,方自归在下班时间后会在电脑前多坐个半小时,希望阿纳对自己产生一种励精图治的感觉。但几天后,方自归就感觉到,在这公司不能这样自我孤立,还是入乡随俗为好。好在这种调整,是“朝五晚九”到“朝九晚五”,就像“由俭入奢”一样,调整起来非常顺畅。 方自归最后一次坐在下班后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心想虽然为同一个集团工作,幸好阿纳与工作狂老卑、玛丽安娜不在同一个区域办公,否则玛丽安娜天天加班,老卑常常晚上十一二点还有工作邮件发出来,而阿纳每天五点三十一分正负一分钟却一骑绝尘而去,就实在相映成趣了。 自从在多卡门业开始上班,方自归就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新世界。 方自归渐渐了解到,阿纳对当代时髦的工厂管理技术不怎么熟悉,对什么5s、6σ、7大质量手法、8大生产浪费、9型人格领导力什么的没多少概念,也对什么tps(丰田制造系统)、tpm(全员生产维修)、tqm(全面质量管理)不太了解。方自归那次在工厂面试,跟随阿纳参观生产线时,曾问阿纳,门板线的takttime是多少。阿纳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什么是takttime?”【译:节拍生产时间】 但是,阿纳对产品和工艺真是非常熟悉,因为他从做学徒起就为这家公司服务,这也解释了阿纳为什么对工厂管理的时尚流行趋势不甚了了,他毕竟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 虽然上了一阵子班,方自归看出来工厂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但绝不能说阿纳的管理有问题,因为工厂运作得颇有效率。阿纳虽然不知道什么是tps和lean,但他知道什么是逻辑。阿纳没学过人体工程学,但他知道什么是便利。比如门板生产线,长门板必须两个工人抬,生产中自然要考虑减少搬运,按照这个逻辑,门板生产线就搞成了被精益生产理论推崇备至的ucell。【译:u型生产单元】 在阿纳的管理下,工厂的各种流程搞得像瑞典的家具一样简约,许多流程简化到不能更简化的程度。方自归在多卡门业的第一次报销就很惊讶,上午贴好发票填了申请单,下午财务小姑娘就把现金给方自归了。要是在徳弗勒,走完报销流程怎么也要一两个星期。 阿纳写邮件都特别简约,邮件里基本上没有任何废话。比如阿纳每周要把产量、新订单量、库存订单量、准时交货率等数据做一份周报发给他的直线老板,在欧洲的多卡门业全球运营总监,他邮件的标题栏是“wkxxreport”,然后邮件正文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个excel格式的附件。这种周报,阿纳也抄送给他的虚线老板老卑和他的直线下级方自归。方自归刚开始看到这种邮件,既惊讶又觉得好笑,怎么阿纳发给老板的邮件,连一声尊称都没有?但这就是阿纳一贯的风格,哪怕说一件要紧事,阿纳写邮件也不过寥寥数语,半句废话都没有,颇有《论语》的文风。 但是方自归渐渐喜欢上了阿纳的写作风格,也喜欢上了阿纳的工作风格。这老头对老板不谄媚,对下属不端架子。 方自归对工业门有一定了解后,发现这个行业跟汽车行业相比,实在像理想的人类社会一样,真是太宽容了。不管是质量还是交货期,这个行业的要求都不高。比如外观划伤这样的质量缺陷,在徳弗勒,是操作员把每个产品凑在眼睛跟前用放大镜检查,而在多卡门业,是质检员按照规定必须离门板一米开外用肉眼观察,而且是5%的抽检。方自归上了一个月的班,不禁感叹:怪不得下班都这么准时,多卡门业真是个很简约很轻松的公司啊! 但是,工人不喜欢准时下班,为了赚加班费,工人最喜欢无穷无尽的加班。中国古代妇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中国当代工人饿死事大,累死事小。年底是多卡门业的生产旺季,特别十一、十二两个月,生产常常忙得每天做十六个小时,并且整月没有一天休息,工人们却天天高高兴兴,精神抖擞。但是过了春节进入生产淡季,工人们像职员们一样可以准时下班了,他们却无精打采。年底生产旺季时是没有工人离职的,年初生产淡季就有很多工人离职,可见现在的人民,确实做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 对这种“人民为人民币疯狂”的现象,阿纳不太理解。 阿纳满怀真诚地给工人讲企业价值观、使命、愿景等等,一点儿用都没有,隔壁工厂多给个一百块,电焊工就跳槽了。阿纳发现,中国工人远没有瑞典工人稳定,并且经理和职员也不是省油的灯。以阿纳的眼光看,经理们跳起槽来比跳蚤们玩立定跳远还跳得活跃,实在令人费解。其实老卑之所以让方自归早点儿回国到多卡门业服务,就因为前生产经理跳槽了。前生产经理在多卡门业服务了一年多,眼看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却提出辞职,让阿纳有些受伤。 “中国太动态了,”阿纳有天对方自归说,“我不能理解。” 方自归对这种现象是能够理解的。 中国人最近一百多年都苦大仇深,改革开放后终于放开手脚了,便摒弃了“有奶便是娘”的古训,普遍认为“奶多才是娘”。虽然经理跟工人有所不同,经理是不会为一百块就随便跳槽的,给经理们讲讲多卡门业牛逼的价值观、使命和愿景,他们也不会像工人那样全部都开小差,但经理们也喜欢跳槽。因为,对经理来说,九十年代末接下来的十年中机会太多了,机会不多的工人们都采取了“奶多才是娘”的策略,经理们便采取了“奶很多才是娘”的策略。 方自归毕业时,外企还不是特别多,但后来的十几年,外企像雨后春笋一样在中国沿海一带冒出来,于是市场对高级人才的需求大涨,可人才培养没那么快,经济学上著名的供需曲线剪刀叉,就在一个高点上交叉,而且不断向上叉,叉出一条外企经理工资不断上涨的路来。那时但凡在外企有几年工作经验并且会诌外语的经理,换家公司就能加薪30%、50%甚至100%,这种大势岂是阿纳能够阻挡的? 这种大势当然也不是阿纳能够完全理解的,关键是最近一百多年瑞典人没有饿过肚子,怎么能期望这个时代的瑞典人完全理解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呢? 37. 会友 握在方自归手中的这部椭圆形的摩托罗拉手机,小巧玲珑,头上长了个可爱的天线。 方自归用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拨这部手机的号码,灰色的液晶屏很快发出绿莹莹的光,同时悦耳的音乐铃声也传了出来。 多卡门业给每位部门经理都配了部手机,手机费每月三百块以内都可以报销,账单直接去财务部,方自归因此拥有了人生第一部手机。方自归的家里还从未装过固定电话,他就开始用起了手机,可见他的人生就像中国经济学界所推崇的那样,是跨越式发展的。而事实上,几年后手机就在中国普及了,说明中国的发展在跨世纪时也确实是跨越式的。普及电视机,中国比美国晚了五十年,而普及手机,中国只晚两三年。 虽然工业门业比汽车业粗糙,好歹方自归当上了部门经理,比在美国杀鸡宰牛当服务员强,好歹经理是一个君子的职业,因为动口不动手。有了手机,就能够进一步发挥经理“动口不动手”的特点。 这天中午,方自归在厕所里摆弄刚拿到的新手机,突然想起来,应该把手机号告诉国宝,就坐在马桶上拨通了国宝办公室的电话。手机,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记下来了。”手机里传来国宝略带沙哑,且由于无线通讯信号传输而略带磁性的声音,“自归,告诉你噢,桑妮到上海来了。” “啊?那必须得聚聚啊!” 桑妮毕业后与男友谢朝阳一起回了青岛,当年两人就结婚了。这年谢朝阳在一位校友的召唤下到上海工作,桑妮也就跟着谢朝阳一起来上海了。桑妮毕业时,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还在工大上班的国宝,到上海一段时间后,也就告诉了国宝自己新的联系方式。 方自归与桑妮三年多未见,在浦东一家粤菜馆里又见到桑妮,看到她招牌式阳光灿烂的微笑,方自归特别感怀。 “唉,告诉你们。”桑妮说,“我参加了婷婷的婚礼。” “是嘛?那应该恭喜婷婷啊!”方自归道。 “你们二零六都有谁参加婚礼啦?婚礼热不热闹?”国宝问。 “我们宿舍只有我参加了,其他人都不在上海嘛。婚礼热闹还是挺热闹的,不过……说真的,这话我不能对我们班同学说,但是跟你们说应该不要紧。”桑妮道。 “什么话?”国宝又问。 “我不看好婷婷的婚姻。”桑妮道。 “啊?这才刚结婚,你就看出问题来了。”方自归道。 “婷婷老公比婷婷大二十岁,据说很有钱。其实年龄差距、很有钱什么的我觉得都不是什么问题。”桑妮道。 “那你凭什么不看好人家的婚姻?”方自归问。 “凭直觉。”桑妮说,“他老公来我们同学这桌敬酒的时候,我真是感觉不到他的真诚。他老公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接着,大家就聊起了桑妮的幸福婚姻,桑妮说,家里唯一的矛盾就是婆媳关系。 谢朝阳的姐姐在上海海关工作,谢朝阳到上海后,他刚退休的母亲就也到上海来了,跟谢朝阳和桑妮一起住。谢朝阳自幼丧父,母亲没有再婚,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姐弟俩拉扯大,还把姐弟俩都送进了名牌大学,所以谢朝阳对母亲百依百顺,总是要求桑妮向母亲妥协。 “朝阳有些愚孝。我觉得。”桑妮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国宝感叹。 “你们宿舍除了你和婷婷,还有人结婚吗?”方自归问。 “还有施蕙。”桑妮道。 方自归心里一合计,结了婚的桑妮、施蕙和婷婷,正好是联谊寝室颜值前三,正是货好卖得快。 “我们这边,就只有狗子一个人结婚了。”国宝说。 “还是女生动作快。你们比我们还晚毕业两年呢。”方自归道。 “女生跟男生不一样嘛。”桑妮笑道。 方自归突然想起了莞尔,心里一疼,觉得不宜在爱情和婚姻这个话题上再深入了,便转换话题,渐渐把话题转到文化和经济领域。 方自归说:“在上海激情燃烧的四年大学生活中,我都没打过架,去美国不到俩月,我就跟一个黑人打了一架。美国发达的地方很发达,low的地方很low。比如社会治安,我觉得就不如国内好。” 聊了聊国外,又开始聊国内。方自归说:“上海和苏州比起来,其实我还是更喜欢苏州。” 国宝问:“那你为什么在上海买房子?” 方自归道:“因为只有买上海的房子,我才能享受退税啊!再说我在上海上班,房子买在苏州,还不是空着。” 桑妮问:“我们还是租房子呢,你已经住新房了。” 方自归道:“还没有住,房子还在装修。不过我打算装修好了也不住进去。” 桑妮问:“那为什么?” 方自归道:“是这样,本来那房子,我打算自己住的,我爸告诉我一件事,我就改主意了。那天我爸在房子里正监督装修工做水电,有个房产中介来敲门,问我爸这房子出租不出租,说如果租的话,我这套房子能租到五千块一个月。我爸把这个事告诉我以后,我一盘算,就决定等房子装修好了租出去,自己还是在莘庄租房子住。” 桑妮道:“你房子在哪儿啊?租金这么高。” 方自归道:“在静安,离我们公司总部一两公里,那算很好的地段了。” 桑妮道:“新装修的房子给别人住,是不是太可惜了呀!” 方自归道:“主要是这么一操作,实在很划算。这房子我要是自己住,每个月要自己付两千多的贷款,而且每天早上要杀出重围去郊区上班,每天晚上再杀进重围。我的瑞典籍老板住陕西南路,因为他太太喜欢繁华市中心,为了他老婆这个爱好,我老板每天上下班闷在车里三个钟头。但是我这么一操作,我房子的租金除了能cover我的贷款和我在莘庄租房子的房租,每月还净赚一千多。而且比起静安,莘庄离我们工厂近多了,我何乐而不为呢?” 国宝感叹:“真是很划算啊!” 方自归道:“你们家谢朝阳工资不是很高嘛,桑妮,我劝你们也赶紧买房。上海房价五年没涨,但是将来肯定会大涨。” 桑妮道:“为什么呢?” 方自归道:“价格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上海市民的房产需求大不大呢?很大,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上海商品房五年没涨价,是因为老百姓的意识和购买力一时没跟上来。但是,两年前开始有按揭贷款,首付只要30%。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夜之间,那些跟你竞争优质房产的人,购买力都通通增加了三倍,房价怎能不涨?而且我用购买力算过,上海的房价肯定被低估了。” 国宝问:“你怎么算的?” 方自归道:“举个例子,比如像我这样买个八九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如果在市中心的话,五十万;如果远一点儿,比如内环线附近,三十万;如果再远些,比如外环线附近的莘庄,十几万。购买力如何呢?我们就以外企的普通职员为样本,月薪三四千,夫妻两人加起来一个月七八千,那么家庭年收入就是九万。这两年上海的外企冒出来很多,这样收入水平的小家庭,在上海多如牛毛。这意味着,许多家庭只要三四年的收入就可以在内环线附近买房,如果买莘庄,只要一两年收入。按照新加坡和香港差不多五十年的房价收入比,上海房价是被非常严重地低估了。因此,上海的租金房价比也很高。我那个房子五十万,每年租金六万,等于八九年又赚了一套房子。那可是上海的丈母娘们念兹爱兹,深爱到骨髓里的房子啊!” 桑妮笑了,“好吧,叫我们家朝阳好好加油吧。早点儿买房!” 国宝也笑了,“我也要加油。” 方自归喝了一口啤酒,看着桑妮和国宝,心想,在这个城市里,国宝憨憨的微笑和桑妮暖暖的微笑,都还在,只缺了一个人甜甜的微笑。 38. 相亲 二零零一年八月的一天,方自归看着办公桌上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幕,感慨万千。 这天是雷阵雨。乌云中一道耀眼的白光闪了一下,办公室里一下子很安静,紧接着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窗玻璃上,跟着一声轰隆隆的响雷。坐在对面的物料经理站起身来,关掉了一扇开着的窗。方自归坐在那里,内心翻滚得像此时天空中的云。 明亮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是一封多卡集团一系列人事变动和人事任命的电子邮件,在这封很长的邮件里,方自归第一次看到“总经理”这个称谓和自己的名字紧挨着连在了一起。除了这条对方自归来说最重要的信息,邮件中也有另外几条信息与方自归有关。位于上海的大中国区总部将搬迁至陆家嘴并扩大办公面积,升格为亚太区总部。老卑升为亚太区总裁。多卡门业现中国工厂总经理阿纳和现中国销售公司总经理罗纳将双双于八月底退休,接替阿纳的是方自归,接替罗纳的是现中东地区销售公司总经理杰罗姆。 方自归知道,老卑一向认为,不当上亚太区总裁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现在老卑完整了。 方自归想起廖总说的外企里的阶级斗争和玻璃天花板,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出现了变化。玻璃天花板虽然还是有,但明显升高了一些。阶级斗争虽然也还是有,可自己不满三十岁就当总经理,何尝不是阶级斗争的产物。 老卑一个人空降到多卡集团后,为了保证在公司里指挥得动,在阶级斗争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渐渐在公司内培养了自己的嫡系。比如方自归,就是老卑安插在工业门事业部的嫡系。在公司亚太区的中高层管理人员中,已经有好多个老卑的老同学和老同事,但老卑在打造嫡系的过程中非常有原则,他绝不挖正在苏州徳弗勒任职的人,像方自归这种已经离职的,他才会考虑拉过来。老卑对方自归说:“我是徳弗勒苏州的001号,这间公司是在我手上建立起来的,我不能接受它有一天垮掉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外企,有阶级斗争,内企,那不是也有人民内部矛盾。 这时的方自归,才真正理解老卑催自己回国时,为什么说上海工厂机会最好。阿纳和罗纳快退休了,而广州工厂的香港人总经理,无锡工厂的瑞典人总经理,大连工厂的瑞士人总经理,都还年富力强,没什么意外的话,也就上海工厂能比较快空出总经理的位子。方自归心里不禁感叹,besman简直是bestman,跟老卑是跟对了人。 然而,跟莞尔是跟错了人。 莞尔跟的男人是个什么人,方自归心想,能让她放弃爱情……可我已不是那个一穷二白的莽撞少年,莞尔,你看看我的欧亚工商学院mba录取通知书,你看看这封邮件,你知不知道,你曾经爱过的人,还是有两下子的啊! 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把这封邮件转发到自己还存着的莞尔的工作邮箱里,但最后,方自归放弃了这个想法。也许莞尔看到这封邮件,会觉得非常可笑,或者也许,她已经不在安达信上班了。她不是说过,这个行业离职率很高嘛。 四年都已经过去了。 方自归还是希望把莞尔完全忘掉,因为莞尔的名字总是和悲伤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在大部分时间里,方自归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常常连续很长时间都不会想起莞尔了,她却冷不丁地出现在梦中。这个非常无奈,方自归希望,最好莞尔也从自己的梦中彻底消失,可这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父母来到上海后,方自归的生活质量急剧提升,但父母在身边,也给方自归带来一个烦恼,就是他们每次诅咒完莞尔及其一家人及其全体上海人没眼力之后,就催方自归快点儿找女朋友。然而,方自归对恋爱和结婚提不起兴致,没觉得身边有什么人能让自己动心,方自归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恋爱的能力,只剩下做爱的能力。 因为方自归总是按兵不动,方自归老妈亲自出马了。老太太在任何能与其他老太太交流的场合推销方自归,包括在菜市场,在小区物业管理处,在马路对面的那个酸奶店……比抗战时期中国游击队伏击日军选择的伏击地点都更有想象力。如果遇到其他老太太家里有二十五岁以下未嫁的姑娘,老妈就说儿子如何优秀,如何会挣钱,为方自归创造相亲的机会。 方自归第一次相亲的对象是上航一个空姐。方自归听老妈说是空姐,再加上老妈为自己找女朋友的事情唠叨很久了,怎么也要给老妈一个交待,便决定去相亲。方自归见到一袭白裙的空姐眼前一亮,不过两人坐下来后,方自归注意到一个细节,立即心里一暗。姑娘穿着一双凉鞋,方自归突然发现,姑娘的脚趾甲上涂了鲜艳的指甲油。 方自归对恋爱对象有一个不公平的看法——她应该是一片洁白无瑕的处女地,一直等着自己去开发,并且只允许自己开发。方自归觉得,十个脚趾都涂了指甲油的姑娘,是不那么洁白无瑕的,是不能接受的。方自归第一次相亲失败。 孜孜不倦的老妈,于是又策划了第二次相亲。这次相亲对象,是小区马路对面酸奶店老板娘的亲戚,一个幼儿园老师。老板娘告诉老妈,女孩子长得细巧,漂亮,就年龄稍微大了点儿,二十六岁,但是女孩子还没有谈过男朋友。于是老妈就擅自做主,帮方自归约好了见面时间和见面地点。 “二十六了没谈过男朋友?”方自归产生了怀疑,“这有问题啊!” “能有什么问题?”老妈道,“你不是要纯的吗?人家没谈过恋爱,那才纯呢!” 一番交涉后,方自归虽然不想去相亲,但老妈已经答应人家了,也只好去走一遭。 对于第二次相亲,方自归有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想来想去,决定处理这个问题,就像多卡集团对工厂管理的要求一样,对紧急情况要事先策划好两套应急预案。 第一套应急预案,方自归打算,快到见面时间了,就溜到见面地点附近——就是酸奶店附近,先进行远距离观察,如果发现来的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就过去,如果看起来不靠谱,干脆就不过去了,给酸奶店老板娘打个电话,编个瞎话。第二套应急预案,方自归打算,和那姑娘见面以后,如果实在受不了,就偷偷用手机给国宝拨个电话,国宝接到没人说话的电话,就先挂掉,过一分钟拨方自归的手机,然后方自归接电话,对姑娘解释说公司里有紧急情况,然后逃之夭夭。 约会这天,时间将到,方自归确认过国宝已经在电话机旁就位了,就放心地先去楼下看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方自归正仔细观察,那老板娘走出了酸奶店,虽然离着老远,却看到方自归了。方自归也在酸奶店里买过酸奶,老板娘认识方自归本人。 “诶!”老板娘隔着一条马路对方自归大喊,“过来过来过来!” 完了,方自归心想,这还没发现敌情,先被敌人发现了。至此,第一套应急预案失败,方自归只好硬着头皮穿过马路,朝酸奶店走去。 老板娘领着方自归进了酸奶店,有一塔没一搭聊着,等那个姑娘现身。等了约莫五分钟,那姑娘来了。不靠谱的是,那姑娘还是她妈带过来的。方自归一眼望去……生理上看还是很成熟的,心理上成不成熟就不知道了。 我去!方自归心想,长这么健壮,老板娘怎么好意思用“细巧”这么文弱的词。 互相打过招呼后,老板娘对相亲的两人说:“我们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哈。”然后,两个老女人还对了一下眼神。 两个老女人对眼神的瞬间,被方自归的眼神瞬间捕捉到了,感到心里一阵的不舒服。可是两个老女人走了,也不能因为姑娘胖,自己转身就走,方自归便对姑娘道:“这旁边有个咖啡厅,要不我们去坐坐。” “好呀。”姑娘笑道。 进了咖啡厅,两人落座,方自归点好咖啡和小吃,两人就互相做自我介绍。方自归介绍自己在什么公司上班时,递给姑娘一张名片。那姑娘看了名片,嗲嗲地说了一句让方自归多年以后都忘不了的话:“哟,还是个经理呐!” 心理上还真是不成熟啊!方自归心想,这话说的……还好名片没换成总经理的title,因为阿纳还在公司里,否则这胖姑娘不知会做出多令人心动的表情。 “你们家里都有哪些人啊?”姑娘问。 “我父母,我,我弟弟。四口人。” “哟,你们家两个光啷头啊!” 方自归桌面下的一只手,偷偷地把手机摸了出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方自归在桌面下调出已拨出号码以最快的速度按下了拨出键,然后就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幸而,手机铃声还是终于大作,第二套应急预案,还是终于起了作用。 “哎呦,这真是……”方自归把手机贴在自己耳朵上,把当年在舞台上练就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一脸真诚的忧虑和慌乱,“那我只能过来啦。唉,我这正有事儿呢!” 方自归挂了电话,换上一脸真诚的愧疚,“对不起啊,公司里有点儿急事儿。你慢慢吃,我把单买了。” 姑娘面带遗憾地说:“好吧。” 方自归买好单,狼狈逃窜。 40. 新搭档的烦恼 游梓晖留了一头像方自归那样的短发,眉脚附近长了颗绿豆大小的黑痣,非常醒目,让相貌普通的他,在人群中还能保留一定的辨识度。 方自归搞清楚了游梓晖的政治倾向,就放松与游梓晖聊天了。这么放松一聊,方自归与游梓晖倒颇聊得来,许多观点都很类似,比如对美国生活的看法。 游梓晖也尝试过融入美国社会,成果废然。就是因为想改变在美国的这种轻松而无聊的生活,游梓晖才欣然接受来中国工作的机会。游梓晖说,他在美国交的朋友没有一个是老白、老黑或老墨,交来交去还是不黑不白不墨的老中。游梓晖对老白、老黑和老墨没有敌意和歧视,可是与他们交朋友和交女朋友太勉强,好像两个齿距不一样的齿轮,双方怎样努力都咬合不到一起去的,你硬要去咬,要做好把牙齿崩断几颗的心理准备和生理准备。游梓晖对自己的牙齿比较爱惜,所以在美国娶了个太太,也是当时在美国留学的澳门华人。游梓晖刚来上海时,游太太还在美国带着他们一岁多的女儿暂时还没跟过来。 受老卑和阿纳的影响,方自归在下属面前也不端架子,就是对每天到自己办公室里擦一下桌子柜子的清洁工阿姨,方自归都非常客气。所以游梓晖虽然与方自归在工作上是上下级,后来却处得像朋友似的,特别是在非工作场合。游梓晖初来乍到,在上海不认识什么人,也需要一个像方自归这样的朋友,他生活中有什么感想,也就喜欢找方自归倾诉了。游梓晖第一次去上海的超市买过东西后,就向方自归倾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把一百块递给收银员,”游梓晖说,“她看着钱,快速揉搓一下,好像是想检查一下这张钱是不是假币。”游梓晖的表情很无奈,“然后她清点出找我的零钱以后噢,她就把这些零钱,直接丢在收银台上,一声‘谢谢’都没有噢!”游梓晖这时已经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没有‘谢谢’就算了哈,但是整个过程中,那个收银员看都没看我一眼耶!”游梓晖此时是一种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我把收银台上的一堆零钱拣起来,把我自己买的东西提起来,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方自归这时看着正在摇头的游梓晖,知道此时他心里那种不被尊重的屈辱感已经油然而生,“她是用——丢——的——耶!”游梓晖再次学那个不礼貌的收银员丢零钱的手势,在空气中丢了一把假想的零钱,炽热的情感喷涌而出,“她都没有正眼看我一眼耶!” 游梓晖买任何东西,买完了都要说声“谢谢”,否则无法彰显他的个人素质。而方自归的个人素质在这方面还跟不上,不以为然道:“这是小事情嘛。难道台湾不是这样吗?” “台湾的超市哈,顾客付账,店员都很恭敬,通常会面带微笑说一声‘谢谢’。店员找好钱,会把钱恭恭敬敬递到顾客手上,顾客也会说一声‘谢谢’。没想到上海这边这么没有礼貌!” 方自归想游梓晖初到大陆,环境不同,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只好尽量疏导,“这边确实有些人很没礼貌。不过,诶!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现在大陆商店的服务,比以前还是提升很多了。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满街都是国营商店,那服务才叫差。那时候顾客不像上帝,像供应商,买东西像求她一样,多问几句要挨白眼的。” 游梓晖第一次去超市,心灵受到了伤害,几天后乘了一次公交车,心灵又受到了震撼。 那是一个周末,游梓晖在水城南路上了公交车后,发现车上虽然座位已经坐满,但车厢里还比较空,就在车厢中段站定了。车行到下一站,有些人下车了,游梓晖突然注意到旁边空出来一个座位,就犹豫要不要自己坐上去。就在游梓晖犹豫的那几秒钟,说时迟,那时快,乘客们已经从公交车的两个门蜂拥而上,后门方向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胖大妈,前门方向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瘦大妈,然后冲上来的胖大妈和瘦大妈都看到了那个空座位,于是,就在游梓晖的眼皮子底下,“duang!!!”,火星撞地球,两位阿姨迎面相撞,是那种不准备停下脚步,以赴汤蹈海、万死不辞的方式进行的迎面相撞。在游梓晖惊骇的目光下,瘦大妈被胖大妈撞得出现了股市上经常出现的反弹,这轮多空较量中得胜的多方——那个胖大妈,就一屁股坐在了那个空座位上。 胖大妈的胜利,充分证明动量守恒定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因为胖大妈能抢到座位确实是因为她质量比较大。如果胖大妈要穿越到以胖为美的唐朝,很可能会卡在时间隧道的某个地方穿不过去,然而在以瘦为美的改革开放年代,胖大妈身材上的劣势,抢座位时就变成了优势。 当火星撞地球这一幕在游梓晖眼前发生时,游梓晖心中默念:完了完了,这下要打起来了。可是!接下来让游梓晖更惊骇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没抢到座位的瘦大妈,摸摸自己的鼻子,走开了。 没有任何暴力,没有任何口角,轻轻地我走了。 游梓晖把自己的公交车奇遇倾诉给方自归,方自归笑道:“你还是很幸福的。我第一次在上海挤公交车是一九九二年,要不要我给你分享一下那时的经验?” “不必不必,我能够想象。”游梓晖苦笑道,“你知道她们这一撞让我想起什么吗?” “什么?” “玫瑰碗的美式橄榄球比赛。” “那已经进步很多了啦!”方自归笑道,“你要是见过我第一次在上海挤车,想起来的就是日本相扑。那时候如果扑得不好,连车门都摸不到,不要说在车厢里迎面相撞了。这美式橄榄球虽然野蛮,还是要比当年的日式相扑文明。我们那会儿不给你迎面相撞的机会,你在车厢里别说跑,你连正常走路都很困难。” “哇噻,现在的情况……还是改进过的啦!” 这时的上海,已经有了三条地铁。公交车的线路和发车频率,也比方自归刚来上海时增加了很多,所以公交车虽然在高峰时段依然拥挤,挤不上去的情况已经基本杜绝。但游梓晖没见过世面,他从美国进入到这种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当然就大惊小怪了。 游梓晖对方自归的倾诉一多,方自归产生了某种担忧,心想这小子要是老感觉水土不服,他万一辞职不干了,或者他不愿意在上海干了,就不好办了。 成功在上海工厂建立机库门事业部,是方自归来年的一个重要kpi,这kpi是与年终奖挂钩的。对方自归来说,这小子可不能走。 41. 毕业五年以后 梦里面,又回到了阶梯教室。 莞尔穿着紫边的白色连衣裙,坐在教室第一排,距离坐在最后一排的方自归比较远。然而方自归却无比清晰地看到,莞尔两只玉一样的手正一页一页地翻动一本书,并且能清晰地听见翻折纸张发出来的声音。吊扇在空中旋转,送来一阵阵的风,让莞尔披散下来的长发微微颤动。 终于传来夜自习下课的铃声,方自归站起来走了上去,莞尔回眸,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跟着方自归走出了教室…… 然而她这次又出现在梦里,倒不是偶然的。最近媒体上频繁出现安达信的名字,方自归不在梦中时,也不由自主想起了毕业后去了安达信的莞尔。 十月,安然财务造假事件在美国股市掀起轩然大波,十一月安然公司破产,并导致世界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有近百年历史的安达信因为该丑闻倒闭。这一年的美国不知怎么了,经历了一次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此时也因此在中东发起了战争。而这一年的中国跟美国很不一样。 七月,中国首次申奥成功。十月,中国男足首次打进世界杯决赛。十一月,中国首次加入世贸组织。中国百年来经历过很多次祸不单行后,终于在二零零一年来了一次三喜临门。在这种形势下,阔别祖国四年多的阿远第一次回国探亲了。 阿远到上海后与国宝一联系,有些惊讶地发现,方自归、韩不少和本班班花甄语也在上海,阿远便请国宝组织一下,他要请在上海的同学吃饭。 聚会这天是周五,碰巧方自归这天在销售公司开会,会议结束时间尚早,方自归不想在销售公司里呆着,便叫司机把自己送到同学聚会的地方,一家位于淮海路的本帮菜菜馆。谁知进了阿远订的包厢,方自归发现竟然还有一个人比自己到得还早,是已经五年多没见过面也没任何联系的席东海。 席东海微笑着站起来,跟方自归握手。方自归用他那在美国练就的人脸识别技术一扫描,立刻惊讶地发现,席东海变了。 席东海沉静了下来,原来眼珠子和脸部肌肉运动太快的老毛病没有了,原来的那股心高气傲不见了。后来的一个小细节,证明方自归的人脸识别技术宝刀不老。服务员给席东海倒茶时,席东海客客气气说“谢谢”,非常谦恭有礼,和以前很拽的腔调大不一样。 “多年不见,你看上去有点儿沧桑啦。”方自归笑道。 “是啊,各种变化都太大了。”席东海道。 “你呢,有什么变化?” “比如说吧,我们家的年夜饭。去年一起吃年夜饭的一桌人,今年吃年夜饭只剩下一半。” “怎么会呢?”方自归是在席东海家吃过年夜饭的,闻言有些惊讶。 “去年吃年夜饭,我们家六口人。我阿娘、我爸、我妈、我、我弟弟,还有我们家那只猫。”席东海看来也开始秉持“众生平等”的理念,把他们家的猫也算在人口里了,“今年吃年夜饭,只有我,我爸,我弟弟。” “发生了什么事?” “一年时间里,我妈,我阿娘,猫,都走了。这一年我真是焦头烂额。我妈是肺癌,她不是做电焊的嘛,职业病。我阿娘是胃癌,八十几岁的人了,没有办法。猫也老了。我妈走了以后,猫也走了。” 方自归脑海里,浮现出那年在席东海家吃年夜饭,席妈妈给自己盛鸡汤的形象,“真没想到,阿姨这么年轻就去世了。” 席东海叹道:“以前确实好幼稚,争啊抢啊,现在才知道没多大意思。殡仪馆多去几次就明白了,没必要那么执着,没什么好争的。” 此时,方自归对席东海刮目相看。方自归问:“这些年,你在哪儿上班啊?” 席东海喝口茶道:“最开始在商场里卖表,后来在一家私人营销公司做营销策划。” 然后席东海就聊起了自己的这两份工作,但在这两份工作之间,他有整整九个月没找到工作,席东海没有说。 席东海到营销公司以后,综合效益比在凯蒙商厦卖表差远了,因为他虽然累得像狗,收入还没有卖表的时候多。 建筑工人周末不休息是我国建筑业的特色,营销人熬夜做方案则是我国营销业的特色,虽然每个行业的特色不一样,但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国,没有特色的行业是没有的。席东海下定决心干营销后,不得不跑现场,跑外地,在办公室里熬夜做方案,常常忙得人不归家,魂不守舍。 “卖表的时候我每天半包烟。做营销以后,方案见客户前做ppt那几天,我一天五包烟。”席东海说。 好在,席东海燃烧生命做营销,利用工作便利抱得美人归,让他在这个行业坚持了下来。 席东海上大学时的女神是管理系系花,那女神嫌席东海个子矮,席东海求爱失败。其实学校里还比较单纯,女神还没有嫌席东海穷,已经算好的了。踏上社会以后,席东海为了找一位漂亮女朋友也做了一些有益的尝试,但那些不好看的上海女孩子席东海不看好,好看的上海女孩子不看好席东海,两者就是找不到交叉点。这也情有可原,那时上海的漂亮女孩子,是为香港人、台湾人、美籍华人、洋人、上海有钱人和上海官二代准备的,虽然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时代进步了,漂亮上海女孩子的分配逐渐多元化,可在还比较专业化的九十年代,做为一个家庭条件很普通,个子很矮的正宗上海人,漂亮上海女孩子没有席东海的份。 然而席东海对美的追求,像布鲁诺对真理的追求一样执着。对于席东海来说,美就是真理,所以在美和相貌平庸的上海女生之间,席东海选择了美。 营销公司的客户遍布祖国大江南北,席东海执行自己编造的营销方案时,常常需要寻找当地合作伙伴。比如在温州的一个活动要舞狮子,你总不能从上海拉一帮人来舞,上海人舞狮子不但贵,而且恐怕舞不好,而且还要负责交通食宿一笔开销,上海人到温州一舞狮子,弄不好这个项目就不赚钱了。所以营销公司在各地的营销活动,也要进行人力资源的本土化。有次席东海在苏州做一个营销活动,通过苏州的合作伙伴请了两个司仪和一帮跑龙套的演员。这些本地人才一到位,席东海一看,其中一位司仪,分明是真理,再一聊,发现农村包围城市的机会来了。 这苏州美女只有高中学历,没有正式工作,就靠打打零工,做做司仪,或者做做模特挣些零花钱。就像女演员喜欢追导演,这苏州美女遇到席东海的追求,心想这不是长期饭票送上来了嘛,因为席东海的工作相当于是营销活动的编剧和导演,有这样的男友,不愁没有司仪可做,就没有拒绝席东海的追求。后来苏州美女见席东海人比较伶俐,主持节目蛮像模像样,个子虽然矮,好歹也是全日制本科大学生,而且兼具宝贵的上海户口,将来孩子考大学时,将不再那么容易重蹈自己高考落榜的覆辙。而且,席东海还会做饭,这与不会做饭的自己正好互补,两人就结了婚。 “本来她还报考了一个自考的大专,考试还过了两门。”席东海痛并快乐地介绍,“可结完婚以后,她说不读大专了。我说你读得好好的,干嘛不读了?她说,以后你养我了,我读书干什么?” 变成了人家的长期饭票,席东海不敢怠慢,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的营销事业,在自己策划的需要女司仪的营销活动上,尽可能让老婆上,贴补点家用。 席东海分享了不少,方自归便也把自己这五年的蹉跎说了个大概,说到自己现在在外企当总经理,席东海笑道:“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就看好你。” “你看好谁啊?”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42. 网恋来了 那爽朗的声音,正来自红光满面的阿远。而国宝跟在阿远身后,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哈哈,原来是你们两个讲相声的搭子!”阿远笑道。 席东海和方自归都站起来,大家就在一个铺了雪白桌布和摆了精致瓷器的圆桌边,握手寒暄,好一阵子都没坐下来。 这是一间所谓豪华vip包厢。包厢里有一个咖啡色真皮长沙发,还有一个撒了香水的独用卫生间。透过落地大窗,可以看到淮海路一路绵延的璀璨灯光在夜幕下闪烁。墙壁上是红色花纹的壁纸,柔和的黄色光线从圆桌正上方的水晶灯里撒下来。 方自归眼中的阿远,确实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大学时的阿远,喜欢穿夹克加牛仔裤,而此时的阿远,是穿着灰色呢子大衣进了包厢,他进来脱掉大衣后,便是一身笔挺的浅灰色毛料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幸好阿远并没有系领带,否则这同学聚会,就显得气氛有些凝重了。 四人正聊着,韩不少到了。热情地与韩不少打了招呼,阿远问:“不少,你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韩不少于是就讲了讲他毕业后从丝绸厂到方便面厂,从方便面厂到世界五百强,从世界五百强之杭州到世界五百强之上海。 不过韩不少在丝绸厂穷得半年内吃了几百包方便面,并在进入方便面厂以后再也不吃方便面的往事,韩不少没有说。 进入职场的韩不少发现,搞技术的普遍没有搞管理的挣钱多,就在九九年报考了mba。韩不少为了排遣一个人在浙大自习教室里苦读的寂寞,就怂恿在方便面厂认识的女朋友也考研究生。女朋友大学里学的是物理,她就在韩不少的怂恿下,报考了中科大物理系某专业。于是,两人便在浙大校园出双入对,比翼齐飞,每晚卿卿我我之前,切磋高等数学。 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兽问韩不少考得怎么样,韩不少说:“我估计,我们两人不会全考上,也不会全考不上,最大的可能,是两人中考上一个。”韩不少心里,其实已经认定“二取一”的那个“一”是自己,谁知成绩出来以后,结果竟然是“二取二”,两人双双金榜题名。 意外的双喜临门,让韩不少陷入了沉思:中科大远在合肥,而自己是在杭州上班和上学,两地相距四百多公里,这是个问题。女朋友大学期间没谈过恋爱,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师范大学女生太多而男生太少。研究生考试放榜当晚,韩不少泡着脚,看着自己毛茸茸的腿,心想中科大的男生与师大的不同,那肯定多如腿毛啊,那要是被谁插上一腿,自己岂不悲催。韩不少想了又想,决定不让历史上“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的悲剧,在二十一世纪就要到来的时候在自己身上重演。于是,在妹子去合肥读研究生前,韩不少向妹子拍胸脯道:“以后,就是我养你。你去中科大好好读书,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我就是你的坚强后盾。你就是读完了硕士想读博士,我也无怨无悔养你。” 妹子感动得倒在了韩不少刚刚拍过的胸脯上,等妹子情绪渐渐稳定,韩不少抱着妹子说:“我养你,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这样的话,最好有个合法手续。不如……咱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妹子趴在韩不少热乎乎毛茸茸的胸脯上一想,觉得韩不少的话很有逻辑,终于说:“好吧。” 解决了终身大事,韩不少又立即换了工作,因为他在方便面厂“日夜日夜”的交流电工作模式,与mba上课的档期有冲突。方便面厂的生产线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公司里一切人和一切资源围绕机器转,哪管眼中有多少泪珠儿,从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所以韩不少跳槽去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美国公司做材料工程师,也就是原料采购员。新公司给的薪水比方便面厂少,因为不再有加班费了,可韩不少为了mba学业,也就认了。 转眼到了二零零一年,媳妇告诉韩不少,她要继续在中科大读博士,让韩不少又惊又喜。喜的是,当年为了排遣自己在教室里苦读的寂寞,怂恿这妹子一起考研究生,没想到最后发掘出一个学霸来。惊的是,按照原计划,这妹子硕士毕业后回到杭州,就可以和自己生娃了,因为父母一直在催。可妹子继续读博的话……这稍微有点儿头疼。 可是,韩不少想到,当年为了骗妹子领结婚证,曾经拍过胸脯,说过她读到博士也要养她的大话,男人总不能说话不算话。恰好这时,有个猎头找到了韩不少,说上海一家外企有个采购经理的职位,待遇从优,怂恿韩不少去面试。韩不少虽然那时还没做过经理,可他还有半年mba就毕业了,这时的mba还非常稀缺,所以猎头才找他。出现这个机会,韩不少一想,反正老婆在合肥读博士,几年内不会回杭州,反正最后一个学期写毕业论文,自己不用上课,我不如到上海多挣点儿钱。然后,从来没计划过来上海的韩不少,就来了上海。 到上海后,韩不少第一次领到了破万元的工资单。发工资那天,韩不少用办公室电话拨通了他给老婆买的新手机,因为得意忘形,在逻辑和语意表达上略有欠缺,他说:“老婆,这个月我领了一万三千二百七十八点四三元。你在科大好好学习,有什么事有老公给你顶着,谁不老实我们用钱砸死他。” 了解了韩不少的状况,方自归有点儿担忧,问:“韩不少,你和老婆长期分居两地,这个……不会有问题吧?” 韩不少自信地说:“没问题的,我们基本上天天都聊天。” 方自归问:“用手机聊天?那你们每个月的手机费也不得了吧。” 韩不少笑道:“我们在qq上聊,很方便的,也没什么费用。” 方自归又问:“qq是什么?” 韩不少道:“一种即时聊天工具。” 这时,阿远道:“不少,兽的情况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 电十八班第一情种的爱情,还是最令电十八班的同学魂牵梦绕的。 韩不少说:“兽也领了结婚证了。” 阿远惊讶道:“啊?!终于……有了啊!兽老婆是哪里人?” 韩不少道:“东北人。” 阿远问:“漂亮不?” 韩不少道:“马马虎虎。当然不能跟我们班班花比。诶?对了,甄语怎么还没来?” 国宝道:“甄语说了一定会来,我们再等等。” 对美女已经有一定经验的席东海说:“美女嘛,总是会拖拖拉拉一点。” 阿远又问:“兽老婆是干什么的?” 韩不少道:“技校生,认识兽之前是个工人。” 方自归笑道:“哈哈,我明白了。前几年国企倒闭潮,东北不净是国企嘛,有个说法叫‘百万下岗工人下江南’。是不是东北妹子下江南,在杭州打工认识了兽?” 韩不少道:“不是。东北妹子是先认识了兽,然后她下江南到杭州。” 阿远道:“咦?这怎么搞的?” 韩不少笑道:“那妹子是兽在网上认识的。两人在聊天室里聊了一个月,妹子就下江南了。” 43. 网聘来了 包厢里十个人的座位,只坐了五个人,甄语还迟迟未到。 阿远点了四道冷盘和八道热菜。冷盘都已经上了,是拼成一朵花的红色的油爆虾,塑成一个圆柱体的绿色的马兰头拌香干,还有黄灿灿的白斩鸡和黑油油的凉拌木耳。因为甄语还没到,阿远就叫服务员先别上热菜。 二零零一年,火爆了几年的互联网泡沫破裂,纳斯达克指数因此大跌,兽却借着互联网的冬风,娶了个媳妇,让大家都觉得不太靠谱。 “网恋啊,兽不会被骗了吧?”国宝说。 “兽当初这么干,我也有些担心。但是后来见过那妹子,感觉她好像是奔着结婚来的。”韩不少道。 通过网恋结婚,这时还非常前卫,但是这样的操作,方自归一想,倒确实符合兽的比较竞争优势。 兽的外貌,在十八班的男生中实在不出色,但是躲在电脑屏幕后面秀指法,十八班有哪个男生是兽的对手?并且兽在工大诗社熏陶过,用诗一样的语言和迅捷的指法成功吸引一个东北妹子千里迢迢赶到杭州与自己结婚,符合兽的外貌特征和性格特征。千里姻缘一网牵,网上聊天和勾兑,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向红和班长,他们在杭州怎么样?”阿远问。 “他们很好。去年他们家老二出生,朱斗妍就在家做全职太太了。向红开了一家工业安装公司,忙得不得了。” “朱斗妍甘心做全职太太?”方自归有些惊讶。 “向红做老板了?”阿远也有些惊讶。 学校里的时候,李向红内向,朱斗妍外向,感觉这对组合,将来应该是朱斗妍主外李向红主内,现在看来完全相反。韩不少就大概介绍了一下这对同学夫妻的情况。 朱斗妍毕业后上了几个月的班,就再也没有正儿八经上过班。当时朱斗妍在一家私企做总经理助理,有时要陪着老板应酬客户,有天晚上回家太晚又喝了酒,脾气特别好的李向红这次脾气大爆发,说我的老婆不陪别的男人,叫朱斗妍马上辞职。第二天,朱斗妍就辞了职,并且再没求过职。 李向红在建筑公司上了几年班,也有一定人脉和技术了,就创业开了家为建筑业配套的工业安装公司,就是安装塔吊、电梯、空调管道什么的,还开了一家五金店,自己工地上要用的五金件,就从自己的店里拿。李向红天天跑工地,朱斗妍就在五金店里做老板娘,但是五金店开了半年,朱斗妍怀上了二胎,李向红就关了五金店,让朱斗妍完全回归家庭了。 “我去过他们的五金店,坐过他们的面包车。那面包车只有四个座位,其他座位扒掉了,腾出来地方放工具。”韩不少说,“向红很忙,天天去工地,没什么节假日,但他赚到钱了。他们今年在西湖附近买了套大房子,还没交房,比我买的房子好多了。” “不错。咱们班,也就这一对修成正果啊!”阿远感叹。 大家就这样聊着老同学,甄语才终于到了。 “不好意思啊!”甄语向大家抱歉,“公司里有点急事耽搁了。” “甄语,你做什么工作啊?”阿远笑道,“搞得有些日理万机的感觉。” “研发中心总经理。” 连方自归都挺惊讶的,甄语,当年在学校里不是文艺青年吗? 热菜上来了,大家就一边吃饭一边聊,甄语就讲了讲她毕业后从电子厂的宣传科科员到合资后的人事行政经理,又到合资厂被外方控股后的质量经理,又跳槽到上海做美资研发中心总经理的经历。 不过甄语结婚后不久就与丈夫不和,曾因为与丈夫吵架而自杀未遂,并且来上海学习和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和丈夫分居的往事,甄语没有说。 电子厂合资后,就像甄语与萧良的婚姻,极不幸福,中外双方的管理层经常在会议上吵架。比如外方指责中方管理松懈、人浮于事,中方就指责外方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外方指责中方不重视产品质量,中方就指责外方不了解中国市场……总之双方在观念上、管理上、利益上矛盾很大。中外双方管理层互相伤害了一年多,外方管理层的精神状态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外方管理层反正快崩溃了,就提出一个极端的方案:外方收购中方全部股份,否则外方就撤资全部退出。这方案这么极端,要在正常时期,中方绝不会轻易接受。可这时正是中国实业史上的非常时期,这时期国家号召国退民进,全中国正轰轰烈烈地甩掉小型国企的包袱,于是外方的方案居然就被中方接受了。经过谈判,外方付了笔钱给政府,外方股份就从51%增加到99%。 股份变更完成后,外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管理层大换血,结果原来的管理层里,只有甄语和原财务经理被留了下来,总经理换成一位从tti日本公司调过来的日本人,其他原主管和经理全部解聘。这么一场人事地震,对甄语反而是重大利好,因为她的新身份是人力资源总监,薪水翻了一翻。谁知甄语志存高远,认为一直做人力资源,将来就不容易登上总经理的宝座,所以甄语与新的日籍总经理熟悉了以后,美女便向日本人提出来,想做新公司的生产营运经理,因为这时公司正在向社会招聘这个职位。但日本人看看美女,再看看美女的履历,觉得管人事的美女突然管生产,跨度太大,没有同意。不过日本人对美女印象不错,并认为工厂急需提升质量管理,便提议美女做新的质量经理,帮他推进tqm。甄语一琢磨,就答应了,然后去日本参加了两个月的培训,回来做了质量经理,又完成了一次事业上的跨越。 实现跨越的甄语跨上了瘾,听说mba很有前途,便动了考mba的心思;推进tqm时,又听说pmp(项目管理专业人士资格认证)很有前途,又动了考pmp的心思。于是甄语下班后就苦读,二零零一年既报考了mba也报考了pmp,结果三月份mba全国联考成绩公布,甄语被上海交大录取,六月份又拿到pmp认证。甄语的战斗力,正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美女不如男? 事业顺风顺水,家里却困难重重,甄语和萧良还是经常吵架。甄语觉得这样的家庭氛围,对渐渐长大的儿子也不好,考上mba后就做了个决定:把儿子留在萧良身边,自己单身一人去上海。 甄语在上海找工作很顺利,开始找工作不久,就应聘上了研发中心总经理的职位。进了新公司甄语才知道,这个职位已经招了半年,来面试的人很多,美国佬始终找不到感觉,直到自己出现的那天。那个给甄语面试的美国佬后来告诉甄语,那天她来面试,开口说了不到十句话,自己心里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thisisrightperson.”【译:这是对的人。】 做为研发中心的第一个员工,甄语就承担起在上海建立研发中心的重任。这时外企在中国设研发中心的还很少,市场上符合条件的有经验的研发工程师也很少,为了让研发中心早日投入运作,甄语招到的第一个工程师,还是她飞到东南亚招到的一个菲律宾人。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这个菲律宾男人,愿意背井离乡来上海搞研发,不知是不是有被甄语制服诱惑的原因在。 mba、pmp和研发中心总经理,甄语就像中国一样,这一年也是三喜临门。方自归这一年拿到mba录取通知书、六西格玛黑带和外企工厂总经理的职位,活脱脱也是三喜临门。和平与发展是二十一世纪世界的主题,三喜临门看来是二零零一年中国的主题。 “你在镇江上班,到上海来找工作,也挺麻烦的吧?”阿远问甄语。 “没有啊,还挺方便的。”甄语道。 “方便吗?”阿远道。 “现在都是互联网招聘了。”甄语笑道,“网上有招聘信息,有合适的我就把电子简历发过去,很方便的,跟我们刚毕业那时候找工作不一样了。” “甄语,你以前没做过研发,怎么会去申请这个职位?”韩不少问。 “因为它的岗位要求里有一个条件是pmp证书。我刚考出来嘛,就大胆把简历发过去试一试,谁知一试就成功了。”甄语道。 甄语就是这样通过互联网,又又完成了一次人生跨越。互联网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一起碰了一下杯,国宝喝了一口酒说,“现在,我也宣布一个重磅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阿远问。 “丁丁博士毕业,很快也要来上海工作了。” 听到丁丁的名字和消息,方自归不由看了一眼甄语。 甄语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淡定。 44. 社会主义人才高地 酒杯又碰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灯光透过半透明的红酒,在凑在一起的杯子的杯底似乎产生了聚焦,好像在六杯红色的液体下面点了六枝小蜡烛,杯茎顶部玻璃中的一小团黄光,像是火焰的中心。 又喝了一口酒。服务员给空了的杯子倒酒,酒水潺潺而下,在杯子里制造了一些泡沫。阿远晃着自己的高脚杯,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颜色随着酒水的运动深深浅浅。 “今年上海提出来一个‘建设社会主义人才高地’的口号,丁丁算是被当做优秀人才引进上海的。”国宝介绍说,“丁丁来上海,他媳妇的户口也一起解决了。” “丁丁来上海做什么工作?”方自归问。 “在一家研究所做军品研发。”国宝道。 “丁丁已经结婚了啊!”阿远道。 “对。他在长沙读博士的时候,娶了个湖南妹子。”国宝道。 方自归又不由看了一眼甄语,她的表情还是非常淡定。 韩不少笑道:“丁丁一来,我们班在上海的队伍就更壮大了。” 方自归道:“因为‘建设社会主义人才高地’,突然之间,我也有上海户口了。” 阿远道:“自归终于也有上海户口了啊!自归你怎么弄的?” 方自归道:“跟以前不一样了,真是一点儿不费劲。就几个月前,我们人事经理主动来问我要不要申请上海户口,因为上海要构筑‘人才高地’,只要有本科学历就可以在上海落户。其实我已经对上海户口不感兴趣了。毕业的时候,听说评职称、交养老保险、出国,甚至结婚都需要户口,没有户口万万不可。但是现在呢,我在外企根本不需要职称,没有户口也不影响交养老保险,也不影响出国,户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但是人事经理劝我,说你将来有了孩子,没有上海户口的话孩子上学是个问题,又说上海户口政策从来没有这样宽松过,公司里几个外地户口的工程师都申请了,你干嘛不申请?我想想也不费我什么劲,就让他们帮我弄好了。结果很快就搞定了,我们公司那几个工程师也拿到上海户口了。” 阿远感叹:“当初我老爸帮我搞上海户口,可费了不少劲。” 方自归笑道:“可是你也不珍惜啊,在上海没待多久就跑芬兰去了。诶?阿远,你这次回来,有没有感觉变化很大?” 阿远点点头,“非常大。我住四星级的金豪,昨天在亲戚家吃完饭,我走路回酒店,竟然发现苏州河不臭了,河边还造了小花园。” 方自归道:“说到苏州河,我有个笑话。我们读书的时候,坐公交车到外滩不是要经过外白渡桥嘛。每次过那个桥,我就闻到一股臭屁味。我开始还奇怪,心想上海人难不成屁股上装了开关吗?后来有一回我从外白渡桥上走过去,看到黑乎乎的苏州河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上海人屁股上有开关,是臭烘烘的苏州河天天在那儿等着,公交车一开到外白渡桥上,可不就感觉定点爆破了嘛!” 大家笑,席东海问:“阿远,你结婚了没有?” 阿远微笑道:“有女朋友,还没结婚。” 然后阿远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坐在身边的韩不少,让大家传阅。 韩不少惊叹:“呦!阿远你可以啊,还是个洋妞啊!” 照片传到席东海手里,席东海端详着洋妞的脸蛋问:“洋妞……吃得消伐?” 阿远道:“还行。有些生活习惯不一样,慢慢磨合吧。” 照片传到国宝手里,国宝感叹:“外国妹子漂亮啊!” 洋妞的好看相片传阅完毕,回到阿远手上,阿远小心翼翼把相片放回皮夹,笑道:“我女朋友说,还以为中国人都长得像傅满洲那样,原来中国人还有长得像你这样英俊的,哈哈哈。” 席东海道:“看来你去了欧洲,还为国争光啦!” 方自归故作严肃道:“嗯,这样说起来,阿远是应该出国。像兽这样的,国家就应该禁止他出国。” 大家哈哈大笑,国宝笑道:“你们俩又说相声呢。” 甄语问:“傅满洲是谁呀?” 阿远道:“西方人丑化中国人创造的一个文学形象和电影形象。电影里的傅满洲,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方自归道:“还有这种文学形象啊。” 阿远道:“自归,听说你去了美国,只呆了一年就回来了。” 方自归道:“是啊,在美国呆着没劲。不过……也不能说白去了。毕竟去了一趟,增加了阅历,增长了见识。比如我去了美国以后才深深认识到……我说这话阿远你别生气啊,这就是我的真实体会,就是外国的月亮没那么圆。” 阿远点点头,“是的。” 方自归道:“我回国是在纽约乘的飞机,所以回国前在纽约玩了两天,逛了逛他们的博物馆。看到他们博物馆里那么多中国文物,我才理解了老夏的话。因为学校教育的原因,我从小有个印象,就是中国古代的时候很low,到了近代就更low,但大学里我们半夜谈,老夏就说中国古代的文明很灿烂,那会儿我根本不相信。但是我逛了纽约的博物馆,有了跟其他国家文物的比较,我就信了。纽约博物馆里的外国文物,不是抢的就是买的。但我们自己的博物馆,放的都是我们自己家的东西。我们不放外国的东西,我们也不需要放外国的东西。” 聊到这里,气氛有点儿凝重,韩不少转换话题道:“阿远,你在芬兰什么公司工作?” 阿远掷地有声地说:“ibm。” 席东海赞道:“结棍!”【译:厉害!】 韩不少又问:“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阿远道:“笔记本事业部售后服务。” 接下来,阿远就介绍了介绍他在芬兰那些服务工程师中间是如何叱咤风云的。 方自归听阿远吹牛,心想公司听上去是牛逼,但其实就是修电脑的嘛,这在国内都是中专、技校一类的人去做的。不过,方自归不想打击阿远衣锦还乡的积极性,就没说咱们在国外只能做工程师的话。 阿远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韩不少问:“国宝,你在工大还滋润吧?” 国宝道:“什么滋润啊,今年我差点儿就辞职了。” 韩不少问:“怎么要辞职呢?” 国宝道:“工资才一千多。我们毕业那年有十几个留校的,现在只剩两个还在学校了。” 韩不少又问:“那后来怎么又不辞了?” 国宝道:“我从实验室调到电气系开发部了。开发部在校外接项目挣的钱,有30%会分给参与项目的老师,我收入比以前好一些了。另外,我跟学校签的五年劳动合同也到期了嘛,系主任想留我,今年送我去交大进修在职工程硕士,我就想再看看吧。” 韩不少肯定道:“在高校体制内,是应该至少弄个硕士。” 阿远笑道:“丁丁是博士,不少和自归是工商管理硕士,国宝是工程硕士。咱们一零一的老枪可以啊,就我不学无术,哈哈。” 阿远的自豪感看起来油然而生。 45. 原来你过得比我好 桌上的玻璃圆盘已经很久一动不动,也没人再动筷子,只有六只酒杯时不时碰一碰。 菜还剩了很多,但大家都吃饱了。那条色彩鲜艳的清蒸东星斑,终于剩下不多,而褐色砂锅里深红色的阿婆红烧肉,几乎就没动过。 沸腾了很久的羊肉煲锅仔,在燃料耗尽后安静了下来,而同学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大家聊职业,聊事业,聊学业,聊了一圈下来,焦点渐渐到了席东海身上。同学们都是学工的,现在所做的工作,也多少和科学技术有关,只有席东海做的市场营销比较特别,差不多属于艺术的范畴。 席东海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继续说着:“做快消品还是比较接地气的。要管人,管物料,管物流。我今天下午也是才从成都飞回来,刚刚结掉成都的一个快消项目。” 甄语在本次聚会上发言较少,可是既然来了,又不好一言不发,这时甄语问:“做什么项目要去这么远啊?” 席东海道:“卫生巾。” 国宝笑道:“怎么你们还做卫生巾啊?” 席东海道:“确切的说是卫生巾派送……”席东海环顾一周,“嗳你们笑什么笑?卫生巾是好生意啊,因为卫生巾用量大啊!” 做为在座的唯一女士,甄语在席上已经淡定了很久,这时她的脸色终于有了起色,微微泛红。 韩不少察言观色,觉得班花好不容易出席一次活动,让她太尴尬了不好,于是岔开话题道:“那你这个营销生意,怎样才能接到呢?接到以后怎样做呢?” 席东海道:“我下面有两个部门,一个部门做陌拜,一个部门做方案。” 韩不少问:“陌拜是什么?” 席东海道:“就是扫楼,扫街,一家一家去敲门,coldcall。套路呢,就是帅哥敲门敲进去,搞定前台,让她帮我们转到市场部或者市场部的头,然后给他们介绍一下公司都做过哪些案子,告诉他们我们能提供一二三四的服务,然后请他们尝试性地给我们一个小项目试一下。试过以后,如果认为我们服务好,那就进一步合作。我下面专门去敲门的两个帅哥小青年——” 韩不少插嘴道:“为什么要帅哥呢?像我脸皮这么厚的人不可以去敲门吗?” 席东海笑道:“光脸皮厚不行,脸蛋也要好看。” 国宝为同样脸蛋不好看的男生们不平,问:“那为什么?” 席东海道:“因为前台全是小姑娘啊!” 阿远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 方自归道:“那我们这帮人里面,只有阿远有资格做陌拜。” 席东海笑道:“阿远也不见得能做。” 阿远不服道:“为什么我做不了?” 席东海笑道:“我那两个帅哥,很厉害的。我给你们举个例子,讲一个帅哥小青年的经典桥段,哈哈,你们感受一下。有一家大公司呢,我们盯好久了,我老板亲自去敲门,都搞不定前台。他去,和前台套套近乎,嘻嘻哈哈一番,前台被搞定了。搞定到什么程度呢?前台小姑娘把公司老板的手机号、邮箱地址什么的全部给他,还复印一份全公司通讯录给他。” 方自归问:“他怎么嘻嘻哈哈一番就搞定了呢?” 席东海道:“这样的,那前台小姑娘叫薛小蝉,小姑娘把自己名字告诉小青年后,小青年一本正经地说,太巧了,你名字里有个‘蝉’,我认识个朋友,名字里也有个‘蝉’。小姑娘问,你认识谁也有‘蝉’字啊?小青年说,貂蝉呀,跟你长得挺像啊。小姑娘一听就乐了。趁着小姑娘正开心,小青年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姑娘说,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我怎么知道你谁呀?小青年故作严肃,说:我就是吕布啊!” 众人大笑,因为席东海讲这个桥段,用了讲相声逗哏的手法。 “前台小姑娘哈哈一笑,”席东海接着说,“好,搭上了。他搭上以后,我就跟在后面溜进去做方案。阿远,你有这种水平吗?” 大家就这样各种聊,七搭八搭,聊得高兴,不知不觉,整个饭店就只剩下这一个包厢还有客人了。 饭店要打烊,服务员来催了好几次,大家才意犹未尽,准备散席。阿远叫服务员买单,才发现方自归已经把单买了。 方自归觉得,阿远是海外游子,好不容易衣锦还乡一次,国内同学做为地主,应该国内同学买单的。可阿远问了服务员金额,非把一叠钱塞给方自归,说本来就是他发出邀请大家吃饭,不要方自归破费。阿远大概是考虑到,海外游子工资比海内游子高,还是自己买单,衣锦还乡的效果更完美一些。 其实方自归知道,阿远在芬兰挣的钱恐怕还真不如自己在国内挣得多,特别是在北欧国家,差不多人人都要交百分之几十的个人所得税,而自己因为在上海买房退税,个人所得税实际是百分之零,阿远的负担比自己重。可阿远非要挣这个面子,方自归就随他去了。 在饭店外,大家各自道别。方自归在散席后给司机打过电话,车已经停在饭店门口。方自归对一起走出饭店的阿远说:“阿远,我先送你到酒店,反正基本上顺路。” 看见停在路边的车,一个司机站在车边,方自归出来后,司机就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站在车门边儿等着,阿远有些惊讶。 “哇噻,专车啊!”阿远感叹。 “公司的车。”方自归笑道。 阿远喝了不少酒,想想有人送到酒店,自己方便不少,便钻进车去。 方自归上了车,吩咐司机道:“万航渡路,金豪大酒店。” “你这个总经理含金量很高嘛,还配车配司机的。”阿远说。 “还好吧。”方自归笑道。 “我们公司别说总经理没有专用司机,就是欧洲区总裁也是自己开车的。” “国情不同。” 路上车不多,车开得很快。 “这辆车不错,”阿远又感叹,“坐着很舒服,我在芬兰没见过这种车,这什么车啊?” “这是上海通用产的七座商务车。”方自归笑道,“怪不得你没见过,你去芬兰那年,上海通用还没有呢。” 阿远去了欧洲发达国家后,原以为跟老同学比,自己比较发达,如果在上海唱ktv,可以满怀同情地唱一首《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可是现在看来,去ktv应该点一首《原来你过得比我好》比较合适,只是这首歌,暂时还没人写。 “我在芬兰开我妈那辆二手的菲亚特。”阿远说,“同学里面,开车的多吗?” “不多。但也就是今年,我感觉中国开始进入汽车时代了。” “怎么说呢?” “我的财务经理今年买了车,就是上海通用才投产的赛欧。这是我们工厂里出现的第一辆私家车,然后我的机库门事业部经理也买了辆车,其他部门经理,我看一个个也都眼睛放光,蠢蠢欲动了。” 46. 汽车时代的初级阶段 飘悠在酒吧里的爵士乐,一首接着一首。几条紫色的光柱,在朦胧幽暗的空间里移动,在男男女女的脸上划过。 游梓晖又一次伸出手中的小支啤酒瓶,与方自归手里的啤酒瓶相碰,让两支酒瓶搭出一个“x”的造型,发出“当”的一声。 旁边一桌,有三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坐在高脚凳上聊天。游梓晖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其中那个抽烟的姑娘,发出一声真诚的感叹:“在上海开车,欧——这边的司机,真的是神出鬼没啊!” 这晚方自归和游梓晖一起泡吧,结果变成了游梓晖对上海之司机和上海之路的吐槽大会。 阿纳退休回国后,阿纳原来用的车和司机就由方自归使用了。为了让孤身一人来中国参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台胞感觉到组织的温暖,方自归安排自己这辆车也同时接送游梓晖上下班。可是游梓晖在美国自己开车,自由散漫惯了,与方自归合用一辆车,觉得不爽,比如周末他就没车用了,想打个高尔夫球都很不方便。工厂的财务经理买了辆私家车后,游梓晖受到一点儿刺激,就买了辆小排量的日本车。谁知游梓晖自己开车后,心灵上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游梓晖发现,上海司机的行为模式很难预测。 孙子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上海的司机人人熟读这条兵法。他们喜欢强行并线,既可以从你的左边并进来,也可以从你的右边并进来,既可以直线并过来,也可以折线并过来,神出鬼没,出其不意,纵横捭阖,荡气回肠。在美国开惯车的游梓晖,怎么开得过熟稔《孙子兵法》的上海司机?温良恭俭让的游梓晖常常被强行插入,有时情绪崩溃,便狂按几下喇叭,或者在车里破口大骂,可是上海的司机听而不闻,我行我素,依然用各种不拘一格的方式刺激游梓晖的心灵。 对一些上海司机来说,转向灯是多余的,他们变道时与其他车辆沟通,用的是肢体语言。如果它往右靠,就代表他要往右转弯了,如果它向你车头方向靠过来,就代表他要插你了,请妥善保护好你的车。 在上海,车与车的距离,就好像外滩情人墙之中人与人的距离,是没有多少余量的。司机们开车喜欢挤成一堆,喜欢用在上海走路的方式开车,所以车头和前车屁股总是贴得很近。他们能把自行车道和人行道变成超车道,能把高速公路上的应急路肩变成行车道,能在高速公路上倒车,以回到错过的出口,能在夜幕降临后不开车灯,以节省蓄电池的电能,能在有转盘的路口顺时针逆向行驶,以节省几十米的距离…… 两支啤酒瓶又x了一下,游梓晖喝口酒,继续吐槽:“收费站绝对是个危险区域诶,越靠近收费口越危险。他们经常在最后突然变道!” 游梓晖买好车,方自归是比较高兴的。因为他买了车,意味着他有扎根上海的趋势,来年关于机库门的kpi就有希望完成了。可是没想到游梓晖在上海开车这么不适应。 对于在美国和上海都开过车的方自归来说,方自归知道游梓晖没在胡说。自己在国内开车不觉得痛苦,是因为习惯了。事实上,就像这里的一些司机认为转向灯是多余的一样,方自归知道,一些司机认为后视镜也是多余的。 方自归觉得,还是要从“持续改进”这个角度,让游梓晖慢慢适应上海的生活。于是方自归喝一口酒道:“我问你,你从古北开车到工厂,有没有觉得一路上都有汽车在按喇叭?” “没有啊。”游梓晖说。 “这就是进步嘛!当年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骑自行车从杨浦到虹桥,一路上都听到汽车喇叭声。现在你看,已经好多了,文明还是有进步的。当然,这边司机开车方式还比较幼稚,毕竟马路上除了出租车司机,其他人都是新司机。给大陆同胞一些时间嘛。” “可是,这里的司机也太夸张了吧……” 公司同事开始买私家车后,方自归私以为,这应该标志着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已经过了,开始进入社会主义中级阶段。现在看来,也同时进入了汽车时代初级阶段。 方自归继续开导游梓晖,说不能拿美国的现状和台湾的“温良恭俭让”来要求今天的中国大陆。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大陆人民的人均gdp还远没有到位,礼节方面的考量差一些,情有可原。可喜今日,中国经济腾飞,“温良恭俭让”的流行,应该可以重新实现。 游梓晖往嘴里丢了几颗爆米花,“上海的路也是乱七八糟。” 方自归知道,这个槽点也不是游梓晖胡说。坊间传闻,因为道路复杂,外地司机都不敢擅入上海,好像上海是龙潭虎穴。 上海这时的路,有的蜿蜒曲折,有的单行道,有的断头,有的“正在施工请绕行”。游梓晖有几次绕着绕着,竟然绕回到了原处。纪伯伦诗云,“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游梓晖刚在上海开车时没这个问题,因为他走不了太远就会回到出发点,苦苦思索自己为什么要从这里出发。 在跨世纪的大好形势和大好时光下,半个城市都在建设中,道路指示牌也在建设中。迷路后的游梓晖心乱如麻地看着一团乱麻的上海地图,常常感觉它好像是一幅视觉错觉艺术品。 一打啤酒被两个人喝完了,游梓晖的吐槽和方自归的安慰也告一段落,话题转移到生活的其他方面。 “victor,我听说,上海有那种地方。”已有醉意的游梓晖说。 “哪种地方?”方自归道。 “漂亮女生多的地方。” “这里漂亮女生不就挺多吗?” “不是……就是那种地方,有服务那种,你知道哪里有吗?” 方自归看着游梓晖,突然明白他要去哪种地方。看来以后去那种地方,有搭档了。 47. 重大质量事故 上海的冬天,阴雨连绵。 窗外铅灰色的云块,遮住了太阳。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一辆蓝色的大货车从厂门口开了进来,黄色车牌上差不多溅满了泥浆,天又是阴沉沉的,光线很暗,远处看已经看不清车牌上的数字了。 总经理室灯光明亮,窗边一盆刚浇了水的发财树的绿叶,在灯光的照射下,饱满而光亮。而方自归阴沉着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工业门车间主任、质量经理、质检员向自己汇报生产线上刚发现的质量问题。 质量经理把手里的两小块做测试的门板样品递给方自归,补充说:“我们晚上加班,一直没有质检员,所以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上午十一点质检员做抽检时才发现。我们追溯了一下,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做的二十几樘门全有粘接力不够的问题。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向你汇报,现在生产已经全停了。” 方自归问:“为什么会产生这个问题?” 质量经理道:“原因还在调查。可能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是聚氨酯发泡材料有问题;第二是铝皮材料有问题;第三是发泡工艺有问题。现在车间里正在做几个对比试验,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目前还不能确定。” “对比实验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我们尽快。今天下班前一定能出结果。” 方自归想一想道:“首先,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生产的所有门板,全部报废。查清问题解决问题后,重做——” 可方自归话还没说完,车间主任着急插话道:“老大,这礼拜排单本来就紧,不出这个问题我们也很难完成,如果再停产再重做,那这个礼拜的生产计划肯定完不成了。有几个加急单子销售一直在催,已经答应销售这周内一定发货,客户来提货的几辆卡车都开进厂里在等了。这么一来,怎么办?” 方自归道:“宁愿被客户投诉我们交货不及时,也不要一年半载以后被客户投诉我们的质量。这问题以前没发生过,如果处理不好,就是大面积质量投诉。”方自归顿一顿,“这二十几个门的处理,就这样定了,关键是问题的根本原因要找到,然后我们解决的行动要快。对比试验现在正在做是吗?我们一起到车间里去看看。” 于是,质量经理也通知了生产经理和设计经理,一大帮人去了车间。 车间里,方自归一边听质量经理解释对比试验的细节,一边看工人和质检员做试验。搞清楚了质量部怎样分析问题,方自归补充了自己的几点意见,又看他们做了半个小时的试验,便决定先回办公室处理其他事情。离开车间时,方自归对大家说:“有结果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下午四点多,质量经理一路小跑到方自归办公室,边喘边说:“victor,原因找到了,确定是铝皮的问题。” 几个试验其中的一个试验,就是使用很早批次的一卷红色铝皮做了一块门板,结果使用同样的发泡原材料并且在同样的工艺条件下,粘接力完全达标。而只要用当前批次的灰色铝皮,粘接力就不达标。听质量经理讲完分析过程,方自归道:“通知所有部门经理到大会议室开会,人事和财务经理除外。” 这天,工业门车间的工人们都不情愿地准时下班了,也终于有了一次工厂的大部分经理都不准时下班的情况。 紧急会议上,大家群策群力,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立即采取以下措施: 一,采购经理立即向铝皮供应商投诉,要求供应商西部铝业调查产生这个质量问题的根本原因。因为现在只知道铝皮有问题,但到底出了什么具体问题,还不知道; 二,物料经理立即指挥仓库清点库存铝皮的数量和批次,特别是用量最大的灰色、白色、深蓝色这三种颜色的铝皮; 三,质量经理根据仓库清点的情况,对库存的每种颜色每个批次的铝皮做试验,以确定哪些批次的铝皮可用,试验由生产经理带几个工人配合; 四,生产经理根据试验结果调整生产计划,比如现在知道红色铝皮可以用,那么红色门板的订单先排到第二天生产,保证在产能极其紧张的年底,尽可能不浪费宝贵的产能; 五,设计经理根据调整的生产计划,设计出最近这几天的工单,保证生产前工单已经进入erp系统,并且生产线上可以拿到图纸。 部署完毕,大家分头行动。 晚上十点钟,方自归和部门经理们开第二次碰头会,各部门采取行动后,总结下来的结论是:问题非常严重。 用量最大的灰、白、深蓝铝皮,仓库里差不多是两三个批次的,而这两三个批次,检测下来全不合格,只有白色铝皮有很早之前剩下的几卷合格。可是能用的这点儿量,杯水车薪,很快就会用完。因为仓库实行先进先出制度,没问题的比较早批次的铝皮,差不多全用完了,剩下大批量的最近批次铝皮都不能用。一些小众颜色的铝皮,比如主要用于消防队订单的红色铝皮,虽然有比较早批次的,可这种小众颜色的订单手上很少,虽然能让车间第二天动起来,但是动不了两天,还是会停产。 采购经理和供应商交涉下来的结果,更加令人垂头丧气。供应商西部铝业是个巨型国企,交涉下来,要第二天才能去调查质量事故的原因,因为厂里很多相关部门的人都下班了。 方自归紧张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问题,即便西部铝业同意为多卡门业换货,他们立即重新组织生产再把合格的货发出来,最快也要四周时间,因为他们的标准交货期是八周,四周交货已经算加急了。并且西部铝业距离上海两千多公里,连接两地的高速公路还没有完全贯通,运输时间也至少要一周。并且因为年底是多卡门业的传统旺季,物料部已经在最后一个季度之初准备了大量库存,在途订单和在途的货基本上是没有的。这意味着,多卡门业上海工厂很可能不得不停产四五周的时间。 然而,方自归非常清楚,自己没有四五周时间,四五周不能生产,销售公司一定会爆炸的。春节前那三个月的发货量和结收入,占到多卡门业全年生意的一半甚至更多,因为北方客户的工地往往要赶在天寒地冻的春节前封门洞。中国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瑞典多卡门业则是典型的“一年之计在于冬”。 方自归在多卡门业的职场生涯中,第一次感觉压力山大。别说在旺季,哪怕在淡季,多卡门业上海工厂的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一两个月不能交货的灾难。 48. 供应商比客户牛 小雨仍然下着。等着提货的卡车等了一天多提不到货,在生产经理的劝说下只好先开走。透过办公室的窗,方自归看见几辆空载卡车排在工厂门口,电动门正徐徐打开,听见卡车引擎怠速发出的“突突”声。 方自归一夜没睡好,早早来到办公室,时不时打个电话,跟踪西部铝业解决问题的进度。 在等待西部铝业回复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方自归脑海里冒了出来:“总经理的位子才坐了几个月,屁股还没坐热,就在我手上出这么大的问题,这没办法向老卑交待啊……怎么阿纳在的时候,就没碰上这种事儿呢?还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实在不行,就用不合格的铝皮继续生产,反正短期内,客户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只有将来才会出问题…..可是粘接力如此之低,一两年后,不要说气温较高的广东、海南区域的门会出现大批量鼓包问题,那肯定全国都百花齐放了。这在多卡门业中国公司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后果不堪设想…...需不需要现在就通知销售公司呢?……要不我亲自去一趟西部铝业……怎么办?……怎么办?…… 等到下午三点多,西部铝业传来消息,质量问题的原因找到了。 问题原因令人哭笑不得,原来是铝皮内表面两层透明涂层的涂布顺序给搞反了。而且这个低级错误,竟然维持了很长时间,导致多卡门业的绝大部分库存都是不合格品。 自西部铝业给多卡门业供货以来,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质量事故,倒霉的是,一出事故就是这么大批量的事故。西部铝业同意多卡门业全部退货,同时为多卡门业重新生产一批货,但是交期最快四周。经过反复磋商,西部铝业还是坚持说最快只能四周供货。 “你四周把货送过来,”方自归发飙了,在电话里咆哮,“多卡门业他妈的已经关门了!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严重性?!” “方总,我知道您着急,我也着急。”西部铝业的大区经理在电话中辩解,“但是我们这么大个厂子,这么多部门,不是我一个人能调动得了的。你们年底是旺季,我们也是旺季,四周赶出来已经不容易了。真的对不起啊方总,你们多卡门业每年就那么一点儿订量,我再怎么争取,其他部门也不买我账啊方总!” “我要找你们总经理!” “方总,这个……” “把你们总经理的手机号告诉我!” “这样吧,方总,我向我领导再反应一下。待会儿给您回话。”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采购经理,表情尴尬地看着方自归怒气冲冲地挂掉电话。 “我们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一个王八蛋供应商?”方自归气呼呼地问。 “因为西部铝业有全国最大的阳极氧化池。”采购经理面带尴尬地说。 方自归加入多卡门业时,西部铝业已经是多卡门业的供应商了。采购经理比方自归进入公司早,知道公司里铝皮和铝型材国产化这段历史的细节,就给方自归解释了一下。 西部铝业是号称“亚洲最大铝厂”的大型国企,多卡门业选择这个距离上海遥远的庞然大物做供应商,是因为欧洲工厂对比测试了七八家国内供应商的样品,西部铝业的铝皮在物性指标和化学成分上最接近欧洲标准。另外,除铝皮外,多卡门业也需要铝型材,有的型材要很长,比如用在机库门上的铝型材。可是江浙一带铝型材加工厂的阳极氧化池,最多只能处理八米长的型材,多卡门业动辄十几米的型材处理不了,所以多卡门业就选择西部铝业为战略合作伙伴了。然而,西部铝业并没有把多卡门业当成战略合作伙伴。 多卡门业虽然是顾客,却没有被西南铝业当成上帝,因为多卡门业的业务量,不到西部铝业总销售额的0.01%。所以大块头的西部铝业,对小块头的多卡门业服务水平不高,就好像美貌的潘金莲与矮穷矬的武大郎联姻,潘金莲对武大郎的服务水平那样。虽然多卡门业的工业滑升门在国内销量第一,无奈工业滑升门还是个比较小众的市场,国内大部分工厂和物流中心还在使用没有保温隔热性能的简易推拉铁门,所以对于西部铝业这种巨无霸,多卡门业根本就不重要。而方自归比较倒霉的是,虽然因为国企的机制和它的巨无霸体量,西部铝业对多卡门业的服务一直比较差,但铝皮国产化后几年来,从没出过什么质量问题。而这次一出问题,就让才当上总经理不久的方自归碰个正着。 西部铝业的大区经理给方自归回复,他们的总经理很忙,没时间和方自归对话,最多就是他的直接领导,也就是全国销售总监可以和方自归聊聊。 方自归向西部铝业的全国销售总监痛陈利弊,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这是我们能尽的最大努力。您实在不接受,我们将来不合作就是了。”西部铝业全国销售总监在电话里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哑了。 方自归第一次深深地意识到,在婚恋领域流行的“门当户对”,在工业领域也是多么重要。 大会议室里,坐着多卡门业的经理们和几个工程师。采购经理首先向大家汇报西部铝业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汇报完,方自归铁青着脸说:“我们面临的形势很严峻,我想听听大家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游梓晖先发言道:“victor,既然这个鼓包的问题不会马上发生,特别是不会在冬天发生,我们可不可以就用问题铝皮继续生产,然后把这些有问题的订单记下来,到了淡季,我们再把问题铝皮生产的那些门的门板做出来,在鼓包问题发生前,给客户全部换掉。” 质量经理听到这里,立即反对道:“这不行啊!现在是旺季,到春节我们还要生产差不多一千樘门。投放一千樘有问题的门到市场中去,负面影响不得了啊!并且会造成我们质量成本大幅上升。这几年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质量成本从3%一步一步降到1%,如果索赔这么多门板,明年的质量成本肯定连3%都罩不住。” 质量成本是考核质量经理绩效的主要指标,如果明年的质量成本3%都罩不住,那么质量经理的年终奖肯定泡汤了,欧洲总部的质量总监那边儿也不好交待,质量经理肯定是坐不住的。 设计经理道:“如果这么多有问题的门投放市场,销售公司一定哇哇叫的。这几年业务增长快,销售公司的安装服务人员人手跟不上,正常的安装服务都来不及做,突然叫他们更换一千樘门,那不是开玩笑的。” 是的,方自归心里明白,用问题铝皮继续生产基本上是死路一条,给大力水手杰罗姆知道也不会答应的。可是,不生产也是一条死路,生意这么好的时候不能发货,大力水手杰罗姆同样不能答应。 物料经理道:“我们能不能开发一个新的供应商,比如能在一周内提供合格铝皮,那就比等一个多月损失小多了。” 采购经理道:“几个月前,倒是有一家常熟的民营铝制品厂来找我。他们看了我们的铝皮样品,说可以做。但是之前我们也没有换铝皮供应商的计划,所以后来我也没跟他们联系。现在既然碰到这样的问题,也许可以让他们试试。” 质量经理道:“让他们一周做出来,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们的铝卷是按照我们公司自己的技术标准让供应商定制的,新供应商做肯定要试验要调整生产线,没那么快。就算这家常熟工厂一周内做出来,我们做质量确认也要很长时间的。这么关键的物料,原则上应该要欧洲工厂做测试,即使我们自己在国内做测试,一些机械性能的指标测起来,也很花时间的。”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49. 跨部门工作小组起作用 室外寒气逼人,而因为室内开了空调,会议室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死沉沉的雾气。 清洁工在外面用抹布用力地擦拭会议室的玻璃隔断,发出“吱扭吱扭”的摩擦声。 会议室内短暂的沉默后,生产经理突然发言说:“常熟那个厂既然说能够生产出和我们一模一样的铝卷,那么他们肯定有铝卷涂装工序。” 采购经理道:“对。” 生产经理接着说:“西部铝业的铝皮,物性指标是合格的,就是内表面涂装弄错了。那我们把西部铝业的铝卷送到常熟,让常熟那家厂重新做一遍涂装,可行吗?” 这个建议,真是大开脑洞,但是方自归一想……有逻辑! 质量经理道:“确实可以试一试。” 采购经理道:“那我马上跟他们联系。如果他们能帮我们做涂装,我们付他们加工费好了。” 方自归点头道:“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这次能帮我们解决问题,不但加工费好说,我们还可以和他们进一步谈合作。比如说,将来从他们那里采购铝皮。我们本来也确实应该考虑换一个更合适的供应商了。” 大家商量好方案,采购经理就回自己的办公室,取来常熟那家供应商的联系人名片,用会议室里平时开电话会议的免提电话,当着所有经理的面,拨通了供应商的电话。 电话协商的过程比预想的还要愉快,对方的态度非常积极。看来,对常熟这家比较小的铝制品厂来说,多卡门业的订单是有诱惑力的。铝厂老板甚至承诺说,如果给他们机会成为多卡门业的正式供货商,加工费根本不是事儿,就当是帮多卡门业一个忙,这一大批铝卷的涂装全都可以免费。 电话中,双方交流了涂装的一些技术要求,方自归越听越靠谱。最后谈下来,多卡门业立即送两卷铝卷到常熟,铝厂连夜调整生产线,争取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开始试做。 接下来,物料经理马上联系货运代理调货车把铝卷运到常熟,质量经理、生产经理和几个工程师跟车过去,全程督促和监督供应商试做,并且可以帮供应商出出主意。估计铝卷送到供应商工厂,也是夜里了,所以多卡门业过去的一帮人,晚上就住在常熟,第二天再跟涂装好的铝卷一起回来。人在铝卷在,铝卷在人在。 第二天上午,两个销售员直接打电话给方自归,催几个加急订单发货,说再不发货客户就要索赔了,方自归只好安抚一番,承诺最迟晚上给他们交货期的确切消息。 方自归意识到,如果请常熟这家工厂重新涂装解决不了问题,那就不得不正式通知整个销售公司,甚至要把欧洲总部拉进来,全公司上上下下,一起想办法对付此次危机了。 下午三点,两卷铝皮和多卡门业的一帮人从常熟回来了,方自归和几个经理亲自守在生产线上,看着工人用重新涂装过的铝皮做出了几块门板,看着质检员从门板上把样块切下来,看着质检员测试聚氨酯和铝皮之间的粘接力。当结果快要出来的那个时刻,“扑”,“扑”,“扑”,方自归听见了自己那种久违的等待宣判的心跳。 “老板,”质检员终于转过脸,面带笑意对方自归说,“合格!” 方自归长舒了一口气。 停产三天后,车间终于恢复生产了。方自归已经准备好的发给销售公司的紧急通知,不用发出去了。 在整个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方自归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上任总经理后的第一次危机。方自归心想,怪不得汽车行业的apqp(先期质量策划)手册里,多次强调跨部门工作小组的作用。群策群力,确实比较给力。 生产经理提出的那个脑洞大开的建议,这次立了功。这生产经理是方自归升为总经理后招进来的,所以来公司时间不长,对产品和工艺都还不太熟悉,却在解决这次危机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 所以,不能小看新人的作用。不过,几天后方自归又遇到一个新人,后来却觉得这个新人没什么用。这个没用的新人,就是老卑招进来不久的亚太区副总裁玛丽。 玛丽做为vp加入多卡集团,主要负责建立并运营亚太区的ssc(shareservicecenter,共享服务中心)。ssc就是把集团各事业部目前各自为政的人事、行政、财务、it这些部门合并,为各事业部提供后勤服务的一个新部门。成立ssc是为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比如原来各事业部在不同办公地点办公时,每个事业部都要请一个前台小姐,现在各事业部陆续搬进位于陆家嘴的新办公室,集中在一起了,就不用每人请个小姐了,大家共用一个小姐就可以了。这个大家共用的前台小姐,就属于新成立的ssc。同理,ssc的it工程师、会计师等等,大家也都可以共用。 方自归知道玛丽是老卑一个同学的表姐,心里就明白了,玛丽和自己一样,是老卑的嫡系。所以玛丽第一次来工厂参观,跟方自归谈谈ssc的未来构想,方自归非常客气。不过玛丽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帮方自归看办公室的风水,并且说她已经帮老卑和好几个多卡集团的高管都看过风水了,方自归嘴上不反对,心里面感觉莫名其妙。 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玛丽首先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番,然后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罗盘,东测测,西测测,神叨叨的。一番勘探后,玛丽提出了第一条建议:“victor,你的座位后面,需要放一座石头假山。” “放石头假山?”方自归问,“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你座位后面,有一扇窗。”玛丽认真地说,“你这个位置缺少靠山,风水不好。” 方自归心想,公司里有老卑这座人肉靠山,还要石头靠山干什么?可是不答应玛丽在自己背后放一座山,好像不尊重玛丽的专业素养,不太礼貌,于是方自归对玛丽道:“好的。我叫人事行政部安排一下,在这里放个石头假山。” 然后,玛丽就提出了她的第二条建议:“victor,你的桌子上,需要放一个铜狮子,或者放一个铜老虎也行。” 方自归懒得问为什么桌子上要放铜狮子或铜老虎了,就答应道:“好的。” 玛丽神秘兮兮而严肃地说:“你缺铜。” 方自归心想,还好她只说我缺铜,没说我缺钙,这个改进,做起来还不是特别麻烦。 帮方自归看完了风水,玛丽就在会议室里和方自归聊了聊ssc,也没吃中午饭,就回陆家嘴的办公室了。 玛丽走了以后,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老卑虽然尊崇现代企业管理,但他也是有点迷信的,他在苏州徳弗勒的时候,不就在脑袋上面挂了一幅瀑布,据说可以旺财。 对于迷信的东西,方自归从来不信,所以对玛丽的两条严肃的建议,方自归不以为然,只是因为要给玛丽面子,方自归就吩咐人事经理去买个假山和铜狮子回来。 人事经理做事挺麻利,第二天就把假山和铜狮子买回来,搬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坐在背后有山的座位上,方自归心想,这有个卵用?自从建厂,阿纳就坐在这个背后有窗的位子上,坐了五六年,从来没在背后放过石头假山,可阿纳就从来没碰到过铝皮内表面涂层涂反了的事情。 果然,虽然方自归已经坐在了据说风水大大变好的办公室里,铝皮危机两周后,工厂里又出现了设备危机。 生产工业门扭簧的机器坏了,这台设备,是当初建厂时从荷兰进口的专用设备,上海工厂仅有一台,而中国市场上没有这种设备。维修工程师修了两天还修不好机器,方自归到现场看,只见地上拆了一堆零件,维修工程师满脸大汗地对方自归说:“我能够99%地确定,是主电机故障。” 生产经理补充说:“我已经找了几家供应商,他们都说,在中国买不到同一类型的电机。” 方自归问:“我们荷兰工厂也没有备件吗?” 生产经理道:“也没有备件。荷兰工厂只有三台弹簧机,除非把其中一台机器拆了,把电机送过来先给我们用。可他们也是旺季,要让他们拆机器恐怕不容易。而且单单进口一台电机,很麻烦的,要办认证,短时间内恐怕搞不定。” 当上总经理后的第一个冬天,看来注定要让方自归记忆深刻。 50. 松一口气 潮湿的、忙忙碌碌的大地上,到处都开始散发晚餐的香味。 只有天花板上烟雾传感器的红色指示灯一会儿闪一下,上海多卡门业的公共办公区一片黑暗。会议室玻璃墙上的帘子间隙里透出来一点灯光,洒在走廊里。而会议室内,灯火通明,跨部门工作小组正在开会。 可真是祸不单行,连新引进到方自归办公室的铜狮子和石假山都镇不住,弹簧机已经趴窝三天了,方自归召集大家商议对策。 这时采购经理汇报:“已经联系了五家弹簧厂,两家说可以做,但是都只能选择他们生产的几种标准产品,按我们的技术要求进行定制,他们做不到。所以一定要在国内采购扭簧的话,目前看,只能把标准产品买回来,然后我们车间里再进行加工。” 车间主任道:“如果每个门的弹簧都要再加工,生产过程会变得非常麻烦。” 质量经理道:“而且,要牺牲质量了。用买来的扭簧,很难做到精确平衡。” 多卡工业门在中国市场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卖点,是门板重量和扭簧扭力可以做到精确平衡,所以电动门可以很轻松地切换为手动门,如果工业门的电机坏了,不会影响客户使用。并且因为能做到精确平衡,需要的电机功率也很小。正因为这个产品特色,多卡工业门需要的扭簧种类繁多,设计部设计工业门时,要根据不同客户多种多样的门的尺寸和开启方式,选择不同钢丝直径、不同弹簧直径、不同弹簧圈数等多种多样的扭簧。有那台专用设备,这些需要定制的多种多样的扭簧很方便生产,专用设备坏了,从外面采购标准扭簧再回来加工,就麻烦了。 方自归问:“荷兰工厂的消息呢?” 生产经理道:“今年荷兰工厂那边奇怪了,生意非常好,三台扭簧机都满负荷工作,他们不肯拆个电机下来给我们。他们帮我们问了荷兰的供应商,做一台新电机要四周时间。另外,他们同意在我们的机器修复前,帮我们生产扭簧,然后空运过来。” 方自归问:“如果荷兰工厂帮我们生产扭簧,交货期要多长?” 生产经理道:“最快两三周。关键是,年底了我们的量也很大。” 物料经理道:“路上空运再加上报关,也要一两周时间。” 方自归道:“我们手里的加急订单,都是一两周交货。依靠荷兰工厂的话,成本高不说,所有加急订单都要延误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我们尽快修好我们自己的机器。我刚才想,中国虽然没有同样型号的电机,会不会有类似的电机,我们先用来顶一顶,熬过这一两个月就好了。” 一阵沉默后,采购经理说:“这得找个比较懂电机的人来评估一下吧。” 这时,设计经理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大学里学的是电机工程,现在在苏州工作,要不我问问他能不能来帮忙?” 方自归道:“马上给他打电话。” 设计经理于是就用会议室里的免提电话跟他同学进行了一番交涉,结果他同学说,他很久不玩电机了,但他认识一个修电机的民间高手,人就在上海,只要给钱到位,高手肯定愿意帮忙。 方自归叫自己的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位电机高手接来了。 深更半夜,电机高手当着方自归的面检查了一下电机,竟然说有90%的把握可以修好,方自归心里一喜时也心里怀疑。方自归自己就是学电气专业的,但毕竟不是学电机专业的,所以方自归对怎样用电机有一定心得,但对怎样修电机就没什么经验了。 “打算怎样修呢?”方自归问电机高手。 “把旧线圈全拆掉,重新绕线圈。”电机高手说。 “就在我们厂里绕?” “这里设备、工具都没有,这里不能绕。你要交给我修,我得把这台电机拖走,到上海的一个电机厂里绕。” 眼前也没别的办法,方自归就让电机高手把电机拆下来,拖走了。 两天后,电机被拖了回来。这时,采购荷兰工厂生产的第一批扭簧的订单已经准备好了,如果电机装回去扭簧机还是趴窝,这份订单就必须要马上发出去了。 方自归亲眼看着电机高手在本厂维修工程师的配合下,把电机装回了扭簧机上,亲眼看着维修工程师按下了开机按钮,然后就看到扭簧机的旋转轴开始运动….. 扭簧机真的恢复正常了!方自归当时产生了一个感觉:中国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啊! 几天茶饭不香的方自归,当天中午就恢复了味觉。 过了这道坎,接下来的日子,如丝般顺滑,工厂顺利生产到了春节放假这一天。中国工地的特色是平时不放假,春节放假长,且春节放假早,因为农民工要回家。所以全心全意为工地服务的多卡门业上海工厂,也早早地在春节前一周就放假了。终于熬过了上任总经理后的第一个生产旺季,方自归心情愉悦,放假当天晚上,就和游梓晖去泡吧。 去年年底,游梓晖的太太带着女儿来到上海,却在上海住了不到一个月,便吵着在上海生活不习惯,带女儿回了美国。泡吧时,游梓晖聊起自己又成了光棍一条,方自归有些诧异。据说常年居住在上海的台湾人有十万人之众,上海也住着大量欧美人士,以此类推,游太太是澳门人,不至于在上海住不下去吧。方自归问:“玛丽安娜是香港人,她说她就很喜欢上海。怎么你太太就这么不习惯呢?” 游梓晖无奈道:“每个人感受都不一样吧。我太太说,她在上海连过马路都不会。有一次过马路,她在路边站了一个小时都没过去。” “这太夸张了吧!路口有红绿灯和斑马线,她找一个路口过,怎么会过不去呢?” “她就是过不去啊。因为就算斑马线这个方向的绿灯亮了,右转的车还是会不停,所以她就lost啦,她就站在路边不敢过斑马线啦。” 是的,方自归想起来,上海这边是人车争道,而美国地广人稀,早已形成车让人的文化。游太太突然身处人潮汹涌、车不让人的大上海,大概是产生了老外所谓的“cultureshock”。【译:文化冲击】 好在游梓晖已经渐渐适应上海的生活了,他在上海有了新的朋友,并且夜生活丰富。 方自归带游梓晖去过桑拿房和洗头房,都比较直接,而游梓晖自主研发开发出了行政酒廊、ktv之类不那么直接的服务场所,实现了产业升级。而实现了升级的游梓晖还有更高的追求,他认为,浪子的最高境界,是在不花钱的条件下发生一夜情。这种境界,方自归从来没达到过,也从来没妄想过,游梓晖就在酒吧里分享他的经验:“撩妹不要像面试一样的,不要问你是哪里人?你干什么工作?” “那聊什么?”方自归问。 “聊比较好玩的事情,旅行啊,音乐啊。如果有点感觉了,比如说,对方是个洋妞,我就说,你肯定没尝试过中国男人吧?如果是中国妞,我就说,你没有试过三人吧?就是要把她吓到,让她觉得新奇。精髓就是,你要跟别人说的话不一样。因为噢,漂亮女生的话,太多人跟她搭讪了,你和她聊那些面试问题,她不会对你有什么印象的。” 方自归在昏暗中怀疑地看着游梓晖,“这种方式,成功率高吗?” “不高,但你聊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更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你要记住你的目标,你不是在谈恋爱,所以不能慢慢来,要出其不意,让她觉得你很特别。” “那你用这种方式,有没有使到洋妞尝试一下你?” “有啊,在美国。不过呢,说实话我还是比较喜欢中国女生……不说这个,我们还是回到重点。撩妹的另一条秘笈是,让她生气。比如,说她裙子和上衣不搭,说她太瘦了,说她发型不好看。如果她没有马上翻脸,其实她心理上已经上钩了,她就会向你证明,她是好看的,甚至可能和你睡一觉,证明她很漂亮。有些女生就是说,外表控嘛。” “就是你批评她,她会对你产生兴趣。” “也不是批评她,就是挑战她。比如你说,诶,你的胸是不是真的?她很可能骂你一句立即转身走了,然而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你不相信吗?那跟我到酒店给你看一下。” 方自归跟游梓晖碰一下杯道:“听上去好像符合逻辑,但是这种撩妹的话,我感觉我说不出口。” “那我来说,你在旁边配合一下就好了。”游梓晖喝一口酒,“你看那边,正好有两个妹子,好像蛮正点的。我过去撩她们,看她们愿不愿意过来跟我们一起喝酒。” “你现在过去?”方自归惊讶道。 “是啊。”游梓晖笑道。 然后,游梓晖端着自己的酒,径直朝那两个妹子走去了。 51. 撩妹 复古风格装修的酒吧,有面背景墙看上去是一片嫣红。酒吧里灯光幽暗,方自归看不太清红色背景墙上的图案,但模模糊糊可以看见背景墙前游梓晖脸上的笑容。他居然真的和那两个妹子聊起来了。 方自归意识到,游梓晖在上海有一种如鱼得水的快乐。虽然上海的超市收银员依然粗鲁,依然没有拿出对待上帝的态度对待买单的游梓晖,但游梓晖拿着美国的工资和公司的海外津贴,琢磨上海超市货架上的价目牌时,一种上帝的感觉油然而生。没错,上海的收银员不会在收钱的时候说“谢谢”,可上海超市的东西便宜啊!购物的本质是物美价廉,收银员说不说“谢谢”,哪有那么要紧呢? 中央吧台上摆放整齐的长长一排空玻璃杯映着幽蓝的光,欢悦的蓝色幻景与深夜交织成一片,映衬着调酒师上下翻飞的熟练的调酒动作,笼罩着隐藏在幽暗中的男男女女。 方自归一手端着一杯扎啤,另一只手的手指跟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敲着桌面,边喝酒边观察游梓晖和那两个女生的状态。 太太长期不在身边,做为深受日本色情文化毒害的台湾青年,游梓晖完全不守夫道。游梓晖以为,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上海有桑拿房、洗头房、ktv、酒吧这些资源,他是不会让理论上孤单的自己实际上感到孤单的。 游梓晖与那两个女生说笑了一阵,方自归看见,那两个女生站了起来,竟然真的与游梓晖一起向自己这一桌走来了。 他妈的,方自归心想,这个厚脸皮的台湾人,撩妹这方面还真是有造诣啊! 方自归这时注意到,两位女生中其中一位个子非常高,估计身高接近一米八了,比款款一起而来的游梓晖高一截,而且颜值看起来也不低。方自归心想,游梓晖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两位女生加入后,游梓晖又点了一个水果拼盘和两个小食,又给每人点了一杯鸡尾酒。 游梓晖对工作是负责任的,既然这次已经向方自归口头传授了他的撩妹秘笈,他就趁热打铁,带方自归进行一下实习。他聊女生可能会感到新奇的话题,并且刚开始的时候,话题的口味也不重。 “美国的大学很难的,每天都要上台演讲,光去图书馆没用,要能表达出来才行。他们的毕业论文都必须要演讲出来的。”游梓晖说。 “怪不得美国人好像都很能说。”高个女生说。 方自归就配合游梓晖的话题,说:“这种教育模式,其实我很适合,因为我爱说,喜欢上台。我读大学的时候,每年都在全校的晚会上讲相声,咱们在台上就特别嗨,而且很享受的。你们知不知道,其实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更嗨,因为会有共振的,你被聚焦了,他们接受你的反馈,你接受他们的反馈,在台上非常嗨,很好玩。如果节目精彩,当然台下观众也嗨,但是嗨的程度噢,我觉得还是在台上表演要高得多。” 矮个女生笑道:“你这就是放纵表现欲。” 方自归一旦解放思想,插科打诨也有一定造诣,四个人很快就聊得火热了。 才聊了一会儿,方自归就感觉到,矮个女生性格比较叛逆,这种性格,确实是发展一夜情的极佳人选。而方自归对性格的判断果然准确,聊着聊着,矮个女生表达了一个观点:她认为人类之所以有进步,最主要的原因是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 四个人就海阔天空地聊,渐渐聊到了年轻人都感兴趣的情感话题。 “我朋友是在大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浙江男孩,追她,长得不帅但潇洒有一点,也开好车,两个人就在一起了。”矮个女生说,“这个女生的朋友,包括我,都见过她男朋友,她男朋友的朋友也都见过她。到大二的时候,她就觉得是要托付终身给她男朋友的,也把第一次给她男朋友了。但是有一天,这个男孩的一个朋友告诉女生说,他看不下去了,她男朋友其实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当然我朋友反应就很强烈,跟那男的大闹一场,然后就说分手。让她惊讶的是,她男朋友好像在等着她说分手,没有任何挽留,她就非常伤心。但是后面奇怪的事情是什么呢?两人分手后,彼此qq都没有拉黑,比如说,女生有朋友从外地来,这女生在qq空间里晒了以后,这个男的都会包一间五星级酒店的房间,因为学校十点要关门的,那男的会发个短信给女生说,你和朋友在外面玩晚了,晚上可以去某某酒店住,钱已经付了。反正房间给你开好,你不去也可以。然后,每次都这样。给女生的感觉呢,就是虽然分手了,这男生还是有些挂念她,假设自己有什么事,他还是愿意帮忙的,虽然两人明确已经分手了。所以,这种事情,对你们男人来说,觉得奇怪吗?” 方自归道:“不奇怪。” 游梓晖道:“嗯……我觉得也不奇怪。” 高个女生道:“我觉得大多数男人都应该是这样子。” 方自归道:“男人很渣,但有些还是没有渣到极致。” 随着聊天的深入,酒精的增加,话题的口味就越来越重了。 高个女生做着手势说:“那男的就剥了一个荔枝,然后用手指这样拿着,往我嘴里塞。哎呦,真的好恶心好恶心。” 方自归道:“就是鸭嘛。” 游梓晖道:“牛郎店。台湾多,林森北路。” 矮个女生道:“在台湾,这个是违法的吧?” 游梓晖道:“打电话叫鸡或叫鸭是违法的。但是你和对方见面一起玩,然后带回家不违法。这个叫一夜情,法律不管的。” 高个女生道:“别说了,我今天来例假了,你们再说的话我要蠢蠢欲动啦。” 游梓晖道:“那怎么说台湾的风俗业呢?” 方自归道:“对啊,那没法弄。你今天克服一下吧。” 高个女生道:“哈哈……你说得太生动,我晚上会想入非非的。” 方自归一脸严肃地看着高个女生说:“来例假的人,一般不会想入非非吧?” 高个女生笑着支支吾吾,“哦……嗯……” 方自归依然一脸严肃盯着高个子女生,“你有超能力是吗?” 高个女生被方自归盯得花枝乱颤,“哈哈哈……你坏死了。” 矮个女生为高个女生解围,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前段时间学了一个词,‘吃白斩鸡’。” 游梓晖问:“什么意思?” 矮个女生道:“我另外一个女朋友,她以前做空姐的。那天她对我说,什么男人呀,就想不花钱泡我,让我吃白斩鸡啊!我问,什么白斩鸡啊?她说,情人节,给我送个礼物也不给,当我白斩鸡呀!” 幽暗中,方自归和游梓晖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明白了“白斩鸡”的意思。他们俩今晚来泡吧,可不就是为了达到浪子的最高境界,来吃白斩鸡的吗? 游梓晖觉得有必要为想吃白斩鸡的同志们打一个圆场,笑道:“有的男生很有魅力啊。不是有种说法嘛,他泡妞不需要套路,只需要套,哈哈。” 高个女生再次踊跃发言,“我遇到过!一个上海松江老男人,工作关系和我见过两次以后,给我发短信,说,我们开房吧。我心想你以为你是谁啊?他是胸肌特别大的那种,脸也算长得秀气,身高也可以,又有什么海外留学包装的,很光鲜亮丽那种,开好车那种,他就跟我玩儿这套。呸!你当老娘十八九岁没见过男人啊!” 矮个女生道:“下次碰到这种人,你就这么回复:你去死吧!” 高个女生继续猛烈批判想吃白斩鸡的松江老男人,“他以为他自己长得那个样,他这招很好用。这什么呀,都没有前奏和中间过程的,就这么直接……” 幽暗中,游梓晖与方自归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游梓晖第一次在方自归面前实践他的撩妹秘笈,因为运气不好,遇人不淑,最终以失败告终。 52. 做老大,没那么简单 会议厅里,多卡门业全国的销售经理、安装经理、服务经理和所有的销售员们济济一堂,正在开一年一度的saleskickoffmeeting(销售启动会议)。这是春节后全公司最重要的一次会议。 方自归做为生产公司在此次会议上的唯一代表,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向销售们介绍工厂过去一年做了哪些改进项目,以及工厂新一年的规划。方自归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时不时做个手势,带着轻松和自信的感觉,面对听众,在身后变换着ppt图片的投影幕布前,慢慢地移动着步子。 清晰的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大厅里回荡,演讲中偶尔还会幽默一下,引出一阵笑声。 随着在演讲过程中与台下听众不断的眼神接触,方自归意识到,自己做为工厂总经理在销售大会上的首次亮相获得了成功。自己虽然比销售公司的大多数部门经理都还要年轻,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小看自己了。方自归暗暗庆幸上个冬天工厂里遇到的几个危机最后都顺利化解,否则就很难在这个会议上如此挥洒自如,意气风发了。 一阵掌声后,方自归下台,本次大会的主角兼主持人杰罗姆上台,点评了几句,便请市场部经理上台,给大家分享上一年度的市场分析报告。 与杰罗姆打了半年交道,方自归发现此公虽然握手风格与陈顺风相同,都是死命一捏,但他还是比陈顺风强些。杰罗姆骂起人来不会像陈顺风那么无聊,不会每天平均说两遍“我对你很失望”。杰罗姆开会或与下属沟通时,时不时会用此时管理学上比较流行的coaching(教练)技术,就是通过不断向对方提问,来引导对方的观点向自己的观点靠拢,最终使对方赞同自己,以达到他可以告人的目的。在这种风格的影响下,整个大会倒也开得生动活泼。 整个一天半的会议中,方自归的演讲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剩下来的时间,方自归就基本上只是倾听了。毕竟是销售大会,是口才一流的销售经理们和销售员们的人生舞台,方自归就按照惯例倾听,听着听着,老卑突然进了会议大厅。 方自归已经很久没见到老卑了。 老卑以为,不当上亚太区总裁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他当上亚太区总裁后,他的人生完整了,他的时间却碎片化了。因为老卑现在除了管大中国区以外,还要管澳洲、印度、韩国等等这些被古代中国人称为蛮夷之地的地方。所以老卑成了空中飞人,对老卑来说,人生就变成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钱和远方,他经常在亚太地区的各种远方出现,在近处的上海就出现得少,时间自然碎了一地。所以多卡门业中国区的销售大会,这时的老卑已经不一定有时间参与,即使参与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全情参与,老卑突然出现,不在会议计划之中,出乎了方自归的预料。 老卑进来后坐在了方自归旁边,也听了一会儿,然后写了张纸条给方自归。方自归一看,只见纸上写的是etomyofficeaftermeeting”。【译:会后来我办公室】 会议进行到销售员的小组讨论阶段,老卑就对他前面听到的内容点评了几句,鼓励了一下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加油干,就离开了会议大厅。 开完会,方自归去老卑办公室,推开门就发现老卑表情严肃,感觉有些诧异,心想老卑在会上,应该看到了今年销售增长要达到40%的数字,难道这还不满意吗?方自归和老卑打了招呼,坐在了老卑大班台的对面。 “我们的好朋友钱鸥,”老卑开门见山,“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自杀了。” “啊?!!”方自归大吃一惊,“怎么......?” 老卑便讲了讲原委。 原来两年多前,钱鸥被调到北京徳弗勒任总经理,做到第二年在海关这条线上出事了,随后事业就进入了下降通道。北京徳弗勒既有出口也有内销业务,出口产品上用的物料是可以免税进口的,问题就出在一些免税物料用在了内销产品上,被海关查出来了,上纲上线,就是走私。好在徳弗勒北京工厂也算那个区的一个纳税大户,海关罚了钱并把徳弗勒北京列入了黑名单,接下来没有追究钱鸥和公司里办事人员的刑事责任,但在公司内部,钱鸥要负领导责任。美国公司比较简单,业绩不好或者出了重大问题,总经理立即滚蛋。可是念及钱鸥为公司开拓中国市场立下过汗马功劳,且为公司服务多年,所以公司手下留情,没开除钱鸥,他被调回徳弗勒美国总部,做了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 钱鸥带着一家人回到美国后,那颗驿动的心真的感觉回到了原点。在北京时如何风光,工厂里一大帮人都要听钱鸥的号令,可回到美国后,虽然号称经理,但手下没有能直接指挥的兵。因为徳弗勒这种大公司都是矩阵式组织结构,项目经理麾下的所谓跨部门工作小组成员,都有自己的直线经理,他们是虚线向项目经理汇报。所以如果项目经理不是有很强的领导力和人格魅力,有时会感受到那种指挥不动的肌无力。像钱鸥这么要强的人,一场不重要的足球友谊赛上,自己司机踢了一脚臭球就把司机臭骂一顿的人,回到美国变成光杆司令,心理落差极大。然后钱鸥回美国后做的第一个项目就不顺利。这项目的客户是美国丰田,因为各种原因,项目进度落后于计划中的各种时间节点了,玩tps的丰田也不是吃素的,向钱鸥不断施压,折磨得已经肌无力的钱鸥心无力。这天夜深人静,钱鸥在自己办公室里看着客户发来的邮件,不知道该怎么回,就解下自己的皮带,在办公室里悬梁自尽。 “苏州徳弗勒和徳弗勒上海总部正在为欧的家庭捐款。”老卑说,“做为欧的老朋友,我们也应该尽一些心意。” “是的,应该的。”方自归皱着眉头,点着头。 钱鸥这人刚烈,对人还是比较真诚的。钱鸥比老卑更了解中国,以前两人搭档抢车厂订单的时候,钱鸥有时给老卑提一些中肯的建议,老卑就渐渐地把钱鸥当成朋友了。 “我记得有一次年终尾牙,那天下午,欧一家人到工厂,欧的一儿一女还跑到我们正在跑的smt机器面前,问我这问我那,特别好奇。”方自归道,“他们那么可爱,那么小,欧怎么就舍得丢下他们呢?” “是啊。”老卑痛心道,“出了再大的事情,最多去当农民嘛!” 事实证明,曾经上山下乡当过农民的钱鸥是不甘心重当农民的,他发现总经理是没机会了,农民还能争取一下,就……啥也不想当了。 回家的路上,方自归坐在商务车里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想起钱鸥的一生,想起工厂里祸不单行的上个冬天,突然有了一个深深的感悟:做老大,没那么简单。 工厂里的人机料法环五要素,任何一环都可以坏,如果坏得厉害,老大的头老大了。 进入多卡门业前,方自归已经习惯踏踏实实干重活了,进入多卡门业后,一直觉得相当轻松。可是当上了总经理,才知道跟做部门经理的感觉很不一样。虽然从生产经理到总经理,薪水涨了一倍,可操心的程度,涨了五倍十倍。自从当上总经理,缺料要操心,交货要操心,质量要操心,成本要操心,车间里打架、工伤、性骚扰要操心,工厂内防火、防盗、防事故要操心……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大事小事出了事事事负责,这酸爽,跟做部门经理真是不一样。 没坐上总经理的位子前,很想坐这个位子,终于坐上去了,才发现有点儿烫屁股。 方自归想起mba课上,有个老师讲工作伦理时,分享《加西亚的信》中的一段话:“我听到许多那些‘在血汗工厂里备受压榨的人’和那些‘为求得一份正当工作四处奔波的无家可归者’深表同情的声音,同时,把那些掌权者骂得体无完肤。但是,当整个世界都在热衷于访问贫民窟时,我希望能向那些成功者表示同情——他们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指导其他人工作,并获得成功。” 毛爷爷说“人民万岁”没有错,可总经理也不容易啊!总经理也是人民的一份子啊! 53. 烟花三月下广州 周一早高峰的时间,游梓晖的飞度被裹挟在内环高架路上的滚滚车流中,速度时快时慢。 游梓晖听着刚刚改装好的汽车音响里播放的动感音乐,觉得相当惬意。视线越过前方的汽车长龙,能够看见远处高低起伏的城市天际线。 下了高架,游梓晖注意到,接下来这段地面道路的绿化隔离带改造完工了。新栽种的细叶榕和棕榈树骄傲地立在修剪过的灌木丛中,毛茸茸的碧绿嫩草中,橘黄色的蝴蝶花连成一片,拼成了波浪似的几何形状,接下来又是波浪似的一片紫红色的美人樱。 正开着小差,游梓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左转车道,而自己在马上要到的下一个路口需要直行,也是鬼使神差般地,游梓晖一打方向盘,突然变道,别了一下右后方那辆正常直行的车,插入到了直行的车龙之中。 插进去以后,岁月静好,一切都很自然。被插的那辆车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 这时绿灯转红灯,游梓晖踩了一脚刹车,把车正停在路口停车线的后面。然后游梓晖把档位推到p档,放掉脚上的刹车,笑了起来。 游梓晖突然觉得释怀了。他意识到,以前自己的车被别人插了以后,自己像叫春的女人那样拼命按喇叭,原来在大上海是一种很没有涵养的表现。 这是一件小事,但对游梓晖来说,却有标志性的意义。中午在公司餐厅吃饭的时候,游梓晖向方自归分享了这件小事和自己的感想,笑道:“我感觉我已经完全融入到本地生活了。” “哈哈,”方自归笑道,“看来你比我当年还适应得快。” 游梓晖确实渐渐喜欢上了上海。 对游梓晖来说,上海既是中国人的地盘,又非常国际化。游梓晖住在古北,邻居中除了有很多台湾人,还有香港人、日本人、韩国人、美国人、德国人、印度人。他不仅在家附近就能吃到颇地道的台湾三杯鸡、新加坡肉骨茶,附近还有法国餐厅、西班牙餐厅。如果行动范围再扩大些,连比较偏门的土耳其菜、希腊菜也找得到,甚合游梓晖之意。 另外,游梓晖觉得,上海很安全,很方便。在美国,有些区域是不能随便去逛的,因为不安全,有些时间段也是不能去逛的,因为关门了。可在上海,没有哪个区域没有哪个时间段是不可以去逛的,即使凌晨两点走在小巷里,也没有危险的感觉,而且凌晨两点想找东西吃,想找地方玩,也都能找得到。游梓晖在新加坡上的高中,养成了一些新加坡人的生活习惯。中国人说“一天之计在于晨”,新加坡人以为“一天之计在于夜”,游梓晖像新加坡人一样,很晚了也喜欢出来走走,逛逛,吃吃,玩玩,离开美国来到上海,这种习惯得以迅速恢复。 在上海,既有不逊于纽约时代广场的淮海路,也有烟火气十足的七宝老街,既买得到奢侈的国际一线品牌,也买得到三十元一条的牛仔裤。游梓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购买廉价商品,比如十元三张碟的美国动作片或日本床上动作片,特别符合他的价值观、人生观、审美观。 游梓晖在上海打高尔夫球,永远都有球童全程服务,甚至是年轻可爱有活力的女球童提供服务。而在美国打球,扛包拿杆开球车,目测距离琢磨进攻路线,通常只能亲力亲为,两种体验不可同日而语,一种人上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而且,游梓晖做为部门经理,与做总经理的方自归不同,对公司的爱不需要那么深沉,日子过得比较放松。 在这一天插了别人,又发现岁月静好之后,游梓晖的驾驶风格迅速本地化了。从此,他在上海的滚滚车流中左冲右突,如鱼得水,渐渐与上海本地司机的驾驶风格浑然一体。 “我喜欢上海的活力。”有一天在酒吧里,游梓晖对方自归说,“没有哪个美国城市有上海这种活力。” 这时期的上海,日新月异,朝气蓬勃。 看到游梓晖这个状态,方自归放了心。看来这个重要的经理,能够忍受中华民国政府所描述的大陆人民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他偏偏爱上了这里火热的生活,应该不会项目做到一半,就跑回美国或者台湾了。 广州机场那个世界最宽机库门的项目,也就在游梓晖的领导下按部就班向前推进。这樘门由美国机库门工厂设计,上海工厂负责主要的机械部件,包括底梁、中间梁、活动柱、门帘、机顶盒的生产加工,而电机、控制箱等主要电气部件,由欧洲供应商和美国机库门工厂提供。游梓晖新搭建的中国区机库门设计团队和安装团队,正好可以在美国工程师的指导下,借这个项目进行实习。 多卡门业的世界最宽机库门项目落户广州,是因为南航订购了当时还正在研制的世界最大飞机a380。同为国内三大航空公司的国航、东航,都没有引进a380的计划,南航敢为天下先,要买a380,所以广州机场的维护保养机库自然比较大,门也就大了。这樘门因为大,所以这个订单,也是这年多卡门业中国区结收入金额最高的订单,是方自归必须要亲自关注的了。 春节后,上海工厂的机库门车间就忙碌了起来,为了保证六月份可以开始陆续发货,工人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到了三月中旬,应客户的要求,方自归和游梓晖带着几个工程师烟花三月下广州,与客户开项目进度会,并勘查一下正在施工中的项目现场。 方自归从来没去过广东,借这个机会,正好会会在广东的老同学。 于是这天晚上,狗子大踏步走进广州一家喧嚣的饭店,左顾右盼,寻找方自归的踪影。这是个大饭店,大堂里摆了几十张圆桌,正是晚上用餐高峰时段,饭店里济济一堂,人头攒动,狗子转了转,竟然一下子没找着方自归。 狗子和方自归约好的,之前手机也联系过,狗子知道方自归已经到了。于是狗子站在大堂中央,大喝了一声:“老——枪!” 一时没动静,狗子不过瘾,又补了一枪,“老!枪!” 当年在工大女生宿舍楼下学狼叫的男生,虽然个子矮,嗓音还是极具爆破力的。两声吼叫后,喧嚣声弱了下来,莫名其妙的食客们,纷纷向站在大堂中央的狗子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时,距离狗子二十几米远的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坐在座位上转过身来,神情激动。 “人!在!枪!在!”转过身来的方自归也叫了一嗓子,虽然音量不大,可因为饭店大堂一时还没恢复吵闹,“人在枪在”的声音铿锵婉转,狗子听得清清楚楚。 狗子慢慢走向方自归,方自归站了起来。狗子走到方自归跟前站住,方自归突然注意到,狗子的眼睛里,好像有些晶莹。 “扑街啊!”狗子用他的小拳头锤了一下方自归的胸口,“穿成这样几,认不出来啦。” 54. 不能忘记的兄弟情 短暂的安静后,大堂里又恢复了热气腾腾的喧嚣。 服务员推着小车从狗子身后经过,小车上的蒸笼里,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玲琅满目,色彩纷呈。 站在狗子面前的方自归,一身笔挺的毛料黑西装,与周围浓郁、松弛的生活气息不太协调。享受着晚餐的本地食客们,衣着随便,有的还穿着拖鞋。其实方自归并不喜欢穿西装,但这天飞到广州和客户开会,为了给客户一种非常厚重的感觉,方自归就穿了一身又厚又重的西装。 “你居然叫了一嗓子‘老枪’。”方自归笑道,“太有创意了!” “这不系我的创意。”狗子笑道,“九七年吧,韩不少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在广州街头,在我身后喊了一声‘老枪’。当时把我激动的……有一种突然中弹的感觉。” 此时的方自归,与大学时那个不修边幅的懒神相比,服装、发型、气质都有很大变化,狗子刚才一下子没能在挤挤一堂的人群中发现他。而方自归眼中的狗子,变化也非常大。因为狗子说他下班就过来,方自归想象的狗子,戴着大盖帽,一副机动灵活的小身板,被道貌岸然的制服包裹着。然而眼前的狗子,却是个穿着宽松便服的小胖子。 “狗子,你变了。”方自归道。 “你才变了。”狗子道,“你居然人模狗样的穿起西装来了。” “内容并没有变。我这个西服是戏服,见客户用的,平时我根本不穿。” “我内容也没变。” “怎么没变?”方自归摸了一下狗子隆起的小肚子,“看起来内容丰富了很多啊!” “哈哈……你体型倒是没变。” “你这么胖了,是不是搜刮民脂民膏过多的缘故?” “我没有搜刮民脂民膏啦,系我老婆煲汤煲得好啦。” “你现在这个体型,踢球还踢得动嘛?” “唉,现在很少踢球啦。你现在还经常踢球吗?” “我也很少踢了。偶尔跟我们销售公司的那帮销售员一起踢踢,我们工厂里的人都不怎么踢球。” 这时游梓晖打断道:“victor,肚子饿了,先点菜吧。” 方自归笑道:“狗子,你来点菜。我们等到现在,就是想让你这个地主给我们推荐地道的广州菜。” 狗子落座,拿起放在桌上的点菜单,大笔一挥,如行云流水般在单子上画了十几个钩,把单子交给服务员,便跟阔别了近六年的方自归热聊起来。 除了自己,方自归也把在上海的丁丁、国宝、韩不少的情况给狗子介绍了一番,也讲了讲前一年阿远衣锦还乡、同学聚会的情况。狗子问:“你在瑞典公司做总经理,是不是很忙?” “也还好,不算太忙,就最近有点儿忙。你在工商局怎么样?” “别人不忙,我忙。” “都忙些什么?” 狗子脸上没有一丝惭愧地说:“为人民服务。” 方自归笑,左右端详了一下狗子道:“看起来,为人民服务挺滋润啊!我为资本家服务,有时候还是要憔悴一下。” “妈的,资本家的糖衣炮弹比较甜啦,你们外企挣钱多啦。说吧,你一年挣多少钱?” 看来狗子体型变了,从瘦狗变成了斗牛犬,可是性格没变,上来就问这么直接的问题,也不管在坐的还有方自归的五位下属。方自归在桌子下面踢了狗子一脚,道:“那要看业绩怎么样。” 这时,一个工程师给游梓晖敬酒,大厅里还是一片喧嚣,借着周围环境的混乱,好奇心太强的狗子凑到方自归耳边说:“业绩还好的话,一年能不能超过三十万?” 看来不满足狗子的好奇心,这顿饭不能顺利地吃下去,方自归只好对狗子点点头。 “招助理不?”狗子笑嘻嘻地说,“我来给你当助理。解放老板的双手。” “解放出来也无处安放啊!”方自归也笑嘻嘻地说,“我还是自己搬砖吧。” 方自归和狗子就这样互相开着玩笑,你一言我一语,开开心心地聊下去。 吃完饭,狗子要买单,方自归还是让游梓晖把单买了。因为这顿饭,本来就可以让资本家报销的,何必让为人民服务的狗子破费。从饭店出来,狗子要请方自归一行去ktv,大家说上海也能唱歌,最好能去个有广州特色的地方,最后决定大家一起去夜游珠江。 游船上,狗子充当业余导游,对方自归一行人一路介绍,说这里是海关大楼,那里是天字码头,这边是冼星海音乐厅,那边是孙中山大帅府云云。方自归只见珠江两岸,灯火璀璨,高楼林立,好一派南国繁华景象。直到游船掉头往回开,狗子才停下讲解,歇息片刻。游梓晖和工程师们去看游船上的茶道表演和古筝演奏,方自归和狗子才倚在甲板栏杆上,吹着南国暖风,两个人单独闲聊起来。 “第一次来广州,觉得广州怎么样?”狗子问。 “时间短,没太多体会,只觉得这里的东西好吃。”方自归笑道,“上海也有粤菜馆,可我怎么就觉得,广州这边儿的粤菜比上海的粤菜好吃呢?” “本地更地道啦。索性多住几天,多体会体会。后天周六,我带你在广州转转。” “不行啊,我明天上午去一趟工地,下午就去东莞了。” “去东莞什么系?” “约好了,见一个老同学。” “哪个老同学?” “你不认识啦,我初中同学。其实是以前一起玩霹雳舞,一起调皮的兄弟。自从我上了大学,就没和这兄弟见过面。大学毕业后,我也没兴趣回四川那个小县城,我还以为和这些兄弟从此就失散了,不会再见了。这个春节我才知道,有个兄弟在东莞。” “兄弟啊!”狗子幽幽地看着粼粼江水,一阵沉默。 “兄弟怎么啦?”方自归打破沉默。 “我在饭店里叫了那一嗓子,听到你回应‘人在枪在’,我眼泪差点儿下来。”狗子道,“咱们宿舍里十杆老枪,现在剩下九杆了。” 方自归明白了,狗子想起了老夏。 “离校的时候,系老夏和国宝送我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我还以为来日方长,谁机道,那系见老夏的最后一面。”狗子看着江水,眼睛热了,“那次老夏和国宝送我,不机道什么原因,我就在站台上嚎啕大哭,就觉得特别伤心。听说了老夏的系,我知道系什么原因了。” 沉默的时候,游船引擎的“突突”声,格外清晰。 55. 干了这杯浊酒 一列绿皮火车,迎着温暖的南风“轰隆隆”地前进。看着窗外南粤大地的风光,方自归突然想到,自己好多年没坐过绿皮火车了。 天空半阴半晴,田野上,一片油菜花鲜艳夺目地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茂盛的绿色植物中间,一条小河像灰色的带子,弯弯曲曲地进入了一个村庄。 方自归正想象着那些少时伙伴现在的样子,少时伙伴凌进的手机就打过来了。手机渐渐普及了,在火车站接人就方便了很多。方自归告诉凌进,火车准点,预计五点四十分到达东莞站。 这天在机场的工地上办完了事,方自归就打发工程师们就近进了候机大厅,让他们登上了回上海的飞机,而自己则与游梓晖去广州火车站,登上了去东莞的火车。 火车到站,在东莞下车的旅客很多。方自归和游梓晖跟着出站的人流向外走,走着走着,方自归又接到了凌进的电话,就边走边和凌进聊。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个姑娘开始上台阶,吃力地把她的大行李箱往台阶上拖,游梓晖赶两步上去,二话不说帮姑娘拎起了箱子,然后一口气帮她拎到了平地上。 “谢谢你啊!”姑娘笑着说。 “没事啦。”游梓晖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方自归一边对游梓晖竖了个大拇指,一边继续跟凌进讲电话:“没事啦,我们等几分钟好了。” “我开一辆黑色的别克,车牌号粤sxxxxx,你看到我的车跟我招一下手。”凌进在手机里说,“十年没见面,我怕一下子认不出你咾。” “耶,别克。”方自归用洋泾浜四川话笑道,“你娃超得可以耶!” “嘿嘿,一般。那我们就不见不散。” “好的,站前路百货公司门口的公交站。” “出站后,要穿过站前路,在马路对面哈。” “好的。” 方自归和游梓晖在公交站台上只等了一会儿,凌进的车就来了。方自归向凌进招手,透过挡风玻璃一看,凌进跟狗子一个趋势,也是一种通货膨胀的状态,而且比狗子膨胀得更厉害。狗子只是有了小肚子,脸并没太大变化,而凌进是脸蛋都圆了。 方自归钻进车里,坐在副驾位置。凌进笑道:“你依然英俊潇洒,我胖了。” “你看上去,大老板味道了嘛。”方自归笑道。 “什么大老板,是缺乏锻炼,长胖了。” 凌进与方自归聊了几句,方自归给凌进介绍一下游梓晖,游梓晖道:“凌先生,听说——” “别叫我先生,”凌进打断游梓晖,“叫我凌进。或者你愿意,叫我四哥也行,这边儿的兄弟都叫我四哥,哈哈。” “凌进,听说东莞这边,小姐的服务特别好。你知不知道哪几个场子比较好?给我们推荐一下。”游梓晖问。 “你们对这个感兴趣啊?”凌进问。 “我这位台湾朋友,听他的台湾朋友说东莞小姐的服务宇宙第一,所以这次是慕名而来的。”方自归笑道。 “哈哈,那没问题。我们吃过晚饭以后,我带你们去个场子。”凌进笑道。 三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车子开到了一家饭店。凌进在饭店门口停好车,引方自归和游梓晖进了热热闹闹的饭店,三人正要走入一间包厢,包厢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凌进一把搂过包厢里出来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女人,对方自归道:“嘿,介绍一下,这是我婆娘,含香。” 方自归点头笑道:“嫂子你好。” 含香笑道:“这是自归吧?久仰久仰。你们先进去坐,我马上就来。” 三人进了包厢,只见桌上已经摆了四样凉菜,一瓶白酒。三人坐定,凌进把手一挥,对方自归道:“这家店是我开的。” 方自归叹道:“不错诶!这个店有多大面积?” “四百多平,是我这些店里面最大的,是我的旗舰店。” “啊,你开了几个店啊?” “四个店。” “你厉害,还连锁啊!”方自归对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凌进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位台湾朋友,我这是川菜馆,你能不能吃辣?”凌进问。 “可以吃辣,但不能太辣。”游梓晖道。 这时,含香端着一大盆水煮牛肉走进来,把菜放在桌上,坐了下来。游梓晖看着红通通的一大盆水煮牛肉有些两眼发直,凌进站起身道:“我通知厨房弄两个不太辣的。”说着走出了包厢。 “嫂子,你刚才说久仰。”方自归对含香道,“怎么凌进在你面前,对我进行过宣传啊?” “有啊,给我说过你们一伙的故事,也说过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方自归好奇心上来了,“凌进怎么说的?” “说那年你刚从陕西转学到他们学校,有个平时在学校里横得很的高中生,去做课间操的路上欺负你,结果被你这个初中生揍了一顿。” “这个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方自归笑道。 “凌进说,那次他印象很深。凌进说,你跟他们那帮小混混一起玩,成绩还那么好,还考上了大学,他很佩服你的。” “我也很佩服凌进啊,没想到他已经开了四家饭店了。” 含香笑道:“前些年,我们春节都在东莞做生意。这几年也不想拼那么凶了,每年春节我们都回重庆和淄中,看看他妈老汉,看看我妈老汉。今年春节我和凌进在淄中路过瓦窑坝街,你们家阳台不是正对着瓦窑坝街吗?凌进……”含香看了一眼走进包厢的凌进,“凌进就看到你妈在阳台上晾衣服,他第二天就去你们家拜年了。可惜你没有回来。” 方自归笑道:“听我妈说了。谢谢你们,还给我爸妈拜年,他们刚看到凌进都不记得凌进是谁,但是收到年货,他们还是挺高兴的,哈哈。” 凌进道:“初中的时候,我吃过你妈做的鱼,很好吃。” 方自归道:“我都不记得你在我家吃过鱼。” 凌进道:“去年春节,我路过瓦窑坝街,看见你家灯都没有亮,不像有人。还好今年你爸妈回来了,不是还跟你联系不上。” 方自归道:“前两年,我爸妈都跟着我在上海过年。今年是淄中社保局出了新规定,退休职工每年要回来验明一下正身,说是为了防止已经去世的退休职工的子女冒领养老金。为了这个事,我爸妈今年在上海刚过完春节就回去了一趟。” 含香道:“淄中太穷,所以卡得死。” 凌进笑道:“没有社保局新规定,看来我们兄弟今天还见不到嘞。” 方自归举起杯道:“这么多年了,今天兄弟相见,来,干了这杯浊酒!” 凌进也举起杯,“干!” 一杯酒下肚,方自归问:“对了,我们以前一起玩的小虎、老虎几个人,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吗?” “小虎在成都做保安,还是光棍。想帮他的,但是他不懂事,又吃不起苦,扶不起来。老虎要好些,在河南做工人。” “怎么会到河南做工人?四川人不是都到沿海一带打工吗?” “老虎原来在深圳打工,后来那个厂在河南建了一个分厂,说是他过去以后可以升组长,他就过去了。老虎结了婚,结婚以后比小虎懂事多了。老虎每年春节都回淄中,所以还见得到。” “季凡呢?他怎么样?” “季凡在非洲。他结婚以后,他丈人丈母嫌他穷,家里面老是吵架,他就离了婚,到非洲去找机会了。去非洲前,他来东莞我这里住了一个月。” “所以淄中我们那帮一起玩的兄弟,现在竟然全都不在淄中了。” “我们这帮兄弟,也就是你有文化。我们这帮没文化的,混得都不行,也就是我,杀出一条血路。” 方自归有些惊讶,“一条血路?” 凌进把自己的头转过来,给方自归看自己的后脑勺。凌进剃的是那种近似于光头的三毫米,方自归近距离观察凌进的后脑勺,才注意到凌进后脑上有两处伤疤,一个圆疤,一条长疤。 “真是杀出一条血路。”凌进转过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56. 杀出一条血路 小包厢里,花椒的味道时隐时现。水晶灯黄色的光芒,柔和地洒在雕着花卉图案的木隔断上。 圆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桌上的几道令方自归垂涎欲滴的菜,闪着红光。 “九三年,我带含香来东莞打工。”凌进放下酒杯,开始讲述他的创业史。 凌进刚到东莞时在一家餐厅做厨师,含香则在同一家餐厅做收银。两人在东莞打工打了一年多,另一家饭店开出两倍的薪水挖凌进,凌进就辞职了。就在凌进准备去新东家那里上班时,有天含香路过一条街,看到一家小餐馆在门上贴了“旺铺转让”的一张纸,回来就对凌进说,你炒菜我做服务员,咱们自己干,应该比打工赚得多,凌进就把一年多的积蓄全拿出来,把小店盘下来自己做了。 “旺铺”其实并不旺。小店位于工业区,那条街的人流量不大,而且小店面积小,只能放下四张方桌。好在这工业区内的工厂里有很多四川、湖南的农民工,所以小店多少还有点儿生意,凌进和含香就起早摸黑的干起来了。凌进烧菜烧得好吃,加上他和含香都会来事儿,凌进跟客人套几句近乎,含香跟客人拉几句家常,客人结账的时候,凌进常常大手一挥,比如八十六的菜金最后只收八十,客人就很高兴。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这家小饭馆就在工业区里渐渐有了名气,生意越来越火了。后来生意火到什么程度呢?天黑了以后,小店门外要摆十几桌,而且天天爆满,一晚上翻几次台。 小店的火爆,出乎凌进意料,为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需求,就这么一个只能放四张桌子的小饭馆,凌进又请了一个厨师和两个服务员,让他真的产生了当老板的快感。然后,到了九五年夏天,小饭馆被黑社会盯上了。 有天早上凌进刚开了小店的门,两个人就进来说找老板,凌进说我就是,两人就说,他们是来收保护费的。凌进心想,老子从良前也是混社会的,会怕你们这种杂皮?不服气加上轻敌,凌进的回应很简单:滚蛋! 两个小混混看凌进很强硬,嘴里不干不净就走了。凌进要做生意,也就没理他们。 几天后,小饭馆又来了几个小混混,其中一个胳膊上刺了条青龙,可能是黑社会里的头目,威胁凌进说,不交保护费这饭馆就别想开下去。凌进根本不买账,然后黑社会就突然有一天真的来砸场子了。 砸场子那天晚上,来了十几个人,来了以后不动声色,正常点菜,把三张桌子拼在一起,围坐着大吃大喝。开始含香还以为这帮人是哪个工厂的工友搞庆祝,也没提高警惕。这帮人点了几箱啤酒,老是加菜,后来把冰箱都吃空了。含香找他们结账时,他们不付钱,含香才意识到真的是来砸场子了。凌进当时还满头大汗在厨房里炒菜,听服务员报信说有人吃霸王餐,拎着个大勺就冲了出去,话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了。黑社会也是策划好的,一开打就兵分两路,一帮人打凌进,一帮人砸店。服务员吓得发抖,含香根本劝不住,然后含香看见凌进被六七个人围殴,凌进头上、身上都是血,含香就疯了。 含香跑回店里,看见冰箱被推到,鱼缸被砸碎,还有几条活鱼在碎玻璃堆上乱跳,就从碎玻璃堆里捡了一块形状像匕首的玻璃,用抹布裹一下,也顾不上砸店的那伙人,握着玻璃,就冲进了围殴凌进的那一伙人之中。 “我老婆杀进来以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捡了个啤酒瓶,砸碎了跟他们拼命。”凌进挥了一下手,模仿当年含香提刃冲杀的动作。这时,方自归听故事已经听得呆了,放下了筷子,“有一个杂皮,被我老婆在后背上开条口子,从肩膀一直开到后腰。龟儿子叫起来像杀猪一样。” “后来呢?”方自归问。 “后来一大群警察就来了,因为我们服务员已经报了警。然后打架的全部抓起来,我跟我老婆也被他们抓起来,受伤的先送到医院。”凌进把一盅白酒一饮而尽,“这一仗我们是打赢了的。我老婆也是一身血,不过几乎都是那些杂皮的血。我虽然伤了,可他们去医院包扎的有六七个。” 游梓晖对大陆底层人民的生活也发生了兴趣,问:“再后来呢?” “我跟我老婆几天以后就放出来了,因为明显是那帮人寻衅滋事。放出来我休息了几天,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就开张了,生意照样好。后来的事情很戏剧,黑社会老大出现了,他亲自来找我。”凌进笑笑,吃了一口菜,“他对我说,我敬重你是条汉子,保护费不收了,我们能不能做个兄弟?” “哈哈……你龟儿子,”方自归笑,“牛逼!” “然后,我们就成了兄弟。”凌进笑着喝一口酒,“再后来,我就放开手脚做,把小店关掉,开了一个面积更大的店,慢慢就做大了。” 凌进拼死不交保护费的案例说明,妥协,确实常常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然而绝不妥协,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有时会解决得非常彻底,运气好的话,还能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 方自归端起酒杯站起来,恭恭敬敬对含香道:“嫂子,没想到你这么漂亮,还是个女中豪杰。来,我敬嫂子一杯!” 含香脸蛋泛红,倒不好意思起来,“啥子女中豪杰哟。” 不过,豪杰就是豪杰,见方自归一仰脖干了,含香也把一盅白酒干了下去。 方自归坐下来道:“凌进,我记得你初中毕业以后,招工进了肉联厂。后来你怎么想到来东莞发展了?” 凌进又放下了筷子,“说来话长。九三年,肉联厂倒闭,我下岗了。” 方自归心想,老爸九九年下岗,看来更年轻的凌进还是下岗的先行者,“我知道九九年淄中县的国有企业大规模倒闭,原来这么早就开始有倒闭的了。” 凌进道:“以前,生猪是从农民手上收了,杀了以后冻成白条,通过肉联厂销售。九二年搞改革,那个生猪不再作为国家的计划产品,一下就把所有的肉联厂推向市场,说是为‘关贸总协定’做准备。我不懂啥子‘关贸总协定’,我只晓得取消计划后一年,肉联厂就垮了。” 方自归点点头,“这个‘关贸总协定’,现在叫wto。我们争取了这么多年,也是去年才终于加入wto。” “下岗以后,就给你发一个基本生活费,每个月八十五。当时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在淄中,那时候真是心酸。” 凌进家那个家属院跟方自归家那个家属院就隔着一条老成渝公路,两家是步行五分钟的距离,读中学时方自归去过凌进家,于是方自归有些奇怪,问:“怎么你一个人在淄中?你们家的人呢?” “九一年的时候,我老汉,我妈,我弟弟,都从二丝厂调到重庆江北丝绸厂。我爸和你爸一样,都是重庆人的嘛,还是想回重庆。一个是工作调动没有名额,二个我也舍不得含香,所以我们全家搬到重庆,就我一个人还在淄中。” 方自归想起来了,十多年前还都是国企,工作调动是个大项目,不像现在换工作可以比较任性。当年自己老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调回重庆,后来还是只能调到淄中。方自归道:“搬到重庆还是对的,大城市毕竟机会多一些。九九年,二丝厂也倒闭了,我爸妈的机械厂也倒闭了。” “下岗以后,我就去劳动力市场找工作,花几块钱报个名,填个求职表,它给你安排面试单位。”凌进接着说,“我第一次面试的单位是个私人的搞制冷设备安装的单位,负责人说是野外工作,在内蒙古,和农民工同吃同住,住那种像茅草棚一样的工棚。那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年龄小,我从劳动力市场出来,真的觉得心酸。以前还以为国营单位是铁饭碗,突然就失去工作了,真的很失落。那时候八十五块钱根本不够自己生活。后来我就在淄中一个馆子里学了几个月厨师,又听说东莞这边的厨师工资可以开到一千块,那时候淄中的厨师一个月只有两百块,我就带着含香,一起来东莞了。” 57. 东莞之夜 圆桌中间,一大盆白色的酸菜鱼泛着诱人的光泽。两只酒杯在这盆鱼的上方相碰,几滴酒从杯子里洒了出来,掉进了汤里。 方自归和凌进说:“干!” 含香对游梓晖说:“这盆鱼,一颗辣椒都没放。” 游梓晖吃了一口鱼,笑道:“好吃!就是菜太多了,吃不下了。” 一杯又一杯,方自归和凌进喝着酒聊着过去的事情,方自归渐渐喝得满脸通红,而凌进这方面有天赋,看上去依然面不更色。 “当初,你是怎么跟嫂子认识的?”方自归问。 “公共汽车上,一见钟情。”凌进道。 “什么?你……就在公交车上,主动跟嫂子搭讪?” “没有。我在汽车上一眼就看对了眼,然后到了我那站我没有下车,我一直等到含香下车,我才跟着下车,一直跟到了她家。” 方自归有些惊讶,“啊?你娃……可以啊!” 凌进得意地笑,“那一趟跟踪含香,跑得多远,我一直跟踪到了清泉镇。后来才知道,含香是清泉镇镇长的二丫头。” 方自归点头,“服了!我在淄中五年,从来没去过清泉镇,只知道清泉镇的豆腐有名。” 含香笑道:“哪年你春节回来,来我们清泉镇耍,我请你吃豆腐。” 方自归虽然酒喝了不少,还是马上想到,兄弟老婆的豆腐是绝对不能吃的,于是岔开话题笑道:“嫂子,凌进当初是怎么追你的?” 含香笑道:“死缠烂打嘛。那时候凌进不胖,个子嘛也高,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的,就被他骗了嘛。” 方自归笑道:“哈哈,其实我们一起玩的兄弟里面,凌进的霹雳舞跳得不是最好,是小虎跳得最好。但凌进是兄弟伙里面最能干的,我那个时候就看得出来。” 含香道:“怎么看得出来?” 方自归道:“那时候凌进就会修自行车啊!所以你说凌进炒菜炒得好,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凌进道:“自归,我听你妈说,你现在还一个人单着?” “嗯。” 凌进又说:“听你妈说,你是跟一个上海妹子耍朋友,也耍了很多年,但是后来分手了?” 方自归的脸色“刷”一下就变了,沉默片刻道:“我永远都不想再提这件事。” 虽然因为酒精的作用,粉红的颜色罩在方自归脸上,善于察言观色的含香还是立即感觉到了方自归情绪的变化,于是转移话题道:“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到家里坐坐,我给你们泡一壶好茶,解解酒。” 凌进也反应过来了,“要的。我们两兄弟喝茶聊天,喝完茶,我带你们去夜总会。” 这时游梓晖说话了:“凌进,喝茶就不喝了吧,我晚上不习惯喝茶。” 像游梓晖这种人,你叫他喝茶,他兴趣不大,他还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最有意思。他要刷存在感,还是觉得在女人身上最能刷出存在感。 游梓晖以为,浪迹天涯,就是发浪的痕迹遍天涯。因为一些大项目的投标,游梓晖来中国后,浪迹天涯的机会很多。机库门除了用于机场,也用于飞机制造厂,所以在新世纪我国加大航空业投资的大背景下,中国有新机场建设的许多地方,另外有飞机制造厂的那几个地方,都留下了游梓晖浪的迹。好在他一圈浪下来,最近还真在沈阳中了一个标,把当时最新型战斗机组装车间的门吃进来了,这个浪子总算没有浪费公司为他付的差旅费。可在全中国浪了大半年,游梓晖在上海结识的另一个台湾色情狂告诉他,没去过东莞,你根本不好意思说你曾经浪过,瞬间激发了游梓晖的进取心。 游梓晖在中国地图上一查,发现离东莞最近的机场就是广州机场,非常惊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不正为广州机场世界最宽机库门项目忙活呢吗?所以来广州出差前,游梓晖早就策划好了要去东莞浪迹天涯。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虽然对夜生活来说时间尚早,可游梓晖听方自归和凌进的怀旧故事听了很久,出去浪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方自归理解,对游梓晖这种没有其他理想的浪子来说,身在东莞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于是对凌进道:“那今晚就不喝茶了吧。” “行,那我带你们去夜总会。” 凌进叫了个小弟帮忙开车,就带两位浪子去夜总会。路上凌进说,要去的这家夜总会有几百个小姐,说得游梓晖跃跃欲试。 到了夜总会,凌进跟着引导小姐大摇大摆进了个包厢,就叫妈咪来说话。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旗袍,梳着大波浪的半老徐娘就来了。 “点人。”凌进道。 “大哥,对不起啊,没有了。”妈咪笑道。 凌进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身体前倾,“什么?这么早就没人了,你们搞什么啊?” 妈咪赔笑道,“都被点光啦。” 坐在凌进身旁的游梓晖非常惊讶,“啊?这个……还有包场啊?” 妈咪道:“不是,大哥,今天是周五啊!” 凌进拍了一下脑袋,“日子过糊涂了。今天是星期五。” 游梓晖有些不甘心,“真的一个小妹都不剩了吗?” 妈咪道:“剩了几个,恐怕大哥们看不上啊。大哥要是不介意,我叫那几个上来。” 然后,妈咪仅剩的那点儿存货全上了,不出凌进所料,果然是惨不忍睹。 “换场子!”凌进站了起来。 三个人重新上了车,方自归问凌进,“星期五有什么特别吗?怎么小姐这么紧张?” 凌进便道出缘由。原来每到周五,大批香港人就来东莞猎艳。他们通常下午三四点到,五点之前进场点人,点完了带小姐出去吃东西,吃完东西回来喝酒唱歌,然后在东莞住一晚。方自归来东莞这天,香港人照例周五大扫货,加上在东莞本地上班的大批台湾人和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在周末也要释放,需求叠加,就出现了这个行业的晚高峰。晚上七点以后,各大夜总会的小姐就被抢光了。凌进事先不知道方自归、游梓晖来东莞的首要目的,是找小姐而不是找他,又没太注意日子,就出现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窘况。看来不仅仅在交通运输业,在风俗服务业,错峰出行也是值得提倡的。 “有些香港佬一次点两个。”凌进坐在车里继续解释,“吃完饭唱歌喝酒,玩到九点十点和两个小姐中差一点的那个回房,做完了让她先走,更中意的那个留着,跟她在夜总会里继续玩,唱完歌以后包夜。这么一搞,好的不就更缺了吗?” 方自归意识到,周五到东莞的香港人,也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 游梓晖心想,东莞不愧是地球上性生活最频繁的城市。然而他本来对此行无比期待,于是紧张地问:“我们只在东莞住两晚,那明天也会这么紧张吗?” 凌进笑道:“明天周六,没这么紧张。周五晚上香港佬被榨干啦,他们周六白天就回去了。” 游梓晖略略放心,看来明天的质量是可以得到保证的。可是来一次东莞不容易,游梓晖也想只争朝夕,于是问凌进道:“那今天怎么办?” 凌进搔了搔他的光脑袋,“我有个建议,其实也蛮好耍的,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 一听说有好耍的nb,游梓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立即亮了,“怎么玩?” “东莞有一条街,街上有很多小旅馆、大排档、洗头房——” “洗头房啊,”游梓晖的眼神暗淡了下来,“这个上海也有,就没什么特色吧。” “不是叫你们去洗头房。”凌进道,“是这样玩:你们在那条街上找个旅馆开个房间,然后到街上走走。那条街到了晚上,有很多厂妹在街上逛,有些厂妹是白天上班,晚上出来做兼职的。你看到中意的厂妹,跟她打个招呼,她不拒绝就可以谈价钱,一般一百块一次,她就跟你上楼。房间里弄完了以后,下来到大排档吃东西,养精蓄锐,差不多了再到街上走走,看到中意的,再谈一下带上楼。只要你有本事,你可以一直玩到半夜。” 58. 房地产业和建筑业的春天 窗帘没有完全拉紧,阳光从窗帘与窗框的缝隙中钻进小旅馆的房间里,撒下一道明亮的金光,渐渐照到了游梓晖的脸上。 这时已是中午,游梓晖依然呼吸均匀在梦中。小旅馆隔音不好,房间里能够听到喧嚣的街道上有人在说话。马路上出现了一辆救护车,“呜呜”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久久才消失。 一个包扔在地上,小桌上东倒西歪地摆着空的和半空的饮料瓶,垃圾桶里塞满了水果皮、水果核和卫生纸。 传来一阵手机铃声,才把游梓晖吵醒了。游梓晖接通手机,听筒里传来方自归略带磁性的声音,“硬汉,起床啦,凌进马上到了。” 前一晚凌进把方自归、游梓晖送到这条街,开好两个房间,就先告辞了。游梓晖邀凌进一起玩,凌进婉拒,说含香要求比较严格,玩完了回家被含香发现,就真的玩完了。于是游梓晖与方自归在这条街上并肩作战,让方自归意识到,这家伙与人握手比较温柔,原来是一种假象。这一晚,方自归鸣金收兵较早,游梓晖真的只争朝夕,迟迟不愿收兵。 而游梓晖对这条街上的乞丐和厂妹都很大方,也让方自归对游梓晖有了新的认识。 这时期在上海,“台湾人”常被称为“台巴子”,因为坊间传闻,台湾人很抠。然而游梓晖前一晚的表现却一点儿都不巴,他遇到讨钱的乞丐,多少都给点儿,遇到中意的厂妹,从不还价,而且还喜欢多给点儿。 之前方自归有一次和游梓晖在上海的一家餐厅吃饭,服务员小妹上错一道菜,重新上菜时,小妹说自己要被老板扣钱了,结账时,游梓晖就给了服务员一百块钱小费,小妹转忧为喜。方自归还以为,是因为小妹有几分姿色,游梓晖动了非分之想,才额外给小费的。可是从前一晚游梓晖对乞丐的态度上看,他当时对上错菜的小妹可能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游梓晖洗漱穿戴好,在前台见到方自归和凌进。凌进对游梓晖笑道:“台湾朋友,昨晚上满不满意?” “哈哈,非常满意。这种玩法,全世界也只有东莞才有。” 方自归只知道,这绝对是上海没有的玩法,而游梓晖见多识广,看来是能够放眼世界的。此时的东莞,电子制造业发达,在全球电子市场上的地位举足轻重。这时业内有一句话,叫做“东莞塞车,全球缺货”,可见东莞的实力。而电子厂基本上聘用的都是女工,这片弹丸之地聚集了数百万厂妹,女男比例严重失调,东莞才有实力成为这种玩法的肥沃土壤。 “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方自归说,“走了,吃饭去。” 凌进还是带着方自归和游梓晖去他的旗舰店吃饭,含香又来作陪,方自归说店里生意这么忙,含香就不必陪了,含香却说没关系。于是还是四人一起吃饭,边吃边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聊着聊着,凌进突然话锋一转,对方自归说:“自归,你读书多,又在外国公司做经理。我现在生意上碰到些问题,你能不能帮我分析分析,怎么办比较好?” “那当然可以,只要是我知道的。”方自归道。 凌进便讲了讲他的问题。 原来,凌进开一家饭店的时候很赚钱,开两家店的时候,利润并没有成比例上升,开到四家店以后,年底一算账,竟然不赚钱了。而这个时候,来了两个机会。一个东莞本地人想找凌进合作开洗浴中心,一方面凌进手上有资金,另一方面这边的黑道老大跟凌进称兄道弟,做这个行业能有人罩着。据说这个行业非常赚钱,顺利的话一年就能收回投资。另一个机会,是一个四川老乡包工头找凌进合作,承包建筑工程。现在做工程都要垫资,包工头有人有技术但钱不够,而凌进有钱,所以包工头拿到一个项目,希望凌进出资,后面施工什么的就都不用管了,项目做完后就分钱,根据行规,凌进收回本金后可以分50%的项目利润。因为这几件事凌进拿不定主意,他就想听听他唯一的大学生兄弟方自归的意见了。 方自归笑道:“我们mba课刚好上完《战略管理》,正好我学以致用,给你做做战略咨询。” 凌进问:“啥子是mba?” 方自归道:“翻译过来叫‘工商管理硕士’,就是专门研究怎样赚钱的。” 凌进惊呼:“哎呀,这个专业好!” 含香笑道:“那你帮我们多咨询一下哈,出出主意。” 方自归笑道:“你们这个问题呢,可以用到swot分析和波士顿矩阵。” 凌进道:“死窝啥子分析?” 方自归道:“swot,就是优势、劣势、机会和威胁,就是先了解自己几斤几两再决定怎么做,就好像中医调理你的身体,先要了解你什么体质,才能够有针对性地开方子。这个波士顿矩阵呢,是把业务分成四类,分别是瘦狗业务、奶牛业务、明星业务、问题业务。业绩增长慢又不怎么赚钱的,就是瘦狗。业绩不怎么增长但是依然赚钱的,是奶牛。业绩增长快利润又好的,是明星。业绩增长快但是有隐患的,就是问题业务。你先要搞清楚业务属于哪一种类型,才好做转型、投资之类的战略决策。” 含香道:“自归,你刚才说这些话,我产生了一种崇拜的感觉。” 方自归道:“嫂子,你说的我挺不好意思的,我这是纸上谈兵呢。凌进,真要出主意,我还需要了解很多细节。” 凌进笑道:“没问题,我什么都可以坦白。” 方自归与凌进便聊起来,聊着聊着,方自归渐渐明白了,凌进饭店生意的问题,就好像海尔总裁最近在媒体上自我批判的“大企业病”。凌进最初开店是夫妻老婆店模式,两口子凡事亲力亲为,管理上没有漏洞,生意好就赚钱了。可是搞四家店不可能亲力亲为,就出现了极高的代理人成本,可以高到让老板开始亏的程度。凌进毕竟文化程度不高,管理上没有体系,做得越大漏洞越多,就开始亏钱了。 又细细了解了放在凌进面前的两个新机会,方自归道:“我有这么几个建议。第一个,你就留一家饭店自己经营,其他三个饭店转让出去,自己不要做了。因为餐饮业原来是你的奶牛业务,你摊子铺太大,被你搞成瘦狗业务了,需要收缩战线。第二个,不要做洗浴中心,因为洗浴中心是问题业务。第三个,和那个包工头合作,进军建筑业,因为建筑业是明星业务。” 凌进道:“如果碰到扫黄,里面会有人通知我们,开洗浴中心的问题应该不大吧?” 方自归道:“毕竟是违法生意。现在政府第一要务是发展经济,对这种行业睁只眼闭只眼,但法律毕竟一直在那儿放着,不定哪天你就开不下去了。关键是,你要是实在无路可走,趁着管得不严赚赚快钱也就罢了,可是你有承包商品住宅建筑工程这么好的机会,你犯不着担这种风险,是不是?” 含香道:“对头!我也觉得赚那种钱不好。我哪怕赚少点,安安生生开个饭店,我睡觉也要踏实些。” 凌进道:“做建筑就这么好?” 方自归道:“当然好。房地产业和建筑业的春天已经来了。我给你说,我九九年在上海买的房子,五十万。零零年房价开始大涨,到现在只过了两年多,我那套房子涨到了九十万。我个人预计,未来十年都是房地产业和建筑业的黄金时期。为什么?因为中国这么多人,绝大多数市民都有改善居住条件的需求,而数量惊人的农民正在向城市里迁移,房产市场一旦启动,需求极其巨大。所以,凌进,你要还是有多余的钱没有方向投资,我还有一条建议,就是你在广州、深圳这种大城市买商品房。” 游梓晖笑道:“我都想买了。” 方自归道:“梓晖,机库门车间的姚前进,你熟悉的吧。他今年在公司里开了个收入证明,居然也贷款在莘庄买了个小阁楼。这说明有能力买房的农民工都开始行动起来了,房子能不涨嘛?” 姚前进是机库门车间的班组长,一个来自安徽的农民工,游梓晖是认识的。这时游梓晖点点头道:“经济起飞,房价大涨,台湾和新加坡以前都有过这样的阶段。” 方自归道:“所以我说造房子是明星业务。我杭州一个大学同学,就是给建筑业做做配套,安装塔吊、电梯什么的,都赚了不少钱。” 接下来,方自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房价形成机制讲到通货膨胀机理,听得凌进和含香晕晕乎乎,跃跃欲试,听得游梓晖津津有味,跃跃欲试。直到游梓晖看了一下表,突然想起本次东莞之行的首要使命,叫了一声:“哎哟,五点钟了!” 然后,凌进带方自归和游梓晖去夜总会。路上,方自归想起来一件事,对凌进道:“对啦,昨天你说的……香港人的玩法,我们今天也这么玩吧。” 听过凌进介绍,方自归就觉得香港人的做法比较人性化,至少能做到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做之前,与她吃过饭、喝过酒、唱过歌、聊过天,已经建立了几个钟头的感情基础,这比一上来就做文明多了。 谁知凌进有点儿误会,问:“你是说,一次点两个?” “不是。就是......点了小姐先一起出去吃饭。” “绝对没问题。” 59. 购房狂魔的诞生 太阳藏在乌云后面很多天不肯露面,上海的梅雨季节到了。雨时大时小,被雨水已经洗了好多天的天空,还是没有被洗干净,显不出明朗的迹象。受到长时间坏天气的影响,一些人的脸上也是一副阴郁的表情。 工厂食堂里,游梓晖端着个不锈钢盘子打好饭菜,环顾一周,便往方自归坐的那桌走去。在方自归对面坐下来,游梓晖看了方自归一眼,看见方自归的脸上带着笑意。 “这么开心,碰到什么好事了?”游梓晖问。 “想起一件特别搞笑的事情。”方自归道。 “什么事情啊?” “就上周末,我妈冒着小雨到人民广场给我相亲,碰到一个手里拿着女儿相片的老头主动搭讪,我妈就很积极。结果两个人聊到后来,那老头看上我妈了。” “哈哈,那你妈不是很尴尬?” “是啊,我妈落荒而逃。” 原来,方自归老妈经过实践,发现在小区里及小区周边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待嫁姑娘了,便决定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中大浪淘沙。于是老太太每周六都带着方自归的照片和个人简介,去著名的人民广场相亲角碰运气。这次遇到个老头,方自归老妈长篇大论地夸完儿子,老头子就提出来请方自归老妈吃饭。 儿女还没见面,上一辈先吃饭,倒是老太太漫长相亲路上碰到的新情况。也是老头子态度诚恳,老太太就答应了,撑着伞跟老头子去饭店。结果老头子选了一家西餐厅,是老太太自己绝不会抬脚就进的那种,是不符合那种全程经历过******、全程参与过十年浩劫的人的消费风格那种。然后在饭店里,老头子越说越离谱,后来竟然对老太太说:“我呢,老伴已经去世了,你看我们俩以后能不能处一处?” 方自归老爸可还建在呢,那老头说出这种话,方自归老妈饭没吃完就逃了。 “之前给我妈说,我好歹也是公司的总经理,人民广场人多眼杂,要是什么熟人路过,看到你拿着我的照片到处晃悠,我多没面子啊!”方自归笑道,“这下好了,她不敢再去了。” “上周末,我也有一件好事。” “什么?撩妹成功?” “不是撩妹。我又买了套房子。” “啊?!买在哪里?” “陆家嘴。” “哪个小区?” “滨江天下。” “多大面积?” “两百六。”游梓晖脸上的笑意明显比方自归的更加灿烂,“上周末我再接再厉,在上海跑了一圈,又看中联洋的一个两百平的沿街商铺和静安寺的一套三房公寓,打算也尽快出手。” 方自归简直就惊呆了。 从东莞回来后不久,游梓晖就在古北买了套房,方自归挺高兴的,觉得游梓晖扎根上海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了。游梓晖提出来他搬到他自己买的公寓里,公司原来为他租房的钱将来应该继续付给他,方自归也同意了,觉得这样操作也算合理的。可是现在这一波操作,实在超出了机库门事业部部门经理的购买力和总经理方自归的想象力。 把古北、静安寺、陆家嘴、联洋这几个点连起来,活脱脱横扫上海楼市的形态,游梓晖真是不辜负上海市人民政府让上海楼市风起云涌的辛勤劳动、良苦用心和优惠政策。方自归惊呆之余,产生的第一个联想是:这小子在我这里设计机库门,原来主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为了娱乐啊! 本来政策是不允许游梓晖之流在上海楼市上这么疯狂的,可在那几年政府鼓励房地产市场的群策群力中,有一策是外国人也可以购买内销房了。当然游梓晖实际上不是外国人,文化上他是中国人,政治和法律上他也是中国人,因为他的双重国籍中包括中华民国。但在中国房地产交易市场上,他本来算外国人,因为以前只允许他这种人买外销房的。哪知为了让中国楼市风起云涌得更猛烈一些,政府的新政策允许游梓晖这样的人也可以全覆盖、全流通、无漫游费地通吃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任何一套待售的居民住宅,所以,游梓晖就有机会在楼市上兴风作浪了。 “你一个台湾人,在这边买这么多房子干嘛?” “哈哈,投资啊。你上次给凌进做的什么战略咨询,讲的那些故事,对我很有启发。我也要抓住房地产的机遇嘛。” 方自归那一个下午给凌进出主意的过程中,虽然游梓晖发言不多,谁知他在边上全听进去了,回来就变本加厉把得到的启发付诸实践,可以算那次东莞之行的边际效应。游梓晖以为,方自归讲的房地产故事,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剧情曲折,结局让人深思,不买房都对不起这么好的故事。 “你哪来那么多钱?”方自归问。 “嘿嘿,多卡门业的薪水当然是不够的啦。”游梓晖道,“我有外援。” “谁啊?” “我老爸。” 然后,游梓晖就讲了讲他的家世。原来,游梓晖有一个富爸爸。 游梓晖的富爸爸早期也不是富爸爸,只是在台湾一家电子厂打工,后来做到了经理而已。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游梓晖老爸和几个朋友抓住机遇合伙到深圳创业,开了一家电子厂,游梓晖老爸才渐渐成为富爸爸,才有能力送游梓晖和他弟弟去新加坡读中学,再送他们到美国读大学。 游梓晖老爸刚创业时,厂里只有十几个工人,做到二零零一年,工厂已经发展到几千人的规模,而且在政府半卖半送的工业用地上建了两万多平米的厂房。九十年代,全球电子制造业出现一种流行趋势,许多厂商把制造外包,自己只做研发和市场两端,这催生出一个新的行业叫ems(electronicsmanufacturingservice,电子制造服务),游梓晖老爸就是做这一行的。游梓晖老爸初到大陆创业时,做ems很好赚,十几年以后,ems已经蜕变成一个成本决定成败的行业,要很努力才不会亏本。当游梓晖老爸为公司不扩大规模就竞争力不够,扩大规模又风险越来越大而心力憔悴时,一家全球ems行业排名领先的美国公司看中了游梓晖老爸的工厂,游梓晖老爸和他的合伙人索性就在二零零二年把厂卖了,游梓晖老爸就拿了一大笔钱回台北做寓公。游梓晖老爸有趣的是,他卖厂后没有独善其身,而是想起“为人父母天下至善”的古训,把卖厂所得的30%平分给两个儿子,游梓晖就有了成为购房狂魔的物质基础。 “你说的很对,钱是不能放在银行里睡觉的。”游梓晖道。 “所以你就把魔爪伸向了大陆的房地产。”方自归笑道。 方自归老妈风雨无阻地帮方自归找女朋友,游梓晖老爸风雨无阻地给游梓晖一大笔钱,如果是成长于欧美的老外朋友,听说这样的故事一定很不理解。 然而中国人理解起来没有什么困难。 60. 销售和生产打架 七月的第三个星期,最高气温超过了三十五度,上海的酷暑又一次来了。 从总经理室的窗口望出去,公司门口的那块水泥地白亮亮的,高高挂在三根旗杆上的中国国旗、瑞典国旗和印着公司logo的一面白旗,在炎炎烈日下,像蔫了的茄子一样软塌塌地垂在那里。 席东海站在窗前,笑着对站在身边的方自归说:“简约奢华。” 方自归道:“办公室当初是瑞典人设计的,所以装修风格也是北欧风情。” 席东海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烟灰缸有伐?” 方自归笑道:“不好意思,全厂禁烟。只有室外几个固定的吸烟点可以吸烟。” 席东海坐回到大班台前的位子上,喝了口咖啡,说:“要不你带我到你车间里转转?” “你一个做营销的,还对车间和机器感兴趣?” “对你的地盘有点好奇嘛。” “我们不是电子厂,车间里没有空调的哟。门板车间里还有加热设备,室内温度可能超过四十度了。” “没事的,既然来一趟,多了解了解。你们也是我们的客户嘛,哈哈。” 于是,忍着酷暑,席东海参观完了多卡门业上海工厂一万多平米的厂房。参观的过程中,从席东海羡慕的眼神里,方自归有了一个很深的体会,就是做总经理虽然比较操心,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 那次阿远回国和同学聚会,席东海让方自归刮目相看,方自归就把席东海介绍给了公司市场部的小姑娘。小姑娘后来也给了席东海几单小生意,比如让席东海的营销公司帮多卡门业参加建材展。市场部是归销售公司管的,可方自归毕竟是生产公司的老大,小姑娘还是要给几分面子,就让席东海有了做进来的机会。这天席东海去一家客户那里正好顺路,就也到方自归的工厂来拜拜码头。 参观完车间,出了一身汗的席东海又在方自归的办公室里坐了坐,就硬塞给方自归一张购物卡,最后表达了一下感谢和羡慕,才走了。 这几个月工厂里风平浪静,方自归渐渐觉出做总经理的好处来。比如开会时自己一个人说话,下面一帮人老老实实听着,还有人做严肃状记笔记,让方自归产生了一种做总经理之前没有过的巅峰体验。 送走席东海,方自归回到办公室处理邮件,看到一封杰罗姆的新邮件。打开邮件一看,杰罗姆说隔天下午带客户过来参观工厂,请方自归陪同,客户走后还有要事相谈,但没说到底是什么事。方自归查一下自己的日历,隔天下午有质量例会,便通知质量经理把例会推迟一天,然后回一封邮件给杰罗姆,邮件的风格跟当年阿纳写邮件的风格类似,邮件内容就两个字:ok。 方自归经常接待销售经理和销售员带客户参观工厂,不过接待杰罗姆亲自带客户参观,倒是不多的。方自归还记得杰罗姆第一次带客户来工厂,是带一个央企物流公司的大客户。那次杰罗姆用的ppt有问题,讲到多卡门业亚太区销售网络时,杰罗姆把台湾和韩国、泰国、菲律宾等国家并列在一起讲,中国区销售网络的地图上居然也没有台湾。 那次客人走后,方自归就立即严肃地提醒杰罗姆说:“在中国大陆,台湾是独立国家的表达是大忌,讲到台湾,一定要把台湾当成中国的一个省。否则,你弄不好甚至有可能激怒大陆的客户。” “是吗?”杰罗姆做疑惑状,“我不知道这么敏感,那个岛……不管怎样谢谢你提醒,victor。” 后来杰罗姆还算长进,改掉了他的ppt。 只要有客户来参观,只要方自归没有出差,方自归都会亲力亲为接待客户,介绍工厂,然后带客户沿着固定线路在工厂里转一圈。这个做法,是阿纳主政工厂时的一贯做法,阿纳退休后,就成了遗留下来的光荣传统。阿纳常说:“weandthesalepanyareineam,wemustsuporteachother.”对于阿纳的这个理念,方自归非常认同。就像那个“你好我也好”的壮阳药广告,销售公司生意好才有工厂生意好,所以帮销售公司争取到更多生意,方自归觉得确实是自己的职责。【译:我们和销售公司是一个团队,我们必须相互支持。】 所以这天杰罗姆带客户来了,方自归冒着酷暑,倾情表演,按照标准套路做完了服务。把客户送上车后,方自归和杰罗姆一起回到会议室,方自归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下,就问杰罗姆:“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谈?” 杰罗姆把会议室的门关上,然后在方自归对面的位子坐下来,一脸严肃地说:“销售员向我反映,工厂的产品质量有问题。” “能不能说具体点儿。”方自归也严肃起来。 杰罗姆的电脑还连着投影仪,他从电脑的一个文件夹里打开一个ppt文件,这个文件的每一页都是一张照片。杰罗姆道:“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在安装现场发现的质量问题。” 杰罗姆一页一页地播放着那个ppt文件,只见这些质量问题有门板聚氨酯溢出的,有门中门铝型材打孔位置打错的,有门板划伤的,有手动拉绳不够长的,有零件包内缺零件的,有螺栓配错的…… “真是难以置信。”杰罗姆一边摇头一边播放这些照片,阴沉着脸,做不可思议状。 方自归明白了,今天杰罗姆是来兴师问罪的。方自归道:“对这些问题,我很抱歉,但是这些照片上显示的问题恐怕不一定是工厂的问题。不过不管怎样,请相信,我们工厂会采取措施进行改进。” “这样的质量是不能接受的!”杰罗姆直视方自归的眼睛。 杰罗姆气势汹汹的直视,让方自归的火“噌”一下冒了上来,“你的意思是,要工厂做到所谓的零缺陷吗?” “我没这么说。但是工厂的产品质量比以前更差了!” “谁说质量比以前更差了?” “销售员们。” “所有的销售员都这么说,还是只有几个销售员这么说?” “许多销售员都这么说。但是这根本不重要,看看这些照片,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也许是事实,也许不是。” “难道你不认为工厂应该解决这些问题吗?解决了这些问题,销售将没有借口。他们说因为产品有缺陷,所以他们完不成销售目标!” 方自归立即明白,为什么杰罗姆要来兴师问罪了。 做为生产公司的老大,方自归每个月都能收到销售公司的月报,知道截止到目前为止,销售只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十几。然而,这年中国区的内部目标是增长40%,报给欧洲总部的目标是30%,所以杰罗姆必然是坐不住了。这一年,毕竟是杰罗姆负责中国区业务的第一年。 业绩不达标,方自归不知道是杰罗姆运气不好,还是市场萎缩了,还是竞争对手更强了,还是因为杰罗姆新官上任的三把大火把销售员的积极性烧掉了,但是方自归现在知道,在杰罗姆的压力下,一些销售员肯定开始推卸责任,所以就把屎盆子往工厂头上扣了。 “工厂乐意帮助销售完成销售目标。”方自归平静地说,“否则,我刚才带客户参观工厂也不会这么卖力。” “好,既然如此,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解决这些质量问题。”杰罗姆顿一顿,“我想在我们进行更进一步的对话前,你必须要承认工厂的质量下降了,工厂必须要尽快改善产品质量。” 方自归看着杰罗姆没有马上回答,杰罗姆咄咄逼人,“这是一个前提,你是否同意工厂的产品质量下降了。” 方自归看着杰罗姆的眼睛,心想工厂和销售公司“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更紧密经贸合作关系,也许从今天起结束了。方自归道:“不,我不能同意。” 大力水手杰罗姆看着方自归坚定的眼神,本来就发红的脸更红了一些。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终于,还是火力更大的大力水手打破了沉默,“我非常失望!我非常非常失望!” 61. 电子邮件大战 办公桌上的铜狮子,因为保洁阿姨刚刚擦拭过,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油光瓦亮的金属光泽。 呲牙咧嘴的狮子面带愤怒的表情,踩着一个纹理模糊的绣球。方自归盯着铜狮子旁边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幕,火冒三丈。 屏幕上是一封杰罗姆写给多卡门业全球运营总监的邮件,他向方自归的直接上司投诉产品质量问题,说他无法接受上海工厂现在的质量水平,并且把那份有产品质量缺陷照片的ppt附在了邮件里。这封邮件,杰罗姆还抄送给了老卑。 前一天,杰罗姆和方自归的会面不欢而散,他就来了这么一招,向欧洲总部投诉。深受西方“天人两分”思想影响的杰罗姆,具备西方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典型性格,没把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岁的方自归放在眼里。然而,方自归一向吃软不吃硬。 方自归一上午基本上没干别的事,就构思和写那封反击杰罗姆的邮件了。杰罗姆的投诉邮件里有一个附件,方自归的反击邮件里有三个附件,分别是近三年质量成本报告、工厂最新的质量改善措施跟踪表、近一年来工厂的主要质量改善措施汇总。这封邮件中,证明工厂的产品质量是更好而不是更糟的最有力证据,是质量成本从三年前的3%下降到现在的1%。方自归在邮件最后写道:“我们的销售员都叫做销售工程师,既然他们是工程师,他们就应该凭数据而不是凭感觉和几张照片下结论。” 大力水手既然是大力水手,当然要斗到底。 杰罗姆接下来写了封比方自归的反击邮件更长的邮件,篇幅比他这一生写过最长的情书还要长。他这封邮件,图文并茂,声情并茂,并且兼容了说明文、记叙文、议论文和等多种文体,讲了几个感人至深、发人深省的故事。比如说某某销售员如何呕心沥血地跟踪一个单子,最后关头,客户说现在多卡门的质量不如从前,销售员跟了大半年的心血便付诸东流,销售员如何叹息流涕,仰天长叹。 好在杰罗姆不了解中国历史,否则他一定会用屈原来比喻那个丢掉单子的销售员。杰罗姆像一切优秀的销售员一样,很会讲故事。斯巴达人个个都是勇猛的武士,犹太人个个都是精明的商人,销售员则人人都是精彩的家,老销售杰罗姆写的水平自然不在话下。他一封邮件,洋洋洒洒,霸占了方自归笔记本电脑的好几屏,真是夜总会里有麦霸,写字楼里有屏霸,单从字数上看,比方自归那封邮件更加荡气回肠。在邮件的最后,杰罗姆写道:“我们销售员没有数据,这些数据工厂以前也没有给我们分享过,我们也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但是我想强调,照片上的质量问题是真实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工厂应该对销售员反应的问题采取相应的行动,这还用争论吗?” 方自归看完杰罗姆写的故事会,感叹杰罗姆添油加醋的本事这么好,不做厨师真是可惜。事情已经进展到这种状态,方自归只好进行新一轮反击,接龙往下写:“我认为更应该改进的是销售员。请打开质量成本报告第三页……” 方自归把这几年因为销售原因产生的质量成本列了出来,而销售员错误产生的成本在总质量成本中的比例是上升的。 工业门与电视机、洗衣机这类行业不同,它全都是定制的。如果销售员因为技术不精或粗心大意没有把正确的技术信息填在生产任务单上,就会产生质量成本。举个简单的例子,销售员门洞尺寸测量错了,这个门发到现场一定装不上去,就一定会产生质量成本。再举个稍微增加一点儿难度的例子,虽然销售员没把尺寸搞错,但他没注意到门体上方有一根消防管道,于是门的安装方式被做成了直上直下,实际应该做成门体上升到一定高度就拐弯,于是质量成本也必然会产生。 为了攻击销售员们的不长进,方自归在邮件里举了一个年初发生的实例,并附上该实例的订单号。就是广东一个合同的四十几个门已经做好了准备发货,突然销售员通知所有的门宽要缩小十公分,把工厂搞得措手不及,因为春节前特别忙,改四十几个门比新做四十几个门更麻烦,于是方自归就模仿杰罗姆写的笔法,详细描述了这个麻烦,把这个技术含量很低的错,在大老板们面前用放大镜放大,用凸透镜聚焦,用广角镜成像,再用上帝视角进行观察。 杰罗姆见方自归指责销售员的错误,从战略防御直接进入到战略反攻,把战略相持阶段完全省略了,当然hold不住,只能将撕逼进行到底。于是赶紧又写了一篇各种文体杂糅的邮件:“我们是在讨论产品的质量,不是销售员的工作失误,这两个问题是同一种性质的问题吗?……” 杰罗姆讲故事,方自归讲数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人的炸弹邮件、照明弹邮件、催泪弹邮件、火箭弹邮件扔了四五个回合,最初保持观望的全球运营总监最后终于受不了了,在邮件里说:“你们的办公室都在上海,你们坐在一起面对面真诚地讨论一下,不是能更有效地解决问题吗?” 方自归和杰罗姆持续了一个星期的邮件大战,终于告一段落。方自归当年在一零一宿舍里和室友们打坦克大战都没这么投入过,看来这种电子游戏,也挺紧张刺激。最后全球运营总监进行了斡旋,双方达成初步协议:方自归近期亲自与安装经理拜访黑龙江、上海和广东的若干安装工地,第一时间在现场查看是否有产品质量问题,然后销售公司将做一份详细报告,与工厂的质量部及管理团队在工厂开会,面对面讨论质量问题和改善措施。 这一役结束,杰罗姆和方自归算打个平手。杰罗姆把方自归打服的企图落空,但他成功地把方自归拖住了。方自归虽不算深陷泥沼,但他马上要去黑龙江七台河一个他闻所未闻的荒郊野外住几天,却是跑不掉了。 邮件大战结束后,方自归觉得奇怪,大战中每封邮件都有抄送给老卑,怎么老卑一直没发声呢?是他最近太忙了吗? 两天后方自归接到老卑一个电话,才知道老卑虽然很忙……当然老卑没有不忙的时候,可老卑是发过声的,而且发的是立体声。 原来杰罗姆和方自归互扔邮件炸弹,相战正酣时,杰罗姆找过一次老卑。多卡门业销售公司和多卡集团亚太区总部就在同一栋写字楼里,只要老卑没出差,杰罗姆找到他很容易。见到老卑后,杰罗姆做恨铁不成钢状,检举方自归的桀骜不驯,谁知老卑就说了一句话:“罗纳在中国的时候,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工厂有质量问题。并且,罗纳每年都完成销售目标。” 杰罗姆那颗将撕逼进行到底的心,立马懵逼。 此时的杰罗姆,虽然销售技巧和写技巧稔熟于心,但还不太懂中国式关系学,还不知道方自归是老卑的嫡系。不过老卑说这个话,也并非一味袒护方自归,罗纳在中国时,也有销售聒噪多卡门不如另一家德国品牌的门质量好,罗纳也是没别的废话,就一句“你要关心的是怎么把门卖出去,门的质量工厂自然会关心”,就把这类销售顶回去了,这一点老卑是知道的。 可是,虽然老卑用他的立体声定了调,然而当时杰罗姆和方自归撕逼撕到了高潮阶段,杰罗姆就刹车刹不住了,只能让子弹再飞一会儿,浴血坚持到全球运营总监斡旋出一个方案来,大家才有台阶下。 以上案例说明,凡事不要那么轻易就高潮,太高潮了一下子刹不住,容易闪着腰子。中庸之道往往就能解决好,干嘛非要高潮呢?电话中,老卑对方自归说:“做你应该做的,不用担心杰罗姆。” 方自归只好做他应该做的,跑了一趟七台河,在七台河郊外的晚上哼唱了几天《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东北归来修整了几日,方自归又接着跑上海芦潮港物流中心的一个大项目。 这天在芦潮港检查完工地,方自归本打算直接回家,谁知回家路上,方自归接到工厂财务经理的电话,说两个工商局的人在公司里查资料,情况紧急,让方自归速速赶来。 “糟糕了,厂长,这两个人很凶,要看我们财务部的资料。”财务经理说。 方自归非常奇怪,工商局与公司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来查呢?方自归看看表,已是快下班的时间,便吩咐财务经理:“你先客客气气招呼那两个人一下,告诉他们我大概半小时就到公司。” 方自归赶到工厂,会议室里没有人,便径直去财务部。一进财务部,方自归就觉得气氛不对,财务部的五个员工都在,办公室里站着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位穿一件白色t恤衫,从肩到腰斜挎着一个黑色皮包,单手插腰,满脸怒容。方自归走进来,正好听到他在嚷:“不配合调查,我告诉你们,我可以马上把你们财务部封掉!今天就把封条贴在大门上!” 62. 突如其来的商业贿赂案 财务部办公室内,靠近门口的地方站了一堆人,好像刚刚飘来的一团黑云。 窗外,夜幕刚刚拉上,黑暗笼罩了大地。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灰色的大保险箱静静地立在墙角,一人多高的灰色文件柜差不多覆盖了两个墙面,门口的一堆人中,有个人哇啦哇啦地嚷着,直到方自归走进来后才停了下来。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一脸尴尬的财务经理看见了方自归,赶紧说:“严队,我们厂长回来了。厂长,这是工商局稽查大队的严队长。” 方自归赶紧向严队伸出手,满脸赔笑地说:“对不起严队,今天去芦潮港工地了,不知道您今天来,有失远迎,抱歉抱歉。请问,是什么事情,劳您大驾亲自过来?” 严队根本不和方自归握手,直接从黑皮包里掏出一个证件递给方自归,“先给你看一下我的工作证。” 方自归打开证件,看到上面有严队本人穿着制服的照片。 严队怒气冲冲地对方自归说:“财务部归你管吗?” “归我管啊。” “那你让他们赶紧把资料给我找出来!” 财务经理忙插嘴道:“厂长,他们是要销售公司的财务文件,这不归我们管,所以judy就打电话请示费承武,问是不是可以提供这些资料给严队。费承武说不可以,然后严队就直接和费承武通电话,想不到严队和费承武在电话里吵起来了,也不知道费承武说了什么,把严队惹生气了。” 这时严队说:“你们那个神经病财务总监,说我没资格查你们公司的文件。放屁!开发区内的企业,都归我管,我要查谁就查谁!还不归我管?!打电话,叫那个费经理马上过来,我叫公安局经侦科马上把他抓进去,他就知道到底归不归我管。你马上给他打个电话,叫他马上过来!” 这形势明显很严峻。方自归赶忙道:“严队,您消消气,费经理肯定是胡说八道。不过有个情况跟您说明一下,销售公司的财务资料放在我们工厂,但这些资料确实不归我管。这样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先和销售公司核实一下,我保证一定配合您调查。我带您先去会议室坐坐,喝口茶,我和销售公司总经理通过电话后,马上来找您,一定给您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 严队见方自归说话客气,气消了些,便嘴里骂着费承武,跟着方自归往财务部外面走,他前脚刚踏出财务部的门,又转身回来,对还站在那儿的五个财务部员工说:“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不许往外拿!除了你们自己的钱包。这里的资料都是重要证据,如果谁往外拿,我可以抓人的哈!明白吗?” 财务经理战战兢兢地回答:“明白。” 人事经理和前台小姑娘看到今天这个阵仗,还比较自觉,都没有下班。方自归吩咐前台小姑娘给严队和他的两个同事泡茶,又吩咐人事经理:“叫司机马上带你去买一条中华烟,再带个打火机,记得开发票。”然后,便紧急拨打费承武和杰罗姆的电话。 来来回回跟费承武和杰罗姆打了一通电话,又跟东北的区域销售经理打了个电话,方自归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件事的直接原因是一个订单,而本质原因还是杰罗姆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杰罗姆对中国区的业务有些了解后,就开始玩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销售公司内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比如,改革销售员日常管理。以前罗纳主要看销售业绩,不太过问细节,而杰罗姆不但看销售业绩,还看每个销售员的工作细节。比如销售员就必须要开始做周报,每天拜访了什么客户,每天项目有什么进展,都必须要填周报,然后上报给区域经理,区域经理再上报给杰罗姆。杰罗姆又把销售公司月度运营会议的主要输入——月度业绩报表的格式完全推到重来,销售新订单、结收入、应收账款、成品库存天数等等数据,能够追溯到各销售区域,再追溯到每个销售员,搞得一些销售员叫苦不迭。 杰罗姆烧的三把火里面有一招叫“杀鸡儆猴”,这一招中西通用,只不过在欧洲叫“beatthedogbeforethelion”,打狗给狮看,其实套路完全一样。为了刺激销售员们产生更强烈的兴奋,杰罗姆计划轰轰烈烈地干掉几个业绩不好的销售员,给其他销售员敲敲警钟。于是,杰罗姆根据他改版过的月度业绩报表,轻松地遴选出大连的一个销售员,做为第一条在狮子们面前挨揍的狗。 这倒霉销售员正好刚丢了一个大单,杰罗姆和东北的区域销售经理便赶到大连,与这销售员面谈,谈到要开除他,销售员当场急眼了,落水狗自己变成了狮子,几个人差点儿没在会议室里打起来,幸好被保安制止了。这个情况,也说明杰罗姆还是不太了解中国。要打落水狗给狮子们看,可以在江南水乡选一条温文尔雅的狗,干嘛打第一条狗非要大老远跑去民风彪悍的东北打呢?打一条上海本地土狗的话,怎么可能会在会议室里打起来呢?并且,杰罗姆也确实有点儿过分,他认为他开除业绩不达标的销售员天经地义,所以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离职赔偿金给人家n+1的底薪,而不是n+1的月平均收入。销售员底薪很低,主要靠提成,杰罗姆这么搞,销售员心想这他妈不是埋汰我吗?于是当场把杯子摔了。 销售员急眼以后,杰罗姆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强硬拒绝了销售员提出的任何条件。因为杰罗姆铁了心要吓唬其他狮子,所以认为在狮子们面前揍第一条狗,务必要痛揍,好给其他狮子留下深刻印象。结果,怒不可息的销售员回家想了几天,心想杰罗姆不仁,休怪我不义,落水狗变成了疯狗,便到大连某个区工商局举报,说多卡门业有商业贿赂行为,自己就是污点证人。 有人举报,工商局不能不管,于是派了三个人到多卡门业中国区总部调查。三个戴着大盖帽的人一来,杰罗姆有点儿慌,赶紧咨询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哪知法律顾问给了杰罗姆一个错误的建议,说多卡门业注册在上海,大连工商局没有管辖权,这件事由大连那个癞皮狗销售员引起,对付癞皮狗一定要赖皮,建议用一个“拖”字诀,让大连工商局拿不到证据,他们总不能一直在上海拖下去,也许大连工商局就知难而退了。 然后杰罗姆和费承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是这段时间不到办公室上班,大连工商局的三个人到办公室找杰罗姆和费承武,前台就说他们出差了,这三人就天天去办公室等。结果等了一个多星期,杰罗姆和费承武依然不现身,这时候那三个人急眼了,这特么下去没法交差啊!其实大连工商局对上海的公司确实没有管辖权,但上海也有工商局啊,于是三人便把该案的证据交给多卡门业注册地那个区的工商局了。于是,严队就突然来到了工厂。 其实碰到外地工商局来查案,本地工商局对辖区内企业一般还有些地方保护,所以严队来查的时候,心平气和,谁知碰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费经理,才把严队给惹恼了。费承武是个虽然比方自归年纪大,但是情商堪忧的家伙。杰罗姆来了以后,费承武就唯杰罗姆马首是瞻,因为杰罗姆学****对大陆的三不政策,对大连工商局也“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他便要和领导保持高度一致。当严队站在多卡门业上海工厂财务部办公室里给他打电话交涉时,费承武没搞清电话那头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就把严队惹毛了。了解到这里,严队长的表情为什么一上来就是“愤怒的小鸟”,方自归就理解了。 方自归知道费承武是个拿鸡毛当令箭的二逼,以前就有过前科。方自归做为生产公司的老大,是跟他老板杰罗姆同级别的,有次费承武竟然目无尊长,在群发的邮件里语气嚣张地挑战方自归一个报表里的数据,而且还是他把那个数据给理解错了,后来被方自归在邮件里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时,方自归在电话里骂:“费承武,你他妈的懂不懂事?工商局稽查大队的队长发飙了,他可以随时封掉我们财务部的。你把他得罪了,以后工厂在工业区里还混不混?销售公司在上海还混不混?” 打了半个多钟头电话,方自归的火气都上来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方自归走到会议室门口,压压火气换上一副笑脸,再走进去,就突然惊讶地发现,严队身边多了一个身穿警服的壮小伙子。 严队看见方自归进来了,说:“这是公安局经侦科常警官,我叫他刚过来的。” 63. 抄家 会议室墙上的石英钟,一圈一圈地走着。 常警官面前放了几本产品样本,手上还拿着一本,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样本应该是他自己从会议室门口的样本架上取来的。 方自归走到严队和常警官面前,赶紧向常警官问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人事经理刚买的中华烟,给严队、常警官和严队的两个小弟一一发烟,然后一一给他们点上。 为了和四个国家公务人员打成一片,保持高度一致,方自归最后自己也叼根烟点上了。 常警官吐出一口烟,说:“你们这儿,不是有禁止吸烟的标志嘛?” 看来警察的观察就是细致,方自归笑道:“领导检查工作,抽几支烟很正常,不碍事,不碍事。” 其实,连客户都不允许在会议室吸烟的,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要能让严队高兴,方自归不要说允许在会议室里抽烟,就是在会议室里烧香都没问题。 常警官笑笑,严队虽然不再哇啦哇啦发飙了,依然沉着脸,“你们费经理现在过来了没有?” 非常明显,严队今天非修理费承武不可。 方自归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时候的费承武,是本公司内严队长最讨厌的员工,如果费承武来了,恐怕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把问题搞大,还是自己在中间缓冲一下比较好。于是方自归撒谎道:“费经理还真是出差了,今天肯定赶不回来的。刚才我和销售公司总经理也联系过了,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严队,您看这样好不好,您要怎样调查,我来配合您?” 严队沉着脸没有说话,这时常警官说话了:“严队,这是多大的案子,你就急急忙忙把我叫过来。本来晚上我还有别的事儿呢。” 严队道:“他们公司做门的,涉嫌商业贿赂。” 常警官笑一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现在卖东西不都这样嘛。” 严队依然严肃,“他们自己的销售员举报,公司进行有组织的商业贿赂,那我们能不管吗?” 常警官笑着看了方自归一眼,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噢,这种情况啊。堡垒往往都是在从内部攻破滴。” 处理质量问题,方自归有一定经验了,处理贿赂问题,方自归毫无经验,思路有些跟不上严队和常警官的对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沉默了一会儿,方自归道:“严队,常警官,也是到了吃饭时间了,要不我先请几位去用餐?” 严队严肃道:“不吃。事情没办完不吃饭。” 方自归有些尴尬,“那,接下来……怎么办?” 严队想一想道:“据我们所知,你们公司涉嫌商业贿赂的证据都在你们财务部,为了防止你们销毁证据,我打算查封你们财务部,今晚上就贴封条,里面所有文件、电脑都不能动,你们公司的人也不准进去,等结案后开封。” 方自归马上就慌了,“那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案?” 严队道:“这不好说,要看你们配合的程度。最少,也得几个月吧。” 这时方自归急眼了,工人发工资、付供应商货款等等都要财务部的人用电脑操作的,财务部被封几个月,工厂不就瘫痪了吗? “严队,这样不妥吧。”方自归赔笑道,“财务部被封,工厂就只能停业了。我们在工业区里,也算得上纳税大户,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垮掉吧?况且这个事情,是销售公司的事情,要调查应该调查销售公司。您这样一查封,就搞得我们工厂连正常生产都不能进行下去了。” 说到这里要介绍一下,虽然多卡门业中国公司的销售和生产是分开管理的,但销售公司和生产公司同属于一个法人,就注册在工业区内,二者共用同一个erp系统,合并报表报税,又因为销售公司之前位于寸土寸金的南京西路,之后位于寸土寸金的陆家嘴,所以销售公司的大批财务文件都放在工厂的财务部。 严队见方自归一副可怜且求饶的模样,又想一想道:“不封掉财务部也可以,除非今天晚上我们把财务部所有的文件全部带走,并且你要承诺,电脑里的历史财务数据不许动,不许删除。” “严队,我现在就可以承诺不删除系统里的数据,但是把文件全部带走,是不是可以商量?” “没有商量的余地。” “财务部的文件,有些是我们生产公司的。这些文件跟这个商业贿赂案没有任何关系,这些文件不用带走吧。” 严队想一想道:“生产公司的文件可以不带走,所有销售公司的文件必须带走。 “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要么就是封财务部。” 方自归略一沉吟,道:“我和销售公司总经理商量一下,您稍候。” 走出会议室,方自归先吩咐人事经理去买十几份肯德基套餐,然后立即打电话给杰罗姆。 杰罗姆在电话里了解了情况,听说警察都来了,立马就懵逼了,他根本没想到会产生这种后果。经过方自归痛陈利弊,杰罗姆最后只好同意工商局搬资料,因为虽然历史资料搬走了,至少不影响工厂和销售公司目前的正常运作,还是比封掉财务部的情况好多了。 方自归向严队汇报了和杰罗姆交涉的结果,严队道:“那好,现在开始搬。” 严队一个电话,工商局来了两辆面包车和七八个人,然后都没下班的财务部的小姑娘们,就从文件柜里把销售公司的财务文件全挑出来,一本一本地交给工商局的人装车。 陪在严队身边,看着一个个文件夹被装上车,方自归心情有些复杂。 严队手里拿着一条鸡腿,边啃边对方自归说:“我看你们公司,也就你还懂点儿事儿。销售不是不归你管吗?那你通知一下你们公司的那个什么杰罗姆,让他明天早上九点到工商局来找我。一定要上午来啊,下午我没空。” “好的,我保证他一定准时到。” 那些财务资料,两辆面包车竟然还装不下,所以又跑了第二趟。 方自归在财务部办公室陪着工商局的人取文件,心想杰罗姆玩新官上任三把火真是玩出了火。 新官吧,上任以后都有烧三把火的心理需要。方自归刚上任总经理时,也烧过三把火,否则不能表明工厂走进了新时代。但方自归这三把火,烧得相当温柔。方自归的第一把火,是增加了每周的质量例会,还做了一个“质量问题及改进措施跟踪表”,列在表上的问题和行动计划,每周讨论并更新改进措施的状态。以前工厂比较粗放,出了比较大的质量问题才开会讨论,没有例会。方自归的第二把火,是请了一个顾问公司,工厂开始在顾问的帮助下导入比较正规的5s管理。方自归的第三把火,就是部门经理跟年终奖挂钩的不少业绩指标是定性的指标,方自归基本上都进行了量化。这三把火,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只能算文火,而杰罗姆是爆炒,可不就炒爆了嘛。 方自归突然想到,杰罗姆的大火与自己的文火如此不同,除了主观的性格原因以外,也有客观原因。就是工厂过去的一些做法,自己不会也没必要一概否定,因为自己升上来做总经理前,在工厂里已经做了两年的生产经理。而对杰罗姆来说,多卡门业中国区销售公司非常的新鲜,销售公司的现状完全是别人的遗产,把销售公司好好烧一下,更能凸显自己的价值。正所谓“不破不立”,杰罗姆在迪拜混了那么久,终于得到机会到中国建设社会主义,肯定应该多少带来一些波斯铁骑的强悍作风。 “确定剩下的都是你们生产公司的文件?”严队问。 “确定。”财务部经理弱弱地说。 最后,总共装走了四车的资料,一帮人一直装到晚上九点多才装完。 方自归看着财务部一多半打开的文件柜都变得空空如也,一种被抄家的感觉,油然而生。 “好了,我也准备走了。”严队说。然后严队还是斜跨着他的黑皮包,大大咧咧地往外走,算是和方自归打过了招呼。 方自归反应过来,赶紧跟着严队,陪着他走向停车场。严队走到自己的桑塔纳公务车跟前拉开车门,正要抬腿钻进去,方自归道:“严队,能不能把您的手机号告诉我一下?接下来方便联系。” 严队转身看了一眼方自归,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138xxxxxxxx。” 64. 过堂 盛夏的大清早,太阳一升起来就发出炙热的光芒来。 方自归走进办公室感觉一片清凉,这一定是清洁工阿姨上班后提前把空调打开了。安顿好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方自归去茶水间泡茶,经过财务部办公室,发现门开着,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全都关着门的文件柜,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一昼夜前的那个状态。 方自归回到自己的座位,回复起邮件来。欧洲跟中国有六七个小时的时差,欧洲同事通常都是在北京时间的晚上给方自归发邮件,方自归通常都是第二天一早回复。方自归先整体扫了一眼,没有欧洲老板的邮件,也没有老卑的邮件,就按照邮件接收的时间顺序一封一封回复起来。 前一天白天去了工地,晚上又盛情接待工商局的公务员,这一早积压的邮件有点儿多。方自归回着回着,回复到一个销售员非标产品询价的邮件,就拉开抽屉找计算器,然后首先看到了灯光下一条鲜艳的红色,一条静静躺在抽屉里的中华牌香烟。 这条烟,本来是前一晚严队在公司里发脾气时,方自归打算偷偷送给严队缓和一下气氛的,可是这条烟被严队拒绝了。 杰罗姆这时候在工商局,方自归心想,他不会现在还是拎不清吧。 前一晚,还是方自归长这么大,第一次直接跟警察打交道。方自归正遐思之间,杰罗姆竟然在办公室门口出现了,然后为他做翻译的那个行政部小姑娘也一起走了进来。 看来杰罗姆在工商局里没有怎么纠缠,可是……方自归用他在美国练就的人脸识别系统一扫描,杰罗姆一副古瓜脸,眼睛鼓得像金鱼一样,就知道不妙。 “情况怎么样?”方自归问。 “非常糟糕。”杰罗姆说。 “有没有见到大连工商局的人?” “没有。只见到了严队长。” 杰罗姆就把严队对他的那番训话,捡重点给方自归总结了一下。 原来,严队叫杰罗姆第一次去工商局,纯粹是为了端正杰罗姆的态度,相当于法式大餐的开胃菜或者夫妻生活的前戏,就是让杰罗姆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使他接下来渐入佳境。杰罗姆不是各种不服吗?严队专治各种不服,也不管你是老外还是老内,结果杰罗姆服了。杰罗姆去工商局之前,方自归忠告杰罗姆,千万别像平时到各办事处开会那样,总是带着他的马仔费承武,去了工商局后,杰罗姆立即信服了方自归的忠告。因为严队见到杰罗姆后,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你们费经理没来?叫他来!” 杰罗姆使用了撒谎、赔笑、道歉、开空头支票等各种销售技巧,严队才没再提费经理。 “victor,我需要你的帮助。”杰罗姆说。 沉默。方自归可不想参和这件事,因为商业贿赂关方自归鸟事? 这时,行政小姑娘用中文说话了:“方厂长,工商局的人对我今天的翻译不满意。严队长问了您会不会英语,我说您英语比我好多了,然后严队长点名说,这个案子最好我司派方厂长协助杰罗姆一起来处理,给杰罗姆做做翻译,这样沟通顺畅些,大家的工作都好做些。” 方自归有些惊讶,“让我来当翻译?” 小姑娘会说英语的,但是涉及到更高深的法律领域和奥妙无穷的商业贿赂,小姑娘有些辞不达意。加上小姑娘看着一帮穿制服的人在自己面前晃悠,有些犯怵,翻译要求的“信达雅”就更做不到了。其实销售公司的首席翻译官兼首席拿鸡毛当令箭之西部马仔,是费承武,这种场合,应该费承武全程出场的,可这时杰罗姆也明白费承武是万万不能出场了,便只好请方自归出场。 杰罗姆诚恳地说:“victor,希望你能同意。” 小姑娘为了卸下自己身上的担子,又说中文了:“明天上午,大连工商局的人要正式做笔录,请您帮一下杰罗姆吧。这么重要的场合,我肯定应付不了的。” 方自归更惊讶了,“做笔录?!” 方自归做梦做到过被日本兵追杀,但从没梦到过在局子里做笔录,心想做笔录不是犯罪嫌疑人干的事儿吗?我一个爱岗敬业、遵纪守法的爱国白领小青年,怎么竟然也有做笔录的一天?况且,方自归与杰罗姆刚刚电子游戏撕逼…….哦不,电子邮件撕逼达到过高潮,对杰罗姆的好感度已经降到负一百度,如果方自归此时还在上幼儿园,见到杰罗姆一定会朝他红通通的脸上吐口水,去帮他擦这个看起来不容易擦干净的屁股,方自归完全没有热情。 想起华北地区的区域销售经理路易斯是北外毕业的,方自归赶紧说:“北京的路易斯,他英语不是很好吗?” 杰罗姆一副苦瓜表情道:“严先生说,调查过程中,我们必须随叫随到。路易斯在北京,经常过来不方便的。离工商局最近的,也就是工厂了。” 方自归说:“我们的世界最宽机库门开始安装了,这个项目很重要。本来这几天我要去广州到工地上看看的。” 杰罗姆依然一副苦瓜表情说:“实在没有别人更合适。另外,严先生也点名你来做翻译。” 看着杰罗姆可怜兮兮的样子,方自归想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中国古训,又想起罗纳和阿纳以前说的“weareeam”的洋训,还是心软了,最后对杰罗姆道:“那好吧,明天我跟你去一趟工商局。” 第二天早上,方自归跟杰罗姆到了工商局,发现局里大多数人穿制服,但严队还是一身休闲打扮。严队也没有啰嗦,把杰罗姆和方自归带进一间会议室,只见三个穿制服的人,已经正襟危坐在会议桌的一边了。 这三个人,就是大连工商局的。坐在中间的那个,就是大连某区工商局的柯副局长,他亲自挂帅长途奔袭到上海办案,此时坐在两个手下中间,明显有“不破楼兰誓不还”的气势。杰罗姆见过这三人一次,本来应该见很多次的,是后来杰罗姆玩躲猫猫,所以见面的次数比较节约。杰罗姆和方自归在柯局等三人对面坐下,严队做了个介绍和简单的开场白,就对方自归说:“大连局的笔录做完了,到我办公室找我,我还有话对你们说。”说完严队便往外走。 严队刚出了会议室的门,柯局便开始对杰罗姆狞笑。 “我们又见面了。你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吧。”柯局对杰罗姆说。 方自归心想,一上来就是谚语,怪不得行政小姑娘犯怵……妈的荷兰恐怕没有和尚和庙,直译的话恐怕有损这句话的神韵。方自归想起来,自己去过荷兰,那里明明满大街都是教堂,于是用英语对杰罗姆说:“他说,你们终于又见面了,跑得了神父跑不了教堂。你懂?” 杰罗姆脸色很难看,“我懂。” 方自归第一次做人家的翻译,此时意识到,这种变通的翻译效果不错。因为从杰罗姆的表情上看,他一下就懂了。 接下来,切入正题。柯局又用几句成语威慑了一下杰罗姆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先出示给方自归看。方自归一看,这是多卡门业的一份文件,文件抬头写的是“dsc申请单”。dsc(directsalescost)即‘直接销售费用’,参加销售公司的年度预算会议时,方自归见过该词,因为预算里有这一项。但dsc具体是干什么用的,方自归并不清楚,直觉大概是销售员请客吃饭之类的开销。 “这上面有你的签名吗?”柯局问方自归。 方自归仔细一看,这表格是销售员写申请,然后逐级审批,所以有销售员、销售协调员、区域销售经理、财务总监、销售总经理的签名,费承武和杰罗姆的签名倒是在上面,但是跟自己一点儿关系没有。 “没有。”方自归道。 “好,那么和你没关系,你做翻译合适。”柯局再把这张dsc申请单给杰罗姆过目,然后问:“这上面有你的签名吗?” 杰罗姆当然认得自己的签名,赖也无益,回答道:“有。” “好。”柯局道,“请你解释一下dsc是干什么用的。” “通常是我们付给第三方服务机构的咨询费。”杰罗姆道。 “咨询费?”柯局脸上的狞笑变成了鄙夷,“为什么要付给第三方咨询费?” “因为他们提供了咨询服务。”杰罗姆道。 “什么样的咨询服务?”柯局咄咄逼人。 “比如说,提供商务情报,提供工程咨询服务。”杰罗姆阵脚不乱。 接下来,柯局和杰罗姆展开了激烈交锋,关于dsc的前世今生,柯局要刨根问底,而杰罗姆辗转腾挪绕着各种圈子,杰罗姆就好像正规按摩店的姑娘,始终不露底。方自归给双方做着翻译,渐渐产生一个感觉:杰罗姆这个老姜,虽然不了解中国国情,辣还是比较辣的。 渐渐地,方自归发现,柯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愠怒已经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如果中国还处于封建时代,此时柯局肯定已经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呔!好你个杰罗姆,你目无王法,藐视本堂,你到底招还是不招?不招?左右,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然而,现在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犯罪嫌疑人不招也不可以随便打,况且还是个洋嫌疑人,打上去容易引起国际纠纷。但柯局对杰罗姆越来越明显的愤怒,总要有个疏解渠道,不能武斗可以文斗,柯局终于怒容满面地说:“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方自归正绞尽脑汁想这句谚语怎么翻译,只见柯局把自己的公文包拿来,在里面翻了翻,掏出一个文件,然后大喝一声:“看看这是什么!” “啪”地一声,那份文件在有空调的会议室里挟一股寒风,摔在了方自归眼前的桌面上。 方自归就感觉,这么大的风,需要一定实力才能站得稳。 65. 激烈交锋 窗外的光线明晃晃的。会议桌旁挂在墙上的一块蓝莹莹的玻璃上,反光里投射出窗框的轮廓和窗外一座大楼的影子。这块蓝色玻璃中间有一个像国徽一样的红色标志,标志下面是“工商行政管理”六个白色的大字。 方自归眼前的桌面上,是几张写满字的白纸,白纸上几个红色的手印和一个鲜艳的红色大戳非常醒目,让方自归感到有些触目惊心。 “翻译给他听!”柯局怒喝一声。 方自归一紧张,误会了,以为是要翻译柯局刚才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方自归赶紧一琢磨……妈的又是一句谚语,这要翻译的传神不容易啊,考虑到杰罗姆连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都搞不清楚,恐怕他也搞不清楚黄河,可是翻译成“不到多瑙河心不死”也不成,因为“多瑙河”的英文自己不知道。罢罢罢,就只翻译“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一句吧,虽然有些偷工减料,基本上也可以传情达意。 杰罗姆果然领情会意,因为听完方自归这句包含丧葬用品的翻译,他脸色更难看了。 柯局见方自归只说了一句话就不说话了,意识到方自归肯定没有把领导的精神完整地传达下去,于是用指关节“咚咚咚”地敲了几下桌子,指着刚摔在桌上的那几张纸,气贯长虹地说:“把这份笔录,翻译给他听!” 方自归不敢怠慢,赶紧研究那几张纸。原来,这文件就是那大连销售员的举报材料。 先快速通读一遍,大致明白了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方自归就开始一段一段给杰罗姆翻译。这篇文章翻译起来倒是轻松,因为文章里完全不用成语、谚语和典故,主要内容就是说多卡门业的dsc是用来做商业贿赂的,比如贿赂能够做采购决策的客户采购经理云云。 感谢这销售员的文学底蕴不够深厚,笔录里全是大白话,方自归翻译起来如行云流水,虽然篇幅不短,还是十来分钟的样子就翻译完了。 “这是诬陷!”杰罗姆激动地说,“这名销售员用dsc贿赂客户,是他的个人行为,不是公司的行为。其他销售员并没有这种行为。” “你姑息养奸!”柯局厉声道,“据我们了解,贵司许多销售员都有这种行为,对这种有组织的破坏市场公平交易的行为,我们工商局严惩不贷!” 然后,杰罗姆和柯局第二轮的激烈交锋开始了。两人争论的焦点,就是利用dsc进行贿赂,到底是有组织的,还是无组织无纪律的。 杰罗姆思路很清晰,坚决认定贿赂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而随着交锋越来越激烈,柯局说的成语越来越多,杰罗姆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但方自归的才力越来越不支。因为光“姑息养奸”四字,就差一点儿完爆方自归。接下来柯局不分轻重地一对一对使用成语,什么“无法无天”和“执法如山”,什么“徇私舞弊”和“明镜高悬”……方自归把“无法无天”译为“nwnosky”,反正在座的其他中国人都听不懂英语,没人能戳穿方自归的西洋镜和西洋话,然而,杰罗姆有时候就糊涂了。 “nosky?”他皱眉插了句嘴,“是罪犯被关进监狱,所以看不见天的意思吗?” 这尴尬,全是柯局整出来的,文学底蕴深厚的柯局,真是一点儿也不体谅业余口译方自归的困难,真是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中文的博大精深。搞得方自归真想一拱手道:“柯大爷,您行行好,咱当着外国友人的面,说话别整成语好伐啦?” 但柯局要执法如山,哪管方自归的脑瓜里已洪水滔天。成语、谚语、俚语一浪又一浪,方自归丢盔卸甲、疲于招架,杰罗姆疲于招架、音容凄断。 但是,杰罗姆牢牢固守着他的底裤,不管柯局用什么成语,杰罗姆咬死大连销售员的贿赂行为是个人行为。柯局见第二回合还是没占到什么便宜,越来越愤怒,对杰罗姆喝道:“你非让我使出杀手锏,才肯交代是不?” 方自归正疲于招架,“杀手锏”又飞过来了,已经从现代商业、法律领域,扩展到了古代兵器,这也太不垂体下情了。方自归绞尽脑汁琢磨“杀手锏”的英文近义词,硬着头皮翻译完这句话,可杰罗姆看上去无动于衷。 看来,还是翻译得不够传神,杰罗姆未能领会杀手锏的神韵, 柯局又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文件,“啪”一声,丢到方自归眼前,喝道:“给他翻译!” 方自归细细看来,吃了一惊。原来这文件是大连某公司采购经理的一份笔录,他承认多卡门业的某销售员因为某某采购项目,在某年某月某日给了他五千元人民币现金的贿赂,使他最终选择了多卡门业的产品。 我去!方自归心想,这销售员为了折磨杰罗姆,不但燃烧自我,连客户也一块儿烧了,这也太疯狂了吧! 方自归把这份笔录再行云流水地给杰罗姆翻译完,一直坚守底裤的杰罗姆,情绪上出现了一定波动。 “这是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你还想抵赖吗?”柯局质问。 方自归中学时在生物课上学到过食物链,但从没听过“证据链”这么专业的词汇,心想来工商局蹚这个浑水,还真是学到了很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接下来,杰罗姆和柯局的第三轮交锋,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状态。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柯局把大盖帽摘了,头顶上直冒热气。 “我们不知道该销售员有这样的不当行为!”杰罗姆的秃脑壳上,也冒着热气。 “不知情?”柯局用指关节敲着那份dsc申请单,“那为什么dsc申请单上有你的签名?白纸黑字!” “我虽然签了字,但这笔钱的去向我并不知道。” 两人的交锋,陷入了胶着和僵局。 突然,坐在柯局边上的那个梳着三七分的年轻人插话了:“你就别犟嘴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证据确凿,你们还想逍遥法外吗?” 靠,方自归心内一阵翻滚……这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柯局这位下属的成语,也是一浪一浪的,方自归只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胡说八道,把“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译成“thowisamazing,despiteofthrgemeshesthebadguyisnevermissed”,方自归想“逍遥”应该就是享受精彩人生的意思,又把“逍遥法外”译成“enjoywonderfullifewithouwpunishment”。【译:1.法律之网是神奇的,尽管这网的网洞很大,坏人也从来逃脱不了;2.享受精彩生活而没有法律制裁。】 柯局的另一位下属也终于帮腔道:“掩耳盗铃,是没有用的!” 方自归对柯局的团队,高山仰止,五体投地。 “可是,我总不能承认一件我不知道或者我不清楚的事情。”杰罗姆说。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件事搞清楚呢?”柯局冷笑。 杰罗姆想了一想,“我需要回公司进一步了解情况,再给你们答复。” 柯局也想了一想,“好吧,我再给你几天时间。我提醒你,不要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如果贵司执迷不悟,我们还有很多手段。比如说,媒体曝光。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方自归把“媒体曝光”四个字翻译完,杰罗姆的红脸开始苍白,然后就沉默了。 “是不是今天的会谈就结束了?”沉默中,方自归弱弱地问。 “没有,还有最后一件事。”柯局的三七分发型的下属正色道,“我们还没形成笔录,我们要把今天谈的内容落在纸上,我写,你们确认无误后签字。” 笔录写好后,方自归一句一句把笔录上的内容口译给杰罗姆听,但杰罗姆坚决不同意笔录上的一些措辞。简单说,杰罗姆只承认他看到了什么证据,由证据产生的推论和结论一概不同意,销售员的行为与公司有关的说法坚决不承认。 于是再改笔录。 笔录改到第四版,已经到了下午两点钟了,杰罗姆才终于在第四版的笔录上签了字。而做为翻译,虽然方自归不情愿,也还是在柯局的要求下签了字。 “这份笔录我们可以复印一份带回公司吗?”杰罗姆问柯局。 “不行。”柯局道,“这是正式法律文书,你们不能带走。能带走的东西,比如最后的《处罚通知书》,会让你们带走的。” 与大连工商局的第一次交锋终于结束,杰罗姆和方自归饿着肚子去找严队。严队这时的态度,比柯局和蔼得多。他对杰罗姆说:“大连局的人,到上海十来天了没有任何进展,所以我让他们先查,免得你们应付不过来。但是我提醒你,我们上海局这边儿还没开始查,等大连局的人回去了,我们也要开始查,这算对你们企业的人性化管理,懂不懂?” “我理解。”杰罗姆嗫嚅道。 严队接着说:“我们开始查,贵司必须要配合,不配合的下场,你自己应该有感觉了。当初贵司要是和大连局配合,我们上海局完全可以不介入,大连局也只能查贵司在大连的违法行为,贵司损失不会太大。可因为你们是在我们工业区注册的,现在我们既然已经介入,我们要查,就要查贵司全国范围内的违法行为,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完这段话的翻译,大力水手杰罗姆这时肌无力兼鸡无力,再无老子来自鹿特丹,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英雄气概。 66. 积极求援 白墙上,靠近严队座位那里挂着一面锦旗,挂得有点儿斜的旗上写着八个金色的大字——人民公仆,热情服务。 方自归饿得眼睛都有点儿花了,看不清锦旗上的两列小字,不清楚这面旗是谁送的。但是这间办公室的简单,还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方自归的眼前。这是一间严队和另外三个同事合用的办公室,统一的深棕色复合板办公桌,只有严队的桌子上放了台电脑。 多卡门业的大部分部门经理都是独用办公室,严队的办公条件,看来远不如多卡门业的部门经理。但在这种简单甚至有点儿简陋的环境里,杰罗姆和方自归胆战心惊地接受严队的训话,一点儿也不敢小看眼前这个衣着简单随便的人了。 “重点是,不要把事情搞复杂。”严队心平气和又表情严肃地说,“你们配合得好,三个月就可以结案。如果你们藏着掖着,阻挠我调查,三年都结不了案,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希望你们明白一点,如果你们非要把事情搞复杂,搞得我很烦,搞得我交不了差,我也可以把你们的生活搞得很复杂。” 严队这点比较好,说话直来直去,不用成语,所以方自归只需直译“把你们的生活搞得很复杂”,杰罗姆就完全懂了。他知道,这句话和“把你们的生活搞得很艰难”,完全是一个意思。 杰罗姆和方自归饥肠辘辘地走出严队的办公室,已经感受到生活的艰难了。 被工商局修理之前,杰罗姆思想上有个误区,就是他认为,政府是为纳税的人民和纳税的公司服务的,所以政府的服务态度一定要好。他不知道中国政府虽然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目标,但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国这边儿认为把人民管好也是政府的主要责任。政府是要管理并且必要时修理你的,不全是全心全意为你服务。政府不仅仅是人民的供应商,政府还是人民的总经理,你杰罗姆以为你是人民,就可以不服管了吗?你杰罗姆以为你是大力水手,就可以藐视工商局了吗?你大力水手现在又不是在海盗船上,你是在中国。 走到工商局办公楼下,上了已经等了大半天的公司的商务车,杰罗姆对方自归咕哝了一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别“我们”啊,方自归心想。 车向工厂的方向开去,开着开着,杰罗姆垂着头的抬了起来,说:“我必须立即向欧洲总部汇报。我必须立即向besman汇报。我们需要帮助。” 方自归道:“好的。我想,我们也必须立即吃点儿东西。” 杰罗姆给老卑打了个电话,老卑正好在上海办公室。这时,汽车已经开到工厂门口了,方自归吩咐司机,立即掉头往陆家嘴开,两人就在半路上买了肯德基的汉堡在车里充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卑的办公室。 杰罗姆终于没有过分使用销售技巧讲了一个故事,向老卑讲述了工商局的故事。 听故事的过程中,老卑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当听到“媒体曝光”这几个字,方自归发现老卑的脸都绿了。方自归瞬间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方自归深知自己的定位。做为老卑的嫡系,在老卑脸都绿了的情况下,自己是一定要全力以赴帮老卑把事情铲平的。嫡系是干什么的,嫡系就是在老大需要你上的关键时刻,赴汤蹈火也要上。 老卑指示: “原来那个律师,不能再用。请总部推荐一个最资深的律师和处理这种案子最专业的律所,给我们提供接下来的法务咨询。” “victor,这件事情牵涉到法律和公司的名誉,你要全力以赴帮杰罗姆与工商局交涉。” “杰罗姆,写一份这件事情的完整报告,发给集团负责法务的vp,最迟明天跟vp开一个电话会议讨论对策。” “我们做为瑞典上市公司,应该可以请瑞典商会出面与政府相关部门协调。我听说,瑞典商会和政府的关系不错,如果有政府领导愿意帮忙,也许可以大事化小。” 老卑的这个指示,证明老卑已经深谙“关系”在中国的重要性。他毕竟在中国已经混了六年。 当晚,杰罗姆就写了份洋洋洒洒的报告,发给多卡集团欧洲总部负责法务的vp,并约好了与vp开电话会议的时间。 杰罗姆的这份报告,写得非常详细,但是报告中没有他和大连工商局玩捉迷藏,导致地方性问题恶化为全国性问题的内容,也没有费承武激怒严队长的情节。报告中的杰罗姆,是无辜受害者的形象;大连工商局,是压迫者;而那个被开除的销售员,则集白痴、低能儿、无赖、疯子、傻逼、屌丝和毫无职业节操于一身。 方自归对杰罗姆的报告没有任何补充,因为接下来要和杰罗姆并肩作战,杰罗姆变成了战友,就不对他落井下石了。其实事情搞这么大,方自归深知杰罗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罗纳在的时候,多卡门业有时也会淘汰个别业绩不佳的销售员,但从没有哪个销售员与公司撕破脸撕到逼上的程度,比含香为救凌进在小混混后背上划那条口子都长。其实只要辞退程序合情合理,销售员欲置公司于死地而后死的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当然,dsc确实是一个系统性风险,这不是杰罗姆造成的,只能说他任总经理后失察。但在原有dsc体系下,以杰罗姆大力水手兼西部牛仔的性格,又有费承武这个来自西部的马仔做放大器,该系统性风险迟早会爆发。只是杰罗姆在他上任不到一年就引爆,逼得那个销售员与他撕逼往死里撕,他就太不明智了。他刚来中国,如果引爆后导致系统崩溃,多卡门业中国公司的操作系统就要重装,他杰罗姆在多卡门业的职业生涯,他在中国的职业生涯,就完蛋了。 晚上,方自归在家里看完杰罗姆的邮件,就琢磨该怎么办,可处理这种问题自己真是没有一点经验,只有一头雾水。方自归坐在床上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 “狗子,没睡呢吧?” “没睡啦。你这么晚打来,也不怕这个习候我和我老婆正啪啪啪?” “唉,我有急事问你呢。” “什么系呀?” “你在工商局是做什么的?” “神,以前,你可从没关心过我的工作和爱情。” “我现在不是开始关心了吗?说,你做什么的?我有些问题要咨询你。” “我现在系稽查科副科长。” “你是干这个的!” “到底什么系啊?系不系你犯了什么系被工商局稽查抓住啦?” 方自归喜出望外,便把大连工商局和上海工商局调查本公司商业贿赂案的重点情节,一五一十对狗子说了。 狗子在电话里淡定地说:“听上去,这件系和你无关啊,你着什么急?” “这么说吧,我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个事情我肯定要全力以赴帮他铲平才行。” “嗯,明白了。” “既然你比较专业,我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你,你别嫌我啰嗦。嗯,先问……对了,经侦是什么东东?” “经侦就系经济侦查,公安局有个科叫经侦科。比如你们这个案子,如果情节不严重呢就系罚款,情节严重呢系要抓人坐牢的。工商局不能抓人,要公安局的经侦抓人。” “严重和不严重的标准是什么呢?” “根据违法金额啊。比如商业贿赂,五千元系个分界线,如果贿赂金额超过五千,系可以抓人的。” 方自归恍然大悟,怪不得柯局出示的那个行贿和受贿的口供里,贿款正好五千。原来,销售员打击杰罗姆燃烧自我,燃烧得并不充分啊,他打击公司的同时,也保证了自己不至于坐牢。这么看起来,那销售员和那个承认受贿的采购经理弄不好关系不错,是两人串通好了摆公司一道。 “再问你,这种案子,工商局会把它曝光给媒体吗?” “不会。应该说,很少会。工商局的目的又不系非要把公司都逼死,除非是你们把工商局逼急了。” “那工商局什么目的?” “台面上的目的,维持市场秩序保证公平交易。台面下的目的,就系罚款啊。像我们这边,每年罚款有指标,完成的好还有奖励。我们也有绩效考核的。” 原来国家机关也有kpi了,这真是现代企业管理的一小步,国家机关管理的一大步,方自归心里暗暗佩服。方自归现在已经知道,老卑最怕的是媒体曝光,只要能解决问题,花钱是不怕的,可千万不能媒体曝光。方自归心里有了底,暗忖今天这个电话,真是打对了。走上工作岗位的狗子,果然进步很大。 “我老板说,请瑞典商会找市领导给工商局打招呼,你觉得有用吗?” “市领导愿意帮忙,那当然有用啦。工商局系归市政府管的啦。不管那条路,只要能通到市领导,肯定有帮助。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啊……明白了,那你看,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一走?” “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试一下。你机不机道,政府里哪个部门最把外企当爷?” “还有把企业当爷的政府部门吗?……不知道。” “招商局啊。我们工商局系可以把外企当孙子的,招商局要招商,当然要对外企服务好一点。我建议你们去找招商局局长,招商局也可能通到市领导的。对了,你们这个系,上海局立案了没有?” 67. 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聊着聊着,方自归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 盛夏的夜空,一弯锋利的月亮斜斜地挂在黑蒙蒙的天上,与不多的几颗星星遥遥相望。 远处几座新建商务楼的轮廓已看不清楚,因为它们的景观灯关闭了,只剩下楼顶的红色航空警示灯在茫茫夜色中一闪一闪。 居民楼里的灯光一家一家的熄灭了,楼下小树林的绿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隐藏在一团模糊的暗绿色中,一只发情的蝉也睡不着,不知疲倦地发出“知了,知了”的鸣叫声。 “感谢你的战略咨询。”方自归对狗子说。 “不客气啦。有问题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挂了手机,方自归发现已经到了凌晨时分。 第二天,方自归又因为工商局的案子开会开到了凌晨。 因为vp这个大人物在欧洲,所以大家就按照欧洲人的档期来,贿赂案的首次电话会议在北京时间晚六点举行。结果,会议开了六个多钟头,到后来把方自归搞得头晕脑胀。 杰罗姆的态度还是积极的,他到工厂和方自归一起,在工厂的会议室里参加首次电话会议。参加会议的除vp以外,还有vp推荐的知名律所派的两位律师,一位在香港的香港人律师,一位在上海的上海人律师。 会议的输入有两个,一个是杰罗姆写给vp的那份报告,还有一个是方自归根据记忆写的一份英文版的笔录,就是杰罗姆与柯局激烈交锋后,杰罗姆签了字的那份笔录。会议上,两位律师对报告和笔录都问得非常详细,所以会议就一口气开到了凌晨。 会议过程中,主要是杰罗姆和律师发言。方自归会上偶尔插几句话,也把前一晚从狗子那里学到的工商局业务指南和操作务实,在会议上分享了一些。不过,方自归没有把从狗子那里学到的东西和盘托出,因为向vp解释中国的关系学和具体操作,实在太费脑细胞,反正接下来的具体工作是自己做,自己该留意处当留意,该小心处当小心便是。律师们后来表扬了杰罗姆,对他在柯局的压力下,坚持贿赂与组织无关的说法大加赞赏,然后又分享了一些如何与办案人员对答的技巧。方自归在会上提到了招商局,于是会议决定的行动计划中,其中一条是杰罗姆和方自归一起去拜访工业区的招商局,也有一条是去拜访瑞典商会,以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夜深了,会议才终于结束。 杰罗姆一天都不敢懈怠,以最快的速度与瑞典商会和招商局取得了联系。 瑞典商会挺主动的,不用杰罗姆和方自归登门拜访,派了两个人到多卡门业陆家嘴的办公室与杰罗姆和方自归见面。这两人一位是宋先生,一位是米小姐,都是中国大陆人士,自然算是中国通,而且都会说英语,这倒节约了不少方自归的时间。双方四人一聊,方自归才知道,宋先生的那个部门可以叫做“搞定部”,比如一家瑞典公司到中国建个工厂,从买地到开业,需要到政府各部门办n个证,盖n+81个公章,这难度与唐僧西天取经路上的八十一难比较接近。可如果把这些事情通通打包,再通通外包,包给瑞典商会的“搞定部”,就因为瑞典商会与政府的良好关系,他们就能帮你很快搞定。让方自归惊讶的是,“搞定部”的这种服务,是价格不菲的收费项目。方自归以前还以为,瑞典商会是那种非盈利公益组织。 “我们宋先生和副市长关系很好的。正好下周有个项目要剪彩,副市长和宋先生都会参加,到时候宋先生帮你们说说话,让副市长给区工商局打个招呼,事情就不会特别难办了。”米小姐对杰罗姆说。 听到这种话,杰罗姆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把宋先生和米小姐送走后,杰罗姆说他只有一点忧虑,就是双方谈到最后,宋先生说如果事情处理得比较好,公司需要付钱。 “他们会不会拿这个钱,用来贿赂政府官员?”杰罗姆对方自归嘟囔。 “瑞典人的商会,不至于吧。”方自归说。 “他们收钱,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即使他们真的这么干,那也不是咱们让他们这么干的。” 方自归以为,现在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还是先抓一根在手上再说吧。 工业区招商局就不可能提供上门服务了,但招商局的服务态度还是挺好的。杰罗姆和方自归登门拜访工业区招商局求助,招商局局长亲自接待。局长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明确表态,她愿意帮忙,但大连工商局那边,上海这边儿的招商局鞭长莫及,她只能在上海工商局这边施加一些影响。 方自归心想,这结果也算不错了,因为搞定上海局比搞定大连局重要。上海局要查的可是全国范围的违法行为。 “你们公司我们也了解过了,虽然说在我们工业区你们不算很大的企业,但去年缴税也有两三千万。”局长和颜悦色地对杰罗姆和方自归说,“对于你们公司,我们工业区还是很欢迎的。现在碰到这个问题,我会向市领导反映你们的诉求,看怎样把负面影响降到最小。但是,你们内部也要进行必要的整改,承诺将来不再发生同样的问题,好不好?” 好,现在抓到第二根救命稻草。将来到底哪根能起作用,杰罗姆和方自归也不知道,反正在惊涛骇浪就要来临之前,抓一根是一根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柯局和杰罗姆在工业区工商局的会议室里又缠斗了几次,每次方自归都要陪斗。每次斗完以后,杰罗姆都要写一份斗争总结报告,再和方自归与vp、香港律师、上海律师开斗争总结会,为下次斗争做准备。律师们抠字眼的能力非常强,常常为了柯局的一句话,或者杰罗姆的一个回答,就讨论很久,所以会议常常开到深更半夜。 跟律师开过几次会以后,方自归渐渐产生了一个感觉,就是律师简直是教条主义的虔诚教徒和吹毛求疵的顶级专家,如果世界完全按照他们的思路运转,完成四个现代化的建设肯定得推迟。 但是,步步为营的律师们渐渐得出了一个清晰的结论:柯局手上所谓的确凿证据,仅仅就是行贿的销售员和受贿的采购经理的两份口供,除此以外,他们没别的牌可打了。所以,“公司有组织地进行商业贿赂”的说法缺乏证据,他们也应该不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轻易把本案曝光给媒体。因此,律师们建议的解决方案是:杰罗姆一定要守住,坚决否认那次贿赂是公司行为。那三个人从大连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不可能在上海一直耗下去,我方跟他们耗到底,等他们实在耗不下去了,再做点儿让步,接受点儿罚款,最后了解此案。 方自归心想,这不是毛爷爷的《论持久战》嘛,这个战略好是好,但有一个缺点,就是耗别人的同时,也耗得自己筋疲力尽,摊上这个事,别的事都不用干了,天天干耗吧。 其实这段时间,工厂里有别的事要操心,方自归却分身乏术,比如已经进场安装的广州机场机库门项目。 广州机场项目非常重要,这是上海工厂第一次生产这种门的活动柱,这是世界最宽机库门,如果这个项目做好了,方自归就有了在集团里吹牛逼的资本,而这个项目如果出了纰漏,也因为项目的重要性,肯定也很快会在公司内部传得人尽皆知。所以,这段时间方自归一边要跟大连工商局的人斗智斗勇斗续航能力,一边为这个项目的安装提心吊胆,生怕安装的时候发现什么大问题。 生产这樘门的时候,就有点儿跌跌撞撞,因为时不时发现图纸有问题。这樘门的设计,用上海工厂设计经理的话说,来自美国机库门工厂的一个靠谱工程师和一个不靠谱工程师。靠谱工程师是美国工厂的技术经理,话不多但说话都在点子上,上海工厂第一次做活动柱,就是他到现场指导完成的,方自归对他敬佩有加。但另一位不靠谱工程师,典型的美国人性格,活泼可爱幽默风趣话很多,但却让方自归有些讨厌,因为他设计的图纸老是出差错。 靠谱工程师的图极少有差错,但毕竟他是经理,所以这个项目的几百张设计图纸,大部分还是出自不靠谱工程师之手。生产时就发现不靠谱工程师的图纸上有不少低级错误,比如有的地方漏标了尺寸,车间做着做着不知道怎么做了;有的尺寸是错的,有的地方该打孔的地方没打孔,车间做着做着发现装配不起来了;再比如安全钳的型号选错了,发现错误后,只能赶紧重新从海外供应商订新的安全钳空运过来,错的安全钳还不能退货,因为是定制的。所以,工厂是一边跟美国工程师沟通,一边改图纸,一边生产,方自归就对这个项目产生了严重的担心。 工厂生产完了发货到现场的只是半成品,现场安装完毕才是成品,方自归担心工厂生产时没发现问题,到安装时才发现有问题,那问题可能就大了。与工业滑升门不一样,机库门安装时发现大问题补救起来比较难,因为有些零件是一次性生产的,加工周期也很长,如果有零件需要重新制作,耽误了工期,就可能会被客户投诉和罚款。 这天跟律师开完会,还没到深更半夜,方自归又挂念起广州机场项目,放心不下,就给这段时间一直奋战在工地上的游梓晖打个电话。 “今天安装顺利吗?” “刚发现一个新问题。” 方自归一下子心跳加速,“什么问题?问题大不大?” “欧洲工厂做的控制柜有问题,调试的时候发现信号输出有错。目前分析下来,可能是plc程序有问题。我已经跟欧洲工厂那边通了电话,也拍了照片发了邮件,正在等欧洲工厂回复。” 方自归自己也玩过plc,此时,他恨不得冲到前线亲自指挥,和团队一起解决问题。然而,方自归说:“那明天盯欧洲工厂盯紧点,不行叫他们派个工程师马上飞过来。现在我被工商局的案子缠住了,梓晖,现场就靠你了。” “我会全力以赴的。周末我都一直在工地上。” 68. 公司里挖出来一颗雷 一场暴雨袭来,雨点打在工商局会议室的窗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 下午的天空,暗得像太阳已落山的黄昏,会议室墙上那块印着红色工商局局徽的蓝色玻璃,没有了反光,显得整洁而肃穆。 办公楼外,两个姑娘挽着裤腿光着脚,手里拿着她们的白色运动鞋,咯咯笑着,小跑穿过已经积水很深的马路。 而会议室里突然出现了一段诡异的寂静。大连工商局的三个人和多卡门业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却好一阵子没人说话。 大家都累了。方自归抬眼一看,疲倦也挂在柯队的脸上。 “我希望,我们双方能够和解。”这一次,杰罗姆主动打破了沉默。 “贵司想怎样和解呢?”柯局说。 方自归突然感觉到,柯局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这应该就是斗争了这么久才争取到的机会来了。方自归在翻译这句话的时候加上了自己的想法,就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大连工商局付了这么多差旅费,柯局愤怒的表演这么投入,又在杰罗姆面前说了那么多成语,怎么可以没有投资回报呢?多卡门业不出血是不可能的,现在到了大家各让一步的时刻。 “多卡门业愿意就管理疏忽问题,向工商局缴纳罚金,但工商局决不能将此事向媒体曝光。”杰罗姆说。 翻译完这句话,方自归看见柯局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柯局同意了,他不再坚持多卡门业进行有组织商业贿赂的观点,看来柯局出来一个月,确实想家了。 双方达成一致的笔录上,柯局确认有“同意缴纳罚金”这一条,杰罗姆确认有“不向媒体曝光”这一条和没有“有组织商业贿赂”这一条,双方便签了字。 但具体罚多少还是个问题,柯局提出来,把资料先带回大连再慢慢算,算好了双方再面谈……看来,柯局确实想家了……于是开始调取资料。 销售档案都在严队长没收的那四车文件里,这些文件,塞了工商局的一个会议室满满一屋子。走进这间屋子,会产生一种佛法三藏十二部浩如烟海、无处下手的感觉。这浩如烟海的佛法里面,大连地区的销售档案只是一小部分,抄家那天有些混乱,要把这些档案挑出来要费些力气。于是,多卡门业财务部派了两个小姑娘,专门帮大连工商局找,找到了全部复印一份。柯局及两个下属还有两个小姑娘忙了整整两天,才终于整理出了一堆资料。 柯局终于回大连了,临走撂给杰罗姆一句话:等结案报告和处罚通知书。 严队说话算数,等大连工商局的人走了,才把杰罗姆和方自归招到工商局,开始讨论多卡门业全国范围的不正当竞争行为。 “我们和大连局不一样。”严队说,“我们本地局,既要维护正常市场秩序,也要维护本地企业的利益。所以我办这个案子,是一种帮你们解决问题的态度,懂不懂? 方自归翻译完,杰罗姆马上点头。 “你们对付大连局的那一套,不要用在我这儿。”严队说,“第一,没用;第二,没必要。明不明白?” 方自归翻译完,杰罗姆马上表示,他心里明白得像明镜一样,英国话叫“crystalclear”。 “你们是不是已经找过领导了?”严队问。 方自归看了杰罗姆一眼,再把这句话翻译给杰罗姆听,心想那两根救命稻草看来起作用了,就是还不知道哪根稻草的浮力比较大。方自归翻译完没等杰罗姆发话,直接回答:“是的,请严队长多多关照!” “领导给我打过招呼了,让我们手下留情。我也愿意做好人,但也要合法合理。立案了,撤销不可能。办案,就要按程序来,否则,不就是我渎职了嘛,对不对?不过呢,现在我就可以给你们露个底,我可以把这个案子办得让领导满意,让企业满意,我也可以交差。你们相不相信我?” 杰罗姆频频点头,“相信。” “相信我,就好办。那么我提要求了。首先,我要了解的情况你们不要隐瞒;其次,提供给我的资料必须真实。如果你们能做到这一点,我现在可以给你们一个承诺,我所有调查报告的内容都经过你们同意后,我才上报。我们互相配合好,把这个案子不留后遗症地了结掉。怎么样?” 杰罗姆想了一想,咽了口吐沫,“好的。” “好,这就是我的要求。你们有什么要求?” 杰罗姆没想到自己还可以提要求,想了想道:“你们是上海工商局,你们的调查范围,能不能只限于上海?” “这不行。而且,你可能没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只查上海的项目,过三五个月,如果又有一个重庆的销售员举报你们,重庆工商局的人就又要来查你们。过七八个月,如果又来一个西安的销售员举报你们,西安工商局又要来查。可我这次查的是全国项目,并且对贵司在全国范围内的不正当竞争做了处罚,即使其他地区有人举报,其他地区的工商局是不能来查的,因为我们已经结案了。懂不懂?我们局对你们处罚是会手下留情的,外地局可不会。懂不懂?” 这一点,杰罗姆和方自归都没想到。 杰罗姆倒真是希望不留隐患地把过去的问题解决掉,如此一来,他以后给总部写长篇,就可以写销售员的职场励志,而不是隔一阵子又写与某某工商局斗智斗勇的谍战故事,而且还留下一堆不知道什么时候炸的炸弹。想到这里,杰罗姆与方自归商量了一下,便对严队说:“好的,我们配合你们调查全国的案子。” “还有什么要求?”严队问。 “调查过程中,我们希望可以带着我们的律师。”杰罗姆道。 “不要带律师。”严队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给你们说过,不要把事情搞复杂,律师最善于把事情搞复杂。调查过程中,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电话咨询律师,但不要把他们带到工商局来。当然,如果你们一定要带律师来,这是你们的权利。不过,后果你们自负。” 严队的反应,让方自归一下想起了自己与律师开过几次会后产生的那种感觉,那种四化建设速度会大大减慢的感觉,便对严队的话很理解。方自归把严队的最后一句话翻译了两遍,杰罗姆看着严队突然变严厉的表情,想了想道:“ok。” “我再强调一遍:律师解决不了问题,我能解决问题。”严队说。 “明白。”杰罗姆点点头。 “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就要一起做些工作。我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调查事实,搜集证据。你们也看到了,柯局到上海来,是带着你们销售员的口供来的,这个我也需要。你们全国总共有多少销售员?” “四十几位。” “我需要四五位销售员的笔录,这是给你们很大方便了。上海至少要有一位,然后东南西北全国各地你们再找三四位,就你们公司的dsc政策和使用情况回答我们的提问。请这些接受调查的销售员放心,我们不会刻意为难他们,他们只是代表公司把情况说清楚。没有这些材料,我们进行不下去,也结不了案。” 杰罗姆对此有些顾虑,严队给杰罗姆又是一通政策宣讲,让杰罗姆不必担心,男人何苦为难男人,让市领导、局领导、杰罗姆、方自归和自己这一大帮男人皆大欢喜,才是自己的目标。杰罗姆于是同意去动员销售员来接受调查。 “严先生,我需要和全国的销售员开会,然后才能选出几个人来。”杰罗姆说,“能不能给我一周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我给你十天好了。”严队大度地说。 杰罗姆立即开始了行动。 杰罗姆最初对付大连工商局的战略,是毛爷爷最推崇的游击战,采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战术。只是杰罗姆躲来躲去,老巢被大连工商局端了,退无可退后,杰罗姆的战略才改变为持久战的。可杰罗姆对付上海工商局的战略不一样,这次他用的是希特勒推崇的闪电战。因为,他非常渴望早点儿从这个让他筋疲力竭的案子中脱身,让他有时间为完成销售指标操心。他以最快的速度组织了全国销售员会议。 按照与方自归的约会,销售员会议结束后第二天,杰罗姆一早到工厂与方自归开会。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杰罗姆把门关上,脸上的神情看上去非常凄凉。 “和销售员商量的怎么样?”方自归明知故问。 “非常非常非常糟糕。”杰罗姆垂头丧气。 “什么?” “没有一个销售员愿意去工商局做笔录,没有一个。”杰罗姆摇着他半秃顶的脑袋,“他们不相信严先生对我们说的话。后来我想,我至少要找到一个销售员,否则严先生对我们肯定很失望。今天凌晨,我单独和上海的西蒙谈了一个多小时,西蒙最后说,他宁愿被开除,也不愿意去工商局。” 工商局来工厂抄家的消息,销售公司内部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销售员们差不多个个都是人精,公司出事以后,他们都研究了《反不正当竞争法》,他们都对五千元这条红线了如指掌。公司规定dsc的上限是合同额的3%,有dsc的情况下,销售员们把3%的额度都是用足的,所以一个五十万元的小单子,贿金就远超五千了。认真追究的话,每个销售员都可能被抓,因为虽然不是每个项目都有dsc,但每个销售员都经手过有dsc的项目。 “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dsc有问题,但是我要抓业绩,没有深究dsc,这是我的错。”杰罗姆神情严峻,然后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推到方自归面前,“和区域经理们开会时,路易斯转了一封罗纳几年前的邮件给我。幸好,这封邮件只有区域经理才有,销售员并没有。” 电脑屏幕上,是一封打开的电子邮件,标题为“dsc”,发件人为罗纳。大概因为dsc这个东西太敏感,公司里没有dsc政策的正式文件,所以就用邮件的方式,把执行dsc政策的一些注意事项通知给大区经理。 杰罗姆垂头丧气地在边儿上嘟囔:“我曾经非常崇拜罗纳。在他的带领下,中国区的销售每年增长30%。但是现在,我对罗纳非常失望。” 方自归逐字逐句地读这封邮件,越读越紧张。 邮件的措辞比较隐晦,但事实是用隐晦掩盖不了的。比如邮件里写到:销售员从中介公司处支取了dsc并支付给相关方后(支付基本上都是现金),在金额超过多少时,区域经理有责任和相关方用有效的方式,比如口头的方式,确认对方是否收到了这笔钱。这一条规定,应该是为了预防销售员私吞dsc…… 方自归细细地完成了对这篇文章的阅读理解,感觉比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的阅读理解的难度略高,但他还是总结出了一个清晰的中心思想:杰罗姆坚持不脱底裤,坚持说销售员贿赂客户是没组织的,事实上……卧槽原来有组织啊! 69. 公司里又挖出来一颗雷 培训中心的教室里,十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安装工程师围着技术经理正在听课。 也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技术经理蹲在地上,双手戴着棉纱手套,一边讲解一边拆一个工业门电机,把一个油乎乎的轴承从黑色的轴上拆了下来。 方自归推开门,向地上的那堆人渐渐走近。工程师中间的全国安装经理看到了方自归,又看了看表,大声宣布:“十点了,大家休息一下,茶歇十分钟。”然后对走到跟前的方自归说:“厂长,外面抽支烟去,聊聊。” 只要不出差,方自归每天至少要在工厂里巡视一圈。这天方自归走到弹簧和轨道车间,突然想起位于这车间二楼的培训中心有销售公司组织的培训,便上来看看,就遇到了想跟方自归聊聊的全国安装经理。 在室外吸烟点,安装经理给方自归点上烟,说:“厂长,听说你在帮杰罗姆对付工商局的事情啊。” “是啊,挺烦的。现在销售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工商局来工厂抄家的消息传出来,销售员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没有心思跑销售啦。” “我说这段时间怎么都没有销售带客户来参观工厂了。” “现在dsc的最新通知下来,销售员更加怨声载道。” 关于dsc的通知,方自归知道,因为杰罗姆发出之前给方自归看过。根据这个通知,公司停止批准任何dsc申请,已批准而未付款的dsc申请,公司也将不再支付,立即生效。 “有这么大影响?” “销售员都炸开锅了。销售员们向杰罗姆请愿,说已经承诺给人家的dsc不付,就把客户给得罪了。他们请求至少以前批准的dsc还是要付,但杰罗姆就一个‘no’。”安装经理吐出一口烟,“唉,真不知道这个事情怎样收场。关键是,将来的生意怎么做?” 方自归皱着眉头吐了口烟,说:“杰罗姆没别的选择。也许这么一搞,明年订单会减少。可就算订单真的少了,杰罗姆还可以向总部解释,总部怎么也会再给他一两年时间。但是如果不立即跟dsc一刀两断,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即便明年业绩增长了,他的项上人头也会马上落地。” 这天倒是有一条好消息,就是游梓晖打电话过来,说控制箱的故障终于排除了。欧洲并没有派工程师来广州,但他们重新编写了plc程序,通过电子邮件发了过来,结果解决问题了,互联网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不过,安装仍在进行,在安装完成之前,方自归的一颗心还是悬着。 工商局的案子也让人悬心,转眼,交作业的时间就到了。 杰罗姆和方自归硬着头皮去工商局交作业,果然,会开到一半,严队就皱起了眉头。 杰罗姆的家庭作业完成得非常糟糕。严队布置的作业,杰罗姆差不多没做,对这样的孩子,老师历来很生气。杰罗姆唯一能拿出手的,也是他只好向严队反复强调的,就是他通知销售公司全体员工的那个关于dsc一刀切的通知。 “我给了你们十天时间,你们就给我这样一个结果?”严队冷冷地看着杰罗姆。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真的是没有一个销售员愿意来做笔录。”杰罗姆一脸的尴尬,“他们感到害怕。” “不要以为我没有别的突破口!”严队提高了音量,“我可以从中介公司入手,也可以从你们的客户入手。别忘了,你们所有的销售档案,你们所有的dsc申请单,都在我的手里。我们可以查中介公司往来账目,可以查销售员个人银行账户往来账目,还可以查你们的客户。我们的调查手段很多,可如果你们非要让我走到这一步,那事情就复杂了。” “不不不,我请求您,”杰罗姆慌了,“务必不要惊动我们的客户。” 严队把两手一摊,“那你们自己要配合啊!你们这样弄,弄得我没办法交差你知道吗?” 杰罗姆的表情很艰难,沉默了一会儿,一副可怜相地说:“严先生,能不能再给我十天时间?” “好吧,不要让我等太久。” 接下来,杰罗姆在销售公司内部又是一通翻江倒海。 杰罗姆又开全国销售员大会了,算上年初的saleskickoffmeeting,这是多卡门业中国区今年的第三次全国销售员大会了,这在多卡门业中国公司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大力水手闯荡中国,果然是来创造历史的。【译:销售启动大会】 幸好对方自归来说,杰罗姆在销售公司内折腾,自己不用参与,因为在内部折腾,有西部牛仔杰罗姆和西部马仔费承武这一对梦幻组合。方自归只负责涉外,比如与工商局、招商局、瑞典商会、律师的交涉。 杰罗姆也渐渐发现,方自归确实比费承武得力。方自归不仅仅做翻译,还兼做军师,提供讨论对策等增值服务。而费承武,只是个嗓门很大的传声筒或功率很大的扩音器,是个“yesman”,听话很听话,可处理问题没什么思路,甚至还闯祸。他在严队面前扩音,不就把事态严重性扩大了吗? 在严队宽限的十天里,方自归又陪杰罗姆与瑞典商会、招商局幽会了几次,希望能把统一战线的潜力挖掘到极限。但杰罗姆的家庭作业确实完成得不好,严队虽然姓严,客观讲没有严加相逼,他没有罚杰罗姆起立,像方自归小时候那样在教室墙角站着上课,也没要求杰罗姆的作业达到九十分。但是,杰罗姆至少要把六十分的作业交上去吧。 然而,杰罗姆六十分的作业也交不出来,他创造历史的第三次全国大会已经开了,效果却仍不理想。 又到了即将交作业的时间,杰罗姆又来工厂找方自归商量对策。方自归一看,杰罗姆还是几十日如一日的苦瓜脸,就知道杰罗姆和费承武这对梦幻组合折腾下来,还是情况不妙。 杰罗姆悲怆地告诉方自归,销售员中一个有公益心的志愿者都没找到,却又发现了另一个他无法接受的事实:dsc中的一部分钱被销售员们贪污了,甚至有些项目的dsc的大部分,都被经手该项目的销售员贪污了。更要命的是,这不是孤立现象,几乎每个销售员都有这种行为,只有程度不同。 “今年初,销售员们和我吵着要加薪,抱怨说加薪幅度太小。”杰罗姆无比悲愤,“他们还要加什么薪?他们只要从一个大项目的dsc里面挖一块,就超过一年的加薪了!” 关于销售公司今年的加薪,方自归有所耳闻。据说,今年加薪方案比过去几年吝啬,引起了一些销售员的严重不满。杰罗姆认为,销售员的底薪应该比较低才对,这样他们才有昂扬的斗志提高销售业绩,挣更多的销售提成。 杰罗姆加薪的逻辑是否符合经济学有待确认,但一定符合社会学。因为,荷兰人正是世界公认的吝啬鬼,所以aa制在英语中索性叫“godutch”。欧洲流行一个笑话,说两个荷兰人在飞机上同时看见一枚铜币,于是他们伸手去抢,然后都抓到了铜币的一边,都坚称自己先看到这枚铜币。结果,两人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往后拉,铜币被拉成了一条铜线。这个笑话说明了两件事:一是荷兰的大力水手确实比较多;二是荷兰人真的爱钱。在金钱的诱惑下,中国人分秒必争,中国建筑工人都通通没有周末的,而荷兰人是——分币必争。【译:走荷兰路子】 杰罗姆本年度的加薪方案,保持了荷兰民族分币必争的优良传统,所以本年度销售员们就变本加厉挖dsc的墙角。虽然有规定,大额dsc付给客户后,区域经理要确认客户有没有收到钱,而在实操中,确实很少会做这种确认。 杰罗姆鼓着的眼珠子上下翻滚,“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总不能把销售员都开除吧。”方自归道,心想如果你这样做,多卡门业就完蛋了,你大力水手也完蛋了。 杰罗姆沉默了一会儿,鼓着的眼珠子又开始翻滚,“我不知道。” 70. 讨价还价? 呲牙咧嘴的铜狮子,看着愁眉苦脸的杰罗姆。 方自归办公室里这段时间的常客杰罗姆又来了,办公桌上的铜狮子又盯着杰罗姆看。因为,就在杰罗姆焦头烂额,一筹莫展时,大连工商局的《结案报告》和《行政处罚通知书》到了。 《结案报告》就在铜狮子的脚边,而方自归手里拿着《行政处罚通知书》正仔细阅读。 杰罗姆高大的身躯陷在座椅里,表情木然,视线停留在靠墙摆放的木质文件柜上。杰罗姆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透过玻璃柜门,他看到一排一排蓝色的、黑色的文件夹旋转了起来。 根据《通知书》,工商局处以多卡门业行政处罚金十万元,没收违法所得一百一十四万元,总计一百二十四万元。 违法所得是这样计算得来的:过去三年,多卡门业在大连地区的销售额为八百余万元,乘以财务审计报表里面这三年中每年的税前利润率,便得出一百一十四万的数字。这几年,这种欧洲设计理念的工业滑升门在国内虽然已有仿冒品,但仿冒品的质量水平还不高,市场竞争还不是特别激烈,多卡门业的税前利润率能保持在15%左右,所以算出来的违法所得也比较高。 方自归读完了两份文件,发表感想道:“感觉罚得很重。” 杰罗姆道:“是的。” “按照他们的计算公式,过去三年我们在大连地区赚的钱全被没收了。可是,并不是每一个订单都有dsc吧?” “是的,有些合同没有dsc。这样计算不公平。” 接下来,把两份法律文件翻译成英文,杰罗姆和方自归与vp、律师继续踏上漫漫开会的征程。 自从抄家的惨案发生以来,方自归已经与律师们开过十几次会,此时对律师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方自归已经有了如下看法:律师的话确实要听,但确实不能全听,否则真是要拖累四化建设的步伐。 方自归把两份文件的扫描件也发给了狗子。方自归觉得,还是找狗子这种内部专业人士理理思路,更能多快好省地直指人心。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狗子在手机里说,“行政处罚通常系小头,因为上限系二十万啦。你们就系有一百个亿的销售都有问题,行政处罚最多二十万。违法所得才系大头,那系没有上限的。你一百亿违法销售如果带来五十亿利润,五十亿都要被没收。” “噢——这样啊。”方自归在手机说,“那《通知书》上写了罚金一百二十四万,我方认为这里面有不合理的部分,我们跟工商局还有谈判的余地吗?” “当然可以谈。只要你们理由充分,结果也可以有很大变化。” “如果到最后还谈不拢呢?” “可以申请行政复议。这个有时间性,超过期限就不能复议了。如果行政复议还系达不成协议,你们还可以上诉。” 狗子一通答疑解惑,方自归心里有底了。这次去大连结案,还是可以据理力争杀杀价的。 然后,杰罗姆和方自归就在工商局要求的时间内,飞去了大连。 到工商局的办公楼里见到了柯局,柯局没有耽搁,很快就带着杰罗姆和方自归去会议室。 一走进那间很宽敞的会议室,方自归赫然看见,大会议桌的一边,已经正襟危坐了一排身穿工商局制服的人。 方自归感觉,虽然自己和杰罗姆都穿着西装,可气势上还是远远不及这一排穿制服的人。方自归坐下,心里一数,对面坐了七个人,多卡门业在阵容上处于明显的劣势。可是方自归打量着七剑下天山的阵势,心想完全没必要啊!旁边儿这位虽然是大力水手,可这位西洋拳师好多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早已外强中干,至于这么多中华英杰一起上吗? 七人中坐在最中间的,也是此时坐在杰罗姆正对面的,是柯局的老板,区工商局局长。方自归用他的人脸识别系统一扫描,只见局长腰杆挺直,黑脸膛透着一股英武气,方自归便判断他以前肯定是当兵的,应该不会频繁使用成语,便略略放心。 谁知会议主持人和主发言人还是柯局。柯局做完开场白后,便不忘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不顾方自归脸上痛苦的表情,用了“水落石出”、“铁证如山”、“挂羊头卖狗肉”、“一视同仁”等等成语,才终于过渡到本次会议的核心内容——论一百二十四万罚款的合理性。 杰罗姆国学尚浅,被柯局的成语和方自归的翻译正弄得头晕,忽在成语丛中听见“一百二十四万”这个关键词,立即精神抖擞。 大家不要忘了,做为一个正宗的荷兰人,杰罗姆应该会弘扬荷兰民族分币必争的优秀传统文化。所以听到“一百二十四万”这么大个数字,杰罗姆的肾上腺素分泌顷刻间就爆表了。 杰罗姆还是很有重点的,他激动地表示,一百二十四万罚款是不合理的。柯局与杰罗姆是老对手,同室操戈这么多次了,到了自己地盘上的会议室,柯局更不含糊,咄咄逼人。然而与一个荷兰人讨论这么大金额的一笔钱,绝非容易完成的任务,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柯局这边人多势众,他的同事们也加入了论战,为柯局造声势,为自己刷存在感。 方自归一看杰罗姆被群殴,赶紧也加入了论战。接下来,就是“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里唱大戏”,双方拉来扯去互不相让。方自归得到过狗子军师的点拨,心里有底,索性放开手脚帮杰罗姆拉扯。双方直拉扯了一个多钟头,还是各说各的理由,无法达成共识。终于终于,一直没怎么说话,老是威严地看着杰罗姆的局长开腔了。 “杰罗姆先生,”局长把手一挥,发出请同志们停止聒噪的信号,“那么你认为应该罚多少呢?” 这是本次拉锯战的转折点,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拉锯,功夫不负杰罗姆,工商局终于松动了。 杰罗姆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六十万。” 看来杰罗姆在上海住了快一年,也了解中国的砍价原则了。他在工商局里砍价,跟他在七浦路服装市场砍价的风格一样,起板打个对折。还好杰罗姆去襄阳路a货市场去得少,如果他经常光顾a货市场,并在那里形成自己的价值观,杰罗姆就会对局长说十二万四千,恐怕会把局长气吐血的。 “信口雌黄!”柯局大怒。 方自归正痛苦地思索怎样把“信口雌黄”翻译得信达雅,局长又挥了一下手,解救了方自归。 “杰罗姆先生,”局长一脸严肃地说,“我想你和我们一样,想早点儿解决这件事情。你应该去卖你们的门,而不想一趟一趟往我们东北的工商局跑。所以,我们的谈判双方都要有诚意,否则,是不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71. 分币必争? 马路对面的工地上,传来打桩机有节奏的打桩声,“咚,咚……”方自归感觉脚底下的地板有些微微颤动,感觉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紧张。 窗帘拉着,几盏日光灯照在一张宽大的会议桌上,在平滑的油漆面上投下几团白晃晃的光影。 工商局并非没有待客之道,杰罗姆和方自归的面前都放着一瓶矿泉水,只是这两瓶水都还没有打开。 “是的,我明白,我也不想总是来大连。”杰罗姆激动地说,“我也有许多其他的工作要做。但是,你们的处罚要合理呀!那些没有dsc的项目,不应该列入处罚清单。这么高的罚款,我没办法向总部汇报。” 局长略一沉吟,说:“这样吧,我想你也不能空手回去,你也不要再还我的价,我把零头给你拉掉,罚款一百二十万。” 接下来,方自归没想到,后面的情况急转直下。 “我只能接受八十万。” “不行,一百一十五万。” “九十万。” “不行,一百一十五万。” “九十万是我能接受上限。” “一百一十万,不能再低了,一百一十万是我能接受的下限。” “最多只能一百万。”杰罗姆撒谎道,“一百万是我能审批的最大权限。超过一百万的付款,我必须要上报欧洲总部批准,能不能批下来,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我就无法掌握了。” “我感到很为难。” 杰罗姆用最真挚的苦瓜脸,背书着自己的谎言:“超过一百万,事情就真的很复杂了。” 局长做犹豫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这样吧,我们内部开会讨论一下。你们先在会议室里休息休息,喝口水。” 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杰罗姆和方自归,七剑下天山终于收队了。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打桩机的声音更加清晰。“咚,咚……” 杰罗姆突然感到精疲力尽。 方自归突然感到有些纳闷,心想杰罗姆把持久战进行到底的话,应该有机会只罚五六十万的,杰罗姆何以放弃本民族分币必争的优良传统,主动让步到一百万呢?方自归心里有底,知道在这个群里抬杠,是不用冒生命危险的,杰罗姆怎么就怂了呢? “他们会同意一百万吗?”杰罗姆突然说。 “我有个直觉,”方自归道,“他们会同意。” “是吗?欧……希望他们能同意。我只希望快点儿结束这一切。” “他们说开会讨论,不过是做做样子。一百万,恐怕已经超出他们期望了。” 方自归拿过矿泉水瓶,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 杰罗姆和方自归等了约莫半小时,柯局和另一个人进了会议室。 柯局面带微笑。这还是方自归第一次看见柯局的微笑。 “我们局长宽宏大量,不和你们锱铢必较了。”柯局说,“不过,”柯局的话顿一顿,杰罗姆的心沉一沉,“一百万这个数字不合适。我们局长给你们一个优惠,九十九点八万,就这么定了。” 方自归突然觉得,这个数字怎么听上去耳熟呢?对了对了,莘庄菜场边一个不知道卖什么的店在门口支了个喇叭,每天反复播放“好消息好消息!九十九块八!只要九十九块八!走过路过别错过!九十九块八!只要九十九块八!……”原来出处在这里。看来九九八是个好数字,工商局也被传染了。 精神上达成了共识,程序上就变得简单。柯局很快更改了《结案报告》和《处罚通知书》,杰罗姆和方自归很快在改版文件上签了字。 最后分别的时刻,柯局笑着对杰罗姆说:“大连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这件事解决了,欢迎你们到大连旅游!” 方自归把这句话翻译完,就只见杰罗姆的脸上,一片神魂颠倒的苦笑。 在路边儿等出租车的时候,杰罗姆悲愤地对方自归说:“我感觉糟透了。”杰罗姆摇晃着他半秃顶的脑袋,“我再也不想到大连来了。哦我的上帝,刚才和长官们讨价还价,我想起了……鹿特丹码头的鱼市场。哦我的上帝,太糟了!” 这时方自归意识到,杰罗姆放弃本民族分币必争的传统接受九九八的罚款,是因为他已经心力憔悴,无心恋战了。 没错,在上海,还有更艰巨的战役等着杰罗姆。多花点儿钱,能尽早结束北方战线上的战斗,就尽早结束吧。 这就好比斯大林和希特勒掐架,斯大林明知日本不可信任,还是在一九三九年签了《苏日互不侵犯条约》。因为斯大林打算聚精会神地与更大的敌人希特勒掐架,哪里还顾得上在日本人身上聚精?所以,以前跟大连工商局玩过持久战的杰罗姆,此情此景此地此时,只想玩闪电战。 杰罗姆像斯大林一样深深意识到,两线作战不是好玩的。 飞上海的飞机起飞不久,杰罗姆就睡着了。 坐在狭窄的座椅里,听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方自归却睡不着。 机舱里散发着一种有点儿臭味的香水味,舷窗外,一朵一朵的白云在天空中漂浮着,好像比方自归手里的面包更加柔软。 看了一眼睡梦中的杰罗姆,方自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个多月前,杰罗姆因为“质量问题”跟自己撕逼,怎么现在,好像“质量问题”已经被大家完全遗忘了呢?工商局的这件事情爆发后,连自己都忘了。原计划自己要访问几个工地,然后跟销售开碰头会讨论质量问题的,工地也才访问了一半,也不了了之了。 是了是了,方自归心想,如今质量问题已经不算问题,现在的大问题是生意能不能做下去的问题,其重要性,类似于长征时期某同志提出的“红旗到底能够扛多久”的问题,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质量问题最多只能算脚气,伤不到五脏六腑,一时不管它,问题是不大的。 不过,杰罗姆同志看来比同志们可怜,对于这种关系到生死存亡的问题,同志们能得到毛爷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回答,让同志们坚定了革命信念,而杰罗姆的领导老卑,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那么丰富的经验,对于杰罗姆搞出来的一地鸡毛,给不出明确的解决方案,要杰罗姆自己找答案,杰罗姆只能退而求其次,听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代领导人的教导——摸着石头过河。 自己与杰罗姆的关系,倒像现在的中美,方自归心想。 前年,美国总统竞选,两党候选人都喊出“中国是战略竞争者”的口号。去年,发生了911事件,美国开始聚精会神地对付恐怖分子,没时间烦中国了。今年,在美国最新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战略竞争者”这个词在关于中国的段落中消失了,换成了“反恐合作伙伴”。 72. 山穷水尽 透过杰罗姆办公室的落地窗,方自归看见一座正在建设的高楼上,电焊的焊花一闪一闪地放着金光,在脚手架和钢筋搭起来的丛林中,此起彼伏,好像在演奏一支城市狂想曲。 虽然室内看不到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塔,还是能看到陆家嘴金融区的一些在建和已建成的高楼,景观也算不错了。近处一座被蓝绿色玻璃幕墙包裹的写字楼,在一团厚厚的白色云朵下面,像翡翠一般闪着光。黄昏时渐渐温柔了一些的太阳,像粘人的猫一样,紧紧靠着远处一座金色玻璃幕墙的大厦。 杰罗姆办公室里的摆设比方自归的办公室更简单,没有铜狮子或石假山之类的东西,连一盆绿植也没有放。 sscvp玛丽进了公司以后,对公司的爱非常深沉,她除了三更半夜也会发邮件,还帮不少高管的办公室都看了风水。但是杰罗姆没让玛丽给他看风水,因为他压根儿不信。玛丽也知道荷兰人这方面恐怕是冥顽不化,也不勉强,就把她的专业能力用在公司里的新加坡人、香港人、上海人、重庆人等等华人身上,所以杰罗姆的办公室除了桌椅和文件柜,也就干干净净,没别的东西了。 方自归很少来杰罗姆办公室,可这段时间杰罗姆成了方自归办公室里的常客,方自归也应该礼尚往来,偶尔去杰罗姆的办公室坐坐。这天杰罗姆因为工商局的案子,召集全国所有的销售经理开了个会,方自归就在会后去杰罗姆的办公室,找杰罗姆单独谈谈心。 “一个都没有。”杰罗姆哀怨地说。 “一个都没有?”方自归道。 “是的。没有。” 去工商局交待问题,没有愿意挺身而出的销售员,杰罗姆走投无路,就想销售经理的觉悟能不能高点儿?杰罗姆大连之行回来后,开会,号召销售经理做为志愿者代表去工商局交待问题,结果,在这件事情的看法上,销售经理的觉悟跟销售员一样高。 但是和销售经理的会议也不是一点儿成果没有。公司里的两颗雷,其中一颗是销售员普遍性地私吞公司dsc的情况,经过大家在会上讨论,终于用“忘记历史,展望未来”的方式被排除掉了。 杰罗姆就是因为开除了一个销售员,就惹出来这么大一个麻烦,如果因为销售员私吞dsc而开除整个销售团队,后果是杰罗姆和公司都无法承担的。既然公司已经停止了所有的dsc申请和支付,销售员的这种腐败行为,反正在未来将无法持续了,杰罗姆就选择了鸵鸟政策,决定对销售员们过去的腐败,就好像没看见。 听到这里,方自归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中文:“法不责众。” “what?”杰罗姆一脸疑惑。 经过柯局的锤炼,方自归用英文表达成语的能力有了很大提升,方自归就给杰罗姆解释了解释什么是“法不责众”。最后,方自归说:“是的,面对这种情况,就是管理之神稻盛和夫和杰克.韦尔奇,也只能这么办了。” 然而,另一颗雷却没有排除的办法。 会上,杰罗姆向销售经理们简单通报了大连的灾情,便把重点放在了上海这边儿——严队布置的家庭作业上。可销售经理们也一样,谁都不愿意去工商局,只有北京的路易斯找杰罗姆私聊,贡献了一个计策。 这是一个让杰罗姆吃惊的计策,以贿赂解决贿赂,一个连《三十六计》都没有收录的狠招——以毒攻毒。 路易斯给杰罗姆讲了一个真实的案例。 路易斯的一个朋友在北京一家外企上班,这公司也是全国各地都有销售办事处,两年前也爆过一个商业贿赂案。这公司在哈尔滨有个办事处,但从来不在哈尔滨交税,因为税都是交在公司注册地北京的。这种情况,终于有一天引起了哈尔滨有关当局的注意,合着你在我哈尔滨做生意,可就死乞白赖不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做点儿贡献? 快过年了,哈尔滨工商局突然搞了个突击检查,看该公司能不能突击做点儿贡献,就在检查过程中,把该公司在哈尔滨唯一的销售员的笔记本电脑没收了。检查人员把电脑打开一仔细检查,好家伙,很有收获,这电脑里有一份excel文件,按照日期排序,把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项目送给什么人多少多少钱,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典型的商业贿赂案。然后,工商局就处罚该公司四百多万人民币,算是让这公司不为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做贡献的行为做一些补偿。 四百万不少,公司当然不愿意,但这公司的总经理是个香港人,跟杰罗姆的风格不一样,他和哈尔滨工商局斗而不破,始终没惊动公司注册地北京的工商局。更厉害的是,该公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儿和哈尔滨工商局软磨软泡,一边儿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国家工商总局,花钱打点了一番。然后,国家工商总局的某实力派人物给哈尔滨工商局打了招呼,最后哈尔滨工商局只罚了该公司四十几万,就结案了。虽然打点花了些钱,但比最初要求的四百万还是少多了,只牺牲了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路易斯就告诉杰罗姆,他朋友在国家工商总局的这根线还没断,只要公司肯花钱打点,他可以牵线搭桥,再演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 讲完了以毒攻毒的案例,杰罗姆问方自归:“收买严先生,你认为可行吗?” 方自归严肃地说:“我感觉,严先生不像是能被随便收买的人,虽然他衣着很随便。” 杰罗姆点点头,“嗯。我注意到,不管是在工商局还是在工厂,我们每次见严先生,他身边都至少有一位他的同事。他从来不单独和我们谈。” 方自归进一步补充道:“即使可以收买严先生,besman也不会同意这么干的。” 杰罗姆苦着脸道:“是的。用贿赂解决贿赂,这太荒谬啦!” 方自归听狗子军师介绍过“贿赂国家公务人员罪”,如果真去贿赂国家工商总局的人或者贿赂严队,自己做为杰罗姆处理这件事的对外代表,就会牵扯进去。方自归很明白,这件烂事本来就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为了公司的事,又不是为了解放全中国,让个人冒这种风险,肯定是不值得的。 最后商量下来,杰罗姆和方自归达成了共识,对路易斯的建议不予采纳。这主意不但违反杰罗姆西方式的三观,也违反方自归中国式明哲保身的原则。 “那么,我们怎么面对严先生呢?”杰罗姆对方自归叹道。 老卑的办公室里能看到一小段黄浦江,所以理论上是不会山穷水尽的。而杰罗姆办公室的景观虽然也不错,但是看不到黄浦江,当然也看不到什么山,而且也没有方自归办公室里的那种假山,方自归坐在杰罗姆的办公室里看着杰罗姆的苦瓜脸,真有一种山穷水尽的感觉了。 为了让严队宽限几天,方自归找了个去大连和工商局交涉的借口,向严队多请了几天假。可是,严队宽限过的交作业的日子,还是很快就到了。 严队对杰罗姆交上来的几乎没做的作业,当然不满意。 在严队的办公室里,严队面带愠色地说:“杰罗姆先生,我又给了你十几天时间,你又给我交了一张白卷。” 杰罗姆红着脸说:“对不起,严先生。” “那我只好从其他方向入手调查了。” “不,严先生。对不起,严先生,我实在无法做通那些销售员的工作。您看是否可以这样,由公司来承担所有的责任,我来代表公司做一份笔录,或者做几份笔录都可以,我来签字。公司也愿意接受相应的处罚。这样的话,能不能就不要让销售员来做笔录了?” 杰罗姆想过了,他来中国的时间不长,所有的违法违规问题,他都可以推给前任。自己迎着子弹扑上去,只是代表公司承认错误承认罚款,把就要漫天飞舞的一地鸡毛,扑灭在摇篮里,而对自己来说,应该也没有生命危险。 杰罗姆堵子弹合适,他身材高大。 “不行。”严队道。 大连那条完整的证据链,包括行贿者和受贿者的口供,可以说调查很完整。多卡门业在大连就一个销售员,而在全国有一堆销售员,调查多卡门业全国范围的违法行为,连一个销售员的口供都没有,让严队怎么交差呢? 73. 柳暗花明 广州机场超大门项目通电调试一次成功的消息,传回了工厂,方自归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喜出望外。 怀着年终奖可以到手的喜悦心情,方自归回复完了一堆邮件,决定去车间里转一圈,顺便在超大门车间鼓励鼓励在这个项目中表现优秀的工人们。 从门板车间出来,进入光线较暗的电焊车间,一股在暑热天气中更加难闻的气味就钻进了鼻孔。安装在窗户上的排风扇“呜呜”转动着,车间里还是有些烟雾缭绕。焊花闪个不停,好像是这昏暗空间里不断绽放的黄色花朵。方自归看着一个戴着面罩正进行焊接作业的高大工人,又想起了杰罗姆和心里那块还悬着的石头。 上次和杰罗姆一起去工商局交作业,严队很不高兴,会谈陷入僵局。方自归说了不少好话,严队总算同意把杰罗姆的建议反映给领导,让局领导们在下次月会上讨论,由局领导决定是否接受杰罗姆一个人挡子弹的办法。严队最后说,如果领导不同意,那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公事公办用别的方法展开调查了。 这几天,方自归生怕严队一个电话打来,说领导最后不同意。 一片黑乎乎的空地上,几个待焊接的液压平台框架朝天竖着。一个工人弓着身子切一段工字钢,切割机和钢材接触的地方,像喷泉一样冒着火花。 方自归正看着那个切工字钢的工人发呆,手机响了。方自归赶紧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气便不打一处来。原来给方自归打电话的人,正是把事情搞得火花四溅的西部马仔费承武。 “什么事?” “厂长,不好意思啊,我刚接到梅律师的电话。这件事情,只能麻烦您跑一趟了。” “梅律师是谁?” 费承武便道出原委。 梅律师就是多卡门业的常年法律顾问,那个教杰罗姆跟大连工商局躲猫猫的律师。贿赂案闹大了以后,梅律师一是很内疚,二是不想丢掉多卡门业这个服务了多年的客户,所以也一直关心着事态进展。这天上午梅律师突然打电话给费承武,说她的大学同学已经把区工商局局长约出来当天晚上一起吃饭,多卡门业无论如何要派个高层代表,去和局长勾兑一下。不巧,杰罗姆这天在北京,是跟一个大客户谈年度框架协议,所以费承武请方自归代表公司好好招待一下工商局长,为杰罗姆的统一战线增砖加瓦。 “你不是在上海吗?你去不就行了?”方自归说。 “杰罗姆说了,陪大领导,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方自归一想,区工商局长应该正是严队的顶头上司,这几天等严队的消息正在忐忑,要是把局长整高兴了,可能工商局就允许杰罗姆一个人挡子弹了。 “好吧。在哪儿吃饭?” “虹桥。梅律师已经把包厢订好了,我这就把地址发短信给你。” 为保险起见,方自归没下班就先赶过去,到了梅律师订的一家粤菜馆。结果梅律师的表现比方自归还积极,方自归一进包厢,发现梅律师已经到了。 方自归以前没见过梅律师,因为她帮多卡门业做得最多的业务,是起诉那些不付尾款的不良客户,所以她常常只出没于销售公司。方自归一眼看去,只见梅律师是位大概四十来岁,尚有几分风韵的半老徐娘。 梅律师告诉方自归,她同班同学是区政法高官,也是他同学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才把区工商局长请出来的。方自归和梅律师就一边等人一边聊起来,方自归讲了讲与杰罗姆并肩作战的风风雨雨,正讲在大连的遭遇,梅律师的同学来了。 “这是徐书记,这是方总。”梅律师分别介绍。 方自归与徐书记握手,只见徐书记是位戴眼镜满面春风的半老徐郎。与徐书记一起来的还有个年轻人,徐书记也没介绍,方自归便猜测,年轻人应该是徐书记的下属。 徐书记到了不久,局长终于驾到了。局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留着小平头的精瘦男人,像一支有橡皮头的铅笔。只见局长进来时,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大踏步走进包厢,见到徐书记眉开眼笑,神采飞扬,把朔料袋往桌上一放,就跟徐书记热烈握手,而且是双手握,颇有井冈山上朱毛会师的风范。 “徐书记,好久不见啊!您气色还是这么好!”局长的声音,洪亮得和他的铅笔身材不太相称,“不好意思啊,让您久等了。哎呀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啊!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我也是刚到。”徐书记笑眯眯地说,“殷局长客气了。” 铅笔哥哥与半老徐郎一阵寒暄,视方自归如无物。 众人落座,梅律师才做自我介绍并介绍方自归。铅笔哥哥接下来一个动作,让方自归吃了一惊。只见铅笔哥哥把自带的白色塑料袋打开,里面竟然是两瓶茅台。 方自归心里疑惑:被请客的是局长,怎么局长还自带饮料呢?而且还是这么高档的饮料。难不成,他担心外面饭店用的酒是假酒?对了,工商局是负责打假的,也许他们有怀疑一切的职业病…… 梅律师把菜单递给铅笔哥哥,“殷局长,您来点菜?” 铅笔哥哥把菜单推给半老徐郎,“徐书记,您点!” 半老徐郎拿过菜单看了一眼,“吃什么都无所谓,主要是老朋友聚聚。这样吧,方总你点。”说着把菜单推给方自归。 方自归从未与政府领导吃过饭,也不知道领导吃饭有哪些套路,本来打算像毛爷爷语录教导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那样,不说没把握的话,不打没把握的仗,不点没把握的菜,最好让领导们自己点,自己嗨。谁知菜单周游了一圈列国,还是转到自己手上。 方自归无法,只好开动脑筋,硬着头皮,琢磨菜单。一琢磨,想出了一条原则……多亏殷局长给自己带来灵感……就是捡最贵的点。 局长自带的饮料就这么上档次,要是点一桌子卤水拼盘、叉烧包之类,凑一块儿才百八十块,远不如人家一瓶自带饮料的钱,这肯定不合适。请局长吃饭,反让局长倒贴,绝对是违反公序良俗的。想到这里,方自归翻了一遍菜单,便点了鱼翅、龙虾、鲍鱼等等,又为声明不胜酒力的梅律师点了鲜榨玉米汁。 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方自归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问服务员这饭店可不可以刷信用卡,服务员答可以,方自归才放了心,叫服务员下单去了。 刚上来两道凉菜,铅笔哥哥就开始向半老徐郎敬酒,铅笔哥哥一盅酒一饮而尽,敬完又向梅律师敬酒。方自归一看这形势,也赶紧每位敬一盅。这顿饭是自己做东,求局长帮忙的,喝酒怎能落在局长后头呢? 一轮酒敬完,方自归脑热心跳,好在头脑依然清醒,于是用他在美国练就的人脸识别技术,对席上各位进行了一番扫描,然后就得出一个令自己非常诧异的结论——铅笔哥哥在拍半老徐郎的马屁。 铅笔哥哥再敬半老徐郎一盅酒,半老徐郎笑眯眯随意随意,小抿一口,而铅笔哥哥又是一饮而尽。 观察到这里,方自归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可是,方自归心想,这特么不是搞颠倒了吗?难道不是我们大家伙求铅笔哥哥帮忙吗?怎么好像是铅笔哥哥巴结半老徐郎呢?难道是……徐书记比殷局长大……看殷局长席间的媚态,徐书记真的好像……很大很大。 74. 酒红灯绿 六人桌的包厢虽小,却不失豪华。一个差不多和桌面同样大小的,散发着温柔金色光芒的,好像一个飞碟形状的大吊灯悬在圆桌正上方,把红色的龙虾,碧绿的西蓝花,黄色的脆皮乳鸽,照耀得光彩夺目。 有窗的那面墙上拉着半透明的白纱,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画着唐代宫廷仕女的壁画。包厢里始终站着一个服务员,为客人提供倒酒、上菜、换碟等等服务。 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奶黄色的鱼翅羹上来了,在每位客人面前放了一碗。 “徐书记,祝您身体康健!”殷局长又下去一盅。 “谢谢!哈哈,殷局酒量还是不减当年啊!”徐书记笑道,也端起自己的酒杯。 觥筹交错,高谈阔论,殷局长在酒桌上不遗余力地拍着徐书记的马屁,嗨得不行,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今天这顿饭的主角。 但是不管时局如何混乱,方自归牢牢记着一条,本公司的小命,此时是攥在殷局长手里的,只要殷局长端起杯,自己必须也要端起杯,殷局长敬了徐书记一杯,自己也要敬徐书记一杯,然后再补一杯,敬敬为活跃气氛做出巨大贡献的殷局长。 发现殷局长越来越嗨,方自归心中暗喜,就是自己已经十几盅白酒下去了,脸越来越红,心越跳越快,却一直没机会切入正题——工商局可不可以放本公司一马? 殷局长、徐书记和梅律师净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扯了一阵当下的社会热点,又开始怀旧了。 “梅律师可是当年我们政法大学的才女啊!”徐书记感叹。 “而且还是美女,哈哈哈。”殷局长附和地笑。 方自归心想,才女有失当年水准啊,这一回搞得本公司这么被动。 “来来来,我敬你们华政的才女一杯!”殷局长举杯站起来。 殷局长敬完酒落座,方自归赶紧端着一盅茅台起身,接着做赔本的买卖。所以,方自归又喝下一盅52度的白酒,梅律师喝下一口52摄氏度的玉米汁,紧接着方自归自己又满上酒,再敬殷局长一杯。 方自归心想,自己态度这么诚恳,应该能感动殷局长吧。这时,方自归也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判断出现了误差,就是殷局长看上去精瘦,原以为他酒量不大,他一杯换自己陪上两三杯,应该问题不大。哪知殷局长酒量颇为可观,一杯接一杯,现在看起来应该问题很大……是了是了,武侠中,枯瘦老者常常身怀绝技,看来并非杜撰,乃是有生活原型的。殷局长,看来就是传说中我们酒精考验的干部,而方自归发觉,自己快经不起酒精考验了。 方自归托辞去厕所,溜出包厢,趁还算清醒腿脚灵便,先把账结掉。 柜台一算,账单八千多元,方自归哪有这么多现金,只好刷信用卡。信用卡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收银员打发票的当儿,方自归看着自己钱包里的两排卡,突然想起大学刚毕业时去新加坡培训,师傅杰克逊带自己去邻里中心吃海南鸡饭,杰克逊打开他的大钱包,露出钱包里鳞次栉比的两排卡,方自归不觉艳羡新加坡的先进和富裕。那时的方自归,一张卡都没有,可如今,这也没过多少年,这也是信用卡、借记卡、健身卡、交通卡、打折卡、门禁卡、vip健康储值卡、vip会所贵宾卡、超市会员卡…… “您的信用卡和发票。”收银员打断了方自归的忆苦思甜。 方自归在洗手间里洗了个冷水脸,看看镜子里红通通的脸,疑惑红旗还能扛多久。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组织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方自归只能满面红光重返包厢,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生活中。 方自归回到包厢时,殷局长正讲一个笑话,讲完后,半老徐郎和半老徐娘均哈哈大笑,说明殷局长不光酒量好,口才也了得,绝对算得上复合型人才的。以前对政府领导不了解,吃过这顿饭后,方自归对领导干部队伍的素质有了崭新的认识,暗暗钦佩。笑话讲完,方自归陪笑几声,起立举杯,向殷局长庆贺道:“为了殷局长的幽默,我干了,您随意!” 方自归一仰脖,又一盅茅台下去了。 殷局长抿一口酒道:“方总,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好像划破黑暗的一道闪电,方自归一下酒醒了一半,恭恭敬敬道:“我们公司叫多卡门业,是一家瑞典独资企业。” 梅律师果然是昔日政法大学的才女,赶紧趁热打铁,“殷局,你们局正在查多卡门业的一个案子,多卡门业也是你们工业区的纳税大户,一直也没有什么事情的,这次出了点儿小事,您无论如何要关照一下。我在这儿先谢谢您了。” 殷局长点点头,问方自归:“负责你们这个案子的是谁呀?” “严队长。” 殷局长直接掏出手机,没有任何规避动作,就在饭桌上,直接拨通了严队的电话。包厢里安静了下来。 “小严,多卡门业那个案子办得怎么样了?”包厢里只有铅笔哥的声音在回荡,“嗯……嗯……他们做企业也不容易嘛,我们主管部门也要考虑到企业的难处。据我所知,这是一家很不错的企业,我们办案过程中,在掌握政策性的同时,也要有一定灵活性,明白吗?嗯……嗯……我们要考虑怎样帮助企业,扶植企业,让企业将来为我们的经济建设做出更大贡献。嗯……好,那么明天一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嗯……嗯……好,就这样。” “殷局,我敬您一杯!”方自归立即带着无比的敬仰站了起来,心想铅笔哥不但是复合型人才,而且雷厉风行,对这样的好领导……什么都别说了,喝吧! 回家的路上,方自归醉得一塌糊涂,被司机一扶上车,就瘫在了自己商务车的座椅里。 那个跟徐书记一起来的小伙子,方自归心想,就是传说中为领导飞身挡酒的马仔吧?可老徐根本没遇到挑战,用不着马仔飞身,可怜我这种外企的小领导,公司配车不配马仔的。 方自归站是站不稳了,脑子还清楚着,坐在车里一路上胡思乱想:这顿饭值了,对得起吃掉的鱼翅……这徐书记还真是挺帮忙的,他最后那段总结发言,抑扬顿挫,不徐不疾,确实有领导的派头,确实好像经受过大风大浪的考验……徐书记怎么这么够意思呢?是了是了,如果班花甄语有难来求自己,只要自己能帮得上的,也会出手相助的。如果甄语求的正好是丁丁,那好了,丁丁岂止帮忙,非冲上去两肋插刀不可……会不会徐书记和梅律师的关系也类似于丁丁和甄语呢?如果不是这种关系,徐书记这么帮忙,说明政法大学的同学友谊还是比较醇厚的。这个搞法律的学校是个好学校,教出来的同学都这么有情有义的…… 司机把方自归送到了居民楼楼下,方自归扶墙上楼。方自归才爬到二楼,突然一阵恶心,控制不住,“哇哇哇”在楼道里狂呕起来。方自归长这么大,第一次吃鱼翅第一次喝茅台,没想到这些好东西,在方自归的胃里连一夜情的缘分都没有,吐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老爸老妈看见方自归摇摇晃晃、酒气冲天地走进家门,吓了一跳。 方自归往沙发上一倒,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在二楼吐了一大滩,你去打扫一下,不然明天邻居要骂人了。” 这次和领导吃饭,算是见过了世面。 76. 万里山河一片红 大清早,方自归前脚刚踏进办公室,清洁工阿姨后脚跟进来,搬进来一盆菊花。 阿姨说,这是前台小姑娘让搬进来的。最近人事部在搞美化办公室的活动,在办公室里布置了一些绿植和花卉,方自归也不好说什么。 办公室里已经有一盆铁树了,菊花搬进来,就依偎在铁树旁边。 这棵铁树造型独特,疙里疙瘩的褐色树干扭曲着,弯成了微微倾斜的s形,刚撒过水的树叶闪着金属般的油亮光泽。现在,这棵树的旁边,几朵菊花盛开着,红色的条状花瓣卷曲着尽情向上伸展,簇拥在一起,把花心的那一点鹅黄色的花蕊紧紧包裹起来,在繁密的碧绿嫩叶衬托下,绚丽夺目。 菊花已经开了,一年中最热的日子过去了。 方自归印象里,以前老爸种的菊花是黄色的,王安石也曾经诗云:“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东坡因为此诗,跟王安石还有一段有名的公案。想不到,菊花也可以红得这样鲜艳……方自归正看着菊花发呆,质量经理、生产经理和机库门车间主任三个人进来了。 “victor,广州机场项目,拿到验收单了。”质量经理笑着说。 “哇,太好了!”方自归从发呆中醒过来。 “工人老问我,嘿嘿,等到什么时候去广州啊?”车间主任笑着问。 方自归这才明白,这些人一起来不仅仅是来报喜的,也是来请求自己兑现承诺的。 广州机场项目太重要了,所以方自归年初时在月会上讲过,只要广州机场项目做得好,就奖励参与该项目的所有员工,甚至包括只做了一点点贡献的报关员,一起去广州参观安装完毕的世界最宽机库门,和这扇里程碑式的门合影留念,然后请大家在广州度过一个吃喝玩乐的周末。看来这个承诺,最惦记的还是工人。 方自归是非常乐意兑现承诺的,想一想,笑道:“等是不用等了。就是工商局的事情,进入到了关键阶段,最近我还走不开,这个周末有点赶。这样吧,我们就定下来,下个周末整个团队去广州,今天就让人事部给大家订机票。” 三个来请愿的人一致叫好,走了。 怀着喜悦的心情,方自归又紧锣密鼓地投入到工商局事件中。 杰罗姆和方自归与严队开了一次极具建设性的会议,严队最终同意多卡门业以公司名义出一份文件,由杰罗姆代表公司做一份笔录,由公司来承担全部责任和罚款,就不惊动其他员工了。 然后,杰罗姆、方自归和严队,就开始了创作笔录的漫长征程。 按照杰罗姆的思路,这份笔录的中心思想是:一切错误都是前任总经理犯下的,杰罗姆力挽狂澜,已经纠正了前任的错误,希望工商局高瞻远瞩,既往不咎,宽大为怀。而这时的工业区工商局,确实怀柔,对多卡门业的人性化管理到了这样的程度:做完笔录后,杰罗姆可以复印一份带回去,得到总部同意……其实也就是律师们的同意……杰罗姆再签字。 于是,第一版笔录被翻译为英文发给vp和律师们。于是,开电话会议讨论。于是,律师提出修改意见……没有意见的律师当然不是好律师……于是,杰罗姆和方自归再与严队开会,把第二版笔录拿出来,逐字逐句读一遍,请严队批准。 然而,严队对改版笔录是无法照单全收的,严队说:“虽然对你们宽大为怀,可是我也不能渎职啊!” 然后,在第二版笔录基础上,工商局再进行改版,就有了第三版笔录。 接下来,杰罗姆再把第三版笔录翻译成英文与vp和律师们开会。 事情进展到这个阶段,方自归已经敢在这个有vp参加的会议上开小差了……然后有了第四版笔录。 杰罗姆和方自归拿着第四版笔录接着跟严队聊……就这样来来回回,一直改到第七版,比曹雪芹改《红楼梦》的次数都多,这份笔录才终于杀青了。 定稿和搞定的终极版笔录上,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贿赂”这个贬义词,只有比较含混的“不正当竞争”一词。工商局已经怀柔得这么厉害,杰罗姆和方自归就爽快地在终极笔录上签了字,盖上红色的公司公章。 接下来的程序,就是算罚金。对这个问题,严队与杰罗姆沟通起来毫无困难,因为此时的杰罗姆已是经验人士,知道罚款=行政处罚+过去三年违法所得,违法所得=∑各项目合同金额x利润率。 “但是,”严队说,“像大连局那样,把资料和数据从销售档案里找出来太没效率了。你们公司的文件占了我整整一个会议室,要翻到什么时候?” “您看怎么办比较好?我司一定配合。”杰罗姆说。 “杰罗姆先生,能不能这样?你按照我给你的格式做个表格,格式很简单,一行一个合同,每一行包括合同号、客户名称、所属地区、合同金额、dsc金额、利润……差不多就这些,你把过去三年有dsc的合同列到表格里。我们也不要去翻档案了,你们能做吗?” 不用杰罗姆,方自归就可以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是——这很容易。 严队要的这些信息,在erp数据库里全有。方自归参与过erp建设和启用的全过程,知道只要叫it工程师花几分钟时间,按照严队要求的格式做一个crystal报表,就是所谓“水晶报表”,用这个水晶报表去数据库里抓数据,大概几秒钟这个电子表格就生成了。没erp之前,做这件事很难,现在有了erp,简直是手到擒来,erp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生产和生活。 “我们能。”杰罗姆说。 “能?”严队眉头舒展,“很好,你们先把这个报告交上来。” 回到工厂,方自归立即吩咐it工程师按照严队的要求做电子表格。不出方自归所料,在高速打印机的加持下,只一杯茶的功夫,it工程师就把打印出来的报表拿来了。 杰罗姆倒是有一定思想准备,而方自归接过报表,傻眼了——整个报表竟然有厚厚四十几页。 it工程师说:“victor,电子版我发您邮箱了。有个情况和您说明一下,我们erp是零零年上的,所以零零年以前的数据可能有遗漏。您先看看合不合要求,不行的话,还有办法做更详细的报表。” 有遗漏还打印了四十多页,方自归表示叹服。 研究了这些报表,方自归才知道报表为什么这么厚。一个原因,是多卡门业每年有很多小项目,一个小项目就是一个合同,小合同大合同加起来每年的合同数多达一两千个。第二个原因是重点了,就是公司这三年所有的合同中,有42%的合同名下有用于“不正当竞争”的dsc。 这份水晶报表,洋洋洒洒近两千行,比《论语》都长,打印出来厚厚一叠,大大出乎方自归的意料。大连的合同中一半有dsc,方自归还以为是该销售员格外腐败,现在看来,这不是特殊的区域性问题,这正是——万里山河一片红。 然而这样的万里山河一片红,让杰罗姆产生了走进黑暗的感觉,导致他本来就红通通的脸蛋加深了颜色,红得像他身旁那盆盛开的菊花。 杰罗姆愁眉苦脸地说:“这些项目的利润总额是多少?” 方自归翻到报表最后一页,看了看汇总的数字,“三千一百四十二万。” 杰罗姆鼓得像金鱼一样的眼珠子,又开始上下翻滚。 77. 千里迢迢去庆功 广州机场,巨大的机翼在方自归头顶上掠过,一架白色的波音747呼啸着起飞,越飞越高,很快就消失在有些灰蒙蒙的蓝天里了。 方自归注视着机库门的一排活动柱缓缓地从高空伸向地面,伴随着卷扬机的“嗡嗡”声,活动柱距离地面越来越近,最终所有的柱体顶端都严丝合缝地进入了地面导向槽。 喜悦,在方自归心里绽开来了。 机库门常常不仅仅是门,也是建筑物的一面墙。建筑物可以设计得各有千秋,机库门的设计自然要跟着变幻莫测,所以不管是设计还是生产,机库门比工业门复杂得多。这樘门的生产过程中,发现图纸一会儿这个问题一会儿那个问题,搞得方自归对那个不靠谱美国工程师彻底失去了信心,就怕安装时发现什么大问题。现在看来,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补救,这个美国、瑞典、中国三家工厂合作完成的项目,获得了成功。 方自归曾经非常担心上海工厂生产的活动柱的加工精度,因为这是上海工厂第一次生产这么关键的零件。活动柱使用的钢材来自瑞士,交货期很长,订购量,也因为这种进口钢材的价格是国内普通钢材的五六倍,也几乎没留什么余量,所以真是不敢出差错。活动柱中最长的一段要十五米,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活动柱关节一两毫米的误差,可以导致活动柱整体的垂直度或扭曲度超差,使活动柱的尾端累计误差达到几公分甚至十几公分,再导致门体在运动中卡在活动柱之间,或活动柱放下来后无法进入地面导向槽。而现在……方自归向自己的团队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项目的成功,够方自归在集团里吹好长一段时间的牛逼了。 此时,在游梓晖的亲自操作下,门体从高高的建筑顶部,沿着活动柱慢慢下降,最终完全封闭了这个巨大的建筑物。 来庆祝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方自归跟团队中的每一个人握手,向他们致谢。 “谢谢!” “谢谢,老高!” “谢谢!你很棒。” “谢谢!sandy,幸亏你订货的时候就发现零件包缺件,设计工程师都没发现,谢谢!” ...... 接下来是拍照时间。拍了集体照后又拍个人照,拍了门的这个姿态后又拍那个姿态。这座未来可以维修空中巨无霸a380的机库还没有投入使用,所以游梓晖跟客户通融过了,多卡门业一行二十几人可以在这个上午,尽情地摆各种pose与世界最宽机库门合影。 金秋十月,收获的季节,而此时广州的天气还有点儿热。 太阳像是在一层薄纱后面飘着,照耀着深蓝色的、“凸”字形状的大门。 工地的活动结束,接下里就是欢乐时间。广州办事处的几个同事做为地主,带大家爬白云山,看博物馆,逛服装城,唱ktv,吃广式早茶,吃粤式大餐……渡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 第一天晚上吃大餐,虽然是广州办请客,动筷之前,方自归做为席上最高领导,喧宾夺主加借花献佛,先就项目的成功发表一番感谢、感恩、感怀,以及未来“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演讲,接下来大家便撸起袖子加油干。这时候狗子来了。 既然到了广州,必须要见见狗子。 “怎么才来啊?”方自归对落座的狗子说,“错过我刚才精彩的演讲。” “大学的时候就听过你精彩的演讲嘛,听腻了,不听也罢。” “大学的时候我又没怎么演讲过。” “你不系讲相声嘛,相声就系又演又讲啊。”狗子揉揉眼睛转换话题,“你们工商局那个案子,现在怎样了?” 看来,狗子没忘记他狗头军师的责任。方自归回过神来,说:“现在,工商局让我们自己上报过去三年的违法所得清单,然后老外纠结了。” “纠结什么?” 方自归凑到狗子耳边,用手遮着小声说:“算下来,违法所得三千多万,能不纠结吗?三千多万呐!这笔钱要是付出去,老外眼看能保住的乌纱帽又保不住了。”方自归身子坐直,恢复正常音量,“好在有领导帮我们说话,他们没逼我们那么紧,没叫我们立即交报告,老外还可以纠结一阵子。” “你只系老外的翻译,记着,你不系当事人,”狗子牢记自己狗头军师的使命,面授机宜,“如果老外做一份假报告交上去,特别系很假很假的话,你不要在报告上签字。让老外和你们销售公司的人签字。” 愉快的两天结束了,周日晚上,工厂团队飞回上海,而方自归和游梓晖包了辆出租车,直奔东莞。 方自归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可东莞的草,离上海的窝那么远,这个项目结束后来东莞的机会就少了,这次当然要狠咬一口。 坐在出租车里,方自归跟游梓晖闲聊,说:“这段时间,你有没有用腰过度?” “哈哈哈,还好啦。不过最近经常在广州,去东莞确实机会多,增加了很多经验。现在我们在东莞玩,完全不用凌进带路了。” 看来,东莞做为地球上游梓晖最喜爱的城市,他对东莞已经比对他的老家台北都更熟悉了。 “增加了什么经验?” “东莞三十六式,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游梓晖竟然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递给了方自归,“看看。” 叫司机打开车内灯,借着昏暗的灯光,方自归只见那卡片上印着几十个成语,让方自归条件反射般地想起柯局来。再仔细一看,方自归发现,那些成语好像没有柯局让自己翻译过的那些成语正宗,有少数成语,不像来自我国历史悠久的古代,倒像是现代人杜撰的。 “四龙共舞……这是什么意思?” “逍遥龙,摇摆龙,旋转龙……还有一个龙,忘记了。” 方自归更加疑惑了,心想东莞三十六式原来比降龙十八掌复杂得多,这一式里,竟然就有四条龙的变化,听上去,明显不如“神龙摆尾”、“亢龙有悔”之类的招式那么容易理解。 “这些龙……是什么意思?” “唉,小姐每做一个项目前,都会告诉你是哪一式,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嘛。” 是了,这是正宗的直观演示教学法,方自归不啰嗦了。 游梓晖又说:“这边的服务越来越好了,他们竟然引入了iso。” “iso?” “是啊,按照流程给你做。做完了以后,每次还做客户满意度调查,叫你给他们的技师在调查表上打分。打分结果就是技师的业绩评估,技师的收入是跟评估挂钩的。” 方自归心想,哇噻,这简直是正宗的iso9001啊!而且还是最新的2000版,这个行业发展真是太迅猛了。有iso9001:2000的加持,想必一丝不挂的技师确实会一丝不苟地做服务。 “那些打分项目噢,哈哈,有十几个,连……” 游梓晖就介绍起东莞服务业的客户满意度调查表来。方自归听着听着,心想,把这个三十六式坚持下来想必是不容易的,那客人好容易坚持到最后,还要在调查表上打十几个分,这叫累得半死的客人情何以堪呢? 78.大浴场 内灯关了,车厢里一片黑暗,只有液晶仪表盘上的数字和指针,在黑暗中发出精致的白光,让方自归意识到,如今的出租车也升级了,不再是老普桑那种老普通的用灯泡来照明的老土仪表盘了。 下高速以后,一路上是一座一座的工厂。 车窗外,一排灯光照着挂在一个工厂门口的白布条上,布条上用红色的字写着——热烈祝贺昌旭电子通过iso9002质量体系认证。二十一世纪初的工厂,特别流行拿iso证书,而这里的色情服务业竟然也受到传染,做起iso了。 燥热的夜笼罩着城镇。黑色的天空上,看不到星星。 方自归几次来广州、东莞一带,都有一种感觉,就是这里的天空不如上海的澄净。即便是晴天,那蓝天看上去也很不通透,磨砂玻璃似的,让方自归觉得,是不是这里工业大爆发了,所以空气污染也严重了很多。 出租车进入了一条宽阔的迎宾大道。道路两旁,高高的整齐排列的路灯,好像两串闪着白色璀璨光芒的豪华首饰。 一辆装载着四十尺货柜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在出租车旁边行驶着。前面出现了一段空挡,出租车司机一加油门,甩掉了那辆并排行驶了一会儿的,声音有点儿夸张的大卡车,却行驶了没多久,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汽车喇叭的长鸣,然后另外一辆大货车变道,挡在了出租车的前面。 一路上都看见拖着集装箱的大货车,让方自归一时间感受不到东莞的暧昧,只感受到东莞浓烈的工业气息。 “只有一个晚上,我们一定要玩经典的。”游梓晖暧昧地说。 “好的,昨天让你受委屈了。”方自归笑道,“今天听你的。” 前一晚,团队去ktv唱歌。这种ktv当然是没有小姐的,这本来就让唱歌时被小姐陪惯了的游梓晖很不适应了,而车间里那五个工人在这个过程中成了麦霸,他们嘶哑、暴烈的嗓音,搞得游梓晖更加不适应了。游梓晖是完全靠着方自归大力强调的团队精神,才终于在那个量贩式ktv里坚持到散场。所以今天没有团队了,方自归就让游梓晖放飞自我。 “我带你去一家大浴场,模特级别的一千块,绝对顶级水准。”游梓晖说。 “模特级别的,是个什么概念?”方自归问。 “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以上,胸围八十八公分以上,腰围五十八公分以下,身上没有一个疤,五官要漂亮。” 五句话五个数据,不愧是参与了世界最宽机库门项目的工程师。 出租车司机一路听游梓晖和方自归聊天,已经忍了很久,终于听到游梓晖用他的台湾腔报出模特级小姐的量化参数,这次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方自归也笑了。 在不认识游梓晖之前,方自归有一个刻板印象,就是感觉台湾人比较做作。因为台湾电视剧里,那些人说话的腔调,听上去全好像动画片中的人物。台湾女生说话像《花仙子》中的花仙子,台湾男生说话像《森林大帝》中的小狮子,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种嗲声嗲气的腔调,不像大陆人的直来直去。可是和游梓晖相处久了,方自归渐渐知道,这个刻板印象是偏见,他们的嗲声嗲气,并非装腔作势,实乃浑然天成。 “水准这么高啊?” “我试过,确实不错哦。诶,东莞这边的大浴场跟上海不一样诶……” 两个人就这样聊着天,来到了凌进的饭店。 就像到了广州不能不找狗子,方自归到了东莞不能不找凌进。来东莞之前就约好了在凌进家的饭店吃宵夜,于是方自归和游梓晖又在那个包厢里与凌进和含香相聚了。 半年不见,大家寒暄一番,边吃边聊。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了凌进生意上的转型升级。 狗子做方自归的军师这么尽职尽责,方自归做为凌进的军师,觉得也应该尽职尽责才对。 “已经把两个饭店盘给别人了,算是收回了以前装修的投资。”凌进道,“还有一家店正在谈,应该也快谈成了。” 含香道:“凌进都听你的,就只留一家店,将来就主要做建筑生意了。” 方自归问:“那包工头,信不信得过?” 凌进道:“应该没问题。他东莞的家还有他老家,我都知道在哪里,他不敢骗我的。” 含香道:“跟包工头合作的第一个项目,马上就要分红了。” 方自归笑道:“哈哈,太好了。” 凌进道:“不过,你上次说在广州、深圳买房子,我没有买。钱赚得差不多了,老婆的意思是回淄中。房子买在广州、深圳,我没有用。” 方自归道:“但是淄中那种小地方,房子不会升值的。” 凌进道:“淄中的商铺怎么样呢?做生意这么多年,我觉得当商铺房东不错,比自己开店省心。” 含香道:“我爸说,淄中县政府在开发区盖了新的办公大楼,大楼前搞了一个广场,广场边上有一圈商铺要卖。那个地方将来是新城区的中心,我觉得应该可以投资。” 方自归道:“投资商铺,最主要看租金回报率。你有没有了解过淄中的商铺租金是怎样的?每平米多少钱一个月?” 含香道:“还没去了解。” 方自归道:“那必须要去了解一下。年租金回报率如果在10%以上,肯定没问题。5%呢,也行,看它将来发展。如果只有1%,2%,那你别考虑了。” 这时游梓晖插嘴道:“我在浦东联洋买的沿街商铺,现在年租金回报6%。” 方自归笑道:“是啊,这个就还可以。而且浦东开发是国家战略,将来人流量一定大的。 给凌进和含香做完战略咨询,吃完宵夜,方自归就跟着游梓晖去大浴场。 这家大浴场,有一个气势磅礴的t型台,台下放了几排沙发,客人们坐沙发上品评选秀。方自归在上海去过的场子,哪有这般气势,上海的小姐们最多身穿性感内衣,在金鱼缸内搔首弄姿,跟随音乐节奏扭两下罢了。 游梓晖坐在沙发上,对方自归面授机宜:“号码面前有‘s’的,就是模特。” 在沙发上坐不多久,十几个小姐竟然穿着和服,踩着小碎步上来了。小姐中有两个s,在台上跳了一小段艺伎舞。 方自归看着模特身上挂的s,心想这s的意思,是sexy,special,还是supper呢?【译:sexy,性感;special,特别;supper,超级。】 第一波表演结束,方自归和游梓晖按兵不动,而有些客人,则向站在边上的部长报了号码。 潇洒主持人来了一段煽情的演讲,然后第二批小姐穿着薄纱出来了。这一回,她们走的是猫步。方自归仔细一看,小姐中只有一个s,正准备先下手为强,找部长下单,可经验已经比较丰富的游梓晖阻止了方自归,笑道:“别忙,后面还多着呢。” 小姐们一批批上来,穿着各种情趣服饰,制造各种制服诱惑,展现各种才艺技巧。 方自归看得耳热心跳,再看看朦胧灯光下坐在周围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在幽暗中两眼放光,蠢蠢欲动。这哪里是大浴场,简直是大欲场,欲罢不能,欲壑难填…… 小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客人们也一样,点好小姐的客人离开后,空出来的沙发很快又被新客人填满。 走秀的过程中,竟然还有小姐表演小品,虽然台词不多,旁白部分主要是主持人在边上插科打诨,可这些表演,毕竟是有剧情和思想内涵的。毫无疑问,在选秀这个环节上,上海的那些桑拿会所,就已经难以望其项背了。 小姐演小品,方自归从来没见过,就一场表演一场表演看下去,然后他渐渐感觉到,东莞号称三十万性产业工人的聚集效应,别说与上海比,就是放在宇宙范围看,谁与争锋? 79. 小聪明 办公室里那盆红色的菊花,又开了几朵,并且在那些绿叶中间,还有一个娇嫩的花骨朵含苞欲放。 杰罗姆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在胸前,观察着写字台对面方自归的表情。 现在局势稳定下来了,杰罗姆的红脸膛呈现在那盆菊花的旁边,看起来已没有那些花朵那么鲜艳。 办公室的门关着,这很少见的,通常也只有方自归跟员工讨论加薪问题时才会出现。 一小叠装订着精美封面的印有公司标志的纸拿在方自归手里,方自归一页一页地翻看。这些纸,就是杰罗姆经过较长时间思想斗争后,准备交给工业区工商局的那份清单。方自归数了一下,总共只有五页纸,比最初那份四十几页的报告缩水了很多,而且跟it工程师最初实实在在打印出来的那份文件比,每页纸上的行间距都更大了,每页纸上的字体也大了一两号,这些也是杰罗姆为了减少罚款耍的小聪明。 因为是缩水版的报表,三年违法所得就从三千多万缩水到了两百多万。 “多卡门业每年交两千多万的税给你们国家。”杰罗姆说。 杰罗姆为了保住饭碗而弄虚作假,方自归其实是理解的。方自归依然记着狗子的提醒,自己只是个翻译,做翻译的,当然要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然而杰罗姆好像比较热衷于向方自归解释他做虚假报表的正当性,杰罗姆又继续啰嗦道:“我们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我们从不偷税漏税……我们根本不应该在大连付那么多的……” 方自归觉得,杰罗姆的啰里啰嗦简直是多此一举,自己并不需要被他说服,他只要能说服工商局的人就可以了。 任何人,只要心里想,永远都能够为不正当的行为找到正当的理论根据。就好像日本人侵略中国,就找到中国人是劣等民族的理论根据,说中国人在糟蹋中国这块宝地;就好像德国人侵略俄罗斯,就找到俄罗斯人是劣等民族的理论根据,说他们不配生活在俄罗斯肥沃的土地上,并且最不配生活在南部盛产粮食的乌克兰、高加索地区。杰罗姆当然没有侵略者那么恶劣,但他们为自己找借口的逻辑,没有本质不同。 方自归心想,怪不得康德说“人为自然立法”,就是康德看在上帝的份上,没有把话说得那么赤裸裸。其实人立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法,不同的人就会立出不同的法。 “你们国家的税率,确实太高了……”杰罗姆还要啰嗦。 “对外企,中国收15%所得税。”方自归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对内企,收33%。中国对外企在税收上已经很优待啦。而且多卡门业当初来工业区设厂,还享受了三免两减半。” “三免两减半是什么?” “就是来工业区的企业前三年所得税全免,接下来两年所得税减半征收。” 杰罗姆去年从迪拜杀到上海,这时多卡门业在工业区里的运营正好进入到第六个年头,所以杰罗姆不太清楚三免两减半的优惠政策。 “可是,17%的增值税是一样的,增值税才是我们公司付税的大头。”杰罗姆道。 这一点,杰罗姆的说法倒是有依据。 多卡门业的门卖得比较贵,甚至在中国卖得比欧洲还贵,所以多卡门业普通产品的毛利在50%到60%之间,像广州机场机库门项目的毛利就更高,增值税自然就不少了。 中国生产的很多东西在国际市场上看也非常便宜,何以工业门这么贵呢?因为竞争不充分。就好像此时竞争不充分的中国汽车工业,因为竞争力比较差,车企也大多都是国企,这些车企一时还受到政府保护,所以中国的汽车就卖得比欧洲贵。多卡不做比较便宜且质量比较差的金属卷帘门和轨道推拉门,做的是在九十年代之前,中国根本就没有的工业滑升门、柔性快速门、垂直开启的机库门之类,市场上还未遇到激烈的竞争,中国的多卡门卖得比欧洲的多卡门贵,就顺理成章了。增值税交得比较多,就水到渠成了。所以,杰罗姆认为公司的贡献已经足够大,因此对公司的罚款必须足够小。 “据我所知,中国企业偷税漏税的情况很普遍。我们公司,可是老老实实把该交的每一分钱税都交了上去……”杰罗姆继续挖掘他制造虚假报表的正当理由。 “我给严先生打个电话,要是他今天有空,今天我就陪你把报表交上去吧。”方自归彻底不耐烦了。 工商局里,严队阅读杰罗姆交上来的报告时,杰罗姆有些紧张。幸好严队大致看了看就说:“行了。接下来我们内部要开会讨论一下,你们等我消息。” 几天后,严队打电话给方自归,说报表要改。 方自归把报表要改的信息传递给杰罗姆,杰罗姆吓了一跳,又是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杰罗姆和方自归又跑了一趟工商局,才知道是场虚惊。原来工商局并不是嫌弃五页的报表太短,而是需要做些小改动。比如报表里有一个大连地区的合同,这肯定是杰罗姆在四十几页的报表中精心挑选时,疏忽大意造成的。因为在大连的违法收入已经被没收过一次了,不用被上海工商局再没收一次,这个合同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份报表里。严队说的要改的内容,就是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杰罗姆便放了心。 后来严队还要求格式方面有些改动,这样反复几次,严队有一天终于对杰罗姆说:“ok了。把这份报表拿回去敲公章,要每一页都要敲,清楚了吗?” 方自归小心翼翼地问:“只要敲公章,不需要签名吗?” “对。” 忙活了两三个月,方自归终于看到了解脱的曙光。 接下来,就是等待《结案报告》和《行政处罚通知书》了。对于这样的等待,杰罗姆已经比较有经验,方自归想不到在这样的等待过程中,杰罗姆的小聪明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victor,你能不能和严先生说一说,让他帮我们一个忙?”这天杰罗姆在方自归办公室里对方自归说。 “严先生已经很帮忙了,还要让他帮什么忙?” “我想请他给我们的全体销售员做一次培训。” “什么培训?” “关于不正当竞争的普法培训。” 现在局势稳定下来了,杰罗姆还真把工商局当成为人民服务的机构了,竟然想让工商局给他提供服务。而且,召集全体销售员参加培训,那也就是本年度第四次全国销售员大会,这远远打破了多卡门业的历史纪录。 杰罗姆到中国来,简直像是奔着名垂青史而来的。 80. 普法教育 物料部小姑娘抱着一堆需要总经理签字的供应商付款申请单,走到方自归办公室门口,看到里面两个老大在谈心,就没有进来,抱着那堆单子离开了。 杰罗姆的红脸膛又绽放在那盆红色菊花的旁边,他要向方自归表明,他请严队进行普法教育,他要名垂青史地召集第四次全国销售员大会,有充分的理由。 对于dsc这个杰罗姆无意间捅破的马蜂窝,杰罗姆一点儿也不珍惜,打算把这个马蜂窝捅个稀烂。这段时间的销售业绩也是怪了,蹭蹭地往上涨,到了十月份,居然出现了有可能完成本年度销售目标的趋势。其实杰罗姆这几个月被工商局搞得焦头烂额,他根本没精力抓销售,但销售额就在他放任自流的情况下,在他宣布取消一切dsc的情况下,涨起来了,就坚定了杰罗姆把dsc彻底消灭的决心。 杰罗姆以为,销售员们说取消dsc后会影响生意,是借口与谎言。但是销售经理们纷纷反映,销售员们因为dsc取消而士气低落。案子告一段落后,杰罗姆为了重振士气,就想把销售们召到上海来搞个workshop,主题是——怎样不通过商业贿赂也把门卖出去,并且完成销售目标。【译:专题讨论会】 为了给他的workshop配套,让他的workshop达到最佳的效果,杰罗姆就想到,让严队给销售员做一次关于不正当竞争的普法培训,最好销售员还能和严队来点儿互动,让严队给销售员们答疑解惑,肯定比自己一个人喊破了喉咙好。这就好像自己烤鸡翅的时候不仅仅只是抹上盐,还要给鸡翅抹上蜂蜜,口感才能达到最佳一样。 “严先生说的话,可能对销售们更有触动。”杰罗姆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心想,也对,借助外力吓唬销售员,肯定比杰罗姆自己吓唬他们效果好,就答应杰罗姆去找严队了。 严队愿不愿意去做普法教育讲师,方自归心里也没底。谁知方自归到工商局找到严队,把杰罗姆的意思给严队讲清楚,严队竟一口答应了,说:“行。到时候我们提前约好时间,我叫上公安局经侦科的同志一起教育教育你们销售。” 于是,第四次全国销售员大会和普法教育培训,很快就安排好了。 到了普法教育这天,方自归亲自接严队一起去销售员开会的酒店。见到严队,方自归心里有些暗暗好笑,因为就要参加全国销售员大会了,严队还是一身休闲的便服,还是标志性地斜挎着他的那个黑色皮包。 跟严队打了几个月交道,方自归从来没见过严队穿制服。方自归心想,北方的柯局就很不一样,柯局是每次都穿制服,每次都说成语。 严队的这个临时普法小组由三人组成,除了严队手下一个工商局的小弟,严队还带上了公安局经侦科的副科长。 从位于上海西部的工业区工商局到浦东的开会酒店,路还有点儿远,而且路上还遇到堵车,严队就和方自归坐在商务车里闲聊起来。聊着聊着,严队说:“外企里面,我一直以为商业贿赂这种事情,只有台湾人、香港人、韩国人会干,没想到你们瑞典公司也干。” 好在方自归坐在副驾位置,坐在第二排的严队看不见方自归此时脸上的尴尬。 “以后不能干了啊。”严队说。 “那当然。所以今天,才请您给销售员洗脑啊!”方自归道。 这时严队的小弟插嘴了:“我们严队,每年都是局里的廉政标兵。你找严队给你们上课,那是找对人了。” 方自归没想到,这个不穿制服看起来有点儿吊儿郎当的人,还是廉政标兵。方自归想起电视上那些被抓起来的腐败官员,被抓前常常都是服装笔挺、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看来矛盾律,存在于每个领域。 “方厂长,你英语这么好,是以前留过学吗?”严队问。 “是的。我去美国留过学。” “听说好多留学生出去就不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待在美国不开心。其实我在美国待了一年就回来了,不是我待不下去,是我不想待下去。” “咦?很多人削尖脑袋想出去,你这是为什么?” 方自归便说了说自己在美国的体会,以及为什么选择提前回国。严队似乎对美国生活颇感兴趣,说等儿子大了,可能也有送儿子去留学的想法,方自归便把自己在美国好玩儿的不好玩儿的一些经历讲给严队听。严队听得津津有味,方自归还没讲完,酒店到了。 下午才开始进行普法教育,所以严队一行人到了以后,先吃中饭。杰罗姆已经点好了菜,大概是本案就要了结,杰罗姆心情也不错,竟然点了一桌子肯定吃不完的菜,不太符合荷兰人的行事风格。严队说工作时间不喝酒,所以大家都喝茶。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方自归想起殷局长的战斗力,估计严队的酒量可能也是了得的,只可惜下午要上课,方自归也就不能通过敬酒向严队表示感谢了。 因为交流比较困难,严队虽然坐在杰罗姆身旁,却没兴趣和杰罗姆敷衍,就拉着方自归天南海北聊天。这样聊着聊着,方自归才知道,严队的太太竟然是自己创业做生意的,所以严队送儿子将来出国留学,物质上毫无困难。 方自归感觉,做生意的和管做生意的是一家人,好像有些奇怪。但是严队理直气壮地说:“哪一条法律规定,工商局公务员的老婆不能做生意?” 吃完饭,方自归陪严队到室外抽烟,严队聊起自己老婆的事业越聊越高兴,吐一口烟圈道:“我们有农村商业银行的股份。你不要小看,小银行效益很好的。我开桑塔纳,我老婆开沃尔沃,那是为了低调。其实奔驰、宝马我们也开得起,我们不想开罢了。” 开会了,严队、严队小弟、经侦科副科长、方自归、杰罗姆坐在台上,台下坐着一片销售。 看着台下的销售员,方自归从很多销售员的眼神里,看出了抵触的情绪。 普法教育就按照计划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进行下去。第一个环节是经侦科的同志讲法律,第二个环节是严队讲案例,第三个环节是答疑。 听着听着,方自归开起小差来,心想严队怪不得年年是廉政标兵,他家的钱足够用,特别是有坐牢风险的情况下,严队在钱这方面就没什么好胡思乱想的……看来,新加坡高薪养廉的做法,是比较有道理的。 方自归又想起来,严队在来的路上,说台湾人、香港人、韩国人玩商业贿赂,他独独把亚洲四小龙之中的新加坡人给漏掉了,可见在严队的经验中,新加坡人是比较遵纪守法的。方自归听老卑说过,新加坡人里面其实也有腐败分子,只是……方自归想,因为高薪养廉政策把新加坡的公务员调教得比较清廉,所以整个新加坡社会,包括职业经理人,就形成了一种清廉的社会风气,玩商业贿赂的人就少了。 虽然道德有一定约束力,但约束力最强悍的,是利益。 81. 浪子的荒唐 高尔夫练习场上碧绿的草坪上空,两团白云好像两个骑着马举着兵器的骑士,在湛蓝的天空上追逐。 秋风习习,阳光明媚,球道差不多被来练球的人占满了。一根又一根的球杆划着弧线,把一颗又一颗的白色小球送上天空,不停发出“啪、啪”清脆的击球声。 球场边有一处建筑工地,不时传来混凝土浇筑的噪音。这是周六下午,城市仍在进行疯狂的建设,黄色的塔吊在蓝天下慢慢旋转,几座灰色的框架结构的在建高楼比方自归上次来又高了一些。 随着方自归挥杆的一个转身,“啪”的一声,高尔夫球飞了出去,虽然方向有点儿偏,但距离还比较远。 “好球!victor,进步很快啊。”游梓晖双手把球杆撑在地上,赞叹了一声。 游梓晖怂恿了方自归好几次,方自归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花九百元买了套山寨版的球杆,跟游梓晖学打高尔夫球了。第一次怂恿方自归,游梓晖是有一次在公司食堂里吃饭的时候,他说:“victor,我看你的趋势噢,你应该打高尔夫球。” “我的趋势?我的什么趋势?” “你是跨国公司总经理耶,你怎么可以不打高尔夫球?” “高尔夫球好玩吗?” “很好玩的!我恐怕你玩起来会上瘾诶,真的!” 半信半疑的方自归跟游梓晖到高尔夫练习场打了一次球,发现高尔夫球真是比乒乓球、羽毛球难打,就产生了兴趣。 方自归跟游梓晖学打球,也是一种系统的学习。所以这天在练习场练了两个小时球以后,方自归就跟游梓晖去附近一家规模很大的按摩院,做身体放松,然后两个人比赛钓马子。 在成为更高阶浪子的道路上,游梓晖又有新的研发,就是用标准的正规的动作完成一次挥杆练习后,再到正规按摩院里做个不标准的不正规的事情,就是设个赌局,谁有本事要到技师的手机号,并能够把技师约出来,谁就算赢,输家请客吃晚饭。 游梓晖认为,全靠砸钱去桑拿房、洗头房、ktv包房和女人厮混,这种人生太缺乏挑战性,在正规按摩院里成功钓到马子,且是全凭口才不靠小费的方式,才能真正体现出一个浪子的专业。所以,这天两人打完球,就结伴去面对人生挑战了。 “两位先生做什么项目?”来到那家按摩院,前台的领班笑脸相迎。 “都做‘健康龙之源’,都要单人包厢。”游梓晖道。 所谓“健康龙之源”,是这按摩院自创的一组按摩,流程是先做头部按摩,然后做脸部按摩、精油开背、四肢放松、胸腹按摩、足底按摩,总共六个项目,总时长一百二十分钟,用时与“东莞三十六式”相同,不同的是,“健康龙之源”的每个动作都是合法的。 “有没有比较喜欢的技师?可以点钟的。”领班又问。 “没有,就按照你们的排钟。”游梓晖道。 当然,要保证比赛的公平性,必须保证技师选择的随机性。 方自归在包厢里换好了按摩短裤,正剥着服务员送进来的桔子,技师提着个袋子进来了。方自归用眼睛余光一扫,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很不平,技师的身材很好。方自归再抬头仔细一看,只见她眼睛大大的,头上挽个发髻,模样蛮清秀可人。 好运气,方自归心想。 “您好,我们可以开始做了吗?”技师问。 “好啊。”方自归道。 “那请您把上衣脱了,躺下来。” “好。” 技师往按摩床上放了个小枕。方自归脱去上衣,光了膀子,躺在按摩床上。技师在方自归身上盖一条毛巾毯,绕到方自归头部后面,便坐下来,开始给方自归做头部按摩。 “先生,力度可以吗?” “正好合适。妹妹,怎么称呼你?” 方自归很清楚,在正规按摩院撩妹,成功概率不高。所以,方自归打算从技师做第一个动作开始,就励精图治,发奋撩妹。 “我叫曲小莲,店里姐妹都叫我阿莲。先生,您贵姓?” “我姓何。” “何先生,轻重不合适的话,随时告诉我哟。” 游梓晖给方自归分享过一个经验,就是聊起个人简历这部分,那些欢场女子基本上没什么实话,自己也就不说实话。这种不良习气,也启发了方自归,所以方自归在欢场上说起个人信息来,就像杰罗姆在工商局交待违法所得一样,也是一派谎言。而方自归也把这不良习气带到了正规按摩院,以掩护他不正规的企图。 “阿莲,你是西北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不但知道你是西北的,我大概还能猜出你是哪个省的?” “那你猜猜看,我是哪个省的?” “我猜啊,你是陕西的。” “哇!” 方自归心中一喜,从阿莲的反应看,突破口打开了。 其实方自归主要不是靠猜,而是靠听,得出了阿莲是陕西人的结论。阿莲虽然说普通话,可不同地域的人说普通话都有差别,除了东北人、北京人、四川人说普通话的差别,大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其实陕西人、山东人、上海人等人说的普通话,虽然没特别大差别,但依然有些差别。方自归自幼漂泊,辨音识人的能力很强,一听阿莲的口音,就觉得是陕西人说的那种普通话。另外从阿莲的骨相面相上看,也觉得阿莲像陕西人。 “我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投缘。告诉你吧,我是陕西宝鸡的。你是陕西哪儿的?”方自归道。 “哥,我榆林的。”阿莲手上的力度都增加了些。 看来上轨道了。 “阿莲,你哪一年来上海的?” “九四年。” “九四年?”方自归有些惊讶,“我看你就二十岁的样子……九四年你才多大啊?” “十五岁,初三就辍学来上海了。哥,你是哪年来上海的?” “九二年,来上海读大学。” “哥,你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方自归心想,这妹子有意思,高中都没上过,还问这么专业的问题。方自归便胡诌道:“生物工程。” 阿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呀,这么巧啊!我前男友就是华理生物工程的,你也是华理的吗?” 方自归心想,这句话信息量大了。 这句话出现了“前男友”而不是“男友”,说明阿莲现在很可能处于空窗期,把她钓上钩的可能性就增加了。这句话出现了“华理”,是初中生跟大学生拍拖,看来阿莲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这句话出现了“生物工程”,说明编瞎话要小心了。方自归以前只知道北大、厦大有生物工程,因为这就是方自归高考填的志愿,但是方自归都不知道华理也有这个专业。 “我不是华理的,我是复旦的。”既然北大有生物工程,方自归推测复旦应该也有这个专业。 “啊?我初恋是复旦的!”阿莲一激动,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句话的信息量也大了。 82. 妹子的奋斗 天花板上,挂着一个中式仿古、红漆木框子的小吊灯。因为包厢里没有窗,大下午的,这盏吊灯也开着,让仰面躺在按摩床上的方自归觉得有点儿刺眼。 隐隐约约闻到一股二手烟的味道,而且还是那种很不新鲜的,也许是三年陈或者五年陈的烟味,是这个装修精美的包厢里的一个巨大瑕疵。 小吊灯四方木框架的一个侧面,凌乱的线条组成的几何图案,好像一张满是皱纹的人脸,正凝神思考问题。 闭上眼睛,方自归一边享受阿莲的头部按摩,一边凝神思考现在遇到的问题。 方自归说自己是复旦的,一是规避阿莲可能会问的关于华理的问题,二是为了增加阿莲对自己的盲目崇拜……哪知复旦怎么又撞到阿莲初恋的枪口上了呢?自己不熟悉华理,其实也不熟悉复旦,刚才说自己是同济的倒好了……还是把话题岔开的好。 “阿莲,上海离家乡这么远,你为什么要来上海呢?” “小时候看电视,上海都是洋房洋车,就很喜欢这个地方,就想来见见世面。” “那你在上海这么多年,一直是做按摩技师吗?” “不是的。我刚来的时候,跟我堂哥摆地摊。” “你十五岁就在上海摆地摊?” “是呀。” “那很不容易吧?” “太不容易了。那时候我才多小啊。我堂哥让我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摆,他去另一个地方摆,这样才都有生意做嘛。我一个人摆摊,就被人家欺负。” “人家怎么欺负你呀?” 阿莲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我那时候都是在工地摆摊,工地里的小店都是被有关系的人承包的,我摆摊就在工地外面。我没有门面,我的价格肯定比小店便宜一点,还有我一个小姑娘,农民工大叔他们也比较喜欢买我的东西,跟我聊聊天什么的。我生意比小店生意好,他就欺负我,砸我东西。其实我以前是个胆子很小很小的人,他来砸,我气啊,我就拿了一瓶酒一砸,然后用玻璃指着他。我说,你敢再动一下我的东西试试?我说,我未成年,我捅死你也不犯法。把他吓的,再不敢掀我的摊了。” “妹妹,你好样的,陕西老乡我支持你!” “旁边卖水饺卖蛋炒饭的看到了,就跟我堂哥说了。说你妹妹真厉害,把人家吓住了什么的。其实,我回家以后,我哭得很伤心。我觉得我这么小,遇到这些事情……” 方自归感觉到,阿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可自己仰面躺在那里,看不到脑袋后面的阿莲,也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 停顿片刻,阿莲的动作又恢复了,阿莲接着说:“刚开始摆摊的时候,还蛮开心的。那个时候上海到处搞建设,工地可多了。我们就各个工地到处跑,生意挺好做的。” 方自归心想,是了,九四年自己读大三,正是“上海三年大变样”的第三年,那时候的工地,多得真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你都卖些什么呢?” “什么都卖,最主要卖水,水的利润高。夏天,纯净水最好卖,而且别人都卖不过我,哈哈。因为我嘴甜,而且我喜欢兜里放包烟,遇到人就散一根,大方一点。摆地摊的,也有老大爷啊,叔叔啊,他们看到我就说,哎呀,小姑娘,你又来了!他们愁得慌,因为我要跟他们抢生意。哈哈。” “那后来,你怎么又转行做起按摩了?” “哥,头部做完了,现在开始洗脸。” “嗯。” 阿莲在方自归脸上抹了些有点儿香味的不知名液体,然后用两块海绵在方自归脸上摩擦起来。 “摆地摊,好多心酸的。”阿莲又打开话匣子,“遇到很多事情,什么被城管追啊,乱七八糟的,太多太多了。摆摊摆了两年多,我就不想做了。” “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就亲眼见过城管抓大排档。羊肉串扔在地上,我们看见好可惜。” “抓得很厉害,有时候还带武警来抓。” “你被抓到过吗?” “有啊。我那时候求他们把东西还我,他们不还。因为那一车东西,我要赚很久才能赚回来的。我求他们,他们不给,因为他们没收以后是把你的东西全都私分了的。那时候就觉得,上海这边儿,人的心怎么是这样子的?很心酸。小时候憧憬得太好了,看人家在大城市挣钱,过年回家都穿新衣服,就很羡慕。” “所以就转行了。” “嗯。我姑妈介绍我去按摩院做学徒,但是做学徒没有工资。我学按摩很刻苦的,我尽量讨好按摩院的人,扫地的阿姨啊,教我的师傅啊,我经常给她们买吃的,她们才很乐意教我。但是,大半年没工资,我把积蓄快花完了,这样下去也不行啊,我就跳槽了。我不会撒谎的,但是那次为了跳槽,我撒谎骗那个老板了,挺不好意思的。” “你怎么骗老板的?” “那老板说要有两年工作经验。其实,我做按摩一年不到,我说我已经做两年了。” 方自归知道,在当时的人力资源市场上,经过粉饰的简历何其多也,小姑娘虽然撒谎,但是比起自己自称的复旦大学生物工程专业毕业的“何”大学生,人家小姑娘的谎言,简直就是今年引进的那个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 “从你的手法看,你的技术很好。你这不算撒什么谎,用不着内疚的。” “总归还是撒谎了嘛。但是我这样跳槽了以后,就可以挣到一千多了。” “现在还是挣一千多?” “现在我能挣到两千了。” “两千呢,当然比一般工人工资高。但是以你的条件,其实可以挣得比现在多得多。” “那是什么工作呀?” “阿莲,你如果去ktv陪客人唱唱歌,月入上万都不在话下。” “那种工作我不做。ktv里面很复杂的,要是客人喝醉了酒,动手动脚怎么办?”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要钓阿莲的马子,看来不是一项容易完成的任务。 83. 穷人孩子早当家 光着膀子伏在毛茸茸的毛巾上,胳膊像扭脱了似的,松弛地伸出去摆在身边,方自归脸朝下扎进了按摩床里。 浅黄色的地毯上,有一小块黑色,像是被香烟头烧焦的痕迹。 走廊里传来有人小声唱歌的声音。阿莲从按摩床的一侧走到另一侧,灯光在地毯上投射出斜斜的影子。 方自归继续跟阿莲套近乎,继续想办法,为最终能够自然地说出那句话做铺垫。 “阿莲,你初中都没毕业,而你前男友是大学生,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其实我前男友是研究生。” “哇噻。” “偶然认识他,然后他追我的。别看他是研究生,还比我大五岁,但是我们刚开始谈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思想幼稚呢。” 方自归心想,看来阿莲的不简单,自己估计得还不够。 “我很好奇了。你觉得一个研究生幼稚?” 阿莲一边按摩方自归的背部,一边说:“是幼稚,可能是因为……我毕竟在社会上经历过好几年啦。比如说,他工资低,我就跟他说,你看,像我这种没学历的人都比你工资高,不应该这样子的。我劝他要么跟医院提一下涨薪,要么换个工作。他跟我说,你不懂的,我们学生物的工资不可能高的。” 阿莲走到按摩床另一侧,接着按摩,然后接着说:“我一直鼓励他,他不相信,后来是我坚持叫他辞职的。辞职的时候,其实我们很穷,穷到连被子都买不起。大冬天晚上冷的要死,怎么办呢?我们把所有能盖的衣服都拿出来盖在被子上,就这样穷。一开始我们是群租房,早上上厕所都要排队,都憋着上不了的那一种。上厕所啊刷牙啊常常排不上号,快迟到了就很焦急那种。他就说,再也不想住群租房了。我说你有这个想法,我们只能努力赚钱啊。后来靠跳槽涨工资,我们终于可以租一个独立的一室户了。那个一室户有些破,下雨天还漏雨,但是我们觉得已经很幸福了,因为厕所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后来再有一点钱,我们搬到一个新装修的一室户,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他给我画的蓝图也是将来的生活超美好啊!” “就是你前男友的事业慢慢上轨道了。” “对,他虽然幼稚,聪明还是聪明的。” “你怎么看得出来,他很聪明?” “只要放假出去玩,他带我去的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学校。在图书馆,他看他的,我看我的。在学校他会让我在实验室里坐着等他呀,我就看一看呀,看他怎么弄啊。他还用显微镜给我看看他培养的细胞。他们做的细胞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推销给医生的,渐渐的医生也是非常信任他,他就攒了他的人脉,他的圈子。” 阿莲停顿了一下,给方自归的背部重新抹上一些精油,“他也去复旦啊什么的一些地方讲课,遇到一些很牛很厉害的医生。后来,有个老板觉得他不错,想和他合作一起开公司。他人比较胆小,不太愿意去。那个时候我还劝他,我说,你跟他做你没有任何损失,人家出钱,你出技术,即使不成功,你学到的是经验,你一定能得到一些东西。没什么呀,去干嘛。我就鼓励他去。期间他也老是跟我抱怨,苦啊怎样怎样的,我也会给他疏导啊什么的,慢慢的那个公司有起色了,后来收入也多了嘛,生活也慢慢慢慢变好了。可是也就好了几个月,就是上个月,我跟他崩了。” “听上去,你们在一起很久了,怎么就崩了呢?” “今年我二十三了,我这个年龄不结婚,在我们农村都算老姑娘的。我前男友经济上好些后,我就提出来结婚,他也答应了,都和我父母约好了回陕西正式提亲。可是就要回陕西前,他突然说他还没准备好,说事业刚有起色,再奋斗几年再结婚。我对他太失望了,就主动提出了分手。” “是不是他事业有起色以后,开始嫌弃你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还问他,我说,朋友问我了,说我跟你学历差异这么大,会不会有隔阂啊?他说,怎么可能?我回家又不跟你讨论学术,我只跟你聊聊生活上的事情。他嫌弃我?我还嫌弃他呢。他长得很丑的,我们俩很好的时候,我不嫌他丑,但是我的亲戚、朋友都嫌弃他,老在我面前说他多丑多丑,说我怎么下得去嘴?就类似这种话。” “我怎么听下来,觉得是你前男友忘恩负义呢?” “我们俩好的时候,我考虑很长远的,我都考虑到了孩子的户口。他没有上海户口的,他研究生毕业后回了老家,在老家晃了一年多找不到合适工作,又回上海的。我就想啊,孩子将来上学要户口啊,我们都商量出了一个方案,就是他去读博,博士毕业户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我们连博士生导师都已经联系好了。” “诶?去年吧,上海建设什么社会主义人才高地,只要本科生就可以落户。你前男友是研究生,怎么会搞不定上海户口呢?” “去年我们还没想这么长远的问题呢。而且去年的时候,他的工作是打零工的性质,也没有一个正式单位,要申请落户恐怕也不好申请吧。今年呢,想结婚了,想到户口的问题了,可今年上海户口政策也变了,现在就是研究生也不容易落户了呢。” 方自归想起来了,人事经理是说过,本科落户上海的政策执行没多久就取消了,现在变成了积分落户,即使是研究生也要等很多年,攒够了积分,才能落户了。自己前一年以本科学历轻松拿到上海户口,只能说是抓住了历史机遇期,还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爽约不去见我父母,我就决定和他结束。”阿莲接着说,“不争取,不勉强,不挽留。随他去吧。” “忘恩负义!”方自归趴在那儿恨恨地说,“我最恨忘恩负义的人。你前男友是个玩恩负义的王八蛋!” “这就是我的命吧。不说这个了。” 阿莲揉好了方自归的后背,就默默地在方自归的后腿……不,应该是腿后,腿的后面,开始做按摩。又按摩了一阵子腿,阿莲打破沉默道:“哥,你也是学生物工程的,你也培养过细胞吧?” 幸好方自归这时趴着,脸埋在按摩床的床洞里朝向地面,否则,他此时的一张大红脸被阿莲看见,非让她看出破绽不可。 “哦,培……培养过细胞的。”方自归脑筋飞转,觉得在生物工程和培养细胞这个方向上,不能让阿莲再深入了,“你的初恋,复旦那个,他是学什么的?” “学材料的,在复旦读博士的。” “哈哈哈,”方自归乐了,紧张气氛大为缓解,“你找得都是高端人士啊!” “不是我想找,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碰上。就是缘分嘛,不是我刻意要去找。哥,背部做好了,你翻身吧。” 84. 出水芙蓉真怡人 躺在按摩床上,感觉比趴着更舒服一些。 阿莲按摩方自归的手部,随着阿莲手上的动作,方自归的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灯光照亮了阿莲那两只白皙的手,纤细的手指好像笋尖,指甲盖下面是略微有些粉红的嫩肉,而方自归却明显感觉到,她手掌和手心的皮肤有些粗糙。阿莲毕竟是靠双手吃饭的人,像富家小姐那样手心手背都娇嫩,她是做不到的了。 墙壁上挂着两幅版画。在深红色背景的画面里,两个傣族姑娘身穿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正婀娜多姿地跳着她们的民族舞蹈。 “初恋是最令人难忘的。”方自归说。 “就是啊。”阿莲道,“他第一次请我吃饭,我们吃的是日料。” “我初恋给我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也是请我吃的日料。” “那个日料呢,是脱鞋子进门的,他还帮我脱鞋,感觉他好儒雅。我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就觉得这个人好像很好的。” “我们吃的那个日料呢,也要脱鞋。当时我袜子上有个洞,所以我脱了鞋以后,吃饭的过程中,我就用另外一只脚把那个洞捂着。” “哈哈…..吃饭的过程中,他说他想亲我一下,我说我没有接过吻。他说那怎么办?我说,用一张纸隔着亲吧。” 方自归觉得这个妹子实在是太纯了,“哈哈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不知道,幼稚吧,那时候还不满二十岁呢。觉得……隔着一张纸,就不算跟他接触了,好一点吧。然后就真的隔着一张纸接吻啊。” “你们第一次吃日料,比我们浪漫啊!我那次吃日料,印象最深的是吃芥末把我眼泪给吃出来了。” “其实我真正的初吻,给了第二个,就是因为初吻初夜都给了他,我才会和他在一起那么久的。” 方自归暗暗惋惜,阿莲已经被男人睡过了。 阿莲接着说:“初恋的话,是比较浪漫的一个人。那个时候他教我跳舞。复旦里面不是有个像公园的地方嘛,晚上没什么人,他说你会跳舞吗?我说不会。他说,你把脚踩到我脚上,我教你怎么跳。我就踩着他,他搂着我跳。然后,他也会弹钢琴,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歌就是那首《依然爱着你》。我坐在他的怀里,他就弹琴,唱歌给我听。很浪漫的那种感觉。” “我的初恋女友,也会弹钢琴……你们这么好的感觉,为什么要分手呢?” “第二个橇的。” “怎么撬的?” 阿莲做完了方自归的手掌,开始做方自归的手臂,“我那时候在这个方面也很幼稚。其实我那个时候还是比较喜欢初恋,我前男友恐吓我,他就跟我说,他说,你要是选择他不选择我的话,他开学术会议的时候,我就去里面捣乱,让他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让他丢脸什么的,类似这种话。那时候我就跟我初恋说,我说我不能跟你谈了。他问我什么原因,我也没说,就说再也别见面就行了。我很担心害了他,因为那一年过去,他就要毕业了。” “你的初恋就这样死心了?就这么容易死心了?” “也不容易死心。后来他还联系过我,一直想见面,我都没见过他。” “你现在单身了,为什么不可以见呢?” “嗯,没意义了,见面了也不可能挽回了。其实有一次见过,大概是分手了几年后吧,他其实还有点恋恋不舍,想摸我,我没让他碰。我觉得……是回不去了。” 这时候,阿莲侧着身子按摩方自归的上臂,方自归的一只手,距离阿莲的胸部只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了。 然而,方自归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是说不出那句话了,自己的魔爪,是无论如何向阿莲伸不出去了。 “再后来呢,他又联系想见面,但再也没见过。今年上半年他还给我打过电话,我已经把他qq删了。删了好多次了,他都是跟我朋友要到我的联系方式。” “他跟你有共同的朋友?” “有。我上qq都把他屏蔽掉,不想让他看,我也从来不看他。” “可是……其实他没有伤害过你,对吧?” “从来没有。但是,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呀,我伤害过他呀。” “而且,你说隔着一张纸接吻,他也没再强迫你?” “没有强迫。他也很珍惜的,他觉得,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很少见啦,不吻就不吻吧。哪怕隔着一张纸,那个吻他都是很珍惜的。” “后来就没有吻?” “后来就隔着一张纸吻了。其实纸那么薄,也能感觉得到一点儿,我心也是跳得很厉害,一直跳一直跳。” 方自归深情地说:“如果是我,我也会非常珍惜。” “他是我初恋,但我不是他初恋。但是他后来说,我是他学生时代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说,他以后再也遇不到我这么好的姑娘了。” “我觉得,他这么说是真诚的。” “我那时候对他也好。他妈是老师,他爸早就去世了,家里条件不好的。他读博的时候每个月有几百块钱,他都攒着给他妈。他对我也好,出去吃饭都不让我花钱,说,这是男生应该做的。但那时候我工资比他多多了,我给他买衣服,对他来说是很多钱,他一直记着这个情分。” 方自归心想,这个已经被人睡过的妹子,心里真干净。 “但是你的前男友,更应该记着你的情分。” “也许他记着吧。我和前男友分手后过了一星期,他又来找我了,想和我复合。我没有答应,我觉得,他人品不好。谈过两次恋爱,我觉得找男人还是人品最重要。” 方自归的眼睛开始放光了,声音也大了起来,“阿莲,你相信缘分吗?” “相信啊。” “你的缘分来了。” 阿莲的脸微微泛红,停下了手中的按摩动作,望着方自归,“缘分……来了?” 方自归一下子从按摩床上坐了起来,“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他是我所知道的人当中,人品最好的了。他在大学里工作,现在正读交大的在职硕士。他有正宗的上海户口,他是正宗的陕西人。”方自归把掉下来的毛巾毯捡起来,披在自己赤裸的上身上,“他是我大学里住一个宿舍的兄弟,大学时我们是关系最好的兄弟。他叫国宝。” 阿莲看着方自归,一脸的愕然。 按摩做完了,方自归在按摩院门口见到了兴高采烈的游梓晖。 “成功了没?”游梓晖问方自归。 “没。你呢?” “哈哈。我成功了。” “好吧。我输了,晚上吃饭我买单。” 和游梓晖在古北吃完晚饭,方自归自己开车回家,听着汽车音响里放出来的悠扬音乐,想起了莞尔。 方自归没想到今天会和一个按摩技师聊起自己的初恋。 一种疼,又在那个一直跳动的地方渗了出来。 85. 抓住历史机遇期 堵车了。 车窗外,外环快速路两旁绿化带里那些越来越茂盛的树木,在一片蓝天下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前面不远就是徐浦大桥,已经隐约能够听到黄浦江上运沙船发出的“突突”声。 这是周日清晨方自归去上mba课的路上。此时,方自归坐在副驾位置,看见许多浓重的云朵在东方的天空上聚在一起,遮住了一片欢悦的蓝天。天空的色调随着太阳渐渐升高逐渐变亮,一团美丽的云朵在挡风玻璃中央散开了一些,在颜色深得有点儿发黑的云朵缝隙间,一条金黄的旭日光芒耀眼地钻了出来。 自从方自归开始读mba,周末常常是从莘庄到位于浦东的欧亚工商学院上课,就眼睁睁地见证了外环线从坦途大道变成了塞车之路。几年前外环线西南段建成通车时,路面上车辆稀少,方自归那时开车在外环线上,甚至有一车占两道的感觉。可是现在,外环双向八车道的每条道上,都常常是车龙滚滚,路上发生点儿小事故,就可能导致大堵车了。 好在这次上学路上,司机开着车,方自归一路跟国宝手机聊天,没怎么感觉到堵车的无聊。 “她跟男朋友刚分手,那男的想跟她复合,另外她初恋也对她念念不忘的。”方自归对着手机有些激动地说,“这么好的姑娘,本来是属于你的,你不把握好这个历史机遇期,还要磨磨蹭蹭的,她将来可就是别人老婆啦!” 中国抓住国际国内政治稳定和西方产业转移的历史机遇期,九十年代承接了大量国际市场上的制造业务,经济飞速增长,而泡妞也一样,要抓住机遇。 手机里,国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啦,那我听你的。” “好嘞!那就这个礼拜以内,我来安排一次相亲。” 前一天,方自归把国宝的情况介绍给阿莲,阿莲对相亲的建议并不排斥。毕竟已经二十三岁的阿莲也真想找一个归宿了。谁知方自归把阿莲的情况介绍给年近三十,却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国宝,国宝却有些打鼓。 国宝觉得,自己又穷又矬,将来能找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做伴侣,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跟一个漂亮姑娘恋爱并结婚,恐怕hold不住。方自归觉得,国宝虽然不是帅哥,但根据阿莲的描述,国宝肯定比阿莲前男友正点,国宝的经济条件肯定比前几年的阿莲前男友好一些,国宝和阿莲肯定是合适的。方自归向国宝详细介绍了阿莲的第二段恋情,又进行了一番怂恿和鼓励,国宝才同意相亲了。 搞定国宝,方自归又马上打阿莲的手机。 阿莲是有手机的,昨天方自归做完按摩,就问她要了手机号,所以方自归这天早上的上学之路,真是一点儿也没闲着。 几年前手机还是奢侈品,可现在手机普及了,普通的按摩技师也有手机了。方自归几年前曾经对桑拿馆里一个叫袁美玉的小姐印象很深,可是那小姐离开了那家桑拿馆,便消失在人海中,方自归从此与她失去了联系。如今人人都有了手机,这样的遗憾再也不会有了。 “这周末不行。”阿莲在手机里说。 “下周末呢?”方自归在手机里问。 “周末都不行。按摩院周末最忙,都不能请假的。我排的是每周二可以休息一天,要约的话只能约周二。” “周二……行的,那我跟国宝约这个周二。” 然后,方自归马上打国宝手机。 “你周二不上班吗?”国宝在手机里问。 “兄弟,我毕竟是做总经理的,自从本人加入本公司,从来没请过病假,从来没请过事假,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上班开会儿小差,谁能管得着我?”方自归理直气壮地说。 “兄弟,嘿嘿,我不是做总经理的,周二上午学校里要开会呢。” “下午呢?” “下午……那我下午想办法请个假吧。”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上午去接阿莲,中午的样子给你送到,咱们仨一起吃个午饭。吃完午饭我回公司上班,你带阿莲要么逛逛公园要么看看电影啥的,就自己安排了。” “好的。那我们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饭吧。” “食堂……不要吧,工大食堂,环境差来兮的。” “你不是说阿莲喜欢大学里的气氛嘛。同学来学校玩,都挺喜欢吃食堂的,那才有回到校园生活的感觉呀。” “中午在工大食堂吃饭,排队那么长,你不觉得很影响罗曼蒂克的气氛吗?” “兄弟,你不知道啊?工大食堂改造过啦,从一层变成三层啦。现在食堂窗口很多,中午吃饭已经不用怎么排队了。” 二十一世纪的中午,工大食堂已经没有长长的排队队伍,这倒是个新情况。 方自归不想去工大食堂,是因为不想进工大,因为方自归毕业离校的时候发过誓,从此再也不进工大的门。但是这个典故,国宝并不知道,方自归也不想提,所以就在吃饭地点上产生了分歧。 “国宝,这样吧,你和阿莲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校外找个环境好一点的馆子吧。以后你要带阿莲在工大食堂里体验生活,随你。” “好吧。那我们去哪儿呢?” “百泰街上的秦川一绝,还开着吗?” “已经关了。” “回回香呢?” “回回香还在。” “好了。那我们就周二中午十二点在回回香见,不见不散。” 这天因为堵车,方自归上课迟到了,但是方自归心情却挺好。 周二中午,方自归准时带阿莲到了回回香,阿莲和国宝算是在方自归的撮合下,从这一天起正式开始拍拖。 吃饭的时候,方自归主动向阿莲澄清了自己的真实出身和真实姓名,并向阿莲道歉,但当初自己和阿莲深度聊天的目的,是为了深度摸阿莲胸部这一事实,方自归打算一生一世向阿莲和国宝深度隐瞒下去了。 为了这次相亲,方自归琢磨过,是不是晚点儿告诉阿莲自己其实姓“方”不姓“何”,其实是工大的不是复旦的。可方自归想来想去,还是意识到,让国宝这种没有表演天赋的人和自己一起撒谎,国宝一定会心跳加速、满面红光。有国宝这样的猪队友,弄巧成拙的可能性很大,方自归决定还是早点儿老实交代算了。 国宝脸上纯天然的憨憨微笑,还真把阿莲打动了。后来方自归打电话回访的时候,阿莲说:“他一看就是个好人呢。” 吃完这顿相亲饭,方自归回工厂的路上非常开心,因为看情形,国宝好像能够抓住这次历史机遇。那么自己刚干成的这件事,简直就是一次经典的双赢。 好姑娘阿莲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好兄弟国宝终于有了一个好伴侣。 方自归最讨厌别人给自己相亲,没想到自己帮别人相了一次亲。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没想到一回到工厂,一件不开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回到办公室,前台小姑娘告诉方自归,上午生产经理和机库门车间主任来找过,说有急事。方自归便让小姑娘通知两个人,现在可以过来谈事情了。 生产经理和车间主任急匆匆地走进方自归的办公室,一进门,生产经理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这有些反常。方自归办公室的门几乎从来不关。 车间主任说:“厂长,向你汇报一个情况,机库门的几个工人闹情绪,不好好干活。” 方自归觉得非常奇怪,一个月前才带着机库门团队到广州玩了两天,工人们的情绪相当高涨啊,“咦?他们因为什么闹情绪?” 生产经理道:“今天上午,我和五个工人都谈过了,他们抱怨这段时间加班少。” 车间主任恨恨道:“五个班组长里面,姚前进工资最高,他还抱怨工资低!” 姚前进是机库门的生产组长,因为他既会开叉车,又会焊门帘,动手能力强,是车间里的得力干将,车间主任以前非常看重他。所以前两次加工资的时候,车间主任都特地申请为姚前进多加一些。那时普通工人月薪八百元左右,班组长一千五左右,而姚前进已经达到两千了。如今姚前进不听车间主任指挥,车间主任就特别生气。 方自归问:“他们怎么不好好干活?” 车间主任愤然道:“磨洋工。上周应该完成的任务,现在还没做完。上上周也是这样,反正他们就给我拖。” 生产经理道:“victor,我已经和他们谈了两次,效果不好,所以必须要找你商量一下对策了。” 然后,生产经理就把他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方自归做汇报。 这五个工人情绪本来非常好,特别上半年赶广州机场那个项目,天天加班加点,而上半年是工业门、快速门、防火门的传统淡季,机库门工人的收入鹤立鸡群,他们特别嗨皮。可自从六月份广州机场项目开始发货以来,机库门车间的加班就少了。到了十月份,也就是到了多卡门业的传统旺季,其他车间的工人都开始加班加点了,机库门车间却没有加班安排,工人就急了。 工业门量大,淡旺季很有规律。机库门量小,淡旺季没有规律。有时机库门一个大项目来了,忙得不可开交,没什么项目时,又非常空闲。机库门生产忙不忙,完全是跟项目走的,不是跟季节走的。然而,工人们对加班追求无止境,他们不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最喜欢“千淘万浪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这就产生了结构性矛盾。 特别是不久前,几个工人去了趟广州,大家聊这个门如何如何牛逼,这个门公司赚了多少多少钱,工人们心理就更不平衡了,觉得公司赚得多,自己赚得少。他们哪里懂得,工人的价格是由劳动力市场决定,不是由产品市场决定的,所以他们就和车间主任磨皮擦痒,然后对生产经理说,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咱们工人有力量,就是想加班加班加班再加班。 工人也要抓住历史机遇期。他们刚刚展示了自己的重要性,刚为公司完成了一个重大项目,刚为公司挣了一大笔钱,他们就要利用现在这个好时机,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 以上真实案例充分说明,欧洲人和中国人不是一个品种。 欧洲人说,生命在于运动,而中国人以为,生命在于劳动。 86. 铁人传奇 前台小姑娘通知了以后,机库门车间的五个工人一起走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他们进来就站成一排,垂手立在方自归的桌子前,乱糟糟向方自归打招呼:“厂长,厂长……” 方自归这才想起来,自己办公室里只有两把空椅子,便起身对门外的前台小姑娘道:“苏菲,到会议室搬三把椅子到我办公室来。” 小姑娘叫两个设计工程师一起帮忙,搬来了椅子,五位工人落座。 工人落座后,方自归又站起身来,去关自己办公室的门,看见门外的公共办公区里,人事部那个小姑娘伏在桌上写字,两个设计工程师在电脑上画图,报关员小姑娘手里拿着电话,正对电话那头那个她看不见的人灿烂地笑。随着门轴的转动,这些画面都被关在了门外。 房间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一只苍蝇在假山后面那扇窗前嗡嗡地叫着,前台小姑娘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听起来好像是远处的蚊子在哼哼。 五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凌乱地坐在方自归桌前,让办公室突然显得有点儿拥挤。曾经偶尔有过一两个工人到方自归办公室里反映情况的,但方自归办公室以前还从没一下来过这么多工人。桌上呲牙咧嘴的铜狮子,看着眼前的工人们,保持着它一贯严肃的表情,以不变应万变。 方自归面带微笑,而工人们的表情却像那铜狮子似的严肃,只还没有呲牙咧嘴。 “我听说,最近大家在闹情绪?”方自归笑着说。 “厂长,”一个工人激动地说,“现在厂里面每个车间都加班,就我们机库门没加班,这不公平啊!” “厂长,”姚前进道,“我今年买了个小阁楼,现在每个月还贷都还不起了。” 然后,开启诉苦大会模式,五个工人你一言我一语,向方自归诉苦。 方自归等他们一个个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向他们解释机库门业务模式,告诉他们,现在机库门订单少,这不是工厂能够控制的。 虽然铁人王进喜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虽然机库门车间五个工人看起来个个都是铁人,都对劳动无比热爱,但工厂不能说“有订单要加班,没有订单创造订单也要加班”。因为工厂在订单方面,没有创造性,创造订单的是销售公司。方自归说,希望诸位铁人也要理解工厂的实际情况。 然而,铁人们同时也铁了心,坚持认为工厂虽然不能“没有订单创造订单也要加班”,但工厂应该有办法“没有工作量创造工作量也要加班”,方自归的机库门业务模式,渐渐不敌铁人们的诉苦大会模式,最后方自归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好好上班。过去磨洋工的问题,我不追究了,但是,现在起不可以磨洋工。然后我会立即跟其他经理商量一下,怎么才能满足你们想加班的诉求。” “厂长,那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答复呢?”一个工人问。 “我保证本周内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前进,你的表现一直不错,我也很看重你,这次你要起好带头作用,好不好?” “好的。”姚前进笑道,“高琪老是训我们,我们也不服他。我相信厂长这么睿智,肯定有办法。” 高琪就是他们的车间主任。 方自归心想,这臭小子,拍个马屁,都用上“睿智”这样的词了。 等工人们走了,方自归便叫前台小姑娘通知生产经理、游梓晖、高琪,让他们到自己办公室开会,讨论五个铁人的诉求。 工人不归游梓晖管,但机库门所有工人闹情绪,对机库门项目的执行有影响,所以方自归也叫游梓晖参加。 讨论会上,大家各抒己见,提出了几种方案,最后方自归采纳了生产经理的建议。就是让这五个铁人学电焊,机库门任务少的时候,让铁人们到电焊车间上班和加班。机库门任务多的时候,就让铁人们回到机库门车间上班和加班。 最近电焊车间来不及做,公司本来也有增加电焊工的计划。现在把机库门的铁人们调过去,暂时不增加电焊工就是了。挨过这一年冬天,很可能机库门的单子就多了,就可以取消这种特殊安排,对现在的电焊工的加班量影响也不会太大。 商议已定,方自归第二天就再次召集五个铁人开会。把公司的安排给铁人们一说,让方自归感到意外的是,铁人们并没有明显的高兴,说他们要回去考虑一下。 方自归纳闷之余,也只好尊重铁人们的想法。 几天后,五个铁人终于主动来找方自归了。 “我们不愿意去电焊车间。”姚前进对方自归说。 “为什么不愿意去?”方自归更加纳闷了。 “电焊有毒,对健康有影响的。” 方自归皱起了眉头,原来这几个铁人,还是“远离毒品,珍爱生命”的。大庆的铁人王进喜说,“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拿下大油田”,看样子眼前这几个铁人,跟王铁人并非一个境界。 “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让你们和快速门车间合并,也讨论过把你们加到工业门车间去。”方自归向铁人们解释,“但问题是,快速门和工业门生产线都很紧凑,没有多余工位。把你们加进去,不能提高产能,对公司来说毫无意义。只有焊接车间的工位比较独立,也有预留的空地。我理解你们想加班的心情,但你们也要理解公司。” “公司多付点加班费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们赚不到加班费,对我们的生活影响很大。”一个工人道。 “公司不可能在不产生任何价值的情况下,支付额外加班费。不可能为了加班而加班。”方自归道。 工人们不说话,方自归又说:“管理层做每一个决定,都要合情合理,你们说是不是?” 这时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工人说:“电焊车间里面空气不好。” 方自归有点儿生气了,说:“那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电焊工,你们就不能做呢?你们比那些电焊工兄弟更高贵吗?况且,又不是让你们一直做电焊。一旦机库门生意好转了,你们就回机库门车间了,这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你们想加班的愿望,做出的一个特殊的临时的安排!” 五个铁人不响,好像变成了五块铁。 “这样吧,”方自归打破沉默,“给你们几天时间考虑,想想就想通了。明年春节一过,恐怕机库门车间就忙不过来了,说不定还要其他车间支援你们。现在去电焊车间,只不过是暂时的,不要搞得像上前线似的。” 五个铁人闷闷不乐地走了,弄得方自归也觉得闷闷的,胸闷加纳闷。 第二天,高琪怒气冲冲地来到方自归办公室,说:“那五个王八蛋又开始磨洋工了。我在车间里给他们一通骂,可他们不理我,干活还是磨磨蹭蹭的!” 方自归想一想,道:“我说了给他们几天时间考虑,现在就来硬的,容易激化矛盾。这样吧,这几天你完全不用管他们,过几天,我和他们谈了再说。” 87. 加薪神话 清晨,走进机库门车间,方自归看见光线像几面张开的折扇那样投射下来,干净利落地穿过屋顶的透明采光条,照在车间的地面上。十二米宽的门帘组装龙门架上,挂着一幅组装了一半的橘黄色门帘,门帘上已经安装上去的银色铝合金压条,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这栋秉持节能环保理念的厂房是瑞典人设计的,所以只要不是乌云密布的阴雨天或者黑夜,自然光就可以实现充足的室内照明。此时,秋日清晨的阳光慷慨明媚,车间里门帘的橘黄色,机顶盒的黑色,机顶盒组装工装的红色,摇臂钻床的绿色,控制柜的白色,在阳光下非常美丽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透着浓重工业气息的彩色油画。 方自归站在车间门口,特意从远处观察了一下,那五个工人果然是无所事事、吊儿郎当的样子,怪不得高琪会火冒三丈。要是工厂里其他工人都这样,工厂也不用管了。好在方自归巡视了一圈,其他车间都很正常,都很热火朝天。 车间角落的一片空地上,放着两樘待包装的门,捆扎好的门帘放在了木托盘上,电机、控制箱、安全钳等其他零件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木托盘的周围。那五个人就懒懒散散地席地坐在这两樘门的旁边。 方自归故意慢悠悠向这五个工人走去,他们看到方自归,便都站起来,装模作样干起活来。方自归走到他们身旁,双臂抱在胸前看他们包装那两樘门,一言未发,看了一会儿,就走出了机库门车间。 两天后,五个铁人终于沉不住气,一起来办公室找方自归了。 方自归还是脸上带着笑容,说:“怎么样,你们想通了吗?” 姚前进道:“厂长,我们想了几天,商量了一下,还是不愿意去电焊车间。” 方自归压着心里的火,尽量平静地说:“那么,你们自己有什么建议,能够解决加班少的问题呢?” 另一个工人答道:“我们请求公司把我们底薪加上去。这样即使订单少了,我们收入也有一定保证。” 方自归忍着怒气,双臂抱在胸前,把身体向大班椅背上一靠,“你们希望加多少?” 姚前进走上一步说:“我们希望每个人加40%。” 他们太过分了,方自归心想。 方自归步入职场后的第一次加薪,老卑给加了50%,加了一千块,与自己父母在国营企业里好几年才加半级工资,也就是加六块钱相比,口感差距很大,方自归对这个味道印象很深,觉得资本主义加薪模式,就是厉害。随着阅历增加,方自归才知道自己错了,这种加薪手笔,在资本主义世界虽然存在,但并不普遍,不能算资本主义式的,只能算老卑式的,仅仅普遍存在于九十年代中期到零零年代中期的,经济迅猛发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世界。 因为这些年中国经济增长都在10%的样子,总部每年给多卡门业上海工厂的加薪预算不是8%就是10%,反正八九不离十。总部很简单的,你加薪方案报上去,它不管你具体给谁加了多少,它就看全体员工的月工资总额加薪后和加薪前相比,增加比例有没有超过预算的8%或10%。超过预算,一定不批;不超过预算,一定批。所以,如果你要给某个员工加薪50%,你只能从别人的加薪额度里挖出来,因此给很多员工都加50%,只能是一个加薪神话。 方自归刚上任总经理时,前财务经理提出辞职。方自归跟他谈,他说他其实挺喜欢多卡门业的氛围,但是一家美国公司给他的offer,比他现在薪水高30%,如果多卡马上也给他加30%,他就不走了。但他这个要求,方自归没办法满足,因为给他加了30%,就比其他部门经理高了一截,就打破生态平衡了,其他经理那边怎么摆得平呢?如果你就是特别牛逼,公司没你就转不动了,那可以特事特办,否则,公司不会因为个别人就改变薪酬结构的。 现在,五个班组长中薪水最高的姚前进,张口就要涨薪40%,就像此时他面前正蹲在方自归桌上的那个铜狮子似的,是狮子大开口了。这时,方自归也彻底明白了,这些人说电焊有毒,只是个借口,这些工人要在生意兴隆之前把底薪升上去,实现一个加薪的神话,还愁将来的加班费,不“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吗? 方自归问:“为什么,你们认为你们应该比别的工人工资高呢?” 姚前进道:“我们做的是机库门,机库门价格高,待遇上怎么不能高一些呢?” 另一个工人说:“所有车间里面,我们车间人最少,就算对我们特殊一点儿,对整个公司影响也不大。对吧?” 方自归道:“不对。” 姚前进道:“怎么不对?我们就五个人。” 方自归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规矩的问题。公司每年三月份加薪,现在是十月份。如果我满足了你们的要求,过两天快速门车间也觉得要加薪,过半个月防火门车间也觉得要加薪,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处理?” 一个工人道:“他们不会的,他们现在加班多。” 方自归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如果你们这次用怠工的方式拿到40%的加薪,我是其他车间工人的话,我就很会!” 铁人们不吭气了,办公室里一阵沉默。 “这样吧,”方自归打破沉默,“我们彼此都给对方一天时间,你们考虑一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我和经理们商量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铁人们人去了,方自归把生产经理、人事经理、游梓晖、高琪召到会议室,商量对策。 方自归把工人提出的条件一说,高琪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破口大骂:“妈了个逼,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真是要上天。我的意见是,妈逼通通开除,一个不留。通通开除!” 游梓晖忧虑道:“开除还是不妥吧。这几个工人,好不容易做熟了,如果全部换新手,接下来的项目怎么保证质量?如果明年项目一多,恐怕我们应付不了啊!” 高琪道:“游经理,这几个工人开除了,我亲自带快速门的兄弟做机库门。我就不信了,姚前进能干的活我干不了?游经理,你放心,他们能干的工种我都会,快速门的几个工人技术其实也不错。到这个份上了,我的意见就是一起炒掉,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把他们留下来,以后也没法管了!” 方自归对生产经理道:“你的意见呢?” 生产经理说:“我同意高琪的意见。现在全厂工人都在看,这次姚前进几个人如果得逞,以后大家有样学样,工人真就没法管了。” 方自归对人事经理道:“你的意见呢?” 人事经理道:“只要你们几位领导统一了意见,我坚决执行。” 众人又是一番讨论后,讨论出一个基本方案,方自归最后总结道:“游经理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倾向于不要把工人完全推到对立面去,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能够和平解决,尽量和平解决。明天,就按照刚才说的备选方案,我再跟他们谈一次。” 第二天,机库门的五位铁人又坐回了方自归的办公室。 这次,五位铁人的斗争模式不再是诉苦大会模式,而是静音模式。他们从“主动出击”,改变为“以静制动”或“以逸待劳”了。 这五个人断定,车间里没有产出,现在是公司比他们更着急。 “说了这么多,我把备选方案再明确一下。”已经把大道理和小目标说了好一阵儿的方自归,咽了口唾沫,“我可以承诺至少20%的加薪幅度,但必须要等到明年三月统一调薪。我是说最少20%,也可能达到你们期望的40%。那么到底加多少,取决于你们从现在起,到明年三月的工作表现。” 又是沉默,又是以静制动,又是以逸待劳。 “怎么样?对你们,管理层已经很有灵活性了。”方自归道。 “没有别的选择吗?”姚前进问。 “有。”方自归道,“就是去电焊车间。他们有加班你们就有加班,他们没加班你们也没加班,一视同仁。” 姚前进叹一口气,脸上挂着不屑,“走吧,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谈啦,伙计们。” 五位铁人起身,也不说声“再见”,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方自归的办公室。 方自归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心想姚前进是以前自己蛮看中蛮喜欢的工人,还打算重点培养的。一个多月前,自己还和姚前进一起在广州把酒言欢。一年前,姚前进没带暂住证在街上闲逛,被抓进收容所,自己还亲自去收容所捞人。怎么他如此快就换上这么一副欠扁的嘴脸? 第二天上午,满脸怒容的高琪到办公室告诉方自归,事态进一步升级,五位铁人的怠工,现在变成了罢工。 89. 造反 苍白的天空上飘着一层面纱似的薄雾,雨小了,但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会议室的窗玻璃上挂满了水珠,让外面的世界看上去一片朦胧,把厂区主路旁的两棵树,变成了两团模糊的绿影。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讨论热烈。立在角落里的那棵发财树像是对人们笑着,像财神爷手里拿着金元宝似的。刚浇过水的叶子闪着油亮的光,树茎的花纹盘旋着向上升,再被繁盛的叶片隐没。 这盆发财树本来是放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方自归后来觉得俗气,把发财树换成了铁树。而因为机库门车间的五位铁人桀骜不驯,也让方自归对工人们一贯的温柔,换成了现在的铁腕。 “很好!”方自归道,然后转过头,问物料经理:“这个项目的物料,全都进来了吗?” 物料经理道:“电机和限位开关这周末进来,其他物料都齐了,所以物料方面完全不影响生产。电机和限位开关生产上不用的,只要发货前到位就行了。” 方自归道:“好,那么现在看来,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们也做好准备了。接下来,我们看看能不能争取更好一点儿的结果。大家有没有其他的建议?” 游梓晖道:“如果要开除,是不是不要把这五个人全开除,也许有人愿意留下来的。” 方自归沉吟片刻,道:“这个事件,是姚前进带头,并怂恿其他四个工人和他一起干的。我看姚前进是铁了心要和公司对抗了,其他四个人的立场,也说不定没那么顽固。这样吧,高琪,你找机会单独和另外四个人聊一聊,探探口风,如果有可能挽留,能挽留一个算一个。” 高琪道:“好。我试一试。” 方自归问:“大家还有什么建议?” 人事经理道:“工厂从来没出现过罢工的情况,也从来没有过一下子开除五个工人。我建议,具体怎么操作,最好咨询一下律师。” 方自归道:“可以。会后我马上跟我们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联系,跟她讨论一下,最迟明天上午,我们一定要把行动方案定下来。” 上次梅律师和方自归一起陪领导吃过饭以后,跟方自归也算熟人了。接到方自归的电话,梅律师当天就到工厂,与方自归商讨罢工危机的处理方案。 在方自归办公室里,方自归把罢工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给梅律师讲完,梅律师问:“方总,那您希望最后达到一个怎样的处理效果?” 方自归道:“我的要求,就是既要把这些工人开掉,也要保证公司不付任何赔偿金。只有这样,其他工人才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用这种极端方式要挟公司,是无利可图的。” “如果要达到这种效果,需要些时间的。关键在于搜集到足够的违纪证据。” “我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如果让他们马上离开公司,他们去申请劳动争议仲裁,仲裁结果一般都会偏向工人。因为他们是所谓的‘弱势群体’,公司肯定要付一定的赔偿金的。” “不!”方自归坚定地说,“我要确保一分钱都不赔,我们该怎样做?” 然后,人事经理、梅律师、方自归一通商量,确定了如下方案:首先,给五个工人发出正式违纪处分通知书,如果他们不接受,就公告在公司的公示栏里,并进行拍照。同时,方自归和工人进行几次谈判,把整个谈判过程用录音笔录下来,劳动仲裁时,可以用录音去证明是工人主动挑起事端,并且公司要准备好另外一个证据,就是工人的罢工行为使公司蒙受损失的证据,比如客户投诉或者违约罚款。这样,两天后,再次发出违纪处分通知书,工人依然不复工的话,第五天就可以正式通知他们,因为严重违纪他们被开除,然后强迫他们离开工厂。这么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基本上可以保证五位铁人拿不到任何赔偿金。 方案定下来,人事经理立即去执行了。梅律师第一次到工厂来,也真是难得来一次,就在办公室里与方自归多聊了一聊。 “工商局的案子,最近有什么进展没有?”梅律师问。 “上周我打电话问过,严队说,结案报告已经出来了,他们内部审议的时候,法律部没通过。我把这个情况给老外一说,把老外也吓一跳。然后我又找严队,严队说我们用不着担心,现在的问题都是程序上的小问题,叫我们什么也不要做,就等着就行,他会根据法律部的要求把报告调整一下。” “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我让徐书记再跟他们局长打打招呼。” “好的。不过我听严队的语气,感觉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当天,人事经理把违纪通知书交给五个工人,他们当着人事经理的面,直接把通知书撕碎,扔进垃圾桶。 第二天,五个工人吃午饭的时候,看见了贴在食堂门口的违纪通知书,也立即撕下来扯个粉碎。好在公司大门口的玻璃橱窗内也贴了一张违纪通知书,那玻璃橱窗可以上锁,又在保安的眼皮底下,这份公示的通知书才幸存了下来。 按照行动计划,方自归叫五个工人到办公室谈判,然后工人还是坚持认为,他们在完成广州机场项目后,他们的身价立即产生了40%的溢价。 谈判不欢而散。 完整的谈判录音保存下来了,方自归自己听了一遍,就用电子邮件发给了梅律师。梅律师听了录音以后,说可以用,又说正式开除他们之前反正还有时间,最好再跟他们谈一两次,每次都全程录音,总之证据越多越有利。 生产经理和高琪也没闲着,尝试了一下各个击破之策。然而该策不起作用,五位铁人也知道“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铁了心要把“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进行到底,坚持同进同退。 军用机场那五个门的交货时间越来越近,高琪担心时间来不及,便在各个击破之策不起作用后,向方自归建议,说:“反正五个死人天天窝在工具间里一动不动,我带几个快速门车间的工人到机库门车间先干起来,能抢一天算一天。” 方自归同意高琪的建议,谁知过了半天,高琪就沉着脸回来了,对方自归说:“快速门车间的工人对我说,老高,你让我干什么都行,这件事就别为难我们了。” “这有什么为难的?”方自归有些奇怪。 “姚前进在工人中间已经放出话来,说谁敢到机库门车间干活,就打断谁的腿。这几个龟孙子,他妈的无法无天了!” 方自归心想,要是他们是上海本地人,绝不会出现这么极端的情况。这些农村里出来的孩子,路子还是野了一点。 工厂里都是男工,其中只有少数上海本地人,绝大部分来自外地农村,这也是工厂经过若干年运营,逐渐形成的一种格局。上海工人比较讲规矩,但供应量更加充沛的外地农民工,更加吃苦耐劳,要求的待遇也比本地人低,就渐渐形成了工厂里外地农民工为主的格局。 “高琪,本周内,我肯定干掉这五个人。”方自归说,“但是我们就只剩八九天时间了,我们要做好在八九天里,做完这五樘门的准备。我们行不行?” “厂长,我跟您说,我不睡觉也把门给您做出来。”高琪道,“就为争这口气,我他妈拼了!” 第二份违纪通知书,按计划贴在了公示栏里。 双方仍在僵持,全厂的员工都在看。 就在第二份违纪通知书贴出来的第二天,姚前进带着另外四个工人,突然闯进了方自归那永不关门的办公室。 看见他们突然冲进来,方自归心想,看来他们还是先沉不住气了。 “找我什么事?”方自归坐在大班椅上,打量着站在他办公桌前的五个人,“如果你们是要和解的话,向我道个歉,给高琪认个错,你们现在还有机会。” “厂长,你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工人道。 “厂长,我们知道你找了律师。你这样算计我们,不地道啊!”另一个工人道。 方自归一愣,心想工厂里的人应该都不认识梅律师,那天梅律师来,也只是和自己、人事经理三个人开会,并没有通知别人。这几个工人,怎么知道律师的事情呢? 姚前进冷笑道:“你还偷偷录了音,对吧?” 方自归心里一惊,心想录音的事情完全就是自己操作的,除了梅律师外没和其他人交流过,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厂长,我们都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阴险的人。”另一个工人说。 “好吧,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就把话说在明里。”方自归镇定了下来,“你们还不悬崖勒马的话,一定会被公司开除,而且一定拿不到一分钱赔偿。你们要打官司,公司奉陪。你们要知道,打官司也是律师帮公司打,我本人根本不用出面,你们问问自己,有多少资源可以和公司的资源耗下去。”方自归顿一顿,“我们不但有录音,我们还有盖着代理商公章的一份正式投诉文件,这些都是你们违纪,造成公司重大损失的证据。摆在你们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承认错误,接受处罚,洗心革面,将来好好上班。否则,等着两天后被开除吧!” “你非逼我们撕破脸!”姚前进阴森森地说,“厂长,我们是可以找到你家的,你就算不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你就不为你家人的安全着想?” 方自归登时勃然大怒。 “你们竟敢威胁我?!”方自归“嚯”地站起来,“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吼了出来,“全部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90. 撕破脸 近午阳光,明晃晃地穿过机库门车间屋顶的透明采光条,照在一大群人身上。 五个工人脱下了蓝色的工作服,在更衣箱前磨蹭着。五人身后,站着生产经理和高琪,正监督他们收拾私人物品。而生产经理和高琪的身后,站着十几个身穿制服的保安。 人事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进了车间,她的手里拿着几页纸,那是开除五位工人的通知书。 很快,五个人就一人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被一群人送出了工厂大门。 然后,高琪带领快速门车间的工人,立即开始做那五樘门。 方自归暴怒以后,五位铁人灰溜溜地滚出了方自归的办公室,他们刚回到车间不久,就呼啦啦来了十几个保安,勒令他们收拾自己的东西,马上离开工厂。之前,方自归就已经跟保安公司联系好了,让他们准备好十几个人清场,只没想到行动比原计划提前了两天。 采取雷厉风行的行动,是方自归为了防止姚前进他们搞破坏。如果他们把正在生产中的那五樘军用机库门控制箱内的电线故意接错,就够麻烦的。 把五人赶出工厂的行动干净利落,方自归唯一感到有些遗憾的,就是姚前进他们冲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自己没机会按下录音笔的按键,因为他们的出现太突然了。如果把姚前进威胁自己的那句话录下来,方自归相信,这几个人要怎么打官司都打不赢了。 方自归始终没想明白的,就是这五个人是怎们知道律师的事情和录音的事情的。人事经理泄密?方自归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能。办公室里被装了窃听器?方自归也觉得不可能。这就成了一件搞不清楚的事情。但方自归给全体保安的指令很清楚:把五人的照片贴在大门口的保安室里,从此以后,不允许这五人进厂,如果他们硬闯,必须要阻拦,如果拦不住,立即打110报警。 因为这个事件,大门口的保安都配备了电棍。 这个意外而狗血的工作日结束了,方自归拎着电脑包,上了等候在办公楼门前的商务车。 司机郝师傅已经坐在方向盘后面了。方自归上了车,郝师傅却没有马上开车,而是扭过头,对坐在第二排座位上的方自归说:“厂长,听说机库门那几个工人到你办公室威胁你啊?” “嗯。” “厂长,我给您看样东西。”说着,郝师傅侧过身,打开副驾驶座位前的储物盒,从里面摸出来一个东西。然后方自归就听见“刷”的一声,郝师傅的右手已经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从左手拿着的刀鞘里拔了出来。 “厂长,不是我吹,姚前进要是敢动手,你看我怎么削他!”郝师傅拿着匕首说。 方自归看着郝师傅,觉得非常意外,这一天可真是既有狗血也有热血, “我全都准备好了。”说着,郝师傅把匕首插回刀鞘。 方自归感觉就像看戏一样,一时间没说话,谁知道,郝师傅接下来还有表演。 郝师傅把匕首放回储物盒,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抽出一根半米多长的铁棒。郝师傅拎着铁棒走到车边,拉开商务车的滑动移门,把铁棒递给方自归,说:“厂长,我帮您也把家伙准备好了。这段时间,最好咱俩形影不离。要是您一个人,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家伙,以防万一。” 方自归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铁棒,哭笑不得,心想我要是去夜总会,也提着根铁棒去吗? 这铁棒不是别的,正是工业门弹簧模组上用的进口实心圆轴。 弹簧模组有两种轴,一种是空心六角轴,一种就是方自归手里现在拿的这种实心圆轴。六角轴已经国产化了,而实心圆轴用在尺寸比较大的工业门上,是一种高强度钢。我国高强度钢做得还不是太到位,所以实心圆轴还没有国产化。这种轴进口进来都是三米标准长度,生产时要根据门的不同设计进行裁切,所以车间里有大量被裁切下来的,半米到一米之间的实心圆轴废料,没想到工人造反,郝师傅倒开发出废料的新用途来。 看来在誓死捍卫总经理这件事情上,郝师傅是动了些脑筋的。方自归越看手中的铁棒越好笑,把它放在了自己脚下,说:“真打起来,应该用不着这些吧。” “就怕他们动兵器。”郝师傅说,“要是都不动兵器,厂长,我打包票,五个小屁孩一起上也打不过咱俩!” 郝师傅是退伍军人,而且他知道方自归有功夫,他才会说出这么自信的话来。 方自归一周去两次健身房,除了拉一下肌肉,方自归去健身房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去打沙袋。像去健身房这种健康的地方,方自归常常是让郝师傅开车,让他赚点儿加班费。后来有一次,方自归在健身房里叫郝师傅把忘在车上的沐浴液送进来,郝师傅才知道方自归在健身房里练的是格斗,然后对方自归佩服得五体投地。 郝师傅是当过兵受过格斗训练的人,他一看方自归打沙袋打出来的那个声势,立即就知道方自归有功夫。郝师傅当时心里就暗暗赞叹,一个会说英语的纯中国人老板,打沙袋可以打得这么生猛,简直太牛逼啦! “那五个人以为我是软蛋。”方自归说,“我看他们是虚张声势,未必真敢动手。” “厂长,社会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是小心点儿好。” 向方自归完整地表完了忠心,郝师傅终于发动引擎,把车开了出去。 看着司机的背影,方自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领导力,看来也修炼的有一定火候了啊,竟然也有手下愿意冒生命危险为自己冲锋陷阵了。 郝师傅是黑龙江鸡西人,退伍后在鸡西一家工厂里开货车。前些年国企倒闭潮,郝师傅和他媳妇都下岗了,夫妻俩就到上海来打工。后来,郝师傅找到这份给阿纳当司机的好工作,他媳妇就在上海一家超市当促销员。阿纳退休后,郝师傅就给方自归开车,开了几个月,郝师傅有天就对方自归说:“厂长,能不能周末也让我帮您开车呀?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经济压力真挺大。我俩儿子都还在老家上学,我也不想要俩儿子,我就想要一个,我就想要个女儿,但是我老婆一生就俩双胞胎儿子,我也控制不了啊厂长。” 阿纳在的时候,郝师傅加班费很多,因为阿纳在中国坚决不自己开车,周末都会让郝师傅加一天班,而且一般都是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的加班。但是方自归不喜欢自己去哪儿都有个司机跟着,所以周末就全是自己开车,郝师傅的收入就降低了。郝师傅给方自归看了他的两张工资条,一张是阿纳时代的,一张是华纳时代……哦不,方自归时代的。郝师傅又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家四口的合影,给方自归看他的双胞胎儿子。 看了对比鲜明的两张工资条和色彩鲜明的一张照片,方自归动了恻隐之心。后来,方自归就每周末也让郝师傅加一天班,实在没什么事,就让郝师傅开车带自己父母到菜场买菜拎菜。 方自归心想,可能郝师傅要为自己冲锋陷阵,是因为有点感恩吧。 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方自归的车将要进公司时,方自归一眼就看到了那五个铁人正站在公司门口,像五个游魂似的。 五位铁人当然也看到了方自归的车,可他们并没有拦车,方自归就隔着车窗,和他们怒目对视,从他们身边慢慢经过。 “傻逼!”郝师傅骂道,慢悠悠地把车开进了工厂,“都他妈一脸傻逼相!” 其实,被郝师傅称为“傻逼”的这帮人,和郝师傅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就是他们都想多挣加班费,只是傻逼们不择手段,把事情搞砸了。 上了一个小时班,方自归吩咐前台小姑娘,到门口看看那五位铁人还在不在,结果他们居然还在工厂门口站着,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可是保安们都有准备,他们很难进得来。 到了中午,方自归亲自去门口看了一眼,五个人不见了,估计是他们肚子饿了。 下午,五个人没有再出现。 姚前进威胁说要打上家门,方自归觉得他恐怕是虚张声势。但方自归毕竟不敢冒险,还是立即给父母买好火车卧铺票,让他们回四川了。 为了让父母马上回四川,方自归跟弟弟方自强串通了一下,找了一个借口。 方自强元旦节结婚,二老本来就要回四川出席婚礼的,现在无非是让二老早一两个月回去,就说让他们帮忙操办方自强的婚礼。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工人罢工并且威胁自己的事情,方自归在家里没透一点儿口风。 一下午没出现的五个工人,次日上午又出现在公司门口了。 结果连续几天,五位铁人就像游魂一样,一到上班时间就在工厂门口站岗,也不知他们这么做,是想出了什么样的改革新思路,反正他们还是照例站到中午就消失。 这五个人每天来站岗,就在郝师傅眼皮子底下,因为郝师傅的座位就在保安室,没有出车任务,郝师傅总是在保安室里。所以,五个人站了几天岗以后,郝师傅这天终于按捺不住,一个人走出了工厂大门。 91. 世界工厂是怎样炼成的 阳光,照在多卡门业工厂大门口那块刻着dokar的长条形花岗岩上。 工厂门口没有长长的公司名称,只在一块石头上刻着集团名字的五个字母,使工厂的门脸显得简约和雍容。这块大石头的后面,红、蓝、白三面旗帜在浅蓝色的天空中清清楚楚地飘扬着,石头前面,五个工人蹲在五个字母之前,在地上投下一排模模糊糊的影子。 大门口很开阔,也没什么遮挡,连棵树都没有。好在这几天既没有酷暑,也没有严寒,又没有下雨,五个工人就坚持天天早上来站岗,就是被郝师傅反威胁过了,也坚持不懈。 方自归每天上午看见五个游魂似的人在工厂门口游荡,有些纳闷,心想这五位,难道是后悔了想和解吗? 然而姚前进那天冲进来对方自归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和解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终于这天,五个工人在公司门口拦住了一辆车,方自归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 被拦下来的这辆车里,坐着的是多卡门业的全球采购总监,一位蓝眼睛、金头发的老外。五个工人站在车前,不让车进厂门,要和老外进行对话。 老外莫名其妙地下了车,与他们展开对话。然而,五个工人在老外面前比手画脚,尽情倾诉,老外全听不懂,只好两手一摊,两肩一耸,反复向五人强调:“no,idon’tunderstand!”【译:不,我听不懂!】 老外坐的是销售公司的行政车,车上只有一个只会说“thankyou”和“ok”的司机,没有翻译,老外没法与工人们交流。 原来,五个工人知道公司常有老外来,他们搞不定方自归,就想找老外,最好是比方自归级别高的老外,向老外申诉方自归对我们工人的不公正对待,让国内问题国际化,劳资纠纷扩大化。 这位采购总监的级别确实比方自归高,但并非方自归的领导。最近几年,特别是一年前中国加入wto以后,集团在中国采购的物料逐渐增多。因为中国加入wto后,中欧双方都降低了彼此的关税,这对既在中国销售欧洲产品,又在中国采购零件的多卡集团来说,是重大利好,采购总监就在他的kpi的压力下,也就是每年都要降低集团采购成本百分之几的压力下,时不时要来中国开发新供应商,他就成了上海工厂的常客。不成想,这次采购总监就在工厂门口偶遇了五位罢工工人。 采购总监在中国闯荡,一般是不带翻译的,因为中国本土的供应商如果没办法跟他进行有效沟通,这种供应商就不可能进入多卡集团的合格供应商名单。所以,五个罢工工人与采购总监的对话,就成了鸡跟鸭讲了。 姚前进虽然知道“睿智”这样的中文词,却三闷棍打不出一个英语屁来,让他用肢体语言描述复杂的劳资纠纷,那是相当地困难。因此采购总监和姚前进大眼瞪小眼,就是对不上眼,折腾了好一阵子,姚前进把自己折腾得口吐白沫,把老外折腾得面红耳赤,最后只好还是放老外进了工厂。 采购总监在欧洲从来没有过这种奇遇,进了方自归办公室就问:“嘿!victor,到底怎么回事?有五个人在工厂门口拦住我,不让我进来。” 方自归淡淡地说:“他们罢工,然后被我一起开除了。” “罢工!!” 为了不让采购总监以为,自己搞的是黑格尔说的“东方专制主义”,坏了自己在集团内冉冉上升的美誉,方自归就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像讲故事一样,给采购总监讲了一遍。 听完了故事,采购总监还是有些大惊小怪,说:“天哪,你们的工人这么爱加班吗?” 方自归笑道:“加班是他们的至爱。因为加班小时工资比平时小时工资高。” 欧洲人只会为了更短的工作时间而罢工,这就限制了采购总监的想象力,他过去从来想象不到,中国人会为了更长的工作时间而罢工。这种人......还算人类的一部分吗? “欧,难以置信!”采购总监感叹,“怪不得采购圈里开始有一种说法,说中国要成为世界工厂了。” 采购总监的信息还是有些滞后的,一年前,也恰好是中国加入wto这一年,日本贸工部发布了一份白皮书,第一次称中国为“世界工厂”。 姚前进要前进一步,向老外进行国际投诉的第一次尝试失败后,终于不到工厂门口站岗了。但姚前进拦老外这件事情,也让方自归意识到,五位铁人并没有想和解。 方自归等着工人来打官司,可他们在门口消失后,那官司并没有来。方自归等着等着,突然想起来另一个官司,觉得有些奇怪,就是都已经十一月了,已经等了好久了,怎么工商局的结案报告还没下来? 不放心的方自归给严队打了个电话,严队说:“上次不就给你说过了吗,报告在法律部那里重审,你们等着就好了。” 方自归把严队的反应向杰罗姆做了汇报,杰罗姆也不放心起来,让方自归把统一战线里能够动员的力量再动员一次,结果就接到了严队的电话。 “叫你们不要急不要急,”严队电话中的声音,分明有些不悦,“我们内部走程序碰到点儿问题很正常,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们催什么催?” 方自归赶紧向杰罗姆汇报,告诉他严队有些不高兴了,最好别催。其实方自归自己也有点儿着急,这事情从七月份折腾到现在,都快年底了,没脱身却拖身,别拖到最后在终点线前摔倒,简直就是粉碎性杯具。 但是领导已经帮忙去催了,几天后,工商局终于传来消息,可以结案了。 杰罗姆去工商局办最后手续的路上,兴致非常高,对方自归说:“感谢上帝,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去那个地方啦。” 杰罗姆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方自归,本年度销售将增长30%,虽然上半年业绩不佳,可下半年市场启动了,虽然增长40%的中国区内部指标没完成,但是报给欧洲总部的目标看来可以实现了。 “销售员说取消dsc销售会下降,”杰罗姆坐在车里,指着自己电脑屏幕上的报表说,“可是,看看下半年的业绩。”杰罗姆鼻子里冒着冷气,用指关节敲着电脑屏,“销售员们放屁!” 方自归不确定销售员们是不是在放屁,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在中国,建筑上用什么材料,往往半年一年前就定好了,取消dsc对销售是不是有影响,恐怕要一两年后才能真正看得出来。下半年业绩大幅增长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牛顿第一定律——惯性。这条定律不光在物理世界起作用,在商业领域也起作用的。可是这个道理,方自归在杰罗姆面前说不出口,因为取消dsc如果后来证明真对销售产生了严重影响,就说明在中国卖门真是需要贿赂开道,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就按照杰罗姆报上去的数据,工商局罚了多卡门业两百多万。杰罗姆谢天谢地谢上帝,签字签得很爽利。 “案子是结了,但有件事情,我想请你们帮一下忙。”严队说。 “严先生,您帮了我们很多忙,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帮您的?”杰罗姆道,“您请讲,是什么事情?” “这笔罚款,你们能不能拖一段时间,至少帮我拖到明年一月份,再付给我们。” 这完全是跟大连工商局不一样的操作。 当时杰罗姆在大连认罚九十九万八后,大连工商局要杰罗姆马上付钱的,不在规定期限内付,还要交滞纳金的。而杰罗姆其实希望在年内把上海工商局的罚款付掉,因为这件烂事是今年出的,今年把罚款付掉,就不会影响来年的财务数据了,在总部那边也不用反复啰嗦这件事。 “严先生,为什么您希望我们晚些时候付给你们呢?”杰罗姆问。 “噢,是这样,我们工业区分局今年的罚款指标呢,已经完成了……你们明白吗?” 方自归立即明白了:原来政府部门真有kpi啊! 财务部被工商局抄家那天晚上,狗子就对方自归说,工商局罚款也是进行科学的数字化目标管理的,奖金是跟罚款挂钩的。但狗子不确定其他地区的工商局是不是也这么科学。现在看来,天下乌鸦一般……当然不能把工商局比喻为乌鸦,就比为喜鹊吧……天下喜鹊一般都有kpi。 有这么目标明确的政府,有这么热爱加班的人民,世界工厂,舍我其谁? 92. 不愉快的老情歌对唱 立冬这天,黄昏时分,掉落在多卡门业厂区主路上的树叶,被刚打开的路灯照着,泛着一片一片的黄色。 一辆十二米长的红色大卡车轰隆隆地辗过那些黄叶,驶出了工厂大门,转了一个弯,迎着天边那一抹浅红色的晚霞,向西驶去了。 冷空气还没有南下,微风吹在脸上,清爽怡人。红色大卡车的尾灯渐渐消失在方自归的视野中,暗下来的微蓝天空上,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 目送满载着新鲜出炉的五樘军用机库门的卡车开出工厂,开向远方,方自归的心情非常愉快。高琪带着几个快速门车间的工人夜以继日,全力以赴,终于赶在交货期前完成了军用机库门的生产任务。高琪自己立下的军令状,他说到做到了。 为了这个项目,游梓晖也非常努力。高琪做为机库门、快速门、液压平台的车间主任,虽然对机库门有一定经验,但他毕竟没有亲自动手做过。游梓晖放心不下,车间里赶工这段时间,亲自带着手下几个设计工程师,除了给高琪他们打打下手,还在车间里对图纸,做检查,忙里忙外,终于积极稳妥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了那五樘机库门,应该算游梓晖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台湾了。 红色大卡车开远了,游梓晖拍了一下方自归的肩膀,说:“算是渡过了难关。晚上我们去唱歌,给你压压惊?” 方自归不承认自己因为罢工事件“惊”过,但因为此时心情好,并不反对唱歌的倡议。于是,游梓晖又约了一个台湾朋友,三人一起吃了个晚饭,便去游梓晖时常光顾的花间天堂ktv会所。 游梓晖跟会所的妈咪已经很熟了。三人进了个小包房,游梓晖就对妈咪说:“今天我们高兴,叫几个美美的小姐过来陪我们。” 妈咪笑道:“哥,你们今天来得正好。会所里最近来了几个校花,你们要不要?” 方自归问:“校花?是什么概念?” 妈咪道:“都是在校大学生,晚上出来挣点儿零花钱。她们文化程度高,素质肯定比一般小姐好。当然,素质好,价格也要贵一点。” 游梓晖问:“那校花的小费是多少?” 妈咪比了一个手势,“八百起。稀缺嘛。” 花间天堂的小费一般是三百,看来校花并不是仅仅贵一点。可游梓晖对机库门车间工人被一锅端的情况下,大家还能群策群力,把为五个门按时做出来比较高兴,便一挥手道:“八百就八百。你们有几个校花,叫她们都来,我们挑一下。” 于是,灯光幽暗的包房里就来了四个校花,也没什么太多可挑选的余地。 方自归睁大眼睛,仔细把校花们扫描了一遍,突然发现,有个校花的眉眼,有些莞尔的影子,便鬼使神差般用手一点,对妈咪道:“我要这个。” 虽然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好在她们是校花,外在美是比较有保障的,内在美就等一下再发掘了。 游梓晖和台湾朋友也做了各自的选择。等上酒的时候,台湾朋友问自己的校花:“你是哪个学校的?” “上外的。” 方自归道:“好学校。” 游梓晖问自己的校花:“你呢?你是哪个学校的?” “上戏的。” 方自归道:“上戏那个学校,分不高,但是美女特别多。”方自归又对正点歌的那个属于自己的校花叫道,“喂,你是什么学校的?” “工大的。” 方自归心想还没有开始喝酒,自己应该没晕,不至于听错了吧,“什么?是同大的,还是工大的?” 穿着短裙的校花从点歌台上走下来,在方自归身边坐下,“工大的。” “哪个工大?” “杨浦区那个工大呀。” “东门出去就是百泰街的那个?” “是呀。” 游梓晖还说什么压压惊,此时的方自归,很吃了一惊。 方自归看着这个紧挨自己,眉眼有些像莞尔的工大校花,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虚无缥缈、意乱神迷的复杂感觉。 “你是工大哪个系的?”方自归问。 “数学系的。” 我去!方自归心想,数学这么高端的系,是工大这种三流大学配得上的吗?方自归知道工大没数学系,知道除了师范院校以外,数学系只存在于复旦、同济之类的重点大学。眼前的这位工大校花,分明就是个赝品。 “我帮你点歌吧?你要唱什么歌?”冒牌工大校花笑着问。 方自归扭头看旁边的游梓晖,他正眉飞色舞地与上戏校花逢场作戏。方自归这时意识到,这些所谓的校花,应该通通都是山寨版的。没准儿她们真的非常认真地根据电线杆子上那些小广告提供的信息,让不法商人为她们印了上外、上戏、工大的毕业证,就可以把台费从三百升到八百了。这种玩法,大概特别契合哪些没上过什么学,但又想附庸风雅的有钱大老粗的心理需要。 看着游梓晖和他朋友兴高采烈的样子,方自归想,算了,还是不戳穿校花们的谎言,既然大家是来找乐子的,何必呢?反正下次来,不花这种冤枉钱就是了。 酒上来了,然后六个人就喝酒,唱歌,扯淡,玩游戏。 几个小时以后,上外校花掷骰子老是输,喝得有点儿晃了,她勉勉强强又“咕嘟咕嘟”灌一杯啤酒的时候,方自归手一拦道:“喝不下去算了,喝点儿白开水醒醒酒吧。” “我们跳舞吧,”台湾朋友玩儿得挺嗨,“跳一跳也醒酒的。” 然后,三个男人一人抱一个“校花”,在音乐的伴奏下跳起舞来。 工大校花贴着方自归慢慢摇着,说:“你们这么好的客人,挺少碰到的。” “哦,你碰到比较坏的客人,他们是怎样的?” “有的客人仗着有钱,挺变态的。” “比如?” “比如有次就碰到一个客人,十几个小姐进来,他一个人全要了。后来才听说,他是在外面有人不给他面子,他没地方发泄,就到会所找小姐发泄。他让一排小姐罚站,然后他就在包房里发酒疯。他一边喝酒,一边到处泼啤酒,还往我们小姐身上泼酒。那间包房是会所里最豪华的包房,他把两台电视都砸了,我都吓得发抖。后来老板来了,一进门说,怎么地上全是水。其实那不是水,全是酒,足足有两公分那么深。” 跳完了舞,工大校花说要和方自归对唱一首情歌,方自归随便,也就让工大校花自己去点。 工大校花竟然点了一首《恋曲一九九零》。 唱着罗大佑的歌,方自归看着眼前故作深情的“校花”,突然感到一种厌恶,突然觉得特别无聊。 方自归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唱卡拉ok,是大学毕业时,跟联谊寝室吃散伙饭那一晚,跟宿舍里的兄弟和联谊寝室那些女孩子一起唱的。那次唱歌,也是在市中心的ktv里,大家在一起玩得非常开心。可是这种ktv里的女生,虚情假意的,跟她们唱歌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回家的出租车上,方自归说:“这几位校花,都是假的。” 游梓晖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方自归道:“我那位校花说她是工大数学系的,可是工大没数学系。” 游梓晖道:“也许工大以前没有数学系,现在有了呢。” 方自归摇摇头,“破绽太多了,不可能是校花。我跟那女生喝酒的时候,问她出不出台,她说她出台的。鄙人当年可是跟校花谈过恋爱的人,大概了解校花的骄傲。真的校花,会为了这么一点钱,在随便一个什么男人面前脱裤子?” 台湾朋友笑道:“哈哈,不用那么执着啦。管她是真校花还是假校花,只要开心就好啦。” 方自归说:“梓晖,以后要是去桑拿馆,咱们还是可以联袂出场。但是ktv这种地方,我再也不来了。跟这些不认识的妹子逢场作戏,我突然觉得特别没劲。” 因为要先送那位台湾朋友,出租车拐来拐去,竟然在那年春节方自归第一次见莞尔父母的海花公寓门口经过。 莞尔的名字又在方自归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一种悲伤的情绪,又在心底里,冒着白色的泡沫向上翻腾…… 93. 不愉快的西班牙之旅 灯光穿过巨大的透明玻璃幕墙,倒映在浅紫色的水面上,让浦东机场航站楼像一块有着圆润曲线的水晶,在刚降临的暮色中熠熠发光。 飞机一跃而起。 方自归透过舷窗看下去,飞机在被小雨打湿的一片田野上掠过,大地看起来有些伤感。雾气在天空中飘动,白色的机翼下面,几条被路灯照亮的道路像金线织成的长长丝带,伸向灯火更璀璨的城市中心。 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在波涛汹涌似的云海后面,刚落下去的太阳仍然散发着光芒,在天边画上了一道橘黄色的直线。飞机向西方飞去,像是要追赶即将消失的阳光。 方自归从美国回来时,浦东机场刚投入运营。从那以后,方自归就成了浦东机场的常客。这一次,方自归是从浦东机场飞法兰克福,再转机飞巴塞罗那,参加多卡集团第一期的“dokarexecutiveprogram”。【译:多卡执行官课程】 方自归在课程开始前几天就到了巴塞罗那,他来这么早不是为了提前倒时差,而是为了先去拜访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在多卡集团里声名鹊起的巴塞罗那工厂。 巴塞罗那工厂是多卡门业一年多前收购的,因为集团里早就有德国工厂成本太高的声音,加上巴塞罗那工厂的产品线和德国工厂的产品线有部分重叠,所以巴塞罗那工厂被收购两个月后,总部突然宣布德国工厂关闭,德国工厂只有三个产品和技术工程师经过谈判,并经过公司的大力挽留,转移到巴塞罗那工厂工作,其他员工全被就地解雇了。德国工厂全部的物料、半成品、成品、订单也转移到巴塞罗那,德国工厂彻底成为历史。多卡门业总部开始还以为这次变革执行果断,脍炙人口,谁知过了不久,欧洲市场就一片哀鸿遍野。 生产从德国转移至西班牙后,欧洲各国的销售总经理们就开始各种投诉,最开始是投诉交货期延长,因为标准交货期从4周变成10plus。然后就投诉不可思议的交货期延误,因为西班牙人承诺的交货期,常常从10plus变成10plusplusplus。后来投诉不能接受的大规模发货错误,因为巴塞罗那工厂的发货,居然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现象。再接下来,就是投诉不能原谅的产品质量下降,罄竹难书,kpi爆表。 因为这场灾难,当时的多卡门业全球运营总监,也是当时方自归的直接上司,主动辞职了。当时的巴塞罗那工厂总经理,则被动辞职了。 方自归差不多每季度去欧洲参加一次多卡门业运营会议,在过去一年的这个会上,很多时间就用来讨论巴塞罗那危机了。刚开始方自归还冷眼旁观,暗暗庆幸这次危机对中国区业务的影响不大,谁知这场以欧洲为重灾区的灾难,还是波及到了遥远的东方。 上海一家民营企业新建的低温冷藏库,订了六套原产德国的充气式门封。德国工厂发货前,工厂突然被宣布关闭了,只好让巴塞罗那工厂安排生产和发货。于是,经过巴塞罗那工厂的一拖再拖,他们终于以代价高昂的空运方式向上海工厂发了货,结果这批货到了上海,发现竟然是六套垫式门封。 收到错件的上海工厂赶紧向巴塞罗那工厂索赔,他们态度也还好,继续按照上海工厂的要求安排了空运,结果入库的时候检验员一看,他们这次发过来的竟然是六套机械式门封。 第二次收到错件的上海工厂赶紧再次索赔,第三次空运过来的东西,终于是客户要的充气式门封了,可上海工厂进货检查时,发现尺寸竟然是错的。 以上案例,可以算企业管理界的一朵奇葩。上海客户老是拿不到他们要的门封,老板差点儿疯了,因为他的低温冷藏库已经启用了一段时间。上海工厂第三次收到错件后,客户老板忍无可忍,亲自到多卡门业上海总部上演京剧名段《击鼓骂曹》,甚至为了解决问题,他都愿意演《孟姜女哭长城》,否则他就要演《包龙图梦断金蝉案》,拿起法律武器维护他的消费者权益了。就在这关键时刻,销售公司和工厂精诚合作,商量出了一个奇葩中的奇葩办法,才把这件事按下去。 这奇葩办法,就是多卡门业通过代理商,买了六套竞争对手的充气式门封,贴上多卡门业的商标,给客户的冷藏库装上了。 为了安抚愤怒的客户,多卡门业跟客户签了一个附加协议,就是为他们买的正宗的多卡工业滑升门和不正宗的多卡充气式门封保修三年。 见识过这种奇葩案例,方自归意识到,欧亚工商管理学院那个教《投资银行学》的老教授说,全球范围内,企业并购能够进行成功整合的只有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都是失败的,看来此言不虚。所以在参加“excecutiveprogram”前,方自归要去巴塞罗那工厂看看,这朵奇葩到底是怎样养成的,和他们各部门的人认识一下,聊聊如何预防奇葩的再次开花结果。 因为时差的关系,方自归在巴塞罗那睡的第一夜,凌晨时分就醒了。终于等到酒店开饭吃过了早餐,又终于等到巴塞罗那同事预订的出租车,方自归就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工厂。谁知方自归到了以后,巴塞罗那工厂总经理冈萨罗还没到。 在会议室里等了十几分钟,方自归有些等不及了,让前台大妈跟冈萨罗联系一下,但前台大妈说,冈萨罗的家离公司比较远,从他家里开车到公司要一个多小时,他通常都会晚点到,叫方自归耐心等待。 方自归只好在会议室里继续等,等着等着就心里有些不快,心想冈萨罗家比较远,他不能在正常上班时间进公司,那么他为什么不跟我约个晚点儿的时间让我进来呢? 在徳弗勒汽车系统上班时,方自归早晨进公司,老卑那间办公室的灯总是亮着的,老卑每天早上几乎总是第一个进公司。方自归没有老卑这么极端,不会老是第一个进公司,但也养成了绝不迟到的习惯。可是听前台大妈的意思,西班牙的这位工厂总经理,养成的是绝不准时的习惯。 方自归等了半个多小时,冈萨罗才终于到了。 冈萨罗五十几岁,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冈萨罗在这间工厂已经上任两个月,据说经过他的整理整顿,工厂运营正渐上轨道。方自归和冈萨罗一聊,才知道他以前在johnsoncontrol工作,也才知道西班牙原来也有汽车制造业。既然冈萨罗是从汽车零部件公司出来的,也算跟方自归有共同语言,但是冈萨罗跟方自归聊了半小时后,就叫生产经理陪方自归在工厂里逛了。 在工厂里逛,方自归就对西班牙工厂为什么会搞得一地鸡毛,有了初步的感觉。就从表面上看,这时还有好多从德国移过来的产品和物料就乱七八糟地堆在室外,再加上西班牙人对德国转过来的产品不熟,做事情也不像德国人那么上心,怪不得客户会伤心。而这家工厂的内部管理也确实混乱,同时用两套erp系统,一部分还做手工帐,怪不得发货会发错。 刚开始,方自归跟订单部、物料部、工程技术部的人聊,因为这三个部门是上海工厂的接口部门。和办公室里这几个部门的人聊得差不多了,方自归就主要把时间花在了车间里,中间只是去冈萨罗的办公室,和冈萨罗一起吃了一顿冰冷的三明治午餐。 下午快四点时,方自归回到冈萨罗的办公室,和冈萨罗没说几句话,冈萨罗问了一个让方自归非常惊讶的问题:“so,你什么时候回酒店?” 这句话,当然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于是,方自归怀着很不愉快的心情,下午四点多就回到了酒店。 方自归回到酒店就打算去吃晚饭,因为中午那冰冷的三明治不好吃,方自归只吃了一块对付一下,这时候已经饿了。谁知方自归到街上转了一圈,全部饭店都要八点以后才开始营业。 原来,巴塞罗那的气温较高,所以巴塞罗那人和新加坡人一样,也认为一天之计在于夜,喜欢晚上出来活动,吃晚饭就要够晚才肯吃。所以方自归饥肠辘辘地又等了三个多钟头,才终于吃上晚饭。 冷冷清清一个人等牛排的时候,方自归越想冈萨罗的待客之道越生气。 只要方自归不出差,但凡有国外的同事到上海工厂,晚上是一定会请国外同事下馆子的。国外同事想在上海逛逛,方自归自己不陪,也会安排下属陪一下。正是中国俗话说的,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这次巴塞罗那之行,冈萨罗对来自远方的自己如此怠慢,连顿像样的中饭或者晚饭也不招待,出乎方自归意料。 方自归想起了杜小春和包子的恩怨,突然意识到,欧洲人和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大概就是不一样的。 杜小春是销售公司的培训经理,是个北京人。包子是荷兰培训中心的技术主管boirs,是个荷兰人。因为“boirs”的发音像“包子”,杜小春就给boirs起了个外号叫“包子”。 杜小春第一次见到包子,是包子到中国来给工程师们做新产品培训。那次培训,包子跑了中国几个地方,时间长达两周,杜小春这两周除了做包子的培训助手和翻译,晚上还陪吃陪喝陪玩,这种待客之道绝对是到家了。可杜小春后来有一次去荷兰培训中心呆了一个星期,包子对杜小春不要说三陪,连一陪都没有,晚上把杜小春往酒店里一扔就走人了。有一次更气人,包子忘了杜小春在公司里,他下班直接回家了。这培训中心在离阿姆斯特丹约八十公里远的一个小镇上,用杜小春的话说,是一个荒得连“野猫都不拉屎”的地方,叫出租车可不像在北京这么方便,把杜小春气得够呛。 因为中国的培训中心在上海工厂,所以培训中心有课的时候,杜小春常去工厂,他跟方自归就比较熟了,才向方自归吐槽欧洲人的待客之道。不过杜小春在荷兰受到的这种冷遇,方自归以前没感觉到。因为方自归以前来欧洲开会,都是跟一帮子工厂总经理一起,晚上一起吃饭都是热热闹闹的,都有人招待。而这次方自归单枪匹马来西班牙,让方自归体会到了杜小春受到那种冷遇。 在上海工厂的食堂里一起吃饭,杜小春那次对方自归说:“丫下次再来,我请他吃个屁!” 方自归恶狠狠地切着刚上桌的牛排,心想,冈萨罗要是来中国,我也请他吃个屁。 94. 神学院里的聚会 吃早餐的时候,视线穿过酒店餐厅的落地玻璃窗,方自归被拥抱这家酒店的风景给惊到了。 方自归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大海。 阳光里,靠近海岸的海域泛着耀眼的翡翠似的蓝绿色,远处的大海则是浩瀚的深蓝色。一条朦胧的白色轮船忽然在海平面上露出了自己的桅杆,远处的白点便越来越大,现出船形,闪着白色的亮光,在幽蓝的海面上,渐渐向泛着一波一波浪花好像镶着白色裙边似的海岸线驶来了。 初冬的太阳,懒洋洋地徜徉在飘着一大片鱼鳞般白云的天空上。海边沙滩上,几个穿着红衣服的姑娘在微风里追逐。 吃完饭,方自归端着咖啡走到酒店室外的大晒台上,又欣赏了好一会儿海景,才决定到山下的海边去走走。 不愉快的周五结束后,周六,方自归买了一张旅游巴士日票,按照巴士线路来了个巴塞罗那一日游,然后晚上换酒店,搬到这家位于巴塞罗那郊区海边一座小山上的酒店里,因为培训将于周一在这里举行。在这座酒店一觉醒来,见识到风光旖旎的地中海,方自归心情好了不少。 前一天的一日游当中,给方自归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那座百年未建成的大教堂,而是旅游巴士开到一处海滩边上时,方自归坐在车上,看到人行道上迎面走来两个一丝不挂的男人。 风中,两个赤裸裸的男人面带自信的微笑信步而来,他们一大一小的两个丁丁,按照他们步伐的节奏迎风……没有摇只有摆,而且还摆得相当整齐…..两个丁丁好像仪仗队的士兵练习过齐步走那样,练习过一齐摆,就这样左,右,左,右……像扭秧歌似的。这种类型的玉树临风,方自归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 方自归心想,西班牙男人可真是疯狂,中世纪的堂吉诃德,一杆长枪大战风车,到了二十一世纪,西班牙的新一代也不逊色,在公共场合亮出自己的老枪挑战风化,实在是太拉风了。这要是在上海街头,他们这么拉风,肯定会惊动辅警。如果辅警制服不了,肯定会惊动武警,他们的丁丁,绝不可能长时间地暴露在初冬的上海阳光之下的。 这时,看着这么美丽的大海,方自归有些兴奋起来,决定去海边散步,便走出酒店,步行下山。 刚沿着坡道公路走到山下平路上,方自归突然注意到,迎面走来四个亚洲面孔的人。他们走到近前,方自归一听,他们说的是中国话,便上前主动搭讪道:“你们好,我也是中国人。请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值得一逛的地方?” 对方一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说:“附近只有些沙滩,没什么好逛的。不如你跟我们走,去参加我们的聚会吧。” 原来,这山脚下有个神学院,方自归遇到的这四人都是基督徒,这天正好有十几个旅居或定居西班牙的华人基督徒在神学院里搞聚会,这四人是去参加聚会的。 方自归对神学院有些好奇,心想他乡遇老乡,索性去聊聊天,便跟着四人去了。 基督徒们见到方自归,都非常客气,方自归也就饶有兴致地参加他们的活动。原来这聚会的形式也很简单,就是基督徒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唱唱赞美诗。这十几人互称兄弟姐妹,气氛融洽,好像一个大家庭似的。他们虽然吃得简单,但方自归看得出来他们很快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很“喜乐”。特别是大家一起唱歌的时候,方自归和他们一样,拿着歌颂上帝和耶稣的几张歌单,和基督徒们连续合唱了几首歌,到后来颇受感染,那种神圣的感觉,方自归甚至都有些感动了。 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方自归就没吃,因为他在酒店里吃的那顿饭其实是早中饭,方自归此时已经吃不下了。方自归就在餐桌上,一边喝茶一边跟坐在自己旁边的一对夫妻聊天。这对夫妻都是在国内拿到博士学位的高级知识分子,现在他们移居西班牙了。 “昨天,我在巴士上看见路上有两个全裸的男人。”方自归道,“这种情况,在巴塞罗那普遍吗?” “现在气温十几度,这种情况已经比较少了。要是在夏天,会更多。”那丈夫笑道。 “西班牙人太疯狂了。”方自归道。 “你在西班牙住了这几天,对西班牙的印象怎么样?”那妻子问。 “西班牙的饮食和风景,都很棒。我去过差不多十来个欧洲国家,我自己感觉呢,那些国家的饭都挺难吃的,就是也在南欧的意大利饭,那个所谓最正宗的披萨和pasta,我觉得可不好吃了。但是西班牙的饭,我试下来还蛮对我胃口的。”方自归道。【译:意大利面】 “西班牙人吃米饭的,也许你就比较习惯了。”妻子笑道。 “但是西班牙也给我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方自归道。 “是不是大部分西班牙人不会说英语?”丈夫问。 方自归摇摇头,“咱们中国人大部分也不会说英语,这倒是没关系的。是什么呢?正好我想向二位请教,就是西班牙人对中国人是不是有点儿歧视啊?” “你有感觉到被歧视了吗?”妻子道。 方自归点点头,“昨天我去一家超市买东西,排队买单的时候,那个收银员对前面几个顾客都有微笑,还跟他们打招呼,到我这儿就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这个太明显了。” “是有一些歧视的,不过一般也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美国马里兰大学不久前做过一个调查,47%的西班牙人对中国的印象是负面的。”丈夫说。 两夫妻就讲了讲西班牙的风土人情,原来不少西班牙人是对中国人有歧视。比如西班牙语里的“中国人”是“chino”,跟上帝自带光环不同,“chino”自带贬义,含有“无知、愚蠢”的意思。西班牙成语“uncuentochino”字面上的意思是“一个中国故事”,延伸的含义则是“一个谎言”。 “可是,他们为什么歧视中国人?”方自归问。 “一方面是他们的偏见,许多西班牙人还以为中国现在还是很落后,中国人还是很不文明。另一方面,在西班牙的一些华人华商自身也有问题。比如八九十年代到西班牙的华人,很多是偷渡客,他们没有好的出路,就做一些违法的事情。还有一些华商做生意不讲规则,比如卖假货,偷税漏税,这样就损害了华人在西班牙社会的整体形象。”丈夫道。 方自归联想到冈萨罗对自己的怠慢,心想冈萨罗大概就是瞧不起中国人的那一类西班牙人。 “觉得我们今天的聚会怎么样?”丈夫转换话题道。 方自归点点头,“气氛挺好的。真的感觉挺好的。” “你看,我们都很开心,因为我们找到了主。”妻子笑道。 丈夫从包里取出一本《圣经》,递给方自归道:“送给你了。将来你也加入我们的教会吧。” 方自归有一个印象,就是基督徒对于壮大兄弟姐妹的队伍,似乎特别热心。有次在苏黎世开会,方自归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走到方自归跟前一笑,就递给方自归一本小册子,说:“神赐给世人一位救世主,就是耶稣!耶稣爱你!”那姑娘非常友好,方自归不好意思拒绝,就把小册子收了。翻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宣传基督教的小册子。 “我曾经看过一遍《圣经》。”方自归道。 “我每次看《圣经》,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你也可以多看看。”丈夫道。 “是吗?那我再看一遍吧。不过……我第一次看《圣经》,就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惑,到现在我依然疑惑,正好我可以问问你们。”方自归道。 “什么疑惑?”妻子问。 “在《旧约》里,有很多血腥的描写,上帝甚至会灭绝一城的男女老幼,这样写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呢?”方自归问。 “是为了让人类产生敬畏之心。”妻子说。 “说实话,看完《旧约》我没产生什么敬畏,而是心里非常难受。”方自归道,“我认为不管是上帝还是人类,都不应该用种族灭绝的方式屠杀异族人或异教徒。《旧约》里的那些描写,跟希特勒对待犹太人的方式何其相似,为什么……” 做为多年的怀疑主义者,方自归就开始刨根问底,但是,这一刨没刨好。 可能方自归对上帝的形容不妥当,也可能探讨宗教问题,不该用现代企业管理中探讨质量问题的5w1h法,方自归只刨了几层,还没刨到最深层,博士夫妻的表情就渐渐不悦了。 完了,问不下去了,方自归心想。看来在基督徒面前,是不能用5w1h刨《圣经》的。 95. 变革管理 地中海早晨的阳光,越来越灿烂。会议室里,投影幕布上三个圆锥图的蓝色、绿色、紫色非常鲜艳。ceo站在投影幕布前,举着胳膊,把一只手伸向图画里的三个圆锥体,正激情四射地致开幕词。 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着。天花板上不规则四边形的灯带发出柔和的白光,照着下面分成两排的六张方桌。每个方桌边都坐着四个学员,这些桌子后面的一排椅子上,坐着参与当天多卡执行官课程的讲师们和公司高管们。 听ceo的演讲,方自归也逐渐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以保证与其他同事的表情是协调一致的。随着ppt播放到本次培训的意义和使命那一页,ceo又一次说出了那句口号,短促有力的声音在面积并不太大的房间里显得非常清楚,非常准确。 “onevoice,onedokar!” 【译:一个声音,一个多卡!】 会议室里一片热烈的掌声。 方自归也随大流鼓着掌,但方自归其实对来欧洲参加这样的培训,毫无兴趣。 成为总经理后,方自归差不多每季度飞一次欧洲,参加多卡门业的生产运营管理会议。这种运营会议大多讨论发生在欧洲的事情,因为集团百分之八十的业务来自欧洲,方自归参加这种会议,既没有多少收获也没有多少贡献,却不好意思不来参加。而且为了这一两天的会,方自归要在路上奔波三四天时间,因为会议通常在集团内的那些位于各国小镇上的工厂里举行,方自归通常要飞到法兰克福或巴黎后再转机,然后再坐车,时差刚刚调过来,马上又要回国调时差,搞得方自归对出国开会,深恶痛绝。 而这个多卡执行官课程,整个培训历时一年,每三个月全体学员集中上一次课,一次课五天,上课地点分别在巴塞罗那、旧金山、北京、阿姆斯特丹、斯德哥尔摩。这就意味着,方自归在这一年当中,每一两个月就要倒两回时差,做两次痛苦的洲际飞行,方自归就打心眼里不想参加这个培训。特别是方自归正在欧亚管理学院上mba,方自归以为,这个多卡执行官课程无非是个压缩版的mba,想来是没什么用处的。 然而方自归却不得不参加这个培训。 半年前,多卡集团换了ceo,新ceo新官上任三把火中一把火,就是“dokarexecutiveprogram”,多卡执行官课程。新ceo计划通过这个program,用三年时间,对集团内有潜力的高层管理人员进行一次培训,对管理层统一洗脑,以实现董事长,也就是瑞典排名前五的某富豪所要求的kpi。所以这个program,是新ceo搞的黄埔军校,在第一期二十四个学员中,亚太区仅分到三个名额,老卑把参加黄埔一期的一个名额给了方自归,对方自归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荣誉,方自归怎能拒绝? 为了黄埔一期的成长,ceo颇为用心。ge一位vp退休后开了家培训咨询公司,收费很高,因为这时的杰克.韦尔奇和他的ge,是全球企业界的明星,这vp是杰克.韦尔奇的直接下级,自然也蹭到了热度。多卡集团的新ceo,就请了这位退休发挥余热却大热的美国人,来操刀主持他的“dokarexecutiveprogram”。 ceo为了打造他的黄埔军校,不但舍得出钱,而且舍得出力。黄埔一期培训的第一天,ceo莅临指导,与学员们混了整整一天,说明了ceo对黄埔一期的重视。毕竟黄埔一期是蒋校长用来打天下的主力,怎能不让他们尽情接受蒋校长的鼓舞和鞭策呢?而ceo的口才,看来比蒋校长还要好,他上任后在媒体上做了几次演讲和访谈,多卡集团的业绩还没涨,但股价居然涨了。不过ceo心里明白,靠口才支撑的股价,最多只能维持一两年,最后还是要看kpi,这就需要黄埔一期二期三期的学员们撸起袖子加油干了。 巴塞罗那集中课的主题是“变革管理”,用俗语表达,就是“新官上任后如何烧三把成果斐然喜大普奔的火”。这当然是一个重要课题,杰罗姆在中国新官上任后烧的火,就差点儿把自家房顶给烧穿。 二十四位学员大部分是欧洲人,也有几位美国、加拿大的,所以课堂上就全是用英语交流了。课上小组讨论和小组作业特别多,小组间有些pk的味道,让方自归颇有些不适应。 小组讨论时每个人都要贡献观点,讨论中你也要认真听别人的贡献。别人贡献观点时,你还要互动提问。小组讨论完了,还要在大班上演讲,整个过程就绝对开不得小差了。当年在中国大学上课,只要你不打呼噜,在课上睡觉也没人管你,在这个program上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上课的强度很大,而且时间很长,晚饭后往往也有活动。比如第一晚,ge的那个前vp就请了巴萨罗那某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请她给大家聊聊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和耶克斯-多德森动机曲线,第二晚,又请两个巴萨罗那企业界的成功人士,给大家分享企业并购后成功整合的案例……五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方自归才渐渐明白,公司把高层经理们召到巴萨罗那这个风景怡人的小山顶上,不是让大家来看大海、吃海鲜、度假,而是让大家来学习多卡版摩西十诫的,这小山顶就是ceo的西奈山,必须打起精神认真对待。 另一个让方自归不适应的地方,就是每天正式上课前,每个学员都要花几分钟发表一个reflection,可以是任何想法和感想,但要和前一天的学习内容相关。每天在大庭广众下做个人小结,让方自归产生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毕竟英语不是母语,方自归的reflection,不像欧美同事的reflection那么声情并茂,发人深省,所以每天都做reflection,方自归觉得是个负担。【译:反映,思考】 好在有一个与中国式教育不同的变化,方自归倒适应得快,就是每天讨论来讨论去,最后都没有标准答案。 六个小组每次把各自小组的讨论结果汇报完,老师都会做点评,但老师并不说谁对谁错,谁高谁低,只说谁的这个观点好,谁的那个观点好,然后方自归就一直等着老师给个最终答案,谁知老师说着说着……说下课了,方自归不禁怅然若失,手足无措,举目四顾,惴惴不安。几天后,方自归才恍然大悟,虽然ceo的口号是“onevoice,onedokar”,但在讨论具体案例时,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这应该也是国内填鸭式教学与国外启发式教学的区别了。方自归想想,这种教育方式不就是鼓励创新吗?虽然牛顿第一定律在商业领域也起些作用,但物理问题与商业问题毕竟有本质不同,物理问题有标准答案,商业问题是不必有标准答案的,狗子不就因为商业贿赂案,曾经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条条大路通罗马。 方自归有个习惯,不管是出差还是休假,只要出差不是一直在飞机里,休假不是在除夕夜,方自归每晚都会打开笔记本电脑瞄一眼,看看有没有要紧急处理的邮件。如果有紧急邮件,方自归的回复一般不过夜,这习惯也是跟老卑学的。可是因为“变革管理”这个模块的学习,搞得方自归人困马乏,方自归就没有每天查一下邮件。 培训的第五天晚上,参加完集体活动,方自归心情放松下来,回到自己房间,便进入自己的电子邮箱看看。于是,电脑屏幕上,就显示一封封的邮件收了进来。突然,一个黑体红字的标题映入方自归眼帘——urgent!海关扣货! 这是一封物料经理昨天发来的邮件,方自归把这封长长的邮件读完,倒吸一口凉气。 96. 加入世贸组织的烦恼 冬日里一片殷红的斜阳,穿过海关大楼一间小会议室的窗,照在方自归的背上。 会议室东面的墙上是一片蓝色,上面写着八个白色的大字:“马上就办真抓实干”。而西面那堵墙是被红色占领着,在一个由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等图案组成一个红色的方框内,中间画了一幅红色的党旗,这面旗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 方自归左首坐着本公司物料经理,右首坐着本公司负责报关的小姑娘,而桌子对面只坐了一个人,海关缉私局海上缉私处某中队的科员惠兆乾。方自归抿着嘴,疑疑惑惑且忐忐忑忑地看着惠兆乾制服上的那个海关标志,开始接受问讯。 “职务?” “总经理。” “姓名?” “方自归。” “什么zi,什么gui?” “自动的‘自’,归来的‘归’。” “也是归案的‘归’,哈哈。”惠兆乾笑得很轻松,不管自己的玩笑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听说你昨天才从欧洲回来?” 方自归懊恼地想,二零零二年真是很二的一年,以前做梦都没梦到过的笔录,都是第二次做了。 这回做笔录,可比工商局的那些笔录让方自归忐忑得多,因为不管工商局怎样折腾,兜底的人是杰罗姆,然而这一回,兜底的人是自己。 惠兆乾从笔记本夹着的一叠纸里捡出两张,丢给方自归道:“这是你们公司的两张报关单。我们发现,同一种货品,在九月和十一月都有进口,可报关时使用的是不同的hs编码。对于这种情况,你知道吗?” 方自归看过那两张单子,道:“惠老师,这个我真不知道。” 惠兆乾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方自归称其为老师,是因为来海关之前,物料经理特别关照从没去过海关的方自归,在海关里见人就叫老师,对海关里的老师必须要非常尊敬,尊敬程度要不亚于尊敬自己的姥爷和老爷,千万不能使海关的老师生气,以便于通关和通气。 “不知道?”惠兆乾用怀疑一切的眼光盯着方自归。 “确实不知道。”方自归道。 “惠老师,这是我们报关员工作失误造成的。”物料经理道,“方总是不知道报关细节的。” 方自归去欧洲时,从欧洲来的一票货被海关扣了,开始物料经理也没以为是多大一回事,谁知事件渐渐发酵,搞不定了,物料经理才赶紧通过电子邮件,向方自归汇报这个变故。那天方自归很晚看到邮件,因为那些天方自归在巴塞罗那做各种讨论、演讲、反馈等等,应付课上的变革管理,厂里的变故管理,一时就顾不上。等方自归出差了十多天从欧洲回到上海,多卡门业的案子,已经从海关稽查处转到了缉私局,事件升级了。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看,你们公司有偷逃关税的行为。”惠兆乾咄咄逼人地说,“这就是走私!你知道吗?” “惠老师,我向您保证,我们公司绝对绝对没有走私的意图。”方自归道。 “你保证没用,我们就看事实。” 这件事的导火索,是多卡门业瑞典工厂生产的工业门电机。 多卡门业进入中国后,每年都对一些物料做国产化,但从没有对电机和控制箱进行国产化的计划。因为这些电气零部件,是多卡门业内部工厂生产的,不进行国产化,一方面是保证电机质量,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把利润转移到瑞典的方法。自多卡门业上海工厂建厂以来,多卡门业的进口电机政策和中国的国家政策之间一直相安无事,反正电机进来了交关税就行,一切合理合法。谁知中国正式加入wto后,中国的政策有了变化,多卡门业上海工厂也做了点相应变化,就为方自归被请到缉私局做笔录,埋下了伏笔。 中国一年前加入wto后,于当年十二月发布了强制性产品认证制度,c认证,并宣布零二年五月一日正式实施。这政策当然合理,中国的电机出口到欧洲必须做ce认证,那么欧洲电机到中国来也应该c认证。方自归在mba课上,听真正的老师而不是海关的老师说过,产品认证也是一种非关税壁垒,中国要求进口产品做中国认证,是迟早的事情。以前中国不要求强制认证,其实是吃了亏,如今加入了wto,大家都降低了关税,这个亏中国不可能一直吃下去。 于是,多卡门业上海工厂就要求多卡门业瑞典工厂,把它的各系列产品拿到中国来做认证。可与瑞典工厂一沟通,瑞典工厂c怎么个做法一头雾水,并且说,他们的产品全都有ce,难道高标准、严要求、国际一流、宇宙无双的ce认证,中国这种发展中国家,还觉得产品不够安全吗?问这问题的是工程师,问的也是废话,可在方自归详细回答瑞典人的废话问题前,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多卡门业上海工厂的报关公司,从新的海关hs编码里找到了一种适合瑞典工厂产品的hs编码,叫做“工业门提升系统”,是不用做3c认证的,而以前用的hs编码是“交流电机”,必须做3c认证。所以,报关公司建议,用“工业门提升系统”的编码报关试试,如果能报进来,就不用叫瑞典工厂做3c了。 其实这些进口电机被称为“提升系统”也算靠谱,因为每套电机都是和齿轮箱、轴套和电气控制箱一起进来的,可以算一个系统。然而让方自归不敢相信的是,新hs编码除了不用做3c,而且关税为0。 怎么会有既不用做3c又是零关税的好事呢?对方自归来说,最好的状态是:不用做3c但要交关税。因为,省下来的关税又不进方自归自己的腰包,突然关税大减,方自归担心反而会引起海关的注意,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翻遍最新的hs编码手册,要么做3c交关税,要么不做3c也不交关税,中国海关在新形势下编辑新手册时,竟然没有参考一下震烁古今的中庸之道,于是就找不到一个不用做3c但要交关税的hs编码。方自归和物料经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让报关公司用新编码报关试一试,没想到真报出来了。所以从零二年初,进口电机每次就用“工业门提升系统”来报关,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到零二年年底,出事了。 海关这时提出来,用“工业门提升系统”报关不对,要改为电机,这麻烦可就大了。 零二年年底时,3c认证已在神州大地全面执行,交关税的问题不大,反正以前也交的,可让瑞典工厂现在去做3c认证怎么来得及?物料经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亲自到海关求人,说:“老师,我们用‘工业门提升系统’报关报了快一年了,一直没什么问题呀,怎么这次就有问题呢?老师您能不能帮帮忙,还是按照‘工业门提升系统’让我们报。” 老师淡定地说:“过去允许你们这样报,不代表现在没变化。况且,过去也可能是我的同事疏忽了,没注意到。你要是再啰嗦,我把过去的单子全翻出来,叫你们补交关税和罚款。” 物料经理被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忘记过去面向未来,找报关公司看能不能打通关节把货弄出来。 年底是生产和发货的旺季,电机被卡在海关可不得了……custom的音译“卡死他们”实在译得好,几乎也是意译,海关如果把电机一卡,多卡门业上海工厂立马就得死,绝不用多卡多卡门业,一卡就够了……报关公司赶紧活动,可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人,海关反而派了两个人到多卡门业做进一步稽查。【译:海关】 结果,两个海关稽查员只简单一检查,就查出来另外一件更要命的事——多卡门业涉嫌走私。 97. 走私危机 天色暗了下来,十二月的寒冷似乎充满了整个世界。 灯亮了,侧面墙上那面鲜艳红旗周围的小字,在方自归的视野里,却变得更加模糊。 海关办公楼的这间小会议室里,惠兆乾一个人的气势,完全压制了对面多卡门业高中低三层工作人员组成的一个团队。 “你说是工作失误,我就相信你是工作失误啦?”惠兆乾瞪着小姑娘说。 “真是我马虎大意造成的。主要是,我们公司的物料种类太多了。”小姑娘怯怯地说。 “惠老师,我们公司绝对没有偷逃关税的动机。”方自归道。 “走私的各种花样我见过的多了,别跟我谈动机。”惠兆乾冷冷地说。 与本土私企比较而言,外企是比较遵守法律的。工商局严队就说过,说三资企业里面,他以前还以为只有台资、港资、韩资企业会搞商业贿赂。这说明,严队回首自己的办案经历,在他心目中,欧美企业还算比较清纯。所以,本土私企走私差不多,多卡门业从最高管理层到办公室保洁阿姨,都真是没有任何走私的动机,怎么多卡门业走着走着,走私了呢?这都是那报关小姑娘惹的祸。 小姑娘报关时,对同一种货品,这次可能用a编码清关,下次可能用b编码,再下次可能又搞出来一个c编码。而不同编码的税率可能不一样,如果报关时用了较低税率报关,累计逃税金额高了,就变成了走私。 小姑娘犯这个错,也有客观原因。多卡门业欧洲的七家工厂,是每家厂只生产一类产品,而在亚太区只有上海一家厂,要满足市场多样化的需求,上海工厂的产品和物料种类就最复杂,erp系统里的物料料号就有上万个。那些还没国产化的物料,上海工厂一般是向欧洲的七家厂采购,有时上海工厂根据客户的需要,还会向欧洲工厂采购成品。为便于运输,欧洲工厂发给上海工厂的货,都在多卡门业阿姆斯特丹物流中心集结,每次物流中心看看去中国的货差不多能凑一标准箱了,就把货塞到一个箱子里发到中国来。这种操作,给报关带来巨大挑战,因为每箱货的组合都不一样,报关时,必须给这些杂七杂八的货品分类。于是,小姑娘图省事,报关时就合并近似项,以简化她做报表和清关的过程,便产生了一种物料有abc三种编码的情况。 “我必须提醒你,你做为公司的最高领导,对本案负有最大责任。”惠兆乾对方自归说,“另外我警告你,我在调查过程中,你和你的人必须要全力配合。我要什么材料,必须老老实实、毫不隐瞒地交给我。否则的话,我随时可以抓人的,那就是在拘留所里交代问题了。” 方自归的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出了海关办公楼的大门,方自归看着小姑娘,气真是不打一处来。方自归心想这他妈的打的叫什么工,自己稀里糊涂变成走私嫌疑犯了。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报关了吗?”方自归瞪着小姑娘。 “知道了。”小姑娘的脸红红的。 “回去以后,你们俩加班加点,尽快按惠老师的要求把他要的数据和资料整理出来,尽快!” 回到公司,方自归坐在办公室里想对策,首先想到了统一战线政策。 方自归叫来人事经理,问同事中间有没有谁的亲戚朋友在海关上班的,人事经理说不知道,方自归就吩咐:“那你就单独和他们打电话,一个一个问。” 方自归又叫来采购经理,问供应商中间有没有谁有海关的关系,采购经理说要问一下,方自归道:“赶紧问,avl里面的供应商一个都不要漏了,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如果哪个供应商能帮我们解决问题,告诉他,将来一定大有好处。”【译:avl即approvedvenderlist,合格供应商名单】 方自归又打电话给梅律师,问政法委徐书记跟海关熟不熟,说自己碰上棘手的事了,需要海关的关系。梅律师在电话里很客气,答应马上帮忙问一问。 网撒出去以后,方自归坐在办公室里发了会儿呆。 我一个总经理,方自归心想,难道以后还要每次检查报关单吗?好像mba教科书上没有这一条啊?教授教我们的什么竞争分析的swot原则,目标管理的smart原则,过程管理的pdca原则,人才招聘的star原则,创建高绩效团队的mkash原则,任务分解的wbs原则……但教授从来没说过,报关是一个原则性的大问题啊? 开除报关小姑娘的念头,在方自归头脑里一闪而过……可是,过去几年都是那小姑娘报关,只有她最熟悉那些报关资料,调查刚开始就炒掉她,肯定是不明智的。 梅律师很快有了回音,说前年厦门远华大案告破后,海关系统进行了改革,如今海关不归地方管了,地方海关全部归海关总署直接管辖,所以徐书记不太能说得上话。 两天后,物料经理整理出了几张报表,这是惠兆乾从过去三年进口报关中挑出来的六单。根据这份调查报告,惠兆乾甚至查了上海工厂和欧洲工厂的银行往来账目,确认存在使用不正确hs编码少报关税的问题。这六单货中,有的物料少报了关税,有的物料多报了关税,最后汇总起来,总共少报了九万多的关税。 “看来,你们确实有走私行为。”惠兆乾在办公室里对方自归得意地说,“接下来,我要看到底有多严重。你们把最近一个季度所有的进口报关资料找出来,按照同样的格式,做一份报告给我。” 方自归看着报表上汇总栏里的“-93474.28”,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人事经理和采购经理的调查报告也出来了,人事经理一无所获,采购经理这边有两条线索。 一条线索是某供应商老板的老婆的舅舅是海关综合技术科科长,另一条线索是某供应商自己用的报关公司据说很有实力。方自归觉得两条线都不太理想,如果线索是缉私局局长或者海关关长,那肯定就比较有把握了。不过,方自归依然记得狗子发自肺腑的那句“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们中国的公路网不复杂,关系网是复杂的,万一技术科科长能通到关长呢?现在抓救命稻草,有一根是一根,也顾不得许多了。 “你和这两家供应商约一下,”方自归对采购经理说,“就明天吧,我和他们都谈一谈。” 下班时,游梓晖约方自归去桑拿会所,方自归一口拒绝了。突然成了走私嫌疑犯,公司的一大批电机还在海关那儿扣着,让方自归的欲望急剧下降。 方自归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心乱如麻,心想,难道我也会像自杀的钱鸥一样,栽在海关手里吗? 钱鸥碰到的问题,就是把免税物料用在国内销售的产品上,这问题不可能发生在多卡门业,方自归就大意了。因为,多卡门业上海工厂虽然也有产品出口到日本、韩国、菲律宾这几个国家,可是出口业务不到业务总量的10%,当初阿纳就觉得,为这么点儿生意还要搞一个单独的保税仓库太麻烦,所以进口物料都没有申请免税,全是交了关税进来的。谁知道这个海关问题不可能发生,却还有五花八门的其他海关问题可能发生。 方自归越想越不甘心,脑子里闪过一个个人名,然后想起了桑妮。 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打个电话试试吧。 “桑妮,好一阵没见了,你最近好吗?” “挺好哒。我告诉你,我又开了一间画室,哪天你有空了来玩玩?” “画室?你喜欢画画吗?以前没听你说过啊。” “不是我画,是我请老师教小朋友画。” “噢…….就是绘画培训喽。” “这是我新开发的项目。我们画室也教大人的,有空你也可以来啊。现在职场上,好多人工作压力都很大,周末了到我们画室画画油画,可以放松啊。画好了裱一下,挂在自己房间里,也挺有意思哒。” “恭喜你,而且羡慕你。你过得才真是琴棋书画的生活啊!” “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我在职场上还真是压力有点儿大。但是这会儿我没工夫画油画,我正好想问你个事情。” “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公他姐在海关工作。” “是啊,朝阳他姐他姐夫都在海关。” “他姐和他姐夫,在海关里是干什么的?” “他姐是审单处处长,他姐夫是缉私局局长。” 方自归脑海里,出现了无数的感叹号…… 98. 危中有机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海关大楼门前的马路上形成了一潭积水。 半夜里,上海的上空就吹起了西北风,寒流彻底地从西伯利亚压过来了,阴冷的天气又重新统治了这个世界。 惠兆乾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却是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他对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方自归说:“大清早刚进办公室,我去倒杯水。我给您也倒一杯。” 惠老师不但称犯罪嫌疑人为“您”,而且竟然亲自给犯罪嫌疑人倒水了。方自归受宠若惊道:“不用了,惠老师,我不渴。谢谢啊惠老师。” “别客气,我们这儿有一次性杯子。” 不一会儿,惠兆乾一手拿着自己的保温杯,一手拿着个一次性纸杯回来了。惠兆乾把盛满纯净水的纸杯放在方自归面前,方自归从文件袋里掏资料,正要说话,惠兆乾又自言自语道:“咦,怎么眼镜有点儿糊?不好意思方总,您再稍等一下,我去冲一下眼镜。” 方自归坐在惠兆乾的办公桌前,又等了一会儿,惠兆乾才回来,发现惠兆乾不但冲了眼镜,恐怕还洗了把脸。他的脸湿漉漉的,下巴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惠兆乾终于坐了下来,说:“你们找宁玉是找对了人。” 方自归笑道:“请惠老师多多关照。” “你们找别人,恐怕还真没什么用。”惠兆乾喝了一口水,“我和宁玉关系很不错的。上周过节,单位里聚餐,我和宁玉一张桌子,我们一起喝了不少。宁玉的酒量呢,比我还是要差一点儿……” 方自归心想,这家伙真会吹牛逼,他和宁局长中间,还隔着副局长、处长、队长,他张口“宁玉”闭口“宁玉”,好像他和宁局长是哥们似的。可是……只要他把自己吹得高兴就行,只要他最后放我一马就行。 “我们在海关系统是一条线路的。”惠兆乾继续说,“你们能找到宁玉,运气倒不错……” 这间办公室是四人合用的办公室,此时,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位也穿着海关制服的小姑娘,旦惠兆乾说起话来,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 “你们要是找别人来打招呼,我还真不买账。你们找宁玉很正确,这条路是对路的。”惠兆乾终于关上了他的话匣子。 “惠老师,”方自归把一叠资料放在办公桌上,“上次您让我们整理一个季度的报关资料,我给您带来了。合不合要求您看一下?” 惠兆乾根本没兴趣看,依然沉浸在酒桌上与宁玉那哥们似的战斗友谊中,“宁玉和您什么关系?” “他是我朋友的姐夫,”方自归道,又赶紧补充一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的姐夫。” “噢——”惠兆乾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怎么不早说呢?” 方自归心想,要不是出这档子事儿,早我也不知道啊。方自归不说话了,然后惠兆乾才翻翻方自归带来的资料,终于问了几个跟宁玉无关的问题。 上季度有十几票进口,物料经理汇总下来,少交关税六万余元,比上次进口六票货的违法金额还少些。虽然,自查下来还是有问题,但至少问题没有比原来想象的更严重。 惠兆乾又跟方自归闲聊了几句,就送方自归出了自己的办公室,说:“方总,这个案子要了结,还需要不少资料。以后呢,我就直接和你们公司那个负责报关的小姑娘联系,叫她跑腿就行了,您就不用再亲自过来了。” 方自归这次从海关大楼里出来,在凌冽的寒风里,只觉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与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 上次从海关大楼里出来,方自归**急剧下降,内分泌险些紊乱。为了这件突如其来的烂事,方自归元旦节都没回老家参加弟弟的婚礼,就给弟弟打了一万块礼金了事。然而宁局长打过招呼以后,事情就出现了巨大的转机。 上次工商局的案子,证明了“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次海关的案子,证明“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谁能想到,方自归突然竟然慨然寻到了灯火阑珊处的处长——桑妮老公他姐,并且在灯火阑珊处的附近,找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姐夫,真乃天无绝人之路是也。 走私案因为要提供更多资料,还需一段时间了结,但被海关扣住的那批“工业门提升系统”,被弄了出来,不但解了方自归燃眉之急,并且终结了将来的问题。 宁局长是专业人士,他了解了这些瑞典电机在前wto时代和后wto时代的待遇,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这次帮你们把电机弄出来,下次碰上另一个经办人员,难保不出现同样的问题。不同经办人员的水平有高低、看法有不同,也很正常,所以,最好请海关给你们的产品出一个鉴定报告,说明这是“工业门提升系统”,每次报关时,只要出示这份鉴定报告,就不会有问题了。 宁局长的建议,令方自归、物料经理、报关小姑娘如醍醐灌顶。以前大家根本不知道海关还有个部门,是能够出这种鉴定报告的。这件事要是能搞成,将来就省太多事了,并且省太多税了。局长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局长才是解决问题的魔鬼终结者。 这天,方自归按照宁局长的安排,带着一套完整的“工业门提升系统”,还有中英文的产品说明书、技术说明书,与物料经理、技术经理、报关小姑娘和一个工程师,到了位于陆家嘴的海关的一个什么部门,找到了接头人。那人一见到方自归一伙人,笑道:“你们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又不是打群架。进来一个人就可以了。” 看来海关的老师一转变态度,还是很风趣的。 物料经理自告奋勇,抱着那套“工业门提升系统”跟风趣的老师进去了。方自归一行人在外面等了约莫一个钟头,物料经理抱着那个刚开过箱的“系统”出来了。她手里挥着一张纸,难掩兴奋,对方自归笑道:“老板,办好啦!” 方自归接过那张纸,看见电机系统那一套东西的照片印在纸上,重点是,“工业门提升系统”以及那个梦中期待的hs编码也印在那张纸上,纸上还盖了一个红通通惹人喜爱惹人怜的大红戳。 “一定要妥善保管好这张纸!”方自归看着大红戳深情地说。 回工厂的路上,物料经理对全车人感叹:“有人打招呼可真不一样啊!我在海关一直装孙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海关里这么受尊重。” 技术经理笑道:“装孙子你不像啊。你这样式儿的最多装个孙女。” 车内一片欢声笑语。 没想到经过这场危机,否极泰来,瑞典电机的3c认证和报关问题,被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形势的急剧好转,让方自归对桑妮的两个亲戚,灯火阑珊处处长和全不费功夫姐夫,简直是感激涕零。 方自归认为,言语难以表达自己的感情,必须要送东西。 99. 机不可失 办公室里的那盆菊花已经谢了,不过看样子,这盆植物在这个环境里打算长期安定下来,土壤表面新生出来的苔藓,泛出了一层绿色。 物料经理、财务经理和人事经理坐在办公桌前,和方自归一起探讨一个正经八百的新项目——给领导送礼应该送什么东西。 财务经理没有发言,眼神很迷离,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不知是在思考人生的深度还是人生的长度。 给领导送东西,对方自归来说也是个新课题,这时方自归说:“送现金呢,不符合公司政策。另外财务上也不好入账。” 物料经理道:“送名烟名酒呢?” 方自归摇摇头,“这一类东西,我感觉太俗气了。” 人事经理道:“送姐夫一块玉,送姐姐一块翡翠,又高雅,又有一定价值。大家觉得怎么样?” 方自归眼前一亮,对呀,姐夫不是叫“宁玉”嘛,送玉肯定好!看来人事经理这方面有经验,怪不得古代把礼物也叫“人事”。 跨部门工作小组经过商议,做出了最后决策:送姐姐姐夫一块翡翠一块玉。有了主意,方自归马上办,让人事经理写个申请,预支六万块钱自己批了。 物料经理、财务经理和人事经理一起去南京路一家正规珠宝店挑东西,三人最后挑了一个和田玉的麒麟和一对缅甸翡翠的手镯,都有证书和正式发票。买到了东西,方自归便打个电话给桑妮,说姐姐、姐夫这回帮了大忙,公司送两个小礼物表示一下,便叫人事经理坐郝师傅的车,把礼物给桑妮送过去。 谁知人事经理在回公司的路上给方自归打电话,说桑妮拒收。 方自归的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于公于私,都觉得必须把礼物送出去。 根据海关最新的手册,交流电机的关税是10%。就按前一年瑞典电机的进口量,有了那张盖着海关大印的鉴定书,每年的关税就可以省一大笔钱,而且还省去了做3c的麻烦。方自归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向老卑做了汇报,老卑也同意给姐姐、姐夫一些物质上的感谢。老卑已是中国职场上的老江湖,知道一些人情世故,他还马上就意识到,这种人情,恐怕以后还有用的。 知道桑妮拒收礼物后,方自归立即给桑妮打电话。 “桑妮,你怎么还把东西给我退回来了?” “东西太贵重了。你不知道姐夫那个人,他不会收的。” “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和谢朝阳吃饭。反正咱们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聚聚。你不是爱吃日本料理嘛,我在陆家嘴找家日料店,订好位子,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朝阳去北京出差了,我一个人过来吧。” 晚上,桑妮一个人来了,还是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女英雄本色。 两人在日料店落座,桑妮点好菜,笑道:“上个月,我免费到三亚玩了一个星期,哈哈。” “真羡慕你的生活啊!怎么还有这种免费度假的好事?” “婷婷说她产后抑郁,让我到三亚他们家的大别墅住住,去陪陪她。她老公包吃包住包机票,我就飞过去了。去了我才知道,她不是产后抑郁,她就是抑郁。” “她不是如愿以偿嫁给有钱人了吗?她这个条件都抑郁,人家穷人每天还不抑郁死啊?” “唉,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啊。” “婷婷烦恼啥呢?” “周围的人都看不起她。” “周围的人?谁啊?” “就是她老公家里的人。” “哦。” “婷婷在她老公家的地位很低。她老公家里的人,都觉得婷婷是为了钱才嫁过来的。这次我才知道,原来她老公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老公大儿子只比婷婷小三岁,他大儿子对婷婷说话的口气,就像对保姆说话一样的。婷婷告诉我,她嫁给老头前还签了婚前协议,如果她一直跟老头过下去,那当然生活优裕,但如果离婚的话,也拿不到多少钱的。” “唉,一声叹息。” “婷婷想让我再多陪她一周,可是我上海这边儿一摊子事儿呐。没办法,只好她自己调整啦。” “去年,我给国宝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国宝去交大上课,每次都去看她,现在他们俩挺好的,今年春节回老家,都打算见双方父母了。这个事儿,挺让我欣慰的。我现在感觉,得到幸福,也不需要多少钱的。” “你呢?”桑妮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鲜榨橙汁,“你怎么还一个人单着呀?” “我……不说这个好吗,今天咱们先解决你的问题。”方自归把装着玉麒麟和玉镯的盒子放在桌上,推到桑妮手边,“聊表寸心,务请笑纳。” 桑妮把盒子推回来,“真不行,不是我跟你客气。” 方自归再把盒子推过去,“你姐夫帮了我这么大个忙,不表示一下,心里过意不去。你就帮忙给收了吧。” 桑妮再把盒子推回来,“姐夫死心眼,他死活不收的。心意领了,东西就不必了哈。” “这年头,还有这么高风亮节的领导吗?” “哎呦,可不是嘛!他姐夫是他们单位长期的先进个人,可老古董了。你看我办学校有时候也挺辛苦的吧,他姐夫要是灵活一点儿,随便帮我做点儿别的买卖,我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方自归把刚上来的烤大虾夹了一只到桑妮盘子里,“倒也是。但是你也别太辛苦了,挣钱是谢朝阳的事情,女人管好家就行了。” “嗯,我自己也喜欢做事的,平衡好就行了。” “就是这玉和翡翠买都买了,退也很麻烦。”方自归用餐巾纸擦擦沾在嘴上的酱油,“要不这样吧,你和谢朝阳收了吧,本来等这件事完全了掉,也要好好谢谢你的,这就顺便提前谢了。” 桑妮放下筷子正色道:“我帮你,可不是为了你的东西。” “这个我心里一万个明白,就是这东西退起来麻烦,你就当再帮我一个忙,收了吧。” “打个折总能退掉吧,况且我们家谢朝阳对金啊玉啊也不感兴趣,送给他白白糟蹋了东西。” “不糟蹋不糟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练习太极推手。桑妮非常柔韧,方自归一时推不过她,只好转移话题,聊聊自己一个多月前在西班牙的见闻,桑妮则分享在海南度假的经历,这样随便聊着,吃完了饭。 两人分手时,方自归趁桑妮不注意,把两个礼盒塞进桑妮的手提包,转身就往地下停车场跑。 “你怎么……”桑妮穿着高跟鞋直跺脚,“你回来!” “桑妮,”方自归转过身来,笑着,边后退边大声说,“就当你又帮了我一次!” 100. 机中有危 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隔断上,一个粉红色的、温柔的影子越来越近。 早上十点钟光景,前台小姑娘给方自归办公室里的那几盆植物浇水,带来并带走一股香风。 方自归俯着身子站在办公桌旁,左手按着一张图纸,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头也不抬地在图纸上画着。 进入办公区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伴随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物料经理径直走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然后慌慌张张地说:“victor,不好了,惠兆乾发火了!” 方自归放下手中的铅笔,站起身来,看物料经理阵脚大乱的样子,有些吃惊。 “刚才在海关,惠兆乾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顿,看这个样子……只能您亲自去一趟了。” 方自归心想,这案子不是快结了嘛,眼看就要过春节了,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惠兆乾……他为什么骂你?” “他说我们动作太慢了。其实他要的资料,大部分我们都已经提交了,只差一小部分没给他了。” 原来,这时多卡门业的走私案进入到了最后一个程序:多卡门业提供过去三年的报关数据汇总表,以计算违法或违规金额。这与工商局的做法完全一致,工商局也是追溯最近三年的违法所得开《处罚通知书》。到这个阶段,方自归就有了一个经验,就是三年前干的坏事,政府一般就既往不咎了。可见在当时,干坏事和买房子一样,务必要趁早,越往后就越不值得干。 然后,物料经理和报关小姑娘就开始整理整整三年的资料,但这项工作,工作量巨大,因为报关的数据是不进erp的,好多文件都是纸质文件,要整理汇总三年的数据,确实很花时间。小姑娘干活的手脚也慢了些,交作业的进度没能跟上惠兆乾要求的进度。物料经理这次去海关交作业,没能交全,请求惠兆乾再宽限几日,春节前一定完成,谁知惠兆乾竟然大发雷霆。 几周前,惠兆乾亲口对方自归说过,这个事情不用方总亲自处理了,所以方自归后来也就再没去过海关。但根据物料经理此时的描述,这次非方自归亲自出马不可。方自归纳闷之余,也只好收拾一下,赶紧去海关。 方自归见到惠兆乾,果然见他脸拉得老长,便赶紧赔笑道:“惠老师,不好意思啊,听说我们小姑娘交资料交得不及时,我是特地来给您赔礼道歉来了。” 惠兆乾冷笑道:“方总,您是不是以为,有宁玉帮忙,这件事情就搞定了?” 方自归继续赔笑,“哪里哪里,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惠兆乾简直就是在咆哮了,“方总,我明告诉你,你们这个案子我负责,没有我签字,这个案子永远也结不了!” “是是是。” “宁玉能知道这案子的细节吗?宁玉能干涉我怎么写报告吗?这些都在我手里,明白吗?” “明白明白。” “没有我点头,宁玉来了也没用!” “对对对。” …… 方自归点头哈腰,好言好语,惠兆乾脸色才渐渐转晴,最后同意给多卡门业宽限三天交作业。 走出惠兆乾的办公室,方自归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小鬼难缠吗? 除了郁闷以外,方自归更感觉到强烈的纳闷,心想这惠兆乾,会因为早几天晚几天交作业这种小事情,去得罪他领导的领导的领导吗?这既不符合辩证逻辑,也不符合形式逻辑啊! 回公司的路上,方自归就考虑要不要把小鬼难缠的情况告诉宁局长,可是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先不说。本案的具体经办人是惠兆乾,这一点惠兆乾并没吹牛,如果宁局长给惠兆乾压力,这家伙更加大发雷霆,就没意思也没必要了。反正快结案了,索性多等几天,如果后面一帆风顺,这事儿就当没发生,如果惠兆乾再有意刁难,那就只好找他领导的领导的领导,领导他一下了。 物料经理和报关小姑娘废寝忘食,夜夜填表,三天后,终于把惠兆乾要的资料补全了。 汇总出来的数据,既让方自归意外,又让方自归放心。原来三年汇总下来,多卡门业非但没有偷逃关税,反而因为小姑娘乱点编码谱,多交了十几万关税。这哪里是走私,简直是走公,是为我国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四化建设做公益,交公粮啊。 物料经理就把她们夜夜填表的所有劳动成果立即交给了惠兆乾。 交完作业的第二天,方自归接到惠兆乾的电话,说案子可以结了,结案前呢,晚上请方自归在某饭店吃饭,预先庆祝一下马上到来的新春佳节。方自归意外之余,只好答应,电话中对惠兆乾说:“哪里哪里,应该我请您吃饭。这个案子让您这么费心,怎么好意思让您请?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六点见。” 方自归晚上六点准时到了那家饭店,被服务员领进一间包厢,就看见惠兆乾已经到了,他身边,还坐着个留板刷头的精壮小伙子。 惠兆乾满面春风地说:“方总,介绍一下,这是我小弟梁伍。” 梁伍站了起来,点头哈腰,一脸谄媚,“方总,您好。” 方自归伸出手来与梁伍握手,“你好梁伍,幸会幸会!” 惠兆乾道:“方总,菜我已经点好了。梁伍,叫小妹上菜。” 梁伍走出包厢,方自归笑道:“就三个人,怎么还订个包厢啊?” 惠兆乾笑道:“大堂太吵,好不容易请方总出来吃顿饭,当然要吃开心喽。” 菜上来了,惠兆乾夹了一块肉到方自归盘里,说:“这咸肉味道很棒。您猜猜看,这是什么肉?” 方自归研究盘子里那块肉,“猪肉吧?” 惠兆乾笑道:“对了一半,哈哈,这是野猪肉。您吃吃看,是不是很特别?” 方自归把肉放进嘴里品尝,“嗯,味道很赞!” 惠兆乾也夹了一块野猪咸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是吧,方总您没来过吧,这其实是一家野味馆。” 然后,惠兆乾如数家珍,告诉方自归,他还点了鳄鱼肉、孔雀肉、貉肉,还有椒盐大王蛇。惠兆乾介绍这些野味头头是道,看来对野味颇有些研究。 方自归从来没有在所谓野味馆吃过饭,从来没见过这种世面,只好随着惠兆乾的介绍,不时赞叹一句,同时心里更加纳闷了——这惠兆乾的情绪,起伏怎么这么大? 方自归深深地记得,自己在海关第一次见惠兆乾,他凶神恶煞,第二次他变得和蔼可亲,第三次又突然横眉冷对,第四次他笔锋一转,怎么又春光极其明媚了呢? 惠兆乾的状态,就好像这几年中国的股市,完全是过山车行情,忽上忽下,幅度很大。这家伙自称是属兔的,方自归感觉他是属正弦函数的,做缉私员实在屈才,应该做性格演员,让他在电影里扮演性格变态的角色或者性变态的角色。 “这个鳄鱼肉哦,补气血,滋心养肺。”惠兆乾介绍新端上来的一盘菜。 方自归赶紧捧场,夹了一筷子鳄鱼肉到嘴里,一边努力地咀嚼,一边强烈地纳闷。 101. 暗藏玄机 傍晚时分,小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饭馆房顶的排水管开始咕噜咕噜往人行道上排水,声音传到了包房里。 这家叫做“又一村土菜馆”的饭馆,坐落在一条人流量不大的小街上。店内上下两层,面积不大,两三百个平方,装修普通,是一种农家乐的风格。 饭馆门口外墙上,整面墙都贴满了深褐色的木条,木条上刷了一层油漆,漆面反射出一些路灯的光亮来。 包房中间,摆着一张浅黄色的松木圆桌,桌子周围是一圈浅黄色做工有些粗糙的竹椅,两片浅黄色的竹帘完全遮住了朝向街道的窗口。 桌上又上来两道菜,鲜艳的貉肉炒辣椒冒着热气,椒盐大王蛇的蛇肉段拼成一个圆圈,整整齐齐地趴在一个大圆瓷盘子里。 “今天他们还有獐子肉、天鹅肉。”惠兆乾道,“主要今天这个饭局呢,人少,就没办法让他们把拿手菜全端上来。” 野味馆的地段和装潢都很普通,谁知道这里面暗藏玄机。别看这馆子从外表上看不起眼,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理想,却是在这里就可以实现的。 “蛇的味道怎么样?”惠兆乾问。 “不错。”方自归啃着蛇段。 “运气好,还能碰到豹子。”惠兆乾道。 方自归心想,豹子来到这个地方,它的运气可就太差了。 菜上齐了,惠兆乾便聊他吃野味的心得体会,吃的事情聊得差不多了,又开始聊玩的事情。方自归心内感叹,海关科员的业余生活,看来比外企白领可丰富多彩多了。 惠兆乾业余最爱玩的是飞机……当然不是真飞机,玩的起真飞机的人,肯定不会在海关里当性格演员的……他最爱玩遥控飞机,并且梁伍也爱玩遥控飞机,两人就是在公园里玩遥控飞机时遇到,后来成为挚友的。 “梁伍很能干。”惠兆乾说,“最近我们俩刚一起改了一个直升机,花了我好几万,但是飞起来效果非常好,就是梁伍帮我搞的。梁伍的技术真心好。下次我们玩飞机,也叫上你。” 方自归笑道:“从没玩过,不会玩儿啊。” 梁伍问:“那方总平时玩什么?” 方自归道:“以前最喜欢踢足球,现在约人踢球也不容易,就开始玩高尔夫球了。” 梁伍笑道:“高尔夫可是高档的运动嘞。” 惠兆乾道:“其实飞机很好玩的,你一玩就知道了。” 方自归敷衍说到时候再说,同时更加疑惑,心想难道他们今天请我来野味馆体验生活,这么客气,就是拉我入伙和他们一起玩飞机吗? 吃和玩聊得差不多了,惠兆乾终于把话题转向工作了,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方自归,说:“这是你们公司案子的卷宗。” 这才是重点啊!方自归的精神立即高度集中,翻看那些文件,可是一下子看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那么,结论是什么呢?” 惠兆乾道:“结论是,你们公司报关操作不规范,但并没有走私,所以罚款一万元。怎么样,这结果相当不错吧?” “太好了,实在太感谢了惠老师。” “明天我签好字盖好章,案子就结了。” “谢谢谢谢。” “我帮了方总您这个忙,也希望方总帮我一个忙。” 方自归心里一跳,原来今晚这个阵仗,不是拉我入伙玩飞机的。 “惠老师您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这件事方总肯定办得到。” “什么事呢?” “那我就直说了。” 惠兆乾把筷子放下,把嘴里那块孔雀肉咽下去,然后说:“我亲戚名下,有家公司,那公司其实完全就是我的。我这个公司呢,就做耗材、工具之类的生意,梁伍是我公司的总经理。我们没有机器、厂房,但我们有仓库,主要就做做内贸,给一些定点工厂做些配套。今天找方总来,就是想和方总商量,看能不能把你们工厂的辅料生意给我们做。” 这就是这段时期以来,惠兆乾对方自归的态度呈正弦函数曲线的谜底了。 方自归笑道:“没想到惠老师每天公务繁忙,业余还搞搞创业啊。” 惠兆乾叹道:“不搞不行啊!不搞副业,钱根本不够用。” 方自归奇怪道:“我听说,现在公务员的待遇都上去了。这一两年,国考比高考都难得多,大家挤破脑袋想当公务员。据说有的岗位,录取率比考清华都低,怎么......公务员的薪水还不够用吗?” 惠兆乾道:“靠死工资哪儿够?我改个飞机就要几万块。”惠兆乾往嘴里塞进一筷子青菜,边嚼边说,“马无夜草不肥。但是现在形势变了。以前有外快,现在的趋势是越来越规范,越来越严,没那么多外快了。” 方自归真有些好奇,放下筷子,问:“哦,为什么呢?” “给你举个例子。我是抓走私的,如果一家公司走私,案子到了我手里,你说公司老板是愿意被我抓起来坐牢,还是找个布口袋,装上十万块现金,往我家门口一放,争取我从轻发落?” 方自归想一想道:“那还是不愿意被抓起来。” “所以说,想往我家里送布口袋的人很多,可我现在不敢拿。” “哦……” “你听说过远华案吧,九九年爆出来的。” “听新闻里说过。” “那个案子,从公安部副部长,到市高官,到下面小科员,抓了六百多人。就前几天,江苏一个地级市的海关关长也被抓了。这种事,我们内部都要通报的。所以说,现在外快不好随便捞了。” 远华案,方自归不但在新闻里听到过,不久前也才听梅律师提到过,说因为这个案子,海关机构都改革了,地方海关都改成海关总署直接管辖了。方自归听是听说过远华案,但并不清楚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梅律师提到了,方自归就在网上查了一下,才知道该案是建国后最大走私案。 据网上说,远华集团的老板是个人物,他最善于把复杂的问题两性化,同志们经得起酒精考验,经不起摄精考验,纷纷跌倒在这位老板打造的红粉军团的石榴裙下,让他偷逃了上百亿关税。 “送现金又没什么证据,也不敢要?”方自归依然好奇。 “我告诉你,除非你没被抓进去,抓进去的,没有不说的。”惠兆乾道。 “这么厉害?难道现在还可以严刑拷打吗?” “我不打人,但我一定有办法让你说。我亲自抓过人,亲自审过人,我还不清楚吗?你只有拜托不被抓进去,抓进去的,没有不说的。” “没有经验。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意思。” “对我们来说,可很没意思。我们内部有小道消息,说法律将来还要改,改成行贿无罪,以后行贿者可以毫无顾虑揭发受贿者。你说,我都知道法律要往这个方向改了,一口袋钱送我家里,我敢收吗?” “明白了。” “我必须要转型升级啊!”惠兆乾嚼着一块咸野猪肉,义正辞严地说,“所以才和你商量能不能把辅料给我做。” 卧槽!方自归心想,听说过咱们的制造业要转型升级,从没听说过咱们的腐败业也要转型升级。看来管理和技术的进步,真是遍及到了社会各个角落。 “辅料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做是可以给你做,不过要一步步来。” “当然,按照你们的程序来。”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梁伍插话道:“方总,听惠哥说,你们厂产值挺高的,那你们一年消耗的辅料也不少吧?” 方自归道:“嗯,有一定的量。” 惠兆乾问:“一年大概多少金额?” 这个金额,方自归倒真是非常清楚,因为生产经理的一个kpi,就是一年中钻头、刀具、焊丝等等辅料的消耗成本,除以一年产值的比率。这是生产经理能拿多少年终奖的一个重要依据,去年的kpi刚刚算过,因为三月份要发奖金,方自归自然是记得的。 “去年是三百七十万的样子。”方自归道。 “相当不错了。现在什么公司在给你们做?”梁伍道。 “两家小贸易公司,差不多一家一半的样子。”方自归道。 惠兆乾斩钉截铁地说:“把这两家拿掉,全部给我做。方总,我挑明了给你讲吧。我现在手上为三家公司做辅料,条件全都一模一样。你们公司的辅料给我做,产生的利润,咱俩一人一半。” 方自归迎着惠兆乾灼热的目光,心里惊讶,想一想道:“分钱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们不能比我们现在这两家贵,否则公司方面,我不好交代。” 梁伍道:“这没问题。过一两天,方总您把常用辅料的价格表给我,我报价就依据这个表。他们能做我们肯定也能做,绝不会让您不好交代。” 惠兆乾的笑如春风拂面,“梁伍很可靠,很能干,他办事您尽管放心。既然合作,我就是有诚意长期合作下去的。我们每个季度分红。方总您放心,说好了一人一半,我一分钱都不会少您的。你们公司从我公司采购了多少辅料,您自己也查得出来。照我现在给其他公司做的情况,辅料毛利是30%,纯利是10%,您自己一算,也知道该有多少分红。怎么样,这个方案?” 方自归看看梁伍,“那梁伍……” “梁伍拿工资的,不参与分红。” “明白了,惠老师。” “咱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了,以后不要叫我惠老师。”惠兆乾的笑如春风拂面,“叫我小惠。” 102. 大众创业 日子一页页被时间翻过去,哗啦啦地,快得好像一阵风翻动书本。 旧历新年刚过,天空忽然晴朗了起来。 破晓,从外滩向东望去,被热烈的朝霞染成金色的江面上,一座座高层建筑像一个个黑色的巨人浮了出来,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天完全亮了,黄浦江静静地流向大海。江中一条暗红色的万吨巨轮满载着集装箱,拖着水花缓缓向下游驶去。不远处的国际客运码头上,停着一艘两百米长全身洁白的邮轮。一队运沙船好像水面上的一条灰色长龙,伴随着发动机的“突突”声,逆流而上。 江边又迎来一批来自各地的游客。游客们的照相机镜头,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对准浦江西岸的那一排西式建筑,而是越来越多地朝向浦江东岸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高度超过四百米的东方明珠塔和金茂大厦已经遥遥相对了几年,这时,另外一座超高层摩天大楼的开工典礼,正在金茂大厦旁的工地上热热闹闹地举行。这座欲成鼎足之势的大楼,叫做上海环球金融中心。 江对岸,外滩的老式建筑也焕发了新春。很多曾是政府机关办公室的地方,现在纷纷变成了银行、保险公司、高档餐厅和酒吧,让这些历史建筑更加风情万种。 黄昏,各家餐厅开始忙碌起来,靠窗的桌子最早被客人占满。 一个坐在窗边穿着红色纱裙的美丽姑娘,低着头,动作优雅地切着盘子里的法式焗大虾。她对面坐着的那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带着兴高采烈的表情,小声地说着什么。姑娘把一片虾肉放入嘴中,缓慢地咀嚼着,扭头看向窗外。 窗框好像一个画框,画面里是东方明珠塔洒下来的一片璀璨,以及夜色里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射出来的一片辉煌。 深夜,酒吧里挤满了人。橘红色的灯光下,吧台上的一长排各色各样的酒瓶子反射着诱惑人的光。音响里发出快节奏的震撼人耳膜的音乐,人群中间几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拼命地摇动自己。 两个男人端着自己的酒杯从晃动的人群中走出来,走到这家楼顶酒吧的室外大露台上,去透透气吹吹风。 波光粼粼的黑色江面上,倒映着江对面那些高楼发出的五颜六色。一个男人举起酒杯,对着五彩的江,用他的台湾腔叫了一声:“我爱你,上海!” 夜上海,夜不眠。 呜——风吹来一声响亮的轮船汽笛声,一条色彩鲜艳的红色拖轮离外滩越来越近,黄浦江又开始忙碌起来,迎来又一个上海的早晨。 陆家嘴一家酒店的会议厅里,方自归和游梓晖坐在第一排,参加多卡门业新一年的saleskickoffmeeting。这次工厂多派了一位代表参会,是因为游梓晖要向大家汇报去年完成的,创了世界纪录的,振奋人心的广州机场项目,并且游梓晖要向大家分享中国将要创世界纪录的新机场修建计划,然后汇报多卡门业中国区将来要完成的,振奋人心的机库门业务计划。【译:销售启动大会】 杰罗姆是大会的主持人,在一段简短的开场白后,杰罗姆竟然首先提到了去年在销售公司掀起惊涛骇浪的那个商业贿赂案,然后杰罗姆说:“victor,请你站起来。” 方自归有些纳闷的站了起来,杰罗姆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向victor在这个事件中对我们销售公司所做的巨大帮助,表达诚挚的感谢!” 费承武把这句话翻译完,大厅里响起掌声,方自归转过身,微笑着向销售员们挥手致意。 会议刚开始就出现这么一个环节,让方自归感到非常意外。看来,虽然杰罗姆因为情商低而特别容易达到高潮,性格有点儿缺陷,但感恩之心他还是有的。 掌声停了下来,方自归落座时,意识到经过去年的工商局事件、罢工事件和海关事件这三大战役,自己在多卡门业的天下算是彻底打下来了。 工业区工商局在春节前收到了多卡门业支付的两百多万罚金,商业贿赂案正式画上了句号。然后,多卡门业也收到了那家知名律所高达一百多万的账单,让杰罗姆感叹了一番那两位律师服务的昂贵,让方自归感叹了一番狗子免费服务的价值。瑞典商会没向多卡门业收钱,这一点让分币必争的杰罗姆感到非常欣慰。而梅律师在这件事情进展到紧要关头时帮了大忙,她也就保住了多卡门业常年法律顾问的业务。 五个罢工工人在多卡门业上海工厂的门口不再出现后,梅律师、人事经理和方自归就等着这几个工人来打官司。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五个工人就一直没有来,后来他们完全不知所踪,这件事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海关的小惠在春节后第二次请方自归吃了野味,为了庆祝他的公司向多卡门业开始正式供货。 在这次会议上,被遗忘了半年的质量问题,又被重新提上了议事日程。但此时,杰罗姆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一度的转弯,产销双方,是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了建设性的讨论,决定了一个销售公司和工厂之间关于质量问题的每月对话机制。 大会上讨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销售和市场。销售公司今年的销售增长目标还是30%,而从这几个月的报表上看,杰罗姆取消dsc后并没有拖累销售业绩。然而,这里面另有玄机。 dsc取消的速度确实快,可市场变化没那么快。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销售员们想吃鱼,不想天天吃豆腐,便学习其他公司的做法,开始更多地使用代理商。如果需要贿赂客户的相关人员才能拿到订单,销售员就把门卖给代理商,代理商再加价卖给客户,贿赂就出在代理商的账上,多卡门业的账就干净了。使用这种办法,销售员们又继续可以吃鱼了,虽然吃起来,没有dsc时代那么方便,但绝对可以算大致若鱼。迫于业绩压力,对于这种新的操作模式,杰罗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此时,dsc已被取消了半年,新的操作模式渐趋成熟,销售员们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纷纷自己注册一家空壳公司,需要使用贿赂的订单就转给空壳公司过账,空壳公司不但可以出贿款,还可以截留一部分利润留给空壳公司的主人——销售员们。这种操作,让胆子大的销售员提前实现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目标,而此时的杰罗姆,还被蒙在鼓里。 一两年以后,那时销售员用空壳公司套利已成燎原之势,杰罗姆才知道销售员和众多空壳公司的故事。杰罗姆知情后,导致了另一场惊涛骇浪,反正他是大力水手,命中注定应该与惊涛骇浪搏斗的,搏斗之后鹿死谁手,就以后再说了。 而方自归在这一年年会时,就感觉到了未来这一场惊涛骇浪的端倪。 晚宴上,方自归与服务经理、服务工程师,还有在北京的培训经理杜小春一桌,大家互相敬酒,到后来都有了醉意,杜小春就对方自归感慨说:“还是卖门好!” 方自归道:“谁说的?搞技术也有搞技术的好处嘛,搞技术工作稳定啊。” “但是收入远远比不上销售。” “我们公司的销售,收入也没有远远比你高吧。” “可真比我高很多啊!你知道吗,方厂长,河南的销售小顾,都买了一辆帕萨特了。你猜怎么着?现在不是很多单子让代理商做嘛,小顾自己注册了一家皮包公司,也算咱们的代理商了……那是尝到了甜头,现在销售员都在向小顾学习呢……” “现在注册公司,这么容易了吗?” 这时一个服务工程师插嘴道:“现在开公司容易了。网上说,这次两会就要讨论,要把开公司的注册资金降到象征性的一块钱,鼓励大家创业。” 方自归心想,是了,现在到了大众创业的时代,连海关的缉私员小惠不是都行动起来了嘛。 一九九三年颁布了建国后的第一部《公司法》,一九九九年《公司法》进行修订,降低了注册公司的门槛,而到了此时,《公司法》又要修订了,要进一步降低开公司的门槛。 方自归道:“我记得我大学刚毕业那年,说开个公司注册资金就要五十万。” 杜小春道:“那时候五十万可不得了。” 游梓晖笑道:“哈哈,看来这边现在人人都能开公司了。” 杜小春道:“所以你看吧,我们公司这些卖门的人精,有小顾做榜样,保证一个个都会把皮包公司开出来。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罗纳时代的dsc,还是杰罗姆时代的空壳公司,目的都是抢单,就好像不管是蒋委员长的“反攻大陆”,还是毛爷爷的“解放台湾”,目的都是统一。彻底取消dsc的第一年,销售员们穷则思变,纷纷注册自己的空壳公司,以抵消没有dsc后不能贿赂别人的不良影响。 就在多卡门业的销售员们为了实现公司新一年的销售目标和自己新一年的赚钱理想而砥砺前行,奋勇出差时,总部突然通知即日起冻结一切出差。因为,非典突然来了。 104. 非典时期的更上一层楼 小区大门口有一群阿姨在跳广场舞,方自归经过她们,从热火朝天的温暖的门口走进来,拿出手机查看那条有具体门牌号的短信。 太阳光直射到灰色的水泥路面上,新刷过黄色油漆的路沿闪闪发光,倒显得楼房外墙斑驳的涂料很有些年代感。 这是一个半旧的由若干高层住宅楼组成的小区,这里不会像老公房住宅区那样,朝南窗外的晾衣杆上总是彩旗飘飘,但小区缺少绿化,许多空调管线不规则地从各家各户的房间里伸出来,许多空调外机没规律地挂在高高的外墙上,景观上就不如现在新建的小区了。 进了那栋楼,方自归按下电梯上行键,喜悦的心情甚至有些激动。 方自归毕竟缺少做腐败分子的丰富经验,忐忑了好几天,突然接到吕鸿的电话,知道吕武、吕鸿两位发小现在就在上海,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门打开了,温柔知性的吕武穿着一袭浅蓝色的长裙,站在两个高大男人的中间。 方自归大叫一声,“姐!” 吕武笑道:“哟,发型都变啦。” 方自归向吕鸿伸出手,“兄弟!” 吕鸿握着方自归的手说:“哈哈,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啦。还好总能找到你爸妈,找到你爸妈总能找到你。” 吕武道:“自归,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公科林,加拿大人。” 方自归向满头金发的科林伸出手,“nicetomeetyou!”【译:很高兴见到你!】 谁知科林和方自归握手时,用相当标准的中文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方自归笑道:“哟,姐夫会说中文啊!” 科林道:“我的中文一般般。” 方自归感叹:“能说出‘我的中文一般般’,说明姐夫的中文水平不一般。” 吕武笑道:“科林中文还不错的。” 吕鸿道:“昨天我想了想,咱们上次见面,是九五年春节。一晃八年啦!” 吕武道:“我跟自归上次见面,是我毕业时自归给我饯行,九五年夏天,也是八年了。” 方自归感叹:“八年抗战啊!” 吕武让方自归进屋,三人便聊起来,叙叙这八年各自的时光简史。 吕鸿大学毕业后为了女朋友留在了兰州,被女朋友老爸罩着,一直在一家军工企业工作。吕鸿和女朋友后来修成正果,现在孩子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了。 吕武大学毕业后在珠海做了一段时间工程师,觉得珠海的天和海都很蓝,但不够广阔,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申请了加拿大的技术移民。结果移民申请被批准,吕武就没回同济读研究生,去了加拿大,后来嫁给了加拿大人科林,只还没要孩子。吕武在加拿大收入稳定,生活无聊,又觉得自己还有潜力,她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决定回国创业,开一所语言学校。 “现在是非典时期,你们怎么选择这个时候回国创业?”方自归问。 “不是我们选择这个时候,是我们去年就做好创业计划了,只是正好碰上非典。”吕武道,“好在疫情看起来有些控制住了,就希望这个疫情早点儿结束吧。” “我们打算,上海的学校开业后,再到重庆开一家学校。”科林用他略带加拿大腔的中文说,“顺利的话,以后还要在北京开。” 原来吕武和科林胸怀大志,做的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创业计划。方自归也见过不少老外,但从来没见过能把中文说利索的老外,而科林是方自归认识的老外中,第一个能把中文说得比较利索的,方自归就觉得,这对夫妻应该能成功。 “佩服佩服,姐姐竟然也创业了。”方自归笑道,“姐姐英文说得好,姐夫中文说得好,我看好你们,我预祝你们创业成功!” 不过,方自归心里判断,吕武和科林的事业还处于起步阶段。因为吕武租的这套两室一厅位于普陀区一个很普通,站在阳台上还能看到棚户区的小区里,可见夫妻俩的经济实力还不是很强。方自归印象里,金发碧眼的老外一般出没于徐家汇、陆家嘴之类的地段,今后科林要频繁出现在这里了,让方自归觉得多少有些违和感。 “吕鸿,你到上海来,就是来看看姐吗?”方自归问。 “看我姐是一方面,另外,我也是来创业的。”吕鸿笑道。 “啊?” “我来参加个展会。然后也看看有没有可能在上海找到合作伙伴,帮我们厂销售产品。” “噢,你不是为自己创业,你是为你们厂创业?” “对。” “你们厂做什么的?” “心脏瓣膜。” 听到“心脏瓣膜”四字,方自归产生了和他第一次听到“政法高官”一词非常类似的感觉,于是问:“那是干什么的?” “就是心脏里的单向阀。血液不能倒流你懂的吧?” “知道,好像生理卫生课学过。” “心脏瓣膜就是保证血液不倒流的阀。天然的瓣膜坏了,就需要装人工的。我们就是做人工心脏瓣膜的。” 方自归诧异道:“你不是在军工企业嘛,怎么会做这种东西呢?” 吕鸿便给方自归细细解释。原来,吕鸿服务的这家军工企业,做一种耐高温、耐腐蚀、耐磨损的特殊材料,导弹和飞机的尾喷管就要涂这种材料,而人工瓣膜也用这种材料。所以,这个军工企业有一个民用产品部,吕鸿就负责这个民品部。这几年,民品部的销售停滞不前,吕鸿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决定在北京或上海等经济发达地区寻找合作伙伴。 “好酒也怕巷子深啊。”吕鸿道,“我们希望我们专心搞生产,然后发展一个好的经销商,帮我们跑销售,把销量提上去。” 看来,非典也不能影响中国人民勇于折腾,更上一层楼的决心。 中午,吕武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西式拿手菜。吕武做的番茄烧牛肉比较奢侈,完全不加一点儿水,全用番茄本身的汁来做,用掉了一堆番茄,但是烧出来的味道,让方自归赞不绝口。 “姐姐结了婚,变能干了啊!”方自归道。 “自归,刚才我说的心脏瓣膜,你有没有兴趣注册一家公司,自己做啊?”吕鸿也咀嚼着牛肉,“你从小的理想,不就是做企业家吗?” “嗯。” “我还记得,小时候你说,你要实业报国,挣很多很多钱,给你爸妈买大别墅,你公司的轮船,每天都从中国的港口开到外国去。” “哈哈,我小时候吹过的牛逼……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倒记得牢。” “当然记得牢。你发财了,兄弟才可以沾光啊,哈哈。”吕鸿眉飞色舞,又转为严肃,“自归,说真心话,要是你有兴趣做心脏瓣膜,那最好啦,那咱俩就可以联手啦。” “我可对这行一点儿都不懂啊。” “不懂可以学嘛。我以前也不懂啊。” 方自归惊讶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什么感觉?” “曾经经历过的感觉。吕鸿,你刚才说的这些话,我以前听你给我说过。” 吕鸿笑道:“大学毕业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哪儿有机会和你聊心脏瓣膜呀?” 男生喜欢聊事业,而女生喜欢聊情感。随着聊天的深入,聊着聊着,吕武对方自归说:“我那年就给你说过吧,毕业季就是分手季。” 姐姐的番茄牛肉已经很酸了,姐姐的这句话,让方自归心里,感觉比那番茄牛肉还酸。 姐姐还继续往伤口上洒醋,“分手了吧,也没什么不正常。不正常的呢,也是你妈想让我劝你的呢,就是怎么过去了这么久,你都没有再谈过一次恋爱呢?” 方自归沉默片刻,问:“姐,你统共谈过几次恋爱啊?” “六七次吧。” 方自归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姐,我可真没有你这种天赋啊。” 吕武“扑哧”笑了,而方自归的心,却酸溜溜的。 105. 中国生意 酒店名字写在一个木牌匾上,灰色的重檐庑殿顶与这个木牌匾之间,是雕画着云朵图案的深褐色木梁。门口蹲着两个青石雕的大石狮子,让席东海觉得,这家四星级酒店看起来像古代的王府一样。 席东海扔掉烟头,走进这家古色古香的酒店,问了一下服务员,便直奔方自归的房间。 进入客房区,首先映入席东海眼帘的是一个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照壁。绕过照壁,便是一重一重的四合院。客房就在这些四合院里,在一个种着一棵大柳树,中间放着石桌石凳的院子里,席东海找到了方自归的房间。 “我叫前台做了两张房卡,我们一人一张,各自活动方便些。”方自归道。 “谢谢老同学啊。”席东海笑着接过房卡。 席东海与方自归在王府似的酒店相遇,是席东海正为一家总部在北京的知名外企做一个营销项目,而方自归正好来北京参加多卡执行官培训。方自归的标房里有一张空床,善于在夹缝中求生存,并且“不以利小而不为”的席东海就来蹭床位了。把闲置的这个床位利用起来,席东海只要搞点儿发票就可以赚些外快,而在北京人流较多的交通枢纽附近,时不时就能遇到些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向行人投来期待的目光,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发票发票,发票发票……” “不是借你的光,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四合院式的酒店。”席东海道。 “我也是第一次住这种酒店。”方自归笑道,“幸好非典被搞定了,不然,我也不知道有这种酒店。” 多卡门业的培训总监奥洛夫自三月起就密切关注北京,因为多卡执行官培训的第三次集中课,按计划应该在六月中旬的北京进行。然而,四月时,北京被中国卫生部宣布为非典疫区,培训看起来不太可能在北京进行了,奥洛夫五月时开始考虑备选方案,原来已经准备好的在北京的一些活动都要改变,觉得有些头疼。 谁知中国政府力挽狂澜,五月中旬,非典病例呈大幅下降趋势。五月二十三日,北京七百四十七名被强制隔离的非典病人密切接触者,全部解除隔离。六月一日,卫生部宣布北京防治非典指挥部撤销,北京已没有一个非典病人。 闹得中国人民和奥洛夫好几个月心神不宁的非典疫情,竟然迅速地被遏制住了。奥洛夫长舒一口气,六月三日发出通知:培训按原计划在北京举行。 “明后天我要陪几个先到北京的老外逛故宫和长城,然后周一开始上课。你是什么安排?要不要跟我们一起逛逛北京?”方自归问。 “唉,我命苦啊。明后天我要加班彩排,下周要正式演出了。”席东海道。 “没事,那我们就各忙各的吧。” “今天晚上有点时间,我请你吃饭。” 这次培训的主题是hchp(higmitmenthighperformanceteam),即创建高绩效组织。在北京培训hchp,并不像在硅谷培训创新管理那样有深意,只是因为,中国最近二十年的经济增长全球最快,ceo认为,他的黄埔一期应该亲眼看一看中国,并且思考思考中国能给多卡集团带来哪些机会。所以,培训这么安排,并不是在经济学上,硅谷代表了创新,而北京代表了hchp。不过,在政治学上,首都在北京的中国政府倒确实是高绩效组织,因为只有中国维持了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政治大一统,四大古文明中也只有中华文明没有消失,就看刚刚过去的非典危机,也说明北京还是比较hchp的。 然而这次hchp的培训,却充满了意外。 第一个意外,就是ceo到酒店下榻后,一夜没睡好。 因为酒店主打中国风,所以床垫也是中国风式的偏硬。ceo在酒店下榻后,对他总统套房里那个红木雕花架子床上的,复杂的,中国风的雕花还可以忍受,但对床垫的中国风偏硬就实在无法忍受了。ceo当晚求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比他年轻时堕入情网,晚上想情人时还难以入眠。到后来,ceo又怒又急,凌晨两点找服务员,坚持要换床。睡眼惺忪的经理被服务员吵醒后,用流利的英语向ceo耐心展示并解释:本酒店之床垫都是中国风,现在深更半夜,要出去买欧陆风情的软床垫,商店也不开门,请ceo今晚务必将就将就。 ceo的字典里,没有“将就”只有“讲究”。就是因为不将就,ceo才刚刚炒掉了多卡门业的全球ceo。所以,ceo不依不饶,闹了大半夜,酒店经理无可奈何之际,想出一个忍无可忍的办法,在ceo的床垫上再铺几层厚被子,ceo才终于消停下来。 酒店经理的解决之道,可以算多卡执行官培训之“变革管理”与“创新管理”的结晶。 然而ceo因为被中国风刮了一夜,他第二天的开幕演讲,渲染力就明显不如他在“变革管理”和“创新管理”集中课上的那两次开幕演讲了。 好在ceo演讲完,便是已经被中国风熏染了很多年的老卑的演讲。老卑意气风发地说:“我的经验,欧洲和美国的人们对中国知之甚少,还以为中国非常落后。所以,今年一位美国同事来上海开会,等他在上海的行程结束时,他对我说,他对他亲眼看到的上海感到震惊。没错,中国还有落后的地方,可他们在有些领域,已经开始走在欧洲和美国的前面。今年,上海的磁悬浮列车正式通车,这是世界上第一条投入商业运营的磁悬浮线路。”老卑按了下激光笔,ppt翻了一页,在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列正高速行驶的磁悬浮列车,“我想说,我们对中国的误解,会导致对市场的误解。这种误解,可能导致错误的商业决策。”老卑向坐在台下离他最近的ceo挤挤眼睛,“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有时不得不纠正总部关于中国业务的看法。” 会场内一阵哄笑,憔悴的ceo耸耸肩,做无辜状。 老卑微笑一下,接着说: “中国是复杂的。你能在这里看到最现代化的工厂,你也能在这里看到半个世纪前的设备仍在被使用。但有一点,请大家不要怀疑,那就是,中国正在进行迄今为止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工业革命。 “在中国做生意也是复杂的。在欧洲,‘是’就是‘是’。而在中国,‘是’不一定是‘是'',‘不’不一定是‘不’,一个承诺,并不意味交易已经达成。在中国,履行协议的细节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建立牢固的合作关系。比如,一个欧洲买家在中国的供应商遇到困难时,可能被期望做出一定让步,而当欧洲买家遇到意外情况需要供应商支持时,比如更短的交货期,供应商也会全力以赴。所以,中国人关注的是‘关系’,而不是合同细节。空中客车公司的麦克劳德就说,在中国,当一项商业合作看起来已经不可能落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却可能出现。麦克劳德给人们的一个关于中国的忠告是:一切都很困难,但一切皆有可能……” 老卑就这样娓娓道来,讲了半小时。老卑的演讲结束后,除方自归以外,其他二十三位学员基本上都以为,中国是个奇怪的国度。 106. 西式大餐 餐厅吊灯上,蜡烛形状的灯泡发出的微光,像真的烛光一样飘下来,碰到黑暗,就好像碎成了一小颗一小颗的光粒,给这里带来不是太充裕的光明。 因为室内光线较暗,室外的夜空倒显得有些明亮。透过餐厅的巨大窗玻璃,可以看见此时北京的天空泛着有点透明的蓝色,一团黑云清清楚楚地浮在窗的顶端,像一片不愿落下来的树叶。 餐厅里有一张用方桌拼起来的十几米长的黑色长条桌,方自归和多卡集团的同事们就坐在这个超长的桌子边,一边聊天一边吃晚餐。 食物的味道在餐厅里弥散开来,混杂着人的香水味。 这是第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大家一起用晚餐。奥洛夫在来时的大巴上介绍说,这是北京最地道的意大利餐厅。 坐在方自归对面的,是多卡集团上海总部的人事主管丽贝卡,一个中国妹子。参加晚宴的几十个人中,只有方自归和丽贝卡是中国人,两人便很自然地坐在一起,让坐在丽贝卡身边想了解中国风情的两个老外有些遗憾。老外们虽然不喜欢中国风的床垫,却喜欢中国风的女人,而丽贝卡和方自归聊起来,以他们的中文水平,就保证插不进话了。况且,这种大长桌和中国风的大圆桌不同,坐在这种桌子上吃饭,也就和坐在对面的人聊天比较方便。 “这东西可真难吃。”方自归努力咀嚼着,“我始终吃不惯这种半生不熟的牛肉。” “这可是这家餐厅的招牌菜。”丽贝卡优雅地切着她的弗洛伦萨式牛排,“据介绍,牛肉是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这种牛肉柔嫩多汁,所以不能超过三分熟,太熟就影响口感了。” “你能接受这东西吗?” “我还可以。” “我可不行。要是非让我把这一大块生肉吃完,我可能就去世了。” 丽贝卡“扑哧”笑了,“我看其他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嘛。” 方自归皱着眉道:“他们生着欧洲的胃,可我只有一个中国的胃。” 是的,ceo的欧洲式身体不能适应中国风的床垫,方自归的中国式肠胃不能适应欧洲风的牛排。 “要是这么痛苦,索性不吃罢了。” “剩太多,又很不礼貌,我尽量吃吧。唉,越是所谓地道的西餐越难吃。这家餐厅是你选的吗?” “不是我选的,是玛丽选的。咱们ceo大闹酒店那事儿,把她吓坏了,为了不再出什么意外,她要求后面都安排西餐。” 丽贝卡是玛丽安娜辞职后,玛丽招她进来,让她分担些香港劳模玛丽安娜原来的一部分工作。丽贝卡这次要负责北京培训的后勤,所以才到北京出差,所以方自归才问餐厅是不是丽贝卡选的。 玛丽安娜是因为玛丽才辞职的。玛丽安娜本来直接向亚太区总裁老卑汇报,玛丽来了以后,做了负责建立ssc的亚太区副总裁,人力资源属于ssc,玛丽安娜就改向玛丽汇报了。但是玛丽除了看风水以外,其他的能力并不强,玛丽安娜在她手下就很不爽。这就好像一个基督徒,本来是直接跟上帝沟通的,突然来了一个副上帝,基督徒从此不能直接跟上帝沟通了,副上帝有时候还拎不清,很多事情还必须通过副上帝……你让基督徒情何以堪?基督徒玛丽安娜就辞了职。 其实方自归也觉得玛丽的能力还不如玛丽安娜,但方自归和玛丽一样,都是老卑的嫡系,方自归就绝不在同事面前说玛丽的坏话。但方自归这时不点名地批评说:“一帮欧洲人到中国来吃欧洲菜,不是很莫名其妙吗?我们工厂有老外来,我通通带他们吃中国菜,我看他们都蛮喜欢的嘛。” “嗯嗯,是的。”丽贝卡点头道,“我在以前公司的时候,去过一次法国,深深体会到法国大餐比不上中华料理。” “我们八大菜系随便一个系拿出来,哪怕拿出来的是数学系,都要比法国菜丰富!” 丽贝卡“扑哧”又笑了,“嗯,欧洲餐厅的菜单,常常就一页纸。” “而且那张纸还常常是单面纸!” 丽贝卡又笑,“是没法比。咱们的菜单,常常是一本书。” 两人边吃边数落着欧洲菜,话题,渐渐从饮食文化转移到了企业文化。 “你们这个层次的培训,还可以谈谈企业文化。”丽贝卡道,“我觉得对低层次员工的培训,谈企业文化根本没有用。最近一次培训,都是面对一线员工的,我感受到好多负能量。” “什么负能量?”方自归问。 “比如,有些人对钱的欲望赤裸而强烈,他们在抱怨收入低时,其实并无可能找到更高收入的工作。其实,他们在一个关心他们是否工作快乐,是否能够成长的外企已经很幸运了。” “你说的这种心态,就是一种loser心态。别人忙着进步,他忙着吐槽,网上那些满口脏话的网民很多都是这种loser心态。现在我看网上的文章都不看留言。” “我觉得这方面,我们中国人倒真要向老外学习。老外虽然比较懒,但老外的工作素养比中国员工好。” “哦,何以见得?” “比如中国员工喜欢互相轻视,销售部的轻视生产部的,生产部的轻视销售部的。销售员说,‘工厂的技术不行,产品改一改就不能做’,工程师说,“销售员素质太差,给客户推荐的产品不合适”。都是一家公司的,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意思呢?” “确实有这个问题。” “老外开会,会上可能有十种声音,会后只有一种声音。中国人开会,会上大家都不说话,会后可能就有十种声音。中国人不喜欢直话直说,喜欢猜来猜去。比如我对一个经理说,这件事你这样处理欠妥,他就会联想我是不是有意针对他,然后各种联想,最后总能找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来,于是误解就产生了。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么多复杂的想法。” “我们工厂还算比较透明。这次春节后,我们工厂没一个办公室职员离职,我问——” “先生们女士们,”奥洛夫站了起来,打断了大家的闲聊,“晚餐结束前,请金斯先生与大家说几句。” 金斯先生是位生活在北京的瑞典记者,接下来几天的培训和活动,金斯出面帮了奥洛夫很多忙,请了些在北京工作的老外做分享嘉宾,所以大家齐聚北京的第一晚,奥洛夫也请金斯和大家共进晚餐,做些分享。 “欢迎朋友们到北京来。”不苟言笑的金斯,就坐在自己进晚餐的位子上开始发言,“我听奥洛夫说,在座的朋友几乎都是第一次来中国,那么我可以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国家。中国是个很不同的国家,比方说,这个国家有两亿人没有工作。” “欧,我的上帝!”人群中有人小声惊呼。 对一个欧洲人来说,两亿人没有工作的恐怖景象,是无法想象的,因为整个欧洲只有两亿人。 人群中的小规模骚乱刚刚平复,金斯接着说:“中国是没有民主的——” “民主对现在的中国不会有用。”方自归忍不住脱口而出,打断了金斯的发言,导致整屋子的人都望向方自归。 发现自己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方自归又补充了一句:“金斯先生说,中国现在有两亿人失业,我不能说他错,我只想说,以金斯先生判断失业人口的标准,我敢肯定十年前的中国,至少有四亿人没有工作。” 半路杀出来个方咬金,让金斯先生非常尴尬,一时间,忘了把自己原先准备的“略说今日中国”讲下去。 方自归突然杀出来,是因为金斯才说了几句话,他就强烈地感觉到,这位金斯在吐槽中国。可是……你吐槽就不能吐得规范一点吗?一上来就说不靠谱的民主问题,方自归当时就没忍住。反正在中国的地盘上,跟外国人抬杠又不用冒任何生命危险。 在尴尬的气氛中,奥洛夫及时站了起来,随机应变地打了个圆场,然后就宣布晚餐会结束了。 在回酒店的大巴上,坐在方自归身边的来自瑞典的同组学员英格丽说:“嘿,victor,金斯的话让我感到震惊。但是听了你的话,我感觉好多了。” 107. 营销策划的重点是创意 建材大卖场正门那面墙前的空中,漂浮着一排红色和黄色的气球,让不太蓝的天空显得有些混乱。每个气球下面,都挂着一条写满字的长长的红色条幅,条幅在风中微微飘动,白色的字在好像蒙着一层薄纱的太阳照射下,显得有些飘渺空幻。 卖场内靠近正门的小广场上,搭了一个小型舞台。舞台地面被喜气洋洋的红毯覆盖,背景是一面用很多液晶屏拼起来的墙,这面墙,不断变换着五颜六色的抽象图案,“新品发布会”这五个亮得有些刺眼的字,在这些变幻的图案前特别醒目。 席东海坐在舞台中央的一个马桶上,陷入了沉思。 刚才,美乐市场部经理摩根对席东海说:“这肯定不行。” 席东海在非典疫情刚刚结束就奔赴北京,是为了配合美乐卫浴刚推出的一款新型马桶。疫情结束,消费恢复,这时推出新品是很好的时机。而这个营销策划案,对席东海来说就更加非同小可,因为美乐是世界品牌五百强的国际大公司,席东海好不容易拿到的美乐第一单,这次如果成功了,席东海接下来的一日三餐就能打开一个新的局面。 可是摩根刚才说:“这肯定不行。” 美乐卫浴的市场部里,是一帮文青,他们对席东海提出了“有创意、上档次”的六字方针,因为他们的马桶是上档次的。席东海不敢怠慢,绞尽脑汁,没有从自己的案例库中拣任何一个现成的案例,去敷衍美乐卫浴的这帮文青,而是为该营销案,想出了一种别具一格的艺术形式——默剧。 默剧与哑剧的演员虽然都不能说话,但哑剧主要利用动作来搞笑,而默剧有音乐,有旁白,有更令人回味的剧情,是透过舞台的形式去表现戏剧中“非语言性”的意境,给观众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间,艺术成就明显比哑剧高一个档次,配得上美乐更高档次的马桶。于是,席东海便自编自导了一台默剧。 按照美乐市场部的要求,席东海必须用默剧的艺术特点突出马桶的技术特点。这款马桶的技术特点,是采取了最新的虹吸式技术,是美乐刚研发出来的一个专利,比市场上常见的直落式马桶节水50%,并且冲得更为干净。为了这么好的马桶,席东海烧掉几十包香烟,才为马桶编出来了一段戏。 然而马桶的戏,在和北京的一帮演员一起彩排的过程中,席东海却遇到了一个物理难题。 马桶的两大技术特点中,节水还比较容易表达,剧情是三世同堂一家人的老式马桶坏了,买了美乐的虹吸式马桶,过了一段时间,收到水费账单,水费竟然比从前少了很多,然后一家人围着马桶,又唱又跳,眼神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和美乐马桶的向往。但是,该马桶冲得干净这一大技术特点,却不太容易表达,席东海冥思苦想,好容易想出个办法来。 席东海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在马桶里放六个乒乓球,按钮轻松一按,马桶把这六个乒乓球如风卷残云般瞬间吞掉,就能够表达出气吞山河的气势来了。为了达到这样的舞台效果,席东海在舞台上安装了一面大镜子,以精确的45°角正对马桶,这样,台下观众才能精确地看见马桶内将要发生的故事。谁知道,马桶内发生了事故,席东海这天预演,市场部的文青们发现,马桶内的六个乒乓球不是每次冲水都能被吸干净,有时吸了之后,会剩一两个白色乒乓球在马桶的碧波上荡漾。 马桶的戏不是马戏,摩根非常严肃地对席东海说:“正式演出,必须每次都要吸得干干净净,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台下那么多观众,吸完以后还剩一两个球在马桶里飘着,那就太难看了。” 预演出问题了。所以,就在方自归参加北京培训的第一天,当方自归在会议室里,用ppt向集团cfo演示“把服务备件交货期从五天缩短为二天”的穿透项目的最终结果时,席东海正趴在舞台上的马桶上,研究“怎样让所有的乒乓球在冲水后全部消失”,这一富有挑战性的穿透项目。 席东海研究的这个问题,是一个物理问题,而不是管理问题,更不是艺术问题,这种问题明显不是席东海原来的研究方向。席东海受到摩根的批评后,进行了各种尝试,请美乐的工程师把马桶能调整的部位调了又调,能换的零件换了又换,在马桶上趴了一个下午,还是解决不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席东海甚至想到,把棘手的物理问题转化为简单一点儿的数学问题。席东海虽然通过作弊,微积分才刚刚及格,但对6-2=4之类的初等数学,还是能够掌握的。席东海心想,既然总是剩一两个乒乓球,既然6-2=4,我只放四个球不行吗?虽然少了两个球,减少了虹吸式马桶气吞山河的震撼效果,但总比屁股擦不干净的效果好,总不能让一台高端的默剧,被几个低端的乒乓球卡住吧。 然后,席东海按照新思路又试了五六次,就绝望地发现,减少了震撼效果的表演依然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四个乒乓球也还是吸不干净。看来,改变问题性质的办法,不是那么容易解决问题的。物理就是物理,数学就是数学。 到了晚饭时间,市场部的几个文青来到舞台,看看席东海研究物理问题的进度如何,顺便叫席东海吃饭,就发现席东海正坐在舞台中央的马桶上,手里拿着一根烟发呆。此时,如果席东海用那只没拿香烟的手拖一拖下巴,就像极了罗丹的那个世界闻名的雕塑——思想者。只是眼前这位思想者的屁股下面,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马桶。 “席哥,怎么样啊?”文青甲笑道。 席东海此时神思乱飞,正为做个营销方案还要附带做物理实验这件事郁闷,听到有人叫他,如梦初醒,回过神来,“试了半天,还是吸不干净。” “席哥,吃完饭再想办法吧。”文青乙道。 席东海几乎吃不下饭,因为正式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饭,席东海心想,这马桶吸不干净乒乓球,要么是马桶不行,要么是乒乓球不行……可是,对于一个营销人来说,永远也不能说客户的产品不行,你只有说乒乓球不行的权利。可是,按照这个思路,乒乓球哪儿不行呢?到底哪儿…… “你们说,乒乓球吸不干净,是不是可以换一种球?”席东海问。 “换什么球?”文青甲笑道,“篮球放不进去,铅球浮不起来。” “网球呢?”席东海已经有些魔怔。 “网球太大啦,”文青乙道,“马桶里的那个眼塞不进去的。” 一起吃饭的几个人在笑,这时一个默剧演员说话了:“席哥,乒乓球吸不干净,是不是因为乒乓球浮力太大了?如果乒乓球重一点儿,可能就容易吸进去了。” 席东海眼前一亮,“诶?有道理,可是……有什么办法让乒乓球变重呢?” 文青丙笑道:“可以注水啊。我们老家的不良商贩,就喜欢往牛肉里注水。” 席东海问:“怎么注水?” 文青丙道:“注射器注呗,肉贩就这么干的。” 席东海的眼前又一亮。 三两下扒完了饭,席东海跑到商业街上买注射器,东问西问,才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私人诊所,买到了几支注射器。 席东海回来后,立即给乒乓球打针,然后继续趴在马桶上做实验,几个文青也围拢来帮忙。 打过针的乒乓球,确实是更容易被吸进去了,席东海狂喜。 随着试验的不断深入,席东海还发现了另外一条物理学范畴的规律:水注得太多的话,乒乓球也不容易被吸进去。 正所谓,过犹不及,不注水不行,注太多水也不行。 随着试验的推进,席东海越来越接近真理,终于知道给乒乓球打针,必须要掌握好火候,这实验结果,简直是中庸之道在物理学上的胜利。 取得这一物理学的突破后,席东海按照实验结果制定了严格的操作规程,确定了每个乒乓球必须注多少毫升的水,正负多少误差,以达到多少克的总重。席东海把那些注水过量的乒乓球扔掉,按照操作规程给几十个乒乓球打针,用这几十个打过针的乒乓球,反复试了十几次,试验获得了成功。 席东海把也在加班的摩根叫来,让摩根亲眼验证自己的物理学实验结果。 “嗯,很好。”摩根说。 摩根终于接受了席东海的整个营销方案。营销学,确实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科学。 108. 更高端的默剧配不上更高端的马桶 四合院里,那棵懒洋洋的大柳树在微风中摆动着自己的枝条,在青石板上投下许多摇摇晃晃的阴影点子。一圈红灯笼高高地挂在房檐上,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小院,只是一个灰色的帆布篷阻挡了灯笼的光线,让院子中间的石桌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深夜时分,大街上已经人迹寥寥。席东海轻手轻脚走进院子,发现方自归房间的那扇木头方格子窗棂仍然透出光来。 刷卡,席东海推门进来,看见方自归斜靠在床头,还在看一本书。 “这么晚了,还在看什么书?” “《谁动了我的奶酪》。”方自归抬起头,“咦?你今天捡到钱了吗,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哈哈,重大突破,重大突破!”席东海笑着脱掉外套,往床上一扔,“本来我都已经绝望了。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席东海难掩兴奋,把他这天的穿透项目和他的机智跟方自归说了一说。 方自归听完故事,只觉得好笑,想不到席东海这个穿透项目的成功,是靠穿透乒乓球来实现的。方自归笑道:“怪不得说无商不奸,国际大品牌也欺骗消费者。” “诶,这不能算欺骗吧。” “乒乓球注水,不是欺骗是什么?” “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我这台默剧,那属于高雅艺术的。” 席东海以为,给乒乓球打针,并不影响人们的一日三餐,打一打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且另外一个重点是:这件事情严重影响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一日三餐。 “得了吧,你这玩意儿的艺术成就,还不如我们当年一起说过的相声。” “嗳,你今天怎么样呢?培训第一天。” “培训没什么,我的穿透项目顺利过关,就是晚上公司请了个瑞典记者和我们一起吃饭,这厮说话相当可笑。” “他说什么了?” 方自归便把自己与瑞典记者的那点儿纠葛,给席东海说了一说。席东海惊讶道:“上大学的时候,你不是主张****吗?” “我们已经毕业这么多年了,经历过那么多事儿了,思想就不能更深邃一些?” “你什么时候深邃得民主都不信啦?” 方自归想了一想,“说实话,不是很清楚。我意识到自己观念上的转变,还是上学期我们mba教《国际贸易》的那个教授上课时说,中国绝不能搞美式民主,说现在文盲就有两亿,地区差异这么大,中国搞民主的话,一定天下大乱。在课上我就特别惊讶,这是我第一回,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到高级知识分子如此旗帜鲜明反对民主的。下课以后我仔细想了想,我发现我是赞同这位教授的。”方自归放下手里的书,“没那个素质,玩不了民主。没那个气质,装不成女神。” “哈哈,这句话说得经典!大学时代的段子手又回来了啊。” “重要的是段子里的深刻内涵。” “其实,我也觉得美式民主不适合我们。我认识到这一点,是通过一个惨痛的教训。” “什么教训?” 席东海便讲了讲他的惨痛教训。 原来,席东海他阿娘……就是他奶奶,在黄浦区的那个七平米的老房子拆迁后,分了套位于浦东三林的两室一厅。这套动迁房,给席东海做了婚房,席东海就一直没买房子。零零年时,席东海手上有点儿闲钱,就在虹口区买了套商业性质的酒店式公寓做投资,开发商承诺包租十年,每年给业主10%回报。后来酒店也如期开业了,谁知业主们拿了半年租金后,开发商竟然以经营困难为由,停止支付租金,说酒店要么破产,要么和业主商量个降低租金的方案。这一下,酒店那三百多个房间的两百多个业主炸开了锅。 因为业主多,怎样维权的不同意见也多。有的业主是英雄主义,想通过闹事干扰酒店正常运行,把现在的酒店管理公司赶走,然后请其他公司来接盘;有的业主是理想主义,想通过打官司,保证十年10%的收益一分都不能少;有的业主是实用主义,想通过与酒店协商,采取浮动的租金回报形式,生意好业主就多得,生意不好业主就少得,让酒店运转起来,物业不要贬值。除了上述三种主要流派,业主中还有非理性主义、浪漫主义、功利主义等少数派,甚至更小众的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等。总之,要采取哪种主义维权,业主内部首先吵得不亦乐乎。 乱世之中,英雄主义还是容易占上风。所以,在英雄主义者的领导下,业主们大闹酒店,搞了个鸡飞狗跳,把开发商和酒店管理公司赶跑了,酒店也如英雄主义者所愿,破产了。但英雄主义者善于打烂一个旧世界,却不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接下来怎么办,业主们还是不能形成统一意见。找别的酒店管理公司来接盘,肯定要谈判,而谈判条件业主们就统一不了。 对于接手三百多个房间的四星级酒店,别的酒店管理公司也很谨慎,结果谈了又谈,谈下来一个初步方案,不同哲学流派的业主们又有不同意见。就这样,乌烟瘴气,拖拖拉拉,到席东海为了美乐卫浴的第一单在北京给乒乓球打针时,酒店已经空关了两年,一地鸡毛、满屋尘埃。而这种情况,找其他酒店管理公司接盘就更难了。因为接了盘,也需要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比如要进行翻新和装修,才能让酒店重现生机。可是这笔启动资金谁来出,怎么出,就可以让业主们再吵个一年半载。 “你管他意见统一不统一,你把自己那间房子单独租出去不行吗?”方自归问。 “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呢?” “这栋楼是按照酒店标准设计的,中央空调,集中供冷热水。现在酒店已经没人管了,大门紧锁,大堂内一片狼藉,电梯也关了。我那间房子在十八层,上都上不去,怎么单独出租?”席东海叹口气,“那房子,我当时买要八千多一平,那时周边的公寓才四千。现在,公寓房子已经涨到一万二了,我这个全装修酒店式公寓,打个五折,卖四千都没人买。别人到现场一看就吓死了,整栋楼像猪圈一样。” “已经都这样了,业主们应该尽快统一意见,找出路啊。” “就是很难统一啊!其实业主中间有几个人思路不错的,如果是独裁体制,这三五个人商量出一个方案,哪怕不是最优方案,只是次优或者较优方案,只要大家统一行动,其他人必须跟,绝不会到今天这种悲惨地步。但小业主权利平等啊,只能采取民主方式。可大家想法不可能都一样,再出几个素质差的业主在里面一搅和,事情就做不下去啦。” 第二天早上,席东海换上一套西装,站在了建材大卖场的临时舞台上。 试演开始了,席东海倾力演出,然而让席东海和美乐卫浴市场部文青们都没想到的是,默剧开演前,又是吆喝又是送礼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气,在默剧演出了一会儿之后,便散去了大半。 默剧的音乐很柔和,舞台的灯光也很柔和,而默剧演员必须又全是闷骚型,所以整台演出,在熙熙攘攘的商场里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些好不容易聚集于台下的观众,也明显对默剧的象征意义不感兴趣,不断地流失。 席东海在舞台上做主持人,看见台下观众越来越少,心越来越慌,越来越凉。 然而,一场戏就好像一场人生,开场了总要把它演完。席东海就在万分沮丧的情况下,强颜欢笑,默剧就在没有掌声的情况下,愈演愈烈。 第一幕,终于惨不忍睹地演完了。第二幕上演前,席东海按照计划走上台,与观众们或者说消费者们互动,进行关于美乐产品的现场问答并分发礼品,台下终于又聚集起一批观众。 接下来,便是第二幕上演前的暖场。让席东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暖场,救了他的营销方案。 暖场的四位在北京招聘的漂亮姑娘,穿得非常清凉,短裤短背心并且不戴胸罩,可见马克思的辩证法是有道理的。她们清凉下来,才能把场子暖起来。 随着动感的音乐响起,姑娘们在台上跳起了性感的舞。为了配合姑娘们的舞蹈动作,音乐的节奏比较快,音量比较大,一下子吸引了来来往往的顾客。 顾客们听到这么high的音乐,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然后过来一看,哎呦!大腿舞!这个好这个好……结果随着姑娘们的舞蹈动作,掌声、笑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舞台前的顾客越聚越多,一扫默剧为整个活动带来的沉默。 用来暖场的大腿舞,席东海并没有特别上心,因为主要心思都用在那台默剧上和给乒乓球打针上了。谁知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大腿舞喧宾夺主,成为整个活动的中心和亮点了。 席东海看着台下观众的表情,心中暗喜的同时,又感到非常郁闷,就好像正指挥比赛的nba球队教练,观众们在第一节比赛结束后,看到美女拉拉队的蹦蹦跳跳,激动不已,可球队一上场比赛,他们却哈欠连天。 默剧第二幕开始上演了,台下的观众又渐渐散去。事实又一次证明,默剧这种阳春白雪,确实不适合正装修房子的广大群众,只适合出现在小剧场话剧厅,演给少数脱离群众的文青们看看。在建材大卖场,必须要选择大腿舞这种大开大合的艺术形式。 当天活动结束后的总结会上,市场部经理摩根发言道:“这个默剧必须要改,明显和观众产生不了共鸣。” 美乐经销商郎总发言道:“确实是,默剧完全不接地气儿。还是大腿舞效果最好!” 就好像更高端的美式民主还不适合底子薄的新兴国家,更高端的默剧也不适合美乐卫浴最新的马桶。 “我认为,默剧根本就不用演了。”美乐的销售部经理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只要人多就好。大腿舞一演,人马上就多了嘛!” 109. 令人彻夜不眠的历史 高高的深咖啡色的酒柜,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覆盖了房间的三面墙壁。酒柜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支支贴着各式商标的红酒,好像列阵的军队,要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这是一家红酒俱乐部,房间里光线幽暗,屋顶都是黑色的。靠近酒柜的一圈筒灯,像一串晶莹的珍珠嵌在好像黑夜似的黑色天花板上,它们微弱的暖白色光洒下来,把下面透明的玻璃橱门照亮。天花板上有一处圆形的凹陷,这个凹陷里的小灯发出黄色的光,让黑色大背景下的这个凹陷,看起来好像一个金黄色的落日。 落日余晖似的一束黄色的光,从圆形凹陷中间射出来,照在房间中央的一个黑色皮沙发上。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坐在沙发上,沐浴在整个幽暗房间里最亮的一个光团中。老人神情沉静,目光深邃,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有点儿曲折的皱纹,给方自归一种特别睿智的感觉。 然而方自归后来才知道,这是错觉。 沙发周围的小椅子上,坐着几十个人,让这个并不太大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几乎人人手中都端着一杯红酒,这时奥洛夫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接下来,让我们有请英国作家阿奇先生为我们分享中国历史。阿奇先生是著名的汉学家,他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六年,并且出版过六本关于中国的书。好,让我们用掌声欢迎阿奇先生的分享。” 掌声响起来,可阿奇的表情完全不为掌声所动,只见他先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红酒,然后便开始讲述。 阿奇口中的中国历史,是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的,坐在最角落的方自归就开起小差来。方自归觉得,既然这白头发老头讲的是中国历史,那还是把好位子让给对中国历史显然不了解的其他同事,自己就坐在角落里胡思乱想,混一个晚上算了。 这是培训第二天的晚间分享。这天上午在酒店上课,下午学员们则兵分三路,参观了几家公司。方自归那一路参观的是沃尔沃中国总部,另外两路去的是波音中国总部和中国本土的用友软件公司。在沃尔沃中国总部,一个干练的中国籍女总监给大家分享中国文化和中国办公室文化,说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儒释道,而中国办公室文化也同样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不是刚到中国的老外们能够很快理解并掌握的。譬如,中国下属即使不同意老板,也极少会对老板说“不”,但下属用其他的方式把“不”表达出来,对生产力就会产生一定负面影响……老外们听得有趣,可对方自归来说,这些知识并没什么新鲜的,算是胡乱混了一个下午。 此时,阿奇按照秦、汉、唐、宋、元、明、清的顺序讲中国的重大历史事件,这些知识也没什么新鲜的,方自归就在这一个多小时里面,开着各种小差。 然而,阿奇讲到了晚清,终于出现了让方自归终生难忘的重大转折。 “一八四零年,因为中国拒绝通商,英国与中国爆发了贸易战争。”阿奇抿了一口红酒,继续神情沉静,语速缓慢,目光深邃,“中国军队被英国军队打败,中国不得不签订开放五口通商的《南京条约》。英中贸易战争,标志着中国近代史的开始……” 本来心不在焉的方自归,突然觉得不对劲,心想一八四零年的那场战争,不是叫“鸦片战争”吗?怎么就成了“tradewar”了呢?【译:贸易战争】 “一八五六年,为了迫使中国全境开放通商,第二次贸易战争爆发。英法联军攻陷北京,中国军队又一次彻底失败,清政府签订《天津条约》、《北京条约》……” 此时,方自归每根神经都被吊了起来,仔细听,没错,他说的是“tradewar”,方自归瞳孔放大,心跳加速,越听越骇异。 “根据新条约,清政府进一步开放通商口岸,允许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自由传教……贸易战争的历史意义,在于它打开了一个封闭停滞的帝国,为这个古老的国家带来了西方文明、基督教信仰和社会进步,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 方自归心想,《圣经》不是说老外一生下来都有罪吗?怎么英国人强行向中国贩卖鸦片,英国人却不认为他们有罪?卧槽……听上去,英国人非但无罪,还像毛爷爷一样成了中国人的大救星了。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打断阿奇的冲动,提醒他一下,这场战争叫“鸦片战争”,这场战争带来的物质文明是鸦片,带来的社会进步是妥妥能进世界文化遗产目录的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可是,方自归想不起来“鸦片”用英语怎么说,这个英语单词,以前肯定背过的,可是这个单词,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企业管理当中不太用得上,方自归与老外们频繁的电话会议里,从来没用过,所以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方自归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起“鸦片”怎么说,只好抑制住打断阿奇的冲动,继续听下去。 “两次贸易战争的胜利,标志着文明终于传递到了最东方。这是文明战胜野蛮的胜利,科学战胜迷信的胜利……” 方自归的这个据阿奇说是被英国人拯救的粗糙灵魂,感觉就快承受不住这样的救赎了。 “大清帝国并不是一个中国人国家,孙中山试图推翻这个外国王朝,以建立一个中国人国家……” 方自归的热血在奔涌,可是他坐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没人注意他。 讲着讲着,阿奇讲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然后讲到了中国的一党执政,中国的民族问题,中国的统一问题,中国的改革开放……听着听着,方自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竟然在这样的北京这样的夜晚,能够亲耳听到这样的历史。 “一小部分人变得非常富有,十几亿人却继续生活在一个贫困的,没有足够医疗保健的霍布斯世界……” “雷尔夫告诉我,他非常惊讶,他说贸易战争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中国人念念不忘所谓的百年耻辱,我们怎么知道,中国人有一天会不会报复......” 方自归现在已经肯定,阿奇一定没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学生从小就被灌输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一百年里,中国受到西方的压迫和羞辱。这种说法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但中国教科书和中国报纸所缺乏的,是持续不断地尝试区分历史和现实。每个小学生的历史记忆里,日本人都被描绘成邪恶的魔鬼。然而,英国人在一八一二年也烧了美国的首都,但上次你听到美国人抱怨这次战争是什么时候?美国人早已经不再抱怨,而中国人谈论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遥远过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们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被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抛在身后。有人说一九七八年以来中国进步迅速,并对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充满信心。但是请不要忘记,中国在现代化这条道路上已经走了一百六十多年,可现在依然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 阿奇两个小时的分享终于结束了,而此时此刻的方自归,如坐针毡,热血沸腾。 “最后的一点儿时间,”奥洛夫站起来说,“如果大家对阿奇先生关于中国历史的分享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问。” 方自归一时还没有从震惊和激动中反应过来,英格丽抢先举手,问了第一个问题:“阿奇先生,看来您对中国的未来持悲观态度。可据我所知,中国最近二十年是世界上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这是什么原因呢?” 阿奇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说:“这是因为,他们工作非常勤奋。” 方自归也不举手了,直接站了起来,嗓音有些沙哑和颤抖地说:“你认为,现在的中国政府没有做任何一件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吗?” 阿奇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方自归的问题,却说:“请记住,中国仍然还有许许多多生活贫困,对未来灰心失望的人。” 方自归正要继续发问,却被奥洛夫打断了,“ok,ok,感谢著名汉学家阿奇先生的分享。今晚的活动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席东海回到酒店时,已近凌晨一点。他轻手轻脚开了门,惊讶地发现,灯还亮着,方自归坐在床上,一声不响,仿佛木雕泥塑,却目光炯炯。 “你……你不会在等我吧?”席东海问。 “今天……今天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方自归反问。 “唉,一言难尽。我的默剧今天被枪毙了,所以晚上一直在重新排练。原来活动是以默剧为主,大腿舞暖场。现在默剧没有啦,变成大腿舞为主。” 美乐卫浴的营销活动从阳春白雪的默剧改为喧嚣红尘的大腿舞,也算根据市场变化,及时调整营销策略的一个范例。可方自归坐在床上好半天不说话,似乎要反抗市场潮流,演一出默剧。 席东海这才注意到,方自归脸色不好看,“怎么,今天你也郁闷啦?” 方自归一掌拍向中国风的床垫,“怦”一声,拍得席东海怦然心动,“岂止郁闷,简直气死个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这种中国历史!你知道‘鸦片’的英文怎么说吗?” 席东海挠挠脑袋,“不知道诶。” “靠!我他妈也想不起来啦!回来电脑上一查,才想起来是‘opium’。要是当时我记得这个词,我当场就给他怼回去了。一个所谓著名的英国汉学家,说鸦片战争是贸易战争,各种胡说八道。我今天算是涨了见识,我居然能在北京听到这种中国历史。你知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我快累死了,著名汉学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让我赶紧睡觉,我再好好构思一下大腿舞,等明天我的大腿舞过关了,我再跟你讨论中国历史吧。” 席东海刷了牙,钻进被窝里睡着了。 然而,方自归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110. 历史的另一面 酒店的四合院风格非常地道,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只有一层。用于多卡执行官培训的那间会议室,也在一座只有一层的仿古建筑里,坐在这个雕梁画栋的房子里,就能看到木格子窗外的小花园,给人感觉很接地气。 灰色瓦片覆盖的屋顶好像一层一层的波浪,房檐下一幅一幅的彩画五颜六色,画的是《红楼梦》里的生活场景。门口两根暗红色的柱子上,挂了一幅刻在木板上的对联,大门上方悬着一个黑色的牌匾,牌匾正中写着行楷字体的两个漆金大字——無訟。 方自归早早地来到了会议室,在等候的时间里,他若有所思地揉搓手里的一朵蔷薇,把花瓣都揉碎了。 会议室里有现代化的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但室内家具都是明代风格的仿古家具。一个耳朵高高翘起的条案上,放着汉白玉雕的佛陀头像,条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黄色的木匾,上面写着绿色的小篆——宜静。 然而在北京的这个早晨,方自归是不可能“宜静”的。 多卡执行官培训的所有环节中,方自归最讨厌的就是每天早上的reflection,因为这个环节,常常让方自归产生“为赋新词强欢笑”的感觉。然而这天的早上,方自归却无比期待reflection的到来。为了这次的reflection,方自归想了整整一夜。 培训终于开始了,一夜未眠的方自归却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说开场白的奥洛夫。奥洛夫不可能感受不到方自归灼人的目光,他说完开场白后,便笑着说:“我知道,听了阿奇先生的分享,victor有话要说。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请victor第一个发言。来吧victor,请开始你的reflection。” 每天早晨的reflection,都是学员们以任何自己认为舒服的姿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reflect,但是方自归这次站了起来。 门外写着“無訟”,门内写着“宜静”,这其实也是中国人的性格。然而,方自归此时的感觉,就是这一场官司如果不打一打,自己的灵魂一生都将得不到安宁。 “亲爱的同事们,昨天,我和你们一起听了阿奇先生讲述的中国历史。我深深地认识到,做为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中国人,我有百分之百的责任告诉你们故事的另一面。 “在我们中国的史书上,阿奇所说的‘贸易战争’有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叫‘鸦片战争’。这场战争,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肮脏、卑鄙的。如果这场战争像阿奇形容得那么神圣和正义,那么现在世界各国禁止贩卖毒品的法律,难道都是错的吗?阿奇说,是鸦片战争给中国带来了文明,如果他们不同时把鸦片强加给中国,我可以同意他的说法。然而,这场战争,就是英国想从鸦片贸易中获取高额利润而已,阿奇的说法无非是对侵略的美化。请大家看看今天的世界,文明和科学,是需要用战争来传播的吗? “阿奇说,我们中国人不能忘记仇恨。错了,我们中国人没有复仇的传统,我们放弃日本二战的战争赔偿就是个例子。我们是要记住历史,然后让这种灾难永远不要再次发生。一八一二年的战争我不了解,昨晚,我特意上网查了一下,知道在这场战争中,英国人确实烧了美国的白宫。阿奇质疑说,为什么美国人可以忘记英国人烧了他们的白宫,而中国人不能忘记英法联军烧掉中国的圆明园?现在,我来告诉大家为什么。 “首先,一八一二年战争是美国主动发起的,并且美国通过这场战争,巩固了美国的独立,划分了与加拿大的边界。请大家注意,美国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而中国是鸦片战争的失败者,胜利者需要对局部失败耿耿于怀吗?其次,因为鸦片战争,香港被强行割让给英国,而香港问题直到一九九七年,也就是六年前才解决,这可不是阿奇说的什么‘一百多年前的遥远过去’。最后,一八一二年前的美国历史和一八四零年前的中国历史相比,没有可比性;白宫与我们恢宏绚烂的圆明园相比,也没有可比性。中国有近五千年的文明史,那时的美国有多少历史可言?一八四零年前的中国人,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是的,当时的中国人错了,可在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之前,中国人的这个看法基本上是对的。所以,鸦片战争的耻辱,中国人如何可以忘怀? “接下来,我想联系到经济问题,讲一讲中国的近代史。阿奇说,中国这些年出现巨大变化,是因为中国人的勤劳,大错特错!中国今天的经济腾飞,有很多原因,勤劳也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为什么呢?因为中国人自古就勤劳,绝不是一九七八年以后,中国人突然变勤劳了。事实上,中国这几十年发展快,最重要的原因,是改革开放后与改革开放前相比,中国人重新获得了创造财富的自由。 “大家在观察和评价中国时,请暂时不要用和欧洲一样的标准,因为二者的起点,相差太大。欧洲的工业革命发生在二百五十年前,而中国的工业革命发生在二十五年前。一八四零年之前的中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业国,而一八四零年到一九四九年的这段历史,我们中国人称它为百年战争史。试问,战乱年代,中国人如何发展工业?” 古代历史事件的年代,方自归倒记得不准确,然而近代史的那些重要年代,方自归记得清清楚楚,他便根据中国近代战争史的年代讲述中国的近代史。 “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爆发……一八五一年,太平天国战争爆发……一八五六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一八九五年,甲午战争爆发……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一九一一年,清王朝倒闭,中国开始军阀混战……一九二七年,国民党统一中国,开始国共内战……一九三一年,日本侵占东北……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国共进行第二次内战,直到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军队被打败,才建立了这个国家。然而,新中国在建国初期依然艰难,一九五二年,朝鲜战争爆发……一九六六年,开始十年浩劫……直到一九七八年小平同志进行了改革开放,中国大规模的工业化才真正开始。” 111. 论一个声音的重要性 窗外的院子里,快乐的蔷薇开出了星星点点许多红色的小花朵。 会议室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这个房间里回荡。 条案上的佛陀头像,慈眉善目地一直微笑着,站在方桌旁的方自归却一直表情严肃,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在座的许多总经理们都学过经济学,也许知道科斯定律,知道权利的界定,是租值不消散的必要条件。各位,战争年代的权利,是无法界定清楚的。一八四零至一九四九,我们有正确的人民,但是没有正确的政治环境;一九四九至一九七八,我们有正确的人民和正确的政治环境,但是没有实行正确的经济制度;直到一九七八以后,正确的人民、正确的政治环境、正确的经济制度都有了,加上科学技术的应用,中国的经济才开始腾飞。 “七八年以后,我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巨大的提高。八十年代,中国家庭的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九十年代,三大件变为彩电、冰箱和洗衣机;而现在的三大件,是住房、汽车和计算机。阿奇口中的当代中国,还是个黑暗的霍布斯世界,但自改革开放以来,这是中国政府所能做出的最好的结果了。中国还可能发展得更快吗?我认为不可能。因为经济增长得更快,会碰到通货膨胀的问题,我们的经济增长已经不能够更快了。 “我亲爱的同事们,阿奇口中一九四九年之后的中国历史,我认为非常荒谬。在我全面阐述我的观点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从世界各地飞到这里参加培训,目的是什么?” 方自归用目光扫了一遍全场,与方自归同组的英国人尼尔笑道:“目的是hchp,创建高绩效组织,哈哈。” 方自归摇头,“nonono,请把它想得大一点。” 多卡阀业大连工厂的总经理,德国人塔伯道:“中国。” 方自归依然摇摇头,“中国虽然大,但并不是我说想得大一点的意思。奥洛夫,我们为什么有这个培训项目?您一定知道的,我们的ceo在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就说过。” 奥洛夫说:“onevoice,onedokar。”【译:一个声音,一个多卡。】 方自归扬起下巴,用一根手指有力地对着奥洛夫的方向在空中点了一下,“完全正确!”方自归顿一顿,“阿奇说,市场经济与一党执政是悖论,可我们集团的口号为什么是onevoice,onedokar?我们集团为什么不用多党民主的方式管理我们的生意?我们的工厂,为什么不让工人用一人一票的方式决定谁来当厂长?我们的销售公司,为什么不让销售员用一人一票的方式对重大商业决策进行投票?”方自归又顿一顿,“请大家仔细思考一下,如果你想出了答案,请告诉我。”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没错,”方自归打破了沉默,“我们中国今天是oneparty,onechina,因为中国也需要onevoice,onechina。在今天的经济、教育水平下,要治理一个如此辽阔、如此复杂的国家,oneparty是最稳定最有效率的方式。”【译:一个党,一个中国;一个声音,一个中国。】 “victor,你需要到讲台上去讲吗?”奥洛夫突然问。 “不需要,谢谢。”方自归顿一顿,“我还记得在巴塞罗那,我们的ceo开幕演讲时说,多卡集团这个有着近万名员工的公司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器,靠他一个人,是不能让这台巨大机器转动起来,不断前进的。所以,他需要这个培训,他需要我们这一批通过培训后达成共识,有共同语言、共同方法、共同目标的管理者,帮助他把这个巨大的机器转动起来,实现我们集团的kpi。如果把多卡集团比喻为中国,我们这批人就是多卡集团的中国共产党。好,接下来,就阿奇先生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说到的民族问题、腐败问题、统一问题,我来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方自归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讲下去,讲到最后,方自归说:“另外,从经济学的角度看,统一大市场难道不是可以大幅度降低交易成本吗?所以,现代中国没有理由分裂,历史上的中国,合的压力也历来比分的压力大。阿奇居然没有从中国的史书中看出这一个重点,我完全可以说,他不懂中国历史!”方自归张开双臂大声说,“可是,他居然写了六本关于中国的书!!!” 会议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意识到,方自归的reflection结束了。 本来每人最多两分钟的reflection,方自归足足讲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和阿奇关于中国历史的讲述时间正好一样长,然而,这是一个巧合。方自归前一晚只策划过要讲什么内容,并没有策划过要讲多长时间,也没时间事先进行排练。 “我印象深刻!”多卡泵业的加拿大销售公司总经理托马斯首先打破了沉默。 “先生们女士们,”奥洛夫这时也回过神来,看看表说,“真没想到,现在已经过了茶歇时间。感谢victor内容丰富的reflection,看来,我们今天的计划必须要做调整了。那么……现在我们先茶歇吧。” 方自归的演讲打乱了整天的培训计划,他一个人的reflection就长达两小时,其他二十三位学员今天的reflection就全被取消了,这在多卡执行官培训项目开始后,还是第一次。 然而,方自归的灵魂安定了下来。如果不在这些老外面前完成这么一篇演讲,方自归确定,接下来的这个夜晚,自己也一定无法安然入眠。 现在好了。 方自归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便走到放着茶点的小桌旁,准备吃几片西瓜。方自归正用叉子往盘子里叉西瓜的当儿,旁边正在倒咖啡的英国人尼尔突然对方自归说:“victor,你的英语说得真好。” “哦,谢谢。”方自归对尼尔微笑一下,心想自己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英语好,可今天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的英语版中国近代史,倒还真是气势如虹,一点儿犹豫和停顿都没有。 112. 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 海鲜餐厅里,蓝莹莹的光线营造出一种海底世界的氛围。一整面由电子屏幕拼成的背景墙上,无数白色的水母正在深蓝色的大海里开开合合,柔软缓慢地游动。 紧挨背景墙的一张餐桌上,服务员把蒸锅的盖子打开,红色鲜艳的帝王蟹好像还在冒着水泡,一团雾气升腾上来,很快就融解在弥漫着香味的空气中。 郎总兴高采烈地说:“进口过来的帝王蟹,小席,别客气,吃吃吃。” 席东海看那螃蟹热火朝天的样子,便暂时按兵不动,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条小黄鱼,“郎总,今天您的生意不错吧?” “生意太好了。按照这个速度,明天我就能把库存全部卖完。” 这天,方自归的reflection大获成功,席东海的大腿舞也大获成功。改版后的促销表演果然促进了销售,大卖场关门后,美乐卫浴经销商郎总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特意请席东海吃海鲜。 “那到了后天,郎总岂不是没东西卖啦。” “不要紧,我已经加急又进了一批货。最重要的,是先把生意做下来。没货了,最多编个借口晚几天送货。我不担心没库存,我只担心卖不掉,哈哈哈。” “销售端生意好,我们做市场推广的也很高兴啊!” “小席,不瞒你说,我今天回笼的很多都是现金。钱把保险箱全塞满,最后,连保险箱的门都关不上了,哈哈哈。” 那时北京的大爷大妈还不习惯刷信用卡,喜欢兜里揣着现金刷存在感,可能抚摸厚厚一沓钞票的时候,比较有感,导致郎总的生意一好,郎总的保险箱就好像那几年中国股民的股票账户,爆仓了。 只是那时的中国股市与那时的郎总保险箱爆的方向相反,一个是弱爆了,一个是撑爆了。 看来,还是大腿舞能够横扫大卖场。 “这么厉害啊!”席东海惊讶的同时,略略为自己呕心沥血编的默剧感到些许悲哀,“还是大腿舞有威力啊!” “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情。”郎总收敛了笑容,“我想请你帮个忙。” “郎总您客气的,只要我小席做得到。什么事,您尽管说。” “本来,明天是你们最后一场演出,小席,你能不能给我加演三天,演到这个礼拜天?” 席东海想一想道:“郎总,我倒是想演。演得多,我也赚得多。但是——做活动的钱都是美乐市场部出的,要美乐市场部愿意出钱,才能加演。” “这是小事啊,”郎总一拍桌子,“我给你们钱,你帮我再演三天。” “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档期的问题。”席东海停下手中的筷子,皱眉道,“按照原来计划,接下来要去天津搞活动的,如果在北京加演三天,也要市场部协调才行。” 郎总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塞进席东海口袋,诚恳地说:“小席,首都人民现在更需要你们的大腿舞啊!” 非典刚过,消费有个报复性增长,郎总要抓住这个机会,也是情有可原。席东海沉吟片刻道:“郎总,我是真愿意帮你,加演反正对我们公司也有利,嗯……郎总,我给您出个主意。市场部是摩根说了算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摩根搞定就行。” “你看怎么搞比较好?” “这样吧,明天活动结束后,您请我、摩根,还有其他美乐市场部、销售部的人吃饭,算是庆功宴。您保险箱都关不上了,本来也应该庆祝庆祝,是吧?我们吃完庆功宴,您请我们大家去ktv唱歌,找些美女陪美乐那帮人嗨一下,给摩根灌点儿酒,把摩根弄高兴了,我再做做摩根的工作。” “好!就这么定了!” 法式餐厅里,造型繁华的欧式大吊灯上面的几十个灯泡,把白色的光倾泻下来,让整个房间显得灯火通明。一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其中的一幅画里,埃菲尔铁塔闪着熠熠金光耸立在蓝天之下,让去过巴黎的方自归觉得非常失真。 这面油画墙前的座位是餐厅里最好的位置。墙下的一长条桌子上,人们捉对厮杀,用刀切着各自的牛排、猪排和鸡排。 丽贝卡一点儿也不避讳,还是坐在方自归的对面,跟方自归聊着天。 “我听说了,你上午发表了一通演讲,把一天的计划都打乱了。” “今天不让我说话,我会憋死的。为了今天早上的这个演讲,我琢磨了一宿。” “那你现在一定很累吧?” “很奇怪,真不觉得累。把想说的话说了,现在我心里很舒服。” “你跟这些老外都说了些什么啊?” 方自归对于自己上午的演讲内容,记忆犹新,便捡重点给丽贝卡又说了一遍。 丽贝卡放下刀叉,竖一下大拇指道:“扬眉吐气!没想到你对历史也挺有研究的。” “哪有什么研究啊,不就是我们中学时都学过的历史嘛。其实中学时,我最喜欢数理化,最烦的就是历史和地理,因为要背嘛。” “今晚上的分享嘉宾叫华纳,是个瑞典籍的职业经理人,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说些什么。希望,他别又害得你睡不着。” 然而华纳的分享,让方自归睡得很好。 “在中国,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对我都很友好。”西装革履的华纳,站在台前给大家分享着,“在一些偏远地区,当我这个‘老外’出现时,甚至会引起人们围观。但他们通常都面带笑容,没有恶意……” 方自归心想,中国人与人为善,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没有理由不对出现在眼前的老外友好。今天出现在中国的老外,毕竟和百多年前从铁甲舰上下来的那一帮,不一样了。 华纳接着说:“在欧洲,人们习惯于为公司工作,可在中国,许多人为自己工作。中国人对那些创业者的称呼是‘老板’。与我们欧洲人喜欢打工不同,中国有许许多多的老板。而这些老板,就是我的客户……业务关系常常是建立在朋友关系上的,要做成一笔生意,需要和对方建立某种朋友关系。随着我的业务拓展,我在中国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从小的理想,就是做老板,可是……也许是打工这条路走得太顺了,自己至今还没有任何行动。 “中国的发展速度非常惊人。有天早上,我去上班,看到家门口的那条马路上,一些工人正在拆除路边的老式路灯。晚上我回家时,我惊讶地发现,整条马路都已经换上了更漂亮更明亮的新路灯。如果在瑞典,更换这么多路灯至少要一星期,甚至可能长达一个月,然而在中国只需一天……” 方自归心想,中国工人通常以为,生命在于劳动。 “与欧洲相比,中国市场确实还有很多地方不成熟。但是我相信,中国市场会渐渐规范起来。对于我们的公司来说,我认为目前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它成熟。” “thisisrubbish”尼尔凑过来,对方自归小声说。【译:这是垃圾。】 方自归对尼尔微笑一下,不置一词。 方自归其实觉得华纳说得有道理,但是向尼尔解释中国市场的复杂性和原始性,就像向杰罗姆解释政法委一样,会死很多脑细胞的。方自归就望而却步,觉得还是算了吧。 尼尔此时是多卡集团ceo眼中的红人,本来多卡门业英国区的业务多年来像一潭死水,没什么增长,尼尔接手总经理后折腾了一年,开除了几个老员工,用尼尔的话说,叫“removethedeadwood”,英国的销售额竟然开始“噌噌噌”往上涨。所以尼尔批评别人的管理,有自己的底气。行动主义者尼尔如果到中国来,方自归相信,他会像杰罗姆那样高举高打、横冲直撞的,尼尔的管理词典里没有“等待”这个词,就像ceo不能等到天亮才解决中国风床垫的坚硬一样。【译:去掉枯木】 “对于中国市场,我想引用我两个中国朋友的话,同时用这句话做为我今天分享的结束语。我的这两个朋友其实是亲兄弟,但是他们各自创业,创办了各自的公司,也都是我们公司的客户。这两兄弟对我说的完全相同的那句话是,”华纳顿一顿,“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 113. 北京之怒 温柔的温暖的夜,笼罩在北京的上空。 景山顶上的亭子在灯光照射下,好像几颗璀璨的宝石,与深沉夜空中那一弯明亮的月牙儿遥相呼应。 天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月牙儿斜斜地挂在空中,似乎想向这片古老的土地诉说自己的孤独。 方自归站在餐厅外的露台上陪几个老外抽烟,给老外介绍说:“我们住的地方呢,是老北京。这一片是北京的cbd,那几栋写字楼里有很多金融机构和国际大公司入驻,这边应该算新北京。” “看起来很现代化。”一个老外说。 “也很漂亮。”另一个老外说。 不远处的三环路上,一座立交桥在灯光照射下像一朵金色的莲花,向四面八方张开自己的花瓣。立交桥的周围,几座摩天大楼一层一层、一点一点的繁密灯光像无数的小星星,与星辰寥寥的夜空形成了鲜明对比。东方的天边,一层深紫色的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汽车轮胎摩擦沥青路面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楼下种着一排棕榈树的长条水池子里,一股股喷泉被水下灯照得五颜六色,“汩汩”地往外冒着水。 夜。繁华。 奥洛夫推开门,对抽烟的这一小群人喊道:“嘿,分享要开始了,都进来吧朋友们。” 这是一家在四星级酒店里的美式西餐厅,这一晚被多卡集团包场了。晚餐结束后,餐厅被收拾布置了一下,就在餐厅里进行北京集中课的最后一次嘉宾分享。 最后的分享嘉宾阵容相当强大,一下子来了三位,都是正在北京生活和工作的欧美人士。一位是美国某财经杂志记者,美国人雷尔夫先生;一位是瑞典某律师事务所律师,瑞典人胡尔达小姐;还有一位是美国某投资银行基金经理,瑞典人塞谬先生。 奥洛夫按照美国总统所强调的美国人优先的原则,宣布了分享晚会的开始,“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们请雷尔夫先生开始分享。” 奥洛夫并没有介绍三位分享嘉宾,因为这几位客人和大家一起共进了晚餐,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三位嘉宾坐在排成一排的三个高脚凳上,对面前坐在餐椅上的多卡集团的一群员工们居高临下。 坐在三人中间的雷尔夫喝了一口咖啡,再把咖啡杯放回身边的高脚桌上,转动了一下身体,开始说:“各位朋友,你们来到中国,降落在崭新的首都机场,沿着平整的高速公路进入北京市区,在现代化的酒店里上课,现在喝着浓香的用巴西咖啡豆煮的黑咖啡,这感觉不赖,是吗?” “是的,”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就是黑咖啡不像你说的那么浓香,也许咖啡豆是中国产的。”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声的哄笑,雷尔夫微微一笑,接着说:“可是这种不赖的感觉是一种错觉。你们来北京只有几天,而我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三年,我将告诉你们一个真实的中国。” 方自归的眉头皱了起来,心想,什么叫不赖的感觉是错觉? “虽然中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建造一个现代化的机场,修几条现代化的公路,可中国社会离现代化还非常遥远。表面上,今天的中国经济繁荣,但这个假象不可能把中国即将面临的危机一直掩盖下去。一旦经济高速增长走到尽头,日子变得不好过,中国的中产阶层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 听着听着,方自归“嚯”一下站起身,把周围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最后的分享,要给方自归最后的震撼,像名画《最后的晚餐》画中人物的愤怒、怀疑、惊讶、剖白种种神态带给人们的震撼一样,让方自归愤怒、怀疑、惊讶、剖白。 方自归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尿意袭来,不知是因为晚餐喝多了水,还是因为受到了雷尔夫那些话的刺激。方自归虎着脸说了声“excuseme”,向门口走去。【译:对不起。】 长长的走廊里,方自归大踏步向前走,迎面遇到了正走来的丽贝卡。丽贝卡正要找奥洛夫商量几件关于后勤的事。 方自归看到丽贝卡,停下脚步,抬起胳膊用手指着餐厅的方向吼道:“他妈的又来了!又一个老外在那里大放厥词,说中国什么什么都不行,就他们美国行?!这是在北京!北京!他懂个鸡毛中国啊?轮得到他在这儿指手画脚,胡说八道吗?!操!” 丽贝卡惊讶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方自归,一时间手足无措。 方自归把胳膊放下来,也不管丽贝卡了,大踏步继续往前走,拐个弯,“咣”的一脚,踹开了卫生间的门。 卫生间里正有一个人在小便,突然听见“咣”的一声巨响,这人吓了一哆嗦,乱了方寸也乱了方向,小便都滋到了池外。 丽贝卡目瞪口呆,看着方自归的背影进了卫生间。 方自归大踏步走到小便池边,开始解皮带。 那个刚把小便重新拉回池内的人看着身边怒气冲冲的方自归,有些惊慌,赶紧提上裤子,转身就溜。 丽贝卡站在那儿,看见一个男人慌慌张张从卫生间里逃出来,衬衫一角露在裤子外面,忍不住想笑。丽贝卡见那人狼狈逃窜,渐行渐远,自己稳了稳神,转身向餐厅走去。 方自归洗手的时候,看倒镜中自己发红的脸,便洗完手后再洗了把脸。洗好脸,方自归用纸巾擦着脸,渐渐冷静下来。 重新回到会议室时,方自归看见,胡尔达小姐坐在高脚凳上优雅地翘着二郎腿,塞谬先生坐在高脚凳上歪着脑袋沉思,雷尔夫叉开他的大长腿坐在高脚凳上侃侃而谈,奥洛夫和丽贝卡站在人群后边低声耳语,学员们侧耳倾听,似乎雷尔夫的故事很吸引人。方自归静静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雷尔夫继续说着:“这名官员的回答非常新奇,他说,印度有宗教来控制人民,而中国没有……” 方自归举起了手。 “你有什么问题吗?”雷尔夫问。 “奥洛夫,”方自归没有搭理雷尔夫,却对看着自己的奥洛夫说,“我们在第一个模块里学了变革管理,第二个模块里学了创新管理,所以,我有个新的建议。” “什么建议?” “每次嘉宾分享都是单向的,我们只能听。这次,能不能做一个变革和创新,改成双向互动,用交流或辩论的形式进行分享。因为,我对于雷尔夫先生的很多看法有不同的意见,我想通过交流和辩论,让同事们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中国,而不是让大家只能够听到一面之词。” 奥洛夫露出了犹豫的表情,“本来,今晚的时间就紧张,如果进行辩论的话……” “嘿!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加拿大人托马斯大声说。 托马斯在培训开始前几天就到了北京,方自归陪他和另外几个老外逛了故宫爬了长城,看来,托马斯是记得方自归的情谊的。 “victor的主意是个好建议!”人群中又传出来一个声音。 “对呀,真相越辩越明!”又一个声音。 “欢迎辩论!” 看到方自归的建议获得了很多学员的支持,奥洛夫说:“好吧。但是我们要理性辩论,不要情绪化。victor,你现在想发言吗?” “是的。” 方自归可不想雷尔夫舒舒服服大放一通厥词,然后回自己床上舒舒服服做美国梦去,而自己今晚又不能好好睡觉。方自归打算,今晚必须当场做个了断。 “好的,victor,说说你的不同意见。请注意发言尽量言简意赅。” 方自归站了起来。 114. 一个老中和三个老外的舌战 餐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个飞镖靶子,一环一环彩色的圆圈上,随意插着四五支飞镖,其中一支正中靶心。 飞镖靶旁边,还挂着冲浪板、滑雪板、一组斯诺克的桌球,让餐厅里的氛围,配得上门口招牌上的“美式休闲餐厅”这几个字。 然而,这时餐厅里的氛围却一点儿也不休闲。一个说着美式英语的声音和一个说着中式美语的声音,交替在餐厅里回响着,碰撞着,就所谓制度问题进行激烈的交锋。 经过来来回回好几个回合,看戏的多卡集团员工们越看越有趣,而雷尔夫突然停顿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好像进行了一番深度的思考,然后说:“我感到好奇,你的意思是,中国的中产阶级希望维持现状?” 方自归的眼睛里,仍然像是落了一地闪闪发光的火星,“是的。如果实行你们那套制度,人口众多的中国社会将毫无意外地陷入混乱和动荡,这将直接威胁中产阶级现在稳定的并且越来越好的生活。” “这可不符合现代政治学理论。” “如果现代政治学让人民的生活更悲惨,那不如改名叫愚蠢政治学。就拿实行美国制度的菲律宾来说,与不民主的新加坡比,与不民主的香港比,菲律宾难道不是一个失败国家吗?美国制度,绝不是永远正确的,就像管理学中所说的情境管理理论,用什么样的管理方法最有效,要看具体的环境和对象。世界上没有绝对正确的管理,也没有绝对正确的政治。美国与中国之间在历史、文化、经济水平、教育水平上差异这么大,在美国有效的制度,当然不见得在中国行得通。你是记者,也许对我刚才讲的那个例子没有感触,但我相信那些领导过上百人、上千人、上万人的总经理们会深有同感。为了更长远的利益,政府其实偶尔也需要像一间公司的管理层那样做做坏人,可在你们的制度下,每个政客在选民面前都是好好先生,每个政客都喜欢做一些皆大欢喜的承诺,即使有些承诺是不负责任的。比如,欧洲一些国家的高福利,导致年轻人工作积极性不高,长此以往,福利基金难道不会出现赤字吗?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政客敢于削减福利,因为在你们的制度下,提出这个政策,便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结束。” “我虽然没做过总经理,可是你也没有像我一样走遍中国,和中国的许多不同阶层深入交流过。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们的制度没有纠错能力,因为你们的人民不能制约权力。”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就是在我们的制度下,有什么力量可以制约权力。我思考的结果是:这力量是有的。比如说,舆论的压力。大家不要忘记,人类首次进入了互联网时代。舆论,从来没有像今天的力量这么大。信息,从来没有像今天传播得这么快。给你举个例子,既然你是记者,你听说过发生在今年三月的孙志刚事件吗?” “孙志刚事件?”雷尔夫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个在收容所里死亡的大学生。”方自归道。 “啊……就是在广东……我想起来了。”雷尔夫做为记者,总算想起了这条本年度的中国十大新闻之一。 “那件事发生后,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肇事人员不但被严惩,中国政府也很快废除了《流浪人员收容法》。这,就是纠错能力。这,就是舆论压力。在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一手遮天和为所欲为,是很难做到的。这就好像我做为总经理,虽然我没有拼选举的压力,但我也不会在公司内为所欲为一样。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要把公司管理好,我要完成那些kpi,我需要员工高昂的士气,这就需要我顾全大局、收拢人心,需要我在公司里有一个良好的形象。所以,我不可能在公司里肆意妄为。我小小一个总经理都懂的道理,国家领导会不懂吗?另外,也是我读了mba才知道,我们政府还有防止错误政策产生的预防机制。” “质量管理的最高境界是预防。”人群中的托马斯笑着说。 “什么样的预防机制?”人群中又传出一个声音。 方自归眼睛里的火焰,这时温柔了一些,“这个机制,就是让各领域的专家、精英,做为政府的智库,帮助领导们制定政策。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机制,是因为教我们的两个教授是上海市政府智囊团成员,教我们宏观经济学的那个教授亲口告诉我,上海市又要做什么规划什么项目了,他参与其中提供了咨询。其实,让智囊团辅助领导做决策,比让普通老百姓去参合去讨论高效得多。比如‘海绵城市’的想法,就应该找一帮同济、清华的给排水、建筑专业的专家来讨论决策。比如‘智慧城市’的概念,就应该找一帮来自北邮、北大的通讯、计算机专业的专家来讨论决策。老百姓懂什么海绵城市智慧城市?要有效率,就应该精英集体决策,政府强力推行,绝不能让我们现在这些老百姓搞什么公投。如果像印度那样搞所谓的民主,才真是损害全体国民的利益。” 雷尔夫冷笑道:“可是你的长篇大论,漏掉了一个角度。就是人性的角度,而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角度,因为人性是永恒的。” 胡尔达小姐插嘴道:“漏掉了不止一个角度,比如还有法律的角度。” 雷尔夫道:“请允许我先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明民主为什么是必要的。一九九二年,《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出版了。victor,你看过吗?” 方自归道:“没有。一九九二年我刚刚上大学,那时我倒真是崇拜美国制度,可现在我认为我那时的想法错了。” 雷尔夫道:“你应该好好读一读那本书,那是一本见解深刻的书,它指明了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方向。人性最深层次的追求,就是寻求被承认,做为一定价值和尊严的存在者被承认。如果能够找到一种制度,使每个人都得到承认而又不带来暴政,那么这种政体将是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稳定、最长久的政体,历史也将终结。这种政体已经被人类找到了,就是美国的制度。” 方自归道:“这种被承认的感觉,对现在的中国人来说是奢侈品。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挣钱的自由,生活的自由,而不是投票的自由。请不要以为美国人认为重要的东西,中国人也认为重要。给你举个例子。我曾经在斯德哥尔摩的中餐馆里遇到一个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她告诉我说,她在斯德哥尔摩生活的最大感受,就是不自由。” 奥洛夫叫了一嗓子:“欧,瑞典可是个非常自由的国度!” 方自归向奥洛夫点点头,说:“请听我把故事讲完,谢谢奥洛夫。那位留学生来自西安,她告诉我,她在斯德哥尔摩不能自由地洗澡,因为晚上九点以后洗澡的话,邻居会投诉她洗澡发出了声音;她不能自由地打电话,下班后不能打给同事,晚上九点后不能打给任何人,因为太晚打电话就占用了别人的休息时间;她不能在周末自由地逛街购物,因为商店基本上都关门了;她不能自由地在工作到凌晨十二点以后去吃个夜宵,因为饭店都停止营业了;她不能自由地在自己过生日时,请朋友们聚聚,唱唱卡拉ok,因为当地最大的ktv包房,十个人都坐不下。但是,我上面提到的不自由,在中国都很自由,而这些自由,才是中国老百姓觉得更重要的自由。你说的那种自由,我们还没那么需要。我们需要女孩子不管多晚,都能够自由安全地去城市里任何一个角落,在纽约就没有这样的自由,而在上海就有这样的自由!” “可是你知道吗?”胡尔达小姐又插嘴道,“absolutepowercorruptsabsolutely,这是历史学家阿克顿的名言。”【译: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方自归突然被两个“absolute”一夹击,有些发愣,正琢磨阿克顿的名言,这时奥洛夫说话了:“先生们女士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接下来请胡尔达小姐分享一下她眼中的中国。胡尔达小姐为这次分享是做了准备的。”【译:绝对】 “ok,谢谢奥洛夫。”胡尔达小姐道,“那么,我开始我的分享。就从一个大人物的小故事开始吧。” 胡尔达就开始讲述她眼中的那个“黑暗”的中国。 方自归没想到,这次北京之行,会有这么多高潮,比在广东玩东莞三十六式都多。 115. 带血的增长? 餐厅的另一面墙上,贴着好几张黑白照片为内容的大幅海报,给人一种自由不羁的画面感。 这些照片里,戴着黑色头盔的美国大胡子大爷或穿着黑色皮夹克,或穿着深色体恤衫,骑着他们彪悍的哈雷,行驶在川流不息的都市里、夕阳西下的乡村旁、苍凉粗犷的沙漠公路上。 胡尔达小姐更换了一下她优雅的二郎腿姿势的承重腿,最后说:“世界十大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中,有九个来自中国。正是因为上述种种原因,许多中国的商界人士已经或正试图移民西方,他们缺乏信心,他们不满意这里糟糕的教育质量和食品安全,他们把资金转移到海外,准备有一天逃离这个国家。” 雷尔夫补充道:“不只是生意人在逃离。我曾经遇到过清华、北大的一些领导,他们谈论什么用科学建设国家。但问题是,建设哪一个国家?在清华,80%的学生毕业后去了西方。” 胡尔达小姐和雷尔夫先生终于说完了,房间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奥洛夫和大家一样,把目光投向了方自归。 在二十多分钟的分享中,胡尔达小姐吐槽了中国的法律问题,腐败问题,官僚主义问题,社会不公问题,环境污染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方自归有一次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胡尔达小姐的分享,但是奥洛夫制止了方自归,要求方自归等胡尔达小姐分享完了再说。当时,方自归只好悻悻坐了下来。 这时,方自归说:“我可以发言了吗?” 奥洛夫道:“是的,victor。” 方自归站了起来,说:“我曾经仔仔细细地看过《资本论》,我知道西方在刚刚进行工业化时是个什么样子。那个时代,西方不但贪污腐败严重,缺少社会公正,还大肆侵略和掠夺别的国家。如果说中国的增长带着血,我敢说,西方的工业化血流成河。和二十五年前改革初期相比,我们的经济已经增长了十倍,然而我们可没有侵略过任何一个国家。 “西方工业化已经几百年,中国才几十年,用西方现在的标准要求中国,是不合适的,就像你不能要求孟买的街头,顷刻间就像斯德哥尔摩的街头那么干净一样。” “我承认中国存在腐败,但腐败绝不像胡尔达小姐所描述的那么严重。香港经济学家张五常曾经说,在中国,政府主导的建设速度快得惊人,并且这些快得惊人的项目一般做得好。几年前,亚洲某地造地铁,发现贪污,停工,地下只有一个洞,没有铁。而中国呢?发现贪污,停工时是竣工,而且一般造得好。张教授说,贪污阻碍工程举世皆然,但中国是例外,为何如此不好解释了。 “本人做为在中国经济领域一线工作的职业经理人,做为在中国参与过工程建设的工作者,我是可以给出一个解释的。这个解释就是:诸如贿赂之类的腐败行为,可能是赢得某个项目的必要条件,但绝不是充分条件。你至少还要一个条件才能赢,就是你有能力把这个项目做好……” 方自归就这样一条条反驳胡尔达小姐的观点,最后说:“环境保护,确实是中国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挑战,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阶段性问题,是中国政府完全有能力解决的问题。那么,最后,”方自归顿一顿,“胡尔达小姐说的我们政府的十大罪状,还有我没说到的吗?” 有人小声笑。 “还有一个!”人群中的托马斯笑道,“中国人在逃跑。”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好吧。”方自归道,“我想说,本人曾经在美国留学。”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会议室里也一片沉默,大家都看着方自归,“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留学生回到中国。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雷尔夫正要说话,奥洛夫看看表,阻止了雷尔夫。 “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计划。”奥洛夫道,“可是,塞谬先生还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发言。” “塞谬先生,你有权保持沉默。”托马斯又笑道,“但是你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人群中又一阵笑,奥洛夫笑道:“那么,接下来请塞谬先生分享。” 与雷尔夫先生和胡尔达小姐富有攻击性的说话方式和肢体语言不同,塞谬先生的风格有些像英国作家阿奇。他沉静,坚定,语言犀利,虽然他看上去比阿奇年轻得多。 “哦,在这里,我想谈谈经济问题。”塞谬开始说起来,“很多人都在谈论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但我要发出的,是中国经济即将失败的预警。”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呼。 “我可以先从我比较熟悉的金融领域说起。德意志银行最近的一次报告,指出中国国有银行的坏账总额,相当于中国gdp的50%。请注意,美国银行的坏账率仅仅只有1%。在任何自由经济体中,中国这样的金融体系早已经崩溃了。 “为了解决银行坏账问题,中国成立了四家amc以剥离银行业的不良资产,这是学习美国成立rtc解决类似问题的做法。这种做法能在美国取得成功,但在中国不能。因为全世界的经验告诉我们,解决这类问题,必须行动果断,就像牙医在拔掉所有的坏牙前,是不会开始填充牙腔的。但在中国,银行行动缓慢,应该进行的大手术被分成很多小步骤,这除了能够拖延危机爆发的时间外,不会有太大用处。【译:amc,资产管理公司;rtc,资产重组信托公司】 “银行业严重的坏账,主要是由国有企业造成的。而国企改革步履艰难,不断升高的失业率,迫使中国政府放慢国企改革的步伐。改革并没有打破国企在金融、交通、能源等行业的垄断,国企运营仍然低效,国企高管能玩的就是下一笔银行贷款。所以,那些应该已经破产的国企,在纸面上仍然表现得比较健康。就拿拥有四十万职工的鞍钢来说…… “中国面临的另一个巨大挑战就是wto。根据中国两年前加入的这个协议,再过三年,外资银行将能够在中国吸储。那么对于一个储户来讲,如果在互联网上听说icbc风雨飘摇,而城里来了一个信用评级为aaa的hsbc,这名储户会作何选择呢?而这时,就是中国金融危机的开始。 “wto还将冲击中国缺乏竞争力的工业和农业。没错,就像一些中国经济学家自己说的那样,狼来了。中国那些生产低质量产品的国企和私企,将直接面对境外企业的激烈竞争。一次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和我聊天,他说加入wto以后,他要淘汰他那辆老旧落后的桑塔纳,去买一辆日本制造的丰田…… 这里的高潮,真是一浪接着一浪,方自归坐在下面,浑身发热。 116. 即将的崩溃? 餐厅里所有椅子椅背上包的布,都画着一幅国旗,让整个餐厅看起来非常国际化。 方自归眼前的一排椅背上,有英国的、法国的、德国的、加拿大的国旗,但是并没有美国国旗。 塞谬先生居高临下地坐在高脚凳上,眼神里充满了哲理,让与他确认过眼神的听众,很难不被折服。 大约讲了半个小时,塞谬最后说:“八十年代末,弥尔顿.弗里德曼曾经盛赞中国的经济改革,但九十年代末,也就是几年前,他在参观了邓老先生一手打造的浦东新区之后,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浦东不是市场经济,而是一个躺在金字塔里的死去法老的纪念碑。浦东,让弗里德曼感到惊讶,浦东遍地起重机的景象,证明了中国人对市场经济知道的是多么少。他们不懂市场经济学,不懂货币主义理论。浦东完全建立在国家债务之上,是计划的结果,而不是市场的结果,这一切是无法持续的。有个数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在一九九九年,上海甲级写字楼的空置率是60%,写字楼房租因此大幅下跌。由此,我们不难预测浦东的未来。” 【注:弥尔顿.弗里德曼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 塞谬停了下来,沉静,等了一会儿,大家才意识到他的分享结束了。 雷尔夫从塞谬的发言中又获得了一些灵感,说:“谈到中国遍地开花的开发区,我可以做一些补充。它们通常位置偏僻,并且期望通过政府支持去发展。政府提供的资金常常免费,所以创业孵化器像那些国有企业一样没有成本概念。当年美国开发西部的时候,第一批居民通常包括了律师、商人和银行家,最早出现的建筑是教堂和市政大楼。开始的时候日子确实艰苦,但至少一开始,美国的开发区就有社区和法律。而在中国的开发区,早期阶段只有工厂、商店和自由市场,一切都是生意,没有律师事务所,没有独立工会,没人修建教堂和寺庙,没有私人报纸,连政府官员和警察也很少见。”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方自归。 方自归再次站了起来,“我们采取渐进式改革,而不是塞谬先生所赞扬的苏联式的休克疗法,是因为渐进式改革的道路更加稳妥。没错,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确实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可如果明知道一下子跳不过去,还非硬往下跳,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我认为非常愚蠢。我们通过渐进改革创造经济增长,逐渐还清我们的历史负债,让鸿沟越来越窄后再跳过去,对这个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复杂国家来说,难道不是更聪明的一种做法吗?” 雷尔夫道:“victor,你应该读读去年在美国出版的《即将崩溃的中国》。像弗里德曼一样,大多数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对中国的改革不乐观。最近的《外交政策》上,刊登了麻省理工和哈佛大学两位教授的文章,文章的结论,也是印度终将超越中国。” 九二年说历史要终结了,零二年说中国要崩溃了,方自归心想,美国人的道路自信,确实打破了宇宙纪录。 方自归问:“为什么说印度能超越中国?” 雷尔道:“简单地说,中国经济受制于不可靠的外国投资及技术。而印度在企业家精神、金融体系、民主政治等更可靠因素的推动下,终将超过中国。” 方自归反驳道:“那为什么七十年代,印度的人均gdp比中国高,而现在,中国的人均gdp是印度的几倍?如果中国企业真像塞谬先生说得那样没有竞争力,为什么中国的外汇储备,能够从十年前的一百亿美元增长到现在的三千亿美元?” 雷尔夫道:“那是因为巨大的出口补贴。中国出口商每向美国出口一美元商品,实际上只收六十美分。而美国公司向中国出口一美元商品,中国要收30%的关税。美国工人可以和中国工人竞争,但他们竞争不过被操纵的汇率。” 方自归冷笑道:“笑话。操纵汇率?为什么八九十年代不说中国操纵汇率?从八十年代末到现在,汇率一直在10:1和8:1之间波动,并没有大起大落。美国工人的小时工资是中国工人的五十倍,美国工人怎么与中国工人竞争?美国连普通操作工都开车上班,怎么跟中国工人竞争?” 雷尔夫道:“其实公平竞争的话,中国公司对西方公司不构成威胁。” 方自归问:“为什么?” 雷尔夫道:“最重要的一条原因,中国公司缺乏创新。中国人还走在低端仿制和假冒的道路上,中国对知识产权没有足够的保护,中国的教育几乎全是记忆与背诵,这些都导致整个社会缺少创新的动力。” 方自归道:“中国的教育确实需要改革,但中国的教育可并不都是背诵。那些屡屡在国际数学和物理竞赛中获奖的中国学生,难道靠的是记忆和背诵吗?况且,创新用的是这个,”方自归用右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我去过美国才知道,中国人的这个东西并不差。” 胡尔达小姐插了一句,“事实是,中国现在远远落后于西方。” 方自归针锋相对,“事实是,二十五年来中国年均经济增长10%,名列世界第一!” 塞谬道:“可是,中国的经济增长是从一个低得可怜的基础上开始的。看似快速的增长,不足为奇。比如拿中国和捷克比较,虽然九十年代捷克的年均增长率只有4.1%,但捷克的人均gdp从三千六百美元增长到五千美元。中国同期10%的增长率,对应的是从九十年代初的三百美元,增长到九十年代末的八百美元。如果我们比较增长的绝对值而不是增长率,捷克是中国的三倍。” 方自归道:“既然你是一位基金经理,应该非常清楚复利的力量。中国按照10%的速度再发展十年,你还会认为中国和捷克有很大的差距吗? 塞谬道:“我想,你过于乐观了。一九九三年,香港码头集团主席peterwoo撰文说,中国的gdp将在十年内赶上日本。然而,十年过去了,中国的gdp仍然不到日本的四分之一。我相信中国的gdp在下一个十年,甚至再下一个十年,也达不到日本的水平。” 方自归道:“恐怕你记错了,塞谬先生。中国的gdp还不到日本的四分之一吗?据我所知,中国去年的gdp已经达到了日本的一半。自九十年代起,日本的经济增长率一直是零,而中国以10%的速度在飞奔。如果日本接下来十年仍然原地踏步,按照10%的复合增长率,中国七年后就可以赶上日本。这是非常简单的数学计算。” 塞谬道:“可是,中国在未来是否还能保持10%的增长,我表示怀疑。理由前面已经谈了很多。” 雷尔夫又插嘴了,“更糟糕的是,中国的gdp统计数据是不可信的。中国国家统计局在一九九九年结束前,就公布了一九九九年的gdp数据,真是令我印象深刻。有很多理由,使我们认为中国的gdp被高估了,真正的gdp增长恐怕只有官方数据的四分之一。因为中国有太多空置的楼房,太多市场不需要的商品睡在仓库里,这些都可以增加gdp,但经济上毫无用处。去年,中国声称三年国企脱困目标得以实现,这个声明令人怀疑。国企经理们知道北京想听到什么,于是他们就在数据上做手脚。” 雷尔夫使出数据造假的杀手锏,杀了方自归一个措手不及,方自归一时语塞。 “可是,我们真切感受到了生活的巨大改变!”一直站在奥洛夫身边,看着方自归舌战群儒的丽贝卡突然发声了,“我不懂经济学,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经济数据是不是假的。但是我知道十几年前,中国家庭的大部分收入用于吃饭,而现在用在吃饭上的家庭支出只占总收入的一小部分。我知道十几年前,一个普通工人买一辆自行车要半年的工资,而现在我的朋友中已经有人开起了私家车。塞谬先生和雷尔夫先生说上海的写字楼空置率高,至少现在肯定不是事实。因为,我们公司的亚太区总部就在浦东陆家嘴,今年,我们公司写字楼的续租是我亲自参与谈判的,和几年前比,这一期合同的租金上涨了30%之多。” 方自归感激地看一眼丽贝卡,接口道:“如果你们非要说中国官方的统计数字都是假的,我们已经没有讨论下去的基础了。我只有一个深深的感觉,那些对中国悲观的西方专家们,对中国和中国人,实在太缺乏了解了。” “也有可能,是你们对自己缺乏了解。”雷尔夫道。 “谁对谁错,让未来的事实来证明吧!”方自归沉静地看着雷尔夫,“咱们就看看,我们是不是即将崩溃。” 117. 随机应变 一队人说说笑笑地走上宽阔的白色大理石楼梯台阶,席东海抬头看了一下他们的背影,便最后一个走上来,然后走上了一条被吊顶灯的光辉照耀得金碧辉煌的长长走廊。 郎总跟着接待小姐走进包房,只见一个半圆形的红色沙发应该坐得下二三十人,沙发上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吊顶,一圈灯带发出朦胧的蓝莹莹的光,把七个金黄色的三角形的灯光包围起来,让这个吊顶看起来好像悬在沙发上方的一个飞碟。 摩根看了下环境,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这家ktv会所里最豪华的包房,也是面积最大的包房。来之前,郎总告诉摩根,会所里有蓝眼睛的新疆姑娘,而从沙发外围的一圈装饰拱门和柱子上的花纹看,除了那个大飞碟以外,这个房间确实有一种***的风格。 郎总做东席东海作陪的庆功宴结束后,郎总便引着美乐卫浴市场部、销售部的一帮人来到了这里,说是为了答谢美乐卫浴对经销商的大力支持。郎总当然是为了开创未来,而不是答谢过去,来这里进行一次公关。ktv做为全社会公用的公关部,是个适合用来开创未来的地方。 服务生进来,郎总点好酒,众人便各就各位,等着第一队美女的出现。谁知首先上来的还是一个服务生,他捧了一个装饰精美的水果大拼盘进来了,装饰精美的美女却未出现。 “我们没点水果,我们要点小姐。”郎总对服务生道。 “拼盘是会所送的。不好意思先生,今天没有小姐。”服务生道。 “什么?!”郎总眼睛鼓了起来,“没有小姐?上周我才来过,不是有很多小姐吗?” “对不起先生,今天没有小姐。” 在就要说服摩根在北京加演大腿舞的重要时刻,怎能没有小姐呢?北京申奥成功后,大街小巷到处回响着“北京欢迎您”的乐曲,摩根到了北京,竟然ktv小姐都不出来欢迎一下,郎总勃然大怒,拍桌子吼道:“没有小姐你们开什么ktv?叫妈妈桑来!” “没有。” “什么没有?” “妈妈桑,也没有。” 郎总瞪大了眼睛,“妈妈桑怎么都没有啦?” 小姐没有了,服务生的素质也出现了下降。服务生也不管自己的语言是否可能给顾客造成较强烈的刺激,对郎总说:“小姐没了,妈妈桑还来干嘛?” “妈妈桑……妈的叫你们经理来!!” 郎总气乎乎地看着傻乎乎的服务生,越看越光火,看来这ktv是要坏了自己好事的节奏。 服务生悻悻退了出去。 谁知经理还没上来,另一个服务生托着酒上来了。 这气氛就有点儿尴尬。这是一帮改革开放后活跃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的市场营销精英,他们与古代的竹林七贤非常不同,难道让当代的八个纯大老爷们纯对酒当歌吗? “十支纯生,一瓶芝华士,一瓶朗姆,一桶冰块。齐了。”服务生道。 “叫你们经理上来!”郎总咆哮道。 经理终于赔着笑上来了,她向郎总解释:“老板,真是不巧,这两天接到通知,市里面扫黄打非,所以小姐都放假了。” 郎总一怔,“扫黄打非,我怎么没听说?” “消息绝对可靠。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场子,没有后台,也不可能开得起来是不是?真的是扫黄打非,老板。” “小姐放假了,不也是闲着吗?你打几个电话,叫几个漂亮的小姐回来不就行了吗?就算她们加班,我给她们双倍小费!” “哎呦,老板,有生意我们还能不想做吗?但是我们实在没办法,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档次高的大场子,这段时间要么关门,要么只能清唱,都一样的。我们这一行,必须听话,必须……” “郎总,”摩根看不过去了,出面挽救郎总的颓势,“没有小姐不要紧的,我们自己也可以唱嘛。只要大家开心就好。” 摩根毕竟是留过洋有涵养的人,知道扫黄打非是不可抗力,他出面解围,终于让经理走了,让郎总坐了下来。 几个小伙子上去点歌,然后一个小伙子引吭高歌一曲,让郎总很不是滋味。席东海看郎总坐卧不安,拉一下郎总的胳膊,和郎总一起出了包房。 “郎总,气氛太差了,这样下去,咱们的事情要黄掉了。”席东海道。 “是啊,一帮大老爷们在这儿干嚎,有个什么意思?”郎总道。 “干着急没用,得想个办法。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隔壁一楼有个迪斯科舞厅,要不我带两个帅哥去里面拉人,说不定能拉几个跳舞的妹子上来,气氛就不至于这么差了。” 领导一拍脑袋,说扫黄就扫黄,既不做科学论证,也不考虑对经济的影响,这一扫黄,眼看要把郎总音乐一响、黄金万两的计划扫得黄掉。没成想席东海脑筋好,一拍脑袋,想出这么一个有创意的主意,达到了一个主持人的最高境界——临乱不惊,随机应变。 “行,还是小席你办法多。”郎总一听乐了,“那辛苦你啦!” “谈不上辛苦。”席东海摆摆手,“咱们今天不都是为了让摩根高兴嘛。你出钱,我出力。” 席东海回到包房,向摩根汇报了自己的创意。摩根乐观其成,席东海便沙场点兵,从美乐的五个小伙子中选了最帅的两个,然后席东海左手提着一瓶芝华士,右手端着一个酒杯,三个人去迪斯科舞厅拉妹子。 迪厅的光线不太好,席东海先在里面转了一圈,适应了一下灯光,熟悉了一下地形,然后初步掌握了一个重要情报:迪厅里妹子很多。 掌握了情报,就该采取行动了。席东海左右一看,看到附近小幅度扭动的一个妹子,她脸蛋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身材不错。席东海鼓起勇气,凑到妹子身旁道:“妹妹,包房里有——”席东海话还没说完,妹子一翻白眼,转身给了席东海一个后背。 席东海上大学时暗恋管理系的一个上海女生,憋了两年多才鼓足勇气表白了那么一次,但是在市场营销界,譬如较低端的扫楼扫街领域,一天表白几百次也不在话下,一天被拒绝几百次也是家常便饭。此时的席东海,把迪厅当做了市场营销界而不是大学,虽然被无情拒绝,小脸很快又换上一副笑容,对准下一个目标。 所以,这一晚,就在方自归忙着和老外们斗智的时候,席东海就忙着与小姑娘们斗勇。 功夫不负有心人,被拒绝了几次的席东海终于打开了局面,而且一票就干了个大的。 “小妹妹们,”席东海笑眯眯地与几个正在摇头晃脑的妹子搭讪,“楼上包厢里有免费的酒,免费的小吃,免费的水果。没有任何条件,只是大家一起唱唱歌,跳跳舞,要不要去看一看?” 三个小妹妹仔细一看,只见一个小弟弟身材的人,拎着个酒瓶端着个酒杯,身后两个帅哥面带善意的微笑。三人一嘀咕,竟然答应上楼了。 当席东海带去的一位帅哥打开包房的门,然后走进来三个妙龄少女时,摩根的眼睛立马像这晚的月亮那样明亮。 包厢内的欢乐指数,急剧上升。 可包厢里有八个纯爷们,三个妹子不够分的。 席东海今天非常清楚自己的市场定位,深知他不是来玩的,看到三个妹子与大家很快打成一片,席东海转身就出了包厢,开始下一步的工作。 有了成功的案例,席东海勇气大增,在迪厅里一轮接一轮地表白,有次表白没看清楚,刚向一个妹子表白完,妹子还没吱声,妹子身边的一个彪形大汉对小弟弟身材的席东海说话了:“你找死啊!” 虽然不能保证每次表白都成功,但是架不住表白的次数多,架不住天道酬勤,包房里的妹子渐渐增多。席东海就这样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包房里的妹子终于有八个了。至此,这间ktv包房终于达到了道家推崇备至的阴阳平衡,席东海这才平复一下自己急促的喘息,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这八个妹子来自各行各业,也有暂时还不属于任何行业的大学生,但没一个来自小姐行业。谁知如此一来,包厢里的气氛竟然出人意料的好。 妹子们掷骰子的时候耍耍赖,喝酒的时候耍耍小酒疯,说话的时候耍耍小脾气,和那些曲意逢迎、逢场作戏的小姐们完全不同。她们虽然不能摸,但是她们比较新鲜,玩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摩根在ktv里和小姐玩儿过很多次,这种玩法还是第一次。 大部分妹子都是一口的京片子,说话特干脆特逗,摩根以前在北京的ktv里也玩儿过,但是从来没跟一口京片子的妹子玩儿过,因为北京的ktv小姐大多是来自外地的北漂,可把摩根高兴坏了。只见摩根时而和这个妹子喝酒,时而和那个妹子取笑,时而抱着话筒和另一个妹子对唱《死性不改》。极富节奏感的迪斯科舞曲来了,包厢内十六个人尽情摇摆,摩根的摆动尺度很大……唯一的遗憾,就是扫黄期间,会所凌晨一点要关门。 郎总的公关计划意外地圆满,醉醺醺的摩根最后表态,大腿舞,在北京加演三天。 曲终人散,喧嚣尽去,席东海在静静的凌晨两点回到静静的酒店,发现方自归已经睡了。 这一晚躺在床上,席东海想起了小时候,突然感到一丝悲凉。 那个当年在虹桥机场为美国总统献花的头牌花童,那个当年在工大舞台上应答如流的文艺部部长,竟然在市场的力量下,沦落到了在舞厅里拉皮条的地步。 118. 当机立断 破晓后明朗的天,在北京的上空显得透彻光亮。还有两天就是夏至了,翠绿的叶子挂满了行道树的枝丫,让整条路看起来郁郁葱葱。一群白色的灰色的鸽子,在胡同口还没熄灭的路灯上方“扑棱棱”地飞过。 公园里,白昼已经散发着热气,降临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了。但是,像抹着一层黎明的红粉似的一团团白云,还沿着明媚起来的天空从天安门向颐和园,再向八达岭的方向飘过去。阳光从远方赶来,渐渐把黑夜挤走了。 执行官培训的学员们,挤在湖面上的一间茶室里,正在看一个身穿旗袍的美丽中国姑娘表演茶道。伴随着古筝的音乐,姑娘熟练地泡茶沏茶,润玉似的绿色茶水,从紫砂壶中“潺潺”流向排得像方阵似的白细瓷茶杯中,方自归坐得远远的,却感觉闻到了茶香。 方自归觉得自己回到了中国。 这几天,方自归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欧洲,或者至少是在一个离中国很遥远的地方。因为这些天,方自归每天听英文课,说英文话,吃英文餐……哦,吃西餐,又一直是跟一帮高鼻深目的老外打交道。直到了培训最后一天的早上,方自归根据培训安排早早起了床,在一帮老外同事们的包围下从酒店步行走进附近的一个公园,看到来来往往的一张张中国面孔,听到沸沸扬扬的一句句中国话,又闻到穿着旗袍的中国妹子泡出来的茶香,方自归的那种身在欧洲的错觉才消失了。 回到中国的感觉,让方自归觉得很舒服,一种说不出为什么的舒服。 这间茶馆,位于公园里湖面上的一个石船里,面积不大,但颇有特色。这天的活动比较特殊,上午就在这水上茶馆里泡着,大家先一边喝茶一边看传统茶道表演,喝茶结束后,再给大家一个小时在公园里自由散步。这个安排,据说是让大家离开中国前,最后再感受一下中国文化。 喝完茶以后,和方自归一起散步的是同组的托马斯和尼尔,这两人看见公园里的老大爷们排着方阵打太极拳,老大妈们排着队型跳广场舞,感到非常好奇,便驻足观看,品头论足。 方自归陪两个老外一起看广场舞,突然意识到,托马斯和尼尔为什么觉得很新鲜。因为,广场舞遍布中国的每个城市每个县城每个小镇,而在崇尚个人主义的欧洲和美国,公园里有人跑步,有人玩滑板,有人溜旱冰,有人散步,但是大家却各玩各的,几乎看不到这种大规模集体主义式的健身和娱乐活动。 “nicemusic,nicedangcing。”托马斯对方自归说。【译:好听的音乐,好看的舞蹈。】 广场舞的伴奏音乐,正是这时特别流行的那首家喻户晓的《快乐老家》。 “thesongis,”方自归对托马斯道,“happyhometown。”【译:这首歌是,快乐老家。】 方自归从来不知道老大妈跳舞居然也挺好看的,就和托马斯、尼尔一起看着老大妈们举手,仰头,投足,转身,腰肢婉柔,步伐轻软……方自归又突然意识到,中国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和平,如此的友好,空气中都是微甜的味道。那几个和自己辩论的老外所描述的中国,哪里是这些善良的人们所代表的中国呢? 中国人是和平和平和的,是崇尚真善美的。西方人认为悲剧是最高艺术成就,所以美国人今年就派兵到伊拉克去,多整出一些最高艺术成就,美国人觉得很自然。然而我们中国人不是这样的……方自归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热流。 培训最后一天没有安排晚间分享,因为有的学员当晚就会离开北京。而一些还没有逛过故宫爬过长城的老外,要在北京过这个周末,方自归做为他们唯一的中国同学,就义不容辞地要陪他们,再复习一遍故宫和长城,最后再到秀水街帮他们买买他们感兴趣的假名牌。所以,方自归订的是周日晚上回上海的机票。 方自归完成了一天的课程回到酒店房间里,席东海照例还没有回来。吃完晚饭后,方自归洗了个澡,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凤凰卫视的新闻,手机响了。方自归拿过手机一看,竟然是老卑打来的。 “victor,晚上有活动吗?” “没有。” “那么出来喝一杯,我在酒店的酒吧里。” 老卑召唤,怎可不应?方自归穿好衣服,便往酒吧去了。 方自归走在半路上有些纳闷,老卑照例不是应该无微不至地陪着ceo吗? ceo照例是要参加每个培训模块最后一天活动的,因为学员们表决心和表忠心,每次就在最后一天。ceo照例在学员们表决心和表忠心后,要发表演讲的。所以下午的时候,ceo在老卑陪同下又出现在了课堂里,按说,老卑晚上应该陪ceo的。 方自归和老卑点好了酒,方自归笑道:“besman,你把ceo抛弃了吗?” 老卑笑道:“是他抛弃了我。他有些急事要处理,回房间写邮件去了。” “陪了他一星期,他对我们中国这边儿的业务评价怎么样?” “给了我更多挑战。你知道,管理层是永远都不会满意的。不过,我们相处得不错,他对中国也并非一无所知。他以前服务的公司在中国也有业务。” “嗯,太好了。” “我听说,你是这次北京集中课的明星。” “哈哈……有些话,我这次不得不说。谁让他们先胡说八道的。” 老卑哈哈一笑,方自归便把前一晚和三个老外针锋相对的情形,略略和老卑说了一说。 “besman,感谢您让我参加executiveprogram。”【译:执行官培训课程】 “不客气。你的表现,当得起这份荣誉。” “您知道吗?besman,其实,当我知道我被选中参加第一期的executiveprogram,我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 老卑非常惊讶,“哦,为什么?这次培训,集团请了世界一流的讲师讲课,请了世界一流的管理者做分享。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方自归喝了一口啤酒,“因为,我讨厌频繁的长途飞行,讨厌频繁地倒时差。而且,我自己的mba课也快上完了,我觉得我不需要这种迷你mba的培训。但是,现在我意识到我错了。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课,所以我非常非常感谢您!” 老卑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right?”【译:对吗?】 方自归点点头,“通过这个课,特别是这次北京集中课,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这个世界。我曾经以为,欧美知识分子受过更好的教育,他们公平、正义、博学,并且乐于助人。但是,就是因为这个课,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才知道一些欧美知识分子对中国和中国人有多么深的偏见,我才知道一些欧美知识分子对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人民有敌意。” 老卑的表情又严肃起来,“victor,听奥洛夫说了昨晚上的事,其实我已经和玛丽说了,第二期的program,我们不会再请昨晚上那三个人来做分享。其实他们都是瑞典记者金斯的朋友,我们太信任金斯了,但我们将来不会再请这一类的人参与我们的program。” 方自归脸上露出了微笑,“besman,我正好想和您说一件事情呢。” 老卑又露出了笑容来,“哦,什么事?” 方自归沉思片刻道:“我九九年加入公司的时候,多卡门业一年的营业额是一个多亿,去年,我们的营业额已经快三个亿了,但是我们工厂的员工,反而从一百四十人减少到一百二十人。去年,我的kpi也几乎都达标了。” 老卑点点头,“嗯。” 方自归认真地说:“我们工厂,做的应该还算不错吧?” 老卑又笑了,“你想提出来加薪吗?可是,我们还没到加薪时间呦。” 老卑在开玩笑,方自归只好笑笑,然后接着说:“我是想说,我尽了自己的责任,我想,我没有辜负您的信任。” “嗯。” 方自归收敛了所有的笑容,“我想预先告诉您的是……对不起,besman,我今天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辞职。” 老卑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了,然后就是非常惊讶的表情。 这一晚躺在床上,方自归想起了小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豪迈。 那个当年说自家的货轮要一艘一艘驶出国际海港码头的少年,那个当年在中学时就读《乡镇企业家之路》说要实业报国的少年,糊里糊涂地活到了三十岁,竟然在一帮老外的刺激下,现在真的要去为了民族复兴而去创业了。 119.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民族之复兴而创业 “啊——”卫生间里传出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方自归赶紧跑过去,在门外对吕武说:“是不是看见大蟑螂了?老公房里面,蟑螂就是多。” “不是蟑螂。这么脏……你怎么不清洁一下啊!” 方自归尴尬地对门那边的吕武笑着,“不好意思啊姐姐,爸妈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恢复混乱了。” 客厅和方自归的卧室都非常乱,吕武进来乍一看,感觉就好像房子里刚下过一场暴风雨,然后又刮了一阵龙卷风。餐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杂物,盘子里剩下来的两个白馒头已经长出了密密的绿色的小霉点,就好像两张生满了麻子的脸。茶几下的瓷砖上,留着好几处不明液体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怪味道。 只有方自归父母以前住的那间卧室还比较整齐,但这房间里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墙角甚至还出现了一个蛛网。 “你真是需要一个女人来管管你了。” “嘿嘿,那等我创业成功吧。到时候,漂亮女人一定随便挑。” “你想得美!你这么不爱干净,人家漂亮姑娘不喜欢你的。” “姐,主要你今天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来得及打扫。” 方自归从北京回来后的两个月里,已经跟吕鸿见过好几面了,方自归甚至去了趟兰州,看了看心脏瓣膜的生产线。但这段时间方自归没顾上跟吕武见面,最近科林到北京出差,这天晚上吕武没事,就突然想起来说给方自归做顿晚饭,吕武就第一次来到了方自归的狗窝。 吕武走出了卫生间,说:“平时就应该保持干净,哪里需要特意打扫。” 方自归笑道:“姐姐批评得对,我改,我改。” “这样吧,我们先一起打扫一下房间,然后我们再一起做饭。” 两人就一边整理房间一边聊起来,方自归告诉吕武,因为自己的接班人还没有到位,所以他还要晚一些才能正式开始创业。 “我们的亚太区总裁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管理上的那两下子,基本上都是跟他学的。所以,我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好在吕鸿发展经销商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 “你和吕鸿能一起做事业,其实姐姐我挺高兴的。” 为了早脱身,方自归想过让游梓晖接班,因为方自归以为,游梓晖除了好色以外,品行还比较端正,能力还比较全面,他带机库门团队就带得不错,整个团队还是比较团结的。谁知方自归问游梓晖想不想当总经理,游梓晖却完全没有台湾人中间普遍流行的“爱拼才会赢”的精神,他对方自归说,做老大压力太大了,算了吧。 游梓晖这些年投资大陆房产的回报太好了,光靠房租就能过上不拼也能赢的生活,所以才对爱拼才会赢的总经理不屑一做。 而这两个月,方自归也在风起云涌的上海楼市上进行了一波操作。方自归以一百四十五万的价格卖掉了那套静安区的房子,然后把创业的启动资金留出来,用剩下的钱付了三个首付,把贷款额度用足,学习游梓晖的做法,在陆家嘴、静安、古北又各买了一套房子。 方自归进行这波操作,主要原因是这年出台了一个新的房地产政策,就是买卖商业用房开始征收增值税、所得税和营业税,导致理论上和法律上,卖家要把房产增值部分的50%用来交税。这时的住宅交易,对卖方的征税额依然为0%,开始对商业用房交易征收巨额交易税,让方自归产生了警觉,觉得国家将来也有可能会对住宅交易征收高额增值税,就认为有必要先卖房再买房,至少能够锁定九九年到零三年的这一段房产巨大升值的利润。 与方自归四年前买第一套房子不同,此时买房的贷款首付从30%降到了20%,而且这时中国的各家银行没有联网,你付得起十套房的首付,就可以足额贷十笔款,只要你每次贷款换家银行就行。于是,趁着从多卡门业离职前还能开出漂亮的收入证明,方自归就在上海的黄金地段一口气买进三套房。 也是在这一年年底,上海市政府当初为鼓励市民买房推出的买房退税政策,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方自归几乎从头到尾享受了这一波退税红利。国家再也不必鼓励市民买房了,因为上海房价虽然从九二年到九九年纹丝不动,但是从零零年到零三年,每年上涨30%,此情此景,让广大市民像优秀的职业经理人那样,highlyself-motivated,高度自我激励。 打扫完卫生,吕武下厨炒了三个菜,方自归开了一瓶红酒,两人就边吃边聊,自然聊到了促使方自归突然决定创业的因缘——北京之奇遇。方自归把自己舌战一帮老外的事迹讲给吕武听,吕武笑道:“哈哈,怼得好!那帮老外没想到,能碰到咱们中国的青年才俊。” “没有啊姐姐,我碰到那帮老外,感觉才是大开眼界。” “一些西方人确实觉得他们自己高高在上。” “姐,你现在已经是加拿大籍了吗?” “是啊。” “姐,你是加拿大人了,你还爱中国吗?” 吕武笑道:“怎么会不爱呢?我父母还在宝鸡,我弟弟还在兰州,我大部分亲戚还在重庆,我当然希望中国好啦。毕竟,中国是我的家乡呀。” 方自归感觉心里很舒服,点头道:“嗯。这趟北京之行,让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我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即使中国实行了和西方一样的制度,西方也不会与中国建立互信的伙伴关系,就像西方现在对待俄罗斯那样。而如果中国因为采取西方制度而搞得一地鸡毛,那时西方人只不过站在边上看看笑话,说更多的风凉话,屁股还得我们中国人自己来擦。所以,我们只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和那几个老外辩论结束,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如此支持中国共产党。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爸叫我‘反革命’来着?” “记得。” “现在我不是反革命了。现在我是革命者,我要更深度地参与我们国家的工业革命,我要为了民族之复兴而创业!” “哈哈,男生跟女生就是不一样。我创业可没想这么多,我纯粹是为了赚钱而创业。” “男生嘛,当然应该更有担当一些。” “唉,我听吕鸿说,虽然你的继任者没有到位,但是你已经找好创业的合伙人了。” 方自归点点头,“可惜只找到一个合伙人,我本来是想找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但其中一位朋友的老婆不同意我这位朋友去创业。” “为什么呢?” “我这位朋友叫大成,他曾经创过一次业,但是败得很惨。他老婆觉得,现在生活挺稳定的,不想让他再去冒险了。” “那你现在找到的这位合伙人,知根知底吗?” “我不是说了嘛,以前都是好朋友,合作肯定没问题的。我这个朋友叫母司,去年被猎头挖去到一家欧洲电子公司做厂长,其实他日子挺好过的,直接向总经理汇报,那也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工作也不像在汽车行业这么累,有点儿像我现在在公司上班的状态。但是说起创业的事情,他跟我一拍即合。” “创业还是要担风险的。那这位母司,是因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开公司?也是因为民族之复兴?” 方自归喝口酒,笑道:“他不是。用他的原话说,他就是想知道人生还有什么可能性。” “欸?听起来他也挺有想法的。” “他的想法很丰富呢。他说,他的人生就三个关键词——自由、快乐、爱。他感觉和我一起创业更符合他人生的关键词,哈哈。” “他懂不懂心脏瓣膜啊?” “还不懂,但是不懂可以学啊。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做smt,母司做波峰焊,开始我们也都不懂,后来不是也很懂了嘛。” “这个心脏瓣膜其实我也不懂,你觉得这个项目真能做吗?” “我已经初步研究过了,国内市场大概是这么个局面,几个国际寡头在高端市场维持着高价格,然后几家做低端仿冒的国内厂商在那里打价格战。这种局面,我觉得我应该有机会。” “那你跟别人比,有什么竞争优势吗?” “创新!老外不是说中国人只会仿冒吗?放他妈的屁!我就要亲自试试看,中国人到底会不会创新。” “哎呀,弟弟你是不是太极端了呀?怎么说着说着又跟老外较上劲了。快从牛角尖里钻出来!” “我刚钻进去,这辈子估计钻不出来啦。”方自归吃了口菜,喝了一口红酒,“姐,你看过《哈默传》吗?” “没看过呢。” “哈默是个著名的美国企业家,见过列宁和小平同志。在《哈默传》的结尾,有段话大概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在世界各地都待过,根据我长期的经验,我清楚地认识到,世界各地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误解和偏见,他们才彼此分隔。” 吕武翘起了大拇指,“这段话说得很棒!” “没错,很棒。我就是因为中学时看了《哈默传》,我才成了国际主义者。可是,上次北京之行让我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啊?” “哈默是美国人,可惜,美国人不是哈默。” 吕武眨了眨眼睛,琢磨方自归这句话的意思。 “国际主义是个好东西,我希望我的孙辈或孙辈的孙辈,能够与西方人用国际主义互相对待。”方自归喝了一大口酒,“但是现在,当西方人的傲慢与偏见仍然存在,当西方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损害其他国家的利益,我们为什么要把热脸贴到别人的冷屁股上去?在我这一代,让国际主义见鬼去吧!” 120. 回到成都 景观灯照亮了古色古香的安顺廊桥,让一片金黄色的灿烂,投映在黑夜下缓缓流动的府南河上。 古典与时尚结合起来,两岸酒吧的霓虹灯闪烁着绚烂的光芒,让成都之夜,显得浪漫、休闲又五光十色。 在河边一家酒吧的室外卡座上,方自归、余青和潘珍坐在一起,被一片紫色的灯光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自归喝酒越来越凶了耶。”余青说。 “你是我的偶像。”潘珍说。 “呕吐的呕像吗?”方自归道。 “哈哈哈……”两个妹子大笑起来。 前一晚,余青请方自归吃串串,王红兵特地从乐山赶到成都见方自归。结果见面了大家都太高兴,王红兵和方自归都喝吐了。 “这么多年不见,大家都有很多变化,红兵居然变得很风趣了,真的是特别高兴。”方自归道。 “那你觉得我们两个有啥子变化?”潘珍问。 “你们是变得越来越漂亮了。”方自归故作严肃道。 “哈哈哈……”两个妹子又大笑,笑完,余青道:“我看你是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老子们大着个肚子,漂亮啥子嘛漂亮?” 方自归说王红兵更好玩了,是真心,说大肚子的余青和有了小肚子的潘珍更漂亮,是好心。 昨天和王红兵重聚,方自归问王红兵最近怎么样,王红兵一本正经地说:“除了最近生活比较窘迫,其他都还好。”方自归就差点儿没憋住笑。后来,随着越聊越多越喝越多,王红兵的包袱一个接着一个,和方自归一起努力,把两个妹子逗得笑个不停。 其实王红兵在学校里当主任,没有大富大贵,但生活上绝对算不上窘迫。他自嘲窘迫,是拿自己与两个闺蜜比较了。 余青当了一年中学体育老师后,考上了体育教育专业的研究生,读研期间又开了一家瑜伽馆,渐渐生意也很兴隆。余青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成都一所大学当体育老师,工作很轻松,她的主要精力还是经营瑜伽馆,并且也赚到了钱,已经在成都买了大房,正准备买大车。也是余青毕业后一直在奋斗,想晚点儿要孩子,她今年才第一次怀上孕。 潘珍来火车站接方自归,是开着她的宝马3来的,让方自归非常惊讶。零三年开宝马3,相当于零八年开奥迪a8,因为那时有辆桑塔纳开开,都非常有面子了。开始潘珍在成都也是当中学体育老师,她开得起宝马,是因为她后来嫁了个开饭馆的老公,在潘珍的辅佐下,她老公的饭店越开越大,她也不当老师了,专心当起了富婆。 这时,方自归喝着酒,和她们一起追忆大学时代,说起了九四年第一届甲a联赛那场在虹口体育场的川沪之战。 “那时候没钱啊!我们三个三更半夜打的从宝山回学校,我坐在副驾,盯着计价器。计价器每跳一下,我那脆弱的小心脏就跟着跳一下。” 两个女生又笑了。 “你们学校那个藏族帅哥,你和他还有联系吗?”潘珍问。 “罗布?有联系啊。我这次骑川藏线,约好和他在拉萨胜利会师的。”方自归道。 “啷个他又去了拉萨?”潘珍问。 方自归道:“他在成都的时候,在横街遇到一个在民族大学读书的藏族妹子。藏族妹子毕业后去了拉萨,罗布就跟过去了。反正他那个国营机械厂也不死不活的。” 余青问:“后来两人终成正果了?” 方自归道:“是啊。毕业那年,是我把他送上来成都的火车的。在站台上,他说,一定要来成都找他,我当时说,我父母还在淄中,我肯定会去成都的。结果,从毕业到现在,七年过去了,我一次都没有回过四川,罗布都已经离开成都去拉萨了,我都没回过。所以这次我为什么要骑车从成都到拉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骑车到拉萨去看他,态度相当诚恳了吧。” 余青问:“你父母在淄中,这些年你都不回来看一下?” 方自归道:“刚毕业那几年,我不是各种蹉跎嘛,顾不上回来。九九年我从美国回来以后,我父母的机械厂倒闭了,我老爸下岗了,他们就到上海投奔我,后来就一直跟我在一起,那我也没必要回四川了嘛。不过,将来我回四川的机会应该多了。” 潘珍问:“怎么多了呢?” 方自归道:“我父母去年底回淄中了,今年初非典,我就叫他们不要来上海。现在呢,我弟媳妇要生孩子了,他们要照顾孕妇,将来大概率还要照顾第三代,那他们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四川来了,我每年总归要回来看看他们的嘛。” 余青道:“老人家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忙。淄中离成都还是比较近。” 方自归道:“这应该用不到,我弟弟一家还在淄中嘛。欸,对了,你们有张虎的消息没有?大学的时候,我和他约过骑川藏线的,我前一阵子就找他看能不能和他约伴,至少在成都聚一聚,结果发现他的手机号变空号了。” 余青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再把手机凑在耳朵边儿听一下,说:“真的耶,空号。张虎去深圳以后很少联系了,他老婆是成都人,应该每年都要回来的。” 方自归叹口气道:“唉!当年组织看球的三人小组,汤胤几年前就找不到了,现在张虎也找不到了。” 余青笑道:“我们两姐妹还在噻!” 潘珍举起杯子,“斗是,来,又干一杯!” 余青怀着孕不喝酒,方自归就与潘珍碰杯,把杯中酒干掉。 “你和华欣过得好吗?”方自归问。 “很好啊!”余青一脸的甜蜜,骄傲地挺了挺肚子。 那肚子里的小生命,无疑是她和华欣的劳动成果。 方自归笑道:“说起你和华欣,我就想起毕业那年,华欣在图书馆门口那经典的一跪……那真是太经典了!我到现在心里都有个疑团,华欣打架不是很行吗?他怎么当场就怂了呢?” 余青露出神秘的笑容,“想不想知道为啥子?” 方自归拼命点头。 余青喝一口橙汁,“后来这瓜娃子告诉我,他才不怕打架嘞,他是怕我自杀。他说我要是自杀了,他就一辈子睡不好觉了。” 方自归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 余青胜利地笑,“他不知道我的底牌。其实,我才不会自杀嘞。我是我无比坚强的外婆带大的,我也坚强的很嘛,哪里可能为这种事自杀嘛?我只不过三天没吃东西,只要有水,我知道没事的。” 一夜尽欢,方自归接下来又在成都多住了几天,除了和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多吃几家成都的苍蝇馆子,主要也是为川藏线之行做准备。 方自归备了两条内胎,因为攻略上说,川藏线上,扎胎总是难免的,就像谈恋爱时扎心总是难免的一样。恋爱时常常没有备胎,说明恋爱一般不太科学。方自归和卢莞尔谈了五年恋爱从来没考虑过备胎问题,但挑战川藏线一定要科学一些。备好了胎,方自归还找了个自行车修理摊做了几天义工,学习补胎、换胎及简单的自行车维修。据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则在川藏线上非常适用,因为最新的十五规划,还顾不上在川藏线上开设自行车修理铺这种小项目。 方自归在成都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数码相机,感受到了这个时代快速变化的脉搏。当年在大学里,数码相机还没有发明出来,带着胶卷相机出去玩,玩着玩着就有些心事重重。因为,人生的一大憾事,就是到了下一个美丽景点,或者出现下一个经典瞬间,胶卷没了。那时旅行的路上要不时进行一下心算,使胶卷能够在各景点各人物之间进行合理分配。可是有了数码相机,一张存储卡动不动可以存上千张照片,旅行时的心算和心事重重就不再需要了,数码相机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方自归住在成都的酒店里,还想捡个能一起骑川藏线的同伙,然而同伙没有等到,等来了席东海关心方自归行程的电话。 “骑到哪儿了?” “还在成都呐。” “还没出发啊!” 方自归从多卡门业离职后,先去重庆看望了爷爷奶奶和外婆,又去淄中看望了老爸老妈,又在令人留恋的成都留得久了一点,出发时间就落后于席东海的想象了。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两天后。” “唉,可惜了。要是你再晚一两个星期出发,我们就能在成都胜利会师了。” “现在你在哪里?” “西安。” 在北京一炮打响后,席东海的大腿舞走向了全国。因为美乐卫浴的业务遍布全国,大腿舞就被弄成了全国巡演,席东海就跟着美丽的大腿全国巡游,保证了席东海很长一段时间不愁没有业务。而最初排演的那台默剧,早被美乐卫浴市场部的文青们遗忘。看来哪种艺术形式能取得最后胜利,是完全不以少数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一个月以后我到拉萨。你们在拉萨演不演大腿舞?” “拉萨?拉萨没有计划。” 121. 奔向拉萨 路面上散落着许许多多小石子和小沥青块,它们都是原来公路的一部分,因为不停的碾压和风吹雨打,它们越来越多,再配合路面上大大小小的坑,让方自归的骑行在第一天的下午,就开始屁颠屁颠的了。 九月的天,应该不再那么炎热,但盆地上空经常毫无生气的太阳这天好像很生气,方自归躲在路边一个树荫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微风时有时无,树上的几只知了却叫个不停,使人感觉更加困倦和闷热。 累得快要散架的方自归,简直想躺在地上睡过去。 方自归好几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这辆山地车也是到了成都后才买的,所以出发前,方自归没做过任何骑行和体能训练。但出发前,方自归很有信心,因为他大学时搞过高校大串联,曾经一天骑十几个小时自行车没啥感觉,所以此时的方自归就纳闷了:怎么川藏线上才骑了不到一天,就全身都特别有感觉呢?是因为光阴的流逝自己现在不行了吗? 征服川藏线,也是创业前心理准备的一部分。但是……这个心理准备看来明显还是不够充分。方自归一边喘气一边琢磨问题的原因,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答案——自己变化应该不大,是环境变化大。川藏线净是上上下下上上下的坡,而上海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的平地。 第一天骑行的目的地是雅安,雅安的海拔和成都差不多,方自归思想上就没太重视。谁知离雅安几十公里处有一座叫“名山”的不知名的山,让以前从来不知道名山的方自归在翻山的过程中,累得差点儿散了架,名山的大名,从此永远铭记在了方自归心中。方自归心想,这还远远没到海拔五千米的东达山,这才第一天,就被名不见经传的名山把自己差点儿给干废了,这可真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方自归明白,一旦开始创业,就要进入allin状态,就再也不可能有比较长的假期了。所以,方自归才利用从职场到创业的这段不可多得的转型假期,通过征服川藏线来征服一下自我。为了骑到拉萨,方自归做了心理准备,但事实证明,方自归对川藏线四川段的态度不够端正,方自归赶紧端正自己的态度,提前拿出征服自我的精神来。【译:全投入】 咬紧牙关,拼命挣扎,方自归后来终于看见了下坡的路,一时百感交集,顿悟久旱逢甘露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在雅安吃的川藏线上的第一顿晚餐,也像名山一样永远铭记在了方自归心中。这是方自归有生以来吃得最荡气回肠的一顿饭,方自归最后用回锅肉菜汤伴着吞下去半碗饭,总计吞下去满满四碗饭。 吃完晚餐以后,方自归总结出了一条经验:要让一顿饭非常好吃,不需要在菜里多放味精,只需要先骑车骑得自己快散架了,然后爬上餐桌就可以。 心里充满着端正过来的态度,肉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酸痛,方自归骑行路上的第三天遇到了骑友老舒。 方自归是先遇到了塌方再遇到了老舒。这天是骑新沟到泸定这一段,眼看离二郎山隧道不远,出现了堵车的长龙,据说前方出现了塌方。方自归把车骑到武警封路的地方,边等待边忐忑,心想自己忍着腿疼骑了这么长一段上坡路,难道还要骑回新沟等通车吗? 就在方自归发呆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要等多久?” 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戴着骑行头盔,也骑着一辆山地车,心里一喜,反问道:“老哥,您是骑川藏线到拉萨吗?” “是。” “那我们一起走吧,路上互相有个照应。我也是去拉萨。” “好。” 方自归就和刚认识的老舒攀谈起来。后来,等了一两个小时,武警同意骑自行车的可以沿着国道边上的一条小水沟抬车通过,方自归和老舒就立即行动。当方自归踩着水沟边的烂泥经过塌方点时,就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只见一辆大货车侧翻在路边,大货车的一侧是一大堆烂泥,另一侧靠近水沟,货车上缠绕在圆形包装盘上的电缆散落一地。方自归从大货车和小水沟之间的一个狭窄通道通过时,脑中禁不住对事故过程进行了动态模拟,便冷汗和热汗同时往外冒,心想烂泥袭来的时候如果正好经过的是自己,自己不就被埋了嘛? 方自归此时意识到,刚才担心骑回新沟是担心错了,最靠谱的担心,应该是连骑回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据说九月份以后,川藏线上的雨水和塌方就少了,想不到九月初的川藏线仍然不容小觑。 抬车过了事故路段,方自归与老舒骑了没多远,就到了二郎山隧道。方自归想起刚才看到的事故,想起走这条路真有走着走着就走掉的可能,有些感慨,便提笔在隧道口的留言墙上留了句话:人生就应该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方自归,二零零三年九月三日。 老舒不为方自归刚刚留下的励志文字所动,没有留言。 穿过四公里长的隧道,原来天光阴晦、植被茂盛的盆地风光,就被阳光明媚、有棱有角的高原风光取代了。出了隧道再上一个小坡,就是长达几十公里长下坡,这种路确实爽,而且歪来歪去,是不折不扣的爽歪歪。这段下坡,可是方自归在心里呐喊了无数次的“操”才换来的,方自归倍感珍惜。但老舒提醒方自归,每年在川藏线上摔死的人,比汽车撞死的人都多,所以方自归在爽歪歪的同时,一直捏紧刹车,在傍晚到达了泸定。 晚饭时,方自归觉得手背生疼,仔细一看吓了一跳,手背上的红色,已经与熟食店的卤猪蹄一般。原来出了二郎山隧道后,方自归就按照攻略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脸上也涂了防晒霜,但是却把手给漏掉了,导致手背当晚就又疼又痒,第二天就爆皮,可见川藏线对人的摧残确实是全方位的。 第四天的目的地是康定。这是一段大坑套小坑,小坑连大坑的上坡路,方自归就被老舒越甩越远。方自归一个人顶着太阳骑到中午,在又一次到了崩溃的边缘时,看到前面有一块路牌,于是就倒在路牌边上休息。等方自归元气有所恢复,开始吃馒头加榨菜时,才注意到路牌上的地名是“日地”。 方自归心想,后面,会不会还有气势更磅礴的“日天”呢? 根据老舒发给自己的手机短信,方自归找到了客栈。方自归步履蹒跚地扛着驮包推开客房的门,只见老舒很休闲地躺在床上,然后老舒说:“我已经在外面逛了一圈,刚洗完澡。肚子饿了,现在我们去吃饭吧。” 方自归心想,日天啊! 进城的时候,方自归累得连路边山崖上出现的鲜艳壁画都懒得看上一眼。 接下来一天的计划是骑到折多塘,为翻越“翻死人的折多山”而不死,做最后的充分的准备。康定到折多塘虽然只有十几公里,结果亦不容小觑。这段路上,方自归再次成功地被老舒越甩越远,只好一个人一步一步踩着车,然后不小心抬头一看,上坡……很小心抬头一看,上坡……不很小心抬头一看,上坡……很不小心抬头一看,还是上坡...... 在某一个瞬间,方自归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理,决定死也不抬头了。 就在死不抬头的过程中,雨点从天上落了下来。方自归抬头看了看天,赶紧把冲锋衣冲锋裤穿上,开始本次川藏线骑行的第一次雨骑。 这时闷头往坡上骑,方自归渐渐感觉到另外一种痛苦——闷。因为冲锋衣不透气,闷头骑了半个小时后的方自归伸手往怀里一摸,好家伙,里面全湿透了,这不跟淋雨的效果一样吗? 方自归决定,脱了冲锋衣往坡上冲,因为骑行服反正已经湿透,不穿冲锋衣还可以减少一种痛苦,况且不断往坡上冲,也是个不断产生热量的过程,淋雨并不觉得冷。 到折多塘时,时间尚早,方自归在客栈安顿好,和老舒一起吃过晚饭,就在客栈老板的指引下,去享受享受折多塘的野温泉。这时,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 钻进温泉水里的那个瞬间,方自归感觉好像每块疲劳的肌肉都给抚慰到了。方自归一边泡着醉人的温泉,一边看着远方的雪山,一边撕着手背的死皮,认识到了没有苦哪有乐的真理。 泡完温泉,下山时已是黄昏,方自归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老舒的一声大叫:“快看!” 远方是澄净的蓝天,在夕阳的照射下,泡温泉时还是白色的雪山,竟然变成了金色,光芒耀眼,直指苍穹。 老舒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方自归看着梦幻般的景色,只有惊讶和向往。 122. 乐极生悲 铅灰色的云块下,不长树的苍劲山峦也显得格外苍凉。方自归缓慢地一路向上,连一只小鸟都没有遇到,可见连鸟儿都不愿翻越“翻死人的折多山”。 在这儿,一段段折来折去的公路悲伤地横躺在山谷里,破碎的路面上,夜里下的雨把大坑小坑都注满了,好像噙满泪水的许多眼睛。路边一些绿色的矮草潮湿发亮,也有些小草不知为何就早早地枯黄卷曲了。时不时的,运货卡车发出低沉的喘息声,从骑车骑得欲仙欲死的方自归身旁经过。 成都到拉萨段的318国道,需要翻越十四座海拔超过四千米的高山,所以这段路的关键数是14,关键词是“要死”。而折多山,就是川藏线上十四大要死中的第一个要死。 折多山的名字起得好,不但象形而且会意,一眼望去,折多山的路比创业还要曲折,确实容易让人感到挫折。而折多山如果改名为“折磨山”,骑过川藏线的方自归一定会举双腿赞成。懂得highlyself-motivated的方自归上山前,虽然不断进行自我心理暗示:你是折多,我是克多,最后都还是为取得胜利付出了巨大代价,让心灵和双腿都颤抖不已。【译:高度自我激励】 从折多塘出发以后,已经有一定经验的方自归就决定坚决不抬头,否则老是要看见无穷无尽折来折去的上坡路,精神上特别容易崩溃,造成highlyself-frustrated的效果。方自归在折多山上不折不扣地活在当下,只关注眼前道路的一小段,低头前行。【译:高度自我挫败】 方自归用活在当下的方式骑了几公里,雨滴突然飘落。 这个世界,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并不多,而在318国道,说下就下的雨却不少。明明雨季已经过了,雨还是在方自归挑战第一座要死山的过程中说下就下了,大自然有时就像一些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真是不守规矩。 方自归低着头停了下来,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借鉴之前学到的经验,不穿冲锋衣,继续向上。 越往上,方自归休息的频率越高,因为氧气越来越稀薄。方自归骑着骑着就觉得使不上劲了,但是休息一会儿,又能够缓过来,然后又接着继续上…… 活在当下的方自归正低头骑着车,突然发现,老舒的背影进入到了自己的超短视界之内,既惊讶又惊喜。 方自归狠蹬几下赶上老舒,发现之前一直尽显王者之气的老舒竟然显出了王八之气,正紧皱眉头,吃力地往坡上推车。 “老舒,怎么了?” “高反。” “高反......高反是什么感觉?” “头疼……哼哧,哼哧……身子软……” “能坚持吗?” “我慢慢推……能坚持。” 攻略上说,高反不容小觑,方自归赶紧反观内省,寻找高反和头疼的感觉。可是方自归觉来觉去,觉得手疼、胳膊疼、大腿疼、小腿疼、屁股疼,甚至心疼……就是头不疼。 难道本人有不高反的天赋?方自归一边疑惑,一边继续低头往前骑。 老舒第一次被方自归甩在了身后。 随着海拔的升高,温度越来越低,方自归越来越冷,越来越饿。可是,传说中的高反还是没有来,只有传说中的饥寒交迫,不可阻挡地来了。 方自归停下来想吃东西,可在雨里啃馒头,会让吃东西的满足感大打折扣。方自归打破活在当下的禁忌,向四周和远处张望,只见折多山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真是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方自归权衡了一番,觉得在雨里啃泡水馒头,虽然有些苦逼,还是好过饥寒交迫,那就啃吧。还从来没在海拔这么高大上的地方吃过饭,就让自己精彩的人生再添上浓重苦逼的一笔吧。 啃完了雨水泡馒头,方自归咬咬牙,继续前进。用活在当下的方式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雨停时,方自归终于看到了白塔和经幡。 庄严肃穆的白塔,直指露出了一片蓝色和几缕阳光的天空。几条彩色的经幡在风中跳舞。方自归非常激动,心想看到了白塔,就应该快到垭口了吧。 原地休息时,方自归给自己换上干衣服,给白塔拍照。带着征服了折多山的巨大满足感,方自归向来时的山路望去,却看不到老舒的影子。不知道玩高反的老舒情况怎么样,方自归于是把手机掏出来给老舒打电话,才发现这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 谁知高兴得早了一点,白塔所在地并不是垭口。方自归离开白塔继续前进后,又活在当下活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真正的垭口。这时,方自归又喘成狗了,只没有像狗那样吐出自己的舌头。几个开车上来的人在垭口和方自归合影,说佩服,说加油,还说像方自归那样用超高频率喘气非常科学,因为能增加摄氧量。 虽然喘成狗,到达垭口的心情还是真正激动的。方自归的心情和喘息渐渐平复后,意识到自己真是没有传说中的高反,不禁非常得意。 方自归心想,原来,高原才是我绽放的舞台啊! 拍完照以后,方自归决定不等老舒上来,自己先下山,因为垭口实在太冷。于是,方自归终于第一次在骑行二人组中拔得头筹,率先到达当日目的地——新都桥。 随便走进一个藏家客栈,方自归遇到外形粗犷、表情羞涩的仁增大叔。仁增大叔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报了个价,方自归就决定住这里。第一次住藏居,方自归好奇地四处打量光线较暗的厅堂,突然发现墙上贴了张毛爷爷像,顿时倍感亲切。 喝了好几杯酥油茶,方自归才等到老舒的电话。老舒到达客栈时,他的高反已经缓解了很多,因为新都桥的海拔比折多山上低很多。而在折多山垭口还非常得意的方自归,此时却出了问题。方自归发现,咽一口饭都觉得嗓子眼疼。 “扁桃体发炎了,糟糕!”方自归道。 “你有药吗?没有我这里有。”老舒道。 “有药。我随身带了治感冒和治拉肚子的药。” 方自归的这顿晚饭,再不像之前在川藏线上的晚饭那样荡气回肠了。方自归勉强吃完饭,赶紧吃了药,上床睡觉。 早晨醒来,方自归发现病情更加严重了,不但咳嗽,而且头疼,而且四肢无力,站起来走路都是飘的,骑车就不可能了。 老舒决定带方自归去医院输液。然而,仁增大叔对来询问医院地址的老舒和方自归说:“新都桥没有医院。” 老舒和方自归面面相觑,深深体会到,川藏线能够震撼到人心的,不仅仅是风景。 123. 失败也是失败之母 这间藏居的室内光线很暗,方自归睁开眼睛,觉得除了窗口的那一团白光,房间里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阴影,只有桌子上一个红色暖水瓶和墙上的两面红色锦旗,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一点儿色彩。 方自归躺在床上,即将出发的老舒坐在床边跟方自归道别。过名山,方自归差点儿被干趴下,而过折多山,方自归真被干趴下了。 “如果病情加重了,叫仁增大叔拦一辆车送你去雅江的医院,千万不要硬扛。” “我知道。” “临走前,我送你一个忠告。” “谢谢,什么忠告?” “大多数创业都是失败的。” 方自归有些诧异,怎么话题从高原感冒的严重性突然就转到了创业的严重性?方自归和老舒路上闲聊时,说过自己是在创业前到川藏线上来磨练一下自己,当时老舒并没有就这个话题跟方自归有任何的讨论。 “老舒,您为什么这么说?您以前也创过业?” 老舒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是逃债出来的。” 方自归想不到骑行川藏线的理由中,有一条叫做“逃债”,惊讶道:“逃债?” “如果我不逃出来,我的命现在能不能保住难说,我的腿现在肯定已经断了。” “因为创业失败,欠了很多债?” 老舒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是的。” 方自归紧张得头疼都减轻了一些,挣扎着直起身来,说:“老舒,我非常希望吸取前辈的经验教训,您能不能给我讲讲您的创业故事?” 老舒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的,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老舒便讲了起来:“创业前,我在一家英国公司做经理,本来也挺稳定的。但是有一天在福建老家受了点儿刺激,就是村里两个没考上大学的人都发达了,我想我堂堂华南理工的,难道还不如他们吗?我就辞职出来创业,就做这家英国公司的其中一个产品——沙滩车。” 方自归道:“创业做自己熟悉的产品,更容易成功。” “对。当时我拉了那家英国公司里的一个老工程师出来一起创业的。那个老工程师学历不高,但动手能力很强。我们三个月时间做出了第一款样车,然后就去挖英国公司的几家客户。结果澳大利亚大玩具公司的人试驾过我的样车以后,很满意,下了第一单,我才租了厂房,招了几个工人,开始正式生产。那时起,我就开始向私人借钱了,因为我们这种小厂,在银行是借不到钱的。” “先有订单再租厂房,这个应该很稳妥啊。” “我的第二个客户是个泰国籍犹太人,他只做以色列市场。他给了我三张照片,是一款沙滩车的正面、侧面、背面的照片,说花都一家厂打样要四个月,如果我能在两个月内完成打样,价格和花都的那家厂一样,他就把单子给我。我给犹太人说,我们一个月就可以打好样。然后就凭那三张照片,我和老工程师一个星期搭好车架,一个月做好了样车,我们就争取到了第二个客户。再后来,越来越顺,我又开发了三款车,又有了两个美国客户。后来生意好到……那两个美国客户竟然因为抢我的车自己吵起来了。” “客户之间怎么也会吵起来?” “因为他们一起下单给我,我根本来不及做。那段时间,我每周差不多发三个货柜,一个柜装六到八台车。我都没想到能这么快打开局面,然后我决定把产能扩大一倍。等到我产能扩好了,却突然出了一件要我命的事情。” “资金链断了?” “主要是质量问题。” “什么质量问题呢?” “量上去以后,我们又开发了一款排量65的车。我之前的几款车都是小排量的,利润薄,但65大排量的车做的厂家很少,利润要好得多。美国客户认可样品后,就下了一个大单给我。谁知道,我第一批车到美国后,大部分车的轴承在几个星期内断裂,而这时海上还漂着两批货,客户向我索赔,我就周转不过来了。你知道我第一批车出货以后我去干嘛了?我去宝马4s店试驾x5,我想我马上就要发达了,我准备春节前买一辆x5。美国人突然告诉我要退货,我真是又震惊,又沮丧。” “你开发65新车的时候,没有做测试吗?比如疲劳试验、环境试验什么的。” “咦?你也蛮懂的嘛。” “我是徳弗勒汽车系统苏州工厂的第一批工程师,所以也知道一些汽车行业的质量管理。” “哦……怪不得。” “所以就是没做测试?” “其实我有测试的。” “哦。” “我的标准试车时间是两周,就在工厂院子里自建的试车场上不停地开。试车场有水坑、坡道,试车时要保证每天烧完两箱油。没想到我那个老工程师犯了个致命错误,有天试车,开着开着轴承坏掉了,老工程师没太在意,换了个新轴承继续试,两周里面也没出别的什么问题,设计就定型了。我很忙,跑采购啊什么的经常不在厂里,轴承断裂那天碰巧我不在厂里,所以我不知道。另外也是我脾气不好,特别开厂以后,厂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特别烦人,碰到下面的人没把事情做好,我张嘴就骂,老工程师也被我骂过。所以如果有什么坏消息,只要不是特别要紧的,他们能不汇报就不汇报。老工程师觉得轴承断了大概是偶然的,不想来烦我,所以就没告诉我。 “还有就是我们确实是不懂技术,只懂皮毛。后来我和一个广汽的工程师聊过,他说这种机械磨损是非线性的,是突然崩溃式的。我们当时用的是滚珠轴承,用在小排量车上没有问题,即使损坏,周期也很长。但65的车,转向离心力和侧向力大得多,应该用滚柱轴承而不是滚珠轴承的。我不是这个专业的,我哪知道这些啊!” 老舒的一个创业故事,就蕴含了“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性格决定命运”、“科学是第一生产力”等诸多真理,方自归一边头疼一边感慨,想起当年在徳弗勒时,曾经抱怨公司的各种流程太复杂,而从老舒的故事看,这些繁文缛节还真是不能省略。 “首次创业失败,我元气大伤。但是我不甘心,打工打了一段时间,因为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日本人,我决定二次创业。” “还是做沙滩车?” “不,是老年人代步车。” “嗯,还是相关的。” “那个日本人本来是铃木的技术员,娶了个中国太太,会说中文。日本人从铃木出来后做黄金生意,赚了些钱,打算转型做代步车,因为日本不是进入老年社会了嘛。后来我和日本人谈好,我负责在中国生产,他负责在日本销售。然后我就开始开发样车。 “我研究下来,代步车比沙滩车简单。但是因为我第一次创业在质量和技术上栽过跟头,所以开发样车的整个过程,我真是呕心沥血,控制器的编程都是我亲自编的。生产第一批车的时候,所有的玻璃钢件全部要修边,烧车架全部满焊,焊点每一片都是很漂亮的鱼鳞瓣……你知道我招电焊工怎么招的?我一根管子在地上叉着……” 老舒越说越激动,说到“我一根管子在地上叉着”,方自归想起了日地。 “我一根管子用绳子在空中吊着……” 方自归想起了日天。 “空中的管子和地上的管子对好……” 方自归心想,天地交泰,分明是大吉大利的卦象,用这种卦象,老年代步车竟然也会造不成功吗? “我让工人焊,焊得不好不要,我是这样招电焊工的!这已经很极致了吧?然后,我们拿到js认证,日本人打算进yamada超市。你知道yamada吗?” “不知道。” “yamada就相当于中国的国美。你想想,这个渠道一旦打开是多大的量。日本人初期谈好了六个yamada门店,我做好了第一批车准备发货的时候,我倒霉,又出事了。” “都这么小心了,还会出事?” “唉!是那个日本人出事,把我给连累了。日本人当时主要还是靠黄金生意赚钱,就在要给六个yamada门店铺货的时候,国际市场上金价狂跌,日本人一下子亏了几百万美金,就没钱铺货了。” “黄金……怎么也可以一下亏这么多呢?”方自归很疑惑。 “当时,国际金价从九十块跌到了五十块。金砂价格很奇怪,不管市场上的金价高还是低,它就是三十块一克,另外给非洲将军的钱又不能少,所以日本人的成本基本是固定的。金价一暴跌,日本人就亏惨了。而且暴跌时,日本人手上屯了好多票据,因为他之前判断金价走势还可以往上的,结果完全错了。日本人只好向我提出来,缓几年在日本销售代步车。可我根本等不了啊!” “既然你的车没问题,你为什么……不找另一家日本公司合作?” “我只能通过这个日本人卖车,有协议的。js证书是这个日本人的,日本人还付了一半的研发费用。而我借的是高利贷,要想保命的话,除了跑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方自归心想,这次失败,好像只能用“天有不测风云”来做总结了。 老舒的失败,证明失败除了是成功之母,也是失败之母。 老舒走了以后,虚弱的方自归意识到,自己的川藏线之行也有可能失败。 可是,从成都到新都桥还不到全程的五分之一,方自归又觉得,如果现在就放弃了,对即将创业的自己好像很不吉利。 晚上,开了灯的藏居倒是更加明亮了一些。方自归看见,一张发黄的照片挂在一个深紫色的木器上。照片中,穿着绿军装的毛爷爷望向方自归的眼神还是非常豪迈,可方自归觉得自己却好像风中摇曳的一支蜡烛,火焰随时可能变成一缕青烟,消逝在无影无形的风中。 最虚弱的时候,方自归有一个瞬间甚至想到了死亡。那种强烈的无力感,传递给方自归一个念头,就是虽然人人都贪恋生命,可到了某种情形,死亡似乎并不那么可怕。 当肉体非常痛苦,当生命力极其微弱,死亡,正是一种比较容易接受的解脱。 124. 等到了组织 在村后小山上的半山腰,方自归回头一看,只见风卷动着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在蓝天上飘过,几缕阳光从云间射出,照在几户农舍上。远处的牦牛在草地上安详地吃草,潺潺的河水在山脚下流动,一块块田地显示出不同的颜色,田边一排树的树叶也是绿色、金黄、浅红各有不同。黄绿的山峦,连绵起伏,方自归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浸泡在水中,正透过有些晃动的透明水体,观察着梦幻似的田园风光。 因为病倒后就一直睡,方自归几天来已经睡了太长时间,此时肌肉不酸了,骨头开始酸。当方自归重新感觉到饭菜的香味,就在这天午饭后决定在村子附近走走。 方自归爬到山顶时,山下的景色跟刚才又有所不同。因为太阳和云朵的移动,光影变幻,这时最耀眼的一片区域是一块农田。这块农田因为刚被收割过,显露出来一片土黄色,四周则是绿得深浅不一的田地。在阳光的照耀下,这片土黄色田地上的一台红色农用拖拉机红得特别鲜艳,好像一支画笔的笔尖在移动。 拖拉机在犁地,所经之处就留下深褐色的线条,使这片田地变成了一幅黄色画布上用深褐色曲线、斜线、直线勾勒出的抽象画。 一件件往事,就像缓缓移动的红色笔尖一样,缓缓地方自归的心头呈现。 方自归走回到318国道边,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了那本《thingcopseofchina》。【译:《即将崩溃的中国》】 这本书是方自归请周由帮忙在美国买的,这次出来却一直没看,现在一个人滞留在新都桥,无所事事,就可以开始看起来了。 看书的过程中,时不时有汽车经过,但方自归没等到一个骑行的人。 零三年时,人均gdp还不到位,有钱有闲来川藏线上撒野的骑行客还很少。方自归就边看书边等待,看能不能等到可以组队的骑友,却首先等到了令方自归吃惊的一幕:只见三个身前挂着一块皮革的藏民远远地来了,他们每走几步就附身趴下,好像是磕头做什么祈祷,然后爬起来走几步,再趴下……他们离方自归越来越近,他们趴下时,手上绑的木板与碎石子路面接触发出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 方自归心想,他们应该就是罗布说的那些磕长头去拉萨的人吧。 他们一脸虔诚地在方自归面前经过,渐行渐远,方自归就觉得,人家爬都要爬到拉萨,自己骑着现代化的山地车,无论如何也要到达拉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件坏事不经意间就可能变成一件好事。方自归因病滞留在新都桥,却等到了一个改变和影响了他一生的人。 到达新都桥的第七天,方自归遇见了在新都桥安营扎寨的湘湘、细妹、小枫、齐齐、馒头、ck和伍明哥。这个队伍全都戴着头盔,一看就是一路人,方自归在了解了他们确实是去拉萨后,便申请入伙,队长湘湘就对方自归说:“我们是一路上住青旅的,有时候还住帐篷,你可以吗?” “青旅和一般旅馆有什么区别?” “青旅就是很多人一个房间,一个床位五块钱十块钱那种。” 方自归来川藏线是打算自虐的,但原计划没打算把自己虐得如此彻底,可是想加入团队,也只好入队随俗,方自归便答应道:“可以的。” “队里有三个女生,所以骑行速度比较慢,你能接受吗?” 其实骑这种路,方自归的最大特点也是慢。况且俗话说,男女搭配,骑车不累,方自归对队里有女生完全持欢迎的态度,于是道:“能接受。” “好。那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半一起出发。 这个队是湖南妹子湘湘和海南妹子细妹通过qq群在成都组的,湘湘和细妹是同学,本来在成都拉了四个壮丁组了一个六人的队,翻折多山时捡了广西妹子小枫,该队就变为七剑下天山的阵型,在新都桥又捡了方自归,该队又变阵为天龙八部。 四大壮丁中的齐齐为爱而骑,馒头为不爱而骑,ck为疯狂而骑,伍明哥为朝圣而骑。 齐齐是河北人,在成都认识了湘湘,发现与湘湘特别有共同语言。后来齐齐与湘湘都觉得彼此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比较接近,而且爱情观、婚姻观、家庭观也差不多,就难分难舍了。两个人相遇,三观一致就很不易,六观都这么配,八字就肯定不必看了。所以本来没有骑行川藏线计划的背包客齐齐,在发现湘湘后,就义无反顾地在成都买了山地车,追随湘湘的步伐,准备在川藏线上追追湘湘。 馒头是四川人,队内唯一的在校大学生。据馒头自己说,他在学校里追一个妹子没有追到,反正他那个专业到了大四就没什么事干,所以就到青藏高原上追追风。馒头长得圆圆的,明显是中国十年前取消粮票的直接受益者,“长河落日圆”这句形容风景的古诗,也可以用来形容馒头的身材。正因为他这种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他骑上坡时喜欢推行,所以被队友们尊称为川藏线第一推手。 ck与小枫一样都是广西柳州人,但两人在柳州时并不认识,在折多山上才认识。ck的口头禅是“norisk,nofun”,他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外企工作了几年,觉得norisknofun,再不装逼就老了,所以辞了职到风险较高的川藏线上玩一把。【译:没风险,不好玩】 伍明哥是吉林人,比队中年龄排行第二的方自归大几岁,所以才被队友们尊称为伍明哥。伍明哥下巴上留一撮胡子,眼神很酷,体格很壮,衣着很潮,从法相上看很不佛系,谁知他竟然是只吃素的佛教徒。不过,后来他一直没有搭车,是自己雄赳赳骑进拉萨的,证明他不是吃素的。 仁增大叔的话不多,但对生病的方自归照顾比较多。所以跟大部队一起出发的前一晚,方自归要多给仁增大叔几百块钱,可羞涩的仁增大叔就是不收,方自归只好给仁增大叔的三个孩子买了些糖果和文具。 跟大部队一起出发后,因为还有点儿咳嗽,方自归不敢怠慢,所以骑得较慢,几乎一直处于断后的位置。这天的骑行其实也不简单,因为要翻越海拔超过四千米的高尔寺山,而且这座山只有高,没有寺。 虽然方自归骑得慢,却经常有超越小枫的机会,因为小枫要经常停车拍照。而小枫拍好照后,因为还是比方自归骑得快,又经常超越方自归,两人就在大部队的最后,不断地超越和反超越,互相纠缠,一起到达了高尔寺山的垭口。 方自归在高尔寺山垭口请小枫给自己拍照时,扯掉自己的面巾,小枫端着相机就笑了。 “哈哈哈,你的表情……” “赶快拍,这才是最值得记录下来的表情。” “好,那我给你多拍几张。” 小枫给方自归拍好照,方自归对小枫说:“我也给你拍吧。” “我不要拍。” “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你不要拍?” “我只拍自然,不拍自己。” 方自归很惊讶,从没见过很喜欢拍照但很不喜欢拍自己的女生,“为什么?” 小枫把方自归的相机还给方自归,“自然比较美呀。” 方自归险些说,你也美呀,可是忍住了。同路的三个妹子,小枫毫无疑问是最漂亮的。 下山的途中,方自归看到了美丽的天空,因为上山不敢抬头,下山敢不抬头,就深深体会到了那种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的感觉。一路上,形状各异的悠悠白云美得令人战栗,而没有护栏的幽幽悬崖吓得让人战栗。方自归一路下山捏着刹车,手指都麻木了,并且还要一路忍受吃灰的痛苦。 川藏线确实是一条快速成功转型路线,到达雅江时,队友们全都一身尘土。姑娘成了灰姑娘,小伙成了土包子,方自归从职业经理人成功转型为资深民工。 住宿出现了一个意外,先到达的队友发现,雅江没有青旅,便决定住旅馆。那旅馆只有双床的标房,方自归和小枫到达旅馆后,先到的六个队友已经开了三间房,方自归便掏出身份证给自己开房。但让方自归万万想不到的是,小枫又给了自己一个巨大的惊讶,竟然说:“大哥,我们俩开一间吧。” 方自归顿时产生一种中奖的感觉,但是看着眼前漂亮的小枫,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俩开一间?” “嗯。” 125. 心的力量 县城西面紧挨巨大的长满灌木和草的绿色山体,东面是一条江,让远看只有一排楼房的小县城显得就更小了。 如意宾馆在方自归眼里只是个小旅馆,不过它虽然小,环境倒很有特色。小院里种了一圈粉色、白色、黄色的格桑花,前台侧面的一堵涂成橘黄色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弧形镂空,这镂空里放着一个刷了橘黄色油漆的正圆形木架子,木架子里雕刻的是如意形状的图案。 此时,以这个橘黄色的木架子为背景,小枫的脸部轮廓显得温柔而美丽。 “不合适吧。”方自归看着小枫说。 “可以省一半房费呢。”小枫说。 “哦,我一个男生,你一个女生……”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如果是像细妹那样长相平平的妹子和自己住一间,方自归还比较有把握不产生邪念,可是,小枫虽然肤色较黑,却是个黑珍珠,确实秀美的脸蛋上确实生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方自归确实没把握。 然而,小枫一副心胸坦荡的样子,方自归倒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就只好两人开了一间房。 方自归和小枫进了房间,小枫立即要洗澡,方自归于是说:“那我出去吧。” 小枫道:“你出去干嘛?我又不是不关门。” 她这么说,还是一副心怀坦荡的表情,方自归只好暂时不出去。 卫生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方自归急需一件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和弱化自己的想象力,就打开了电视看电视。 小枫洗完了澡,香喷喷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方自归立即感觉到,如果自己也马上洗澡,就显得太诡异。但是不洗呢,自己一身的三千功名尘与土,又显得很难受。方自归便决定,先与小枫聊聊天,再钻进卫生间洗澡。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一个人出来骑川藏线呢?” “我不是一个人,我和我表姐一起出来的。” “那你表姐呢?” “她在折多山上严重高反,搭车回去了。” “噢……你厉害,你胆子还是真够大的——” “大哥,”小枫打断了方自归,“你现在除了一对眼镜还是亮的,全身都是土。你不想洗完澡再聊天吗?”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把方自归的节奏都给带乱了,还是淡定的小枫再把正常的节奏给拉回来。 方自归于是去洗澡。洗完澡后,方自归感觉与小枫同处一室,节奏又有点儿乱,好在这时湘湘打电话通知去吃饭,方自归才又找回了节奏。 这是方自归第一次跟大部队一起吃饭。也是被高尔寺山折磨得确实饿了,吃饭时,大家贯彻党中央“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的精神,话不多,干得多。方自归开始还比较斯文,后来一看大家这个态度,意识到自己不大干快上的话,顷刻间就能只剩下菜汤了,也赶紧向党中央看齐。 大干快上的过程中,方自归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就是伍明哥不跟大家抢肉吃。 “伍明哥,你怎么不吃肉?”方自归问。 “我是佛教徒,只吃素的。” 法相不是很庄严的伍明哥,竟然是信佛的,方自归对此非常好奇,但抢肉抢菜的关键时候,嘴巴腾不出空来,方自归就没有细问。 饱餐一顿后回到如意宾馆,伍明哥在院子里喝茶,方自归就也来到院子里喝茶,准备向人生中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佛教徒请教请教。 “伍明哥,你们信佛的人,都相信轮回吗?” “那当然。” “轮回这件事情,有什么证明吗?” “有,比如新闻里再生人的报道。” “再生人是什么?” “就是有前世记忆的一类人,虽然这种人很少。有前世记忆当然证明有前世,有前世当然有轮回。” “那为什么很少人有前世记忆?” “因为出现很特殊的情况才会有前世记忆。” “什么特殊情况呢?” “凡夫是入胎迷惑、住胎迷惑、出胎迷惑,所以记不得前世。而菩萨是入胎清楚、住胎清楚、出胎清楚,所以能记得前世。凡夫有前世记忆,是一个偶然原因。凡夫死后,中阴身游荡时还没有忘记人的习性,入胎好像抢房,是中阴身偶然入胎,抢到了房,就有前世记忆了。” 上海市民抢房,方自归是很清楚的,也知道这几年他们为什么抢房抢得很厉害,可是中阴身抢房,方自归感觉非常模糊,“抢房……怎么个抢法?” “比如一个婴儿难产时,逼迫原来进入这个婴儿的神识离体,而这个中阴身借机进入了这个婴儿的色身,那么这个婴儿生下来后,这个中阴身没有经过十月怀胎,没有入胎迷惑和住胎迷惑,就还能记得一些前世的因缘,前世的业,这个婴儿就会有前世记忆了。” 方自归越听越有趣了,喝口茶道:“我小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就是遇到一个场景,突然觉得自己经历过,我就想,这会不会是自己的前世记忆呢?但是,年龄越大这种感觉就越弱。伍明哥,是因为年龄越大感觉就越退化吗?” “不,是五欲六尘把你的真心遮蔽住了。其实你的心并没有变,但你心上的障碍越来越多,你心里思虑的东西越来越多,你心里的烦恼越来越多。” “所以,小孩子没有烦恼,他们看东西就比大人敏锐?” “对。有些小孩子能看到一些奇特的东西,大人是看不到的。我有个朋友,他孩子才几个月,有次在婴儿床上躺着,他自己在边上玩游戏。突然小孩子‘哼’了一声,他瞟了一眼,然后把他吓了一跳。他小孩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但是他看墙角什么都没有,然后小孩那种目光噢,觉得好奇特,把他都吓到了。小孩肯定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但是他没法说,他不会讲话。所以佛教有种修行方法叫‘婴儿行’,就是把心修得像婴儿一样。你能修到那个程度,那你厉害了,你就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佛说一杯看上去全透明的水,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微生物,两千年前说这个话许多人不信,现在有了显微镜,大家才知道佛没有瞎说。在没有显微镜的时代,佛怎么知道有微生物?靠猜吗?肯定不是。” “靠推理?” 伍明哥摇摇头,“佛就是看到了。佛有了成就以后,佛就不是肉眼而是佛眼了。佛在两千多年前的许多说法,近现代的科学才得到证明,佛为什么能那么早知道?因为他有佛眼。” “佛的哪些说法,是现代科学证明的?” “比如,佛说,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生活在一个球上。牛逼吧?佛眼不但是显微镜,还是天文望远镜。” “嗯……但是轮回这件事,在实验室里还不能够得到证明。” 伍明哥笑道:“可也没有轮回不存在的实验室证明。而现在没被实验室证明的东西,不代表就不真实存在,因为现在人的认识力依然有限。” 方自归喝口茶道:“可是,佛教是唯心的。我总觉得唯心的东西不靠谱。” “其实心与物并不矛盾,你不能否认一个人既有心,也有物。” “但是我觉得,是物决定了心,不是心决定了物。” “我们可以一起做个试验,让你马上体会一下心的作用。” “试验?好啊!” “你把双掌合在一起,中指对齐。”伍明哥合掌做着示范,“然后你闭上眼睛,排除心里的一切杂念,只想一件事,就想你的左手中指或者右手中指会变长,默想五分钟。然后你睁开眼看,你会发现,你想让它变长的那个中指,就会变长。” 方自归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可能吧!” 伍明哥则是一副毋庸置疑的表情,“90%的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是吗?” “试一下很容易。” 这很荒谬,不过,既然这件事情试一下确实很容易,方自归决定试试。 认认真真合掌对好两根中指,闭上眼睛,心里开始默念:左指变长,左指变长,左指变长……直到听到伍明哥的一声“差不多了”。 缓缓睁开眼睛,方自归一眼看去,发现左手中指比右手中指,果然明显地长出三四毫米的样子。 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实验,方自归只觉得震惊。 “这就是意念的力量。”伍明哥笑道,“但是我告诉你,你手指长出来的这部分,其实是妄念。一会儿它就会恢复到原样,佛陀早就把这些说得清清楚楚了。” 原来,除了我们工人有力量以外,我们心念也有力量。方自归惊讶地知道了这个消息,这一晚与好看的小枫睡同一个房间,邪念都没有从心里冒出来。 126. 坑坑洼洼的娑婆世界 黄色的安全警告牌立在路边,一条坑坑洼洼的碎石路,被滚滚红尘笼罩着,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 方自归的山地车艰难地前进,在坚硬的石子上蹦跳着,在柔软的尘土中踯躅着,偶尔还会打个趔趄。 一整天骑十九公里到相克宗村,想想就轻松,然而车队出发后,大家才发觉现实与想想的巨大差距。 这段路是纯粹、地道、清一色的上坡路,并且由混搭、丰富、大杂烩风格的碎石路、大石路、弹坑路、泥土路组合而成,可以说把单一性和多样性,让人欲哭无泪地进行了完美统一。 在这种恶劣的红尘滚滚环境下,方自归甚至有点儿怀念雨骑,心想头顶的蓝天是那么澄净,脚下的路怎么如此猥琐呢? 出发两个多小时后,队伍的前锋ck遇到一堆混搭、丰富、大杂烩风格的鹅卵石堆在路边儿,大概是用来修这条混搭、丰富、大杂烩风格的上坡路的,ck就把他的车往路边儿一停,脑袋一歪,眼睛一闭,直接仰面八叉躺在了鹅卵石堆上。 跟上来的伍明哥和齐齐看见鹅卵石堆上仰面八叉的ck,本来有些悲怆的心情为之一喜。伍明哥在路边捡了条虫子,轻手轻脚走到ck身边,正要为ck充满喜感的行为艺术增加些恐怖感,往ck脸上扔虫子,ck腹中突然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天籁——咕噜噜。 ck睁开眼,看见伍明哥笑得快岔气了,手里还拿着条虫子。ck也没想到,自己的肚子被这条路折磨得十点多就空了,还在关键时刻给自己的行为艺术配了音。 后面陆续上来的其他队友,也在鹅卵石基地休息。湘湘表情严峻,不想说话。 齐齐安慰湘湘道:“烂路才好玩儿,颠儿颠儿的,比打电子游戏好玩。” 湘湘道:“不好玩,颠得我胳膊疼。” “我给你揉揉。” “去!” 然后,湘湘就把自己的驮包交给齐齐驮了。 攻略上说,川藏线大部分是碎石路,现在看来是真的。方自归到达鹅卵石基地休息时,看着通向天边的碎石,感到心都碎了。 好在路上还有美景相伴。车队骑过一条隧道,一道美景就突然从天而降。 一大片淡紫色的云,慢慢地在头顶上空飘过。一条条长长的白云,在远方的群山之巅漂浮着。附近几座山的山腰以下,被深绿色的森林覆盖,细腻的浅绿色高原草甸则在山顶铺展开来。牛羊在草甸上悠闲地吃草。仔细看,有片草甸非常特别,被深绿色的植被围成一颗心的形状。 面对高原之心,小枫又从她的驼包里拿出了她的那个有些夸张的相机,她用相机的炮管瞄美景时,方自归突然注意到,她的姿势非常动人。 小枫左胳膊弯曲着伸出去,左手托着相机长长的镜头,右手握着机身,右胳膊肘正好有点顶到向右撅着的丰满臀部上,两条修长的腿放松地摆了个丁字形,让扭曲的整个身体显得婀娜多姿。 看着沉醉于镜头里的姑娘,方自归想到她昨晚就睡在自己身旁,觉得这件事像眼前的美景一样不可思议。 此情此景,使得馒头张开双臂大声欢呼,而湘湘和齐齐必须要停下来互诉一下衷肠。毕竟是高原之心啊,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在这个天荒地老的时刻……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天荒地老突然变成了天昏地暗。 方自归看见,互诉衷肠的齐齐和湘湘瞬间消失于卡车卷起的漫漫黄尘中。而这黄尘很快席卷过来,让美景消失于眼前,让本来明媚的阳光,变成了胡乱涂抹在空中的一大块模糊的金色光团。 骑到相克宗村时,伍明哥总结说:“折多山没咋地,这段路被干废了!” 出发时还以为轻松,然而,大自然总是在你轻视它的时候给你一个下马威。其实翻折多山绝不轻松,但因为有“翻死人的折多山”的传说,每个人对折多山在心理上都高度重视,所以痛苦程度有所抵消。而大家对今天这段路在心理上不够重视,突然一被虐,痛苦程度就直线上升。这充分说明,高原之心……哦不,心,是非常重要的。 方自归觉得,从雅江到相克宗村这十九公里的心路历程,很像从康定到折多塘的十七公里。 在相克宗村,方自归第一次住上了青旅。方自归后来很喜欢青旅热闹、开放的气氛,但首次住青旅,给方自归留下的并不是完全正面的印象。湘湘整理自己的床铺时,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原来她移动铺盖卷时,窜出来两只蟑螂在床铺上快速移动。方自归一检查,自己床上也有几只蟑螂在上面趴着,所以睡觉时,大家说好了都不脱衣服。这种方式倒确实适合青旅,因为男女混住,大家睡觉都不脱衣服,睡得可以更加淳朴自然。当然,这种不脱衣服睡觉的青旅特别不适合情侣。 房间给方自归比较正面印象的,是骑友在墙上的留言。吃完饭以后,方自归研究墙上的留言,感到了很多共鸣。只见有一段骑友互动是如下情形: 第一行字写的是:骑到此地,爆胎了。 下面一行字则是另外一种字体:骑到此地,哥已心碎。 下面又是另一个人的字:骑到此地,哥已蛋碎。 再下面是第四个人的草书:你还能**吗?哥是不能了。 另外让方自归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些藏族小孩。给他们拍照,他们笑得特别灿烂,放在嘴里的一根手指也不会因为拍照而拿出来。给他们糖,他们就特别羞涩。后来,方自归拍了很多藏族小孩的照片。 方自归觉得,这些藏族孩子跟内地大城市里的孩子的气质真是不一样,特别淳朴,特别单纯,不像城里的有些孩子,一看就是一脸的坏主意。据说藏族小孩生下来都不怎么洗澡,但方自归觉得,那些小孩的眼睛里真是特别干净,干净得自己都不好意思看了。 接下来一天的目的地是一个兵站,目的是在兵站门口搭帐篷,因为这段路没有像相克宗村那种有青旅的大城市。 这天最大的挑战是天路十八弯,馒头做为川藏线第一推手,照例往上推,而大部队的大部分在这种黄金地段,也都顶着金黄的太阳往上推,推得大家脸色越来越金黄。 小枫喘着粗气对一起推车的方自归说:“我突然觉得,呼哧,呼哧,征服川藏线的想法,呼哧,呼哧,很幼稚。” 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十八弯的每个弯都很牛逼,全家都很牛逼。 127. 那是第一次的黄金周 还亮着灯的一个帐篷像是黑暗中的一个红灯笼,与半圆形的月亮遥遥相望。周围的一大片漆黑之上,是浩瀚璀璨的星河。 天边的颜色浅了一些,显露出一段起伏的山脊的轮廓。 ck的帐篷里传来了呼噜声,虽然他曾经声明自己从来不打呼噜。这也说明,人的听觉是有针对性的,反正自己的呼噜是听不见的。 辛苦了一天的队友们都睡了,然而,唯一亮着露营灯的方自归的帐篷里,方自归和伍明哥仍然聊得热火朝天。 “《卡拉玛经》上讲得清清楚楚,勿信风说;勿信传说;勿信臆说;勿信于藏经之教相合之说;虽说此沙门是我之师亦勿予信之。”伍明哥道,“列出来十个勿信,告诉你信佛不是随便就信,甚至你师父的话你也应该不信,而应该通过自己的学习、思考、求证,再来信仰佛教。” 方自归立即觉得,虽然“万法唯心造”的说法很不靠谱,但这听起来很时髦的,听起来像某奢侈品牌的《卡拉玛经》,它所倡导的学佛态度太靠谱了,这跟《圣经》上说的,你不信我的话你就是王八蛋的态度,简直是大相径庭。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很放心了。”方自归道。 “所以佛法是很科学的,不是让你迷信,你在学习的过程中尽管质疑。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我就先问问我最好奇的部分。” “随便问。” 方自归笑道:“伍明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信佛呢?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真没把你和佛菩萨联系起来。我看你这样子,还以为你练武术的呢。” 伍明哥笑道:“哈哈,你倒也没看错,平时我打形意拳。” “啊——是觉得你走路有功架……” “我信佛,还是因为有缘分。” “你给我讲讲呗,什么缘分?” “那我从头给你讲。”伍明哥把两只手垫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最早我在深圳打工,当时老板把我当亲信,公司在深圳有套三居室的房子就给我一个人住。后来有个大学校友毕业后混的不咋地,来深圳发展,就蹭我这套房子住。因为这样,后来我和这校友关系就渐渐走得比较近,其实以前在大学里都没这么熟的。然后,我才知道这校友信佛。有天我在外地出差,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和他女朋友都皈依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皈依,听到这个消息挺惊讶的,我还以为他出家当和尚了。” “皈依和出家不一样啊?” “皈依的不一定出家,出家的一定已经皈依了。所以,后来我家里就有这么两个皈依的佛教徒,他们有时候自然会聊聊佛法什么的,我就开始有点儿概念了。二零零零年,我校友要去东林寺参加一个佛七班,怂恿我一起去感受一下——” “佛期班是什么?” “就是打佛七,连续七天按照一定程序念佛。” “噢——佛七的七,是七天的七啊。我还以为是日期的期。” “二零零零年,我们国家不是第一次实行黄金周嘛。黄金周正好是七天,所以这也是机缘到了。” “五一黄金周,十一黄金周,春节黄金周,都是七天。巧了。” “那次是十一黄金周,我校友怂恿我一起去。但是呢,我老板正好让我国庆节那几天去北京办事,所以我就没答应。谁知道,国庆前几天我人已经到北京了,老板突然通知我事情不用办了,搞得我很被动,因为我假期没做任何安排。后来我就想,没事儿了,要不去九江找我校友?然后我去火车站买火车票,结果,根本买不到票。” “那肯定啊,那可是史上第一个国庆黄金周。” “可不是吗。然后,我就决定在北京玩几天算了。那时候不是刚开始出现网上聊天嘛,晚上在北京没什么事,我就到网吧里上网……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机缘……我竟然在bbs上看到有人留言,说要退一张北京到九江的火车票,原价卖,而且就只有一张票,你说神奇不神奇?然后,我就买到了这张票。” 方自归搔着自己的脑袋说:“真是挺神奇的。” “更神奇的在后面。我坐火车到了九江,到了东林寺,见到校友,然后就跟他们一起打佛七。念了几天佛以后,感觉真不一样。其实我这人挺浮躁的,但是打佛七的时候,我渐渐觉得心里面很平静,很舒服。到第四天,寺里面就搞了一个仪式,愿意皈依的都可以皈依。因为几天下来我心里面特别舒服,我就决定皈依了,感觉也很自然。结果皈依当天晚上……我给你描述一下场景哈。” “好!” “当时住宿条件很差,一人铺一张草席,一间客堂住很多人。十一点多,我没睡着,我就到客堂外的露台上去了。到露台上抬头一看,真的是漫天繁星,密密麻麻,布满夜空,感觉就好像一层纱巾把天空遮住了,就跟我们帐篷外面现在的样子差不多,那跟城市里看到的星空真不一样。然后我想,既然睡不着,我就念佛吧,我就在露台上念。念着念着,我就升起一种小孩子跟父母调皮的心理,我想啊,阿弥陀佛呀,我今天皈依你了,我很高兴,谢谢你啊。我说,那你是不是表示表示啊?”伍明哥顿一顿,“大概这么过了两三分钟,一个流星就,唰——,我给你描述,你听这个长度和速度,唰————————————,我当时就有点儿懵,觉得……哇!果然,有信物了!” “这就全是靠体验。”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味来。然后,然后,还是那种调皮心理。我心想,靠!这会不会是碰巧,佛菩萨你真有本事,他妈的你再来一个?然后过了大概几秒钟,唰————————”幽幽灯光中,伍明哥用手比划着流星从夜空中划过的样子,“真是这样式儿的,马上就来了一个。我心想,我的天哪……我当时就是一种彻底的五体投地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呢?” “这事儿解释不了也不用解释。心电感应,波粒二象性的波嘛,信息碰撞,就有感应吧。我的波跟佛菩萨的波对应上了,就给我一个回应。越学越了解,‘同体大悲’也好,‘一实相印’也好,‘缘起’也好。你可以这么去想,别人未必认同。我是越学越认同。” “你说得我都想体验了。唉,参加佛七班费用是多少?” “这是公益性的,也不需要报名。就是说广度方便,来了就可以参加,吃住免费,走的时候随便给点儿,给两百,给两万,或者不给,随你。” “从那以后你就改吃素了?” “对。佛七做完后,自自然然烟也不想抽了,肉也不想吃了,酒也不想喝了,女人也不想玩了。就是很自然。这个事情没有谁强迫我,没有什么障碍,没有什么为难。这之前我可不这样,我一直吃喝嫖赌的。”伍明哥顿一顿,“不瞒你说,刚到九江那天晚上,就在进东林寺之前,我住旅馆里,还叫了个妹子上来,整了一炮。” “哈哈哈。”方自归忍不住笑。 “那时候就那个状态。当地的怎么样啊……每次换个地方出差,都要试试当地的妹子,肯定是这样嘛。” “哈哈哈……” “但是碰到的,虽然全国各地都有,但大部分都是咱俩老乡。东北的和四川的,行业信息前两位。” 128. 人生很少有捷径 卡子拉山垭口的上空,薄雾似的乌云快速地飘过,在开始发黄的高原草甸上投下移动的淡淡的阴影。乌云后面,天空像洗过一样蓝莹莹的。远处的云朵却是纯白色,把天边连绵起伏的雪山笼罩起来。 近处的两道绿色的山坡组成了一个v字,像一个特别的画框,把极远处的一线白色雪山托起来呈现在你的眼前。在这幅画的最前面,成百上千的五颜六色的经幡排成了几条长队,在风中飞了起来,呼啦啦地唱着自己的歌。 ck不顾藏族同胞把这些高山当作神山的公序良俗,脱光上衣赤裸上身,以近处的经幡和远处的雪山为背景拍照。方自归对感冒心有余悸,于是只做了个妖娆的姿势,跨了个弓箭步,单手叉腰,绷直的一条胳膊和绷直的一条腿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另一只手伸向蓝天,拍了张垭口的纪念照。而伍明哥在这里拍照的造型最有喜感,他戴着头盔,冲锋衣脱了一半,所以照片中伸出去的两条胳膊一条是在衣袖里的,一条是光溜溜的,脱下来的那一半衣服围在腰上,算是穿冲锋衣传出了传统藏族服装的感觉。 而此时,队中的另外五位队友已经到达理塘,在悠哉游哉地逛街了。 因为据说近理塘的一百公里路没什么好看,三个女生就决定搭车,齐齐和馒头就以护花使者的名义也一起搭了车,五人就早早到达了理塘。 为了不让这次川藏线骑行留下遗憾,方自归打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搭车。 快到理塘的那一段,方自归感觉车明显多了起来,导致公路上始终漂着浮尘。在阳光的照射下,国道宛如仙境,只有嘴里的土,反复提醒着方自归,这里还是人间。 全队在理塘胜利会合,搭车五人组的气色明显要好很多,方自归还赫然发现,小枫的头上用彩绳扎了几十根花花绿绿的小辫儿。 方自归问小枫:“发型不错。谁帮你弄的?” 小枫笑道:“逛街的时候,一个藏族小姑娘帮我扎的。十块钱。” 方自归又问:“这么多小辫儿,那要弄多少时间?” 小枫道:“一个多小时。” 方自归叹道:“你们可真有闲情雅致啊!呸,呸,我嘴里现在还有土。” ck则问馒头:“感觉今天很滋润吧?” 馒头道:“也没有。这地方太高,饭烧不熟,吃起来米是夹生的。” ck道:“知足吧,起码米是热的。我们可是吃冷馒头夹咸菜一路过来的。” 理塘到巴塘一百七十公里,湘湘定的计划是三天骑完,时间安排得比较宽裕。因为这段路,经过传说中美丽的毛垭大草原。 大草原出现后,全队都骑得比较慢,时不时停下来拍照,时不时停下来玩。 碧草连天,野花绚烂,感觉骑着骑着就骑进了windows桌面。 香青、圆穗蓼、驴蹄草、黑褐苔草等等组成的绿色草甸上,藏白蒿披着灰白色的茸毛散落其间,粉红、深黄、蓝紫等各色野花在草丛中盛开着,在阳光下泛映出五彩缤纷的颜色,让人感觉最热的中午也不那么热了。 屁股一直颠,人也一直癫,最疯癫的馒头拍照有暇,还在草原上抓土拨鼠。可在草原上,土拨鼠比馒头机动灵活,馒头最后一无所获。 小枫的相机镜头是本队最长的,拍得照片也最多,但是她依然拒绝任何人用任何相机给自己拍照。方自归觉得真是非常奇怪,小枫那一头复杂的小辫儿,她说打算要一直维持到拉萨的,说明她也在意自己的美,可她就是拒绝给自己拍照。小枫有这么漂亮的头发,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该是个多么好的效果。方自归忍不住,趁着小枫蹲在草地上拍一丛紫色的野花时,在她身后偷拍了一张照片,把她缤纷的彩辫和窈窕的背影拍下来了。 理塘到巴塘这段路有一半在海拔四千米以上,方自归本来就有不高反的天赋,另外身体也渐渐适应了长途骑行,在这段路上,就不再总是断后了。冲顶海子山时,方自归赶上了正拍照的小枫,本来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下,谁知小枫说:“大哥,你继续骑吧。我能比你先到垭口。” 一个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应该属于弱势群体的小姑娘给鄙视了,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方自归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也不休息了,一路狂踩,先于小枫冲上了垭口。 小枫骑上垭口时对方自归说:“大哥,你今天爆发啦?” 方自归一边喘气一边说:“你竟敢小看我?呼,呼......” 比方自归和小枫更早骑上来的是ck和伍明哥,而馒头和一起玩高反的细妹骑在了最后。更准确的说法,是馒头和细妹在最后推。本来细妹没有推,但是馒头推着推着,发现前面的细妹怎么骑得有点儿歪歪斜斜的,赶紧快推几步追上去关心一下,才发现细妹骑着骑着好像要睡着的样子。 “诶!摔车可不得了,跟我一起推吧。”馒头对细妹说。 细妹同意了馒头的合理化建议,两人于是组成了推车二人组,一起推上了海子山。 比较令人佩服的是队长湘湘,可能因为爱情的力量,她是骑上来的,而齐齐始终在她身后骑着,相濡以沫,紧紧跟着湘湘一起到达山顶,看到了紧紧相依的两片海子——姊妹湖。 海子山因为姊妹湖得名,在海子山上看到的姊妹湖相当漂亮,但是真到了湖边,景色要逊色很多,说明姊妹湖像许多姊妹那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但是,你妹的……暴露狂魔ck到了湖边就开始脱衣服,然后穿着一条内裤冲进了湖里。 既然湖的名字叫姊妹,ck产生了调戏的心,这倒也符合ck的一贯性格。ck连男性气息浓厚的神山都要脱衣挑逗,怎能放过颇有女性气息的姊妹湖?方自归和小枫赶上来后,在ck的装逼模范作用下,伍明哥也忍着刺骨的冰凉下水了。ck和伍明哥就搂着肩膀,让方自归给他们拍合影。 “姊妹湖里的兄弟!哈哈。”ck得意地叫,在姊妹湖里破天荒做了个ok的手势。 平常不打手势的ck在姊妹湖里就ok了,看来兄弟们是不能没有姊妹们啊! 从巴塘出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金沙江,就进入了大家期盼已久的神秘西藏。除了小枫以外,大家都在桥上的西藏界碑前摆拍,然后当晚到达了西藏的第一个县城——芒康。 方自归很快发现,西藏的县与内地的县不同,一眼看穿一个人不容易,一眼看穿芒康却非常容易,因为芒康县只有一条街。但是,千万不要小看这条街。 吃过晚饭之后太阳就下山了,大家从饭店里出来,每个人都惊喜地看到,火烧云在天边翻腾起来,县城背后的大山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而阴影背后射出来万道金色霞光,把这条街衬托得像一个圣地一般。 第二天爬拉乌山,就不像爬海子山那么浪漫,大家都有些狼狈。 方自归在拉乌山下,看到脚下一条“之”字形的路去到远方,又折返回来到了头顶的上方,不觉灵机一动,想起从小就听老师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就决定直接从草坡上推上去。对于方自归推车走捷径的创新思维,川藏线第一推手馒头也很赞同,于是两人一起推车上山。可是,方自归推到一半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个坡看上去不陡,推车上去却非常吃力。人在高海拔地区爬山就很累,不要说还要运一辆车,车上还有个几十斤重的驮包。有个阶段性小陡坡,方自归推了十几分钟愣是没上去,继续往上推快累瘫了,而走回头路也得瘫。这时,头顶上传来爽朗的笑声,方自归抬头一看,我去!本来骑在后面的湘湘竟然已经骑到头顶上了。 这个案例,证明在高原负重的情况下,拉长了距离的“之”字山路为什么是科学的。这种路虽然违背几何学的原理,却符合生理学、运动学、力学等一系列的原理。最后,气喘吁吁爬回正途的方自归非常内疚,跟上来的馒头对喘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看来,很多时候是没有捷径的。” 而下山时,方自归骑着骑着,突然听到什么东西打在头盔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冰雹!”细妹大叫一声。 方自归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识过冰雹。方自归赶紧捏刹车,看看周围有没有能躲的地方,却看见整座拉乌山都是光秃秃的。 129. 世界没有第一因 高山倒映在泛着蓝光的湖水里,一条小溪从山顶蜿蜒而下,在夕阳的照射下,流动出一条金光闪闪的线。 路边,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晃动着,苍翠的云杉和高山松围绕在几座红色屋顶的农舍周围。泼墨山水突然变成了彩色油画,大家对然乌的美丽一下子都有些难以适应。 从芒康到然乌要经过好几座大山,但一路上几乎见不到树。经过黄澄澄的金沙江大峡谷时,甚至连草都很少见了。车队在拉乌山遇到冰雹,就是连个可以遮蔽一下的树都找不到,幸好冰雹下的时间不长,冰雹的颗粒也不大,才没造成什么后果,让大家虚惊了一场。 虽然没有树,但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特色。 觉巴山给人的感觉是特别不尊重人类的劳动,就是你“哼哧哼哧”骑了整整一上午,不小心低头一看,就总能看见前一晚下榻的山下的如美村,感觉怎样努力似乎都不能把如美村甩掉。 爬东达山时遇到了雪,馒头的口头禅都从“妈的崩溃了”改为“妈的彻底崩溃了”,连ck到后来都开始推车上山。 爬业拉山时,大家骑着骑着,抬头一看,只见一条山路蜿蜒向上,在快到山顶的地方直接进入了一片云雾当中,ck禁不住感叹:“这真是他么要上天啊!” 从安久拉山上下来时遇到了强逆风,下坡也要使劲蹬,车速慢得码表都懒得显示速度。为了减少风阻,大家破天荒的一个挨着一个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几个体力好的男生轮流做蛇头,被逆风吹得口歪眼斜。 到了长着树的然乌,全队就休整了一天,在美丽的然乌湖拍了无数的照片。 波密到通麦这段路,树越来越多,甚至有了一段川藏线上很少见的林荫大道。不过,植物多样性出现时,意想不到的生物多样性也出现了。 “啊——”湘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虫!!!” 湘湘身后的齐齐被高频率女高音吓了一哆嗦,赶紧观察危险来自哪里,结果发现公路上爬满了一种黑黑黄黄的毛毛虫,也不知是从树上从天而降,还是从路边儿草丛里爬出来的。攻略上没有关于毛毛虫的提醒,湘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突然看到阵容如此强大的毛毛虫,花容失色,一阵猛踩,狼狈逃窜。 “慢点儿,小心别摔了!”齐齐只好猛追。 在这种地段,小枫和细妹也同样受到了惊吓。 全队在通麦吃晚饭时,遇到了两个浑身是泥的骑友,像两条刚从烂泥里钻出来的泥鳅。大家觉得奇怪,一交流,才知道这两位骑友和大家的方向正好相反,是从拉萨方向过来准备往成都去的。 打量着两条泥鳅身上的烂泥,馒头问:“前面路况不好吗?” 泥鳅甲道:“非常不好。” 泥鳅乙道:“你们过了通麦大桥,接下来有几十公里烂泥路、水坑路。骑这段路,绝对让你终生难忘,痛不欲生。” 从馒头的表情看,他已经开始痛不欲生了。 泥鳅甲又补充说:“你们骑这段路还要特别注意安全,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昨天客栈老板告诉我们,一周前,有位骑友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然后,馒头立即做出了决定,说:“湘湘,这段路我们搭车吧!” 在馒头的怂恿下,三个女生决定搭车,至少能保证她们经过这段路能够出淤泥而不染。 齐齐自然也搭车,他总是要陪伴和他六观一致的湘湘。 但是ck说,“我不搭车。我们小心些就是了,那两个人不都骑过来了吗?” 方自归和伍明哥也不搭车,所以队伍又分为搭车五人组和骑车三人组。搭车五人组最后决定搭车到鲁朗,在鲁朗以逸待劳,等三人组骑上来。 通麦是个镇,西藏的县一眼就能看穿,镇就更加没什么可看的。而且镇上停电,想看也看不了,晚上无事可做的方自归,就找伍明哥边喝茶边秉烛夜聊。 “有因果,但世界不需要有第一因。”伍明哥说。 “那世界是怎么来的?”方自归问。 “是缘起。” “缘起……是怎么回事?” “这个道理解释起来很复杂,我引用《阿含经》的一个比喻,你大致感觉一下。就好比一枝芦苇割断后放在地上,它是站不住的,可是用三根芦苇互相依靠着,它就能站住了。互为因缘,就站得住。大乘佛法就讲,不需要一个绝对真实的第一因,都是虚妄的东西,它们互为因缘,可以把诸法,把这个世界成立起来。” 方自归单手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有点儿感觉了。” “而且佛告诉你,无始。世界就没有开始。” “我很难理解一个没有开始的东西。” “这个道理是很难让人理解。我再给你个比喻,一个圆,你说它的开始在哪里?” “啊——有点儿感觉了。” “除此以外的解释,你总能找到漏洞和悖论。世界虽然一直在变化,但是它一直在那儿,没有开始。” “伍明哥,我自己瞎想的哈。我觉得你说的六道轮回是小轮回,后面还有大轮回。宇宙有一天就消失了,然后它又会出现。” “那你觉得宇宙没了,所有都没了,佛哪儿去了?不生不死的佛与死了的宇宙不就矛盾了嘛。有这样讲法,十法界,也就是六道加上声闻,缘觉,菩萨,佛,十法界都不圆满,圆满了就进入一真法界了。一真法界其实就是十法界。十法界与一真法界是不一,不异。一旦修成了,你就会完全明白了。完全明白是个啥样,我也不知道,我也要去修。佛教就是让你‘信解行证’,相信,理解,行动,证明,最后要去证道。” 方自归眨了眨眼睛,“这个‘证’字,我非常认同,特别是像我这种学理工的。” “对呀,佛法强调一个‘证’字。其实我也是学理工的。” “基督教就是‘信解行’,甚至不解都行,信便得救,不需要‘证’。” “基督教我不懂,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儿。” 方自归想了想道:“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从我们学理工的眼光看,‘解行证信’不是更靠谱吗?为什么一定先要‘信’?”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解行证信’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行不通?” 伍明哥想一想道:“对于别的事情,‘信’可以放在最后。比如对科学命题,都可以先不信,证实了以后才信。因为‘信’与科学问题是相异的,开始信还是开始不信,不影响科学验证的结果。但是,对于信仰来说,‘信’就是信仰这个过程本身,是信仰的本体,不信就到不了信仰的状态,你就不可能得证。因此,对于‘信’来讲,信仰是个特殊的过程,‘信’与信仰是不异的,必须要先信,否则你永远站在信仰的门口进不来。反正,你最后得证了才是真信,并没有让你不证。” “让我想想……” “打一个粗糙的比喻,不信而想得证信仰,就像一个人说自己绝不下水,却想证明自己可以学会游泳一样。” “诶?我好像理解你的意思了。” “一个人绝不下水,可以证明自己会不会爬树,但永远无法证明自己会不会游泳。科学是爬树,信仰是游泳,下不下水,对二者的影响是不同的。” 方自归笑道,“明白了。挺靠谱的。但是……”方自归用手指抹了抹鼻子,“伍明哥,我还有个疑问。比如说,佛教叫人不吃肉,我自己觉得吧,这不是违背人性嘛,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谁说信佛就不能吃肉?” “那些出家的和尚,不是都不吃肉吗?” “出家和尚只是佛教徒的一种,在家居士也是佛教徒,可以吃肉啊。”伍明哥喝了口茶,“西藏有位活佛写了本书写得很好,说你只要认同四法印,你就是佛教徒。四法印里面,哪里有禁止吃肉的规定呢?所以这是不矛盾的。如果学佛后你强制自己不吃肉让自己更痛苦了,像你说的,违背人性,你还是接着吃肉比较好。但是我告诉你,有修行的和尚不吃肉是不痛苦的。其实你可以把佛性当作是更完美的人性,随着对教理的更加理解,随着修行的更加深入,你的佛性越来越多时,你不吃肉根本不痛苦,甚至会感到很快乐。” “这样我就放心了,哈哈。” “学佛的目的,是断烦恼,证实相。如果学佛让你更烦恼了,那你学的方向肯定有问题。” “伍明哥,那你已经断烦恼、证实相了吗?” “那还没有。断烦恼、证实相可不简单,那比我们翻东达山难多了。” “啊?比翻五千米的东达山还难啊?” “但是你不要畏难。以我为例,虽然我还远远没有断烦恼证实相,可是在学佛的过程中,我的烦恼已经少了很多,我对世界的认识已经深刻了很多,这就已经是很大的收获。即便这一世我不能完全断烦恼证实相,但是我离真理近了一些,善报也会多一些。” “伍明哥,刚才你说的四法印,那是什么东东?” “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都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说,一切存在都是暂时的,都是由各种条件和因缘和合而成的,同时也是变化无常的。执着于建立在这之上的一切情感、感受都是痛苦的。一切事物都没有自性。应该超越一切,不执着于一切。” 方自归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好像也没有完全明白。伍明哥,你能不能把这四条学习重点,再给我解释解释?” “好吧。” 130. 爱情总是在心上 正前方出现了一座青山,它被一条飘渺灵动的雪白云层拦腰截断了,说实在的,这应该算是一道美景,但可怜巴巴的ck、伍明哥和方自归像发了疯似地骑着车,完全没有心情欣赏。 公路上到处流溢着热烘烘的泥浆,后来把方自归的鞋子里也灌满了,每用力踩一下自行车,都会从鞋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骑着骑着,ck山地车的链条被烂泥卡住了,急得ck想撒尿。 川藏线这条线路,总体来说没有尿性,就是你一路上都在喝水,但一路上却不想撒尿,因为水都变成汗出掉了。但川藏线的个别路段,很有尿性,就是你不喝水,也会产生尿意,因为吓尿了,比如通麦天险。 方自归过通麦大桥时,从桥面的木板缝里看到帕隆藏布江的滔滔江水,听到帕隆藏布江的咆哮,就产生了一丝尿意。而接下来,是几十公里长的泥浆路,而且还上坡,而且路边就是悬崖和帕隆藏布江,这段路就很有尿性。尿性最大的一段是102塌方区,正因为这段路尿性极大,所以被起了不少名号,比较文雅的有“易贡国家地质公园”,比较学术的有“世界第二大泥石流群”,比较通俗的有“通麦天险”,比较惊悚的是“通麦坟场”。 骑车三人组含着尿意过了通麦大桥,在泥浆浆路上向尿意更浓的“坟场”前进。ck正哼哧哼哧地在泥浆里乘风破浪,突然,从后面开上来一辆面包车,开到ck旁边后减速,然后馒头戴着头盔的脑袋和拿着相机的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给苦哈哈的骑车三人组拍了张照。 拍完照,馒头笑嘻嘻地对ck大叫了一声:“加油!” 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不对,应该是绝泥而去,让ck感到非常愤怒。 面包车渐行渐远,ck心想,怎么刚才坐在车里的馒头戴着头盔呢?他这是故意要刺激我吗? 骑车三人组痛苦卓绝地向前骑,ck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发出了一声哀叹:“老天爷,你收了我吧!” 而在一个因为修路而被禁止通行的关卡前,方自归忧心忡忡地问:“难道要我们夜宿塌方区吗?” 还是比较佛系的伍明哥烦恼少,他淡定地说:“事已至此,随缘而安。” 关卡终于放行了。 晚上八点多时,当ck看见写有“鲁朗”两个字的路牌,感动得险些泪流满面。然后,ck在路牌下破天荒地拍了一张和他一贯的装逼风格非常迥异的照片:他身体倾斜着,脑袋顶在路牌立柱上,两脚离开立柱有一步的距离,下半身全是泥水,双臂自然下垂,与立柱平行。照片中,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是这半张脸完整地表达出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怀疑。他全身的肌肉看起来都非常松弛,如果没有立柱对头部的支撑,倾斜的整个身体将轰然倒塌。ck终于用他的形体,准确地表现了他内心里那个已然倒塌的世界。 多年以后,方自归对鲁朗的那一晚都记忆犹新,不是因为那天正好是国庆节,而是因为那一锅鲁朗石锅鸡和一个梦。从通麦坟场的泥浆里筋疲力尽地走出来,鸡肉的鲜美达到了巅峰,ck和方自归吃掉了整整一锅鸡……伍明哥照例只吃锅里煮的素菜……那吃得才叫一个风云变色,倾锅倾城。方自归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美国做杀鸡工时,曾经发出的此生再也不吃鸡的郑重誓言。 后来,三人与大部队汇合后,湘湘和小枫说鲁朗石锅鸡不过如此嘛,可见生活是公平的。搭车组没有吃过这段路上的苦,即便吃了这段路上的鸡,又怎么能感受到骑车组感受到的那种鸡立鹤群的香味呢? 全队在青旅汇合后,让骑车三人组感到非常意外的,是馒头竟然在下午时已经又搭车,赶往拉萨去了。 伍明哥问:“这是怎么说?馒头就自己走了?” 齐齐道:“馒头和他前女友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打完电话,馒头就决定立即回学校了。” 馒头的突然离队有些遗憾,因为再骑四五天就能到拉萨了,整支队伍,却遍插茱萸少一馒头。川藏线第一推手曾经表示东达山很菜,小弟能推完它,可是在只剩下挑战性没那么大的色季拉山和米拉山时,第一推手却放弃了推完它们的机会。 方自归向伍明哥笑道:“诸行无常啊!” ck问湘湘:“早上,我看见馒头在面包车里竟然戴着头盔,他什么意思?” 湘湘道:“路上太颠了。馒头坐在最后,有一次颠簸他脑袋撞到汽车顶棚,他就把头盔戴上啦。” 小枫补充道:“司机师傅笑他,他也不管。” 细妹补充道:“他一直戴到了鲁朗。” 这只能说明,馒头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一路以来的原则就是——小命要紧。 离国际化大都市拉萨不远了,青旅的墙体文化也出现了国际化的趋势。方自归突然发现,房间里的墙壁上出现了几行英文,写的是:“it’sbeensolong,thatihaven’’brokeup……youhuihui.yes,girl,imissyousomuch.durer20030507”【译:已经太久了,我没有看见你的脸。不会太久了,我将把你带到我身边。希望我们从未分手……对的呐呐呐。我想你蕙蕙。是的,女孩,我多么想你。丢勒,20030507】 男生们对这段独白进行了合理的八卦和丰富的联想,大致勾勒出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叫“丢勒”的疑似德国老外,与一个叫“蕙蕙”或者“灰灰”的中国姑娘堕入了情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蕙蕙”或“灰灰”向丢勒提出了分手,然后毅然决然来到了神秘的拉萨。可是丢勒对姑娘念念不忘,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丢勒决定到拉萨找到并且重新得到这个姑娘,于是开始了他的川藏线之旅。在离拉萨不远的鲁朗镇,老外辗转反侧,百感交集,写下了这段真情告白。 大家公认的最容易失去理性的ck说:“会不会馒头看到这段话,失去理性啦,所以回成都找他的东北妹子?” 齐齐道:“有这个可能。从他今天离开前的状态看,他似乎挺急切的。” 方自归心想,如果齐齐分析的正确,倒是能够说明,人类的基本情感,不分种族不分民族,差不多都一样。 这一晚,方自归除了重新发现鸡的香味,还首次发现了青旅的香味。这是住青旅的另一个福利,就是你永远都不知道上一个睡这张床的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碰巧是女生,你就可以盖着一床留有妹子体香的被子,睡一个温馨的觉。遇到这种情况,梦中遇到漂亮妹子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方自归在鲁朗的那一夜就享受到了青旅的这个福利,闻着不知哪一个妹子的香味,睡着了。 梦中,方自归果然也梦到了妹子,可是……要命的是……梦到的妹子,是在梦中都已经久违了的莞尔。 131. 诸行无常 视线中,灰色苍凉的群山之上,海拔八千多米的南迦巴瓦峰闪着白色的光,直指苍穹。 南迦巴瓦峰大部分时间都被云雾笼罩,难得掀开自己神秘的面纱。而此时的色季拉山垭口上,风很小,云很少,万里晴空蓝得异常纯粹,神峰庄严肃穆地呈现在人们眼前,让激动的人群传来一阵又一阵喧嚣。 国庆节假期的第二天,垭口上全是游客,颇有些煞风景。不过,要不是因为有这么多人,ck大概率又要脱衣服拍上半身裸照了。 因为人多,跟神峰合影也要排队,可既然机会难得,车友们也还是一个一个在镜头前凹造型。ck举起了自行车,齐齐双臂呈“v”字伸向空中,湘湘伸出了大拇指,细妹在风中扬起了红纱巾,伍明哥面对镜头抬头挺胸,面不更色,只能从他微微开合的鼻孔知道他特别渴望氧气。 面对镜头,方自归双臂抱在胸前,看见不跟神峰合影的小枫正背对自己站在一群人的前面。她已经取下了头盔脱掉了冲锋衣,一头彩辫在阳光下绚烂而醒目,双手插在柔软的绒线衣衣兜里并向前伸着,绒线衣就紧紧地裹在她身上,突显出纤细的腰肢,让整个背影看起来非常婀娜动人。 方自归突然想起了昨晚梦中的一个画面:莞尔背对自己站着,下身穿着一条深蓝色紧身牛仔裤,裤子上系着一根白色的皮带,上半身则一丝不挂。她左手叉腰,脸微微侧着,长发捋到了胸前,让富有曲线的白皙背部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让整个背影看起来非常婀娜动人。 在遥远的记忆里,那个悲伤欲绝的夜晚和那个播放电影的天花板,像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播放了起来…… “方哥,已经拍好啦。”拿着方自归相机的细妹向发着呆的方自归喊。 方自归回过神来,看见等待下一个拍照的游客的脸上,已经挂着不悦的表情。 拍完照,大家一起下山。除了方自归以外,下山的队友们全都兴高采烈。 与前一天通麦天险那段很有尿性的路相比,这段路没什么尿性,并且还要经过景色怡人的鲁朗林海,难怪大家的心情比较好了。而ck只要心情好,那是时刻准备着装逼。半路上伍明哥好几次被ck拦停,然后ck说……与前一天那种“老天爷,你把我收了吧”的语言风格截然不同……变成这种:“看那儿!哇塞太漂亮了!伍明哥你帮我拍一张,要把远处草地上那两匹吃草的骡子也拍进来。” 方自归在川藏线的后段厚积薄发,渐渐在队中进入了第一阵营,常常与ck和伍明哥骑在一起了。 第一阵营的三个人骑出去十几公里的样子,伍明哥的手机响了。伍明哥停下来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后方来电,然后手机听筒里就传来湘湘焦急的声音:“伍明哥,出事了!” “什么?” “细妹摔车了,脸上都是血!” 因为是下山,第一阵营和第二阵营的距离还没有拉开,出事地点离伍明哥接电话的地方不远。第一阵营的三人匆匆赶到出事地点时,湘湘、小枫、齐齐都围着坐在路边的细妹,地上还仍然是一片狼藉。 细妹的山地车前轮变形了,驮包里的东西洒出来,散落了一地,地上还有几片满是血污的餐巾纸。问细妹怎么样,细妹根本说不出话,因为嘴在流血,用餐巾纸捂着。 大家立即决定,拦车把细妹送进医院,并且决定去前方八一的医院。因为鲁朗虽然离出事地点更近,可鲁朗是个镇,而八一是林芝地区首府。根据方自归在新都桥的经历,想来想去,八一更靠谱一些。 主意已定,大家就在路边儿拦车,扎着一头彩色小辫儿,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小枫冲在最前面,很快就拦下来一辆皮卡。 四川口音的皮卡司机停车,听小枫一通倾诉,一看细妹的情况,立即同意捎带细妹去八一,而且不收车费。司机还帮忙把细妹的山地车抬上了汽车的货箱,这充分说明,川藏线的路况虽然恶劣,却是一条散发人性光辉的好路线。 皮卡还可以坐两个人,为了照顾细妹,湘湘和齐齐也搭车一起去八一。大家对司机千恩万谢,皮卡一溜烟开走了。 剩下的四人重新出发,大家叮嘱小枫千万要小心。本来,鲁朗到八一这一段风景很好,又是川藏线上不多见的柏油路,可因为细妹摔得那么惨,大家就都有些闷闷的。 齐齐和湘湘陪细妹到医院里一检查,问题有些严重。细妹摔掉了五颗牙齿,嘴里的伤口需要缝针,而且发着低烧,身体上也有几处皮肉伤。检查完了开始治疗,湘湘陪着细妹,齐齐则在医院的各部门跑来跑去。 齐齐排队交完钱,拿了输液的药回到细妹的病房时,见一个护士正给细妹扎针,扎好针就挂上一袋药开始输液。齐齐看着自己手中的药袋感到纳闷,对护士道:“医生,这是我刚给她拿的药,怎么……” 护士拿过药袋一看,再一看刚挂起来开始输的那袋药,大惊失色,问细妹道:“你不是张翠华?” 细妹摇摇头。 “我不是问过你是不是张翠华吗?” 细妹痛苦地咕哝了一句:“你只问了我是不是病人。” 护士手忙脚乱给细妹换药。 齐齐和湘湘明白了,护士搞错了人,把别人的药输给了细妹。 “这是什么医院啊这是?”齐齐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对护士嚷道,“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 只能说,川藏线虽然是一条散发人性光辉的好路线,可路况依然比较恶劣。 三个男生簇拥着小枫进了八一城区,大家同时感到一种国际大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八一,他们首先以激动的心情,看到了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志——红绿灯。 方自归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红绿灯了,在上海时,总觉得一个接一个的红绿灯非常讨厌,可现在突然发现,红绿灯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八一的街道两边,什么工商局、邮政局、电力局、林业局、民政局……琳琅满目,特别具有现代气息。要知道,这一路上,在西藏一眼就能看穿的各大县城,往往只能见到一个局——公安局。而八一的街上,还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各种饭店,竟然还有一个小店卖汉堡包和可乐,简直是妥妥的国际都市范。 因为细妹的事故,全队在八一休整一天。 由于嘴里的伤,细妹连久违了的国际范汉堡包都不能吃,只能吃流食。号称川藏线神器的中国式全素汉堡包——馒头加咸菜,对细妹来说也肯定用不上了。 没有神器,真的只能放弃,在大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劝说下,细妹决定放弃后面的骑行,坐车去拉萨,然后飞回家。 上午,方自归和齐齐帮忙拆细妹的山地车,准备打包邮寄。方自归正忙着,手机响了,一看竟然是大成的电话。 “骑到拉萨了吗?” “还没呢。” “那你到哪儿啦?”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八一。” 大成其实也不知道八一是哪里,随意应一声道:“噢,到八一了啊。” “国庆节没带安馨和孩子到哪里玩一玩?” “安馨同意我再创业了。” 方自归感觉转折有点儿快,惊讶应一声道:“什么?!” “你不是要创业了吗,我想跟你一起干,安馨同意了。” 132. 确是诸行无常 青旅小院,潮润润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清香,不知是从屋前那一排各式各样的盆栽花中的哪一盆散发出来的。 雨过天晴,阳光透过那些锯齿形的树叶,在石板上投下来一片时而晃动的斑斑点点。 一部白色的山地自行车两轮朝天倒扣在地上,齐齐蹲在旁边,正从车架上拆轮胎。 方自归右手拿着螺丝刀,左手拿手机贴着耳朵,兴奋地说:“哎哟,欢迎欢迎啊!安馨,不是不让你创业吗?怎么,她改主意了?” 大成在手机里说:“节前我就离职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再出去找工作,还不如自己干。” “怎么突然就离职了呢?” 原来,两三个星期前,大成和老板去苏州一家日本工厂谈新一年的供货协议,没想到突然出了个意外。 这家日本工厂生产电子元件,是大成他们公司的长期供货商,所以大成和他老板去了以后,日本人非常客气,三个日本人高管中午请大成和他老板到厂外吃饭。在餐厅点菜时,那个点菜的服务员长得挺水灵,一个日本人就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服务员说要吃水饺,服务员说餐厅不供应水饺,那日本人嬉皮笑脸地说就要水饺,跟服务员在那儿磨叽。大成突然明白日本人的意思了,“水饺”与“睡觉”发音近似,日本人说要水饺,是调戏那个小姑娘。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大成明白过来,登时勃然大怒,站起来就抡圆了胳膊,照着那个日本人的死相脸抽了一记耳光。 大成的老板跟大力水手杰罗姆的风格很不一样,是个文质彬彬的荷兰人,他看到大成怒扇小日本,简直目瞪口呆,这可是他职场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情况。然后,大成就丢了工作。 “龟儿子,敢在老子面前调戏我们中国的妹子?”大成说着说着,又是一激动,川普都不说了,说起了重庆话。 “打得好!”方自归赞道,“那小日本受到了重创吧?” “鼓膜穿孔,几颗牙齿松脱了。” 卧槽,最近牙比较容易受伤啊! 挂上电话,方自归的心情一下子从忧郁转为晴朗,因为突然之间,创业的道路上,多了个下手很重的同盟军,并且是个有丰富创业经验的同盟军。 方自归心想,出现这种突发情况,还真是符合大成的九型人格,大成也真是跟日本工厂有不解之缘。因为一个日本工厂,大成首次创业失败,也因为一个日本工厂,大成首次被炒了鱿鱼。 方自归和大成聊完天,齐齐已经把细妹的山地车打包好了。 晚上,湘湘和小枫策划了一个送别晚会,还利用国际大都市的便利条件,买了块川藏线上不可多得的奶油蛋糕,奶油上用红色的字写着“一路顺风”。可惜细妹嘴还肿着,自己不能吃,只能给大家分蛋糕。大家吃着蛋糕,聊着天,听着音乐,后来在音乐的伴奏下开始唱歌。唱周华健的《朋友》,唱beyond的《光辉岁月》,唱乌兰托娅的《我要去西藏》……再后来,细妹开始流泪,然后在细妹的强势带动下,三个女生抱头痛哭。 八一到松多的两天骑行,主要的难度是吃灰,所以中午吃饭都要找一个远离国道的地方。馒头夹了咸菜再夹灰,味道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从松多出发骑行差不多三个小时,就爬上了米拉山。也许因为这段路的上坡比较和缓,也许因为经过一个月的锤炼,大家的骑行能力已经从量变到了质变,大家普遍感觉爬米拉山的痛苦指数,远低于爬同样五千米海拔的东达山。爬上去以后,也不像东达山那么冷。 莫非因为拉萨是圣地,所以离得最近的垭口,温度都要高上一些? 和色季拉山一样,米拉山上也净是游客。一些游客拍照拍着拍着,把骑行的几个人也当成了风景。越是沧桑和憔悴的骑友越是受到游客的欢迎,游客会抢着合影。游客们给骑友们饮料和零食,问骑友们各式各样的问题。方自归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油然产生了一丝自豪。是啊,和这些游客相比,哥好歹是踩自行车上来的,全程。 人多了,米拉山上的野狗看见人就一点儿也不兴奋,它们趴在那儿,就好像国际大都市的美女,对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冷范,不像川藏线上其他路段的野狗,会一路追着你要吃的。但爬上垭口的骑友们很是兴奋,毕竟,这是海拔超过四千米的十四座山的最后一座。拉萨不远了。 拍够了照片,骑友们开始往山下骑。方自归享受下坡福利才享受了几公里,看见ck站在前面挥手示意。方自归估计,恐怕ck又是让别人给他拍照。可ck刚刚才在垭口上装过逼,这附近的山都光秃秃的,好像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装逼之处,难道拉萨快到了,ck装逼都要不择手段不择地段了吗? 方自归不情愿地停下来,ck说:“刚才,一辆越野车从这条小路里开出来,特意停下来告诉我,说里面有一个美到爆的湖,也不远。我们进去看看?” “那我们也不能单独行动。”方自归道,“要不,等他们下来,我们全队一起进去看。” 方自归和齐齐对小路通往某个美景表示怀疑,因为看起来周围都是光秃秃的,不像附近有美景的样子。特别是,齐齐在成都出发前看了许多川藏线攻略,没见哪个攻略上提到米拉山垭口旁边儿有什么美到爆的景。但是,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按照泡妞期间男生服从女生,也就是齐齐服从湘湘的原则,最后全队还是沿那条小路向所谓的美景进发了。 反正拉萨已经那么近,即便浪费点儿时间和表情,也不太要紧。 大家在土路上一边骑一边期待地看着前方,但是好像骑了很久,前方的土也没什么起色。ck说美景只有几公里远,方自归心想,难道是开越野车的把几十公里说成了几公里? 大家一边前进,一边以各种方式怀疑着美景是否真的存在。灰色的山岗一座连着一座,坑坑洼洼的土路似乎随时就会中断。方自归正慢慢地在队伍最后骑着,突然,前方响了小枫清脆的声音:“特雷西瓦……啊……啊……” 小枫已经骑上了一个土坡,然后就单腿着地,把车停在那里欢呼。小枫这么反常,肯定是有重大发现。大家加快速度,一拥而上,都上了那个土坡,然后,一泓清亮的湖水,像聚宝盆一样在蓝天白云下静静地闪着蓝色的幽光,呈现了出来,感觉简直比windows桌面还要windows桌面。 “哇!”大家感叹。 不经意,大自然就给你来一个惊喜。 真是风光无限好,关键要肯找。大家继续向美景进发,直到前面没路了,便停车徒步前进。每前进一段,就感觉眼前的景色和刚才看到的又有些不同,越接近湖边越美丽。 整个湖,整个山,整个天地,整个世界,好像就是这六个人的,仅仅是这六个人的,因为周围除了这六个人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方自归想起在路上遇到的一个独自骑行的大神说,很多地方,人一多就不值得去了,看到这个湖和这个天地,才能真正体会到大神那句话的神韵。眼前这个空无一人的环境,真的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 湖水极其清澈,野花在湖边尽情绽放,岸边拉着几条长长的彩色经幡,水里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玛尼堆,有的玛尼堆上绕着洁白的哈达。 蓝天和白云倒映在湖面上,草原在湖的周围起伏,远处绵延着巍峨的雪山和青山。 这么美的景色和心情,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最佳组合,不在这里好好发发疯,多多拍拍照,那简直对不起历史……而且对不起地理、自然等等中学课表里除数理化外以外的所有副课。 133. 还是诸行无常 阳光时而热烈,时而被蓬松柔软的云朵遮住,让湖水的颜色时深时浅,时蓝时绿,时明时暗,变幻无常。 风吹动着五颜六色的经幡,土褐色的玛尼堆,像规模宏大的仪仗队那样静静地立在岸边清澈见底的水中。蹲在湖边的姑娘捧起湖水,洒向空中,好像洒下了一串白色的珍珠。 六人在湖边疯了一阵子,就进入了旷日持久的拍照环节。ck身穿红色冲锋衣的飞跃腾空照拍出来效果惊艳,然后除小枫外,每个人都在ck腾空的地方拍腾空照,拍得不好反复重拍,一个个上。光这一个造型,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等个人凹造型凹得够多了,队长湘湘提议拍一张富有纪念意义的全队合影。在一个攻略上没有的美景前合影,特别有历史、地理、自然意义,反正小枫的相机,已经装在三脚架上拍很久了。最后,因为小枫还是坚持不在镜头前露脸,六人背对镜头,前后站成三排组成一个倒v字阵型,面向蓝莹莹的大湖伸出右胳膊,用手指着刚从云朵里钻出来的大放光芒的太阳,拍了一张合影。 后来,方自归回去给母司看川藏线上拍的照片,母司看到这一张效果不错但有些奇怪的集体照,还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指天为誓吗?” 方自归说:“不,这叫指日可待。” 到达拉萨,确实指日可待,可在湖边儿玩了几个小时后,当日赶到拉萨就太晚了。于是全队集体决定,在半路上找个合适的地方下榻。 在湖边玩得高兴,晚一天到拉萨,大家也觉得很值。晚上六点多全队骑到了日多,大家便决定在日多下榻了。 在日多吃饭时,问了当地藏民才知道,那个非诚勿扰、惊为天人的湖叫“思金拉措”,原来是他们的财神湖。方自归想起湖边数不胜数的玛尼堆,心想原来信佛祖的藏族人也信财神,早知道,即将创业的自己应该在湖边好好拜一拜才对。 吃完饭不久,日多突然停电了。 川藏线上的电,就好像川藏线隧道里的灯,停不停似乎是随机的,符合量子物理学的测不准原理,也符合佛教四法印的诸行无常原理。所以日多的电说停就停,大家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没有电,晚上的时间不太好打发,看来只好早早睡觉,第二天以饱满的精神挺进拉萨。谁知伍明哥上了一个厕所,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兄弟姐妹们,”伍明哥进屋就嚷嚷,“快出去看星星。” 大家都跑出去看,果然是满天繁星,用“瑰丽”都难以形容那种壮观,比那天在兵站露营看到的星空还壮观。那数不胜数的星星似乎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湘湘欢呼:“银——河——” 方自归感叹:“日多的星星真多!” 看到这么美的夜空,小枫二话不说,回屋搬出了她的摄影设备,找了块空地安装三脚架和相机。一切就绪后,小枫对大家喊:“我要拍星星了,你们把手电筒关掉!” 方自归不知道为什么拍星星要关手电筒,但既然小枫发话了,就配合她一下。方自归关掉自己的手电筒,只觉周围一片漆黑,而头顶的星空,更加绚烂神秘。 看够了星星,大家回屋,只剩下小枫一个人在外面拍星星。回屋后,大家却没了睡意。大家住的是藏家客栈的大通铺,人多嘴杂,五个人就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直到小枫也回来了。 湘湘说:“小枫回来了,我们都睡吧。” 小枫却说:“我不睡,我等到十二点还要再出去拍。你们先睡吧。” 这就是摄影发烧友的疯狂。那次在然乌,小枫为了拍湖上日出,早上四点多就起床了,这时离十二点只有一个多小时,等一等对小枫来说是小菜一碟。摄影发烧友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都具备成为劳模的潜质。 ck道:“反正明天就到拉萨了,晚点儿睡不要紧。” 齐齐道:“不睡觉干嘛呢?黑灯瞎火的。” ck道:“我有个建议,我们玩拍照吧。我们每个人都和银河合几张影,多有意思。将来给别人吹牛逼也有证据啊。” 快到拉萨了,ck确实开始不择手段、不择地段进行装逼,装逼的地段与背景已经开始往银河去了。 方自归问:“外面黑咕隆咚的,怎么能拍出人来?” ck道:“有办法拍,你不玩摄影不知道。我知道怎么弄,我给大家拍。” 说完,ck就直接去拿桌上蜡烛旁的相机。那是小枫的相机。 “小枫,”ck拿起了相机,“我的镜头没你的好,拍不出效果。我给大家拍照,借一下你的相机?” 烛光中的小枫,噘着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回答ck,明显不乐意借相机。 ck手里依然拿着小枫的相机,“小枫,借不借啊?” 小枫道:“人和银河拍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好玩。” “等一下我还要出去拍的,你会把我好不容易设定好的参数调乱的。” “哎呀这还不简单,我帮你把参数记下来不就行了吗?这个……这样吧,我用我的相机把你的参数拍下来,最后我保证负责给你调回原参数。” 说着,ck在小枫面前把小枫相机里的参数调出来,然后拿着自己的相机对着小枫相机的显示屏拍了好几张照片。 ck真是锲而不舍,“这样行了吧?” 小枫还嘟着嘴,“拍人有什么好拍的啦。” “好容易来一次西藏,给大家留个纪念嘛。” 此时,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小枫明显不愿意借相机。 可是,小枫和ck都来自柳州,一起玩儿过高反,也一起玩儿过单反,这么多天一起吃饭,甚至一起睡过这种大通铺,战斗友谊多少应该还是有一点儿的。小枫不肯借相机给ck,似乎说不过去。但另一方面,ck毕竟不应该勉强小枫。其实大家对跟银河合影的欲望不是那么强烈,是ck自己的欲望最强烈。 然而ck跟小枫又继续磨叽了几分钟。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好玩嘛,你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保证用完了把参数给你调回来。” “好吧。” 小枫实在扛不住ck的软磨硬泡,毕竟这么多天的战斗友谊,总不能因为借个相机就翻脸。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小枫,其他人全都到了屋外。 ck开始把相机往三脚架上装,可是装了好一会儿装不上去,一个确实是看不清楚,另一个可能也是对设备不熟悉。 方自归走上去对ck说:“要我帮忙吗?” ck道:“好,你帮我扶着这里,然后拧下面这个螺丝……” 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相机安装总算完成了。 “好了!”ck踌躇满志地说,“我们先试一张dyfirst,湘湘,你先来。”【译:女士优先】 然后,ck做总指挥兼摄影师,方自归拿着手电筒负责灯光,给湘湘试拍了几张。 原来,拍星空照要曝光时间长,曝光期间人不能动,否则拍出来的人就是糊的。另外,还要在恰当的时机在恰当的时间内,拿手电筒照一下人,否则黑乎乎看不清脸,就不是合影了。ck和方自归互相配合,给湘湘试拍了几张,一看回放效果,果然星空和人都能拍出来。 湘湘兴奋地跑到相机前看效果,笑道:“哇,拍出来了耶!” ck笑道:“怎么样?我说可以吧。但是呢,效果还不是最理想。方哥打灯光的火候还要再练练,拍摄参数我也要优化一下。” 接下来,ck就按相机上的几个按钮调整相机参数。这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这台算得上新一代高科技摄影器材的数码单反相机,突然从三脚架上滚落,以重力加速度向地面摔去。 围着ck的四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相机下坠,湘湘紧跟着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134. 诸漏皆苦 猛一看,无数星星就像黑暗中要洒下来的雪花,密密麻麻,也为夜空带来一丝光亮,显出村子背后黑黢黢的刚硬的大山那曲折的轮廓。 村中一个开阔的院坝上,五个人的注意力却不再被美丽的星空吸引了,而是全部转移到那个砂石地上的相机身上。 方自归当时眼疾脚快……因为意识到必须要阻止灾难发生时,手已经够不着了,没办法眼疾手快……伸出了脚,本能地用足球运动中卸球的动作,去缓冲相机的跌落。方自归的脚背接住了相机的机身,可由于镜头太长,镜头的远端不可避免地砸在了地上。 大家一时间都愣住了。 方自归的脚和相机一起落地时,脚背被砸了一下,方自归的神经系统处于较敏锐的状态,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把相机捡了起来。 在大家的注视下,方自归用手电筒光仔细检查相机,机身看起来完全没什么损伤。看来,方自归那些年的足球没有白踢,卸球的脚法还算比较到位。可是,当手电光照到镜头的最远端,只听见湘湘叫了一声:“哎呀!” 大家都看到,镜头边缘有变形,镜头玻璃上有条裂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湘湘大惊失色的那声“哎呀”是什么意思,出现了这种意外,怎么向视相机如生命的小枫交代呢? ck似乎还比较镇定,首先说:“看看相机还能不能用。” ck小心翼翼地把相机重新装在了三脚架上,然后对着星空拍了张照片。把刚拍的照片一回放,星空拍出来了。 “相机没摔坏,就只是滤镜裂了。问题不是特别大。”ck说。 “现在怎么办?”湘湘忐忑地问。 “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把照片拍完吧。”ck道。 其实,大家已经没什么心情继续拍照了,可ck坚持要给大家拍,大家便一个一个上去拍。否则,不拍照的话,先回房间更没意思。因为先回去的人,怎么面对小枫呢?方自归一边继续当着灯光师,一边琢磨这个事情怎么办,最后轮到方自归自己上去拍星空照时,方自归才大致想出了一个主意。 拍完照,大家却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一个一个默默地走进了房间,这状态实在有些古怪。小枫坐在床上,正塞着耳机听音乐,见大家回来了,便随口问道:“你们怎么拍那么久啊?” 无人回答,ck拿着相机走到小枫床前,说:“对不起小枫,相机不小心摔地上了,不过问题不大。” 小枫一下怔住了,然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摔到哪儿了?” ck把相机拿到小枫眼前,用手电光照着镜头。 小枫看见了镜头边缘的变形和镜头玻璃上的裂纹,眼泪几乎是立即就从小枫的眼中涌了出来。 “应该是小伤,可以修的。”ck弱弱地说。 “不要碰我的相机!”小枫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一把夺过ck手中的相机。 “真的是小问题,摔了以后,我们还拍了很多照片的,我调出来给你看——” “我不要看!”小枫一声怒吼,打断了ck,“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接着小枫开始痛哭起来,“呜呜呜……” 这情形,大家都预料到了。 这时,方自归走了上去,说:“小枫,如果不能修,我们买个新镜头给你。相机摔下来,应该是ck和我一起装的时候没有装牢固,所以我也有责任。不管是修镜头也好,还是买个新镜头也好,费用我和ck一人承担一半。” 方自归刚才想的主意,就是自己承担损失的一半,这样一来,ck的压力就减轻了一半,应该有助于事情的解决。 ck听见方自归说和他共同承担责任,精神为之一振,说:“小枫,你看方哥都表态了,镜头如果修不好,我们赔个新的给你。你就别哭了。” “我不管!我只找你!”小枫疯了似的,用手指着ck大叫,“是你向我借的相机!不想借给你,你非要借,你非要借!呜呜呜……现在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ck道,“大家好不容易走一次川藏线,还不是想多留下一些美好回忆。” “要留用你的相机留,为什么要用我的相机?不想借给你,就是因为知道你这个人不靠谱……” ck挨了会儿骂,叹口气,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着。可是ck也不敢睡,也不可能睡得着。 “到拉萨以后,我还要去青海的,我还要去九寨沟的,呜呜呜……”小枫哭几声,骂几句,“现在相机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是辞了职出来的噢,我是没有工作的噢……” “好啦,相机还是可以用的嘛。”ck沉默良久后接了一句,“你自己看嘛,又不是——” “可以用?!!从三脚架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是现在可以用,我怎么知道过几天是不是还可以用?我怎么知道?你说!你……” ck意识到自己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因为只要一说话,就又是一番更猛烈的暴风骤雨。ck无奈,只好保持长时间的沉默,而大家也一样沉默,房间里只有小枫哭一阵骂一阵的声音。 小枫终于累了,渐渐安静下来。她坐在床上,像泥塑那样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翻身,竟然下床径直走出了门外。 其实,大家谁都没有睡,想睡也睡不着。 方自归看见小枫一个人出门,不免有些担心。毕竟三更半夜又停电,一个扎了几十条花辫子的漂亮姑娘,在外面晃悠什么呢?想到这里,方自归批上衣服,下床走到屋外,就看见小枫正坐在离门口十几米远的一块石头上,胳膊抱着搭在膝盖上,而她的头,深深地埋在胳膊窝里,一动不动。 方自归走了过去,蹲在小枫身边,可小枫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方自归轻轻拍了拍小枫的背,小枫从胳膊窝里抬起头来,方自归便在隐约的月光下,看到一张有点亮晶晶的满是泪水的脸。 “就不想借给他的。”小枫抽噎着。 “嗯,是不该借。”方自归说。 小枫继续抽噎着,“在海子山的时候,他自己的镜头盖不是滚到山下去了。我就知道的,他连自己的相机都不爱惜,能爱惜别人的相机吗?嘤嘤嘤……” 方自归也知道,ck这种性格,开什么车都会大修的,相机在他手上,也确实就处于危险中了,“ck这人做事情是比较粗糙。好在呢,相机掉下来的时候,我用脚把相机接住了,机身真的没摔到,你放心好了。” “真的?” “真的!骗你我是你孙子!要是你的镜头没有这么长就好了,我就能把整个相机接住了。这都怪我,我实在长不出这么大的脚啊!”方自归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小枫的悲伤。 “当初就不应该借给他的,恨死我了!嘤嘤嘤……”但小枫的悲伤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不是方自归的一个小玩笑能够改变趋势的。 “是他不好。” “这是我今年才买的新相机,嘤嘤嘤……” “对不起啊。” “你对不起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我和ck一起往三脚架上装相机来着,看来是我们没装好。” “你对摄影不感兴趣的,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会搞我的相机呢?还不是那个二货搞出来的事情!”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ck的大名,在小枫嘴里通通被换成了“二货”。 “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应该监督ck小心些的。” “那个二货不借我的相机,不是就没事了?二货!” “不管怎么样,到拉萨总能解决的。”方自归用手拍拍小枫的背,“回屋里吧,外面太冷了。” “我心里难受啊,嘤嘤嘤……”小枫又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胳膊窝里。 方自归又蹲了一会儿,无语,腿麻了,只好先站了起来。 小枫头也不抬,依然把头埋在胳膊窝里,说:“你回去睡吧。”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我一会儿自己会回去的。” 方自归抬头看了一眼,星空还是那么美丽,星空下美丽的姑娘却在哭泣。 拍拍小枫的背,方自归往屋里走,坐回到床上,一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但方自归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真已经睡着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肯定睡不着,便坐在床上,等小枫进来。可是方自归左等右等,眼看又过了一二十分钟,小枫还是没有进来。 方自归坐不住了,又下床走到外面,只见小枫还是原来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那块石头上。 “跟我回屋吧。”方自归蹲在小枫身边轻声说。 小枫还是一动不动,方自归忍不住大声叫道:“外面这么冷,你会生病的!高原上生病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的高原,中午最热时可以穿t恤,但半夜最冷时接近零度,要穿棉袄才扛得住。小枫虽然穿了件厚外套,可仅穿这点儿衣服长时间在室外,真有可能会生病。 方自归大喝了一声:“走!跟我进屋!” 然而,小枫还是不动。 135. 确是诸漏皆苦 朦胧的月光下,城堡似的藏居旁,树影在晃动,而趴在自己胳膊窝里的小枫纹丝不动。 一座突然隆起的火山在心的海洋上爆发了。 黑色的海平面上喷出了红色的岩浆,火山像坐着电梯似的从海下升了起来,突然波涛汹涌的海面被火光映照得一片血红,还没完全熔化的石头噼噼啪啪冲向高空,又纷纷落下来,扑通扑通掉进海里。 星星本来在深蓝色的夜空里眨着眼睛,火山灰的黑色浓烟渐渐遮蔽了天空,星星都不见了。 安静的夜,心里面却是惊涛骇浪。 方自归把心一横,强行把小枫拽了起来。 小枫站着,可她不迈步子。方自归又看见了小枫眼中的泪光,突然不知怎么的,心里升上来一股怜爱,就把小枫一把抱进了怀里。 小枫在方自归怀里还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小枫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推方自归。 “如果你不回去,我就这样一直抱着你。”方自归紧紧抱着小枫说,“外面实在太冷了!” 小枫终于说:“我回去。” 扶着小枫进了静悄悄的房间,方自归回到自己铺位上,脱了外套钻进被窝,然后因为疲劳和困倦,一会儿就睡着了。 清晨,湘湘的手机闹铃响起,方自归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向小枫铺位上一看,就惊讶地发现,小枫的姿势和昨晚自己看到她的最后一眼完全一样。她腿上盖着被子,合衣坐在床上,还扎着彩绳的头发已经凌乱了,就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 小枫竟然就这样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 全队吃过早饭出发后,小枫骑着骑着就落在了最后,不过,这不是像以前那样她要一路上拍照,因为她已经没心情把相机拿出来,而是昨夜一夜没睡,状态大为下降。方自归担心她晕晕乎乎骑车容易出事,便放慢速度,跟在小枫身后,就像齐齐一直跟在湘湘身后那样。 半路上,方自归和小枫停下来喝水,小枫向前望了望,突然脸色一变,问方自归道:“我那个二货老乡呢?” “他喜欢骑在最前面,现在应该骑远了吧。” “你说,他会不会逃跑?”小枫一脸的严肃。 “不……不会吧。”方自归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他那种人,什么做不出来?不行,我要追上他!”小枫激愤地说。 小枫像打了鸡血一样狂奔,而打了鸡血的小枫,绝对是ck之流可远观而不可模仿的。追了十几公里,小枫追上了ck,然后就跟在ck后面不离不弃了。 这时小枫对ck的不离不弃,跟齐齐对湘湘的那种不离不弃,性质截然不同,搞得大家都觉得非常尴尬。 大家一起吃午饭时也非常尴尬,小枫脸上挂着对ck满满的嫌恶,正眼都不瞧ck一眼。 一路上兴高采烈的ck,此时像换了一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使得饭桌上的气氛相当凝重。 以前一路上虽然辛苦,大家一起吃饭却常常是欢声笑语的。然而即将到拉萨的这顿午饭,与以前大家一起吃过的任何一顿饭的感觉,都很不一样。 方自归看得出来,ck心里也非常难受。ck在川藏线上偶遇同为柳州人的小枫,本以为跟小枫很有缘分,可因为昨晚上的事故,ck知道,自己与小枫连普通朋友的缘分都已经尽了。整个车队里,最爱装逼的ck摄影技术也是最好的,因此小枫本来还对ck有一点儿好感,可自从小枫知道自己的相机摔下来的那一刻,在小枫心里,ck的整个人设就崩塌了。 在这种奇怪的气氛里,队友们骑着骑着,终于看到了写有“拉萨”两个字的路牌。 本来到了这种有纪念意义的地方,ck与路牌合影,不脱光上衣也会把自行车高高举起,然而ck此时就站在路牌边,面无表情,没做任何夸张动作地拍了一张照。 路牌下有好多动人的留言,什么“竟无语凝噎”,什么“我的确感觉到一种神圣”,什么“就算再想哭,也要说一句,你大爷的。”可大家都没有留言,因为小枫就在边上焦急地等待着。 小枫不留言,大家都不好意思留言。也幸好小枫不留言,否则留言的文风恐怕会与广大骑友们的文风迥然不同,比如这种:二货!拉萨到了,趁着商场还没关门,快修好我的相机! 小枫紧跟ck,但不与ck说任何一句话,因此小枫与ck的交流,需要通过方自归做中间人。进了拉萨城后,经过方自归传话并与其他队友沟通协调,全队兵分两路。ck、小枫和方自归三人去摄影器材商场,其他人直接去青旅入住,最后大家在青旅会合。 在摄影器材商场,问了两个摊位都说镜头没法修,但商场里确实有一模一样的镜头卖,价格七千二。听到这个价格,方自归心里有了底。虽然这一个镜头,可以买两三部方自归的那台数码相机,等于一个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但还算不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贵。 问到第三个摊位,老板仔细看了看损坏的镜头,说:“可以修,只要能把摔坏的滤镜拆下来就行。但是拆起来有风险,拆得不好,整个镜头就废了。” ck和方自归面面相觑。 态度和蔼的老板又说:“这样好不好?玩这种镜头的,我也当朋友。我帮你们拆,如果成功了,我不收你们钱,算我帮你们。如果失败了,你们也不要追究我责任。你们自己拿个主意。”说完,就把镜头还给了小枫。 方自归觉得,这老板很实在,心想除了死马当活马医,目前也没别的办法,便和ck一商量,两人都同意这么办。 然后方自归征求小枫的意见,问:“小枫,ck和我都同意这么干,你同意吗?” 小枫想了一下,点点头。 接下来,老板便开始拆。三个人瞪大眼睛,看老板手上的动作,最后,只见老板用工具夹着镜头,一发力,“咔哒”一响,滤镜和镜头分离。 老板仔细检查了一下镜头,笑道:“好,成功了。” ck和方自归松一口气,赶紧向老板表示致谢,可小枫却噘着嘴,远远走到一边去了。 方自归一看情况不对,走到小枫身边问什么情况,小枫道:“我的镜头是新的,现在摔过了,又这么拆过了,我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坏?” 方自归明白了,小枫还是要一个新镜头。方自归一想,倒也情有可原,便再回去和ck商量,ck知道了小枫的想法,叹了口气。 ck沉默片刻,故意大声问老板道:“老板,你觉得这个镜头能用多长时间?” “能用很长时间啊。”老板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利益关系,有什么说什么。 “你看,唉——”ck无奈地看着方自归。 方自归犹豫一会儿,道:“昨天承诺过小枫,问题一定要解决得让她满意。她要新的,就给她新的吧。” ck想一下道:“方哥,你和小枫说说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给她的旧镜头配个好点儿的滤镜,然后再赔她两千块钱。这总到位了吧?” 方自归只好再走到小枫跟前,把ck的建议和小枫一说,小枫的答复非常干脆:“不要。” 方自归无奈,再走过去跟ck沟通,ck道:“这个旧镜头明明好用的,如果再买个新的,那这个旧镜头只能拿到二手市场上去卖,最多只能卖个半价。” 方自归想一下道:“这样吧,我们还是买个新镜头给小枫。旧镜头你拿走,在二手市场上卖多少钱算多少钱,卖掉了,你再打一半钱给我,怎么样?” ck想想,点点头。 方自归松一口气,再走到小枫面前,笑道:“小枫,ck同意了。我们给你买个新镜头,旧镜头他去卖。” 拆镜头的老板只见方自归像走马灯一样在ck和小枫之间来回奔波,只觉得莫名其妙。 可惜这个愿意帮忙的老板没有一样型号的镜头,方自归和ck便只在他的摊子上买了个配新镜头的滤镜。ck和方自归又向老板道谢,便还是回到之前问过的一家有这个型号镜头的摊位。 买新镜头时,ck和方自归都刷信用卡,各刷一半的金额,卖镜头的老板也有些莫名奇妙,心想改革开放已经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两人……还要对一个镜头实行共产主义吗? 小枫满意了,而ck闷闷不乐地把旧镜头塞进自己的驮包,出了商场便向方自归告辞,说他去找拉萨的一个朋友,不去青旅了,又说卖镜头要等他旅行完了回去卖,可能需要的时间比较长,然后便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 小枫看着ck的背影,突然一把抓住方自归的胳膊说:“你怎么让他走了?他把镜头拿走了,将来卖了以后不给你钱怎么办?” “不至于吧。” 小枫看上去很着急,“他那样的二货什么事干不出来啊?这一分手,将来都是天各一方……至少你让二货先给你一部分钱啊!” “唉,算了,都是一起爬过坡的兄弟。要是ck真的这么烂,我也认了。” 去青旅的路上,方自归心想,不管怎样,ck骑到拉萨全程没搭车,这样的人,会去贪污卖镜头的钱吗? 青旅里只有齐齐和湘湘,伍明哥已经去大昭寺了。齐齐和湘湘对于ck的离队有些意外,之前没听ck说在拉萨有朋友,另外大家的公费都在队长湘湘手里,虽然到拉萨时,公费已经剩得不多,但剩的钱还是应该退给ck的。湘湘打ck的手机,和ck约好了第二天中午在玛吉阿米碰个面。 天色已晚,湘湘、齐齐、小枫和方自归便一起出去吃晚饭。终于到达了拉萨,又解决了相机的问题,大家心情都很放松。此时小枫的脸上,已经一扫阴霾。 齐齐和湘湘手拉着手过第一条马路,方自归突然觉得胳膊上一热,一看自己的左胳膊,居然已经被小枫的两只手抱住了。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方自归心里“咯噔”一下。 小枫就这样亲昵地挽着方自归的胳膊,和方自归一起走过了马路,没意识到自己这个随性随意的举动,在方自归心里造成了巨大的波澜。 方自归尽量保持外表镇定,但此时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136. 还是诸漏皆苦 心,沉睡了很久很久,但是当心苏醒时,睁开眼睛一看,整个城市充满了阳光,照在街角那个弧形建筑的白色外墙上,照在前面那个藏族阿妈的红色帽子上,照在方自归和小枫的头顶上。 云朵不知道都去哪儿了,湛蓝的天空像水洗过似的,阳光之城拉萨的空气中,有一种奇妙的、干爽的气息,让人心里产生一种兴奋的感觉。 小枫这轻轻的一挽,带给方自归的震撼,不亚于十年前在上海吴淞路的十字路口,莞尔突然主动挽上他胳膊的那人生第一挽。 小枫的体温和柔软传递到方自归的手臂上,给方自归带来那种久久久违的酥麻和陶醉,让方自归想起莞尔第一次挽着自己,从公交站走到外白渡桥,从外白渡桥跑到外滩,想起和莞尔分手后,自己碰过的女人很多,可是,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挽着自己的胳膊在街道上漫步,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和自己在花前月下接吻。 那些在洗头房、桑拿房里的小姐,是不和你接吻的。 方自归偷偷看了一眼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小枫,她的侧脸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格外漂亮,又被灿烂的阳光重新勾画了轮廓,泛着温柔的光。但是,方自归惊讶地发现,小枫的表情非常自然,内心里似乎毫无波澜。 与莞尔分手后,方自归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然而,此时,方自归感觉一团火焰又在自己心里重新燃烧起来了。 她漂亮,方自归心想,她率真有个性,她的两条腿笔直,胸虽然不是太大,屁股很翘,这么高的个子,身材很好了……她很健康啊,看她骑上坡的能力,跟她结合生出来的孩子,体质一定非常好……方自归突然感到,小枫挽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在顶自己。 “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小枫道。 “你……问我什么?”方自归一时忙着翻江倒海,只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波涛声,没听见外部世界的声音。 “湘湘问你,我们要不要试试这个尼泊尔餐厅?” 站在前面的齐齐和湘湘,笑眯眯地看着方自归。当然,他们早已经注意到了小枫正挽着方自归,只是他们表现得视而不见。 “尼泊尔……”方自归道,“第一顿,咱们跨度不要这么大吧。” 最后,四人找了一家装修挺文艺的川菜馆。 饭馆里人不多,点好了菜,饭馆老板挺热情地坐过来,和四个人聊了会儿天,让方自归对拉萨产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在上海,不管在哪个饭馆,老板不可能在晚六点到八点的黄金档陪客人聊天的。 老板说:“明天去布达拉宫正好。明天是十月八号,票不紧张了。” 湘湘问:“布达拉宫的票很紧张吗?” 老板道:“国庆节这七天,非常紧张嘞,起码要凌晨四五点钟去排队买票。你们计划得很好嘛,正好错开高峰。” 齐齐笑道:“其实我们没有怎么好好计划,反正就这个时候到拉萨了。” 老板说,他喜欢骑摩托旅行,说这年春天才去了一趟土耳其。方自归问老板怎么可以这么潇洒,这么长时间放得开自己的生意,老板说拉萨天一冷就没有游客了,所以拉萨的好多饭店、客栈都是开半年关半年,而他每次就利用关门的半年时间去旅行。 菜上来,老板就不跟四个人聊了。吃完饭,四人想去泡吧,饭馆老板就给推荐了一家酒吧,说那个酒吧有几个不错的民谣歌手。 去酒吧的路上,小枫一路上还是自自然然地挽着方自归。 “听说,”在酒吧里闲聊了一会儿,方自归话锋一转,对齐齐笑道,“你和湘湘回去以后打算见各自父母?” 湘湘的脸微微一红,齐齐大方道:“是啊。” 方自归道:“祝福你们啊!不过你们一个在岳阳,一个在石家庄,你们父母能同意吗?” 齐齐道:“做做父母工作呗。” 方自归语重心长地说:“两地分居,这个事儿很不容易啊!” 湘湘道:“或者我去石家庄,或者齐齐来岳阳,都可以啊。” 齐齐笑道:“或者,我和湘湘可以一起来拉萨。比如我们在拉萨开个客栈。” 方自归心想,年青人真是有决心有想法,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否真的实现。 大家就各种聊旅行,聊着聊着,谁知小枫说:“其实我不喜欢旅行,我只是喜欢摄影。” 方自归问:“旅行和摄影有矛盾吗?” 小枫道:“有啊,如果一个地方没有东西拍,我是永远都不会去的。比如你们上海,我肯定不会去。” 方自归非常诧异,“那为什么?” 小枫道:“上海都是人,都是房子,有什么好拍的?” 方自归道:“上海的外滩,陆家嘴,也挺漂亮的。” 小枫摇头表示否定,“嗯——我觉得,大自然才最美。其实我很宅的,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摄影,我都很少出家门。” 湘湘道:“我跟你不一样。我觉得拍照是其次,我更愿意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情去体会。只要让我在外面行走着,我就特别开心。” 齐齐道:“我也是。只要人一出来,心情就特别好。哪怕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逛一条小街,吃一碗小吃,也很开心很满足。” 小枫道:“我不愿意跑。冰箱里食物充足的话,我可以一个星期不下楼。” 湘湘问:“老呆在家里,你不觉得很无聊吗?” 小枫道:“没有啊,我也很开心啊。” 方自归更加诧异了,“那你在家里做什么呢?” 小枫道:“上网,画画,打游戏,做饭,逗猫。我很忙啊。” 方自归笑道:“你不下楼,遇到帅哥的概率岂不是大大下降了。” 小枫道:“遇这么多帅哥干什么?” 方自归接着开玩笑,“遇到帅哥,才好把自己嫁出去啊。” 谁知小枫说出一句惊人之语:“不想结婚的说。” 方自归、齐齐和湘湘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湘湘小心翼翼问:“你是暂时不想结婚?还是一直不想结婚?” 小枫喝了一口饮料,举重若轻道:“反正不想结婚,就一直不结婚吧。” 方自归真是很吃了一惊,又感觉一桶冷水浇了下来,心想所谓的独身主义,分明是西方女性赶时髦的玩意儿,难道东方的女人也开始这么前卫了吗?方自归问:“你还这么年轻,就不想结婚了,你父母不给你压力吗?” 小枫依然举重若轻,“给过我压力。但是……他们现在不会给我压力了。他们妥协了。” 方自归心想,川藏线上的未解之谜特么也实在太多了,赶紧问:“那你为什么不想结婚呢?” 小枫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看着舞台上正在调整话筒高度的那个背着吉他的歌手,岔开了话题,“演唱要开始了,我们听歌吧。” 第二天方自归睡了个大懒觉,反正买布宫门票的任务交给伍明哥和齐齐了。吃完早饭洗完衣服,方自归便坐在青旅公共活动区域的一个破沙发上,各种打电话。 罗布上班的地方离布达拉宫很近,罗布就约方自归,下午五点半在布达拉宫下的宗角禄康公园的西门见面。 中午吃饭的地方叫玛吉阿米餐厅,据湘湘介绍,方自归才知道这是所谓拉萨必吃餐厅,才知道有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这两位西藏名人,才知道活佛也谈过恋爱,而且恋爱失败。刚听说活佛的名字,被悲剧情绪感染的方自归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残阳加错。 ck也来了玛吉阿米,但只在餐厅门口与湘湘交接了公费就走了。 方自归觉得,玛吉阿米餐厅的菜,倒是比那次在左贡试过的藏餐味道好多了,当然价格也好多了。 对于小枫、湘湘和齐齐来说,逛布达拉宫就成了个纯力气活,因为他们对佛教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搞不懂那些精美壁画的意思。爬了十几座高山到达拉萨的队友们,爬到半山腰的布宫入口处竟然大喘气,有些出人意料。伍明哥和方自归在布宫里倒想仔细地看,但布宫内很多区域不开放,又限制游客流量,老有人催着往前走,结果整个参观,只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从布宫出来,方自归一看手机才四点多,便和队友们到宗角禄康公园里面逛。逛公园时,齐齐和湘湘还是拉着手,小枫则挽着方自归的胳膊,伍明哥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随处溜达。小枫挽方自归的姿势很不稳定,一会儿看见一朵花觉得漂亮,就去给花拍照,一会儿看到几棵黄了树叶的树觉得好看,就去给树拍照,反正拍完了再回来挽着方自归的胳膊,让方自归有些哭笑不得。就这样逛着逛着,队友们各取所需,在公园里走散了。 公园里的一个湖能够倒影出布达拉宫,小枫发现了这个湖,就各种角度进行拍摄,于是方自归就一个人先走到了公园西门。方自归看到附近有个石凳,便准备坐在那里等队友,走到石凳跟前,却发现石凳上放着一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 方自归看看左右,举起本子叫了几声:“谁的本子丢了?谁的笔记本?” 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搭理方自归。 方自归坐下,把本子翻开,发现原来是一本手抄的诗集。反正等人也没什么事,方自归便翻看起里面的诗来。只见第一首是: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谁,唤我之心,掩我一世凌轹 谁,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 …… 莞尔的笑脸,在方自归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方自归又翻了一页。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 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 除了生死 哪一件事不是闲事 谁的隐私不被回光返照 殉葬的花朵开合有度 菩提的果实奏响了空山 告诉我 你藏在落叶下的那些脚印 暗示着多少祭日 专供我在法外逍遥 方自归的眼泪流了下来,默念着: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方自归看见,穿着草绿色迷彩服的莞尔捂着脸跑出教室,看见外白渡桥上,莞尔拉着自己的手向外滩飞奔,看见重庆杨家坪的长江边上,莞尔与自己初吻后的闪闪泪光,看见日本料理店里,自己吃芥末出了洋相后莞尔的哈哈大笑,看见大学生俱乐部里,莞尔为了挽回爱情声泪俱下,看见一零一宿舍里,莞尔突然像月光女神一样一丝不挂地呈现在自己眼前,看见实习工厂的黑暗车库里,莞尔坐在轿车的引擎盖上掀起裙子,看见在天都峰上,莞尔把连心锁的钥匙扔下深渊,看见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莞尔勉励即将踏上社会的自己对工作要兢兢业业,看见在寒山寺外的人群中,莞尔双手合十,听着新年的钟声默默许愿…… 方自归开始放声大哭,几个经过的行人,惊讶地停下脚步。 一张张模糊的陌生面孔在方自归的视线里晃动,方自归听不见这些人在说什么,只任凭眼泪自由地流淌……突然,一张有些熟悉的英俊面孔出现在了方自归眼前。 方自归站起身来,和罗布紧紧拥抱,撕心裂肺地哭喊:“兄弟啊!我不服啊啊啊——我不服啊啊啊——” 刚走到西门来的伍明哥,站在人丛中,看着已然完全崩溃的方自归,莫名惊讶。 137. 诸法无我 晚霞,给北京西路尽头的那两团孤零零的乌云镶了个金边。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是浅蓝的,街道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暂时还没有亮,使得公交车led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和黄色文字,在暮色中非常醒目。 一条街的店招上斜插着许多五星红旗,正对着落日的红光,飞舞着,闪烁着,让过了国庆节的拉萨还处在一种节日的气氛中。 火锅店里,方自归和罗布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一盆红色鲜艳的火锅汤料热气腾腾地翻滚着。 “七年了。”罗布说。 “是啊,一晃七年了。”方自归道。 这么多光阴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两人脸上也不再有青春的懵懂,像是要把岁月的痕迹用变化的容颜记录下来。 罗布举起了啤酒杯,“庆祝我们,这么多年以后重逢。” 方自归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举起了杯,“干!” 本来在电话里约好,罗布请车队全队吃重庆火锅,可因为在布宫脚下的公园里出现了极其特殊的情况,方自归彻底崩溃,后来就只是方自归和罗布两个人吃火锅了,有些浪费那一大盆的火锅底料。 一杯酒下肚,方自归说:“真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看笑话了。” 罗布放下酒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忘掉她吧。” 方自归看着沸腾的火锅说:“我曾经想,把她完全忘掉,可实际上根本办不到。在意识里,你可以把一个人忘掉,可那个人如果和你经历过很多,如果你很不甘心,那个人就会深深隐藏在你的潜意识里。冷不丁她就会出现在梦里,完全无法控制。” “你和她没有缘分罢了。” “但是……我真的不服。我不知道我到底输给了谁,但我知道,那个人或者有钱或者有势,肯定是所谓条件好的男人。所以,有一天,我要向她证明,她的背叛是多么愚蠢!” “你说你要去创业,就是为了这个吗?” 方自归摇摇头,“不是。”方自归又点点头,“但其实在我内心深处,这个决定确实跟她有关。我想要出人头地,我希望有一天,她能远远地看到我……但我不要看到她,就让她远远地看到我,比如在电视上看到我,然后她终于明白,她错了,她终于明白,我到底是谁。” 这一晚,方自归和罗布一醉方休。 清晨,睁开朦胧的双眼,前一晚喝多了酒的方自归意识里一片模糊。 方自归模糊的意识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是哪儿?然后,墙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渐渐清晰起来——谁能把楼下那个半夜唱歌的人给灭了? 这行字,成功地阻止了方自归陷入到更深一层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哲学迷思中。方自归这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拉萨一家青旅的男生八人间里。 八人间的墙壁上都是字,一部分文字是表达身体状况的,比如:“原来在高原写字也是一种力气活。”但更多的留言,表达的是精神状况,比如:“本以为你会陪我走西藏,你会在二零零三年夏天陪我重走50元,可惜二零零三年七月我再次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陪伴我的不是你。你若好,我就好。” 在关于精神状况的表达中,爱情这一精神分支的留言是最多的。 看来,在氧气稀薄、空气干燥的西藏,特别容易让人想起轰轰烈烈的爱情。 上午睡够了懒觉,下午,方自归就和伍明哥在大昭寺前晒太阳。据说,在大昭寺前晒太阳,是拉萨十大必做俗事之一。两人边晒太阳边聊了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可以哭成你昨天那个样子。”伍明哥微笑着说。 方自归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伍明哥。但是……我其实不喜欢哭,我记忆里,自从我上初中以后,我再没哭过。除了昨天。” “所以你要么不哭,要哭就整个惊天动地的。” “但是我昨天第一次认识到,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原来是这么一件舒服的事情。真的,昨天哭过瘾了,这么哭过一场,心里好受多了。” “都是因为一个女人吧?” “对。” “人生八苦,都是免不了的。” “八苦是哪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炽盛。” “生老病死容易理解,其他几样,能不能给解释解释?” 伍明哥盘了盘自己的双腿,说:“比如,小枫心爱的相机被摔了,她伤心得一夜没睡觉,就因为爱别离苦。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女人,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是因为求不得苦。ck摔了小枫的相机后,小枫见到ck就浑身不自在,就是怨憎会苦。而你说,你一阵子不去桑拿房就会很想去,可是去了以后,打完一炮,又觉得很空虚无聊。去了以后觉得没什么意思,可去之前那种很想去的欲望,就是一种五蕴炽盛。” 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 灿烂的阳光,灿烂的白云,灿烂的转经筒,灿烂的鲜花,灿烂的彩旗。 嗡嗡的六字真言声中,一切似乎在变得更加神圣。方自归和伍明哥的身边,人来人往。 衣衫褴褛磕着长头的朝圣者,披着红色长袍的喇嘛,满脸皱纹的藏族阿妈,转着转经筒的白胡子老头,金色长发的外国女郎,都顺时针朝着一个方向行进,沿着斑驳陆离的通道,朝着心中的向往,一步一步,围绕着大昭寺永不停歇,像一个巨大的旋涡。 “人生这么多苦,我应该怎么办?” “跟当下的事实合一。” “怎么合一呢?”方自归眯着眼睛,“我只知道男女怎么合一。” “你觉得痛苦,是你不接受当下的那个事实。”伍明哥的眼神很锐利,“你越对抗,越不接受,你越难过。但那个事实你是改变不了的。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因果,是你自己的业力带你到这里来的,从道理上讲,也怪不得别人。除非你完全接受,就是你和它合为一体。” “什么叫合为一体?” “就是‘我难受’的那个“我”没有了,‘我牙疼’的那个‘我’没有了。这个时候,你就跟它一体了。所以佛法就是‘一’,每个时刻和当下的事实合一,那么失恋、牙疼、堵车,还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不牙疼,但只是牙疼而已,那还有什么事情呢?释迦牟尼佛涅槃之前也背疼腰疼,这是因果啊,不是说开悟的人就不生病,但他有那个力量,他的那个自我不升起来,跟真实融为一体,他仍然自在。” “你是说,我要完全接受。” “就是接受。师父跟我讲,把‘我接受’的‘我’字去掉,这句话我印象很深。以后再做任何事情,都是‘接受’而不是‘我接受’。事情发生了就想办法去解决,你没必要去恐惧,没必要去悲伤。” “就是我觉得,有时候你不做最大的努力,你不知道你应该接受到哪个程度。” “要努力。佛陀让我们放下,不是让我们不努力,是说任何结果都要去接受。” 大昭寺周围的八廓街,充满异样的风情,人们走在街上脚步从容,没有一个像上海街道上的行人那样行色匆匆。有的人穿着稀奇古怪的服装,他们可能来自尼泊尔、印度或者世界各地,他们的种族和语言不同,却在同一片蓝天下,守护着自己共同的信仰。 先有大昭寺,才有拉萨。也就是先有了精神,才有了城市,可见拉萨是一座唯心的城市。而上海看来是一座唯物的城市,因为据说是先有了码头,才有了上海。 巨大的香炉,缭绕的青烟,仿佛唤醒了前世的佛缘。 138. 确是诸法无我 一个磕完了长头的藏族小男孩从方自归面前经过,他黝黑的额头正中间有一团更黑的印记。 更多的人则继续在广场上不停地匍匐,起身,匍匐,起身……虽然隔着寺庙厚厚的墙,他们一年四季的虔诚一点儿也不会减少。 向西望去,视线越过大昭寺广场,看见群山在远处连绵起伏,太阳悬在天上,放射出盛开菊花般绚烂的光芒,西去的行人渐渐消失在这午后的光芒中,了无踪影。 “所以才说‘无我’。”彪悍的伍明哥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小胡子,继续说,“组成我的器官、细胞、分子、原子、夸克,哪一部分是我呢?它们都不是我。缘聚就有了我,缘散就没了我。所谓的‘我’,只是众缘和合的产物,只是我的相,不是我的性。” 方自归呆了一呆,问:“相,我大概能理解。你这里说的性,怎么解?” “那肯定不是色情里说的性。” “哈哈,当然。” “这里的性,是指事物的性质和本质,可以理解为一种恒常不变的属性,有了这种属性,这个事物才是这个事物。” “哦,是不是……就好比我这副眼镜的镜片,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二氧化硅就是镜片的性?” 伍明哥摇摇头,“二氧化硅是恒常不变的吗?当然不是。经过一定条件,它可以分解成硅和氧气,硅可以用来制作半导体芯片,氧可以为非典型性肺炎的病人延续生命。经过一定条件,它又可以合成为硅酸盐,用来生产水泥和陶瓷。而二氧化硅也是沙子的主要成分,可沙子和玻璃明显是不同的东西?” “那什么东西是镜片的性?” “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所以说,性空,缘起。” 方自归疑惑地看着伍明哥,“我有些糊涂了。” “没有任何一种事物,拥有它的自性。”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说,“物自体”是不存在的,而伍明哥说的“物自性”,非常像康德说的“物自体”,“啊——我有点儿感觉了。” “所以才说,四大皆空,这就是从性上说的。那么,从性上说,我也是空,我的存在只是一种相,这个相,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甚至从无变为有,从有变为无。” “人的新陈代谢,人的出生死亡。” “对!而这种变化,是因为缘分,各种各样的缘分。所以说缘起。 方自归产生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伍明哥又摸了摸他的小胡子,“性上说,无我。我,都是从相上说的。既然本质上都无我了,还有什么好执着的呢?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我恨,我怨,我烦恼,可是,我都没有了,恨、怨、烦恼,还需要吗?” 方自归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伍明哥微笑道:“每个人都需要放下,我何尝不是如此。其实,这次旅行结束,我就要回去结束一段没有意义的婚姻。” 方自归很惊讶,“什么……伍明哥,你要离婚?” 伍明哥点点头,“我弄错了一件事,婚姻就是婚姻,信仰就是信仰,两者虽然并不矛盾,但不能把这两件事拧巴在一起。” 方自归疑惑道:“没听明白。” “我皈依之前,有个女朋友,后来我们也结婚了。开始我有种天真的想法,就是通过我的影响,让她也成为佛教徒,我们可以一起修行。而这种想法,现在看来事实上是行不通的。缘分未到,不应执着,还是应该放手,让双方都获得自由。” “哦——” “但是都应珍惜生命的过程。正所谓,无论你遇见谁,都是在你生命中应该出现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不管事情开始于哪个时刻,都是对的时刻;已经结束的,就已经结束了。” 方自归脸上露出了笑容,“每次听你讲佛法,我都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伍明哥也笑了,“你是有缘之人。如果你通过学习佛法有了更多的智慧,如果你有了更多的修行,你不需要那种在桑拿房里得到的短暂欢愉,你可以进入一种更持久的宁静和喜悦当中。这比那种短暂的肉体刺激,更快乐。” 回到青旅,方自归到女生八人间去找小枫,走到门口就惊讶地发现,小枫和一个剃了光头的女生正在聊天。 两个女生坐在床上,好像一幅水墨画。因为,光头女生的皮肤非常白皙,而小枫的棕色皮肤本来颜色就深,再经过了川藏线的洗礼,虽有防晒霜防护,小枫还是被晒成了霹雳焦娃。两人皮肤的色差较大,产生了艺术上强烈的对比。 “哥。”小枫道。 “进来进来,”光头女生对有些愕然的方自归微笑,“请你吃花生。” 方自归走进来,说:“谢谢。你的发型让我很吃惊啊。” 光头女生道:“修行的时候,我喜欢把头发剃了。” 大家就聊起来,方自归才知道,光头女生已经在一个山洞里修行了半个月,在拉萨休整几天后,马上要去山南继续修行。 方自归心里暗暗称奇,心想拉萨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上海,哪里能碰到这种类型的女生?地球上能被称为“极”的地方只有北极、南极、西藏,既然西藏也是“极”,是应该极品云集才对。 来到拉萨的极品是各种各样的,当然,也会出现一些弱爆的极品。到拉萨的第一个晚上,方自归住的八人间关灯后,有几个男生躺在床上闲聊,一个男生就说,他的朋友来西藏前进行了大量的心理建设,在网站上搜了多少关于西藏的游记和攻略,在家里看了多少关于西藏的纪录片,谁知他生理建设不到位,到拉萨第一天开始头痛,第二天开始口腔溃疡,第三天开始腹泻,第四天就买张机票回家了,除了布达拉宫哪儿都没去玩。还有一个男生的朋友,在家里坐惯了马桶,而青旅的公厕只有蹲坑,结果因为他大便突然改变了体位,又加上高反,又蹲得时间长了一些,他从蹲坑上站起时,脑袋一晕,虎躯一震,就晕倒在了厕所里。 全队五人第二天上午去哲蚌寺,就成为全队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因为,齐齐和湘湘临时决定要去尼泊尔,伍明哥一天后回家,而小枫和方自归计划去珠峰。 本来在哲蚌寺的参观一切正常,谁知小枫拍摄寺内一只悠闲散步的牦牛时,不小心在阶梯上崴了脚。小枫在这个地方崴脚,性质有点儿像齐齐在拉萨爆胎。齐齐在崎岖诡谲的川藏线上都没有爆胎,却在拉萨城内平整的柏油路上爆了一次胎,这爆胎技术,堪称完美。而小枫一路翻越了那么多高山都安然无恙,却在拉萨的这么一座小山上把脚崴了,可见她的崴脚技术,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方自归气喘吁吁地把小枫往山下背,刚背到山脚下,趴在方自归肩上的霹雳焦娃,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给方自归来了个晴天霹雳,“哥,你把我背到青旅吧。” 方自归心理上很崩溃,本来把小枫背到山下,生理上就快崩溃了,“下来下来!卧槽,拉萨海拔好歹也有三千米,青旅那么远……半路上我肯定已经累死了。” 把小枫扶到了路边,方自归总算拦到了一辆正好送游客来哲蚌寺的出租车。 因为小枫要养养脚,去珠峰的计划便只好推迟几天。小枫宅在青旅里,果然像她说的那样总能找到事做。 青旅院子里,有一盆方自归叫不出名的开着黄色花朵的花,小枫就可以在不同时段不同光线下反复拍摄。店长有一条狗,小枫也可以反复拍摄不同时段不同姿态的狗。听音乐,和青旅的小伙伴们闲聊,她不出门也并不无聊。 和伍明哥最后一次坐在大昭寺广场上,方自归问沐浴在阳光中的伍明哥:“你喜欢拉萨吗?” “喜欢。” “你喜欢拉萨的什么?” “信仰。在中国别的地方,你看不到如此虔诚的眼神。” “在这里干得我嘴唇都裂了,但是我也很喜欢拉萨。” “你喜欢拉萨什么?” “这个地方,特立独行的人可真多。” 方自归还爱上了拉萨的老屋旧巷,在午后的旧巷里行走,听见虔诚的诵经声,看见红色白色的墙,装饰着鲜花的小窗户,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不紧不慢的居民,还有扑闪着翅膀突然降落在眼前的鸽子。 路的尽头,木门和阳光等着你,还闻到一种好闻的气味,一种微香的气味,氧气分子的气味,大海的气味,土壤的气味。 139. 涅槃寂静 一前一后紧跟着的两只苍鹰,张开巨大的翼展,一动不动地划过空气,在方自归的头顶上飞过去了。因为距离太近,方自归能清楚地看见苍鹰黑色翼展下两片黄色的花纹。 方自归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掠过自己的那两只鹰,直到它们消失于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群鹰的中间了。可是那两只鹰连斜睨一眼方自归的兴趣都没有,它们此时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天葬台上的尸体上了。 太阳低低地悬在山坡之上,阳光似乎也变得肃穆了起来,变得冷了起来。路过的云还是那样纯白,当苍鹰在云下低低地掠过,黑色的翅膀在那一片纯白的衬托下,那两排像狼爪似的翼尖都显得格外清晰。 一阵阵的风,穿过黄黄的点缀着绿色矮灌木的土地,迎着方自归急急地吹来。 天葬师第一刀下去的时候,方自归觉得自己的心颤抖了一下。然后,第一具尸体背部的皮顷刻间就被揭了下来……一丝淡淡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顺着风吹进了方自归的鼻孔。 因为参加了去珠峰的旅行团,前一晚,方自归、小枫和二十几个驴友乘一辆中巴车到了日喀则,而司机兼导游有路子,于是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方自归就和几个驴友来看天葬了。 耳边传来长刀切割肉体发出的声音,嘴里有点儿泛酸……方自归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天葬师一步一步肢解人体. 方自归产生的最深切最直接的认识,就是从物质的角度,人,和菜场肉铺里挂的一块块猪肉,没有区别。 只要二十分钟,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就只剩下骨头。而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来,连砸碎的骨渣都被鹰吃得干干净净。 这天上午有三具尸体天葬,ta们最后都一样,什么都不剩。 方自归心想,什么都不剩,正是人和一切有形事物的本质。 来时的路上,几个驴友既紧张又兴奋,一路聊着天。然而,看完天葬回客栈的路上,几个驴友都不说话,可能都在想自己终将逝去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一切归于寂静了。 回到客栈,没兴趣看天葬的小枫问方自归:“怎么样?没什么好看的吧?” 方自归说:“我觉得还是值得一看。” “为什么?” “因为产生了很多想法。” “什么想法?” “比如说,应该尽可能让人生更精彩一点儿。” 方自归告诉小枫,天葬的整个过程还是很震撼的,而另几位看了天葬的驴友的感觉,主要不是震撼,而是恶心,导致他们全都不想吃中午饭。然而,因为已经受过伍明哥“无我”的熏陶,方自归视死如归地走上了餐桌。 中巴车从日喀则开出后,道路变得稀烂,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驴友们就开始晕车了,小枫甚至担心会不会半路上抛锚。抬眼一望,超级烂路蜿蜒层叠,崎岖曲折,前面还有无数个看着就让人头晕的弯。 在呻吟声和埋怨声中,车子继续前行,开到加乌拉山口停了下来。 司机对整车已经晕头转向的驴友们说:“这里有个观景平台,停车休息半小时。” 方自归和小枫搀扶着下了车,听到几个已经走上了观景平台的驴友的欢呼。 在观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小枫转身回车上拿三脚架,而一个驴友看着看着,竟然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远处,白色的雪山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断,圣洁,壮阔,像汹涌澎湃的海浪。 蔚蓝的天空上,有两团长条形弧形的云朵,有点儿像电视上播出过的氢弹爆炸后升起来的环形蘑菇云,又像两个巨大的微笑,漂浮在连绵雪山的上空。 那种感动,那种流泪,无声的,没有哽咽,只是流泪,只因为那种内心的满足。 这种感觉,真不是呆在城市里能够感受到的, 方自归突然觉得,在汽车上颠得屁股疼,坐也坐不安稳,困得不行,睡也睡不着,但是下了车,看到伟大的大自然,所有的抱怨,所有的疲惫,瞬间就熔化了。 到达珠峰大本营,果然就像那个吃炒饭的老驴友说的那样,珠峰被厚厚的云雾包裹着,根本看不到。 出发来珠峰的前一晚,方自归和小枫一起吃饭,两人吃着聊着,坐在隔壁桌吃辣椒肉丝炒饭的一位老驴友主动搭讪,说他这是第五次进藏,每次进藏都去珠峰大本营想拍日照金山,结果每次都没看到珠峰。 不识珠峰真面目,只缘山在云雾中。老驴友的坎坷经历,一下就降低了方自归对此行的预期,所以在珠峰大本营看不到珠峰,也没有感到特别失望。 大本营有做小生意的藏族同胞和四川老乡,小枫晕车晕得胃不舒服,想吃稀饭,竟然也有供应。这帐篷里的简陋餐厅,大概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餐厅了,所以东西也贵,一碗稀饭就要五元,而且这稀饭稀得货真价实,不用筷子搅一下,竟然看不到米粒,正应了“物以稀为贵”这句格言。 在空气稀薄的珠峰大本营吃完稀薄的稀饭和咸菜,小枫却恢复了元气,心思又活泛起来,不顾自己脚伤初愈,突发了一个奇想。 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一些驴友乘车去观景台守候,希望太阳下山前,珠峰能露出哪怕一点点真容。听说观景台离大本营只有三四公里,小枫对方自归说:“哥,咱们走上去吧。” “坐车上去,来回只要二十块钱耶。”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挑战一下嘛。” “那……好吧。” 刚开始走的时候,方自归还没意识到,小枫的想法至少算个准晴天霹雳,但走着走着,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个挑战,大得出乎方自归意料,走了不到一公里,方自归就感觉筋疲力尽,然后,小枫就把自己的重炮式相机交给了方自归。方自归本来就拿着小枫的三脚架,那真是走得步履维艰,气喘吁吁。 可是已经在半路上了,两人只好坚持,慢慢往上走。就这样,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踯躅前行。 两人虽然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居然还追上了两个人。方自归仔细一看,是两个老外。这段路上,除了这两个老外就再没有其他人了,老外高兴地喘着粗气,跟方自归和小枫打招呼。 能在这段路上遇到,也是缘分,方自归就跟老外聊了几句,终于知道,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跟人聊天,也是个力气活。方自归一句话要说好几段,因为每说几个单词,就要喘几口气。就这样用结巴英语交流,方自归才知道,原来两个老外是来自丹麦的一对夫妇。 四个人就这样互相鼓励着向前走,走着走着,珠穆朗玛峰露出了山巅的一个角,好像灰色云雾中,插着一面三角形的白色小旗。 “看!”小枫指着珠峰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对方自归说,“等我们……爬上去……珠峰就……就露出来了。” “想……的美。” 结果,这三四公里竟然走了近三个小时,然后爬上一个冰川河谷山坡,也就到达观景台了。 可是奇迹,居然真的出现了。 流云如同水一样,飘在空中,飘在珠穆朗玛峰的半山腰,就在人们的头上飘过,感觉似乎伸手可及。而流云的上面,珠穆朗玛峰露出了真容,在夕阳的照射下变成了金色。那是一座闪着金色光芒的金字塔,清楚,明亮,美得令人窒息。 “你觉得怎么样?”小枫问。 “很难形容。”方自归道。 “我……我现在用语言,根本无法表述这一刻我感受到的震撼。”小枫连大喘气都好了, “珠峰竟然真的就像金字塔一样!”方自归的大喘气也好了。 观景台上的几十个人,一个个都跪了下来。这一刻,信佛祖的也好,信真主的也好,信天主的也好,信地主的也好,只想对世界最高峰朝拜。 方自归单膝下跪,然后面向金色的珠峰张开双臂,呈v字形高高伸向空中。 140. 回家 门后站着一位身穿藏袍的端庄女子,方自归想,她应该就是罗布的妻子卓玛吧。 方自归用自己唯一知道的藏语说:“扎西德勒。” 卓玛微笑着说:“你好,扎西德勒。不好意思啊,罗布还没起床。” 从珠峰回来后,方自归应邀去罗布家做客,想不到罗布周末还睡懒觉。 罗布家在一栋新建的楼房里,如果不是卓玛穿着藏袍,方自归乍一看罗布家的客厅,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汉族家庭里。沙发后面挂着一幅国画,画中是一丛雍容华贵的牡丹,题款是两排飘逸的汉字草书。 跟着卓玛走进卧室,方自归看见罗布侧身躺在床上,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伸出被窝,帅气的脸正朝自己微笑。而被窝里又伸出两个黑黝黝的小脸蛋,紧紧贴着罗布的头,小男孩的小脸蛋倚在罗布的胸前,看向方自归的眼神里带着疑惑,小女孩的小脸蛋搭在罗布的肩膀上,脸上全是灿烂的笑容。 “哈哈,别动,太有趣了。”方自归笑着说,“我给你们拍张照。” 拍完照,罗布和他的儿女们就起床了。 起床后,已近中午,罗布的一双儿女热烈地讨论方自归送给他们的那盒形状各异的巧克力饼干,卓玛端上来手爪羊肉和青稞酒。卓玛语言不多,但方自归能感到她眼睛里的真挚。 酒越喝越多,方自归的话也多了起来,对卓玛说:“在大学里,我有个情敌,也是我唯一的情敌,我都没有揍过他,罗布帮我揍过。” 罗布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忘了吗?”方自归对罗布道,“机械系和电气系一起去工厂实习,我们在那个小学里和计算机系的一帮人踢球,计算机系那个傻逼把我铲飞了,不是你上去就给了那傻逼一脚吗?” 罗布想起来了,笑着点点头,“我都快忘了。” 方自归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肘上的一块青色皮肤,“我忘不了啊!” 罗布道:“你这个疤,也是我们一段青春的纪念。” 方自归和罗布接着干第二瓶青稞酒。 “我们一起踢球,那真是大学里的快乐时光。” “来,干杯!” “你们也别喝得太多了。”卓玛劝道,“自归从平原上来的,在高原上容易喝醉。” “不怕的,我到了西藏,根本没有高反。”方自归笑道,“也许我的前世就是一只藏獒。” 罗布笑了,“哈哈,藏獒。” 两人就开怀畅饮,畅谈过去、现在和未来。 吃完饭,罗布带方自归去茶馆喝甜茶,茶馆里几乎全是当地藏民。 从喝茶的藏民身边走过,方自归看到了他们眼神里的友好,还有他们脸上温暖的笑容。一种喜悦,无声无息地在茶馆里蔓延。 方自归在拉萨的日子里,大成催方自归开工,方自归就把自己的山地车打包寄给大成,算是自己就要开工的信物。但是,方自归却打算在拉萨再住些日子,再最后愉快地虚度一下光阴。 寄走自己的车,方自归还帮小枫打包她的山地车,把小枫的车寄去广西。因为,小枫马上要搭车去青海了。 这晚,方自归和小枫最后一次坐在青旅公共活动空间的旧沙发上,方自归说:“和我的创业合伙人开了电话会,我们的公司不会开在上海,而是会开在苏州。以后,你会去苏州玩吗?” 小枫道:“大概我也不会去苏州的。” “嗯——但是,我也找不到什么去柳州的理由。明早你离开拉萨,那今晚,就是咱俩的诀别了。” “呸,什么话?也许我们将来可以在别的地方相见呀,西藏我就还会再来的。我还没有去过阿里。” “接下来我要创业了,我很清楚,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想,我不会再有时间游山玩水了。将来出差……我基本上也是在现代物质文明比较发达的地方活动,所以,我们将来很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们柳州也并不落后啊!” “嗯。” “见与不见,我就在那里嘛。嘿嘿。” “在离别之际,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尽管说。” “小枫,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接过吻了,真的。让我和你接个吻好不好?” 小枫嘟起了嘴,“不行。我把你当哥哥,你怎么能有这种邪念?” “哦……那让我吻一下你额头吧,哥哥吻妹妹那种。” 小枫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看周围,“在哪儿?就在这里吻吗?” “就这里吧,别人看见也没什么关系。哥哥吻妹妹,程序上不用那么复杂。” 小枫闭上了眼睛,脸上是一种疑惑、痛苦的表情。 “诶,你能不能不要像受刑一样好吗?难道哥哥我长得很磕碜吗?” 小枫闭着眼睛,忍不住微微一笑。 方自归总算在小枫额头上,留了个纪念。 小枫离开拉萨后,方自归就孤独了。不过,方自归挺享受最后这一段孤独的拉萨时光。 最终人都要孤独。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青旅常常是热热闹闹的,但也有人孤独,也有人心事重重。方自归看见,有个披着蓝色羽绒服的男人,在青旅门口的那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那个发呆的男人消失后,方自归坐在了那张椅子上,就看到了一幅幅变幻的画。 门框是画框,画框上方和两侧,还点缀着绿色的门帘。画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紫红色藏袍的妇女的背影,她抱着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婴儿,婴儿戴着粉红色的小帽子,一张小脸正对着画外人凝视;一会儿,这幅画又变成两个戴着白色毡帽,穿着黑色藏袍的老婆婆迎面走来,她们肩上都背了一个口袋,鼻子以下蒙着有花纹的面罩,踩着有些不平的青石板,她们步履蹒跚;一会儿,这幅画里出现了三个背着双肩背包的男孩子,他们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抬腿迈进了青旅的门槛…… 方自归有天也听见青旅的女厕所里有人在哭,才知道“哭晕在厕所”,并不完全是文学上的艺术夸张,而是在拉萨可能出现的一种真实的行为艺术。 罗布说,来到拉萨一定要去大昭寺,方自归就独自一人去逛大昭寺。齐齐、湘湘、小枫和伍明哥那天上午一起去大昭寺,任性的方自归睡懒觉没一起去。 在大昭寺里,方自归终于看到了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在凝视的过程中,方自归突然被感动得不能自己。方自归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回家了。 在一片金色当中,十二岁的释迦牟尼微微垂着眼帘,脸上含着笑意。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自己总是特别喜欢脸上常常挂着微笑的人,莞尔甜甜的微笑,国宝憨憨的微笑,桑妮暖暖的微笑.......而原来这种表情,是一直挂在佛祖脸上的。 看着十二岁等身像,方自归双手合十,眼泪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流了很久很久,流了很长很长。 晚上去泡民谣吧,方自归一问,同桌的另外三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也都是一个人来泡吧。这种孤独真是一种缘分,然后大家就不孤独了,大家一聊就聊了几个小时,然后各奔天涯,再不相见。 慵懒的下午,方自归一个人坐在青旅的旧沙发上看刚买的《金刚经讲义》,由于中午那盘盖浇饭分量上的充足,再加上《金刚经》原理上的深奥,方自归看着看着,睡着了。 方自归醒来的时候,发现店长的狗正蹲在面前,用深邃的狗眼观察自己。 狗一边观察一边思考,它看着嘴角粘着口水的方自归,好像已经得出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结论。 方自归不甘示弱,也看这条狗,但是看了一会儿,看不出这是一条少年狗、青年狗、壮年狗,还是一条老狗。看来,自己在美国练就的人脸识别技术,在动物界派不上什么用场。 看狗看不出所以然来,方自归摸摸它,它不动,方自归不摸它,它也不动,看情形,店长的狗连《金刚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的道理,也已经知道了。这是一条不寻常的狗,和那些穷凶极饿,没有悟道的狗非常不同。而这绝非坏事,它那样无欲无求地看着方自归,就知道它绝不会对方自归随便使用暴力,无论是在方自归睡着的时候,还是在方自归醒着的时候。 方自归和狗对视好一阵子,心想,做一只狗也不错,没有房贷的压力。而那条狗,大概终于看出来,方自归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所以不再执着了,终于弃方自归而去,在小院里自在地散步。 看那条狗散步的气派,就知道它当天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在拉萨的最后一夜,方自归失眠了,凌晨四点多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店长。 “店长,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睡不着,去大昭寺磕长头。” “我也睡不着。我陪你一起去吧。” 店长是汉族人,却也像藏族人那样虔诚。方自归坐在大昭寺广场上,看着店长一下一下磕长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广场上没有了来来往往的游客,空空荡荡,只有店长和几个长者在磕头,而大昭寺房顶上的两只金色神鹿,永不低头。 路灯还亮着,黄色的灯光倒映在光溜溜的石板上,闪闪发光。八廓街上的建筑,在黑暗中显出一片白色的朦胧。寺前景观灯灯柱上的花纹,复杂而奇异。广场的上空,无数星星织成了一条镂空的白色哈达,系住了黑色的夜空。 静谧。想不到大昭寺的夜,这么美。 方自归想起路上有一晚搭帐篷过夜,半夜被一群就在帐篷外面好像打群架的野狗吵醒;想起有一次蹲在澜沧江上摇摇晃晃的简易厕所里扔深水炸弹,透过木板的缝隙,就能看见恐怖的滔滔江水;想起酸奶店里那几本写满内心独白的留言簿,那许多独白背后,应该都是一个感伤的故事;想起和青旅的小伙伴玩扑克牌,以喝酥油茶这种他们讨厌而自己其实并不讨厌的饮料做为输牌的惩罚;想起玛吉阿米门前流浪歌手的吉他弹唱;想起和伍明哥就在这里晒过太阳;想起偶然走进一个书吧,书吧老板说晚上有个诗会,请方自归做诗会的主持人;想起参加诗会后认识了十几个没名气的诗人,一个诗人兼作家自己花了一万块钱私印了两千本自己的处女作长篇,可是两年里只卖掉了几百本。然而,这个作家表现出来的状态是:为了文学而穷困潦倒,是一种幸福的潦倒…… 骑一次川藏线多像一场人生,陪你一起出发的人不见得能陪着你到终点,陪你到终点的人也终要各奔前程。 店长磕长头磕到了天亮。方自归和店长回到青旅,看见院子里那盆小枫曾经反复拍摄的花,正按照自己的节奏,花瓣飘零,回归尘土。 白云苍狗,来去匆匆,浮生一梦,当下即是最好。 别浪费,别纠结。 方自归坐上了拉萨飞上海的飞机,回家。 1. 车轮滚滚向前 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十字路口,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路面声,大成和方自归看着母司驾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卷起滚滚黄尘,来了个九十度的漂移入弯,然后绝尘而去。 大成叹道:“这帅哥够疯狂!” 方自归道:“他对车的疯狂,以前是纸上谈兵。现在可好,他有车了。” 平坦的曾经是农田的大片土地上,杂草丛生。远处,一个住宅小区的建筑工地在地平线上升起来,显得很孤单。还没有铺沥青的宽阔路基上,难得能看见一辆经过的车。十月的明媚阳光,照着开发区湖东新区几十平方公里依然缺少人工痕迹的待开发土地,显得和平和安静,却被一辆暴烈的桑塔纳打破了。 母司第二圈开回来,依然卷着滚滚黄尘,但是他再次漂移过十字路口后,在前面掉了一个头回来,把车稳稳地停在了方自归和大成身边。 车窗摇了下来,母司笑嘻嘻地伸出脑袋,说:“怎么样?” 方自归笑道,“玩得不错。但是,现在咱们该开会了。” 选择在这个地方开会,是因为母司这天正好选择在这个地方练漂移。母司居住的湖西经过近十年开发,已经从宁静田园变成了繁华都市,整日里车水马龙。而湖东刚开始开发,第一个居民小区和第一个工业区正在建设,但还没有任何建筑落成,所以整个湖东还不适合人类居住,却很适合汽车漂移。 “现代大道的一段绿化隔离带,已经种上草坪了。”母司说,“我带你们去那里开会吧。” 新公司的新办公室正在装修,这次董事会,就在依然一派田园风光的现代大道绿化隔离带里举行。当年方自归在绿化带里跟莞尔接吻,被联防队抓住并制止了,而在绿化带里开董事会,相信联防队是不会干涉的。 “好消息是,军工厂同意了咱们提议的转移价格,接下来就可以签合作协议。”方自归在绿化带里的董事会上说,“坏消息是,开发区工商局说,‘复星科技’……就星星的‘星’,还有“复新科技”什么的这些名字,咱们也都不能用。这样咱们还得再想别的名字。” 方自归和大成去过兰州后,跟军工厂谈下来这样一种合作模式:营销和研发的中心放在苏州,生产中心当然还是保留在兰州。当时的大西北,对于商业活动来说不是一个特别理想的场所,虽然做为电影外景地确实非常棒,所以,方自归、大成、母司在苏州成立一家公司,做为军工厂民用产品的全国总代理。 做为营销窗口来说,在上海设立公司应该更好一些,但大成和母司的家都在苏州,方自归也不喜欢上海而更喜欢苏州,加上做为研发中心来说,苏州的运营成本更低,三人就决定把公司注册在苏州开发区的科技园内了。谁知道,方自归按照实业报国的初衷给公司取名为“复兴科技”,工商局却说“复兴”不能用,因为“复兴”这个名字,已经不知道被哪个爱国青年抢先注册了。于是三人又商量,想出来“复星”、“复新”之类的名字再去注册,结果这些名字也被注册了,足见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新公司多而好名字少。 “要不,把‘复杂’的‘复’改为‘富裕’的富。”大成建议,“富兴富兴,富裕兴旺,也很好嘛。” “或者‘福兴’。‘多子多福’的‘福’,口彩也不错。”母司也建议。 方自归想一想,摇头道:“不妥。改为‘富裕’或者‘多子多福’,都不能体现实业报国的原意。我觉得,‘复’字咱们是绝对不能动的,只好在“兴”字上做做文章。” 其实,实业报国只是方自归的想法,大成和母司都没想这么多。 “‘形状’的‘形’怎么样?”大成道。 “复形。”方自归在地上用树枝写下两个字,又抹掉,“这不行,莫名其妙的。” “‘有型’的‘型’呢?”母司也用树枝在地上划,“复型复型,复古造型,哈哈。经典老爷车复古造型。” “什么烂七八糟的。”方自归继续否定。 “那还能用什么字?”母司问。 “我刚才在出租车上就一直想,也许只能选择‘行动’的‘行’。”方自归道。 “复行。”母司口里念着,在地上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复行”的大意,方自归觉得行。这就好比中国古代很行,到了近代才不行,才遭到列强各种欺凌的。可拥有古代灿烂文明的中国毕竟底蕴犹存,中国文化加上近代从西方学来的科学,可以把中国古代的“行”在现代大道上恢复起来。所以,“复行”虽比不上“复兴”清楚明了,情怀方面的损失,还不是特别大。 母司盯着地上的两个字说:“克多,咱们公司是做医疗的,这名字……怎么给我一种壮阳药的感觉呢?” 方自归道:“除了这个字,跟‘兴’发音相同相似的字,也没有合适的了。” 母司还是看着地上的两个字,“那要不别找跟‘兴’发音相同的字了。咱们做医疗的,这名字吧,好像容易让人把咱们跟治阳痿的联系起来,是不是?咱们是采取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高科技公司,那不能让人感觉,咱们跟在电线杆上贴小广告的那帮人一样啊,是不是?” 大成道:“复行就复行吧!名字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赚钱。” 按照公司章程,2:1,关于公司名称的决议就在董事会上通过了。 公司的英文名“forsuntechnology”和英文商标的注册倒非常顺利,第一次申请工商局就通过了。“forsun”与“复行”发音近似,而且“forsun”不纯粹是音译,本身也非常阳光。 为了寻找forsuntechnology的充满现代企业管理感和高科技感的一种字体,方自归弄了整整一个通宵。按照方自归的设想,创立复行虽然是因为浓浓的乡土情,但复行将来是要征战国际市场的,所以不能让老外一看到forsuntechnology的商标,就感受到浓浓的乡土气。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分工。”方自归说。 一番讨论的结果,是研发由方自归负责,销售由大成和母司分担。 母司负责上海、浙江、福建、广东四地区的销售,大成负责除这四个地区以外的全国其他地区。母司负责的区域要小得多,是因为除销售外,母司还要负责人事、财务等其他所有的后勤部门。 对于谁做挂名的总经理,三人推让一番,最后让大成挂了总经理的名。因为大成见客户的机会最多,把总经理的招牌拿出来,显得更庄严肃穆一些。但公司内其实不存在谁领导谁的问题,大家讲好,各自领域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大事则由三人商量着办,如果发生意见实在不一致的情况,就实行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于是董事会决定,母司名片上印销售总监,方自归名片上印研发总监,大成名片上印总经理。而因为方自归、大成、母司各自的持股比例是40%、30%、30%,各自的投资也正好是四十万、三十万、三十万,方自归就做了企业法人。 “我建议呢,咱们三个每人每月在公司里领一千元生活费。”大成说。 “干嘛一千?”母司问。 “因为一千正好不用交个人所得税。”大成道。 “我ok。”方自归道。 “好吧。”母司也同意。 既然是创业,大家最关注的还是公司盈利后的分红,不需要把工资太当回事儿。 2. 立山头,招兵马 太阳快落下去了,那个住宅小区的工地上早早亮起了灯,看来晚上是不停工的。湖边的景观树看起来一片朦胧,夕阳把树顶后面的天空染成了红色。 笔直平坦的现代大道,在黑色桑塔纳的车轮下伸向遥远的东方。路两旁的路灯突然亮了,绿化带里新栽种的花草树木因为刚洒了水,在灯光的照射下,花瓣和叶子有些闪闪发光。 刚才躲避洒水车的方自归,此时坐在桑塔纳的副驾座位上,说:“好了,本次董事会到此结束。晚上我做个备忘录发给大家。” 坐在主驾座位上的母司,注意力转移到了车外,说:“这里竟然亮灯了!我们玩会儿车,再回去一起吃饭吧。” 桑塔纳是母司老爸最近才送给母司的,这辆车虽然老,但桑塔纳毕竟在中国汽车市场上纵横了十几年,母司学开车、考驾照也都是用老普桑完成的,对老普桑颇有些情结。所以,这辆车完全归了母司那天,母司每半小时要走上他们家的阳台,看一眼停在楼下的这辆老普桑,副交感神经连续兴奋了好几天。 一九九七年,母司老爸买了这辆桑塔纳,把车开进连云港他们家那个普通的居民小区时,气场强大得简直天昏地暗。但到了二零零三年,桑塔纳已经无法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装逼需要。中国人爱面子,母司老爸又是开厂的,出去谈个生意什么的,更需要一个能彰显实力和面子的四轮载体。于是,母司老爸不久前买了辆自动挡的新帕萨特,老普桑就归母司了。 手动挡的老普桑适合用来玩漂移,所以一时间,母司对这辆旧车也爱不释手。 “漂移的时候手刹很重要。”母司一边开车,一边给方自归讲解,“86这款车,为什么号称漂移之王?因为车身轻,虽然动力并不是很强。如果你换一个大排量的发动机,那漂移很容易。就是说,漂移谁都能飘,你能不能飘那么准,那就得练。一开始练,一定要克服心理障碍。我们习惯性,刹车,油门,手动挡啊,抬离合就能飘的。前提是,在离合器踩到底之后,左脚离合踩到底,右脚的油门起码拉到4000+,转速的4000+,离合器猛抬,离合器不要半联动,离合器直接丢掉好嘞,车子就瞬间……”汽车在拐弯处漂了出去,坐在后排的大成虎躯一震,赶紧抓住车顶的拉手,“方向这样打……”母司的动作很连贯,“其实漂移很简单,就是油门和方向。” 车子漂移入弯后,停了下来。 “这要反复练习的吧?”方自归问。 “你想精准漂移,那肯定要练。”母司道,“那种场地漂移赛,一辆车漂移,三辆车漂移,那三辆车都得要配合好。我朋友的马自达,1.5,前驱,我玩他的车其实不是漂移,是甩尾。但是我玩我能甩个360度刚好。那天跟朋友玩了一下,突然之间……玩车的人,脑子有时候猛地像短路一样,突然想玩,‘刷’,一圈,刚好,我基本上能飘得很正。来我让你们再体验一下360度甩尾。” “先别甩。”大成摸索安全带,给自己扣上,“别把我甩出去了。” “哈哈,”母司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大成,从今天起,你就是朱总了,你赶紧把开车学会。朱总开车都不会,碰上一个喜欢车的客户怎么聊啊?” “最近我就报名学驾照。”大成道。 “这个漂移,只能拉手刹?”方自归问。 “那不是,还有弹离合、踩刹车等好几种方式。”母司道,“好了,我准备甩尾了,你们坐好了啊。” 方自归和大成接下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尘埃落定,桑塔纳停下来,车子的角度没甩够,甩成了大概340度。 “大成,你分量重,你坐在后面我还没找准感觉,没甩到360度。”母司道,“再甩一次。“ “别甩了,”大成道,“再甩我要晕车了。“ “那克多,你来玩一下漂移。”母司道,“我在边上做指导。“ 母司玩车玩得如此兴高采烈,方自归也不想扫他的兴,笑道:“感觉技术要领没有完全消化…..要不,你再演示一次?” 桑塔纳再次起步,加速。 “有一种感觉的。”母司边开边说,“方向……比如你刚开始漂,速度不要太快,就控制在五十到六十之间,油门突然丢掉,方向猛打,手刹一拉,车子瞬间就横过来了。横过来之后,手刹直接放掉,瞬间放掉,给油,一脚油门到底。方向……不是前面往左打了吗?车子在甩的时候,方向往右回,回多少,根据你旋转的速度。就是车在旋转,你头脑要转的比它还要快。要冷静,不要害怕。这个克服了,就很好漂移了。”车辆在母司的操控下漂移入弯,“就一下过来了。” 驾驶员换成了方自归,大成更紧张了。到了入弯的时刻,母司一声吆喝,方自归一咬牙,把手刹拉了起来......车子开始侧滑,可方自归放手刹和踩油门的节奏没控制好,横过来的车,熄火了。 方自归的第一次漂移以失败告终,然后,方自归就放弃了。 公司的工商注册获得了成功,经国家批准的“复行科技”的招牌,就很快挂在了新装修好的办公室里。然后,三个创业合伙人抓紧时间招兵买马。 方自归在苏州根本招不到了解心脏瓣膜的研发工程师,因为之前苏州根本没有这个行业。后来,方自归招进来的两个研发工程师,一个来自机械行业,一个来自消费电子行业。 第一批员工招聘结束后的董事会上,母司对方自归的决定有些质疑,说:“搞过心脏瓣膜的没有,至少,你招一个医疗行业的吧。” 方自归道:“医疗行业的候选人,屈指可数,仅有的几个人也要价太高。我以为,一张白纸有一张白纸的好处。咱们当年加入徳弗勒的时候都是白纸,不是后来你告诉我,就这帮乌合之众,拿到上海通用投产后评出来的第一个最佳供应商了嘛?” 母司道:“那我们当年在新加坡培训了快四个月,学习成本很高啊!” 方自归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学习成本,是值得承担的。我觉得老卑招人的看法不错,第一是人格,第二是经验,第三才是学历。我想过下一步怎么弄。我目前的理念,就是把这个领域最先进的专利和产品搜集过来,我们可以先从比较简单的改进入手,在学习消化他人专利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方自归顿了一顿,“况且,正因为他们是白纸,正因为他们对行业还不懂,说不定他们就能做出颠覆性的创新。” 大成道:“兰州工厂的工程师可以带带我们的工程师嘛,也不能说我们都是白纸。但是我招的销售,我都要医疗行业的。” 是的,企业招聘跟去夜总会选小姐不同,主要关注心灵美,复行科技就这样成立了起来。 3. 第二次再见上海 厨房里,国宝和阿莲忙碌着。卧室里,方自归站在不锈钢防盗窗的后面,站了好一会儿,看见一片枯黄的树叶不声不响地从枝头掉落到地面。 窗外,老公房斑驳陆离的墙面好像生了锈,让房顶上那一轮刚从乌云里探出头来的太阳,都显得缺乏生气。一束凌乱的电缆从国宝家这栋楼拉到了对过那栋楼,湿漉漉的水泥路面泛着灰色的光。晚秋时节从大陆吹向海洋,从北方吹向南方的风,不断降低着城市的温度。 国宝的新家位于一楼,面积小,只有三十平米,却在阿莲的收拾下显得干净而温馨。旧房东留下来的小方块木地板没有换,但墙面粉刷一新,涂成了暖黄色,与粉色的新窗帘和黄色的新家具搭配得非常协调。美中不足的,是这套只有卧室没有客厅的小房子不是独门独户,一条与另两户人家共用的走廊硬生生把厨卫与卧室分开,所以从卧室去趟卫生间,也能遇到邻居。 但是阿莲告诉方自归,自己终于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她已经很满足了。虽然上个卫生间可能偶遇邻居,但那个卫生间好歹是专属卫生间,是自己能上而邻居不能上的。 阿莲与国宝领了结婚证后,搬进了国宝的宿舍,然后就感觉生活很不方便。国宝住在工大东三楼的三楼,这栋楼的一二楼是男生宿舍,三楼是男教工宿舍,所以整栋楼只有男厕所,导致阿莲每次去厕所,国宝都要在厕所门口守卫。而东三楼每层楼只有一个厕所,所以常常就有些尴尬。譬如阿莲在厕所里才蹲了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国宝因为有些沙哑而略带磁性的嗓音:“阿莲,你快点儿,王老师闹肚子快憋不住了。”试想,这多么影响阿莲的生活质量。而当阿莲手忙脚乱从男厕所里出来,与手忙脚乱的隔壁老王在厕所门口擦肩而过,试想,阿莲多么尴尬。所以有一天,方自归就对国宝说:“不就十几万嘛,首付不够我借你几万好了。这么好的姑娘愿意嫁给你,你个大男人……怎么也得给自己女人一个完整的厕所吧。” 后来,国宝就把这套阿莲看中的离工大不远的小房子买下来了。 今天,以给方自归和韩不少饯行的名义,国宝在自己的新家宴请方自归、韩不少和丁丁。 方自归也很久没见过丁丁和韩不少,结果丁丁和韩不少一起来了,方自归一看,丁丁没太大变化,韩不少明显胖了。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韩不少的脂肪也沉淀了下来。 客人到齐,国宝在卧室里把折叠方桌撑起来,端上做好的菜,四个同学就围桌而坐,方自归、丁丁、国宝倒上白酒,韩不少倒上可乐。 第一杯酒下肚,丁丁道:“国宝家也在一楼,有点儿回到东八楼一零一,兄弟们一起喝酒的感觉了。“ 韩不少道:“那感觉还是不一样。一零一没有女生管理,乱糟糟的,哪有国宝家这么干净?” 国宝笑道:“丁丁,向你汇报一下,甄语这几天在国外出差,所以没来。“ 丁丁的脸微微一红,“向我汇报什么?“ 对于有情伤的人,方自归现在很能理解,便岔开话题道:“不少,你怎么要回杭州了?是老婆博士毕业回到杭州了?“ 韩不少摇摇头,“老婆还在合肥,还要一两年才毕业。我是因为公司瞎折腾,今年把我们事业部关掉了。我想想反正要回杭州的,就接受了一个杭州的职位。“ 方自归问:“公司怎么瞎折腾的?“ 韩不少就边吃边吐槽起来。 原来,韩不少服务的这家美国公司也是世界五百强之一,三年前收购了一家做电源的美国公司,才成立了电源事业部。当时猎头讲得天花乱坠,把韩不少卖给这家公司,就是让韩不少服务这个新成立的事业部。谁知道,韩不少进来以后,才发现没有天花乱坠,只有眼花缭乱。因为并购之后,发生了各种人事变动,发生了各种业务模式变动,比如新的事业部就把原来的工厂卖掉了,把生产外包给代工厂,韩不少的工作就是建立新的供应链,一会儿审核这个工厂,一会儿见那个供应商,但是没有正儿八经采购过什么东西,后来就是经常去那个代工厂出差。可是各种折腾后,电源事业部的绩效还是不行,最后公司决定关掉电源事业部,赔给韩不少四个月的薪水让韩不少走人。 “奶奶的一天到晚瞎折腾,搞了两年多,我们电源事业部换了四任总经理。”韩不少说,“年初开会,美国总部说,今年科特的powersystemshanghaiorganizationmustbesessful。乱七八糟,到了年底还是没有sessful。我们事业部没有工厂,大家坐在办公室里就是捣糨糊,开了一批人,也招了一批人,最后乱哄哄就决定把我们事业部关掉了。”【译:电源系统上海组织必须成功。】 方自归道:“上市公司就是这样子,没有耐心的。” 韩不少继续抱怨道:“整天讲什么‘一个科特,四个事业部,五个价值观,九种行为’,翻来覆去,全是花架子,没有用。” 丁丁道:“这些大名鼎鼎的外国公司,看来管理也不咋地啊。” 方自归道:“企业并购的成功率是不高。教我们证券分析的老师说,有人对过去三十年的并购做过统计,只有三分之一的并购算是成功的。” 这时,阿莲做完了所有的菜,也上席了,坐在国宝的身边。 方自归笑道:“阿莲,第一次吃你做的菜,真好吃。” 阿莲道:“方哥过奖了。” 方自归道:“真的好吃。国宝有福气啊!” 这时,阿莲端着一杯酒站起来道:“方哥,借这个机会,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这个媒人,谢谢你送给我们的电视机。” 方自归笑道:“不客气啊。那台电视以前就是我爸妈看,不送给你们也得送给别人,不可能带去苏州的。” 阿莲道:“我也祝你到了苏州以后,一帆风顺,事业成功!”说完,阿莲把杯中酒喝完。 方自归赶紧站起来,也干了一杯酒。 国宝有些惆怅地说:“阿远回来那年,我们在淮海路聚会,那时感觉在上海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挺高兴的。可现在……唉,我给甄语说,自归要去苏州,不少要回杭州,甄语就说她mba毕业后,她也打算离开上海。” 丁丁问:“甄语觉得上海不好吗?” 国宝道:“甄语说上海吵吵闹闹的,她有一种很不安定的感觉。” 阿莲道:“我就很喜欢上海的热闹。“ 方自归说:“国宝,虽然我以后长住苏州了,但我还是会经常来上海的。我们做的产品是用在心脏手术上的,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上海比苏州多得多。” 丁丁道:“国宝,我还在上海嘛。” 韩不少问:“丁博士,听说你是做军用航空电子的东西,跟战斗机打交道,你们忙不忙?” 丁丁道:“忙得不得了。但是我挺为我们做的事情自豪。” 方自归诧异道:“国营研究所,会很忙吗?” 丁丁道:“忙啊!军令如山懂吗?赶进度,常常连休息日都没有。” 韩不少问:“怎么会这么忙呢?” 丁丁就解释,主要是因为九九年的炸馆事件后,国家大幅增加了对军工的投入。 改革开放后,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近二十年对军工没有太大的投入。可九九年这一炸,让人们意识到,虽然和平与发展是二十一世纪的主题,但是别人欺负你一下,你自己拳头又不够硬,大家就很憋屈。这种情况,也挺影响生活质量的,国家就开始重视军工了。于是,军工科研人员的薪水多了,新项目多了,工作也多了。 方自归问:“你们的这个研究所,算保密单位吧?” 丁丁道:“当然。所以我都没有护照,我们是不能出国的。” 韩不少道:“那就是连出国旅游都不行了?” 丁丁道:“对。” 方自归道:“为了国家的强大,丁丁也是做出了一些牺牲的。丁丁,我敬你一杯!” 丁丁喝了酒,说:“这不算什么牺牲。我的两个同事命都没了,那才是真正的牺牲。” 大家都很吃惊,方自归问:“搞研发命都没了,咋搞的?” 丁丁道:“在飞机上做测试的时候,摔机了,机上四人全部遇难。其中一个遇难的同事,前一天中午还在食堂里和我一个桌子上吃饭,第二天人就没了。” 方自归道:“这几年没听说有飞机失事啊。” 丁丁道:“这种消息也是保密的。” 韩不少道:“战斗机最多坐两个人,怎么会一下子牺牲四个人呢?” 丁丁说:“他娘的,是轰炸机!” 方自归突然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你觉得岁月静好,是因为有别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参加完聚会的第二天,方自归正式退掉了自己在上海莘庄的出租房。 坐在去苏州的大巴上,方自归看着车窗外上海的街景,想起了毕业那年,自己坐上绿皮火车去苏州的情形。同样是离开上海去苏州,此时的心情与那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满怀着对未来战斗岁月的美好憧憬,方自归心情愉快地在心里说:再见,上海。 4. 第一次光棍节 许多铅灰色的云团像大片羊群一样被北风推着,在春园新村的上空缓缓飘过。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橘黄色的天空,让远处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几座高楼,在那片明亮中清晰地呈现出黑色的轮廓。 楼房排列得整整齐齐,因为刚下过雨,斜坡屋顶上湿漉漉的瓦片在夕阳下红得有些鲜艳。一个母与子的雕塑静静地立在花坛里,母亲脸上保留着每天的笑容,伸出去的两只手把孩子高高举起,好像捧着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冠。 春园新村全是动迁房,除了小区中央花坛里的那座雕塑,小区的景观绿化就没什么特色了。开发区内的农田和宅基地被征用后,原来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和居住的农民,许多都集中搬进了位于开发区边缘离老城区较近的春园新村。因为拆迁户家家都分了几套房子,随着开发区入驻企业的增多,拆迁户们纷纷做起了房东,把家里多出来的房子,租给了在开发区上班的上班族,可比他们以前种地的收入高多了。 此时,方自归正在春园新村里的一套一室户里唏哩呼噜地吸着面条。 手机突然响了,看着手机液晶屏上的陌生号码,方自归有些狐疑地接通了电话,手机听筒里传来母司的声音:“生日快乐啊,克多。” “哦,谢谢。” “在哪里嗨皮?” “嗨皮?一个人在家里吃面。怎么,你要请我?这会儿打电话请我,有点儿晚啊。” “嗨,我已经在上海了,今天请不了,明天回来请你吧。克多……你三十岁生日,这也搞得太低调了吧。” “我向来对过生日没什么兴趣。我妈给我打过贺岁电话了,我在面条里加个蛋,就算是过生日……没想到除了我妈,还有你记得我生日啊。” “你的生日好记嘛,光棍节。” 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人民吃得越来越饱、越来越丰满了。达到这个境界以后,人们就在精神上有了更多的追求,于是创造出一个所谓的“光棍节”来。 “你给我拜寿,干嘛用别人手机?” “我手机刚好没电了,只好用我朋友的。” “那没别的事儿,我就挂了啊。” “别别,找你有事儿呐。” “快说,我的面都要瓤了。” “是这样,我不是每天都要回家的嘛,今天我不回家了,我得编个借口啊。我手机没电之前呢,给老婆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就说给你过生日,我喝多了,就睡你家了。我老婆问我要你的号码,我又不能不说,我就把你的号码告诉她了。所以呢……我赶紧打电话给你啊。我老婆不来烦你最好,万一她打电话给你啦,你就说我人事不省,已经睡下了。” “你在上海干嘛?” “过光棍节啊。” “放屁!你又不是光棍,你过什么光棍节啊?” “嘿嘿,反正你别管了,反正我老婆万一打电话来,就说我起不来。明白吗?” “明白了。” 方自归不太明白,爽朗的母司怎么突然间变得神秘兮兮了?方自归心想,这小子,难道背着老婆去风花雪月了?难道在光棍节这天,母司到上海的某个风月场所……以前没听说母司有这个爱好啊? 这时,母司把手机还给黎颖,又把黎颖拥在怀里,亲吻起来。 一阵缠绵后,母司说:“手机没电,怎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黎颖嗔道:“你不是跟谭悦都说好不回家了嘛,心虚什么?” “不是……手机用惯了吧,一下子没得用,很不习惯呢。” 几年前,手机在中国还是奢侈品,而现在已经成了日用品。但手机虽然已经普及了,可世面上却还没出现移动电源、充电宝之类的产品,所以母司平时包里都带着一块备用电板的。可今年的这个光棍节,母司第一次跟除老婆以外的女人幽会,出门时兴高采烈,备用电板和充电器都忘带了。 这时的手机市场,还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状态,各家手机厂商的充电器也百花齐放,黎颖的手机充电器就跟母司的充电器不一样,于是母司的手机就停机了。 “黎颖,要不我们还是去苏州吧。我去找一家四星级酒店,订好房间,我们先在苏州找个地方玩一下,然后再回酒店休息。这样离家近嘛,万一有点什么事我马上就可以回家。” 黎颖撅起了小嘴,“不用这么麻烦吧。” “不麻烦的,上海到苏州的火车很多。我们在苏州找一家好点儿的酒店,环境肯定比你这间出租屋强多了。我们第一次……这样都比较稳妥吧。” “好吧,随便你吧。” 为了第一次偷腥的成功,为了谎言的逼真,母司都没有开着他心爱的桑塔纳去上海,出门时给老婆说,兄弟过生日要喝酒,今天就不开车了。 母司和黎颖坐上了开往苏州的火车。火车上,母司拥黎颖入怀,心想现在这种态势,成就一番好事的概率太高了,简直就是乾卦。“乾,元亨利贞”,《彖辞》乃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母司搂着黎颖甜蜜地思考关于云雨的问题。 万万没想到,母司老爸在雨后的苏州出现了。 母司老爸这天开着他的帕萨特到无锡谈生意,谈完了,临时决定去苏州看看儿子一家,也正好有件大事要跟母司说。什么事呢?就是根据连云港市最新的市政规划,母司老爸的工厂近期就要拆迁,母司老爸就有了一个新想法,就是自己的大部分客户都在苏锡常,自己的独养儿子也在苏州,不如趁这次机会,索性把工厂搬到苏州来。 迁厂不是小事,母司老爸想听听母司的主意,谁知母司老爸跟客户吃饭时就打母司电话,却总是打不通,母司老爸索性就直接开车从无锡到了苏州。有了高速公路,苏锡两地也就半小时车程,只是母司老爸没想到,自己到了儿子家,还是扑了个空。 “怎么还没回来?”母司老爸问。 “他去参加朋友生日宴,喝醉了,说今天就睡朋友家了。”谭悦说。 “喝多了,住人家家里怎么好?他手机没电,我给他朋友打电话。我车子开来了方便的,我把他接回来。他睡人家家里总归不好。” 母司如果听到老爸和老婆的这段对话,肯定要骂某人老娘的。然后,这天晚上,方自归就又接到了另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是克多吗?” “是。” “我是瞿词他爸。瞿词现在是在你家吗?” “嗯。” “他一个喝醉的人,睡在你家里就太给你添麻烦啦……” “哦。” “你家在哪里呀?” “哦……” “在哪里?” “开发区春园新村。” “几号楼几零几?” “叔叔,瞿词已经睡着了,您不用过来了吧。” “没事的,我现在过来接他,反正就一脚油门的事情。你家是几号楼几零几?” “啊……吚……呜……啊……哦……” 方自归不知道母司在哪儿,但却深深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毛坯的一室一厅里变出一个活的母司来,于是方自归与母司老爸接下来的对话,就出现了大量没什么实质内容的象声词和语气词。 听到一阵子吚吚呜呜,母司老爸光火了,“他到底在不在你那里呀?!” 撒谎确实不是方自归的强项,方自归就说:“叔叔,我错了。” 5. 第二次燃起爱情 暗淡的月亮升起来了,入住率极高的春园新村的许多窗口,纷纷透出来明亮的灯光。 晚间的西北风带来了阵阵寒意,而方自归拿着手机站在小阳台上,看着许多黄色灯光中,一户人家的客厅发出波浪一样寒冷的幽蓝灯光,却觉得一阵发热。 “那你告诉我瞿词现在到底在哪儿!”手机里是母司老爸升高了嗓门的声音。 “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方自归弱弱地说,“这样吧瞿叔叔,他手机没电了以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把他打过来的那个电话号码给您,您打过去亲自问一下吧。” 母司老爸很快就收到了方自归发来的短信,然后,母司老爸把自己手机递给谭悦,说:“呐,就是这个号码,你打过去问一下。” 把短信里的11位手机号码一个个输进自己手机里,谭悦一按通话键,piu的一下,手机屏幕上竟然自动蹦出来一个人的名字——黎颖。 原来,这个号码在谭悦手机里本来就存着有的,它属于谭悦四年大学同班同学兼四年舍友的黎颖。 母司大一时给黎颖写了情书,在一次班委会后叫同为班干部的谭悦帮忙带给黎颖,而谭悦没把这封情书交给黎颖。 看到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来的“黎颖”,谭悦只听见自己脑袋“嗡”了一声,然后就呆住了。 电话依然正在播,依然没有接通,可母司老爸已经发现谭悦脸色明显不对, “你怎么了?”母司老爸问。 “他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谭悦红着脸说。 此时的母司,正坐在即将到达苏州的火车上,搂着黎颖,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元贞利亨。 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黎颖去摸自己手机时,母司瞬间感觉不对劲,强大的第六感让母司突然产生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事实证明,黎颖的第六感比起母司来明显要差一些。只见黎颖笑眯眯地摸出手机,可是当她看到手机来电显示的那一刻,一下就愣住了。 母司看着黎颖的表情,也傻了。 电话铃还在倔强地响着,黎颖愣了好一会儿以后,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喂。”黎颖说出第一个字。 “哦。”黎颖说出第二个字。 母司紧张地看着黎颖的每个动作,然后在黎颖仅仅只说出两个象声字以后,黎颖就在母司惊愕的目光中,把手机递了过来。 喜欢历史的母司接过他认为历史上最烫的手机,把听筒放在了自己耳边。 “你怎么在上海?” “没有啊,我在苏州。” “你是不是跑到上海去找黎颖了?” “没有啊,我真在苏州。黎颖到苏州来玩,联系我了嘛,我请她吃个夜宵,在观前街逛了一下,我等会儿就回来的。” “你为什么要撒谎?” “没有啦,人家来苏州了给我qq留了言,克多生日宴结束的早嘛,我就想陪她一下算了,尽一下地主之谊。” “我不相信。” “你不信……那我马上打个车回来,我很快就可以到家的。我真的在苏州。” “好,我在家里等你。” 电话挂断了,也是断开这一晚母司情绪的分水岭。 刚才母司和黎颖的兴致勃勃,已经完全被垂头丧气取代。两个人呆坐在那里,早忘了搂搂抱抱,什么话都没有了。 火车到达了苏州站,母司打破沉默道:“怎么办?” 黎颖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你家,跟她解释一下。” “这怎么能给圆回来啊?” “光我们两个人回去,肯定还是不相信的。这样,我苏州还有个女朋友,我把这个女朋友也拉上,就说我来苏州玩,然后想到你了,就打你电话,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嘛,就出来了,随便说个理由。反正就是在苏州嘛,是在苏州嘛,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嘛,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嘛。” 母司同意了黎颖的建议,这总比坐以待暴毙强。 黎颖立刻打电话给她的朋友,然后母司和黎颖就打车去接这位朋友,还好母司回家也顺路。 在母司家里,黎颖向母司老爸解释,向谭悦解释。黎颖的朋友也很配合,说她和黎颖一直在一起……母司发言不多,必要时也配合黎颖的解释附和一两句,但是心里面,全是沮丧。 母司心想,这偷腥的技术含量比玩车还高,妈的第一次就被发现了,就元不亨利不贞了。 方自归挂掉母司老爸的电话后,平复了一下情绪,便投入到mba毕业论文的写作中。 最后一学期唯一的任务就是写毕业论文,上交论文的截止时间是零四年一月,时间非常紧。特别是几天后,方自归就要带着自己的两个工程师去兰州出差,接下来在兰州工厂做实验,就更没时间写论文了,只好有点时间就抓紧写。 方自归的论文,选择了企业并购这个题目。既然教授说全世界的并购成功率只有三分之一,既然韩不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并购是瞎折腾,方自归就打算写写如何进行并购风险评估,以降低并购的失败率。方自归想来想去,想到汽车工业里,有个分析产品和过程风险的fmea,于是想出一个什么《fmea在企业并购中的应用》做为课题。方自归知道这个论题大概是个垃圾,可自己正在创业,实在没时间多想,就用这个题目东拼西凑一番,敷衍一篇论文罢了。【注:fmea是失效模式及后果分析】 光棍节这晚,方自归拼凑论文又拼到了深夜,准备去睡觉了,却突然发现电子邮箱里有一封未读的电子邮件。本着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方自归点开了邮件。 方自归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一个陌生女生写给自己的情书: 方先生您好, 我叫苏蕊蕾,您不认识我,我也没见过您,不过我们都认识同一个人,她就是我的亲姐姐苏蕊蓓。 我姐姐曾经是您的同事,英文名叫reba,在您以前服务的公司做人事行政主管,我想您应该想起来了吧。 我和我姐姐的感情非常好,有些事我们不会告诉父母,但是我们姐妹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所以最近,我知道了一件姐姐的事,这件事姐姐也只告诉过我,没有告诉任何其他人,并且姐姐也让我不要和任何人讲。可是,我姐姐最近心情很不好,为了姐姐,今天我要把这件事讲出来告诉你,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解开我姐姐的心结。 这件事就是:我姐姐非常喜欢你。 我姐姐很困惑,她不确定您是否感觉到到了她对您的好感,我姐姐说她是暗示过您的,我姐姐说您对她应该也是有好感的。可是,如果您对我姐姐有好感,您为什么没有任何商量就去苏州了呢?做为她的妹妹,我为她现在的不开心而不开心,所以,我想替我姐姐问问您,您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呢?您觉得您和我姐姐有可能吗? 我相信这样的问题,我姐姐自己永远也问不出口的,可是我爱我的姐姐,我想帮她问您这个问题,冒昧之处,请您原谅。 方先生,我认为我姐姐配得上任何男人,如果现在有皇帝,她就配得上皇帝。如果您对我的姐姐也是有好感的,我希望您也能够珍惜。如果您和她一起生活,您就会知道她的好。 我的表达能力有限,只能说到这个地步。虽然您已经到了苏州,可是我想说距离不是问题,如果您对我的姐姐也有心,我相信姐姐愿意跟您去任何地方。 方先生,我姐姐不知道我给您写了这封信,如果,您对我姐姐确实没有那种感觉,只当我姐姐是普通同事,那么请删掉这封信,并且永远忘了这件事,请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然而,如果您对我姐姐也有感觉,请给我回信。 我衷心期待收到您的回信。 感谢! 苏蕊蕾 2003年11月11日夜于武汉 7. 不试不知道 洁净车间里,一个被连体工作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操作工手里拿着个托盘,在心脏瓣膜产线旁的通道里走来走去。而不远处,也被连体工作服包裹着的方自归和他的两个工程师,一动不动地站在无菌检测室的门外。 柔和的灯光下,检测室一尘不染的白色铝合金门和铝合金墙板显得细洁而素雅,贴在门的可视窗上的三角形黄色警示标识就显得非常醒目。 因为每次进入洁净车间都有很多繁文缛节,方自归就在车间里等待试验结果。等了很久,透过门上的可视窗,方自归终于看到脸上似乎带着笑意的老工程师走过来了。 “良率达到了30%。”走出检测室的老工程师对方自归说。 因为戴着口罩,老工程师的声音瓮声瓮气,但这声音进入方自归的耳朵,却像天语纶音一样美妙。 方自归笑了,和身边的两个工程师击掌相庆。 不断产生的试验数据表明,按照研究国外专利得到的工艺影响因素表进行正交实验,这个思路是正确的。 这时,兰州工厂的老工程师们,已经对来自复兴科技的三个门外汉刮目相看。 几个月前,方自归第一次到兰州工厂调研时,知道心脏瓣膜的一次成品率只有10%,感觉非常不习惯。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汽车零部件制造业的方自归,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某个行业的不良率是90%,也就是恐怖的900000ppm,让对质量产生了一定思维定式的方自归很吃了一惊。后来,方自归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先做工艺改进,再做产品升级的技术路径。 心脏瓣膜的核心技术就是在碳上面涂一层碳,但是不能像艺术家那样可以随便涂,因为你就是认认真真涂,良率也低到只有10%。心脏瓣膜的瓣是用碳做的,也就是石墨,要在柔软的石墨上面再涂一层坚硬的碳,也就是金刚石,才能做成心脏瓣膜。生灵涂炭,本来在古代是一种要死很多人的技术,而在今天的这个工厂里,涂炭却成为一种救很多人的技术。而做好的心脏瓣膜,必须要保证生灵涂炭涂上去的那一层东西不剥落,才能够抑制心脏病导致的生灵涂炭。 方自归把国外与心脏瓣膜有关的专利全搜集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方自归意外地发现,国外在心脏瓣膜生产工艺方面也有一些专利。于是,对900000ppm极度不适应的方自归,就开始研究这些工艺专利,然后与兰州的老工程师一沟通,才知道厂里的老工程师们和老工艺师们完全没有看过国外专利。 兰州工厂的老工程师们一方面没想到会有这种专利,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懂英文,所以他们在工厂里折腾了这么多年,良率就稳定在10%的水平,再也不上去了。而方自归却发现,那些国外工艺专利是个宝藏,它把原料的配比是什么、炉温是什么、工艺节点是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虽然这些工艺专利不能直接用,因为设备不同,而且除了这些信息外,还有很多knowhow在里头,但是方自归和两个工程师就通过研究国外工艺专利,把工艺影响因素表做出来了。【译:诀窍】 根据工艺影响因素表,复兴科技的团队和兰州工厂的老工程师们一起在车间里做试验。然后,老工程师们就惊讶地看到良率开始上升,从10%到13%,再到18%,再到22%,再到今天大幅提升的30%。 方自归在兰州待了一个月,良率就上升到30%,可是一个巨大的飞跃,因为这意味着,心脏瓣膜的生产成本迅速下降了三分之二。这结果,不但给了方自归,也给了在前线跑销售的大成和母司巨大的信心。 电话里,大成说:“自归,你龟儿子是天才啊!” 方自归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这方面我是天才……这玩意儿只有试了才知道。” “你回来,我们好好喝一杯。”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啥子好消息?” “今天跟工厂的领导谈过了,我们可以跟工厂达成一个新的协议。就是工艺改进所节约的成本,我们跟工厂按照1:1的比例分成。所以说,随着良率的大幅提高,我们跟工厂的转移价格就可以跟着大幅下降。” “哈哈,那只要我把瓣膜按照现在的市场价卖出去,我们就发财了!” 电话里,母司说:“当初我们在德福勒的时候,还是跟陈顺风学会玩正交实验的。” 方自归笑道:“没错。现在回忆起来,陈顺风这家伙虽然很讨厌,但我们还是跟他学到了一点东西。” “玩正交实验玩得最多的,就是我那台波峰焊。” “哈哈哈……现在良率越来越高,搞得我很有成就感了。” “那现在到30%,良率还能不能继续提高。” “当然可以,现在我对这一点越来越有信心了。” 和母司聊完了业务,方自归也顺便关心了一下他和黎颖的事情。母司说:“我已经把黎颖的qq删掉了。唉,一言难尽…….我们班就这么几个女生,谭悦把什么黎颖勾引我的事情给这几个女生都说了一遍,然后传得我们全班的男生也都知道了。唉,一言难尽…….谭悦跟黎颖断交了,全班同学都跟黎颖断交了。我只是临时冲动想偷个腥,偷又没偷到,还搞得这么复杂……算了,我还是不跟黎颖再联系算了。” “断掉了,最好。”方自归说。 方自归以为,公司初创,一大堆事情要做,母司把泡妞的心思转移到公司的业务拓展上,肯定是对的。 在兰州的这些日子里,方自归突然接到了ck的电话,也感到很高兴。 “方哥,不好意思啊,过了这么久才和你联系。”ck在电话里说。 “哈哈,不要紧的。”方自归道。 “主要是离开拉萨后,我又骑新藏线到了新疆,后来回到家,我又想把镜头卖个好价钱,所以等得时间长了一点,也就一直没跟你联系。” “你还骑了新藏线?你很强啊!” “在拉萨找不到伴,我一个人骑过去的。” “哇噻,一个人走新藏线,有点危险吧!” “norisk,nofun嘛。其实还好啦,危险嘛也有一点,有天晚上,狼就在我帐篷外面转悠。不过我始终没离开过主路,最危险的那段无人区,我是搭车过去的,没有全程骑行。”【译:没风险,不好玩】 “佩服。估计全国也没几个人骑过新藏线吧。” “方哥,我这次打电话给你,就是告诉你我刚把镜头卖掉了。也等了蛮长时间,看来最多也就只能卖个两千五。你发一个银行账号过来,我打一千二百五给你。” 关于那个镜头的事情,方自归从西藏回来后忙着公司开业,然后一炉一炉地烧心脏瓣膜,几乎都忘了。但是突然收到ck的电话和汇款,方自归还是很欣慰。ck果然并没有像小枫所担心的那样,从此消失在人潮人海中。 方自归满意地认为,自己不但对技术突破路径的判断比较准确,对人心和人性的判断,也比较准确。 8. 将爱情进行到底 高尔夫球会所外,一盆巨大的植物在明媚的冬日阳光下像熊熊燃烧的火,长长的橘黄色叶子爆炸般向四面伸展出去。这盆植物后面的果岭上,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练习推杆。 游梓晖坐在会所内的一个沙发上,把视线从练推杆的姑娘身上收回来,问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方自归:“以后你会经常待在兰州?” 方自归道:“那也不会。刚开始也心里没底,所以在兰州一口气待了一个多月。现在我们已经做了一份详细的试验计划,接下来,兰州工厂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可以按照计划独立做试验,试验结果及时通知我们就可以了。以后,我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兰州,每次去也不用待很长时间。” “那你这个创业,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方自归脸上露出富有成就感的表情,“意想不到的顺利。我们试验了一个月,就让生产成本降低了60%,而且很可能还会进一步下降。另外在产品端,我们已经启动双瓣膜的研发了。” “双瓣膜是什么?” “心脏瓣膜分为单叶瓣和双叶瓣。单叶瓣是大概已经一百年的技术了,现在最新的技术是双叶瓣。虽然仅仅是单叶变双叶,美国公司都花了二三十年才突破这个技术,六七十年代才出现了双叶瓣。而中国本土的公司呢,现在还全都是单叶瓣的技术,我们现在就是要向这个技术发起挑战。” 游梓晖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你们公司总投资有多少?” “三个合伙人总共投了一百万。” “一百万人民币?“ “人民币。“ “据说医疗产品研发,钱少了搞不成。“ “一百万当然不够,但我们可以把单瓣膜的利润投入到双瓣膜的研发,像现在的房地产,滚动开发嘛。“ 方自归在兰州时,游梓晖就约方自归,说有两张无锡某高尔夫球场的免费球券,那球场非常漂亮,请方自归来打球,正好借打球的机会聚聚。所以方自归回到苏州后的一个周六,方自归就借母司的车开车到无锡,见到了数月未见的游梓晖。两个人都怕迟到,结果都到得太早,还没到预约的开球时间,两人便在会所里闲聊起来。 聊完了方自归的研发,游梓晖开始聊他的研发了,得意地说:“前段时间我又有研发。“ “什么研发?“ “虹桥几家涉外宾馆顶层的俱乐部,他们叫行政酒廊,里面有不少拿得出手的陪酒小姐。有的小姐愿意出台,带出去有行价。但是打算带走的话,有个诀窍,就是喝到十点十一点了,说,我们出去一起吃个宵夜。吃完宵夜,再决定要不要带她走。” “为什么要先吃宵夜?” “小姐们都浓妆艳抹的,夜店光线又暗,在里面你根本不确定女生是不是真正的美女。所以做决定前,先一起吃个宵夜,哪怕去吃碗牛肉面,再决定要不要带回去。这办法非常科学,因为夜店附近的小吃店一般都是日光灯,比较看得清楚。” 此时,整容技术还没有掀起该行业的产业革命,不像后来因为整容技术日臻成熟,高档夜店的小姐品质,基本上都很有保障。 游梓晖又笑道:“然后扫黄那段时间,我还开发出一个找一夜情的好地方。” 看来,上一波扫黄打非运动对游梓晖的影响虽然是短期的,但游梓晖仍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影响减至最小。方自归问:“哪里啊?“ “衡山路上的一个酒吧。那个地方,你也不要去太早。两点钟打烊,灯就会打亮,你大概一点半去就好了。你就等它快要打烊之前,你看那些落单的……大家都懂的,灯一亮噢,就自动配对了。不是说每个人去都一定有,可那些男男女女就知道剩下的落单的,基本上就是来玩一夜情的。灯一亮,你就看大家在那边骚动,对一下眼神,聊一两句话,就手拉手走了。” 看来这间独特酒吧的玩法,非常符合游梓晖的一个理念:爱要多做而不要多说。 游梓晖还要继续分享他的研发,球童这时通知开球了。 球场建在太湖边的几座丘陵上,球道起伏得好像人生,比起上海、苏州那些地形平坦的球场,果然更有趣些。游梓晖玩得兴高采烈,可方自归打到第三个洞,就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方自归心想,玩高尔夫,实在是太他娘的浪费大好韶光了。 打好高尔夫球的一个要点是专注,而方自归现在满脑子都是心脏瓣膜,专注度不够,加上产生了负罪感,球场表现就远远不如游梓晖。 两人一边打球一边聊天,有球童在边上,游梓晖也就不聊比较私密的话题。方自归分享拉萨见闻,游梓晖就分享北京见闻。 “没想到北京的房子这么便宜噢,肯定有升值潜力的。”游梓晖说,“上个月我在和平门附近买了三套,新开发的全装修房,靠近地铁站,每平才八千多。和平门离天安门只有两公里,你想,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至少相当于上海的人民广场吧,人民广场方圆两公里的房子,已经没有低于两万的了,离天安门广场不远的房子卖八千,是不是很便宜?” “欸,听起来是比上海便宜。” “我听人说的啊,北京人喜欢买车,上海人喜欢买房。” 两人打完了球,在会所脱光了衣服,往水温舒适的浴池里一泡,再一次赤诚相见。 游梓晖舒服地眯着眼睛说:“victor,虽然你在苏州,我在上海,但是这两个地方离得又不远,我们至少每半年要聚一聚。 看来苏州到上海的距离,对爱情来说太远,对友谊来说不远。也看来,游梓晖还是很看得起方自归这个大陆的朋友,希望每半年都找方自归聊聊,总结一下他半年来的性生活是不是和谐。方自归笑道:“可以啊。” “我们也可以经常约约一起打高球啊。反正我去嘉兴那个海边球场打球,跟我来苏州打球,路上时间都差不多。” “梓晖,至少未来几年,我恐怕是很偶尔才能打一场球了。”方自归用手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创业跟打工不一样。” “啊?哦……也可以理解,我爸当年创业,也有好几年不打球。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泡妞嘛。现在打完了十八洞,晚上我们在无锡一起打十九洞,哈哈。” “小姐我也不想玩了。”方自归淡淡地说。 “什么?”游梓晖很惊讶,心想创业难道对**的杀伤力也如此之大吗?“为什么?” “我也想将爱情进行到底,想找个好姑娘,好好谈一场恋爱,然后和她结婚生孩子。” “这……不矛盾啊,我不是也结婚生了孩子吗?” “不光是结婚不结婚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游梓晖实在觉得很突然,觉得方自归没时间打十八洞还可以理解,突然间第十九洞也不打了,实在太违背人性。 “我现在是佛教徒了。”方自归用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脸,“我觉得伍明哥说得对,那件事没那么重要。以后……那些色情场所我再也不去了。” 9. 嘉年华 门口以紫色为主基调的海报前,八九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蜿蜒成一条五彩缤纷的线,绽放着各自的笑容让摄影师拍集体照,宛如海报上那戴着面具的拉丁美女巨幅头像上的一串晶莹的项链。 海报上写着“春日嘉年华”五个白色的大字,方自归在海报前的一排女人面前经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排拍照的女人的正中间,站着位一袭红色长裙的姑娘,面容娇美,体型丰满。 走进这间由老洋楼改造而成的高档西餐厅里,方自归发现里面已经热闹非凡,果然像邀请函宣传的那样,有“高端社交盛宴”的气势。男嘉宾们全都西装革履,大部分扎着领结,小部分系着领带,凸显出方自归身穿夹克衫的不搭调。而女嘉宾们基本上都是一身晚礼服,有露背的,有深v的,甚至有穿着极为隆重的拖地长裙的,也有个别既露背又拖地的。方自归站在场内,觉得好像站在百花丛中一般。 方自归今天在上海刚参加完mba的毕业典礼,第二天又约好去上海的两家三甲医院见几位国内知名的医生,所以这晚就订了一家经济型酒店,住在上海了。几天前,方自归的私人电子邮箱收到一封邀请函,邀请方自归参加这个所谓的“高端社交盛宴”,收费仅一百八十八元,可以畅吃意大利美食,畅饮法国红酒,还有巴西歌舞表演。方自归最近心情颇佳,复行科技在研发和营销两条线上都取得重大突破,又刚拿到mba文凭,想想自己大概也算高端人士了,不妨去见识一下,所以衣着低端的方自归才出现在这个高端社交盛宴上。 方自归用盘子装了些小吃,倒了半杯红酒,就到会场二楼找张桌子,坐下来先吃东西。会场二楼和一楼上下互通,站在二楼栏杆边,可以俯视一楼主会场和会场中央的小舞台。方自归填饱了肚子,端着酒杯倚在栏杆边,边听音乐边观察一楼的男男女女,就发现一个奇特现象:女嘉宾比男嘉宾多得多。 这时,嘉宾们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地端着酒杯聊天,而一楼两侧的长凳上,坐了满满两排没有男伴聊天的女嘉宾。 地形观察得差不多了,方自归端着红酒杯下楼。下得楼来,方自归只见身边孤零零站着位全副武装……是全副西装的圆脸胖子男士,便与这圆脸西装男攀谈几句。聊起来才知道,这位男士在一家合资的汽车零部件公司任工程部经理,从外地到上海打拼了十几年,在上海有房有车,但没有老婆。让方自归感到意外的,是这圆脸西装男直言不讳地说,他参加嘉年华,就是来相亲的。 “这个嘉年华是一场相亲会?”方自归诧异地问。 “是啊,主办方请的几乎都是单身精英人士。”圆脸西装男严肃地说。 方自归本来以为,既然是高端社交,也许能遇到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再不济也应该遇到几个企业家,没想到要遇到的,将主要是来求偶的女人们,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蹉跎了这么多年,自己最近不是真的决定要求偶了吗?看来是缘分到了。 “会场里女人这么多,您今天应该很有机会。”方自归对圆脸西装男笑道。 “借您吉言,哈哈。” 接下来,方自归便知趣地端着红酒杯转到别处去了了,毕竟人家是来找女友的。 方自归在人丛中转了一会儿,舞台上一个司仪出现了,宣布说马上有表演。接着,三个戴着头冠、身材性感、衣着暴露、屁股后面插一排彩色羽毛的洋妞走上了舞台。随着音乐响起,她们跳起了热烈的拉丁舞。舞台边,许多会跳拉丁舞的女嘉宾就奔放地跟着跳了起来,方自归便站在原地看。 席东海那个风靡全国的大腿舞,想来大概就是这样的……方自归一边看表演,一边胡思乱想。 表演结束,舞台附近的人群渐渐四散而去。这时,方自归突然发现,一位站在自己身边的高个子女生正对着自己微笑。会场里有的地方暗,有的地方亮,对方自归微笑的姑娘站在一片阴暗里,微弱的光线让她的容颜有些模糊,但方自归还是心里一动,赶紧也向她回报一个灿烂的微笑。 方自归心想,今天这场子,女多男少,莫非该女子要违背传统中国文化,采取女人先主动的策略了?想到这里,方自归对着女生继续微笑,并且好奇下一幕将要发生什么。于是,在两个人相视微笑了一会儿后,女生终于说话了:“对不起先生,您踩到我裙子了。” 方自归脸上的微笑立即僵硬,赶紧抬脚,“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方自归感觉很窘,“没注意脚下,对不起啊。” 高端社交盛宴就是不一样,参会女生的素质看来是有保证的,她在被方自归无意侵犯的过程中,自始至终保持着端庄。而方自归对于自己这么低端的行为,有些难为情,道完歉后便脚底抹油,溜回二楼了。 方自归坐在二楼喝口红酒压惊,只觉得自己好笑,心想自己今晚够出洋相的,不但衣冠不整,而且举止粗鲁,甚至自作多情。看来高端社交要随时注意脚下,跟中低端社交完全是两种概念,以后在光线比较微弱,并且有淑女穿拖地长裙的派对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 方自归正发呆,身边坐下了一位身穿银色西装的男士。 “你好。”银西装冲方自归点头一笑,主动递了张名片过来。 “你好。”方自归道,从裤兜里早准备好的一叠名片里,摸出一张递了过去。 “合选文化传媒,成总,幸会。”方自归看着名片说。 “方总监,幸会幸会!”成总笑道,“方总监公司在苏州,怎么今天有幸来上海参加活动?” “今天是我们欧亚的毕业典礼,我参加完典礼,顺便来见识一下。” “噢——您是欧亚的……是的是的,这次主办方向欧亚、交大、复旦的mba们发了些请柬,但是好像报名来参加活动的并不多。” “成总,你们公司做文化传媒,具体是什么业务呢?是广告吗?” “哈哈,我们不是广告公司,我们做的是婚介服务。” “婚介服务?”方自归有些诧异,前面看名片,还以为成总是做媒体的,没想到他是做媒的。 “对呀。这次嘉年华,我们公司也是赞助商。” 方自归明白了,原来圆脸西装男了解得确实不错,这所谓高端社交会,真的是相亲会。 “方总是单身吗?” “是的。” “哈哈,那您就来对地方啦。” “成总,你们公司都提供哪些服务呢?” “贯穿始终的就是一句话,”成总伸出五个手指做出一个气度非凡的手势,“传播婚姻的智慧。” 听上去,成总的服务确实很高端,方自归恭维道:“那成总应该是婚姻专家。” “就是见的案例多一点。”成总谦虚地点点头,“我们老祖宗有句话,叫‘人生大事’。以前我就没这种体会,做了这个工作呢,我就深有体会。真正能称得上‘人生大事’的,确实很少,而婚姻是当之无愧的人生大事!你考上清华是人生大事吗?可以说是,但是又勉强,对不对?你在上海买套房子算人生大事吗?也很勉强。但婚姻是人生大事,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我觉得,生死是第一大事,婚姻最多排老二吧?” “不是!”成总用毋庸置疑的神情捍卫本行业的高端,“死这种问题呢,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去的方向,那这个是无法掌控的,但婚姻是个人可以掌控的。我们可以调控的人生大事,就是婚姻。调控你的出身?调控不了。你说我想做美国人,那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人贵为万物之灵,他在哪方面显示出这个‘灵’呢?就在情感上。”成总深情地喝了一口红酒,“人为万物之灵,就在情感上体现得惟妙惟肖,丰富多彩。我们真的见过很多的案例。有的因为爱情,倾家荡产。有的因为爱情,达到了人生巅峰!” “谁……达到巅峰了就?” 10. 婚姻的智慧 一道橙黄色的光束从屋顶射了出来,接着又射出几道蓝色的光,像移动的探照灯,照着伸向空中的一些晃动着的手臂。 优美的音乐变得富有节奏,愉快的灯光在人群中闪来闪去。在二楼栏杆边围了一圈的人们,有的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晃动,有的窃窃私语,又突然传来一声姑娘的轻轻尖叫。 “比如说,世界首富比尔盖茨,世界股神巴菲特。”成总斩钉截铁地说,“杨澜采访过巴菲特、盖茨,问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巴菲特说不是选择了哪只股票,而是选择了他的妻子。” “巴菲特说过这话?”方自归问。 “那当然。所以我一直认为,像你们这样的高端人士,首先要建立幸福美满的婚姻,你才能成为大成就者。否则的话……你像我们中国的这些富翁,一离婚就很多钱分出去,弄一弄家里面就鸡飞狗跳,他富裕的程度就上不去了。你听巴菲特他有什么绯闻呢?所以我有个看法,”成总咽了一口唾沫,“中国复兴,一定离不开婚姻幸福,我们国家的领导人还认识得不够,中央领导就是看着做世界五百强,造摩天大楼,都是面子工程,我们这个行业做的这些地基型的工程,看不到的工程,他就顾不着。” 方自归吓了一跳,自己一直以为,振兴中华要靠科技和实业,欧亚的教授讲到国家竞争力时,也从来没把婚姻列为需要考量的因素之一,没想到,做媒这个古老的行业竟然如此高端。 成总注意到方自归怀疑的眼神,决定拿出更有力的论据,说:“一天下雨,我没出门在家上网,就看见新闻里面一会儿一个暴力事件。所以我认为,我们国家如果不在两性方面取得一个很大的发展,社会动荡的因素会更加的多。如果,你我都家庭很幸福,他妈的你给我钱去打去杀我都不会去。我是感觉,婚介所是整个社会的基石。” 做为社会基石的做媒业,至少在成总嘴里已经高端得高上了云端。 “我们的努力程度,不亚于西方人。我们的智慧,也不输西方人。”成总接着说,“那中国比西方落后,到底我们差在哪里呢?我认为是在婚姻。” “那也肯定不是原因的全部。”方自归感觉有些不能忍受了。 “我感觉,我们中国人,在情感也好,同性之间的沟通也好,深度不够,而老是追求宽度。” “这一点倒是的。” “像我们基础设施建设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我们的婚姻智慧不够。比如说面对离婚,为什么离了婚我们一定要成为仇人呢?这也是智慧不够。为什么我们不能驾驭得更好呢?”成总再喝一口红酒,“这个行业,我在上海两会上提出来,要成为一个传播婚姻智慧的行业。我们不是就拉郎配。我们希望,能够跟我们结缘的人,都能够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知道婚姻应该怎么经营。像现在的社会就是,”成总把嘴凑到方自归耳边,压低音量说,“啊成老师,我要找一个胸大,皮肤白,个子高挑的。女的说,成老师,他挣多少钱?早上一个女的,四十几岁了,财务总监,介绍了几个,她说,成老师,你怎么给我介绍这样的人啊?这还不如我离掉的那个工资高。一讲这话你就感觉她的层面很低,不会认为她是什么成功者。” 成总接下来提高了音量。也是,高端的行业碰到低端的客户,就把成总的演讲激荡得更加慷慨激昂了。 “现在很多女人说,没老公会死啊?没男人会死啊?我说,不会死,但你生不如死。从小琴棋书画,就让你过这种质量的生活?高质量生活怎么可以没有婚姻呢?所以我们是这么在倡导。婚姻也是责任,大家都不结婚不生孩子,怎么去保卫南海?!” 前阵子在南海发生了中美撞击事件,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可见不管做媒高端不高端,成总的演讲也是非常契合时政的。 “我们中国几千年儒家教育,不结婚不生孩子,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成总抑扬顿挫的演讲终于结束了,方自归消化片刻,弱弱地问了一个技术问题:“成总,我发现今天来找老公的女士,好像比来找老婆的男士多得多啊。” “其实今天来的这些女士,很多还是很优秀的。我就认识好几位,都是高学历、高职位、高收入的三高人士,都已经三十几岁了,还没嫁掉。” 原来除了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以外,还有这种三高人士。方自归今天来见识一下高端社交盛宴,见识确实高了很多。方自归接着问下一个技术性问题:“既然她们这么优秀,怎么会嫁不掉呢?不是说中国的男人比女人多出好几千万嘛。” “全国平均来说,男多女少,但上海不一样。” “为什么上海不一样?” 婚姻专家耐心地为没有婚姻经验的方自归答疑解惑,说:“上海的写字楼里,女多男少,知道吧?这里聚集着来自全国的女精英,但是还没结婚的男精英不够多,知道吧?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女精英同时对另一半的要求比较高,一时没遇到合适的,就把自己的黄金年龄给耽误了,到后来高不成低不就了。再比如,优秀的女生事业心重,用在处理个人问题上的时间少,也给耽误了。还有的受到过伤害,就不轻易打开心扉了。原因多种多样的啦。” 听到“受过伤害就不轻易打开心扉”一句,方自归心里一颤。 接着,成总又与方自归闲聊几句,便怂恿方自归赶紧到女人堆里去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方自归觉得,成总的有些话虽然比较托大,有些话倒也蛮有道理,便就下了二楼,往女人堆去了。 方自归注意着脚下可能出现的拖地长裙,走进女人堆仔细观察。然而,大致观察下来,方自归不免有些失望。因为,虽然很多女嘉宾重重地往脸上涂粉,没有像心脏瓣膜那样重重地涂炭,可终归还是难以掩盖事实的真相。方自归是什么人?方自归是在美国修炼过人脸识别技术的人,他锐利的目光透过重重粉底,很快判断出来,女嘉宾们大部分是半老徐娘,场内为数很少的年轻姑娘,姿色也无法与当年的莞尔匹敌。 那个光棍节的深夜,方自归突然收到丽贝卡妹妹苏蕊蕾的来信后,始终没有回信,然后郑重地删掉了苏蕊蕾的信。方自归在与丽贝卡做同事的过程中,没察觉丽贝卡对自己有意思,虽然也偶尔在她看自己的眼神里读到过一丝崇拜,方自归还以为这是下级对上级的一种崇拜。这种情况说明两条,第一条丽贝卡掩饰得比较好,第二条自己对丽贝卡没感觉,而重点就是第二条。 收到苏蕊蕾的信后,方自归出于对丽贝卡的尊重,认真想了想自己与丽贝卡拍拖的可能性,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打破苏家姐妹的平静生活了。虽然方自归已经打算找个好姑娘,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但方自归“好姑娘”的标准里有这么一条:要比莞尔更漂亮更有气质。丽贝卡是不符合这条标准的。 方自归幻想着有一天,自己挽着美若天仙的娇妻在淮海路散步,偶遇年老色衰的莞尔的那种场景。 舞台上,司仪引着三个屁股上依然插着野鸡毛的巴西女郎和两个新登场的巴西帅哥上场了,五个巴西人在舞台上一阵热舞后,两个巴西帅哥走下舞台,与舞台边舞动的女人们共舞,引起一阵女人的欢呼和尖叫,也引起了一阵混乱。 方自归看到了刚进场时,那个在海报前拍照,在一排女人中站c位的红裙女郎。她站在舞台侧面,端着红酒杯,随着音乐节奏,优雅地微微扭动着身体。 这倒是个尤物,方自归心想,既然来都来了,总得采取些行动。 今晚上,目标就她了! 11. 春风又绿江南岸 两位巴西帅哥走下小舞台,与台下跳舞的女人们共舞,一时间,舞台前的那片空地上拥挤起来。几十个女人伴随着巴西帅哥的舞步,一会儿舞动着往东,一会儿舞动着往西,好像潮水按照音乐的节奏一会儿涨起来,一会儿落下去。 不跳舞的人们围着这群跳舞的人,欣赏他们不太整齐的舞姿。会场里有这么多女人都会跳这种拉丁风格的舞,方自归觉得有些惊讶。看来成总所说的这些三高女人,也还蛮多才多艺的。 跳舞的巴西人退场了,跳舞结束,混乱结束,音乐变得比较悠扬,又到了自由交谈的时间。方自归这时便在场内寻找红裙女郎,谁知找到她时,一个男人正与这红裙女郎搭讪。 方自归晚了一步,便端着红酒杯,在场内瞎逛,结果又碰上了也端着红酒杯瞎逛的成总。 “怎么样方总,有没有收获?”成总兴高采烈地问。 “看上了一个,还没找到机会跟她聊。”方自归笑道。 “那今晚一定要抓住机会。” “嗯。今天跟成总聊,很受启发。我以前从没想到,做媒还有这么多学问。” “其实我们不止做媒,我们还做分手。” “啊?”方自归非常诧异,预感到又能学到新知识了,“分手业务……咋个做法?“ “分手也有很多学问的啦,哈哈。分手的利润比牵手高得多呢。” 接下来,成总便用mba教育最喜欢的案例分析模式,娓娓道来。比如某领导的情人粘领导粘得太紧了,领导经过战略分析,考虑到诸如政治前途、家庭和谐等方面的因素,决定甩掉情人。然而解决这种问题,用mba教育里的线性规划技术是完全解决不了的,这时候,合选文化传媒这样的公司就可以出马了。 分手大单,往往都是成总亲自操刀,刀法根据客户的个人情况各有不同,只要成总能斩断客户和情人的情丝,便能得到一大笔佣金。成总便分享了去年的一个案例,佣金虽然只有三十万,但项目做得干净漂亮。这桩得意之作,就是在成总的策划下,把某领导的小三送到香港读emba,小三读emba前是个三线影视演员,在emba班上邂逅了某著名房地产公司的大佬后,投入了房产大佬的怀抱,不再粘老领导,老领导便化危机于无形,轻松解套。 “不久前我还做了个两百万的单子。”成总分享第二个案例,“一个做绿化的老板,特别好色,全国的工程都做,哪个地方有大项目就在哪个地方弄个小老婆,因为一个工程要做一年半载,他在外地熬不住的嘛。好了,十年绿化做下来,全国各地养了七个小老婆,生了八个私生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板过的是皇帝一样的生活,其实他后来苦得很啊!“ “这种生活还苦?“ “那天在我办公室,把门一关,他说着说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说什么,成总,我跟您说实话,我好多次都想把我位于十八层楼的办公室窗户打开,从上面直接跳下去。” “啊?这是为什么?” “老婆孩子多,每一个都管他要钱,每一个都找他这个事那个事,他应付不过来,人要崩溃的呀!“ “哦,原来如此……像我这种一个老婆都没有的,压根体会不到——” “现在呢,绿化生意也不好做了,利润跟过去不能比的,所以搞得这老板生不如死。还好他找到我,我用半年时间,就把问题解决了。你看,我是救了一个人啊!***不是提出来,建设和谐社会嘛。我做的事情,就是在建设和谐社会啊!” “是是是,”方自归觉得不多说几个“是”,不足以嘉许成总的丰功伟绩,“是是是。” 成总抑扬顿挫地讲完他的案例,方自归又赶紧满场找红裙女郎,可惜找到她时,又有另一个男人在跟她搭讪。 看来,虽然整个场子的女人呈现供过于求的态势,但女人丛中的局部热点地区,却依然是供不应求的情况。 方自归等了一会儿,司仪走上舞台,通知嘉宾们抽签分组做游戏,场面又有些混乱。等到游戏做完,方自归再找到红裙女郎时,就惊讶地发现,她和那个专门来相亲的圆脸西装男正聊着。 之前与红裙女郎搭讪的那几个男人,看起来还算有些腔调的,而红裙女郎和圆脸西装男站在一起,就好像一朵鲜花插在柿饼上,看起来太不般配了。 方自归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偷偷观察两人聊天,只见那圆脸西装男表情有些紧张,而红裙女郎微微晃着酒杯,脸上微微带笑……方自归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好姑娘。 红裙女郎与个子比自己略矮一些,明显与自己不般配的圆脸西装男聊天,竟然耐心地回答问题,没给圆脸西装男任何不好看的脸色,足见她不拿腔作势的雅量。 方自归对高龄美女不感兴趣,对高冷美女也一样。“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那一类美女,方自归向来不喜欢,但红裙女郎这一类喜欢带着笑容的,方自归很喜欢。 晚会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方自归决定,索性就等在红裙女郎附近不走了。然而,圆脸西装男还是缠了红裙女郎很长时间,直到红裙女郎点点头,放下了手中已空空如也的红酒杯,然后她径直往洗手间方向去了。 等在洗手间门口,不太合适,方自归决定等在离洗手间门口十米左右的走廊上。这次,绝不能再让别的男嘉宾截胡了。 红裙女郎终于踩着高跟鞋,迈着轻灵的步伐,“哒哒”地走出了洗手间。方自归微笑着,看着红裙女郎越来越近,感觉当年在图书馆阅览室门口,那种向莞尔表白的勇气,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你好。” “你好。” “还可以再喝一杯吗?” “哦……不了,我喝得差不多了。” “那我帮你拿一杯水吧。” “好呀。” 方自归拿了一杯水,走进场内,把一个正欲向红裙女郎搭讪的另一个西装男挡在了身后,把水给红裙女郎递了上去。 “谢谢。” “我叫方自归,请问怎么称呼你?” “我叫懿兰。” “哦,懿兰,你也是来相亲的吗?” “喔,不是的。”懿兰笑道,“我是上海电视台的,我们台也是这次活动的赞助商,我是来捧场的。” “我就觉得,像懿兰这么漂亮的女生,根本不需要相亲。”方自归也笑道,“懿兰在电视台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我是‘精彩上海’栏目组的。” 方自归心想,如果满街都是懿兰这样的女孩子,上海确实会非常精彩。 “我也不是来相亲的。”方自归说。 “我知道。” “为什么你知道?” “因为你应该是全场唯一不穿西装的男士。” 方自归一笑,“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进场前,我真不知道这个所谓高端社交盛宴,原来是个相亲会。” 懿兰也一笑,方自归趁机近距离仔细观察处于一束灯光下懿兰,发现光明中的她,确实非常美丽。 她没穿深v,没穿露背,穿的是一件低胸丝质连衣裙,所以整个肩膀和一部分胸部露在了外面,让人觉得既性感又纯洁。方自归已经估计过了,懿兰的胸部露出来了三分之一,从露出来的部分和被掩盖部分的轮廓看,绝对没有厚海绵胸罩作假,那是两个名副其实的半球,坚挺圆润,感觉…… “方先生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感觉如何?”懿兰微笑着扬起她姣美的脸。 “实在非常有幸福感。”方自归眼角的余光停留在懿兰光溜溜白净脖子的下方。 “为什么呢?” “因为女生比男生多。我上大学的时候,班里只有四个女生,所以她们号称四大美女,导致母夜叉一样的人物,也被称为貂蝉。” 懿兰“扑哧”一声笑了。 “当然,我们对本班貂蝉非常敬畏。但是除了敬畏,我们是没有感觉到幸福的。” 懿兰接着笑。 “今天一看到这种大好形势,我立即有种咸鱼翻身的感觉。” 懿兰又笑。 气氛融洽了,两人放松地聊了起来。 “方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应该算科技工作者。我和两个朋友合伙创办了一家做医疗产品的公司。” “做什么医疗产品呢?” “心脏瓣膜。我们做了五个月,就把这个产品的良率从10%提升到了90%,导致成本巨幅下降,质量等级大幅提高。我们现在开发国际最前沿的技术,也取得重大进展。按照现在的形势,我们估计,三年时间我们就能成为这个领域的全国第一。” 懿兰叹道:“哇,科技精英啊!” 方自归很享受地继续在美女面前吹牛逼:“我现在有个体会,我们中国人在劳动的时候,还是很爱动脑筋的,这个优点的副产品就是我们有时候会动歪脑筋,但如果我们把这个优点用对地方,迸发出的正能量可能会非常惊人。 “那你们有没有把你们的新技术去申请专利啊?” 方自归有些奇怪,“咦,你也知道专利?” “我有次做节目采访一个企业家,那个企业家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几个专利。他自己兴致勃勃介绍了好久,所以我也大概知道专利是怎么一回事。” “噢——是这样的,牵涉到工艺方面的新技术,大概有30%的东西我们申请了专利,还有70%呢以商业秘密的方式……也叫工业秘密吧,不能公开,我们没去申请专利。产品方面的新技术呢,还正在研发的过程中,所以暂时还没申请,但以后肯定也是要申请的。” “嗯,明白了。” “大概两周后,我可不可以请懿兰吃饭?” “为什么要两周以后?” “因为我知道,美女的档期一般都排得非常紧,如果不早点儿预约,就约不到了。” 懿兰“扑哧”又笑出来了。 等懿兰止住笑,方自归这才微笑道:“我开玩笑的。其实我马上要去南京、北京、西安、兰州这些地方出差,大概两周后回来。” “哦,那好吧。” “那为了将来保持联系,懿兰能不能把手机号码给我?” 懿兰看了方自归一眼,说:“好吧。今天好多人问我要手机号,我都没有给。” 12. 竞争与合作 春夏相交的时节,风从海洋吹向大陆,从南方吹向北方,温暖的空气在大地上盘旋。 夜色越来越浓,居民楼里繁密的灯光渐渐变得稀稀疏疏,一片朦朦胧胧的睡意漂浮在城市上空。 复兴科技装修精致的国际范会议室里,却依然灯火通明。 大成肥厚的大手拍在了那张一线品牌的白色会议桌上,“继续杀!我不信创展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成本降到跟我们一样的水平。” 方自归看着投影仪投在电动幕布上的那张电子表格,“虽然我们还有降价空间,但如果我们更疯狂地降价,我预感到,最后很可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母司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现在创展突然开始降价,我们用什么办法应对?” 方自归沉默片刻道:“竞合。” 创立复行科技前,方自归用swot分析过国内心脏瓣膜市场的竞争格局,认为这个市场确实可以做做。市场内,除两家国际巨头以外,国内厂家总共加起来只有五家,一巴掌的事情,相比其他很多行业,竞争可以说很不激烈了。譬如,连门槛非常高的汽车业,名气响当当的牌子有十几家,不那么响当当但也非常正规的牌子,怎么也有几十家,而心脏瓣膜的国内玩家才一巴掌,当然可以好好玩一玩。玩家少,正是因为这个行业的技术门槛和法规门槛都比较高,不是阿狗阿猫想进来就进来能随便把水搅浑的。事实证明,方自归对市场竞争的预判基本上正确,自从在工艺和质量上取得重大突破后,复行科技的销售突飞猛进,迅速威胁到了北京创展的江湖地位。 北京创展是零零年从国企转制为私营股份制企业的,改制后,创展的经营业绩突飞猛进,很快成为心脏瓣膜国产厂家中的老大。由此可见,技术能提高生产力,制度也能提高生产力。而兰州这家其实更老牌的心脏瓣膜生产厂,几年来一直在北京创展后面陪练。谁知复行科技零三年横空出世,对还没有转制的兰州工厂来说,其实也是个制度创新,而这个制度创新连带迸发出了技术创新,然后在销售端,大成下手很重,母司开疆拓土也打得机智灵活,一时间,北京创展丢了不少单。 但是,没有谁愿意把江湖第一的地位拱手相让,发觉苏州复行科技开始在业内崛起后,北京创展进行了反扑,在国内几家知名医院开始大幅降价。对于市场上的这一最新动态,复行科技的三位股东就必须要讨论一下了。 “啥子竞合?”大成疑惑道。 “竞合是啥?”母司问。 “竞合”的概念,是方自归在mba课堂上听教授讲过的,这理念能否解决眼前的问题,方自归没有十分把握,但想来想去,觉得可以一试,便把“竞合”的概念给没读过mba的大成和母司解释了一番。 概念清楚了,方自归道:“为什么要你死我活呢?我们也可以跟创展联手嘛。如果创展愿意合作,我们可以长期维持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市场价格。” 大成怀疑道:“创展会愿意吗?” 方自归道:“如果创展不愿意,这样杀下去,我们可能会受重伤,而创展可能会死。” 这一点很有说服力,母司肯定道:“有道理。” 大成道:“如果创展死了,我们不是可以把创展现在的市场份额全吃下来,是不是可能更有利?” 方自归道:“创展死了,还有其他几家呢?而且如果是靠血拼价格把创展干死,我们抢下来的这个市场,也变成了一个价格烂得不行的市场,一个无利可图的市场。我们这个市场,降价容易涨价难啊!” 母司道:“如果创展意识到自己要死,狗急跳墙,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 方自归道:“对。其实他们比我们更需要‘竞合’,如果创展老总是理性的,他应该不会无视我的建议。” 母司道:“不过,我们这样搞,是不是算寡头垄断啊?” 看来母司还没来得及把大学里学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完全忘掉,方自归笑道:“这不能算垄断。两家巨头占领了80%的市场,我们五家国产品牌在一个20%的小市场里打,算什么垄断?将来,我们是要去抢巨头的市场份额,跟创展有什么好打的?” 大成开始认同方自归的想法了,笑道:“即使算垄断,有什么关系?有人来管吗?被国企垄断的行业还少吗?要是我们能做到垄断,那说明我们有本事!” 三个合伙人达成了共识,方自归就立即奔赴北京。通过上海海洋医院心脏外科康主任的介绍,方自归见到了北京创展的老大——郭总。 茶馆里,方自归与郭总第一次握手时,微笑着用他的人脸识别系统扫描了一下,立即感觉到,郭总对自己的到来有些怀疑。 “今天才认识郭总,真是遗憾。”方自归笑道,“郭总是前辈,我们复行科技成立时间不长,早应该来北京拜拜郭前辈的码头啊!” “还需要拜吗?”郭总冷笑道,“我的码头已经快要被你们抢走了。” “哈哈,郭总够爽快,那我也不用绕弯子。”方自归抿一口茶,“其实我的敌人是谁?郭总,我仔细想过,我的敌人不是北京创展,北京创展的敌人也不是我。” “那你的敌人是谁?” “是那两个巨头,绝对不是您。” 郭总沉默着,方自归注意观察郭总的眼神,继续说:“两家巨头那么大份额,我们两家争一个小份额,有什么意思呢?巨头一个单叶瓣卖一万多,我们才卖四千,这种情况,你我还打什么价格战?我们应该把质量和服务做得更好,联手去抢两个巨头的份额。打价格战又辛苦,又伤身体,本质上就是浪费钱,一点儿必要都没有。” 郭总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 方自归接着说,“你我当然可以合作。在中低端市场上,只要你我不降价,心脏瓣膜的市场价就绝对不会降,这对你我都有利。我们联合起来把价格维护好,我们的竞争,只在产品质量和服务上竞争,我们两家都可以活得很滋润,我们才可能有资源去投资下一代产品,去投资下一代技术,去跟巨头抢大得多的市场份额。合作,难道对复行和创展来说,不是更好的解决之道吗?” “如果要合作,”郭总终于说话了,“你能否承诺将来复行所有的报价不低于某个价格?当然,相应地,如果我们两家谈好,我们也会遵守游戏规则。” “当然可以,这就是我专程从苏州跑到北京来见您的目的。我们不但在价格上可以合作,在一些具体项目的招投标上,也可以展开广泛合作……” 接下来,方自归与郭总聊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细节。 微笑,终于也浮现在了郭总的脸上。 见完郭总,方自归给大成和母司各打了一个电话,大成和母司当然问谈得怎么样,方自归只用四个字就进行了概括:“一拍即合。” 出差一圈回到上海,方自归顺道去见海洋医院的康主任,准备送康主任一盒虫草表示感谢,加深友谊。其实康主任也确实是把行业新锐方自归当朋友,有次还带方自归到医院附近的自己家中吃饭。但这次方自归要宴请康主任,康主任却忙得没空,说就在他办公室里见面聊聊。 在康主任办公室里,方自归还见到了刚参加完国际学术会议,从美国回来的郑教授。郑教授也是海洋医院的医生,跟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康主任是忘年交。 “郑教授的科室可以说带动了我们整个海洋医院。”康主任向方自归介绍说,“郑教授是本院我最尊敬的医生。” “哎呦,能得到康主任如此夸奖,甚感荣幸啊!”郑教授笑道。 “康主任这么夸您,必然也是因为郑教授医术高明。”方自归跟着恭维。 郑教授摆摆手,“我从来没听见康主任夸过本院医生,他今天这是跟我捣糨糊。” “不会吧?”方自归笑道。 “医院里面,心脏外科和脑外科这两个,是绝对的top医生。”郑教授竖了个大拇指,“能开胸开脑的,厉害啦。然后呢,他们鄙视胸外科的,胸外你开一些食道啊肺啊,这个就low一点。胸外呢鄙视胃肠。胃肠里头又分胰腺什么的,能开胰腺的又高一等,鄙视开胃的。开胃比开胰腺low,就胃癌啊肠癌啊这些。然后他们再共同鄙视什么呢?鄙视开结直肠的。” “结直肠是最low的吗?”方自归问。 “不是,”郑教授表情丰富地竖起手掌做了一个否定的动作,“还有更low的。结直肠的鄙视小肛肠的,疝气啊痔啊瘘啊,这个low啊。然后小肛肠呢,鄙视性病。性病呢,鄙视皮肤病。” 方自归心里面直笑。 13.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垄断 康主任办公室里最浓重的色彩,就是桌旁那盆近一人高的枝叶茂盛的绿萝。与中医诊所里喜欢在墙上挂许多红色锦旗不同,这间办公室的白色墙壁上什么都没挂,配上康主任和郑教授的白大褂,以及白枫木贴皮办公桌和白色文件柜,使白色成为房间里的主色调,整个房间显得很素雅。 方自归和郑教授一起坐在这间独立办公室的灰色双人沙发上,透过沙发旁的窗,能看见楼下那个鲜花盛开的椭圆形花坛。茶几对面,康主任微笑着坐在他从办公桌后面移过来的办公椅上。茶几上的两个一次性杯子里,刚泡好的碧螺春散发着袅袅的烟气和香气。 “一条完整的鄙视链。”方自归眨着眼睛说。 “然后总体呢,外科医生鄙视内科医生。”郑教授意犹未尽,“内科医生给你点儿药,反正不保证你吃好,但也吃不死你。我们外科医生是清晰型的,内科医生是捣糨糊型的。你看康主任,top医生,心胸外科,那绝对就是特别大气。” “哈哈哈。”方自归忍不住笑了,想起了在工大读书时,那条由学校各系排列而成的鄙视链。 “我是开胃肠的,处于鄙视链的中段。”郑教授接着开玩笑,“本院的top医生说对我很崇拜,我能不感到荣幸吗?” “郑教授讲笑话啦。”康主任笑着对方自归说,“郑教授真的跟企业家似的,领导力强,有事业心,把一个领域能带起来。郑教授的科室,可是我们海洋医院的一块金字招牌啊!” 方自归心想,说是有鄙视链,但海洋医院的两大招牌,倒是喜欢互相吹捧,可见自古以来有“文人相轻”,但也有“英雄惺惺相惜”的。 此时郑教授话锋一转,扭头对方自归道:“听康主任说,方总知识渊博,是个很有想法的企业家。” 方自归没想到互相吹捧吹到自己头上来,赶紧道:“康主任过奖了。” 郑教授从包内拿出一个物件,形状像一把手枪,只是枪管过于偏长了一些,“方总,这个你们能不能做?” 方自归把加长型手枪接了过来,“这是……” “吻合器。”郑教授道,“这个产品,未来的市场潜力很大。我这么给你说,医生只要用过这个东西,就不愿意再回到手工缝合了。这东西,在欧美用量很大,因为已经非常成熟了,然后这东西对一个外科手术来说又特别重要,而中国市场还没开发……你能想象未来的前景吗?” 方自归是能够想象的,因为方自归亲身感受到,家庭汽车在欧美多年前就已经非常成熟了,而中国市场刚刚开发,就只见这几年中国汽车市场真的是爆发式增长。 方自归把玩着手里的吻合器,郑教授语气一转,愤然道:“告诉你噢,美国人把我给气死了。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中国的企业不能做呢?” 美国人也曾经惹得方自归很生气,方自归立即感觉跟郑教授产生了共鸣,问道:“美国人怎么惹您生气了?” 郑教授把刚端起来的茶又放回了茶几上,“吻合器现在只有两家美国公司做,ggandvico,就这俩,生意好得就是我们医院没有任何谈判余地,因为全是他们俩垄断。这哥俩又不打价格战,他们两家就高高在上,然后所有的医生就只能听他们的。为什么?医生要搞学术会议,任何的赞助,只有他们俩,有钱啊!这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郑教授的表情更加愤然,“学术会议上,我提出他们的产品要做改进。给我说什么?特殊需求,量太小,他们不太好调整生产线。放屁!还说什么?美国医生没有这种需求。放屁!别的领域我不清楚,在我这个领域,美国医生的水平比我高吗?美国医生一年做几台手术?我一年做几台手术?” 两个针对美国巨头的“放屁”出口,方自归更加觉得郑教授跟自己是一路人了。而且,方自归知道郑教授并没有吹牛。 自从成为医疗从业人员,方自归会看一些医疗期刊和书籍,知道美国的医疗水平虽然整体而言确实比中国高,但在某些细分领域还真就不一定。比如郑教授专长的胃肠,由于某些原因,比如中国人爱吃热的甚至是烫的食物,爱喝热的甚至是烫的茶,而美国人家里连烧开水的热水壶、存开水的暖水瓶都没有,所以相比较美国,中国是胃癌、食道癌高发,郑教授对付胃癌食道癌的临床经验比美国医生丰富,就绝非无稽之谈了。 “虽然生气,我拿他们毫无办法。”郑教授两手一摊,“我就想,我们中国人这么聪明,中国人搞不出来吗?” “郑教授,这个东西卖多少钱一把?”方自归并不知道这个东西应该用哪一个量词,只是因为这东西,长得太像大学宿舍里的那个口令——老枪,方自归于是就用“把”这个词。 “美国人卖我们一万二!” “哇噻!”方自归立即反应过来,每年只要卖区区一万把老枪,年销售额就可以上亿。这条信息,对热爱人民并且热爱人民币的方自归,有非常大的激励作用。方自归热血沸腾地问:“这个器械,国内现在一年的用量是多少?” 郑教授道:“国内用量具体有多少我还不清楚,因为国内也才刚开始用。但国外的用量已经非常大。这个器械,在国内现在只有一些老干部啊,一些大款啊,对医保没有问题的人,才舍得用。但是我做为一个专业医生对这一点深信无疑,就是这个器械在手术中会越来越普及,国内也一定是这个趋势。我给你推荐这个,我给你说,你们专注做二十年,只要把产品做好,你们肯定是一家大公司,肯定是一家非常赚钱的大公司。” 方自归笑道:“郑教授,您说得我心潮澎湃。就是……这个吻合器,貌似也没有很复杂,这么个产品,就完全被gg和vico垄断?” 郑教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完全被他们垄断。“ 方自归非常惊讶。 微软垄断了计算机操作系统,是因为从效率来说,一个统一的操作系统有利于全世界计算机的互联互通和内容共享。可是,工业品市场根本没有统一的必要,方自归完全想象不到,在已经发育得非常成熟的二十一世纪,竟然某种用量很大的医疗器械也可以仅仅被两家美国公司垄断,令人匪夷所思。 “也没有任何一家欧洲公司跟gg和vico竞争?”方自归疑惑地问。 “没有。真没有。”郑教授道。 方自归把玩着手中的老枪,“不可思议啊!” 郑教授端起了茶几上的一杯茶,“吻合器有很多种类,方总如果真的感兴趣,我搜集点儿资料,免费帮你们做一个portfolio。”【译:系列,配置,组合】 “跟美国公司较劲,我还真是很感兴趣。郑教授,您这个样品能不能借我研究几天?” “拿去!” 这时,康主任笑着打断道:“方总,你现在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啊。你们的双叶瓣开发得怎么样了?” 方自归也端起了一杯茶,笑道:“我们正搞得如火如茶。目标:明年一月动物实验,四月临床实验,十二月注册上市。” 郑教授笑道:“哈哈,如火如茶。” 康主任道:“加油啊!市场特别期待你们的双叶瓣。” 方自归点点头说:“知道。我们办公室里不是地毯嘛,康主任,我和工程师们在办公室里都备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被褥,累了往地上一铺就睡,睡好了爬起来接着干。” 几天以后,方自归抽空和两个工程师把郑教授给的吻合器样品完完全全拆开,三个人最初的反应居然都是想笑。 “这特么也太简单了吧。”一个工程师摩挲着手中的零件。 “这玩意儿卖一万多?”另外一个工程师一笑之余,有些疑惑。 “更令人发指的,”方自归笑道,“就是这玩意儿是一次性的。我们的瓣膜要在患者心脏里‘啪嗒啪嗒’一直工作,而这个玩意儿,做手术的时候‘咔嚓’一声,然后就特么扔掉了。” 14.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白纸 看不清形状的云和城市里的灯光污染,罩在徐家汇一家音乐餐厅的上空,让坐在餐厅里的方自归,虽然视线能够越过头顶上一片全透明的玻璃屋顶,却无法捕捉到美丽的星空。只有附近几座写字楼在高高的空中透出点状的白色或黄色光芒,还有大楼景观灯组成的一些红色的黄色的直线在空中相遇,在黑暗中交织在一起。 坐在方自归对面的懿兰放下了筷子,用两只手撑住美丽的尖下巴。 不远处一个八角形的木台子上,浅紫色的灯光像瀑布似的洒下来,洒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和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弹琴姑娘身上。披着长发的姑娘对着一个伸向她嘴边的话筒,一边弹琴一边深情地唱一首曲调悠扬的英文歌。 “我还不能接受。”懿兰说,“我现在只能把你当做我的一个男性朋友。” “为什么?”方自归不无失落地问,“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 “因为……我还没有谈过恋爱。” “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方自归感到无比惊讶。 “是的。所以,我会对我的第一次恋爱非常慎重。” “你……大学毕业几年了?”方自归险些脱口而出“你今年几岁了?”,突然想起来,直接问女生年龄很不礼貌,就立即换了一个问题。 “快三年了。” “大学四年里,加上参加工作后的三年里,你都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恋爱?” “是啊。” “这实在令人吃惊。你……为什么……在大好的花季年龄不谈恋爱呢?” “因为爸爸。” “啊?!” “我初二的时候,爸爸在我文具盒里发现了一张男生写给我的纸条,他非常生气,把我狠狠训了一顿。我很委屈啊,我都不知道文具盒里有这么一张纸条,就哭了整整一夜。从那天以后,从中学到大学到工作单位,我拒绝一切向我表白的男生,不管男生是谁,不管男生有多帅。我的追求者一直很多,但我不想让爸爸为我担心,不想让爸爸对我失望。” “可是……你早已经到了应该谈恋爱,甚至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 懿兰重新拿起了筷子,幽幽地说:“我不觉得我特别需要恋爱。” 随着聊天的继续深入,方自归才渐渐明白,懿兰父亲是那个在懿兰面前把一切其他男人挡在身后的男人。 懿兰三岁时父母离异,十四岁时父亲才再娶。所以,懿兰从三岁到十四岁这些年,父亲当爹又当妈,懿兰当掌上明珠,父亲对懿兰呵护有加,对懿兰身边的男性防备有加,并且保持了这种操作的巨大惯性。比如懿兰大学毕业后,父亲给懿兰在一家大型国企找了份工作,懿兰实习期间,公司老总见懿兰生得国色天香,有次请集团领导吃饭,便带了懿兰作陪,还让懿兰陪喝了点儿红酒,懿兰父亲便勃然大怒,叫懿兰立即辞职,可见懿兰父亲的防守多么严密。懿兰父亲当时是上海一家大报社的总编,媒体圈里有些人脉,懿兰辞职后不久,他父亲就再通过关系,把懿兰送进了上海电视台。 “可是,我的保护神离开我了。”懿兰放下手中的红酒杯,垂下了眼睫毛。 “保护神?是说……你的父亲吗?” “嗯。” “离开你……” “去年,我爸爸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还不到五十岁。”懿兰黯然道,“也许有才华的人,不太被祝福吧。” 懿兰脸上的哀伤,瞬间激起了方自归的保护欲和那种欲,方自归温柔地看着懿兰说:“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吧。” 然而懿兰没有回应,只是告诉方自归,自己在父亲去世一段时间后信了佛。 方自归更加惊喜,想起自己读《金刚经》读得懵懵懂懂,便兴致勃勃与懿兰讨论《金刚经》,结果方自归发现,懿兰对教理基本上不懂,对《金刚经》的理解就更加谈不上了。方自归心想,大概懿兰相信佛,只是因为她相信父亲在佛说的另外一个美好世界依然保佑着自己。 父亲去世后,懿兰与后妈及后妈生的同父异母妹妹生活在一起,被懿兰称为“小妈”的后妈,一直都与懿兰关系不错,但小妈毕竟无法取代大山一样的父亲。父亲不仅是懿兰的保护神,还是懿兰的偶像,所以父亲突然离世后,懿兰好几个月都走不出来。 “懿兰,听口音,你不是上海人吧?”方自归转换了话题。 “我是江西人。” “所以,你也是沪漂。” “我应该也不算沪漂。我六岁就来上海了。” “所以你六岁前在江西?” “也不是,我六岁前在安徽。我出生在安徽。” “啊?你也有点儿复杂啊。” 懿兰便讲了讲她的身世。原来懿兰的祖籍是江西,懿兰祖父是走完长征的老红军,后来做为南下干部到了安徽,所以懿兰父亲早期也在安徽生活工作。懿兰六岁时,懿兰父亲工作调动到了上海,懿兰便也有了宝贵的上海户口,可以享受下一代在上海参加高考的福利了。 今天的懿兰,跟那天她在嘉年华上低胸晚礼服的打扮完全不同。一件高领丝绸长衫把懿兰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但这件衣服看起来特别有质感,灰色为底,里面夹杂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红色花纹,因为剪裁合体,质地柔软,懿兰身体的优美曲线,被这件漂亮的长衫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抬头看她一眼,老红军的孙女这么时尚,方自归只感到非常沧桑。 懿兰吃饭的样子,都优雅到骨子里,方自归每看她一眼都觉得是一种享受,遗憾的是,方自归不敢一直盯着她看,只能间歇式地景仰一下。 和懿兰的第一次约会结束,虽然实际上是被懿兰拒绝了,但方自归更加坚定了追求懿兰的决心。 约会前方自归也没想到,这年头儿了市场上还会有一张白纸。 懿兰大学毕业已经三年,在物欲横流和**横流的上海,竟然还有懿兰这般纯洁如仙女似的存在,让方自归感到极其欣慰。在心底里,方自归就希望娶一个过去人生像一张白纸,身体没有被其他男人碰过的女人。方自归以为,一个珍惜自己的女人,才是值得自己珍惜的女人。看来,懿兰像她走完长征的祖父那样有毅力,下定决心就绝不回头,始终保持了“拒绝一切男生”这一方自归极度赞许的生活习惯,终于把这张白纸在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上保留了下来。 方自归用swot分析了一下追求懿兰的竞争格局,认为懿兰确实可以好好追一追。 懿兰就好像心脏瓣膜,行业的技术门槛和法规门槛都比较高,不是阿狗阿猫想进来就进来,能随便把水搅浑的,这恰恰是方自归最感兴趣的一个市场。自从复行科技的心脏瓣膜生产工艺取得重大突破,并且销售也取得重大突破后,方自归信心大增,觉得在爱情这条战线取得重大突破,也许像突破心脏瓣膜一样,没有原来想象得那么难。科技精英与媒体佳人结合,方自归认为,是符合现代社会发展潮流的。 方自归经常来上海出差,每次来上海,方自归都约懿兰吃饭,有时候约得到,有时候约不到,方自归就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等到机会。 机会,对能够用swot分析爱情的人还是会多留一些。果然有一天,保护懿兰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晚,懿兰的女朋友贝贝过生日,五个女生吃完火锅去k歌,k着k着,有个女生的男友过来了,还带了另外一个男生,这男生后来就老黏着懿兰。七人玩了一阵后,有人说要换场子继续喝。因为这生日派对女多男少,最后他们就说去白马会见识一下,那个女生的男友请客,懿兰就跟着一帮人去了。 七人到了白马会,那男的还是缠着懿兰,最后懿兰被那个男的缠得烦了,就用手机发了两条短信,一条发给她的一个男性朋友,另一条就发给了方自归,看谁可以立即过来陪自己。结果,懿兰万万没想到,两条短信发出去后,都没有立即回复。 “怎么办呀?”懿兰有些焦急地小声对贝贝说,“两个人都没有回我。” “这样吧,”贝贝略一思忖,“帮你选一个白马吧。有白马陪你,他就不好老是缠着你了。” 懿兰想想,一时也没别的办法,便跟着贝贝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在站成一排的白马面前选马。然而,懿兰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再从左看到右,却没看见一个自己认为长得帅的男生,竟然挑不出一匹中意的马。 看来懿兰选马,比伯乐相马的标准还要高上一些。懿兰看完了白马,再看看手机,还是没短信,无奈,只好从一排白马中随便选了一个。 懿兰对于“帅”,有自己的标准。她不喜欢太瘦的,不喜欢没有男子汉气概的,不喜欢看上去就假模假式的。而白马们的本职工作,就是逢场做戏或逢场做爱,便不是懿兰喜欢的那种气质了。 那匹白马被选中后一直陪在懿兰身边,也帮懿兰挡酒,也算忠于职守,爱岗敬业。这时,方自归的电话打过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方自归急切地问。 “参加朋友生日派对,一个男的缠得我好烦。”懿兰说,“你能过来吗?假扮我男朋友,帮我挡酒挡人。” “好!马上过来。” 这晚方自归在公司里加班,手机开了静音,所以喝水时看手机才看到懿兰的短信。懿兰短信的最后一个字是“急!”,方自归就立即拨电话过去。 放下电话,方自归借了也在加班的母司的车,往上海虹桥狂奔而去。 15. 真情假意 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划破了静谧的夜,惊动了路边大树上正在休息的鸟,几个黑色的影子啪啪扑棱着翅膀从繁茂的枝叶里飞了出来,经过一片霓虹灯的彩光,飞向了茫茫的夜空。 大门内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第一层的层高非常高,第二层西面和南面外墙的连接处,安装了一个弧形的巨大灯箱,灯箱上红色的“club”字母在黑色的夜幕下非常醒目。方自归摇下车窗,仔细看清了门口的门牌号,便脚放刹车,快速挂上倒挡,把车倒了几米,然后轰一脚油门,一打方向盘,汽车呼啸着拐进大门里去了。 “我到了。”方自归一边关上车门一边对着手机说,“你在哪里?” “呀,太好了!”懿兰在电话里快乐地叫了一声,“我在二楼,上楼右手边第二个包厢。” 之前和懿兰通过电话,又知道懿兰很急,方自归从办公室里出来,只用了四十多分钟就赶到了白马会。 开发区科技园在苏州东部,白马会在上海西部的虹桥,两地相距不远,晚上车又少,方自归车又开得快,而那段与游梓晖一起寻花问柳的荒唐生活,让方自归对白马会所在的虹桥地区非常熟悉,方自归的速度就超越了懿兰的期望。 包厢内,暧昧的灯光照在一群男男女女身上,嬉笑声混杂在自动播放的音乐声中。 “我男朋友来了。”懿兰对坐在自己身边的白马说,“你到别人那儿去吧。” “你男朋友?”那白马很惊讶,“来这里玩,你还叫男朋友过来?” “突然想男朋友了,不可以吗?” 白马无奈,悻悻地离开懿兰,坐到另外一个女生身边去了。 方自归推门进来,用眼睛先一扫描,立即就在虽然朦胧的灯光下,准确定位了那个老缠着懿兰的男生。 这位瘦高个男生见到懿兰一见钟情,此时却还不知道懿兰已经叫了外援,本来还打算继续向懿兰大献殷勤,争取当晚就有所突破的,谁知方自归突然出现并对他进行了精准定位,这种情况,属于还没发现敌情,就先被情敌发现了。 经过懿兰介绍,方自归先敬贝贝酒,祝贺贝贝生日快乐。然后,方自归再以懿兰正牌男友的名义敬其他人的酒,唯独连正眼也不瞧一眼那个想追求懿兰的男生,弄得那完全被忽略的男生不但很尴尬,而且有些懵。而方自归就以真扮男朋友的态度和气势假扮懿兰的男朋友,演戏演得确实惟妙惟肖,喝酒喝得游刃有余。 敬完了一圈酒,方自归回到懿兰身边坐下,懿兰小声说:“我叫他不必来了,他却偏要来。” “谁啊?”方自归问。 “另外一个男性朋友。前面我也不知道你们谁有空嘛,就发了两条短信,一条给你,一条给他。他一直没回我,现在又突然打电话说,他马上过来。” 想不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方自归立即想到,这么晚了还坚持过来,这位男性朋友,应该也是懿兰的追求者。情敌相见,分外尴尬,可他执意要来,就很难挡住他向白马会继续前进的步伐。 “我已经假扮你男友了,他来了,假扮你什么人呢?” “假扮我的普通朋友吧……”懿兰有些懊恼,“嗨,普通朋友,也不用假扮了吧。” 那“男性朋友”还是到了,两军相遇勇者胜,方自归跟着懿兰就迎了上去。 “这是颜先生。”懿兰介绍道,“这位是——” “我姓方,”方自归打断懿兰,伸出手来与颜先生大力一握,“谢谢你这么晚还过来陪我女朋友。” 颜先生一愣。 懿兰瞋一眼方自归,却也毫无其他办法,因为在朋友们面前,方自归正按照她的要求在扮演她的正牌男友。 此时,方自归强大的气场,已然压倒刚才还俯视自己的身材高大的颜先生。方自归就用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再用自己发达的人脸识别系统对颜先生的反应一扫描,就迅速完成了身份识别、火力侦察、主动进攻这三项任务。 颜先生脸上继续硬撑着的微笑,已经很难掩盖他内心的矛盾和尴尬。 根据颜先生的表情,方自归100%确信,这位先生是如假包换的情敌。 “哦……”颜先生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有些艰难地反应过来,“很高兴认识你,方先生。” 为了让充满欢乐气息的生日派对不出现火花四溅的情况,懿兰把颜先生带离了方自归的攻击圈,带颜先生给贝贝祝寿去了。 包房内,开始有人上去唱歌。 方自归找个座位坐下来,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颜先生的最新动态,这时,坐在方自归身边穿吊带裙的那个女生突然说:“今天我大开眼界啊!懿兰小姐真是众星捧月,男朋友这么多。” “那位颜先生,不是懿兰的男朋友。”方自归肯定地说。 “呵呵。”吊带裙脸带不屑,“那个鸭,就是懿兰叫的。” “鸭?” “你不懂什么是鸭吗?” 方自归大学时就知道什么是“鸭”,宿舍里有时还用这个词互相开开玩笑。但“鸭”对于方自归来说,一直以来真的就是个传说,一直以来就以为所谓“鸭店”,在上海只存在于虚拟空间中。方自归万万没想到,今晚竟然见到活的鸭了。 “上海竟然有鸭?”方自归道,“我还以为上海只有鸡。” “醒醒吧,这就是鸭店。”吊带裙道,“我们只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的懿兰就真的点了鸭,就那个长头发穿黑西装的,她没告诉你吧?还清高得很呢,好像电视台的比我们高一等。有什么呢,还不是……我不说了。” 方自归也不想说什么,坐在那儿琢磨这个奇怪的夜晚,从心理学、逻辑学、管理学的角度琢磨这晚上所发生的这些事。 琢磨了一阵,方自归还是觉得,懿兰应该不是吊带裙女生所形容的那种人。 这时,方自归再把注意力转移到颜先生身上,发现他竟然还黏在懿兰身边。 方自归向颜先生走了过去。 “听说,方先生晚上从苏州过来的,辛苦啊!”颜先生道,“今天在外面不巧手机没电了,回到家才看到懿兰的短信。我住在徐家汇,否则我过来方便得多,就不用方先生大老远这么辛苦跑来了。” “还好。晚上不堵车,过来很快。”方自归道。 “苏州还是偏僻了一些,要进市中心活动终归还是不方便。当然苏州环境还不错,房子嘛也很便宜的。” 此时此刻,方自归将教授教他的“竞合”理念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自归已经用swot分析过了,这种格局,是实在没办法“竞合”的,不可能因为自己特别喜欢懿兰的两个半球,而颜先生特别喜欢懿兰的两只大眼睛,自己就可以与颜先生友好协商,由自己拿走半球而颜先生拿走眼睛的。爱情这个市场,是一个绝对的垄断市场,运行的是胜者全得的原则。 “我以前也住上海,在古北、静安寺、陆家嘴现在都还有房产。”方自归予以反击,“所以回上海市中心活动活动,甚至将来回上海居住,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居住在上只角的颜先生用区位优势打击来自乡下的方自归,此时已然占不到任何便宜。颜先生被方自归位于上海黄金地段的几处房产砸了一下,几秒之内没想出来继续跟方自归斗下去的台词,懿兰就挺身而出了。 尴尬时刻,懿兰拉方自归去合唱电视屏幕上及时跳出来的一首歌。 派对在表面上热烈,暗地里烈热的气氛中进行。时间继续流淌,贝贝的三个女友和最早来的那两个男的陆续都走了,最后只剩下懿兰留下来陪已经喝醉的贝贝,而方自归和颜先生留下来陪懿兰。 夜已深,然后在谁送懿兰回家的问题上,懿兰的两个男性朋友产生了激烈争执。两位男性朋友都非常清楚,前面的明争暗斗,不管结果怎样都是小输赢,谁送懿兰回家这个大问题,才是决定今晚最终胜负的终极pk。 “你们两个都走!”懿兰有些烦了,“谁都不要送我,我送贝贝回家!今天我就住在贝贝家里。” 如此解决,倒也符合中庸之道,两个竞争者在这个战略问题上,算打个平手。 方自归喝了不少酒,只好打的。颜先生只喝了饮料,自己开车回家。 白马会门口,已经等了一排耐心等待夜生活结束的出租车,方自归慢悠悠地走上了排在最前面的一辆。 颜先生看着方自归乘坐的出租车开走,才驾驶自己的奥迪从门口开了出来。方自归在后视镜里看见背道而驰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奥迪车尾灯,暗暗一笑。 开出去几个路口后,方自归对司机说:“师傅,请你掉下头,回到刚才我上车的地方。” 16. 假戏真做 包房里的音乐声已经停止了,长沙发靠背后面的显示屏上,金黄色的happybirthday以及后面跟着的感叹号还在闪烁。紫莹莹半透明的长方形矮桌上,酒水、饮料、水果、小吃乱糟糟地摆放在一起。 房间里只剩下四个人,贝贝人事不省地斜躺在长沙发上,懿兰在贝贝不远处站着,独自一人面对两个男人。 此时,方自归再次出现在包房门口,正好看见一个鸭……方自归之所以断定那人是鸭,是因为那人旁边站着懿兰之前点的那个鸭,而且穿着与那个鸭相仿,区别只是一个人头发长,一个人头发短,所以懿兰之前点的那个鸭算长毛鸭,这只算短毛鸭……短毛鸭竟然用手拍懿兰的肩膀。 从懿兰的眼神中,方自归立即确认了懿兰对那个短毛鸭的厌恶。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方自归大踏步上前,双掌奔袭短毛鸭的前胸,一把推开了短毛鸭。 没有什么比保护自己的女人,更能激发男人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 短毛鸭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待及站稳,便对方自归吼道:“你干嘛?” “干嘛?”方自归把懿兰挡在自己身后,并且准备好了下一步攻击,“我女朋友,是你的脏手可以随便乱碰的吗?” “我操!”短毛鸭挥着王八拳扑上来,却那个长毛鸭抱住了。 “冷静,”长毛鸭劝短毛鸭道,“他们是客人!” 最后,方自归扶着懿兰,而懿兰扶着贝贝,三个人一起上了出租车。 懿兰没有责怪方自归言而无信,杀了个回马枪,因为方自归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擅自行动,实际上在这个夜晚第二次为她解了围。 “谢谢你。“懿兰对方自归说。 熟读《***传》的方自归,当然知道迂回战术的道理,而为了最后送懿兰连酒都没喝,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颜先生,大概对《***传》这类不合当代潮流的书是不感兴趣的,所以颜先生不但在战术上,并且在战略上,彻底输给了方自归。 而方自归利用迂回战术杀回来时,竟然获得一个计划外的战果。就好像淮海战役时,粟裕追击黄百韬兵团,然后想来增援的黄维兵团拼了小命往粟裕的包围圈里跳,本来粟裕觉得吃个鸡蛋就蛮有营养了,没想到一口下去吃个了双黄蛋,黄百韬、黄维兵团全部被歼。 贝贝在车上睡着了,方自归就跟懿兰说起话来。 “那个穿吊带裙的告诉我,这是个鸭店。”方自归道,“她说你还点了个鸭。” “你有意见吗?” “我追都还没有追到你,我能有什么意见?” 懿兰“扑哧”笑了,“算你脑子清楚。” “你和穿吊带裙的女生熟悉吗?” “不熟。她也是贝贝的朋友,第一次见。” “她看不惯你,在我面前说你坏话,说你......大概就是很随便的意思。” “唉!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以我这半年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白马会这种地方吧?” “就是啊!”懿兰终于可以倾诉了,“那些鸭站成一排让我挑,我看来看去,我觉得……这样水平的我都随便见啊。对!我身边颜值高的男生也很多,然后他们还没有我身边那些男性朋友长得好看。我还花了个钱去找?” “那后来,怎么又多出来一只鸭啦?” “后来你们都走了嘛,我陪贝贝去洗手间,我等贝贝的时候,我叫的那个鸭就留在那儿陪我。大概快下班了吧,后来那个鸭的一个同事跑进来了,进来跟那个鸭说了一会儿话,就过来问我要qq号。然后,我就,没跟他说话。后来,他还用手拍拍我,他还动手!我对白马会里面鸭的素质啊……” “所以我出现得恰到好处。” “嗯。” “今天真是见了世面,我从来就不知道,上海竟然真的有鸭店。” “我今天也是见了世面。听贝贝说,整个上海就这么一家鸭店。“ 方自归心想,虽然鸭店的出现让人感觉人生有点儿夸张,但上海的许多大街小巷里,有各种档次的为男人服务的洗头房、桑拿房、夜总会,为女人服务的白马会仅此一家,可见与男人比起来,女人已经算非常节制了。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方自归笑道。 “看来也就这么回事儿。也许有些女人也是有她们的需求,但是有些女孩子,会为白马会里的人一掷千金,我就有点儿看不懂。” “有市场就会有供给。各取所需罢了,也许有的女人并不缺钱,但很缺爱。” “但是,我觉得这个真的很假,真的真的很假。” “嗯,也许对有些女人来说,假的爱好过根本没有爱。” “对我来说,找白马会的男人还不如根本没有。” “那当然了。有我这样的男人追求你,你找白马会的男人干嘛?” “我以前,虽然没来过白马会,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白马会事情。今天算是见识了。” “什么事情?我有些好奇。” “我之前在美容院做皮肤管理的时候,经理就跑我房间里给我说,美容院的另一个会员,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那个女儿长得不是很好看,有点儿胖。然后她在白马会认识了一个人,就送了那个人一辆保时捷。那个女的去做皮肤嘛,那个男的就在旁边等她,那个女的在的时候,那个男的感觉还是很在意那个女的。对。比如女的接到一个电话,男的就说,是不是哪个男的找你呀?” “哈哈,鸭还会吃醋。” “对。表现的这样。然后,出来之后,那个鸭就跟那个经理说话,言语中就对那个女的不太尊重。意思,她长那么胖啊什么的。” “那个鸭还不是为了钱跟她混在一起。” “嗯。经理说那个男的长得也不是怎么帅,不过是个肌肉男。我真的觉得……唉,我再也不想去白马会了。” 把贝贝送到家,懿兰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是回自己家。于是,方自归再叫了出租车去懿兰家,两个人天南海北地在出租车上聊着天,转眼就到了懿兰家的小区门口。 懿兰与方自归道了别,准备拉开车门下车时,方自归突然觉得,一个好机会来了。 “懿兰,今天我假扮你男朋友,演得怎么样?” “嗯,演得不错。” 方自归顾不上出租车司机正竖着耳朵听,深情地看着懿兰说:“懿兰,你总是需要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既然我演得那么棒,那么让我做你真正的男朋友,做你正式的保护神,好不好?” 因为很突然,懿兰像雕塑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我也不确定我到底爱不爱你,但是……你是到目前为止,让我情绪波动最大的。”懿兰顿一顿,才做了宣判,“嗯……就让你做做我的男朋友吧。” 17. 人生有波峰有波谷,现在波峰来了 临近二零零五年春节,开发区科技园上空的风刮得很紧,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科技园门口有一排二十几米高的旗杆,平日里高高飘扬的十几个国家的国旗,此时基本上都因为被雨水打湿,而无精打采地黏在旗杆上。可那面五星红旗,却在一阵呜呜的寒风中奋力飘扬起来了。 那排国旗后面的两座三十二层高的弧形写字楼,在寒风中巍然不动,连绵的雨,反而把蓝色玻璃幕墙冲刷得更加光亮。从位于b座写字楼二十二层的复行科技会议室望出去,不远处是一排现代化的主要为外企的厂房,厂房后是一片环境优美的新建多层住宅小区,而那些住宅小区的后面,是建在湖边的越来越高越来越繁荣的开发区核心商业区,所以从复行科技办公室内看出去的风景,越来越气象万千,许多积木一样的玻璃盒子像渐渐茂盛起来的丛林一样,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也似乎闪耀着发蓝的金色光芒。 外面阴雨绵绵,复行科技的办公室里却灯光明亮,显得非常温暖。许多办公家具都是白色的,这是当初装修时,方自归想出来的“为白衣天使服务”的寓意,并且办公室虽然面积不大,装修却很有国际范,家具也都是国际一线品牌办公家具,只有藏在橱柜里的枕头和被褥,不是国际企业的风范,而是复行科技研发团队用来奋斗的一种武器。 此时,白色的办公桌旁却没有员工在办公,因为他们正聚集在会议室里开会。 “根据上个月的销售数据,”大成在会议上豪气冲天地说,“我们已经是心脏瓣膜市场上国内品牌中的老大。” 而母司在汇报总结前一年的工作中说:“我们在第一个完整的财务年度,实现了盈利!” 在关于研发端的工作总结中,方自归也向大家宣布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已经收到了国家药监局的邀请,重新制定心脏瓣膜中国国家标准的工作,将由我们复兴科技来主导。” 会议室里开会的十几个人都兴奋起来了,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方自归突然想起了参加德福勒汽车系统一九九八年首次月度例会的自己。 在那次例会上,也是总结前面一整年的工作,总经理老卑如数家珍般盘点公司取得的成绩:0主机厂退货率,0额外运费,0安全事故,0离职率,并且第一年就盈利,并且第一年就拿到最佳供应商奖,并且当年拿到了中国首家qs9000认证……当时工作经验还不丰富的方自归,对包括自己在内的这帮“乌合之众”所取得的成绩,惊讶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 现在,方自归做为公司最高领导,也能够让自己带的团队感到惊讶和兴奋了。 复行科技创立一年多就盈利,就成为国产品牌的龙头,就主导心脏瓣膜中国国家标准的重新制定,方自归自我感觉比号称底蕴深厚的德福勒可能还要厉害一些,简直是正宗的薄积厚发。 瓣膜的良品率开始节节上升后,方自归本来预计,用三五年时间,复行就可以成为国产品牌的领头羊,没想到才一年时间,这个目标居然就实现了,就好像解放战争中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解放军刚进入由守转攻的阶段,毛爷爷预计怎么着也得打个三年五载的,才能跟国民党在终极pk中分出胜负,谁知仅仅一年多以后,解放军就百万雄师过大江了。这操作可真是…….?!! 而除了市场占有率以外,复行在双叶瓣的开发上也处于国内领先地位。虽然双叶瓣开发还没有最终完成,但这时,复行科技已经注册了好几项双叶瓣的专利。双叶瓣是可以与国外产品叫板的一个产品,所以,当中国的心脏瓣膜国家标准需要与时俱进,重新制定时,虽说当时市场占有率真正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还是那两个国际巨头,但复行科技还是成为了指定国标的主导者。因为,中国国标的制定,是不可能让外企来主导的,复行科技做为兰州工厂实际的研发部,就挑起了大梁。当方自归得到这个消息,感觉冬季连绵的每个阴雨天都变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这段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方自归刚开上因为母司的建议,公司进行年度股东分红而分到的一辆红色的polo新车,就感觉人生的波峰,好像懿兰那丰满的胸部一样汹涌而至。 所有的汗水都不会白流。 而吻合器,此时的方自归坚定地认为,是那座从人生波峰通向人生巅峰的桥梁。 方自归拿到郑教授做的portofolio,意识到吻合器市场比心脏瓣膜市场可能大一百倍,因为郑教授的portofolio列出了八大类吻合器下面再细分的一百多种小类,而这些东西,在监管上都属于医疗行业中要求最高的三类器械,是一个方自归感兴趣的市场。心脏瓣膜就属于三类,也就是准入门槛最高的那一类,方自归既然一出江湖就做三类产品,对三流产品就不感兴趣了,就好像一个人坐惯了喷气式飞机,就不会喜欢坐螺旋桨飞机。 吻合器另外一点特别吸引方自归的地方,是这个产品在全球确实是被美国的gg和vico,也就是高格和维科,完全地垄断。 方自归在知道吻合器这个产品前,怎么都无法想象,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上,工业革命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竟然有这么一个工业门类,在全球完全被两家美国公司垄断……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郑教授不屌美国公司的民族情怀也同时感染了方自归,要知道,方自归是在毛爷爷“不怕鬼,不信邪”的光辉思想照耀下长大的,听了两家美国巨头横行全世界,任何一种姿势都很屌的故事,不禁拍案而起。 此时,做完了过去一年工作的总结,大家开始在会议上展望新一年的未来,方自归拿起那个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吻合器,目光坚定地对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说:“我们要颠覆这个行业!” 18. 我们要颠覆这个行业 蒙蒙江南烟雨中,三辆崭新的polo车停在科技园b座写字楼的楼下,颜色鲜艳,活灵活现。 这三辆分别为大红、米黄、品绿颜色的polo车并排停在一起,给人一种红绿灯的观感,在科技园内一时非常拉风。它们做为年终分红,很好地诠释了“科技就是生产力”的精神内核,很好地保持了复行科技创业团队的队型和发型。 买辆polo做为创业后的第一次年度分红,而不是发钱,是公司财务总监母司在一次临时董事会上的动议。母司向方自归和大成做了性能分析和市场分析,认为买车的好时机来了。 大众曾经用一部桑塔纳就横扫中国轿车市场十几年,单一车型长期保持50%以上的市占率,堪称能让大众ceo长期在睡梦中笑醒的奇迹,直到九八年通用在上海设立合资工厂,这个局面才被打破。通用进入中国后发展迅猛,仅仅几年功夫,销量就竟然快追上在中国已经耕耘近二十年的大众,加上不久前丰田也宣布在中国建立合资厂,长期以来悠哉游哉的大众就绷不住了。 面对来自通用和丰田的不开玩笑的挑战,大众决定拿出多年深藏不露的葵花宝典……哦不,拿出一些真功夫来了。其中的一招是历史性的,就是在中国市场上,第一次出现和欧美市场同步上市一种新车型的情况。这个历史性的新车型,就是polo。 过去,合资厂在国内上市新车有两个原则:一,必须是欧美玩过的老车型,处女座的车是肯定不会有的;二,价格必须是欧美市场的两三倍,否则就无法彰显对中国消费者实力的足够尊重。当年通用进入中国做的第一个车型是别克,也按照这两个原则来操作,别克的销量,还好得车厂和方自归、母司所服务的德福勒汽车系统天天加班。所以,这次大众在欧洲和中国同时上市polo,并且polo的中国市场指导价和欧洲市场指导价差不太多,绝对是开天辟地,也可见德国人的态度已经被市场搞得非常端正了。谁知道,德国人这次虽然态度非常端正,但是对新兴的中国汽车消费者的心理揣摩没到位,polo在中国上市后,竟然出现了滞销。 虽然广大中国消费者一时还不喜欢polo,但母司做为车迷知道,这是一部好车。polo做为大众最新开发出来的车系采用了一些最新技术,比如全车身激光焊接,就是其他的合资车品牌还不能做到的。而到了零四年底,上市一年多的polo出现了严重滞销,车厂年底清库存大降价,4s店也搞限期大促销,刚上市时卖十二万多的polo现在九万多就可以提车了,母司就抓住机遇,提议年底分红一人分一辆polo。 方自归住的春园新村离科技园很近,方自归完全不介意每天骑车来上班,特别是他有时就睡在公司。但方自归又想想,有时急需用车得管母司借,比如那次到白马会给懿兰解围,就也不排斥买辆车的想法了。而大成刚拿到驾照,手脚正痒得厉害,所以母司关于买车的提议,就在董事会上一致通过了。只是,三个大男人买回来的车,复行科技的员工都觉得有些好笑,像是三个小姑娘开的。 polo的造型本来就比较萌,大红、米黄、品绿这三种颜色,又比较缺乏阳刚之气,就怪不得同事们觉得,三位老大从他们的车里钻出来时,反差有点儿大。其实既然polo滞销,诸如银灰、深蓝等雄性激素含量比较多的颜色,仓库里也都有,然而三个大男人却有异于男人的选择。 方自归选择大红,是觉得如果有一天在车身上粘五个金色的星星,这辆车就成了一面在车流中穿梭的国旗,就能够彰显他高举爱国主义旗帜的性格。母司选择米黄,是觉得开着这种颜色的车在马路上飙车,非常醒目,能够给人一种黄色闪电的感觉。而大成选择品绿,其实是因为老婆安馨特别喜欢这种颜色。大众玩polo一年多出现了滞销,复行科技玩心脏瓣膜一年多出现了盈利,三辆颜色各异的polo车,就跟复兴科技三位性格各异的股东结了缘。如此一来,三位公司董事会成员的车停在一起,就让人觉得像一组交通灯了。 此时,复行科技的会议室里,年度工作总结会已经结束,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接着开董事会,讨论新一年的计划。 “我们有没有五百万?”大成问。 “账上没有这么多。”母司道,“利润虽然好,但有些医院的账期太长,很多钱都还没收回来。” 郑教授给的那个样品是圆管型吻合器,既然郑教授说这玩意可以卖一万二,方自归在新一年里进军吻合器行业的第一步,就打算从这一款产品开始了。对于开发圆管型吻合器到底需要多少投资,郑教授估计五十万就够,可方自归和母司把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都考虑进去,算下来,至少要准备五百万的投资。 “感谢房地产。”方自归说,“我前年在上海买的那三套房子,现在差不多都升值了50%。如果心脏瓣膜的利润不够我们用来开发新产品,我可以卖房。” “感谢老爸。”母司说,“如果需要增资,我老爸支援我个一两百万应该没问题。” “但是一两百万的增资,对我来说有问题。”大成道。 “大成,如果到时候你凑不出钱来,克多和我先投进去,最多稀释点你的股份。”母司道。 然而,大成是不愿意自己的股份被稀释的。大成道:“这算起来太复杂了吧。” 方自归想想道:“实在不行,大成,必须要增资的话,我和母司借你些钱,你再到外面借点儿,还是保证共同增资,三个人的股份都不变。将来公司赚钱分红了,你再还给我们好了。” 投资圆管型吻合器的计划,最终三人还是达成了一致,虽然除了增资的问题以外,大成对于心脏瓣膜市场还有继续挖掘的潜力时,就开辟第二战场的做法,有一些保留意见。据方自归了解,中国市场上已经出现了两大巨头的国产仿冒产品,复行要想成为这个领域的领导者,时不我待。 董事会通过圆管型吻合器的投资计划后,方自归就快速完成了吻合器研发团队的初步搭建,招进来三个研发工程师和一个专利工程师。“专利工程师”这个职位,是方自归自己也从来没在招聘网站上见过的,所以“专利工程师”这个名称,还是方自归根据该岗位的工作职责自己发明的。 对于开始逐渐壮大的研发部,方自归想出了一个新的组织方式——网状结构。 面试时,方自归就跟所有的应征者谈,说原来不管你有多资深,你到我这儿来,只能当工程师,因为我也是工程师。方自归告诉应征者,研发部没有部门经理,没有kpi。研发部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某个项目的leader,别人是他的member,然后这个member,可能是另外一个项目的leader,而其他人又是那个项目的member。研发部所有的人都要干活,流程不是按照组织架构去制定,而是按照项目来定流程。只要有一个项目起来,它就有一套流程。如果应征者接受这种方式,方自归就接着谈,否则就不用谈了。方自归认为,这种网状的新型组织形式,是比较适合郑教授的portofolio的,肯定比传统上等级森严的组织架构更有利于创新。 还算好,方自归找到了几个人,愿意加入网状结构的复行研发部,有一个人在原来公司还是技术副厂长。 方自归认为,研发好像做爱,必须要深入。国内流行的山寨文化,那种靠仿冒国外产品的做法实在太肤浅了,绝不可能走得太远。另外,方自归根据自己搞心脏瓣膜摸索出来的经验,对于研发这件事,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方法论,其核心就是对专利的重视。 从技术层面考虑,专利是突破口,而从战略层面来说,也必须重视专利,因为产品将来要进入国际市场挑战美国巨头,首先在知识产权上不能有先天缺陷。所以,方自归认为,研发吻合器必须要先研究别人的专利,通过这种研究,一方面能够在研发过程中规避别人的专利陷阱,另一方面,也能够通过学习别人的技术,获得创新灵感。 因为吻合器种类多,所以关于吻合器的专利,就多得汗牛充栋,好像三藏十二部的佛经。因此方自归才决定招一个“专利工程师”,让这个工程师每天不停地搜索,把全球五大大专利数据库中跟吻合器相关的专利全部下载下来,手工地去进行分类,建立复行科技内部使用的专利数据库,供复行科技的工程师们研究。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会议上,方自归对自己的团队说,“因为我们的目标是颠覆这个行业,是打破美国公司的垄断!” 多年以后,方自归都清晰地记得,自己最初带领吻合器研发团队一起读专利的那些日子。 投影仪每投射一页新的内容在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方自归和他的团队就再一次进入到懵逼状态。因为一眼看去,上面的英语单词差不多有一半不认识。 19. 挑战之街头赛车 太阳把连续很多天都湿漉漉的道路给烘干了。 母司开着他的新车行驶在上海的顾戴路上,斜斜的阳光洒下来,道路中间的金属隔离栏在半幅路面上投下阶梯似的一道道阴影。 汽车收音机里的广告有点吵,母司觉得烦了,关掉收音机,却听见救护车发出的“呜呜”声越来越近。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出现在视野里,它在车流的缝隙中扭动着身体,闪烁着蓝色的警示灯,越来越远。 这些天,方自归带着他的工程师们在办公室里苦读专利,而母司和大成在办公室外的工作也很忙。春节将至,抢订单的工作告一段落,但拉关系的工作需要开展起来。这一天,母司便开着他装满烟酒茶等礼物的新车,给复行科技在上海的那些vip医生们拜年。 因为负责上海区域的销售,母司对上海道路就越来越熟悉了。一年多以前,母司眼中的顾戴路还有些偏僻,而此时,顾戴路两边新建的商品房一座座拔地而起,这条路越来越热闹。这些新建小区喜欢冠上“某某花园“的名字,此时,母司的车正好经过新时代花园。 “轰,轰,轰……” “噗,噗……” 后面传来排气管夸张的放屁声。 母司耳朵的精神为之一振,不一会儿,母司的眼睛就看到,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大牛从后面开了上来。 在苏州,母司就从没见过兰博基尼大牛,只见过小牛,而大牛在上海也很少见,所以这辆兰博基尼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母司的注意力。 就在母司研究向前开去的大牛时,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更多的跑车一辆辆地开了上来。什么911啊,帕拉梅拉啊,阿斯顿马丁啊……母司大开眼界,眼花缭乱,这些跑车里最差的也是尚酷和福克斯st。跑车的速度都很快,一辆辆开了过去,母司突然意识到,这十几辆放屁很响的跑车正在玩街头赛车。 就在一队跑车即将远去时,母司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这辆新车,这辆1.6排量手动挡的polo,能不能跟上这些吊炸天的跑车呢? 母司知道,如果跟这些车比两公里赛道直线加速,自己的polo没有任何机会,但在上海街头,母司觉得有机会。母司觉得,在红绿灯很多的上海,操控灵活的小polo也许是可以一展身手的。 脑子一热,德国原装的发动机一颤,母司的这辆小polo就因为他瞬间的冲动瞬间冲了出去。 母司超越的第一辆跑车是一辆z4,接着,他又超了一辆尚酷,然后整个跑车车队都知道了母司的存在。跑车上有车台,车友们是可以随时互相沟通的。 “靠!”车台里传出一个悲愤的声音,“我被一辆polo超了!“ “polo?!” “这辆polo现在开到了我的左侧,速度很快——” “追上他,阿楠!你开的是跑车!” 一辆小polo把跑车给超了,跑车岂不是很没面子?于是,风骚的跑车更加骚动,在黄色兰博基尼的带领下,这队跑车从顾戴路驶入了外环线,一路向北。 外环线上虽然没有红绿灯,但外环线上有很多车,为polo咬住跑车车队创造了良好的路况条件。外环线浦西段在零零年刚建成时,路上车辆稀少,上路开到140码都是可能的,然而到了零五年,外环线上车流滚滚,白天能开到80码就谢天谢地了。所以,虽然外环线上没有红绿灯,这些跑车的直线加速性能依然得不到尽情发挥。 开在车队最前面的驾驶大牛的车手,竟然就从自己的后视镜里,看到那辆体型迷你、颜色鲜艳的polo,在车流中辗转腾挪,离自己越来越近。 polo快追上大牛了,大牛方向盘一打,在一个出口拐出了外环线快速路,polo紧咬住不放。 大牛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左转向西而去,正好绿灯转红灯,就在黄灯闪烁时,说时迟那时快,polo飞驰赶到,也转弯进入了这条路,后面来不及赶到的跑车,被红灯和因为红灯而停下来的车辆拦住了。 “我操!”因为红灯而等在路口的911在车台里呼叫,“老大,刚才这辆polo入弯是漂过去的!漂过去的!非常连贯的漂移!这是个高手啊老大!” “加油啊老大!” “老大小心!” 又过了几个路口,母司把车稳稳地停在了等红灯的大牛旁边。 追上了。 母司有些得意地透过车窗看大牛的驾驶舱,想看看里面坐的是个什么人,但因为大牛的车窗贴了膜,驾驶舱内看不清楚。 就在母司还在研究大牛的时候,大牛的车门开了,从驾驶舱里走下来一位长头发的小青年。母司惊讶地看着这个长发小青年径直走到了自己的车旁,然后只见他敲了敲车窗。 母司把电动车窗摇了下来。 “你干嘛的?”小青年问。 “没干嘛。”母司道,“我看你们车都这么酷,就想看看我能不能跟得上。” 母司的polo除了颜色与这辆兰博基尼一样,其他方面的区别非常大。如果“天理昭昭”没错,九万块的polo不应该跟得上三百万的大牛。 “车开得不错啊!” “只是跟你们跑着玩玩的。” “你这辆polo改装过吗?” “没有。” “你不会是职业车手吧?” “不是。”母司笑道,“我是不卖假药的正宗的医疗行业销售总监。” “兄弟,咱俩加个qq呗。”小青年笑道,“我们俱乐部有个qq群,我把你拉进去,以后俱乐部有活动,你也可以参加啊。” “好啊。” “你手机号多少?” “哦……” 两个人就在马路中间聊了起来,直到红灯变为绿灯,大牛和小polo前面等红灯的车都开走了,后面被大牛和小polo挡住的车开始按喇叭。 母司后来才知道,开大牛的坤少是个宁波的富二代,因为家里在上海也有分公司,所以也经常住上海。这天坤少和朋友在上海街头飙车,巧不巧遇到了母司。 母司跟坤少互换了联系方式之后,便继续履行给vip医生送礼的职责了,这才是一个正宗的医疗行业销售总监应该干的。春节前,一般一个正宗的医疗行业销售总监都特别忙,所以母司虽然进了飙车的qq群,也没在群里面说话。谁知过了几天,坤少就主动打电话给母司了。 “梁哥,今天我们在苏州玩,等会儿去找你。” “哎哟,我正在公司开会呢,没时间陪你们玩啊。” “那我们中午到你公司来看看你,一起吃个饭。” 中午时分,七八辆跑车呼啸而至,停在了科技园b座写字楼楼下,引起了科技园内从公司出来吃午饭的上班一族的许多侧目。 “哇,这么多好车啊!”路人甲感叹。 “楼上那家做医疗的公司,看起来发财了。”路人乙道。 “这家公司春节后招不招人呢?”路人丙道。 一帮跑车车主在路人甲乙丙羡慕的目光中,坐电梯上了二十二楼,直奔复行科技的办公室。 “坤少,马上就到除夕了,你怎么还来苏州玩啊?”母司问。 “和你说个事情啊。”坤少歪了下脑袋,笑道,“过完年,我们到四明山飙一趟,怎么样?” 20. 挑战之英语精读 一个红色的风筝在复行公司的窗外飘动,两条长长的尾巴在风中起起伏伏,像要飞上它头顶那片形状有些奇怪的白色云朵上了。 春节后上班第一天,天气晴好。科技园大门前,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被翠绿的树包裹着,伸向远方。远处那一丛高楼大厦在阳光下泛着蓝光,离这些高楼不远的地方,一小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隐约可见。 方自归穿着一件旧西装站在公司会议室的窗前,有些心事重重。投影仪还亮着,桌面上歪歪扭扭地放着笔和一些纸张,会议室里只剩下方自归一个人。此时是中午,读了一上午专利读得晕头转向的研发工程师们,都出去吃饭了。 特么这样整下去,方自归心想,团队快崩溃了!怎么把读专利这件事弄得好玩一点儿呢? 方自归做为电气工程学学士及肄业硕士,读起中文的医学文章来,并没有觉得特别吃力,但是读英文的吻合器专利,却感到非常吃力。专利文件里,有什么人体结构、解剖结构、机械机构的专门术语,还有法律术语……专利都是法律文书,所以律政俏佳人的专业也上来了……还有器官组织、病理学、医学等各个方面的术语,搞得一篇专利,就好像是由一页页天书组成的。 研发团队渐渐意识到,比较起来,看中文专业文章要容易得多。比如你看到“芫荽”这个生词,虽然你也从未见过芫荽,但你大概知道这是一种草,至少可以推断这是一种植物。只要你在路边或公园里见过草,对芫荽这种草的同类,就会在大脑里形成大致正确的概念。然而,英文就不同了。 即便你知道草是“grass”,并且在路边天天见到真的grass,但当你看到coriander这个生词,也就是英文的“芫荽”时,如果你不查字典,你就会猜这也许是某一类人,或者一种化妆品,或者一种家用电器,或者一种食品,或者一种乐器,或者一种交通工具……可是你很难联想到这衰人原来是grass的同类。 所以,读专利的早期阶段,方自归只好带领工程师们,就像大学里上英语精读课那样,一边查字典一边读。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大家一起背单词,一起琢磨和揣摩,一起把一个长句的主谓宾给找出来。有时候,整整一页纸就只有一句话,技术文件的作者就是不像家那样,能够体恤大多数读者的智商和情商,碰到这样的句子,把主谓宾找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时,方自归已经意识到,吻合器这玩意儿比较宏大,跟心脏瓣膜不一样,看来只能厚积薄发了。但是,应该有办法不让这东西积得太厚。 想来想去,方自归总算想出一个办法来,打算试一试。 下午继续读专利,正式开始前,方自归对工程师们说:“兄弟们,我们这样读专利太枯燥了,效率也不高。我打算做一个变革,让这件事情变得有趣儿一些。” 一个工程师道:“老大,这就是大学英语精读课,这玩意儿能有趣儿吗?” 方自归点点头,“有可能。我打算引入竞争和奖励机制。” 那工程师道:“这怎么玩?” 另一个工程师问:“该不是拿到一篇专利我们每个人都回去读,读完了写一篇读后感,然后比较谁读后感写得好吧?” 方自归摇摇头,“现在我们读专利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认识的专业词汇太多,而且这种词很难记得住。我打算引入现代记忆法。我们读下一篇专利,先让专利工程师根据专利文本做一张生词表,在一定时间内,大家都根据这张表,用现代记忆法为这些词想一条记忆诀窍,每个人都去想,然后大家一起来pk,如果一个词选用了谁想出来的词条,就奖励谁一朵小红花。每个月评比,每个月发奖励,一朵小红花五十块钱。”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沉默中的工程师很快就在心里算出来,每个月仅仅得十朵小红花,那就是突然之间多了五百块钱的收入了! “什么是现代记忆法?”一个工程师问。 “就是用联想、谐音、变形、夸张等方法,”方自归道,“去记忆那些很难记住的英语单词,比如说……“ 采用了新玩法后,大家记忆新单词的速度竟然突飞猛进了。 比如“吻合”的学术用语是”“anastermosis”,这个词在很多字典里都查不到,因为大部分字典都不收录,可这个词在吻合器专利文件里经常出现。而“anastermosis”的拼写看起来就没什么规律,大家一直记不住,写出来也常常写错。引入新机制后,一个工程师就根据这个词的发音,想出了“安娜死得没啥事儿”,得到了为“anastermosis”这个词而设立的小红花。而“安娜死得没啥事儿”不仅仅是音译,它还是意译,意思是:安娜死得没啥事儿,因为用我们的吻合器把它都缝好了。 后来,“anastermosis”这个词大家就再没忘记过,并且怎么拼都不会拼错了。 每次pk后都有一批小红花发出去,专利工程师就根据pk结果,把生词词条收录到一本电子版手册里。因为公司的英文名是forsun,这本手册的封面上画着一个向日葵,所以这本手册,也可以算复行科技的葵花宝典。 工程师们为了葵花宝典而竞争,果然让英语精读课好玩起来了,在这个基础之上,方自归就一边读专利一边开始和工程师们进行头脑风暴。 复行研发团队玩的头脑风暴,就是从现有专利没有保护到的一些特性、功能上面另辟蹊径,用新思路、新方法去实现器械的某一项功能。方自归从其他行业招聘进来的这些新鲜血液,是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所以读了几个月专利以后,大家的创意终于开始汩汩地往外冒,零五年四月,复行科技申请就注册了公司第一个关于吻合器的专利。 申请专利并不需要把样品做出来,并完成像汽车工业apqp所要求的那一套繁文缛节。专利只需要符合三性:创造性、新颖性和实用性。只要工程师们的创意在逻辑上是通的,推理时使用世界公认的物理定律和数学公式,而不是像玄幻那样,随意修改重力加速度,让g一会儿等于0.98米平方秒,一会儿等于98米平方秒,一会儿又恢复到牛顿和初中学历以上的人所承认的9.8米平方秒,那么你的创意,就可以通过专利得到保护。所以,方自归定下来一个公司战略:只要在英语精读课上迸发出的创意,在技术上是有价值的,就尽可能申请专利。因为,专利,可以保护团队在英语精读课上的劳动成果,况且符合专利的三性,比起符合党的群团工作的三性,就是政治性、先进性、群众性,或者比起符合佛法三性,就是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似乎要容易得多,那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除了专利的三性以外,方自归对复行科技的专利又规定了第四性——隐蔽性。 复行的吻合器专利里面,“吻合器”三个字不会出现,当“吻合器”这个意思需要出现在专利文本内时,方自归自己杜撰了一个类似机械结构的术语来代替,以保证美国两大巨头用“吻合器”做关键词,通过互联网搜索引擎去搜索复行科技的专利时,他们将一无所获。 方自归之所以要专利的隐蔽性,是因为方自归认为,以“颠覆行业格局,打破巨头垄断”为理想的复行科技,应该在横空出世之前,尽可能藏锋敛锐。越晚让巨头意识到复行的存在,越有利;越晚让巨头摸清复行的技术脉络,越有利。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熟读《***传》的方自归知道,当对手非常强大而自己还很弱小时,需要迷惑对手,需要没事多在山沟里多转几圈。 当复行开始有了自己的专利,研发团队对第一款吻合器要做成什么样子,就逐渐开始规划,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概念。这个过程,是一个更加系统的头脑风暴。公司会议室里除了一个白色的桌子,还有一块大白板,方自归和工程师们,就为理想中即将逆袭美国巨头的第一款吻合利器——新型圆管型吻合器,定义新的特性。这些特性,就是在和现有产品进行比对时,方自归和工程师们研究每一个部件、每一个结构,写下来的新产品特性。有的特性,是与美国巨头不同的,有的特性,是完全新生出来的,竟然就写了满满一白板,成为复行科技这款产品最早期的产品定义。 就在复行科技关于吻合器的头脑风暴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方自归接到通知,去兰州参加关于心脏瓣膜的全国会议。 会议上,方自归首次见到了阵容如此整齐的全国同行们,首次见到了药监局的领导,但会议上令方自归印象最深的,却是首次见识到的跨国公司美女战队。 因为是全国性会议,行业协会也邀请了国家药监局的领导,方自归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药监局领导,立即觉得领导......身边的那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非常特别。这漂亮女孩跟领导一起从北京飞到兰州,方自归开始还以为她是领导的家属或秘书,因为很明显,她全程都对领导服务得非常周到。没想到会议开始后,讨论到心脏瓣膜新国标的制定,要听各家公司的专业意见,这女孩居然就仰着她漂亮的脸蛋在会上发言了。 女孩的发言很专业,不像一个充当花瓶的,做为领导生活助理的家属或女朋友能够达到的专业水准,方自归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代表本行业市占率最高的跨国公司在发表意见。 随着会议渐渐进行下去,方自归明显感觉到,美女对会议和领导有强大的影响力。这么大的影响力,纯粹从医学技术角度是达不到的,这美女一定用了别的技术。 21.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美女 虽然是白天的下午,全国心脏瓣膜行业会议的会场内还是亮着灯。 会场设在一家新建成不久的星级酒店内,会议室里铺着暖色调的地毯,贴着浅绿色花纹墙纸的墙壁上,挂着色彩鲜艳的西洋油画,让人感觉既现代又豪华。金黄色的灯光从屋顶一排造型别致的玻璃灯罩里散发出来,在光可鉴人的大会议桌上投下一个个光晕。 酒店不远处,黄澄澄的黄河从城市中间穿过,河对岸是一排高高矮矮的灰色建筑,远一些的地方,还没有变绿的山岗静静地看着黄河水向东流去,呈现出缺少生机的一种干巴巴的土黄色,让人觉得非常苍凉。 这时候,方自归坐在美女的斜对面,望着美女面前的玻璃水杯,望着美女身后挂在墙上的油画,望着油画里在紫红色天空烘托下,显得轮廓清晰的一座座小小的山岗。 “我们认为,临床评价机构至少不能少于五个。”美女又发言道,“进行单独的主动脉人工心脏瓣膜或二尖瓣人工心脏瓣膜评价的病人总数,至少应该达到三百例。如果某种瓣膜只用在一个部位,我们认为在此位置进行评价的瓣膜应不少于三百例……” 美女已经很美,领导还继续赞美:“这一条意见很好。我们做人体试验,是应该比过去更加严谨。心脏瓣膜,直接关系到病人的……” 跨国公司你牛逼!方自归心想。 复行科技研发的双叶瓣已经进入到动物实验阶段,接下来就是临床实验。按照全行业正在使用的老国标,临床实验评价机构不少于三个,实验病例总数不少于六十例,复行的双叶瓣是有可能在年内注册上市的。可是,如果新国标按照美女的提议进行各种修改,就可以直接拖延中国市场期待已久的,复行科技新研发的,第一款国产双瓣膜的上市时间。对于占据了80%中国市场的两家跨国公司来说,提高临床实验的要求,对他们影响不太大,况且他们目前没有新产品上市,所以就更加没有影响。但对复行这样正在研发新产品的新兴挑战者来说,影响不可谓不大。 原来,会议上这位进攻犀利的美女,来自那家市占率第一的跨国公司的法规部,人家不是专业的花瓶和生活助理,人家是专业的律政俏佳人,业余时间才会做做领导的生活助理。 这次全国会议在兰州召开,方自归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代表复行科技来主导整个会议,因为兰州分明算是自己的地盘。方自归没想到,这次兰州会议实际上被律政俏佳人给主导了。 首日会议结束,药监局领导和律政俏佳人单独活动,方自归代表兰州工厂宴请全国同行。与国内同行的关系,方自归认为是“竞合”,但与跨国公司的关系,方自归认为只有“竞”,没有“合”,所以也就不请参会的跨国公司代表。半年前,方自归与北京创展的郭总谈过后,虽然双方后来还不能做到完全互信,但整个市场确实有序了很多,真的形成了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竞合”格局,市场价格保持了稳定。而复行的成本因为工艺突破已经大幅下降,所以复行每个月的利润表,看起来非常漂亮,唯一让方自归感到有些烦恼的,是复行的现金流量表却没那么惊艳,因为医院的付款账期太长了。既然全国同行都在,方自归就和同行们交流交流自己的痛点。 “我没想到医院付钱这么拖拉。你们的情况怎么样?”方自归问。 “是啊,”一个同行说,“短的要几个月,夸张的甚至一两年。” 方自归摇摇头道,“财务上实在太不健康了,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 “除了催,暂时没什么好办法。”另一个同行说,“而且还不能老是催,医院得罪不起啊!催得急了,他说,你急什么急?钱总归给你的,医院都是国家的,难道会倒闭吗?” 幸好在晚宴上,方自归也听到了一条好消息,对冲了一下今天的郁闷。吕鸿告诉方自归,军工厂准备剥离非核心资产,即将启动心脏瓣膜厂的转制。 从军工厂手中彻底接手心脏瓣膜业务,把研发和销售之间的环节彻底打通,方自归很感兴趣。 第二天,会议继续进行,市占率第一跨国公司法规部的美女,继续展示她强大的公关能力。方自归渐渐意识到,阻止国标向不利于复行新产品上市的趋势发展,看来是做不到了,于是他脑子里便出现了一个新思路——拖。 熟读《***传》的方自归,当然明白《论持久战》的道理。正面战场一时打不赢,我们应该像牛皮糖一样有韧性,必要时在山沟里多转几圈,把战争时间尽量延长,拖到形势转变的那一天,这样,才能很好地对冲像牛皮糖一样黏住领导的律政俏佳人对会议施加的影响。既然无法阻止跨国巨头抬高行业门槛,方自归就在会议上提出各种不同意见,甚至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以降低新国标在短期内生效的可能性。 只要新国标没有正式发布,那么行业规范都还是按照老国标来,那么再拖上半年,复行的双叶瓣注册上市以后,新标准再怎么筑高行业门槛,也都不打紧了,而且,还有利于把新竞争对手挡在门外。根据毛爷爷的战略制定了这样的战略,方自归就在会议中尽可能把水搅浑,只要不把药监局领导惹毛了就行。 然而,这次兰州会议,注定要让方自归对跨国公司的美女战队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会议的最后一天,国家药监局更大的领导也到兰州进行现场调研了,之前那位药监局领导如果被称为“领导”,这位领导就应该被称为“超级领导”,而他身边也陪伴着一位超级美女,也不是专业花瓶,而是专业的公关俏佳人,来自市占率第二跨国公司的市场部。 超级领导莅临兰州,令整个会场蓬荜生辉,大家都感到非常振奋。人体有那么多器官,超级领导在公关俏佳人的陪伴下,来到偏远的兰州,参加心脏瓣膜行业全国会议,而不去关注肺啊胃啊小肛肠之类的医疗器械,证明超级领导除了重视美女的外表,还是个“走心”的人。 市占率第二跨国公司的公关俏佳人莅临兰州,令整个会场蓬荜生辉,大家都感到非常振奋。又一个美女的及时到来,也让方自归进一步意识到,美人计这种古老的中国智慧,当代的跨国公司也学会了。因为超级领导是本行业的最高领导,所以除了美人计以外,跨国公司其实还另外使用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古老的强大的中国计谋。 当超级领导在会议上展示他强大领导力的时候,方自归偷偷观察那个气质和容貌均属极品,至少与超级领导有良好一对一私人关系,或好朋友关系的公关俏佳人,心里想,俗话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女人,如今这句俗话必须要改为——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美女。 方自归又想起来,自己服务过的徳弗勒汽车系统当年也是世界五百强,当时市场部由美籍华人钱鸥领衔的几个壮汉组成,法规部由美籍华人harold领衔的几个肥仔组成……他们这些人,明显不如两家心脏瓣膜国际巨头,由华籍美人领衔的市场部和法规部。 会议终于结束了,在去兰州机场的路上,方自归想着美籍华人不如华籍美人的问题,想着想着,想起了自己的美人——懿兰。 有懿兰的加持,也许自己能更早一些成为成功的男人。刚刚被美女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方自归,突然对懿兰特别思念。 “懿兰,晚上一起吃饭吧。”方自归在出租车上拨通了懿兰的手机,“我在去兰州机场的路上,下午就到上海。我打算明天再回苏州了。” “今晚上我有约了。” “那你把约推掉。好久不见我想你啦,” “今天不行啊,已经跟人家约好了。不是给你说过,约我最好要提早一周吗?” “约自己女朋友,还要每次提前预约!懿兰,这要是传出去,我连名气都没有啦!” “我有什么办法呢?每天各种工作各种约都排满满的,你搞突然袭击,我当然没时间了。” “今天周五啊!看场电影的时间都没有吗?” “就是没有呀!” 方自归感觉本日内又遭受了一次美女的冲击,可是美女日理万机,自己也毫无办法。 自从和懿兰正式确定男女朋友的关系后,方自归本来以为,一条金光大道从此就在自己脚下展开了。因为确定关系前,懿兰有一次和方自归吃饭,那次懿兰红酒喝多了一点,她说她天真地希望,自己如果恋爱就能和初恋男友一直走下去,直到白头偕老。 然而,方自归和懿兰已经正式恋爱了,方自归却觉得,懿兰并没有那种一直走下去的坚定。约会都要提前一周预约,是要一直走下去的节奏吗? 也许自己还不够成功,方自归坐在出租车上想,所以,懿兰对自己也就还不够坚定。看来,还没成功的男人背后很难有一个美女。 22. 还没成功的男人背后很难有一个美女 四明山的盘山公路上,母司的视线随着拐来拐去的汽车移动,突然看到一个山岗,漫山遍野都是一种自己叫不出名的粉红色植物,星星点点的黄绿色灌木点缀在一片粉红之间,心里发出了一声赞叹。 一阵风吹来,那许许多多的粉红色枝条,向在山间公路上快速行驶的两辆黄色轿车纷纷地点头。 车台里传来坤少的声音:“这条路怎么样?” 母司拿起对讲机说:“很棒!而且一路上的景色也很棒。” “春天了嘛,山里面最漂亮。” 风一定很温暖,母司的车在弯来弯去的山路上一会儿顺风,一会儿逆风。太阳像一只玩捉迷藏的猫儿,一会儿歪歪斜斜地升上来了,让母司前方的兰博基尼在阳光下显得光彩夺目,一会儿又扭扭捏捏地躲起来,让母司和他的车进入山脊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 车开到一个山顶上了,翠绿的群山连绵到了远方,远处的山岗渐渐变成了灰色,白色的云雾则在极远处的几座山峰下缭绕,模糊了山的轮廓。山与雾混杂在一片,好像童话世界里的景色那么飘忽不定。 母司打开电动车窗,一种淡淡的香味跟着果然温暖的风灌了进来,变成了一种特别的刺激。 “下了这座山,再不远就是连续发卡弯了。”坤少在车台里介绍说。 已经在这山里感受了很多种类型的弯,听说前面还有连续发卡弯,母司有些激动地拿起对讲机问:“几连弯?” “五连弯。” “哇噻!” “这几个弯都没有护栏,梁哥过弯的时候注意控制。” “好嘞!” “今天好好感受一下,梁哥,明天就看你大显身手啦。” “好嘞!” 母司以前从没听说过四明山,坤少邀请过以后,母司研究了一下地图,觉得去四明山这么远的地方玩车,似乎代价大了一些。但坤少的邀请很热情,说四明山这个地方,群英荟萃,高手云集,就好像四明山是汽车时代的水泊梁山。坤少又描述了一下该山精彩的路况,母司低头一想,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车和远方,便答应来一趟。 宁波境内的四明山距苏州约二百五十公里,如果放在十年前,只有二百五才会在周末从苏州赶到二百五十公里外的四明山,跨省感受山路的弯弯曲曲、上上下下和坑坑洼洼,因为那时从苏州到四明山单程就要整整一天。而这时,苏州到四明山全程高速,油门一踩,三小时就到了。 此时,母司感受着四明山弯弯曲曲、上上下下、平平整整的山间公路,感觉确实很有意思。在苏州,确实是没有这种赛道……哦不,车道的。 第二天周日,相约一起去四明山飙车的车友们,一大早就在宁波市区的汇合点集合。母司到了一看,豪车云集,美女密集,颇为意外。 原来,这些美女是来体验山道飙车刺激的,坤少之前只给母司介绍了山和车,没怎么侧重介绍美女,所以母司一下看到这么些美女联袂出现,意外的同时,也感到有些惊喜。然而,惊喜后便是失落。 美女配香车才符合市场规律,母司那辆polo虽然色彩鲜艳,但与到场的那些跑车相比,相形见绌,引不起美女的兴趣。况且当天豪车十几辆,美女七八人,供求关系失衡,按照“良币驱逐劣币”这一正常的市场规律,自然没有美女愿意上那辆polo去体验速度与激情。 除了车和远方,母司认为美女也不算眼前的苟且,谁知美女们认为母司的polo恰恰就是眼前的苟且,所以这辆眼前的苟且,备受美女们的冷落。 美女副驾按照民主、自愿的原则分配完毕后,母司心里有些窝火,然后车队便向四明山进发了。行进过程中,母司注意到坤少和副驾座位上的美女谈笑风生……因为兰博基尼的软顶敞篷打开了,所以母司看得真切……感觉坤少的这种状态才能叫成功人士,感觉不但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美女,一个成功男人的旁边也一定有一个美女。 在高速公路上,大家拉拉车身热热胎,母司也猛踩油门,就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这些跑车,就一直跟在车队的最后。 车队在余姚出口下了高速,一直开到四明山往溪口去的那条路出现,大家就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集中加油,也都下来休息休息上个厕所。母司的车还有半箱油,不用加油,母司就把车停在加油站边上等着,然后就发现,车友们加油也就加个五十块八十块的。 一辆刚加好油的奔驰amg停在了母司的车边,amg车友走下车来,母司便问:“哥们,你们怎么都加这么少的油?” amg车友笑道:“够跑完这段山路就可以啦。要是我把油箱加满,至少还要增加60斤的重量。” 母司明白了,这帮人玩得很极致。 对了,母司想到,听坤少说,这帮人都玩碳纤维,把金属机盖改为碳纤材料了,甚至把车内不是必须的零件拆掉,不就是为了减轻车身重量吗?能省60斤汽油,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这帮人的极致看来也是有原则的,他们60斤的汽油必须要省,但90斤的美女是不打算省的。 母司研究了一下停在旁边的车,问:“你这辆amg,六缸还是八缸?” “八缸,4.0t。” 虽然母司车里少一个90斤的美女,但减轻的这部分重量,看来完全不足以弥补polo与其他跑车在动力上的巨大差距。 这时,amg车友开始研究母司的polo了,问:“你这辆车,改装过吗?” “只贴了膜。” amg车友咧嘴一笑,“贴膜不算改装。” “这次回去,我打算改一改,把离地间隙降下来,换宽胎。” “你要跟我们跑一圈?” “跑!” 母司感觉amg车友脸上的笑,好像蕴含着一丝嘲笑,又一次感觉到有些窝火。 引擎轰鸣,发车了。 这段山间公路有三十多公里,发车后的最初七八公里,母司的车跟是跟得上,就跟最后一辆车,但始终上不去,一到直线就没有了。 遇到前面有转弯,母司才能看到前面的车子慢下来,而有的时候,真的是连前车的尾灯都看不见。这时,母司深切感受到了polo与跑车的巨大差距,对母司来说,直线加速是没有一丝机会的,母司意识到,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弯道上赶上去一些。 可是最初的七八公里,母司不能够完全打开,一入弯就本能地踩刹车。这本能,就跟有人打你一拳,你本能地眨眼睛一样,因为这里是山道,这跟在平原上开车,感觉确实不同。渐渐地,当前车的尾灯都很难看到,母司意识到,自己今天如果不想特别丢脸,必须要突破。 母司要突破的就是心理障碍。当母司发现自己挽回面子的可能性,就好像前车尾灯那样渐行渐远,当母司想起了在市区汇合点,美女们对自己的集体抛弃,当母司想起了在山下加油站,amg车友对自己的轻视,再加上母司那种不服输的性格……众缘和合了,终于引起了母司心理障碍的突破。 操你妈的,母司心里骂道,干! 要追上去,对母司来说必须靠弯道,好在四明山的弯真够多。前一天母司跟着坤少已经打探过这条路了,此时,当母司渐渐克服了心理障碍,入弯时的速度就直接干到了100码。 接下来,母司过弯连油都不收,全部漂移入弯,漂移出弯。刚开始,母司的车在一次漂移入弯时差点儿被甩出车道,运气好,车辆被控制住了,母司就继续向前冲,再慢慢地,连续过了几个弯以后,人车合一的那种感觉产生了。 产生人车合一的感觉时,轮胎也跑热了跑软了,轮胎抓地力有所提高,母司就越开越有节奏,距离前面的大部队越来越近。 这些跑车虽然性能都不错,但车手的技术并不是很强。其实里面的大部分车友,不会也不敢在山道上玩漂移,所以母司在找到感觉后,追得很快,约莫开到这段路的半程时,终于来了一个漂亮的弯道超车,把一辆科迈罗给干了,并且很快就把科迈罗远远甩在了后面。 干完第一辆车,母司对过弯更加有信心,速度也越拉越快,并且就像电视里放的赛车镜头一样,母司就坚持不刹车,实在需要刹车时,右脚也不松油门,左脚刹车上点一点,或者右脚脚跟把油门踩到底,右脚脚尖点刹车。 母司开了一两公里后,又利用一个弯道,把一辆玛莎拉蒂给干了。 车台里传来一阵惊呼和赞叹声。 接下来,母司在一个弯道把那辆轻视自己的amg给干了,留给它一个不闪烁刹车灯却颜色鲜艳的车屁股。 到达终点时,母司做为这天的弯道之王,干掉了七辆车。虽然母司最后没能跑到车队的最前面,但小小的polo跑出这个成绩,足以傲视群雄。 车队重新集合时,那个从被母司干了的玛莎拉蒂走下来的美女,投向母司的眼神明显跟最初有所不同。 23. 生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之月光族 上海博物馆的门开着,门前那一圈规模宏大的喷泉不停地摇曳,听话地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地舞蹈。 水花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非常晶莹,一群灰色的白色的鸽子在空中打着旋儿,飞到近处时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方自归在博物馆门前等着,闻到附近花坛里刚割过的草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气。 方自归吸取教训,提前预约,终于和懿兰约好共度周末。眼看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懿兰的人没有出现,懿兰的电话先来了。 “对不起自归哥,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出租车很难叫,好不容易刚刚等到一辆,又碰到高架上堵车。” “不要紧懿兰,你慢慢过来,我就在音乐喷泉边上听听音乐好了。” 等待的百无聊赖之中,方自归突然想起大学时自己给莞尔过二十岁生日,在那时烟火气十足的人民广场夜市吃大排档的情景。如今,大排档已无踪无影,人民广场已不复当年模样。 视线越过一片绿茵茵的天鹅绒草坪,上海歌剧院像一只蝴蝶,停在草坪中用红色花朵拼成的圆形精致图案上,不久前建成的近三百米高顶部尖尖的明天广场,像即将发射的火箭一样耸立在蝴蝶的身后。 迟到,是未嫁美女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这一点,方自归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懿兰家在锦江乐园附近,乘地铁一号钱来人民广场很方便,她为何非要打的呢?方自归回忆每次与懿兰约会的情形,突然想到,懿兰大概是一向都不坐地铁的。 懿兰竟然迟到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她见到方自归后便道歉,方自归立即显示出社会上传统的对未嫁美女的大度,反正这种大度,可以在美女“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后进行调整的。于是方自归对懿兰笑道:“懿兰,你从来不坐地铁的是吧?” 懿兰答:“我坐过。” 十年前上海开通了第一条地铁,此时,上海已开通了六条,并且将在未来几年内再新开通四条,为五年后的世博会做准备。上海地铁此时已成为市民的主要交通工具,但拥有宝贵上海户口的懿兰,完全蔑视上海地铁网的存在,方自归有些意外。 “坐地铁很方便,为什么不坐地铁呢?” “我穿衣服常常比较正式,人家眼光可能也比较奇怪。” “哦……” “然后,老早以前,坐地铁还被人占过便宜,我也是很怕的。后来我就不坐地铁了。” 方自归又不由想起了莞尔,突然意识到,七零后美女与八零后美女,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 莞尔的家境,在十年前的上海绝对算比较优越的,可那时的莞尔不但乘地铁,而且也乘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这十年,果然是沧海桑田。方自归又突然想起了《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这首歌。 五十年代的新一辈、六十年代的新一辈、七十年代的新一辈风格上都差不多,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跟前几届非常不同,他们开始穿喇叭裤,留大背头,戴蛤蟆镜,开始提着录音机在马路上招摇过市,就很好地从表象上,展示了改革开放初期年轻人的新风貌,所以才有了这首流行一时的《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而方自归此时的感悟是:生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更厉害。 两代美女虽然不一样了,但美女们好像往往都有一些雅好,否则不能彰显美女的涵养。莞尔喜欢弹钢琴,懿兰不会弹琴,却喜欢画画,所以才对看画展有兴趣。方自归就陪着懿兰,进入博物馆的一个展厅,一幅画一幅画看过去,偶尔对某幅画发表一条不专业的评论,对艺术说说自己不成熟的看法。 “上海街头不容易碰到搞艺术的。”方自归道,“在拉萨的民谣吧里,好像比较容易碰到。” “大家都藏起来了。”懿兰道。 “所以要去找。” “但是现在真正的艺术家也比较少。” “为什么这么说呢?” “嗯……可能是,追求的点不一样吧。在上海,他们要追求生活中比较物质的东西,不像云南啊西藏啊那些地方的艺术家,那些就比较纯粹,不会全为了生计做一些事情。在这边的话,就比较注重炒作啊,然后也会注重于应酬和交流,为了推销他们的作品。” “原来如此。” “在上海各行各业都有点类似于销售。” “哈哈,这句话有点儿意思。” “因为上海还是比较浮夸,然后比较虚荣的一个城市。而且上海那些真正能够欣赏那些艺术家的人,也很少。他们现在更多的一些是看包装。上海对外表很在意。” “你对你自己的外表也很在意,对吧?” 懿兰点点头,“我就是喜欢把自己弄得美美的。” 方自归微微一笑道:“跟美美的你在一起,确实连逛街都不那么乏味了。” “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人家说,就是我的那些同事,就说,我是从天山上下来的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穿的衣服呢是公主裙,还扎了两个大辫子。一年之后,他们就说,变化好大,说我从山上的姑娘变成了都市丽人。” 方自归觉得自己最想要的,就是这种从山上下来,却还没被污染的八零后都市丽人。方自归对交友没有年龄、地域、行业等等限制,只看频率对不对得上,所以理论上,方自归与八零后和八十后都能交朋友。但是交女朋友,方自归只考虑八零后,因为方自归觉得,还没嫁掉的七零后恐怕有太多历史,而最成熟的九零后才十五岁,还依然太缺少历史。 “我问你一个八卦的问题,你今天穿的这套衣服多少钱?” “这一套,”懿兰上下打量一下自己身上穿的这件浅紫色绣着白色小花的旗袍,“不算包的话,三四千。” “我觉得,你的每一套衣服都很精致。”方自归笑道,“在你过去漫长的没有男朋友的岁月里,谁给你买这么多漂亮衣服呢?” “自己买。所以我是月光族啊。” 这十年果然沧桑。 月光族这么一个在七零后中并不存在的阶层,在八零后中出现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拖得动消费、出口、投资这三驾拉动经济增长的马车。方自归意识到,这个时代,唯美女与小人难养也,自己创业最好不要失败,否则,将来如何养得起懿兰这样的月光族呢? 逛完了画展,中午,方自归在一家泰国菜餐厅请懿兰吃饭,懿兰却在“食”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自己的质朴。 “只要是好吃的我都爱吃,甜的,辣的,酸的,清淡的。”等菜的时候,懿兰说,“但我不爱吃太咸的。太苦的也不行。” “泰国菜的口味应该蛮适合江西人,有一点辣。”方自归道。 “我就是还在想厦门。因为我去了一次厦门,老想还去厦门吃好吃的。” “但是我以为,广州比厦门更丰富。” “我没去过广州。” “那你要去下广州,广州在吃的方面绝对比厦门丰富。” “是不是广东人见到任何野生动物,首先想到的不是人家好不好看,而是人家好不好吃?” “哈哈哈……也许是吧。” “广州好像吃蛇的很多。” “你可以不吃蛇。” “我吃蛇。” “啊?”方自归听懿兰的口气,本来还以为她是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噢。” “我妈说了吃蛇对皮肤好。” “噢。” “我还喜欢吃麻辣烫。” 方自归想象着懿兰穿着眼前这身精致的旗袍,在街边小店拿着滴着油的牛肉串往嘴里送的画面。 “你穿成这样吃麻辣烫,形象是不是就崩了?” “我愿意去。”懿兰笑道,“我之前经常……因为要参加活动嘛,就穿晚礼服什么的,在现场吃不了很多东西呀,肚子饿呀,然后结束了就跟朋友约了,去街边的烧烤店去了,或者去耳朵馄饨店去了。” “你穿礼服去馄饨店,人家会觉得蛮奇怪吧。“ “因为想吃了嘛,因为吸引你嘛。那个小店就在我们电视台附近的一个小巷里,然后还喝他们家豆奶。” “那你下次带我去试一试,居然还有这么有吸引力的馄饨店。” “你遇到好吃的地边摊也可以带我去呀。” 她虽然矫情坚持不坐地铁,方自归心想,但是她终于也算有一个比较接地气的生活习惯了。 “那下次我们就吃地边摊吧。” “好啊。我不介意的,因为我的胃蛮强大的。” “海纳百川的胃。” “我小妈说是神胃。” “不过你身材还保持的不错。” “我吃东西不控制的,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不控制的。我是那种很容易就瘦下来的。” 看来在喜爱美食这一点上,方自归心想,懿兰与莞尔这两代美女,总算有了共同之处。 等美食这个话题聊得差不多了,方自归转换话题道:“你在电视台的工作,应该是天天都很开心吧。” “那也不是,有时候也会碰到很无聊的人。” “这些无聊的人,是怎样的?” “大家都是上电视有头有脸的人,饭桌上,或者ktv里,他们就会有反差,而且反差很大。”懿兰撅了噘嘴,“他们就会让我产生一个强烈的感觉,男人是不可信的。” “啊?他们是大老粗还是有文化的?” “当然是有文化的啦。像在财经频道做评委啊,做节目啊,别人叫老师的那种。” “他们在ktv里……” “他们并不敢怎么样,但是他们内心非常渴望,就有些失态。也都是知识分子啊!” “就是在tv里很high,在ktv里就蛮low的是吗?” 懿兰“扑哧”一笑,“真的是很low的。” 如果不是有了懿兰这样的女朋友,方自归还不知道,同一个人在tv里和ktv里的表现会有这么大反差。 “要么你就言行一致嘛,”懿兰继续吐槽,“他们就是想做又不敢做,在饭桌上过过嘴瘾那种。” 24. 生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之富二代 季节变化,暖暖的风从太阳升起来的方向吹来了,云朵被吹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大片瓦蓝瓦蓝的天空。 清晨的科技园门口,十几个国家的国旗在蓝色背景下迎风飘扬。写字楼前的停车场上,复行科技那三辆色彩艳丽的polo又非常拉风地停在了一起。 方自归和母司站在黄色的polo车前,大成蹲下来,把手伸到黄色polo汽车底盘下面摸了摸,发现降低后的底盘离地高度,也就是两个手指的样子。 两手指离地间隙确实是太矮了,虽然大成的手指已经是当时全公司最粗的手指。 “你搞这么矮干什么?”大成站了起来。 “f1赛车为什么开到160码还能这样转弯,”母司做了个赛车手转弯的动作,“因为矮呀!你那辆转转看?你就翻了呀。” 大成和方自归明白了,母司正在把一辆家庭轿车往f1赛车的方向改造,尽管polo与f1赛车的设计基因,隔着从地球到火星那么远的距离。 自从母司去过一趟四明山,那辆黄色的polo就“一月一个样,三月大变样”。几个月后,它变得面目全非,与同样停在复行科技楼下的另外两辆polo大相径庭,三辆车停在一起,不再像一组交通信号灯,而像一组不是省油的灯。 母司先是把原车185的轮胎改成了205,后来觉得不过瘾,加宽为225,再后来还不过瘾,再要加宽为245,可是这么宽的轮胎根本塞不进去,母司就把轮眉给切掉了,才把245的轮胎装了上去。 原车的减震器也被母司换成一套加粗加短的,所以离地间隙才变成了二指禅,然后减震器行程这么短,几乎就没有减震效果。后来,方自归坐在这辆换了减震器的车里试了一下,感觉就像……小时候在陕西坐过的骡子拉平板车,导致整辆车的减震,看来只能依靠汽车坐垫的海绵了。 换了宽胎,抓地力是提高了,摩擦阻力也跟着增加,因此为了增加动力,母司也改了进气和排气。开始母司只是把空滤换成冬菇头,后来索性冬菇头也不要了,就一根管子直通发动机,歪在下面。所以进气没有任何过滤,吸气量做到了最大化,然后就是最大化排气量。于是,原来内管壁粗糙的铸铁头蕉,被换成了内壁平滑的不锈钢头蕉,头蕉的八个爪子被隔热棉全部包起来,以减少排气损失的功率。 “空滤都没有了,脏东西不都进到发动机里了吗?”方自归问。 “我会经常打开发动机进行清理的。”母司笑道。 为了追求一点点动力的提升,不惜损害汽车的心脏,母司把自己那辆polo画得像f1赛车一样花里胡哨、色彩斑驳,就更算不得什么了。看着母司像花蝴蝶一样的车,方自归和大成除了劝劝母司飙车有风险,漂移需谨慎,只能任由母司在这条花里胡哨、色彩斑驳的道路上狂奔下去。 改完了发动机的进气和排气不久,母司的polo版f1就派上了用场。 五一节假期,两个俱乐部的车友相约比赛,母司居然就开着他的那辆不省油的灯,在四明山大放光芒。 俱乐部的车友一起玩车,大家一般就是暗暗较劲,争名不图利。但这回母司出战四明山,则是代表俱乐部参加一场有名有利的比赛。虽然冠军两万元、亚军一万元、季军五千元的利,恐怕还不够改一次车的钱,但是有奖金的比赛,比平时的那种暗暗较劲,还是给人一种更强烈的仪式感,搞得母司非常兴奋。母司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比赛。 除了前三名的个人奖以外,团队奖则更有赌博的性质。团队比赛是在上海追风俱乐部与义乌乐尊跑车俱乐部之间pk,两队各出六台车,最后根据六台车的总积分定输赢。冠军积12分,亚军积11分,以此类推,最后一名积1分。输掉一方的六位车手,要各掏腰包两千元,请所有参与比赛的人吃饭唱ktv。 凌晨一点多,四明山下的集合点就热闹起来。比赛正式开始前,十二辆赛车全都到齐。乐尊俱乐部参加比赛的六辆车是一台911、一台奥迪r8、一台rst、一台法拉利f8、两台gtr,全部挂义乌的浙g牌照。而追风俱乐部的阵容确实有上海的那种百纳海川的感觉,六台车分别是挂沪a牌照的一台slk和一台尚酷,挂浙b牌照的一台帕拉梅拉、一台捷豹f、一台玛莎拉蒂ghibli,最后,就是母司那辆花花绿绿挂苏e牌照的polo版f1。 母司在现场研究了一下双方的硬件,发现义乌帮最差的车是百十万的gtr,本方最差的是自己这辆百十千的polo;义乌帮最好的车是三百万的f8,本方最好的车是一百五十万的帕拉梅拉,与f8相比,在价值上只能算快过气的男团组合f4。如果坤少不是正好这段时间陪老婆去香港生二胎,他的兰博基尼还可以与f8分庭抗礼,如今坤少不在,追风俱乐部就只有靠帕拉梅拉版f4或polo版f1勉强支撑了。 在硬件上,海纳百川的追风俱乐部明显输给了由清一色义乌富二代组成的乐尊俱乐部。母司心想,义乌人有钱啊! 自从义乌开始为全世界生产大批的小商品,也开始生产大批的富二代。把小商品卖到世界各地的义乌,出现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大排量跑车,也便不足为奇,并且证明了世界贸易的神奇。来自小商品世界贸易中心义乌的这些富二代,全是二十岁左右的八零后。母司想起自己在大学里连一双耐克球鞋都舍不得买的斑驳岁月,立即感觉到了贸易和时间的神奇。这十年,果然沧桑,富二代这么一个在七零后中并不存在的阶层,在八零后中出现了。既然七零后无法改变不是富二代的命运,能够在二十岁出头时拥有超跑,就只好努力成为富一代,在三十岁出头时再出头了。 其实,此时的母司老爸已经较有实力,可在那次比赛中和比赛后见识过义乌富二代的状态后,母司始终否认自己属于富二代这个阶级。母司后来认为,成为富二代的一个必要条件,最起码是二十岁出头时能买得起耐克鞋,三十岁出头时能买得起法拉利,而不是三十多岁了还把一台1.6排量的国产德系polo往死里改。 凌晨两点,砰!发令枪响了。 枪声把母司从遐想中拉回到盘山公路上,然后,母司一脚就把油门踩到了底。 凌晨两点钟的山间公路上,十二辆车互不相让,都开得特别猛,任何一次超车都不容易。但母司反正就是油门不松,劈弯,发动机始终保持在6000转……母司心里明白,自己硬件不行,就只能拼软实力……去你妈的,三挡是6000转,五档也是6000转,油门踩到底就是不松,只靠换挡调整速度。 被狂虐的发动机不堪重负,有时甚至就断油了,应该是触发了发动机保护,只听见发动机“突,突,突,突,突突突”的呻吟,母司也不管它,汽油的暂时中断,可以用在比赛中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进行补充,母司只是把油门抬一抬,再接着狠狠地踩下去…… 发动机的动力输出已被压榨到极限,接下来,就要把过弯的时间压榨到极限。比赛的山道是新昌拔锚岭到溪口这段,母司之前已经跑过几次,对路线比较熟悉,所以母司过弯时,常常提前把手刹提起来,没入弯车子就开始漂。这时,母司在polo上的一番改装起了作用。 因为有一套加粗加短……哦不,减短的避震器,polo版f1在高速过弯时,避震器能够支撑严重倾斜的车身,再加上母司把轮胎的外倾角改成了负值,也就是两对轮胎全变成了“外八字”,母司劈弯的软实力,就在山道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引擎轰鸣着,母司一路不松油门,必要时用右脚尖点一下刹车,但右脚跟仍然踩着油门,弯一个个过,车一辆辆超,母司最终以所有赛车中最差的一辆车,第二个冲过了终点。 这段山路一般司机要开一个多小时,参赛的十二辆车全部在三十分钟内跑完。虽然第一名是义乌的那辆911,但第二第三都来自杂牌的追风俱乐部,最后计算两队总分,追风俱乐部胜。 比赛结果再次证明,软实力足够,小米加步枪能够打赢坦克大炮,也再次说明,熟悉地形对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最后……应该是对四明山赛车最后取得胜利有多么重要。这段路,义乌人没有宁波人跑得多,义乌人的f8虽然牛逼,gtr虽然改得好,但毕竟不能飞,追风俱乐部就赢了。 俱乐部qq群里每个人都有个绰号,这次比赛赢了一万块钱后,母司就被俱乐部车友们在群里称为“猎豹”,而俱乐部内全是八零后,所以母司就被称为“豹哥”。 后来,俱乐部的车友觉得叫“豹哥”还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尊敬,索性就把自己的辈分降得更狠一些,叫母司“豹爷”。 25. 新天地 喷水池景观灯照射下的金色水雾中,三位身穿宽袍大袖的古人雕塑神采飞扬地站在那里,祝福经过他们身边的那些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旁边一个酒吧的入口处,绕门框一圈的灯带散发着一束束粉红色的光。 方自归和懿兰坐在离喷水池不远的一个酒吧的露天座位上。桌旁,络绎不绝的游客、食客、浪客一波波涌来,为这片突然时髦起来的石库门建筑,系上了好几条由许多饮食男女组成的彩色缎带。 这天,方自归带懿兰在一所大学附近的街边摊吃完了麻辣烫,验证过懿兰确实有吃大排档的能力,方自归又觉得,有必要把降低的档次重新提起来,就开车带懿兰来到了新天地。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酒吧的老板?”方自归问。 “有次借他们家场地做活动。”懿兰道。 “哦,所以这一带你挺熟的?” “是啊。电视台离这里也近嘛,我们小姐妹有时候自己也会来新天地玩。” “大学的时候,这一带我倒是经常来。” “为什么大学的时候经常来?” “因为当时我初恋就住在这附近。” “哦。” “那时候对石库门弄堂的印象,就是乌七八糟。没想到改造过以后,石库门建筑也可以搞得这么漂亮,蛮有格调的。” 酒吧内长发的驻唱女歌手唱着歌,婉转的歌声从室内飘出来,与路上流动的人群发出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这一排房子背后的小弄堂就安静很多,弄堂里的几个游人好奇地打量着橱窗,灯光温暖地照在门字型的浅黄色石板上,弧形的门头在夜色中静静地展示着复杂的花纹,点缀着密密挨挨青砖拼成的墙。 聊着天,一瓶白葡萄酒不知不觉就快喝完了,方自归道:“再来一瓶?” 懿兰摇摇头,“再喝就有点儿多了。要不我们接下来喝点饮料吧。” “你有喝多过吗?” “偶尔也有过。” “喝多了你会想做什么?” “我喝得有点儿多的时候,会想开车。” “开车?!” “嗯。开车。” “那不可以。” “对呀,就很不好。就是一年多前,有过几次这样的。” 方自归叹道:“原来你外表温柔,内心狂热啊。” 懿兰“扑哧”一笑,“也就那个时间段,现在已经好了。那段时间我情绪很不好,然后我又没有什么发泄的方式,我就跟闺蜜一起喝酒,然后拿着她们的车开。但那个时间段,已经凌晨一两点了,路上没什么车了。” 看来生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可以在深夜时依然拉动消费,这不啻中国经济未来的希望。母司也是在不久前的凌晨两点,跟着一大帮八零后拉动消费,还在四明山上赢了一万块钱。 “是你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吗?” “对的。” “你的闺蜜,允许你酒后开她们的车?” “嗯。” “哪个闺蜜啊?” “贝贝。我最念贝贝的好,就是她让我酒后开车,结果她现在也不让我酒后开车了。” “就是去年过生日的那个贝贝?” “对的。但是她今年怀孕了,她说,”懿兰模仿贝贝的语气,“我现在拖家带口的,我现在有责任的好不好。” 方自归笑了,“她说的很不错啊。” “也是那段时间就去了酒吧什么的,这之前我都没去过。” “你去酒吧都是和谁去?” “都是和闺蜜,我不敢一个人去的。然后,有人来聊天的话,我都跟人家说,我是同性恋。” “同性恋?!” “嗯。” “哈哈哈。”方自归大笑,“我要是那个来搭讪的,就立即以头撞墙。这么漂亮的妹妹是同性恋,这也太可惜了吧!” “因为,我就是属于喝多了也很谨慎的那种。因为那个时间段,我会喜欢去静吧跳舞,去那里就是为了跳舞,不是为了搭讪和被搭讪。” “那你喝多了以后除了想开车,还想干什么?” “喝多了也是会对女人亲近。喝多了,我就亲上去了,抱上去了。” “是不是贝贝就经常这样子被你索吻?” 懿兰又“扑哧”一笑,“喝了酒,很快就变成自己人了嘛。” 方自归笑道:“那我们再点一瓶红酒吧。我也想快点儿变成自己人。” “对了自归哥,你喝了酒一会儿怎么开车呢?” “今天不开了,车就停在这里,反正今天住上海。明天要去两家医院,然后,还要在上海见一个久违的朋友。” “谁啊?” “我一个高中同学,他考大学也考到上海来,大学时我们一起玩得很好。然后……是七年前,他去德国留学,我去美国留学,后来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 “那你们真是久违了。” 这一晚,方自归还想做一件久违的事情——接吻,然而懿兰说她还没有准备好。 第二天下午,方自归在酒店大堂里见到了久违的应辉。此时的应辉西装革履,面庞依然年轻,发间却明显出现了很多白发,气质上也变得沉稳了很多,不是当年那种嘻嘻哈哈的风格了。 “看上去,果然像归国华侨啊!”方自归笑道。 “不是华侨,”应辉握着方自归的手说,“我拿的还是中国护照。” 虽然方自归不推荐上海的川菜,说这里的川菜没有老家的专业,应辉还是想吃川菜。应辉以为,上海的川菜虽然不能和淄中或成都的川菜比,但比起德国的川菜,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方自归便开车带应辉去陆家嘴一家还比较上档次的川菜馆,也顺便让从这里走出国门的应辉感受一下上海新貌。 车上了延安路高架,应辉问:“这是自己的车?” 方自归道:“对,就今年初才买的。” “我看现在马路上的车型,比我离开上海时丰富多了。” “那肯定。你刚去德国那会儿,满街还都是桑塔纳,现在美系车、日系车都进来了。” “既然选择这么多,你为什么买德系车?” “因为我这款polo,性价比很高。这款车在中国不好卖,前年刚上市的时候,还卖十几万一辆,热了一阵,很快就卖不动了。今年初我买,九万块就搞定。“ “polo在欧洲挺好卖的,怎么在中国不好卖?“ “因为同样花十几万买车,中国人倾向于买辆块头大的。polo尺寸太小啦,所以去年库存大量积压,年底大降价大促销,我才买的。” “看来中国和德国的汽车文化还是不一样。” 方自归笑道:“用我的创业合伙人母司的话说,中国哪有汽车文化啊?中国人以前都没玩过车,所以买车的想法还停留在比较幼稚的水平上。中国人看一辆车,首先看外壳,看上去要大,看上去要有面子,什么底盘技术、操控、安全这些都没太多概念。polo价位高块头小,就不太被中国市场认可。” “我看新闻上说,现在汽车开始进入普通中国人的家庭了。” “这几年中国的汽车确实是卖疯了。刚毕业那年,我们一帮同事去新加坡培训,因为新加坡的车很贵嘛,大家聊天时,都还觉得买车这件事非常非常遥远。但是现在,这帮人差不多个个都有车了。” “那中国本土品牌的汽车现在怎么样?听说本土品牌的家电企业,已经把外资品牌打得落花流水啦。” “目前中国还是合资车的天下。汽车和电视机不一样,汽车复杂得多,本土品牌要起来,大概还需要不少时间。” 应辉笑着说:“也许不需要很多时间。从德国来到中国,有一种节奏突然加快的感觉。我感觉中国变化太大了。你知道吗?中国马上要造高铁。” “不知道。” “我这次到中国来,就是为德国一家做高铁减震技术的公司做翻译。” 方自归这一两年,不是沉浸在心脏瓣膜的花瓣里,就是沉浸在吻合器专利的海洋里,对时事关心不多,所以并不知道中国铁道部最近一两年提出的宏大计划。 “高铁?” 26. 奋斗年代 川菜馆长条形的布局,让坐在最里面一桌的方自归和应辉,感觉两端为弧形的天花板吊顶像一个打开的扇面。在这扇面奶黄色的背景里,浅绿色的浅蓝色的藤曼蜿蜒伸展,妖娆多姿,红色的花朵在藤蔓间铺陈开来,一直铺到远远的另一端。 雪白的桌布上,一盘夫妻肺片泛着激发人食欲的色彩鲜艳的油星。窗外,黄浦江在夜幕下闪着外滩建筑群倒映下来的金光。 照片中,一袭白色连衣裙的懿兰微微扬起下巴,骄傲地看着照片外面的应辉。应辉端详着照片里的懿兰,放下筷子道:“绝不降低标准。” 方自归也看着手里照片中应辉的女友,礼尚往来地说:“你这个……也挺清秀的。” “你也没有什么变化。” “说实话,在大堂里第一眼看到你,觉得变化好大。感觉你稳重多了。” “都是停止发育的成年人了,难道不应该更稳重一些?” “哈哈哈,”方自归大笑,“哥们所言极是。” 应辉把懿兰的照片还给方自归,“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方自归也把应辉女友的照片还给应辉,“还有你这一头白发。怎么,德国不搞社会主义以后,德国资本家把你们都压榨得很厉害吗?” “我这个是遗传,我爸就白发多。说实话,德国的生活还是比较悠闲的,压力并不大。” “嗯,我现在创业,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搞研发,我甚至常常睡在办公室里。” “现在发生的许多事情,以前都很难预想得到。”应辉感叹,“想不到你一个文艺青年,竟然做起了研发!” “我也没想到你一个理工男,竟然做起了翻译。”方自归笑道,“这个时代,变化太大了。” “你创业都还顺利吗?“ “总体还算顺利。我们做了两年不到,已经成为心脏瓣膜国内品牌的老大。我们国内首创的双叶瓣,也开始进行人体实验了。不过,既然是创业,不可能没有烦恼。” “你有什么烦恼?” “比如说,和我们合作的心脏瓣膜工厂要转制了,我们想把这个资产盘下来,但我们三个股东的意见不一致。” “什么意见不一致?” “就是工厂对资产做了个评估,把用了几十年的老设备都按照原值估,把报废的物料和产品也按照原值估,还要我们背一百多号离退休的人,其中包括两个神经病,全部弄出来,要我们付五六百万。我们三个合伙人中就有一个觉得不合算,因为五六百万,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字,另外他认为,把工厂接过来没有必要,可能将来还是个累赘,所以反对接收工厂。但是我和另外一个合伙人呢,觉得这个产品毕竟还是有一点儿品牌效应的,收进来,就完全拥有这个产品的产权了,所以五六百万虽然不少,我们也认,我们也愿意去承担。” “所以你们就吵架了?” “算不上吵架吧,反正意见一时无法统一,也挺烦的。” 菜一道道上来了,应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食色性也,饭吃得差不多了,应辉的聊天重心又转移到女人身上,问方自归道:“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在电视台上班。” “志存高远啊哥们!” 方自归想笑而未笑,礼尚往来地问一句:“你女朋友呢,她干什么的?” “在德国读化学博士,还没有毕业。” “你这个才志存高远啊!” “没有那么高远。以前觉得博士多么高大上,到了德国发现,好多人都是博士。“ “说说你在德国的生活。” “平淡,做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 “德国人守纪律,讲规律。” “我认识一个德国人,连做爱都排好时间表。一周做两次。” “哈哈,”方自归笑道,“这也太严谨了吧。” “你和你的电视台美女现在一周做几次?” 看来,应辉不但更稳重,更幽默,谈锋也比以前更犀利了。 并且看来,应辉与他的化学博士能够经常进行受控的生物化学反应,可方自归只是可以和懿兰拉拉手,前一晚连接一下吻的企图都被懿兰挫败了,这种关系,还明显处于物理学的范畴,要与懿兰发生化学反应,看起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传统的很,我们……还没有上过床。”方自归实话实说,并且立即觉得有必要换一个话题,“你会不会觉得在国外生活比较无聊?” “会。”应辉也实话实说,“所以我住的那个城市,中国留学生每年至少疯一个。” “每年疯一个?” “反正我做学生会主席那些年,年年有人疯。那个城市的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什么的我都认识,出什么事我都知道。” “我在美国的时候也特无聊,所以只呆了一年就不想呆下去了。大家都说美国好,我感觉,其实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在美国长期定居的经验。我在美国各种打工……诶?你在德国打工吗?” “头一两年没打工,我老爸不是给了我几十万嘛。但是后来不行了,几十万在中国是一大笔钱,但在德国,不节约的话,支持不了多久的。所以后来我也在仓库开叉车,在汽车装配线做辅助工什么的。” “你这些工种还行,我在美国干的是净是庆祝革命胜利的工作。” “革命胜利?那是什么?” “杀鸡、宰牛、端菜、洗盘子啊,他妈的。” “我们那儿也有血有泪的。”应辉品尝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毛血旺,“工人之间钩心斗角,我做为学生会主席,还要带领中国学生和国外团体做斗争。” “斗什么争啊?” “比如说,争活儿干。一般有什么好的活儿先安排德国人,德国人安排满了安排白皮肤的,比如捷克人波兰人,白皮肤的安排满了安排黑皮肤的,比如印度人非洲人,黑皮肤的再安排满了才轮到中国人。那不是要斗争嘛!斗争一下,有时候能为咱们多争取到一些利益。” 方自归很奇怪,“为什么印度人也能排在中国人前面?” “他们说印度人英语比我们好。” 方自归愤懑地咀嚼一块回锅肉,“行。” “我知道美国在十九世纪末,曾经搞出来一个排华法案。” “我在美国那一年,虽然处于社会底层,倒没感觉到明显的排华。” “哥们,你说,美国为什么当年要搞排华法案呢?除华人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族群曾经在美国有过这种待遇,难不成是因为咱们长得像印第安人?” 因为晚餐吃得太撑,应辉建议走一走,方自归和应辉就在商场里瞎逛。谁知逛着逛着,逛到一楼,方自归看到挑空大堂内正在搭一个展台,正要往外走,突然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这个灯箱比较重,你爬上去给他搭搭手……” 方自归立即觉得这个声音非常耳熟,定睛一看,那个站在展台前面,手里拿着个手机,正比比划划的小个子,不正是席东海吗? 走上前去,方自归拍拍席东海的肩膀,席东海转过他憔悴的脸,眼睛里都是血丝。 方自归有些惊讶,只感觉眼前的席东海,那个当年工大学生会的大红人,现在除了眼睛红以外,其他部位全都不红了。自从那次北京一别,方自归和席东海两年未见,想不到这次在陆家嘴偶遇红了眼的席东海。 “诶!这么巧?”席东海道。 “我高中同学从德国回来,今天正好在这儿请他吃饭。”方自归道,“怎么你…..这么晚还在上班?” “明早开门营业前,必须要把台子给搭好。这次搞得被动,前天晚上开始搭,现在还没搭好。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沾过床啦。” “你干嘛不白天搭,搞这么辛苦干什么?” “晚上八点以后大卡车才能进市区,展台材料只能晚上拉进来。“ “那你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好了。“ “客户白天盯得紧,时不时来看一下,现场一边搭一边调整,所以我白天不能睡,晚上睡不成。” 既然是这种情况,方自归心想,还是不要影响席东海以客户为中心的夜间活动,于是便向席东海告辞了。 方自归带着应辉继续往商场外走,补充介绍说:“以前在大学里,他和我是说相声的搭档。” 应辉已经知道方自归创业后,就从朝九晚五变成了朝五晚九,也知道方自归为了赶进度,有时甚至睡在实验室里,现在又看到夜以继日赶进度的相声搭档,不禁感慨道:“德国虽然无聊,生活还真是非常安逸。” 方自归以为,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流血,自己这一辈仅仅是流汗,已经算比较轻松的了,所以对更轻松的德式生活并没有什么羡慕,笑道:“可能是因为,德国什么都建好了,中国什么都正在建。” 27. 飙车年代 电视播音员像春风一样活泼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母司家的客厅里回荡。灯带发出的光,从吊顶缝隙中射出来,在母司和老婆谭悦的头顶上形成了一个矩形的金色光圈。 液晶电视屏幕上,工人把用红色腻子涂抹得像世界地图一样的浅蓝色引擎盖从车身上抬下来,露出了锈迹斑斑的发动机。 “你看看,”母司对坐在身边的老婆说,“他们三五天之内,就把一辆锈得一塌糊涂的、发动不了的、脏兮兮的一堆废铁,变成一辆崭新的、能开走的汽车,这个叫文化。” 母司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探索频道的《改装老爷车》。这个特别吸引母司的节目是国外拍的,此时,中国还拍不出这样的节目,因为我们这边没有老爷车,因为我们以前就没有车,哪来老爷车?我们此时只有少爷车。 谭悦随便看着节目,此时的注意力,主要还停留在液晶电视的画效上。这年中国的液晶电视销量突破了百万大关,比前一年增长了五倍,又一个消费热点形成了。谭悦趁热刚把家里的大块头背投彩电换成了轻薄的挂在背景墙上的液晶电视,感觉客厅都宽敞明亮了一些。 “什么文化啊?”谭悦问。 “汽车文化啊。”母司道,“跟人家比,中国就没有汽车文化。” 看着《改装老爷车》这样的节目,母司在四明山比赛赢的一万块,就很快都全部投入到polo的改造当中了,使母司真正做到了“取之于车,用之于车”。 母司进一步改了polo的排气,取消了排气管的隔音膜,取消了过滤器,也没有了原来那种弯来弯去的造型,排气管就变成了一根直来直去的不锈钢管,以此降低发动机长时间处于6000转状态下爆缸的可能。但是这么一改,也大大提高了排气时的音浪,导致母司后来回家,车一到小区门口,邻居们就知道母司回来了。 因为母司这辆polo的排气太响,邻居开始向物业投诉,后来母司每天加班归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进小区时,只敢轻轻点一点油门,其心情之忐忑,仿佛当年方自归在美国开着雪佛兰歪嘎,于夜深人静时进入拖车营地,区别只是方自归忐忑车子的熄火骚扰邻居,母司忐忑车子的点火骚扰邻居,可见这个世界不但有殊途同归,也有逆途同归。而母司这台排气更顺畅的polo如果急加速,半条街都听得到,能够使街边那些带防盗报警器的电动车自动鸣笛,为母司的加速到来增加更大的仪式感。 母司把所有的点火器换掉了,又把所有的点火线换成赛车级点火线,又把机油换成全合成赛车机油,然后又开始刷ecu。在母司常去的上海闵行那家改装店附近,有一条人车稀少的断头路,母司就在这条路上,和一个技师一起,用一台外接电脑连接汽车ecu,反复调试发动机的进气量、喷油量、点火时间等参数,硬是把这辆车的零百加速从12秒升到了8秒。 私家车越来越多,车友会这样的组织也开始出现了。一天,母司收到4s店的邀请,便首次参加了一次车友联谊会,结果他这辆polo版f1就在活动上出尽了风头。 俗话说,彩虹都在风雨后,这天母司第一次参加车友会,也是先出洋相再出风头。当时他跟着车队进入高速公路收费站时,“咣当”一下,车子被减速带卡住了。为了尽可能降低重心,母司这辆polo的离地高度是不堪回首的,所以就被一个减速带卡在那里,引起了车友们的回首。这有些尴尬,母司猛踩一记油门,排气管发出舍我其谁的巨大轰鸣,车子倒是冲过了减速带,但后保险杠被拉了下来。 在一众蓦然回首的车友面前,母司研究了一下歪歪斜斜吊在车尾的后保险杠,发现无法在现场修复。可因为这么个问题去修理厂,母司这天的人生就只剩下眼前的苟且,没有车与远方了。于是,母司索性把后保险杠完全拆下来,暂时放在后排座椅上,准备活动结束再回去修。 “你这辆车,”一个车友对母司笑道,“中看不中用啊。” “不中用?”母司不爽道,“那你敢和我飙一下吗?” “飙就飙!” 在汽车刚开始普及的那几年,技术好的司机不多,胆量好的司机很多。本来车友会没有飙车这项活动内容,官方4s店也不会支持这项活动内容,可这项活动,却由民间自发组织起来了。要跟母司飙一飙的有好几辆车,还有几个车友没说要飙车,但出发后也猛踩油门,想要跟上飙车的队伍。 母司让那几辆要跟自己飙车的车先走。然后,伴随着排气管巨大的轰鸣声,母司的车冲了出去。 在平整的高速公路上,母司那辆零百加速8秒的polo在车流中穿梭自如,很快就把那几辆和自己飙车的车甩在了身后。后来,母司也没有飙得特别猛,还是第一个到达下一站——那个大家说好的高速出口。谁知道,有两个不抛弃、不放弃、不服气的车友一直猛追母司,然而polo的原设计不是用来飙车的,他们俩在开到临近高速出口时,水箱爆了。 在中国广大的新司机队伍中,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仪表盘上的水温表是干什么用的,这两位把水箱干爆的车主也一样,对水温表的漠视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于是,后面陆续跟上来的车友,就看见应急车道上,一辆polo的引擎盖下升起了袅袅白烟,不一会儿,又一缕白烟从另一辆polo的引擎盖下面袅袅升起。 两个水箱相继爆裂,充分证明了polo在性能和质量上的稳定性,同样工况下的两台车,是不会出现一个爆一个不爆的情况的。 两辆抛锚的车被救援车拖出高速公路,母司把两辆故障车的引擎盖打开,帮忙检查了一下。 “水温太高。”母司道。 “还能开吗?”飙车车友问。 “不能开。”母司道。 “等水温渐渐降下来也不能开吗?”另一个飙车车友沮丧地说。 “防冻液都漏出来了,这只能去修理厂。”母司道。 不服气的两位车友这时有些丧气。因为这么个问题离队去修理厂,他们这天的人生就只剩下眼前的苟且,不会有车与远方了。 其他车友则对母司那辆花里胡哨却没有后保险杠的polo,刮目相看。 一位也开黄色polo的美女车友也好奇地凑了上来,问:“为什么他们的水箱都爆了,你的一点事都没有?” 母司笑道:“他们车不行啊。” “他们车哪点不行?” “比如,我机盖都是碳纤的,我水箱里加了酒精。” “水箱里还要加酒精?” “加酒精冷却更好。” 美女车友叫楚楚,是上海一家美容店的老板。楚楚被突然生病的闺蜜放了鸽子,所以这次是单人单车来参加活动,于是后来,就跟也是单人单车来参加活动的母司熟悉了起来。 两辆受伤的车等拖车来拖,大部队继续向下一站的湖边度假村挺进。后来在度假村里的一个小广场上,母司因为群众的呼声,就在车友们面前表演了汽车漂移和360度甩尾,母司那辆风骚的polo就真的独领风骚了。因为楚楚主动要求,母司就让楚楚上车体验了一下汽车漂移,然后,楚楚看母司的眼神里,就开始有了些许崇拜。 这辆母司去四明山时被美女嫌弃和抛弃的polo,经过母司的一番改造和打造,终于在沪宁高速上从同级别的polo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美女的青睐。 晚上,车友们在度假村里一起吃饭,楚楚坐到了母司身边。 “所以我一挡到60,两挡到100。”母司回答楚楚关于改装车的新提问。 “那三挡四挡呢?”楚楚接着问。 “我在沪杭高速,最高开到过214。但只维持了几秒,因为……万一前面有车就惨了。那时候我知道发动机已经到底了,我把方向盘抓得死死的,就想着前面不能有车,千万不能有车。因为那个时候不能刹车的,也不能急打方向盘,否则车子会翻掉。我觉得发动机到底了,就抓紧方向盘,放掉油门,速度下来一点了,到180以内了,点刹,慢慢慢慢把速度降下来。” “那时候你就突然想玩一下。” “对啊。就想看看极限是什么样的。” 车友们对母司以及母司的车比较好奇,母司就给同桌车友们讲了讲自己玩车的经历,说到那次在四明山用最差的车获得第二名的比赛,楚楚插嘴道:“我有一辆911。我把911借给你,你不就拿第一了?” 那次在四明山赛车,唯一比母司快的车就是一辆911。此时,母司看楚楚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些许崇拜。 28. 这次美女上了车 度假村的背后,一座莽莽青山从东面的山脚下缓缓上升,绿色山脊与蓝灰色天空在暮色中相交,画出了一条蜿蜒向上越来越高的线。 山与度假村之间的田野暗了下来,田间的一排水泥电线杆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两层楼高的一长排客房都渐渐亮起了灯,青黑色的湖面上出现了亮晶晶的倒映,好像一长串金色珍珠串成的项链。 餐厅前的院子里,两只野猫静悄悄地走了进来,一棵大树把粗大的枝干向门口方向伸出去,好像在向走进来的猫儿表示欢迎。 厨房里散发出香喷喷的烤羊肉味,餐厅里,母司闻到的一股香水味有些淡淡的甜。 “那不能这么说。”母司道,“我开你的911,可能就翻了,因为操控不精准啊。一般自己的车,至少玩几个月才能人车合一,突然给你换一辆新车,谁也不敢在山道上玩弯道漂移。” 一个有911的女人,肯定是有可取之处的,但做为一个有polo而且有担当的男人,还是应该实事求是。 “噢……人车合一……是怎样的?”楚楚眨着眼睛。 楚楚进行思考的时候,显得非常单纯。 “诶……就好像车就是你,你就是车,车子可以非常精确地由你操控。你说你把你的911借给我开,说,梁哥你开吧,撞烂了无所谓,我再买一个,我也不敢在山道上……玩这个。这跟不怕死是没有关系的。” “噢。” “就像两个人过日子,要磨合以后才能默契。” 度假村里有卡拉ok、温泉浴场、棋牌室,晚饭后,车友们各取所需,各寻乐处,而母司和楚楚这对孤男寡女,此时看对方的眼神都有些许崇拜,晚饭后两人便自然结伴了。 母司先开自己的赛车带楚楚到镇上兜风,又陪楚楚在镇上买了几样工艺品,回到度假村,母司觉得饿了,楚楚便从自己车上取了一瓶红酒和几样零食,两人在湖边找了个环境优雅的小亭子,对酌起来。 “和我一起创业的两个合伙人也是重庆人。”母司笑道,“看来我跟重庆人有缘啊!” “刚到上海去的时候,发现两边人的差异好大。”楚楚道,“和上海的女朋友出去玩,她们可以为了吃一个甜品坐一个小时的车。甜品上来以后,你把甜品刚放到嘴里,还没开始吃,她就问了,‘是不是很美?是不是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是不是感觉特别好?’我只好点头。其实我心想,你知不知道我们重庆人……我们一下就塞进去了。” “哈哈,重庆人是豪爽型的。” “就给人感觉装嘛,作嘛。但是……你说一作作几年,你也作出来了。而且在那种环境中,不经意间你就会有一些作的习惯了。” “所以你也开始作。” “我英文不好,但是去了上海以后,你不得不认名牌的。后来凡是名牌的英文我认得可熟了。还有女朋友学奢侈品的嘛,她就能讲出那些牌子的文化和故事。她的奢侈品包包,她不会两天重复背的,今天背了以后她会放起来,擦干净,保养起来,很爱惜的。她为什么不重复背,就像鞋一样,连续穿是容易穿坏的……” 对于怎样保养车,母司很有经验,母司自己都会给车做保养。但对于怎样保养包,母司毫无经验。晚餐时,母司分享了男人的人车合一,夜宵时,便轮到楚楚分享女人的人包合一。 “上海酒吧里,所有人都是端着的。”楚楚道,“女孩子像选美似的,坐得倍儿直,各种形态姿态,都要注意形象,又不能大笑,又不能大骂,又不能大喝。” 母司跟楚楚碰了下杯,大喝了一口红酒,“上海人比较精致。” 楚楚抿一小口红酒,“要是我说坐一个小时的车就为了吃个甜品,重庆人肯定说,神经病!” “在上海,其实我很少碰到重庆人,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愿意离开家跑这么远到上海来?” “我大学是在成都学音乐,毕业后为了男朋友去海南,三个月就分掉了。然后在三亚认识了一个上海人,我就来上海嫁给他了。但是,”楚楚顿一顿,“我结婚一年多,就跟那个上海人离了。” “你把他甩了。” “嗯,我不想跟他过了。” “哦,我的重庆人兄弟克多,曾经被一个上海女孩子甩了,多少年了,他都耿耿于怀。现在你这个重庆人甩了上海男人,两下扯平。哈哈。” “那你还可以再告诉他一个故事,这样扯得更平。”楚楚笑道,“我有个表妹来上海玩,然后一个男性朋友,一个离了婚的上海人,见到她就动心了。他给我说他想见个面,我对他说,她不会见你的。我表妹脾气我知道的嘛,他不信。他很自信啊,因为他有钱啊,一群女人跟着他,而且他人长得也还可以。他说,你打个电话呗。我就当着他面打,我按免提打给我表妹。我拨过去,我就说,有一个上海男士想认识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简单一介绍,一说到那位先生四十多岁了,她就打断我说,姐姐!你干什么?我又不是找爹!” “有个性的表妹。“ “因为她爹才四十多嘛。她说,有钱?有钱的人多了,我又不缺钱。她爸是重庆一个名牌中学教重点班的老师,家里条件还可以的,她也是留学日本回来的。她不知道当时我旁边有人,我说他条件很好哦,身价上亿哦,她说有钱算什么嘛。” 看来随着gdp的增长,妹子们越来越作了。上海妹子作,重庆妹子也作。上海妹子可以坐一个小时车去吃一个心仪的甜品,重庆妹子可以随随便便放弃一个亿的小目标。 “如果是上海女孩子,”母司笑道,“我相信她一般至少会见上一面。而且在很多上海女孩子看来,四十岁并不老。” “重庆女孩子如果喜欢,倒贴都可以。”楚楚道。 母司感觉自己被倒贴而开上911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不禁笑道:“看来重庆女孩子和上海女孩子确实不一样。” “重庆女人性子烈。”楚楚道,“有次在成都参加音乐节,活动结束,来音乐节帮忙的各地朋友一起吃饭。吃饭聊天的时候,我说我以前喜欢爬歌乐山,但是一个朋友给我说那是阴山,我就不太去了,我就选择爬南山。然后那两个女孩……因为是在成都嘛,席上那两个女孩就说,那我们就住在歌乐山,我岂不是要把房子卖掉搬家?” “那两个女孩是重庆的?” “对。她们以为我是成都的。” “噢。” “就杠上了嘛。我当时就觉得气氛不对了,然后我就用重庆话给她们讲……因为桌上有外地人,当时就讲的普通话嘛,我就用重庆话讲,‘我不是嘞个意思,我也是重庆嘞。’她们一听,我说话真的是重庆口音,没有成都的尾音嘛,她们就缓下来了。她们当时真的是那种马上要爆发的你知道嘛。后来那个女孩子给我说,如果我当时不说我是重庆人,再跟她们杠一句,她们会马上把桌子掀掉。” 母司想起来,当初大成突然决定也一起创业,不想打工了,是他在饭桌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扇了一个日本人的耳光。 “我说歌乐山阴气重,她们以为我是成都人在贬低重庆,她们接受不了。” “你运气也太好了,正好她们住在歌乐山。” 楚楚摇头,“不不不。后来我也问她们真的住歌乐山吗?不是,她们就是因为听我说那句话,不爽。” “可以的。” “我脸喝红了吗?” “还好,不算红。” 楚楚跟母司碰了一下杯,发出清脆的响声,“慢慢喝哈。” 29. 艰难的国际谈判 晴朗明媚的夏日,德国汉诺威郊区一座巴洛克建筑风格的酒店的上空,稀稀疏疏地漂浮着几朵白云。太阳周围有一圈淡淡的仿佛彩虹似的光晕,阳光慷慨地洒下来,黑色屋顶有些反光,黄色的建筑外墙上,雕刻精美的浮雕投下一个个造型各异的阴影。 这是这个城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鲜花纷繁。 坐在一楼会议室里参加谈判的应辉突然感到非常疲倦,把视线投到薄纱窗帘的后面去。那是一座花园,四周的小松树像给园子镶了一圈毛茸茸的绿边,一丛橘色、紫色、红色的花朵中,耸立着一块白色的石头基座,一个手里拿着花篮的少女雕塑站立在基座上,脚下卧着的动物好像是一头狮子。 “你们的价格太贵了。”中方首席谈判代表唐组长说。 应辉百无聊赖地把这句话翻译完,德方首席谈判代表穆勒先生道:“其实我们的价格真的很便宜。” 此时,已经是德国时间下午三点,然而中德双方始终在价格问题上纠缠,谈判陷入了僵局。 应辉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国际商务谈判,如果不是亲历了整个过程,应辉无法想象,“中方认为昂贵,德方认为便宜”这么一条简单的中心思想,双方竟然可以谈过来谈过去,谈过去谈过来,从早上九点多谈到下午三点,还没有任何一方做出一点儿让步的姿态。 应辉陪同几个德国人拜访了在北京的中国铁道部后不久,中国铁道部就派了一个十二人的商务代表团,到这家高铁减震技术公司所在的汉诺威市进行谈判。德方谈判代表仅三人,就是总经理穆勒和两个技术人员,算上他们的翻译应辉,德方四个人,所以德方有主场优势,而中方有人数优势。然而,中国的人海战术,虽然保证了说“我方认为太贵”的嘴多,无奈不同的嘴,说来说去说得都是同样的话,说服不了固执的德国人。 “铃叮铃铃叮铃铃,铃叮铃铃叮铃铃……”一阵和弦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僵局。 唐组长在经过穆勒的允许后,接通了电话,走出了会议室,“喂,刘部长,早上好。” 应辉后来才意识到,这个来自中国的电话,就是整个谈判的转折点。 十几分钟后,唐组长回到会议室,然后把自己阵容强大的谈判团队又叫出了会议室,一帮人就在走廊里稍微商量了一下,然后整个中方团队,又重新坐回到谈判桌前。 “穆勒先生,我想,我们不应该在这一条路的价格上反复纠缠。”唐组长说。 “那么贵方有何新的提议呢?”固执且骄傲的穆勒,看起来依然不愿意做出任何让步。 “现在我们有另外一种想法。”唐组长点点头,“我们可以接受你们这条路的报价,我们接下来要造的第二条路,也可以按照这个价格。但我们有个条件,就是我们同时收购你们的减震技术以及所有相关的专利。”唐组长向穆勒微笑,“您开个价。” 听完翻译,穆勒愣了一下,然后立即反应过来,坚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唐组长说。 “这怎么可能?”穆勒的情绪已经有点儿激动。 “这当然可能。”唐组长也好像有点儿激动了。 “我们的核心技术是非卖品!”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买卖的,无非是个价格问题。” “不,我们不卖。” “我们每修一条路,都和你们进行一次谈判,效率太低了。你们一次一次卖给我们,不如一次性卖给我们,反正,这也是我们将来要做的事情。您开个价。” …… 穆勒坚持卖艺不卖身,谈判又一次陷入到僵局,而且这个僵局比之前那个看起来还要大。 对应辉来说,双方谈不谈得拢,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是一个翻译而已,所以僵局中的应辉,只觉得无聊没觉得紧张。应辉长期在德国,此时还不知道高铁对中国的重要性,也想不到后来中国高铁会有举世瞩目的快速发展,只想着把每句德文和每句中文尽量翻译准确就行了。 首日会议预定在五点结束,转眼,五点钟就在谈判双方拉大锯扯大锯的气氛中到来了。看来,谈判的第一天即将在僵局中划上句号,谁知就在这时候,形势急转直下。 “穆勒先生,”一位在整整一天的谈判中几乎完全没说过话的中方代表,此时说话了,“其实,我就把话给您挑明了。你们不卖,我们也有办法自己来拿,只是我们觉得没有必要。” 应辉登时觉得紧张起来。 中方的十二位谈判代表,应辉认不全,但应辉认识刚刚发言的那位代表。这位先生姓樊,烟瘾很大,而应辉已经在德国学会了抽烟,所以会议间歇时,这位樊先生老是叫应辉一起出去抽烟。樊先生四十多岁的样子,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太好,虽然穿着西装,但是应辉感觉,他身体好像已经撑不起那套西装了。樊先生脸色黑黑的,看上去很疲惫。中方代表团来到德国第二天就开始谈判,大家应该都很疲惫,但没有谁看上去像樊先生那样疲惫。 应辉懵了几秒钟以后,用中文问:“樊先生,您刚才说,‘自己来拿’?” “对。”樊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声音里充满力量,“拿!英文叫‘take’。” “拿”这个字的输入,使应辉的大脑首先输出了“工业间谍”四个字,在应辉的大脑进一步活跃起来,输出更多的内容前,应辉及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又弱弱地问了一句:“樊先生,您这句话要直接翻译吗?” “你就直接翻译给他。” 应辉没想到,一个看上去这么衰的中国人,在德国人的地盘上,对骄傲的德国人说话这么强势。然而事已至此,应辉也只好把樊先生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成德文。 德方的三位代表一下子就沉默了大半分钟。 “你确定,你刚才要表达的,是‘拿’的意思吗?”穆勒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的。”樊先生的声音很有力,“得到这个技术,是我们的国家战略,这既是我的商业任务,也是我的政治任务。” 听到“政治任务”四个字,应辉立即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德国生活七年了,“政治任务”对应辉来说,已经非常陌生而遥远。 “你这个,”听完应辉的直译后,穆勒的回应也很直,“在我看起来,是威胁!是一种强盗行为!” 翻译完穆勒的话,应辉更紧张了,然而在愤怒的穆勒面前,樊先生毫不示弱。 “穆勒先生,”樊先生表现得很平静,“‘强盗’这个词,在英文里有很多意义,以前你们欧洲人所谓的‘海盗’,其实也是‘英雄’的代名词。当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葡萄牙的海盗,还有英国的海盗,我们东方人认为,他们通通都是强盗,而你们西方人认为,他们是英雄。这些海盗在外面抢得东西多,你们欧洲的政府还给这些海盗嘉奖。小应,翻译给他听。” 应辉翻译完,樊先生接着说:“我在非洲听到过这么一种说法。非洲人说,欧洲人刚来的时候有《圣经》,我们有黄金。欧洲人来到非洲十几年后,我们手上捧着《圣经》,但你们欧洲人把我们的黄金全部拿走了。非洲人说,你们欧洲人就是强盗!小应,翻译给他听!” 听完应辉的翻译,穆勒脸都青了。 30. 高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汉诺威一个宜人的夏日里,应辉听着坐在对面的樊先生发言,紧张得手心里冒出了汗。 吐字清晰的声音,有力地在会议室里回荡。中方的女翻译小贺,不住地眨着镜片后面的大眼睛。一个应辉叫不出名字的中方谈判代表,腿在桌子下面有节奏地颤动着。 白茫茫的光像轻烟一般在像要凝固的空气中缭绕,不缓不急的声波却激烈地撞击着应辉的耳膜。 “你看,就是这个‘盗’,要看你怎样去理解。”樊先生继续说,“你说我是强盗,以你们十八世纪对‘强盗’的定义,就是以前你们欧洲那些国家的政府所嘉奖的那种强盗,我承认我是。但是你要说,我是用《圣经》来跟你换黄金,那我不是,我不承认我是这种强盗。现在我们中国要发展,我是用黄金来跟你换,不是用《圣经》来跟你换。” 听完应辉的翻译,穆勒尴尬了一会儿,便岔开了有关“强盗”的话题。 德国人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们服从逻辑,服从强者,哪怕针锋相对时,德国人也很少会觉得自己逻辑不成立了,还去胡搅蛮缠。因为穆勒一时没想出新的逻辑,来回击樊先生的强盗说,他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方向。 几个回合以后,笑眯眯的唐组长说话了:“这样吧,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谈到这里。穆勒先生,您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请您再慎重地考虑考虑我们的提议,明天早上,我们再接着谈。” 本来中德双方的谈判代表约好晚上一起吃饭,但因为谈判快结束时,气氛太紧张,双方就没在一起吃饭。于是,应辉就和三个德国人一起吃晚饭,结果一顿饭吃下来,穆勒一直黑着个脸,吃着吃着就发起了牢骚。 “你们中国怎么是这样子的?!”穆勒道,有些激动。 “我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今天会谈成这样。”应辉有些尴尬。 “冷静!冷静!”穆勒的一个副手劝自己的老板穆勒。 “那个樊先生,他是什么部门的?我要投诉他!”穆勒心灵上被樊先生激起的涟漪,是需要时间才能平静下来的。 后来,整个谈判完全结束,应辉都不知道樊先生到底属于那个部门,什么职位,是干什么具体工作的。应辉只觉得,樊先生应该不是铁道部负责采购的采购员,而是政府部门的某个官员。虽然樊先生发言一直不多,但是后来愈来愈明显,看上去很衰的他,应该是谈判小组中地位仅次于唐组长的第二号实力派人物。 “冷静。冷静。”穆勒的副手继续劝穆勒。 穆勒发了一通牢骚,穆勒的副手说了许多个“冷静”,应辉才匆匆吃完了这顿艰难的晚餐。 应辉本来对谈判结果持无所谓的态度,参加完第一天谈判,却产生了一种民族情结,此时已经希望谈判能谈成功了。中午和中方谈判代表团吃饭时,应辉跟中方自带的德语翻译小贺聊天,也鬼使神差地要了人家小姑娘的电话号码和联系方式,大概应辉本能地以为,万一自己的情绪被这个挺秀气的小姑娘调动起来,这电话号码说不定有用。谁知情绪被调动起来前,应辉的民族情结先被调动了,这电话号码就确实有用了。 应辉拨通了小贺的电话,把穆勒在晚餐时说的话,发的牢骚,提炼重点总结一番,全部告诉了小贺。 “我希望你们成功。”应辉最后说。 “谢谢你。”小贺说。 第二天准时开始谈判,最开始依然非常艰难,德方还是不同意技术转让。但应辉后来回忆,德国人想了一夜,应该是认识到,这个事情也只能这样了,无非是穆勒想要一个更高的价格,所以第二天刚开始还是假装出来一副“卖艺不卖身”的清高姿态。因为,十点钟休会后,等到大家重新回到谈判桌上,德国人的口风就转向了。 “唐先生,”穆勒说,“你看,中国和德国之间这么多年以来的合作,大部分都是很好的,我们不要因为一个项目,破坏两个国家间的良好关系,造成一些不良影响,造成一些负面影响。”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的穆勒顿一顿,“那你们中国铁道部,准备开一个什么价格?” 接下来的谈判,应辉回避,因为涉及到敏感的价格信息,第三方不能在场,谈判就用中方的德语翻译小贺继续进行。 应辉在参加谈判前签过保密协议,价格什么的,绝对不能打听,知道了也不能说,于是应辉便在酒店里找一个舒适的角落喝咖啡。 中德双方的私聊,持续了几个小时,应辉到了下午才重返谈判现场。当应辉重新走进会议室,经过小贺身边时,小贺使了个眼色,用德国人看不到的那一侧的手,灵巧且隐蔽地对着应辉比划了一个手势。 看到小贺大腿边的那个手势,应辉的大脑皮层首先产生了一种感性的认识——性感的兰花指,几秒钟后,应辉冷静下来的大脑才进行了较为理性的逻辑推理,意识到,这个手势不是中国的兰花指,而是英国的ok。 小姑娘向应辉传递这个信息,是因为她这时已经看得出来,应辉也关心着谈判的结果。 重新在谈判桌后坐下,应辉心想,在德国人的地盘上,中国人竟然能够以这么强势的方式和日耳曼民族去谈判,竟然还能取得ok的结果? 谈判第三天,很少说话的樊先生没有出现在谈判桌上,他已经回国了,中方代表团剩下的人接着磋商法务、技术等细节,应辉便不再有机会与樊先生一起抽烟。应辉在会议间隙一个人抽烟时,想起神秘的樊先生,突然感觉到人海战术的一个好处来:人一多,关键时刻,突然冒出一个扭转局面的神秘人物的可能性就增加了。经过这么一场谈判和多次抽烟,应辉觉得这位樊先生有料,他能把高铁减震技术跟当年欧洲掠夺亚非拉人民扯上关系,并且对经济学和世界政治格局也颇有见解,可见政府官员的素质,已经不像自己以前想象的那么low了。 樊先生身衰志坚的形象,甚至让应辉不禁想起了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主人公。 后来几天都不是关键时刻,也不再需要神秘人物出来力挽狂澜,就是大家一起做些草拟合同条款、制作备忘录之类的杂事。最后,所有的东西都签完了,却没有出现应辉想象中常规商务谈判最后应该有的互相拥抱,互致感谢,互赠礼品,你说“合作愉快”,我说“一起发财”的感人场面。大概穆勒虽然签了字,心情还是微微有点儿沉重。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办成了。 也正是参与了这次谈判,让应辉对中国的高铁建设计划发生了兴趣,应辉才从网上搜到的那些新闻里知道,原来铁道部在一年前,就有过气势恢弘的一波操作。 零四年初,中国国务院在《中长期铁路网规划》中提出“四纵四横”计划,立即使中国在计划里和书面上,成为世界最大高速铁路市场,引起西门子、阿尔斯通、庞巴迪和川崎重工这四家国际巨头的垂青和垂涎。铁道部的策略是“市场换技术”,四巨头面对的“四纵四横”,背后其实是中国的“四步走”——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 铁道部要求投标企业必须与中国企业合作才有资格投标,而国内可供选择的企业只有北车长客和南车四方,四比二,铁道部营造出一种良好的“供过于求”的氛围,使两家中国企业在谈判中掌握了主动。第一次投标,西门子对自己的技术和方案非常自信,却出乎意料地败给了阿尔斯通,于是西门子股价大跌,高管辞职,谈判团队被集体炒了鱿鱼。而在铁道部第二次招标中,不愿放弃世界最大市场的西门子,把原型车报价从第一次投标的三点五亿人民币一列降到二点五亿,把技术转让费从三点九亿欧元降到八千万欧元,才终于打进中国市场,而中国企业也得到了西门子的技术转让。 铁道部在应辉以前的印象里,不是零四年纵横捭阖的四纵四横,而是九四年应辉亲手买到的那两张属于异次元空间或魔法世界的火车票。那两张票,让理论上有座位的应辉实际上在春运期间,在牵一发而动全车的拥挤车厢里,直立了六十个小时才从上海到了成都,证明人类做为世界上唯一直立行走的动物,在直立方面确实还有更大的潜力,也让应辉对那一次火车之旅永生难忘。 此时,应辉合上笔记本电脑,心想,没想到十年后的铁道部,果然进益了。 31. 做为一个漂流瓶,你总是有瓶颈 在苏州一个炎热的夏日里,大成黑着脸看着坐在对面笑眯眯的母司,心里光火。 复行科技会议室里的投影仪亮着,但投影幕布上的第一页ppt,好长时间都没有翻过去。三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一尘不染的白色会议桌上,阳光从一扇百叶窗的缝隙当中钻了进来,把桌上一把医疗器械上的金属零件照得闪闪发光。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美国人民的坏事?”母司笑道。 “日,老子都没去过美国!”大成道。 大成的美国商务签证又被拒签了,并且美领馆不告诉他任何理由,搞得大成非常生气。复行科技的三位股东中,只有大成还没去过美国,本来大成到美国参加心脏瓣膜的国际会议,顺道打算看一看美国的美景,这下计划全泡汤了。公司上半年业绩出来,三位股东开董事会,就首先讨论了一下大成被美领馆两次拒签的遭遇。 “难道是你长得像恐怖分子?”方自归端详并分析大成像烧饼一样的圆脸,“和炸世贸大楼的恐怖分子……明显不是一个品种嘛。” “哈哈哈。”母司大笑。 大成也笑了,笑了一下若有所思,突然一拍大腿道:“对了!” “什么对了?”方自归问。 “美国炸我们领事馆那年,我站在乌鲁木齐路上的一棵梧桐树上,向上海美领馆扔矿泉水瓶子,朝里面吼,一直吼到天黑。”大成道,“他们肯定是把我记下来了。” 梧桐树是用来站凤凰的,你用来站人,而且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大声威胁美国国家公务人员的生命财产安全,吼着“血债血偿”之类的话,往里面乱扔矿泉水瓶等生活垃圾,美国国家公务人员当然要拒签你。 “你还有过这种经历?”母司问。 “那天上街的人多嘛,又不是我一个人。”大成道。 方自归想起来了,这件事听大成说过,方自归和大成是曾经交换过一些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心得。那年出了事情的第二天,大成在上海街头抗议美帝暴行,方自归在纽约街头抗议美帝暴行, “嗯,这样就合逻辑了。”方自归点头道,“你那天肯定穷凶极恶,搞得人家过了这么多年,还对你念念不忘。” “那天你肯定被他们拍照了。”母司笑道。 “日!”大成道,“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 看来美国的情报系统还是很先进的,绝不放过一个脾气不好的人。 既然美国人民不欢迎大成,大家商量下来,就让性格温和一些的母司去美国开会。 对美国的暴行可以同仇敌忾,但对销售模式问题,方自归与大成在这次会议上产生了严重分歧。方自归想进行一次改革,把现有的销售模式从直销改为分销,但大成强烈反对这项改革。 方自归做了两年医疗行业,渐渐发现两个问题。一个问题就是所谓业内潜规则,有时需要给医院的相关工作人员送一些好处,销售员都说,台面下大家都这么做,可台面上,方自归知道这么做又是违法的,所以对此非常感冒。另一个问题,就是回款速度太慢。复行的客户基本上都是公立医院,不催款呢,有时账期拖得太长,催款呢,人家又不高兴。而复行科技这样的小公司面对这些大医院,又绝不能祭出一般工厂对待下游赖账客户经常使用的绝招——上次的货款未结清,这次不发货,导致复行科技的利润表非常漂亮,但现金流量表就有些难看。销售额是越来越高,应收账款也平地飞升。 正是对这二年目睹之怪现状感到不安,方自归才想改革。方自归认为,复行的优势在于产品和创新,而不在于到全国各地的医院搞关系和催货款。如果发展一批各地的代理商,复行就可以把资源和精力专注于产品上,才能把复行的价值最大化。将来代理商送礼也好,不送礼也好,催账也好,不催账也好,反正这类科技含量不高但人文含量很高的工作,都让接近客户的当地代理商去做,一旦商务上出了问题,也是代理商自己负责,让复行挣产品的钱,代理商挣服务的钱。 然而大成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三七二十一,而是三七二十七。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一个智慧的人活着,必须要留点儿余地,不能把真实世界当成理想世界。这是从哲学层面考虑,从技术层面考虑,大成认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销售团队是有战斗力的,如果改成分销,也很难找到愿意投入做心脏瓣膜的分销商,因为这个市场跟空调、汽车之类在中国快速增长的市场不一样,每个地区的规模都不是特别大,对分销商很难有吸引力。 结果,方自归和大成在会议上各执己见,一时间谁都说服不了谁。 大成知道,方自归的倔强和自己差不多,一番争论后,觉得还是先把问题暂时搁置一下,于是说:“这样吧,不是要开上半年销售总结会了嘛,关于分销还是直销,我们可以作为一个议题,在会上让所有销售员也参与讨论一下,然后我们再看要不要改。” 好在接下来谈关于兰州工厂转制的问题,大成和方自归终于达成了一致。把兰州工厂收进来,大成本来是反对的,大成此时改变了主意,不是因为方自归描述的全产业链有多么诱人,也不是因为独立产权旺铺……独立产权心脏瓣膜的未来多么有法律保障,而是方自归突然拉进来一个天使投资人——方自归的mba同学程果,然后拉进来一笔天使投资。 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方自归跟程果并不熟。程果以前留给方自归的印象,就是他很喜欢斗地主,包里长期装着几幅新扑克牌,下午上课前,程果拉其他同学斗斗地主的积极性很高,所以程果当时给同学们一个感觉,就是他来上mba,主要是为了来斗地主的。而事实上,mba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比较淡,不像大学同学天天一起上课,一起住宿舍,有在同一个脸盆里抢方便面,或者睡觉前一起交流黄色笑话的深厚友谊。方自归读mba时对程果的了解,就是只知道他是做期货的,同学两三年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但是有利益做桥梁,方自归和程果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此时的程果已经不做期货了,而是操盘一家私募基金做投资。这支基金还没做过医疗行业的投资,正有试水医疗行业的打算,程果听一个同学说,方自归创业做了医疗,便找方自归喝茶,两人就一拍即合。 这时的复行科技,刚刚成为心脏瓣膜领域的国内第一,并且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逆袭成为第一,足以在那家私募基金的豪华会议室里,展示出一套漂亮的ppt和一个感人的故事,于是这家私募基金也派了几个人,对复行科技做了尽职调查,双方几个回合谈下来,就达成了基金投资一千万人民币获得复行10%股权的协议。但这个协议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复行科技要成功地把兰州工厂及全部相关知识产权收购进来。 入手兰州工厂能使公司的估值变为一个亿,大成想了想,按照这个估值,自己的身价能买多少碗重庆小面,就在排山倒海的重庆小面的冲击下,想通了。 不久,复行科技的销售员大会在苏州胜利召开,大家对双瓣膜已开始临床实验的消息非常振奋,但讨论到销售模式这个议题时,果不出大成所料,几乎所有的销售员都反对直销改分销。 对于销售员们的反对,方自归有心理准备,毕竟直销改分销,销售员担心岗位也许不保,他们是不会站在最高管理层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但销售员都提出来的一个问题,方自归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就是心脏瓣膜本身的需求很大,心脏病人也非常多,但是能做心脏手术的医生很少。所以,市场每年能够消化的产品总量,就几乎是固定的,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瓶颈。 这个瓶颈,不是小小的复行科技能够解决的,即便是实力强劲的国际巨头,也没办法在中国快速培养出更多能做心脏手术的医生。 32. 艰难的国企谈判 阳光斜斜地照进兰州这家工厂位于四楼的会议室里,把这个房间斜斜地分割成明亮和阴暗的两个空间。方自归和大成坐在光线暗淡的那部分空间里,看见夕阳从坐在桌对面的厂长和书记的背后照进来,厂长和书记的脸在逆光中模模糊糊。 心脏瓣膜工厂的转制谈判进入到了尾声,方自归和大成就一起来到了兰州。方自归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而大成第一次来,却不喜欢这里的“国企气息”。 这间会议室里,除了一台立式空调看起来比较新,其他设施看起来都很陈旧。褐色的木桌上有一些划痕,大成坐的那把椅子有几处油漆开裂,一个扶手也松动了。灰色的水泥地面让人感觉不太干净,白色的墙面看起来多年没有再粉刷过,有一块墙壁的涂料不规则地剥落了,周围还冒出来星星点点的一些黑色和绿色霉斑。 会议室里没有投影仪,没有投影幕布,有一条红布做的横幅,挂在大成认为投影幕布应该挂的位置上,那应该是上次会议留下来的,也算是为简单的会议室增加了一些色彩。 “我还以为这次我们过来,方案就能敲定了。”方自归有些沮丧地说。 “我们这样的国有企业,上面婆婆比较多。”厂长道,“方案要一层一层审批,不是书记和我两个人就能决定的。” “那现在是卡在什么地方?”大成问。 “部里面的一个领导。”厂长道。 方自归想不到谈判谈了几个月,眼看要谈成了,斜刺里又杀出来一个婆婆。 刚开始谈判时,方自归还比较踌躇满志,复行的出现大大改善了瓣膜工厂的效益,吕鸿的岳父又是集团的领导,于公于私,方自归都觉得收购工厂不应该有太大的困难,哪知复行做了几次让步,新问题还是一个又一个的冒出来。 “现在整个舆论导向是这样,”书记说,“上面的领导当然产生一点顾虑。” “什么舆论导向?”大成问。 “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的舆论导向嘛,“书记语重心长地说,”领导都怕担不起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啊!“ 方自归沉默片刻,问:“既然这样,那工厂到底还要不要转制?“ 厂长道:“转还是要转的,民品要从兵工系统剥离出去,这个大方向不会改。就是现在领导有了顾虑,所以价格只好调整调整。” 方自归叹了口气。 大成神情凝重地问:“那么领导建议怎么调?” 逆光中表情模糊的厂长说:“领导的意思,无形资产这一块,就是品牌呢,再加个五百万。那么加上我们上一次算出来的五百六十万,总计就是一千零六十万。我想呢,零头去掉,就一千万。你们看怎么样?” 方自归和大成面面相觑。 大成心想,现在的领导,销售能力太锐利了吧,真是能榨干买家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方自归心想,难道领导是天耳通或者他心通吗?一千万天使投资的事情,全世界就只有自己、大成、母司和程果知道,领导是怎么知道的呢? 方自归懵逼片刻后,回过神来,说:“书记,厂长,这个变化比较大,我们必须要和另外一个股东商量一下,能不能明天答复?” 书记干脆地说:“可以。” 如果不是母司去了美国开会,母司一定会和方自归、大成一起来兰州,试一试三英战婆婆的效果。如今母司不在场,方自归和大成只好晚上和母司开电话会,三个人就商量到了深夜。 方自归告诉母司,瓣膜厂产品单一,但婆婆众多。该厂的上级是兵工厂,兵工厂的上级有这个局那个局,兵工厂还有上级的上级,这些都是平时不管你,但要管你时,就能大幅度降低你生活质量的婆婆,是绕不过去也得罪不起的婆婆。 “领导是不是知道咱们正好能掏出一千万啊?”母司在电话中说。 “我也觉得邪门。但是……不太可能啊。”方自归道,“我感觉,这多半是巧合了。” 商量来商量去,权衡了各种利弊,虽然决定有些艰难,三人最终还是在这个夜晚,都同意了一千万的买身价。 第二天,方自归把一千万收购瓣膜厂的新方案做好,厂长、书记满意了,然后全厂的中层干部和职工代表下午进行讨论,大家没有任何意见。 既然新方案获得全体通过,方自归和大成就赶紧去忙别的事了。正好两人第二天一早去广州出差,飞机上,方自归与大成聊天,心潮还是有点儿澎湃。 “十年前,我们还都在校园里。”方自归说,“那时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多块,现在,不管怎么样,一千万的东西我们也买下来了。” “所以说,要发财,还是要创业。”大成道。 飞机降落广州白云机场时,方自归的视线透过舷窗,寻找装在维修机库上的那樘世界最宽机库门,看到那樘门时,心情还是有些愉悦。 飞机落地了,方自归刚打开手机,没想到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原来是瓣膜长的厂长。 “方总啊,你们能不能马上回兰州一趟?” “啊?!我们才从兰州飞到广州……有什么情况吗?” “我们的合同还有点儿问题,价格呢,还要再稍微调整一下。这是个大事儿,你们无论如何赶紧来一趟。” 对方自归和大成来说,买一件一千万的东西确实是大事,既然厂长这么说,两人不敢怠慢,马上就在机场买了飞兰州的机票,把广州这边的事先推掉。 在飞机上,大成与方自归讨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说:“他们什么意思,加10%?或者20%?” 方自归道:“我觉得最多10%吧。他说稍微调整一下。” 这个变故,其实是斜刺里又杀出了另外一个婆婆。因此,当方自归和大成重新回到那个墙皮剥落的会议室时,不仅又见到了厂长和书记,还见到了那个要调整协议的婆婆。 “这是国有资产流失啊!”婆婆先把一顶大帽子扣在方自归和大成的脑袋上,然后掷地有声地说:“这两年工厂取得的工艺突破,最少值两千万吧?第二,双叶瓣,已经到临床了,那至少要值三千万吧?” 方自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玄幻之中。而此时,婆婆抓住历史机遇,说出了那个非常玄幻的数字:“所以转让费,怎么也要六千万。” 方自归几乎晕厥过去,而大成那样的硬汉,一口鲜血差点儿就从嘴里喷涌而出,喷到对面的婆婆脸上。 看来婆婆这么多,母司跟着一起来真的没用。三英战吕布还有一定机会,三英战婆婆,肯定是打不过的。 33. 盛宴是怎样结束的 落日在湖心涂抹了一道红色,微风轻轻拂过水面,给在湖中长长一条人工堤上纳凉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凉意。 方自归和大成在这人工堤上新建的一座餐厅里,给刚从美国回来的母司接风。三人坐在室外,就在荡漾的水边,一波一波的湖水冲刷着冒出水面的几块黄色的石头,发出“哗哗”的声音。 十年前开发区刚启动时,这个湖还只是用来养鱼的,湖边芦苇密布,杂草丛生。而此时,这里已经成为开发区的城市中心,湖边核心商业区的高楼一栋接一栋拔地而起,环湖建成了公园一样的景观步道,湖中新修的人工堤上,粉墙黛瓦的一长串仿古建筑,好像一条巨龙横卧在碧波之上。 夕阳懒洋洋,景观灯早早亮了,不远处一座弧形的多孔石桥发出彩色的光,但方自归、大成、母司的注意力,却无法被美丽的夜景所吸引。 “如果我们不做研发那些事儿,”大成说,“那个破厂子,大概值一百多万就不得了了。” 传说中“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奇幻感受,这时真的在母司意识里出现了,母司愤然道:“我们真是干了一件自己给自己掘坟的事儿。” 在兰州时,被“国有资产流失”这顶大帽子扣得晕头转向的方自归,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性思维,说:“但是,我们不可能不做那些事儿,否则我们也成不了全国第一。” 母司愤怒中还是产生了建设性的想法,“别说六千万,一千万我们就可以自己建个厂,完全再造一个新品牌了。” 然而方自归摇摇头,“另起炉灶,技术上没问题,感情上过不去,法律上也会有纠纷。” 大成道:“我倒是觉得,可以考虑另起炉灶。是他们漫天要价在先,不是我们不仁义。” 方自归还是摇摇头,“不可。吕鸿是我发小,靠吕鸿我们才进了这一行,吕鸿老丈人一直也挺帮我们的,咱们不干了可以,要是弄个新品牌跟他们竞争……这个真说不过去。” 大成道:“自归啊,你就是心太软,你当年在船上打架的那股狠劲哪里去了?” 方自归道:“这个跟打架是两回事儿啊!” 母司叹道:“唉,眼看就谈成了,怎么会从天而降一个婆婆呢?” 两年前的光棍节,从天而降一个爸爸,把母司的好事给搅了,现在看来,从天而降的婆婆威力也非常大。 方自归道:“我们倒霉啊!我现在明白了,大环境真的变化了。” 方自归说的大环境,也就是兰州工厂厂长所谓的舆论导向,是在收购工厂失败后,方自归才研究了一下。原来这个变化的导火索,是港大的一位教授在复旦发表了一个后来变得很著名的演讲——《格林柯尔:在“国退民进”的盛宴中狂欢》,演讲指责格林柯尔系的老总使用什么“安营扎寨、乘虚而入、借鸡生蛋”等七条成语组成的一套办法,挪用国企资金,侵吞国有资产,所以强烈呼吁停止国企私有化改革。这篇演讲稿很快传遍网络,一时间,引起了支持和反对“国退民进”的两派学者和经济界人士的争论,格林柯尔的老总也声称要告教授诽谤。然而,这件事争执了大半年,教授没有被老总送进监狱,反而在心脏瓣膜厂的转制谈判谈到尾声的节骨眼上,远方传来老总被批捕的消息,这基本上宣布了二零零五年的“国退民进”,像民国时期的“费厄泼赖”一样应该缓行了。 复行的三位股东万万想不到,由复行科技主导并投入大部分资金搞的工艺突破和新产品,婆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变成了国有资产,就变成了谈判筹码。这哪里是国有资产流失,分明是国有资产流入,而且是大型泥石流。 方自归想起六年前,老爸老妈上班的那个国营机械厂转制,几个私人老板凑了八十万,就把比瓣膜厂面积大得多的机械厂买了下来,包括工厂全部的土地、厂房、设备,并且不需负担下岗职工的遣散费。是县经委拨款,按照一年工龄一个月基本工资的地板价……那时国企工人的基本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元……遣散了一百多名下岗工人。也就是那几年,全国绝大部分小型国企都完成了转制,那可真是一场国退民进的盛宴,真是变国有资产为私有资产的风口期,可那时……方自归想起自己那时在美国洗盘子,对了,就算不在美国洗盘子,大学毕业不多久的方自归也没实力接盘子,而当方自归有实力接盘子时,国退民进的盛宴结束了。 据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结束国退民进的盛宴,也算符合餐饮业的规律。 “放弃收购!“母司说。 “同意!“大成道。 “也只能放弃了。“方自归哀怨地说。 三位股东达成了一致,反正转制不成,生意还像以前一样做。而兰州工厂的转制计划也告失败,因为婆婆们,真是在全宇宙都找不到愿意出六千万的接盘侠。 聊完了转制,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母司的美国见闻,然后有一条信息,引起了方自归特别的注意。 “在美国,做心脏瓣膜的公司失败率非常高。“母司说。 “因为什么而失败呢?“方自归问。 “医疗诉讼。“ 母司告诉方自归和大成,美国曾经有好多家做瓣膜的公司,但现在寥寥无几了。有机构仔细研究了那些失败的大多数,发现这些公司走的是一条非常类似的生命……啊不,丢命轨迹。就是开始做瓣膜后,公司快速成长,甚至成为nasdaq的明星企业,可因为医疗诉讼,这些明星企业一夜之间就“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纷纷凋零了。 正所谓人命关天,而美国人的人命,据说是全世界的人类中估值最高的,所以一旦进行医疗赔偿,就是天价,这些赔不起人命的明星企业就丢了命,破产广告一登,一命呜呼。这些呜呼的企业,连身后事也都非常类似,政府拍卖它们的资产,拍卖的钱就变成了保险金,时刻准备着对新来打官司的患者家属进行赔偿,直到赔光为止。 心脏瓣膜植入心脏后,它的工作制不是悠哉悠哉的955,也不是强度更大的996,而是不折不扣的007,零点到零点每周七天。它必须一刻不停地工作,但它在心脏里,可能十年没问题,可能三十年没问题,甚至可能五十年没问题,可是不管你技术再好,尽管概率非常低,但总有一定出问题的概率。所以,每一颗心脏瓣膜就好像一颗非定时炸弹,卖得越多埋得越多,因为大成和母司在心脏病市场上冲锋陷阵,这时的复行科技,已经有了一千多家客户,也就是一千多家医院。 一想到有这么多医院在同时往心里埋雷,方自归的心感觉越来越沉重。 不久之后,复行科技花两万多美金请一家美国咨询公司做的全球吻合器市场调查报告出炉了,就彻底坚定了方自归退出心脏瓣膜盛宴的决心。 调查报告显示,吻合器全球市场的年销售额高达百亿美元,全球前三大吻合器市场是美国、欧洲和日本,中国市场没有数据,说明中国市场还比较小。全球吻合器市场99.9%的份额,被高格和维科这两家美国公司,按照差不多50:50的近乎理想的比例瓜分。而在中国,已经出现了一些做吻合器的创业小公司,这些小公司,大部分集中在常州。 看完报告,方自归觉得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这么大的市场,应该还可以做成几家大公司。特别是中国,以世界第一的人口数量,消费着少得查不到数据的吻合器,而中国经济确实正在高速增长,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保命需求,也一定会像物质文化水平一样快速提升的。 方自归还记得,当年大成的电子厂,当年老舒的沙滩车厂和老年代步车厂,都因为意外的原因死掉了,现在心脏瓣膜厂死掉的原因已然出现,而且是意内的原因,那还干嘛往前冲呢?读完美国人做的市场报告,又想起毛爷爷说过,应该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方自归做了个决定:彻底退出心脏瓣膜市场,集中力量搞吻合器。 方自归一旦想明白一件事情,从不喜欢拖泥带水。可是在董事会上,方自归万万没想到,大成强烈反对这次从独木桥到阳关道的转型。 “吻合器是3类器械,准入门槛高技术壁垒高,能够保证这个市场的竞争比较有序……”因为大成反对,方自归在董事会上痛陈吻合器的各种好处,“吻合器是一次性使用的,做完手术就扔了,绝不存在心脏瓣膜那种做得越多埋雷越多的情况……最重要的是这个市场够大,对经销商有足够的吸引力。借这次转型的机会,我们正好彻底把销售模式改为分销——” “自归,你怎么就这么看不顺眼直销呢?”大成打断方自归的痛陈。 “不是看不顺眼的问题,”方自归道,“直销不适合我们。” “我们就是干直销干成了第一。”大成说。 方自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大成,“可是……商务风险,账期,都是问题。公司还小,要转向不难,继续下去可能就积重难返了。还要跟你解释几遍呢?” “不用再解释了。”大成道,“你解释来解释去,就那几条,杞人忧天。” “冷静,冷静。”母司一看,方自归和大成有吵起来的趋势,赶紧出来缓和一下,“盒饭已经送进来了,吃完饭再谈。” 34.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许多刚聚集起来的电荷在空中刺眼地闪出一道白光。风在辽阔的黑色天空里追逐着云朵,气流翻滚成看不见的漩涡,密集的雨点落了下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暴雨突如其来,远处的高楼建筑群的灯光在黑暗中仍然闪烁着,一颗一颗雨滴飞快地砸下来,瞬间在一处建筑工地上溅起了一阵飞不高的尘土,飞进势不可挡的雨水中,被彻底吞没,流进黑色的窟窿里去。 复行科技的会议室里突然出现了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一顿晚饭无法调和方自归和大成的对立,岔开的话题在会议重新开始后还是要继续讨论,讨论着,气氛又紧张起来。 “我们退出,那我们研发的投入,我们建设销售网络的投入,怎么处理?”大成用升高的嗓门打破了沉默,“卖给兰州工厂?怎么个卖法?那些婆婆会愿意拿钱出来?这个问题你考虑过吗?” 方自归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尽量语调平静地说:“我们不卖给他们,我们送给他们。” 一直以来,母司基本上总是同意方自归的观点,但这时也有些惊讶,“送给他们?” 方自归点点头,“对!否则,我们很难干净利落地退出来。不给工厂一些好处,我估计,工厂的那些婆婆们会烦死我们。他们有的是时间跟我们搞,可我们没时间跟他们搞。” 大成的音量更高了,“为什么要给他们占这个大便宜?双瓣膜已经到临床了!” 方自归看着大成更大的脑袋,毫不退让,“当你看到一个更大的图景的时候,你还会去计较眼前的那些小得失吗?” 大成把高上去的音量又压了下来,“自归,转制不成功不要紧,没有工厂拖累,也许还是件好事。不要因为转制失败,你就走极端好不好?” “我主要纠结的不是转制这件事。” “那你纠结什么?” “产品风险,市场规模。这份调查报告上的数据清清楚楚,吻合器就是那个更大的图景,那个更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图景。” “我怀疑你那个更大的图景。如果吻合器那么容易做,为什么那么多有实力的医疗器械公司不去做?为什么全世界就只有两家美国公司在做?明摆着,肯定是吻合器不好做。” “我不认为在吻合器上头搞创新有那么难。” “难不难要在市场上检验过才知道,你东西还没搞出来,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 “我们已经有二十几项专利。” 大成的声音又高了上去,已经有些像在吼了,“谁知道你那些专利最后有没有用?!可在心脏瓣膜市场上,我们是第一!我们这么有利的形势,我们退出来,我们发神经哦!” 母司劝道:“兄弟,冷静。我们都想赚钱,转向也是为了积极稳妥地赚更多的钱。我是觉得,自归的分析有道理,我们现在这样做下去,确实风险比较大一些。” 大成再把音量调下来,“我认为,转向的风险才比较大一些。你们怎么知道吻合器做出来,就一定能在市场上领先呢?为什么这么急着要退出心脏瓣膜市场呢?退出以后,要是你的新产品还没上市,那帮销售员怎么办?” 母司道:“即使有新产品出来,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销售员。我们不是要做分销嘛。” 大成越来越激动,“销售主要我负责,我还没同意做分销!” 方自归也提高了音量,“大成,瓣膜的产品风险,直销的商务风险,都是明摆着的。要是无路可走,我就和你一起硬着头皮走下去,可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阳关道,干嘛还要走独木桥呢?” 大成也把音量再提上去,“是不是阳关道,还不一定!但我们现在的瓣膜生意一定是赚钱的。继续做下去,咱们每年每个人分个一百万明明很妥当嘛!” 方自归看着大成的圆脸,突然觉得这张脸变得有些陌生,变得有些丑陋。方自归真觉得不耐烦了,“是能赚点儿钱,但是我们一直担着风险赚这个钱。” 大成固执己见,“没多大风险,我觉得。中国和美国不一样,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病人告医疗器械公司,能把公司告破产的。中国市场和美国市场也不一样,给医生一点好处,又不是我们一家在做,大家都这么做,为什么我们不敢做?” 方自归道:“现在不出问题,不代表以后不出问题啊!” 大成道:“能出多大问题?就算将来环境变了,只要赚到钱,大不了转风向以前,我们把公司一关,我们再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方自归惊讶地看着大成,觉得那张圆脸更加丑陋了。方自归心想,怎么朱大成的想法,跟那些自己所不齿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无良个体户一样了呢? 如果公司有一天关门了,就说明公司不是“复行”,而是“不行”,这是方自归绝对无法接受的。 “钱当然重要,”方自归道,“但是理想呢?” “不要跟我谈什么理想!”大成暴躁起来,“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可是有两个女人需要养的。” “你……”母司非常诧异,“什么时候有两个女人啦?” “妈的,老婆和女儿!”大成一激动,也顾不上他这句话里实际出现了三个女人。 会议室里又出现了一阵沉默。 方自归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谁都说服不了谁,怎么办?” 母司道:“按照公司章程,少数服从多数。”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大成打破了沉默,“要是你们非要去实现你们的理想,那我退出公司,你们把我的股份算成现金退给我。” 方自归一下呆住了。 母司惊讶地看着大成,“兄弟,不至于吧?” 大成的音量在最后一刻终于低了下来,“你们晓不晓得,一个身无分文的男人,回家面对没有工作的老婆和还在吃奶的女儿是一种什么感觉?” 在方自归和母司惊讶的目光中,大成站起身,走到会议室门口,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35. 果冻与汽车 它浑身的油漆是一种哑光深灰色,是一种像磨砂玻璃般的深灰色,也是一种崭新的深灰色,带着充满力量感的黑色光泽。母司沐浴在马路边的阳光里,用手抚摸着这辆刚完成改装的奔驰跑车,感觉它简直无可挑剔。 汽车改装店内,一辆涂抹得花里胡哨的polo被提升机抬到半空中,引擎盖打开着,像一张要吞食东西的大嘴。不远处,一个满是油污的发动机放在垫子上,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蹲在旁边,脑袋凑在一起,正拆解这个黑乎乎的机器。 母司的手机响了,母司拿出手机一看,是方自归打来的。 “跟大成谈得怎么样?”方自归问。 “我感觉,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母司道,“所以我也没在他家里多跟他啰嗦。” “唉,这还真有点儿麻烦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由他去吧。” “晚上一起吃饭吧,商量一下大成要退股的话,怎么个退法。” “明天商量吧,今天时间估计来不及。我除了装个尾翼,还要把发动机弄一下。” 和方自归在电话里聊完,母司就走进店里,和改装店老板老纪一起看那两个工人拆发动机。母司和老纪正边看边聊着,一个穿着花格子休闲衬衫的男人推门走进来了。 “你们是做汽车改装的吧?”那个不速之客问。 “是啊。”老纪道。 “您是老板?” “是啊。” “老板,你们能不能帮我弄几台跑车过来,我们要拍个广告。” “什么广告啊?” “果冻。” “果冻?!”母司忍不住插进来一句感叹。在母司印象里,biubiu弹的果冻,是不应该跟邦邦硬的汽车发生任何关系的。 “现在不是流行《头文字d》嘛。”不速之客笑道。 原来,这个花格子衬衫的男人是个开食品厂的台湾老板。 不久前,以赛车为题材的电影《头文字d》上映,一时间风靡大陆。电影里,台湾当红歌星驾驶一台86,在日本秋名山五连发夹弯穿梭漂移、弯道超车的镜头,俘获了无数少女的心。台湾老板自己女儿的心也被俘获以后,他灵机一动,想起自己工厂的新产品——来自台湾的果冻,正像来自台湾的当红歌星一样需要俘获无数少女的心,便自己想出来一个广告创意:找一段比秋名山五连发更惊险曲折的山间公路,拍一段赛车山道追逐,让几辆跑车在山路上跑来跑去,跑到一半时,一群美少女嘻嘻哈哈跑出来,啊啊啊……混乱之中,果冻出现了。 台湾老板上中学时,就在地理课上知道,我们中华民国多山,就在历史课上知道,我们中华民国多难,所以非常有自信在中华民国的大陆地区找到超越日本秋名山的路,但在大陆地区能否找到超级跑车,他还不是太自信,所以就来上海找了。 解释完广告创意,老纪问:“你要几辆车?” “三辆。”台湾老板道。 “三辆问题不大。”老纪自信地说。 “要够档次的跑车哟。” “问题不大啦。就是你请人家拍广告,费用……?“ “每辆车每天我给三千块,另外包食宿。” 老纪摸出了手机,“好。我打电话问问。” 这时,母司主动说:“我报个名吧。” 做为车迷,母司当然也看了上映不久的《头文字d》。做为在四明山玩过真的山道赛车的人,看到电影中当红歌星驾驶86在秋名山穿梭漂移、弯道超车,母司产生的共鸣与那些被俘获的少女比较,才正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出而万物睹,所以就引起母司的兴趣了。 母司马上与上次在车友会上认识的楚楚打了个电话,楚楚欣然同意把911借给母司拍广告,并且要求一起去。 台湾老板请的是上海的一家广告公司,所以他亲自找到的那段人迹罕至的山路,就在离上海不算太远的安吉。于是几天以后,母司就驾驶着911,跟着广告公司的一队人马,到了以前从未去过的,山清水秀的,不宜在夏天打开敞篷车软顶的安吉的山里。 开始拍摄以后,母司就有些后悔了。 拍摄时,导演要求打开敞篷车软顶,母司的肉身于是立即俘获了山里无数蚊子的心。母司被一群蚊子叮得亢龙有悔,才体会到做一个不需要演技的演员,原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母司却不敢腾出手来,抚慰和抓挠那些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因为双手根本不敢随便离开方向盘。 这条台湾老板精心挑选的路,窄得无法进行双向会车,并且这条路的一侧是山体,另一侧就是悬崖。 让母司更加亢龙有悔的,是终于开到那群美少女嘻嘻哈哈跑出来的地方,导演说ng。 母司无奈,只好跟一起拍广告的法拉利和clk这两个难兄难弟,一起在窄窄的山道上掉头。 在这条台湾老板精心挑选的路上掉头不容易,因为clk是四门的,比911和法拉利略长一些,所以母司就眼睁睁地看到,clk掉头时简直半个前轮都在悬崖上悬着。母司暂时忘记手背上蚊子包的痒,为车友手心里捏一把汗。后来车友打了十几把方向,终于完成了clk的掉头,车友说他背上全是汗。 母司心想,其实,在这种山路上是不可能玩赛车的。母司通过这次亲身经历,深深地体会到,广告不是一种工业,而是一种艺术,是一种源于生活而远高于生活的艺术。 母司自己也好不容易把头掉过来以后,开一段路,还要好不容易地再掉一次头,否则就无法回到埋伏着一群美少女的地方。母司通过这次亲身经历,深深地体会到,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好广告要必须要走回头路的。 母司就在悬崖上面,掉过来掉过去,回过去回过来,过来过去,过去过来……母司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好玩才来的,但这时母司觉得很不好玩了。 以后打死我我也不来拍这个东西了,母司心想。 楚楚因为拍摄完成后,连额头上都被蚊子叮了一个包,也产生了与母司类似的想法。让楚楚略感欣慰的,是她后来也出现在了广告之中,第一次有机会上了电视。 善于灵机一动的台湾老板一见到楚楚,觉得把楚楚增加到那帮埋伏在路边草丛中喂蚊子的美少女中,有助于增强广告的渲染力,楚楚就出现在镜头里了。为此,楚楚除了获得和其他美少女一样的劳务费以外,还获赠一箱果冻。 忙了一整天,终于拍完了广告,一行人回到蚊虫大为减少的安吉县城。吃完晚饭,母司像那次车友会那样,开车带楚楚在县城兜风、逛街、买土特产。安吉号称“竹乡”,楚楚在一家商店看中几样竹工艺品,可911的后备箱本来就小,又被楚楚装衣服、鞋、化妆品的盒子以及一箱果冻占去一些空间,工艺品就放不下了。此情此状,楚楚只好作罢,只买了几袋安吉白茶。由此可见,敞篷车很拉风,拉东西不行。 回到旅店停好车,母司饿了,楚楚陪母司到旅店附近的一家热闹餐厅吃夜宵。两人边吃边喝红酒,谁知楚楚喝着喝着就醉了。 “开了我才知道,这辆车被改过了。”母司说,“我那辆九万块的polo改改也就罢了,911你改它干什么?” “这辆车其实是我男朋友的,我男朋友喜欢改。”楚楚道。 母司是有老婆的人,可是听到这句话,仍然忍不住心里一凉,然后又好奇,母司便问道:“你男朋友干什么的?” 36. 西瓜与爱情 芳香而紧密的竹子从三面围住了这个小包厢,竹桌竹椅,一道凉菜的容器也是一节被一劈为二的竹筒。 楚楚放下了手中的竹筷,说:“商人。” 母司问:“他做什么生意?“ “他的生意很杂……但他看上去,不太像商人。对,他对他认识的很多人都不屑。只是,场面上很多时候不能表现出来……他以前不是商人。” “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公安部的。他下海也是有原因的,但我从来没有去问他这些东西。这可能不是女人应该问的事情。现在他还算成功,所以有时候,就会有一点……” “会有一点什么?” “失落。”楚楚落下眼帘,端起酒杯,“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牵扯金钱啊,但是,你说我之前在酒吧唱歌也好,后来开美容店也好,还是蛮辛苦的,但是他没在金钱上帮过我。” “他不是给你买了911吗?” 楚楚摇摇头,“这辆车是他名下的,他不在上海的时候,我才可以开。” “哦……” “我跟他这么多年嘛,那,我跟龙姐姐讲……龙姐姐是我闺蜜……我就说,我们一起四年了,第一年……他以前干公安的肯定有谨慎度嘛,加上社会上的女人可能图他的钱啊,他可能有些想法嘛……第一年,他都是用单独的一个qq号和我聊的,开始我还觉得奇怪,他的qq上什么都没有。其实不是的,他是单独注册了一个qq跟我聊,所以我是什么信息都没有,我仅仅知道他这个qq号。其实就是他对我不放心嘛。然后,我们在一起一段时间,我很欣赏他的才华,后来他想把我甩掉的,就是甩的一种方式啊,说话说得很刻薄,他可能想,这样我就永远不理他了,就可以断掉了。但那个时候呢,我就觉得,我有什么不好我就改嘛,我就觉得,我又没有惹你又没有怎么样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就有一点不认输的状态。其实……就是我倒过去追他的。” 母司想起来,楚楚是说过,重庆女孩子如果喜欢一个人,倒贴都愿意,倒追自然不在话下了。 “在追他的过程中,我就是要得到他的认可。我就是喜欢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也不在乎你有家庭。无论你怎么对我刻薄,打击我也好,不理我也好,反正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你。我追他的这种状态一年多,之前有差不多一年,就去掉两年了是不是? “嗯。” “所以两年以后,他才公布他另外一个qq号给我,两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住哪儿。你说,两年呐,我感觉都不是现代人过的生活。 “嗯。” “那个时候我对龙姐姐讲,我说,实现不了大的梦想,就实现个小的呗。我在上海买了个小房子,觉得蛮开心的。后来,他觉得,经济上我都是靠自己赚嘛,他就提供装修的瓷砖,单子上三万块,实际上一万多,差价让司机赚去了。” “他是做建材生意的吗?” “不是,他有很多产业,有传媒公司,有甲方做开发,还有一些我不知道。我没有关心太多。有次跟他聊天,他讲,他的保安队长,就是他的司机,跟着他几年了嘛,今年无论如何想一些办法,让他还是多挣点钱,挣个几十万什么的,他就跟我聊这些。说实话,我听到这些,心里还是蛮难受的,虽然我是没有跟你牵扯经济,我是没有跟你要房要车,但是我想,你身边一个小司机,你都会想办法让他挣个几十万。我说我买房子也好,还是说要做什么事情也好,他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你会不会缺钱?我可以不要,我也可以独立,但是,一个司机跟着你,你都会有那种想法,那我跟着你也四年了,你为什么没有一点想法呢?所以说,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累了。” 楚楚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去年的时候,我怀孕了,他也没讲什么,我就把孩子打掉了。其实蛮可惜的,是个双胞胎。当时我也没做好准备嘛。去年的时候嘛,我们两个很好的时候,他有说,你给我生个儿子吧,我没接招,我都没接话。这个事情我就跟龙姐姐聊,龙姐姐没见过他,我所有的朋友都没见过他,他所有的朋友我也没见过。我跟龙姐姐聊,我说我都分不清楚了,你说他对我到底有没有感情啊?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去沾惹别的女人,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他怕麻烦。” “哦。” “有可能他觉得,这几年我也不麻烦。我就跟龙姐姐聊,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喜欢我。我都不知道。” “你感觉不到吗?”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感觉他喜欢我,但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怎样体现呢?我不清楚。” “送花啊,或者……哪怕送个西瓜。送西瓜也有那份情谊啊!” “他基本上不会干这些事情的。然后,过年,我不是去海南了嘛,他去美国了嘛,他在美国也买了房子,他在电话里跟我讲,他在家里跟老婆基本上不做爱的,他们也没有小孩……因为是家族联姻,他们没有什么感情。” “他没有小孩的原因,是因为他老婆生不出来,还是?” “不是。没有聊过这个问题。反正他在他们家他是独子,他爸是中央的高干,所以他们是家族联姻。因为他上学时代都是属于叛逆型的,自己玩自己的,所以他老爸也不催他要小孩,他老爸怕别又生出一个像他那样操碎心的嘛。但是去年他跟我讲,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给龙姐姐聊过,龙姐姐说,你可以考虑呀。我说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冲着他的家产呀……因为上海的资产我是知道的,如果有一个他的孩子,至少,我可能就会少奋斗很多。” “嗯。” “但是,我觉得,我没想好,我觉得好累。”楚楚又落下眼帘,“我是觉得我跟他在一起,我没有找到自我。” “因为是你一直在追他。” “对呀。” 母司与楚楚碰杯,饮了一口酒,“希望你早日找到自我。” “前一阵儿我给龙姐姐说,我准备想跟他断了。太累了,我心太累了,平时我们也不会见面。” “你们见面的频率是多高呢?” “一个月一两次。” “那是不高。” “对呀。平时的话,我们基本上不会打电话的,qq也不会聊,反正我们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性,见面也只是聊性。我就觉得,觉得,哎呀,弄不清楚。这种感觉弄不清楚。” “他和他老婆的家不在上海,在什么地方呢?” “在深圳。” “所以到上海来,也需要一个……” “他在上海有房子,有产业,还有几家公司在这里。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深圳,如果他在上海的话,他就和我基本上天天见。但是我,很多时候我会自己乖嘛,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如果我在思想上或者行为上有背叛,如果被他知道的话,那直接就会打入死牢的。挑战不了他的极限。” “对你来说不公平。” “但是去年,他又说让我帮他生个孩子,以前这些话他从来不会挂在嘴边说的。就是在他的领域里面,他的优越感是很强的。就从学识上来讲,一般人他看不上的,从骨子里他看不上,在一起说话呀聊天呀,他都……他自己都不会讲他是商人,因为他没有那种气息。他跟别人去沟通个什么事情,他觉得喝酒啊,去夜总会找小姐啊,那种很low的,所以他们都是以琴棋书画呀,喝茶呀,这种方式沟通。他很看不起那些进夜总会啊,喝酒喝烂醉那种。他以前很能喝酒的,现在他都不喝酒了。” “这一点倒是和克多有点儿像。” “克多是谁?” “克多是和我一起创业的兄弟。” “哦……但今年,我真心觉得累了。” “可以理解。” “他今年春节后从美国回来,qq跟我聊……要是以前啊,我分分钟都在看手机,傻乎乎地盯着看有没有他的信息来了。就是他的拖鞋啊,睡衣啊,就是我父母来我家,我都不让他们穿的。” “通常你们约会就在自己家?” “对。只要是他用过的东西,我都会觉得很神圣,像神一样捍卫着。基本上……不能用伺候来讲,至少是把他照顾得很好。” 母司心想,爱情的结构很不完整。 楚楚又端起酒杯,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付出的比他付出的多得多,我听下来是这样的。“母司道。“如果一直是这样不对等的呢,不用纠结,分手吧。” “分手?”楚楚好像被吓了一跳。 37. 随着经济增长,玩极限的人越来越多 竹桌旁的一根竹梁上,挂着配着颜色不同的穗子的七支长短不一的竹箫。窗外,一对车灯的光圈闪了一下,那点光很快就被没有月亮的黑夜吞没了。 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装满水的塑料袋上割了一道口子,楚楚的哀伤倾泻了出来,落下了眼泪,落在自己看不到流血的伤口上。 母司接着说:“我是这样想哈,假设我是个男人,我在深圳有家,我在上海有个女朋友,我去上海其实就是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如果我真的爱她,真的关心她的话,我会对她更好一些,绝对不是你现在这种状态。” 楚楚泪眼婆娑地问:“对一个人好的话,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牵挂,问候,照顾。如果他爱你的话,他应该在经济上照顾你一些。我觉得不需要你开口的,假设我是这个男人的话噢。” “哦。” “因为你是一个人在生活诶!” “对。这就是我很想不明白的,我和龙姐姐研究了半天,就是解释不过来。你看他对一个司机都如此照顾,他不可能对我……就是,扶持也好,支持也好……或者在他的世界里面,他觉得,他的女人他是喜欢的,如果用金钱来解决,是不是太俗气了?会不会有这样?” “我不觉得给钱是俗气,因为你是需要照顾的。” “去年他还跟我说,他现在的资产他也没有什么想要的,等他老了,他就把他名下的资产捐给慈善机构,或者去修学校。他说这两年他有点忙啊什么的,他在处理一些事情。” “所以他就冷落你?” “他现在跟我联系,我也有点冷,他应该感觉得出来。” “这很正常,你把他当神,他没有把你当女神。” “我不明白。” “那你直接问他啊?” “我为什么没有这样问,是怕这样问了以后,就陷入到一种僵局。他是处女座的,你知道吧。就是一旦有什么事情,大家就会僵几天。” “你跟他谈一谈,就说你现在感觉很累——” “我打断你一下,只要我说我很累这句话,我和他马上就会over。” “噢。” “绝对会的。不管是他心里有没有你,马上就会over。” “ok。” “这就是他。” “我是说,over是ok的。” 楚楚被母司的话似乎又吓了一跳,眼泪都止住了,然后又在酒精作用下,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接着说:“前年我发现……就是我坐他的车嘛……他有好多车,很多车就是要改装,他不喜欢跟别人一样的车……” 母司想起自己也有这个爱好,又想起好像哪个大文豪说过,闷骚的男人爱好都一样,不闷骚的男人各有各的爱好。 “我坐在副驾,他开车,然后对面开过来一辆大卡车,卡车开得很快,他也开得很快,他以前也玩车的嘛,‘刷’,那个时候就有些危险。” “擦肩而过?” “嗯。当时卡车一开过去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当时,我整个人就扑到他方向盘那边去了,然后,我那一刻真实的想法,我没跟他分享过,我那一刻真实的想法是,如果大卡车压过来,我肯定顶在他前面的。我当时那一刻的想法,我觉得太吃惊了。后来我就跟龙姐姐讲,我说你知道吗?真的好吓人哦,我竟然有那样的想法。就是瞬间嘛,刹那间的那种。” “就是本能。” “嗯,就是没有想的空间。我可能跟我父母在一起,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母司心里一声叹息,惋惜道:“那你是真的爱他。” “卡车过来,我觉得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可以为他挡死的,就那种感觉。” “那他感觉到了吗?” “我不知道。”楚楚黯然道,“有一次他和我说分手,我不吃不喝,我觉得整个世间都跟我没关系了。我跟龙姐姐说,你看嘛,这么几年,一切都是我自己犯贱。就是……今年春节后我生了场病,颈椎病,也不是大病,就是椎四椎五这里压迫到神经了。那天很痛,像针在扎一样,然后晚上都起不了床的,正好他在上海嘛,我就让他拉我起来,他开车送我去医院,我就住了半个月的院,每天扎银针。这半个月中他会问我,你好点没有啊?但是,就是发短消息,也没来陪我。生了一场病,让我觉得,很多东西,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就疑惑了。与其那样,我还不如去找一个会在身边关心我的人。” “这是很正确的想法。” “可是有时候又想,已经付出四年了,我为什么不再坚持坚持?” “你对他的爱和他对你的爱太不对等了。你坚持下去的风险,比你不坚持下去的风险更大。” “这四年,说实话,很多东西是他把我锻炼出来的。很多东西你强迫自己久了,装久了,就成真的了。” “哦,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性。我以前很讨厌性的。我来上海嫁的那个男人,不是性方面不行吗,我那个时候还想,他不行,也正好,反正我也不喜欢。就是他让我恢复了,他在这方面也是很有追求的。” “具体是怎么个有追求法呢?非常想学习一下。” “坏!” 但是,自从两人开始聊起这个话题后,楚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母司笑道:“你不是很坦诚的吗?” 楚楚还是在笑,“我不是给你说,他玩什么都是玩极限的嘛。他玩这个也玩极限。” 原来,对楚楚的男朋友来说,做爱是一种极限运动。 母司笑道:“我们都爱玩极限啊。我玩车其实就是玩极限,克多搞吻合器研发也是玩极限,你男朋友……诶,他怎么个极限法呢?” 因为喝了酒,楚楚的脸本来已经红了,这时更加红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不知道!”楚楚站了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楚楚从洗手间回来,也确实洗了手,却无法洗掉母司被勾起来的强烈好奇心。 “到底怎么个极限法嘛?”母司继续追问。 “就是有一些交流嘛,一些学习嘛。看着片子学片子里的动作。”楚楚小声说,“他会去不断地去寻求,什么东西是让他最快乐的。” “他有没有寻求让你更快乐呢?” “会啊。而且他觉得,女人更快乐,他也会更有满足感。后来……基本上就跟片子里演得差不多了。” “跟毛片里的差不多?” “对。我有次想,买个度假房,在度假房里装一些设备和他做,你看我受他多大的影响,是他把我开发出来了……我也不用他跟我结婚,只要他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了。你说我什么心理,我这种心理是不是超级不正常?” “是不正常啊,小三一般都喜欢上位的。” “去年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可能就上位了嘛,因为他还是比较喜欢孩子。他七三年的,没有孩子,他对他姐姐的孩子都那么好……但是,算了,那样我可能也不会开心,我们两个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是他唯一的情人吗?” “他还有另外一个情人,是凤凰卫视的。” “是吗?不会是陈鲁豫吧?” “是那个……反正不是陈鲁豫。他不喜欢瘦的。” 母司瞟了一眼楚楚的胸部,相信楚楚对他男朋友品味的判断,多半是正确的。 “凤凰卫视谁比较丰满呢?” “那个叫……我突然忘记名字了,脸圆圆的,挺乖的。凤凰卫视都是才女嘛,世界模特大赛的时候她还去做主持了。” “他还是蛮能泡妞的。” “还是各取所需嘛。我和龙姐姐聊,或许是,他在我身上觉得……不想用金钱来买性,说到金钱就会很俗气。” “可能跟你做,感觉比较纯粹。” “我怎么想都想不过去,妈的!上次我跟龙姐姐说,不玩了。或许我消失了,他会想我的。” “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 楚楚突然又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母司感觉有些慌,以前也没见过这种世面,好在楚楚哭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我周边,也不是没有男人喜欢我的。”楚楚用指尖抹着眼角的眼泪,“因为有他在嘛,就……” “不好投入。” “对。” “理解。” “我真的蛮相信他没有别的女人的。我说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吗?他说,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培养一个这么合拍的。因为他有洁癖,然后他也对这些很讲究的。所以,也蛮那个的。” “能够跟他比较配合的。” “对对。看他那种状态,也好像他不像近期有过女人的。” “就是还比较生猛?” “比较生猛就是没有过女人吗?” “如果他天天都有女人,他一般就没那么生猛。因为……****你听说过吗?” “噢。”楚楚似乎进入到回忆中,“是很生猛,每次跟他见面都是一晚上。” “多长时间呢?” “一晚上。” “整夜?” “嗯。” “那太生猛了!”母司禁不住感叹,“我要向他好好学习学习。” 楚楚破涕为笑,很小声的笑。 母司举起酒杯,“为了这么生猛,我们干一杯。” 楚楚与母司碰了下杯,“不是连着的,是断断续续的。” “就是休息一下,再……” “嗯嗯嗯。” “那也相当不错啦……那一晚上几次呢?” “三四次吧。” “那也算厉害的。” “其实过程也没那么长,有很长时间,他都在玩我……喝酒吧喝酒吧,我为什么和你聊这些?” “交流交流嘛。有些经验我也是没有的。” “什么经验?” “做一整夜的经验。” 楚楚笑,“仅限于很久没见面的第一天,他有这样好的状态。所以,我就有点相信他跟他老婆没有做。” “看来,在这个方面,他对你还是很愿意投入的。” 楚楚又笑。 喝完酒,楚楚醉得厉害,母司把楚楚扶回了她的房间,再回到自己房间。 母司洗完澡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手机收到了一条彩信。 二十一世纪的通讯技术,发展迅速,最早手机只能打电话,后来可以发短信息,到这时,手机已经可以发图片了。 彩信是楚楚发的,母司把彩信打开一看,只见图片里是半张铺着白床单的床。母司仔细一看,这床应该就是这旅店里的,心想这个画面,到底蕴涵了什么丰富多彩的涵义呢? 母司回了一条短信:还没睡? 楚楚回复: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楚楚又给母司发了一条短信:607。 意识到607是楚楚的房间号,母司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38. 兄弟反目 歌手刚刚上台,小舞台上方的几盏灯亮了,把舞台上的一切照得一片血红。在幽暗的酒吧里,这突如其来的一片血红显得闪耀而强烈。 如泣如诉的歌声飘了过来,方自归和母司有些苦恼地沉默了一会儿。一盏黯淡的灯在两人的上方懒洋洋地发出微弱的光线,像童话世界里老人下巴上的一大团绿色的胡须。弥漫着酒气和香水味的酒吧并不喧嚣,耳朵里只感觉到一句句歌词在跳动。 “大成说,钱付清了,从此两不相欠,也两不相见。”母司道。 方自归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啤酒说,“看来,人生也要我尝尝兄弟反目的滋味。” 想起那年,和大成一起坐船顺江而下,来到上海;想起那年,在虹口体育场,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大成,一把抱住在观众席上跳跃的自己;想起那年,在科大那栋楼的楼顶,和大成一起往楼下扔废日光灯管;想起那年,在体院图书馆的门口,和大成一起准备揍余青的男朋友……方自归心里就有些难受。 许多人一生都没有经历过兄弟反目,因为,他们一生都没有过兄弟。当然,这里对兄弟的定义,不是血缘上的那种,也不是酒肉朋友那种。 那次在会上争论业务转型问题,大成拂袖而去,方自归、母司、大成后来又开诚布公谈了一次,然后大成就不来上班了。 大成的倔强,十头牛都不一定拉得回来,而把方自归拉回来,至少也要十一头牛。比较而言,母司的性格还算圆融,后来大成如何退出的事情,就一直是母司跟大成谈。大成最后提出来,付给他三百万,他彻底退出复行科技。 方自归觉得,三百万的要求不过分。 虽然与创业初期大成投入的三十万本金相比,大成要求的回报是十倍,但如果按照上市公司一般的估值公式计算,就是市值等于年利润乘以二十倍市盈率,大成30%的股权,价值远不止三百万。大概大成考虑到公司应收账款确实很多,账上并没有多少现金,并且考虑到在方自归的领导下,公司估值非常有可能有一天变为零,所以也就要求了三百万。 大成提出他的退出条件后,方自归同意了,只是公司账上没那么多钱,方自归提出来先付一百万给大成,余款在半年内分次付清,大成也同意了。这天把首笔一百万的分手费打给大成后,方自归就和母司去酒吧,打算喝个痛快。 “退出心脏瓣膜进军吻合器,我是支持你的。但是把工艺突破的成果和双叶瓣送给工厂,说实话,我也有意见。”母司道,“这简直是**式操作。” “不是做**,我们做代理有利润的呀!”方自归道,“虽然研究成果都送给工厂,可正是因为有这些研究,我们打造出一个研发团队;正是因为有这个平台,我们在医疗圈子里有了人脉。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吃亏。这都是我们进军吻合器市场的基础啊!我们胸中要有大格局,而不是在眼前这种小利益上纠结。” 关于复行的退出,复行的引路人吕鸿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与瓣膜厂的那些婆婆们比起来,吕鸿对复行科技做出的贡献是非常了解的。但吕鸿提出来,复行科技退出没问题,但业务上不能立刻断,因为全国都有招投标,所以要逐渐地断,一点点转换,把生意再完整地转回给兰州工厂。吕鸿的要求,合情合理,方自归也同意,双方便制定了一个两年内复行逐步退出心脏瓣膜业务的计划。 “好吧。”母司道。 “人活一辈子,至少总要做一件牛逼一点的事情吧。” “嗯,挑战美国巨头,这件事情够牛逼了。” “说实话啊,虽然我以为大成错了,我自信我们能成功,但是这件牛逼的事情到底最后能不能干成,客观来说,不是完全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来说,也有失败的概率。” “这个我懂。” “许多评估时有九成把握能做成功的创业,真正做起来,结果却是功亏一篑。” “创业嘛,不可能没有任何风险。” “但是不管吻合器这件事能不能干成,只要我们两个一条心,有一件牛逼的事情,我们就一定能干成。” “什么牛逼的事情?” “我mba的同学里吧,现在差不多有一半在创业。这些人里面,我已经听到不止一个创着创着就跟合伙人翻脸的故事。”方自归吁了一口气,“我曾经以为,这种事儿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是你看,大成也因为公司的事情跟我闹翻了。所以我想啊,咱们兄弟俩创业,不管将来公司是非常成功也好,是非常失败也好,不管将来是大把赚钱也好,还是将来破产清算了也好,不管发生什么,如果咱们兄弟俩都不伤害兄弟间的感情,这就牛逼了。” 母司把自己的酒杯和方自归的酒杯都倒满酒,“干了这杯酒,就是咱俩的兄弟之盟。”母司举起酒杯,“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不管公司办成什么样,咱们都是兄弟,咱们都不伤害兄弟感情。” “好!” “干了!” “干!!” 这一晚,方自归与母司一醉方休。 这顿酒喝完,方自归算是解决了兄弟的问题,但是仍然让方自归苦恼并解决不了的,还有女人的问题。看来,女人确实是比兄弟复杂的。 懿兰很忙,方自归常常约她都约不到,几次向懿兰抱怨,说为什么我和我女朋友约会还要预约?但懿兰都说,这是现代社会很基本的一个情况,说自己的很多工作都是事先排好的,不可能随叫随到。 方自归有些郁闷,觉得懿兰在稳定的事业单位打打工,怎么看起来比他这种创业公司的创始人都还要忙呢?所以,方自归就常常问懿兰在忙什么,这一点,就让懿兰不高兴了。 懿兰与人交往首先都抱有一个很大的信任度,然而懿兰觉得,方自归多疑,具备一个小商人的劣根性。其实多年前,方自归也很容易相信别人,但随着岁月流逝,经历增加,又听说科学的本质是怀疑,此时的方自归,确实就变得越来越科学了。 这天,方自归约好了在上海的一个饭局,便赶紧预约懿兰,因为参加饭局的某知名医院院长,是携夫人来赴宴的。方自归想着,有懿兰这样拿得出手的女朋友作陪,有利于培养饭局更融洽的气氛,谁知方自归预约电话打过去,懿兰又没有档期。 “但是我已经答应了我小妈,那天要陪她去和她的客户一起吃个饭,也是为了一个单子。”懿兰在电话中说,“我不可能放我小妈的鸽子,你又没有提前说。” “这不是已经提前了好几天跟你说嘛,还要怎么跟你提前说啊?”方自归有些懊恼。 “不是给你说过嘛,至少要提前一周。” “大小姐,人家大院长也很忙的,能约到已经不容易了,我怎么跟人家提前一周约啊?” 懿兰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如果你一定要带女伴的话,我让我闺蜜陪你去吧。” “啊?!” “你就跟院长说,我闺蜜是你女朋友好了。” “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也是难得跟院长吃一次饭。我这边,实在是不好推掉我小妈的约。” 说来说去,方自归无法说服懿兰,只好接受懿兰派她闺蜜贝贝陪他去赴宴的建议。然后,方自归通过懿兰与贝贝加了qq。 和院长吃饭那天上午,方自归就通过qq与贝贝联系,贝贝马上就回复了,但是贝贝接下来发了十几张标着价格的照片,让方自归目瞪口呆。 39. 恋人分手 秋雨欲来的空气中弥漫着雾气,炎热中疲惫了很久的城市,开始凉爽起来,方自归却觉得,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沉闷的令人厌烦的东西。 这又是一个喧嚣的清晨,上班的人们,正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赶往各自的工作岗位。风在写字楼外面时不时呜呜地叫上几声,天上铅灰色的云块却好像一动不动。方自归办公室里的灯亮着,把挂在墙上的一幅世界地图照得清清楚楚,挂在另一面墙上的石英钟,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它的指针。 大清早,方自归难得地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我和贝贝联系晚上赴宴的事情,”方自归怒气冲冲地在电话里对懿兰说,“她就发过来一堆光屁股女人的照片!” 电话中的懿兰也很吃惊,“啊?不会吧?” “我把她发给我的照片,全部转发到你qq上了,你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你自己看一下吧!” “好的,我看一下。” “你怎么会交这样子的朋友?贝贝她到底是干什么的?你…….” 方自归在电话里把懿兰训了一通。 放下方自归的电话,懿兰赶紧给贝贝打电话,然后就一切水落石出了。 原来,贝贝是做妈妈桑的,其实贝贝并没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懿兰知道自己是做妈妈桑的,这完全是一个误会。 这天方自归在qq上跟贝贝联系,说要去参加一个宴会,并没在qq中提到懿兰,因为方自归以为本来就事先约好的。而方自归的qq没有头像,qq名又是对贝贝来说非常神秘的“本来无一物”,贝贝就给忘了,误以为方自归是她众多故作神秘的客户中的一个,所以就直接把她麾下的***照给方自归发过来了。 “我猜她就是做妈咪的。”方自归在电话里对懿兰说,“我可不想带一个妈咪陪院长和院长夫人吃饭。” “要不,我赶紧问问我别的闺蜜有没有空陪你去?” “算了,已经这样了,今天我就一个人去吧。” “对不起啊。” 方自归幽幽地说:“你交这样的朋友,你的生活是不是也不太健康?” 懿兰在电话中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不是!” “好吧。” 懿兰生气了,“你追了我这么长时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方自归想了一下,口气软下来,“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你就是一个言语上喜欢表达不信任的人,言语上……就很讨厌!” “那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呢?” “上兴趣课认识的呀!我对室内装饰课感兴趣,想要重新装饰一下家里,就在课上认识了贝贝。贝贝对我很好,也很热情,我们就成了朋友。我怎么知道,一个做妈妈桑的会跑过来学设计呢?” “那你们成了朋友,你不问问她是干什么的吗?” “她说她是做服务业的,她又没讲细节……我问那么仔细干什么?” 这天,方自归只好一个人去陪院长和院长夫人吃饭。 几天后,方自归终于见到懿兰,和懿兰在新天地的一家西餐厅吃饭,自然又谈到了不拘一格发裸照的贝贝。 “绝对能卖个好价钱。”方自归看了一眼懿兰,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什么?”懿兰疑惑地停下了手里的刀叉。 “我说,”方自归用餐巾擦擦嘴,“如果有一天贝贝把你卖了,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懿兰满脸通红地把刀叉拍在桌上,“方自归,你胡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懿兰,对不起,我不是想冒犯你,我只是怀疑贝贝与你交往的动机。” “我认为贝贝和我交往,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不这样认为。” “你为什么总是以一种怀疑的态度跟人交往?” 方自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即便是海誓山盟,也是靠不住的。” “我讨厌你这种态度!” “好了好了,”方自归语气缓和下来,“懿兰,我觉得吧,你是个很有档次的女生,可是你的闺蜜怎么都这么low呢?” “我的闺蜜怎么就low了?” “我见过的你的两个闺蜜都很low啊。贝贝,做妈咪的,这个还不low吗?还有上次在外滩一起吃饭那个,你看她感兴趣的话题,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八卦新闻,难道不low吗?” “你让一个小女生关心什么?像你一样关心民族复兴吗?” “好了好了,这样吧……咱们不说别的了,咱们就说贝贝。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希望你和贝贝断交。你就给贝贝说,是你男朋友要求你和她断交。“ 懿兰沉默了一会儿,说:“贝贝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也许她将来会伤害你。“ 懿兰摇摇头,“我不认为她会伤害我。我父亲刚去世那半年,是贝贝陪我渡过了那段最灰暗的日子。不,我不会和贝贝断交!因为……我觉得她做妈妈桑,并不影响我跟他做朋友啊。为什么她做妈妈桑,我就不能和她做朋友?” 外表温柔的懿兰,内心像大成一样倔强,方自归最终也无法说服懿兰不再跟贝贝有来往,却也无可奈何,不了了之。 这件事之后,如果懿兰回家晚了,方自归在电话里就更会多问几句,有时还会一直追问懿兰是和谁一起吃饭,这让懿兰更加深了对方自归的不满。方自归本来还以为,裂痕是可以利用时间来慢慢修补的,结果懿兰不久后去安徽看望了一次她的母亲,两人的关系就急转直下。 “我把合影给我的表妹和表弟看,他们说,你看起来不止比我大五六岁呀。”懿兰在电话里说。 “哪张合影?”方自归道。 “就是上次在美术馆楼顶拍的那张。” “那次……我前一天加班几乎加了个通宵,所以,可能看上去有些憔悴。哈哈。” “你到底多少岁了?”懿兰很认真地问。 “你到底多大?”方自归也只好严肃一些。 “你怎么不知道我多大?”懿兰很不满,“我不是说过,我八一年的嘛。” “噢,那我算算……我比你大八岁。” “我最不喜欢男人有一点就是,说话不算话。”懿兰似乎更加认真了,“我觉得一点也不男人。” “懿兰,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吧。”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年龄差在十岁以内都可以的。你毫无必要地撒谎,我就不能相信你说的其他的话了。” “我没对你撒过谎!” “明明比人家大八岁,说只大五六岁,不是撒谎吗?你说你之前只谈过一次恋爱,我不信。甚至你是否有家庭,你是否以前结过婚,我现在都怀疑了。” “啊?天地良心啊!”方自归此时的委屈,比懿兰因为裸照事件挨方自归训时的委屈大多了。“和你谈之前,我真的只谈过一次恋爱,我真的没有结过婚!” “我觉得如果要在一起的话,必须要双方都互相信任。”懿兰说,“我们之间真的缺少信任。我们分手吧。” 40. 同志难寻 一排灰色的水泥电线杆立在工厂门口的小路上,在入冬后多云的白色天空中,拉出了几道微微弯曲的黑色弧线。太阳隐没在云的后面,透过云层的光线仍然明亮,把一个竖着挂在粉红色门墩上的白底黑字木头厂牌照得非常醒目。 看着这个潜在合作伙伴的工厂,方自归和母司在大门前琢磨了一会儿。 透过镀锌钢管和钢丝网组合而成的大门,可以看见这个矩形的小院由两座一层平房和一座两层小楼围合而成,正对大门的两层小楼上,贯穿整个二楼的室外走廊兼做阳台,几件衣服挂在室外走廊上的晾衣架上,想来这二楼是给工人们做宿舍用的。 “我咋有一种农家乐的感觉呢。”母司道。 “乡镇企业嘛,大概就是这种风格。”方自归道。 专程来到这个距离苏州一百七十公里的小镇上,方自归和母司是来谈合作的。 当初做心脏瓣膜,复行科技就是和兰州工厂合作做到了全国第一,现在转型做吻合器,方自归想延续这条成功之路,找个已经有生产设施和一定销售网络的合作伙伴。据方自归掌握的信息,国内做吻合器的同行虽然都很年轻,但它们已经有了生产和销售,已经有了一定生产经验和一些市场渠道,所以就有了和复行科技合作的基础。方自归以为,复行的最大优势在于研发和创新,与已经有吻合器生产能力的工厂合作,可以优势互补。所以,带着一沓子专利证书,方自归和母司便抽出一周时间,专门来到这个镇上做考察。 当时国内做吻合器的厂家大多聚集在这个镇上,就像在扬州出现“牙刷之乡”,在温州出现“低压电器之乡”一样,这里似乎也形成了国家所号召的产业集群效应,算得上“吻合器之乡”。形成产业集群当然有好处,比如,就使方自归策划的一网打尽式参访成为了可能。 方自归和母司参观的第一家工厂,就坐落在这个有潜质开发为农家乐的小院里。方自归站在小院门口跟这家工厂的邬老板打了个电话,方自归和母司就进来了。 因为双方之前就在电话里说过是谈合作,邬老板允许方自归和母司细细参观他的工厂。不过,因为这个小院并不大,细细参观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总之,大学一毕业就在世界五百强的现代化工厂里上班的方自归和母司,自从一走进邬老板热火朝天的生产车间,就感觉到一种农业文明的气息扑面而来。 站在车间里,母司问:“邬老板,把这个厂开起来,您投入了多少钱?” 邬老板伸出三个手指,“三十万。” “三十万?” “对。买设备,开模具,租厂房,三十万。” 郑教授当初介绍吻合器这个产品给方自归时,说五十万就能干起来,方自归不太相信。后来方自归算来算去,把能考虑到的因素都考虑进去,再对有风险的地方打了一些保险系数,算出来要五百万。这回见识了邬老板的工厂,方自归才意识到,郑教授并不是乱讲,只是邬老板的做法,不是方自归所愿意效法的。 “别小看我这个院子,我三十万投下去,第一年就回本,第二年就赚钱。”邬老板自豪地说。 “你们的技术从哪里来的?”方自归问。 “还能从哪里来,当然是从高格和维科来的。” “就是说,你们山寨两大巨头的产品。” “那当然,这个镇上做吻合器的厂子,全是这么做的。否则怎么做?” 接下来,邬老板叫来了一个成就感满满的老工程师,叫老工程师陪同一起参观。 老工程师是这厂里唯一的工程师。自从邬老板创业做吻合器,就把国外样品拿来,让这老工程师测绘、制图、开模具、打样。样品出来后,老工程师再修一修、试一试、磨一磨、整一整,再试一试,就开始临床使用了,而且后来也拿到注册证了。所以,邬老板的厂是一家正宗的仿冒厂,配置一个工程师就够了,再多配置一个,就可能产生浪费了。 “你们的产品,毛利率能做到多少?”母司问。 “这个不能说。”邬老板正色道,“我只能说,我们效益还可以。” 参观完了工厂,晚上邬老板请方自归和母司吃饭,还算比较客气,但对所谓的谈合作并不怎么重视。因为这顿饭,邬老板带了自己在工厂里身兼数职的侄子,还另外带了一个女人,还另外叫了两个跟生意毫不相干的朋友。方自归开始还误会了,以为那女人是邬老板厂内的工作人员,饭吃着吃着,才知道女人原来是邬老板的二奶。 二奶进包厢后脱掉了大衣,上身穿一件贴身的羊绒衫,一下就凸显了二奶的身材。只能说,人生有波峰也有波谷,现在波峰来了。只见邬老板二奶的二奶波涛汹涌,看起来非常丰满,让饭桌上男人们的注意力,多少都被二奶的二奶分散了一些。 饭局刚开始,方自归与邬老板正闲聊着,这女人就开始向邬老板发嗲,说自己不适应这里的天气,时间未入寒冬,竟然手上已经生了个冻疮。原来二奶是北方人,已经习惯了过冬在房间里开暖气,可是这“吻合器之乡”位于江南,冬天气温也常常到零度,但房间里没暖气,二奶就不太适应。 此时,方自归有些不适应,因为邬老板就在饭桌之上,用他粗大的双手握住那只受到冻疮伤害的玉手,一阵抚摸揉搓,怜香惜玉之情,溢于言表。然后,邬老板就大方告诉方自归和母司,说这女人是他的二奶。这时,方自归有些惊讶了,心想讨论颠覆行业格局,洽谈商业合作这么严肃的事情,邬老板带二奶来干什么? 方自归失恋了才不久,重新成为光棍的方自归看一眼邬老板的二奶,更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可是,中国人喜欢在饭桌上谈生意,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层面了,方自归只好把自己的一沓专利证书郑重地展示给邬老板和他的二奶看,并且与他们探讨合作的可能性,阐述双方优势互补的美好前景。谁知道,二奶不感兴趣也就罢了,邬老板居然也一点不感兴趣。 “我可没有你们这么大的志向。”邬老板道。 “邬老板,您现在这种模式,说难听点,就是做假货的。”母司见正面无法说服邬老板,所以试试激将法,“这种模式不可能做大的。” “我干嘛做那么大?”邬老板道,“我不管什么山寨不山寨,反正这种模式能赚到钱,它就适合我。”邬老板再温情脉脉地看一眼自己的二奶,“你们别看我厂子不大,但是我们过得很滋润啊。我没必要去冒险。” 一番交流以后,方自归最后咽了一口唾沫,再最后看了一眼邬老板和他的二奶,确实是一个胸无大志,一个胸大无志,便深深地意识到,不必再浪费自己的唾沫了。 晚上,方自归和母司找了一家真正的农家乐下榻,在院子里喝茶时,两人聊起这天的考察,母司说:“邬老板不是说了嘛,这里做的吻合器全是抄袭的,而且过得都挺滋润。” 从位于半山腰的农家小院看出去,视野很远。 夜空中没有星星,远处城市中心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隐隐约约能看到几座聚集在一起的高层建筑。山脚下的高速公路上,许多亮着耀眼车灯的汽车在黑暗中闪来闪去。小虫在附近的草丛里鸣叫。屋前那棵树伸出许多毛茸茸的枝条,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方自归眺望着远方的那一团明亮,对母司说:“我他娘的就是要亲自试一试,中国人是不是就只会抄袭!” 41. 此处全是嘲笑 透过镀锌钢管和钢筋焊接而成的镂空大门,可以看见这个矩形的小院,由门口一幢三层小楼、后面两个两层小楼和一个一层平房围合而成,大门后面右侧的两层小楼上,贯穿整个二楼的室外走廊兼做阳台,有些衣服晾晒在这走廊上,想来这里是给工人们做宿舍用的。 方自归站在门口向厂内望去,感觉眼前的场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然而这却不是前世记忆,而是……前一天在邬老板工厂门口看到的那种样貌。 但这个厂子是伏老板的。 母司抚摸了一下大门的镀锌钢管,说:“跟邬老板的工厂,风格差不多啊。” 一条灰色的水泥路在工厂门前伸展出去,伸向绿色的波浪起伏的一片田野中了。几只鸟在远处的一个树丛顶上盘旋,在白色背景的天空中留下一些黑色的点。大门口正上方横着一个涂着黑色防锈漆的铁架子,组成厂名的那七个镀金的大字焊在这个铁架子上,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非常醒目。 伏老板和邬老板的工厂风格雷同,经营模式雷同,方自归倒不觉得惊讶,因为前一天邬老板已经给方自归和母司打过预防针了。但伏老板也有二奶,方自归惊到了。方自归想不到,他们经营模式雷同,生活模式也如此一致。 中午一起吃饭,伏老板对自己的二奶沾沾自喜,方自归只觉得不屑,只忍着没把不屑挂在脸上,然而伏老板对方自归说要改变世界的不屑,直接挂在了伏老板的脸上。 “你说你要搞研发,你有多少钱?五千万?一个亿?”伏老板问。 方自归心里想着自以为已经超豪华配置的五百万投资预算,脸色微窘。 “你们就是有一个亿也没用!”伏老板斩钉截铁地说,“你们知不知道两大巨头在研发上一年的投入是多少?你们这点儿钱,搞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啦。” “那可不一定。”方自归道。 “小兄弟,你们都太书生气。”伏老板道,“我劝你们啊,还是不要进入这个行业。” “为什么?”母司问。 “做成本,你们做不过我。做研发,你们做不过巨头。”伏老板一脸的不屑,“你们有什么好做的呢?” 接下来,方自归和母司拜访了似乎终于没有二奶的毛老板,但是,毛老板的态度跟邬老板和伏老板差不多。 “我对和你们合作毫无兴趣。”饭桌上,毛老板直言不讳地说,“我这样抄抄两个巨头的设计,又便宜又可靠。” 毛老板像毛爷爷一样喜欢吃红烧肉,但毛老板一点儿没有毛爷爷那种把美帝当纸老虎的英雄气概。浪费了一番口舌后,方自归暗暗感慨,毛爷爷吃了红烧肉可以明心见性,后来打倒了反动派改变了世界,可是对面的毛老板吃那么多红烧肉,却被猪油蒙住了心,完全没有挑战美国巨头的理想。这可真是一种红烧肉养百种人啊! 再接下来,方自归和母司参观甘老板的工厂,跟甘老板吃饭,然后,甘老板的二奶出现了。 此时,见到二奶重出江湖,方自归已然见怪不怪。如今,甘老板的二奶已经生了个儿子,改变了大奶只生了两个女儿的不利局面,家族有了新的希望,甘老板看二奶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然而,当方自归分享完自己要通过研发创新逆袭两大巨头的想法,甘老板幸福的眼神发生了巨大变化,好像他眼前看到的人不是方自归,而是堂吉诃德或者怪物史瑞克。 “挑战巨头?你们开什么玩笑。”甘老板说,“你们肯定干不成的。” 方自归和母司继续参访,待了一个多星期,时间上超出了原来的预算,把产业聚集区内所有吻合器厂全都参访了一遍,但是,却没有找到一个愿意合作的伙伴。 虽然从头到尾收获的都只是嘲笑,这次批发式参访也不能说没有任何收获。这一个多星期跑下来,方自归和母司了解了行业现状以及老板们的生存现状。 现状是:老板们的小日子基本上过得都不错。他们的工厂规模都不大,设施设备也不太先进,但小院里制造、测试、包装的设备都有。他们的小院里,基本上都有一个老工程师,老工程师们最擅长的技能是测绘。他们都有小汽车和在自己小工厂附近的小别墅,但最能体现行业利润还不错的依据,是他们基本上都有小三。毕竟,小汽车和小别墅是一次性投入,而小三,需要源源不断的现金流和现精流。这充分说明,他们的吻合器,价格虽然卖得很低,可他们的成本可以做得比很低更低。他们都认为,山寨才是唯一的成功之路,不想改变现状。正因为如此,他们基本上也都认为,老工程师明显一个就够了,虽然一个老婆明显是不够的。所以,不知是因为哪个老板的先锋带头作用,该行业出现产业集群效应的同时,也出现了小三集群效应,老工程师和年轻小三是他们的标配,甚至老工程师都可以没有,但不标配一个年轻的小三,他们就固执地认为,自己还算不上成功人士。 “养小三”这样的词儿,方自归以前只听说过,从没见过真正的二奶或小三,这回批量见识了这么多二奶,让此时身为光棍的方自归颇有些感慨。建国后,国内搞过大三线和小三线建设,改革开放后,看来就只剩下小三线建设了,甚至一些人把小三的线建得太长,像那个能力特别突出不止一个二奶的刘老板,可是……缺少这方面经验的方自归心想,刘老板的小三线建设得这么长,就算他的腰受得了,他的腰子怎么受得了呢? 不过,虽然这次吻合器之乡的参访结果令人沮丧,方自归和母司被老板们一次又一次嘲笑,却更激发了方自归和母司的斗志。虽然老板们认为,美国巨头是老虎,复行科技是老鼠,可是不要忘记,方自归是在毛爷爷思想的光辉照耀下长大的,知道美帝等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道理。 “他们不带我们玩,我们自己干!”回苏州的路上,方自归说。 “对!干他娘的!”母司的表态也很坚决。 “我对研发端还是有信心的,让我们像那些小老板一样去抄袭,去做低端拷贝,那我们还不如继续做心脏瓣膜。” “同意。颠覆行业,怎么可能靠抄袭呢?” 方自归和母司都稍微有点儿清高,要说使命感,要说理想主义,也许就体现在这儿。 “国内这些小厂,将来不会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我觉得。”方自归说,“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是包二奶的货,不是乌合之众是什么?” 母司面露一丝尴尬,“克多,也不能说,有二奶就是乌合之众吧。” 方自归扭过头去,疑惑地看了一眼母司,“你……” “克多,我也有二奶了。” 方自归愣了。 懿兰在半个月里对希望挽回恋情的方自归说了三次分手,方自归才彻底死了心。此时的方自归,不但连大奶都没有,甚至连大奶的前身——女朋友,也是没有的。方自归想不到,此时的母司,已经大奶二奶双全了。 “你居然有二奶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车友会上认识了一个妹子,后来接触过几次,我们就渐渐好上了。她还是你老乡,叫楚楚。” 42. 超级女声 太阳在云端露了个头。下午时分的温暖,在长江中下游平原上很快地散开。高速公路的一个互通式立交桥旁,一栋巨大建筑的斜影投在之前下过雨的潮湿的弯曲匝道上。 写着“南京方向”和“上海方向”的绿色路牌在头顶上出现了,方自归微微转动方向盘,朝着“上海方向”那个箭头指引的方向开去。 一辆跟着一辆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已经立冬了,路旁宽阔的绿化带仍然郁郁葱葱,像是给划着白线的黑色公路镶了两道绿色的裙边。 “谭悦怎么办?”方自归问。 “我不打算跟谭悦离婚。”母司说,“这么多年在一起,新鲜感是很缺乏,但是亲情已经有了。” “那你打算告诉谭悦,你现在有二奶了?” “暂时先不告诉她。反正……她自然而然会知道。” “真是服了你了。” “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我本来就是三妻四妾的。” “我去!三妻四妾?我现在都还是一条光棍,你家伙三妻四妾!” “我自己现在也会看手相啊。我看看我手相,一辈子是不会就只有一个老婆。” “你就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吧!” “真的,我真会看手相。我看别人手相,常常都很准的。” 方自归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向母司伸过去,“那你看看我手相,我将来有没有老婆?” 母司琢磨了一会儿方自归的手掌,说:“有老婆。不过你这辈子就一个老婆。” 方自归把手收回来,又放回到方向盘上,“嗯,这个消息也算让我感到比较欣慰。那,你的二奶——“ “二奶太难听了。我都是叫她‘二老婆’。当着她的面,我都直接叫她‘老婆’。” “好吧。你的二老婆,知道你有法定的大老婆吗?” “知道。她不介意我有家庭,我二老婆的前男友就是有家庭的,她以前把她前男友当神,现在她已经跟她神一样的前男友分手,决定跟我了。” “听上去,我怎么觉得你的二老婆不太靠谱呢?” “很靠谱的,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欸?对了,我二老婆能弄到樱桃音乐节的vip门票,免费的门票哟,下个周末,我们也休息一下,到上海玩玩音乐节,给你见见我二老婆。” “音乐节怎么个玩法?” “估计就是听现场演唱会。据说到时候会来很多歌手和乐队,就是一个大型的party。” 方自归有些好奇,便决定去见识一下。 楚楚弄了四张音乐节vip门票,可方自归此时没有女友,便想起游梓晖最近打过电话说要聚聚,就问游梓晖要不要一起去玩音乐节,游梓晖就推掉跟朋友打高尔夫球的约会,说要来。毕竟,花钱的高尔夫随时可以打,免费的音乐节不是随时都有的。 音乐节这天,方自归与游梓晖在入口处碰了头。方自归看见音乐节入口处排队入场的长队恐怕得有一两公里,又遇到收购门票的黄牛,方自归才知道音乐节的门票并不便宜,不禁对母司二老婆能搞到免费vip门票的能力更加有些好奇。 楚楚出现了,这天的她是嘻哈风打扮,穿一条裤裆很肥的黑色长裤,她跟方自归和游梓晖打好招呼,就拉着母司的手,带着三人直接从vip通道进入了音乐节会场,不用排那条长队。方自归观察了一下,楚楚的气质风格,跟母司大老婆谭悦确实很不一样。母司大老婆是总拿奖学金的气质,而母司二老婆是一掷千金的气质,怪不得母司说,二老婆带给他很多新鲜感。 音乐节在一个公园里举办,全场占地面积很大,搭了四个舞台,舞台间保持一段距离,以保证互相之间没有太大的干扰。每个舞台都有风格不同的歌手和乐队根据节目单轮番上台表演,表演之间也会有间隙给大家休息,从早上演到晚上。据说音乐节售出几万张门票,所以舞台之下,人头攒动,舞台之上,音乐声歌声或震耳欲聋,或婉转悠扬,嘉宾们可根据自己的喜好,在不同时段选择不同的舞台看表演。场内,还有临时搭建的小吃街、礼品街,整个活动看起来热热闹闹,确实有些像过节。方自归第一次参加这种音乐节,看到场内的情形,感觉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需求,确实像《新闻联播》里讲的那样日益增长了。 音乐节最大的舞台是樱桃舞台,此时,台上有一支来自北京的乐队唱完了他们的最后一首歌,刚才还跟着乐队一起又蹦又唱的方自归和母司就席地坐在了台下的草坪上。因为下一场表演要半小时以后,一些观众渐渐散去了。 “觉得音乐节好玩吗?”母司问方自归。 “挺嗨的。”方自归道,“刚才那个乐队,我从来没听说过,但是现场听他们唱,唱得倒也蛮好听的。” 参加表演的歌手和乐队,有些已经成名,有些还未成名,刚才在樱桃舞台上表演的那支乐队才成立不久,所以大家都没听说过。 “没有看到有台湾的歌手嘛。”游梓晖道。 “有个台湾新成立的乐队参加了的。”楚楚道,看了一下手里的节目单,“再过一个多小时,在mdk舞台有这个台湾乐队的表演。感兴趣的话,我们等会儿去看看。” “楚楚,怎么你能搞到免费门票呢?”方自归问。 “我有内线。”楚楚笑道。 原来,楚楚在成都念书时,在一支地下乐队里做过主唱,乐队里有个吉他手是学通信工程的,因为喜欢音乐,所以在乐队里跟一帮音乐爱好者一起玩。这吉他手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知名外资通信公司工作了几年,但后来越来越觉得没什么意思,觉得玩技术不如玩艺术,因为技术是为了生活,但据说艺术高于生活。也是机缘巧合,一家新成立的音乐唱片公司招人,吉他手通信工程师就从外企辞职,加入了这家音乐公司,后来升为了公司高层。越来越红火的音乐公司,正是樱桃音乐节的主办方,楚楚做为经理的老朋友,弄几张不要钱的vip门票,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你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游梓晖问楚楚。 “对呀。”楚楚道,“你们有没有看《超级女声》?” 方自归和母司都摇摇头,但他们全都听说过《超级女声》。因为这个节目,在今年播出后太火,几乎到了街谈巷议的地步。二零零五的中国,虽然还拍不出《改装老爷车》这样需要深厚工业底蕴的节目,但《超级女声》这样的新时代真人选秀娱乐节目出现了,一时间,《超级女声》风靡全国,覆盖了老中青幼四代观众群,吸引了数以亿计的观众。据说《超级女声》决赛那晚,收视率超过了央视春晚,创造了中国电视娱乐节目收视率的新纪录,标志着温饱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以后,全民娱乐时代的到来。 “没看过。”方自归道,“但是《超级女声》,如雷贯耳。” “《超级女声》的冠军就是我们学校毕业的。”楚楚道。 “谁是冠军啊?”方自归问。 “李宇春是你们学校的?”游梓晖问。 看来,早就解决温饱问题的游梓晖,对内地娱乐圈的了解比方自归全面得多。 “对。她是我们师妹。”楚楚道。 “那么你也可以参加歌唱比赛啊。要是你也拿个名次,那就彻底翻身啦。”游梓晖对楚楚道。 “拿名次哪有那么容易。”楚楚道,“今年的比赛,有十几万个女孩子参加呢。” 参加樱桃音乐节的女孩子,也很多。 开始游梓晖的注意力还在音乐上,不久后便本性毕露,把注意力放在女孩子身上了。 对游梓晖来说,再精彩的party,也要有了女生参与才能算一个真正精彩的party。就好像再优质的排骨,也要加了盐才能把排骨汤的鲜味吊出来。既然音乐节上确实有不少没有男伴的女孩子,游梓晖就不可能放弃与她们进行勾兑的机会。 游梓晖开始与陌生女孩搭讪,他被两组女孩子淘汰后,终于功夫不负vip门票,成功利用vip的身份,以可以去有座位的vip休息区免费喝饮料为诱饵,成功勾兑了两个落单的女孩子,秋依和ivy。 ivy是个还在上海一所大学读大四的学生,青春而靓丽。而秋依一袭齐耳短发,尖尖的下巴,皮肤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色细边眼镜,是一种白领丽人的气质。秋依是跟一个朋友来玩音乐节,朋友突然有事先离开了,所以秋依就落了单。而特立独行的ivy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玩音乐节。有了秋依和ivy的加入,对母司和楚楚来说,方自归和游梓晖这两大电灯泡的刺眼光芒,顷刻间柔和了很多,六个人一起嗨,世界更美好了。 三男三女就在各舞台间穿梭,在各烧烤摊前撸串,倒也玩得尽兴。一直玩到音乐节快要散场了,ivy说:“今天好嗨,散场了以后,我们去酒吧喝酒吧。” 秋依道:“我知道一个很文艺的酒吧,在汾阳路的一栋老洋房里,我跟老板娘很熟,我们去哪里怎么样?” 游梓晖笑道:“太好了。” 43. 超重口味 子夜时分了,本来就幽静的树木茂盛的汾阳路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 出租车转了个弯,坐在车里的方自归,看见街心花园里那座普希金的雕塑还高高地立在那里,似乎还是十几年前自己和莞尔在这里谈恋爱时的样子。不过,被改造成酒吧和餐厅的老洋房有了变化,一个酒吧仿佛葡萄酒一般的灯光把门前的人行道都染红了,几个醉醺醺的老外推门走了出来,站在了这一片红色之中。 然而秋依预约的酒吧却不是方自归所想象的样子。在秋依的指挥下,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围墙很高,门前没有任何招牌,看起来有些戒备森严的老洋房的铁门前。 “他们家这里,一楼做酒吧,二楼做私房菜,只接提前预约的熟客。”下了车的秋依介绍说。 秋依揿了门铃,通过门口的对讲机报上名号,等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了。来开门的老板娘兴高采烈地跟秋依贴了下脸,笑道:“你的御用包间给你留好了。” 跟着秋依进来,方自归立即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只见院子里有个小水池,水中放射出来的绿色灯光,正随着汩汩往外冒的喷泉摇曳,水池边错落有致的花花草草中间,摆放着三张小桌和一些半球状的藤椅,两棵大树像伞一样,在空中伸出自己的枝枝叶叶,把小院罩了起来。 “这里很别致呢。”方自归感叹。 “喜欢的话,可以常来玩啊。”老板娘笑道。 “要来我可以帮你预约。”秋依对方自归说。 因为母司和楚楚要过两人世界,所以跟秋依来泡吧的只有方自归、游梓晖和ivy。四人随着老板娘走入小资情调的那个“御用包间”,秋依就先点了一瓶红酒,四人便听着包间里的爵士乐,喝起酒来。 “我们做游戏吧。”大家聊了一会儿,游梓晖提议道。 “做什么游戏?”ivy问。 “这样子,”游梓晖道,“每人讲一件自己比较crazy的往事,必须要是重口味的哦。如果,其他人没做过类似的事,其他人喝酒。如果其他人做过,讲故事的人喝酒。” “好啊。”大家一致同意了。 首先是半躺在那张贵妃椅上的秋依讲。秋依想了一想,出手就是大招,说:“有个女生深深地爱过我。” “哇!”ivy赞叹,“我喝。” “这个我没有,我也喝。”方自归道。 “喝,我肯定是必须喝了。”游梓晖笑道,“只是我们想知道一下细节。” “那个女生,对我太好了。”秋依道,“在伦敦上学的时候,我们是室友,她帮我写论文,她做饭,洗碗,打扫房间。我也不傻,但我再细想的话,我就觉得,我们做不成朋友啦。反正,她就是爱我嘛,但是我只能装傻。” “后来她向你表白了?”游梓晖问。 “后来,我交了个男朋友。有一次,我和这个男朋友、她、还有我另外一个闺蜜,我们四个人在ktv唱歌。然后,她们两个去吃宵夜,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走到电梯口,然后她又回头了,她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不行,秋依喝多了,不行,我要回去看她。然后她们俩又从电梯口折回了包房,但是她没进来。包房有个小窗口,她就在小窗口里看了我一分钟,然后跟我另外一个闺蜜说,秋依有人照顾了,我们走吧。第二天,我闺蜜就告诉我这件事情,我喝香槟……我喝香槟是逢喝必倒的……第二天我喝香槟喝醉了就问她,五年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五年来,你不知道吗?其实你一直知道,你只是不断逃避这个问题。我今天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对我有所交代,我只是不想忍受下去了。然后她就搬走了,然后她把我qq拉黑了。” “后来再没联系了吗?”方自归问。 “她很快嫁人了,嫁了个男的。而且她都没给我发请帖。”秋依道。 “她被伤害到了。”方自归道。 “她说五年来,我的生活一直围绕着你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秋依道。 该喝酒的三个人喝完了酒,游梓晖道:“该ivy讲故事了。” ivy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在公共场合裸泳。” 在这个诞生《超级女声》的年代,方自归只感觉超级女生也确实诞生了。方自归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感觉眼前的八五后大四女生ivy和八零后职场女生秋依,与那些七零后女生相比,生活状态确实产生了巨大的飞跃。 “挺重的。”游梓晖点头肯定。 “在哪里?”方自归问。 “在泰国,泰国的一家酒店。”ivy道。 “白天还是晚上?”方自归又问。 “晚上。”ivy道。 “我们喝肯定喝了。就是,我们想知道更多细节。”游梓晖笑道。 “就是,”方自归对超级女生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你怎么会想去裸泳呢?” “因为那天去酒吧喝得蛮嗨的,然后回来就特别想游泳。泰国海边没有下海游泳的,我们就想在酒店游泳池游一下。那时候还有个老头在捞浮叶什么的,我们给了他一百株,说我们要游一会儿,然后他就走开了。所以……你们喝吧。”ivy得意地笑。 “我们是指……你和谁?”游梓晖还是关心细节。 “我的一个女性朋友。”ivy道。 “我一个朋友,他当时在cambrige读书,他带他们学院打篮球比赛打入了八强,他们学院历史上没有进过八强,然后他就带着他整个team去剑桥外面裸奔。”秋依道。 “这个在国外很流行诶。”游梓晖道。 “他跟方自归一样,也天蝎。”秋依说。 “我们这边儿蝎子很多啊!”ivy道,“我也是。” “我是狮子,我前男友是天蝎。”秋依道。 “那你现男友呢?”方自归笑道。 “我没有现男友啊。”秋依淡定一笑。 该喝酒的三个人喝完酒,游梓晖说:“该我了,我想一下……我目睹过群胶,在美国。” “所以你也参与了?”看来超级女生ivy,对游梓晖提出的这个概念也是了解的。 “我没参与,我带了女伴去的。”游梓晖道。 “所以你是onebyone。”秋依道。【译:一对一】 “这种活动属于地上的还是地下的?”ivy问。 “地上的,在美国是合法的。”游梓晖道,“不过是在私人会所里,一般人不知道,一般人也不给你进去。” “肉体上的混乱我没有,但精神上的混乱我有。”秋依道。 “就是你让好几个男人同时爱上你了?”游梓晖问。 “好几个男人同时爱上我不是很正常吗?”秋依反问。 “大学时,我觉得有一个人爱就很不错了。”方自归自我坦白,“那时候,我是我们班四个女生最嫌弃的渣男。” 大家哈哈大笑,然后游梓晖还是抓住细节不放,全忘了他曾经说过“男人一定要粗”的豪言壮语,问:“秋依,精神怎样混乱的?我们就是想知道细节。” “我跟我前男友的亲弟弟暧昧过。”秋依说。 “对我来说,就是跟女朋友的亲妹妹。”方自归眉头一皱,“这种事儿我真干不出来。” “其实我没有喜欢他弟弟,是他弟弟有点儿喜欢我。我只是挑战我前男友的底线以证明我的存在。我前男友是个温州人,然后他们是家族企业,继承人不是他就是他弟弟,他们两个关系是非常好的,但是呢,同时又是一种竞争关系。我理解他弟可能有喜欢我的成分,但可能更大的原因,就是……我哥有的东西我也要有。他要一种成功的感觉,你懂了吗?” “你前男友很受刺激吧?”方自归问。 “他后来说过一句话,秋依,在我心里我已经捅死你一百次了。”秋依道。 这一轮游梓晖也赢了,没见过那种世面的三个人喝酒,喝完了,轮到方自归讲故事。方自归正要开口,秋依告假去洗手间了。方自归也没等秋依回来,说:“我高中时曾经在一个学期里写了两百首诗,至少一天一首。你们没做过吧?” “我喝。”游梓晖说。 “我也喝。”ivy道。 游梓晖和ivy都喝完了酒,秋依才回来。 “他在几个月里面每天都写一两首诗,骚得不行。”游梓晖对秋依道,“这种事你没干过吧?” “我也写过诗啊,”秋依道,“也曾经经常写。” “哦……那你可以不喝。”方自归道。 “你这个往事,口味太轻了一点。”秋依笑道。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游梓晖对方自归笑道,“我知道你有重口味的。” “爆个料呗。”ivy起哄。 “没有啊。”方自归道。 “你有你有。”游梓晖紧盯不放。 “爆料爆料!”ivy更兴奋了。 游梓晖笑道:“比如说,这个……” 方自归紧张地看着游梓晖,心想,他不会把当年两个人一起去玩东莞三十六式的往事说出来吧?怪不得俗话说“往事不堪回首”,可是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说这个似乎太low了一些,况且,自己已经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 “没有啦。”方自归向游梓晖使使眼色。 可秋依订的这间小资情调的包间里,音乐悠扬,光线朦胧,再加上游梓晖喝得微醺,游梓晖已经无法从细节上解读方自归复杂的眼神了。 “比如我们一起做过的?”游梓晖不遗余力地启发方自归。 “一起做过?”方自归装糊涂。 “一起做过啊!”游梓晖继续启发。 方自归灵机一动,决定为了“往事不必再提”,使出声东击西之计,说:“噢……我们俩做。” “哈哈哈,”ivy大笑,用手拍着她坐着的沙发垫子,“哈哈哈……这个很嗨!” 秋依笑完了,语重心长地说:“这口味相当重啊。” 44. 超级女生 一幅色彩炫丽的油画,挂在坐在沙发上的ivy的头顶上,油画中,一个身材窈窕穿着露背长裙的女人背对画外,看着窗外,看那夜色中灯火辉煌的繁华街道在自己面前滚滚铺开。 旋律从角落里的音箱里飞了出来,像精灵一样在光线朦胧的房间里飞舞。爵士乐里缓慢的有节奏的贝斯声,在被浅绿色墙纸覆盖的墙壁上,在铺着红色桌布的木桌上,在深咖啡色的木地板上滚动着,被酒杯相碰的叮当声打断,又继续滚动,渐渐消逝了,又再响起来:“嚓,嚓,哒——嚓,嚓,哒——嚓——啦……” “不是不是,”游梓晖高声为自己辩解,“我们可不是同志!”但他还是抓着方自归不放,“他有重口味的东西!”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秋依见方自归不愿意说重口味的事情,终于出来解围了,“这样吧,口味也不必非要那么重,只要是比较特别的事,自己做过别人没做过,那也可以啊。” 秋依还算能够察言观色,善解人意,于是接下来的分享,口味清淡了些。 游戏进入到第二轮,秋依分享自己坐过救护车,在巴黎的酒吧里喝醉了,秋依让酒吧老板叫出租车,但酒吧老板却坚持要帮她叫救护车,否则酒吧老板就可能触犯当地法律,秋依只好让救护车送她回了家。这个回合秋依又赢了,另外三人喝酒。 接着,ivy分享自己坐过直升飞机,那是和父母在尼泊尔旅行时,在山上的旅馆里梦到山神用鞭子抽她,醒来后,第二天就严重高反,后来被直升飞机送下山。这个回合ivy也赢了。 喝完了自己的酒,方自归心内不禁又有些感慨,心想自己读大学时,每月只有一百多块钱生活费,是绝对没有条件像ivy这样,能够坐飞机出国旅行,到泰国去裸泳,到尼泊尔去被梦里的山神虐待。 接下来,方自归分享。这一轮受到两个女生乘坐特殊交通工具的启发,方自归想起自己骑自行车从成都骑到了拉萨,那也是相当特别了,于是便把这个经历说了出来。果然,这个回合方自归没有争议地赢了,另外三个人喝酒。 再接下来该游梓晖分享了,结果,游梓晖的分享依然坚持了他重口味的个人偏好。 “我在美国参加过火人节,学习过……几百人一起打飞机。”游梓晖道。 “打飞机需要学习吗?”方自归感到非常疑惑,心想这种中国大学生普遍通过自学就能熟练掌握的技术,淳朴的美国人民,难道还需要用公开课的形式,进行大规模集体培训吗? 游梓晖立即传道受业解惑:“是这样,一个人在台上给你演示技巧,然后一大群人在台下,一起跟着节奏打飞机。” “火人节就是这种活动吗?”ivy问。 “火人节有不同的活动,这只是其中一个比较夸张一点的活动,哈哈。”游梓晖道。 “i服了u。”秋依笑道,“也就是在美国,要是在国内,你们非被抓起来不可。” “i服了us。”方自归道,“好吧,我喝。” “我喝。”两个中国妹子也端起酒杯,共同庆祝美利坚合众国的自由、开放与堕落。 三人刚碰好杯准备喝酒,那个刚才给四个人开门的老板娘,端着一杯红酒现身了。 和众人打过招呼,漂亮的老板娘在秋依身边坐下,对秋依道:“你怎么耳环只有一个?” 秋依道:“掉了。” 老板娘关心地说:“你赶紧戴上,别丢了呀!” 秋依一扭头,转脸对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方自归柔声说:“你帮我戴吗?” “啊?”方自归正在心里暗暗佩服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没想到一个举轻若重的任务落了下来,“我……我这方面不是很专业。” 老板娘嗔道:“美女请你给她戴耳环耶!” 方自归无法,只好拿起耳环,尝试给秋依戴上去,但是摸索了一会儿,没能给秋依戴上去。 “哎呦你痛不痛啊,你真的没事吗?”老板娘慰问似乎在受虐的秋依。 “哈哈哈。”秋依却笑。 “我其实喝得稍微有点儿多了,我对不准你那个洞。”方自归继续给秋依戴耳环。 “从前面,前面戴。哥,前面。”老板娘决定亲自传道受业解惑了。 “哈哈哈……”秋依继续笑。 方自归更加手足无措,“前面?” “对,从前面。”老板娘继续培训指导,“后面是插那个塑料帽子的。” 方自归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努力。 “那是后面!”老板娘大喝一声,“前面是这里!” “哈哈哈……”秋依还是笑。 “这里!”老板娘开始手把手地教方自归,“这里插进去!” 方自归继续插,游梓晖也在边上笑。 “妈呀!你还是后面。”老板娘快崩溃了。 方自归无奈地说:“戴上去了已经。” 老板娘重新振作起来,“你戴反了!” 方自归非常真诚地感到纳闷,“戴反了吗?这样不可以吗?” ivy也看不下去了,“不可以!” 方自归疑惑地看着那个刚戴上去的耳环,“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嘛。” 老板娘命令道:“但是就是反了,赶紧重戴!戴反了不行,你做事太不完美了。” 方自归一边用开始发抖的手给秋依重戴,一边儿嘀咕:“戴反了?” “从前面戴,你非从……轻,轻点儿,看着我好揪心啊。男人真是好粗啊!诶,你什么星座啊?”老板娘开始寻找问题的根本原因了,“我很好奇啊!” “天蝎。”方自归道。 “天蝎不这个样啊!”恨铁不成蝎的老板娘禁不住感叹。 “哈哈哈……”秋依仰头斜靠在贵妃椅的靠垫上,闭上了眼睛,“我给你差评。” “抱歉啊,”方自归坦白道,“这种事真没干过。” “耳堵帮她插上。”老板娘发出下一道命令。 “哎呀,掉了。”方自归道。 一直在做现场督导的老板娘,只看见方自归手一抖,耳堵滚了下来,滚过了秋依的脖子,滚过了秋依的胸部,滚进了沙发的缝隙里。 老板娘崩溃了,“我觉得你是狮子座,太粗了!” 游梓晖意味深长地狞笑,“是的,他很粗。” ivy也在边上点评:“他像射手!” 这时,射手连汗都出来了,射手小心翼翼地从沙发缝隙里把耳堵抠出来,最后,终于把秋依的耳环戴上了。 “好了。”方自归弱弱地说。 “啊!终于好了。”秋依道。 “你很痛苦吗?”方自归愧疚地问还闭着眼睛的秋依。 “有点儿痛。”秋依道。 “iamsorry。”方自归道。 “我看不下去,”ivy道,“眼睛都闭上了。” 秋依这时却睁开了眼睛,“我觉得你不是天蝎,你是伪天蝎。” 大家哈哈大笑。 完成了戴耳环这个大项目,老板娘跟秋依寒暄了几句,终于端着空酒杯走了。四个人继续喝,继续做游戏,一瓶红酒喝完,又点了一瓶重口味的威士忌,还点了几样小吃。点完以后,游梓晖借着上厕所的当儿,很懂事地把单先买了,还管老板娘要了她的手机号。 等到把一瓶威士忌喝完,方自归、游梓晖、ivy都还好,秋依醉了。 “送我回家。”摇摇晃晃的秋依站起来,对方自归说。 ivy就交给游梓晖护送了,方自归扶着秋依在酒吧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秋依上车后告诉了司机自己家的地址,就倒在了方自归怀里。 出租车上,方自归搂着如一滩烂泥般的秋依,闻着秋依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不禁浮想联翩。 到了秋依家里,秋依迷迷糊糊地对方自归说:“今天你别走了。“ 方自归心跳都加速了,接下来的发展正像方自归所期望的那样,在卧室里,秋依顺从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取下眼镜,闭着眼睛倒在了床上。 看着床上一丝不挂的秋依,方自归觉得像在做梦,觉得……这次也太快了,按照顺序,总是应该先做浪漫的事,再做爱做的事。和秋依认识了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可现在她就以这样一个妖娆的姿势……这可是方自归从未有过的经历。 方自归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突然看到秋依还没取下来的耳环,想起酒吧老板娘说什么必须从前面来的话,一瞬间产生了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逆反心理,把仰面躺着的秋依翻了过来。 45. 快乐的音乐节 拉开白色素雅的窗帘,方自归看见清晨的天空还没有亮透,马路对面小弄堂里的一户人家大概也是刚起床,猛地拉亮了房间里橘黄色的灯。 秋依像一只猫似的蜷缩在被窝里香甜地睡着,方自归不知为什么却早早地醒了。 城市里弥漫着薄雾。因为距离不远,方自归看到了那个不久前自己请客户吃饭的旋转餐厅。它位于一座大楼的顶端,此时,就好像高高漂浮在云雾中的一个隐隐约约的飞碟。 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方自归找到饮水机接了一杯水。方自归边喝水边仔细打量客厅,发现客厅里没有传统的客厅必备设备——电视机,沙发旁却放了一套看起来有些夸张的组合音响。 方自归端着水杯走到了阳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渐渐苏醒却仍然模糊的城市。 马路对面是低矮的老弄堂,所以从这里并不高的三楼阳台上看出去,视野仍然好,远近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秋依老家是苏北的,可是她租的这套高档公寓,却不在老一代移居上海的苏北人所聚居的苏州河以北,而是位于苏州河以南,步行到南京路只需要五六分钟。想起自己在上海打工时,自己租住在位于莘庄的老公房里,方自归不禁有些好奇,出来做事并不久的秋依,怎么会有这种经济实力? 方自归回到被窝里,把仍然还一丝不挂的秋依给逗醒了。 秋依还要去玩音乐节,方自归本来计划周六见识一下音乐节,周日第二天就回苏州上班的,可是昨晚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方自归总要让秋依尽兴,便跟母司和游梓晖联系好,大家还是在音乐节会场里会面。 方自归和秋依慵懒地在街上吃了一顿早餐,等他们再次赶到位于浦东的音乐节现场,母司、楚楚、游梓晖、ivy都已经到了,三对男女就继续一起玩。此时,方自归和秋依的动作已经非常亲昵,有时两人就手拉手在舞台之间走来走去,让前一晚未能对ivy得手的游梓晖,产生了一些淡淡的哀愁。 既然顺序已经反了,已经先做爱做的事,那么后来补做浪漫的事,看来也不是不可以的。 随便看了几场表演以后,ivy强烈要求去看一个参加了超级女声比赛,已经小有名气的妹子的表演,大家便都一起去。这妹子没有进入超级女生比赛的前三名,但她能够作词作曲,几首原创歌ivy觉得很好听,所以ivy就成了这个妹子的粉丝。 想不到,这个刚刚小有名气的妹子颇有人气,一行六人到了她要进行表演的舞台前,表演还没开始,台下竟然已经聚集了几千名观众。然后,三个妹子便手拉手往前钻,想钻到最前面去看。而三个男人对这个没听说过的女歌手没多大兴趣,又有些累了,便都盘腿坐在人群后面的草坪上,边聊天边等三个妹子看完表演出来。 三个男人就聊起了三个妹子。 “昨天晚上,是不是能够发生的全都发生了?”游梓晖问方自归。 方自归点点头,“我也没想到,发生得这么彻底。你这边,进展好像不太顺利?” 游梓晖叹一口气,“唉,ivy是有男朋友的。” 母司问:“她有男朋友,为什么她男朋友不陪她玩音乐节?” 游梓晖道:“我也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她男朋友在创业,每天忙得不得了,最极端的时候,他们一个月只见了一次面,他男朋友自然是没时间陪她玩什么音乐节的。” 方自归又点点头,“创业的话,可不就是这个状态。” 游梓晖问:“victor,你现在创业怎么样?还顺利吧?” 方自归道:“还算顺利吧。我们正从心脏瓣膜市场上退出来,进军吻合器市场。吻合器很有趣,全球市场就完全被高格和维科垄断。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挑战两大巨头,颠覆它们的市场垄断。” 母司道:“游兄,听克多说你资本雄厚,要不你也投点钱到我们公司当股东,大家一起玩。” 游梓晖露出疑惑的眼神,“挑战高格和维科?这个听上去……不切实际啊!他们都是实力雄厚的大集团,我那点儿小资本,我看是玩不了这个的?” 虽然游梓晖对医疗器械行业不了解,但世界五百强之二的高格和维科的大名,他倒是知道的。 方自归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知道吗?只要路子对头,当然能够以弱胜强。你看当年蒋委员长的国军多强大,把红军追得山沟里到处跑,后来呢?” 然而,游梓晖做为国军的后人,没有被毛爷爷“不怕鬼、不信邪”的光辉思想照耀过,所以他摇摇头说:“这是两回事啊!我觉得你们挑战巨头的想法,有点好像天方夜谭。好了,不聊这个话题了,还是聊妹子吧。victor,秋依是做什么的?” 方自归道:“在一家私募基金做募资。这家私募基金里面的员工绝大部分是海归,大概海归跟海归比较聊得来,她研究生毕业回国后,就进了这家私募。秋依大学在英国学的金融,研究生是在法国学的时尚。” 母司道:“欸,那我们找投资,是不是也可以找秋依帮忙。” 方自归笑道:“未尝不可。” 母司笑道:“哈哈,看来这次参加音乐节还是有收获。克多……你觉得我二老婆人怎么样?” 方自归道:“看得出来,也是个性情中人。不过……” 母司问:“不过什么?“ 方自归语重心长地说:“母司,咱俩正在创业,现在也处于创业的关键阶段,就像ivy的男朋友,忙起来一个月才跟ivy见一次面,你说你俩老婆……你应付得过来嘛你?“ 母司笑道:“克多,你放心好了,创业我肯定会全力以赴的。我二老婆可不像我大老婆那么节约,为了养得起她们,我可不得努力工作嘛!“ 按照母司的逻辑,阻力已经成功转换成了动力。 三个男人正聊着三个妹子,三个妹子终于看完了表演,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中午吃饭时,vip门票的优势又体现出来了,许多吃饭的观众都在美食街附近的草坪上席地而坐,vip观众就可以坐在比较舒适的vip休息区吃东西,喝免费的饮料。 六人正在vip休息区吃东西,楚楚的那个帮大家搞到vip门票的朋友来打招呼了,可见这位前通讯工程师吉他手,也很给楚楚面子。楚楚的这个朋友英文名叫stone,所以中文名就是“石头“。 “感谢石头!”楚楚说,“感谢石头送的门票!” 石头笑道:“不客气,都是好朋友嘛。怎么样,这两天大家玩的开心吗?” 大家都说开心,方自归道:“以前从来没玩过这种形式的音乐节,组织得确实挺不错。” 石头道:“音乐节在国外已经很成熟了,国内也就是刚开始兴起,大家也觉得新鲜,所以我们门票也卖得挺好的。” 游梓晖道:“是啊,会场里到处都是人。” 石头道:“我们在北京办的音乐节,人更多,差不多是上海的两倍。” 母司叹道:“所以北京才是文化中心啊!” ivy问:“stone,你们公司旗下有哪些签约歌手啊?” 石头就如数家珍般把比较有名的签约歌星报了一遍,ivy就兴奋地问能不能搞到某某歌星的签名,石头说没问题,大家就开始聊音乐圈里的八卦新闻,然后又引申到影视圈里的八卦新闻,反正都是方自归不太熟悉的领域。聊起娱乐圈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方自归没有了解就没有发言权,就听大家聊,听到后来产生一个感觉,就是都从事这个行业的情侣,从大秀恩爱的撒狗粮,到互相撕逼的撒狗血,速度非常快。 大家在会场里又一起玩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快乐的一天结束了。方自归在秋依家又住了一晚,两人便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秋依的颜值,肯定不如前女友懿兰。但《金刚经》说不要“着相”,《资本论》也说看事物不应只看外表,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方自归就不像过去那样,那么执着于颜值。秋依对留学肄业生方自归的创业经历也颇有兴趣,说基金公司如今还没有涉足医疗,但医疗绝对是个有前途的行业,一旦公司启动在这个领域投资,她可以介绍公司的投资人或公司的老大与方自归好好谈谈。这样说起来,秋依的“相”虽然不是特别出众,但她除了可能成为生活伴侣,还有可能成为事业伙伴,受到佛祖和马克思双重教育后的方自归,就决定不“着相”了。 46. 漂亮的展览会 闹钟打破了研发部实验室里的寂静,方自归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首先看见工作台上那一排橘色和蓝色的盛着零件的塑料盒子,心里还想着突然被打断的梦。 为了赶制复行科技第一次参加世界顶级医疗展medica的样品,方自归这几天就睡在了实验室里。参展的这个样品,一部分零件是用模具做的,一部分零件由工程师们手工打造,因为设计一直在改,手工制作零件速度又慢,方自归这段时间就忙得不可开交。 工作台上有些凌乱,剪刀、锉刀、螺丝刀等等工具都没收起来,台虎钳上夹着的一个金属零件在幽暗中闪着银光,一个红色的塑料瓶旁边聚集着一堆塑料零件,白花花地挤成一片。 从铺在地毯上的被窝里爬出来,方自归穿好衣服,打开实验室的百叶窗,新鲜的阳光倾泻了进来,实验室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原来是一个冬日的好天气,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 方自归站在窗前,看着写字楼下那条宽阔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突然注意到,远处路口那块广告牌上的吸尘器的彩色图案没有了,整个广告牌被一块白色的塑料布遮盖,塑料布上印着一条条蓝色的看起来有些模糊的字母,想来那些字母可能是商标。方自归看着那个广告牌,突然又想起梦中梦到的老洋房酒吧里的油画,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 “啪!”方自归以拳击掌,大叫一声,“有了!” 一个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工程师睡眼朦胧地问:“老大,什么有了?” “我们的布展方案有了!” 另一个也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的工程师睡眼朦胧地问:“老大,怎么设计?” 此时的方自归,虽然对女朋友的“相”已经不那么执着了,但复行科技第一次在medica上要呈现的“相”,方自归非常在乎。此时复行所能展示的,仅仅是一个圆管型吻合器的样品,而带着一个孤单的样品去参加medica,容易产生一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方自归想来想去,总觉得太单薄了。所以,这些天方自归一边和工程师们赶制样品,一边就琢磨展台怎么布置,希望复行首个产品在medica上的呈现,要有视觉冲击力,要有别具一格的特色。这天早晨,方自归终于想出了一个创意。 方自归把自己的创意描述了一下,两个刚醒过来的工程师都说好。 后来,广告公司实现了方自归的创意,就是在一块四米长两米高的布上,画了一幅吻合器的油画,一眼看去,真是好大的一把枪,而这块布的底纹,是把复行科技的所有专利号串在了一起,打印上去的。远看整幅画面,灰色底纹的背景,一把富有视觉冲击力的彩色的大枪,走近一看,就发现那些底纹其实全都是专利号。 此时的复行科技,已经拥有三十几项关于吻合器的专利,而方自归知道,国内所有同行拥有的专利数加起来,是四大皆空,是个零。复行科技这一与众不同的“相”,必须要在medica上呈现出来。 而方自归对参展样品的“相”,也非常执着。 复行没有工业设计师,方自归只有一些工业设计的概念。做样品前,方自归是请精通计算机制图的游梓晖帮忙画产品的三维图,游梓晖一边画,方自归就在一边琢磨,跟游梓晖讲,这里调一点,那里调一点,调来调去,尽量调出一个比较好的线条来。工业造型差不多了,又琢磨产品外表面的配色,尽量配出一种高科技、大品牌、上档次的感觉来,就好像天生丽质的姑娘参加仲夏夜的派对,也应该穿上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裙子。最后,方自归自信自己这个样品的“相”,与国内那些低端仿冒的吻合器相比,一定很出挑了,但外国观众到底怎么看,方自归心里没有底,只有在medica上看效果了。 第一次参加medica,虽然已经尽了全力,但参展效果怎么样,坐上飞往德国的飞机后,方自归还是很忐忑。产品原型做出来后没有去马上去做动物实验,也是因为方自归要等medica。研发团队创意了非常多的特性,但团队完全不知道这些新的产品定义整个市场接不接受,临床医生接不接受。方自归带这个样品参加世界顶级的医疗展,就是要用它去了解市场对它的反馈,去评估复行的创新之路,是不是在一个正确的路子上。 medica是全球最大的医疗行业展,每年冬天在德国杜塞尔多夫举行。这年的medica有十七个展厅,气势恢宏,其中有个展厅是中国馆,因为这个馆是专门面向中国厂商的,复行科技就也在里面租了一个小小的展位。 方自归和母司来到德国后,复行科技在medica的布展很快就做完了,因为工作量实在不大,主要就是挂一块布。然后,方自归和母司就在展会上转了转,发现复行的展位虽然比较小,但在中国馆里可以说非常出挑。 “咱们中国馆看起来真土!”母司感叹了一句。 中国馆的光线,明显比其他展馆暗淡,一走进来,就感觉到一股陈腐气。中国馆内挂的那些海报,从内到外透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大面积的颜色块,要么红得不得了,要么紫得不得了,要么蓝得不得了……看来,中国的展商是把medica当成过年来处理的。然后,海报上的字体也很难看,更夸张的是,很多还是中国字。medica好歹是个国际展,可是看起来,国内厂商也太不“着相”了,就好像在纽约第五大道边上,他们非要在老外面前营造出一条凌乱、古怪的唐人街气氛来。后来方自归也明白了,他们是国内参展用那套中文海报,去欧洲参展也用。看来,中国《超级女声》的舞台效果虽然已经接近国际水准了,也出现了敢在公共场合裸泳的超级女生,但中国厂商的品牌形象意识,还依然比较缺乏。 而复行的展位,至少灯光在那个大展厅里比较明亮,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forsun公司logo也比较醒目。 转了一圈,方自归发现,果然就像自己事先预料到的,展会上没有做吻合器的国内同行。 杜塞尔多夫法院有知识产权警察,如果有人举报展商侵犯知识产权,警察可以查封侵权展位,甚至逮捕参展人员。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欧美可不像刚起步的中国那么含糊,所以,采取山寨战略的国内厂商全都不参加medica,而选择在国内韬光养晦,当然是非常明智的。 整个中国馆内,高端的器械非常少,大部分是医用输液针头、输液管、塑料袋、手套、口罩、衣服之类的耗材,还有就是传统的针灸仪和中药泡脚之类。当然,中药泡脚,是可以在medica上尽情展示的,因为这个东西,肯定没有侵犯老外的知识产权。 展会正式开始了,中国馆虽然乡土气息浓厚,但还是会有一些老外进来逛逛。他们主要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产品,顺便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产品。终于,一个身高估摸着得有一米九的大个子老外走了过来,驻足于熠熠生辉的“forsun”灯箱之下,看了一会儿那块长四米高两米的布。这是复行展台接待的第一个外国观众。 大个子老外终于用英语对笑脸迎上来的方自归说:“这是哪个国家的?是美国有一个新品牌出来了吗?” 方自归仰头微笑着用英语回答:“我们是中国品牌。” “中国?”大个子老外的蓝眼睛里透着惊讶的眼神。 “对,我们来自中国。”方自归仍然微笑着。 为了设计复行科技的英文logo,方自归用了一个通宵才找到一种满意的字体。对一个连女朋友的身体都开始降低要求的男人来说,他对字体的要求似乎太过分了。但是现在看来,方自归对字体的执着开始取得回报。 老外开始向方自归询问这个产品有哪些创新,方自归介绍了一番后,老外终于把那个样品拿在了手里,把玩了几下,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感叹:“beautiful!” 【译:漂亮!】 47. 一鸣惊人的老枪 展厅里的一团光亮之中,两个老外坐在复行展位里面的一个白色小圆桌旁,听坐在他们对面的母司比划着手里的吻合器,给他们做产品讲解。而方自归站在展位前的一个高脚桌旁,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访问者面前,正对一支吻合器进行拆解。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国人在复行的展位前跑过去了。一个手里提着纸袋子的胖乎乎的老外,一边解开西装的扣子,一边慢悠悠地向复行的展位走来。 门口两块液晶显示屏发出的喧闹声在展厅里回荡着,隔着展厅的玻璃幕墙向外看去,一片蔚蓝的天空看起来非常透亮。 接待过第一个访客后,方自归就产生了信心。那位访客对复行的产品给予了非常积极的评价,他说,从外观看,这就是一个高质量的产品。但方自归明白,仅仅有“相”还不够,因为佛祖教育过方自归,一个好的产品,是“体相用”的良好统一。“体”是设计理念和创新,“用”是功能和质量,于是方自归就这两个方面与他接待的老外进行深入探讨,然后就在这种探讨的过程中,就在展会第一天的上午,方自归接待的一个叫gary的访客竟然含着泪说:“victor,终于等到你们了。” 头发花白的德国人gary明显对吻合器非常了解,在和方自归的交流中,gary越聊越有兴趣,越聊越激动,探讨到后来,让方自归非常吃惊的一幕发生了,gary聊着聊着竟然流下了眼泪,这种事情别说方自归没经历过,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这支吻合器太神奇了,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世界上有什么产品能把顾客感动到哭?如果不是这次参加展会遇到gary,方自归无法想象,一支吻合器的“体相用”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老gary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从心理到生理都发育得十分健全,是那么容易被外境带哭的吗? 随着对gary过去职业生涯的了解,方自归才明白gary为什么会如此激动。原来,gary是前高格公司员工,在高格从业时就主管吻合器业务,对这个行业有很深的感情。gary在高格服务了很多年,八九年前,因为与上司不和,gary从高格离职,然后就自己创业做医疗器械的代理商。但因为两大巨头对吻合器行业的垄断,gary代理的器械里没有吻合器,所以,他不得不离开这个他差不多为之奋斗了终生的吻合器行业。然而,gary是希望回到这个行业的。 gary以为,世界苦高格和维科久矣,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一个产品可以站出来跟两大巨头pk一下了。 “victor,我想代理你们的产品。”gary真诚地说。 “gary,今天跟您聊技术聊得非常开心,我非常愿意和您的公司合作。但是……我们这个产品还在实验室阶段,现在还不能卖。”方自归道。 “总会等到能卖的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再签协议好了。” “好啊!” 这次参展,方自归主要是想听反馈,本来没有发展代理商的计划。现在看来,未来的代理商,可以通过这次机会提前发展起来了。 而到了这天下午,又一个给方自归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出现了,他就是在欧洲工作的南非人clive。 clive走过来跟方自归一聊,两人就特别聊得来,因为方自归所有说的东西,他一下子就能听懂,跟普通的访客很不一样。那些创新点和技术细节,不用过多解释,clive很快就理解了,而且随着他的理解不断加深,他的眼睛开始放光。 方自归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能这么放光的两只蓝眼睛。 clive聊到高潮处,指指自己胸前别的一个徽章,问方自归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方自归定睛一看,只见那块金属小牌子上刻着“surgicaltechnician”,看起来好像也无甚特别,于是道:“不知道。”【译:surgical:外科的;technician:技术员】 clive蓝眼睛里的光芒顷刻间就暗淡了下来。 方自归以为technician就是技术员,如果按照中国的技术职称排位,技术员上面有助工,助工上面有工程师,工程师上面有高工,所以方自归真没觉得这块小牌子有什么意义重大的地方。可是看clive的表情,方自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问:“对不起,clive,您能告诉我这块牌子背后的故事吗?” clive眼里暗淡下去的光芒开始重新闪烁,“有这枚徽章的人,全世界也就只有十几个人。” 接着,clive追忆了一下似水流年。 吻合器最初是维科在几十年前发明的,这个器械刚诞生时,医生都还不会用,所以维科就在公司内部培训了一些医学技术背景深厚的员工,学习吻合器怎么使用,然后由他们再培训医生。维科的要求非常严苛,能够参加培训并达标的人很少,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最后通过了资格评定。维科就给每个通过资格评定的人做了个徽章,徽章上写的就是“surgicaltechnician”。clive别着这个徽章参加medica,有点儿像别着“清华大学”校徽的大学生参加首都知识青年联谊晚会,或者像别着“八一勋章”的解放军战士参加国庆阅兵,所以业内人士如果看到有人佩戴“surgicaltechnician”这个徽的,就立即知道这人非常牛逼。佩这个徽的人牛逼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在手术室里他们可以洗手。 业内人士知道,在手术室里可以洗手,难度可以媲美金盆洗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是可以在手术室里操刀的。他们可以介入手术,教医生怎么使用,甚至在医生不会用的时候,直接在病人身体上进行操作,绝对是非同小可。方自归进入吻合器行业时间不长,还不知道这些业内典故,所以才有眼不识technician。 “哇噢,原来是大师啊!”方自归表示叹服,“那您现在还在为维科工作?” 复行科技是要挑战高格和维科的,如果clive还在维科,方自归接下来,就打算跟clive交流得含蓄一些。但clive干脆地打消了方自归的顾虑,他说:“我已经离开维科。所有的surgicaltechnician都离开维科了。” 这又是另一个典故。 这些surgicaltechnician在业内鼎鼎大名,本来都特有存在感。但是突然有一天,维科被巴科集团收购了。巴科比较巴,是个资本运作型公司,最重视报表而不那么重视人才。巴科收购维科后,渐渐觉得这些开销不小的technician对利润和效率的帮助不大,全世界的医生们用吻合器也越用越熟了,就把包括clive在内的这些technician逐步地解聘了。clive离开维科后,对高格又很不屑,因为高格主要是个商业型而不是技术型的公司,以市场和销售见长。吻合器上的许多原始创新都来自维科,高格就是把这些创新简化以后,通过更强的市场营销能力和更强执行力,反而取得了比维科高一些的市占率。所以临床出身的clive,看不起高格,但又回不去维科,后来他就从美国到了欧洲,在一家做骨科的医疗公司任市场和教育总监。 clive对吻合器行业的感情也很深,所以clive在medica找到复行这么一家公司,跟方自归一聊,发现复行科技的这款吻合器有这么多创新点,几乎从头到尾每个部分都有创新,然后样品的手感和外观又是一种高质量的状态,他就两眼放光了。 渐渐地,到复行展位上咨询的访客越来越多,复行科技参加medica的同仁们都有些忙不过来,这也是那块布上没印什么字的后果之一。按照方自归的设想,与其把那些创新点一条一条写在布上,不如口头解释更容易打动人心。现在看来,访客里有两眼放光的,甚至有两眼流泪的,综合打动效果非常惊人。只是到了下午访客越来越多,母司和另两位研发工程师的英语也不太好,复行科技的四个人不免口干舌燥。 谁知展会开到第二天,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新情况。 从展会第二天起,复行科技一下子多了五六个免费的员工,他们一大早就来到复行的展位,然后每来一个访客,他们就满怀激情地去给访客讲解:产品功能是怎样的,创新点在什么地方,解决了什么临床痛点。他们讲得比方自归更精彩,因为他们不仅英语好,技术上还非常专业。这样的新情况,大大缓解了复行科技四位同仁的口干舌燥。 这五六个免费的员工里面,就有gary和clive,他们都是展会第一天参观过复行的展位,并且对这个行业有非常深感情的一些人。他们摸到那个样品的质感,看到这么个品牌形象,了解了复行的这么多专利,知道复行的创业团队是怎么想的,是怎么做的,居然就从早上开始站台,一直站到晚上闭馆,想把复行的吻合器介绍给全世界。 所以,展会第一天复行展位上其实人不是非常多,但从第二天起,复行的那个展位,每天就像开party一样。 复行的展位变成了medica中国馆内一道独特的风景。来自世界各地的医生、代理商、两大巨头的前员工甚至少部分现员工,纷纷来中国馆参加复行的party。中国馆绝大部分展位都比较冷清,来淘货的老外往往过来问问价格,稍微看一下就走了。毕竟针头、衣服什么的,在技术上进行深入探讨的空间不是特别大,而中药泡脚之类的技术,虽然是可以探讨很长时间的,无奈老外对这种技术的知识储备近似于零,问个专业点儿的问题都问不出来,要在现场擦出火花,就非常难了。 但复行的展位,真的是火花四溅。搞到后来方自归也激动了,亢奋了。展会第三天晚上,方自归给研发团队的每个工程师都发了一条满含深情的短信,因为发这条短信,方自归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中国移动对短信字数是有严格限制的。 这是方自归有生以来写得最长的一条短信,如果不是通信公司对短信字数有限制,这条“短信”的篇幅大概率会超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只是文采上比《荷塘月色》逊色了很多。方自归短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的创新之路是正确的! 复行的那些老外义务讲解员也很嗨,有的还从自己家里带来了酒和小吃,把酒放在复行展位前的高脚桌上。到了每天快闭馆的时候,员工啊,免费员工啊,访客啊,行业内的朋友啊,大家喝喝酒聊聊天,搞得真像一个party了。 “victor,你们需要快点做产品化。”clive晃了晃杯子里的红酒,“你们的产品出来了,我帮助你们开拓欧洲市场。” “克多,咱们回去得立马规划工厂。”母司晃着他的红酒杯说。 这次参展,复行找到了很多朋友,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信。 收展前,方自归站在那块油画布下面,看着上面那支大大的枪,突然想起大学时宿舍里的口令——老枪。 方自归感概,一把老枪能把一个老人感动到流泪,简直就是商业史上的一个奇迹。 48. 建厂 电话机旁边,两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着,背靠背地相对。投影幕布上,一条生产线的布局图在柔和的暖白色灯光下闪着蓝色的光。 会议室里的一切都像静止了一样,直到看着新工厂蓝图的方自归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对坐在桌子对面的母司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方自归参加完medica,和同学程果谈了好几次,终于还是以出让10%股份的代价拿到了圆联资本一千万人民币的天使投资。这笔钱本来是帮助复行科技实现全产业链覆盖,收购兰州心脏瓣膜工厂的,可是兰州工厂的收购失败,圆联的这笔天使投资就被搁置了。如今又拿到了这笔钱,复行科技生产吻合器的建厂计划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谁知元旦节刚过,方自归刚刚签了一千五百平米标准厂房的租赁合同,从北京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国家药监局把吻合器从三类降为了二类,让方自归和母司都吃了一惊。 复行科技决定彻底转型做吻合器,原因之一,也是吻合器的行业壁垒够高。现在吻合器从三类器械降为二类器械,审批权也从中央下放到省,壁垒就降低了。国家政策改来改去,不像是对该行业进行大笔投资前的好兆头。突然变成了二类,这件事有点儿二,但方自归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复行科技的发展趋势是顺应历史潮流的,不能因为某个小兆头,就影响复行科技颠覆行业的大格局。 “一张订单都没有,我们就建厂,似乎有些冒进。”母司说。 “但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果没有工厂,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第一张订单。”方自归有些痛苦地说。 “赌一把?” “从我们产品在medica上的表现看,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这个也不能算赌博。如果我们要做这个行业,那也只能这么做。” 医疗器械,必须要有资质才能销售。在国内销售要有注册证,在欧洲销售要有ce认证,在美国销售要有fda认证,而所有这些认证,你必须要有工厂才能做,因此程序上,即使没有订单,工厂也要进行一定批量的生产,完整地运行一下质量体系,才可能拿到认证。那时在其他行业流行起来的代工,比如几乎所有手机厂商现在都在玩的代工,在医疗行业是不允许的。所以,方自归和母司都认为吻合器业确实牛逼,因为该行业早就解决了困扰人类很多年的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世界难题。你要进入本行业,必须先有鸡,这只鸡将来下不下蛋,全世界的药监局都是不关心的,他们只关心鸡已经在那里了,就像方自归在拉萨捡到的那本手抄诗集中的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吻合器领域的实际情形如下: 你生,或者不生蛋 鸡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赚,或者不赚钱 鸡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洁净厂房的成本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鸡是可以不悲不喜,但要养这么一只能生产吻合器的鸡要花很多钱,养鸡人在情绪上不可能没有任何波动。其实最初方自归和母司到吻合器之乡寻求合作,就有借鸡生蛋的考量,尽管那些放养的土鸡,看起来乡土气息浓厚,并且都有些发育不良,但人家好歹是有注册证的鸡,双方如果合作,还是有可能产生协同效应的。可方自归和母司被人家一群土鸡一通嘲笑,没有合作的可能性,如今要下蛋,只好咬咬牙,自己养鸡了。 最终,方自归和母司还是达成了共识,工厂建设继续按原计划快速推进。 工厂的建设标准,两人经过一番讨论,决定按照要求最高的fda标准进行建设,否则该鸡承载不了复行科技冲出中国、走向世界的重任。中国人都说,“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这只鸡是用来下蛋的,当然是只母鸡,自然也应该富养,所以方自归和母司谈着谈着,才有些悲喜交加。喜的是高起点、高标准的工厂一旦落成,复行科技就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悲的是这只鸡能下蛋之前,花钱像流水一样。 工厂的第一条吻合器组装线并不复杂,但整个工厂的基础设备不能少,比如空压机组、空调机组、超声波清洗机组等等,而且要按照fda标准把一千五百平米的厂房全部做成洁净房,自然都是要花钱的。这时的中国,对医疗器械的生产环境要求没有这么高,但方自归和母司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决定用最高标准造洁净厂房。 方自归对复行科技的规划,是参照毛爷爷思想来考虑的:从农村到二三线城市,再占领一线的北上广深。在吻合器领域,中国是农村,欧洲是二三线城市,美国是一线城市。美国是两大巨头的大本营,想来会比较顽固,但却是你最后总攻时一定要去的地方。所以方自归和母司觉得,复行科技最好一开始就符合fda标准,在设施设备上不能天生就有缺陷,并且,世界各地的代理商来到苏州,看到复行科技的硬件是这么个标准,也会产生更大的信心,也会对销售有更大的帮助。 接下来,方自归和母司讨论厂长的人选,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三个人的照片和简历。这三个人,都已经经过了母司和方自归的两轮面试,他们中的一个人,将要负责新工厂的规划、建设和工厂建成后的运营。 方自归和母司是有建设新工厂经验的,当年徳弗勒苏州工厂的第一条生产线,就是这哥俩弄的,而方自归和母司研究后也知道,医疗器械的质量管理体系和汽车零件的质量管理体系有相似之处。但方自归认为,医疗器械归根结底不是汽车零件,还是需要找一个行业内的可靠人选,来把新工厂的基础打好,而不是自己或者母司顶上去管生产。吻合器毕竟是高风险产品,再怎么创新,最后一定要进入生产环节、质量控制环节,这些环节也马虎不得,方自归和母司很清楚,这些环节掉了链子,再好的产品也会在市场上失败。 “这个日本人,我觉得最顺眼。你觉得呢?”母司道。 “嗯。不过,他可是这三个人当中最贵的。”方自归说。 “但是从日本人的资历看,他也没有胡乱开价。他也就比另外两个中国人贵一倍,从性价比的角度来说,这个不算贵。” 看来新工厂项目聊到这个份上,母司已经认为,既然硬件要够硬,软件也不能软。 这个日本人叫北岛,娶了个苏州太太,所以他会说不带成语的中文。北岛四十几岁,在医疗器械行业有十几年从业经历,而且也有主管新厂建设的经历,确实比另外两位只做过部门经理的中国籍候选人更适合这个岗位。 方自归从小不喜欢日本人,毕竟重庆曾被日本人反复轰炸过,小时候又看过那么多抗日影片。但方自归在德弗勒上班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日本人,在多卡门业上班时也和日本客户打过交道,发现日本人工作起来还是很靠谱的。此时,方自归对日本人的厌恶已经没那么执着了。 通过猎头寻找厂长前,方自归从来没想过会聘用一个日本人,甚至没想过会聘用一个外国人,但在此时,那年那月那个曾经风花雪月如今却到处建工厂的苏州,从技术角度分析,这个北岛实在是复行科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好吧,就聘用这个日本人吧。”方自归说。 “那我今天就把聘书发出去,让他尽快来上班。”母司道。 “幸好大成现在不在公司里了。否则这个日本人要是来了,非被大成打出门外不可。” “哈哈哈……” 佛经上说,缘分是难以抗拒的,方自归想想日本人的工作质量可以信赖,便决定取大义而不拘小节,聘用他了。既然朝鲜战争后,美国联合日本打压中国,本着我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精神,联合日本专家挑战美国巨头,也是复行科技应该做的。 “接下来我们看看未来半年现金流的测算。”方自归说。 “好。”母司在电脑里打开了一个文件,投射在了投影幕布上。 “怎么样?” “我们的资金,还是很紧张啊!” 果然是理想一丰满,钱包就骨感。 虽然一千万的天使投资拿到了,但工厂硬件设施要投三百五十万,大成的剩余两百万分手费要在半年内付清,北岛的年薪要六十万,工厂房租要开始持续不断地付起来了,有了工厂就要组建生产团队……虽然心脏瓣膜业务还能产生一些现金流,因为还没有完全断掉,但根据投影幕布上的这张excel表格,在这个阶段,复行科技挣钱的速度,还是赶不上烧钱的速度。 49. 薅钱 本来应该放电视柜的地方,靠墙新安放了一个装着全透明玻璃门的大橱柜,一眼看去,整面墙上很美丽地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工艺品,一瓶瓶的酒像一座座小岛似的,散布在这些小工艺品之间,在射灯的光线下,闪耀着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光。 悠扬的爵士乐从高保真音箱里飘了出来,秋依和方自归坐在浅绿色的沙发上,一人手里端着一杯黄灿灿的香槟。 秋依怒气冲冲地说:“不可理喻!突然就告诉我不来了!” 方自归问:“什么原因呢?大老板说话不算话,随便放人鸽子,总是有些奇怪。” “不知道啊。” 和母司测算过公司未来一段时间的现金流以后,方自归觉得,最好再有一千万投资进来,才能保证复行科技在未来一年中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便把复行在medica上的传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秋依,问秋依能不能帮忙。秋依对男友的请求也很重视,便向公司上任不久的新老总做了汇报,并且牵线搭桥,约好了新老总到苏州考察复行科技。这时,复行的洁净厂房已经开始施工,有很多干货可以给新老总看,方自归又精心做了一套ppt,谁知就在约好跟新老总见面的前一天,秋依突然打来电话说约会取消了。 此时,方自归坐在秋依家的客厅里,两人自然聊起一天前发生的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 “那你们老大的意思……是以后再约,还是约会就永远取消了。” “听他口气,是永远取消了,他也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我差点儿跟他吵起来。” “那可不必,他好歹是你的直接上司……我再看看能不能从别的投资公司薅钱吧。” “真是不可理喻!“ 秋依的酒杯空了,方自归又给她倒满酒。两人一边听音乐一边接着聊,聊起各自的工作,秋依对她的新老板又是一顿吐槽。 “1%是行规,他说不给就不给,我以后怎么做?”秋依气呼呼地又喝了一大口酒。 秋依在公司里是做募资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负责薅钱,从各种金主那里薅钱。有种金主是私人,他们不需要回扣,他们需要的是资金安全和高回报率,而有种金主是国有机构,从国有机构薅钱,秋依说必须给经办人回扣,行业标准是募资额的1%。但秋依的老板新官上任三把火,认为自己主政以后,做事要符合法律法规,不再批准这1%的回扣,卡住了秋依手中正在做的一个单子,让秋依非常恼火。 本来,方自归就像配合母司撒谎向他老爸借钱一样,配合秋依对她老板的各种吐槽,鞭挞一个旧公司在新老板掌权后出现的黑暗,但是吐槽吐到这个槽点,方自归搞清了1%是怎么回事,想起了多卡门业当年的3%,便不配合秋依了。 “秋依,你说你老板以前一直在外企做,家里面在中央部委又很有关系,那我倒是能理解他这种做法。假设我是他,我也不批。” “为什么不批?” “他的生存问题早解决了,公司业绩好一点差一点,都不是太要紧,可万一将来商业贿赂的事情翻出来,要连累他坐牢的。“ “问题是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们不做别人做,业绩怎么搞得好呢?” “秋依,创业前我也在外企做老总,我给你描述一下这种心态。就是……我来这里打个工而已,我干嘛冒着自己坐牢的风险,为公司争取其实不那么正当的利益呢?公司又不是我亲爹。违法的事情,只要给我知道,我绝不会让下面的人去做。除非有一种情况,这些回扣什么的,你们下面自己操作掉,台面上,我就是完全不知道的。你不要来问我同不同意,这就是你的个人行为,万一将来出事,你们自己背锅,跟我没任何关系,那我也许不跟你较真,我睁只眼闭只眼,你自己暗地里去操作。但是你来问我的话,我肯定不同意。” “但这是行业潜规则啊!他只顾他自己,那我以后怎么做?我以后怎么薅钱?” “去找那些不需要回扣的金主喽。” “国有机构钱才多啊,不要回扣的金主哪有那么多?” “秋依,你说你这么干吧,自己也是有风险的。你没有考虑过吗?” “我考虑的是我要成功,我要赚钱!况且行业里都是这么做的,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自归端着酒杯有些惊讶地看着秋依,突然间觉得她有些陌生。 比自己年纪大的那些人,方自归心想,苦大仇深,没怎么见过钱,一有腐败的机会,就抓紧机会捞一把,还容易理解一些。可秋依这样的八零后,父母在南京做生意,自己高中时就被送到伦敦留学,因为脑子一热,还到巴黎读了个时尚专业的研究生,完全不是穷苦人的基础,怎么看到钱,还像游梓晖看到美女一样那么急吼吼呢? “我还是相信,这个1%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哈哈,那我以后靠什么吸引人家把钱给我,靠色相吗?”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秋依为了成功,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这一晚,因为两人有一些争执,方自归发现自己对秋依的**都消失了。 然而,秋依喝着喝着又喝醉了,喝到后来,秋依像蛇一样缠绕了上来。 方自归无奈道:“秋依,你是不是经常喝醉啊?” 看起来摇摇晃晃、迷迷糊糊的秋依开始脱方自归的衣服,“人家就这点爱好嘛。” “我不喜欢一个女孩子老是喝醉酒。” “哎呀知道了,我以后少喝点。” 第二天,方自归约游梓晖吃饭,想看看能不能从这个有钱人身上薅点儿钱。虽然游梓晖表示过对投资复行科技没兴趣,不相信复行能挑战两大巨头,可这是在复行参加medica之前,复行参加medica时,居然发生了业内资深人士被复行的吻合器感动到流泪的奇迹,方自归觉得这个奇迹,也许能感动游梓晖。但是,方自归把在medica上的所有奇迹都向游梓晖讲述完了,游梓晖还是没被感动。 “做房东很安稳,我不想做股东。“游梓晖委婉地拒绝道。 “好吧。“方自归无奈道,”人各有志。“ 感觉方自归有些失落,游梓晖道:“母司他爸不是开厂的嘛,你们为什么不管他爸要钱?“ “母司就是以借钱建厂的名义,从他老爸那儿弄了两百万。”方自归继续无奈道,“但是这笔钱母司不能投在公司里。“ “那他把钱花在哪里了?“ “花在他二老婆身上了。“ “就是带我们去玩音乐节的楚楚。“ “对。楚楚怀孕了,母司叫楚楚把孩子生下来,并且为楚楚在苏州买了套房子。楚楚已经把上海的美容院转让掉,准备在苏州开一家美容院。要不是母司拿出真金白银,楚楚也下不了决心来苏州。母司一个月从公司里领一千块,跟我一样,那他要养二老婆,只好先从他爸那里骗些钱来养了。“ “哈哈哈,养二老婆很贵哟!还是我这样比较好,也就是付点小费给小姐们。“ “母司有母司的桃花劫,你有你的桃花劫。我觉得还是我这样比较好。“ “说到小费,最近发生了一件事,非常奇幻嘞!“ “什么事?“ “有个小姐送了一部诺基亚最新款的手机给我,蛮贵的!你知道我有多惊慌吗?” “送一部手机给你?”方自归觉得非常奇怪,“难道……小姐也开始给销售额高的客人回扣啦?” “她把我当男朋友了。”游梓晖凝重的眼神里,夹杂着些许得意,“但是我没有把她当真正的女朋友啊。我嘴上说你是我女朋友,其实就是玩玩的嘛。你也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对不对?我们认识的场所是这种场所,我每次付钱的……那后来,大家玩得很开心,聊得来,她就叫我不要给她钱了。” “免费陪你玩?”方自归更加奇怪了,这种现象太不符合经济学规律了。 “对。几次以后,有一次我去她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她说不要给她钱。” “你是睡在自己家还是她家?” “都睡,哪里方便就哪里睡。也就是这样过了一阵子,她突然买手机送给我,把我吓到了。” “妈的,我和母司最近都是大把花钱,你居然靠出卖色相开始有进项啦!” “没有啦。”游梓晖谦虚地笑,“现在我就开始了解,这些小姐噢,她们很多都是内心空虚。她们就希望下班回家之后,有男人能关爱她。她喝多的话……她们常常会喝多嘛,就希望你去陪陪她,她会比较安心一点。其实,如果你跟她们混熟了,你就知道,越是做得久的ktv小姐,越是需要这种关心。所以才会有很多ktv小姐在外面养小狼狗,倒贴小狼狗,真的不开玩笑的。以前我不了解,觉得她们都很势利,很拜金。其实没有的,她们交的小狼狗绝对都是不怎么样的,很一般的。” “所以她们主要是心理上需要。” “对。需要有个人能陪她,照顾她,让她们在这个城市不那么孤单。因为她们基本上都是外地的嘛。” “你不告诉我,我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小姐还会倒贴客人。” “早上在她家,起床,放小费在床头柜上。她说,不要放钱。我说,干嘛?她说,你不要问那么多,以后不要给就好了。” “江湖儿女啊!” “这些老江湖啊,很厉害的。那些酒客来噢,她们坐下来在你旁边噢,三分钟以内噢,她就可以摸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什么性格。然后什么类型的人应该怎样对付,她们都很有一套。可是,我跟她们相处太久了,很熟很熟了,她们就会放下那个心防。她们在别的房间啊,喝两杯就说,我不行了,喝多了。她们也知道,我陪你喝那么多干嘛,陪你喝死也是拿三百,喝两口也是拿三百,我干嘛喝那么多?在我的房间就不是啦,就是喝到死。” “她们还是认可你。” “当我朋友。后来小姐们的酒量到底多少我都很清楚了,小姐们也知道我的酒量是多少。喝多了,玩骰子输了,小姐把我的杯子抢过去,喝掉,喝掉了继续玩。” “那个手机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手机我还是拿来用,否则太不给人家面子。然后我去买一个好看的包包,保证比她的手机贵的,买一个送给她,你觉得好不好?” 50. 真实的自我 年初三清晨,乌云在粉墙黛瓦的苏州古城区上空滚过去,天上撒下来几滴雨点,落在母司那辆正在行进的polo的挡风玻璃上。 街道有些冷清,马路边上新挂上去的两排像糖葫芦似的红色灯笼串,在风中微微地摇晃,倒是能带来一些过年的气息。 突然,一辆红色的尼桑350z跑车开到了母司那台polo的正前方,然后它非常拽地放慢了车速,摇下了车窗,接着一只手伸出窗外,那只手就像母鸡啄食一样,向前方点了几下。 母司明白了,这辆350z向自己发起了挑战,母司知道,此时,只要自己一加速,这辆350z就会加速。 然而,母司是去走亲戚的,车上载了老妈、大老婆和不满六岁的儿子,后备箱里还塞了满满一箱子东西。而那辆350z上,母司看得真切,就坐着两个小男孩, 想到老妈坐在边上,母司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在老妈面前呈现真实的自我。 因为母司的车花枝招展,所以时不时在路上遇到其他改装车或跑车的挑战。比如等红灯时,停在旁边的车把车窗摇下来,坐在里面的人抛过来一个媚眼,或者朝前方努努嘴,或者轰几脚大油门,那就是来挑战的。对于这种挑战,母司一般都跟他们玩玩。 过年前母司就在上海遇到过一次印象很深的挑战。那天母司在上海办事,拐上沪闵高架路不久,就听见后面有些躁动,母司看了看后视镜,发现后面有辆黑色z4一直在超车,向自己渐渐靠近。母司突然意识到,这辆z4在追自己。 意识到z4在追自己,母司便放慢速度,饶有兴致地等z4追上来。z4果然很快就上来了,和母司的polo并排。母司决定应战,首先摇下了车窗,随后,z4的车窗也缓缓降落,母司再看过去,不觉吃了一惊——z4的司机竟然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 母司在公路上偶遇的挑战者中,还从来没有过女孩子。 正所谓“好男不和女斗”,母司犹豫了,想最后再确认一下,却从女孩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轻蔑。大概女孩认为,她的z4是真正的跑车,而母司的花蝴蝶polo是伪跑车,所以要跟母司比比。就在母司还有些愣神的当儿,z4的发动机咆哮起来,率先飙了出去。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别说你一辆四缸的z4,四明山上,八缸的r8都被母司干了,而且使用了各种体位。再说母司的伪跑车前一阵儿刚刚刷过cpu,加速又有所提升。于是,母司“咣”的一脚踩下去,油门就到底了。 z4和polo在车流中穿梭,轰鸣着一路狂飙,从沪闵高架一直飙到了a4快速路。毕竟母司还是技高一筹,在a4快速路上插到了z4的前面。虽然女孩开的是跑车,可在高架上飙车,要避让其他车辆,要有胆量,要有反应速度,她就不是母司的对手了。当母司意识到自己离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远时,反正z4已经被干了,便放慢了车速。后视镜里,母司就看见那z4依然狂奔着追了上来,母司便把车窗摇下来,手伸出车外挥一挥,算是说了再见,然后方向盘突然一打,从一个出口下了高速路。z4没来得及变道,冲过了出口。 此时,350z还是慢吞吞地开在polo的前面,继续向母司挑战。 从技术的角度分析,母司就不想跟他们飙。从家庭和谐的角度分析,母司更不想跟他们飙。因为母司身边正坐着全家中最反对母司飙车的老妈,母司老妈虽然无法二十四小时监控母司的行为,也无法因为母司飙车,对母司采取强制措施,但她一旦唠叨起来,对母司来说就能起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效果。 350z里的小男孩又把手伸出了窗外,向前面点啊点的。 母司看了一眼本车的镇车之宝——老妈,更加坚定了不跟两个小男孩飙车的决心。然后,两个小男孩明显有些着急了,他们还是想等母司开上来,车开得非常慢,母司索性开得更慢。两个小男孩终于受不了了,轰了一脚大油门,红色的350z一溜烟不见了。 这年春节,“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的广告语传遍千家万户,母司则是“今年过年不飙车,飙车只带我自己”,算是负责任地过了一个和谐的春节。 年初三黄昏,温暖的风在泰国苏梅岛一家海滩度假酒店的上空吹过。方自归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天蓝色的泳池在微红的夕阳下一闪一闪的。 远处的大海是一片涌动的青色。几棵棕榈树高高地站立在白色的沙滩上,好像几座黑色的风车。一条小鲨鱼在水底渐渐向岸边接近,闪烁着灰色的光亮。山坡顶上的一座建筑,像一座在绿色海洋中的城堡泛着黄色的光。 刚刚和秋依激情过,也是喝多了酒,方自归忍不住问了自己第一天认识秋依,在秋依家住了一晚后就想问秋依的一个问题:“认识我之前,你有过多少男朋友?” “hardtosay.”秋依的回答轻描淡写。【译:难说。】 “大概多少呢?三个?五个?还是……?” “这个重要吗?” 方自归认为这个是重要的,可看到秋依脸上的表情,方自归只好暂时认为这个不重要了,“嗯,已经过去的事情,没那么重要。” “我都从来不问你的过去。” “但我还是可以参考一下。比如你和前男友分手,是什么原因呢?” “不合适啊。我前男友,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理想主义者,分手一年了,偶尔也会一起吃顿饭,同行嘛。但我们没有什么暧昧,没有bodytouch,每次他都能带给我一些新的信息,每次都能看到他的新变化。现在从朋友的角度,我还是很欣赏他的。他三十岁的时候就敲钟了,他投的项目就上市了,他的逻辑很好,反应速度很快,但他现在结婚了。”【译:身体接触】 “这么好,怎么还分手了呢?” “恋爱和结婚还是两码事。” “为什么这么说?” “结婚,你要接受他的家庭,接受他的家庭对你的要求。温州人就非常的重男轻女,他们理想的太太,就是你要在家相夫教子,一直生孩子,生到有儿子为止,然后要跟公公婆婆一起住。” “嗯,你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对。我再爱你,也不能因为你丧失自我。” 这一点,方自归倒是赞同的,虽然方自归渐渐觉得,自己与秋依在三观上有些不不合。 在泰国的最后一天,几乎一直在下雨。这样的天气,在泰国也蛮少见的,方自归和秋依就一直躲在酒店里。晚上,方自归和秋依开了一瓶红酒,泡在能看到海景的酒店酒吧里。 “没想到下这么长时间雨。”秋依道。 “这次旅行,就结局不太完美。”方自归道。 “我旅行中印象最深的一个夜晚,反而就是下雨天。” “在哪儿啊?” “那次在云南,一群客人围着一个火炉喝茶聊天。这是我印象特别美好的一个画面。” “围炉夜话,分享人生。” “就瞎聊,没有任何目的性的瞎聊。” “为什么对这种瞎聊印象很深呢?” “毕竟每个人互相都不认识。你吹牛也好,说真话也好,别人都不会去了解。就是你可以展示一下真实的自我,但又可以伪装一下自己。” “你是怎么玩的呢?” “我是真实的自我。” “你一贯如此吗?” “不是。我很多时候都不是真实的自我,比如上班的时候,很多情绪就要去掩饰,你要装得更专业。” “我跟你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我都是真实的自我,包括上班的时候。” “你是创业者,我是打工者。”秋依抿了一口红酒,“不一样的。” 方自归心里想,谈情说爱的时候,她是真实的自我吗? 离开泰国的时候还是阴雨天,等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方自归却发现上海倒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只是气温比泰国低多了。方自归和秋依打车到了秋依家里,整顿一下,两人去喝下午茶。喝完茶,方自归就要开车回苏州,开始新一年的奋斗了。 坐在茶室室外的座位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方自归笑道:“国产的阳光,也挺温暖灿烂的啊。” 秋依咯咯笑起来,然后就沉默了。 “在想什么?”方自归问。 “我想和你多聚,可接下来我有很多出差,而你要在你的工厂里闭关修炼,怎么办呢?” “人间四月天的时候,我就会出现的。” “那还要两个月。” “这中间如果你特别特别想找人倾诉一下,我也可以按照特殊情况处理,比如我飞到你出差的城市。” “哪方面的倾诉啊,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方自归心想,到法国留过学以后,中国的女生大概就不再有传统中国女性的含蓄了,“哦......随便你选择哪个方面。” 51.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翻车 四明山被阴沉沉的天气熏染得好像一幅水墨画。雾把山坳都给填满了,一些山岗的顶部从飘渺的白色云雾中探了出来,好像水中一座座黑色的小岛。 “呜——呜——噗噗……嗡——嗡……”一串汽车引擎和排气管暴烈的轰鸣,突然打破了山里的宁静。 一辆鲜艳的花蝴蝶一样的轿车疾驰而来,在直道上超越了一辆正缓缓下坡的红色大卡车,在前方几十米处的直角弯以非常连贯的动作漂移入弯,消失在了转弯处。紧接着,卡车司机就听见了“咣当,咣当”的一连串撞击声。 失控的轿车像陀螺似的在平坦而干燥的沥青路面上打了几个滚,滚出了路基,碰到路边一块凸起的土堆向上一弹,就顺着草坡滚了下去,最后终于翘着车屁股骑在一条小沟上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事故车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打开了,满头大汗的母司从车里爬了出来。 母司爬出来刚坐到车旁的草地上,就开始剧烈地呕吐。 红色卡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向草坡下面已经摔得面目全非的轿车奔跑过来,跑到了跪在地上呕吐的母司身边,“怎么样?受伤了吗?” 此时,母司还处于晕眩状态,没有马上对卡车司机的关心做出反应。 等胃里的东西差不多全都吐干净了,母司也渐渐回过神来,检查了一下,发现除了几处擦伤以外,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大碍,暗暗庆幸自己命大。 车子滚下来的那个坡只有两米多高,然后车子翻了那么多滚以后,虽然车身已经严重变形,但最后还是四轮朝下的状态。如果车子现在是四轮朝上,母司倒挂在车里半天爬不出来,脑充血可能也死了。即便车子是以如此有利的体位趴在草地上,母司都费了好大劲才从车里爬出来,没受太严重的伤。看来,除了运气好以外,母司加装的四点式安全带和polo原装的安全气囊,在关键时刻还是起到了作用。 “没事儿,谢谢你。”母司终于对卡车司机说。 “人没事儿就好。”卡车司机道。 母司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通知后面的车友自己出了事故。 卡车司机走了,车友们陆续到了,六辆跑车在母司出事故的路段停成了一排。 车友们围着坐在地上的母司,闻到花草香与一股汽油味混杂在了一起,看见草坡上有一串散落的汽车零件,那个已经扭曲变形的引擎盖翘了起来,好像因为受到巨大惊吓而大张着嘴巴。 “豹哥,伤到没有?”一个车友问。 “还好,没怎么伤到。”母司道。 “豹哥,怎么就翻了呢?”另一个车友问。 “就这个弯,当时我速度也不是非常快,”母司道,“一百二十码,我判断提前劈弯可以过,出弯的时候,突然看见前面有一块石头横在路上,也不知道是山上滚下来的还是从哪辆卡车上滚下来的,我本能地稍微晃了下方向盘,车子就失控了。” “看来这个车子报废了。” “车子嘛报废了也没事的,关键是人没事。” “豹哥明天的比赛没办法参加了。” 本来,第二天是有好几个俱乐部参加的一个比赛,所以母司这天才和另外六个追风俱乐部的车友来到四明山,就在新昌到溪口这段比赛路段上热热身。俱乐部的队友们只要上了车,就习惯性地暗暗较劲,所以大家开得都挺快。这条路限速六十码,有的路段甚至限速四十码,而车友们都以差不多一百码的速度在山路上飞驰,母司则在有些直路上干到了一百四,跑到了车队的最前面。母司是想好好感受一下最近刚加的涡轮增压在提速时的快感,其实这种私自加装的涡轮,可能与发动机不太适配,很可能缩短发动机寿命,但母司为了第二天的比赛,也顾不上发动机的寿命了。 母司在后半段一直做为头车领跑,结果都快跑完了,就在离溪口还有几公里的一个地方,出现了意外。 “去给我拿瓶水。”母司打断车友们的议论和安慰,“口渴死了。” 一个车友赶紧去车上拿水,母司又掏出手机,对围着自己的车友说:“你们都走吧,我得打电话报警报保险公司了。” 既然母司人没什么大事,母司要报警,大家便一哄而散,各自把车开走了。车友们都明白,不能让到场的警察发现,这场事故是由于他们违法飙车引起的。 这辆polo果然报废了,但母司回到苏州后,不想让老爸老妈知道这个事故,就对老爸老妈说,车友把车借去参加比赛了,打算过段时间再说,车子卖给车友了,然后再去买台新车敷衍过去。 谁知道,飙车出事故的秘密一时可以被掩盖,一个更大的秘密却在几天后暴露了出来。这天,母司和挺着大肚子的楚楚在农家乐吃好晚饭后,两人在太湖边儿手拉手散步,被母司大老婆的同事撞个正着。 二老婆楚楚的秘密被大老婆谭悦知道后,母司决定不撒谎了,向谭悦全盘交待。让母司感到意外的是,谭悦听完母司的交待,竟没有和母司大吵大闹,而是把母司的风流韵事,立即汇报给了公公婆婆。 母司父母是站在儿媳一边的,对母司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但他们的教育质量完全没有保证,母司始终用一种牛皮糖的态度来应对。 “您说的对。”母司对老爸说,“所以我不会跟谭悦离婚。” “您说的对。”母司对老妈说,“但是孩子不可能打掉。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怎么打?” “我错了,确确实实就是我错了。”母司对谭悦说,“但是我不会跟她分手。” “反正分手我是不同意的。”母司对老妈说,“她是我孩子的妈,我怎么可以以后不管他们?” “你要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母司对谭悦说,“要我跟她分手反正不行。” 家庭会议上,母司既不跟父母吵,也不跟谭悦吵,你们要怎样批斗都行,但就是咬住不跟楚楚分手。 “这样吧,”谭悦最后对母司说,“我跟她面对面谈一次。” 母司一愣,想想道:“你们要谈判,就谈判,你们谁能说服谁都行。” 谈判就在母司父母在苏州买的新房子里进行,楚楚走进客厅,也就是走上谈判桌,与谭悦面对面单独谈了十几分钟后,母司听听客厅里面也没什么动静,实在非常好奇,便透过窗户往客厅里看。然后,母司就惊讶地看到,谈判现场的气氛非常祥和。 此时,谭悦咪咪笑笑,楚楚笑笑咪咪,两人举止得体,都生怕自己先失了礼仪似的。 母司看了一会儿后,母司好奇的老爸老妈也过来往里面看,三个人的脑袋挤在了一起。 52. 老是喝醉酒,哪能不分手 红酒在高脚杯里打着漩涡,在闭着的眼睛里摇晃。 方自归睁开眼睛,看见强烈的日光照在阳台栏杆上挂着的一圈鲜花上,花的后面是梧桐树一片繁茂的绿影。而室内亮着一盏灯,仍让人觉得光线幽暗,褐色的墙壁上都是黑蒙蒙的影子。方自归扭过头,看见坐在对面的秋依又端起了酒杯,看见她粉红嘴唇的倔强线条,她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她抹了发胶的坚硬短发。 “不好意思嘛,前面一直在睡觉。”秋依说。 “大白天的你一直在睡觉?”方自归道。 这天方自归去上海一家医院办事,早上就打电话给秋依,打算约秋依一起吃晚饭,结果打了好多电话秋依都不接,直到下午三点,秋依才回电话给方自归,然后两人就在一家老洋房私房菜馆见面了。 “昨天喝多了嘛。” “和谁喝啊?” “同事,还有客户,喝到凌晨三点多。大家都特别嗨,我也不好先走。” “你不是没有kpi么?需要陪客户陪得连觉都不睡?” “但我这种做ir岗的,不是今天我认识你,你明天就给我钱了,应酬总是比较多的。” ir就是investorrtions,秋依的岗位描述有十几条职责,但这些职责可以浓缩为了两个字——薅钱,所以需要伺候那些可能掏钱的金主们,和他们搞好rtions。【译:投资人关系】 方自归皱眉道:“是你自己喜欢喝吧?” 秋依放下酒杯道:“基金养着我,我养着我的客户,说不定哪天才有机会。不喝酒不行的。” “可是你毕竟没有kpi,你早点儿走不行吗?你少喝点儿不行吗?” “但是你自己对自己有要求啊!我现在工作越来越多了,我现在不止干募资,我还要做项目退出。这个活儿也不好干啊!” “为什么不好干?” “因为不好卖啊!卖项目也是管人家拿钱的,募资也是管人家拿钱的。” “噢,那是不是做投资岗的,是给别人钱的,才经常有种甲方的感觉?” “是啊!我就没当过甲方,天天当乙方。” 方自归觉得,一个女孩子长期当乙方,非常不靠谱,于是说:“或者,你要么转岗,要么转行,咱们不当乙方了不行吗?” 秋依摇摇头,“我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喜欢它什么呢?” “有挑战性呀。” “你这种工作,有多大的挑战性?” “当然有挑战性。有些ir特别专业,他能把这个项目和逻辑讲得很好。比如我去的是科技基金,就导致我很难讲,因为我对科技上的东西不是特别懂,那我就要学呀。比如有些机构很专业,你去薅钱,他会问你们家基金运作的情况,我就可以把我家的项目讲一讲。我们当初怎么看好它,项目的团队是怎么样的,你了解项目的话,你都可以讲一些。但如果他要再挖掘的话,比如说这个项目,和竞争对手的差异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选了它没有选它的竞争对手?或者说……每个项目它都有些逻辑漏洞嘛,尤其可能有短板,他问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这个就很讨厌。你要懂这个专业,才好把话圆回来。但由于我不太懂专业,很大可能我是圆不回来的,那我只能靠我的人际关系来弥补。” “听上去好有挑战性。” “如果你能专业加上人格魅力的话,是最有优势的。但往往,比较多投资岗,他可以讲得比较专业,但他搞人际关系不行,他也不适合做ir。我这种呢,不是特别专业,搞人际关系还可以。我有个闺蜜,她是我同行嘛,在另外一家基金做ir。有次我们一起喝酒,我说,ir有好几种,有专业型ir,有魅力型ir,等等等等,你属于哪一种?你猜她说什么?” “魅力型ir?” “她说,”秋依模仿闺蜜的语气,“我属于随缘型ir,你没听过吧?哈哈哈。” “随缘性ir。这样……她能薅到钱吗?” “也薅到过。” 说来说去,秋依坚决不同意转行,这件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转眼五一节到了,这年的五一是自从有黄金周以来,最后一次五一黄金周,因为按照国家规定,第二年就只剩下十一黄金周,五一黄金周被取消了。秋依要利用最后一次五一黄金周去菲律宾潜水,但复行科技的新工厂建设进入到关键阶段,方自归没空陪秋依去,后来秋依就和她的一个闺蜜,也就是那个随缘型ir,一起去菲律宾度假去了。 在北岛的主持下,新工厂的建设进展很快,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方自归和北岛在厂里验收完两台关键设备,心情特别好,突然想去上海和前一天从菲律宾回来的秋依聚聚。但是,方自归给秋依打电话,秋依的手机一直关机。 晚上十点多,方自归既有些恼怒,也有些担心,也有些怀疑,便开车到了秋依家,发现家里没人。 方自归的强脾气上来了,决定坐在秋依家门口死等,等了两个多小时以后,秋依终于摇摇晃晃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这既不是最坏的情况,也不是最好的情况。秋依是一个人回家,可是她明显又喝醉了,是在非工作日主动地把自己灌醉了,她就是喜欢这种醉生梦死的人生。看着醉醺醺的秋依,一种强烈的厌恶在方自归心里涌了上来。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秋依在家门口看到了站起来的方自归。 “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有些担心,就来你家看看。”方自归道,“既然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你是不是想给我一个惊喜?”秋依朦胧暧昧的眼神里含着笑意。 “嗯,是的。” “你要给我什么惊喜?” “我想说,你不是不愿意失去自我吗?我也不愿意,所以,我们分手吧。” 秋依惊愕地看着方自归,方自归心想,虽然她的小脑已经麻醉了,她的大脑看来还是清醒的。 趁着秋依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方自归走向了楼梯而不是电梯。 开车从小区里出来,方自归拐上了南京路,看着繁华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方自归突然觉得,一旦离开校园,在社会上就很难找到纯净的爱情。 看着一路上的霓虹灯,方自归心想,五颜六色的终究不是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秋依保持着沉默,方自归心里暗自庆幸,心想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谁知几天后秋依又突然打来了电话。 “今天有点难过。”秋依说。 “如果是因为我们的分手,我很抱歉。”方自归道,“但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你可以听我解释一下吗?” “不必了。” “我只甩过别人,还没被人甩过。” 方自归沉默片刻,语气坚定地说:“我只被人甩过,还从来没有甩过别人。但这次,我只能改变一下这个历史了。” 浪子回头,历史上还是有一些成功案例的,浪女回头,方自归感觉很难。 53. 建一个群 手术无影灯明亮的光,照在病人身体上。病人周围,五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紧张地忙碌着。医生们身后,也穿着手术服的方自归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手术的全过程。 一块沾满了血迹的人体组织被切了下来,被放入到一个盘子里。手术台边,装着透明和不透明液体的六个袋子倒悬在不锈钢架子上,一台仪器的四个液晶显示屏发出蓝莹莹的光…… 终于,汗水浸湿了鬓角的主刀医生说:“完成。” 方自归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向主刀医生竖了个大拇指。 手术结束了,方自归走出手术室,扯下手术帽,摘掉口罩,取出手机,发现有国宝打来的四个未接电话。这有点儿意外,前一年国宝和阿莲的儿子出生了,方自归曾经去国宝家里道贺,后来就各忙各的,一年多没有联系过了。 方自归赶紧拨了个电话给国宝。 “怎么一上午都不接我电话?” “一上午都在跟台呢,在手术室待了几个钟头,不方便接电话啊。” “找你有事啊。” “好几个电话,是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吗?” “今年是有一件大事发生,有没有想起来?” 方自归做为创业者,这时能想起来的大事都是经济层面的,“是……三峡工程完工?” “不是。” “对了,今年一月一号,中国取消了农业税,你老爸种地再也不用交税啦!” “也不是。” 这一年取消了农业税,虽然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此举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农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但国宝早已不做农民,就不把农业税当成什么事,更不要说当成大事。 “那还有什么大事?” “毕业十周年啊!” “噢……对了。”方自归想起来,不免有些感怀,“真是快啊,一晃我们已经毕业十年了。” “我们班要聚一下。”国宝语气中带着兴奋,“你有qq吗?为了十周年聚会的事情,朱斗妍刚刚建了一个qq群,现在群里已经有二十几个同学了。” “我有qq的。” “好,那我加你,然后把你拉到群里。” 于是,方自归进了新建的电十八班qq群,发现群里面的讨论,已经好不热闹。 按照群主朱斗妍的要求,进群后的方自归把自己的群昵称从本来的“本来无一物”改为了本名“方自归”,以方便同学们辨认。结果名字刚改完,另一位班长乔雁书就主动加方自归qq好友,然后用qq和方自归私聊时说:哈哈,按照朱班长的要求改群昵称前,我的qq名是“louis禅”。 方自归在川藏线上接触到佛法后,再回到经济建设热火朝天的东部沿海一线,就再没遇到过什么对佛法感兴趣的道友,老朋友里面也没有任何人对学佛感兴趣,louis禅此时从天而降,方自归眼前一亮。 原来,“louis禅”已是大学同学里唯一的居士,方自归便跟他约好十周年聚会时好好聊聊。谁知缘分到了,事情是不会延迟发生的,两人在十周年聚会前就见面了。louis禅到苏州出差,顺道去上海参加十周年聚会的筹备会,要与国宝在上海一起考察用来聚会的几家饭店。所以这一天,方自归就请来到苏州的louis禅晚上住到自己家里,结果两人对床夜语,聊了一个晚上。 乔雁书躺在床上说:“幸好遇到一位师父点化,把我给救了。” 方自归躺在床上问:“怎么诸事不顺?又怎么被师父救了?” “毕业后我在国营单位混了一阵子,就辞了工作考研,到北京参加补习班。结果,九九年考了一次没考上,零零年考了一次又没考上。然后没办法,我又回到石家庄找工作,但因为我有两年没有上过班,工作也很难找,身体又非常差,那时就有了这种念头:活着没什么意思。” 当年,工大九二级电气自动化专业的一等奖学金,基本上就是被乔雁书和方自归两人包了,而乔雁书做为电十八班拿奖学金最多的同学,本来打算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的。可乔雁书是大学前两年拿一等奖,方自归是大学后两年拿一等奖,结果乔雁书和方自归都没评上优秀毕业生,都没留成上海。乔雁书毕业后,去了石家庄一个百无聊赖的研究所,对人生非常不甘,就决定报考研究生,也是缘分到了,他考了两次研究生都没考上。 “我记得大学时,你经常跟李向红一起打篮球,身体很好啊。怎么身体就非常差了呢?” 本来躺着的乔雁书一翻身,盘腿坐了起来,“我那时候练道家气功,叫‘真气运行法’,是甘肃一个老中医搞出来的。我就是炼这个‘真气运行法’把身体搞坏了。“ 方自归笑道:“这种旁门左道,你这个理工科的大学生怎么会相信?“ “诶,当时甘肃省卫生厅厅长在电视上还推荐过的。厅长为什么信这个?因为他有个邻居,二十多岁肝硬化,西药、中药都没治好,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就教了厅长邻居练‘真气运行法’,练了不到一百天,肝硬化竟然完全好了。所以厅长就非常推崇这个气功,而且他们也做过科研。九十年代不是气功热嘛,我呢,刚到研究所也没什么事,就找了一本书自学‘真气运行法’。开始练了差不多五十天,嗨!身体好得很!什么都好,而且内心非常欢喜。但是练到第四步,就是把气脉从尾椎往头顶通督脉的时候,出了偏差。偏了之后就越来越偏,最后,就像全身被绳子捆紧了一样,全身气脉散了,气脉到处乱窜。” 方自归也盘腿坐了起来,笑道:“小时候看武侠,经常看到打通任督二脉后,就炼成什么绝世武功了。根据你自己的人体试验,这任督二脉不是那么容易打通的啊!” 乔雁书笑道:“武侠,意淫为主。我可是经过亲身实验才知道,气功真是不能随便练,如果要练一定要有老师指导,否则真的很危险。” “出偏差之后,有哪些临床症状?” “头晕,耳鸣,一天跑厕所要跑一百次以上,一会儿就想小便。我吃了上百副中药,没用。” “照佛家的说法,这就是盲修瞎练。” “幸好碰到了师父。” “怎么碰到师父的?” “我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嘛,但还是要生存啊。后来,我找到一份比较跨界的工作。卖墓地,卖骨灰盒。” “louis禅同学,”方自归忍不住笑道,“我肯定你是我们班最跨界的同学,比席东海还要跨界。” “我以前从来不去寺庙的,就因为我卖墓地,我就经常去寺庙活动。有天,我在一座庙外面的素斋馆里吃面,就遇到了师父。后来他说,他就是在那儿等我。” “他知道你要来?” “对。我们坐同一张桌子,我就和师父聊几句,然后他叹口气,说,哎呀,你的身体好差哟。我就看那个师父,穿袈裟,牛仔包上有很多补丁,他好像感冒了在流清鼻涕,觉得他看起来很普通,心想他是不是骗子。师父又跟我说,过去他收了几个出家的弟子,都跑了,现在他想收几个在家的弟子,他就用眼睛看着我。我没接茬,心里很警觉,就继续吃我的牛肉面......当然那牛肉是豆腐做的。我吃完之后,就给那师父买了单,然后我问,师父,你的寺庙在哪个地方?他说,昭名寺。然后我跟他告别,他就说再见,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一握手,我就感觉到一股能量传过来,发现他用一种非常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我就有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 “看来你和这位师父还是有缘。” “后来我特地去昭名寺调查了一下,看他到底是和尚还是骗子。到了昭名寺,我就问了一个和尚,有没有一个叫缘光的和尚,那和尚说有,后来我就在昭名寺和师父喝茶喝了一下午。那个下午,我就觉得师父说到我心里面去了,这就是智慧的力量,不是神通的力量。那时我对人生非常迷惑,工作也不好,身体也不好,也不知道我这辈子究竟来干嘛的。师父有几句话直击我内心啊,我当时就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方自归突然想起自己在拉萨时,那天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后,伍明哥给自己说的那些话。 louis禅接着说:“再后来,师父在我面前显了神通。” 54. 入一个群 夜空很黑,只有远处几座高楼的高空警示灯发出一明一暗红色的光。 方自归卧室里的灯还亮着,他租的这套一室一厅是几乎没装修过的毛坯房,卧室里的水泥地坪被方自归刷上了暗红色的油漆,一个席梦思床垫直接放在刷过漆的地坪上,就是方自归的床了。此时,乔雁书和方自归就面对面地盘腿坐在这个床垫上。 “那是零一年快过春节了,我也不想回老家,就在石家庄帮我一个同学看房子。”乔雁书说,“就在这个房子里,师父和我一起住了一个月。腊月二十八那天,师父对我说,有个居士家里供了一尊千手观音,铜的,这尊观音流了半年眼泪,这个居士就不敢供了,害怕供下去有什么灾难。那时候我已经皈依了,但其实,我对佛法还是半信半疑的。师父那天就问我,你想不想要这尊观音?我就想,能流眼泪的佛像很神奇,我就说想要,问师父这尊佛像那位居士准备卖多少钱。”乔雁书顿一顿,伸出四个手指头,“师父说卖四百元,当时我就非常惊讶,非常非常惊讶。” 方自归笑道:“是不是你身上正好只有四百块?” 乔雁书点点头,“差不多。其实当时我所有的财产,就是四百零五块。当时我身上的现金是两百零五块,我还有一张建行卡,卡上有两百块。师父说出四百这个数字,我突然意识到师父是在考验我了,因为我身上有多少钱,我没给师父说过,但师父明显知道我有多少钱,就看我舍不舍得。假设我当时身上有一千块的话,他肯定说这尊像要九百九十九块,肯定是这样。我就一咬牙,说,师父,我就请这尊佛像了。然后我马上就到外面atm机上把两百块取出来。” “嗯,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他心通’吧。” “给了师父四百块以后,师父就很高兴,拿着钱走了。当时我就剩五块钱,晚上我吃了碗面,那时的物价是三块钱一碗,所以身上就只剩下两块钱了。晚上我的传呼机响了,是我一个朋友找我。我打电话过去,他就说,雁书,年底发工资了,我把欠你的一百块钱还给你,你明天来拿。第二天早上,我见到我朋友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因为我的两块钱买了公交车票。然后我把那一百块钱拿回来,用这一百块过了那个春节。我就想起师父的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是真正的修行人,老天爷是不会把你饿死的。“ “没错。” “第二天下午,腊月二十九,师父就拿着千手观音回来了。这观音有十一个脑袋,五层,二十公分高。那时候,我给师父炒菜做饭,师父就把佛像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面。炒好菜我请师父吃饭,正准备吃,师父说,你看,观音又开始掉眼泪了。我一看,果然,眼泪水就一层一层……总共五层嘛,下面三层每层是三个头,上面两层是两个比较小的头,就是每个眼睛都滴水,每一层上都有积水,而且水很多,一直不断往下流,流下来把茶几都给打湿了。” “听上去完全不符合物理学规律啊。” “这是我亲眼所见。”乔雁书严肃道,“然后我就非常激动,就给一个师兄打了个电话说这个事。那个朋友一听,马上骑自行车过来了,到了一看,确实是在掉眼泪。那个师兄也聪明,他就问了师父一句话,说,这个眼泪可不可以喝呢?师父一听就有点儿生气,说,怎么不能喝嘛,这是最资格的大悲水。我和这个师兄就一人一半把眼泪水喝了,喝了以后眼泪水还在掉。告诉你,水入口的那个味道哈,是人世间任何的饮料啊,琼浆玉液啊,都不能比的。非常完美,第一味道。入口,就是一种清香,沁人心脾那种,那个味道无法说,我到现在为止,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水了。就那一次。” “那后来观音像还流眼泪水吗?” “你也想尝尝吗?哈哈。”乔雁书笑道,“但后来就再没有流过了,就那天流了一晚上。当时我就问师父,这个铜观音为什么掉眼泪呢?师父说,众生落难,心生慈悲。第二个,师父用眼睛看我一眼,有些人不信佛,所以示现给他看的。师父看着我,我就对师父说,师父,我真的信佛了。眼泪水掉下来的体积哈,大过这尊铜佛像自身的体积。后来我又问,师父,那她为什么现在又不掉眼泪水了?师父说,有福的人,动过她,她就不会掉眼泪水了。腊月三十早上,我睡觉醒来,奇迹出现了,我突然感觉身上的病好了一半。我的身子啊,一下就轻松了一半。有病的时候,就觉得身子重,很累,这时候我就有感觉了,我就彻底信服了。再后来他也不给我显神通了,因为没必要了嘛。一切有相,皆是虚妄嘛。” “然后你的病就好了?” “慢慢慢慢就好了。后来师父带我看了一个医生,吃一种面面药,没有多少药,就好了。以前我吃了上百副中药,苦胆水都吐出来了,没什么用啊!佛法说,业力不可思议,愿力不可思议,第三个,药力不可思议。好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louis禅身体好了,人生态度也积极了,后来在一家做环保设备的外企找到一份销售的工作,就不卖骨灰盒了,事业上也是渐入佳境,这时已是公司的大区经理。因为他在公司里用的英文名是louis,皈依后,师父给他取的法名是“禅悦”,所以他才给自己取了个中西合璧的网名——louis禅。 “我以前打工的那家瑞典公司,北方的大区经理也叫louis。”方自归笑道,“这也是巧了。” “师父就一步一步点化我,还让我看见我的前世。我再去研究佛法,觉得这些佛经非常有智慧,非常有道理。” “你师父怎么让你看到前世的?” “他给我加持,给我托梦。他在梦中给我讲经说法,让我看见我前面好几世。我前面有一世也姓乔,还有一世姓陈。外道的方法看前世,可以找一个比较好的老师做催眠,很多心理学的老师发现真理是在佛法里面,后来就信佛了,因为他们通过催眠术,知道是有轮回的。我师父就是真正的菩萨,就在红尘中游戏人间,随缘度化众生。他的示现是什么?他还吃点儿肉,喝点儿酒,他示现的是济公。佛家原则是不能显神通的,他就要遮掩,所以有时候他说话就颠三倒四的。” 方自归心想,可算找到一位高僧可以结缘了,说:“我想见见你师父,你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下?” louis禅乐见工大的师兄成为佛门的师兄,笑道:“没问题!我们有个qq群,师兄们经常在群里面交流些佛法。我是群主,我先把你拉进来吧。” “好极了。” “自归,同学里面就只有咱们两个信佛,你信佛是因为什么缘分?” “那是零三年,我骑自行车去拉萨......” 55. 散一个群 黑色桑塔纳方方扁扁的头转了个弯,开进了小区。母司放松并放心地踩着油门,因为这辆桑塔纳跟他那辆polo不同,没有改装过,不会油门稍微一大就发出明显的噪音,远远地就通知邻居们母司驾到。 开惯了polo,再开这辆连助力转向都没有的老普桑,感觉非常笨重,但母司却一直没舍得把这辆老普桑卖掉或报废掉。母司觉得,这辆车开起来虽然不舒服,可老普桑占据中国轿车市场半壁江山长达十几年,这件事非常经典,值得把老普桑留下来做个纪念。正是母司有这种特殊的情结,母司的polo牺牲后,这辆老普桑就正好给母司暂时用来代步。 楚楚坐在桑塔纳的副驾座位上,看见一片刚撒过水的绿油油的草坪被太阳照着,发出亮晶晶的光,草坪边缘开着一小簇一小簇白色的花,红色的斜坡屋顶在天空中排布得错落有致。 母司和谭悦的家坐落在这个小区里,以前母司可不敢带楚楚来这里,可谭悦和楚楚进行过一次毫无结果的面对面谈判以后,母司老爸和谭悦都拿牛皮糖一样的母司没辙,母司胆子就更大了。这天母司要回家拿个东西,就开车带着楚楚进了谭悦的地盘,不过自己上楼拿东西,还是让楚楚在车里等着,保证自己方便的同时,尽最大努力减少对谭悦的刺激。 母司拿好了东西,拎着两个包下来,把包放进后备箱,钻进驾驶室,楚楚就把母司前面留在车上的手机递过来,说:“老公,刚才我帮你接了个电话,对方说有急事找你。” 母司拿过手机一看,是追风俱乐部的一个车友打来的,便拨了个电话过去,然后就听见对方在电话里说:“豹爷,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坤少死了。” “啊?!”母司被吓了一跳,“怎么……怎么回事儿?” “车从山上翻下来了。” “是因为比赛吗?” “没有比赛。当时俱乐部里也没其他车友在场,就他一辆车去玩,车上还有个妹子,两个人都挂了。” “我的天!” “豹爷,明天有个遗体告别仪式,俱乐部的兄弟都会去,您要是走得开,也来一趟宁波送送坤少吧。” 楚楚看母司脸色很不对,等母司挂掉了电话,问:“老公,什么急事啊?” 神情严峻的母司眨了眨眼睛,没有马上回答。 母司有一阵没飙车了,因为他原本打算等polo的保险理赔拿到了,再买辆新的polo,再进行一步到位式的改装,改装方案都已经想好了。保险理赔的流程走得比较慢,想不到流程还没走完,突然传来这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第二天母司到了宁波,见到俱乐部的其他车友,就听说坤少是在四明山的漳水到余姚路段出了事,和自己出事故的路还不是同一条路。 坤少出事后有各种传闻,有人说坤少和妹子刚刚车震完,大概坤少腿有点儿软,反应有点儿慢,过弯的时候就下去了;有人说出事的那辆帕拉梅拉是妹子的,坤少开惯了兰博基尼,开帕拉梅拉做不到人车合一,过弯的时候就下去了;还有人说,本来飙车时肾上腺素就分泌旺盛,再加上一个漂亮妹子坐在身边,坤少的肾上腺素分泌出现了失控,过弯的时候就下去了。到底什么原因,众多猜测,但结果很确定,人死了,车废了。 坤少翻下去的那个坡,落差有三十多米。不知是不是坤少桃花运太好,所以其他运气被用完了的缘故,帕拉梅拉翻滚下来最后落地时,差不多是车头向下垂直落地,导致发动机直接挤进了两人的身体,实现了名副其实的人车合一,于是……灵肉分离了。 追风俱乐部的车友们以前玩车,从来没死过人,这一死就死了两个大人物,而且死得这么惨,对大家震撼极大。坤少是俱乐部的核心,而妹子是某领导的千金,两人均生于计划生育运动风起云涌的八十年代,坤少家里做生意的还好,坤少父母还违章给坤少生了个弟弟,坤少自己现在也有两个孩子,坤少家还不至于后继无人。然而妹子家里是做公务员的,那就比较惨了。妹子必须是家里的独苗,否则公务员老爸也无法成长为现在的领导,所以这起事故,对领导的伤害就更大一些。 遗体告别时,看着坤少的遗容,母司想想十多天前自己在四明山也翻过车,感觉真的心有余悸。接着,也是缘分到了,母司老爸发现了母司的秘密,母司彻底失去了再飙车的机会。 母司从宁波回来后没几天,母司老爸神情冷峻地找到了母司,劈头盖脸地问:“瞿词,你的车怎么还没有拿回来?” 母司依然故作镇定,“不是给你说过,租借给队友去打比赛了嘛。” “那么车子现在在哪儿?” “在浙江龙游,那里有个拉力赛。比赛完了车子就回来了。” 母司老爸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龙个屁游!你的车我都已经见到啦,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那辆稀巴烂的polo此时就放在苏州一家大众4s店的门口,从polo摆放的位置和姿势看,4s店唯恐天下不知有这么一辆造型独特的polo。 也许母司的桃花运太好,所以其他运气也用得差不多了,母司老爸正巧来4s店给他的帕萨特做保养,一眼就认出了那辆稀巴烂的polo是母司的车。这辆车虽然已经严重毁容,独特性和辨识度还是非常高,因为闷骚的男人,他的车和别人的车都不一样。 母司老爸在苏州的新厂房造得差不多了,在苏州的新房子也住进去了,母司老爸自然要在新家附近找一个能给帕萨特做保养的4s店。而这家4s店的经理呢,从保险理赔员和销售员那里听说了母司在四明山飙车的事故,立即眼前一亮,产生了一个营销创意,就是把母司这辆稀巴烂的polo放到店门口,告诉来店的广大消费者,车都摔成这样了,里面的人没事。 据说美国人比德国人更善于做营销,也据说因为这个原因,上海通用比上海大众晚成立了十几年,九九年才投产第一款相当不便宜的轿车,零五年竟然就勇夺全国轿车销量冠军了,上海大众首次屈居亚军,搞得大众集团以及大众的经销商都很有压力。此时到了零六年,上海大众痛定思痛,也对旗下各车型加大了营销力度。为了促进polo这款车的销量,大众选择强调polo的安全性,就在电视上投放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广告:一个阴险的恐怖分子狞笑着坐在polo车里引爆了炸弹,结果只见车内火光一闪,小polo微微一颤,恐怖分子樯橹灰飞烟灭,可这辆polo看起来却毫发未损,竟然连车窗玻璃都没有碎一块。 这家为polo做广告的广告公司为了表现polo的高质量,把炸弹的质量和恐怖分子的智商都烘托得不是一般的低。4s店经理听说了母司的事故,就想到,出了这种事故还活蹦乱跳的母司做为活广告,简直太经典了,可以把polo的高质量烘托得不是一般的高,把报废车放在门口,短期内虽然风水不好,长期来说肯定对本店的销量有很好的促进。所以,当表现出强烈好奇心的母司老爸来了解那辆稀巴烂的polo,销售员就把母司的事故和故事添油加醋地向母司老爸描绘了一番。 正所谓,铁证如山,放在4s店门口的那堆废铁不是铁一样的证据,它就是铁做的证据,母司要抵赖,实在是做不到了。 因为母司老爸在4s店的这个重大发现,当时还在连云港的母司老妈星夜赶到苏州,在母司面前声泪俱下,凄凄惨惨,要求母司再也不能飙车。母司心想,幸好老妈还不知道坤少的惨死。 “妈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呜呜呜,你要是有了意外,妈怎么活下去?呜呜呜……” 母司此时认识到,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最后下定决心对老妈说:“别哭啦妈,我答应你,我向你发誓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飙车了。” “好,好,唉,呜呜呜……” 等到老妈的情绪终于受控了,母司对老爸老妈道:“飙车我是保证再也不飙了,但是呢……汽车是我最大的爱好,也不能一下子就全给我剥夺了吧?以后我想玩玩越野,越野都是慢慢爬的,安全得多。爸,要不你赞助我点儿钱,我去买辆越野车。” “你要买什么越野车?” “我研究一下,再给你说。” 第二天,母司抽空去4s店质问那个经理,说:“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把这辆车弄到店门口来了?“ 经理笑道:“多好的广告啊!反正您这辆车也用不上了,我们用来做做宣传嘛。您做为polo的忠实拥趸,就当为提升polo的品牌效应做点儿贡献嘛。“ 母司感觉自己七窍生烟,“你们真是害死我了。” 最后,母司站在4s店门口,再深情地看了一眼这辆曾经在自己驾驭下驰骋山间的polo,让爱成为往事,决定再也不来这家4s店了。 而坤少的事故后续也进行了发酵,不久后,追风俱乐部就被查封了,俱乐部的qq群也解散了……以人车合一的方式死了人,还玩个毛啊! 56. 群聊:致我们最闪亮的电十八班 笔记本电脑屏幕后面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方自归回复完了一天的电子邮件,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看见朦胧的月光下,湖心那座亭子现在像宝石一样被橘色的灯光点亮了,一动不动,廊桥桥洞里发出来的半圆形黄色灯光倒映在黑色的湖面上,长长的一串,画面好像中了魔法,岸边几根垂下来的柳树枝条轻轻拂动,有时向左,有时向右。 晚上请几位英国客人在这家湖边餐厅吃了饭,母司送客人回酒店了,方自归觉得这里环境好,就坐在湖边写邮件。为了工作方便,方自归不久前在通讯公司买了张gprs卡,把这张卡插在电脑上,只要有移动通信信号的地方就可以上网,方自归就随时随地都可以上班了。 把视线从童话般的湖景中收回来,方自归打开了电十八班的qq群。离毕业十周年聚会越来越近,qq群里也越来越热闹。 朱斗妍毕业后的十年,大部分时间用来做全职太太,只能领导李向红和两个儿子,没法像在大学里那样叱咤风云。终于盼到毕业十周年,朱斗妍等到了这么一个重振雌风的机会,就可以好好展示一下荒废多年的领导力了。 为了这次同学会,朱斗妍建了班级的qq群,群名是“我们最闪亮的电十八班”,也定了几条群规。有一条群规,是入群采取实名制,比铁道部进行实名制买票改革还要早好几年。所以,当虚无缥缈的“本来无一物”,还有什么“louis禅”之类的名字在班级群里出现时,朱斗妍都勒令他们整改,本来无一物和louis禅也只好入群随俗,把群昵称改为和户口簿上的名字一样。方自归的qq账号没有头像,方自归在群里难得出现时,就呈现的是一团灰影,朱斗妍就建议方自归把头像添加上去。可方自归受到《金刚经》的影响,觉得本来就应该无我像,无人像,无众生像,无寿者像,无头像,就没有采纳朱斗妍的建议。 加入班级的qq群后,方自归偶尔进群里看看,就发现同学们在qq群里聊天,颇有当年在宿舍里“半夜谈”的味道,区别是“半夜谈”需要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固定的姿势…..也就是熄灯后躺在宿舍的床上进行。而有了qq群这种东西,一大群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有网络信号的地点、以任何自己喜欢的姿势进行即时交流、信息发布,哪怕这群人彼此相隔千山万水。qq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这天夜里很晚了,方自归就坐在湖边,以上身倾斜45°下身翘着二郎腿的姿势看见: 朱斗妍19:54 【致我们最闪亮的电十八】 校园里最美的风景不是梧桐和银杏, 而是那些年轻的身影, 和朦朦胧胧的爱情。 青春不是年华, 而是潜藏在内心里的一股特别的心境, 只要恪守年轻时代的信念, 就会有属于我们的青春的光彩。 我们依然青春,因为我们依然激情! ——祝我们即将到来的十周年同学会圆满成功! 韩不少20:05 兽,诗做好了吗? 秦以堪20:06 @韩不少注意你的素质。你不会作诗,别人不一定不会 秦以堪20:51 谢天谢地谢斗妍 尽心尽力尽表现 喜定今夏相聚首 千杯万盏不下线 恭祝同窗境况好 功成名就人不老 再过十载又相聚 欲与天公试比高 韩不少21:36 斗妍组织同学会, 狗子qq才学会。 qq上面天天会, 堪比七月同学会。 韩不少22:02 十年前的春天,那时我还没有剪去长发,没有24h的热水和18k的金链……如今,我的老婆,我的儿子,我的全部…… 秦以堪22:04 @韩不少你留过长发吗?记得大一起你就开始烫头发,一直烫,一直长不长 韩不少22:05 妈的,那是自来卷 宋君宝22:48 我过几天到杭州出差 韩不少22:48 到了打我电话,咱们哥几个先小聚 宋君宝22:59 少小离开清丰县, 西湖岸边把家安。 九阴真经天天练, 累得韩少团团转。 韩不少23:01 兽**我千百遍, 我把兽兽当混蛋。 莫息23:35 韩不少,国宝,兽,又斗起来了! 秦以堪23:41 @莫息动手能力极強[强],同时注意你发言的措词 韩不少23:43 @秦以堪你又想和狗子比动手能力? 韩不少23:44 你得叫上国宝那还差不多 乔雁书23:44 你们三个有一拼 秦以堪23:45 狗子似乎也没给大家修好啥电器 韩不少23:46 狗子不是给你修过热得快吗? 秦以堪23:46 应该没有 韩不少23:48 那国宝总归给你修过吧?修好了没? 秦以堪23:48 印象中狗子修过自己的随身听,修之前还有响,修完以后再也不响了。 秦以堪23:49 上学的时候咱宿舍应该不用热得快 秦以堪23:49 大摡是梦修 韩不少23:50 那修过阿远的电热杯,你去问阿远,肯定的 乔雁书23:50 看你们争,像回到息灯后宿舍生活中,哈哈,继续 韩不少23:50 同学们,为了减少见面后的视觉冲击,我公布一张兽同学的近照,见下图 【图略】 乔雁书23:56 哇靠,这是兽吗? —————2006-06-13————— 韩不少00:01 瘦小离家胖了归, 乡音未改肉成堆。 儿童相见不相识, 惊问胖子你是谁? 这首诗的灵感来自兽同学体型上的巨变。 乔雁书00:01 兽同学的巨变,从侧面说明了十年来我国生产力水平的大幅提高:) 秦以堪00:05 当年我瘦,雁书也不胖,当年和我还曾挤一张床,硬骨头对硬骨头。 秦以堪00:05 和我挤过一张床的还有自归。怀念在宿舍的时候。 韩不少00:08 兽动情太深了,让我帮你按摩一下你的头 莫息00:11 我想起那些年熄灯后的“相伴到黎明”。给兽听“相伴到黎明”,他就不头疼了。 韩不少00:12 这种成人节目,兽听的时候不头疼,但他听完了以后就头疼。 乔雁书00:14 还是韩不少对兽比较了解。 秦以堪00:17 在莘庄工厂实习,韩不少每晚用我的小收音机听“悄悄话”,戴耳机听。 乔雁书00:17 哈哈,相互揭发 宋君宝00:21 为了我的杭州之行特赋诗一首: 不少请客兽兽陪, 酒过三巡醉煞人, 跳进西湖醒醒酒, 害得警察来救人。 秦以堪00:22 @宋君宝你和韩不少边喝边呻吟吧 韩不少00:22 stop,sleeping 方自归微笑着,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一条鱼竟然从水里跃了出来,搅动的水花,在紫色景观灯的照射下泛着宝石般的光彩。 兽竟然变成了胖子,可见改革开放成果之巨大。也想不到,国宝现在还会写打油诗了……可是,方自归心想,这十年,谁的变化不大呢?当年他们叫我“懒神”,他们哪里想得到,现在我的工作制,不是996就是007。 57. 懒神不再是懒神 宽敞明亮的洁净厂房,猛一眼看去,只有那两扇镶嵌着透明可视窗的门是浅蓝色的,眼睛里剩下的就基本上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一条u型组装生产线的影子倒映在像一面镜子似的白色地坪上,铝合金板组成的墙面泛着白色的金属光泽,白色的天花板上,完全镶嵌在天花板里的长方形的灯发出温柔的暖白色光线,让沐浴在这灯光中的一切显得那样精美,那样轻盈,就连有洁癖的甄语都被打动了,站在车间里感叹了一声:“哇,太干净了,太漂亮了!” 浑身上下被白色防尘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自归笑着说:“这是按照fda标准建造的无尘车间。” 也是一身白色连体防尘服的甄语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佩服!我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 “你知道吗?以前你在我们班女生心目中,就是邋遢没内涵。” “嗯,我大概知道我以前在你们心目中的悲惨形象。” 甄语“扑哧”一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在群里偶尔说几句话呢,给人印象也蛮深的。” 方自归进了班级qq群,才知道自己并非电十八班在苏州生活和工作的唯一同学了,班花甄语现在也在苏州,就和甄语加了qq。而甄语通过班级qq群,才知道方自归正在苏州创业,并且主要工作是做研发,就对方自归的公司和工作产生了好奇。甄语此时在苏州一家外企做研发总监,一天下午没什么事,就通过qq问方自归有没有空,自己想过来参观一下方自归的公司,切磋一下各自的研发心得。方自归乐于在同学会前,向本班班花展示一下自己的成就,便答复说“欢迎莅临指导”,甄语就来了。 甄语先参观了位于科技园写字楼里的复行科技总部,在里面细细看了研发部,觉得挺惊讶赞叹的,然后再来到离复行科技总部不远的工厂,就完全被这个刚刚完工的一千五百平米的洁净厂房震撼到了。这个设施,完全颠覆了甄语之前对中国民营企业的印象。 “你的工厂,甚至超过了许多知名外企的工厂。”甄语道。 方自归向甄语抱拳拱拱手,“同学,你过奖了,但是你这样说,我觉得非常高兴。你的反馈至少能够反应出来,我们还是坚持了我们的原则。” “什么原则啊?” “dothethingsrightthefirsttime.这句话,是当时德弗勒汽车系统的亚太区总裁,在我们到达新加坡参加第一天培训时对我们说的话。”【译:第一次就把事情做对。】 “他说的很对,这和‘持续改善’一点也不矛盾。” “没错。当时我们的使命,就是在新加坡参加完培训后到苏州建厂,那我们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我们自己建厂的时候当然要用。既然我们未来的目标是跟两大巨头抢夺国际市场,我们的生产设施跟巨头比,就不能有先天的缺陷,这就是dothethingsrightthefirsttime.为了省钱,我们暂时不把非生产部门搬过来,但比如说我们洁净厂房用的恒温恒湿空调系统,必须是世界一流的!” 甄语笑了,“我还记得,上大学时你的绰号是‘懒神’,他们说你一条裤子可以穿一个学期都不洗。” 方自归也笑了,“创业比上学要专业多了,我当然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随便。” 接下来的参观,甄语又有一个惊讶的发现,就是工厂的厂长竟然是个日本人。甄语走出车间前,北岛向甄语鞠了一躬,用日本式汉语说:“谢谢,欢迎您再次光临。” “我曾经做过日本人的下属。”走出车间后,甄语向方自归感慨道,“想不到有一天,日本人也可以做中国人的下属。” 接下来方自归带甄语去工厂的茶水间,甄语对茶水间的设计和装修又赞叹一回,两人就坐在茶水间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继续聊起来。 “我当时想,要创新,我就不能有任何条条框框,我甚至不让我的工程师看竞争对手的产品。”方自归说,“现在我们已经有九十几项专利了。” “你的很多思路,我想我确实可以借鉴。”甄语点头道。 “好了,我的底细你已经摸清了,现在说说你。我有一点好奇,你在上海发展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到苏州来了?” “在上海住了几年,觉得在上海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后来出差来过几次苏州,就喜欢上苏州了。” “看来,你我都是另类。其实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大城市。” “各种机缘吧,也是在工作碰到问题的时候,苏州有一个特别合适的机会。” “哦,交大mba,美国pmp的资历,工作上也会碰到问题?” 甄语就讲了讲她来苏州前,在职场上的那一段蹉跎岁月。 在一个猎头的怂恿下,甄语两年前去了上海郊区一家职工几千人、产值十几亿的民营企业做副总。这企业的管理相当粗放,企业规模越来越大,董事长也意识到内部管理问题越来越严重,于是便请戴着mba、pmp以及外企经理人光环的甄语收拾旧河山。甄语没有管理过规模这么大的工厂,去的时候满腔热情,但很快就发现改革难以推进。 到了二十一世纪,对大型工厂来说,erp是居家旅行的必备系统。但做erp也要有基础,比如零件起码要有个编号,否则电脑没法识别,但该厂的产品bom表上的物料基本上只有描述没有编号,所以工厂管理缺少系统,也缺乏数据,导致有时一个订单做完了,都不确定这个订单赚不赚钱。 问题很多,甄语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推进工厂的标准化并开始建立工厂各个层面的管理系统,但是,到了任务截止日期,重要的任务都没完成,为此甄语狠狠发了一通火。然而,不管是三把火还是一通火,都没太大用处。 厂内保守势力强大,工作习惯难改,特别是那几个分厂厂长,都是董事长的发小或兄弟,苦干和蛮干的精神他们是非常饱满的,但他们都是小学中学的文化程度,也没怎么见过现代化的工厂,要他们很规范地去做,比如什么5s、项目管理、标准化管理等等,他们不愿意做。但是,他们给甄语的答复比较标准化:“很忙,没时间做。” 改革阻力重重,后来甄语便从外面招了几个人,做为推进改革的生力军。谁知生力军放出去以后,在公司各个部门不受待见,不要说配合,生力军连好脸色都不大遇得到。甄语是董事长请来的外企美女职业经理人,厂长们一般不给甄语脸色,但对甄语的手下就不客气了。工作没进展,吵架经常有,处理这种矛盾甄语头就很大,导致甄语本人也发飙,在董事长面前跟厂长们吵,后来搞得董事长也很头大。 改革派和保守派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于是甄语向董事长提议,若要改革成功,非把几个知识和姿势跟不上形势的厂长换掉不可。但是,董事长下不了换血的决心。董事长的理想,是甄语不要动他那帮兄弟,然后也能推进改革,做出成绩,公司上市,自己变现,以后也就没这些烦恼了。 再后来,甄语认为董事长不懂事,董事长认为甄语太幼稚。看着自己招进来的那几个改革生力军天天唉声叹气,甄语不知道怎样做下去。于是,就在甄语、董事长、分厂厂长们、改革生力军们都感到比较痛苦的情况下,甄语接受另一个猎头的怂恿,去苏州一家外企做研发总监了。 甄语在这家民营企业,生存期十个月。 “像你们这种民营企业,最高管理层有知识有格局,我觉得才有前途。”甄语对方自归说,“像我上一家公司,九十年代野蛮生长起来的,管理层都五六十岁了,学习能力又没有,占着位置又不肯退下来,我真是不看好这种民营企业。本来想着,有了副总资历,将来好申请总经理职位的,可是这段资历,真是没有什么用。” “你还想做总经理啊?”方自归笑道,“你不是想当作家吗?” “这个不矛盾啊,我可以先做总经理,再做作家啊。” “做总经理,那么我也有一点点经验。我觉得吧,做总经理还是挺操心的,好像不太适合一个喜欢文艺的美女。” “那也不一定,你看柯达中国区的总经理,人家不就是美女嘛。” “嗯,业界女强人。” “其实我的想法是,四十岁之前,尽可能在职场上发展,至少要做到总经理。四十岁之后呢,再动笔开始写作。” “为什么要等到四十岁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两个原因。一个是,越晚动笔就能越多地累积生活的阅历,能够写得更生动更真实。当然也不能太晚动笔,到六十岁,可能就写不出来了。另外一个原因,开始写作后,我就想全身心投入,不打算再出去工作了,那么我也需要时间累积一定的财富。” 方自归笑道:“我还记得,咱们班吃毕业散伙饭,我和你坐一桌,你在饭桌上说,中国还没有人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你的理想就是为中国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印象很深。” 甄语却收敛了笑容,说:“但是……我已经不想得什么诺贝尔奖了。” “怎么,被生活磨掉了棱角,对理想降低追求了?” “倒不是。我对诺奖完全不感兴趣了。” “为什么?”方自归有些奇怪。 “因为我觉得,外国人根本没有欣赏和评价中国文学的能力。”甄语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二零零零年时,西方媒体评出来一个什么‘影响世界的一百部经典’,这里面,竟然没有《红楼梦》!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后来我才渐渐想明白了,西方人其实欣赏不了中国文学。” “哦,为什么呢?” “因为,中国的象形文字和西方的拼音文字,根本就不是一个体系。比如‘鸳鸯’这个名字,老外给翻译成‘wildduck’,你懂了吗?中国的诗词歌赋更是如此,翻译成英文,意境就毁了。象形文字能表达的一些东西,用拼音很难表达出来,所以老外没资格评价中国,所以老外评的奖,我也不稀罕。”【译:野鸭】 58. 女神要做女强人 茶水间的颜色和车间的颜色有很大的不同。一整面完全以黑色为背景的墙上,用白色线条勾勒了一些画,也写了一些英文花体字,而最让甄语惊叹和喜爱的,是茶水间里的绿。 茶水间里有个形状像问号一样的长桌子,在这个问号的圆圈里,竟然种着一棵绿意盎然的小树,而组成问号那条直线的长长桌板的正中间,种着一排长着锯齿状叶子的草,问号的那个点则是一个单独的圆形小桌,桌子中间也摆着一盆绿植。 咖啡机发出研磨咖啡豆的声音,筒灯发出温柔的光线,已经是盛夏了,茶水间里却让人感觉好像置身于春天,绿树青草散发着一种令人喜悦的青春的气息。 此时,方自归和甄语就坐在那个圆形小桌旁,一边喝咖啡一边热火朝天地聊着。 “但是,也有人说汉字是一种落后的文字。”方自归道。 “说这种话的人,不过是无知罢了。”甄语喝了一口咖啡,“我看过一篇研究文字的论文,结论是,汉字比拼音文字更先进。” “哦,它的先进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比如一本同样内容的书,英语版的厚度,常常是汉语版厚度的两三倍。如果在英国要砍一百棵树印一万本《傲慢与偏见》,在中国只要砍三十棵。” “哈哈,中文是一种环保的语言。” “重点还并不是环保。“ “那重点是什么?“ “是中文思维比英文思维速度快。用汉语背九九乘法表用时三十秒,用英语要四十五秒。思维速度快,往往意味着更聪明。说‘我爱你’三个字,日语是‘阿姨洗铁路’,当然想同一件事情时,日本人脑子比中国人慢。汉字是二维的,而英文是一维的,每个单词就是一串密码,把中文诗翻译成枯燥乏味的一串字符,怎么弄得好?” “不过,拼音文字有这么个优点,就是学起来快。我没碰到过一个能把中文说利索的老外,但能把英文说利索的中国人,我见过不少。” “中文只是入门难,一旦初步掌握,学习反而更加简单。” “何以见得?” “现在是知识爆炸时代,新事物不断出现,所以英语单词的数量,已经超过一百万了,而这些单词在汉语中用三四千个字就能够表达了,因为汉字有强大的组合能力。掌握三千个常用汉字,中国人就可以读书看报搞科研,中国数学家可以凭借他中学学的化学知识,读懂化学家的论文,而欧美的专家基本不可能读得懂另外一个行业的论文。” 这时,方自归突然想起自己带领工程师们刚开始读吻合器专利的哪些日子,一下子产生了剧烈的共鸣,“对对对,确实是这样!”方自归拼命点头。 “‘cuboid’,只有学数学的专业人士才知道这是‘长方体’,母语是英语的许多工科教授都不知道,还要查字典。但‘长方体’这个词,对中国的小学生来说都一点儿不难,你能说中文很难吗?汉字还有另外一个优点,就是稳定。广东人听不懂福建话,但广东人不会觉得福建人是外国人,因为我们文字写出来是一样的。德国人为什么坚定地认为法国人是外国人?要一直打仗?因为他们拼音文字,发音不一样,互相听不懂,然后文字写出来必然不一样,他们无法建立文化认同感和民族认同感。” “我从来没意识到,统一跟我们的文字也有关。” “至少不能说我们汉字落后!而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文学,确实是一种很有特色的文学。” “同意。” “除了形式上的因素,内容方面,我们也不必以西方的模式为然。中国文学追求愉悦性和教育性,所谓‘文以载道‘,要表达善和美,描写恶和丑,也是为了衬托善和美。而西方人没有‘文以载道’的想法,他们追求的是让你感到惊讶,那就不一定表达善和美了。恐怖、痛苦、怪诞、恶心、刺激,这些感觉能让你惊讶啊,所以他们表达了很多的丑和恶。一个文学作品越是惊得你目瞪口呆,他们就认为这部作品的艺术成就越是高。” 方自归再次产生了剧烈的共鸣,点头道:“我第一次看《旧约》,就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可是,貌似老外们一个个的都非常淡定。看来他们是习惯了。” “《悲惨世界》这样的还是很棒的,它告诉你世界是悲惨的,但最后告诉你这样的世界仍然有希望。但这种类型的在西方太少了,很多你看到结尾,就感到特别郁闷、特别悲观。如果世界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也就罢了,可我们看看历史,现在的世界,与一千年前或一百年前的世界比较,难道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所以,西洋人断乎写不出《聊斋志异》,他们只能写《聊斋诧异》。” 甄语一笑,“是啊,诧异。而且一直到现在,西方文学还是这么一个风格。前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我买了一本她的获奖作品,叫做《少女与死亡》,然后我一看,我的天,里面的一些文字不但让人惊讶,甚至让人恶心。我觉得简直就是垃圾,我真不觉得这种东西有多么高的文学价值。” “她写了什么?” “比如类似这样的文字:什么全世界都性交大家就高兴了,剩下的事可以不管;还有什么,两个女孩子杀了一头畜牲,她们把这畜牲的**扯下来,血往自己身上涂;还有什么饭前祈祷,然后吃饭,吸血,也让血流到卫生巾上……你想把这些恶心的东西写下来出版,是你的自由,但是这种东西,总不应该获得所谓世界最高文学奖吧!” “怪不得你对诺贝尔文学奖这么不屑了。” “所以啊,我的文学梦不会再以诺奖为目标了。” “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美国《阿特拉斯耸耸肩》。你有看过这部吗?” “没有。” “这部,在美国号称是仅次于《圣经》的第二大畅销书。因为我读了《圣经》感觉并不好,我觉得《圣经》的《新约》很伟大,但《旧约》这部分我实在无法接受,就对这个第二大畅销书也产生了好奇,想看看美国人喜欢的文学是不是都这个样。后来我就买了一本《阿特拉斯耸耸肩》,结果我把这部看完,我只有一个词来形容我的感受。” “什么词?” “bullshit!”【译:放屁!】 59. 阿拉屌丝耸耸肩 茶水间里面,一堵黑黑的墙在一片绿意中显得非常醒目。在这堵墙上,对比鲜明的白色线条勾勒出一些各地的名胜或者建筑,它们都是经理们老家的标志性景观。所以,墙上有长江边上的洪崖洞,有花果山上的水帘洞,也有一座长着白头的富士山,因为厂长来自日本。 咖啡机沙沙响着,方自归给甄语再做一杯咖啡。等咖啡的时候,方自归突然想到,整个大学期间自己跟甄语都没说过几句话,而今天一下午说的话,差不多相当于大学四年里和甄语说过的话的十倍,而这些话里的信息量,估计超过了一百倍。 大学时,四大美女集体对方自归不屑,方自归也不屑四大美女这个集体。一直到最后一个学期,鞠雪被分配过来和方自归一起做毕业设计,有一天在实验室里,兽、鞠雪、方自归一起搭电路,搭着搭着,鞠雪情不自禁地来了这么一句:“方自归真聪明。”从那以后,方自归就不再对鞠雪不屑了,渐渐地,也才不再对另外三大美女不屑了。 “换一种口味。”方自归道,把刚做好的咖啡放在甄语面前,又重新坐回了小圆桌旁。 “谢谢。”甄语微笑着端起了咖啡,“那你刚才说的那部,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故事简单说是这样的:极少数社会精英不干活了,因此造成了整个社会的崩溃。这种事,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认为也永远不会发生。这个故事倒没让我惊讶,而是让我觉得非常反感。” “你为什么会反感呢?” “第一点,就是宣扬的个人英雄主义。”方自归端起了自己的咖啡,“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少数精英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而普罗大众是不折不扣的寄生虫。可是,我以为,没有普罗大众就没有精英。我们怎么能够确定,现在被鄙视的人将来有一天不会成为精英呢?我们中国的文化是什么?英雄不问出处!”方自归喝了一口咖啡,“精英就来自于普罗大众,精英不精英,都是看结果的,这结果也可能是动态的。伟人的后代也可以很平庸,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可以很优秀,所谓的精英,有必要洋洋得意,视普罗大众为寄生虫吗?” “英雄不问出处,这一点非常赞同。”甄语点头道。 “现在互联网普及了,网民越来越多,网民们造了很多新词,有一个新词叫‘屌丝’,你知道吗?” “不知道欸。‘屌丝’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非常low的草根阶层吧。” “哦。” “还有一个词,叫‘屌丝逆袭’。其实我们复行科技要做的,就是‘屌丝逆袭’,我们这些屌丝,就是要逆袭那两个看起来无比高大上的美国巨头。” “从你的茶水间看,你们已经不是屌丝了。” “不,我们非常清楚我们的屌丝定位。巨头一年的营业额超过百亿美元,我们才多少?我们……我们越扯越远了,还是再回到这部。“方自归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本在美国这么受欢迎,我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许多美国人那么地自以为是,为什么美国电影,那么地喜欢宣扬个人英雄主义。那按照美国的个人英雄主义思维模式,他们本来不应该动用美国的海陆空三军主力去参加二战的,他们应该出动一个蝙蝠侠,就可以打败日本了。” “扑”,甄语强忍着,差点儿把嘴里的一口咖啡喷出来。 方自归继续说:“美国有《圣经》和《阿特拉斯耸耸肩》,但美国没有佛法,所以美国人‘法执’也很重,‘我执’也很重。” 甄语表情疑惑,“法执?我执?” 方自归这才意识到,此时和自己对桌夜语的,不是louis禅,而是本班四大美女之首。方自归想一想道:“哦……我以我对法执和我执的粗浅理解,打几个比方来说明吧。比如,欧洲人从小用刀叉吃饭,便以为吃饭最好的工具是刀叉。再比如,美国实行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美国人觉得日子过得还不错,就觉得不实行美国制度的国家是错的。这就是法执重。其实这个世界没有一成不变最好的法,法好不好,全要看对象。吃蛋炒饭,用刀叉怎么搞法?管理现在的中国,如果用美国那一套,中国可就惨了。但美国人法执啊,他老觉得你不对。” “那么‘我执’又是什么?” “你听说过个人主义这种东西吗?” “当然听说过。” “个人能够成为一种主义,‘我执’还不重?太以为自己是道菜了,就是‘我执’。他们有那么厉害的个人主义,‘同体大悲’的思想,他们是不会有的啦。” “这一点我倒不赞同你的观点。我觉得个人主义有可取之处,可能因为我也挺自我的。为什么……我们中国这么崇尚集体主义?” “因为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集体。” “人多,就要实行集体主义?“ “当然,这是更适合我们的主义,这种主义,有利于为更多人而不是更少人带来福祉。举个例子,我们上大学那几年,上海搞了个‘三年大变样’,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印象很深呢。” “这个项目,为两千万上海居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善,可如果大家都玩个人主义的话,这个项目100%搞不成。就比如说,内环线,包括拆迁包括建设,两三年就搞定了。我们假设上海居民都崇尚个人主义,有可能做到吗?不可能的。拆迁的几万户居民里面,就算绝大多数人识大体,顾大局,但我肯定会有那么几个人会说,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我就是不想搬走,我就愿意每天亲手刷马桶,我就愿意一家人挤在十几平米的小阁楼里,我就愿意我做爱邻居听得到邻居做爱我也听得到……那么内环线还修得成吗?要么因为少数人的个人主义我们修一条断头路?” “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我觉得,集体主义可以算一种优化的个人主义。不顾大局的个人主义,伤害了其他大多数人的个人主义。在资源无限的世界里,极端个人主义是ok的,可资源无限的世界我从来没见到过。” “所以你才反感那本。” “不,这本还有让我反感的更多方面。” “还有什么?” “第二点特别让我反感的,是作者宣扬的所谓客观主义,就是排斥任何形式的利他主义。自私是每个人的本性,佛法叫‘习气’,娘胎里带来的,不需要任何的教育,人人皆能把自私玩得炉火纯青。所以‘自私’这个东西,真不必宣扬了。况且,人类之所以能够生存下去,除了竞争以外,还需要互助,既然竞争和自私不需要人教,就应该教育大家互助和利他,而不是大张旗鼓宣扬自私自利。” “嗯,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第三点让我反感的,就是作者把勇敢和二逼,睿智和傻逼混为一谈。咱们都是做研发的,我问你一个问题,研发输出后,应该做什么?” “评审,验证,确认。” “对呀!《阿特拉斯耸耸肩》为了描绘精英的勇敢和睿智,编造出这种情节:某精英使用一种从来没有试验过的合金造了一条铁路,平庸之辈不敢乘坐,然后这个精英就以大无畏的二逼精神,亲自乘坐这条铁路的首趟列车,风驰电掣地,成功地,到达了遥远的目的地。作者不是在误导世界吗?“ “作者根本不懂研发吧。” “如果可以这样做事情,汽车工业早崩溃了。任何一个产品上的创新,如果没有经过任何试验就推广,往往意味着失败,这是一个基本常识。制度创新也是一样。” 甄语笑道:“没想到我们班当年的懒神,思考问题已经这么有深度了。” “去年,我们参加世界最大的医疗器械展,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的首款产品引起了轰动。”方自归的‘我执’,虽然在佛法的影响下减轻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此时出现了在美女面前装逼的机会,他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但我们这款吻合器,已经做到第三版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投放市场。为什么?因为在动物实验、临床实验当中,在这些不断的验证、确认当中,我们不断发现产品有不完美的地方,我们不断地改进。我们是这么做的,而这才是真正的研发!” 甄语又笑道:“我们班出了你这样的同学,我真的感到有些自豪了。” “所以我看这个什么阿特拉斯耸耸肩的故事,阿拉屌丝耸耸肩,它就是一坨shit。” 60. 群聊:相约七月七日 客厅里灰蒙蒙的水泥地上,只放了一张可折叠的咖啡色木桌和两把可折叠的黑色塑料椅子,整个房间看起来简单而干净。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白色的光,光着膀子的方自归在塑料椅子上直起身来,像做操似的的左右扭了扭自己的身体。 夜深了,方自归刚刚在自己的出租屋内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周围一片寂静,窗外透进来路灯发出来的一片黄色的光。 方自归打开了班级qq群,想入睡前看看群里面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一看果然有一个新情况,就是电十七班班长提出来要跟电十八班合办十周年聚会,朱斗妍在群里征求大家的意见。原来,电十七也打算在七月搞聚会,可班长一张罗,能联系到的并且确认能来的,只有十几个同学。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惆怅夜来烟月,电十七班班长感觉他妈的有些凄凉,于是想入伙凑个热闹。 可是方自归跟电十七班班主任奚首汇是有过节的,看到这里,方自归有情绪产生了,就在群里说了一句话: 方自归00:12 反对和电十七合办聚会。如果奚首汇来的话,我就不来了。 毕业那年,方自归为了拿到留沪指标,到超市里买了一堆吃的,送给电十七班主任也是系副主任的奚首汇。虽然那时方自归年少无知,行贿手法确实不够专业,但奚首汇毕竟笑眯眯收了那堆吃的,后来却既没有帮忙,也没有冒泡,令方自归每次忆及此事,除了对奚首汇的淡定非常钦佩以外,也产生了莫名其妙和耿耿于怀的感觉。所以,即便过了十年,方自归也不想见到奚首汇这个人。 方自归在班级qq群里不怎么说话,而他三更半夜说的这句话,第二天早上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一句重话,然后就进行了一番讨论。方自归在群里说完这句话就睡了,第二天忙了一上午工作,到中午才又到群里看了一眼,果然这件事情已经有了结论。 宋健宝07:58 上学时还一起上过大课,一起吃顿饭没关系吧? 祝付生07:59 跟电十七的人不怎么熟,在一起没意思 丁强08:01 我电十八星光灿烂,不跟电十七的那些衰人搞在一起 乔雁书08:03 丁博士说得霸气 韩不少08:06 毕业的时候,电十七外地生留上海的不是很多吗,怎么在上海搞个活动,人还这么少呢? 莫息08:07 还是让他们自嗨吧。 …… …… 朱斗妍11:37 既然大多数同学反对,我已经委婉拒绝电十七了。 此时,除了极少数同学,几乎全班人马都在qq群里聚齐了。有几个男生完全失去了联系,比如大四班长史殊。史殊毕业时在留校的竞争中败给了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国宝,然后便去了南京就业,从此再没和其他同学联系过,就这样不知所踪了。 幸好有了qq群这种平台,朱斗妍做为十周年同学会组委会主任,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遥控组委会副主任国宝等等在上海的同学,叫他们看场地、谈价钱、订宾馆。关于聚会的各种细节,都可以在群里面讨论决定,关于聚会的各种照片,都可以在群里面分享,有什么通知,也可以通过qq群迅速及时地发布,所以整个活动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方自归每天看着qq群里的活动准备不断推进,突然想到,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用打电话或写信的方式一个同学一个同学地进行沟通和通知,那将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啊!qq群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群里面经过讨论,聚会时间定在了七月七日和八日。 七月七日是大家当年参加高考的日子,也是毕业时全班吃散伙饭的日子,颇有纪念意义,而二零零六年的七月七日正好是在周末,所以聚会就定在了这一天。定好了日子,朱斗妍就在群里正式发出了一封洋洋洒洒的邀请函,邀请函最后还调侃了一句,说:“本次活动只为纪念我们美好的大学时代,采取自愿参加、风险自负的原则,如产生旧情复燃、家庭矛盾之意外后果,活动组织者概不负责。” 七月四日这天,群里面更加热闹起来,鞠雪主动发言说:“三天后的这个时候,就和大家见面了,为电十八的大团圆助兴,送一首诗给大家。” 电光过隙情如一, 十年已去梦几回。 八千里路重相聚, 班班世间再回首。 鞠雪这首七言是一首藏头藏尾诗,藏的是“电十八班,一回聚首”,颇为应景。一诗激起千层浪,激得同学们一发不可收,陆陆续续做了几十首质量参差不齐、体裁风格各异的打油诗。国宝反应最快,回应一首藏头的五言: 电掣风驰疾, 十年寒窗迷。 八斗才未有, 班门弄斧去。 多愁善感的兽,自然不能错过抒情的机会,做了一首藏头的七言: 电笛一声惊月台, 十里相送泪满怀。 八方同窗枝叶散, 班级重聚已十载。 甄语当年在工大可是文学社的,当电十八班的毕业十周年诗词大会已经风生水起地搞起来了,做为当年的文青,总要矫情一下。于是她玩了一个诗经体: 电亦速尔, 十年去之。 八方迢迢, 班级聚之。 友人辗转, 谊厚思之。 长夜漫漫, 存温梦之。 看到甄语的诗经体,方自归很受启发,想起自己高中时也是做过语文课代表的人,于是也诗兴大发,搞了一个楚辞体: 电笛箫箫兮随风逝, 十年蹉跎兮不改志, 八方来客兮谈笑间, 班内沧桑兮多少事。 青天昭昭兮悬红日, 春深似海兮同窗挚, 万水千山兮难阻隔, 岁月峥嵘兮酒中释。 朱斗妍不写诗,但在群里踊跃点评,看到方自归的楚辞体,便在群里感叹曰:“哟,电十八班青春万岁,牛!” 兽看到朱斗妍的发言,手起笔落,几分钟草就一首“牛气冲天”的七言绝句: 电闪盛夏贺盛会 十分激情九分醉 八方来客皆主人 班长做了总指挥 牛逼不减当年牛 气质未改心相随 冲锋前沿多辛苦 天祝我等有缘人 歪诗不断涌现,群众就这样被发动了起来,连乔雁书这种从来不写诗的人,也写了“数到一二三,终于又见面”之类的五言绝句,发到了群里。 聚会前一天大清早,群里写诗最高产的兽又写一首发到群里,一诗激起千层浪,qq群里又喧闹起来。 秦以堪07:32 少时求学沪上行, 四年同窗结深情。 十载时光匆匆过, 情谊更浓更香醇。 丙戌相聚浦江畔, 叙旧论今语不停。 互祝各自境遇好, 共享未来好前程。 莫息07:51 赵钱孙李郑, 工大喜相逢。 四载做同窗, 一世为良朋。 何羽08:53 咱们班的才人还真不少,给他们点个赞,[鼓掌] 秦以堪09:04 羽兄,“才人”是旧中国皇帝的小老婆,地位低于妃与嫔,要不您高抬贵手,给咱封个“才子”?[微笑] 莫息09:16 电十八班的男生都是才子,女生都是才…… 冉红09:17 女生都是才什么? 莫息09:17 女生都是才子的老婆 方自归09:32 为明日盛会,同学们诗已经做了很多,我来搞个创新,送一副对联 方自归09:34 西学中学求真学学学不辍 男生女生问苍生生生不息 秦以堪09:34 @方自归横批? 方自归09:35 @秦以堪明天见 朱斗妍09:35 我看到对联里好多“学生” 方自归09:44 竖着念。西男,学生;中女,学生;求问真苍,学生;学生学生,不不辍息。 何羽09:44 什么鬼,西男?中女? 方自归09:48 西方文化曰动,曰刚,曰进攻性,曰罪,曰阳,所以为男。中国文化曰静,曰柔,曰包容性,曰耻,曰阴,所以为女。 鞠雪09:48 方自归修炼的可以呀,我们的思维跟不上呀! 甄语09:52 看过一个日本人写的一本《东西方文明沉思录》,总结说,西方文明的特质是男性、父性、权力性、逻辑性,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特质是女性、母性、总括性、感性。 席东海09:53 记得咱学的是理工呀。你们是工大的吗?咋看着像北大的呢?[偷笑] 方自归09:54 @席东海北大错过了我们 席东海09:55 @方自归这对联有些面熟 鞠雪09:59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祝付生10:02 比较起来,懒神的对联更胜一筹。“风声雨声”不像“西学中学”有意义,如果竖着念,“风家,声事,雨国,声事,读天书下,声事声事声事,入关耳心”,也不通。 董刚10:03 我只知道法国有个雨果,雨国是什么东东? 乔雁书10:57 今天的股市以非常规走势为我们的十周年庆献上贺礼 乔雁书11:05 文化广场改证券交易所正是我们入校时,没想到明天我们的聚会就在文化广场那里。 席东海11:06 现在文化广场已经大变样了,证券交易所搬到陆家嘴了 方自归11:07 92年有许多大事发生 乔雁书11:08 是的,光荣的电十八成立了 方自归11:14 有***南巡讲话,十四大,转市场经济,两岸92共识,三峡工程上马,电十八成立…… 冉红11:15 @方自归成立电十八被你搞得好像有历史意义了 乔雁书11:58 网上资料?充92年大事件:南联盟解体、浦东新区开发、夏时制暂停、上交所股票全面放开、国务院证监委成立、首只b股发行沪真空电子、巴塞罗那奧运 方自归12:01 还有一件,92年是上海“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第一年,那时还以为是92版***。 方自归12:08 刚到上海时我感觉好失望啊,没想到后来变化这么大。 乔雁书12:08 你见证了 …… …… 韩不少14:36 我的时钟进入24小时倒计时了 韩不少14:36 思绪调整到十年前了 韩不少14:38 把崔健,黑豹,老狼,罗大佑,谭咏麟等等搬出来玩玩 乔雁书14:40 现在喜欢的还是十几年前的经典 莫息14:42 十年没见了啊! 宋健宝14:42 思潮澎湃,不能安心工作了,呵呵 61. 爱情不再 白花花的喷泉水涌向天空,落在一个雕刻着花纹的巨大花岗岩盘子里,再流向盘子边缘,形成许多条落下来的白色抛物线,在周围紫红色鲜花的簇拥下,把小区门口装饰得高雅而灵动。 斜斜的屋顶被红色的瓦片覆盖,建筑外墙全被涂成了浅黄色,褐色石材像裙子似的把一楼包裹了起来,圆弧形的窗,反射着此时无比慷慨的阳光。 这是一个颇为高档的西班牙建筑风格的小区,方自归心想。 甄语家就在这小区里。甄语在上海那些年并没有在上海买房,因为喜欢上了苏州,就在这里买了一套联排别墅。此时,方自归的车停在小区门口的路边,等甄语出来一起去参加同学会。 约定的九点钟刚到,方自归就看见甄语穿着一件青色的旗袍,拎着一个皮质手提包,踩着高跟鞋,步履优雅地从小区门口走了出来。那天甄语去复行科技参观时,着职业装,不施粉黛,而今天的甄语化了妆,绰约多姿,仪态万千。 方自归下车迎接,打过招呼后,问甄语道:“你先生呢?” “他不去。” “欸?群里面,你们几个女生不是说要携眷吗?” 甄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座位上。 方自归也钻进了汽车,这时甄语说:“那是她们几个说要携眷,我可没说过这种话。”甄语把自己的安全带系好,脸上的表情非常自然,“我正在办离婚呢。” 方自归正要拧钥匙发动汽车,突然听到“离婚”两字,愣了一下,本来伸出去准备拧车钥匙的手缩了回来,然后从车门储物盒里拿了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惊到了,喝口水压压惊。”方自归道。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甄语道。 方自归看了甄语一眼,“我还没有结婚,竟然有同学已经开始离婚了。” 甄语仍然神态自若,“现代社会,离婚很正常。” “你知道吗?几天前国宝还跟我说,我们班只剩三个同学没结婚了,鄙人,不幸就是其中之一。而结婚的同学里面,没有一个离婚的。没想到,你是——” “出发吧。” 方自归又喝了一口水,把那瓶水放回储物盒内,发动了汽车。汽车缓缓启动,拐上了大路。 车厢里好一阵子沉默,方自归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很好奇,终于打破沉默道:“因为什么要离婚呢?” “因为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现在的先生?” 甄语沉默了一会儿,说:“对我已经三十三岁的生命来说,甜蜜的爱情,只有短暂的几个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方自归都觉得自己在爱情战线上很悲催,可是听甄语这句话,感觉甄语简直比自己还悲催。方自归印象里,追甄语的人络绎不绝,怎么光鲜亮丽的甄语也会在爱情战线上输得这么惨呢? 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直到甄语说:“零二年我就提出离婚了,可是我真想不到,原来离婚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情。你知道吗?我已经抗战四年了,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离掉。” “你们到底是什么问题?” “合不来。结婚后不久就老是吵架。” “我没有婚姻的经验,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状态。” “唉,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我们因为各种生活琐事争吵。”甄语有些黯然,“起初几年我一直忍着,我正式提出离婚前,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们在家里闹得这么厉害。以前我太要面子,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婚姻不幸,在外人面前,我甚至常常装出一副婚姻幸福的样子。” 方自归换上微笑,又看一眼甄语,想调解一下车内沉重的气氛,说:“后来,你是怎样觉醒的?” “那年春天,我老公出差了一个多星期。我一个人带着儿子,就觉得那几天过得特别幸福,特别轻松。有天早上,我睡醒了起来,走上阳台,听见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看见树枝吐出新绿,突然一个念头冒了上来。就是,我一个人过的状态很好,我为什么不愿意面对一个失败的婚姻呢?我承认失败又怎样呢?我为什么要如此在乎别人的感觉和对我的评价呢?”甄语顿一顿,“那天我就彻底想通了,我老公出差一回来,我就向他提出了离婚。” “然后你老公不同意?” “对呀,死缠烂打,拖到现在。有时候我心一软,想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真是没办法在一起过。” “结个婚不容易,原来结了婚也不容易啊!” “我给你分享我的经验:结婚,要找一个能包容你的爱人,不一定要找一个像你的爱人。有没有共同的爱好,真的不重要。我和我老公都爱好文学啊,可他心胸狭隘,大男子主义,我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还是过不下去。我宁愿他对我理解包容,不要疑神疑鬼就好了。” “所以,也不是说结婚对象一定要有那么多的所谓‘共同语言’。” “对。两个人有所不同,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有一定距离,其实挺好的。” 方自归点点头,笑道:“听君一席言,胜结十年婚。” “所以有人说,两口子要互补,也是有道理的。” “我谈过三次恋爱,现在我有个深深的感觉,就是我觉得,还是校园里的爱情是最纯粹的,是最值得珍惜的。虽然我的校园之恋失败了,但跟后来走上社会后的我那两段恋爱相比,还是这段校园之恋最让我刻骨铭心,最让我有感觉。在社会上找恋人,状态都变了。有太多杂念,太多功利心,太多不纯粹。” “可惜我在校园里的时候,没有过恋爱。” “那是你不要啊。当年丁丁可追得你好苦,你知不知道他胳膊上烫伤留下的疤,就是因为你留下的?” “烫伤?” “追不到你,丁丁痛苦啊,他就通过自残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现在我就知道,这就是人生八苦之‘求不得’苦,我现在真是能够理解,这难受起来,可真的非常难受呢。” “那我在婚姻上吃的苦头,算什么苦?” “‘怨憎会’苦。你看到你先生,是不是觉得特别讨厌?” 两人聊着爱情、婚姻和校园往事,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汽车就到了回味堂,同学们聚会的地方。 早上还没什么客人,回味堂门口的十几个车位全都空着。方自归把车停在离会所大门最近的车位,扭头好好看了一眼本班四大美女之真正美女,说:“就要见到老同学们,觉得有些激动呢。” 甄语莞尔一笑。 62. 老枪不老 由老洋房改造而成的会所,掩映在梧桐树的郁郁葱葱之中。会所门口,赫然立着一幅两米多高的海报,海报最顶端是一行红色的大字:“沪东工业大学电十八班毕业十周年同学会”,红字下面,则是那张方自归早就找不到了的放大了的毕业照。 方自归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看见自己在站得整整齐齐的同学当中却歪着个头,眼神里透着对这个世界的不屑。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方自归那个歪着的脑袋和不羁的表情,都会在同学们的记忆里浮现出来,唯独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而立在门口的这张大幅照片,猛的一下把方自归拉回到那段时光隧道当中。 虽然在时间的微风中很多细节都被风化了,可是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有些细节还是被顽强地保存了下来。 “那时候的我们,看上去好清纯。”甄语看着那幅毕业照说。 “嗯,也好青涩。”方自归道。 毕业照下面,是一排黑体字,写着“相遇相知相念相聚”。黑体字下面,是十几张毕业后同学们各种小聚的小幅照片,比如那次阿远回国在上海和同学们小聚的照片。这些照片下是一幅国画,画了几只相伴而飞的燕子,在红花绿叶间嬉戏,画上行书题的字是“十年再回首,相聚亦青春”。这幅画下面,正楷字题诗一首,诗云: 同窗相聚丙戌年, 熙风拂面胸中暖。 十年别离终相聚, 叙旧论今笑颜展。 小聚两日何太短, 可叹长守却无闲。 今朝有酒今朝醉, 把酒当歌需尽欢。 “这首诗,像是兽的手笔。”方自归笑道。 “难为朱斗妍他们,挺花心思的。”甄语说。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甄语这是在夸朱斗妍,心内不免有些感慨。 当年在学校里,甄语和朱斗妍可是长期不和。十年过去了,两人似乎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倾向。 回味堂所在的老式花园洋房有三层,老房子内部已经完全实现了现代化,有中央空调和电梯。电十八班搞活动的地方在三楼,这里正好可以放下四张大圆桌。洋房的楼顶被改造成了一个空中花园,放了一些桌椅沙发,客人可以在上面喝茶。接待小姐就告诉方自归,已经有参加同学会的一些同学到了,他们都在楼顶的空中花园喝茶聊天,方自归和甄语便跟着接待小姐径直往楼上去。 到了楼顶,方自归刚走出楼梯间,看到果然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喝茶,未及方自归开口,就听见一声断喝先传了过来——“老枪!” “狗子!”方自归也断喝了一声。 狗子变成了小平头,人也胖了,只没有兽膨胀得那么夸张。毕竟狗子来自经济起飞较早的珠三角,在学校时,不像来自国家级贫困县的兽瘦得那么夸张,所以今非昔比的程度,也不像兽那么厉害。方自归和狗子握手、拥抱,再跟其他同学一一握手,打招呼。甄语则躲避着丁丁的目光,和已到现场的唯一女生鞠雪拉手,说话。 狗子和祝付生夫妻前一天就到了上海,而鞠雪夫妻俩从河南过来,是坐卧铺车在火车上睡了一夜,大清早到达上海的。另两位已到场的同学是国宝和丁丁。国宝是base在上海的同学会组委会副主任,自然到得最早,而丁丁的base也在上海,被国宝一大早叫起来一起布置会场、迎接同学。 狗子对方自归道:“神,你怎么好久都没来广州了?” 方自归道:“兄弟,最近确实在长三角一带活动得比较多,广州那边儿一时间顾不上。” 祝付生道:“自归,找机会到青岛来找俺玩儿啊。” 方自归道:“山东俺不敢随便去。” 祝付生道:“诶?咋不敢来山东呢?” 方自归笑道:“俺在山东不管是请人吃饭,还是得被人请吃饭,每次都要酗酒论英雄。” “哈哈哈,”祝付生大笑,”你来俺青岛,俺保证不灌你酒!“ 同学们就有说有笑,在楼顶花园边喝茶边聊起天来。 众人正谈笑着,服务员引着兽上来了。这次丁丁反应最快,向兽大喝一声:“口令?” 兽怔了一下,还好他还是没忘记那几年的宿舍风云,大概也是因为有两个女生在场,兽弱弱地回答:“老枪。” “哈哈哈……” 只要报上“老枪”名号的,那肯定是自己人。 方自归笑着,心想要是同学们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参观,看到那些形态各异、功能不同的“老枪”,不知会作何观想和评论。也许他们就从此把自己从“懒神”升级为“枪神”了。 兽在狗子身旁落座,然后就对狗子大惊小怪道:“诶,你后脑勺上那几根白头发怎么没有了?” 狗子道:“嘿嘿,焗了油。” 兽道:“哎呀,你怎么能焗油呢?你再怎么整容,也不能整头发啊!原来的腔调都没有了。” 狗子的事业蒸蒸日上,口才也进益了,笑道:“诶——参加同学会嘛,老枪不老嘛。” 方自归笑道:“兽,你都胖成个球了,狗子再怎么整容也没你整得厉害啊!” 这时,韩不少和朱斗妍也现身了。 韩不少和兽是搭朱斗妍的车一起从杭州过来的,意外的是,李向红没有现身。大家一问,才知道李向红这天早上接到工地上打来的紧急电话,是一个工友从八九米高的厂房房顶上掉了下来,据说脑袋肿得有原来两个脑袋那么大,口吐黑血,但人还活着,把工友们都吓坏了。李向红创业做工业安装,从没出过这么严重的事故,也从没出过人命,所以接到电话就赶往工地,能不能参加同学会还不知道。 在班级qq群里,韩不少曾经开兽和朱斗妍的玩笑,说朱斗妍能不能不带李向红参加同学会,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但是,这天兽坐在朱斗妍车里,一路上老老实实,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杭州的同学也泡好了茶,落了座,国宝问:“怎么样,我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吧?“ 朱斗妍看了一眼近处色彩缤纷的花草,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笑道:“真不错,宋健宝同学这次立功了。 这时兽说:“大堂经理的颜值有待提高。” 甄语捂着嘴笑,丁丁骂道:“妈的,十年过去了,兽虽然变成了胖子,精神内核一点儿都没变啊!“ 大家哈哈大笑。 说笑了一会儿,朱斗妍开始指挥大家劳动,说:“好了,现在开始布置一下会场。先来几个男生,把我后备箱里的酒水搬上来。” 方自归便和国宝、丁丁一起去搬酒,走到楼下一看,朱斗妍竟然开的是一辆崭新的奥迪a6,挂着临时牌照,车身保护膜都还没撕掉。 方自归赞道:“好车啊,班长。” 朱斗妍笑道:“这辆苏e的小钢炮是你开来的吗?也是好车啊。” 方自归笑道:“不带这么调侃人的啊。咱们不是小钢炮,咱们是老枪。” 63. 这年代的大学生,想混得特别差还挺不容易的 中午时分,离回味堂不远的一家台湾菜小饭馆里,十七个人围着一张本来只能坐十二人的圆桌吃饭,把小饭馆里唯一的包厢挤得满满当当,真是又亲热又热。 这是上午已经到达会场的同学们一起吃饭,大家都没有喝酒,说要把战斗力留到晚上。 包厢里悬挂的吊灯,像是挂了一个个熟透的桔子,窗外传来阵阵的蝉鸣,餐桌上聊得热火朝天。国宝聊起几个因为失联而不能来参加聚会的同学,丁丁道:“妈的,从高中到研究生,我发现最不靠谱的就是班长!” 朱斗妍威严地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吗?” “哦……我说的是男班长。”丁丁咧嘴一笑,“女班长不适合这个规律。” 包厢里哄堂大笑。 丁丁吐槽班长,是因为国宝说乔雁书毕业后去了石家庄,后来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失联了,然后乔雁书是在十周年同学会前几个月,才突然主动与国宝取得了联系,而史殊自从毕业后去了南京,就一直失联到现在,史殊留在毕业班通讯录上的联系方式早就失效了。乔雁书是第三任班长,史殊是第四任班长,而丁丁因为第二任班长朱晔大一时跟同学打篮球摔坏了眼镜,还管同学要钱,一向都对朱晔不屑,所以才发出一个关于班长的感叹。 “表现最好的,是女生和我们一零一的老枪。”兽评论道,“我们到得最早。” 一零一的八杆老枪,除了远在外国的阿远和远在天国的老夏,其他的老枪此时全在餐桌上。国宝问:“冉红什么时候到?四大美女就差冉红了。” 鞠雪道:“她和她老公下午三点多的火车到上海,到这里估计要四五点了。” 董刚对狗子煞有介事地说:“莫息,告诉你一件事,上学的时候冉红暗恋你。” 狗子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摇头道:“谣言,纯属谣言!” 董刚道:“你不相信,等冉红来了你问她。” 韩不少假惺惺地站出来主持公道,“你放屁你。冉红老公在,狗子敢问吗?” 朱斗妍笑道:“咱们班还有多少没有曝光的秘密?” 大家一边怀旧,一边开玩笑,一边吃饭。鞠雪的先生插不上嘴,吃得差不多了,他就出去抽烟。韩不少瞅准这个机会,对鞠雪笑道:“唉,鞠雪,早知道你家老公就这个水平,大学的时候我就追你了。” 鞠雪脸红了,包厢里又是哄堂大笑。 一顿饭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两三个小时方散。 吃完饭大家回到回味堂,有四个同学凑了一圈打八十分,还有几个观战,其他同学都在楼顶花园喝茶、嗑瓜子、聊天。除了怀旧,大家也都聊聊各自的近况,方自归问祝付生道:“诶?你原来不是在青岛市嘛,怎么到青岛下面的县城去了?” 祝付生谦虚地说:“到县局,我才有机会做局长啊。” “噢......”方自归一下就明白了,原来也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思路。 十年过去了,同学们活跃在祖国建设事业的各条战线上,一零一的老枪们也是如此。国宝评上了高工,狗子已经是正科,丁丁做上了主任,韩不少早就是采购经理,兽自称高级程序猿,而方自归做起了老板。这个时代的这些个大学生,要想混得特别差还挺不容易的。 “我混得差啦,什么营销专家啊,就是混口饭吃而已。”下午到的席东海,此时也加入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群聊。 “席总不必谦虚嘛。”方自归笑道。 “喏,我给你们念一副对联喏,我一个也做营销的朋友发给我的。”席东海掏出手机,找到那条短信,模仿那个报菜名的相声段子,噼里啪啦爆豆子般念到:“一名销售,两部手机,三餐不定,四季抢单,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点起床,八点出发,晚上九点不返,十分辛苦!”席东海顿一顿,念下联:“十年营销,九州跑遍,八面玲珑,七窍流血,六亲无靠,五毒俱全,四季奔波,三更不眠,只为两个铜板,一生拼搏!” “哈哈哈,”也是下午到的louis禅乔雁书大笑,“东海讲相声的本事,不减当年啊!” 正当大家畅谈事业和人生时,朱斗妍找到方自归,请方自归开车去接一下班主任申老师。这任务,朱斗妍本来是安排给李向红的,可李向红没来,便找方自归帮忙。 当年方自归毕业时想留上海而不得,实在走投无路,最后去求过申蓉,申蓉不帮忙也就罢了,但她表达过癞蛤蟆最好还是放弃天鹅肉的观点,方自归从此就不想在人海中最后再看她一眼了。 “班长,让别的哪个同学去接吧,我跟狗子正聊到兴头上。”方自归道。 “其他同学都不开车啊问题是。”朱斗妍虽然不做领导很久了,领导力依然比较强,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楼下就你一辆苏e我一辆浙a,我还要布置会场,在现场主持大局,同学里面的本本族呢,我也不放心,还是你去接吧。” 参加同学会的同学开来的车,确实只有来自杭州的一辆奥迪和来自苏州的一辆polo,朱斗妍就认准方自归这个司机了。出现这个局面,也跟当时上海人先买房再买车、爱买房不爱买车的生活习惯有关,这跟当时北京人的生活习惯大相径庭。要是电十八班是在朱斗妍的老家北京成立的,班里的九大金刚是北京人而不是上海人,此时楼下停七八辆同学的车,应该是有的。可因为上海人性格上的原因,楼下只停了两辆车,接申老师的重任,谁与方自归争锋? “好吧。”方自归无奈地说。 “我叫甄语跟你一块儿去,以示对老师的尊敬。” “好吧。” “你开我的奥迪去,以示对老师的尊敬。” “这没有必要吧。班长的豪车还是新车,你不怕我给你蹭了?” 朱斗妍大大咧咧的性格又上来了,“车蹭了有什么关系?你给我把人平平安安带来就行。” 方自归开车到了申蓉家的小区门口,便把车停在路边等,甄语则下车去申蓉家里把申蓉迎下来。方自归坐在车上等了二十来分钟,申蓉还没下来,突然有些恼火,心想年纪一把的申蓉参加个同学会,怎么还好像约会前一样,需要补个妆吗? 等了半个多小时,甄语终于挽着申蓉的胳膊,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申蓉带着微笑上车,与方自归打个招呼:“你好啊,方自归。” 申蓉与甄语一起坐在了后排座位上,这更显得方自归像个专职司机了。 方自归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申老师好。” 申蓉道:“听说你在苏州发展的不错,都自己开工厂当老板啦。” 方自归心想,是啊,癞蛤蟆也有春天,“混得也就马马虎虎吧。” 申蓉道:“看到你们发展得非常好,老师最高兴了。方自归,老师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方自归有些惊讶,“申老师……碰到什么事了吗?” 甄语道:“申老师生过一场大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申蓉道:“四五年前,我先是查出淋巴癌,不久又查出胰腺癌。”申老师见方自归回头看,便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我这里这一块切掉,然后这里的一大块也都切掉,那真是大手术了。” 方自归大吃了一惊。 以前不知道,可方自归后来做了医疗行业,就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之王,一旦发现胰腺癌,90%的病人会在五个月内死亡。而申蓉同时得了两种癌症,包括癌症之王的胰腺癌,竟然已经存活了四年以上,那也算得上是一个医学奇迹了。 “我们都不知道您生了这么重的病。”方自归道。 “医生都已经判了我死刑,给我爱人说我最多只有半年了。”申蓉道,“我做化疗的时候,头发全掉光。你看,现在头发又长出来了。医生说,我的心态特别好,所以才能够恢复。” 方自归本来对申蓉极其反感,可是看到申蓉以手为刀,切割自己身体,便以多次在手术室里跟台的经验,脑补了一下申蓉遭受人生八苦中之“生老病死”苦,升起了悲悯之心,对申蓉赞叹道:“申老师,没想到您这么坚强。佩服佩服!” 申蓉微笑道:“还是因为我信了主。幸好生这场大病前两年,我信了天主教。所以生病的时候啊,我没有恐惧。我对自己说,我把我的一切交给主,让主来决定我的命运。你们看,主真的来帮我了。” 方自归发动了引擎,开车向回味堂的方向驶去。 “申老师,那您现在痊愈了吗?”方自归问。 “仍然还要吃药,但已经过了好几年,没有复发,可以算痊愈了。”申蓉道,“生大病对身体影响还是很大,我自己平时还是要很注意保养,不能太累,也不能乱吃东西。所以今天我参加你们的十周年会,就是去看看你们,坐一坐我就要走的,吃饭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 甄语道:“您生病的事情,同学们都不知道。幸好您康复了。” 申蓉道:“感谢主。信主很好的,我建议你们也信主,我给你们一人一本小册子看看。” 说着,申蓉从包里拿出两本小书,一本递给甄语,一本放在副驾座位上。方自归瞟了一眼,看到小书封面上醒目的十字架。 甄语笑道:“我有次在海南旅游,碰到陌生人发基督教的宣传小册子给我,当时我对这种特别主动的方式有些抵触。” 申蓉道:“你可以看看,再到教堂去感受一下。” 甄语笑道:“基督徒好像都挺热衷于传教的。” 申蓉笑道:“因为信主好啊,所以要分享给更多人啊。方自归,你也回去好好看一看,有时间最好读一读《圣经》。” 方自归道:“申老师,其实我已经读过《圣经》了。” 申蓉很高兴的样子,“你已经看过《圣经》啦,那你有没有考虑加入我们教会?” 方自归道:“申老师,不管怎么说,主使您心灵安宁,帮您战胜了病魔,我衷心地为您感到高兴。”方自归顿了一下,车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然后他方向盘一打,拐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但如果《圣经》不把《旧约》这部分删掉,我是永远不可能信基督教的。” 64. 毕业十年后 宴会厅里,一条写着“沪东工业大学电18班毕业10周年同学会”的红色横幅,挂在东边那面墙的正中间。投影幕布下面,草绿色的地毯上,摆着一排姹紫嫣红的盆栽鲜花,让整个房间好像换上了节日的盛装。 酒杯里都已经倒上了酒,几十双眼睛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朱斗妍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拿着话筒,走上宴会厅里临时搭的小舞台,宣布晚会正式开始,然后她说:“向大家发出邀请的时候,我还有些忐忑,我不知道会有多少同学响应。没想到,一个电话,一封邮件,所有能联系到的同学,最后全部都来参加同学会。一个都不拉!” 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说明,我们闪亮的电十八是个有凝聚力的集体!” 掌声,欢呼声。 “我非常感动,我向大家表示感谢!” 朱斗妍站在小舞台上,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接下来,请班主任申蓉老师发言。” 申蓉走上小舞台,接过话筒,满怀深情地说:“同学们,老师今天特别高兴,谢谢大家邀请我,能够见到大家,真是太不容易了。老师几年前,曾经在死亡边缘徘徊……” 申蓉把她得癌症的那段经历告诉大家,勉励大家珍惜健康,珍惜亲情友情。 “申老师加油!”台下几个同学呐喊。 申蓉眼中有泪光闪烁,“谢谢同学们!因为身体原因,老师今天要先离开,请同学们今天一定要尽兴,老师回去以后,也一定会加油,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为健康奋斗!将来,我还要参加你们的二十周年,三十周年!” 同学们热烈鼓掌,欢送申蓉。 接下来,朱斗妍请另外两任班长上台发言,胡晔首先拿过话筒说:“我记得刚毕业时,我回学校办个什么事,我还特地去宿舍看了一下。我记得一零一只剩下宋健宝一个人,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走得一个人都不剩,空荡荡的。说实话,我挺怀念毕业前和同学们在宿舍里打牌的那段时光,看见空荡荡的宿舍,我当时就想,可能有些同学再也见不到了吧。没想到,今天见到这么多同学,我特别高兴。我就说这么多吧。” 这次聚会,全班仅仅只有几个同学没来参加,又有八九个同学带了家属、孩子一起来,导致四张大圆桌坐得挤挤挨挨,场面比当年吃散伙饭的时候还要大了,难怪朱晔有些感慨。 乔雁书拿着话筒说:“看到大家太激动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嗯……我记得离校前的那场散伙饭,好多同学都喝醉了,国宝为了把不省人事的方自归弄回宿舍,肱二头肌都拉伤了——” “国宝有肱二头肌吗?”方自归插了一句。 大家哄堂大笑,乔雁书笑着又抒了很长一段时间情,最后感谢道:“有些同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同学们辛苦了!谢谢同学们!” 然后,朱斗妍表扬国宝为这次聚会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请国宝上台发言。 “我今天很高兴!”腼腆的国宝接过话筒,说出了第一句话,说的时候话筒和嘴凑得太近,话筒“嗡嗡”直响。然后,也许是因为太激动,国宝就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来一句:“要不开始吃吧。” 众人哄笑,朱斗妍便接过话筒说:“十年过去了,我想每个同学都经历过一些酸甜苦辣。今天是个释放压力的日子,今天也是个释放情感的日子,今天我们创造这个舞台,让大家尽情地抒发,好不好?” “好!” 接下来是老照片重放,投影仪把一幅幅大学时代的照片,投在了舞台上方的白色幕布上,这都是国宝最近一两个月从各个同学处收集来的。国宝把这些照片做成了ppt,有配乐,有配字。这些照片经过数码相机翻拍,有些不是特别清楚,但看上去却别有一番味道。 单人照、双人照、多人照、宿舍照、全班照,还有春游照、晚会照、运动会照,还有那时的校园风光照,但所有的照片,全部来自大家的学生时代,其中也有颇具沧桑感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有全体同学一身蓝色工作服在实习工厂门口的合影,四大美女神情严肃,半蹲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好像要上生产线的产业女工;有一零一的八杆老枪光着膀子戴着学士帽,毕业前在宿舍里拍的那张天外飞仙;有一零二的兄弟们每人嘴里叼一根香烟围桌而站,桌上的一块蛋糕插着燃烧的蜡烛…… 照片很多,一幅幅地自动播放,大家议论纷纷,各种感叹。 “哇!那时候好苗条。” “这是狗子吗?” “女生宿舍也这么乱啊?” …… 出现毕业照的时候,朱斗妍问大家什么感觉,狗子大叫一声:“土!”然而冉红不服气,厉声喝道:“谁说的?是纯!”,众人又大笑。 照片在悠扬且怀旧的音乐声中一张张切换,大家都在笑,方自归却突然看见,甄语在抹自己的眼角。 几个同学的孩子在酒桌间追逐打闹,服务员端了一盘红色的糖藕上来,放在转盘上,方自归突然觉得,这一幕是自己曾经看到过的。 这种似曾经历的感觉,方自归已经好久没有过了,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十年韶华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吗?这是过去?还是现在? 老照片展示完毕,朱斗妍领导同学们举杯同庆,红酒杯相碰的“叮叮”声,酒杯杯座敲击玻璃转盘的“铛铛”声,响成一片。 举杯同庆的仪式结束,站在一旁的领班早等得不耐烦,因为这顿晚宴的前戏也太长了。从朱斗妍拿起话筒说七月七日的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到现在已经弄了一个多钟头,早已按捺不住的领班,终于向朱斗妍问出了那个在她胸中压抑了许久的问题:“姐,可以上热菜了吗?” 朱斗妍刚喝光杯中红酒,满面红光,“上!” 热菜上来了,大家举筷同上,喧嚣一时,边吃边聊各种话题。有的聊校园往事,有的聊终身大事,有的聊天下大事,有的聊天大的事……所谓“民以食为天”,天大的事是关于吃饭的事。 “不少,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困惑。大学的时候没问过你,今天你能不能给个答案?”狗子问。 韩不少说:“有屁快放。” 狗子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大一的时候,你喜欢穿着个花裤衩子蹲在凳子上吃饭。你吃饭为什么要蹲在凳子上呢?” 韩不少道:“这么低级趣味的问题,不予回答。” 方自归道:“韩不少,是不是你加入了什么邪教组织?” 韩不少道:“你放屁你。” 祝付生笑道:“哈哈哈,不少蹲在凳子上吃饭的原因,我知道。” 众人问:“什么原因?” 祝付生娓娓道来:“这个原因,我也是最近几年才知道。不少老家那个地方,跟山东交界,几年前我在那个地方住了几天,我就发现,那一带的农村很多人喜欢蹲在门口吃饭,也有蹲在凳子上吃的。我就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因为那边儿穷。穷嘛,吃饭曾经是个很大的问题,所以让别人看见吃饭是件有面子的事情,所以要蹲在门口吃,就成为一种习惯了。这个姿势代表什么呢?我家里有。知道吧?家里有!” 狗子笑道:“我敬你一杯,付生,你解开了埋藏在我心中多年的一个谜团。哈哈哈。” 方自归道:“说到吃饭,我想起我小时候在陕西。有次我在一家馄饨店吃馄饨,那个店里都是那种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我吃馄饨的时候,同一桌就坐着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也在吃馄饨,听口音全是本地的农民。然后里面有个中年男人,一边吃一边儿说话说个不停,但是差不多每句话里带个‘吃’字。我当时就觉得很烦,怎么没完没了的‘吃吃吃’,说句话离不了一个‘吃’字。”方自归顿一顿,“后来我才理解了,那个时候,能够让一家人吃饱饭,能够让一家人在馄饨店里搓一顿,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所以那个农民才这么兴奋,老是‘吃吃吃’。” 这桌同学边吃饭边聊吃饭,好在此时的中国,吃饱饭已经非常容易,这次晚宴的重头戏也并不是吃饭,吃饭只不过是活动的一个背景,所以大家吃了片刻,国宝出来活动了。 “一零一的同学们请注意!”国宝站在投影幕布前,在喧嚣中拿着话筒大声宣布,“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和我们一零一的一个同学有关。一零一,一零一的注意!” 朱斗妍大声指挥:“一零一的同学全部到前面去!” 于是,一零一的同学们站起来往小舞台上走,国宝却阻止说:“不是不是,只要韩不少上来,其他的回到自己座位上,保持注意。” 韩不少上去了,国宝把他按在正对投影幕布的一个椅子上。韩不少莫名其妙,不知道国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想,是不是国宝要展示自己的什么摄影作品,于是问:“什么鬼?” 国宝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国宝一个人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突然,音响里传出了激动人心的音乐,幕布上跳出来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的片首序幕,此时那动听的音乐,正是那时风靡校园的主题曲——《突如其来的爱情》。 韩不少一下子就呆住了,眼睛盯着银幕一动不动。 银幕上,铃木保奈美对着银幕外的韩不少微微一笑……铃木保奈美和男主角接一个长吻……口哨声、欢呼声、掌声,在宴会厅里响成一片。 韩不少看着银幕,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 65. 那时候我们不懂爱情 动人而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飘扬,银幕上变幻着影像,韩不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亮晶晶地闪闪发光。 角落里,一个汉白玉雕刻的全裸西洋美女也一动不动地坐着。本来这个雕塑放在三楼宴会厅入口处的茶几上,朱斗妍重新布置会场,就把这个雕塑搬到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里去了。雕塑现在处于一个柜子的阴影中,雕塑的对面,是一个像一整面墙一样的大书架,此时,书架的每一个小方格子的小射灯都亮着,远看,书架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蜂巢。 音乐和视频播放结束,国宝把话筒塞给了韩不少。 韩不少站起来,转身面向同学们,对着话筒说:“一听到这个音乐,我就好像回到了大学宿舍……”韩不少语塞了,然后突然大叫一声:“妈的,国宝,我爱死你啦!” 欢呼声,掌声。 这时候,席东海端着大半杯红酒走了上来,先把红酒杯放在放电脑的小桌上,就从嘿嘿憨笑着的国宝手中拿过话筒,对大家说:“其实这个剧,给我们印象都很深,不只是在你们一零一宿舍。遗憾的是,去年发生那个事情,现在全国所有电视台都不播日剧了。” 席东海说的“那个事情”,就是一年前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然后中国各地就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再然后,日剧就在中国的电视屏幕上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日的剧在民间流通,导致日的剧成为这时期中日文化交流的唯一桥梁。 “但这个剧在我看过的电视剧里面,在我心里面,是排名比较靠前的。”席东海接着说,“说实话,这个剧我看第一遍的时候很多细节看不懂,后来暑假里上海电视台重播,我看了第二遍,许多年以后我看了第三遍,才慢慢看懂了。我开始就搞不清楚,完治为什么不喜欢莉香?莉香那么漂亮,那么可爱,完治不要她,去要那个木头木脑的里美,脑子瓦特(坏掉)了。”席东海说了一句上海话,然后又转为普通话,“后来明白了,后来才明白了,就是一句话——这种女人是hold不住的!”【译:把持】 “好!总结得好!”大家嚷着。 “那时候,我们都不懂。”席东海对着话筒说。 “席东海,干一杯!韩不少,干一杯!”同学们喊着。 席东海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红酒杯,又对着话筒说:“我已经准备好干杯了,来,为了那时候不懂爱情的我们!” 说完,席东海仰着脖子,“咕嘟咕嘟”把一大半杯红酒全部灌了下去。 同学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方自归鼓着掌,心想,席东海喝酒就不行,看他今天这个状态,是要把自己灌醉的节奏啊! 喝干了酒,席东海一只手高高举起空空如也的酒杯,杯口对着大家,另一只手把话筒凑到嘴边,说:“接下来,我要为大家献上一首歌,beyond,《岁月无声》。” 大家又是欢呼,国宝赶紧上来,在电脑里找《岁月无声》的音乐。国宝找了一会儿,找到了,然后音乐响了起来,节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给每个人都带来无尽的感怀和感伤。 席东海用发音相当标准的粤语唱到: 千杯酒已喝下去 都不醉 何况秋风秋雨 几多不对说在你口里 但也不感触一句 泪眼已吹干 无力再回望 山不再崎岖 但背影伴你疲累相对 沙不怕风吹 在某天定会凝聚 若我可再留下来 迫不得已唱下去的歌里 还有多少心碎 可否不要往后再倒退 让我不唏嘘一句 白发已沧桑 无梦再期望 山不再崎岖 …… 席东海唱完,掌声、口哨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朱斗妍拿着另一个话筒走了上来,说:“同学们,谁想说什么话,谁想做什么表白,谁想唱什么歌,都可以上来。舞台是属于你们的!国宝的电脑连着网络,任何歌都可以唱!” 然后,何羽就上来献唱了,唱的是《对你爱不完》,正是何羽在大学第一次参加歌唱比赛时的参赛曲目。何羽边唱边舞,下面又是掌声一片。唱到一半时,狗子以一瓶啤酒插了几片青菜叶子当花,在何羽面前单膝跪地,向何羽献花,何羽就左手拿着酒瓶子,右手拿着话筒,边扭边唱,再次掀起了一个高潮。 接下来,兽走上台来,拿起话筒说:“十年前,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杭州,但其实我并不孤单,因为在杭州,我有一个兄弟韩不少。”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下面有人起哄。 “还有妹妹朱斗妍和妹夫李向红。” “还有还有。” “还有一个从东北来的老婆,哈哈哈。”兽自己大笑起来,“今天我真高兴啊,真高兴啊!” “今儿个我啊真高兴,真呀真呀真高兴!”天津人何羽模仿北京腔说唱了一句,正是春节联欢晚会上一首歌的歌词。 “这周啊,从周一起啊,每天啊,我都看我们班的qq群,看大家发言。”兽继续说,“昨天我十一点就上床了,想早点儿睡觉,养精蓄锐。结果我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啊,就像翻相册一样,我们大学里的事情,在我脑子里一篇一篇翻啊翻,哎呀——刚才看老照片,我真是特别感慨。”兽顿一顿,“我和韩不少去杭州都是白手起家,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俩儿分过一碗面……唉,这些都太难忘了。最后我想送给大家的话是,身体很重要,家庭很重要,欢迎大家以后到杭州来。我不在请找韩不少,保证酒不少。韩不少不在请找李向红,保证样样红,哈哈哈。” 众人鼓掌,接着,鞠雪主动上台,进行了一个极富诗情画意的发言,她说:“同学是一首歌,同学是一幅画,同学就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这段话就像散文诗一样,方自归心想,肯定是鞠雪来之前就反复背诵过。 鞠雪朗诵原创散文诗的时候,席东海走向了正站在墙根嘿嘿傻笑的国宝,然后搂着国宝的肩膀,把国宝带出了包厢,弄得国宝有些莫名其妙。 席东海按了电梯下行的按钮,说:“国宝,在我还没有失去意识之前,有件事情要处理一下。” “什么事情啊?” 席东海没有回答国宝的问题,反问了一句:“他们一楼门口那个前台,就是收银台吧?” “是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席东海拉着国宝走了进去,说:“我现在把公费交给你。” 国宝笑道:“我还以为你忘了。不急的。” 这次活动的份子钱,是每位同学三百元,大部分同学在这天之前,就已经通过银行转账把钱转给国宝了,少部分同学是到了现场给国宝现金,席东海确实是最后一个还没给份子钱的。 “这样吧,三百块的份子钱我不给了。”席东海说,“今晚上这顿饭全算我的,我现在去买单。但是点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清楚,你陪我一起去,检查一下他们单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啊?!”国宝瞬间没反应过来,“这,这……” 国宝在上海混了十多年,知道上海人最喜欢aa制,一个大包大揽的上海人在班里横空出世,国宝不但吃了一惊,而且吓了一跳。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 66. 远方的祝福 回味堂一楼大厅里静悄悄的,电梯旁的两个欧式长沙发上,金色、蓝色、红色的靠垫在沙发靠背上摆得整整齐齐,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干干净净,一点儿烟灰都没有。 完全被黑色大理石覆盖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写的是李清照的一首词,让这个欧式装修风格的厅有了中西合璧的味道。收银台的旁边,柔和的灯光洒在一面五颜六色的照片墙上,墙上一张紧挨着一张地排列了几百张照片,据说都是来回味堂吃过饭的沪上名人。席东海下午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裤的谢晋。 挂在墙壁上的灯闪着蓝光,让大理石上的花纹看起来好像一片一片的水波。 “我买单啦,什么这个那个的。”席东海搂着国宝说。 “不要不要。”国宝反应过来了,“晚上这一餐好多硬菜,加起来要一万多了,让你一个人掏钱肯定不合适。” “没关系的啦。” 国宝低头想了一下,说:“这样吧,这次聚会,班里面做老板的自归和向红一人掏了五千块钱赞助,要不你跟他们也一样?否则,公费花不完的。今天晚餐是大头,剩下的,主要就是今晚住宾馆和明天在工大小餐厅聚餐,钱已经足够了。” “哦,两个做老板的已经赞助了啊。”席东海点点头,“好吧,那我们还是把单买了,我刷五千,剩下的归你。” 国宝是这次活动的财务总监,他本来打算如果这次活动的经费不够,不足的部分自己贴。国宝在工大上班当然不算有钱,但如今他做做自动化项目有些提成,跟他上学时比还是富裕了很多,觉得自己作为地主,请外地同学们吃吃饭还是请得起的。可是,席东海横空出世,国宝就完全不用贴钱了。 “嗞……嗞……嗞……”打印机打印发票的声音格外清晰。 发票打印好,国宝检查了一下,便和席东海一起乘电梯回三楼。两人一出三楼电梯,立刻感受到这里与一楼的强烈对比,只听见敞开门的包厢里好一个喧嚣。 这时候,大概本桌同学互相敬酒敬得差不多了,桌与桌之间开始互动。同学们纷纷端着酒杯,离开本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祝酒声干杯声声声不息。 国宝回到自己座位,发现从另一桌过来的董刚正端着酒杯坐在本桌演讲:“那时候女生宿舍里有甄语啊、冉红啊、朱斗妍啊,还有那个鞠雪啊,还有机械系的两个女生。毕业的时候,我到宿舍里帮女生搬行李,看同学们一个一个走了,哎呦,心里真是很伤感。” 方自归道:“女生宿舍我只上去过一次。” 董刚道:“那你上去的少了,我上去过很多次。毕业那段时间管的不严,随便上上。” 方自归道:“是吗?” 董刚道:“当然啦,看到鞠雪走的时候——” 董刚话音未落,朱斗妍打断道:“董刚,跟鞠雪喝!” 董刚非常听话,立即停止发言,端起酒杯就找鞠雪,与鞠雪碰杯后一饮而尽,然后就和正在身边的何羽拥抱。 “让我先练习一下,”董刚对有些莫名其妙的何羽说,“等一下他们要起哄,非让我和鞠雪抱一抱,我就有准备了。” 大家笑,其实鞠雪老公在场,大家当然拎得清,但朱斗妍是一个人来的,然后大家起哄:“抱班长!抱班长!……” 董刚不愧玩过比较野蛮的足球,是上海同学中胆最肥的,只见他慢慢转过身,面对朱斗妍张开双臂,讪笑道:“群众的呼声很高啊!” 谁知朱斗妍的气场更加强大,一丝尴尬都没有,先给董刚的杯子里倒满了红酒,喝道:“干掉这杯酒!” 董刚咬咬牙,灌下那杯酒,朱斗妍就主动站了起来。董刚一看这阵仗,反而有些局促了,蜻蜓点水般抱了朱斗妍一下。 “我们同学相处,很单纯,真的很开心。”董刚坐下道,“不信你问朱班长,那时候……读书的时候我一般不在教室里面呆很长时间,只有什么时候呆很长时间呢?就是快考试了,哎呦不行了,必须临时抱佛脚了,我就找冉红,就找鞠雪。”董刚做了个一行一行飞快写字的手势,“我干什么?抄笔记。” “你抄什么笔记啊,你是考试的时候直接抄答案吧?”兽笑道。 “我是抄笔记还是抄答案?”董刚搔搔头,看样子也有些喝多了,然后一只手做纸,一只手做笔,再做飞快抄写的手势,“反正一到考试那段时间我就是抄。抄好了,然后到学校食堂,那时候食堂便宜,我记得给他们几个女生一人买一块大排,一份番茄炒蛋……兽,你一直色迷迷盯着我干什么?”一桌人又大笑,等大家停住笑,董刚接着说:“女生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就很伤感,心想,唉,以后再也没有女生给我抄笔记了。” “女生表演个节目!”有人起哄。 在朱斗妍的带动下,其他女生也很大方,冉红主动上台,唱了一首《好久不见》。冉红唱的时候,好几个男生上去献花,而狗子献的花,是用一根筷子插了几片梅干菜扣肉的肉片,堪称最有创意的一朵花。但是,这朵花被冉红严厉拒绝了。 同学们发现,冉红在学校里矫揉造作的毛病,在毕业十周年聚会的时候已经改进了很多。日渐成熟的男同学们现在也理解了,女人矫揉造作,其实和男人装逼是一样的,是人人皆有,不分性别、种族、职业、国籍、星座和经济水平高低的,差别只是逼格不同。逼格低的是让人讨厌,逼格高的就招人喜欢,逼格极高的,则令人崇拜。就像毛爷爷,逼格高入云端,他根本不用装,就已经人皆仰视了。而一九九二年刚进入大学校门的冉红,只是装的时候逼格还不够高而已。 国宝见狗子献花被拒,正嘿嘿傻笑,突然感觉手机在震动。 周围环境过于吵闹,国宝打算到走廊里接手机,往外走的时候,就看见席东海趴在一张桌子上已经一动不动了,周围一圈人还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看来,席东海刚才买单的时机,掌握得确实是恰到好处。 “国宝。”手机里传出一个声音。 国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国宝”,是宿舍里兄弟们称呼自己的专享外号,如今一零一的兄弟们不是都在包厢里嗨皮吗?这电话……国宝这时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惊喜道:“阿远?” “是我。” “你回来啦?在上海?” “没有,在芬兰呐。你们是不是正在喝?” 阿远在芬兰不用qq,也没有qq,所以十周年同学会的邀请函,国宝是用电子邮件发给阿远的。阿远虽然不能来参加同学会,却把同学会的时间记下来了,所以就在他估计的比较合适的时间,打个祝贺同学会的越洋电话进来。 国宝和阿远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国宝建议道:“阿远,要不你跟同学们说几句话,我帮你做传声筒,大家一定很高兴。” 阿远同意国宝的建议,国宝兴冲冲回到包厢。包厢里,鞠雪和老公正在深情对唱《广岛之恋》,国宝认为越洋电话很贵,便自作主张在电脑上把音乐停掉了。鞠雪诧异,董刚在下面起哄:“国宝,你什么意思?拆散鞠雪夫妻的广岛之恋?” 国宝也不管,从鞠雪老公手里拿过话筒,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喊道:“越洋电话,同学们!” 大家安静下来,国宝大声说:“阿远打来电话,祝贺我们的同学会胜利召开。他想和同学们说几句话。”然后国宝把手机凑近耳朵,“阿远,你说吧。” 接下来,阿远在电话里说一句,国宝对着话筒说一句: “听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来了,我很高兴,我也很遗憾不能赶回来。” “我很怀念我们在校园里的那段时光。” “我很想念你们。” “我在芬兰祝愿同学会圆满成功!” “我祝愿每一个同学事业成功,家庭幸福!” 阿远把话说完,朱斗妍提议,每桌给阿远说一句话,要一桌人一齐喊,这样才有电十八班舍我其谁的气势。然后,大家进行了简单的彩排,便每桌都围成一个小圈,国宝打开手机免提,朱斗妍拿着手机,让手机处于每个圈的中心。 第一圈,朱斗妍起头喊:“1,2,3。”然后大家一起喊:“任行远,回来吧!” 第二圈跟第一圈一样,喊的依然是:“任行远,回来吧!” 第三圈进行了创新,“任行远,我!们!想!死!你!啦!” 第四圈是:“任行远,这!里!有!美!女!在!等!你!” 声嘶力竭地把口号喊完,大家嘻哈一片。鞠雪和自己老公继续唱《广岛之恋》,国宝拿回手机,问阿远道:“你都听到了吧?接下来你想和谁聊聊?” 阿远在遥远的欧洲笑了,“让神接电话吧。” 67. 真爱别错过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漂浮在屋顶花园上空的大片大片的白云,却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城市的灯光照亮了夜空,空气显得非常透明。 方自归坐在屋顶花园一棵罗汉松旁边的藤沙发上,感觉并没有很大的风,却看见头顶的那些白云,快速地向西南方向飘去,城市中心的那些高楼大厦,愤怒地发出璀璨的光。 因为在宴会厅里听电话听不清楚,方自归走出了包厢,索性走进了屋顶花园,坐在花园里和阿远慢慢聊。 “上次在上海聚会以后,又是五年没联系了。怎么样,这些年你在芬兰还好吗?” “还好。听说你去苏州了?“ “对。” “听国宝说,宿舍里就你一个人还没结婚了?” “对。” “我也还没结婚。” “结婚的事情我并不急,就我妈急。现在我也看开了,随缘吧。” “我正好有些纠结,想和你聊聊。” “你纠结些什么?” 于是,阿远便讲了讲他这些年的情感历程。 去年,阿远认识了一个在芬兰做访问学者的中国妹子,一来二去就好上了。阿远当年在国内做同步实验做得不怎么样,但在芬兰做同居试验,做得很有心得,知道娶个洋妞一起生活太不靠谱了。不是芬兰妹子人不好,而是阿远跟芬兰妹子的观念和习惯有很大差异,让阿远完全按照芬兰妹子的想法过日子,阿远做不到,两人就和平分了手。所以,当阿远在芬兰发现这个中国妹子,阿远觉得机不可失,就向人家求婚了。人家妹子也接受阿远的求婚,但碰到了一个挺大的问题。 阿远碰到的问题是,妹子不喜欢芬兰这种安静、悠闲、深夜吃不到羊肉串的平淡生活,打算做完这期访问学者,还是回到喧嚣的西安,投身到热火朝天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会比较有意思一些。但阿远已经习惯了芬兰的生活,而且阿远的母亲不同意阿远回国,所以,到底要不要和这中国妹子结婚,结婚以后怎么办,就搞得阿远非常纠结。 “你这种情况很特别啊!”方自归说,“我以前听到的故事,都是女方不想回国而男方想回国。你们家正好相反。” “你当初不就义无反顾地从美国回去了吗?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我尽可能站在你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你在芬兰挺嗨皮的对吗?” “嗯。” “那么你喜欢你女朋友的程度怎么样?是一般喜欢?很喜欢?还是当初求婚,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完成家族交给你的生物学任务?” 阿远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为完成任务,算很喜欢吧。” “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和她结婚。” “理由呢?” “首先,她在芬兰还要待一年,这一年当中,可能会发生变化。也许她变了呢,决定为了家庭跟你留在芬兰呢?也许你变了呢,你在国内找到一个好机会愿意回国了呢?等你们有了孩子,也可能会有很大变化。当然,也可能一年后你们谁都没变,结果你留在芬兰,她回到中国。” “那不就完蛋了嘛!” “不是。短期内,婚姻是可以维持的。她不是在大学教书吗?那她一年差不多有三个月的寒暑假,她放了假可以去芬兰陪你啊。芬兰跟瑞典应该差不多,你一年也有一个多月的假期,你也可以放假的时候回国陪她啊。那你们还是可以很长时间在一起的。“ “嗯,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我觉得吧,真正的重点,是真正的喜欢,遇到一个很喜欢的人太不容易啦。我为什么单身?主要就是我没碰到能让我特别动心的人。对我动心的女生我也碰到过,但我没感觉啊!我结婚,又不是为了找个能操的保姆,能操的保姆哪儿找不到啊?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要珍惜,而且,如果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发展,最坏最坏,还可以离婚嘛。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改变。” 阿远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怕离婚啊!你还记得吗?我在宿舍里就说过,如果有离婚的可能,我宁愿永远不结婚。” 方自归想起来了,阿远是说过这种话,阿远说他父母离婚让他的那些年太痛苦了。“这个没错,能不离就不离。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离婚不是世界末日。对了,我想起件事情。甄语正在办离婚,没有意外的话,她会是我们班第一个离婚的同学。想不到吧?” “真的?想不到想不到。” “甄语这么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今天在饭桌上,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大大方方承认她正在办离婚。我立马看了一下丁丁的反应,这家伙肉圆子都夹不稳了。唉,也是孽缘啊!真的……碰到真喜欢的人,不要犹豫。” “嗯,我想想。妈的找哲学家聊天确实有收获。谢谢啊哥们!” “嗨,谢什么谢。那就聊到这儿,你还要不要找其他人聊?” “你把电话给狗子吧。” 方自归回到主会场,找到狗子,把电话交给他,就发现几个女生集中到一桌来了,热热闹闹的宴会厅里,闹得最凶的就是这桌。 原来,是丁丁向女生们一一敬酒,敬到甄语时,大家就开始起哄了。 “抱一下呗!”唯恐天下不乱的兽嚷着。 丁丁内心里肯定是想抱的,但在甄语面前,丁丁的心习惯性地颤抖,他没这个胆。所以一看形势不对,丁丁拿着酒杯想跑,被兽一把拖住了,然后整个酒桌都开始起哄。 丁丁在那里扭扭捏捏,诡异的是,甄语竟然站在那里抿着嘴笑,这个确实太诡异了。看来十年过去了,冉红起了变化,甄语也起了变化。当年在学校里,甄语喜欢营造出一种“拒敌于千里之外”的氛围,现在已经出现了性骚扰的端倪,甄语竟然抿着嘴笑! 周围的同学整齐划一地喊起了口号:“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 丁丁被拖回座位坐下,然后,丁丁挥手叫同学们停止呼喊口号,在桌子上比划,“我怎么有你们这帮同学?”丁丁又摇摇头,“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说我们是一个班的!” 这时甄语也坐下来了,可仍然用一只手捂着嘴笑。 韩不少表情非常严肃地说:“丁丁,你不抱的话,甄语要生气的。” 丁丁指着韩不少叹气,“你看这都是什么人啊!” 这时候同学们又开始齐声喊起了号子:“抱一抱!抱一抱!……” 丁丁扭捏一阵,看形势实在对自己不利,突然主动把杯子凑上去和甄语的酒杯一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好了好了,敬完了。”起身便想走。 兽又抱住了丁丁,“不行不行,你这是偷工减料。你必须重来,你不来我跟你没完。” 丁丁大吼一声,但挣不脱兽的死缠烂打。 “人家甄语暗恋你这么多年,你连抱都不抱一下,你还是不是男人?”董刚也过来起哄,不顾是丁丁暗恋了……不,明恋了甄语这么多年的历史事实。 “纯属绯闻,纯属绯闻。”丁丁辩解着,但明显丁丁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因为他明显想说的是“纯属谣言”。 方自归也跟着起哄,“丁丁,你不抱甄语,甄语要抱你啦。” 丁丁用毛巾擦汗,不知是真出了汗,还是借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压力很大。 狗子也起哄,“要是有人暗恋我,我赴汤蹈火也要和人家抱一下。” 丁丁想耍赖,对狗子道:“要不你来!” 狗子不依不饶,“妈的人家暗恋的是你不是我啊!” 丁丁跺脚,拍大腿,摇头,叹气,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学要硬生生让丁丁和甄语在这个难忘的夜晚发生一个故事。 就在丁丁仍在挣扎的时候,一边儿看热闹的朱斗妍也急了,对丁丁一通语重心长的批评,于是大家又喊口号:“一——二——三——抱!”丁丁举手投降,就是不抱。 大家再喊口号:“三——二——一——抱!”丁丁继续打太极,然后韩不少沉不住气了,“磨磨蹭蹭,先站起来!”韩不少竟抱着丁丁让丁丁的屁股脱离了座位,而朱斗妍也一把把刚坐下来的甄语从座位上又拉起来,说:“站好了,站好了”…… 经过好一阵混乱,丁丁终于和甄语抱了一下。 “欧欧欧……”大功告成,同学们激动欢呼,热烈鼓掌。丁丁看起来没产生“抱得美人归”的满足,反而内心仍在挣扎,拱手向桌上的同学作揖道:“同学们,放我一马,放我一马。” “哎哎哎,什么叫放一马?甄语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你不由衷表示一下感谢,你还——”兽话音未落,大家已开始大笑。丁丁一边摇头,一边用手指着兽,感慨道:“这什么同学啊!” 又是笑,同学们得寸进尺,开始齐声喊叫另外一个口号:“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68. 和谐式离婚 黑暗中,方自归醒了,摸索到手机一看,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便一骨碌爬了起来。 借着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线阳光,方自归看见旁边的床铺上只剩了一团凌乱的薄被,席东海已经不见了踪影。 前一晚,席东海醉了,晚宴散席后,方自归就把他扶到国宝事先预定好了的,距离回味堂只有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宾馆,和自己住同一间,而此时,想来席东海就像他自己说的那个段子,“一名销售,两部手机,三餐不定,四季抢单,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点起床,八点出发,晚上九点不返,十分辛苦”,所以他七点起床十分辛苦地四季抢单去了。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倾泻进来,把房间里白色的墙壁和床铺都照得发亮。 你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吗?方自归心里问着,看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紧身牛仔裤的窈窕淑女步履优雅地走过。淑女的背景是一面围墙和一栋三层高的法式老洋房,太阳炽热的光线被行道树的枝叶遮住了大部分,一些没被遮住的光,便在浅黄色的围墙和建筑外墙上投下一个个像花豹皮毛一样的金色光斑。 方自归心里问的“你们”,是桑妮和余青。同学会第二天的活动全都在工大校园里,方自归就找个借口不参加了,而是约好了中午请桑妮吃饭,晚上请余青吃饭。桑妮是好久不见,而余青来到上海,也是来参加十周年同学会的。余青他们班正好也选择了七月七日和八日两天搞同学会。 方自归洗漱一番,早饭也没吃,便开车赶往陆家嘴见桑妮。前一晚,同学们闹到晚上十一点,直到回味堂必须要关门了才散。大家在宾馆入住后,又有同学提议,要回味当年夜战八十分的味道,方自归就安顿好席东海,和狗子到韩不少和兽的房间里打八十分,辘战到凌晨三四点才罢,所以起床就比较晚了。 急急忙忙赶到陆家嘴,总算没有迟到,方自归在约好的饭店里见到了笑盈盈的桑妮。 “你们的十周年同学会,搞得怎么样?” “嗯,一次团结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继往开来的大会。” “哈哈,哥哥们都很开心吧?” “嗯,大家都太开心了,导致……” “导致什么?” “来参加同学会的路上,我都想好了一段纪念老夏的话,我本来打算,活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上台把这段话讲出来,干一杯酒,请大家一起祝福和纪念一下在天上的老夏。可是……后来我发现同学们都太开心了,如果我上去把这段话讲出来,气氛可能一下子就变了,我突然又觉得不忍心。” 桑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所以你最后没讲这段话。” 方自归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讲了,但是就讲给我一个人听。我一个人到会所的楼顶花园,跟天上的老夏干了一杯,说了那段话,说完眼泪就不由自主下来了。所以我在楼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老夏老大哥,多好的人啊,太可惜了!” “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好好珍惜人生吧。” “嗯。” “昨晚上在楼顶花园,我还跟阿远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阿远?他现在在上海?” “他在芬兰,我们是通过电话说话。在我的劝导下,阿远可能快要结婚了。” “自归,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方自归露出笑容,“我争取也尽快吧。这两年谈了两个女朋友都分手了,接下来我尽快再谈一个,我想找一个在校的大学生,合适的话就结婚。” 桑妮依然表情平静地说:“自归,告诉你一件事情。就是最近,我离婚了。” 方自归一下子呆住了。 方自归此时的惊讶,比听到甄语说她正在办离婚严重得多。 甄语的性格是锐利的,她跟老公产生尖锐矛盾,没有太大的逻辑漏洞,而总是笑眯眯的桑妮跟老公产生尖锐矛盾,太不符合逻辑了。 “为什么?是谢朝阳在外面有了花头吗?” “他外面没有花头。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那到底为什么?你们家豆豆都已经七岁了对吗?” 桑妮就解释,原来,主要是桑妮跟婆婆产生了矛盾,另外谢朝阳是在北京、上海两地工作,在北京的时间更多,夫妻常常分居。一方面,桑妮认为谢朝阳愚孝,永远都听妈妈的话,也不管妈妈的话是不是已经落后于时代,另一方面,谢朝阳经常不在身边,夫妻便也产生了一些隔阂。桑妮觉得,双方分开生活一段时间,各自去冷静一下更好,就主动提出了离婚。 “我觉得很大的可能,我们是会复合的。”桑妮说,“所以豆豆还不知道我跟他爸离婚的事情。反正朝阳经常在北京,豆豆已经习惯父亲不在身边了。所以,我想不用给豆豆知道,一两年以后,如果我跟豆豆爸复合了,豆豆就更不用知道这件事了。” “我总觉得,离婚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方自归惋惜道。 “没有啊,我不觉得我吃亏。我们也没吵没闹。共同财产呢,我只要了大概三分之一。我能够自立,豆豆今后的生活费和教育费,我都没向他爸要。如果将来女儿要花大钱,比如出国留学,我有能力我就自己承担,如果能力不够,到时请豆豆爸资助一些。所以离婚协议上,都没有提女儿抚养费的问题。我们真的是和平分手。” “离婚离成你这样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我听说过的离婚,都是一地鸡毛型的。” “一地鸡毛又何苦呢?唉,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创业的情况,还有一零一的哥哥们,十年过去了,他们现在都怎么样?” “总体来说,顺利完成了达到小康的国家任务。” 桑妮笑了,方自归便把一零一众兄弟的近况介绍了一番,也介绍了一下自己几年来的创业经历。 “自归,不瞒你说,我现在二次创业了。” “哦,做哪方面呢?” “算是为电子商务做服务。” “这跨度有点儿大啊!你以前不是做教育的嘛,你现在具体是做什么服务?” 桑妮现在做的,可以算广告业的一个分支,就是做网店的电商有新产品上架了,总要给产品拍摄照片或视频,桑妮二次创业就干的是这个。桑妮涉足这个行业,还是跟她之前开画室有关。桑妮开的画室一直不赚钱,做了几年,终于在一年多以前关掉了。但是开画室的几年当中,桑妮和画室的员工,包括专职、兼职的签约画家,关系都处得比较好,因此画室关掉后,大家还是朋友。后来,也是正好碰到一个机会,一家广告公司要转让,原来画室的几个前员工,就怂恿桑妮把广告公司的壳买下来,大家一起创业。桑妮觉得这帮人跟了自己几年,也没赚到什么钱,他们也特别想跟着自己创业,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桑妮就把广告公司的壳买了下来,创业同伴也都有股份,自己是大股东。 其实帮网店拍照拍视频能不能赚钱,桑妮自己也没把握,反正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把自己最初创业开办的那所语言培训学校也转让出去了。 “说实话,我自己从来没从网上买过东西。”方自归道,“我总觉得,我看不到实物,钱付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这种买卖不太靠谱。” “买家的钱是先付给第三方的,买家收到东西后没有问题,第三方才会把钱付给卖家。理论上应该是靠谱的。”桑妮道。 “我总觉得有些麻烦。卖家送货过来我还要等呢,不如在商店里买比较直接。” “可是网上的东西比商店里便宜呀。” “那不管怎么样,你做了一年多了,公司盈利吗?” “目前还没有什么盈利,但业务增长得很快,趋势看起来不错。” “那就好。” 桑妮话锋一转,“嗳,刚离了婚,我想下个月去西藏散散心。你不是去过西藏吗?哪些地方特别美,哪些地方特别值得去,你给我介绍介绍。” 方自归边想边把嘴里的烤鳕鱼咽下去,说:“我马上一回忆,发现当时觉得很美的景,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一路上遇到的人。” 69. 爆炸式离婚 酒吧黑色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些绿色的柳条,门突然一开,进来的一阵风吹得柳条左右摇晃,好像和谐地伴着沙啦啦的悠扬音乐跳了一支舞。 方自归抬头一看,见进来的人不是余青,便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 酒柜里的一长排酒瓶子,闪耀着粉红色、乳蓝色、金黄色的光,像一条直线型的彩虹,拦腰束在了那面幽暗的墙上。 下午方自归给余青打电话,余青说她和两个同学在医院里,来不及吃晚饭,可以晚上找个酒吧一起喝酒。方自归无可奈何,心想余青已经是孩子妈了,怎么还是疯疯癫癫的,事到临头变卦,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说好一起吃饭,变泡汤了。于是方自归先去宾馆办了入住,也帮余青开好房间,就到桑妮推荐的一家很文艺的酒吧里等余青。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方自归正全身贯注地看着电脑屏幕,“啪”的一声,就感觉一双手掌拍在了自己的双肩上。 方自归知道余青到了,能用双掌齐下的招式与人打招呼的,在方自归认识的朋友中,除了余青,舍她其谁?方自归头也不回就埋怨:“吓我一跳。怎么搞的嘛,到这么晚?” “对不起对不起。”余青笑道,同时注意到了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人体组织,“咦,你看得是啥子高精尖的东西哟?” “医学专利。” 这酒吧是一家清吧,并不太吵,方自归等余青的时候,就打开电脑工作一会儿。这大概是该酒吧自开业以来,第一次有客人在店里研究医学专利,让服务员感到奇怪的同时,倒也对方自归客气有加。方自归就坐在那里专心研究,直到余青的黯然销魂掌突然拍了下来。 余青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这个。哎呀,上海的医院好多人啊,挂号、门诊、拍片子,都是好长的队。” 方自归低头一看,那张纸是一份诊断报告,只见上面的诊断结论是:颈椎略侧弯,生理弧度呈反弓,颈3-7椎缘增生,颈5-6椎间隙稍窄,椎间孔见明显变形变小。环枢侧块间隙略不等宽。 “怎么,颈椎有问题了?” 余青噘噘嘴,“还不是因为王红兵。” 方自归点了一瓶红酒,余青就一边喝酒,一边向方自归描述了一番,为什么开同学会开到医院去了。 吃完同学会团圆饭,余青他们班几乎全班都去酒吧喝酒,结果好多同学都喝醉了。看来,与体院的同学会相比,工大的同学会要含蓄得多。这次潘珍因为家里突然有急事没来,王红兵和余青就做为他们班著名的来自四川的性情中人,非常负责任地认真干杯,所以全都喝醉了。 喝酒到了深夜,余青打算回房间睡觉,便和另一个女生一起摇摇晃晃往酒吧外面走,谁知醉醺醺的王红兵故意挡在了路上,余青就在王红兵屁股上踹了一脚。 王红兵本来已经喝得很嗨,挨了一脚之后,感觉更加开心,情绪一下达到了高潮,转过身来就把余青给抱了起来。然后,按照王红兵的设想,他打算抱着余青转几圈,发泄内心的快乐以及对余青的尊敬,但因为喝醉了,王红兵转到第二圈时,手一滑,余青就从王红兵的肩膀上飞了出去。 余青在半空中本能地护住脸,但身体在落地后,无法抵抗牛逼的牛顿第一定律,身体继续向前冲,然后一头撞在了吧台上。 余青当时就昏了过去。等躺在酒吧地坪上的余青在同学们的呼唤下苏醒过来时,就看见自己脑袋上方围了一圈脑袋,听见有人正对着自己大喊:“余青,举起右手!” 还好,虽然余青头昏脑涨,她还是颤巍巍地举起了右手。 王红兵第二天才完全明白自己酒后闯了祸,解释说本来想抱余青的腰,不知道怎么抱了余青的小腿,所以才把余青甩了出去。余青第二天醒来,觉得脖子不舒服,原想回成都再去医院,但同学们不放心,便劝说余青去上海的医院检查一下。王红兵有事先飞回四川了,所以这天下午,余青就在另外两位同学的陪同下去了医院。 “我撞到吧台的时候,脑袋里就出现两个字。”余青改用四川话说,“着咾。” “还好检查下来不是特别严重。”方自归皱眉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希望不会。” “你们也玩得太疯了嘛。我们同学会,难度最高的动作就是抱一抱,你们玩空中飞人……你们果然是学体育的。” “主要是喝多了,大家都太嗨喽,我也不怪红兵。”余青抿了一口红酒,“不容易,全国各地的同学,大部分都来了,都非常珍惜。我们两天同学会,有人提前一个礼拜就到上海,还没到正式开同学会那天,就说不出来话了。” “说不出话?这是为什么?” “每天晚上喝酒,嗓子哑了。男同学整天喝喝喝,聊以前的事情,唱歌,打牌,打麻将。我们同学会为什么安排在郊区度假村?就是想与外界隔绝,不让他们吃完团圆饭就走。” “我还以为我们班已经很有凝聚力了,听上去你们更厉害。” “我们搞体育的,有点儿像当兵,大家一起流血流汗,同学之间的感情是后来其他地方很难找到的。” “你们班同学会的时候,什么暗恋揭发、旧情复燃,应该有吧?你们班女生那么多。” “必须有嘛。” 余青和方自归碰一下杯,把杯中剩下的红酒干掉,方自归又给余青倒了半杯。余青问方自归抽不抽烟,方自归说不抽,余青就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自归,告诉你一件事情。”余青捋了一下头发,吐出一口烟,“再过一个月,我要去美国了。” “哦,去美国干什么?” “我申请了一个课题,去美国一年。我打算带女儿一起去。” “什么课题?” “关于美国大学生和中国大学生的运动动机。” “还有这种课题?”方自归笑道,“运动动机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国家给你的课题?” “我自己找的课题。向出国留学人员基金委员会申请的。” “还有这么一个机构啊?” “有啊。这个机构每年有十几亿的资金,用来派遣全国教育界的一些优秀人才出国考察,或者出国进修。”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阿远在芬兰的女友,也许也是这样出去做访问学者的,“美国那个地方,旅游还可以,常住不习惯。诶,成都这么安逸,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美国呢?” “想换个环境。也有可能,我和女儿去了就不回来了。” “什么?!”方自归吃了一惊,“为什么?” “因为,”余青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爱。” “爱?!” “不好意思哈,现在一喝酒就想哭。”余青说着,她用指尖擦自己的眼角,然而大颗大颗的泪珠又滚落下来,“这几年我很苦。” “华欣欺负你?” 余青点点头,端起酒杯和方自归的酒杯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叮”,然后余青喝了一大口红酒。 “他妈的……我记得三年前我们在成都见面,你不是说你和华欣生活得很好吗?” “后来,我们就很不好了。”余青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家里天天像爆炸了一样,我们闹离婚了。” 70. 人生有了缺陷,才是完整的人生 让她与所爱的墙壁距离更近,桑妮选择的座位紧挨着这面墙,桑妮走了之后,方自归就没有挪过窝,在这面几乎挂满了画的墙下工作。 下午知道的桑妮婚姻的不幸,还在方自归的脑子里转来转去,而此时余青讲着自己的故事,方自归心想,虽然过年的时候,我们喜欢说万事如意,但是万事如意的人我从没见过。 方自归嘴里红酒的味道有些苦涩,墙上一幅幅黑白的老上海风景的素描,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悲伤,无语凝噎般地挂在墙上。空调送来的风,让冷下来的空气与忧郁的音乐搅拌在一起。 这时的余青就好像被突然冲上岸的黄色潮水卷走了,方自归拼命想拉住她,却发觉自己够不着她。 用餐巾纸又一次擦干眼泪,余青继续说:“生完我们家宝宝一个多月吧,我堂妹来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我堂妹走的时候,华欣就开车去火车站送她,他们走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因为我堂妹把我的一件衣服穿走了。照理说,我妹妹穿一件我的旧衣服走,我不应该计较,但是那件衣服确实是和我很有缘,我就不舍得。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华欣,因为我想,他们可能还在一起,让他告诉我妹妹,把那件衣服给我保留好,我回老家要找她拿的。但是奇怪了,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打了有二三十分钟,华欣的电话就一直占线。 “但我当时没有多想,我也不会往坏处想。后来,我终于打通了,我就埋怨他,他说,哎呀就是那个福常,刚才福常打电话说好久没聚了,说出来一起耍一下。” 余青和方自归碰杯,又喝了一口酒,“我瞬间就觉得不对,当时就在电话里拆穿他。我说,华欣,我这么了解你,你居然这样跟我撒谎。你跟福常的关系我还不知道吗?你们的交流方式我还不懂吗?你们什么时候打电话需要说一件事情,能超过五分钟的?从你有手机开始,你把你手机通讯记录翻出来,你给我找一个你和福常的电话是超过两分钟的,你给我找出来?他还嘴硬,说什么要信就信,不信算了,你自己问福常。然后我挂了电话,马上打电话给福常。嘿,占线。” “明白了,华欣马上找福常串供。”方自归道。 “后来我一直打,直到福常的电话接通。我一听福常的口气,就知道他心虚。说什么,弟妹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什么的就打哈哈。我说,懂了,我就把电话挂了。等华欣回来,我就抱着我们宝宝在那儿哭,他就在我面前说,老婆,真的不是那个样子,真的不是那个样子。我一句话都不说,一晚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就抱着孩子哭。最后,他自己交待了。” “他交待了什么?” “他把我堂妹送到火车站以后,就和他情人通电话。他和他情人,已经保持了好几个月的不正当关系。” 这时,比较空的酒吧里开始有更多客人进来,酒吧里播放的歌曲是张国荣的《深情相拥》,音箱里传来张国荣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的感受 与你相同 不愿陪月儿般滑落 对你的心 有星辰来为证 爱如风云翻涌 再次深情相拥 时间这一刻停留 千万不要开口再对我说 爱情只为今夜不走 ……” “叮”,余青与方自归碰杯,喝了一口酒。 “诶,你为什么当初没直接打你堂妹的电话,说衣服的事情呢?” “因为我堂妹没手机。我堂妹那时候还是大学生,零三年还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 “怪不得。那华欣交待了以后,怎样呢?” “写保证书嘛。”余青的眼泪又下来了,“但是没用,永远都是承认错误,坚决不改。” “龟儿子!” “而且一年换一个,真是气得死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有一首歌叫《女人花》,看来,更应该创作一首《男人花》才对,因为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都是男人比女人花。华欣就是男人花中的翘楚。 余青继续哭诉:“现在一喝酒就想哭,不是为了这个感情,是放不下这个感情。就是觉得自己,这么爱他,这样子……又放不下,又不能舍弃,就已经纠结到毛了。他说,他永远不愿意面对的痛苦是选择,其实我跟他一样。我是自尊自强的一个人,我的很多朋友都觉得他根本配不上我,就一定要让我跟他离婚。但是我就一直不,我就不信治不了他,我就要跟他斗争。一方面有强势,一方面有不甘,这个不甘就有以前很多的包容啊,委屈啊,夹在里面,就放大了。包括我找到他情人的电话,我和那个女人对话,那个女人对我的辱骂啊……” 现在小三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小三已经敢理直气壮骂正房了,方自归对此产生了强烈的不满,“靠!反了反了,她不知道你是当年威震虹口体育场的余青啊?” “她知道个屁!”余青又点燃了一支烟,“她骂我,骂成都话嘛。死婆娘、瓜婆娘、烂婆娘,还有什么老女人之类的。” 方自归义愤填膺,“靠!那你也骂她啊!” “有意思吗?解决问题吗?我当时冲动的时候,我想找人教训这个女人,没机会做。我找了我公安局的朋友,查到她住址,但是我那个朋友知道我什么脾气,为了保护我,他就只告诉我她住哪个小区。我去走了两天,找不到人,小区太大了。” “叮”的一声碰杯,余青喝一口酒,接着说:“电话里,我和那个女人交流过,我说你跟他在一起真的没有好结果,他可以这样对我,也可以这样对你。因为我们,曾经真的是很相爱。他是个老实人,在你面前……我说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他有多爱我,别看你现在很得意,但是我有机会,你和他就不一定。因为你和他在一起之后,他永远都欠我,而且他最爱的女儿在我这里,他要看女儿的时候,你会从早到晚都不得安生,因为他也必须见我。我说,说白了,我们摊开说,你有我长得漂亮吗?见过你的人,都觉得你长得没有我漂亮,你唯一的优点就是比我年轻。要工作你也没工作,要地位你也没地位,要钱你也没钱,你对他的事业有帮助吗?你们真的要走下去,不光害了华欣,你也害了你自己,让他一辈子过后悔的生活。” “她怎么说?” “她就说我是疯子女人神经病嘛,骂我嘛,聊不出什么结果。”余青又喝了一大口红酒,“去年四月份,那个女人怀孕了,然后她就一直逼华欣离婚,所以华欣就提出来离婚。华欣居然说,离婚是要对那个女人负责。我就对他说,你很可悲你知道不,你知道什么叫负责吗?我善待你父母这么多年,我为你生儿育女,你说走就要走,你连什么叫‘责任’你都不知道,你还说要去负责?”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华欣已经不像大学的时候那么二了。” “有一天,我和华欣比较平静地躺在床上讨论这个事情,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才是燃烧。’我说你知道什么叫燃烧吗?燃烧就是速来速去,燃烧之后就是灰烬,这个叫燃烧。如果你要娶她,等到你们结婚的时候,你们已经化成灰了。” 71. 痴情女子负心郎 刚开始和余青聊天的时候,方自归还觉得,自己和余青端着饭盆走在去体院食堂的路上,在树荫下听着知了的鸣叫,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时,食堂里排着长长的队伍,余青穿着白色的t恤,英姿飒爽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连翻了几个筋斗。而此时,泪水在余青脸上滑落,校园的风景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从他和我闹离婚,他的qq签名到现在都没改。”余青说。 “什么签名啊?”方自归问。 “希望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选择’这两个字。” 方自归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余青身旁挂着的那幅素描。 画中,一条石板路蜿蜒在弄堂里,拐了一个弯,钻进了层层叠叠的一堆房子中,突然就被切断了。一座房子的砖墙砌在这条石板路上,让这条路成为一条阴郁的死路。 余青吐出一个烟圈,“他永远都不想面对这两个字。因为,从各方面来说,他没有放弃我的理由。但是,不放弃那边也不可以呀,他又不想放弃那边,又不想放弃我。” “他的意思是,让你接受他有情人的现实。” 余青摇摇头,“我才不接受。” “那怎么办?” “到最后,我也灰心了,我看确实也留不住,就同意离婚,女儿归我,他净身出户。办完手续,那个女人高兴哦,他也高兴哦,两个人庆祝胜利哦。” “所以你现在是单身了?” 余青又摇摇头,“离婚后第九天,我们又复婚了。” “啊?!你……你这操作……” 方自归又吃了一惊,心想余青和华欣在感情上的波动性和随机性,比起这些年的中国股市也毫不逊色啊! 余青又喝了一口酒,“离婚以后第三天,晚上我在我自己酒吧里坐着,他给我打电话,说要谈一下。我说,那你来酒吧,他就来了。原来是那个女人的家人在庆祝那女人成功了,他要再当爹了,他才突然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其实,他只想要爱情,没想要负责。你看,他对我也没有什么责任心,对那个女人也没有。” 方自归恨恨地骂道:“这家伙真是2b中的vib。” “vib?” “我的意思是,他是个超级2b。然后呢?” “后来他爸爸也给我打电话,提出来复婚。我也没太纠结,我说,好啊,回来,那复婚前我们就签个婚前协议,做个婚前财产公证,就可以复婚。因为离婚的时候,几套房子都归我了,他净身出户。但是呢,华欣不同意签婚前协议,他说他爸不同意,我说那摆明了你就是回来分财产嘛,那就不复婚了。“ 余青喝光了杯中酒,又给自己倒满,“过了两天,他又来找我,说同意我的条件了,所以我就同意复婚。但是后来,一直到办好复婚手续,我终究没有去弄个婚前协议让他签。我觉得,感情最重要。”余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当时我爸爸妈妈哥哥全部气得呀,说就没见我这么蠢过。我才是2b中的vib。” “你不是,他是。” 余青的眼泪继续流,“我跟我爸爸妈妈说,我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身无分文,只有一辆凤凰自行车,那时候都能结婚,怎么现在就不能结呢?所以我在所有亲人朋友的反对下和他复婚了,毕竟我和他这么多年一起奋斗,我真的舍不得。” “现在看来,你亲朋好友的反对是正确的。” 余青一时不语,擦擦眼泪,“我和华欣曾经真的真的相爱过,就是一起真的白手起家,一起奋斗。刚毕业,他一个月工资只有三四百,我们好不容易慢慢好起来。办培训班是第一步,是有人请他当教练,我说不要让那个人赚我们的钱,我们自己来办。我去印了一个简单的招生简章,到周围的学校和小区去发传单,他骑着他那辆凤凰自行车带着我,那段时间不管下雨、刮风、出太阳,我们就一直出去发发发,发的时候,人家看你的眼神都是那种很嫌弃很厌烦的样子。 “那时候复印是一毛钱一张,印一百张就是十块钱,觉得挺多的。你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花钱手很散的,结婚以后完全不是这样了。人家经常把我们发的传单丢在地上,有时你发给人家,人家甚至当着你的面把传单扔在地上,风一吹那个传单就到处跑,然后一毛钱一张嘛又舍不得,我们就到处在地上捡,捡起来拍拍干净,再发给其他人,真的……” 这时,余青泪如泉涌,方自归也心里难受,轻轻拍余青的肩膀。 余青哭了一会儿,接着倾诉:“在我开瑜伽班之前,我每天在家里把饭菜做好,盘子一个一个的盖好,看一下那个菜好不好看,尝一下那个菜好不好吃,凉了没有。到了他应该下课的时间,我就巴巴的在窗户那儿站着,看他回来没有,我就一直牵挂啊,等他啊,只要有哪一天没有按时回来,就会很着急,担心他在路上跟别人打架。” “这个年龄了,他还像在学校里那样有个性?” “那不叫个性,那叫2b。”余青抹着眼泪,“和人打了多少次架了,有时候还把自己打伤。他就是那样,脾气爆,嘴巴臭。唉,打起架来也不顾后果。所以做好饭,我等他的时候,只要是超过正常时间二十分钟没有回来,我就会很担心。因为有前车之鉴嘛,以前有几次没有准时回来,一打电话,好,在派出所。” 方自归陪余青把杯中酒干掉,叫服务员再上了一瓶红酒。 余青边啜泣边说:“其实我是非常简单的一个人,内心深处真的真的非常爱他。他在我心里,既是老公,也是儿子。我需要照顾他,关心他,告诉他道理,告诉他路要怎么走,他走弯路了,就在前面等着。” “可是我觉得这2b完全配不上你。” “其实我和他刚结婚的时候是有些不情愿的,毕业那段时间两个人还经常吵架。但是后来,我们感情越来越好,有一段时间特别好,有共同的朋友,每天都相互牵挂对方,我觉得那才叫恋爱,这是以前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你知道的,大学里我没有怎么真正地谈过恋爱。结婚后有那么一两年,华欣就很谦虚,因为在事业上我也可以帮到他,他工作忙经常脱不开身,他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帮他处理,互相之间有非常多交流,他也发现在外面,我处理事情要比他处理得周到些,认可度也比较高,所以那段时间他对我特别好,也比较依赖我。那些年,我们感情就真得是特别好,对对方都是很支持很牵挂的。” “直到你发现他有外遇。” “哎呀,”余青边说边抹眼泪,“其实发现他外面有人,我真是痛心疾首,他不能去走那个路,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有的男人会逢场作戏,他不太会,我觉得他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余青又干了杯中酒,“他就说你们女人如何如何,我们男人如何如何,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这个话我就不爱听,我说男人也是人,女人也是人,在情感上他们的需求都是一样的,都是渴望对方真诚,渴望被爱的,这个肯定是平等的。如果非要说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就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就不能点一个灯,这个是自欺欺人。难道中国的女人,都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老公有新欢?那不是,那是骗自己!” 余青再喝一大口酒,“那段时间,他和那个女的非常好的时候,和我说话经常是非常不客气。有一次打电话又是这样,我说你是在教研室是吗?他说是,我说在我看来,我们两个吵架,单独吵还好一点,但是如果有其他人在,你对我的那种态度,真不是给你长脸。你觉得你很牛逼,你可以骂自己老婆。但是,我说恰恰相反,你怎么可以对一辈子对你付出最多的女人,这样一种态度?我说你这是极其愚蠢的行为。对朋友都是这样子,你有情,我有义,你想一想你这样对我我应该怎样对你呢?你骂了我,你回来我还给你捶背给你洗脚?你还跟我谈男人怎么样女人怎么样,都一样的人!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你对我不好,对不起!” 方自归与余青碰杯,余青又喝一大口酒,“我对华欣说,如果你有本事呢?你就把那个女人骗得高高兴兴的,也把我骗得高高兴兴的,但你又没那个球本事。首先,我就是一个女福尔摩斯,他打电话,他是在车里,还是在网吧,还是在别人房间里,还是他情人在不在他身边,马上我就能辨别出来。他一说谎,我马上就能感觉到。我就说他,我说你老喜欢在我面前撒谎,不对嘛。我说第一,如果我是一个不在意的人,你可以这样做,第二,我如果完全是一个傻逼,你可以欺我瞒我,第三……没有第三了。我说我不是有仇必报的人,但我是讲公平公正的。”余青的眼泪又涌出来,“但他就是听不进去啊!复婚以后,又被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鬼混,而且是一个新的女人,而且之前为他怀孕的女人还追着他。以前是他一直追那个女人,复婚以后,那个女人追着他。真是一对贱人!” “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后来怎么处理的?” “孩子打掉了,他自己去处理的。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非常简单的,就是贪玩,单纯。其实我骨子里是和他很亲很爱的,但是我又恨他,真是恨死我了,就是太不争气了。而且有孩子在那儿,孩子又特别爱他……再离婚,孩子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余青抽泣起来。 方自归叹一口气,“那个为他怀孕的女人也够傻的。” “对啊!” “那女人有什么特色呢?华欣这样鬼迷心窍的。” “比我年轻八岁。那女孩子也是非常单纯,要不怎么愿意跟他?他又不是大款。”余青又大口喝酒,“生活变成这种样子,就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只想逃离。” “所以去美国。” “对。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先离开他,一年以后再做了断吧。” 等余青的哭泣停住了一些,方自归说:“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难过。也许你知道了这件事,会感觉轻松一些,但是也有可能,会使你更生气。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给你说。” “别婆婆妈妈的,说吧。” 72. 为了我们男人这么落后的基因,我向你道歉 晚上十点钟,方自归透过酒吧里的朦胧和幽暗,看见客人越来越多,差不多都满座了。一个戴着窄边圆顶女帽的女歌手坐在了小舞台上,抱着吉他,对着丁字型支架撑起来的话筒,如诉如泣地唱起了校园民谣。 一束黄色的光照着小舞台,舞台背景像棋盘一样的木方格子上,挂着几幅好像黄土涂抹出来的画和一把残缺了的吉他。五六个蓝色的光斑在酒吧里移动着闪耀着,划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有个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方自归说,“就是叫一个英俊的男人到酒吧里找陌生女人搭讪,然后主动提出与女人发生一夜情,结果呢,差不多十个女人中会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和帅哥发生一夜情,大部分女人会拒绝这个刚认识的帅哥。而心理学家把实验对象换成一个美女,让美女在酒吧里与陌生男人搭讪,让她主动向男人提出一夜情的请求,结果是差不多十个男人中,会有八九个愿意与这位初次见面的美女发生一夜情。两个实验的结果,几乎是恰恰相反。” “渣男!”余青愤怒地点燃一支烟。 “这个实验结果表明,男人和女人的心理结构是不一样的。” “男人天生就比女人花心?” “没错。而男人之所以花心,是因为一个许多男人都很难抗拒的原因。” “什么原因?” “基因。” 余青疑惑地吐出一口烟,方自归喝了一口酒,说:“其实,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求基因的传递。因为呢,如果出现一个基因是不寻求被传递下去的,这个基因很快就会在时间长河中消失。所以,经过漫漫时间长河的淘汰,现在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他们的基因99.99%都会有把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的倾向。这一点,你能想明白吧?“ 余青点点头,方自归接着说:“但在传递基因这个方面,男人是天然处于劣势的。” “处于什么劣势?” “女人生下一个孩子,她一定能确定她的基因在这个孩子身上,但男人不能完全确定,特别是在远古没有婚姻制度的时代,这是由于男女天然的生理结构决定的。在原始社会,人类没有比较稳定的性关系,所以男人真是很难确定孩子是不是他的。那么,男人靠什么来提高他基因传递下去的可能性呢?就靠他像蜜蜂四处采蜜一样,他要尽可能多地四处撒种,这个策略,就写在了男人的基因里,是和女人的基因不一样的。” 余青暂时停止了哭泣,白色的烟在她眼前缭绕。 “现在不一样了,”方自归说,“男女平等了,男人要确定自己的基因是不是传递下去,也有办法了。据说用一张擦过嘴的餐巾纸,就能测量基因序列,就能进行亲子鉴定。但是,男人倾向于四处撒种的这个基因,是千百万年来形成的,它有巨大的惯性。时代,科学,突然进步得很快,可男人基因的改变来不了那么快,男人还来不及进化。”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余青冷冷地说。 “我是从哲学角度来讲的。” “男人的哲学。” “华欣的不忠,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因为他而折磨你自己。男人基因的改变,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这——” “我是死脑筋,我要求的是公平公正,我变不了。”余青咬着嘴唇把头侧向一边,又开始流泪。 “我非常非常理解你。我没有老婆,但是有过女朋友,我能够想像,如果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乱搞,我也会疯的,女人凭什么要接受自己的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就是……有些男人战胜不了他的基因,特别华欣又是这方面弱到爆的一个弱者,一个2b中vib!” 余青扭头看方自归一眼,又侧过脸去,任眼泪流淌。 一阵沉默后,方自归说:“余青,对不起!” 余青有些奇怪,“你对不起什么?” “我也是男人。”方自归态度诚恳地说,“对于我们男人深挖洞、广交粮的恶劣本性,对于我们男人的基因,居然在公元二零零六年还如此落后,我做为男人的一分子,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胡说。”余青破涕为笑,“这关你什么事?” “余青,来世,要不你嫁个火车司机吧。” “火车司机?为什么嫁火车司机?” “因为他不敢出轨。” 余青含泪“扑哧”笑出来,“人家心里很难受,你还扯拐?” 方自归笑道,“妹妹,你这样哭哭啼啼很长时间了,酒吧里有人在注意我们,我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 余青和方自归一直喝到了凌晨。 走出酒吧,余青走起路来已经摇摇晃晃,方自归只好一直扶着她。在酒吧外等出租车的时候,余青看到路边的行道树,说很多年没有爬过树了,要跟方自归比赛爬树。 方自归从来就没有爬树的天赋,而余青这时的状态肯定也不适合爬树,她前一晚才从王红兵肩上飞出去,这一晚可不能再从树上掉下来。醉酒爬树跟醉酒开车相比,估计危险系数也小不了多少。方自归好说歹说,才阻止了她深夜爬树这种非常不适合成年人的行为,把她拖上了一辆出租车。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可能非常平静。 “哇”,刚停止呓语的余青突然在车里呕吐起来,“哇,哇……” 方自归赶紧从包里拿出餐巾纸给余青擦拭,出租车司机闻到呕吐物的臭味,开始用上海话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师傅,对不起啊。”方自归说,“等下我多给您五百块钱,您明天洗下车。”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做生意?”司机嗓门很大。 “这都凌晨了,也没多少生意吧。” “谁给你说没生意?册那真鹾气!” 听到“册那”二字,方自归的火也冒上来,但这个事情毕竟是己方理亏,是余青醉酒弄脏了别人的车,方自归便压着火道:“行了吧,我们又不是故意的。”谁知这司机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一直在那里叽叽歪歪。方自归本不想搭理那司机了,也眼看快到宾馆了,谁知在司机的叽叽歪歪里面,方自归突然听到了“乡唔咛”三个字。 方自归的肾上腺素分泌,一下子就爆表了。 车在宾馆门前的路边儿停了下来,方自归先下车,用拿着钱的手敲驾驶室的车窗。司机把车窗摇下来,方自归趁机把手伸进车内打开车门,然后把司机给拽了出来。 “你干什么?”司机眼睛里有些恐惧,但口气里还是气势汹汹。 “乡唔咛,是你能随便叫的吗?”方自归问。 “乡唔咛哪能?乡唔咛——” 方自归把手里的钞票往地上一扔,司机眼中的钞票还未落地,“嘭“的一声,小腹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拳。 司机哼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73. 对渣男的反击 没有星星也没有云朵的黑夜,五星级酒店顶楼安装的一长排英文字母,熠熠生辉地亮着晶莹的白光。一架巨大的飞机离开了地面,迅速往天空升上去,越过高架路上亮着点点车灯的车流,在夜空中留下一个一明一暗越来越小的背影。 方自归蹲下来,用手拍了拍蜷缩在地上呻吟的那个人的脸,语气平和且字字清晰地说:“瘪三,等会儿你爬起来,要是还觉得不服,你就再放马过来,我就住上面三零五房。” 不远处,酒店大楼外墙上亮起来的景观灯,好像一排排倒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只不过颜色是金黄的。挑高的大堂里垂下来一个巨大的水晶灯,一颗颗水晶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宝石一样的金色光芒,让门外的人感觉门里面一片辉煌。大堂里到处都铺着大块的金线米黄玉大理石,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大堂吧里浅紫色花纹的地毯中央。 “懂得尊重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方自归又拍了拍那个人的脸,站了起来,最后大喝了一声,“听见了没有?瘪三!!!“ 躺在人行道上的司机没有回答,呻吟声倒是越来越微弱了。方自归当年在宿舍里打墙,后来在健身房里打沙袋不是白打的,可是他的拳头在躁动、骚动、盲动的大学时代,都从来没有用过,却因为天时、地利、人和非常适宜,在大学毕业十年后,用在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身上。 方自归背好自己的双肩背包,从出租车后备箱里取出余青的拉杆箱,便把余青从出租车里抱出来,也不理还在地上的司机了,扶着余青走向那个金碧辉煌的大门。 余青边走边嘟囔着,看来对刚才发生在车外的暴力事件浑然不觉。 在前台登记好余青的身份证,方自归就扶着余青去房间。进了房间,余青就躺在了沙发上。方自归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杯热茶,把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对余青说:“我回自己房间了,你好好休息。我房间就在斜对过,三零五,万一有事敲我的门或者打电话。” “不要走。”余青睁开了眼睛。 “身体还不舒服吗?“ 余青点点头。 “哦……你也吐了我一身,我身上都是臭的。这样吧,我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再过来看你。” 余青又点点头,方自归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淋浴房里“哗哗”的水声中,方自归突然听到了门铃的声音。 方自归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走到门前先往猫眼里一看,便有些吃惊地看到,外面站着的人并不是余青,而是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警察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方自归打开门以后,警察问那个司机:“是他吗?” 司机显得比较兴奋,“就是他!” 警察对方自归说:“我们接到这位先生报案,说你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正常秩序。” “我没有寻衅滋事,也不存在打架斗殴,”方自归镇静地说,“更没有扰乱社会正常秩序。” “瞎讲八讲!”司机急躁地用上海话叫起来,“就是他打我!就是——” “警官,”方自归打断司机,“首先,寻衅滋事的是他。”方自归用手指了一下司机,“是他先辱骂我和我的朋友。其次,打架是两个人打才能打得起来,可是我只给了他肚子上一拳,他就趴地上了,我也就没有趁人之危继续揍他,这个架根本就没有打成。我倒是希望他能跟我打一架。最后,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旁边连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没有,很快就结束了,我不认为这件事能够扰乱公共秩序。” 另一个警察看看方自归,看看那个司机,表情有些诧异。 此时,穿着黄色polo衫的方自归衣着整齐,脚下一双印着酒店名的白色棉拖鞋,戴一副无框眼镜,浓眉大眼,文质彬彬,而那位身材明显比方自归高大的司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浅蓝色衬衫,脚下套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眼睛昏黄,头发凌乱,瘪三气质汹涌澎湃。 “你为什么打他一拳?”警察问。 “是这样的。”方自归不紧不慢地说,“我和我朋友都是来上海参加大学毕业十周年同学会的,在酒吧里,聊起一些伤心的事情,我朋友喝多了,结果回酒店的路上,我朋友就在出租车上突然呕吐。当时,我立即就向司机道了歉,而且我说了,赔五百块钱给他洗车,可他一路上嘴里都不干不净的,什么‘册那娘逼’啦,‘乡唔咛’啦,我就决定教教他怎样做人。” “是不是这么回事?”警察问司机。 “我只是有点口头禅,他就打人,他就打人!”司机还是比较激动。 “这种小事情,你报什么——” 警察话说了一半,他身旁的一扇门开了,穿着黑色纱裙的余青,出现在打开那扇门的门口。 “自归,啥子事情?”余青用四川话问。 “没什么事,你回去睡觉好了。”方自归对余青说。 余青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经过警察,穿过走廊,走到方自归身边,方自归只好先把余青扶住。 个子较高的警察对司机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咋咋呼呼干什么?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 司机不满道:“他把我打伤了!” 警察道:“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嘛。” 司机道:“伤到肚子了。当时我疼得站不起来。” 警察问:“现在你还疼吗?” 司机支吾道:“现在……现在不怎么疼了。但是我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后遗症?” 警察道:“肚子上挨一拳而已,能有什么后遗症?看你现在这个状态,不会有后遗症的啦。” 另一个警察道:“算啦算啦,这位先生呢,给你道个歉。你呢,也吸取教训,嘴巴里干净点,以后少增加些社会矛盾。” 司机激动道:“不行!他打了我,你们把他抓到拘留所里去!” 警察道:“这种小事情怎么好抓人啦?” 司机不依不饶,“不行!不能让他白打人!” 这时,前面一直说普通话的高个子警察改用上海话对司机说:“侬要哪能昵?给侬廿块?” 方自归听警察对那司机说话不耐烦的口气,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的上海警察,并不是帮他的上海老乡说话,而是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司机当时就懵逼了,“啥?廿块?” 那警察上海话的音量更加高了上去,“三十块好伐啦?!” “警官,侬开啥玩笑?” “啥人有时间跟你开玩笑?格个事体,不是侬自找的吗?人家钞票也赔给侬了,而且赔得还不少,侬骂人家做啥呢?” 结果,两个警察就跟司机用上海话吵起来了。 方自归搂着余青,心里只觉得好笑。 因为走廊里的噪音影响了客人休息,引起了客人投诉,酒店保安和酒店经理都来了,最后司机被拖进了电梯,一场闹剧才乱哄哄散场。 把余青重新送回她的房间,方自归问:“你怎么还没有洗澡?” 余青淡淡地说:“累了。” “要是你现在没力气洗澡,就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睡醒了再洗。” “自归,我要你帮我洗澡。” “啊?”方自归吃了一惊,又心想,余青怕是喝糊涂了,于是笑道,“妹妹,我不能帮你洗澡。” “我就要你给我洗澡!” “啊?!” 方自归惊讶地看着余青的眼睛,突然发现她眼睛里全是火焰。 “我还要和你做爱。”余青说。 方自归险些一个趔趄。 但是余青没有犹豫,她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毕竟夏天本来就穿得非常单薄,然后就呈现出一身雪白的皮肤,一袭丰满的胸部。 方自归目瞪口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余青开始帮方自归脱衣服了,一边脱一边说:“除了华欣,我还从来没有把我的身体给过别的男人。今天,我要给你。” 这样的第一次,方自归真的有些难以承受。 一直以来,方自归毕竟当余青是好朋友的,方自归以为,好朋友和女朋友有性质上和性别上的区别。方自归抓着自己的短裤求道:“不要这样,余青。” 然而,余青要的是公平,她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守妇道,因为他的老公总是不守夫道。余青继续努力地帮方自归脱衣服,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 方自归的内心还在挣扎,“余青,你喝醉了。” “我没醉!” 余青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天,她非要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扣到华欣脑袋上不行,拖一天都不行…… 74. 唯有泪水可以祭奠青春 两天的同学会,好像经过了一世纪。 阳光一天比一天刺眼,街心公园里没有了晒太阳的老人,淮海路上穿着高跟鞋的妙龄女郎,在不下雨的天气里撑起了伞。 方自归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继续看着前方的路,穿过一条条街道,开车向沪宁高速公路的入口驶去。 经过一座学校的时候,方自归看见围墙后面伸出来几朵粉红色的花,聚在一起好像极富生命力的样子,就想起了死去的老夏,想起老夏当年骑在工大的围墙上,把联谊寝室女生们的自行车一辆辆接住,传递给围墙另一边的兄弟;想起和老夏第一次去工大澡堂洗澡,老夏刚进入泡池就“嗷”地一声落荒而逃,方自归的泪水就开始悄悄地滑落,模糊了视线,然而校园里和老夏在一起时的那一幕幕,却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本来记忆里的大学似乎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模糊了,就像每一年都在本来透明的记忆上面落上了一些灰尘,这两天,却一下子把这些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 那个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那个当年和自己讨论法国大革命的兄弟,如今只生活在自己的记忆中。 方自归关掉了汽车收音机里的音乐,因为现在的心绪,已经足够感动和悲伤。 汽车里安静了下来,远处传来打桩机有节奏的打桩声。 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方自归看见路口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正做化妆品广告的女明星的脸,就想起了也是蛇妖脸脸型的余青,刚刚干涸的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当年属于工大风流人物的方自归,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昨夜,反而跟好朋友风流了一回……真是数风流人物,岁月蹉跎。方自归想起自己与余青的一夜疯狂,只觉得想哭,泪水不一会儿又涌了出来。 做爱中的余青,粉红色的脸和黑亮亮颤动的头发显得格外美丽,这是方自归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形象,然而她的这种美丽形象,让此时的方自归觉得特别伤心。 可怜的人儿,方自归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心里说。 城市被抛在身后了,前面是画着清晰白线的平坦的高速公路。过了收费站,车轮一刻不停地快速滚动起来。 沉默的太阳一刻不停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没有一丝疲倦的意思。一大团白得中心有点儿发黑的云,把绿色的路牌衬托得非常鲜艳,好像喜笑颜开似地闪着白光。 路边茂盛的绿化带里盛开了一些红色的花,远方出现了大片绿色的田野,立交桥旁高高竖着一个中国移动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为奥运加油!”的大大红字,广告牌最大的空白处,画了一幅像凤凰尾巴似的五彩缤纷的飘逸图案。 方自归又想起了长着一双丹凤眼的甄语,本班最漂亮的女生,已经为了离婚而抗战了四年,而班里另外三个不那么标致的女生,婚姻和生活却都很幸福…… 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几座几十层高的大楼,显得有些神奇。这也是穿越了一段田野,到达下一座城镇的标志。 方自归想起已经离了婚的桑妮,想起校园里,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桑妮从雪地里爬起来,像孩子似的拍手,欢呼雀跃……泪水再一次从刚刚才干了的眼眶里爬了出来。 前方的分道线有些模糊了......真的是红颜命薄,英雄气短吗? 大学里,就认识这么几个标致有格调的女生,她们怎么都这么苦?方自归心想,反而那些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日子倒过得平平安安。而大学里认识的那么几个标致有格调的男生……和自己一起顺江而下来到上海的大成,跟自己分道扬镳了;和自己在半夜谈的时候讨论中国文化的老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和自己一起在虹口体育场为四川队呐喊的张虎,不知所踪了;和自己一起在同济的男生宿舍里用经纬仪偷窥对面女生宿舍的应辉,远在万里之外的德国…… 方自归想着想着,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也是大学里认识的一个标致有格调的人物,并且是方自归当时心底里最标致有格调的人物——莞尔。 她现在的人生是怎样的呢?方自归心想。 一幅幅青春时的画面在方自归的脑海里翻滚着,方自归紧紧握住方向盘,泣不成声…… 汽车终于开进了开发区科技园,方自归看见写字楼下还有两个空车位,可他方向盘一打,还是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方自归不希望有人看见他满脸泪痕的样子。 方自归静静地坐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用餐巾纸擦干自己的眼泪。从上海到苏州,方自归的泪水毕竟洒了一路。 换上尽可能自然的表情,方自归走进公司,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可是一下子又好像很难进入到工作的状态中,就忍不住又看了一下qq,就看见那个“我们最闪亮的电十八”的群,又有了许多新的照片和新的发言: 韩不少9:07 感激工大,让我们组成电18;感激申老师,让我们成长在电18;感激国宝、董刚和朱斗妍的48小时陪伴,让我们温馨浪漫地真诚地表达你我的恩恩爱爱。我能说的只有电18万岁!10年把我们的爱塑成钢铁长城同时又把她夯实成新的奋斗目标。电18不老的传说,电18永恒爱的港湾,电18,我爱电18! 何羽09:14 昨天一大早就离开大家。下次聚,坚决不买返程票了。[呲牙] 宋健宝09:40 昨晚再进工大,楼未空,人已去。伤感!伤感! 席东海09:41 上班[流泪] 乔雁书09:41 情种 宋健宝09:47 如同毕业季,把大家送走后,一个人回到宿舍的感觉一样! 何羽09:51 其实昨天早上额跟雁书在车站各奔东西时,感觉也有点回到过去,熟悉而又伤感 宋健宝09:54 昨日画卷墨未干, 今又佳句亮眼前。 前进路上不寂寞, 诸君相伴斗志满。 秦以堪10:00 如梦令熬夏 热浪滚滚如烟,汗水打湿衣衫。 无奈酷暑炎,难让空调休闲。 煎熬,煎熬,冷风吹处消烦。 祝付生10:08 淫才 祝付生10:09 不好意思,人才[呲牙] 祝付生10:09 不太会用这个 董刚10:12 老祝,拿实话当玩笑开![微笑] 鞠雪10:15 亲爱的电十八班的同学们:你们好! 今天是普通的一天,但因为我切切的想念和呼唤又使它变得不那么普通,希望我的问候为你送去开心的一笑、愉快的心情[表情]。想必此刻你们正在接打业务电话,或者奔波在路上,或者在谈生意,也或者在做项目。你们肯定很充实地忙碌着,在不同的岗位上奋斗,真心为你们感到高兴,为你们的出类拔萃感到骄傲。 不过,不论做什么,我更期盼的是:你们是幸福的。到了三十多岁,对人生有那么多的体验之后,真的觉得幸福的含义其实很简单,就象孔子说的“一箪食,一瓢饮“足矣,关键是自己的心情。愿我们都能做自己情绪的主人,天天保持美好的心情。 岁月有痕,为我们留下许多光阴的故事。曾经的相伴为一段青春增添了迷人的色彩,无论是高兴的、悲伤的、有味的、无味的,想来都是别有滋味值得回味的,人生就这样拥有了彼此的音容和成长。想到此,我是无比感动的。虽然当时都还只是涩涩的、怯怯的,不那么善于表达和交流,但这就是青春。 10周年的相聚,似乎又把我们拉回了青春,这算得上一部我们自己的大片。一声号召,齐聚上海,近距离看一眼,多少喜悦,多少欢腾,多少温情,多少感动,我都体会到了。 感谢生命中有你们! 虽然,平时不常联系,但一直都牵挂着,甚至几番梦里相逢,之所以写给大家,是心血来潮,也是情之所至。 再次祝大家身体健康、快乐无忧! 乔雁书10:19 情真意切,感动之余,有些感伤 朱斗妍10:19 人生总有一个时间段让人念念不忘,细细想来,也就是求学时段了。开心自由纯真简单爱幻想。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就停留在那段时间吧! …… …… 75. 不同类型的飘 成都双流机场,黎明,太阳刚刚出来,灰色的天上还能看到月亮和几颗闪烁的星星,微风撩动着跑道边的小草,时不时传来一阵引擎低沉爆发的声音,然后一架飞机呼啸着飞上天空。 停机坪上,一架笼罩在阴影中的巨大的白色飞机发出轻轻的响声,缓缓动了起来。 安检口附近,余青看着女儿走进了卫生间,便对站在身边的华欣说:“华欣,这里把话和你说清楚。我带女儿去美国,我保证把她带得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至于其他,就跟你没有关系了。那么你在国内要干什么,你想跟任何人鬼混,我不管我也不问,我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沉淀下来好好想想你的人生,想想我们两个怎么办。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想通想透,一年之后,就是我们两个了断的时候。” 华欣开车送余青母女来机场,余青一路上都不说话,到了就要分别的时刻,余青突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华欣有点儿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我一个人在国内不会干什么的啦。” “你哄鬼吧。” 就在几天前,余青在一家酒吧里偶遇华欣。当时,华欣与一男两女正在喝酒,虽然酒吧里光线比较朦胧,女福尔摩斯余青还是认出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正是那个怀孕后逼华欣离婚,后来又没和华欣结成婚的女人。余青知道,这个女人此时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华欣在最新的历史时期主要是和另外一个女人纠缠,突然看到这两个有底裤而无底线的人又混在了一起,余青的无明业火一下就上来了。 余青径直走到毫无防备的正喝酒的四人面前,对华欣说:“你们两个人真是极品!” 那个女人正目瞪口呆,余青转身又对她说:“我不是想骂你,可你是真的贱!一个男人负了你,第一次被他玩也就够了,你还愿意被他第二次玩第三次玩?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还要和他约会?我对他没有语言,我对你更没有语言。” 说完,余青转身就离开了酒吧。 上海浦东机场,黄昏,候机楼里的灯光越来越亮,晚霞燃烧了起来,一朵朵红色的云挤在天边,金黄色的光线射向高空,海面上吹来阵阵轻风。 候机楼高高的蓝色弧形穹顶上面,安装了一根根细细长长起装饰作用的白色圆柱,像是从蓝天上突然倾泻下来一道道白光,在半路上戛然而止,停在了半空中。室内那几株在高处张开枝叶,似乎要迎接那重重白光的棕榈树旁,吕武和老公科林站着,看见方自归有些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了过来。 “姐!”方自归叫了一声。 “自归!”吕武笑道。 “姐,要不是今天跟吕鸿打电话聊业务上的事,我都不知道你要回加拿大了。怎么这么匆忙啊?” “加拿大那边的工作已经找好了,要尽早去上班。而且你这么忙,苏州赶过来又远,我想就不惊动你了。” “听说姐以后难得回来了,那无论如何我得送送姐啊。” 吕武决定重返加拿大定居,主要是因为在国内创业失败。吕武和科林在国内办语言学校三年多,非但没赚到钱,还把以前的积蓄都赔光了,所以两人最后下定决心回加拿大,不打算在国内混了。 方自归和吕武聊着聊着,科林去洗手间,方自归就说:“姐,眼看你就要远走高飞了,我想跟你说几句真心话。” “什么真心话啊?” “我觉得姐夫不靠谱。” “哦……” “至少我可以这么说,就创业这件事,姐夫真的不靠谱。”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跟姐夫也没聊过几次,可是我每次跟姐夫见面,发现他总是喜欢抱怨。做为一个创业者,我们眼睛里应该主要看到的是希望,是去寻找能够冲破黑暗的光线,而不是总在那里抱怨。一会儿抱怨这个问题,一会儿抱怨那个问题,这种态度是很难成功的。中国确实还有很多方面不理想,可正是因为有不理想,有痛点,我们才有了许多创业的机会……” 于是,方自归就开始尽可能实事求是地说科林的坏话,直到方自归看见科林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才改变自己的话题。 “中国还是有很多机会的。”方自归说。 “但是我们不适应。”科林道。 “姐,你还记不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在同济见面,我有个高中同学陪我一起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 “记得啊,小白脸,长得挺像吴镇宇的。他们宿舍楼就在我们宿舍楼对面。” “对,叫应辉。他已经在德国生活了八年,可是就最近,他说他要回国了,不是回来探亲或者回来玩玩,而是永久性的打算回来了。” “哦,他为什么打算回来?” “他在德国做翻译,他服务的那家翻译公司这些年在中国的业务越来越多,今年就决定在杭州开一家分公司。他回来,名片上的title就从‘高级翻译’变成了‘总经理’兼‘合伙人’,马上实现从公司底层到公司高层的飞跃,他就决定回来了。” “哦,那他是遇到了一个好机会啊。” “前一阵儿我参加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参加完我还感概,大学时的好朋友散的散找不到的找不到,感慨他在万里之外的德国。结果几天后接到他电话,他说他已经在杭州了。” 据说一九四九之前的几千年里,只要没有剧烈的战乱,绝大部分中国人一生的活动范围,在以自己村子为中心,半径几十公里的圈子里。一九四九年之后,中国进入工业时代,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向钱与远方……因为人均gdp在早期还不到位,走向诗与远方的中国人规模不大……几千年来的静态格局被打破了。到了一九七八年后的改革开放时期,中国人的迁移成为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迁徙洪流,数以亿计的中国人从农村迁移到城市,从小城市迁移到大城市,从西部迁移到东部。也有少部分中国人立志不辜负交通工具的改善,进行洲际迁移,从东方迁移到西方。 总之,大趋势是从地球上人均gdp较低地区向人均gdp较高地区迁移。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开始出现一股逆流,越来越多像应辉这样的海龟开始海归,从人均gdp较高地区的欧美向人均gdp较低地区的中国迁移。 西湖边上,应辉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想起自己刚刚加入的业余足球队,感慨这里的生活比起德国的生活有意思了很多。虽然,这里有人随地吐痰,这里有人过马路不走斑马线,这里有人在饭店里高声喧哗。 应辉的办公室和住所离西湖不远,做为全国第一个免费开放的5a级景区,逛西湖几年前开始免费,应辉上下班时,常选择步行沿着西湖岸边走一段。 “先生,能帮我们俩拍张合影吗?”一个好听的声音打断了应辉惬意的遐想。 应辉一看,两个女生站在自己面前,“好啊。” 与在大学时不同,在域外历练了八年的应辉,学会了在野外主动出击的本领,应辉为女孩们拍完照片,把相机还给女孩时,也便搭讪成功了。应辉与两个女孩子同游西湖,然后成功地请她们一起吃晚饭。 两个女孩一位是杭州人汪可心,一位是湖南人田静,两人是大学同学兼闺蜜,一年前才大学毕业,田静出差到杭州,所以汪可心陪她逛西湖。汪可心的颜值是两个女生中较高的,又是杭州本地的资源,应辉便把突破重点放在了汪可心身上。说来也巧,汪可心和田静都是学英语的,汪可心正好在一家德国公司工作。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海归啊!”一起吃饭时,汪可心笑道,“怎么在德国那么长时间,又想通了回来报效祖国呢?” 应辉笑道:“说回来报效祖国呢,说实话真有些托大了。我回来的原因非常现实,一为身心健康,二为个人发展。” “个人发展好理解,身心健康怎么理解呢?”汪可心问,“我们公司的德国老外,说起他们德国可自豪了。” 应辉便把他在德国亲眼所见的“一年至少疯一个”的故事,进行了分享,最后说:“我觉得我再在德国呆下去,弄不好也会得抑郁症。” “这么严重啊?”田静感叹。 应辉语重心长地说:“只有在国外长期居住过,才有深刻体会。” 汪可心笑道:“有机会我还想去德国呢,现在还完全没有体会。“ 应辉道:“打个比方吧。比如你到一家有钱的亲戚家做客,人家很热情邀请你去住一段时间,然后你去了。这亲戚家吃的也好,住的也好,对你也客气。但是,你会喜欢在这个亲戚家常住吗?” 汪可心道:“应该不太喜欢。” 应辉道:“因为亲戚家毕竟不是自己家。你去了以后,不可能像在自己家一样,回到家外套一脱,鞋子一扔,二郎腿一跷,你很放松。别人对你再客气,你始终是做客,你不可能像在自己家一样很随便很自在的。况且,德国还不是亲戚,人家还没有那么热情地邀请你。就算我们中国人生存能力强,比如说我拿了绿卡了,我也可以说和德国人是一家人了,但这是理!论!上!” 应辉说“理论上”三字,特别加重了语气,“就好像法律上,你被抱养给了这个亲戚,也算亲戚家的儿子了,但还是不一样。比如你在亲戚家生活稍微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亲戚家的人给你一点儿脸色,你心里的难受,会像放大镜一样放大十倍。你心里的感觉,和你在自己亲生父母家里绝对是不一样的。” 田静笑道:“原来,海外游子在外面也挺不容易的。” 应辉道:“我在德国呆了八年,我有个高中同学更夸张,他到美国留学只呆了一年,学位没拿到就跑回来了。你们没听说过这种事吧?但这就是事实。” 请两个女孩子吃完饭,应辉又请她们去k歌。在一个ktv小包厢里,应辉看汪可心和田静两个人对唱《如果的事》,心里又感慨了一下:还是中国好啊! 在德国,大部分的妞都不能泡。泡德国妞泡不到,泡中国妞没什么选择余地,而在中国,可以用来泡的妞量太大了,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放眼皆是啊! 76. 世界越来越飘 飞机机舱里继续微微响着一种嗡嗡的声音,方自归继续沉沉地睡在梦乡里,便闻不到了机舱空气中那种他不喜欢的味道。 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寒冷的空气吹在机翼上,更高的地方,一颗彗星划破了黑漆漆的夜空,留下来一条光的痕迹,好像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点亮了那一片黑暗。 方自归醒了,看见头顶上两条橘色光带像虹光一样贯穿整个机舱,看见走廊里一位金发空姐的蓝色制服的背影。方自归低头用迷迷糊糊的双眼看了看眼前小屏幕上的飞行示意图,意识到飞机离目的地法兰克福还很远,但已经离俄罗斯边境不远了。 上飞机以后,方自归闻到那种机舱里的味道就开始犯困,乘客还在上机,方自归就已经系好安全带沉沉睡去了。方自归诧异自己竟然一口气睡了这么长时间。 “你终于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方自归只觉得那声音特别好听,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扭头一看,看见了一张清澈的笑脸。 此时,隔壁座位上坐着一位正在微笑的短发姑娘,她的笑脸,是一张有些胖乎乎的鹅蛋脸,脸上架着一副细边黑框眼镜,把她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 这并不算一张美女的脸,因为根据互联网上的无聊投票,现在最流行的美女,是像余青那样的蛇妖脸,并非这种胖乎乎的脸,然而方自归却立即就对这张脸产生了很深刻的印象,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一下子就把她认出来了的感觉,觉得很惊讶。 “你在等我醒来?” “我在盼你醒来。” “为什么……盼我醒来?” “因为,哈哈,你的呼噜声有点吵啊。” 方自归既沮丧又意外,“哦……我打呼噜吗?” 姑娘微笑着,“是啊。” “我第一次听说我打呼噜。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昨天工作到很晚才睡,可能是太累了。” “我判断,你不是第一次打呼噜。你打得很连贯,不像是新手,肯定已经修炼很久了。” “修炼……我一直以为我睡觉挺安静的。在大学里住大宿舍,从来没人说我打呼噜。” “你什么时候上的大学啊?” “啊,对了,大学是十年前了,可能本人现在开始发生变化了。” “你家人没有反映过你打呼噜?” “家人……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没人通知我这个问题。” “我爸打呼噜比你还响,我妈睡觉要用耳塞的,否则就要分床睡了。” “我打呼噜吵到你,那你可以把我摇醒嘛。” “你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好意思把你弄醒?” “哦,我......真不好意思。” “你把头凑过来。” 方自归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姑娘的鼓励下,还是把半信半疑的脑袋凑了过去。 姑娘竟然用双手在方自归的脸上按摩起来,先用手指按额头的一个地方,然后手指顺着鼻子两侧用力滑下来,在鼻子下方两侧的一个位置按摩,循环往复。 柔软的手指在脸上滑动时,方自归闻到了姑娘的手散发出来的微香,方自归陶醉其中,只觉得舒服极了。 “按摩这几个穴位,”姑娘一边示范一边说,“特别是鼻子下面的迎**,不断刺激这条经络,能够改善气血流通。” “嗯,好的。” “你经常揉的话,早晚至少各五分钟,呼噜就可以减轻的。” “谢谢你。” “不客气。好了,以后你自己可以试一试。”说着,姑娘停止了在方自归脸上的揉搓。 方自归恨不得姑娘再给自己揉一会儿,问:“你是学中医的吗?” “不是。我是学宏观经济学的。” 这时,方自归已经毫无睡意。 旅途漫长,聊天正可以打发在飞机上的无聊,方自归就热烈地与这个叫云德缘的姑娘聊起来。 原来,云德缘在法兰克福一所大学读大三,父母家在上海,暑假结束返校,正巧跟方自归坐了邻座。云德缘家在上海,却对上海很不熟悉,连她家附近的一条美食街都不知道,方自归既好奇又奇怪,云德缘便讲了讲她四处漂泊的人生。 云德缘父母都是东北人,八十年代父亲公派德国留学,随后母亲也赴德陪读,在德国生下了云德缘和她妹妹。云德缘父亲博士毕业后进入德国大众公司,先在德国工厂工作,后来又调到香港分公司,再调到北京的中国区总部,再调回德国工厂,又再调到北京,所以云德缘是在沃尔夫斯堡、香港、北京这几个地方来回漂泊,渡过了她的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年。 “我也喜欢生物学和医学,本来想考德国的医科大学,可惜没考上。”云德缘说。 “当年我没考上厦门大学的生物工程,就是高中的时候太自信了,也太贪玩了。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没考上?”方自归问。 “因为德语。德语不是我母语嘛,我最后只考了个2.2。在德国学医分数要求很高的,要1.0。” “你是在德国参加的高考?” “不是。我是在北京参加的德国高考,考卷和考官都来自德国,考卷都是蜡封的,结果考得不理想。但是我数学考得很好,因为数学跟德语关系不是特别密切,使馆学校的老师就帮我选了经济学专业。” “然后你就离开北京,来法兰克福上学了。” “是啊。” “那你们家怎么会又到了上海呢?” “因为去年,我爸的公司来了一个新的领导,比我爸还年轻,我爸跟他不和,一气之下,我爸就辞职到上海的一家中德合资企业任总经理了。” 说到这里,方自归想起了老卑。 云德缘老爸的辞职,和老卑离开服务了近二十年的徳弗勒有异曲同工之妙。多亏云德缘的父亲在办公室斗争中败北,否则云德缘柔软的手指,刚才也不可能按在方自归坚硬的额头上。没有这场办公室斗争,云德缘应该乘坐北京到法兰克福的航班,这就是世界的奇妙之处,这就是哲学上说的偶然性。但偶然性也是和必然性辩证统一的,因为办公室政治无处不在,不管在外企还是内企。毛爷爷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一个叫“大众”的公司,人肯定非常多,矛盾当然少不了,在应该爆发矛盾的时候爆发了一个,云德缘柔软的手指就按到了方自归坚硬的额头上。 方自归笑道:“小云,我跟你一样诶。我也是从小四处漂泊。出生在重庆,后来又到了辽宁沈阳、陕西扶风、四川淄中,十八岁再到上海念大学。” 云德缘率真地说:“也不太一样吧。好像你小时候去的地方,都很落后诶。” 方自归又被噎了一下,但是……好像姑娘说得也不错。 重庆算二线,沈阳算三线,而扶风、淄中算四线甚至底线了,确实是每况愈下,不能与云德缘开列出来的香港、北京这种一线城市以及德国这种一线国家相比。这也难怪,方自归比云德缘大十几岁,所以他漂泊的档次就要低一些。因为这十几年,是不能与封建社会几千年中的十几年相提并论的。如果是两千年前或两百年前的方自归和云德缘比漂移,他们相差十几年的话,漂泊的档次不会差很多,反正就是以自己村子为中心,在半径几十公里内的一个圈子里飘。 而现在可不一样了。 77. 灵魂伴侣 一只黑耳鸢在飞机下方的山谷上盘旋着,它巨大翼展下那几团金色的羽毛,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闪闪发光。从东南方吹来的温暖季风,在辽阔的西伯利亚高原掠过。 透过舷窗,方自归突然注意到,机翼下方两台发动机的外壳正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视线移动到机翼的后方,一片白茫茫的云端之上,一道长长的橘黄色光晕在天边浮现了出来。 飞机以亚音速向西飞去,来自东方的太阳还是追了上来。 黎明到来时,机舱里的两个人聊得更加热火朝天了。 “方先生,你为什么喜欢生物学呢?” “好奇啊。我觉得生命太奇妙了。” “嗯,是的。” “小云,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在某种情境下,眼前出现的景象,或者听到旁边谁说了一句话,突然大脑对自己说,天哪,一模一样的情景我曾经经历过!” “有过。” “我小时候,时不时就会有这种感觉出现,随着年龄增长,出现这种感觉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也是一种生命现象吧。” “你知道吗?小云,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居然终于又产生了这种感觉。” “哦,”小云笑得很灿烂,“会不会是我长得像你的一个朋友?” 方自归趁机仔细端详了一下小云的脸,“我不觉得你长得像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小云,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一种面熟的感觉?” 小云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方自归感觉又被噎了一下,“哦……在你的生命中,有过什么奇妙的现象吗?” “有啊。” “嗯。是怎样的呢?” “比如说,我记得……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吧,那时候我们在北京,我奶奶和我们住在一起。有天夜里凌晨两点多,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就醒了。我发现外面有光,我就出去看,结果看见我奶奶在厨房里,坐着板凳趴在水池子上。” “她在干嘛呢?” “我奶奶有心脏病,心动过速,她夜里觉得难受,就吃了药,吃完药以后恶心,想吐,她就趴在水池子上。我就问奶奶怎么了,她说没事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叫我回去睡觉。但我没去睡,就陪我奶奶说说话,结果才过了几分钟,我奶奶说话就说得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了,然后她突然就从凳子上往下出溜,晕倒在地上了。” “那时候你还是小姑娘,你吓坏了吧?” “也没有。我赶紧把我爸妈叫醒,在地上把被子铺好,我们把奶奶抱到被子上。然后我妈去叫一个做医生的邻居,我爸冒着大雨……那天雨特别大,跑去医院叫救护车。” “你爸干嘛不立即打电话叫救护车?” “因为我家旁边就是一家医院,我爸跑过去叫救护车,可能比打电话还快。后来救护车司机就是被我爸叫醒的,等救护车和医生赶到我家,我奶奶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奶奶马上被送进医院,抢救了三四个小时,结果被抢救回来了。医生说,要是晚来一会儿,我奶奶就没了。” “谢天谢地。” “后来我爸就说,是我救了我奶奶。其实我睡眠很好的,几乎从来不会半夜醒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半夜我自己醒了。” “这应该就是心电感应。在你奶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感应到了。” “是的。我跟我奶奶感情特别好,她教会了我包饺子,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我也有过心电感应的经历。” “是吗?你的心电感应是怎样的?” “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和隔壁班一个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女生相互间产生了好感,后来就很神奇,中午我趴在桌子上午睡,有时突然就醒了,然后就看见她正好从我们教室的后门经过。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以后呢,我就想,也许我跟她之间有心电感应。然后有一天,我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实验。” “哦,什么实验啊?” “我知道她家住在县城里的一条小巷里,我就想,是不是能通过感应一下子找到她的家。那个小巷里有几百户人家吧,那天我突发奇想做这个实验,结果,我敲开的第一扇门,就是她家的门。” “哇,真的很神奇耶!那后来呢,你跟她?” 方自归轻轻叹口气,“后来,她考上了北大,我呢,只考上一个三流大学。我觉得挺丢脸的,就再也没有找过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嗯,好遗憾。” “那么,你通过心电感应救了你奶奶,她现在还健在喽?” 小云轻轻叹了口气,“去年,我奶奶去世了。毕竟年纪大了。” “哦,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你还在德国吧?” “不是,我正好在北京过暑假。我奶奶刚去世的时候,也有很奇特的反应,就是有两天时间我听不到声音,像失聪了一样,两天后,我的听觉才慢慢恢复了。” “你这种情况,让我想起了我跟我妈。有一次我妈哮喘病犯了,然后到医院里打点滴,结果打点滴的时候出现了血液倒流,我看见我妈的血顺着塑料管子往上窜,看着看着,我居然就晕倒了。” “你晕血?” “我不晕血。” “那你……” “这就是奇特的地方。我曾经在马路上看见被汽车轧死的人,血流了一地,我都不带晕的。我现在从事医疗行业,时不时要跟台,就是全程看医生做手术,那看见血的机会多了去了,我真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否则我也做不了这一行。但是奇怪了,我看见我妈的血就会晕。” “可能跟至亲的人,就会有特别的反应。” “我小时候有一次做梦,梦见坏人把我妈抢走了,我就在梦里哭,早上起来,发现枕巾都是湿的。结果我妈这天果然出状况,她生了一场重病。” “我有一次做梦,梦中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睡觉,梦中的我突然产生一个感觉,就是那个躺在床上的身体,并不是真正的我。” 方自归惊讶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然后扭头看着脸上正挂着微笑的小云。 “你是佛教徒?”方自归眨着眼睛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不是。”小云仍然微笑着。 “你有没有看过什么佛教的经论?” “没有。” “你这个梦让我很吃惊啊!我觉得好像只有开悟的圣人才能做出这么卓越的梦。” “哈哈,卓越的梦。” 然后,聊天内容就从生物学转到了宗教学,两人聊得更加热火朝天。 “我听说过‘四大皆空’。”小云道。 “你知道‘四大皆空’什么意思吗?”方自归问。 “我自己随便瞎琢磨过。我同意开始是空,结果是空,世间万物都从虚无而来,也终将归于虚无,可是开始到结果之间的那个过程不空。就像我们现在在飞机上聊天,这件事过去没有,将来没有,但现在是有的。” “你理解的这个‘空’,跟佛法里讲的‘空’不是一个意思。不过,小姑娘,你能独立地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说明你很有想法。” 小云微微一笑,“你说,释迦牟尼、耶稣、莫哈默德,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方自归又吃了一惊,“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一想。” 方自归想了一会儿,说:“不同宗教,有差别,但是也确实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每种宗教都宣扬某种神秘伟大的力量,也许它们就是同一种力量,只是给起了不同的名字。咱们中国人把这种力量叫做‘道’,印度人叫做‘梵’,阿拉伯人叫‘真主’,而在犹太人和欧洲人那里,就被称为‘上帝’。” 两人就一刻不停地聊下去,又从宗教聊到了医学,又从医学聊到了经济学,聊着聊着,法兰克福到了。 看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真是对的,有喜欢的姑娘陪伴,飞机就会按照光速飞行,就不按照音速飞行了。 此时的法兰克福,阳光灿烂。 自从方自归在飞机上醒过来开始跟小云聊天,就再也没机会又睡过去,此时,飞机已经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方自归却仍然觉得意犹未尽。 “我想请你吃饭。”方自归在廊桥上边走边对小云说,“我感觉我们还没有把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讲完。” “好呀。可是,会不会耽误你转机。” “不会的。我下一班飞机还早呢。” 出关以后,方自归帮小云推着她的装着大行李箱的推车,两人在候机楼里找了一家德式餐厅吃饭。候机楼里一家中餐馆都没有,也就随便选一家应付一下。 此时,正是吃午餐的高峰,餐厅里排起了队。方自归和小云排着排着,队伍不动了,前面出现了一些吵闹。这时,小云注意到,柜台前站着一个中国农村妇女打扮的老大妈,一只手拿着一百美金,另一只手指着柜台后放饮料的货架,显得特别无助,而那个德国服务员小姑娘一脸的不耐烦,大着嗓门用重复着一句英语:“请你说英语!” 小云走上前去,走到大妈身边,用中文说:“大妈,您需要帮助吗?” 大妈用近乎哭腔的河南话说:“俺就只想买一瓶水。” “大妈,您没有同伴吗?” “没有。俺老伴去世了,俺闺女在比利时上班,俺闺女要生娃了,闺女给买了机票去看她。在这里转机要等几个小时,俺口渴就想喝口水,可是俺不会说外国话,连瓶水都买不到,唉——” “大妈,您别急,我来帮你买。” 说着,小云拿过大妈手里的一百美金,用英语对那个女服务员说:“阿姨只是想买一瓶水,你对她那么凶干什么?“ 女服务员还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好吧。”小云把那一百美元递过去,“请卖给我一瓶水。” “我们不收美元,只收欧元。”女服务员冷冷地说。 小云一下子就发飙了,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张美元被小云拍在了柜台上,然后她用语速很快的英语呵斥道:“凭什么你们不收美元?!机场其他餐厅都收美元,为什么你们不收美元?人家老人就只想买一瓶水,指给你看了就要那瓶水,这笔生意很复杂吗?你对老人是什么服务态度?到底你是上帝还是顾客是上帝?!“ 这时,女服务员也发火了,对小云吼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云便改用德语怒斥服务员:“人家老人就只想买一瓶水,指给你看了就要那瓶水,这笔生意很难做吗?你对老人是什么服务态度?到底你是上帝还是顾客是上帝?!” 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不可开交,引起了餐厅里一些顾客的围观,柜台后的一个男服务员终于就抱着那个女服务员,把她拖进了厨房里。 这时,那个河南老大妈眼泪都快出来了,小云安慰道:“大妈,他们不收美元。没关系,我用我的欧元给你买瓶水。” 方自归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姑娘。认识她还不到十个小时,就有了这种感觉,这是方自归从来没有过的经历。方自归心想,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伴侣吧。 男服务员从厨房里出来后,对小云的口气很客气,小云用两欧元买了一瓶水,给了那个河南老大妈。 买饭的队伍终于重新移动了起来。 “我很生气。”小云对方自归说,“我们不在这家餐厅吃饭了,我们走!“ 小云大踏步往餐厅外面走,方自归赶紧推着车跟上去,看了一眼身边姑娘气呼呼的侧脸,只见她鼻梁修长,有一种惊人的美。 78. 灵魂辩论 凌晨三点方自归就醒了,来欧洲出差的第一夜,常常都会出现这种情况。 站在窗前,方自归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出海星状光芒的路灯好像一根根魔术棒,似乎它们变化出了深蓝色天穹下一个童话般的城市。街对过一排高高低低紧紧挨在一起的欧式房子中,有两个长方形的窗口发出明亮的灯光,像是朦胧夜色中睁大的两只猎奇的眼睛。 想起白天和小云在一起的十个小时,方自归只觉得空气清新,四周景物都很可爱,房间里有一种微甜的味道。 白天鹅在不远处的苏黎世湖上来来回回地游动,发出轻轻的划水声。一座白色的教堂把利剑般细细的尖顶伸向天空,教堂周围低矮的小楼一座挨着一座。 方自归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这次国际医学研讨会的资料,便到班级qq群里看了看,发现丁丁和乔雁书又在群里吵起来了。 自从有了这个群,乔雁书就时不时在群里转发一些关于佛教的文章,丁丁对乔雁书转发的那些文章不以为然,有时会因此调侃一下乔雁书。而最近,两人的观点出现了白热化的对立。 乔雁书09:45 此时说的都是假话吗? 韩不少09:45 @乔雁书用你的慧眼识别 乔雁书09:46 我只有肉眼 丁强09:46 我眼里只有肉 乔雁书09:47 不愧为叫兽级高工! 丁强09:48 至少是真话,不会一边吃肉还一边念经 乔雁书09:50 一看就是一个不明白佛法真谛的同志!这位同志潜意识以为不吃肉的人就可以成佛了! 丁强09:54 真谛在于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乔雁书09:55 真谛始终是真谛,和任何人有利无利无关!和你在和不在无关! 丁强09:57 乔大师的话不令人信服! 乔雁书10:01 丁博士对我的沉见执着只见深未见浅! 丁强10:04 那是因为你的话在逻辑上是不闭合的,也没有让人信服的事实证据。 韩不少10:04 @乔雁书对付丁丁靠说教没用,要靠贿赂! 丁强10:05 对头 乔雁书10:06 丁博士的缘法还没到!守着大佛也不见佛! 丁强10:09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被你佛法点化了吗?如果没有,说明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乔雁书10:10 内因和外因哪个更重要? 丁强10:11 如果内因那么重要,上个鸟的学啊,在家悟道就可以了 乔雁书10:11 内因和外因哪个更重要? 韩不少10:12 我来回答,都重要 丁强10:13 连问两次,只能理解为无法反驳,只好继续质问 乔雁书10:16 阳光普照大地,你有意躲在阴影里,太阳怎能奈何你? 丁强10:19 那就请问,你向多少人投射了你的阳光?有多少人接受了你的照射?有多少人躲在阴影里? 乔雁书10:21 只说你,我用手电照你,你闪了,就这么简单! 乔雁书10:23 说众生,心包太虚,量周法界! 丁强10:23 如果你照了一群人,只有我闪了,那说明我不值得照,如果是大部分人都闪了,说明你乱用远光灯 丁强10:27 什么心包太虚,口说太虚。你要证明你的观点,不要光嘴巴讲,拿出事实依据来,拿出实验结果来 这段争论以后,乔雁书在群里沉默了一阵儿,然后就来了一句——重磅来了。 乔雁书在群里贴出了一篇《灵魂被科学证明》的新闻报道,方自归看到这里,眼前一亮,心情非常激动,心想自己从小就疑惑的一个问题,难道已经被科学解决了吗?方自归这时更加没了睡意,急忙点开乔雁书发在群里的链接,仔仔细细看那篇文章。 这篇新闻报道说,就在今年,一个叫山姆.帕尼尔的科学家用科学实验证明了灵魂的存在。山姆的实验是这样设计的:研究100个病人的濒死体验,如果病人死后,灵魂能够离开身体漂浮起来,灵魂能够看到医生如何抢救自己的身体,那么在天花板的下方和病人身体上方的位置放一块板,在板上写上数字,如果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能够说出板上写的数字,就能证明“灵魂”客观存在。因为,处于板下方的病人是无法看到数字的,除非病人的“灵魂”飘到板的上方才能看到。根据这篇报道,100个病人中有7个被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们都说对了那块板上的数字。 实验设计非常靠谱啊!方自归看完那篇新闻,心里感叹。 方自归这时再往下看,只见这时的群里,乔雁书和丁丁又掐了起来。 乔雁书11:14 @丁强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科学证明吗? 丁强11:16 我是说用事实证明你说的内容@乔雁书 乔雁书11:16 我讲故事时你要科学,我提科学时你要求我圆故事,你不是诡辩吗? 丁强11:20 这样说吧,姑且认为你说的这个实验是事实,那么100个里面有7个回忆起了细节,说明有灵魂,那么就说明另外93个没灵魂?说明大部分人没灵魂,少部分人有灵魂? 丁强11:26 我百度了一下,百度百科说对63名心跳骤停幸存者进行研究,你的数据是100个,数据都说不清楚哪个准确,还好意思说科学。况且人家没有说证明了灵魂的存在 丁丁在群里贴出了几页截屏,是英国医生山姆.帕尼尔的人物简介和人物生平,在人物生平里,提到了这个对濒死体验者的实验。 丁强11:28 知道我为啥叫你不要用数据了吧?因为你一用数据就露馅,破绽到处都是 乔雁书11:29 你确定是同一篇论文吗? 丁强11:29 百度百科也不一定对,我们看维基百科 然后,丁丁在群里又贴出了几页截屏,内容全是英文,是关于63个濒死体验者的实验。实验者叫samparnia,应该就是那篇新闻报道中的科学家——山姆.帕尼尔。 乔雁书11:31 你确定新闻报道所说的是你百度到的论文吗? 丁强11:33 宗教和科学是相悖的,要用科学来证实宗教,那是用错了方法@乔雁书,更体现出宗教的不自信 乔雁书11:34 你怎么确信? 乔雁书11:36 这是01年的论文,新闻报道所说的应该是今年的,你还没找到最新的论文! 丁强11:36 @乔雁书通过证据链,有理由相信,你发的那个证明灵魂存在的帖子中提到的人做的实验,是我在百度和维基百科上找到的同一个人的实验 丁强11:37 都叫同样的名字,都研究同样的内容 乔雁书11:45 100个是病人,63个是心跳骤停幸存者,没有矛盾哈 丁强11:46 你转这篇文章的时候,根本没有怀疑过其真实性,而我,至少还查了一下百度百科和维基百科 乔雁书11:49 我认为他这个实验设计方法是正确的,正因为有灵魂所以能验证他这个实验的正确性! 乔雁书11:50 所以你更要找到原论文! 丁强12:41 哈哈哈,还不要和我较真,论文我找到了 群里面,丁丁贴出了论文的全文,《aqualitativeandquantitativestudyoftheincidence,featuresandaetiologyofneardeathexperiencesincardiacarrestsurvivors》,即《关于对心跳骤停幸存者濒死体验的产生、特征以及病理学的定量定性研究》,论文作者是、.waller、r.yeates。 乔雁书12:43 你好好研究一下,不要翻译错了。 乔雁书12:44 研究完了告诉我,我还有视频资料证明轮回的,够科学家们研究一壶了 丁强12:54 请把被抢救过来的病人看到板上数字的话找出来 丁强12:54 请把人有灵魂的话找出来 丁强12:57 @乔雁书你承认了你转的所谓新闻报道歪曲了作者论文的原意,我就再批驳你这个新闻报道,否则免谈 然后,乔雁书就没了下文。 79. 科学与宗教 一片宁静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天边渐渐镶上了一道红色的边。灰色的水鸟渐渐醒来,在湖边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方自归重新站在窗前,失落地望着街道上正在渐渐走远的一个男人的背影。不远处的码头上,水手们忙碌了起来,一艘游艇尾部的湖水突然好像开了锅似的,翻腾着绿色的波浪。 丁丁在群里发出来的那个英文原版的论文,被方自归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论文里,没有灵魂看到板上的数字,没有关于灵魂的陈述,就只是对63个被抢救回来的心脏骤停患者濒死体验的研究报告。根据这份报告,63人中有56人在失去意识期间没有任何回忆,有回忆的7人中,3人不满足格雷森濒死体验指标,所以不能算拥有濒死体验,4个有濒死体验的病人中,没人看到了写在挂于天花板附近那块板上的数字。 论文的结论,是要理解濒死体验的原因需要进一步大规模的研究,有没有“灵魂出窍”这回事,根本没在论文里提过。由此看来,那篇《灵魂被科学证明》的新闻报道是100%真实的假新闻,而且假得非常无耻,估计已经被louis禅这样的佛教徒进行了大量的转发,让方自归感到深深的失望。 乔雁书和丁丁的这次争论,以乔雁书的完败告终,但乔雁书对丁丁还是不服,两人就好像在群里结下了梁子。第二天下午,丁丁在群里转发了一篇关于转基因食品的文章,乔雁书与丁丁又互怼了起来,然后又牵扯到了科学与宗教的话题。方自归看到两人又在群里吵,平时在群里不怎么发言的他一时忍不住,也冒泡了,而且不冒泡则已,一冒就冒了一长串的泡。 乔雁书17:16 我就是需要证明吃了转基因食品对人体无害的证据,我才敢吃。 丁强17:18 关于食品安全,我认同这两句话。一、万物皆有毒,只要剂量足。二、抛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 乔雁书17:26 那转基因食品可以吃多少剂量? 丁强17:27 那要看食品中主要营养物的含量了。现在可以买到的批准上市的转基因食品,在你吃出肥胖症、高血压、糖尿病之前是不会有问题的 丁强17:48 相信科学。相信科学是不完美的,相信科学是在不断进步的,相信绝大多数科学家是为人类福祉而努力的 丁强17:51 因为反对转基的那些论据经不起科学的检验,得不到科学的支持 乔雁书18:07 科学是不完美的,还在不断发展,所以科学不是真理 方自归18:14 @乔雁书师兄,被验证过的科学我觉得还是可以算真理,比如e=mc2。很多科学假设还未被验证,那不是真理 乔雁书18:15 e=mc2的成立还是有相对条件的,不是绝对的 方自归18:18 @乔雁书无条件的真理,大概只有佛法中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几条圣谛了,就是科学家说的“一切事物皆在运动”,哲学家说的“物自体不存在”。 方自归18:20 我有个私意,就是佛陀本人是爱科学的。 方自归18:23 因为明明白白佛陀是爱智慧的,我们没有必要把佛学和科学对立起来。 丁强18:34 佛陀爱科学,我听上去好像天方夜谭 方自归18:26 佛陀没有明确说爱科学,是因为两千五百年前没有“科学”这个词,那时候科学也并没有出现,就好像一个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人喜欢甜食,但绝不会说爱冰激凌一样。 方自归18:30 佛陀爱科学,和大科学家爱佛学一样,都是不矛盾的。因为科学专注于器世界(物质世界),而宗教专注于精神世界,虽有交集,毕竟领域不同。把飞机造出来送我飞来欧洲出差,不能够靠宗教,而让一个绝望恐惧的心重获光明,给他看科学论文和实验报告是没用的。 方自归18:42 科学和宗教不能一较高下、相提并论,就好像不能说足球的世界冠军比篮球的世界冠军球技更高超一样 乔雁书18:47 佛陀并不反对科学,只是说科学没有追求究竟生死烦恼解脱重要,所以佛陀不大会关心造飞机的事情,因为造飞机对解脱关系不大 乔雁书18:48 佛陀的智慧包涵了科学,包涵了造飞机、造宇宙飞船上天等等,是圆满的! 乔雁书18:52 佛法是理论和实证相结合的。 方自归19:03 @乔雁书佛法是理论和实证结合,科学是理论和实验结合 方自归19:07 科学需要观测,而佛陀的时代工作条件受限,只能够观察。所以佛陀的成果没有现代科学精确,没有写出公式。但是两千多年前的佛经里就有量子纠缠论,就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好像一个球形的水果,就说水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微生物……两千多年前就有这样的思想,太科学了。 方自归19:09 所以我私以为佛陀是爱科学的 方自归19:12 精神的世界,需要宗教。四年前张国荣那惊人的一跳,大家印象深刻吧,这就是精神的问题。有人通过信仰佛教治好了抑郁症,那么,佛的慈悲就是存在的 丁强19:40 我发觉一个现象,信佛的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理论往科学上靠,极力说明,这个理论是科学所证实了的。搞自然科学的,却从不说自己发现的新理论,是菩萨早就有阐释的。这是不是不自信的表现呢? 方自归20:03 @丁强说一点自己的认识。因为被大部分人普遍能接受的是科学已认知的、已证明的理论,佛法中的道理和神迹在大部分人眼里是玄而又玄,不可捉摸,不敢也不愿去相信的,但为了让人们能慢慢理解和相信佛法的一些道理,也是为了更多人受益,所以站在科学的立场上去解释一部分现象,是为了便于大众理解,并不是不自信。当然很多东西,以目前的科学也无法解释,佛学的一些理论也的确太玄妙,目前也没有得到科学上的证明,也许永远也得不到证明。但我认为科学和佛法其实并不矛盾,真正的科学思想和真正的佛法从未互相抵毁,只是层次的问题。 丁强20:07 同意你们说的这是两个不同世界的问题,但是不同意两者和谐统一。我认为事实上,两者经常掐架 甄语20:16 真正的科学从来就等在那里时刻准备被证伪,而每个宗教都自认为找到了终极真理。二者区别个人认为在于此。而我国对科学的盲目迷信或者盲目否定都是非此即彼的简单粗暴的懒人思维。 方自归20:16 @丁强经常掐架的是小孩子,没看见爱因斯坦和释迦牟尼、牛顿和耶稣掐架 甄语20:21 凡是告诉我,相信我,没错的。那我一定打个问号。我相信世间我们人类认识的所谓已知,都是在特定条件下可信,终极秘密不是我们人类能够掌握的。 丁强20:27 凡是说自己绝对正确的,不是上帝就是骗子 方自归20:46 我想举个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例子。我们班主任,大家都知道她同时得两种癌症这件事情吧,不要说两种癌症,很多人得知自己患癌后,很快就挂了。之所以快,是因为这些人得知患癌后,身体还没有马上崩溃,精神首先崩溃了。申老师同时得胰腺癌和淋巴癌竟然康复了,客观讲,这个是真牛逼。你们看申老师是怎样面对这个无常的。她非常平静,没有恐惧,这种良好的心态,事实上对她后来的康复帮助极大。虽然我不信上帝,但是申老师心中的“上帝”给予她精神上的巨大支持,是不能否认的,是在她病重期间起了作用的。 方自归20:50 虽然有很多关于上帝存在的哲学证明,在我看来比较无聊,但是在让一个濒死的人振作精神这件事上,从申老师的例子看,上帝是“存在的”。 方自归20:56 这种精神作用不是科学能够给予的。 …… 方自归这次在群里冒了这么长的一串泡以后,丁丁与乔雁书终于偃旗息鼓,不再因为这个话题在群里吵来吵去了。 80. 城市包围农村 天空一片浅蓝,工厂高高的银灰色铝合金幕墙的最高处,七个深蓝色粗体英文字母显得非常醒目。这是一座建成不久的现代化工厂,那串标明这栋建筑身份的字母就是德弗勒的英文拼写——deffler。 风中充满了一种刚割过草后的清香。公司门口的旗杆上,五星红旗夹在红杠星条旗和白杠公司旗中间迎风飘扬。厂房宽阔的入口处,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写着“庆祝德弗勒汽车系统(苏州)有限公司成立十周年”。在已经停了几十辆汽车却还有很多空车位的公司停车场上,四个人围着一辆银灰色两门版牧马人说着话。 纳德抬起他的大长腿,用脚踩了踩牧马人那花纹深刻的大号越野轮胎,说:“母司,这些车里面,你这辆最拉风。” 母司笑道:“哈哈,我自己走路经过我这辆车,常常都忍不住回头看两眼。” 维德问:“胎宽是多少?” 母司道:“325。” 维德又问:“底盘升高了吧?” 母司道:“升高了两吋。” 连母问:“改装花了多少钱?” 母司道:“已经花了十几万,接下来还要改。” 连母惊讶道:“还要改啊?” 母司道:“玩车的一个主要乐趣就是自己改啊。” 纳德笑道:“母司玩得极致。我嘛有辆车子开开就行了。” 母司笑道:“还记得吗?十年前我们在新加坡培训,在东海岸吃黑胡椒蟹的时候,连母还感叹汽车是天天可遇而一辈子不可求的东西,然后就遭到了老卑的批判。” 当时连母发出这样的感叹,是聊到老卑那辆普通的三菱轿车,手续全部办好总共要花六十万人民币,因为新加坡的拥车证很贵,于是老卑就批评连母的胸无大志,说应该以发展的眼光看中国汽车市场的发展。 维德道:“现在看来,老卑是对的。” 纳德道:“至少德弗勒苏州的九大元老,现在都开车了。” 连母道:“可惜克多和莎莎没来,不然我们九大元老就聚齐了。” 纳德问:“母司,克多怎么不来?” 母司道:“克多在欧洲出差呢。” 克多方自归也收到了德弗勒苏州工厂建厂十周年庆的邀请,但方自归对这个活动没什么兴趣,即便不出差也是不会来参加的。 此时的德弗勒苏州工厂,已经不是个小工厂,工厂现任总经理比较有意思,虽然当初建厂时的九大元老中有五个都已经离开德弗勒了,她还是让连母发邀请函,请这些元老都回来参加建厂十周年的庆祝活动。 德弗勒在苏州建厂时,第一年产值是四百万美金,现在已经突破了一亿美金,也算得上开发区的重点企业了。这也是因为最近六年,中国乘用车市场的增长速度年年超过30%,德弗勒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特别是,晚进来中国十几年的通用汽车这六年发展迅猛,一年前一举成为中国轿车市场的产销量冠军,以通用为主要客户的德弗勒,就更加水涨车多了。当初德弗勒是租厂房,在中国汽车市场水涨车多的情况下,德弗勒在开发区买了很大一块地,自建了一个不逊色于德弗勒新加坡工厂的工厂,还只利用了这块地的一半,德弗勒苏州的总经理就趁机举办一个建厂十周年的庆祝,展示展示业绩,鼓舞鼓舞士气。 庆祝活动中,母司、纳德跟着包括开发区领导的一队人参观生产车间,看着装备精良的一条条生产线,听着德弗勒现任总经理的介绍,还是有些感概。 但这次活动给母司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德弗勒现在兴旺发达的样子,而是连母告诉母司,德弗勒的工人平均底薪是八百元,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方自归从欧洲出差回来,母司就在和方自归开会时,分享了他的最深印象。 “我们不是马上要招工人嘛,我就了解了一下他们操作工现在的薪资水平,想不到现在还是每个月八百块。”母司说。 “十年前八百块还不错,现在八百块,那应该处于市场低位了。”方自归道。 这十年,除房价外物价没有大涨,但也还是涨了一些,而工人的工资不涨,意味着他们的实际收入还有所下降了。 “是啊。”母司道,“我心想,那当初跟我们一起混的第一批操作工不是都要跳槽了,结果她们倒基本上都还在,走到生产线上好多人跟我打招呼。” “她们怎么这么稳定?” “因为公司规模扩大了很多,她们都升为线长啦品管啦什么的,还有些到办公室当文员了,她们这拨人的收入是增加的,德弗勒给经理和工程师的待遇也还可以。但是新进来的操作工,统统还是八百块,因为就算八百块也很容易招到工人。” “这样的话,他们工人的流动应该比较高吧。” “跟以前比高多了,但是现在的总经理不care。”【译:关心】 “德弗勒苏州现在的总经理是谁?” “stephanie。你还记得吗?咱们在新加坡培训的时候,她是负责欧洲几个车厂ecm项目的经理,打过几次照面的。”【译:ecm是引擎控制模块】 “隐约记得这个人。你这次参加活动,感觉stephanie这个人怎么样?” “我感觉,她的特点就是话特别多,但信息量并不大。” “哈哈哈……跟老卑比还是有差距吧。” “连母私下给我说,老员工都觉得她比老卑差远了。但是总部喜欢她啊,现在中国车市这么火爆,她的业绩也跟着非常亮眼啊。当年老卑说,以‘人为中心的管理’,她不是的,她对工人很苛刻,她也不担心工人流动大,用她的话说,我们德弗勒的系统好,我们的质量是靠系统保证的,中国这边工人有的是,流动大有什么关系?” 此时,德弗勒苏州的九大元老不但人人都有了车,也人人都成为了经理,这些年他们接到的猎头电话多,薪水涨得快,不管他们是苏大的还是电大的。可见这十年,对外企高级职员来说是黄金十年,但对一线工人来说,好像是黄土十年。 “stephanie这种思路,虽然不近人情,但是却符合经济学规律。” “符合什么规律?” “农村有太多的富余劳动力,只要每个月八百块高于这些富余劳动力在土地上劳作得到的收入,工厂就一定能用八百块请到工人,这都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外企经理的薪水为什么一直涨,因为这几年供不应求啊。” “那我们招工人呢?也八百块?” 方自归摇摇头,“我觉得我们对工人还是不要抠得那么紧,至少给他们一个市场中位数的薪酬。特别是我们刚开始生产,量不会大,他们又不会有什么加班。” 两人聊完了德弗勒的十周年庆,决定了一些关于生产的事情,接着就聊方自归刚在瑞士参加的吻合器国际学术研讨会,聊一些关于销售的事情。 “我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方自归问。 母司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说:“我要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是,根据我的侦察,两大巨头还完全没有察觉我们的出现。” “去年我们在medica整那么大动静,高格和维科都不知道?” “可能有少数两大巨头的员工知道有forsun这个中国的牌子出来了,但两大巨头的管理层是肯定没把我们当回事儿。这次大会,还完全是两大巨头主导的,非常明显,他们对中国的那些山寨厂不屑一顾,他们还拿中国的劣质产品做案例分享,他们以为,我们复行最多不过是那些乌合之众的一份子罢了。” 母司端着咖啡杯微微一笑,“这就好比美军越过了三八线,牛逼哄哄地向鸭绿江边挺进,却不知道我大军已经秘密进入朝鲜,开始迂回穿插设下埋伏了。” 方自归也笑了,“没错!复行还太弱小,还是让他们越晚发现我们越好。” “那么,坏消息是什么?” “这次见到了一些国内的大咖医生,包括广州的乐彦鹏,就是那个把我当好朋友的医生。综合他们提供的信息,就是在这一年内,国内一下子冒出来四五十家做吻合器的新公司。” 年初国家药监局把吻合器从三类器械降为二类器械,方自归和母司就觉得兆头不好,只没想到这个不好的兆头,这么快就变成了不好的现实。国家当年颁布新法规降低行业准入门槛,民间当年就涌现出这么多山寨厂,中国人的行动力可见一斑。以前的国内低端吻合器市场,主要是江苏那个吻合器之乡的那些小厂在玩,大家都还玩得比较开心,可是就在复行科技即将推出自己的第一款完全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吻合器之际,突然在全国各地冒出来四五十家新的玩家,在全国遍地开花打价格战,那就不太好玩了。方自归和母司心里都明白,复行科技在研发和生产设施上的投入,是远远高于这些完全靠仿冒两大巨头产品的山寨小厂的。 “这些新冒出来的厂,居然有些已经拿到注册证开始卖了。”方自归表情严峻地说。 “这么快就拿到注册证了,他们怎么弄的?”母司表情严峻地问。 “不清楚。也许就是靠买通审核员吧。” “我们是正规军的打法,他们是游击队的打法,那肯定是他们快。“ “没错。“ “他们动作这么快,我们怎么弄?”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其实我现在有一个创新的想法。” 母司眼睛一亮,“什么想法?” 方自归目光坚定,“城市包围农村。” “啥?城市包围农村?” “对!”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创新。” “欧美成熟市场是城市,中国市场是农村。现在这种态势,我建议,注册证也不用申请了,国内销售团队也不用建了,国内代理商也不用找了,我们在初期就完全放弃国内市场,直接出击欧洲。我们的创新,是受到欧洲市场欢迎的,欧洲市场也远比中国市场有序,我们在那里不会遇到国内山寨厂的竞争,只要按规矩跟两大巨头比创新。” 母司端起了咖啡杯,没有说话。 方自归接着说:“第一步,我们先在欧洲站稳脚跟,取得一定市场份额,积攒实力和商誉。第二步,等到有了一定的实力和资源后,我们杀回中国。” 母司沉思着,并没有发出方自归所期待的叫好声。沉思了一会儿,母司说:“欧洲,会是一个更好做的市场吗?” 方自归目光炯炯地说:“对我们来说,是的。我们资源有限,我想我们在早期还是不要参与国内低端市场的混战,我们把精力和资源聚焦在欧洲!” 毛爷爷得天下靠的是“农村包围城市”,虽然方自归对毛爷爷政治上的雄才大略非常崇拜,可现在情况有变,这次方自归打算就不听毛爷爷的话了。 “好吧。”母司终于放下咖啡杯,下了决心,“我们就跨过鸭绿江,到国外跟老美放手一搏!” 81. 政府围剿改装 太阳刚刚落下去,车间里的灯亮了。一排车床边的零件放置区内,一堆加工好的工件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银闪闪的光。车床班组的对面,几台冲压机热情地“哐当,哐当”响着,机器前的工人都不说话,不停地往好像永远都吃不饱的冲压机里塞进一块又一块钢铁。 这里是建成不久的母司老爸的工厂,在车间最角落一片被钢丝网隔离起来的矩形区域内,一台银灰色的牧马人越野车此时被提升机顶着,悬在半空中,悬挂系统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红色的减震弹簧和黑色的减震器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四个35吋越野轮胎靠在墙边,让这辆没有轮子的汽车远看就像一顶漂浮在半空中的轿子。 牧马人的底盘下面,满脸油污的母司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一个小型电葫芦,在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的配合下,把刚拆下来好像一个大号哑铃似的汽车前桥轻轻放在了地上。 “好了,”母司对工人说,“今天就干到这儿。” “好嘞。”工人笑道,“梁哥,我今天自己的活儿没干完,你要给你爸说一下啊。” “没问题。” “明天还需要帮忙吗?” “明天下午要。明天上午我去上海拿升高套件,下午就开始装,让我的马从明天下午起就开始发育。” “好嘞。后天呢?” “后天不用。后天周一我要去自己公司上班了,要下个周末再找你帮忙。” 母司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地盘,洗完手洗完脸,就开着桑塔纳去二老婆楚楚家,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最近母司好事连连,楚楚帮他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儿,虽然颇费周折,母司还是给女儿上好了苏州的户口。接着,通过母司软磨硬泡,母司老爸在他的车间里给母司划拨了七百平米的一块地方,在里面装了两台提升机,专供母司折腾他的车。母司一旦对一件事情发生兴趣,基本上靠自己看书自己琢磨就能无师自通,母司在上海那家改装店改过几次车以后,就觉得改装汽车完全可以自己做,可是以前没地方做,现在老爸终于给了一个地方,母司就真的开始亲自动手改装自己的车了。 桑塔纳开出厂区后右拐开了两百米,在红绿灯路口掉了个头,母司隔着绿化隔离带看了一眼老爸这个土里土气的新工厂,却觉得特别满意。 从外面观察德弗勒的新工厂,不管从哪一个角度,即便用的是上帝视角,你也看不到一块砖或一块混凝土,因为整个建筑被银灰色铝合金板和蓝色玻璃幕墙完全包裹着,在阳光下看起来熠熠生辉。可是从外面观察母司老爸的新厂房,即便使用不锐利的凡人视角,一眼看去全是涂着外墙涂料的混凝土,看起来当然比较土。可是,因为这栋厂房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块母司自己的地盘,此时用母司视角观察,这栋土里土气的厂房在夜幕下就变得非常美丽。 母司老爸在苏州的新厂房建好后,母司做了一个梦,梦见老爸工厂门口的那一长串厂名换成了两个大字——车库,梦见车间里都是精良的设备和工具,梦见长长的围墙下,停了一长排各种品牌、各种类型的汽车,这些都是自己低价收购进来,打算亲手进行翻新或改装的二手车。做完了这个梦,母司就跟老爸磨,老爸就在车间里给了母司一块地。 第二天一早,母司就去那家位于上海闵行的汽车改装店,拿自己订的一套牧马人4吋升高套件。车开到改装店时,母司突然发现,店门口等待服务的改装车在街边排起了长龙,自己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便只好把车停到了远方,然后步行进店去找店老板老纪。 在店里找到老纪,母司笑道:“你们店生意怎么这么好?搞得我都想开家改装店了。” 老纪却叹一口气说:“好什么好啊,这恐怕是最后的辉煌啦。” 母司纳闷道:“什么最后的辉煌?” 老纪表情严肃地说:“门口排队这些车,都是要改回去的。” “改回去?他们改回去干什么?” 然后,老纪就告诉母司,中国颁布了新的法规,从此禁止进行车辆改装,连越野车上装个绞盘都是违法的。这个噩耗,极大地抵消了楚楚给母司生了个女儿,以及老爸给母司生了个车库的喜悦。 “现在上海很严啦,只要看到改装车,一律拖走,先拖到停车场,交停车费,然后罚款两百块,叫你全部改回去。”老纪说。 “这么夸张啊!”母司感叹。 “我的客户还好嘞,我所有客户以前改的东西,原车的包围也好,排气也好,减震也好,我有一个仓库把它全部留着。那时候我问他们的,这些拆下来的还要吗?基本上都说不要了。我还好,我都帮他们留着。” “老纪,你怎么会想起来帮他们都留着?” “我留着不是因为我知道会出来这个王八蛋禁令,我留着,是想他们万一车子撞坏了,过来修,如果配件缺货,我可以把原装的零件装上去让他们先用着,配件到了再换下来。现在禁令下来,他们一个一个跑过来全要改回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个先见之明……” 母司非常愤懑,他的价格不菲的全进口4吋升高套件已经买都买了,于是骂了一句:“神经病法规!” “我劝你,虽然现在苏州还没这么严,你还是别改4吋了。升高4吋太显眼了,你还是改回0吋吧。” 可是母司认为自己已经很难再重新接受0吋了,于是说:“怎么突然之间会出来这么个神经病禁令呢?” “坊间传闻是因为两件事。一件北京的事,一件上海的事。” “北京什么事?” “二环十三郎知道吗?” “知道啊。我曾经还想过,有一天到北京会会二环十三郎呢。” “北京那边,就是二环十三郎出事了。” 老纪便先讲了讲北京出的事。 二环十三郎是北京的一个飙车高手,他能够在晚上九、十点钟正常车流量的情况下,仅用十三分钟就跑完二环快速路。这个速度,大概每分钟可以超两百辆车,所以二环十三郎是北京飙车界的一个标杆式人物。但就在今年,因为飙车确实危害公共安全,二环十三郎在道路上非法赛车时被当场抓获了,成为中国政府打击飙车的标志性事件,而这个事件出来,也成为“打击非法车辆改装”的转折点。 “改装车等于飙车,管理部门就是这么一种简单思维,所以禁令就出来啦。”老纪无可奈何地说。 改装越野车是在野地里撒野,不会在公路上飙车的,但因为国家打击飙车党,改装越野车就躺枪了。国家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母司刚刚从良,已经不飙车决志改玩越野的事实,真正是泥沙俱下的。 母司郁闷地问:“那上海又是什么事情?” 老纪道:“一个领导,坐那个车也是改装过的喇叭,‘滴滴滴’尖叫很响的,平时开在路上别的车都要让路的,这种车你碰到过吧?” “碰到过啊,碰到了让让他嘛好嘞。” “就最近,领导的车在高架上开,‘滴滴滴’叫着,结果有一辆改装车死命不让。那辆改装车也比领导的车快嘛,就一直堵着领导,领导就生气啦。正好,北京发生这个事,国家出了关于改装车的禁令,上海就严打啦。不然我门口怎么这么多车排队要改回去。” 母司沮丧地坐下来,琢磨怎么处理这套已经到货的4吋升高套件,心想,这是自己在二零零六年第二次遭到新法规的打击了。 《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请大家收藏:()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搜更新速度最快。 82. 求道 黑瓦飞檐的茶室外,大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冬日不多见的和煦阳光,洒在石家庄水榭禅茶茶苑的院子里,六位披着深蓝色海青的男女以金刚座的姿势,跪在青石板上的布垫上,沐浴在阳光中。 一阵风吹来,碧波荡漾的池塘里,假山旁的一丛花叶水葱被吹弯了腰,好像正在低着头祈祷。 茶室内,乔雁书给两个小茶杯倒满茶,对坐在木桌对面的方自归说:“这家茶苑的老板也是师兄,就是我那个‘佛缘群’里面的如如不动,不巧如如不动的老妈今天动手术,不然倒是可以一起聊聊。” 方自归端起茶杯笑道:“怪不得走进这个院子,感觉到许多佛教的元素。” “自归,怎么你在群里都不怎么发言啊?” “除了我公司里那个研发群以外,我在哪个群里都不怎么发言啊。哈哈,其实也是我工作太忙了,顾不上这些。” “那我们在群里面聊天,你看吗?” “偶尔也会看一眼。有时在群里看你们讨论佛法,我心里也是挺喜悦的。说实话,我身边就没有一个学佛的人,更没有老师可以请教,所以等一下跟你师父见面,我真的是非常期待。” 乔雁书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我跟师父约的是两点钟见面,我们还要等一会儿。” “我们边聊边等好了。” “那你老师也没有,现在是通过什么学佛啊?” “我现在也没时间看大部头的佛经,所以我都是出差的路上或者上班的路上听听佛学讲座。反正现在有mp3,不像我们上学那会儿只有walkman,在网上把讲座音频下载下来拷在mp3里听,很方便的。” “那你现在对佛法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哈哈,非常初级的阶段,所以我才特别想见你师父。” 也是到了年底,方自归到北京处理几家大医院的心脏瓣膜业务的应收账款,又在北京拜访了两位大咖级外科医生,然后便特地到石家庄弯了一下,专程拜访乔雁书的师父缘光老和尚。 缘光老和尚点化louis禅的故事,方自归颇为感动,早想见老和尚一面,让自己也被点化点化。最重要的是,方自归想在未来的学佛路上,能够找到一位能为自己答疑解惑的老师,方自归并且打算,如果与老和尚谈得投缘,索性借这次机会,就皈依到他门下算了。 下午两点钟,老和尚果然应约而至。 方自归跟着乔雁书站起来跟老和尚行礼,只见老和尚看上去非常普通,个子不高,面色较黑,穿一件黄色僧袍。老和尚唯一特别之处,就是乔雁书介绍说他已经八十七岁高龄,但他自己一个人来,步履稳健,完全不是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 乔雁书给双方做了介绍,方自归奉上送给老和尚的特级碧螺春,大家寒暄一番,各自落座,方自归便抓紧时间,开始向老和尚请教。方自归首先说:“师父,上次我在飞机上和一个坐在身边的乘客聊天,她说,因是空,果是空,可因到果之间的过程并不空。我的理解呢,这个说法不对,但其实我对‘空性’的理解也很浅,能不能请师父您开示一下,到底什么是‘空性’?” 老和尚喝一口茶,却没有马上回答。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老和尚有他心通,便补充地笑了一下,“这个乘客是个女孩子,现在我正在追求她。” 老和尚又喝了一口茶,终于开始说起来,“这个‘空’字,在六识里头看世界,看你转世是什么。六识到七识,看你前世第几世干得是啥。看你是出家人呢?看你是当的罗汉呢?看你是当的菩萨呢?今天我在家整理东西,寄过来的有五台山的唐卡哦,大威德的法本哦,我今天才把它收拾收拾。你们好好生生看一下,能海上师讲了这么多年的法在里头,在五台山还在开论坛,这一次……” 方自归听了几句就糊涂了,好像老和尚并没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他从五台山开论坛开讲,似乎想完整地讲述一下他一个师弟的生平。 “嗨,在五台山遇到他了。他比我小五岁,我们以前一起的小和尚。土改那一年……要土改了,你还不跑啊?你还要硬撑啊?在家人让他从后门跑了,跑到北京一个精舍里面,打扫了几年卫生。政府要他还俗,他还俗后呢,在五台山住了几年。这几年,他把佛法发扬很大……” 方自归越听越糊涂了,但不好意思打断谈兴正浓的老和尚,只好硬着头皮听老和尚自顾自地往下讲。 “那几年他以为我不在了,我也以为他不在了,想不到这次在五台山又见面。这一次,他给我留了一段话,我给他留了一段话。他在西台的山沟沟里,他修了一个精舍很漂亮,我们都去玩过。他算是能干,八零年他又出家,后来还把他大儿子度到北京雍和宫去出的家,又度他媳妇也去出家。这次我们到五台山,老一辈的,耶,你还活着呐?他今年春节,准备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他说,我们两师兄这么多年都没见面了……” 方自归正苦苦思索怎样把老和尚拉回到“空性”的讨论中来,乔雁书的一对夫妻朋友来了,才把老和尚关于他和他师弟的故事打断。 夫妻俩也奉上礼物,夫妻俩与老和尚寒暄时,乔雁书对方自归说:“你好好听。” 方自归道:“我努力在听。” “他有时候不会直接给你答案。” “好的,我知道了。” 夫妻俩与老和尚寒暄完,老和尚接着讲:“张家河跑了五个出去,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那些都没在了。这几年,还是安心修福,真正这几年,不能掺这样掺那样,不能在外面听那些人吹啊,这个活佛啊,那个活佛啊,去听那些讲座啊,不能去啊。这次五台山能海上师一百二十周年,有个师父好年轻哦,他梦中得到能海上师的法,他才出得家,他是小沙弥。你那个朋友搞贷款,”这时,老和尚对着乔雁书说,“贷嘛,戴到脑袋上是麻烦事情。贷不得。” 方自归老觉得老和尚不知所云,看来一时也无法把老和尚拉回主题,这时老和尚自己把话题跳跃到了关于贷款的问题上,方自归就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还是不知所云,于是本能地问了一个世间法的问题:“他是贷款给别人,还是从别人那里贷款?” “整得倾家荡产!”老和尚说,“不听啊,去借别人的高利贷。那是黑窝子,把命保住了还是好的。这些年,再穷不要借高利贷。这些年,要好好生生学佛,能把《楞严经》修好了就不错了。修格鲁巴的法,要把四嘉行修好。修好了,跟密,跟显,显密圆融。你看能海上师,他又有显,又有密。他又有佛,又有道。” 方自归好奇道:“佛道是没有矛盾的吗?” 老和尚说:“正规佛教同道教都没有矛盾,都是三教合一的。这些年,多念《普门品》,多念《大悲咒》、《药师经》。现在外面邪知邪见很多。这些年,真真,好多问题。” 这时,来访的夫妻俩开始发问了,夫妻中的老婆问:“这些问题要怎样解决呢?” 老和尚道:“灾难啊,瘟疫啊,还不是靠颂《普门品》去解决,颂《药师经》去解决,念《大悲咒》去解决。” 夫妻中的老公问:“就每天念这个经是吧?” 老和尚说:“北京那个元波活佛准备念个大解愿经,他要四十万人才能念那个大解愿经,把灾难解脱。几十万人来消这个灾。念药师经,众生也得到解脱了,你也得到解脱了。” 说到这里,方自归突然想起班级qq群里那次关于佛法与科学的讨论,忍不住插嘴道:“师父,除了念经以外,您觉得科学可以减少一些灾难吗?” 老和尚一脸的不屑,“科学?” 方自归感觉到了老和尚的态度,弱弱地说:“解决不了灾难,能不能减少灾难呢?我个人觉得,科学是能够减少一些灾难的。比如医学——” 方自归本来想说,医学发展了,以前治不好的病,比如天花、鼠疫,现在都有办法治了;本来想说,如果没有科学,中国的人均寿命不可能从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三十五岁提高到现在的七十岁。可方自归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和尚打断了。 “减少?”老和尚道,“这几年你找得到这些东西不?水陆法会都减少了好多了。早几年在五台山做一场水陆法会,管二十年,二十年没有灾难。二十年过去,又来做一次水陆法会。真正解决灾难,还是要水陆法会,要念水陆供,才解决得了灾难。科学,很难。” 83. 道在何方? 茶室内灯光比较暗,在窗前向内看,视线穿过一个黑瓦青砖砌成的月亮门,一个在灯光照射下显得一片明亮的圆形图案非常鲜艳,那是一尊在橘黄色帷幔背景下笑哈哈的大肚弥勒。而在月亮门的另一面向窗外的方向看,窗前的长案边,四个人正围着一个老和尚说话,落地窗前七八幅咖啡色的竹帘高高低低地卷起来,槐树粗大树干的影子逆着光的方向从窗口投射了进来。 老和尚对科学做完评论,方自归无语,不过,夫妻俩绝不会让交流冷场,他们虽然对“空性”之类比较浪漫的问题不感兴趣,但他们是带着现实问题,诚心请老和尚给解决方案的。 “这些年哈,很多人都过得非常痛苦,怎样才能减少痛苦呢?”老婆问。 老和尚道:“夜梦多得很,冤亲债主找上门来了。做佛事也做不到,找医生吃药也吃不到。” 乔雁书帮他的朋友提出备选解决方案,说:“放焰口行不行?” 老和尚否定了乔雁书建议的方案,“焰口也不行。” 老婆再问:“那要怎样才能好呢?” 老和尚道:“天上降的瘟疫下来。” 老公问:“要怎样才能化解呢?” 老和尚道:“苏妲己堪布把经都改了,政府都知道他是邪教……” 接下来,老和尚开始讲藏传佛教某些人不如法的地方,又讲法论功联合创始人兼ceo李某某不如法的地方,滔滔不绝。 听着老和尚唐山口音的侃侃而谈,方自归突然明白了,就是你不管是问空灵的问题,还是问现实中的生活问题,老和尚都是一视同仁的,他全部进行天马行空式的模糊化回答。 方自归喝了一口茶,也突然明白了,这俩夫妻不是来请教佛法的,而是为克服生活困难来寻找解决方案的。方自归接着就预感到,这俩夫妻再接着问下去,虽然不会问怎样使性生活更和谐的问题,但大概率会问怎样才能阖家幸福,怎样才能健康长寿,怎样才能福禄双全之类的问题了。 “师父,这些年我们俩夫妻运程不是太好,都活得很艰难,我们怎么才能转得过来呢?”老婆问。 老公补充道:“我们投资失败了。” 老和尚道:“要放得下去。” 老婆和老公回应:“噢……” 老和尚补充道:“把沉重的包袱丢掉,丢到水里。我的钱啊,生意不好啊,好多难关啊,这些都是贪的心。要看命,要看个人的态度,看你,脑袋是不是冷静,看你的心是不是明巧,看你的才能。一定要安安心心念佛,那个命呐,就是一个水推沙。难关是自己克服,树杈之事,要扫除烦恼。” 老公再问:“我们是相信因果的。以前做的事情都已经没做了,我们做什么事才能重新往好的方向转命呢?运气不好的时候咋办呢?” 老和尚说:“不要妄想。” 老公接下来开始问更具体的问题:“我们店子里顾客越来越少,我们做什么事生意才能好转呢?” 方自归心里“呵呵”一声,“哈哈”一笑,真是果不其然啊! 但是,两口子是非常严肃的,也非常执着,要是老和尚不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看来他们今天是不会轻易放过老和尚的。老和尚渐渐看出些端倪,与夫妻俩纠缠了半小时后,终于对夫妻俩的诚心求教进行有针对性的清晰化回答了。 “你把六字真言从电脑里下下来,”老和尚对两口子说,“你在店里二十四小时播放,冤亲债主就走了,生意就会好。这几年,财运不好,还是要放生。不能跟着那些,几百人去放生,自己买几斤,自己去放生。只吃三净肉。文殊菩萨说,只准你吃,不准你杀,你杀了就有罪。夜晚上不扫地,夜晚上扫地财扫到外面去了,清早扫地财是往家里扫。要靠自己,你的本事有多大,你就变多少东西出来。” 夫妻俩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拿到了比较清晰明确的解决方案,提问也便告一段落。方自归此时也正感到无语,茶桌上便出现了一阵沉默。 乔雁书打破了沉默,拍拍方自归的肩膀问:“师父,我同学,他的前七世是怎样的?” 老和尚看了一眼方自归,“第一世是戴尖尖帽子的。” 乔雁书又问:“尖尖帽?是喇嘛,还是法王?” 老和尚道:“嗯,有本事的。格鲁派的。” 乔雁书接着帮方自归问:“这一世呢?” 老和尚道:“这一世只能在凡间呆一辈子。” 方自归就看两人一问一答,东看一眼乔雁书,西看一眼老和尚,看他们如何“世事不容轻易看,翻云覆雨等闲间”,如何轻松地决定自己累世的命运。 乔雁书见讨论方自归的终身大事,方自归自己的互动性却不强,对方自归道:“这一世你没有弘法的缘分了,第一世你还当过喇嘛。” 接着,乔雁书又帮方自归问老和尚:“他一共转了六世还是七世?” 老和尚道:“七世。” 乔雁书继续帮方自归问:“释迦牟尼那一世,他没出来吗?” 老和尚答非所问,“他前一世的尸体都还在。” 听说自己前一世的尸体还在,方自归终于忍不住了,“是吗?在哪里?” 老和尚道:“他的背脊上面有字。山上,山好高哦。” 方自归问:“在西藏吗?” 老和尚道:“不在西藏。” 既然在乔雁书的引导下,老和尚重新把关注的焦点放在方自归身上,方自归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些问题基本上还没怎么问,也就不打算纠缠自己前世的尸体安放何处了。反正方自归可以肯定,那具尸体不会像耶稣那样又活过来,然后又同现在的自己竞争同一个女孩子的。 “师父,四法印中‘诸漏皆苦’这一条,我有些不解。”方自归说,“人生八苦在我自己身上,在我身边的亲人、同学、朋友身上,我都见过了。但是我认为人生应该是有苦有乐的,并不仅仅全都是苦。这一条,师父能否开示一下?” 老和尚说:“诸漏皆苦,不生不灭,空中颠倒梦想。菩萨千百亿化身,有缘你看得到菩萨化身,没缘看不到。” 方自归接着问:“师父您看我有缘吗?” 老和尚反问:“你多大岁数?” 方自归道:“我三十三。” 老和尚问:“你是哪里人?” 方自归道:“重庆人,现在在苏州。” 老和尚又问:“你怎么到苏州去了?” 方自归一愣,想了想道:“我在上海读大学,读大学时交了一个上海女朋友,毕业后为了离她近,我就去了苏州。” 老和尚道:“你前一生守的是一个‘空’字,你这一生守的是一个‘满’字。” 乔雁书翻译道:“自归,你前一生是个和尚,这一生不会出家。” 方自归笑道:“师父能看到我下一世是什么情况吗?是不是会变成蚂蚁?” 老和尚道:“变成一个小孩。” 方自归仍笑道:“那还不错,没有堕入三恶道。看来我这一世是没干什么坏事的。” 老和尚道:“长成大娃娃喽就麻烦。不要调皮哈,我说你啊,你有六十九岁的寿命。” 方自归觉得非常突然,“哦……” 老和尚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方自归道:“我是做医疗器械的。” 几人又聊了一阵,到了吃晚饭时间,乔雁书留老和尚一起吃饭,五个人就在茶馆旁的一家饭店用了晚饭,然后方自归恭送老和尚回了寺庙,自己再回宾馆。 这一天,方自归是专程来石家庄,带着问题来请教佛法的,没想到却意外地知道了自己的历史和未来。回宾馆的路上,方自归回忆与缘光老和尚在一起的这个下午,现在感觉到的,却是深深的失望。 老和尚回答“空性”、“诸漏皆苦”之类的问题,方自归完全没听懂,倒并不觉得失望。方自归心想,这可能是自己根器太钝,还理解不了高僧话语中的禅机。方自归感到失望的,是自己根本没有问,老和尚却主动说自己的寿命是六十九岁。懂了那么一点点佛法,方自归已经不把生死看那么重,对这个问题也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老和尚为什么要主动预言自己的寿命呢?方自归心里琢磨。 方自归突然想明白了,大概来请教高僧的人当中,就像那对夫妻,有很多是来问“福禄寿喜”的,所以,因为巨大的惯性,老和尚也缺省地把自己归入到这一类人当中了。 看来我是跟这老和尚无缘了,方自归心想,皈依给他也不可能了,他对科学的那个态度……诶?不好不好,这老和尚有他心通,我在心里面一个劲儿吐槽,他会不会已经全知道了? 84. 求爱 灯火辉煌的大宴会厅中央,一条贯穿了整个宴会厅的白布铺在红地毯上,从门口笔直地伸展到大厅尽头的舞台,来到一个闪烁着星星点点紫色小灯的蓝色纱帐之下。白布条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再过一会儿,应辉就要挽着他的新娘,踩着这条铺满鲜花的路走上舞台,开始他们的结婚典礼。 方自归快步走进酒店大堂,一眼就看见了立在门口的大幅结婚海报。海报中央,应辉和新娘在一片粉红的背景色中手挽手地微笑着,海报最上面写着“新婚快乐”四个红色的大字,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是“2007年1月9日”。 方自归看着一对新人照片下面写的“应辉先生vs汪可心小姐”,产生了一种“应辉先生pk汪可心小姐”的感觉,好像两人结婚后就要开始关于柴米油盐的争吵,不禁心里一笑,心想应辉回国半年多就和本地姑娘结婚,算得上闪婚,但可千万别闪离。 此时,一对新人正站在宴会厅门口迎宾。新娘穿着白色的婚纱,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婀娜的身姿微微侧倾,挽着应辉一只弯成三角形的胳膊,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应辉穿着黑色的西装,系着白色的领结,笑不露齿。因为应辉在德国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比较大,熏得牙都黄了,所以他现在是不轻易显山露齿的。 方自归迎着一对新人走上去,送上准备好的红包,笑道:“恭喜啊兄弟!” 应辉接了红包,“怎么这么晚到?” “高速上遇到堵车,进了市区又堵车。没想到杭州现在也这么堵车了。” “快进去吧,马上就开始了。你坐主桌啊,和我坐一桌,桌上有名字的。” “桌上有没有我认识的什么人?” “桌上有几个大学同学,都是从上海过来的,其中有一个是大学室友,你应该认识。” 方自归走进宴会厅,找到座位,与同桌的几位嘉宾寒暄几句,才发现应辉的室友正是他们寝室那个嘉定的同学。方自归以前去同济玩如果住在同济,每次都是睡这个嘉定同学的床位,因为他周末都要回家的。不过,也正因为他周末总要回家,方自归跟他基本上没打过照面,其实并不算认识,所以对方自归来说,一桌全是陌生人。 在高亢的结婚进行曲中,大厅的灯熄灭了,亮起来的聚光灯照着一对新人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婚礼正式开始。 经过了好几道程序,有些疲惫的应辉才坐到了主桌上。不过,新娘倒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应辉吃了几口菜,见方自归闷头吃菜不说话,便对方自归道:“我的终身大事都已经搞定了,兄弟你也要抓抓紧啊。” 方自归笑道:“终身大事没那么容易搞定啊!” 应辉道:“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讨个老婆还不容易?要不,让我老婆把她闺蜜介绍给你。” 方自归笑着摆摆手,“我有意中人了,前几天还给她写了情书呢。” “哦,有目标了啊。” “我给你说,给她写第一封电子求爱信的时候,觉得下笔……哦不,敲键盘也下不了笔……觉得下手比较沉重。” 应辉笑了,“怎么会沉重呢?”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虽然谈过几次恋爱,可是还真没有正儿八经地写过求爱信。所以那封求爱信还很费了我一番脑筋。” “那妹子是哪儿人啊?” “算是东北的。” “她在苏州?” “不在苏州,在德国留学,现在上大三。” 应辉登时就觉得不靠谱。方自归当年在苏州追求一百公里外的卢莞尔就失败了,现在怎么还敢挑战八千公里外的女留学生呢?八千里路云和月啊,那是跳一跳就够得着的吗? 应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给她写了求爱信,她怎么回复你的?” “她说,在飞机上和我聊得很开心,但大家还是先做朋友。” “所以,她既没有拒绝你,也没有答应你。” “女孩子吗,总归要矜持一点儿。” 应辉的表情更加严肃了,“我觉得这个挑战很大啊!” 应辉能够闪婚,大概也因为他是在德国镀了八年金的海龟,算得上是一只金龟,所以应辉向汪可心一求婚,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汪家的金龟婿。应辉虽然不是纯金的,至少也是镀金的。而方自归六年前海归后,已渐渐化为一只土鳖,现在土鳖要追海外的女留学生,难度就比刚上岸的海龟追海内的汪可心高多了。 方自归笑道:“不能因为以前有过挫折,就不敢挑战了嘛。” 应辉语重心长地说:“自归,咱们这把年纪找个一起过日子的,还是找个在身边的比较好。” 方自归道:“将来我公司的业务主要在欧洲,去欧洲的机会很多,想见面不难。下个月二十三日是她二十岁大生日,正好是我们大年初六,我打算去趟德国,给她一个惊喜,捧束鲜花出其不意出现在她面前,说不定她就从了。” 应辉的表情从严肃转为了严峻,“自归,我现在要去敬酒了,没时间和你细聊。这样吧,反正你明天回苏州,你晚点回,明早上我们喝茶,中午一起吃完饭你再回苏州。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正好聊聊,正好和你说件事情。” 方自归看应辉严峻的表情超出了一个新郎官应该有的严峻,有些奇怪,便答应道:“好啊,不过明天中午吃完饭,我一定得走了。” 第二天上午,方自归应约到了西湖边上的一家茶馆,应辉已经到了。 两人泡好茶,应辉问:“你喜欢的这个妹子有什么特质,能在万里之外还这样深深吸引你?” 方自归道:“聪明,刚烈。” “哦......”应辉搔搔脑袋,“她有没有女性化一点儿的特质?” “那当然有。” “什么呢?” “清纯,可爱。” “也是一个绝色美女吧?” 应辉以为,就是方自归初恋的起点太高,导致后来的恋爱就一直不接地气,他老是要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绝色美女,就一直找不到最终解决方案。 “实事求是说,算不上美女。” “不是美女?” “确实不是美女。” “这不太符合你一贯以来的生活习性啊!你有她照片吗?” 方自归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应辉。 应辉端详着照片里那个白白胖胖微笑着的姑娘,“看来,你这次还真是谦虚了很多。” “谦虚?” “这妹子跟你的前女友们相比,颜值上确实有一定差距。” “可是,她是我的灵魂伴侣。” “灵魂伴侣?你这个高级了,但是……我直说吧,以我八年在德国的所见所闻,你泡德国女留学生这件事根本不靠谱。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别花那个冤枉钱和冤枉时间。” 方自归不服道:“你又不熟悉那个妹子,怎么能这么说?” 应辉放下手中的茶杯,以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因为在德国,没有爱情,只有相互取暖。” “没有爱情?” “你在遥远的中国,不可能给她足够的温暖。基本上我能够断定,你们不会有结果。” “这怎么说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这么说。我自己的狗血经历,我是不愿意轻易告诉别人的,既然你马上要蹚这个浑水了,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应辉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自归,我离过一次婚。” “啊?你……以前结过婚?”方自归从诧异到了惊讶。 应辉点点头,“去年结的婚去年离的婚。” “闪婚闪离啊!” “这样,我从头到尾把我在德国的几段经历告诉你,你自己做个参考吧。” “好,我洗耳恭听。” 应辉一边喝茶,一边娓娓道来:“在德国第二年,我泡了一个妞,杭州的,人也算长得漂亮。那边中国女人少,漂亮的更少,但是追她倒不是特别难。在那边说实在话,表面上看,男同学对女同学的需求很大,但实际上,女同学比男同学更需要异性。男同学没有女朋友,一个人还是可以支撑下去的,但女同学身边没有一个男同学的话,日子很难过的,包括生活上面和学习上面。” “哦……” “我见到太多了,去德国的女生哪怕国内有男朋友,三个月到半年,肯定在德国那边要找一个。在那个环境里面,就完全展示了人性最真实的一面。” “嗯……” “年轻的男男女女……那边学生宿舍嘛都是一个人一间,所以很快就配对了。虽然分摊房租是一个因素,但这不是主要因素,因为很多同居的男生女生都还保留自己独立的房间。男女同学同居,最主要还是因为寂寞。德国那个地方,氛围和国内很不一样。我们喜欢热闹,在那边儿就觉得冷漠。天一黑以后街上就没人啦,特别是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在德国的那种孤独和寂寞,是国内那些没有在国外长期居住过的人,不能理解的。” “我能理解好吧,我在美国也蹉跎过一年的。” “我和这杭州妹子就这样同居一年多,互相取暖嘛。有一次我就带着她,还有我最好的朋友,我开自己的车,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阿姆斯特丹玩。哪想到,一回到伊尔,他们俩好上了。” “啊?还带这么玩的?” “就是这样,女朋友被好朋友给泡了。”应辉弹弹烟灰,喝一口茶,“然后,他们两个一起离开了伊尔。因为我在那个城市也算有点儿势力,周围舆论也接受不了他们这个样子,他们就换了城市,也换了学校。” “你这位前女友,为什么这么做?” “我问过她理由,她说是她觉得我对她已经不够好了,这当然是个借口。”应辉抽了一口烟,把烟吐出去,眼前烟雾缭绕,“几年后我倒是想出了一条理由。我知道的,这个杭州妹子父母之间的关系就不好,她就是在这种很不健康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她对婚姻、爱情这种东西,是一种怀疑的态度,一方面她很疯狂地追求她想要的爱情,另一方面她又不太相信这个东西。两个人住在一起后,就开始面对柴米油盐,杭州妹子对我的感情也就淡下来了。” 方自归忽然想起来,应辉刚过门的媳妇也是杭州妹子,应辉这是正宗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啊! “汪可心不也是杭州人吗?”方自归笑道,“莫非你有强迫症,非要找个杭州的?” “别瞎扯。找女朋友或者找老婆,跟她是哪里人没关系,关键要合适。”应辉道,“当初是老外决定把公司设在杭州,他们要是把公司设在乌鲁木齐,我说不定找个维族姑娘了。既然命运让我来到了杭州,当然找个杭州姑娘最好。将来有了孩子,岳父岳母就在身边,也方便他们帮忙带小孩啊。” 据说德国人是特别崇尚理性的民族,所以产生了很多哲学家,应辉经过德国人的训练,果然更有理性了,他即便被杭州妹子辜负过,也完全没有心理阴影,仍然理性地选择了一个杭州妹子做老婆。 “还是你高瞻远瞩啊!”方自归叹道。 “嗨,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主题。”应辉吸一口烟,“接着说我的故事。我被杭州妹子甩了之后,迅速又有了一个女朋友。然而这个事情,就更加狗血了。” 85. 爱在何方? 又一壶水烧开了,热气腾腾的水又续进了洁白的写着字的茶壶里。 窗外,烟雨蒙蒙的西湖好像安静地睡着了,山上一层层颜色深浅不一的绿树,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只有窗前的几根柳条在轻轻摇曳。 应辉又点着了一支烟,接着说:“后面这个女朋友,也就是我在德国的第二个女朋友,是个川妹子。我和杭州妹子分手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她就来找我,说要跟我好。可是她那时候有男朋友,并且她男朋友呢,其实是我介绍给她认识的。” 方自归端起新沏的茶感叹:“贵圈确实比较乱啊!” “这也有个缘由,川妹子刚来德国的时候,就想和我在一起。她是我在路边捡到的。” “捡到的?” “就是我在去锻炼的路上看到一个中国女孩子,一看就是新来的,我是学生会主席嘛,我就有义务去问问需不需要帮忙,就这样认识的。那时候,我和杭州妹子正在热恋,我一看川妹子长得还可以,我必然知道她必然是需要人照顾的,就介绍了一个上海男孩子给她,不久他们就住在一起了。那上海男孩子和我一个系的,比我高一个年级,所以我和这个男孩子也很熟。我和杭州妹子分手后,伊尔的中国人圈子里面都知道了。然后,川妹子你知道,泼辣起来是真泼辣。她就来找我,意思说,他妈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哈哈哈……” 烟雾在应辉眼前缭绕,应辉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接着说:“她的中心思想就是说,你今天晚上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方自归点点头,“川妹子泼辣起来,是这个样子。” “我那个时候还是碍于情面,我说,你男朋友是我哥们,你们俩就是我撮合的,我刚被我哥们给撬了,现在我再去撬我另一个哥们的,我心里实在过不去。然后,当天晚上,我和她就在我宿舍里面各种交涉,交涉了大半天,她反正就赖在我宿舍里不走了。” “哈哈哈……没经历过这个。” “我说,那你在床上睡吧,我在地上睡,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后来,唉!最后一道防线还是没守住。” 最可怕的美女,就是她用道理说服不了你的时候,直接用身体来解决。方自归笑道:“川妹子确实辣手。” 应辉说起这件多年前的往事,依然有些委屈,“反正她摆明了,就是那天晚上一定要睡我。你行也得行,你不行也得行。” 方自归曾经以为,硬上只能男人上女人,从来没有女人硬上男人的道理。因为女人她......好像硬不起来。贾宝玉就曾经总结过,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没想到在德国留学的女人,就可以这么硬,看来去外国留学,确实可能让人变得非常坚强。 “上海女孩子基本上干不出强奸男孩子这种事。”方自归笑道。 “绝对!”应辉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那天晚上过了以后,我也没办法,我就去找那个上海哥们。我说,妹子那种状态……哥们昨天就对不起你了。你看你是要打还是要骂,但是你打完骂完,也就只能这样了。结果那哥们说,我还能怎么样?我还能打你一顿?” “上海男孩子基本上也干不出打架这种事。” “就是这样。然后我和川妹子就在一起了。所以我才给你说,在德国没有爱情,只有相互取暖,分分合合非常普遍。” 方自归严肃下来,沉默不语。 应辉又点着一支烟,“我刚去伊尔的时候,伊尔总共就几百个中国人,我做了学生会主席以后基本上都认识。零零年以后,来伊尔的中国人开始多起来了,因为知道德国大学不要学费的中国人多起来了,一年要来上千个,我就认不全了。但是,我毕竟认识相当多在德国的中国人。可以说,在那边,如果是两地分开的,我就没见过弄成的。出国前都信誓旦旦要在一起,但是一个人过去以后,如果没有在半年一年之内把另一个人弄过来,或者没有在半年一年之内回国,两个人肯定就崩了。就我所看到的,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例外。” 方自归单手拖着下巴,仍然沉默着。 “所以你说你要泡那个女留学生,你想想看,你是能够在半年一年之内去德国一直陪着她,还是她能够在半年一年之内回国陪着你?” 方自归依然一语不发。 “所以我才劝你。” 又沉默了一会儿,方自归道:“明白了。然后……你和那个川妹子,后来怎样了?” “我和那个川妹子,分分合合几次,就去年年初我和她结婚了。我和川妹子结婚前,也和其他女孩子交往过,但时间都不太长,就和川妹子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当时就结婚这件事情,我考虑得也不是太清楚,但她对我死心塌地的,等于我就被结婚了。结了婚以后,我想,还是好好一起过日子。都是三十多岁的人啦,浮躁也少了很多。” “那怎么又跟她离婚了呢?” “我跟她最大的分歧,还是在回国这件事情上。” “你想回来,她不愿意回来?” “对。回国也好,留在德国也好,我自己是能够为自己做决定的,但川妹子不行。她家人希望她留在德国。” “哦,这么泼辣的女人,倒是很听妈妈的话。” “她父母都是县城里的公务员,小地方的公务员就这种眼界。他们的想法就是一定要在国外留下来,他们家就觉得国外好像是天堂,不希望她回来。我刚回国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好,我也就是说,好不容易碰到公司在中国开分公司这个机会,回来打拼一下,那时候我没想要离婚。 “但回来不久,我就认识了可心。刚认识可心的时候,我也没想要离婚,我就对前妻说,要么你回来吧,我一个人在国内肯定要出事情的,我用一种非常直白的方式给她暗示,她当然也意识到了。但对她来说也比较难,因为她刚刚拿到读博士的资格,再加上,她家的人反对她回国,我们两个就僵在那里了。 “所以回国后的几个月里,我们两个其实就不停地在博弈。我觉得既然已经结了婚,还是不要随便离,那段时间就是各种博弈、各种内疚、各种人性与兽性的挣扎。 “最后我跟她摊牌,我就对她说,我在国内已经有了女朋友,我说如果你回来,这件事就烟消云散过去了,如果你不回来,那我们就只有离婚。 “她家里知道这个情况后,就用各种方法促进离婚。她父母就认为女儿放弃德国,回来肯定会吃大亏。她家里就做我们双方的工作,说离吧,她妈妈还跟我说了很多好话,说现在这样就算了吧。 “为了离婚,我前妻特地回了趟中国。当初和她结婚,我们是在汉堡领事馆办的结婚证,但离婚必须要在夫妻任何一方的户口所在地,没办法在德国离,所以只有她回来。因为她家在三台县有关系,说办离婚手续比较快,我们就说好,去三台县办离婚。 “那天,我包了一辆出租车,先在双流机场接我前妻,然后直接去三台县,办完手续当天,又用这辆车送我前妻去双流机场。那天办得还真是快,我们两个也都比较冷静,没有吵没有闹,路上还聊聊天开开玩笑。司机听我们两个路上聊天,知道我们是去三台县办离婚手续,司机就说,你们两个好耍耶,你们两个不像是去离婚的,像是去结婚的。 “到了三台县,当时,给我们办离婚的人也觉得稀奇,说没见过我们这样办离婚的,有说有笑的。我前岳母就在边上指挥,诶,小应,这里签个名,诶,幺妹,那里签一下,诶,小应,这边写身份证号…… “但是其实,我心里面是很难受的,我这才体会到,为什么有人说美好的爱情大多在书上。 “在双流机场,我们两个人分道扬镳的时候,她还说,应辉,我们虽然婚是离了,但万一我有啥子事情,你可不能一点儿都不管我哈。” 应辉抽的那支香烟已经燃烧殆尽,他两指夹着一个光秃秃的过滤嘴沉默了一会儿,说:“听了这话我非常难受,非常非常难受。” 86. 为情所困的女人 腊月二十八晚上,苏州,甄语靠在椅背上,隔着一张已经摆了五颜六色冷盘的圆桌,对着宴会厅背景墙上一面烟花一样缤纷曲折的光影,看着笑容满面的方自归双手合十地向他的参加年终尾牙的全体员工致意。 动筷之前,照例是领导致辞环节,只听见方自归继续说:“以前我们复行吃年夜饭都是两三桌,而今年是七桌。因为我们有了生产团队的加入,因为我们今天请了一些好朋友,来共同见证复行科技的成长。首先,我向大家汇报一下,在我们刚刚走过的二零零六年,我们高标准地完成了新工厂的建设,我们成功地实现了试生产,我们拿到了ce认证,也就是说,我们已经顺利拿到了进军欧洲市场的通行证。而我感到特别自豪的,就是截止到今天,我们已经拥有一百二十六项专利!”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方自归拿起桌上的一杯红酒,满怀激情地说:“同事们,朋友们,我们已经准备好,春节后就进行iso13485质量体系认证,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也将正式开始在欧洲市场进行销售,正式向两大巨头发起挑战!”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方自归举起酒杯,“现在,让我们端起酒杯,共同庆祝我们复行科技二零零六年的辉煌,共同祝愿在新的二零零七年,我们复行科技乘风破浪,更上一层楼。新年快乐,干杯!” 又是一阵掌声后,接下来就是吃饭、表演节目、做游戏和抽奖等环节。这一年的尾牙有了工人们的加入,确实变得更热闹了。 方自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在旁边的甄语端起酒杯说:“祝贺你,老同学。” 与甄语碰了一下杯,方自归笑道:“谢谢,谢谢老同学今天来捧场。” “不客气,我很荣幸呢。在这里还认识了几个医生朋友,以后看病方便了,哈哈。” “我们尾牙搞得比较晚,我还怕你可能已经回老家了呢。” “今年我不回老家,春节就在苏州过。” “哦,老家这么近也不回去一下啊。” “故意不回去的。” 方自归有些奇怪,“故意不回?为什么?” “我已经为离婚抗战了五年,不久前他终于松口了。我想趁热打铁,今年不回去,也就不用去公婆家吃年夜饭了。” “哦……”方自归已经端起了酒杯,但不确定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应该说“恭喜恭喜”,因为好像结婚才说“恭喜”。 “他虽然松了口,但是他提出来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 甄语抿了一口红酒,“要他同意离婚,除非我净身出户,家里两套房子全归他。” 方自归想起桑妮离婚时的做法,有些愤怒地感叹:“这个男人,相当过分啊!” “去年,我把苏州这套别墅的贷款还清了,我不喜欢背债的。老家那套房也早就还清贷款了。萧良工资一直就不高,他来苏州以后,就在一家民企里打杂,买这两套房子,装修,他真是没多大贡献。所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啊?” “然后,我也纠结了好几天。” “那你现在打算是……” “最后,我尽量用善意去解读他的动机。第一点,我觉得,他可能还是不想离婚,他想用利益来拴住我;第二点呢,就是他可能想,我将来跟了别的男人,那干嘛把财产给别人享用呢?第三点,就是跟我比起来,萧良在事业上是弱者。而对我来说就是一点,自由和金钱,哪个更重要。” “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我想了一个晚上,最后觉得还是自由更重要。对,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所以第二天我告诉萧良,我净身出户,离婚。”甄语放下酒杯,“我甄语,不是为五斗米愿意折腰的人。” 方自归心想,是的,连诺贝尔文学奖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应该也不会把两套房子太当回事,但是……也不对,以前拿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可以在北京买很多房子,而现在拿一次,据说已经不够在北京市区买一套两居室了,甄语还是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的。 腊月年三十上午,旧金山,余青躺在床上,睁开了全是泪水的眼睛。 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上,但因为隔光窗帘紧紧拉着,房间里一片黑暗,周围死一样的安静,好像世界还在漫漫长夜之中。 余青随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发出来的一团微光,映照着透明的泪水,让黑暗中余青因为抽泣而微微颤动的脸,亮晶晶地闪着光。 昨夜和一个从成都来的闺蜜喝酒,与闺蜜说起在成都的旧人旧事,余青一下没控制住,终于在好久没醉之后又醉了一场。这一夜做了很多梦,余青就在梦中哭醒了。 余青突然非常想跟华欣打电话。 自从余青来美国以后,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跟华欣说过话了。 余青初到美国的几个月,生活过得很不科学,晚上常常是把女儿早早哄睡着了,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一醉就哭。有时,余青是和一位女同事在家里喝,后来两人也喝成了闺蜜。有时,余青去酒吧喝,余青就在酒吧里认识了欧阳,就暂时忘掉了华欣。 旧金山毕竟是美国华人最多的城市,余青在这里找个情人不但是华人,而且还是四川老乡,喝酒时都可以用成都话交流,算是有共同语言的。单身的欧阳比余青大几岁,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九年,所以欧阳在酒吧里跟余青聊天,给初来乍到的余青很多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建议,并且余青真心要放纵自己,很快,欧阳更多的建议,就可以直接在床上提出来了。 欧阳是搞艺术的,打扮很前卫,不知道是搞艺术的,还是被艺术搞了的。这种类型的男人要是放在成都,余青不见得能看得上,可是在旧金山,这个被艺术搞了的男人又特别喜欢泡吧,而且还有丰富的美国本土生存经验,还能说成都话,余青也就不特别挑剔了。 最初欧阳经常跟余青一起喝酒,有时余青醉得特别厉害,欧阳还帮忙把余青送回家。余青在生活上碰到什么小困难,欧阳也愿意帮忙,而且还很有耐心。只有一个问题,余青刚开始不太适应,就是欧阳在经济上算得非常清楚。欧阳和余青一起喝酒、吃饭,都严格地遵循aa制,有时周末一起开车出去玩,都要事先规划好开谁的车,保证两人在一起玩时,各自投入的金钱和汽油是相等的。所以,欧阳如果不画画,想必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财务经理。 欧阳这种滴水不漏的aa制性格如果放在中国大陆,恐怕很难泡到妞,也恐怕很难在社会上混得好,但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却是把这种性格发扬光大的肥沃土壤,余青入乡随俗,渐渐也不计较了,反正只要欧阳陪喝陪聊陪玩,自己做欧阳免费的情人,欧阳做自己的美国黄页,aa制也就aa制了。 余青喝酒时跟欧阳话很多,但对华欣保持静默。每个月华欣都至少会打来一次电话,余青在电话里和华欣说个“哈罗”,就直接把电话交给女儿。余青就是不想和华欣说话。就这样,余青在美国带着女儿做着课题,和男朋友欧阳风花雪月了几个月,情绪终于渐渐好转了些,看淡了些,不再一沾酒就掉泪了,也不再一沾酒就醉了。 谁知因为一个利用春节长假来美国玩的成都闺蜜,余青喝醉了,而且在梦中梦见了华欣。 余青开始拨华欣的手机,等了好长时间,电话终于通了。 “喂。”余青说。 “是你啊。你晓不晓得现在好多点钟?”华欣说。 “我刚刚做梦,梦到你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你个疯婆娘,”电话中,华欣的嗓门一下高了起来,“三更半夜打个电话过来,以为要跟老子说啥子事情,妈卖批……”华欣在电话里把余青大骂了一顿,最后说:“你晓不晓得,我们两个走到今天,全都是因为你!本来我们多幸福,要不是当初你怀疑我,不是你偷看我电话,啥子事都没有!” 余青手里捧着个手机,简直呆住了。她没想到半年里没有跟华欣说过一句话,来美国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得到的竟是这种回应。 等华欣在电话里骂完了,余青大怒道:“诶!华欣!你妈的你脑袋怎么简单到这种程度哟?!我不看你手机不追究你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可以一直过得很幸福?” “啷个不是楞个回事?错都在你,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否则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你讲不讲道理哟?你啷个幼稚到这种地步哟?真是受不了……不行,话必须说清楚,就必须!我问你,你确定今天这种情况是我的错?” “是啊!”电话中的华欣理直气壮。 “你再说一遍!”余青大喝一声,几乎崩溃。 “是啊,就是你的错!” 余青立即挂掉了电话,气得浑身颤抖。 87. 为情所困的男人 年初三晚上,淮阴,母司在大老婆娘家吃完晚饭,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好像一声声催促自己的信号。 通向阳台的移门上挂了一个中国结,红色的棱形图案中间是一个圆,一个金色的“福“字写在这个圆圈里。母司拉开移门走到阳台上,看见楼下小区道路上,鞭炮的硝烟还没有散尽,远处有些发红的天空下,出现了几座高层建筑淡淡的影子,大块大块的白色云团,在小区上空沉甸甸地悬挂着。 母司第一次意识到,老婆一多,过年就成了一件焦头烂额的事情。这次过年在谭悦娘家过,可楚楚带着几个月大的女儿独自回重庆过年,电话打过来,向母司各种发嗲,向母司诉说各种委屈,母司感到非常难受,竟然感觉过年变得度日如年。 看来得催催兄弟们了,母司心想,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刚拿出手机,手机发出一声悠扬的“叮铃铃啷”的彩铃声,一条短信进来了。母司打开短信一看,只见短信里是简洁的五个字——版主,搞定了。 母司删掉短信,走回客厅,先假模假样在笔记本电脑上看了会儿新浪新闻,就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qq聊天记录给谭悦看,然后谭悦就看到qq群里,兄弟们对母司的各种召唤: “豹版,兄弟们盼着你快点儿回来,带我们一起去爬大石壁喔。” “豹版,万事俱备,只欠版主啦!” …… 母司被称为“豹版”,一是因为母司的网名是“猎豹”,这也是母司玩过飙车后的一大遗产,二是因为母司是这个越野交流群的版主。母司车技好,汽车知识又丰富,还会亲自动手改装汽车,在群里面德高望重,所以就被群里的车友们尊称为“豹版”了。 “唉,老婆,你看,他们叫我出去越野了,我得回去了。”母司对谭悦说,“要不,你在家多陪爹妈几天,玩开心点儿,我先回去。” “不是说好了这次过年都在我家吗?”谭悦不悦。 “我不回去,他们群龙无首啊!” 经过一阵软磨硬泡,母司终于从淮阴逃了出来。 然而,母司第二天从淮阴逃出来以后,没有回苏州带兄弟们一起去越野,而是坐上了南京飞往重庆的飞机。 楚楚生孩子前,楚楚妈一直陪在楚楚身边,孩子生下来以后,楚楚妈就留在苏州帮忙照顾楚楚和孩子。母司对他这个二丈母娘也很好,一口一声“妈”叫得很甜,母司在楚楚妈面前,也一直以重庆女婿自居,说过楚楚生孩子后的第一个春节,一家人要一起回重庆过年的。可是,年前谭悦这边又跟母司搞得不可开交,母司只好让楚楚母女自己回重庆了。 现在终于坐上了飞往重庆的飞机,母司终于对自己的二老婆可以有个交待了。 那些过年时还召唤母司的玩越野的兄弟,其实全是母司无奈之下找的托。来日方长,苏州坦克基地的大石壁可以将来再爬,母司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是去爬重庆的坡坡坎坎,给自己的二老婆和女儿送送温暖。 年初四夜里,上海,游梓晖在ktv包房里一口喝掉了啤酒瓶里剩下的酒,看见又有一个小姐推门走了进来,好像吹起了新一轮喝酒的号角。 游梓晖身边的几个小姐正在抽烟,燃烧着的烟头在幽暗中时不时明亮一下,一缕缕白色的烟升上去,融化在黑夜里,新来的小姐一步一步走进这模糊的烟雾缭绕的喧闹中。 “嗨,游十一郎来啦!”新来的小姐笑着说。 “哈哈,来蛮久了。”游梓晖笑道。 “跟你喝一杯!”小姐举起了她的酒杯。 游梓晖晃了晃他手里的空啤酒瓶,“没了。” “再开一瓶嘛!” “啵”的一声,另外一个小姐已经把另一瓶啤酒打开了。 游梓晖有游十一郎这个混号,主要是因为游梓晖在他的巅峰期,曾经一个人在一个晚上在一间包房里叫了十一个小姐陪他喝酒,最后他给了十一份小费,在业内传为美谈,在上海滩一时间无人能及。出现“游十一郎”这个外号的第二个原因,是当时有一部比较流行的电视剧叫《萧十一郎》,这部剧的男主角,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台湾小虎队里的霹雳虎,而游梓晖恰恰是台湾人,天时地利人和都非常恰当,游梓晖就获得了一个二环十三郎式的史诗级的绰号。当然,游梓晖获得史诗级外号确实是实至名归,因为在上海的游十一郎,就像北京的二环十三郎一样树立了业内标杆,只不过他们一个在飙车界,一个在把妹界,一个玩肾上腺素,一个玩雄激素,但他们在各自的圈子里都不是吃素的。 “好吧。”游梓晖一仰头,拿起新开的一支啤酒“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游梓晖反正是不用追梦的,这段时间主要是梦追他。假期这几天,游梓晖老是犯困,可尽管犯困,尽管那几位狐朋狗党春节假期都不在上海,初四这天小姐又打电话来请他,游梓晖就单枪匹马来捧场了。 这家ktv只有十几个包厢,在上海绝对算小的,但绝对非常敬业,春节期间不打烊。虽然ktv里的一部分小姐回老家过年了,但还有很多小姐依然坚守岗位,不负青春不负卿。接到小姐的电话后,游梓晖按照约定先跟大洋彼岸的老婆和女儿通过电话,就来到了这家ktv捧场。 这几年,游梓晖常来这家ktv,后来跟里面几乎所有的小姐都混熟了,熟到ktv有时生意不好,小姐就打电话叫游梓晖来捧场。游梓晖觉得,一个小姐三百块小费反正也无所谓,所以很少让打电话给他的小姐失望。就是到最后,即便那几个常和游梓晖一起声色犬马的新加坡人、台湾人没空,游梓晖自己一个人都会去,跟小姐们就好像朋友那样。 过年期间,也许平常在外面风花雪月的男人都回家甚至回老家玩阖家团圆去了,这家ktv里就没几个男人在玩,生意比较清淡。所以游梓晖来了以后,一口气叫了三个小姐,还叫了一个dj,就跟小姐们一边玩游戏一边喝酒。 酒一口一口喝下去,游梓晖包房里的小姐也一个一个增加,越来越多。游梓晖就这样喝喝喝,觉得喝得差不多了,可以开始考虑晚上带哪一个小姐回家的问题了,抬起头放眼一看,包房里已经有了八个女孩子。 当游梓晖看清包房内的八个女孩子是谁,一刹那,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立即吃了一惊。 游梓晖这一惊,当然不是因为等一下要付八份小费,否则他也不会有“游十一郎”的光荣称号,而是他突然发现,这一屋里的八个女孩子,竟然以前全都被他上过了。 就是那一刹那,游梓晖拎着啤酒瓶,突然觉得非常荒唐。 游梓晖是只要心中充满爱,哪管环肥燕瘦,每次在ktv唱完歌,通常都会带一个妹子回家过夜。因为前几年房价狂飙,国家一年多以前开始对房市进行调控,这段时间,新闻里老是说“房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然而在中国大陆买了很多房的游梓晖却不以为然,不为房价的短期小幅下跌所动,以为真理在于“爱是用来做的不是用来聊的”,坚持不抛售手中的房产,坚持唱完歌后带个妹子回家。不过,ktv里的有些小姐是从不出台的,也就仅仅陪客人唱唱歌,然而此时,这一屋子的小姐,游梓晖竟然肾无虚发,一网打尽,出现了全都被游梓晖上过的盛况,还是在精神上,给快喝醉的游梓晖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游梓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生活似乎太宫颈糜烂了。 “干杯!”一个小姐兴高采烈地端着酒杯与游梓晖的啤酒瓶碰了一下,发出了“叮”的一声。 然而,在过年期间这个到处都是欢乐气氛的日子,游梓晖突然觉得有一些悲伤,突然觉得,有些想念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有老婆和女儿的家。 88. 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 年初五黄昏,法兰克福,小云把才包好的一盘猪肉白菜馅饺子下到沸腾的锅里。小云等待饺子煮熟的当儿,看了看公寓窗外的雪。 雪花还飘着,不远处一条被清扫出来的路,像一根黑色的粗直线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划过。一个骑车人正经过教堂,缓缓移动的黑色身影在一片白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一对手拉手的情侣沿着黑色的道路迎着骑车人骑行的方向走来,都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遮住了两位情侣的脸,他们在感到浪漫的同时,一定是觉得有点儿冷。 天上挂着铅灰色的云,天边似乎开始放晴,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发出了一线橘黄色的霞光。 视线回到厨房里,仅仅沉默了几分钟的饺子已经开始在锅里翻腾起来,小云心想,这个地方,除了我这个中国北方人,谁又能体会到春节时吃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的快乐呢? “我都等不及了。”艾伦用德语说,用筷子敲着她的盘子。 “哈哈,马上就好。”小云用德语笑道。 黑头发、蓝眼睛的艾伦,是小云的同学兼室友兼好友,是一个来自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族姑娘。艾伦是先成为小云的好友,才成为小云室友的。这次小云没能申请到学生宿舍,所以和艾伦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个小公寓,月租比学生宿舍贵两百欧,但是也比学生宿舍更舒适些。 饺子熟了,小云把饺子从锅里盛到盘里,端上桌,用中文笑道:“吃饺子喽!” 艾伦用德语问:“你说什么?” 小云改用德语笑道:“吃饺子喽!” “哈哈,最喜欢吃你包的中国饺子啦。” “好,今天让你吃够。你要醋吗?” 艾伦摇摇头,“我喜欢中国的饺子,但我并不喜欢中国的醋。” 小云往自己的小碗里倒醋,“我们中国人可喜欢吃醋啦。吃饺子一定要蘸醋的。” 小云刚倒好醋,艾伦已经把一个热饺子塞进了嘴里,然后便赞叹:“好吃!” 两位室友就开始津津有味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小云才吃了几个饺子,手机响了。小云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的中国女博士媛慧打来的。 接通电话,听筒里就传来媛慧颤抖的声音:“我不想活了。” 小云朗朗的笑容一瞬间就凝固了。 艾伦看到小云脸色的巨大变化,停下了筷子,“怎么了?” 小云呆了一会儿,立即清醒了过来,对着手机大声喊:“姐!千万别做傻事啊,我马上就过来!” 艾伦惊讶地用德语问:“怎么了?” 小云急匆匆地用德语说:“媛慧出事了,快去她家!”说完,便把筷子一扔,冲出了房间。 艾伦紧跟着小云也跑了出来。 出事的媛慧跟小云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媛慧虽然跟小云不算很好的朋友,但都是旅居德国的中国人,有时会在楼下遇到,所以两人也算是熟人。小云突然听到媛慧说出“不想活”三个字,当然吓了一跳。 自杀这种事,对小云来说,从来都发生在电视新闻里,还从来没在身边发生过,所以一接到媛慧的电话,小云一开始不知所措。 媛慧的房间门并没有锁,小云推门冲了进去,便惊骇于眼前看到的一切。 地板上有一滩鲜红的血,媛慧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右手拿着一把美工刀,左手手臂和手背上也都是血迹。 看见小云和艾伦冲了进来,媛慧当着小云和艾伦的面,又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了一刀。 小云一把夺去了媛慧手中的美工刀,艾伦蹲下来,扶着媛慧问出了什么事,然而媛慧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艾伦用餐巾纸擦媛慧手臂上的血,可血仍然在往外流。小云用手机叫好救护车,就赶紧在橱柜里找创可贴或者绷带,可是没有找到。 “艾伦,你有创可贴吗?”小云焦急地问。 “没有啊。”艾伦道。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小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柜子里各种乱翻,然后在一个抽屉里突然看到了一卷保鲜膜。 小云急中生智,把保鲜膜扯了出来,缠在了媛慧还在流血的手臂和手背上。 救护车终于来了,小云和艾伦扶着受伤的媛慧上了车。 在去医院的路上,媛慧才呜呜咽咽告诉小云,与自己相恋了五年的男友,今天从国内打电话过来,提出了分手。 媛慧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下子想不开,就动了自杀的念头。 小云见过媛慧的男友,他是一年前回国内发展的,他和媛慧在一起这么多年,没想到回国才一年,他就变心了。 在地球的另一面,应辉不久前才刚刚告诉方自归,在德国的中国留学生中间,流行“分居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在地球的这一面,该定律就在媛慧和她男友身上精准地应验了。 应辉并不认识媛慧和她男友,但是看来,应辉对“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的总结是深刻的。这条定律虽然在中国不一定每次都奏效,但却是放之德国而皆准的,不管是德国北部,还是德国中部。 在急救室里,当医生看见媛慧手臂上缠绕的食品保鲜膜,发出了一声惊呼。 “天哪,这是谁干的?”医生用德语严厉地问。 看来,德国医生对中国学生用保鲜膜止血的发明是极其不满的。小云一紧张,说了一句英语:“sorry,ididit.”【译:对不起,是我干的。】 医生改用英语对小云大喝了一声:“youarekillingher!!”【译:你在杀了她!!】 小云紧张得有些颤抖。 医生紧张地把粘在媛慧手臂手背上的食品保鲜膜慢慢剥下来。 小云虽然知道一些中医穴位,但对西医外科止血是缺乏研究的。好在,媛慧并不是毅然决然地深度割腕,而是用美工刀在手背手臂上乱划,终于经过医生的处理,医生说,媛慧没有生命危险。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小云呆呆地想起了在飞机上认识的方自归,想起了方自归后来发给自己的那些甜言蜜语的电子邮件,感到了深深的怀疑。 幸好,最近大叔倒是没发邮件了,小云心想,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就让这种关系慢慢淡下去吧。 回到家,小云看见桌上那一盘没吃完已经凉了的饺子,虽然肚子有些饿,却已经没有了胃口。 艾伦和小云把桌子收拾干净,准备洗漱一下就休息了,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很轻,但却清清楚楚是敲小云房间的门。 小云看了看表,觉得有些奇怪,可敲门声又再次响起来。小云走过去,打开了房门,然后就在这个难忘的夜晚,第二次惊呆了。 门外,穿着厚厚羽绒服的方自归手里捧着一大束色彩艳丽的鲜花,正含情脉脉地向小云微笑着。 89. 非理性恋爱 那些鲜花周围的紫色纸边儿也像花瓣似的,渐渐膨胀,渐渐延伸,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瓣一起,像波涛似的压了过来。深红的玫瑰、洁白的玉兰、黄绿的麒麟草,周围的一切,瞬间就变亮了。 方自归的黑色棒球帽和蓝色羽绒服上还挂着白色的雪花,这束花上却一片雪花都没有。空气中飘来一股清香,还挂着小水珠的花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花已经到了小云眼前,方自归伸着拿着花束的手说:“祝你生日快乐!” 小云刚刚还在庆幸,最近没有来自远方大叔的来信,没想到远方的大叔直接来人,直接来花。 “天哪!” “明天是你二十岁生日,我希望给你一个惊喜。” 方自归脸上的微笑还是感染了小云,小云还是接过了鲜花,“哦,天哪。” “喜欢吗?” “哦,这束花很漂亮,谢谢……太让人意外了,你竟然会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在这里。” “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个时间我应该突然出现在这里。” 既然选择了直觉,方自归就放弃了逻辑。 在爱情面前,即使哲学家也会失去理性。虽然应辉苦口婆心向方自归解析过“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方自归内心也承认,该定律完全没有任何逻辑漏洞,但方自归还是选择在小云生日的前一晚,出现在了小云面前。 方自归曾经对远在芬兰的阿远说,真爱别错过,不要因为欧洲和中国的距离,轻易放弃那个不想在芬兰定居的中国妹子,那么至少,方自归觉得,自己也应该做到这一点。 小云对方自归笑了笑,把方自归让进了房间,给艾伦介绍了一下方自归,也给方自归介绍了一下艾伦,就把那束光彩照人的花放在了小餐桌上。 月亮想出来,然而大片的乌云还没有散去,粘在小云衣袖上的血迹,随时都在提醒小云这个夜晚曾经一度令人非常悲伤,也自然引起了方自归的注意和奇怪。 “你衣服上怎么有血迹?你受伤了吗?”方自归问。 “我没有受伤,这是另外一个女留学生的血。”小云道。 接下来,小云就把媛慧因为失恋而自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方自归。 再接下来,方自归心里一声感叹——天哪!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这个悲剧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和人物,都对自己和小云爱情的培养极其不利。这不就是应辉发现的“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在人类社会的又一次有效验证吗? 艾伦听不懂小云和方自归中文的交谈,自己看书去了。小云后来说话也非常直接,她讲完媛慧的故事后就说:“自归哥,谢谢你对我的追求,但是今晚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怀疑,让我觉得心冷。”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我想用温暖接住你。” 小云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相距太遥远了,我们难得才能见一次面,恐怕我很难感觉到你的温暖。” 方自归急切地说:“不!其实,我们公司从今年开始就在欧洲市场正式销售了,而且我们公司的产品只卖欧洲,所以我会时不时来欧洲出差,应该有很多机会来法兰克福看你。在认识你之前,我来欧洲出差就大多在法兰克福转机,因为我比较喜欢汉莎,现在因为你,我以后可以只考虑在法兰克福转机。第二点,暑假,你总要回国吧。第三点,现在有宽带了,用互联网进行视频聊天的技术据说已经成熟,以后我们可以时不时在网上相会,是你能看到我的脸,我能看到你的脸。这个科技飞跃的时代,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相信,跨越千山万水的爱情是可以成功的。” 小云不说话。 方自归看着小云诚恳地说:“小云,给我一些时间吧,我将向你证明,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自归哥,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也觉得很累了,明天我们再聊吧。” 这晚也就只能这样了,好在小云的这句话里,有“明天”这两个字。 第二天一早方自归就来小云的公寓,结果,又出现了一个意外,小云发生了严重的感冒。 前一晚,因为冲出家门救媛慧时,小云没有穿厚外套,也可能是因为这一晚惊讶过度,小云生病,就严重地打乱了方自归的策划。小云生日这天,方自归原策划等小云下了课,就开着在机场租来的车,带小云到市中心吃生日大餐,而第二天是周六,方自归更是策划了上午到采儿街购物,中午到席勒街吃饭,下午到罗马广场瞎逛,黄昏到美茵河畔漫步,晚上走过大铁桥时牵手。然而现在,小云只能呆在公寓里养病了。 方自归很快想出了b计划,这次虽然不能给她浪漫,却也正可以给她温暖,为将来的浪漫打一下基础。 “不能出门,那我正好在家里照顾你。”方自归对小云说,“你中午想吃什么?” “生病的时候,最想念妈妈亲手熬的米粥。” “那我给你熬粥。说不定,叔叔亲手熬的粥也不错。” 艾伦已经上课去了,小云正觉得身体虚弱,顺势斜在床上一笑,“那就麻烦你啦。” 按照小云指示的位置,方自归到一家中国人开的小店买了咸菜,又到超市买了水果、蔬菜、肉和面包。方自归回到小云的公寓时,小云正坐在被窝里看书。 “生病要静养,不要老是看书。”方自归说。 “说话像我爸一样。”小云道。 方自归从自己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我可不是你爸。”然后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条水晶项链,“你爸会送你这样的生日礼物吗?”方自归把项链放在小云手上,“纯水晶的,送你的生日礼物。” 美女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方自归这次也是有备而来。 “这太贵重了吧?这怎么好意思?” “不贵,也不重。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它提起来。” 小云一笑,也就不再拒绝了。 方自归把粥煮上,小云准备做两道菜,方自归坚持自己做菜,小云就做场外指导,结果方自归就把小牛排煎太老了。方自归毕竟没怎么做过菜,当年在美国自力更生的时候,方自归切牛肉切得炉火纯青,煎牛肉没练过。 吃完了粥,方自归提议:“我们讲故事好不好?” 小云问:“讲什么故事?” “这样吧,可以先讲讲各自的爱情故事。” 小云很大方,先讲了自己的第一段。 在北京一所中学上初三时,小云班里有个朝鲜族同学,长得像当时很火的一个韩国明星,家境也很好,符合自古以来就流行的“高富帅”标准,我们姑且称其为小甲。小云和小甲互相欣赏,后来小甲妈妈都知道了。小甲妈妈正担心两人的交往会影响中考,小云跟着父亲去了德国,小甲妈妈也放了心。但两年后,小云又回到北京,小云去小甲家玩的时候,小甲妈妈就告诉小云,她不会同意儿子找个汉族女孩子结婚,只接受鲜族儿媳妇。而那个时候,小云也渐渐明白,鲜族媳妇在家里要以老公为中心,坚持鲜族文化,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给公公婆婆捶背、做饭、不上班、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小云也无法接受。所以,小云就向小甲妈妈承诺,只当小甲是哥哥,小甲妈妈也就没阻挠两人来往,小云也有时间就去小甲家玩。 后来,小甲妈妈也渐渐喜欢上了小云,曾经对小云说,你要不是汉族多好。 小云刚到德国上大学,有天突然接到小甲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法兰克福机场,不知道怎么走了,叫小云去机场接他,让小云大吃了一惊。后来,小甲在德国陪了小云四天,最后一个晚上,小甲就靠在小云的肩膀上默默流泪,小云就让他靠了很久。 小云心里清楚,她和小甲是不会有结果的,在小云的劝说下,小甲也终于回国了。小云后来才知道,小甲来德国没有告诉他妈,所以对于他妈来说,小甲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把他妈吓坏了。 “小甲现在在哪里?”方自归问。 “还是在北京,他后来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现在他有一个鲜族女朋友,是他们家邻居的女儿。”小云道。 在这趟德国之行中,方自归第二次感到了很大的失落。 方自归本来希望,自己突然来到法兰克福出现在小云面前,能给小云一个巨大的震撼,万万想不到在自己之前,小云已经被一个男生用类似的方式震撼过了,那么自己这次远距离偷袭的震撼效果,自然就差了许多,肯定是远远比不上日本人远距离偷袭珍珠港的效果了。 90. 我不是丝滑男士 出太阳了,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到抽象画的一个角,用一条斜斜的分割线把画分成了一明一暗的两部分。这幅画没有画框,画面上红色、黄色、白色的不规则色块混杂在一起,看不出要拼凑出一个什么样的具体形状,却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一种自由和色彩的美。 抽象画的对面,小云盖着被子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听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方自归讲他的初恋。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桌上的那束花,在有了阳光的房间里更加鲜艳。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的初恋悲剧性地结束了。”方自归说。 “你还有她的消息吗?”小云问。 方自归摇摇头,“后来,我从来没有主动去了解过她的消息,以后也不会去了解了。好了,现在说说你的第二段。” 小云喝了口水,说:“我的第二段,是和一个当时在北京上大学的大学生。那天偶然认识了他,就觉得和他太有缘了。” 那天,小云在书店里买书,伸手去拿一本书时,另外一个男生也伸手拿,但这本书只剩下最后一本,小云说,应该女士优先吧,那男生就把书让给小云了。逛完书店,小云去逛服装店,看中一件t恤,伸手去拿时,又碰到别人的手,一瞧,巧了,就是刚才在书店里和自己看中同一本书的那个男生。那男生说,刚才我让你,这次你让我吧,小云也就让了。小云逛完街,回家坐公交车,上车后突然发现,身旁坐着的就是那个和她抢书抢衣服的男生,就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然后,两人在车上聊天,男生的生日和小云的生日竟然是同一天,小云就开始和这位男生谈恋爱。这位男生,姑且称其为小乙,因为小云把小甲当哥哥,后来小云还介绍小乙给小甲认识。 小乙来自农村,家境不太好,小云和小乙出去玩,基本上都是小云请客。小甲知道这种情况,就觉得有些奇怪,提醒小云不要被小乙骗了,并且也真帮小云留了心。结果,小甲就真发现小乙也同时在和别的女生交往。有天小乙正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约会,小甲就把小云叫出来,把小乙抓了个现行。 “小乙狡辩说,那女的是他妹妹。”小云道,“我说,妹妹还又亲又抱的?然后我就跟他分手了。小乙后来给我写信,说要痛改前非,但我再也没理他。第一次尝到被欺骗的滋味,我其实很伤心。后来我就全力以赴参加德国高考,来德国上大学了。” “坎坷。”方自归道,“难为你年龄这么小,爱情居然也能这么坎坷。” 接着,方自归交待自己和懿兰的一段,小云再说她跟小丙的一小段。小丙是小云回北京探亲时,妈妈给介绍的一个在读硕士生。 “小丙的问题是太没主见,太肉麻。”小云说,“第一次到我家做客,我亲手做了个蛋糕,小丙吃了一口我做的蛋糕,说,好吃,要是能吃一辈子就好了。我回到自己卧室,麻得全身抖了一下。我的上帝和佛祖啊,吃一辈子?第一次见面就说要吃一辈子?” “也许他是个吃货,他真的被你的蛋糕打动了。”方自归笑道。 “第二次见面,是和他一起逛王府井。我们逛到一家首饰店,我看到一个标价二十万的翡翠镯子,我就逗他,说我喜欢这镯子,你愿意送我吗?小丙睁大眼睛,看着价格签看了好一会儿,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他说,你真的想要吗?我心想,这也太傻了吧,你看不出我在逗你吗?你还没工作,你拿什么买?和他见过第三次面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跟他见面了。” 然后,方自归交待自己和秋依的一段,小云就再说自己跟小丁的一小段。小丁长相英俊,皮肤白皙,也是小云回国探亲时妈妈给介绍的,是个在外企上了两年班的小白领。 “小丁是个sissyman。”小云接着讲述,“说一起去看恐怖片,结果吓得要抱我。这么幼稚的片子也能吓成那样,亏他长那么高。回来我就告诉我妈,小丁人不行,一点儿也不男人,我妈还不信,后来他来家里做了几次客,我妈才信了。” “sissyman那种类型,我也是特别瞧不上。”方自归道。 “sissyman,如何翻译?” 方自归想了想,笑道:“丝滑男士。” 小云回味方自归的翻译,“丝——滑——男——士……自归哥,你是不是不知道sissyman的意思,乱说一个词儿逗我的?” “人家的英语也不是很差好吧。” “那你别开玩笑,你说sissyman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啊?” “那你说。” 方自归叹一口气,“娘娘腔的男人呗,网络上新出现了一个词,叫‘娘炮’,也是一个意思。” “哦……娘炮,那这个‘丝滑男士’,也是国内互联网上新出现的词吗?” 方自归笑了,“这其实是我刚刚杜撰的。” 小云再一次回味方自归的翻译,“sissyman,丝——滑——男——士,sissyman,丝滑……哇,我突然发现,你翻译的真好耶!” 是啊,当年方自归为大连某区的区工商局副局长做翻译,被局长妙语连珠的成语折磨过,后来翻译水平就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方自归得意地笑,“就跟你说,人家英语不差。” “你这一个翻译,音译意译都有了。” “你要想拍手称快的话,我可以帮你拿一下杯子。” “哈哈,小丁,可不就是个丝滑男士嘛。胡须也少,皮肤也丝滑,身段也丝滑,衣服也丝滑。” “性格也丝滑。” “哈哈,对对。我就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小白脸。但是我发现,在国内,这种类型的小白脸很吃香诶!有时候我在网上看国内的综艺节目,我发现好多明星都是这种小白脸丝滑男士,说明国内观众就是这种口味。” “嗯,要是sissyman大行其道,那就真是国家、民族的悲哀了。” “我不喜欢这种,我喜欢男人有阳刚之气。” “嗯,你这种爱好非常健康。” “自归哥,不过,其实,你看上去就是一个白面书生。” 方自归被噎了一下,眨眨眼睛说:“我虽然是白面书生,但我不是丝滑男士。” “哦。” 方自归马上想起来一个案例,就马上决定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丝滑男士,跟小云分享一下,说:“小云,我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在超市的门口,把一个黑人打倒在地。” 小云马上露出惊疑的眼神,“你?” “你不相信?我现在希望这个房间里能出现一个黑人,当然不是泰森那种受过训练的,我马上打给你看。” “哈哈,好吧。” “我是外表丝滑,内心阳刚。” “好吧。你再给我倒杯热水吧。” 方自归又给小云倒了杯热水,小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接下来,故事还要不要讲下去?” 方自归感到惊奇,“你还有故事吗?” “有啊。刚才讲完小丁,接下来讲小戊……不过,现在轮到你讲了。你说吧。” 方自归统共只谈过三次恋爱,都没有谈妥,再接下来就是开始追求小云,能不能谈妥也是一个未知数,再往下讲,就已经是无牌可打的局面了。 “后面……我就……没有故事了。” “哦,那就我讲吧。我的第五段是和小戊,小戊的三个主要问题是……” 寡妇门前是非多,美女跟前故事多。方自归没想到,小云刚满二十岁,比自己足足少了十四年的人生经历,可是故事竟然比自己都多。但小云讲小戊的问题讲到一半,方自归就已经不耐烦了。 “小云,我现在就想知道一个问题。”方自归打断了小云,“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小云眨了眨眼,“没有。” “得了,非常好。你的故事也不用讲下去了,告诉你妈,以后请她不要再给你介绍各种奇葩了。这个暑假你回国后,带我见你妈。” 其实小云的情史里除了中国史,还有欧洲史,但方自归听了小云与小甲小乙小丙小丁小戊的故事后,已经不想再听下去,小云的欧洲史就没讲成。 小云又眨了眨眼,“见我妈还早了点。” 她说“还早”这个词,也就是说,更晚一些,这个动作还是可以发生的。方自归满意地喝了一口咖啡。 91. 回不回家? 夏天,伦敦,母司站在酒店房间的小阳台上看街景。 街对面的白色窗框和玻璃干净明亮,厚重的淡黄色石块砌的墙却看起来斑驳陆离、黑影重重。一辆方头方脑的50周年纪念版卫士在阴影里亮闪闪的,在一排富有年代感的古老建筑前经过。 母司正发着呆,房间里写字台上的电脑发出了“滴滴”的召唤声。 点了一下鼠标,母司就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此时正远在苏州办公室里的方自归。因为有了宽带,远隔万里的人已经可以通过互联网视频聊天,科技的发展,前所未有地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英国的标,情况怎么样?”方自归问。 母司叹了一口气,“英国这个标,标书终于没有完全按照高格和维科的产品spec来,可他们还是要reference。”【spec:技术规范;reference:使用参考】 此时,复行科技在欧洲已经有十几家代理商,但这些代理商参加招投标最常见到的场景,就是两大巨头为了阻止新进入者,他们会根据他们的产品特性和竞争优势,通过他们的运作,在标书上设定一些量身定制的条款,给复行的市场开拓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第一个困难,巨头的spec复行科技没有,因为复行科技要做颠覆性创新,当然不会按照巨头的spec来;第二个困难,它要求有reference,复行科技没有。第一把吻合器没有卖出去,当然不会有reference,而没有reference,第一把吻合器就老是卖不出去。 方自归叹息道:“又是一对鸡与蛋的矛盾。” 在没有订单的情况下,复行建了无尘车间和生产线,方自归还以为解决了鸡与蛋的问题,哪知后面还有一对更大的鸡与蛋的矛盾。 母司道:“他们要reference,我们是nothing。所以高格的人对医院代表这么说我们,theyhavenothing,theyarenothing.”【译: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不是。】 “看来,我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先打开一个突破口。” “克多,咱都折腾大半年了,样品送出去不少,但到现在一把器械都没卖掉,咱们这条路走得对不对啊?” “我认为对还是对的,但我们也确实低估了进入欧洲市场的难度。让欧洲接受我们,看来还需要更多时间,还需要我们加大营销上的投入。” “可是我们账上没有多少钱了。” “正好我们商量一下钱的问题。看样子,我们至少要做好苦撑到年底的准备,我打算再卖一套房子,要不你再从你老爸那儿融点儿资。” “程果那边儿,能不能再投一笔钱进来?” 方自归摇摇头,“程果说他手里没有医疗行业的投资额度了。” 没有销售,只能尽量降低成本。为了节约开支,那个帮复行建厂的日本人一个月前被公司……被母司遣散了,母司也说了将来有了生意,还请他回来的客气话,把昂贵的日本人的费用先省下来。但生产团队基本上都还留着,车间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方自归就让工人把做好的吻合器拆了再重新组装,保证他们作业的熟练程度。 当然,这些反复拆装的吻合器也都不能再卖。 “欧洲市场太难了,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母司皱着眉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家?” 方自归负责研发和生产运营,母司负责销售和后勤部门,所以,虽然方自归有时也会为了销售的事情来欧洲出差,但母司做为销售的负责人,来欧洲出差自然比方自归多,再加上母司在欧洲四处碰壁,而苏州有三个家,母司就真的非常想家。 电脑屏幕上,方自归还是摇了摇头,“我们资源本来就缺,如果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分散我们的资源,结果肯定不好。毛爷爷说,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攻其一点,各个击破。” 母司单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毛爷爷说攻其一点,那个点是弱点,但我现在感觉,欧洲像铁桶一样,那个点根本找不到。克多,我这一趟欧洲跑下来,感觉真的不妙。” 方自归想了想,“但是我们在欧洲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如果我们放弃,这些前期投入就全沉没了。毛爷爷还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不能一碰到困难就退,我们应该坚持住,咬牙坚持住,坚持到打开第一个突破口,欧洲市场终究会认识到我们的价值。” 一场视频会议开到最后,方自归和母司还是决定,复行科技不回家,继续在欧洲闯荡。 但方自归希望小云回家。 春节那次突袭小云不能说白去了,那趟去了以后,方自归至少了解到,小云是和一个哈萨克斯坦姑娘住在一起,并且小云没有男朋友,不像应辉说的那样,中国姑娘到了德国,肯定要找个不论什么颜色的男人一起住着。 在方自归的怂恿下,小云申请了qq账号,昵称“云儿”,从此方自归也便称小云为“云儿”,两人隔三岔五便通过qq聊一聊天。而方自归可以通过刚刚成熟的互联网视频聊天技术,与远在欧洲的母司开会后,这一技术就迅速被方自归用来泡妞了。 这天晚上,方自归对电脑屏幕上的云儿说:“你们暑假有三个多月啊?” 云儿对电脑屏幕上的方自归说:“对呀。” 电脑屏幕上的云儿,笑容特别清澈,特别毫无保留。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趁我现在还没有变心,带我去见你妈吧。” “切!见我妈早了点儿。我八月份回来,在上海待三个星期。” “你暑假有三个月,为什么只在上海待三星期?难道你为了躲着我,情愿放弃和父母多团聚团聚?” “放假了我要先在德国打工。” “你也需要打工吗?” “是啊。我妹妹也在德国读大学,我妈妈不工作,我们也不能全靠父亲一个人呀。像我们这样家境平平的,想的都会比较多。” “你们住着碧云国际社区的别墅,好意思说家境平平吗?” “别墅是公司租的,又不是我们家的。和那些富二代留学生比,我们当然是家境平平了。” “现在开始有富二代留学生了啊。” “这学期认识了一位从浙江来的师妹,天天一身名牌,书包都是gi。这种好人家出来的孩子就从不打工。” “九十年代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没见过任何一位可以称为富二代的中国留学生。” “现在留学的富二代就越来越多了。” 看来这十年中国gdp的高速增长,已经大大改善了海外留学生的生活。 “云儿,你打工的话,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平时我不打工的,我只是在寒暑假打工。” “哦,你周围的中国留学生,是穷人家的孩子多,还是富人家的孩子多?” “那还是穷人家的孩子多。但有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富人家的孩子越来越多。” “你在德国打工,通常都干什么呢?” “我在展会上打工,比如发发传单,或者在会展中心的餐厅和酒吧当服务员。法兰展会多嘛,在会展中心还挺开心的。一堆学生去那里,无论你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个家庭,大家都平起平坐。厨房里不是你刷碗就是我烧菜,工作之余,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交流。” “听上去,你对你的打工生活挺享受啊!” “你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打工吗?” 方自归做了一个鬼脸,“我打工无数。其实我们拿学生签证的,在美国不允许在校外打工,所以我其实是打黑工。你们在德国打工合法吗?” “合法的,但有限制。一年最多可以打一百二十个整天或两百四十个半天。” “好吧,你在德国幸福地打工吧。你回国机票订了吗?” “订了。” “告诉我哪个航班,我去机场接你。” 华欣也希望余青回家。 春节期间,余青与华欣隔着太平洋在电话里吵了一通,然后对华欣就更冷淡了。只要华欣打电话来,余青就直接把电话交给女儿,如果女儿已经睡了,余青就直接把电话挂断。 余青反正就是这么轴。 光阴荏苒,余青跟华欣又冷战了半年,炎热的夏天来了。好久没喝酒了,这晚余青突然想喝酒,就一个人在家里喝,不知怎么的就喝多了。巧不巧,华欣这时候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过来。 这时,余青的女儿已经睡着了,余青就走到小院子里,接通了电话。 “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华欣问。 “关你屁事。”余青说。 “楞个长时间不和我说话,也不给我个台阶下,你是不是要这个样子?” “那你要哪个样子?” “我想晓得你现在啥子态度。” “关于哪方面?” “你不是说,一年时间我们做个了断吗?”华欣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小心翼翼,“马上就一年喽,我们两个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怪只怪,余青这天喝酒太多,不免酒后吐真言。余青没先问问华欣的态度,就直接亮了自己的底牌,说:“其实吧,我很难和你离婚的。” 虽然隔着一个太平洋,余青依然立即感觉到了华欣声音里的兴奋,“好!嗨,其实……我也不想离婚的。” 财产和女儿,是华欣割舍不下的。 如果两人分手,靠华欣那一份死工资,再让华欣去挣一份和现在一样的财产,对华欣来说很难。而余青在成都时,除了在大学上班,还开着一个瑜伽馆和一个酒吧,赚钱能力比华欣强多了。华欣想来想去,觉得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因为即使再换一面红旗,也不能保证新的红旗,能够以博大的胸怀接纳外面的彩旗,那又何必折腾呢? 电话中,华欣的声音已经兴致勃勃了,“你回来嘛,我到美国去接你们。” 余青说:“不忙。” “还要咋子?” “既然你也不想离婚,我要表明一下我的态度。你这个样子,我们两个肯定是两败俱伤,过不好的。你错了,你就勇敢地给我说声sorry,你如果是鼓不起那个勇气,我们两个好不了。” “骚啥子蕊哟,以后好好过就行了噻,过去的事情就不提喽嘛。” “不行!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必须对我说sorry!” 怪只怪,余青学体育的,喜欢直来直去,像《哈佛双赢谈判技巧与进阶实务》之类的书从来不看,这天酒精又下去得多,使华欣早早清楚了余青的底牌。 这么多年来,华欣的沾花惹草技巧与进阶实务,一直在提升,犯事了也不向余青道歉,华欣很有经验。刚才余青说“我很难和你离婚的”,华欣心里像吃了一粒定心丸,就更不愿道歉了。 “你硬是,”华欣在电话中底气十足,“还要骚啥子蕊嘛骚蕊。都是一家人,实实在在嘞,不说嘞些虚的。过日子,骚蕊顶锤子用啊?好,不说喽不说喽,明天我就去办签证,办好喽我马上飞过来接你们,把你们请回家,请你们回家!” “你……” 这一个晚上,华欣胡搅蛮缠一通,就是不向余青说sorry,但是他到美国接余青母女回家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华欣每天都给余青打一个电话。 92. 哪一种爱不包含恐惧?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架巨大的飞机缓缓地接近候机楼的登机口,机身在朝霞的映照下纯洁地闪着白光。蓝色玻璃幕墙外的景观湖泛着粼粼波光,像梦中女孩的笑容那样闪动着,一个个起伏的小小浪花,好像一群正在舞蹈的小鸟。 方自归看了看信息显示屏,云儿乘坐的航班准时到达了。 国际到达出口处,云儿终于推着一个行李车走了出来,方自归看着挂着朗朗微笑的云儿越来越近,非常满意,心想,她也爱笑啊。 接过云儿的行李车,方自归笑着问:“累了吧?” 云儿道:“嗯,有点。谢谢你来接我。” 在停车场,方自归往polo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云儿捂着嘴“扑哧”笑了,方自归问:“为什么你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云儿道:“哈哈,你还说你不是sissyman,你看你的车,外形这么萌,就像女孩子开的车,你还弄了个红色。”【译:娘娘腔的男人】 方自归严肃地说:“我真不是sissyman,我选红色是有很深用意的。” “什么很深用意啊?” “嗯……我先卖个关子,等我在欧洲卖掉我的第一把吻合器,我就告诉你是什么用意。” “好吧。” 一路上,两个人就在路上各种聊天。 “我跟老外聊天,聊半小时后就开始觉得无话可说。”方自归道,“你的德国朋友和你那么铁,我纳闷,你们在一起聊什么呢?” “聊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呀。”云儿道,“比如美国有个科学营,它也是一种宗教,这个宗教就是科学。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就很感兴趣,我们就聊,聊得挺多的。还比如聊西藏,她认为西藏不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为什么我认为是中国的一部分。” “那这样不是会有些argue吗?”【译:争论】 “对啊,那必须要argue啊。” “你们这样argue,她不会觉得跟你没有共同语言吗?” “我们谈这种问题之前就是好朋友,即使谈到后来各持己见,也不会就翻脸的。” “聊这种问题也不翻脸?” “是啊。” “哦……你厉害的,好像我做不到这个。按照一些老外的想法,西藏不是中国的,按说人家怎么想是人家的自由,但是我觉得……他们这种想法非常影响我生活质量你知道吗?” “哈哈哈,怎么就影响你生活质量了?” “如果他们当着我的面高谈阔论这种问题,我觉得,是对我一个中国人的不尊重。我可是有过这种经历的……你在德国这几年,从来没有过被歧视的感觉吗?” “有过啊。亚洲脸到哪里都可能被歧视。” “嗯,你碰到过什么情况?” “我想想……也不算歧视,我举个偏见的例子吧。那些老外男人,大概觉得亚洲女孩子很少说‘不’,他们就会说‘你好呀’,然后拥抱你一下,这个我比较反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至少要问我一下,我们是否可以贴下脸吧,你不问我就直接上来,我不喜欢。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活动,其中有个英国人,参加完活动后我们都坐地铁,说再见的时候,他要和我拥抱。我就说,不好意思,我不做拥抱和贴脸的。哇!他当时震惊得要死,我看他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啦!” 方自归双手放掉方向盘,“啪啪啪”鼓了几下掌,“云儿,干得漂亮!”,然后在汽车就要跑偏之际,方自归又双手扶稳了方向盘。 “喂,开车注意安全好吗?” “嗯,注意安全的。还有别的例子吗?” “还有一次,我刚到德国上大学,我在路上走着走着,需要发短信,我就站在那儿了。这时有个妇女走过来,她非得说,你站在路上干嘛?就指责我。我当时就生气了,我说,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我说路这么宽,你抬腿就可以从我身边绕过去,你为什么要指责我?后来她就没有再重复,她就走了。我觉得还是要据理以争,否则时间长了,他们就觉得亚洲人没脾气。” “德国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就挂在脸上,有什么就直说。” “国外的男生都知道,不要惹德国女人。因为惹了她们,她们可以马上就大叫起来。中国人就比较温顺,在国外抢劫,都喜欢抢中国人。一,他知道现在中国人有现金。二,他知道中国人宁可丢财,不愿抗争。中国人怕事。” “我在德国也感受过一次被歧视。就在法兰克福机场,一堆人过海关,我被拎出来搜身。不搜别人就搜我,因为别人都是老外,我是中国人。那天我还穿得挺正式,因为要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嘛,竟然还搜我身!我火大了,后来我还去投诉,但是没卵用,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我觉得这个不叫歧视,叫偏见。” “为什么算偏见?” “因为中国同胞确实有不守规矩的。比如参加展会的中国人,有人就随地吐痰。德国那么干净,这不是引起别人反感吗?还有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国内都习惯了,无所谓,但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应该注意啊。国内很多人没有这个意识。上次有个国内来的学长,我们几个人一起吃饭,我都被他羞死了。一,不肯付小费——” “在德国吃饭需要每次付小费吗?” “最好付。不付就算了,他叫服务员竟然吹口哨,隔着几张桌子,说,诶,来一下。服务员没有立刻过来,转了几圈才过来。然后服务员就对我说,请跟你朋友说,我不是猴子。我真是羞死了。其实学长也不是故意侮辱人家,他在国内习惯了。” “最近这些年,出国旅游的做生意的中国人一下子多起来,素质一下子还跟不上。” “我觉得国人拿到签证的时候,我们政府应该组织他们做个礼仪培训。我自己是中国人都看不下去。” 聊着聊着,汽车开到了云儿家的小区门口。 云儿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与方自归约好一起吃晚饭。 晚上,方自归早早就到了位于陆家嘴江边的一家餐厅。等云儿的时候,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初恋时,经常就是站着趴在对岸外滩的栏杆上,看这边儿黑咕隆咚的陆家嘴,而现在,江这边儿的陆家嘴高楼林立,彩灯闪烁,现在悠哉悠哉地坐着,欣赏江对岸璀璨夺目的外滩,感觉大不一样了。 云儿终于如约而至,两人在餐厅里点好了菜,云儿说:“我想和那两个女孩拍照。” 餐厅里客人并不多,方自归一看,不远处坐着两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正在聊天,于是说:“你还带了数码相机吗?” 云儿骄傲地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刚上市的iphone,可以拍照的。我爸今天送给我的。” 苹果公司的第一代iphone,是传统手机向智能手机演进的一道分水岭。iphone开辟性地安装了两百万像素的摄像头,开辟性地使用了触摸屏,颠覆了手机行业,后来也顺便颠覆了数码相机等其他行业。此时,方自归都还没有这么新潮的装备。 “去吧。”方自归笑道。 “她们不会不高兴吧。” “你是女孩,应该没关系。不让拍你就回来呗。” “那两个女孩在抽烟,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抽烟有什么厉害的,我九岁就抽过烟。但是你不要学她们的样,我不喜欢抽烟,更不喜欢女孩子抽烟。” “那我去了。” “去吧。” 两个女孩倒是对云儿很友好,三个人嘻嘻哈哈拍完了照,云儿回来,继续跟方自归边吃饭边聊天,后来饭吃完了,聊天却一下子聊不完,两人越聊越深入。 “宇宙从来都是不会出错的。”云儿说,“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为什么这么说?”方自归问。 “就像我们今天在这里聊天,我前几天就想到过是现在这样的场景。” “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能在一起聊天的人,是极少数。能够相爱的人,更是极极少数。” “不要老说‘爱’,存在就已经很完美了。” 方自归有些吃惊,云儿年纪轻轻,美好的未来正向她展开,她怎么就有了叔本华悲观主义的感觉和萨特存在主义的思想? “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被爱情深深伤害过。”方自归说,“但是,我现在依然相信爱情。” “爱呀,爱呀,唉……”云儿叹一口气,“年初,你突然来法兰找我那天,同楼的一个女博士自杀,你还记得吧?” “记得。” “告诉你一件最近的事。在法兰留学的一对我认识的中国留学生,经常分分合合的。前一阵儿,女方觉得真正找到合适的人了,就正式提出分手。男方开始还以为和以前一样,还是会复合的,两人分手后两个月,男方才相信这次是真的,才意识到他被抛弃了。我就亲耳听见,这男的在他堂哥的房间里哭,那个声音好凄惨啊!我第一次听见一个大男人这样哭泣。” 方自归想起自己在拉萨宗角禄康公园的那一场大哭,喝了一口啤酒。 云儿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看看我们生活中现实中所有的爱,爱情呀亲情呀友情呀,哪一种爱不包含恐惧?没有任何恐惧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我是一层一层检视过来的,所有的都经不起考验,所有的都能被摧毁。我觉得就不存在喽。” 方自归喃喃道:“爱情亲情友情,都有恐惧。” “这些都是占有嘛。” “都是有恐惧吗?” “对呀,都是怕失去的。” 方自归抬起头,“那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 “有啊。” “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云儿笑起来,“算宇宙吧,哈哈哈。” 方自归喃喃,“没有条件的,不怕失去的……” “花开了,下雪了……” “这是谁说的?” “这是我感受到的,应该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 93. 哪一种爱不需要忍耐? 旧金山国际机场,昏昏沉沉的灰色云团在上空悬浮着,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看不到初升的太阳和红色的朝霞。远处,一座山的黑影好像从泥地里刚刚冒了出来,在灰白色天空的背景下,呈现出一条弓形的黑色轮廓。山的上方,一架看起来还很小的好像黑色铁鸟的飞机越来越低。 余青开着一辆黑色的硕大的路虎发现3,渐渐接近了机场,看见路边的树在这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枝条和叶子都无精打采地下垂着。 发现3尺寸大,似乎并不合适一个长着蛇妖脸的苗条女人开,而余青买这款车当做在美国的座驾,主要还是觉得这款车在美国便宜。随着国内汽车工业的发展,小排量轿车的价格差不多跟国际接轨了,但大排量全进口汽车的价格,还是国际市场的好几倍。余青这款排量4.0的发现3,新车在国内要卖近百万人民币,合十几万美元,在国内算豪车,但余青买这辆车龄两年多的二手发现3,只花了一万三千美元,余青就觉得,买辆这样的车开开非常经济。 候机楼正面墙上黑色的硕大的“sanfranciscointernational”出现了,余青把车开到了机场到达接客区,放慢了车速,仔仔细细看,但是并没有发现要接的人。【译:旧金山国际】 余青要接的人是第一次来美国的华欣,机场的到达区不允许车子长时间停留,余青只好暂时开车离开,绕着机场转了一圈再回来,然而回来以后,发现华欣还是没有出来。 余青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六七圈后还是没接到华欣,便决定抽支烟再上来接人。余青把车开出候机楼停好,给坐在后排儿童座椅上的女儿一颗巧克力糖,便下车点着了一支烟,回忆这一年来在美国的生活。 抽完了一支烟,余青对着汽车后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化妆,便开车再次去机场接客区。 这一次,透过发现3的挡风玻璃,余青终于发现了华欣,并且立即发现了华欣脸上挂着的不高兴。也许华欣已经等了一会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余青在华欣面前停下车,华欣也不说一句话,拖着大行李箱径直往车尾走,然后就打开了汽车的尾门。 “你个批女人,”华欣站在打开的行李箱前,骂了起来,“晓得老子要来,你都不晓得把那个后座提前弄起来收起。你不晓得老子要放行李嗦?” 余青感到非常无语,夫妻分别整整一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个批女人”。但是孩子在,余青忍住了,什么也没说。余青这辆车是七座,最后一排座位如果不收起来,大行李箱确实就放不下。余青默默地把后排座位收起来,把华欣的大行李箱放进去,开车离开了机场。 发现3驶上了高速公路,余青问华欣:“要不要去吃点儿早餐?吃好东西,回去你休息一下,倒倒时差。” 华欣这时看起来兴致勃勃,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景物。他好像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并不疲劳,说:“好滴。” 一家人吃好早餐,余青问华欣要不要回家休息,华欣却说:“不,我要逛街。” 余青带华欣去逛街,逛了整整一个上午,又在外面吃好中饭后,余青对华欣说:“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吧。” 想不到,华欣见到美女精力旺盛,见到美国精力也旺盛,他说:“不,我要去旧金山的shoppingmall。我刚才只买了几件衣服,我还有鞋子、裤子没买。我都没带啥子衣服过来,我穿过来的这些我要扔了。”【译:购物中心】 华欣这个兴奋的状态,余青也压不住,只好带他去逛奥特莱斯。一家人逛着逛着,女儿累了,走路的时候眼睛都眯起来了,华欣却好像一点儿不累。 余青和女儿就陪着华欣在奥特莱斯逛了整整一个下午,逛到晚上六点多,也逛得差不多了,一家三口路过施华洛世奇的店,余青就想进去看一下。这家店余青常来,店里每一次折扣都有变化,余青想看看这时有没有好的折扣。 华欣见余青进了施华洛世奇,发现都是些女人的东西,就一脸的不高兴,站在店门口没有进去。 余青在店里逛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因为这家店余青很熟,一看折扣不行,也就没在里面多耽搁。余青知道华欣没耐性,等在外面肯定会不高兴。 从店里出来,余青走到华欣身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华欣说了这么一句话:“妈的批没得事就浪费老子时间。” “妈的批你不晓得从接到你下飞机到现在,”余青瞬间就爆发了,也用四川话开始大骂,“妈的批你不晓得老子好累!妈的批你不晓得这个施华洛世奇我在做代购的嘛。妈的批你没看到我一直在看时间。妈的批我逛了五分钟就出来你还要骂老子。妈的批你就这么这么自私!妈的批陪你从头到尾逛了整整一天喽!妈的批你又是衣服又是裤子又是鞋子又是皮带又是手表!妈的批你给我买过一条丝巾没有?妈的批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妈的批全部都是你的……” 华欣站在原地,傻了。 路过的老外们,朝余青投来异样的目光。这些老外们,心里鄙视这个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的中国女人,在心里摇着头,大概都觉得中国人拿到签证的时候,中国政府应该组织他们做个礼仪培训。 余青几乎从来不说脏话的,她一连串‘妈的批’汹涌澎湃地倾倒出来,让张口闭口总说脏话的华欣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等华欣反应过来,他说了一句:“我饿了。” 一家人吃完晚饭,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是华欣心里非常不高兴。 晚饭前,华欣在“妈的批”比赛中处于严重的下风。晚饭中,余青用手机聊天,华欣感觉到了欧阳这个人在余青身边的存在。男人吃起醋来,第六感的敏感程度也会突然实现一次跃迁。 “美国这个地方,喝了啤酒还可以开车嗦?”华欣坐在副驾位子上,翘着二郎腿,问正在开车的余青。 余青没搭理华欣。 “你在美国,耍的还有点儿开心哟。你去喝酒,是和哪些人一起喝的?” “小哥,”余青冷冷地说,“这个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呵呵,呵呵,跟我没关系。”华欣冷笑。 “对呀,是跟你没关系。”余青不屑。 华欣大吼一声:“你是我婆娘,你说有没有关系?!” 余青也大叫:“你吼啥子吼?” 华欣情绪更加激动,“老子就要吼!” 余青不甘示弱,“来美国前,我就跟你说过,我在美国,你不要管我,我也不要管你。虽然我们是在婚内,但我们已经达成这样一个共识,谁也不管谁,你是同意了的。上回你电话丢了被别人捡到,别人打电话打到美国我这里来,我让你下楼拿电话,你喝得烂醉如泥,后来还不是我爸拿电话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还不是和那个女人鬼混在一起?我有问你一句吗?我走之前,你们还约会,我会相信我走了以后,你们不见面吗?我会相信你这一年,你还会守身如玉吗?我不会。我只是告诉我自己我不要管你了,而且我也告诉过你你也不要管我了,因为我们真的已经分手了!”余青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喘了口气,“你要真的真的正式地去面对这个问题,因为在婚内,你老是用一种不公平的方式对待我,但分手以后,我们两个是公平的。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你不要觉得我们在婚内,你就可以约束我,我是你老婆,我必须要怎么样怎么样。没有这回事!!!” 华欣激动得攥紧拳头,浑身发抖。 余青继续发飙,“你需要那样的一个空间,我也需要!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非你不可,是不是还要一直等你等下去。” 华欣用拳头擂了两下车门,又非常疯狂地擂了一下座位前面的驾驶台,吼骂起来:“闭嘴!你个批婆娘!反了天咾……” 坐在后排的女儿已经哭起来了,余青把车靠边,在高速公路的路肩停下,按下了开门按钮。 “你!”余青侧过头去,冷冷地华欣说,“下车,滚!” 94. 丢人丢过太平洋 刚出来不久的太阳就要下山了,晚霞映红了天边,高速公路旁在丘陵上的许多住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在绿树之间分布得错落有致。 近处的空气透明而清澈,前方两个绿色路牌上白色的字,在落日余晖下清清楚楚,一个牌子上写着“south101sanjose”,另一个牌子上写着“north101sanfrancisco”。远处弥漫着柔和的雾气,逆光下的大厦看起来是一条条长长的黑影。 一辆黑色的路虎发现闪着双跳灯停在路边,一辆红色的皮卡“嗖”地擦肩而过。 “滚下去!”余青吼了一声。 夕阳给余青的身影也染上了一圈金色,华欣惊讶地看着余青,坐在副驾座位上一动不动。 “你知不知道,在这里停车超过三分钟,警察肯定会来找我的?”余青用拔高到极限的嗓门吼叫,“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停车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华欣还是一动不动。 “马上滚下去!我可没这么多命跟你搭在一起。下去!我要马上把车开走!” 可是在高速公路上,华欣明显不愿意滚下去,刚才无比疯狂的华欣此时似乎彻底冷静了下来,就是一动不动。然而这个时候,余青疯狂了起来。 余青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然后转过身子踹坐在边上的华欣,“滚!”余青一边踹一边叫嚷着,“滚!滚!……” 华欣抓住了余青的腿,而且华欣的力气很大,无论余青怎样挣扎都踹不到他。 就在华欣死死抓住余青的腿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余青这次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余青拼命扭了一阵,华欣死活不松手,也死活不滚,余青只好重新系上安全带,开车走人。 一边开着车,一边控制不住自己,余青的眼泪流了下来,一边开车一边骂着:“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够有耐心了。每次我告诉你这件事不能做,这件事不能做,这件事不能做,你每次都是‘哼’,你哪一次听了我的?我做为一个女人,我又不是你妈,我为什么必须要等你一辈子?我不愿意!sorry!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现在等你,主要是想等孩子长大。你不要这么幼稚,好像这辈子你就吃定我了。没有这回事!” “妈妈,你不要哭了。”女儿哭着乞求余青,“你不要骂爸爸了。” “妹妹乖。你爸爸没出息,该被骂。”余青继续边哭边骂,“这些年我受你受够了,我躲到美国来,你都还不明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都不知道说几句好话,你还修理我,你还质问我,你啥子都不知道!我要抛弃你真的不是现在,我都三十几岁的人了,我现在这种情况,你都还这样,你太不懂我了,太不知好歹了。我不要再等你了,你给我滚,给我滚……” 余青歇斯底里地骂了一路,直到骂累了,才停下来。 华欣从来没被余青骂得这样惨过,有一阵子他浑身发抖,非常激动,但他一直没有还嘴。 最后,车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余青终于停止了哭泣。 快到家时,华欣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4.0升引擎的噪音有点儿大,余青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华欣说了六个字。 “对不起,这些年。” 这是自余青发现华欣有外遇后,华欣第一次对余青说“对不起”。 泪水本来已经干了,此时,眼泪又顺着余青的脸颊流了下来…… 如果想留在美国,余青是容易办到的,因为那个快退休的老教授,也就是余青的导师,和余青一起做了一年课题后,非常喜欢余青,也很愿意帮忙。但因为华欣最后的道歉,因为华欣诚恳地承认过去的错误,余青再想到女儿,想到成都,余青最后还是决定和华欣一起回国。 方自归接到余青的电话,知道余青和华欣要一起回国先飞到上海,然后带女儿在江浙沪一带玩些日子再回成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要是余青只带女儿来苏州玩,方自归无论如何会去接机,但想到要同时见到华欣,方自归总觉得非常别扭。 回国前几天,华欣不要游览余青推荐的几处美国的风景名胜,非要去西雅图看看李小龙的墓地。余青觉得,华欣在美国总共就待八九天,花几天时间,大老远飞叉叉地赶过去看一块墓地,真的是很没有意思。但是,华欣的性生活虽然比较随意,对向偶像致敬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他是非常认真的。余青拗不过,想想看墓地不像过性生活,不是那种大是大非的问题,最后就同意陪华欣一起去看墓地了。 华欣没有美国驾照,余青开车向墓地进发,本来打算全程自己开车,但是从早晨八点开到下午六点,余青实在是累了,又希望早点儿到西雅图下榻,余青就同意让华欣开上一小段。毕竟,旧金山到西雅图有一千三百多公里的路。 “没得问题!”华欣兴奋地与余青交换了位置,握住了发现3厚重的方向盘,“你睡会儿嘛。” “必须要提醒你,美国跟中国不一样哈。”余青叮嘱华欣,“在美国,绝对绝对不要超速,绝对绝对不要违章。听到没有?这个开不得玩笑哈。” “啷个跟中国不一样嘛?” “美国警察真的是天兵天将,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 “妈的批,天兵天将?鬼佬楞个厉害嗦,老子不信。” 华欣态度不端正,余青当时就急了,赶紧进行深入解释,“嘿!我告诉你!”余青用手比划着,“警车上都有一台电脑,前面、中间、后面六个摄像头,还有一套雷达。电脑屏幕就是附近方圆二十公里的地图,这个地图范围内的任何一辆车只要超速,就会变成一个红点点。如果你连续超速时间超过三分钟,红点点就越变越大,最后满屏,并且发出警报……” 余青给华欣做完详细的新产品介绍,华欣感到非常新奇,“你啷个晓得楞个细节耶?” “我被逮到过一次的嘛!”余青为了彻底端正华欣的态度,决定以身说法,就给华欣讲了自己那次被美国警察逮住的经历。 余青被逮那次,是晚上下大雨,当时幼儿园里只剩余青女儿一个小朋友了,余青迷了路,女儿打了几个电话催妈妈快来,余青一着急,猛一踩油门,超速了,竟然没注意到旁边就有一辆警车。 当时,美国警察很生气,竟然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大雨倾盆,胆敢公开调戏他,在警车眼皮底下猛踩油门,一溜烟越跑越远。于是,警车闪着警灯追余青的发现3,余青被拿获,最终被抓上了警车。然后,余青含泪向警察解释:自己无意中违法,第一因为着急接女儿,第二因为gps导航仪坏了。 和方自归在美国留学的那个时代不同,方自归送外卖走错路被炒了鱿鱼,而这时已经有了gps导航仪,走错路已经变得很不容易了。余青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路盲,所以在美国,余青去哪儿都用gps,只除了家到大学和家到超市这两条经典路线,gps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然后,警察检查了余青的手机通讯记录,又检查了余青那台确实出了故障的gps导航仪,再一看余青,也确实出了很多真正的眼泪,再说余青也就超速了几分钟,就对余青进行了从轻处理,后来还帮余青带了一段儿路。 “听到没有,好生开哈!”余青最后叮嘱华欣。 “要得,哎呀啰嗦的很。”华欣非常自信。 开了一天车,确实很累,余青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一阵汽车喇叭声吵醒。 余青睁开朦胧的眼睛,渐渐清醒过来,发现原来是华欣在按喇叭。余青就说:“在美国开车,不要随便按喇叭。” 华欣骂道:“妈的批,前面这辆车太慢咾。” 余青渐渐搞清楚了状况。原来,车子已经下了高速,正行驶在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普通公路上,华欣嫌前面那辆超长重型卡车开得慢,自己想超车,但对面方向一直有来车,超又超不过去,所以就一会儿按喇叭,一会儿闪远光灯,想催促前车开快点儿。然而,余青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条路的限速是50miles,而卡车和自己这辆发现3的速度,已经就是50miles了。 “你这样很没有素质好不好。人家已经不能再快了,再快就要超速了。” “妈的批,我看是成心跟老子做对……” 中国此时的开车文明,还没有发育成熟,华欣更是中国低素质新司机中的佼佼者。余青叫华欣在美国开车低调点儿,无奈方向盘和远光灯按钮在华欣手上,余青也奈何不了华欣。就这样开了十几公里,导航仪终于显示,前方出现了一个y字型路口,也就是出现了超车或两车分道扬镳的机会。 y字型路口越来越近,就在重型卡车就要开到岔路口时,重型卡车突然车子一横,竟然把整个路口都给堵住了。 华欣一脚急刹车,把路虎停下来。透过挡风玻璃,华欣和余青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卡车高高的驾驶室里钻了出来,爬了下来。 “妈的批,堵老子的车!”华欣骂着,解开安全带,也跳下了车。 华欣是看《霍元甲》之类的电视剧长大的,所以他一直以为,中国功夫能把比中国人大一圈的洋鬼子和比中国人小一圈的东洋鬼子都打得满地找牙。此时的华欣摩拳擦掌,心想第一次来美国,运气就相当不错,竟然遇到鬼佬挑衅,出现了用中国功夫教训鬼佬的重大机遇。 余青也赶紧跳下了车,因为这明显是华欣又要闯祸的节奏。余青看到那个从卡车里爬出来的黑影迎着华欣大步走过来,然后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咒骂声:“youdouchebag!gofuckyourself!......”【译:你这个傻逼!操你!】 等到黑影走近,余青吓了一跳。 此时,余青才看清楚,华欣的身高只到那卡车司机的肩膀,据此估计,卡车司机足有两米高。卡车司机是个白人,头上戴着个花头巾,满脸络腮胡子,穿一件背心,手臂上刺着纹身。 要命的不是手臂上的纹身,而是余青发现,那大汉的小手臂,比自己的大腿还粗。 95. 闯祸闯在枪口上 深蓝色的夜空中,月亮被云遮住了,天上只亮着几颗小星星。路边一丛丛野草的后面,一长溜栅栏在黑暗中隐隐发白,栅栏后面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了。乡间公路上没有路灯,路两边也连一点住家的灯光都没有,只有绵延到远方的树林的黑色轮廓,让公路中间两根绵延到远方的黄色实线,在车灯的照射下,鲜艳而醒目。 夜色很浓,周围一片死寂,白人大汉的咒骂声就更加如雷贯耳。 “areyouinsane?what’swrongwithyou?youstupidjerk!dropdead,youbastard!” 【译:你疯了吗?你怎么回事?你这蠢猪!去死吧,你这杂种!】 华欣面对居高临下的白人大汉,也是怔住了。对付一个比他大一圈的鬼佬,他有心理准备,对付一个比他大三圈的,心理上从来没准备过。华欣身高一米七八,在四川,打架时往往还能占据身高优势,在美国,很明显就没有这种优势了。 余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隔在了华欣和白人大汉之间,然后拼命向白人大汉道歉:“sorry,sorry,sorry,iapologize.” 【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道歉。】 然而大汉已经被彻底激怒了,骂起来根本停不下来,“you’reanasshole.youareoutofyourmind,right?i’mabouttoexplode!yousonofbitch!whatastupididiot!” 【译:你这缺德鬼。你脑子有病,是吗?我肺都快要气炸了!你这个婊子养的!真是一个白痴!】 华欣的英语很烂,他只听懂了大汉刚开始骂的一个“fuck”,后面的话他都听不懂……也是,华欣这些年也就对“fuck”比较钻研,学生时代学的英语早就还给老师了。然后,华欣就鼓着眼睛问余青:“你翻译一下,他说的啥子哟?” 余青道歉有暇,狠狠地瞪了华欣一眼,“你觉得需要翻译吗?你觉得他会说什么好听的吗?我说sorry都没意义了,人家就觉得你是个不懂规矩的傻逼!” 大汉继续骂着:“dammit!whatdoyouthinkyouaredoing?youareajoke!getthehelloutofhere!doyouwanttopickafight?icouldkillyou!i''llbeattheshitoutofyou……” 【译:该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真是一个小丑!滚开!你是想打架吗?我宰了你!我要揍得你屁滚尿流……】 余青听出来了,这大汉想揍华欣,可毛爷爷说过,“不打无准备的仗”,面对一个小臂比自己大腿都粗的大汉,余青认为,华欣的准备肯定是不充分的,最好还是以柔克刚。余青用她温柔的小手拉住大汉那刻着花纹的小臂,继续猛烈地道歉:“isincerelyapologizetoyou!myhusbandjustarrivedus,yreallyrude,it’smyfault……” 【译:我诚恳地向您道歉!我老公刚来美国,他不懂规矩。他真的是太不懂礼貌了,这是我的错……】 大汉用没被余青温柔小手拉住的另一支粗壮手臂,指着华欣的鼻子,“yourself.dareyoushmeagain,againandagain?whatwereyouthinking?......” 【译:你死定了。别自以为是。你气死我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闪我千百遍?你脑子进水啊?……】 这时,卡车的后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这是被堵住路的司机在表达不满。因为卡车挡住了整个路口,余青那辆车的后面有两辆车在排队,而对面方向被挡住的车辆,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余青边道歉边劝大汉:“sorry,,,wehaveblockedtheroad……” 【译:对不起,先生。再一次,我道歉。先生,我们已经把路堵住了……】 大汉一下子刹不住车,还在骂:“areyouraisedinthebarn?can’tyoudoanythingright?nerd!geek!dork!youpissmeoff……” 【译:你是不是乡下长大的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讨厌鬼!蠢货!混球!你简直气死我了……】 余青也有几个词没听懂,感觉这个看起来很粗鲁的大汉,好像还挺有文化的样子,反正不管怎样,温柔的两只小手死死抓住大汉那粗壮的小臂不放就对了…… 华欣处于懵逼状态…… 终于,大概余青温柔的小手和诚恳的道歉开始发挥作用,也大概是大汉考虑到自己的卡车还堵着路,对面方向被堵的车龙越来越长,自己再骂下去,就该自己挨骂了,就骂了最后一句脏话。 “fuckoff!” 【译:滚蛋!】 大汉走了。 余青松开手的同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华欣终于听懂了最后这句话,因为这句话里有一个“fuck”。 幸好余青一直居间斡旋,这场中国功夫对西洋拳法的比赛终于没打起来。 回到车上,余青困意全无,华欣的开车资格立即被取消。 余青一口气开到西雅图的宾馆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只感觉筋疲力尽。这一路,除了中间快速地吃过一顿麦当劳和一顿肯德基,慢速地挨了白人大汉的一顿骂,一路上就没怎么停过车,一口气开了整整十六个小时。 虽然非常辛苦,但是第二天早上,华欣还是终于实现了在李小龙墓前致敬,向死去的偶像献花的愿望。余青知道,华欣大学时就喜欢跟武术系的人一起混,所以对他在李小龙墓前磨磨唧唧的行为还能理解,但是余青的女儿,就对老爸的行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回旧金山的路上,余青不让华欣开车了,可是进入华盛顿州地界时,也是实在太累,余青开车开着开着打起了瞌睡。 华欣看到余青的上眼皮开始跟下眼皮打架,提议道:“我来开嘛。疲劳驾驶不安全。” 余青想一想,确实一家三口的生命安全最重要,便接受了华欣的建议。 交换位子以后,余青还是不放心,决定再嘱咐一遍:“华盛顿这个州,不认中国驾照的。你没有美国驾照,你必须必须遵守交通规则,绝对绝对不能超速,一定一定老老实实开。晓得不?” “晓得。” “在美国超速厉害是要坐牢的,保释金两万美金起。开不得玩笑哈!” “晓得咾。” 余青盯着华欣开了一会儿车,看华欣开得还算平稳,才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余青梦到自己回到了成都,一个人走进自己家那栋楼。和几个邻居一起走进电梯,余青按了九楼的按钮,而一个小孩子乱按电梯的按钮,小孩子的妈妈叫小孩子不要乱按,把小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向电梯里的其他人道歉,这时,余青突然听到了惊心动魄的警笛声。 余青一下子就从梦中惊醒了,“倏”地睁开双眼,然后便看见车外有警灯在闪烁,不禁胆战心惊。余青再仔细一看,竟然有两辆警车! “啷个回事?”余青惊慌地问。 “路比较好,前面一辆吉普开得快,我一直跟着它。可能……不小心超速喽。”华欣看到两辆警车在追自己,也有些紧张了。 此时,余青恨不得立即扇华欣一记响亮的耳光。 余青定一定神,对华欣吼了一声:“靠边停车!” 发现3停了下来,两辆警车一前一后把发现3夹在中间,这样的待遇,是华欣和余青都在国内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的。 一前一后的两辆警车上,各下来了一位警察,手里都拿着枪。 警察以随时准备射击的姿势双手握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发现3的驾驶舱,一步步靠近。 当余青看见举着枪的警察,心里惊呼了一声:天哪! 被一左一右两把枪指着,这样的待遇,是华欣和余青都在国内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的。 愤怒的余青满怀深情地看了一眼华欣,突然间意识到什么,马上对华欣喊道:“手不要乱动!手放在方向盘上!” 余青意识到,华欣可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乱动,是真的可能挨枪子的! 在美国发生过这样的悲剧,一个华人在自家门口被警察击毙了。这位老华人来美国探望自己的儿子,他不会说英语,然后机缘巧合,他在家门口遇到执行公务的警察,警察叫他不要动,他听不懂英语,拿着剪刀继续往前走,结果就被警察击毙了。 “不要乱动!”余青又叫了一声,声音在颤抖。 华欣不敢动了,这时,用枪指着他的警察说:“showmeyourlicense.” 【译:出示你的驾照。】 完了,余青心想。 余青的大脑不自主地推演各种糟糕的情况:在美国坐牢……定好的回国机票作废……高额罚金……耽误工作……女儿怎么办…… 华欣傻傻地看着警察,因为他的英语真的很烂,他不给警察任何回应。 这时,余青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世界上最抠门的艺术家欧阳曾经对自己说过,说如果你哪天很不幸,被美国警察逮住了,你就做一件事:假装完全不懂英语,永远只向美国警察深情地说一句话——i’mchinese,其余什么都不要说,最好让自己的智商看起来低于50。 【译:我是中国人,我们,假期】 “i’mchinese,we,vacation。”余青无辜无助无力无可奈何无坚不摧地对警察说,“i’mchinese,we,vacation……” 余青接下来指指华欣,又指了指坐在后排的女儿。这时,两个美国警察才注意到,原来车上还有一个小女孩,而这个小女孩,是拯救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仅仅假装一点都不懂英语,拯救能力是有限的,但车上有孩子,对美国警察来说,性质就发生一定变化了。 反正,无论警察说什么,余青就是一句永远的“i’mchinese,we,vacation.”。 然后,一个警察就用对讲机和他的领导商量。 那警察和他领导商量了很久。 假装听不懂英文的余青,当然听得懂警察在说什么。原来,这段路限速70miles,而华欣干到了90+,并且警察警示华欣停车后,华欣没有马上停下来,并且华欣实际上是无证驾驶。现在可能有三种结果——逮捕、扣车、罚款,所以,当警察和领导交流时,假装懵懂无知的余青,内心里其实相当波澜起伏。 万幸的是,托小姑娘的福,最后警察给的是最轻的处罚——罚款五百五十美金。 警车开走后,心有余悸的余青一边开车,一边是实在忍不住,把华欣骂了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挨骂兮嘴不敢还。 “你玩我是不是?你想一起死是不是?…… “美国的别墅你住过了,美国的酒店你住过了,你还想住一住美国的监狱是不是?…… “从零三年开始,你觉得你在外面是个人物了是不是?不得了了,在外面也有小三小四了。一直到现在,你有听过我一句劝吗?我告诉你你不能惹火上身,会烧到你自己,你从来不听我的。你每次和人家打架,我都委屈自己帮你去处理,别人打你,我还扑在你身上保护你,别人用刀砍你,我把别人的刀夺下来,我都记不清楚你欠过我多少条人命了。我对你这个样子,都没有唤起你对我的重视和尊重,你没劲!你真没意思!我可嫌弃可嫌弃你!…… “我还要怎样对你?我还要怎样教你?在我睡之前,我反复交代不要超速不要超速,我睡着了都迷迷糊糊叮嘱你,真的真的不能惹美国警察,真的真的不能超速,你非要挑衅我!你非要挑衅美国的警察!非要挑衅美国的法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成都充大哥,你在美国也可以充大哥嗦?你真够贱!我真想把最脏的话全部骂一遍。我现在真的是嫌弃你,最开始我仅仅觉得你是个粗人,现在我觉得你连屎都不如……” 96. 活在当下 复印室的门口,蜿蜒曲折地排着一条不整齐的队伍。复印机有规律地发出模模糊糊的“嗡嗡”声,每隔一会儿,就从里面飘出来一个在闷热夏天里显得有些疲惫的声音:“下一位。” 天空上孤零零地飘着几朵云,太阳炙烤着房地产交易中心院子里的水泥地,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然而,开足了空调的交易中心大厅里人却不少。 交易厅的柜台前,几个人伸长了脖子和隔着一层钢化玻璃的工作人员说话。等候区的几排钢结构的椅子上,坐着许多脸上挂着兴奋的人,而方自归百无聊赖地坐在他们中间,等待显示屏出现那个房产中介取到的号码,等待轮到自己办过户手续。 等着等着,方自归决定打个电话跟云儿聊天。 “在干嘛呢?”方自归问。 “看书。”云儿道。 “什么书?” “《活在当下》。” “书名听起来挺时髦啊,等会儿见面了分享分享。” “好啊。” “给你说一下,我们要晚点碰头。我还在排队等着办手续。” “大概要几点呢?” “十一点多的样子吧,还是在地铁站。” 方自归没有开车来上海,因为觉得开车在上海市中心区域办事和约会,停车比较麻烦,带云儿在市区的食肆、酒吧、场馆之间穿梭,不如乘地铁或出租车方便。 和云儿聊了会儿天,方自归挂掉电话,问坐在身边的中介:“现在不是房市低潮嘛,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交易?” 中介笑道:“方先生,今天人稍微多一点,不过也还好啦。要是一两年前,早上这个时候这里都可以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并不是卖房的好时机。 上海房价以年均30%的涨幅狂飙了五六年后,买了房的人狂喜,还没买房的人狂骂,终于在二零零五年三月,政府出台限制房贷等抑制房价的政策,当年,上海房价应声下降了15%。然后,房价横盘,房市低迷,房市到了零七年夏天依然低迷。方自归在此时卖房,并非他不再看好未来的上海楼市,也不是他等不及了,而是复行公司等不及了。即使知道一年后上海房价会巨幅上涨,方自归也不得不在此时卖房,因为如果方自归此时不以“活在当下”的态度找一笔钱回来,复行公司就不能活在当下了。 复行科技已经有一百多项专利,但工厂天天开着,却还没有一个订单。没有订单,可以冻结一切招聘,但绝不能因此裁掉任何一个工程师,否则军心就会动摇。方自归认为,这个好不容易渐渐成熟起来的研发团队,是复行科技最宝贵的财产,必须要保证工程师们的薪水按时足额发放,必须要在第一个订单到来前,尽一切可能支撑下去。因此,这个夏天,母司又向老爸借钱,方自归又来上海卖房。 方自归办过户的过程中,工作人员拿着方自归的身份证,看一眼钢化玻璃后面面无表情的方自归,看一眼身份证,看一眼方自归,看一眼身份证,再看一眼方自归,再看一眼身份证,以确认方自归是正确的房东本尊,然后才丢过来一张纸说:“签字。” 他怎么能用这么直勾勾的眼神看我呢?方自归心想。 终于办完手续,新房东挺高兴。新房东说他买这套房就是为了投资,这一年多房价跌了,但古北区域的房租没有跌,新房东以两百四十万的价格,买下方自归这套位于古北的三室一厅,就是打算长期出租,静待房价今后大涨的。所以,方自归跟新房东握手告别时,祝贺道:“祝您发财!” 办完过户,方自归在地铁站与云儿会合,也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然后,云儿选择吃十三香小龙虾。方自归看云儿饶有兴致地剥小龙虾的壳,津津有味吃小龙虾的样子,觉得好笑。 “云儿,吃东西还是悠着点儿,再胖就不好看了。”方自归笑道。 “我不算胖好不好。”云儿反驳道。 “按照德国标准,你不胖。”方自归道,“可你是中国人,你总不能像德国人那样大碗喝啤酒,大块啃猪蹄吧。” “我妈都不管,你管我?”云儿在一堆龙虾壳的上方,胜利地扬起脸。 方自归看云儿可爱的样子,恨不得在她油乎乎、红彤彤的嘴唇上亲一口,“好吧,顺其自然。” “嗯,活在当下嘛。” “好像佛陀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对了,你看的那本书,分享分享?” 云儿嘬嘬自己沾满汤汁的手指,“那本书是有好几次提到佛陀。反正说,最好的人生态度是活在当下。可是,过了0.001秒就不是当下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当下’是什么。” 方自归想了想说:“你可以假设一个当下。假设在±5分钟之内就是当下,那么你就有活在当下的感觉了。” “这不属于造假了吗?” “也没有造假,这就好像你解几何题,你做的一条辅助线而已。” “根据这条辅助线,此时,我应该专注于品味塞进我嘴里的每一片龙虾肉,而不是去想,等一会儿我们到了科技馆,那些模型带给我们的将是惊喜还是失望。” “就像现在,我享受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享受你舔手指的那种陶醉样,而不是现在就纠结,你明年毕业后回不回国,回国后愿不愿意嫁给我。” 云儿沉默一会儿,继续吃她的小龙虾。 方自归笑道:“当下,你好像没有专注于品味龙虾,而是在想什么心事。” “我有种感觉,一个宇宙……其实自己就是宇宙,但是找到那个无门之门很困难噢。找到这扇门,要走的路,要受的罪太多了。我也没找到。” 当下,云儿的思维也太跳跃了一些,方自归奇怪道:“找到……宇宙的无门之门?” “对呀,找到你就与宇宙合一了呀,那时候就无有恐惧了呀。哪怕就是……我特别喜欢惠特曼,惠特曼的诗里有一句话就说,生锈的钢铁上面的一滴露水,都比世间任何的事物都要美。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在想,佛教徒开悟的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你要的与宇宙合一,无有恐惧的那种感觉?” “也许是吧。其实我是相信心的力量,真的很神奇。” “哦,怎么个神奇法,分享一下?” “就是很神奇的一幕,看完《香草天空》你就能理解了,那个瞬间,我觉得我长翅膀了。你知道我眼里看到的是什么吗?看完电影,那天晚上,天空就呈现得特别美丽。” “你在哪儿看到的天空?” “上海啊,就前几天。然后我才了解了一句话,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她说每时每刻的天气,都是你的心的投像。那一刻我就相信了,真的相信了。很神奇,特别神奇。” 吃完饭,方自归和云儿去科技馆,谁知等了一阵等不到出租车,云儿便提议坐公交车去。两人在公交站等车,云儿研究公交站牌,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哎呀,这部车到动物园啊!” “到动物园怎么了?”方自归问。 “那我们不去科技馆了,我们去动物园吧。”云儿笑道。 “什么?去动物园?”这时是方自归大惊小怪了。 “对呀,今年还没去过动物园。” 方自归没想到,这个喜欢“生锈的钢铁上面的一滴露水”的二十一岁大女孩,这个刚才还讨论宇宙无门之门的大女孩,竟然还喜欢幼稚的动物园。 云儿认真地问:“你呢,多长时间没去动物园了?” 方自归的记忆开始进行追溯,工作后……大学……高中……初中……方自归努力追溯到在陕西上小学时,终于想起来,小学里春游去过动物园。方自归道:“很长时间没去过动物园了。” 云儿兴高采烈,“那我们去吧。” “你每年都去动物园吗?” “对呀。但是上海的动物园,我才去过一次。” “天这么热,动物园可是在室外的。” “不怕不怕,就去动物园吧。” 方自归只好陪云儿去动物园。上海的动物园,方自归倒真是一次都没有去过,从前和莞尔谈恋爱,都是去公园。 从结果看,去动物园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云儿无疑在里面找到了很多乐趣。云儿蹲下来大呼小叫地用鱼食喂湖里的锦鲤时,方自归觉得云儿又可爱又可笑,云儿的开心也渐渐感染了方自归。 云儿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关着动物的笼子、篱笆和水塘,两人在动物园里逛了很久,等两人到了往浦东去的地铁二号线淞虹路站,遇到了下班的晚高峰。 地铁车厢里非常拥挤,方自归和云儿被迫面对面紧贴在一起,方自归都能感觉到云儿的呼吸,倒是有些陶醉。车厢里也没人大声说话,除了到站时有一些嘈杂,乘车环境还算安静。 方自归静静地面对着云儿,突然之间,云儿的脸色渐渐不对了。方自归正纳闷,云儿突然转过身,瞪着身后站着的一个年青小伙子,大声喝道:“你手乱摸什么?!” “谁摸你了?”北方口音的小伙子显得很无辜的样子。 “就你站在我身后,不是你是谁?”云儿怒气冲冲。 方自归的血都涌上来了,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猥亵云儿?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 “人多车挤,谁要摸你啊?” “挤和摸我分不出来吗?” “你看见我摸你了吗?自作多情,你以为你是美女啊?” “流氓!变态!” “你骂谁?” “就骂你!流氓!” “我操——” 方自归这时已经抽出了胳膊,隔着云儿给那小伙子一记锁喉,把句首“我操”的那句话掐断,瞪着小伙子恶狠狠地说:“骂你是轻的!” 说时迟那时快,乘客们一看,车厢内出现了斗殴的趋势,几个乘客迅疾把小伙子和方自归隔开。这里毕竟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高地的上海,然后周围几个乘客开始七嘴八舌地用上海话指责起那个小伙子来了。 小伙子脸都红了,向指责他的乘客争辩几句,可他在车厢里势单力薄,一会儿便也不说话了。方自归则小声安慰还气鼓鼓的云儿,说以后带云儿出来玩,再也不坐地铁了。 陆家嘴站到了,方自归拉着云儿的手下车。那小伙子见方自归和云儿下车,这时也拼命往外挤,一个刚才也责备小伙子的男乘客看出来,这小伙子要寻衅,竟然见义勇为,挡住了小伙子下车的去路。谁知小伙子使劲把男乘客推开,在车门关上之前,跳下了车。 站台之上,怒气冲冲的小伙子拦住了方自归,说:“我刚才没摸她,你打了我怎么说?” 方自归不屑地看着小伙子,“你确实欠打。” 小伙子脸涨得通红,方自归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这小伙子被云儿冤枉了。 但是……活在当下,这时,已经容不得方自归深入分析这个错误是怎样产生的,因为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活在当下地打了一拳过来。 97. 爱情的代价 一浪又一浪下班的人涌进地铁站,关上车门的地铁列车呼啸着驶离站台。嘈杂的脚步声中,充满火药味的短暂谈话停止了,接下来的只有动作。 方自归看见小伙子涨红着脸冲了上来,看见周围许多脚步匆匆的人影在晃动,把云儿往旁边一推,侧身闪躲了一下,躲过了小伙子的第一拳。 小伙子不待方自归喘息,第二拳又打了过来,方自归用右拳一隔,左拳朝小伙子脸上打去。小伙子用手去挡,挡了个空,因为这一拳是方自归虚晃一招。小伙子正待发起新的进攻,方自归已经在他注意力被自己左拳吸引过去后,攥紧右拳对着小伙子的心脏部位就是一记重拳,一片噪杂声中,于是就冒出来“砰”的一声。 小伙子中拳后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方自归再照着小伙子的腮帮子又是一记重拳,“啪”,“扑通”,小伙子倒在了地上。 因为发生得太快,站台上的绝大多数乘客,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发生了暴力事件,直到有人看见小伙子倒地后,发出了一声惊呼。许多看热闹的乘客围了上来,小伙子痛苦地捂着胸口,左一下右一下在地上翻滚。 云儿站在那里,愣住了。 方自归判断了一下小伙子能爬起来的时间,松开了自己的拳头,一把拉过正发呆的云儿的手,也不说话,走出看热闹的人群,往出站的电梯方向走去。 云儿一边走一边回过神来,“哇,你真的不是sissyman!”【译:娘娘腔的男人。】 方自归笑道:“我没吹牛吧。” “我还以为你打不过他。” “看来今天,都是我们重新发现对方的一天。” “你有什么新发现?” “今天,我才知道你居然喜欢逛动物园啊,我才知道你原来参加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好帅啊!一个回合ko耶!想不到你这个白面书生,真的会功夫耶……” 方自归趁机握紧云儿的手,跟云儿聊着天,走出了地铁闸机。 “下周,你来苏州玩几天吧,顺便看看我的公司。” “公司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来看看我总可以吧。我一趟一趟往上海跑,也没那么多时间的。” “看情况吧,我——” 云儿话未说完,只听见“砰”的一声,一只脚从方自归的侧后方飞过来,踢在了方自归肋部。 方自归毫无防备,一阵剧痛传来,一下子站立不住,呻吟了一声蹲了下来。 云儿再一次呆住了。 看来,方自归刚才的判断有误差。方自归捂着右肋抬起头,看见前面那个被自己打倒在地的小伙子,此时正像兔子一样,快速地沿着世纪大道向远处奔跑。 “杂种!”方自归低声骂道。 “坏蛋!我们追!”云儿回过神来,就要往前冲。 方自归面带痛苦地一把抓住云儿的手,“我站不起来。” 等到方自归能站起来,云儿就陪着方自归一起去了医院,结果一检查,两根肋骨骨裂,还得在医院里住几天。 本来方自归还跟余青约好,余青一家人从夏威夷飞到上海后,方自归要去接机,如今受了伤,方自归就没办法接机了。这天余青下了飞机,把老公和女儿在宾馆里安顿好,就去医院探望受伤的方自归。 在病房里,余青要跟病床上的方自归拥抱,方自归以缠着绷带为由拒绝了。 “对不起啊,这几天,也没办法招待你们了。”方自归说。 “我们不要紧的,关键你伤得怎么样?”余青问。 “还好,骨裂,没有骨折。” “怎么搞的嘛?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跟人打架……我怎么净碰上你们这种人啊!” “不是我爱打架啦……” 方自归就把跟云儿约会,然后在地铁里发生误会,然后再发生冲突的一节给余青讲了一下,余青就为方自归愤愤不平。 余青心想,方自归也够倒霉的,人家谈恋爱只伤心,方自归谈恋爱不但伤心,而且伤身。大学里谈恋爱,方自归就被情敌在足球场上暗算过,在胳膊肘上留下了一片青春的刺青,这个印记到现在都还在,最后恋爱还没谈成,搞得方自归心都碎了。现在又谈恋爱,心倒是还没有碎,骨头裂了。这些都是爱的代价。 “要在医院里住多久?”余青问。 “不用很久,过两天就可以去公司上班,就是三个月内不能有体育运动。还好那家伙不太会打架,他要是练过鞭腿,那肯定骨折了。” “二逼青年,逮到他没有?” “我当时站都站不起来,没去追。这也是我的业报,跑了就跑了吧。” “我那个二逼老公,在美国也差点儿跟人家打架。” “啊?华欣到了美国地盘,也不改……英雄本色啊!” “你知道吗?一个身高两米的大汉,把我们车堵住,要揍华欣。” 接下来,余青就把重点放在了华欣在美国的斑斑劣迹上面,向方自归倾诉了一番。 “他以为在美国开车还可以像在国内那样开。”余青愤愤地说。 “他在社会主义的温暖怀抱里呆久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真应该让他尝尝资本主义铁拳的味道。”方自归笑道。 “尝到了啊,从西雅图回来,车开到华盛顿州,嘿!两个警察用枪把我们两个比起!” “什么?这个是怎么搞的?我在美国也开车,也开了快一年,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余青就讲华欣超速逃逸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听着听着,方自归心里禁不住叹,华欣这种人,在电影里就是用来负责牺牲的。余青倾诉了很长时间,因为华欣在美国的斑斑劣迹也确实比较多,说到动情处,余青不顾病房内禁止吸烟的规定,点了支烟抽了起来。 余青最后盖棺定论:“他就是个二逼!” 方自归心想,余青也够倒霉的,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二逼?华欣这二逼要是能够学习佛教的“不二法门”,应该就好了……按照三论宗的说法,菩萨与佛面面相觑,是说菩萨与佛达到精神的平等,就是“二而不二,不二而二”的境界,华欣这二逼,贪嗔痴如此严重,要是他与佛面面相觑,佛非一声惨叫,仰面厥倒在华欣面前不可…… “你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的余青,问沉默不语的方自归。 “哦,”方自归从联想回到现实……这比从理想回到现实容易一些,“我在想,华欣这么二,你怎么还愿意跟他面面相觑……啊不,你怎么还愿意跟他一起回来?” 余青叹口气道:“我想来想去,再试试吧,我还是希望我们家妹妹有个完整的家。反正从西雅图回来后,他态度好了很多,在我面前再也没说过‘妈的批’了。况且,尽管国内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综合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国内的生活。美国现在金融危机,好像也不太好。” 余青回国的这个月,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了。这是美国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这危机眼看波及到了欧洲,世界经济都笼罩在美国新版“大萧条”的阴影之下。 “不管怎样,你回来了,我挺高兴的。”方自归说。 “我跟你一模一样,就在美国待了一年。”余青道。 “英雄所见略同嘛,要不我们怎么是好朋友呢?” “好朋友”三字,方自归加重了语气。 余青走了以后,方自归躺在病床上乐观地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当年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送莞尔回家,送了那么多次,从没在路上遇到过色狼,乘地铁送云儿回家,第一次就遇到色狼了,而莞尔比云儿漂亮,事实上莞尔应该是比云儿更招色狼的……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缘分’。 虽然在余青面前,方自归对自己的伤轻描淡写,但这个伤,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炎炎夏日,缠着绷带,出汗易洗澡不易。睡觉时不能翻身,也让方自归躺在床上欲罢不能,心想怪不得佛祖说身体是个累赘。 骨头长好要三个月。 三个月后,就在方自归的肋骨终于恢复,方自归正计划趁着睡觉能翻身的大好时节,好好让公司业绩翻个身,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了游梓晖的求救电话,打乱了方自归的部署。 手机听筒里传来游梓晖带着颤抖的声音:“我在监狱里。” 方自归非常意外,“什么?你在监狱?” “帮帮我!兄弟,我真的在监狱!” 方自归觉得难以置信,除了在床上有些暴烈,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温良恭俭让的人,一个怎么看都人畜无害的人,怎么可能进了监狱? 98. 放纵的代价 犯人们在看守所的院子里三五成群,有些人在慢腾腾地散步,有些人坐在冬日里没有花的花坛边缘晒太阳,有些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享受这每天一次的放风时间。同时,也有人疲惫不堪地坐在围墙边的阴影里打瞌睡,有人仰着头,看着偶然出现在天空中的几只自由飞翔的小鸟,静静地发呆。 一个穿着深蓝色警服的看守员站在一楼厕所的门口,懒洋洋地沐浴在照进走廊里的阳光中,隔着走廊与院子之间的铁丝网看着院子里的犯人。厕所里,游梓晖正拿着一个手机给方自归打电话。这部手机就是厕所门口那个看守员的,游梓晖给了看守员两百块钱,才可以偷偷用这部手机跟外界联系,因为游梓晖自己的手机在被拘留时就被没收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这种玩笑?”游梓晖的声音里全是焦虑,“你尽快来一趟,帮帮我吧。” “我还真是挺忙呢,年底我们要冲冲业绩,我——” “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我那些在大陆的朋友,不是台湾人就是新加坡人,我想来想去,恐怕他们也帮不上,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情?” 游梓晖在电话中压低声音,“嫖娼。” “哦……” “我被骗了。” “被小姐骗了?” 游梓晖的声音高了上去,是一种无比悲怆的声音,“我被警察骗了!” “怎么......” “开始说,交罚款就可以走,我就承认了,手印也按了。然后,那个说交罚款可以走人的领导就再也没出现,然后另外一个人说要拘留十五天。十五天我就已经很崩溃了,现在变成说要关半年!半年啊!我在这边多呆一天都呆不下了,他们说要关半年啊!你尽快来一趟吧!” “你到底在哪里?” “北京。” 游梓晖在电话里那么哀怨,做为他的朋友,做为他在大陆唯一的救命稻草,方自归实在不忍心让他在监狱里自生自灭。 方自归在记忆里搜索,发现除了医生这一条线索,在北京就没有其他的人脉了。但狗子曾经说过,条条大路通罗马,方自归印象很深,就立即联系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医生。结果一联系,竟然真的有惊喜,跟一个刑警队长搭上桥了。 方自归赶到北京,才知道游梓晖一着急有些托大,准确地说,他不是在监狱,而是在看守所。 年底各单位都要冲业绩,原来,游梓晖这次来北京是参加一个投标,帮机库门销售团队冲冲业绩。这天冲好业绩,晚上无事,游梓晖一个人去ktv唱歌,唱完歌,他就随手带了两个愿意出台但不愿意出远台的小姐,去附近的小旅馆开房。然后问题就出在了小旅馆这个环节,如果他按照公司标准住四星级酒店,或者他按照自己的标准住五星级酒店,应该不会碰到警察随随便便破门而入,毕竟大酒店的门比较贵,大酒店的后台也比较硬。所以,这天晚上,游梓晖和两个小姐在房间里玩着玩着,碰上年底冲业绩的警察冲了进来,游梓晖和两个小姐就被当场抓获了。 方自归当时一圈电话打下来,一个大咖级医生跟一个刑警队长很要好,因为医生给队长做过手术,队长很把医生当朋友,每年都提东西给医生拜年的。靠大咖医生牵线搭桥,又打点了一下,方自归就得到深度探望游梓晖的机会,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一场恶梦。”游梓晖非常哀怨地说。 “队长给介绍了一个律师事务所,说那个律师事务所有办法捞人。”方自归安慰道。 “那就抓紧时间活动,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事情经过到底是怎样的?” 游梓晖就告诉方自归,那天三个警察突然冲进来,吓得他当时就萎了。警察进来以后很有经验,让三名违法人员穿上内衣立即蹲下,一个警察提问,一个警察拍照,一个警察翻东西。然后,翻东西的警察就从垃圾桶里翻出了几个套,还调侃游梓晖,说量这么大,是个年度大案啊,一点也不顾及游梓晖惊慌失措的心情。游梓晖答不上小姐的籍贯,加上垃圾桶里有确凿的证据,游梓晖和两个小姐就被戴上了手铐,抓进了派出所。 “你怎么会用了呢?”方自归疑惑地问。 “你忘了吗?”游梓晖道。 方自归想起来了,多年不操作,细节都已经模糊了。 虽然警察冲进来时游梓晖受到惊吓,但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游梓晖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就按小姐叮嘱自己的,坚持说这件事情的性质是一夜情。 一夜情不算违法,而且发生一夜情,确实不必知道对方的籍贯,只需知道对方的性别,逻辑上完全没有矛盾。游梓晖带两个小姐去小旅馆前,已经在一起唱了两小时的歌,在生活和工作节奏越来越快的新时代,两个小时,理论上是可能培养出足够上床的感情了。逻辑上比较不合理的,就是一见钟情后,通常是两情相悦,现在出现一见钟情三情相悦的佳话,在自然界和社会上都比较罕见。 在审讯室里,负责审讯的警官对三个人的互动过程问得非常详细,不知是因为对工作严谨还是想研究这种操作的真谛,最后还问游梓晖爽不爽,让游梓晖心理上差点儿崩溃。虽然觉得很变态,游梓晖也只好一一回答,可一旦涉及到是嫖娼还是一夜情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游梓晖始终编着一见钟情、三情相悦的瞎话。审到凌晨两点,警官记了好几页的性爱笔记……不,笔录,但游梓晖就是不承认嫖娼,警官也累了,睡觉去了,游梓晖就被拷在审讯椅上捱了整整一夜。 游梓晖发现,那张不人道的审讯椅是由铁条焊接而成,焊接质量远远不如机库门的活动柱,所以坐在上面,怎么都很难受。 夜深人静,没有月光,游梓晖又冷又饿又累,但是又睡不着,又没法跟外界取得联系,人生中,就第一次产生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只觉得度秒如年。 第二天审问,警官施加了更大的压力,说这案子可大可小,要是游梓晖拒不改变态度,他们有办法特赦那两位小姐,让小姐串供,然后把这个案子弄成聚众淫乱,那就是要入刑的。游梓晖这时已经身心憔悴,立即眼睛一亮,马上问怎样小法。警官说,接受五千元罚款,当天就可以走人。游梓晖一听,放了心,当即表示接受罚款,甚至罚双倍都可以,罚双倍,才能体现法律的尊严与公平。警官听游梓晖这么说,态度也立即缓和下来。 负责审讯的警官带游梓晖去和自己的领导谈罚款,领导态度比较温和,拿出一张纸让游梓晖写保证书。游梓晖有些怀疑,问,不是交罚款就走人吗,怎么还要写保证书?领导笑眯眯地反问,罚款要有理由啊,没有保证书,罚款怎么入账呢?游梓晖一想,有道理,现代企业管理也是这个思路,资金往来都要有凭据的。 于是,游梓晖就基本上根据领导的口授,写好了保证书,大意是出差期间在宾馆里找小姐,被民警当场抓获,通过民警的批评教育,自己已经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并且保证以后不找小姐。 写好保证书,游梓晖等着交罚款,谁知等了半天,领导又叫游梓晖来,说更大的领导批评材料不完整,需要把找小姐的金额写上去。此时,游梓晖离开此地的心情已经极其迫切,于是重写一份保证书,加上了交易金额,然后签字,按手印。 这以后,游梓晖就再也没见到过那位笑眯眯的领导,也没见过那位神秘而严谨的更大的领导,而是在等了一阵子后,见到了一份打印出来的《案情复核表》。 在《案情复核表》上,贴着避孕套、卫生纸等几件物证的照片。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游梓晖选择相信领导,就在一张一张表格上签字,完事了便问警官是不是可以马上走人。警官给游梓晖松了手铐,说所长出去了,等所长回来批一下,你再签一个《处罚决定书》,就可以放你走。 游梓晖等到天黑,肚子咕咕叫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饭了,然后又悲怆地想起来,自己也一天没睡觉。越等,游梓晖越感觉情况不太妙,但又不忍心朝坏的方向想。等到晚上八点多,游梓晖终于等到了一位从来没见过的警官接见,看到了自己的《处罚决定书》。 结果,游梓晖在《处罚决定书》上看到了令他触目惊心的一条——拘留十五日。 处罚书上的“罚款五千元”对游梓晖没有任何触动,但“拘留十五日”让仁义礼智信的游梓晖感到非常震惊,心想他们怎能如此没有仁义礼智信的精神呢?公安与公司不一样,是没有契约精神的吗? 然后,游梓晖就被投入了拘留所,与一帮游梓晖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人,关在了一起,睡在了一起。 游梓晖连八人间的,但好歹也是一人一张床的青旅都没有住过,让他睡拘留所里这种二十个人睡的大通铺,他就睡得特别有感觉。 99. 曲折的捞人 探视室的桌子后面,密密地装着一根根不锈钢钢条,把游梓晖沮丧哀怨的形象分割成一块一块。 四周围绕着雪白的墙壁,冬天的寒冷笼罩住了散发着淡淡怪味的房间,阳光斜斜地透了进来,让一些钢条闪闪发光。 “他们一次一次放我鸽子!”游梓晖说,“哦,天哪!” 方自归心想,对付嫖客,警官们肯定有丰富的经验,对付警察,游梓晖是没有过经验的。 后来,在游梓晖的心目中,领导就是鸽王,所以“交罚款就放人”变成了“拘留十五天”,而“拘留十五天”又是一次贴地飞行,后面还出现了更夸张的变化。 办案警察与游梓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能如此快速地结案,他们以为,完全是我方办案人员智勇双全的结果。 当时,游梓晖质问警官,说领导不是承诺罚款就放人吗?那警官扔给游梓晖一本《治安管理处罚法》,说你自己研究一下,看是不是可以马上放人。游梓晖稍微研究了一下那本书,愤怒得想笑。 游梓晖在《处罚决定书》上签好字,警官要游梓晖用他的座机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以免外界以为他失踪。游梓晖想了想,就给公司的一个同事打了电话。 接下来,游梓晖被重新戴上手铐,与那两个小姐一起去拘留所。被押往拘留所的路上,游梓晖不能与那两个小姐交流,但是从她们哀怨和愤怒的眼神里,游梓晖知道,两个小姐对自己也很不满。 三个人玩“一夜情”的说法,正是在游梓晖这里被攻破的。 游梓晖进拘留所填表、拍照、采集指纹、做性病检查的过程中,一种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特别是性病检查要用一根铁丝插进尿道,然后把铁丝从尿道里带出来的东西涂在一块小玻璃片上。游梓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这个东西也有被插的一天。 拘留室里人多,里面有打架的有酒驾的,有偷钱的有赌钱的,当然也有这里面最文明的阶层——嫖客。游梓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与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为伍,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几天以后,游梓晖和另外一些乌合之众被转移到了看守所。 在看守所里,游梓晖和乌合之众睡在同一个大通铺上,盖着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呼吸着同样不新鲜的空气,吃着同样像是用来喂牲口的食物,已经感觉到度日如年了,却有一天,一个有经验的嫖友又告诉游梓晖一个噩耗,说呆满十五天后,嫖友们还要被送到收容所里关半年,如果有路子又有钱,赶紧找人打点,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就收容所里见了。得此消息,游梓晖面如死灰,心想违法做爱的代价在祖国也太高了吧,游梓晖就找到管教,以两百元一个电话的代价,与方自归取得了联系。 从拘留所出来,方自归就去了那家律师事务所。把游梓晖的情况介绍完,方自归详细咨询律师,律师果然说,在北京嫖娼,与众不同,是要收容教养半年的。方自归倒吸一口凉气,印象中嫖娼好像就是五千元罚款,想不到北京这边儿,已经把这件事做得这么宏大了。方自归又一想,是了是了,法律问题也有地区差异,就好像华盛顿州不认中国驾照,可人家加利福尼亚州就认。 经过协商,方自归与律所签了五万块钱把游梓晖捞出来的协议,这协议比较公平,就是如果最后没把游梓晖捞出来,五万元原银奉还。有这样的条款,方自归相信律所应该会尽力。 离开北京前,方自归又去见游梓晖,告诉他跑动下来的情况,并告诉他律师对此案的一些意见。 游梓晖是双重国籍,曾想过以美国公民的身份,请美国领事馆介入,是不是处理结果更有利一些。但律师解释了,这种事被抓住,警方对中国人和外国人一视同仁,处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游梓晖亮出美国身份,执行完半年的收容教养后,很可能会被驱逐出境。 “那你是打算做美国嫖客还是做台湾嫖客?”方自归问。 “还是……做台胞吧。”游梓晖道。 出了这个事,游梓晖并不怕丢掉多卡门业机库门事业部经理的职位,因为这份经理的薪水,并非他的经济支柱,他的经济支柱其实是他投资在上海、北京的那些房产。如果被驱逐出境,游梓晖将来管理他的经济支柱,就比较麻烦了。既然如此,游梓晖决定不亮出自己的美国护照,还是亮出自己的台胞证,做一个依然算中国人的,依然支持祖国统一的台胞接受惩罚算了。 游梓晖急得不行,方自归也就每天至少一个电话了解捞人进度,可律师总让方自归再等等。十五天到了,游梓晖打电话给方自归几乎带着哭腔,说已经收到了《收容书》,果然是收容教育半年。 方自归也急眼了,一小时内几个电话催律师,律师最后竟然终于说:“对不起方先生,这次真搞不定了。” 律师说,人家警察也是有指标的,虽然上面要求放人,但下面没法给勇抓嫖客的警察交代。现在年底了,各方面工作都抓得比较紧,完不成指标会影响警察的绩效考核。 “五万块钱,我们会退给你的。”律师在电话中无奈地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只觉得眼前一花。 等到世界重新清晰,方自归想起来,工商局也是有kpi的,那么公安局有kpi,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方自归觉得自己有愧于游梓晖的托付和殷殷期盼,觉得头很大,但对这种科学的管理,一时间也无可奈何。 游梓晖被送到了河北一个县城的收容所,据说严打阶段,北京的收容所收不了这么多嫖客。看来,这一年年底,首都警察冲业绩确实冲得比较猛。 游梓晖一到收容所,就立即收买管教,再次与方自归取得了联系。看来,到了年底,管教除了要帮公司……哦不,帮单位冲业绩,也要帮自己冲一冲业绩。游梓晖告诉方自归,这收容所里关的并非鸡鸣狗盗之辈,而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嫖客和小姐,生活环境比看守所单纯,但生活条件比看守所更差,里面关的人很多,但都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当然,这种情况方自归能够想象,如果在里面过的是神仙过的日子,大家都去找小姐或做小姐去了。 “那个管教给我说,只要找对人,花钱是可以出去的。”游梓晖在电话里对方自归说,“关在里面的一个人也给我说,有人花十万块钱就出去了。victor,快想办法把我弄出去,钱不是问题啊!” 方自归在脑海里赶紧找人,但在那个县城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真的是举目无亲。在北京,还能找到几个愿意帮忙的大咖医生,但在县城里就找不到了,因为县城里就没有大咖医生。方自归绞尽脑汁,扩大搜索范围,想起了在河北的louis禅。 方自归心想,虽然louis禅乔雁书在班级群里老是被丁丁怼,但在那个有几百位群友的“佛缘群”里,乔雁书也蛮德高望重的,说不定乔雁书认识什么人能帮忙解决问题。乔雁书的地盘在石家庄,那个县城也不知道归不归石家庄管辖,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乔雁书知道了游梓晖的遭遇,也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据他所知,嫖娼在石家庄最多交个罚款,怎么北京又是拘留又是收容?石家庄虽然离北京不远,但石家庄人民也不知道北京把这件事做得这么隆重,但也许正因为河北做得不够隆重,河北这边才需要北京方面多支援一些嫖客,以提高河北收容所的入住率。 “这个事你能不能办?”方自归问。 “应该有很大的可能性可以办。”乔雁书道。 “很大的可能性?” “我一个朋友在省公安厅,他出面的话,捞人的把握很大。我马上跟他联系,你等我消息。” 听乔雁书胸有成竹的语气,方自归既有些欣慰又有些谨慎地怀疑,毕竟不久前,方自归在北京营救游梓晖的行动失败了。 结果,方自归还真是等来了好消息,乔雁书回复:“我朋友说了,人只要在河北,肯定捞得出来。他说也就是嫖个娼,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只要钱到位,不是很难的事情。” 真的是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两天后,方自归到石家庄与乔雁书的朋友见面,然后照约定付了钱。乔雁书的朋友说,已经和下面公安局打过招呼,一两天就可以接人。听到这个消息,方自归长舒一口气,赶紧把这个喜讯,通过游梓晖收买的那个管教通知了游梓晖。 接人那天,乔雁书开车带方自归先到市局,接上市局的关系人,再一起去收容所。市局的人信心满满,方自归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到了县城收容所,只见大门就明显比北京那个看守所寒酸,进去以后,走廊里用的瓷砖也明显比北京那个看守所低档,方自归就更信了游梓晖说的,他来到这里每况愈下的话。当然,这也是理应如此,北京做为一线城市,自然有一线城市的逼格,不然一线城市的房价也不会这么高。 但是,也不要小看了县城收容所。在去所长办公室的路上,方自归看见一面墙上写着——“知错认错改错远离歧途,学法知法守法走上正道”,颇有“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遗风。方自归在北京那个看守所里看到的标语,就没有这个这么有内涵。看来,这个县城收容所的硬件虽然不如北京那个看守所,这个收容所的文化底蕴还是不容小觑的,甚至可以说比那个看守所还略胜一筹。真是不能小看了小县城。 更不容方自归小觑的,是收容所所长。让方自归、乔雁书以及市局那位朋友非常意外的,就是见到收容所所长以后,所长死活不放人。 “身体不好要有诊断证明啊。”所长理直气壮地说,“要大医院的诊断证明。还有,这个要直系亲属申请,你们谁是直系亲属?” 方自归也急眼了,打妄语道:“我是他弟弟!” 当年,方自归也曾与游梓晖称兄道弟,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玩双飞,这么说,也不算是特别大的妄语。 所长富有进攻性地看着方自归,“弟弟?长得不像啊。你有派出所的证明吗?” 经过一番折腾,三人无功而返,从省城下来跑了一趟县城,竟然没把游梓晖捞出来。 100. 坚固的执着 第二次穿过收容所的院子,方自归又把墙上的“知错认错改错远离歧途,学法知法守法走上正道”读了一遍,觉得这次把游梓晖捞出来以后,还是好好劝劝他。 走进所长的办公室,所长的表情果然比上次温柔了很多。 乔雁书和方自归这次来之前,已经通过中间人直接打点过所长,如果所长的脸色此时依然难看,依然死活不放人,那也就太没有职业操守了。 “这次手续都带齐了?”所长问。 “齐了,您看看,第一页就是医疗诊断证明。”方自归道。 方自归毕恭毕敬地把有关游梓晖的文案……哦不,有关游梓晖的资料递给了所长。 当然,也能算文案,因为里面的一些内容是富有想象力的虚构,比如那张假医疗诊断证明。办这个证明,方自归倒是有比较多的资源。 所长煞有介事地看起了资料。 方自归左右看了看。看来,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日子过得比较滋润。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床,白色的床单,被子像军营里的军人叠得那样,四四方方好像一个豆腐块。灰色的瓷砖一尘不染,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电脑旁有一盆翠绿的万年青,墙上挂着几张镶着咖啡色镜框的奖状。 上次没把人捞出来,乔雁书的朋友马上去了解了一下情况,才知道这个所长已经被宣布免职了,但因为新所长还没上任,旧所长仍然大权在握,所以他要在离职前冲一冲自己的业绩,你来捞人他就捞钱,才会谁来打招呼都不买账。市局帮忙的人当时也不清楚这个情况,第一次来捞人时,才会出现“手续不全”的尴尬。方自归明白了这个新情况,不敢怠慢,心想如果又上来一个新所长,还不知又会出现什么意外,于是赶紧打点打点所长。 “接下来交三万元保证金。”所长说。 “好的。”方自归道。 “还要交半年的生活费,四千块。” “生活费?” “在收容所里吃饭嘛当然要交生活费。” 方自归一看所长的表情,突然明白了,虽然放出去后的游梓晖,在未来半年不会在收容所里生活了,但不能因此影响收容所的运营效率,未来半年的生活费还是要交的,“哦……好的好的。” 游梓晖,终于被放了出来。 出来后的游梓晖,看上去确实有些沧桑,而且智商好像也有些下降,方自归感到非常同情。游梓晖毕竟一路过关斩将,经过了派出所、拘留所、看守所、收容所的一系列洗礼。他见到方自归时,百感交集地说:“我想好好吃一顿。” 回石家庄的路上,方自归打破沉默对游梓晖说,“对不起啊,在北京没把你捞出来。” 游梓晖摆摆手,“这么快把我弄出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方自归道:“能把你弄出来,要感谢我的同学乔雁书。” 游梓晖道:“太感谢你了,乔先生。” 乔雁书笑道:“不客气啦,我跟自归是关系很铁的同学。” 游梓晖道:“真的,victor,你帮了我大忙了。抓进去的嫖客,很少有这么快就出来的。你不知道在里面多难受,听说上个月还有人在里面自杀的,真是能早出来一天也是好的。” 乔雁书很惊讶,“还有人自杀啊?” 游梓晖凄婉道:“是啊,一个大学教授,关了几个月就自杀了。大概觉得因为这个事,自己身败名裂了吧。” 一个有学问的人就这样死了,真是生得光荣,死得渺小。方自归叹道:“嫖娼关半年,是搞得太重了。” 游梓晖沉默了一会儿说:“victor,总共花了多少钱?我一到上海就付给你。” 方自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单子,递给游梓晖,“这是明细。从上到下都要打点。另外就是省厅朋友的跑腿费,还有收容所收的保证金、生活费。” 游梓晖瞟了一眼单子,“回去我给你十五万。” 方自归道:“诶!那可不必。” 游梓晖道:“浪费你这么多时间,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方自归道:“别!我们是朋友,你要还付我跑腿费,就不当我朋友了……况且,我要是真收跑腿费,也不可能这么便宜。好了,就这么地了,不说这个了,要不……说说你在收容所的生活?” 乔雁书笑道:“那地方我们都没进去过,很有些好奇呢。” 游梓晖肯定地说:“你永远都不会想去那个地方。” 乔雁书问:“在里面你们都干些什么呢?” 游梓晖道:“劳动,学习,洗厕所,背规范,唱歌。” 方自归笑道:“还唱歌啊,你们唱什么歌?” 游梓晖沉默片刻,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方自归一愣,然后就笑起来,“哈哈哈,你这种国军的后代,是应该好好唱唱。我们从小就唱,你们没唱过,是该唱唱,哈哈哈……” 乔雁书把方自归、游梓晖送到石家庄,谢绝游梓晖请吃饭的邀请,有事先回家了。游梓晖在宾馆里洗了个澡,就和方自归一起在宾馆里吃自助餐。把琳琅满目的两盘东西吃下肚,游梓晖就开始活泛了。 见游梓晖状态有所回升,方自归觉得可以劝劝游梓晖了。 方自归先从科学的角度出发,告诉游梓晖,科学家做过实验,只要用电信号刺激大脑的某个区域,这个人就能获得高潮,所以游梓晖所执着的那个东西,不过就是一组电信号,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然而游梓晖不接受这个观点。 既然从科学的角度无法打动游梓晖,方自归打算用佛法点化他。 “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道理,这是佛经里讲到的一个比喻,也许你更容易理解一些。我问你,你有没有得过脚气?” “读书的时候得过。” “好。你得脚气的时候,你挠你的脚丫,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是。” “对了。那么不得脚气的人,是不是就体会不到每天挠脚丫的舒服?” “是。” “如果舒服是那么重要的,那我一个健康没有脚气的人,是不是应该主动感染细菌,得上脚气,然后就可以享受每天挠脚丫的舒服了?” 游梓晖想了一想,“好像没有必要诶。” “对了嘛。其实最快乐的,是根本就不得脚气。做爱就好比脚气。平静自然,无欲少欲,也是可以很舒服的,比如说禅悦。不染上脚气的那种自然的状态,才是更舒服的,你不需要为了所谓舒服而去造作,我们不必执着于那种舒服,明白了吗?” “不明白。”游梓晖严肃地放下了自己的刀叉,“那么妙的事情怎么能相当于脚气呢?” “脚气是个比方。是说你如果不造作,不执着,回归你的清净本心,你会比你瞎折腾更加嗨皮。” 游梓晖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方自归从最基本的佛教概念开始,向游梓晖宣扬佛法,以图拯救游梓晖五蕴织盛的灵魂,然而,游梓晖还是无法接受。 101. 结婚不一定是喜欢才结婚的 明亮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湿漉漉的灌木丛,感觉人一走出去,北方夜间的寒气就会向你直扑过来。而自助餐厅内却是一片暖洋洋的氛围。金黄色的灯光下,餐台上一排器皿里摆满的各种食物看起来色彩鲜艳,闻着许多的香气,再加上热烘烘的暖气,方自归都觉得有些晕晕乎乎。 游梓晖靠窗座位的头顶上,褐色的长条方木密密丛丛地搭出来一片复杂的吊顶,好像一座迷宫里的道路。靠墙放了一盆茂盛的绿色植物,掌形的枝叶贪婪地伸向四面八方。 “佛法说人生有八苦。”方自归继续启发游梓晖。 “什么八苦?”游梓晖问。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蕴炽盛。” “五蕴炽盛是什么?” “问得好!这恰恰就是你的问题啊!五蕴炽盛的大意,就是你欲望太强烈造成的苦。” “这不算苦吧。” “你说你从派出所到收容所这二十几天,吃的这些苦头,还不是因为欲望太强造成的?” “这是一个意外。” “不,你五蕴炽盛,这就是一个意内。你早晚会吃到苦头。” “不是吧。” …… 无奈方自归用五蕴炽盛的道理无法打动游梓晖。 游梓晖对宗教没有好感,认为宗教是愚民的工具,游梓晖特别认为,宗教喜欢让信徒捐钱,简直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方自归从自助餐厅讲到了大堂吧,游梓晖对佛法还是无法认同。方自归看看是无法说服游梓晖了,不禁长叹一声:“你的根器不行啊!” 游梓晖不服道:“谁说我的根器不行?”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游梓晖以为的“根器”是什么,“扑哧”一口把啤酒喷了出来。这可真是,醉里不知身是客,误把慧根做某根。看来,要是基督徒跟他说“三位一体”,他会以为是他和两个小姐被警察抓住时的那种场景——三个人玩3p。然而正所谓,佛渡有缘人,游梓晖缘分未到,暂时不可救药,方自归便放弃从灵性的角度来点化他了,决定最后再用世间法试一试。 “你嫖娼被抓这件事,你太太不知道吧?” “她不知道。要是真被关半年,她肯定就知道了。” 当年方自归和游梓晖一起眠花卧柳时,未婚的方自归对已婚的游梓晖就一直有个疑问,但这个问题涉及隐私,方自归一直不好意思问。此时此刻,看来也是机缘成熟了,方自归问:“你长期在上海,你太太长期在美国,她不会怀疑你在这边眠花卧柳吗?” “我觉得她应该会。她也不是一个很笨的女人,她应该知道我是比较花一点。” “你是说,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只会假装问一下,我假装辩解一下,就过去了。” 方自归对此更加好奇了,“你怎么解释呢?说自己这半年来,每周在被窝里打三次飞机?” 游梓晖实事求是地笑,“根本不用说这么具体啦。她说你有没有,我说当然没有。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也不愿意戳破嘛。” “哦……原来婚姻生活也可以是这样的。” “我也是顾家啊,她也是不愁吃不愁穿,她也没必要破坏和平嘛。她要调查我,把我逼到哑口无言,抓到我的证据……你要怎么样,对不对?我也没有说要跟你离婚,对不对?” “所以你们还蛮默契的。” “这方面应该是蛮默契的。” “而且很多年了诶,从零一年到现在,你们就一直分居!我虽然没有结过婚,还是觉得挺难想象的。” “我们这个年龄……后来在上海也有一班朋友,那你说一群单身男生晚上没事干干嘛?” 既然大自然给了游梓晖那么多荷尔蒙,他有条件总是要尽可能地把它分泌掉。 这时,方自归想起了另外两个疑问,就是他太太对游梓晖的性生活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游梓晖对实际上也长期单身的太太,就没有任何担心吗?他太太在美国是如何解决生理需要的呢?可是这个问题,方自归再一想,肯定会冒犯游梓晖,忍住了没问,就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你这么喜欢女人,你可以找个相对固定的情人嘛,干嘛非要嫖?怎么说,嫖娼在大陆都是违法的。” “我有个也在上海的朋友,新加坡人,他就不怎么嫖,他热衷于找情人。” 游梓晖就讲了讲他这位朋友的故事:这位朋友,特别喜欢交女朋友,也比较擅长搭讪,有时在公共场合遇到中意的陌生女孩子,他就会主动上去搭讪。他搭讪的能力很强,常常可以制造出一种感觉,就是他和人家女孩子是精神上的同频,实际上,是他想和女孩子发生肉体上的共振。而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花言巧语把某个女孩子骗上床以后,很快就会抛弃她,接着捕猎下一个目标。 方自归皱皱眉头,“你这个朋友,他妈的很变态诶!” 游梓晖严肃道:“我绝对不是这样的,我也是讲情义的人。如果问我的话,红颜知己不现实。就很奇怪,一个女孩子很谈得来,可是那方面不配的。” 方自归一下子想起了余青,“有可能的,有些女生也许适合做兄弟。” “或者做好朋友。你跟她上床,你发现那个节奏啊,情趣啊,完全不一样,你不会享受那个过程。但是呢,有另外一种女孩子,你跟她聊天不是很起劲,但是上床呢,天雷勾地火这样子。跟那些小姐上床就是啊,你不想跟她聊天,就想跟她上床。很奇怪。” 看来在收容所里受过教育的游梓晖,惩前不毖后,仍将在错误的道路上阔步向前了。方自归无可奈何地喝一口啤酒,“既然你这么喜欢嫖,干嘛结婚呢?” 游梓晖也喝了一口酒,然后竟说了一句有点儿哲理的话:“结婚不一定是喜欢才结婚的。” 方自归的人生观之中,有这么比较固执的一条:不喜欢,毋宁死……也不结婚。方自归没想到过还有“不喜欢也结婚”这种骚操作,于是说:“不喜欢结个屁婚啊!” “每个人结婚的理由大概各不相同。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故事才奇怪。” “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在美国噢,尤其我们华人,一个很大的目标就是拿美国身份。身份没那么容易拿的,我们就是为了身份而结婚的。我老婆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出现了。” “说说看是咋回事,我看看能不能借鉴。” “因为我们从学生visa,毕业后转工作visa,工作visa多久后公司可以帮你申请绿卡,一关一关过。我到了一个关卡之后,下一步就要拿绿卡了,三个月之内就可以拿。我拿绿卡之前结婚的话,老婆一起拿,之后的话那个步骤就很麻烦。” “哦,是为了绿卡。” “对。那时我老婆也在申请绿卡,但是她成功的机会没有那么高,因为她不是很专业的工作,不像我是做产品设计的。那时候我身边看一看……说实话,那时一个人在美国也是孤单寂寞,我左右一看,最适合结婚的就是她啦。其实我和她分分合合几次,中间都有各自的男朋友女朋友。就在拿绿卡前,我在她生日跟她求婚,七月十号,然后八月十号我过生日,就领了结婚证,然后一起拿绿卡。所以,就是一冲动,就结了。如果拖过那个时候,会不会结婚真不一定。” 方自归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缘分”,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你没有别的选择,“然后你们有了孩子,然后你来到中国,然后你们隔着太平洋过着各自的生活,你们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呀。” 应辉说德国留学生中间流行“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从游梓晖的案例看,美国留学生倒是不吃这一套的,看来美国那个地方的风水要好一点,游梓晖和他太太都已经分居六年了,两人还没有分手。 “既然已经结了婚,也应该惜缘啊。你们就这么一直分居下去吗?” 游梓晖沉默了一会儿,“是啊,但是她不愿意来上海啊。我想办法慢慢解决吧。victor,你的女友不是在德国吗?你怎么解决?” “她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我希望她毕业后回国,回国后和我结婚。如果她愿意的话。” “你还要等她,等到后来还有可能是一场空。” “因为,可能是我在这方面比较矫情,我就是一定要找个喜欢的人结婚。” “victor,你太执着了。” “我没法跟一个没感觉的女人一起生活。” “你这样的条件,找一个老婆很容易啊。你看你现在还单身,就是太固执……” 结果,方自归没能用世间法启发到游梓晖,游梓晖倒开始用世间法启发方自归了。 结果,方自归无法说服游梓晖不要滥情,游梓晖也无法说服方自归不要矫情。 处理完游梓晖的事情,方自归回到苏州就张罗去欧洲出差。欧洲的销售一直没有打开突破口,方自归打算在年底再去冲一冲业绩。出差的时间表定下来,方自归就把时间表用电子邮件发给了云儿,告诉自己对云儿倍加思念,哪一天会到法兰克福看她,问她希望自己这次给她带哪些中国美食。想不到,云儿在沉默了两天后,回复了下面一封邮件: 自归哥,对不起。 我最恨的就是欺骗,我也不想欺骗你,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接下来我们就是实习了,我已经确定了实习单位,并且,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明年大学毕业后,我就会在这家实习单位正式上班。所以,我确定会留在德国工作了,我只能辜负您对我的厚爱了。天各一方,相距万里,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了。而且,我想诚实地告诉你,我刚刚接受了一个在我身边的男生的追求…… 这封信后面还有几百字,方自归没有往下看,删掉了邮件,关掉了电脑。 看来,应辉的“超过一年必分手定律”虽然偶尔会有些误差,但最终还是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悲伤,遮住了这一天的夜空。 102. 人生有波峰有波谷,现在波谷来了 日内瓦,清晨,方自归吃过早餐后走出了旅馆。 瑞士寒冷而晴朗的冬日里,湖泊就像一个神话,幽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湖水被映照得发出蓝莹莹的光,在阳光中尽情炫耀着它的美丽。 位于峡谷尽头的山峦有着一种狂放之美,未能把山顶完全覆盖的白色积雪,斑驳苍凉,却也流露出一种生命的脆弱。美丽的湖水,点缀着这座位于欧洲中央的阿尔卑斯山脉,让方自归想起这个极限之地,有着令人憧憬的远景和充满戏剧性的历史。 拿破仑曾经豪情万丈地说,我比阿尔卑斯山还高,然而在山脚下漫步的方自归,明显比阿尔卑斯山还低。 美丽的风景并不能让方自归的脚步更轻松一些。这个冬天,也是复行科技的严冬,因为吻合器业务还是不能产生任何收入,使方自归倍感压力。失恋的痛苦还好受一些,反正方自归已经有丰富的失恋经验,然而创业失败的经验,方自归还从来没感受过。此时,方自归隐隐约约看见,失败的轮廓,已经在美丽的风景背后呈现了出来。 复行科技那次在medica大放异彩以后,两年多过去了,此时复行已经在欧洲发展了三十多家代理商,可是时至今日,居然连一把吻合器都还没有卖出去。 当年拿破仑率奇兵翻越了欧洲海拔最高的阿尔卑斯山,突然出现在了意大利的平原上,出其不意地击败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军队,一步步征服了欧洲。然而,欲征服欧洲的方自归找不到他的阿尔卑斯山。 方自归看了一下手表,和母司视频会议的时间快到了,便转身往旅馆方向走去。 电脑屏幕上,母司英俊且冷峻的脸出现了,方自归便把他这段时间在德国、荷兰、西班牙、意大利、瑞士的碰壁经历进行了一番总结。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人生了。”母司说。 此时的母司,也真有点儿慌了。做了那么多努力,第一把吻合器始终卖不掉,让母司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以前想象的那么强大。 气氛有些凝重。然而方自归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绝对不能先垮掉的,便挣扎出一丝笑容说:“嗯,那你还是怀疑得晚了一点。我已经怀疑过好几次了。” 可是母司并没有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不开张,是不是有金融危机的影响?” 方自归摇摇头,“在欧洲,金融危机对别的行业会有影响,但是我们这个行业,并没有出现萧条。” 一年多以前由美国次贷危机引起的金融危机,此时,已经演变成一个世界性的危机,就像创业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方自归头顶一样,经济萧条的阴影,笼罩在欧洲上空,各行各业多少都受到了影响。但是对欧洲的吻合器行业来说,金融危机的影响不大,因为癌细胞是不会因为银行资金链紧张,就开始推行中国式的计划生育,去控制自己的繁殖速度。该动手术的人还是要动手术的,数据显示,欧洲吻合器市场并没有萎缩,两大巨头的日子还是很滋润。 但是,没有欧洲医生用复行的产品动手术。 “我去拜访医生和医院,他们一看,madeinchina,最多的反应就是——啊?”方自归说,“他们就‘啊?’的一声,没有下文了。他们就是不能接受一把中国产的吻合器。” “唉——”母司长叹一口气。 虽然欧洲人脚上的中国鞋子和身上的中国衣服已随处可见,但截止到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却还没有一支中国的吻合器,能够有幸进入到欧洲人的体内。毕竟,跟随时可以一扔的鞋子、衣服不同,吻合器是用来救命的,导致就没有一个欧洲医生愿意拿缺少深厚历史底蕴的中国吻合器,在病人身体里面探险。这种情况,是方自归和母司在决定开拓吻合器业务前,都万万没有想到的。 “法国还去吗?”母司问。 “去。既然来都来了,就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方自归道。 “去好法国就回来了吧?” “只能回来了。圣诞节马上到了,我呆在欧洲一点儿用也没有。” 如果还没有跟云儿分手,方自归倒是很愿意在欧洲过一个圣诞节的假期。 圣诞节前一天,方自归坐上了从巴黎飞上海的航班,谁知在飞机提供的英文报纸上,方自归看到一则中国产玩具有害物质含量超标的新闻,一大批玩具,因此被德国海关扣留。 方自归仔细读完报纸上的新闻,想起不久前在西班牙出差时,电视上看到西班牙人焚烧中国鞋的新闻,顿时产生了强烈的生不逢时之感。forsun这个小品牌头顶上的大品牌,madeinchina,在这个时代,对欧洲人来说,还就是假冒伪劣的代名词。 没有阴影的云端之上,方自归想起复行科技紧张的资金链,心理阴影的面积迅速扩大。 就在方自归和母司的焦虑中,后来让两人和许多中国人都非常难忘的二零零八年到来了。 虽然非常艰难,春节前还是要尽最大努力再冲冲业绩,母司就和方自归一起去迪拜,参加一个重要的胸外科国际学术年会。 飞迪拜这天,天刚黑,方自归和母司的出租车就出发赶往浦东机场,搭乘晚上十点多的航班。车还没上高速,天空朦朦胧胧地飘起雪花来,然后雪竟然越下越大。当出租车进入上海市区时,方自归惊讶地看见,屋顶都白了,车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 上海的冬天很少下雪,更很少会有积雪,方自归笑道:“眼前这是超现实主义画面啊!” 母司道:“这个雪下这么大,机场会不会停飞啊?” 两人是想去迪拜做做营销的,以现在的营销状况,方自归和母司当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的,但两人一路上还是开开玩笑。 “要是飞不了,回家带我们家老大到雪地里堆雪人去。”母司道。 “对,”方自归笑道,“带老大以艺术和学习的眼光看待一切美好事物。哈哈……” 但是,飞迪拜的航班准时登机了。方自归坐在机舱里,看着舷窗外飘落的鹅毛大雪,还是不确定航班会不会发生变化。方自归以前吃过苦头,在飞机上坐了五六个小时,最后航班还是因为天气恶劣被取消。 然而,飞机居然准点起飞了。 既然飞机能起飞,说明天气不算特别恶劣,方自归也就没把这场雪当一回事儿。谁知飞机飞了十几个小时到达迪拜,方自归和母司坐车到了酒店,进了客房,方自归打开报纸一看,头版头条的新闻,竟然是中国南方出现暴雪天气,交通等等一片混乱。 此时的迪拜,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哇塞!”方自归对母司说,“看看这个,我们太幸运了吧!” 差点儿但没错过迪拜的学术年会,方自归和母司都有些高兴,两人在房间里安顿好行李,兴致勃勃地去酒店的餐厅吃早餐。两人边吃早餐边聊产品方面的事情,受迪拜好天气和餐厅好食物的影响,两人的心情都还不错。 谁知两人聊着聊着,聊到迟迟打不开的欧洲市场,话题就越来越沉重。 “对,搞这么多发明创造……差不多就行了啊,”母司提高了声量,“赶紧回款啊,生存第一啊!现在回过头来看,郑教授说的没错,几十万够了。国内那些吻合器厂,基本上都是五十万起家,第二年就盈利。我们呢,我们扔进去多少钱了?” “但他们通通是做山寨的。”方自归放下了手中的咖啡。 “我们没有本钱玩清高了,克多!”母司咽一口吐沫,“而且对团队你知道吗?团队里,已经有好多不同的声音。” 方自归有些惊讶,“团队里有什么不同的声音?” 母司皱着眉头,“我们团队里,已经有人私下里说,我们的老板太书生气。” 方自归一愣,渐渐地,一团怒火从心里升上来,“没错,我是书生气!但是毛爷爷说过,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在资本主义纸醉金迷的迪拜,竟然出现了毛爷爷的话,而且音量非常大。餐厅里用餐的一些客人,纷纷向方自归和母司这一桌投来了崇(惊)拜(讶)的目光。 “挥斥屁个方遒!毛爷爷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克多!” 母司的音量,也一下子升高了上来。 103. 傻逼一样的存在 空中餐厅的吊顶,像一个绿色水滴被一条阿拉伯头巾包裹着。这个巨大水滴的下方,方自归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一张餐桌后面,左手紧紧攥着一个咖啡杯。他的流露出愤怒的大眼睛,在无框眼镜片后面对母司闪耀着。 母司四面看了看,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窗外,一大片海面在阳光下泛着夹杂着绿色的蓝光,远处闪动着几面白帆,绵延几公里的白色沙滩上,到处是三三两两一起散步和嬉戏的人的黑影。近处,许多用餐的客人和取餐台后面那两个戴着白色高帽子的厨师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理性战胜感性,母司放低了音量说:“我们回房间里说。” 咖啡没喝完,两人结束早餐,离开了餐厅。然后,两人一声不吭地坐电梯,一声不吭地刷卡进房间,一声不吭地坐下。然后,一声不吭。 “说吧。”方自归打破了沉默。 “好!”母司坐在沙发上直了直身子,“先说说你的产品研发吧。你今天告诉我,直线型吻合器还需要改,为什么?” “因为在上次实验中,出现末端组织外溢的现象。另外,因为组织受压不均匀,导致缝合钉成型高度不一致,所以我们计划增加一个定位装置,并且凸轮装置需要进行一定修改,消除‘剪刀差’。” “为什么,做第三版时没有考虑到这两个问题?” “因为,之前的试验样本容量不够大,这两个问题没有表现出来。” “这次试验,出现问题的比例是多少?有没有计算过程能力指数?” …… 问题一个个问下去,母司越问越详细,问题包括实验的具体数据、产品设计变更的细节、修改模具的细节、新模具的成本、新模具和制作周期……在回答母司提问的过程中,一种屈辱感突然从方自归心里升起来,然后这种屈辱感,变得越来越强烈。 过去,母司从来就不会过问产品研发的细节,然而这次,到了后来,母司是怎么撕心裂肺怎么问。 “你说啊!你把最终版搞出来,你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你到底还需要多少投资?” “我们做的,是从无到有的研发。问题是边发现边解决的。你不能理解吗?” “你希望,你不说我都能明白?”母司激动起来了,“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几千万投下去了,就这么个状态。圆管型吻合器,你弄了六版。我们这是写《红楼梦》呢吗?我们搞个圆管型吻合器也要批阅十载,增删五回吗?” “我们能够越改越好,我们为什么不改?” “当务之急是赶紧卖啊!你改来改去改个啥啊!” “我们第四版不是就开始卖了吗?可是,你卖又没卖掉,既然还没卖掉,工程师们新的创意出来了,新的实验中又发现有不完美的地方,我们怎么就不能改呢?!” “可是,你改来改去是要花钱的啊!现在我们很缺钱啊!我们现在最急需的,是把精力和资源投入到市场端,你还在实验室里瞎折腾啥啊!!!” 母司说出这种话来,方自归感到非常心寒。 方自归和几个大咖医生成了好朋友,通过这些朋友,方自归认识了高格上海研发中心的两个资深工程师,请高格的工程师吃过饭,有一些交流。所以方自归知道,巨头在研发上的投入,其实是远远高于复行科技的。 “行业里是有benchmark的,开发同样级别的产品,巨头花多长时间?巨头花多大代价?”方自归比母司更激动,吼了起来,“就说圆管型吻合器,高格搞了四年半,搞掉了五六百万美元,他们只是做了一代更新,只是做了个小改进而已。而我们完全是从零开始的,我们做的是颠覆性的创新!并且我们才几千万人民币投下去,一千五百平米洁净厂房造起来了,自主知识产权的圆管型吻合器从无到有开发出来了,直线型、直线切割型也快成熟了,自动荷包钳、pph的样品已经出来了。我们慢吗?!我们花钱多吗?!两大巨头有我们这样的效率吗?!”【译:标杆】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的国内同行比一比?!”母司张开双臂,双手在空中一划,也吼叫起来,“那些比我们还晚入这一行的小公司,现在都已经赚钱了。它们第一年五十万投下去,第二年就开始盈利了,克多!我们从零四年开始搞吻合器,搞到现在已经都零八年了,我们吻合器的销售额还是零啊克多!” “我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野路子。” “我告诉你这些新冒出来的公司是怎么玩的。他们把进口的买来,把商标搓掉换成自己的标,再装个手柄或者什么,就伪造成自己的产品去申请注册证。然后,搞这么一间房,四十平米,你要洁净房但没要求多大呀,我就弄一个四十平米的洁净房。你来检查,洁净房,有啊;冷藏,有啊;生物实验室,有啊。然后再塞个五万块钱,就拿到注册证了,然后就在国内销售了,然后就参加招投标了,然后就赚钱了。我们呢,注册证也没有,订单也没有,每天就看见钱‘哗哗’往外流。” 方自归鄙夷地看着母司,“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向这些乌合之众学习?” 母司迎着方自归的目光,“好,他们是乌合之众。你知道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什么?” “没有任何一个国内同行像我们这么干,就没有。在这个行业里,我们完全是像傻逼一样的存在。” 方自归一巴掌拍在床上,怒火在眼中燃烧,“你说我是傻逼?!” 母司一巴掌拍在沙发边的小桌上,“我们就是傻逼!那年我们去跟那些小厂谈合作,他们看我们,不是就像看傻子一样?现在的事实证明,我们可不就是傻逼吗?” 虽然按理说,研发,是没有浪漫主义的位置的,但是中国同行们都认为,复行科技的研发过于浪漫了。 方自归鄙夷地问:“你要那些山寨厂做的那种产品吗?” 母司调低音量,忧郁地说:“你以前在公司里做的所有重要决定,我都义无反顾支持你。但是现在,压力太大了,我绷不住了。” 方自归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自己与母司相互之间好像都不理解。方自归想当然地认为,我们复行科技早就定好了这个战略,我们走的就是自主创新这条路,而且我们的速度不比别人慢,我们烧的钱也不比别人多,而且市场端如果需要,方自归是义无反顾支持的。方自归跑了多少趟欧洲,至少一半就是为了市场营销,方自归完全无法想象,母司怎么会有这种印象,觉得这个销售为零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后,方自归瞬间爆炸了,“母司,现在公司的主要问题就是销售!既然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要提醒你,现在不是我们的产品没有卖点,而是我们的产品打不开销路。你,而不是我,做为公司销售部的负责人,难道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吗?” 母司也爆炸了,“好,我负主要责任!可当初是谁,提出什么‘城市包围农村’的?现在所有的欧洲医生,都不敢用中国牌子的吻合器,这也要我母司一个人来负责?!” 方自归的“城市包围农村”战略,看来是有些太超前了,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哦不,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业务计划太超前,确实是很容易成为先烈的。 过去,方自归所承担的所有压力,都不会跟母司讲,而母司承担的许多压力,也不会传递给方自归,但在这个点儿上,两人的情绪都积累到了崩溃的边缘。 方自归大吼:“是你首先质疑我研发,我才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工作职责!” 母司也不甘示弱:“好!算我销售没做好,那你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方自归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母司也沉默了下来。 也是都炸到了顶点,此时两人全都安静下来了。 一阵寂静之后,母司从床上跳下来,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又垂头丧气地坐回到沙发上。 “母司,”方自归打破沉默,轻轻地说,“咱们兄弟一场,认识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们的公司,摇摇欲坠,”母司突然嗓子一哑,哽咽了起来,“再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就失败了。” 方自归的眼圈红了,“母司,你还记不记得,大成确定离开公司后,咱俩去酒吧里喝酒。” 母司点点头,“记得。” “咱俩……有一个约定。” “嗯。” “咱们说,只要咱们俩心齐,有一件牛逼的事情咱们就一定能做成。” 母司的眼泪落了下来,“嗯......不管创业结果如何,永远都不伤害兄弟感情,这个事情就牛逼了。” “不管将来我们真的做好了,大富大贵了,我们不会因为利益分配上的问题去影响感情。我们更不会因为没做好,破产了,然后把感情做坏掉。否则……”方自归此时,已经热泪盈眶,“我们就输得太彻底了。” “克多,利益这个东西,我真的放得下。”母司哽咽着,泪水流着,说着,“你比如说,要这样走还是那样走,只要不是生死存亡,我不会很激烈的。如果这样走,我们可以每年赚二十亿利润,我们可以很牛逼的成为老大,如果那样走呢,我们可能是默默无闻,仅仅是能够生存。但每年赚二十亿这样走呢,就会破坏兄弟情谊,就要大肆杀伐,就要激烈对抗,我就会选择,不要这个了。我还是会以兄弟感情为重,这个就放下了。但是如果,你那样做就会死的,这样做可能还有条活路,对不起,那我必须先活下来。”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方自归的眼泪也流淌着。 “因为,死都死了,你兄弟的这个东西都无处安放啊!” “我同意你说的,必须先活下来。” “我不是那种没有意志力的人,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但是……我有很多责任在身上,除了公司的责任,我还有父亲的责任,丈夫的责任,可能我会比你更急一点。” “好,母司,我们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可能的活路在哪里。” “克多,我身边认识的人当中,我就没服过谁,我也就只服过你。你的决定,以前我都是无条件的支持,包括当初你跟大成在经营上有分歧,我也是站在你一边的。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发明的‘城市包围农村’完全错了,你这次的想法过于超前了。” “母司,我觉得现在就下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你想想,长征就走了整整两年,在这个过程中,红军屡次陷入险境甚至绝境,后来不是也走出来了?后来不是也建立了新中国?我们的吻合器,在欧洲正式开始销售才过去了一年,我们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的。” “克多,我在欧洲碰壁无数啊,所以我现在就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们在欧洲是没有机会的。” 方自归取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全是泪水的脸,“我认为还没到这么绝望的地步。现在的重点,就是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坚持。这就好比爬一个百米高的悬崖,已经爬到只剩几米就登顶了,却因为现金流断掉,我们掉下来摔死,这就太郁闷太可惜了。” 母司轻声问,“克多,你能确定,我们只差几米就能爬上去?” 方自归想了一会儿,只好实事求是地说:“不确定。” “那我们到底还差多少米?” 方自归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非常沮丧地意识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真的不知道究竟还要爬多少米。 104. 扛不动的中国制造 生产线的尽头,划着红框的区域内摆放着一批报废的直线型吻合器,它们死僵僵地摆在白色托盘里,它们的像枪管似的组件交叉着,好像拼成了一排排在白色灯光下闪着黑光的十字架。 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工人们早放了假,车间里一片寂静,工作台上的工具摆得整整齐齐,没有人影的地板那么洁白,让那些似乎透着红色血光的报废标签显得有些刺眼。 母司站在这堆报废的吻合器之面,向它们鞠躬致敬。 方自归以为,任何时候也不能降低工作标准,如果产品在质量上或功能上达不到设计要求,方自归做为研发和运营的总负责人,最后总会决定报废。也因为方自归的这种执着,复行科技的每一款产品都是不停地迭代,不停地修改再修改,模具开了一代又一代。此时,在复行科技特别缺钱的时候还这样做,对生产出来的这批最新版直线型吻合器进行了报废,让这次也参与了决策过程的母司觉得相当痛苦。 然而还是做了。母司站在生产线上哀悼那些死去的吻合器时,向它们鞠躬时,方自归拍了拍母司的肩膀。 母司以为,任何时候也不能降低生活标准,再穷再累,不能让家人受苦。所以母司在公司里度过这个非常有仪式感的一天后,第二天,就带着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去海南度假。 大老婆谭悦知道母司的公司现在比较困难,春节前就对母司说,要不我们省一点,不要去海南了,然而母司说,你们用不着刻意去省。母司算过,公司去年平均每天烧三万块线,所以老婆们一天省三百块钱顶用吗?母司以为,毫无用处,母司还是决定去海南度假,还是订了豪华宾馆。 不过,假期中母司的心情,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 虽然和方自归在迪拜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最后,两人还是决定在自主创新的道路上坚持下去。然而,坚持,是需要资本的,做为公司财务部的负责人,很多时候,比如要给员工发工资时,母司就常常直接感受到资金上的巨大压力。 信仰要向内求,金钱要向外求,为了找钱,母司尝试了不少外求的方法,但是没什么效果。 银行是不支持复行科技这种小型民营企业的,除了对银行来说好像一堆废纸的专利证书,以及一间只要一拆,就成为一堆废铁的洁净厂房,复兴科技拿不出银行感兴趣的抵押物。母司也向风投疯狂地伸出橄榄枝,然而风投并不疯狂。几家风投也来复行科技做了尽职调查,倒是承认那些专利证不是废纸,比银行更尊重知识一些,但他们对复行科技的盈利能力以及“城市包围农村”的战略,充满怀疑,所以风投们是要钱没有,要命更没有。母司也盘算过民间高利贷,盘算一番,钱借少了不管用,借多了风险太大,因为复行科技究竟还要爬多少米才能爬上悬崖,母司也不知道,高利贷利息这么高,不要救命不成反加速送了命,想想还是不能借高利贷。 看来像复行科技这种公司,资金就像信仰,只能内求了。方自归还有一套位于上海陆家嘴的老房,母司还有一个位于苏州开发区的老爸,是目前内求的最佳渠道,只是这两条渠道的资源,也即将耗尽了。 这趟海南游开销不菲,因为是春节期间,又是在中国南方出现百年不遇的雪灾而海南岛阳光明媚的背景下,每间房每晚房费就要四千块。一家人出来,豪华酒店住着,大龙虾吃着,全都是母司买单,母司父母还以为母司做大了,其实,复行科技上一年亏钱亏得惊天地泣鬼神。 母司老爸在餐桌上笑眯眯地问母司:“你们去年业务怎么样?” 母司道:“挺稳定的。” 这句话可以算一句实话,吻合器每个月的销售额都是零,确实是相当地稳定,像死人的心脏那样一动不动。 “车间里忙不忙?”母司老爸又问。 “不是特别忙,但每天都在生产。”母司回答。 这句话也是一句实话,为了保证工人的熟练程度,在工人们实在没事做的时候,方自归就让工人把组装好的吻合器拆掉,然后重新组装,如此反反复复,算得上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生产模式。 母司说这些本质上是谎言的实话,除了不想让父母担心,也因为母司老爸本质上是母司最大的债主,为了不让最大债主产生恐慌,为了还能继续从最大债主那里借钱,母司只能想尽办法制造一种欣欣向荣的假象了。 不过,母司今年春节搞得这么奢侈,也是他从来不会放过享受任何一个长假。上一个黄金周,也就是前一年的国庆节,上海到银川两千多公里高速公路全线贯通,母司就带着自己成立的越野俱乐部里的一干车友,第一次到阿拉善的沙漠里玩了四五天,玩得相当嗨。母司觉得,自己玩嗨了以后,才有动力也像方自归一样披星戴月地努力工作,才能积蓄足够的正能量,去面对销售惨淡的负能量。 吃完午饭,母司带着儿子在海边玩,在蜿蜒的海岸边散步。 海水冲刷着岩石,有些石头已经被冲刷得非常圆润,但最初冲刷出这些石头的并不是同一片海。母司看着儿子蹦蹦跳跳地朝这些黄色的石头跑过去。 “爸爸,这是不是恐龙蛋?” “可能是的。” “小恐龙是不是随时都会从这些蛋里面破壳而出?” “哈哈,是的。” 母司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心想,复行科技的第一个订单,什么时候才能破壳而出呢? 电梯的门开了,许多买好了年货的顾客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然后等在电梯外的方自归,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了电梯。 “爸爸,我还是最喜欢看漫画书。”电梯里出去的那群人中,传出来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 “桐桐,你不能总看漫画,也要看一些文字多的书。” 这声音怎么听上去很耳熟呢?方自归心想。本来站在电梯角落里正低着头想心事的方自归,这时抬起了头。 “爸爸,这本书好不好看?”小女孩问。 “好看。讲的是鲁滨逊一个人在荒岛上求生的故事。鲁滨逊勇敢,聪明,能干,他最后在荒岛上活了下来。” 方自归看见,那小女孩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壮实男人的胳膊。那男人向右一拐,背影变成了侧影,方自归立即看清楚了,那正是朱大成雄赳赳圆乎乎的侧脸。 “我也能干,”小女孩说,“我能帮妈妈包抄手了——” 这时,电梯的门关上了。 难道大成今年过年也不回重庆?方自归心想。 方自归不想回四川过年,因为见到父母后,又要被他们催婚。现在方自归连女朋友都没有,也没有心情找新的女朋友,看来要在苏州过一个冷清的新年了,没想到应辉打来电话,邀请方自归过年来杭州,到他新装修好的家里走动走动。应辉与老婆的协定是,庆祝春节,需在双方父母所在地的成都和杭州两地交替进行。而这一年的春节,轮到在杭州庆祝。 去杭州做客,不能两手空空,方自归小年夜这天就去苏州新开业的一家大型超市买礼物,想不到,就在超市地下车库的电梯里与大成擦肩而过。 电梯缓缓向上,刚才大成和女儿的影子还在方自归脑海里晃动……一晃两年多过去了,大成现在的情况……方自归突然很想跟大成聊一聊。 电梯在一楼停了下来,方自归快步走出电梯,再冲进一部正好下行的电梯,再次来到了地下二层的车库。方自归从电梯里跑出来,远远地看到已经长高了的桐桐亲昵地挽着大成的胳膊往前走。 “大成。”方自归叫了一声。 也许是方自归嗓门不够大,也许是方自归的叫声,被大成身边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淹没,大成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越走越远。 父女俩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于转角,方自归怔在那里,怅然若失。 年初二,方自归开车到了杭州。晚上,方自归与应辉在家中对酌。一杯红酒下肚,两人聊完了方自归不久前失败的爱情,开始聊方自归似乎不久后就即将失败的事业。 “问题的核心是什么呢?”方自归皱着眉说,“就是我们公司逐渐进入到一种特别奇特的状态,一种我万万没想到的状态。” 应辉给方自归空了的酒杯再倒上酒,“那是什么状态?” “叫好不叫座。” “噢......” “这几年呢,我们每年都去欧洲去参展,每年我们都会拿出新产品,我们的产品线也越来越丰富,也有很多代理商想跟我们合作。然后呢,就是行业里面,都觉得,哇,这个公司的产品牛啊,又有创新,质量又好,看上去品牌形象又好,大家都觉得挺高兴,终于有产品出来可以跟两个美国巨头pk了。但是,但是,却没有医生愿意在临床上使用。因为什么?你是madeinchina。在欧洲,从来没有医生用过中国制造的吻合器,然后就没人敢用。” “没人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对!” “欧洲人是比较保守一些,你们做的东西,又是些人命关天的东西。” “人家就不待见madeinchina。我们现在才意识到,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根本扛不动中国制造这块大招牌,就完全扛不动,完全完全扛不动。” “大环境如此。现在中国出口到欧洲的东西,大多还是些技术含量不高的东西。” 方自归喝了一大口红酒,“现在我就深深体会到,国家战略真是非常重要。当国家这个品牌好的时候,对企业走向海外市场,会有特别大的帮助,但是现在,我们简直是被拖死了。” 105. 研发即吸尘器 白色方格子和白色窗框的窗外面,夜幕看起来是一片深蓝色。远处灰色的云朵遮住了山脊线,百年不遇大雪后留在山坡上的一片片积雪,在寒冷的月光下闪着幽幽的蓝光。 这套安装了地暖的顶层复式的房子里暖融融的。客厅里,摆在厚实的深咖啡色实木长条桌上的菜肴,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与客厅相连的开放式厨房里,应辉从德国带回来的那套价格不菲的锅具,好像参加阅兵典礼的重装甲部队似的,在长长的料理台上摆开了阵势。 “搞自主创新,确实很烧钱。”应辉点点头说。 “研发就像吸尘器一样,把我们以前做心脏瓣膜赚的每一笔钱,把我们后来每一次新注入的投资,都吸得干干净净。”方自归说。 毛爷爷说,“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而方自归现在的领悟是:研发是无底洞,研发是吸尘器。 看来,文学确实有不少可取之处,比如文学就常常可以说大话,甚至说得无边无际、虚无缥缈,还能算得上佳作。然而,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在研发这个行当里,说大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全要实打实地干活,实打实地烧钱,完全没有浪漫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的位置。 “有没有办法止血呢?” “可以想一些办法挤挤成本,但是最基本的运营你需要维持啊,生产也在烧钱啊。那个洁净房,那个工人,你必须配置在那个地方。” 应辉诧异道:“你都没有订单,工厂为什么要运营?” “没有订单也要生产,要练兵。” “练兵只需要生产很小的量吧?” “唉,量也不能太过小,你要把整个链条练熟。这个链条不成熟,一出问题到最终就是质量问题。所以即使没有订单,我们还是每天都要生产,而且都要留下记录,因为每年ce认证都要来审核的。而且有时生产还要放一下量。你不能总是小批量生产。” “那你的仓库不是慢慢会爆炸?” “那不会。一部分产品呢,我们是做了以后拆,拆了以后做,纯粹为了让他们练兵。还有一部分产品给研发做实验。到现在,我们起码打了几百万只钉了,不停地做体外实验、动物实验,去发现各种问题。所以我们工人不闲着,研发工程师更是完全不闲着,因为一直有新的想法出来嘛。所以,我们申请新专利现在都变成一种惯性了。节前我看了下统计,我们已经有两百一十多项专利!但是……它娘的,我们没有订单。” “在欧洲一直打不开局面,你那些欧洲代理商会不会打退堂鼓?” 方自归摇摇头,“目前只有个别的代理商打退堂鼓,大部分代理商恰恰是鼓励我们,鼓励我们坚持下去,特别是那些来我们苏州公司参观过的代理商。我们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有信心的样子,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资金链都快断掉了。” 这一晚方自归酒喝得有些多,后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但大清早一睁开眼,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毕竟每天一睁开眼,就意味着又有三万块钱灰飞烟灭了。 方自归起床洗漱好,应辉夫妻俩还没起床,房间里静悄悄的。方自归站在应辉家客厅外的大阳台上,看了会儿远方的山景,决定自己出门去散个步。 应辉家在杭州远郊,新建的低密度小区傍山而建,小区内人车分流,汽车全部停于地下,小区里绿植葱郁,干净整洁,在小区里散步,倒也非常舒适。方自归漫无目的地散着步,走着走着到了小区门口,便问保安可有上山的路。保安把路的方向指给方自归,还说山上有一座寺庙可以逛逛,方自归便往山上去。 方自归走了约莫半小时的山路,果然看见一处石头做的山门,门楣上写着“江南胜迹”四个字。方自归从大门敞开的山门径直走进去,只见前面一汪池水,池内有鹅,池上有座仿古石桥通向内院。方自归继续往前走,过了桥,远远看到正前方有一处高大的照壁,照壁分为三块,中间一块写着三个金色的大字——东风寺,旁边两块雕着精美的浮雕。照壁后面,庙宇大殿的飞檐隐约可见。 走到照壁跟前,方自归仔细看浮雕,原来一块石头上雕的图案是“玄奘取经”,另一块石头上雕的图案是“达摩传法”。方自归看了会儿浮雕,便绕过照壁继续往里面去。 也许是因为时辰尚早,方自归在庙里逛着,人影都见不到几个。方自归一个殿一个殿看过去,突然看到一间大殿旁的客堂门口簇拥了十几个人,便上去一探究竟。方自归向这些人一打听,原来,他们是参加寺庙组织的三日禅修班,此时正在签到。 这禅修班是公益性的,三天吃住在庙里,也不需要付什么学费。方自归了解禅修班的情况,心里一动,心想自己正烦闷,不妨这三天就在寺庙里学学打坐静静心也好。 禅修班的学员都是在网上申请,提前报了名的,原则上禅修班也不接受空降。好在有学员报了名却说不来了,方自归跟签到的和尚交涉,态度诚恳,和尚就同意方自归入班了。入班有个规矩,就是签到后便要上交手机,三天禅修结束后,原机奉还,以保证禅修期间不受外界打扰。方自归也不知道应辉起床没有,便给应辉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把手机一关,交了上去。 方自归也领了一套海青,像模像样地穿在了身上。 禅修班正式开始上课,方自归没想到禅修班的老师,竟然是一个长头发清秀白净的姑娘,名叫静怡。方自归开始还以为,禅修班是有修行的和尚教大家打坐。 静怡是个居士,大家都叫她静怡师兄,方自归也才知道,原来佛门弟子与武林弟子不同,佛门没有师姐、师妹的叫法,看来,禅修是不会像武侠里练武术那样,极容易产生复杂的情感纠葛了。这禅修班有四十几人,与电十八班差不多,但师兄里差不多一半是男师兄,一半是女师兄,明显比电十八班的性别分布更符合自然规律。 禅修班的师兄们都在一个大禅堂里打坐,打一坐的时间是一支香,一支香大约四十五分钟,正好像大学里的一堂课。方自归第一坐下去,才半支香功夫,便双腿酸麻,上身摇晃,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人家静怡双盘坐在一圈师兄中间,纹丝不动,丝毫没有通知大家一支香要结束的迹象。 那支香还在慢悠悠地释放着飘渺的青烟,方自归只好忍痛重新闭上眼,努力按照静怡所教的,气息调顺,心中无念……可是方自归发现,盘腿忍四十五分钟是可以做到的,心中无念那是真做不到,冷不防,甚至连外语的念头都会冒出来,比如“madeinchina”什么的。那五彩缤纷、丰俭由人的中文念头,更如何止得住呢? 午间休息时,一帮师兄交流打坐心得,一个师兄说打坐不但修心,而且健身,因为打坐的姿势与日常行住坐卧的姿势不同,能够打通一些日常不通的经络。方自归感受自己打了三坐后放松下来的身体,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晚上是法师开示环节,一个有些英俊的中年和尚给大家讲讲东风寺的历史,又讲了些佛学的基本概念,九点便要大家回客房睡觉,因为第二天到大殿做早课的时间,是早上五点。 第二天的课程与前一天类似,白天打坐,晚上开示。而这一晚来给大家开示的法师,便是东风寺里级别最高的和尚,本寺方丈智航师父。 这晚,只见智航师父进了禅房,跟几乎全都双腿酸麻、席地而坐的男女师兄们打了招呼,便往木桌后面的凳子上大大咧咧一坐,笑道:“我没有什么好开示的,哈哈哈。这样吧,大家有什么问题想问,可以问我。我们一问一答,更有趣一些。” 智航老和尚看起来六七十岁,精精瘦瘦,嘻嘻哈哈,有一颗虎牙特别大,咧开嘴笑时就凸凸地露在外面,整体感觉,颇有本城当年佛门泰斗济颠和尚的风范,只是他的袈裟比较干净,明显比济颠和尚更注重个人卫生。 方自归正琢磨也问个什么问题,增加些互动,一个男师兄先站了起来,问了第一个问题:“师父,吃素我觉得没有意义啊。不吃肉是为了不杀生,可蔬菜也都是有生命的,既然可以吃菜,那吃肉应该也可以啊。” 方自归一听,感觉这问题有些幼稚,禁不住脱口而出道:“动物是有情,植物不是有情。你把牛牵到屠宰场上,牛会流眼泪。你把白菜放切菜板上,”方自归顿了一顿,“白菜会哭吗?” 几个女师兄就笑了。这时,老和尚眉开眼笑地对方自归招手说:“诶?这位师兄答得好。来来来,你上来。” 方自归不知老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猜疑着站起来,走到老和尚跟前。老和尚挪一挪屁股,拍了拍自己坐的凳子。 “坐!”老和尚说。 “啊?”方自归非常诧异。 “坐啊。”老和尚微笑着,“你来帮我回答他们的问题。” 107. 应该走中间路线 湖底丛生的柔软的水草轻轻地摇动着,银色的水泡时不时颤动着从水里冒上来。红色的鱼儿躲在听雨轩投在湖面的阴影里,呼吸着水分子里芬芳的含着氧分子的空气。 春天刚刚到来,走在山里面的人们产生一种万物复苏的感觉。太阳散发着光辉,山上还有许多百年不遇暴雪后留下来的黄色的雪,雪层的下面,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阳光正在进行一个非常壮丽的工作,把雪融化掉,让它们变成水去滋润大地。 智航师父自自然然、舒舒服服地一盘腿,以双盘的姿势坐到了圈椅上,对本来翘着二郎腿,现在双腿规规矩矩并拢坐着的方自归咧着嘴笑,嘴里便又出现了那颗骨骼清奇的大虎牙。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老和尚道。 “师父,‘空性’到底是个啥,您能不能给开示一下?”方自归问。 “《心经》第一句话,五蕴皆空啊!五蕴空是身空,还要加上一个法空嘞!” 方自归虽然没明白,心中倒是暗喜,心想智航师父跟乔雁书的那个师父果真不同,言简意赅,直捣黄龙,他不跟你绕弯子。方自归笑道:“五蕴空又是怎么回事呢?” 老和尚道:“等到圆真以后你就知道了。身历其境的事情你怎么不知道呢?等到你入了《心经》的第一句,照见五蕴空,你就全明白了。五蕴空是什么空啊?外空,内空,中间空,一切有为法空,一切无为法也空,空空,毕竟空。” “一空到底,空到彻底。” “但毕竟空不是断灭空。所以接下来《心经》第二段说什么?” “我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就是真空妙有,妙有真空。” 静怡道:“只是在相上有,性是空的。” 老和尚道:“我们大雄宝殿上看到的如来相是用,再圣不增,再凡不减,它能起一些妙用。性相一如啊。是这个道理。然而,古代大德怎么说?一有俱有。开始是一空俱空,照见五蕴空啊,但是回归了以后呢,一现俱现,不是断灭空。当今世界有公案,圆瑛老人,在上海南京路,骑在自行车上面,‘砰’一下进入了空性。他怎么说?他说我只知道在一片光明之中,然后光明消失以后,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人和自行车在邮电局门口停下来了,怎么来我都不知道。这不是一现俱现吗?” 方自归问:“他一下子进入空,然后一下子又进入有?” 老和尚道:“对呀。而且从中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没有在此中去证得。为什么?因为他只是向外看,而没有向内观照。他在座上持咒,没有回观。这里面有分别的。” 方自归道:“我......似懂非懂。” 这时静怡笑道:“开始有疑惑很正常呀。一个生活在二维世界里的爬虫,它每天在它的世界里爬来爬去,从来没见过一个有高度的东西,它是很难理解三维世界的。” 方自归道:“这个道理认同。就像有一句话说,夏虫不可语冰。” 静怡笑道:“夏虫经过修学,来到了冬天,就可以语冰了。” 方自归接着问:“那这个‘空’,说山川大地都是虚妄,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做梦的时候感觉到的东西,在梦里都是真实的,醒来以后,我们知道它不是真实的。我们现在感受到的东西,我们也觉得是真实的,但我们死了以后,才发现,原来人生也是一场梦,原来我们各种折腾做的一切事情也没什么意义。这样理解对不对?” 老和尚道:“有一点对,但不全对。以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就是断灭空。然而佛法是要你走中道。” 静怡道:“师兄,你可以学一学中观的《中论》。” 方自归笑道:“我以前只听说过中庸之道。中道是不是就好像中庸之道?” 老和尚道:“有相似之处,然而不是一回事。” 方自归问:“那么走中道怎么走法?” 老和尚道:“一边,我们知道万法皆空,知道世界是空性的,不执著于事情的相,另一边,我们还是勇猛精进地做事。” 方自归问:“做什么事?” 老和尚道:“善事。” 方自归问:“比如呢?” 老和尚道:“比如,行菩萨道。” 静怡道:“不完全落空,不完全落有,走中间。” 老和尚道:“以为一切都是虚妄,偏废了世俗谛,完全走圣义谛,这样就否定了现实人生。圣义谛是说理上如此,可事上不是如此。事上,我们肚子饿,还是会吃东西,这是真实的。如果没有世俗谛,一下子跳到圣义谛,一下子跳到一切皆虚妄,就是断灭空。我们可以先肯定世俗谛,可是呢,为了断烦恼,为了将来得自在,在这种看起来真实的人生当中,我们要看到它的虚幻性,这才是理想人生。而完全承认世俗谛,却不用圣义谛来解脱,那就是凡夫。凡夫劳劳碌碌到最后,要临终的时候,恍然大悟或者根本不悟,接着生死轮回,永远无法脱离苦海。所以说,要中道。” 静怡问:“师父,那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空性’,是不是可以说,这件东西,比如人的身体,它是由无数微尘临时组合起来的,它总会变化、分解、消散。所以这个东西是虚幻的空性的,这样理解对不对?” 老和尚道:“还是只对一半。所谓‘宁执有如须弥,莫执空如芥子’。是说宁可认为世界像须弥山那样存在,而不要执着于毫尘般的空像一个芥子。佛陀在佛经里总是特别强调‘空’,是因为众生基本上通通都执着‘有’。但般若的空慧,它的精神不是一切皆虚幻,它是让我们有了这个空慧来行菩萨道。如果只执空,你最多就是成就阿罗汉,就会变成消极的,不作为的。所以还是要中道。比如说这杯茶,难道不需要吗?当然是需要的,只是说我们不要执着。” 说完,老和尚端起茶杯,美美地喝了一口茶。 方自归笑道:“这个中道,走起来好像比较难?” 老和尚摇摇头,“难也要开始走起来,况且,你比一般人更好走。昨天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跟佛门有很深的缘分。” 方自归道:“哦,是嘛?” 老和尚道:“你前世出过家。” 方自归有些惊讶,“去年我去河北拜访过一个师父,他也这么说。” 老和尚道:“但是你的杀业也很重。” 方自归继续惊讶:“啊?” 老和尚点点头:“你前世当过兵,有一世在唐朝,你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还在长安守卫过皇宫。” 方自归睁大了眼睛,眨了眨眼睛,“怪不得呢......人家都说我是一个文弱书生的相,可是我自己就知道,我其实是很有暴力倾向的。” 静怡笑道:“一般人看不出来,师父就现量知道你很暴力。” 老和尚笑道:“所以你要修。” 方自归问:“师父,那这一世我会不会出家?” 老和尚道:“不会。” 方自归道:“河北那个师父也这么说。” 老和尚笑道:“这一世你虽然不会出家,但是你会去弘扬佛法。” 方自归惊讶道:“我既然不出家,就不能做法师,如何能弘扬佛法呢?” 老和尚笑道:“时间到了,你自然会明白。” 静怡给方自归递过来一杯新沏的茶,“一直精进,自然水到渠成。” 方自归接过杯子,把茶喝掉,说:“事业上,我很精进了,但是……我以前做梦,有时会梦到那种考试找不到教室啦,跟日本鬼子干仗子弹卡壳啦,就在梦中产生很强的无力感。但在现实当中,基本上我没有过这种感觉。可是这半年来,也是我事业上遇到一个坎儿,我老是有一种使不上劲的感觉,就像梦中的那种无力感。” 静怡问:“师兄遇到了一个什么坎儿?” 方自归就把自己的创业经历捡重点讲了讲,最后说:“我本来一无所有,后来也算发展得不错,多年前就在上海买了三处房产。但在去年房市低迷时期,也是不该卖房子的时期,我卖掉了两套房。今年房价开始大涨了,也是最不该卖房子的时期,前几天我却收了人家定金,马上就要失去我的最后一套房子了。” 静怡问:“房价涨了,怎么是最不该卖房的时候呢?” 方自归道:“因为我估计一年后的房价,会比现在高得多。” 静怡问:“你对房市这么乐观?” 方自归道:“中国为了应对全球经济危机,出台了四万亿计划刺激经济。房产业也在受刺激之列,我以前的按揭贷款利息都全部打七折,这太刺激了,房价一定会大涨,现在才刚刚开始,但是我享受不到这种红利了,我等不到涨到位的那一天了,因为公司每天都在烧钱,我只能把房子卖了救公司。但是,我也不知道这种没订单的情况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公司今年扛不过去,破产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我就真的是空了,”方自归苦笑着,“从屌丝中来,到屌丝中去。”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似乎无所不知的老和尚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疑惑的表情。老和尚道:“屌丝?” 108. 众缘和合 太阳落在了山的后面,一颗明星在山脊线上方的红色晚霞中若隐若现,好像在不停的颤抖。暮霭渐渐在山间弥漫开来,天黑了。 在荷叶绵延的湖面上,一座石塔沿着湖中间蜿蜒的青石路孤独地伫立着,在黑暗中发出一团金黄色的光,给需要在夜幕中走这条路的人一些帮助。 深褐色的大案之上,西双版纳产的老普洱泡出来的茶水,在白瓷小茶盅里冒着雾气,闪着琥珀色的光,释放着一种温暖的香。 静怡笑着说:“所谓‘屌丝’,就是落魄穷小子那种。” 方自归道:“这倒真是有一种‘空’的感觉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也像《红楼梦》写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抄家,然后宝玉就出家。我早上起来一睁开眼睛,三万块就没了,这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老和尚的表情这时又恢复了自信,“佛教太强调解脱,就有些修行者不问世事,这个是有误解。你要成佛,你要当法王,你一定要先当转轮圣王。” 方自归脑海里,立即出现了《神雕侠侣》中金轮法王那满脸络腮胡子的艺术形象,有些疑惑,“转轮......圣王?” 老和尚笑道:“转轮圣王相当于国王。大家都求解脱道,就忘记了菩萨道。菩萨道,应该是积极地从事世间的各种事业,工商业也好,政治也好,像你当主管,最好地位越高越好,就可以影响更多人向善。记住,要当法王,先当转轮圣王。” 方自归道:“哦,原来这就是转轮圣王,我刚才一下子想起金轮法王了。” 老和尚道:“真正的修行者,一定是有空慧。接下来,不能说我没有烦恼了,我就不管别人。为什么?同体大悲啊!发善念,希望大家都往善的方向、往好的方向去前进。所以慈悲众生要怎样?不要起嗔恨心,即使有人多不好,我们都要起慈悲心,都要感到惭愧,因为我们没有尽到自己教化众生的本分。我们应该要站出来,去传播慈悲,去传播智慧,去传播和平。” 老和尚一番话,如醍醐灌顶,灌得方自归呆住了。 方自归心想,原来贾宝玉碰到一些生活困难就出家,是件很值得商榷的事情。对了对了,人家佛祖是没碰到生活困难就出家的,甚至是在生活优渥的情况下出家的,这才是最牛逼的出家,而贾宝玉的出家,有面对困难而逃避的嫌疑。看来,这个《红楼梦》虽然写得好,却不够究竟,我这个吻合器的买卖,看来还不能随随便便就知难而退了,将来要做金轮法王……哦不,转轮圣王,必须要浴血坚持而…… 静怡唤醒发呆的方自归道:“师兄,你的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 方自归看静怡重新倒茶,想起来一个问题,又问:“师父,我搞研发的,应该算科技工作者。我当初发愿创业,也是为了民族复兴,也是想用科技造福人类,这个算不算菩萨道?” 方自归发呆的当儿,老和尚用手机写短信,见方自归又发问,老和尚便在自己手机上快速地打字,终于把短信发了出去,才回答方自归道:“算!菩萨之道在五明,科技是五明之一啊。” 与乔雁书的师父相比,这回答多敞亮,方自归心想,看来在这世风日下的末法时代,智航师父用手机用得这么溜……修行人的水平确实也是参差不齐啊! 方自归大喜道:“师父,创业时我们发了大愿,我们要颠覆两家美国巨头垄断世界的市场格局,我们要用创新减少病人痛苦,用创新提高医生的工作效率,用创新降低手术的成本,让千千万万用不起器械的人将来能够用上器械,这个是大善吧?” 老和尚道:“当然是啊。” 方自归问:“佛法讲因果,那我公司这么好的善因,怎么会结一个严重亏损的恶果呢?” 老和尚道:“一个果出来,需要众缘和合。你说欧洲人不接受中国制造,那就是还缺一个重要的缘。” 方自归不禁脱口而出:“那您帮我看看,我们公司能扛过今年吗?我们最后能成功吗?” 此话出口,方自归才猛然想起,在石家庄那家茶馆里,自己曾经鄙夷过那对敢问生意将来能不能兴隆的夫妻……想不到,自己如今已经堕落到跟那对夫妻一样的水平了,真是病急乱算命啊!这也是“到底还要爬多少米才能爬上悬崖”这个命题,这段时间在方自归头脑里时时萦绕的结果。 老和尚说:“佛法不算命。” 见方自归还是一副“敢问路在何方的”的凄婉表情,老和尚又说:“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方自归道:“哦……就是,不管怎样,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老和尚饮了一口茶,“既然是发了大善念做这个大事业,我只告诉你,全力以赴,必有善报。现在不成功,是缘分未到。” “嗯。” “物质本没有,一切物质都是众缘和合而成,一切事情也要众缘和合才能办得成。” “嗯。” “所谓诸行无常,你怎么知道几个月后缘分不会成熟呢?即便几个月后还不成熟,几年后成熟了呢?即便这次失败,怎么不可以东山再起呢?杭州城里有个人物,其貌不扬,三次创业都失败。他第四次创业,成立家里发发公司,如今是电子商务领域的第一名,大成功啊!他的聪明、勤奋、勇气是因,一直都在啊,借了当今互联网兴起的缘,他终于成功了。而这个果,我们都知道,是必然的。缘分俱足时,果实自然成熟。” 哎呀,方自归心想,老和尚竟然知道牛雨,果然是出世的心还惦记着入世的事啊!后来方自归才知道,老和尚是很晚才出家,所以对互联网+等世间法,也略通一二的。 “哎呀,师父,过堂时间都快过了!”静怡看着自己手机惊道。 老和尚对方自归笑道:“你还有问题吗?” 方自归道:“聊了这么久,只聊了一个‘空’字,意犹未尽,还想向师父请教。” 老和尚从袈裟里掏出手机,“那我叫厨房做三碗素面端来,我们接着聊。” 109. 同体大悲 摆放着瓷器、铜器、泥塑、书、花的圆形博古架,就好像两个巨大的彩色的车轮,在老和尚光秃秃的亮脑门后面似乎转动了起来。 又一壶水烧开了,静怡打开水壶的盖子,朦胧的烟雾升起来,像要钻进静怡那瀑布似的乌亮长发中去。 方自归端着茶杯道:“刚才听师父说到‘同体大悲’,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可是我一听到呢,就好像懂了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老和尚问:“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方自归道:“同体大悲,是因为我和你的最后的本质,是一体的。既然是一体的,我们为什么要互相伤害?既然是一体的,我们为什么不互相帮助?” 老和尚笑道:“对呀。所以《华严经》跟你说过了,十方三世佛,乃是一如来啊。” 方自归问:“为什么呢?” 老和尚道:“一个如来,整体呀。这是从性上说。从像上说,有无量无边的宇宙世界。华严就说,如来以何为身像,如来以虚空为身像,虚空有多大如来身像就有多大,是不是一体呢?” 静怡道:“虚空无限广大。既然是无限,就只可能是一个。” 老和尚道:“你和整个宇宙同体。” 静怡道:“你的心,佛菩萨的心,众生的心,都是重叠的,都是这个宇宙,这是一个整体。” 老和尚道:“实际上,也不重叠。为什么?克隆人跟你一模一样,你们是一个心吗?不是,现在这个境界还不是。但在这个境界中也有同体,你身上的细菌,跟你是同体。” 方自归心想,老和尚也知道“克隆”,果然是与时俱进,笑问:“这也算同体?” 老和尚道:“算。身体是一个小宇宙,是整个宇宙的缩影。但是,这是从‘理’上说,你进入了吗?见到了吗?” 方自归道:“没见到。” 老和尚道:“正因为没见到,你要去修。见未入娘胎之前的我是谁,这个是根本。因为无量劫以来,你从来没有进入过,始终是在无明之中,始终跟着习气走。将来你不分别,不执着,起心动念你看住了,当下就不是‘现量’吗?” 方自归笑道:“我只能理解到我跟我的细菌是命运共同体。” 静怡问:“师父,这个同体的体,是否可以理解为如来藏,把如来藏看成众生共有的大圆觉海?” 老和尚道:“就是一回事。一个是大圆觉海,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萨婆若海。” 方自归睁大闪烁着无知光芒的眼睛,“这个海是干嘛的?” 老和尚道:“萨婆若海也是如来藏。众生造业就是苦海,业海,证道了,就是不起浪花的干净之海。” 静怡道:“经上说,一起风,大圆觉海就有浪花了,就浑浊了。我们众生就是大圆觉海的一朵朵浪花。” 老和尚道:“这个就称之为华藏世界。为什么?华藏世界里面,以莲花为表。水下面是淤泥,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淤泥是滋养你的场所,就是靠淤泥你成长,你透出水面,这也是境界,是你在这个世界上修行所处的境界。在修行之中,也在这个境界之中,用莲花表法,莲花又离不开淤泥。所以,修行要在世间修,你才能够扎实。你去做啊,还要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你能不能?” 方自归笑道:“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静怡道:“佛法就是特别究竟。道德层面,大家都知道助人为乐好,但许多人没有动力去做,因为有自私嘛,你产生不了那种无怨无悔的动力。但是,你如果懂了同体大悲的道理,你就会越来越不自私,你就知道帮助别人,其实就是帮助自己。” 方自归点点头,“帮助别人,不说来世报,现世报就很好。比如你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渐渐的每个人都这样做,渐渐的形成一种社会风气,等你老了的那一天,也会有人给你让座。” 静怡道:“佛法的智慧就是能从根上帮你断烦恼。贪嗔痴慢疑这些烦恼,都可以给你断得干干净净。” 方自归问:“静怡,你能不能举个例子,为什么能断干净?” 静怡道:“比如,许多世人会为了面子而撒谎,比如那么多穿假名牌的,虚荣嘛。可是,当我们知道面子这个东西是空性的,你不执著了,不生虚荣心了,就完全没有了撒谎的动机,这就断了‘诳’烦恼。同样的,忿恨心嫉妒心这些随烦恼,都给你彻底断掉。走路你走在我前面,拍照你站在c位,我站在边上,有什么关系呢?完全无所谓。” 方自归问:“嫉妒心,好像不好断。比如我和一个男生追求同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不跟我约会而跟那个男生约会,我很难不产生嫉妒。” 静怡道:“我问你,一旦你深入教理开始修行,比如说修净土宗的,一生中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 方自归道:“往生西方净土。” 静怡道:“好嘞。西方净土又不是学区房,它没有名额限制的。功夫不到,谁都去不了,功夫到了,谁都可以去,你跟任何人都不存在竞争,那你这一生有什么好争的呢?那个女孩将来嫁给你还是嫁给他,你将来娶这个女孩还是另外一个女孩,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嫉妒别人是完全不必要的。” 方自归拍案大笑:“哈哈哈,西方净土又不是学区房!” 静怡笑道:“是啊。我们懂法就知道,最高境界是证得佛果,而不是福布斯排行榜老是得第一。” 方自归拼命点头,“对对对!福布斯排行榜第一名,每年只有一个,可是比福布斯排行榜第一名更牛逼的,是证得佛果,而证佛果是没有任何名额限制的。我们应该朝着最牛逼的方向努力,而不是计较我的polo比我杭州同学的audi低档。” 老和尚端茶一笑,“这样想就对了。” 方自归问:“诶,静怡,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静怡笑道:“我是做户外广告的。” “哈哈,”方自归又大笑,“怪不得你能想出‘西方净土又不是学区房’这样的文案——” “咣当”一声门响,门开了,一位穿着僧袍的师兄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的三碗面条,还冒着袅袅上升的热气。 110. 大悲来了 走在淄中城南老街狭窄的石板路上,看着两边绵延到老街尽头的长长一串红灯笼,挂在覆盖着鱼鳞般黑色瓦片的屋檐下微微摆动,方自归产生了一种有些熟悉的新鲜感。 又是五年没有回老家,方自归这次回来,感觉县城很有些新气象。县政府从弯曲狭窄的城南老街,搬到了位于成渝高速公路出口的全是宽阔柏油路的开发区,新的县政府办公楼拔地而起,楼前建了一个广场,长期被住在广场周围那些新建商品房小区里的喜欢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占领着。铺着花岗岩地坪的广场上,每晚都是夜夜笙歌的样子,而富有年代感的城南老街,也修旧如旧地进行了一番更新,一家家门面都挂上了规格统一的红灯笼。 方自归老爸五月份过六十大寿,弟弟方自强在新疆工地上回不来,方自归又是好几年没有见过父母,这次便无论如何要回来一趟。在重庆办完了寿宴,方自归陪父母在淄中小住几日,这天吃过午饭,方自归便逛逛城南老街,打算买些土特产带回苏州给团队分享分享,虽然这个团队,越来越有解散的气象了。 刚买的两袋麻辣兔丁轻轻地贴着大腿摇晃,耳边时不时传来小贩的四川话吆喝声,几个白发老人在人流中懒洋洋地小步走着,一个妇女嗓门很高地跟小店老板娘讨价还价......走着走着,方自归看到了那条石拱门下通向江边的石头小径,便沿着小径下坡,到江边去看看。 江对岸,两栋三十几层高的居民楼耸立在江边,在绿色的江水上投下两个灰色的倒影。 又矮又旧的县城,如今也有天际线了,方自归心想。 江心有个船形小岛,夏季水量最大时,这个岛常常会被淹没,而此时,江心岛就像小船一样浮在江面上,岛上的草呈现出一种亮丽的锈红色,在四川盆地缺少阳光的苍白天空下,把奔流的江水衬托得有些壮丽。 方自归想起了几天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方自归看见一艘船正在缓缓地沉没,在水面上只剩下一根桅杆时,闹钟响了,方自归醒了过来,醒过来就觉得,这个梦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春节时在东风寺知道了众缘和合、同体大悲的道理,方自归的焦虑减轻了一些。只是,几个月又过去了,吻合器生意还是没有一丝起色,所以同体的感觉还没有产生,大悲的情绪倒是又慢慢地在方自归心里出现了。 如果创业失败,方自归就不仅仅是一无所有,而是会成为负资产人士了。为了坚持,为了让公司活下去,方自归已经开始向朋友和同学借钱,现在私人借款也有一百多万。而母司那边也拿不出钱来。受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母司老爸最大的客户订单减少,因为这个客户的主要市场在美国,母司老爸的资金链也比较紧张,母司老爸也就无力支持母司的生意了。 所以,同样是看着江心小岛,站在沱江边的方自归却无法像当年毛爷爷站在湘江边那样,产生一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情,写出“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之类的诗句,可见沱江的风水跟湘江比,还有很大的差距。 微风中,一株粗壮的榕树高高地在方自归的头顶上絮絮低语,而压在方自归心头的那种惆怅,却无人可以诉说。 回到老街,还是一片市井的喧嚣,方自归就继续看看能为苏州团队买些什么特产。 突然,方自归觉得脚下有些站不稳,头有点儿晕。 那一串红灯笼剧烈地摇晃起来,有几片黑色的瓦片从房顶上掉下来,“啪,啪”的摔碎了,地底下传来轰轰轰如同飞机在机场加速起飞的声音。 地震?方自归惊讶地想。 人们纷纷从老街两边的商铺里跑出来,惊恐地呼喊:“地震!地震!” 地震!!!方自归心里惊叫一声,真是非常非常吃惊。 这是不是也是一个梦?方自归心想,踩了踩正在颤抖的石板路,觉得现在的感觉非常真实,不像是做梦。 真是地震! 地震,这一对方自归来说极其抽象和遥远的地球物理学概念,一种从来没有亲身感受过的概念,竟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转化为方自归眼前的自然现实和社会现实。 站在摇晃的街上,方自归犹豫了一下,犹豫先回家还是先去幼儿园。 这几天,是方自归每天送四岁的小侄女上幼儿园的,而家的方向和幼儿园的方向相反……人们都在奔跑,方自归终于扔掉了手里刚买的那几斤麻辣兔丁,沿着老街的中分线,向幼儿园的方向一路狂奔。 当方自归气喘吁吁地跑进幼儿园时,只见孩子们都集中在小操场上,已经“哇哇哇”地哭成了一片。这时,大地已经停止摇晃了,方自归找到了侄女,发现她的衣服是反穿的,而她旁边的一个孩子,脚上只有一只鞋。 方自归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幼儿园的围墙塌了一个缺口,教学楼墙面上的瓷砖被震得脱落了,露出一块块灰色的水泥,斑驳陆离。 “燕儿啊,我的燕儿啊,我的燕儿在哪里啊!”一个妇女从围墙的那个缺口处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哭喊着。 妈妈找到了她的燕儿,母女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地震发生时,孩子们都在午睡,所以孩子们在老师的指挥下逃出来时比较狼狈。好在,老师已经清点过人数,孩儿们都在,所以燕儿也在。 让方自归感到意外的是,孩子们都在哭,但侄女并没有哭,不过她的眼神里也都是恐惧。 “不怕,不怕。”方自归抱着侄女说,“有大伯在,不怕。” “我要妈妈。”侄女说。 方自归给弟媳妇打电话,见鬼了,打不通。 方自归给弟弟打电话,也不通。 方自归接连打了东南西北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数个电话,居然通通都不通! 这是什么鬼?方自归心想,不免焦躁起来。 这世界末日吗?方自归心想,正焦躁地折腾手机,方自归的弟媳妇也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幼儿园。 回家路上,方自归一路观察周围的环境,没有看见房屋倒塌,路上只有些震落的广告灯箱、花盆和瓦片,心里面暗暗庆幸。以前,从来没听说淄中闹过地震,这第一次闹地震,闹得还算比较低调内敛的。 在居民楼下的院坝里,方自归找到了父母。方父方母一阵唉声叹气后,全家向安全区域转移。 人们向一切能够与建筑物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移动,广场,操场,江边,田间。方自归则选择在运输公司的停车场上,把全家安顿了下来。这一夜,看来只好在停车场上,吸天地之灵气睡一觉了。 停车场变成了临时避难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里离建筑物较远而离家不远,确是在夜里吸天地之灵气的好地方。随着人气渐渐在停车场里聚集,地震两小时后,方自归才从他人口中得知一些外界情况。一个在出租车里听到广播的消息灵通人士说,地震中心在汶川,地震强度超过了唐山大地震。 汶川……是什么地方?方自归心想。 在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之前,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不知道世界上有汶川这么个地方,因为连大学时自称四川仔的方自归,以前都闻所未闻。但在这一天之后,汶川就著名了。 当消息灵通人士介绍哪些地方受灾严重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哎呀!我儿子在都江堰打工啊!呜呜……” 我的天哪,方自归心里一紧,心想都江堰不是就紧挨着成都嘛。 成都,可是一个比唐山人口多得多的城市。 “成都情况怎么样?”方自归忙问。 “成都不凶。”消息灵通人士回答。 方自归试着给余青打了个电话,耳边传来的,依然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再给张虎打一个电话,也一样。抗战时有《永不消逝的电波》,抗震时,有永不接通的电话,方自归看着手机,恨得一瞬间想把它摔得粉碎。 几次轻微的余震后,大地的情绪好像终于稳定了,不再震动。晚上六点多,方自归和老爸就去家里拿席子、被子和馒头等等,准备长期抗战……哦不,抗震。回家的路上正走着,方自归手机响了,是方自强打来的。 这手机响得非常好,因为信号是从遥远的新疆传过来的,方自归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地间有了手机信号,世界末日估计应该来得更晚一些。 在停车场安营扎寨完毕,方自归就赶紧开始打电话。这时,通信网络资源正遭到四川人民和全国人民的挤兑,有的电话还是挤不过去,打不通,但有的电话终于能挤过去了。 张虎在电话里对方自归说:“地震的时候,我在十五楼。先是听见‘嘎吱嘎吱’响,我还以为是楼上搞装修弄出来的声音。后来发现怎么窗户在摇晃,我才意识到是地震。我想完了,十五楼啷个跑?我就躲在卫生间里听天由命。结果,摇了一会儿就不摇了。” 方自归问:“那成都没什么伤亡嘛?” “听说只有极少数人因为太慌了,从两楼三楼跳下来扭到脚的。” 方自归心里的又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就好,那就好。” “方哥,多少年没见面喽,但是这次,还是没办法见面。” “怎么没法见面,你不在成都吗?” “明天我和老丈人进重灾区,什么时候出来,不晓得。说实话,能不能出来,也不敢百分百保证的。” 方自归很惊讶,心想自己老爸刚过了六十大寿,张虎老丈人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此时差不多也应该廉颇老矣了,“你老丈人?他……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要进重灾区?” “老丈人是武警部队的领导,按照共产党的规矩,这种事情,领导必须冲在前面。” “你进去,也是去救灾吗?” “对。进去,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能救一个人就救一个人。”电话中的张虎中气十足,“我老丈人这把年纪进去,老婆不放心。” 理论上已经知道同体大悲,再加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处,再加上方自归的豪气也被此时张虎的豪气激发了一下,方自归说:“兄弟,我和你一起进去!” 111. 与悲伤擦肩而过 来过成都,但从未来过这样的成都。 方自归坐车从高速公路口下来,看见成都街头到处是人,马路中央都坐了很多人,甚至他们就坐在路中央的金属隔离栏上。 方自归到达成都时已近凌晨,街头却是好一番热闹景象,广场上的草坪都看不见绿色,因为草坪被席子、被褥、或坐或卧的人全部铺满了。这一夜,成都几百万人露宿街头,共吸天地之灵气,并且共吸的时候秩序良好。 狗儿和猫儿都失眠了,在铺满人的草坪上跑来跑去。人群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灰色的黑暗中交谈着、议论着、互相鼓励着。一辆救护车开过去,“呜呜”的好像哭泣一样。 张虎从一辆挡风玻璃贴着“抗震救灾”四字的皮卡上跳了下来,雄赳赳地向背着个双肩包,正站在路边等他的方自归走了过来。 看着张虎走过来的样子,方自归突然意识到,武侠除娱乐以外,并非全无用处。 中国人看了这么多年武侠,虽然还是没学会轻功,更没学会用葵花宝典击退外国侵略,但还是影响了一些中国男人的价值观。地震当晚决定进汶川,不是普通旅行者靠好奇心就能够做到的,这种态度只在武侠里较为普遍,喜欢看武侠的张虎,明显就有这种态度。也因为这样的态度,方自归向父母扯了个谎,说和同学一起在成都做志愿者,便包了弟媳表哥的出租车星夜赶到成都,因为张虎说,第二天一早,他就要随武警部队进入重灾区了。 过了这么多年与方自归再次相见,张虎微笑着操着四川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有啷个变。” 方自归操着不标准的四川话,也对着张虎笑,“都认不出来咾。” 张虎的变化太大了,大学里那只发情的老虎,现在变成了发福的老虎。张虎当年长方形的脸和倒三角的躯干,都统统变成了圆形,身体轮廓从一次函数的直线,变成了n次函数的曲线,并且它的曲率,看起来比经济增长率都要略大一些。 方自归想起大学里身材最骨感的兽变成了胖子,而身材最英武的张虎变成了大胖子,明白了为什么人家说岁月是把杀猪刀。看来,岁月都是先把你变成猪,然后再杀掉的。 这时,从驾驶室里爬下来一个穿着中式长裙的娇小女子,走到张虎身边,与肥头大耳的张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张虎介绍道:“这是我老婆,柳幺妹。这是方哥。” 幺妹笑着打招呼:“方哥,你好。听张虎说,你们大学的时候是兄弟伙,你在你们学校是风云人物。” 方自归笑道:“我哪里是风云人物哟。你在家里面排行老幺么?” 幺妹道:“不是,我没有兄弟姐妹。” 这时张虎的四川话改普通话,“她的名字就叫柳小妹,但其实她在我们家最大,她是我们家的风云人物。” 幺妹也用川普道:“哟,你还说得来川普啊。” 张虎继续用川普对答:“大学的时候,天天说川普的嘛!我川普说得黑标准嘛。” 两口子在那边打情骂俏,方自归在边儿上笑。 张虎开车,先送柳小妹与儿子和柳小妹妈妈会合。路上,柳小妹问方自归,当年张虎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劣迹,方自归说,工大里像柳小妹这样集美丽与智慧于一身的女生,严重短缺,张虎主观上想有劣迹,客观上没有劣迹。柳小妹哈哈一笑,拧了一下张虎的胖脸。方自归问柳小妹是怎样与张虎堕入爱河的,柳小妹说,两人是九九年成都人民在美领馆前游行示威时认识的,因为张虎扔石头扔得最远,就爱上他了。 因为疯狂的石头而引发的爱情,惹得方自归想笑。方自归想起来一个典故,又问:“幺妹,你们认识的时候,张虎是怎么介绍自己的?” “他说,我叫张虎,张学良的张,杨虎城的虎。” 方自归“哈哈”大笑,心想张虎自我介绍的文案,这么多年了,倒真是一点儿更新都没有啊! 这一夜,方自归就和张虎住在了武警部队营地边的帐篷里。 第二天一早,收音机里已经全是汶川地震的消息。方自归从收音机里听到,全国的各路救援大军正向汶川进发。可是,在离汶川仅一百多公里的成都,张虎老丈人的武警部队却按兵不动,因为此去汶川的道路损毁过于严重,大部队和车辆无法通行,只有解放军的少数先遣队徒步向汶川进发。 方自归和张虎从摩拳擦掌等到摩皮擦痒,中午终于接到通知,部队向青川进发。 “青川......在哪里?”方自归问。。 “向北,离汶川三百公里。”张虎说。 方自归有些失望,因为淄中距汶川就三百公里,参考淄中受灾的情况,青川也就是风雨飘摇了一下,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惨局面,大概不会发生,那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处,就大为减少了。 向青川进发的路上,方自归给母司打了个电话,告诉母司,自己正在去青川救灾的路上,应该很快回不了苏州。而母司告诉方自归,他正组织越野俱乐部的兄弟组成一支救援车队,采购好救援物资后,将尽快向四川进发。知道母司也要过来救灾,方自归又有些不安,又有些欣慰。 武警部队在金子山收费站下了高速,沿一零五县道向青川挺进。 还没到晚上,雾气就遮住了青川的土地。 大山时不时发出吼叫,雾气像迷了路的孩子,在空气中弥漫着,向山谷里钻,向岩石里钻,向山体裂开的缝隙里钻,在本来是绿色的,却因为大地的撕扯而崩塌的,已经变成灰色的土黄色的断裂面上,留下湿湿的一层白气。 迎面走来了往外逃的灾民,他们徒步而来,三五成群,互相搀扶,脸上挂着悲伤和凄凉。 方自归看见,两个裤脚和鞋子沾满泥水的姑娘边走边哭,一位姑娘闭着眼睛在嚎啕大哭,弯着腰,脚步踉跄,另一个还像是中学生的姑娘,用双手紧紧抱着那正伤心大哭的姑娘的一条胳膊,支撑着她软塌塌的身体,拖拽着她,努力地向前走。那像中学生的姑娘虽然哭得没有那么声嘶力竭,却是紧咬双唇,紧锁眉头,泪流满面。 方自归此时才意识到,青川,看来不只是风雨飘摇了一下,因为在地震后的淄中,方自归没见过这样悲伤的表情。 县道的路况越来越差,水泥路面上,一条条裂缝歪七扭八,最宽的缝,比汽车轮胎都宽,开车要小心避让。有的路面只有半幅路可以通行,双车道就变成了单车道,因为另外半幅路面,已经碎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泥块。有的水泥块塌陷下去,有的水泥块被挤压着高高地翘了起,像垂死的手一样伸向空中,看起来凄凉而狰狞。 大山又在吼叫了,发生了余震,部队暂停前进的命令下达了下来。方自归和张虎刚跳下车,就看见离自己仅仅十几米的地方,有块巨石从山顶上滚落下来,骨碌碌地速度越来越快,滚过了公路,滚进公路旁的一条沟里,发出“硿通”一声像是撞击另一块石头的巨响。 张虎和方自归,面面相觑。 112. 与死亡擦肩而过 五月十三日下午,方自归经过下高速公路后的第一个大村落,一瞬间突然觉得世界寂静得有些可怕。 整个村庄似乎都死去了,除了孤零零的几栋房子还站立着,整个村子变成了一大片灰白色的废墟,东一棵西一棵还没有倒掉的绿树,点缀着到处都是的残垣断壁,雾气好像变成了一片黑云,用它的阴沉的混沌的羽毛遮住了整个村子,并把巨大的恐怖扩散出去。 村口的路边并排摆放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长发上沾满了灰尘的尸体,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姑娘,血肉模糊的脸上看不清五官,糊在脸颊和脖子上的已经发黑的血,掩盖了她的容颜。 死亡,终于呈现出它真实的样子。 方自归惊讶地说:“淄中离汶川也有三百公里,一间房子都没垮,这里怎么搞得这么凶?” 张虎道:“大概地震带就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被连根拔起的一棵树摇晃起来,灰色的泥土从山坡上往下滑,山里面发出的骇人的吼叫声又滚动了过来。 一些村民站在废墟上继续往下挖,一部分武警战士接到命令留了下来,就地参与救援。 接下来,每经过一个村镇,就有一部分战士留下来展开救援,方自归和张虎则跟随着大部队,继续向青川前进。 然而,因为前方的路基发生了大面积塌方,车辆进不去了。部队在短暂停留后,接到上级命令,弃车,随身带少部分物资,徒步前进。 张虎的皮卡上有一些他私人准备的救援物资,车进不去,就只好拿了些压缩饼干下来,把车停在路边,跟着部队徒步向前。走了两个小时,天彻底黑了下来,距离青川县城还有几十公里,部队接到原地休息的命令。 部队休息的路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因为除了武警战士和解放军战士,还有很多从里面逃出来的灾民。天黑了,灾民们也不走了,都坐在路边儿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张虎听一个灾民说,这一路逃出来也很危险。余震来了,一起结伴往外逃的一队人,前面的人还在走,后面的人就被埋了。就眼睁睁看见人被埋了,却毫无办法。 黑暗中,大山时不时发出吼叫声,那是余震时,山上松动的石头滚落下来所发出的声音。方自归背靠着张虎的背,心想,这是要第二晚吸天地之灵气了。 张虎和方自归都没有睡意。 “方哥,咱们以前是兄弟。”张虎说,“这次要是都能活着出去,咱们就成了生死之交。” “咱们……能不能别把气氛弄得这么悲壮?”方自归道,“也就才见了十几个死人,任何实质性的困难都还没遇到呢。” “但是危险一直都有。下午那块大石头要是晚滚下来一会会儿,不是就滚到我们头顶上了嘛。” “不要想那么多。想多了,等一下我们自己心都虚了,我们还救什么灾啊。” “好,那我们聊点儿别的。” “说说家里的事情吧。我还是很羡慕你,有老婆,有儿子,有个那么喜欢你的老丈人,救个灾都带着女婿一起出来。” “我老丈人喜欢我得很啊。” “嗯,看得出来。不过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丈人都这么喜欢你,是不是丈母娘更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丈母娘也很喜欢我,但是我老婆……唉,真是一言难尽。” 方自归非常惊讶,“你们家幺妹,我看好像跟你恩爱得很,怎么……也搞得一言难尽啦?” 张虎又叹口气,“唉,我跟你说,我每年做几千万的生意,但是我连一张自己名下的银行卡都没有。我连去超市买个菜,刷得都是我老婆信用卡的副卡。” “啊?” 接下来,张虎就开始控诉柳小妹对他的虐待。 在柳小妹的威逼下,张虎戒了烟,还好没有威逼张虎戒酒,因为柳小妹知道,张虎做生意有时不得不要应酬一下。但是,柳小妹严格规定了张虎的饮酒量,以及每天的最晚到家时间。如果张虎喝醉了,柳小妹是不准张虎进门的,如果张虎回家晚了,也一样。如果张虎没喝醉,不让进家门还好,张虎到朋友家挤挤。但是喝醉了还不给开门,就比较痛苦,张虎往往在家门口冰冷的瓷砖上一躺就睡着了,而柳小妹就真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把吸了一夜天地之灵气的张虎放进家门,无论秋冬,无论春夏,你想张虎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去年,和几个朋友约好走川藏线。”张虎继续控诉,“我那辆进口皮卡四驱的,很合适噻。结果出发前一天,我老婆不同意我去,说川藏线上每年都死人。但是很早就约好了,而且有两个人要搭我的车,不去不行噻。想不到出发前一天晚上,她把我车钥匙藏起来了,结果我就没去成,你说丢不丢面子嘛?”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这是张虎第二次没去成川藏线了。 大学时,张虎和方自归约好骑车走川藏线,结果被他老妈给搅了。结婚后,张虎和朋友约好开车走川藏线,被他老婆给搅了,看来张虎的人生还真是有点儿坎坷。方自归没有和老婆共同生活的经验,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张虎,总不能说,从体型上看,你不应该是受虐的对象,你实在应该是施虐的一方。 “这个……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方自归说。 “有时候气得我,离婚的心都有了。”张虎道,“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还是没办法,这个婚不能离。” 张虎到底有什么七寸握在柳小妹手中,方自归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问:“怎么就不能离呢?” 张虎娓娓道来:“我跟她认识的时候,她还是川大的学生。认识她不久,我就去深圳发展了。后来我们也分分合合的,但是到零二年,我们决定结婚,就说她生了娃娃以后也来深圳。 “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她妈是公安厅的领导,她爸是武警部队的领导,原来他们家在成都挺吃得开的,所以她不愿意去深圳。 “但是那时候,我在深圳风光得很啊。我每年去欧洲参加电子展,我工厂里工人最多的时候,有四百多个。步步升集团的老段,你知道的吧,零二年想收购我,我还不卖。 “我那时候心已经大了,不可能回成都的。谁知道零三年,我被人骗了五十万美金,现金流断了,再加上后来运气也确实不好,导致我公司维持不下去了。 “公司破产了,那些天,我就每天在香港维多利亚港海边上走来走去,我就想着,是今天跳下去还是明天跳下去。”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零三年来成都,想约张虎一起骑行川藏线到拉萨,完成一下当年没能完成的夙愿,但那时候张虎的手机停机了,怎么都联系不到张虎,想来也是因为张虎遇到了这个坎儿。 张虎接着说:“太绝望了。那时候我就已经开上了宝马,没想到结婚不到一年,就一败涂地,真的是没脸回成都见家人。就在我想死的那段时间,我老婆挺着个大肚子,从成都飞到香港,天天陪着我,和我形影不离,开导我,劝我。 “她说,就算我一无所有,就算我负债累累,她也会和我在一起。她说,我们可以从零开始。本来,我是死活不想回成都的,等于她在香港陪了我几天,才把丧魂落魄的我接回到成都。 “回到成都以后,我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了。那时才知道,老婆家里也有个小公司,是我老婆的舅舅管着的。我回来以后,这个小公司就交给我打理了,我就再慢慢把这个小公司做大。这四五年做下来,主要做化妆品,我现在算是翻身了。老婆在我最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就是这一点,我不可能跟他离婚的。” 方自归明白了,其实张虎的第一个生死之交,就是柳小妹。方自归道:“我这样听下来,觉得你还是幸福的。我现在想被老婆欺负一下,都还没找到一个愿意欺负我的女人。” 张虎问:“方哥,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你是怎么过来的?” 方自归心想,如果讲自己的情史,那有些复杂,不如讲讲创业史,顺便问问能不能借钱。于是,方自归就把自己在北京培训时如何舌战老外,后来如何创业做心脏瓣膜,又如何转型做吻合器,又如何起伏,如今也到了张虎也经历过的破产边缘的经历,给张虎说了一通。 “兄弟,如果问你借点儿流动资金,你们家幺妹有没有可能答应?” “借钱给朋友做生意,老婆肯定不同意的,以前有过先例。不过,我们都是生死之交了,我求她一下,也许借一些她还是会松口的。” 夜深了,方自归越来越困,却被一群蚊子骚扰得难以入眠。 人们吸天地之灵气,蚊子们吸人们的血,各得其所,相得益彰。 方自归想起了大学军训坐军姿时,那只叮了自己手背但自己无法还手的蚊子……现在看来,那时的训练强度还远远不够。 113. 悲惨世界 五月十四日下午,张虎老丈人率领的大部队到达溪秀镇,就地展开救援,因为这里人口多,灾情重,是一个重镇。 一走进镇区,方自归立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一种方自归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难以形容的臭味——死亡的气味——许许多多遇难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遍街都是低沉的哭声,而一个侧身躺在地上的中年妇女,用胳膊搂着一个垂死男人的脖子,一面依依不舍地用她的脸蹭着那男人的脸,一面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这个刚刚被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男人处于弥留之际,正处于临死前的巨大痛苦之中,身体猛地颤抖了几下,眼神里全是绝望。 比味觉冲击力和听觉冲击力更加猛烈的,是溪秀镇所呈现出来的视觉冲击力。 死人,到处都是。 没有手的,没有脚的,没有脑袋的,断腿的,断胳膊的,肠子流出来的,脑袋血肉模糊的,也有少数尸体四肢完整,神态安详。 张虎和方自归惊呆了,悲惨的画面一下子扑面而来,完全不给你循序渐进的机会。 方自归一时间无法想象,冲击和切割人体的力学模型,是何等的分裂和五花八门,人才能够死得如此仪态万千。是后来听温姐说了地震发生时她的亲身经历,方自归才把仪态万千的问题想明白。 张虎则在一阵头皮发麻后,感到有些头晕。数百具尸体错落无致地摆在一条街上,发生了经济学上著名的规模效应,即使在手术台前和天葬台上都锻炼过神经的方自归,脊柱神经都受到刺激,后脊梁冒上来一股凉气。 战士们冲上了废墟,开始营救那些废墟下面还活着的人。 一片废墟之上,许多歪歪斜斜的电线杆子拉扯着黑色的电线,像惊讶的稻草人一样,对着没有太阳的天空呆呆地站立着。一架直升飞机缓缓降落,卷起一阵强烈的气流,把周围的一大团烟尘卷向空中。 一块块碎瓦砾在方自归的脚底下“咯啦咯啦”地响,余震引起的灰尘在余震停止后,又从灰色的天空上飘落。 同样距离震中三百公里,淄中街头一具尸体没有,溪秀镇这边尸横遍街,说明干好……哦不,干砸一件事情最重要的因素,不是距离,而是方向。 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天气也很奇怪。方自归前一夜吸天地之灵气时,还觉得冷,山里还下了会儿雨,这时的气温又上窜到三十几度。 张虎老丈人冲在前面,满脸大汗地指挥战士们挖废墟,而此时的张虎和方自归,还没有完全从懵逼状态中恢复过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方自归看到了一面鲜红的,插在一堆石头上的正迎风飘扬的党旗,才感觉有了方向。 党旗旁,搭着一个彩条布棚子,棚子上用铁丝勾着一个啤酒包装纸箱,纸箱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救助站”三个字。 看到“救助站”三字,方自归和张虎都产生了找到组织的感觉。都做过总经理的方自归和张虎明白,做一件事情,有组织和没有组织的效率相差甚远,于是他们走进了这个已经挤满灾民的棚子,认识了这个组织的头儿——温姐。 方自归第一眼看到温姐时,只见她身上穿的衬衣血迹斑斑,还以为她受了伤,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别人的血,温姐并没有受伤。骨感的温姐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甚至还可以抬伤员,她身上的血迹,就是她这几天每日每夜地帮助别人时,别人留给她的。 “我们是从成都过来参加救援的志愿者。”张虎对温姐说,“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好!那你们跟我一起去接收飞机上卸下来的物资。”温姐说。 全镇断水断电断交通断手机信号,还有许多断手断脚断头断肠人在天涯,要做的事情那是相当的多,张虎和方自归就这样加入了温姐的团队。 进入了团队,方自归才知道,自己和张虎并非最早到达的志愿者。有个绵阳过来的小郑,老家在青川农村,地震后交通中断,他背着几十包方便面,愣是从绵阳全程徒步走到了溪秀镇。部队还没到,小郑就已经到了。 小郑用正宗的青川话向张虎、方自归介绍自己的经历:“中午在睡午觉,地震来了,我从床上跳下来,还说,耶~~~美国的导弹打起来啦哇?我刚刚跑出去,房子就垮下来咾。” 从直升飞机上卸下物资后,再把重伤员抬上直升飞机,就是张虎和方自归来到重灾区后的第一个任务。温姐说,前一天上午,溪秀镇的老百姓就看到了天上的直升飞机,好多感到绝望的人,一下就觉得有希望了。但前一天因为能见度太低,直升飞机降不下来,今天直升飞机终于能降下来了。 方自归和张虎抬着伤员往临时机场走,迎面遇到了一支来自东北的消防救援队,感觉到了更大的希望。消防队是救援最专业的队,遗憾的是道路还没有抢通,大型机械进不来,这些坐飞机从东北来到西南的天兵天将,救援能力还是受到很大限制。 刚进来的时候,方自归的注意力完全被遍地的死人所吸引,这时,方自归神志清醒了,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物质世界,就发现,这里真真是满目疮痍,格外凄凉,地形很复杂。 溪秀镇几乎被夷为平地。 不驯服的大地像巨浪一样吞噬了许多生命,死亡的阴影遮住了城镇,遮住了村庄,遮住了山川,遮住了十字路口那些人的足迹。 那些还没倒的建筑,看起来摇摇欲坠。大大小小的瓦砾,遍街都是,也有像脸盆大小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废墟之上,一片狼藉,家居用品散落在碎裂的砖头和断裂的预制板之间,一些钢筋张牙舞爪地伸向空中,像是很不甘心地想要抓住什么。混凝土块和破木板杂糅的垃圾堆里,露出一扇白色的木门,门上有一个大红的“囍”字,真是这个悲惨世界的巨大讽刺。 一架直升飞机飞走了,在坝子里等下一架飞机的温姐刚坐下来,就以光速坐着睡着了。 前两天,部队还没开进来,全靠老百姓自救,地震后幸存的温姐就只顾跑啊,做啊,救啊,实在是累坏了。 震后第一夜是暴风雨,如果救助站那个棚子吹垮了,大家都要淋雨,温姐就和招商办的蓝姐、税务所的小罗、小董,四个人硬是把支撑棚子的杆子撑起,撑了整整一夜。第二晚,老百姓在倒塌的小卖部里找到了手电筒,温姐又组织老百姓在地底下能传来呼救声的废墟浅层挖人。所以,温姐连续两天两夜基本上没有过睡觉。 方自归后来问过温姐,暴风雨那夜,熬夜撑杆子的四个人中有三个女人,那些臭男人死哪儿去了?温姐说,因为他们四个是共产党员。 又一架直升飞机来了,但大家都不忍心把温姐叫醒。然而,飞机降落时产生的巨大气流扇在温姐脸上,把温姐给扇醒了。 “睡得太香了。”温姐说,然后就爬起来,继续指挥大家接受物资,抬伤员。 等飞机飞走,温姐又坐着以光速睡着,直到下一班飞机降落时,再掀起一阵大风把温姐扇醒。 天,黑了下来,于是不会再有飞机下来了,温姐坐着睡觉的时间终于可以长了一点儿。 方自归和张虎开始吃这天的第一顿饭,啃火腿肠和压缩饼干时,两人才意识到,全镇极度极度缺水。 地震后,温姐有顿饭是和另外七个人分一包方便面,但自从直升飞机开始空运或空投,溪秀镇再没发生过食品短缺,最缺的还是水。喝完一瓶矿泉水后,深感意犹未尽的方自归深感匪夷所思,心想溪秀镇做为一个名字里面有三点水的镇,怎么会缺水呢? 原来,河水断流了,上游则正在形成堰塞湖。徒步达人小郑同样也没有地震经验,他背了几十包方便面进来的价值,真是远远不如背些瓶装水进来。 不过,虽然水喝不够,虽然口渴,但方自归可以继续吸天地之灵气。因为,灾区也缺帐篷。 114. 他们不需要光明 五月十五日黎明,军人集合的声音响了起来,神情严峻的张虎老丈人,用洪亮的声音动员站在他面前的战士们。 初升的太阳被云层遮住了,月亮还没来得及落下去,在云朵间隙里的一片浅蓝色的天空上,呈现出一团惨淡的半圆形的白色。 周围还静悄悄的,靠在一棵树上睡觉的方自归醒了。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地响起来,好像冲上海滩的一波海浪。视线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一个个戴着帽子的站得笔直的士兵整装待发。突然,战士们动了起来,小跑着冲向了废墟。 早就醒过来的温姐对刚醒过来的方自归说:“我们的解放军好可以啊,都整整齐齐排好队坐在路边睡觉。” 方自归说:“温姐,听说小学里还埋了很多学生,今天我和张虎想去小学帮着武警战士一起挖人。” 温姐道:“要得。余震来了,跑快点,不要去救人自己被埋在里面。” 方自归说:“好!” 前一晚张虎和方自归商量过了,两人都以为,接收物资,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得那么轰轰烈烈。也是前一天,方自归才知道“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这回事,就觉得,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还在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的机遇窗口期之内,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这时的方自归已经适应了蚊子,这时的张虎已经适应了死人,两人冷静下来的心也变成了勇敢的心。 徒步达人小郑也要去小学救人,方自归、张虎、小郑就直奔小学的方向。快走到小学时,三人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围着那一大片废墟,哭声、喊叫声和偶尔冒出来的咒骂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废墟之上,像在雾中似的,战士们忙碌着的绿色的影子晃来晃去。 三人赶紧也冲上去。 对于非专业救援队员来说,救人只能靠手刨肩扛。方自归、张虎和小郑在学校的废墟里拼命挖啊,搬啊,扛啊,张虎不小心蹭破了胳膊上的一块皮,流了血,才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一只小孩子的脚。然而,功夫很负有心人,整个小孩子被挖出来后,他已经死了。 操场上,一排一排地摆放着孩子们的尸体,一个防疫人员正在给尸体喷洒药水。 而现在,尸体又增加了一个。 那个小孩子的家长哭得声嘶力竭,引得张虎和方自归也忍不住抹眼泪。 继续挖,然而接二连三挖出来的几个都不是活的。挖着挖着,挖出来一块黑板,只见黑板上写着:北京奥运会倒计时还有88天。讲文明,树新风。迎接奥运,从我做起。 “这里有一个活的!这里有一个活的!”在废墟的另一端,传出来一个激动人心的喊叫声。 一个还活着的小女孩被挖出来了,当小女孩的母亲认出自己的女儿,她向挖出她女儿的几名武警战士双膝下跪,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地哭喊着:“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 事实证明,奇迹是存在的。 汗流浃背的方自归和张虎受到巨大鼓舞,继续拼了命地挖啊,搬啊,扛啊…… 然而事实同样证明,奇迹是罕见的。 方自归、张虎和小郑不遗余力地折腾,不断看到埋在废墟下的一个头,或者一双脚,或者一只手,但是等到把废墟里的人挖出来,他们都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后来,挖着挖着,一下发现了十几个小孩子,他们扭曲挤压在一起,大概是他们逃命时一起挤在了教室门口,然后大楼一下子垮塌了。这些孩子中,没有生还者,孩子们的身体有的蜷缩着,好像睡熟了一样,而鲜血已经凝固,变了颜色。 失望越来越大,希望越来越渺茫,学校操场上,小尸体的队伍越来越长。 失去了孩子的亲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悲伤。 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被四个亲人簇拥着,父亲抱着孩子的头,嚎啕大哭,母亲弓着腰,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清理孩子脖子里的沙土。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跪在尸体中间,双手抱头,仰天嚎哭,也不知道他哭的是哪具尸体。 一对夫妻,丈夫蓬头垢面地坐在孩子尸体旁边,一只手撑着身体,一只手拉着死去的孩子的手,咧开大嘴抽泣着。而妻子跪着,上半身匍匐在地上,把脑袋埋丈夫的一条腿上和自己的双手里恸哭。 而一个至今仍然没见到孩子的妇女,情绪失控,冲到废墟上对着废墟的缝隙,撕心裂肺地大喊孩子的名字,一个满脸悲伤的沉默男人,垂头站在这名妇女的身后,双手死死抓住这名妇女一条胳膊…… 方自归和张虎从没有在一天时间内,见到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泪水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涌出眼眶。 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时间窗口,关闭了。 天黑了,回到温姐的救助站,方自归拿起矿泉水瓶子喝水,手都在发抖。 也许是体力透支太厉害,也许是精神刺激太厉害,也许是太口渴,方自归的手抖了好一会儿。这一天,方自归和张虎是泡在泪水和汗水里渡过得,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泪涕横流,特别容易口渴。 张虎去看老丈人了,而方自归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回到救助站的温姐问:“怎么样,救出来人没有?” 方自归泪流满面,“一个都没有救出来。” 温姐说,“不要哭,要节约用水。”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哭竟然也要节约,居然不可以无组织无纪律地流眼泪......因为哭多了,会口渴。 方自归抹了抹眼泪,“温姐,您的家人呢?” 温姐说:“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方自归非常惊讶,“不知道?” 温姐淡淡地说:“我家不在溪秀镇。我家在县城。” 原来,温姐以前是县政府机关的,四川当时有个“千名干部下基层”活动,温姐就被下派到溪秀镇中滩坝村当村书记,任期两年。结果,温姐去年十二月下派的,今年一月遇到雪灾,三月遇到藏族暴乱,五月遇到地震,不禁令人对七月产生了一些怀疑。这锻炼干部的锻炼强度,也实在太吓人了。 温姐老公在青川一所中学教高中,温姐女儿在青川的另一所中学上初中,地震后通信中断,也不知他们的生死。县城也是重灾区,温姐当然牵挂亲人的生死。溪秀镇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走路的话,如果半路不被滚石砸死,一天时间肯定也走到了。但是,温姐不走。正是人在基层,身不由己。 “我们政府都死了十一个,本来,我们总共就二十几个人。”温姐说,“休假的、出差的有几个,还有几个跑了的,政府就没剩下几个人,那我必须要坚持。我们就顶起杆杆做,把党旗插起,这个帐篷就是一个支部,石头上的党支部。老百姓看到我们很亲切啊,老百姓说,温书记,你们不得走嘛。我说,我们不得走。他们说,看到我们就像看到希望一样。我说,我们肯定不得走的,我们死都要跟你们一起死。” 除了自己老妈,方自归没怎么接触过党员,对在大学里接触过的学生官党员没什么好印象,但对眼前的温姐,方自归此时产生了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敬仰。 温姐接着说:“昨天早上,市里的领导我们也碰到了。王书记呢,也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真的是看到就像看到亲人一样,真的就觉得有希望了。今天,***也到青川视察灾情了。我就理解老百姓看到我们为什么那么亲,所以我不能走。” “温姐,地震当天,您遇到的情况危险不危险?” “危险。”温姐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时,方自归疲倦全无,“捡回来一条命?” “地震的时候,我在溪秀宾馆。”温姐开始讲述那一天的历险,“当时市里面有个‘双同教育’,县领导要下来,我们就中午没休息办村务公开栏。两点过,两个陈局长就来了,喊我们去溪秀宾馆开个临时会。每次我们都是在二楼217开会,宾馆的人说,温书记,二楼满房了,只有三楼。我们无所谓,就去317。然后两个陈局长叫我把中滩坝村的万村长喊来,落实下‘脱发大会’的一些细节。因为第二天,就是有两百多人参加的‘脱发大会’,要开个临时会布置具体任务——” “脱……发大会?”方自归问,联想到植发大会是不是更有建设性。 “就是脱贫发展大会。” 方自归后来才知道,青川是贫困县。方自归总是在经济较发达的长江中下游平原活动,没接触过山区贫困县的基层工作,自然对脱发大会非常陌生。 “我们在317刚坐了一会儿,正在等其他人来开会,房子摇起来了。”温姐继续说,“我们三个马上跑进卫生间,嚯!那个抖得凶哦!开始是左右摇摆,然后是上下拉扯。溪秀宾馆是新修的,钢筋都拉开,水泥拉开,我就一直‘啊——’尖叫。我想,着了,肯定要死了。结果‘轰轰轰’就下去了,房子坐下去了,就像坐电梯一样下去了。好快哦!等到房子不摇了,我们从窗子爬出来,嘿!三楼变成了一楼。” “一二楼呢?” “一楼陷进地下,二楼直接飞完。” “飞完?”方自归又疑惑了,他对基层工作是很不熟系的。 “就是二楼直接没有了,墙斜着倒了,二楼的地板和天花板贴在一起了。” 方自归现在明白,温姐为什么说自己捡了一条命。他们原来一直在217开会的,这次搞得二楼直接飞完。 温姐身上的血衣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地震时,拉开的钢筋像鱼叉一样乱叉,一个陈局长手部和腰部受了伤,温姐把一身是血的陈局长从窗口拉出来时,自己也就沾上一身血。 夜越来越深,张虎回来了。温姐的彩布条棚子里很挤,这种稀缺资源,也是应该优先提供给老弱妇孺和伤病员,方自归和张虎便到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灾民的平坝子上,找块合适的地方,继续吸天地之灵气。 方自归和张虎在人群边缘安顿下来,突然觉得气氛非常诡异。人口密度这么高的一个平坝子上,竟然没有什么声音,而且没有什么亮光。 四周黑洞洞的。干涸的河床对岸,在灰色的山峦的影子背后,在微微发紫的夜幕里,半圆形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坝子里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人影。黑暗。特别的安静。 “怎么都还这么暗?今天不是已经发了蜡烛吗?”张虎疑惑地问。 方自归猛然意识到,这些在坝子里的人,很少有跟家人在一起的,他们都还没从巨大的灾难当中恢复自己的神志。 此时的他们,不需要光明,也不需要交流。 怎么交流呢?说……你们家走了几个? 这是一个光的死角。 115. 珍贵的一瓶水 五月十六日清晨,温姐往彩条布棚棚外面看了看,看见对面棚棚上的一片塑料布在风中颤抖着,在四川盆地常见的被云层覆盖的浅灰色的天空圆顶上,出现了太阳开始升起来的光亮,天边的几颗星星,正在渐渐熄灭下去。 平坝子上,渐渐醒过来的人群中,开始出现此起彼伏的哭泣声。 一个坐在水泥地上的小伙子,看不到他的脸,他的有气无力低垂下来的头,埋在搁在自己膝盖上的胳膊窝里,他另一条胳膊撑在地上,撑住他倾斜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坐在这个小伙子对面的那个小伙子,用头顶着那个埋在胳膊窝里的头,双后也紧紧抱着那个埋在胳膊窝里的头,微微颤抖着的露出来的侧脸正在剧烈地抽泣。 一个老大妈站立着用一只手扶住路边的一跟木桩,倾斜的头顶在那木桩子上,紧闭的双眼和鼻子皱成了一团,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几颗大大的透明的泪珠慢慢地滑落,她不发出一丝声音。 在人群边缘的张虎站了起来,挽起袖子,借着黎明的光亮查看一下自己收了伤的手臂。在一片红糊糊的血污之上,爬着弯弯曲曲的血痂。张虎的伤其实不重,但因为没有水清洗,他那条粗壮的血臂看上去就有些恐怖。 干涸的像要没入地下去的河床,在黎明时泛着灰色的微光。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汉子大步向人群走了过来,走到张虎跟前问:“喂,温书记是不是在这里?” 张虎道:“是找温姐吧。她在救助站,就是彩布棚棚里面门口挂着个纸箱箱……现在我们都归她领导,我们也要去找她,我带你一起去吧。” 然后,张虎和方自归就引着几个人一起去找温姐。 彩条布棚棚里,那汉子一看见温姐,就走上来紧紧握住温姐的手说:“温书记,终于见到你喽,谢谢你啊!” 温姐道:“几天都没看到你,你谢我做啥?” “你一个电话,救了我们八条命啊!” 原来,这汉子就是中滩坝村的万村长,本来他应该在四天前的下午,也就是在溪秀宾馆开会时跟温姐见面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让两人此时才见上面。而温姐当时打给万村长的那个电话,其实还不止救了八条命。 地震发生后,中滩坝村的房子全部垮塌,而且垮下来非常快。村里的人有午睡习惯,所以地震时跑出来的人很少,温姐一个电话救的八个人,就成为地震发生后营救本村村民的绝对主力。 温姐做事不啰嗦,那天陈局长说开会,温姐就马上给万村长打了电话,说两个陈局长下来了,马上来溪秀宾馆开个临时会。万村长当时正在打麻将,接到温姐电话,他们一屋子两桌麻将马上就撤了,结果他们刚刚走上公路,也就是温姐打来电话两分钟以后,大地震发生了。 地震时,万村长刚刚打麻将的那个小楼完全垮塌,那楼里没打麻将的三个人全部被埋,后来也没救出来。当时如果温姐跟陈局长多啰嗦一两分钟再给万村长打电话,或者跟万村长打电话时在电话里多啰嗦一两分钟,那八个人也就出不来了。 万村长给温姐讲了一个电话救八条命的经过,然后对温姐说:“听说你没死,我好高兴啊!” 温姐笑道:“你也没死,我也好高兴啊!” 方自归心想,农村人说话可真够直来直去的。 “你从县里面下来,如果死在我们这里,我还莫法交代。”万村长说。 “这个就听天由命了,莫法的。”温姐道。 “唉,这个龟儿子的地震,太凶了!” “村里面伤亡怎么样?” 做为村书记,几天没回村,温姐自然要关心下村里的情况,然后,方自归和张虎就听到了一个令他们每每想起就唏嘘不已的故事。 512那天,是万村长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 万村长的独养儿子在外地打工,五月十一日那天,万村长就带老婆到县城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件新衣服,总计一百元,两口子一人一件,512那天就正好穿在身上。地震来的时候,万村长和另外七个人刚走出村子,地震发生后,他们就从村口开始,一户一户人家救过来,而不是做为村里幸存的主力,都先去救自己家。 万村长做为领导和共产党员,更是绝对不能先去救自己家的。 震后第二天,村长领到一瓶矿泉水,他就装在贴身袋子里舍不得喝,想把水省下来,等到把老婆挖出来以后给老婆喝。因为他想,老婆一定是很口渴很口渴的。谁知救了将尽三天,村长才救到自己家门口,等村长亲手把老婆挖出来时,老婆已经死了。 故事听到这里,悲伤的方自归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中滩坝村做为一个名字里面有三点水的村,怎么也缺水呢? 本来那瓶珍贵的矿泉水,就是村长省下来要给老婆喝的,而老婆被挖出来时,穿着为了庆祝结婚二十周年而买的新衣服,脸上全是泥沙。然后村长就想,最后就让老婆走得体面一点儿,然后就用这瓶水给老婆最后洗个脸。 谁知道,水浇到老婆脸上,万村长用手一抹,老婆的脸皮直接掉下来了。 不像躺在街上的死人能够吸天地之灵气,捂在废墟里的死人,腐烂很快。地震后,天降异象,又是暴雨又是高温,村长让老婆死得体面一点儿的愿望,都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 “我的可怜的老婆啊——”万村长说到这儿,哀嚎了一声,捂上了眼泪汪汪的眼睛。 张虎后来决定,虽然老婆对自己不太好,自己还是对老婆好一点。因为,当你很想对她好的时候,你不一定有机会了。 方自归的决定是,一定要找个老婆,而找老婆的标准,有情有义是最重要的,有脸有胸不是最重要的。 还活着的人们,再次投入到紧张的救灾工作当中。 根据温姐的指示,方自归、张虎、小郑这些外来的志愿者,这天负责发放救灾物资。就好像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外来的志愿者发物资比较公平。 然后,想要打破公平的人,居然就在这种非常时期没脸没皮地出现了。 物资发着发着,方自归看到一个正排队的男人眼睛闪烁了一下,立即觉得有点儿奇怪。等这个男人走得更近一些,方自归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眼光不太正常?因为这个人今天已经领过一次物资了。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当那个男人从小郑手中取过物资,方自归一把握住了那男人攥着瓶装水的手。 “你已经领过一次了。”方自归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 “没有啊。”那人嘴硬,然而,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方自归的人脸识别系统,是在美国端盘子时修炼过的,认脸可是他的强项。方自归借一个电视小品的包袱揶揄那男人,“你以为你换了件马甲,我就认不出你了是吗?” 可到了这个份上,那男人还死不认错,“你认错人了哇。” 方自归的火“腾”地窜了上来。 因为缺水,方自归心想,老子连哭都要节约,万村长自己不喝水,才能给结婚二十周年的老婆洗把脸……正所谓水火不容,缺水是很容易上火的,怒火冲天的方自归,把那人从队伍中拽了出来,向他伸出手,“把水和吃的,还给我!” “嘿,你莫要冤枉人哟,你搞错喽,你硬是——”那人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脸,却不知此时的方自归,已经不是100°c的开水,而是连外焰温度都已超过500°c的一团火。 是的,有的时候,要坚决向温姐学习,绝不啰嗦。 “嘭”的一声,方自归一记高鞭腿扫在那人脸上,那男人脑袋一歪,一个趔趄,然后,方自归打算用第二脚扫荡一切猥琐的灵魂,所以第二脚佛山无影脚的威力更大,“通”的一声,那男人被踹翻在地上。 那男人虽然被踹翻,神志还是非常清醒,哼哼着在地上滚了几下以后,见方自归又上来了,爬起来就跑。 方自归把地上的那瓶水和那袋方便面捡起来,对排队的人怒吼一声:“谁他妈敢多领东西的,这就是榜样!” 张虎笑着走回来,对方自归说,“哥老倌,这么多年,终于第一次看到哥老倌的身手咾。” 116. 公司破产算个毛 五月十七日,又发生了一次强烈的余震,然而溪秀镇通往县城的道路还是终于抢通了,发电机运了进来,镇里终于有了电。 大地又吼叫了几声。包裹着尸体的紫色尸袋遮住了一条街道,在没有阳光的苍白天空下仍然显得非常刺眼。这条街道也好像死去了。一座垮塌了一半的居民楼又被抖落了一些灰尘。山坡上又滚落了一些砂石泥土,山的绿色又被灰色淹没了一些,让整个山丘看起来像一个用新鲜泥土做的透着丝丝绿色的巨大的新坟。 一辆白色的卡车驶出了镇区的街道,货箱里满满一车的尸体在颠簸下微微晃动着。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呻吟,好像在寂静中拨动了演奏悲伤圆舞曲的琴弦。 镇子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刚挖出来的大坑好像一张张大嘴,等着吞噬人类的肉体,等着吮吸黑色的血。 方自归和张虎捂着鼻子经过一个散发着极度恶臭的废墟,来到了志愿者集合的地点。在这里,以成片的尸体为背景,温姐向志愿者们布置了新的任务。 “唐山大地震,震死了十万人,瘟疫死了二十万!”仍然穿着一身血衣的温姐,慷慨激昂地对集合起来的志愿者们说,“所以,防疫,是我们现在工作的重点。尽快掩埋尸体,就是防疫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发生大瘟疫,我们就死在这里!但是死之前,我们能救好多人,就救好多人!” 在这一天之前,救援工作是一切以活人为中心的,所以挖出来的死人,都摆在街上或坝子里没人管。但此时,废墟中发现活人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处理那些暴露在外、遍布全镇、吸天地之灵气的死者,就变得刻不容缓。 镇政府剩下不多的几个幸存者开了会,进行了分工。招商办的蓝姐主要负责活的,温姐就主要负责死的。蓝姐的工作强度其实也非常大,比如把伤员和老百姓往半山坡上转移的工作,就由她来领导。此时,上游已经形成了堰塞湖,抗震指挥部经过研究,担心大水突然冲下来把人淹了,所以必须要向半山坡溪秀电厂的一个坝子转移。 开完会,蓝姐对温姐说:“哎呀,温妹儿,几天功夫,看到你都老了十年啰。” 温姐说:“蓝姐,不要说我啰,你也老了十年啰。” 不过温姐以为,老了没什么,累呀,淋雨啊,不睡觉啊,都没什么,只要不是死了。 温姐还以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对方自归说:“现在他们都叫我尸长。” 方自归心想,没下过基层,确实很多东西都不懂啊,“尸……长?” 温姐道:“就是跟尸体有关的工作都由我负责。” 方自归以前只知道有师长和市长,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尸长这么一个关键的岗位。这次来溪秀镇下基层,真是学了太多东西。但自从方自归对温姐产生了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敬仰,方自归就打算,在灾区里要一直跟温姐混了,如今温姐当上了尸长,方自归不可能不大力支持温姐收尸的工作。 于是,收尸,就成为此后方自归救灾工作的主轴。 在去执行新任务的路上,张虎说:“等一下抬尸体,绝对不能拿尸体身上的金项链、钱、手机什么的,就抬起来丢到坑里一起埋了。部队下了死命令,谁敢发死人财国难财的,就地枪决。” 方自归惊道:“啊?这么厉害!” 张虎又说:“还有什么矿泉水卖十五块一瓶的,根本不跟你说什么,一枪就把你打死。” 方自归又一次产生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了,“不可能吧!” 张虎对自己得到的小道消息非常肯定,“就是这样。这是对的。重灾区几百万人口,要是没有铁的纪律,社会肯定乱了。” “要是哪个小贩真的矿泉水卖十五块被打死了,不怕家属们闹啊?” “到处都是死人,打死以后往尸袋里一装,往坑里一丢,谁他妈知道?” 方自归心想,是啊,这操作合理性不强,但可操作性很强。 山坡上,战士们已经开始了掩埋尸体的工作,等到志愿者们赶到掩埋点的时候,埋尸体的大坑已经成形了。 爬上山坡,方自归看着脚下的大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禁不住心里感叹一声:我滴天!!! 没有过地震的经验,方自归有个思维定势,就是埋死人应该是一人一个坑。然而,方自归此时脚下的这个坑,长约三十米,深约五米,宽约两米,尸体密密挨挨地铺在坑底。 埋人的时候,在坑底铺上一层石灰,把尸体丢下去铺一层,再铺一层土,然后在这层土上再铺一层石灰,再密挨挨地铺一层尸体,然后铺一层土再铺一层石灰……所以,一个坑起码可以埋几百个人。 看着脚下的大坑和尸体,方自归心想,怪不得张虎说把死人往坑里一丢,谁也不知道。 方自归和张虎便开始把一具又一具尸体抬上山坡,丢进坑里。 有一趟,张虎把盖在一具尸体脸上的破衣服掀开,当时就呕吐了。那具尸体的颅骨被压碎了,脑浆流了出来,扭曲变形的头部高度腐烂。张虎的胃酸来得过于迅猛,来不及把口罩取下来,张虎呕出来的秽物都溅在了口罩上。 有一趟,方自归走着走着,体力不支,腿一软,手一滑,尸体一扔,在坡上摔倒了。方自归摔倒后翻了几个滚,然后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虎走过去拉方自归,却看见方自归眼里噙满了泪水。 方自归被张虎拉了起来,然后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 张虎和方自归都觉得,温姐太强大了,因为有些尸体温姐是认识的,她居然到最后都没有崩溃。温姐不愧是尸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的尸长。 “温姐,路不是通了吗?为什么不把这些尸体运到县里的火葬场烧?”方自归问。既然温姐是尸长,关于尸体的问题应该向她请教的。 “太多了。”温姐说,“火化场来不及烧,二十四小时烧都烧不赢。” 是了,方自归心想,当初搞工艺突破一炉一炉烧心脏瓣膜,也花了很多时间,生产线都是有takttime的。【译:生产节拍时间】 尸臭笼罩着溪秀镇,那种臭很难形容。 当年莞尔在方自归面前形容一瓶味道复杂的勃艮第红酒,可以说从酒里面品出了苹果味、草莓味、樱桃味……但尸臭所蕴含的各种香型,是方自归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品尝过的,那种气味真是太难以形容了。即便多年以后,方自归每次想起那个味道,就吃不下东西,方自归也才知道,人的毛孔是会呼吸的。那个尸臭是无处不在地让你认识到,你戴多少层口罩都没有用。 在那种味道的熏染下,真有一种人间地狱的感觉。 抬了一天的尸体后,晚上,张虎和方自归躺在地上,累得也不想动了。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哀嚎声,划破了夜的宁静……然而重灾区里,什么样的奇迹都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张虎和方自归都很平静,并没有再大惊小怪了。 “我突然觉得,公司垮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方自归仰面朝天,看着黑色的夜空,像是对张虎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公司垮了就垮了吧,人活着就好。” “嗯。”张虎说,“那年我公司垮了,幸好我没从维多利亚港跳下去。” “经历过这些,公司破产算个毛?” “唉,太惨了。” 方自归突然有些哽咽,“我们这个民族,这百多年来,真的是……他妈的多灾多难。” 张虎一声长叹,“唉——” “今天尸体抬着抬着,我想起了我爷爷。” “怎么想起你爷爷?” “三八年,我爷爷和我奶奶还没结婚。”方自归咽了口唾沫,“宜昌大撤退,我奶奶跟着她在汉阳兵工厂当工头的舅舅逃往重庆。我爷爷一路讨饭,用两条腿从宜昌走到了重庆,终于在重庆找到了我奶奶。我爷爷到了重庆以后,找不到工作,只好‘打烂仗’。后来,找到一个工作,就是抬尸体。” “啊?真的呀?”张虎有些惊讶。 “真的。三八年起,日本人三天两头轰炸重庆,一轰炸就要死人,死人就要抬尸体,我爷爷就干这个。校场口惨案,一下子死了几千人,那要抬多少尸体?所以我爷爷一直都恨日本人。”方自归呜咽起来,“整整七十年过去了,已经是二零零八年了,又轮到我抬尸体……呜呜呜……日你妈……我日你的妈哟……” 117. 伟大的国家 五月十八日,溪秀镇有了手机信号,瓶装水短缺问题有所缓解,帐篷运了进来,温姐有了替换衣服,温姐终于换下穿了六天的血衣。 不知谁升起了一面五星红旗,升得很高很高,有五层楼那么高。红旗高高地飘扬在那里,因为山体滑坡而变成一片光秃秃没有植被的土灰色山坡,成为了它的背景,让风中的红旗显得鲜艳夺目。这面旗帜脚下,两堆废墟好像两座小山,在废墟的前面,一队刚刚进入灾区的有组织的志愿者向红旗致敬。 一支来自浙江的医疗队经过中滩坝村的废墟,看见一堵上半截已经坍塌的白色围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黑色的大字——震垮的是房屋,震不垮的是精神。 远处泛黄的田野上笼罩着薄雾,头顶上宁静的天空一动不动。站在埋尸体的山坡上往下看,一条街道上的大地裂缝旁边,七八个鲜艳的橘黄色的小点也一动不动,在褐色的地砖上亮闪闪的。那些小点,是因为疲劳过度而已经沉沉睡去的消防队员。 似乎永远都不知疲倦的温姐仍然在一线拼搏着。 方自归和张虎仍然一趟一趟地把尸体运上山坡。 后来,方自归看到网上的所谓新闻曝光,说掩埋尸体时没有人道主义,一个裹尸袋裹好几个人的身体,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对于这样的新闻,方自归非常不屑,方自归以为,应该叫键盘侠们在收尸一线奋战几天,再来跟大家谈尊重。 心底里,没有不尊重,每填完一个大坑,战士们还一起向逝者敬礼。这时的裹尸袋不能像伟大的爱情那样专一,是因为好多尸体挖出来时,本身就不完整了。这里挖出来一只手,那里挖出来一只脚……那是做不到像在马王堆出土珍贵的、不腐烂的汉代女尸那样,保证一个尸体的不同部分,能在同一时间完整出土、统一入袋的。况且,裹尸袋的数量又不充足,尸体又不能暴露在天地之灵气中时间过长,所以才出现一部分的三个手配一个脑袋,或者这人的脚配那人的胳膊的现象。但在现场,能够忠实于原著是尽量忠实于原配的,三头六臂之类的魔幻造型,肯定没有出现过。键盘侠们没有到过现场,那里知道发生经济学上的规模效应后,那种收尸的难度。 别说建筑物在地震时能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分解人体,山上滚落的石头,也能把山下跑着的人打得四分五裂。正是亲身经历过,方自归才深刻认识到,胸口碎大石是极不正常的,大石碎胸口才是普遍现象。 手机有了信号,是方自归以为这一天救灾工作取得的最大突破,但同时,方自归又感到很紧张。因为,张虎和方自归都一直帮温姐悬着一颗心,就是温姐老公和女儿是生是死、是安是危的消息。手机有了信号,消息就要来了。 其实震后第三天,部队的卫星电话就通了,但用这个资源寻亲是不可能的。几天前,固定电话也抢通了,镇政府门前装了部电话供灾民跟外界联系,打电话免费。可温姐太忙了。温姐的尸长工作已经很忙了,她还冒死抽空做向导,带领来自山东的解放军战士到老鹰嘴、红杏乡去救灾,去送物资,因为解放军战士不熟悉当地道路。况且,老百姓们在电话机前排起了长龙,温姐也不可能排这个队。等到排队打电话的队伍短了,温姐也往青川打了个电话,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如果温姐老公死了,不管他在阴间的哪个层次,他呆的地方,是绝对没有中国电信固话的。而如果温姐老公还活着,不管他在阳间的哪个层次,他处于重灾区的青川,便要么在坝子上,要么在帐篷里,他呆的地方也没有中国电信固话服务。 手机通了,温姐老公终于传来了消息:打手机的是他本人,所以他还活着,而且女儿也还好好地活着。 温姐老公和温姐女儿不在一起,她老公要管学生,就管不了女儿,女儿是温姐弟弟管着。因为要照顾学生,温姐老公也不能来溪秀镇寻亲,所以这些天,夫妻双方都不知对方的死活。 “每晚十二点以后,学生娃娃都睡了,我就一个人在那儿哭,呜呜呜……”温姐老公哭着在电话里说。 然而温姐没哭,她发扬共产党员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手机里对老公开玩笑说:“十二点以后,是见证爱的时刻。” 听说温姐老公和女儿都没死,方自归和张虎心里特别高兴,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将抬尸体进行到底的勇气。 到了这天晚上,通过以部队为主的军民联动,绝大部分尸体都已经埋掉了,但因为废墟一直在清理,清理的过程中,一直在产生尸体,所以掩埋的过程也一直要进行下去。做为尸长的忠实拥趸,方自归和张虎这对金牌搭档,就一直跟尸体较上了劲。 下了班,消了毒,吃了饭,方自归和张虎终于在来到灾区后第一次躺在了军用帐篷里。 有了军用帐篷,方自归和张虎以后在夜里,就不用吸天地之灵气了。不过,此时的天地之间,已没有多少灵气,只有很多臭气。也就是因为溪秀镇的天地之灵气这段时间不够,而臭气供过于求,张虎每天都会情不自禁地呕吐。 方自归用手机给家人报过平安,就给母司打电话,才知道母司竟然已经回到苏州了。 母司率领一支满载救援物资的越野车队,于十五日到达了成都,然后直奔汶川,却发现根本下不了高速。都江堰、雅安、绵阳、德阳等一切通向灾区的高速公路出入口,全部对私家车封闭,只有军车、救护车等官方的救援车辆可以通行。据说,这是为了保证生命通道的畅通,避免巨量的志愿者的私家车一起涌入灾区,反而起到越帮越忙的作用。据统计,十五日十六日这两天,仅成都到都江堰这段高速上,就拥堵了几十万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志愿者车辆。 听母司说了这种情况,方自归却非常欣慰,真的产生了一种“同体大悲”的感觉。方自归此时觉得,自己和自己身上的细菌不但同体,自己与全国那些共同面对灾难的同胞也同体。 “没有通行证,连徒步进灾区都不给进去。”母司在手机里说,“我兜了一圈,实在没办法,只好带车队到成都卸货,把救援物资捐给红十字会了。” 方自归暗自庆幸,如果不是仗着张虎老丈人,自己肯定进不了重灾区,就要错过这次抬尸体的……人生历练了。 在灾区做了这么多天志愿者,除了对破产有了不同的思考,方自归对生命也有了不同的思考,对自然也有了不同的思考。虽然有巨大的悲伤,也有很多的收获,方自归计划,以后要完完全全地敬畏大自然。方自归真切地感悟到,别说自己非常渺小,整个人类,在自然面前也是非常渺小的。 和母司通完电话,方自归觉得,自己在灾区献爱心,应该向工大爱心社创始人汇报一下。方自归相信,此时的爱心社创始人,也一定在用某种方式为灾区人民献着爱心。方自归就拨通了桑妮的手机。 知道方自归在青川,桑妮非常意外。 方自归告诉桑妮,青川死了很多很多人,但灾区人民没有在灾难面前低头。青川人民以为,留得青川在,不怕没柴烧,青川人民正以不屈不挠的精神,与死神进行着赛跑。 桑妮告诉方自归,上海的献血热线被打爆了,上海人民的热血,正如滔滔江水绵绵……正如潺潺小溪源源不断地流向需要血浆的灾区。桑妮现在是上海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她看见上海的各个捐献点前都排起了长龙……我们不愧是龙的传人。 “我们接收捐赠物资的志愿者,都增加了夜班和周末班。”桑妮在手机里说。 方自归又一次产生了“同体大悲”的感觉,对桑妮说:“我现在觉得,这个国家不论有多少扯淡的人和事,经过这些天的事,我坚信,中华人民共和国终将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 118. 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五月十九日凌晨,上海浦东联洋社区,高层住宅楼里的灯光大多都熄灭了,桑妮家仍然还灯火通明,她家的客厅,在沉沉的夜幕中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繁华的大都市,轻风徐徐吹动,社区里大拇指广场的那个大拇指隐没在夜色中,广场上新立起来的一个灯光雕塑,好像一朵插在地上的巨大喇叭花,在透明的空气中闪耀着绚烂的紫色。 液晶电视屏幕上,一个消防队员抱着个眼睛上缠着一条白毛巾的小女孩,拼尽全力地,从瓦砾中水泥板下的一条缝隙里钻了出来。守候在缝隙边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而消防队员的脸部肌肉扭曲着,大张着嘴,一边艰难地移动一边发出雄狮般的怒吼。 “忙完了回到家,夜深人静,我总要看会儿电视。”桑妮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对着手机那头的方自归说,“每天我都被一些电视画面感动得泪流满面。” 千里之外的溪秀镇,大地毫无节奏地抖动了几下,一群鸟从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里飞了出来,在大树的上空迅速地盘旋着。 新搭的绿色军用帐篷和破破烂烂的彩布条棚棚交错,许多帐篷的门都敞开着,方自归住的帐篷里,一壶正在烧的热水发出“咝咝”的响声。 “天天泪流满面?”方自归躺在帐篷里,对着手机那头的桑妮说,“我还以为只有在灾区现场才有这种效果。” “你知道吗?现在电视上,一个小女孩刚刚被救出来了。地震都已经过去六天了,这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真是非常开心。在重灾区,我知道的‘奇迹’确实比平常多了一些。” “灾区里还有哪些奇迹啊?” 方自归告诉桑妮,地震发生时,溪秀镇税务所的一个人从六楼被甩了出来,居然没摔死,仅仅摔断了腿。大灾面前,他身体的其他部位,真的是超水平发挥。 方自归告诉桑妮,地震发生时,青川王家山整个山体没有飞完,飞了一半,据说这半座山因为巨大的气浪,飞到了两公里外的东河口,让那里的五个公社顷刻间处于一百多米深的地下,连把尸体挖出来的希望都不给你。那飞出来的一半山体,也真的是超水平发挥。 方自归告诉桑妮,地震发生时,两对夫妻开一辆车在溪秀镇自驾游,大地一震动,坐在副驾那个男的惊慌失措,拉开车门,跳下车就跑,谁知才跑出去几米,他脚下裂开一条地缝,他顷刻间掉了下去,地缝顷刻间又合拢,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副驾死在了超水平发挥的大地中,驾驶员隔着挡风玻璃,看着同伴被大地瞬间“吃”掉,惊吓过度,立刻忘记了已经学会的驾驶技术。大地不震动了以后,他也不会开车了。这时忘记怎样开车倒是好的,车上惊吓过度、呆若木鸡的三个人,以不变应万变,反而都逃过了死劫。 …… “看电视是比较幸福的,我们在现场看直播,看到最多的镜头,是挖出来的一具又一具尸体。” “哥哥,你在灾区里做什么工作?” “搬货,搬砖,搬尸体。总之,在工大学的电气技术,还有在商学院学的线性规划,都是通通用不到的。” 桑妮“扑哧”笑了,“哥哥,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还开玩笑啊!” “用温姐的话说,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温姐是谁啊?” “是我们的头儿。温姐现在是尸长……哦,这个尸长是尸体的‘尸’。” “啊?还有这种……尸长啊?” “有啊。所以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收尸。现在尸体少了,劳动强度没有刚开始那么大。第一天搬尸体,回来我累得,躺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 “我们现在还是挺忙的。我在红十字会做义工,现在红十字会工作时间都调整为朝七晚九。因为我朝七晚九,我女儿都学会自己做饭了。” “哎呦,豆豆年龄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啊!看来经过这场灾难,大家都成长了。” “哥哥,你在前线,一定要保重,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从这天起,桑妮就一直叫方自归“哥哥”,再没改过口,导致方自归后来不得不改口,叫她“妹妹”。 此时,在旁边的另外一个帐篷里,一个志愿者医生正在给咳嗽发烧的温姐输液。那个志愿者对温姐说:“温书记,你要注意休息,你不能再这样拼了!” 而因为疲劳过度生病的温姐说:“不得行。许多工作要去做,天亮了,还是要去拼。” 黎明时分,温姐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紧张工作。 灾区里,每个不向灾难低头的人都在拼。 地震发生两星期后,溪秀镇开始建造活动板房,灾区救援工作进入常态化管理,抗灾进入到了持久战阶段。 方自归和张虎遇到了一批又一批新进入灾区的志愿者,这些组织起来的有通行证的志愿者也更加专业,他们中间甚至有心理咨询师,那比方自归和张虎这种尸体搬运师,更能发挥支援灾区的巨大作用了。 一个学临床的在校大学生志愿者告诉方自归,他还是通过走后门来到灾区的。他们学校在成都,刚地震时,从教学楼和宿舍楼里跑出来的同学们也感到害怕,后来,却集体按捺不住,纷纷请愿要去前线救灾。最后,学校只选了少部分学生去灾区支援,然后老师每天都在校门口和校园围墙外蹲点,围堵那些要去灾区的同学们。 方自归竟然还遇到一个上海小伙子。小伙子原计划骑车环游四川,谁知骑着骑着发生了地震,他就申请做了志愿者。方自归遇到这个志愿者颇有些意外,心想,什么时候起娘娘腔的上海人也有这么一颗高能的心啦?他们……也成长起来啦? 志愿者中,八零后是主力,让方自归对八零后刮目相看。八零后,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代独生子女,当年被媒体誉为中国的小皇帝,被誉为中国版垮掉的一代,想不到小皇帝们长大以后,居然超水平发挥,懂得了什么是担当。那曾经被社会舆论形容为中国历史上最任性、最自私的独生子一代,面对灾难非但没有垮掉,反而更积极、更热情、更勇敢地冲向救灾一线。 方自归后来知道,地震后一周内,来到四川参加救援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高达上百万人。就因为这样扎实的物质基础,后来,二零零八年,被称为中国的“志愿者元年”。 志愿者多了,尸体少了,方自归已经不是那么忙。但这天,母司打来电话,不巧方自归正在忙。方自归听见裤兜里手机响,响了许久才停,可是方自归没法接。 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开车可以单手开,抬尸体很难单手抬的。方自归不接电话,不是他抬到一半抬得意犹未尽,不愿放手,而是必须要抬到位了,才能腾出至少一只手来。 把尸体安顿好,方自归取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母司来电。 关于公司破产的问题,方自归已经想通了,于是坦然回拨母司的手机。 “克多,”母司的声音有些急切,“你现在怎么样?” “我还好。”方自归抹一把脸上的汗。 “公司有救了!”母司的声音很激动。 “什么……有救了?”方自归有些糊涂。 “开发区领导和科技局领导今天来我们复行科技做调研,他们对我们的评价非常正面,他们要立即、马上、速战速决地跟我们合作!” 后来方自归才知道,这一年的两会,也是这届国家领导班子第二个五年任期的第一次两会,国家制定了一个新的国家战略,叫做“大力鼓励自主创新”。因为这个国家战略,苏州成立了鼓励自主创新基金,却发现被鼓励的对象很不好找。 首先,苏州大批的外企是不能享受这种鼓励的,因为鼓励的是“自主创新”;其次,苏州许多的内企重生产而不重研发,不太符合被鼓励的条件。然后,他们寻寻觅觅,根据专利数据库中的资料,打印出来一份报告,复行科技的名字跃然纸上,领导们才知道,原来在科技园里,居然有这么一家默默无闻的公司,以前从来没怎么听说过的公司,这几年也没什么销售收入,却超水平发挥,惊天地泣鬼神地申请了两百多项专利。 领导们把复行科技的资料调出来一研究,再跟母司一谈,发现该司的做派,与国家知识产权战略非常符合。于是,领导们就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个美女,在漫漫海滩上捡到了一个宝,就要求复行科技赶紧申报。 “我们的条件,既可以申请专项扶持基金,也可以申请低息贷款!”母司兴奋地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方自归只觉母司讲的故事,好似在梦中一般,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居然有这种好事?” “哎呀,申报材料要科研负责人组织来写。你赶紧回苏州!立即,马上,快!” 奇迹,就是这样在废墟之上冉冉升起。 119. 世界上最美的眼神 拉开客房的窗帘,打开窗,方自归看见窗下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 树荫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天真且欢乐,与房间里的香味非常协调。小区里的植物生得非常茂密,往楼下看去,道路完全被浓郁的绿色遮住了,看着浓荫深处,在鸟儿不叫的时候,方自归心里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几只白天鹅在湖面上漂浮着,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气。落日的余晖下,一群色彩斑斓的鸳鸯在水边嬉戏。 这是成都的一个高档住宅区,余青家住的那栋楼就在人工湖的北岸,据说是小区的楼王,与人工湖南岸的小区会所隔湖相望。从灾区出来,方自归让余青给自己订个离她家近的酒店,谁知她订的这家酒店离她家也太近了,二者直线距离只有几十米。 会所里的瑜伽馆就是余青开的,会所里也有不多的那么十几间客房,余青跟管理这十几间客房的老板娘很熟,就帮方自归订了其中一间的所谓超级无敌湖景房。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方自归从声音的节奏判断,知道一定是余青到了。 方自归打开门,余青随即就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啊——” 此时的方自归,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是一种余青从来没见过的,一种方自归彻底突破自我的,类似丐帮九袋长老的造型。 “吓着啦?”方自归黑乎乎的脸微笑着,显得更加狰狞。 “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余青批判道,放下捂着嘴的手。 “灾区缺水。”方自归笑着解释,“洗脸水都没有,更不可能洗澡嘛。” 到溪秀镇第一天,方自归就在直升飞机卷起的滚滚红尘中搬货。后来,又在余震、大风、高温共同作用下营造出的朦胧派滚滚红尘中,方自归搬砖、搬尸体,汗水加尘,就像烧回锅肉时,酱油加盐,方自归早已经被烹调得色香味俱全了。 “那你先洗澡,然后带你去吃饭。” “还是先吃饭吧。” “洗好澡吃饭不香吗?” 对于过去两个多星期里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解释必须要多一点。方自归道:“我给你说,我身上全是泥巴,全是黑色的痂痂,抠也抠不得,一抠就痛。我计划先在浴缸里泡一个小时,然后再搓半个小时,那洗澡要两个小时,那都到夜宵时间了,那我已经饿死了……所以,快带我去吃好吃的!” “好吧。你想吃什么?” “这边儿的地形我不熟,吃什么由你定夺。” “我带你去吃串串好不好?” “好。” 其实,方自归不肯洗澡,是有自己的战略部署的,虽然说浑身黑色痂痂抠不得,也确实是事实。 到房间后,方自归看了一眼湖景和余青住的楼王,便产生一个不好的预感,就是万一余青今晚又喝多了酒,赖在自己床上不走了怎么办?这里,可是在余青老公的眼皮子底下,虽然拉上窗帘,眼睛可以看不见,可是这么近,心理上还是有障碍的。况且,也不知道这房间隔音好不好,余青是活彻底的人,她在床上大呼小叫的……影响也不好。 方自归把余青当好朋友,就像游梓晖曾经总结过的,和好朋友做爱,心情极其复杂。再说,华欣虽然是个混蛋,但佛祖说,众生平等,混蛋也是众生,你也不能无缘无故给混蛋兼众生的华欣戴绿帽子是不是?在华欣家门口给华欣戴顶绿帽子,这也太不尊重混蛋了。而且,从方自归床上下来立即再上华欣的床,余青自己是方便了,方自归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 所以,方自归坚决不洗澡,是他觉得身上有黑痂痂这样一层又臭又硬的保护层,肯定能够起到距余青于一米之外的效果,那自己就安全了。这层黑痂痂,此时就像龟壳之于乌龟的重要性,绝不能随随便便洗掉的。 余青不知道方自归复杂的心理活动,在去饭店的路上和方自归随便聊着天,说:“张虎没有跟你一起回成都唛?” “他一时回不来,他要跟老丈人共进退的。” 方自归走了,张虎以后抬尸体,只能重新发展一个新搭档了。 “他这趟出去这么久,他公司不开了?” “问题不大,他老婆能干的很,自然会主持他们家公司大计。对了,华欣现在对你怎么样?” “从美国回来以后,倒是对我放尊重了很多。” “那他现在还在外面花叉叉的吗?” “还不是花花肠子,但是只要他不是太过分,我现在也不过问他。”余青的语气如清风拂过水面,“他玩他的,我玩我的。” 听到“玩我”两字,方自归心里“咯噔”一下。 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方自归发现世面上已完全恢复了平常,大家都已回到室内打麻将了。成都,又回到了一种很舒服的状态,重点是,成都的天地之灵气,比溪秀镇的清新太多了。 余青找了家离小区不远的馆子,感觉她在战略上,完全藐视华欣可能在附近的存在,于是方自归进了馆子后,在战术上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突然发现,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在抽泣。 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刚从重灾区出来,乐于助人的惯性比较大。方自归径直走到那抽泣的女子身边,坐了下来,“姐,有什么我可以帮您吗?” 那女子抬起头,用泪眼朦胧的眼睛观察了一下方自归,说:“你确定我是姐吗?” 对于看上去年龄超过二十岁的女人,方自归老是产生一种“姐”的感觉,却忘记反观自己,自己正在慢慢变老,此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再加上方自归此时丐帮九袋长老的沧桑造型,那个“姐”对方自归“小弟”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姐”的质疑果然成功了。 “我七四年的。” “哎哟,妹子,不好意思哈,我七三年的。”方自归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看见你在哭……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吗?” 方自归和妹子就聊了起来。 原来,这一男一女也是志愿者,男的是妹子的司机,妹子是吴总,一个浙江的女企业家。 吴总十二号下午在上海延安高架上正开车,听到了地震的消息,十四号凌晨一点,她就和司机开着一辆满载药品的suv到达了成都。当时,是吴总参加的一个徒步驴友群组织了一个救援队,吴总报名参加救援队以后,不像其他队友都有救援证、医师证之类的,她啥都没有,救援队就让她负责物资,因为管理是她的强项。 吴总名下几个企业的员工总数加起来,超过五千人,她管个物资自然是毛毛雨。然后,她的工作就是以成都为基地,每天往什邡各乡镇运送一趟救灾物资。自从吴总来到灾区,吴总老爸每日以泪洗面,但是,吴总救灾救上了瘾,不肯回家,所以家人就不给吴总打钱了,银行卡也被老爸冻结了,因为只要卡里还有钱,吴总就每天采购物资和送物资,她就老是不能回家。吴总在饭馆里抹眼泪,是因为她当时卡里只剩下五毛钱了。 这个忙,方自归还真帮不了,因为方自归自己也是穷光蛋,正打算赶回苏州从政府那儿弄点儿钱,救济救济公司呢。不过,吴总听说方自归十三日晚就进了青川,再一看方自归这造型……这绝对是来自重灾区的变形金刚……啊不,绝对是来自重灾区的烈火金刚啊!吴总一下子就跟方自归热络起来。 “妹子,”方自归斩钉截铁地说,“今天这顿饭我请了。” “我要喝酒,”吴总为自己正名成了妹子,居然撒起娇来,“我要喝白酒。” “好,我们喝白酒!” 于是,余青也坐过来,两桌并一桌。 白酒上来,余青自己先斟满一盅,起立道:“我先代表四川人民敬远道而来的三位救灾英雄一杯。” 余青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家便边吃饭边喝酒,吴总就聊起了灾区的那些人,灾区的那些事。 “世界上最美的眼神,”吴总的眼神很陶醉,不知是不是几杯酒已经下肚的缘故,“这次在灾区见到了。就是在灾区,我才知道眼睛的美。” “谁的眼神啊?”方自归想不到在灾区还能见到这种东西,方自归觉得,自己在灾区老是见到世界上最惨的眼神。 “我每天到各乡镇送物资,你知道吗?车载导航不好用的。”吴总说。 方自归知道的,这些年中国的公路网日日新月月新,如果地图数据不经常更新,车载导航就不好用,更别说,大地震对灾区公路进行了毫无规律毫无艺术性的重构。 “嗯。”方自归点点头。 “在这个地震之前,其实对‘平等’两个字是不理解的。你看到穿得破破烂烂的民工,你还会鄙视人家,你还会远离人家。我在灾区送物资呢,你只要车一停,马上这样的人会过来。”吴总模仿民工的神态,“你是找路对吧?我带你去。” “主动上来?” “对。有些路断了嘛,当地人知道怎么走小路绕过去。那种眼神,不仅使你不害怕,完完全全平等,而且你看到了那种美,那种温暖,那种人性的特别美的互换。就是……当你摇下车窗的时候,当你看到那个眼神的时候,那就是战友,那就是亲人。不需要认识,我不告诉他名字,他也不告诉我名字,我们就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就是对那份东西的流露,就是太美了!” 方自归的身体微微一颤,真的,产生了一种很美的感觉。 120. 重生 馆子外面露天摆放的桌子也都坐满了人,桌桌都有一盆红通通的火锅翻腾着油亮的光,好像正哈着热气在一起呼吸。 墙面上画着各种工人老大哥穿着工装劳动的壁画,在一个看起来金灿灿的图案里,一个工人正双手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钎在高炉前作业,这个图案的下方,写着“串串香1987”。 吴总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那种眼神,真是妙不可言,真是不可思议。” 方自归笑道:“怪不得你赖在灾区不肯走了。” “原来眼神是可以淋漓尽致地表达他当下灵魂的状态。那种信任,那种美好,那种爱……什么还设防?那种眼神,完全是拥抱的感觉,用眼神就可以拥抱对方了。” “羡慕你发现了这么美的东西。” “所以我才理解,为什么说人要达到爱的高度才会达到高频,灵魂才是上扬的。永远会记得那种特别美的眼神,我一路都碰到。”吴总又模仿民工的神态,“唉,需要我做什么?那种满满的爱……肉体上多少次高潮都忘记了,但这种眼神,我永生难忘,真的永生难忘。所以,拥抱是用眼神的,天哪……” 做为人脸识别领域的专家,方自归能够想象世界上最美的眼神是怎样一种状态。方自归端起杯,“来,为了世界上最美的眼神,咱俩干一杯!” 吴总开怀痛饮一杯,又说:“以前老是鱼翅、燕窝的,吃饭很少。这次我才知道我能一顿吃三碗米饭,泡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就那种黑乎乎的小店,吃得可香了,因为一天就吃一顿。” 方自归问:“怎么一天才吃一顿呢?” “因为怕进去会饿。还有,就是不吃老百姓的东西,老百姓本来就缺。我们送一趟来回要十几个小时,只好进去前吃一顿。” 余青问:“成都到什邡很近啊,怎么一趟要十多个小时?” 对于过去两个多星期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解释必须要多一点。吴总道:“那个路不好,走得慢。还有因为石头可能会下来,都是车子一辆先过去,看一下,没啥情况,第二辆车再过去,就更慢。又不能按喇叭,因为按喇叭,万一共振了,石头就下来了。” 方自归对余青笑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张虎说他跟我现在是生死之交了吧。” “那种眼神,肯定是灵魂的交流,那种美……”吴总竟然还在陶醉,“在灾区,人性的美完全盖过了你遇到的那点丑陋。有个卡车驾驶员就是什邡人,他家在什邡嘛,我们想多给他一箱牛奶,他就退回来,他说别人更重要,他够了。你就是在一路被感动的过程当中,每天都是感动的泪水,就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在灾区,还有过什么丑陋的事情吗?”方自归问。 “有啊。武装部的人就被打了。”吴总道。 武装部不是打别人的嘛,怎么自己被打了,方自归好奇道:“那是怎么回事?” 吴总道:“当时收到好多各地捐的方便面,但是缺水啊,这些方便面就放到仓库里去了。仓库是当地武装部的人看着的,差不多地震过去一个星期了,灾区生活开始恢复正常,结果一个武装部的人,就把仓库里的方便面拿给女朋友妈妈的小店去卖。” 余青道:“啊?这太过分了!” 吴总接着说:“结果这个事情被志愿者发现了,然后就上报了。那个武装部的人知道不对了,就让军车把方便面拉回仓库。但是,你以为拉回来就好啦?”这时,吴总露出了地主恶霸必将受到人民审判的眼神,“这个事被当地救灾的娃娃兵知道了,那个气愤啊!娃娃兵里面,是有人为了救灾牺牲了的,娃娃兵的感情跟我们一样,那时候真的是完完全全爱国爱人啊,真正的平等心啊!后来,我们志愿者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把武装部那个人围在里面,就让娃娃兵打!” 方自归想起自己发物资时那一记高鞭腿,露出了赞许的微笑,“原来什邡也缺水啊,也是因为河水断流吗?” 吴总道:“不是断流,是地震后水里面有硫磺。那个水要喝死人的。” 毕竟是中国志愿者元年,全国人民赈灾经验还不是很丰富,不知道灾区这么缺水,方便面吃起来不方便,造成了方便面大量积压,引诱了那个意志不坚定的同志。 关于水,方自归有相当多的感触。要不是因为缺水,他现在也不会是丐帮九袋长老的造型,方自归就把村长、村长老婆和一瓶水的故事,讲给吴总听,引得吴总和那个司机一阵唏嘘。 听完方自归讲的故事,余青不无懊恼地想起了华欣,心想,他龟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村长那样的境界啊? 此时,吴总的脸已经因为酒精变得红扑扑的,她放下酒杯道:“说我们是来帮助灾区的,其实我自己才是被帮助的。以前不知道赚钱有什么用,就乱用。每年至少换部车,每次过生日都买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定制瑞士手表……现在想想真无聊,真肤浅。” 余青问:“这种定制表要好多钱?” 吴总道:“一块表一百多万。就只买贵的不买对的。人生,好像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方自归问:“剩下什么事?” 吴总道:“装逼呗。但这次,我连买生活物资都是去家乐福。我要用最少的钱,采购最多的物资,去最大限度地帮助灾区老百姓。” 方自归对超市零售业不太了解,问:“家乐福是最便宜的超市吗?” 吴总道:“现在是啊,因为反法啊。” 方自归纳闷,“反……法?” 余青做为家庭主妇和这段时间能接触到新闻联播的人,对超市和政治都更了解一些,便向方自归解释到:“北京奥运火炬传递,在法国遭抵制了,所以我们现在反法,抵制家乐福,那家乐福打折力度就比较大嘛。” 吴总用数据证明家乐福是目前全国成本效益最好的超市,“家乐福的东北大米一块两毛八一斤,涪陵榨菜买十袋送两袋……而且反法嘛,超市里没几个顾客,他们员工没什么事,一帮人跟着我挑货、搬货。所以我只去家乐福。” 方自归明白了,再次端起酒杯,“妹子,我再敬你一杯!” 吴总喝一口酒,“现在,我觉得我赚钱有用了。我要赚很多钱,把慈善的事业做下去。” 方自归也喝一口酒:“现在,我觉得,赚不到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自己的收获也好大好大。” 吴总道:“经过这次地震,我觉得我好像重生了一次,很多想法都改变了。我本来打算一辈子做丁克的,就不想要孩子,就觉得自己玩开心就好了。但是,我现在打算要生孩子,我还要多生几个。” 方自归问:“为什么?” 吴总道:“因为,我觉得一些东西必须要传承下去。比如我们的文化就应该传承下去。没有孩子怎么传承?” 方自归赞许地点点头,“在灾区待了两个多星期,我觉得我也好像重生了似的。” 四个人吃完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老板坚决不要钱。 余青告诉方自归,这些日子,只要是汶川出来的灾民,在成都饭馆里吃饭都不要钱。方自归和吴总虽然不是灾民,但两人关于世界最美眼神的高谈阔论,被老板听到了,老板知道两人是从救灾一线下来的,所以非要给他们免单。既然免这个单老板特别高兴,不免的话老板还要生气,方自归和余青就都没有买单。 喝完酒,方自归与吴总击掌道别,最后留下一个拥抱对方的眼神,不留名字,不留地址,不留手机号。 余青带方自归到自己的酒吧与潘珍碰头,三个人喝红酒,直喝到凌晨方罢。 把方自归送到房间里,余青对方自归说:“在成都多耍几天嘛。明天儿童节,答应了妹妹带她去看熊猫,后天我就可以陪你了。” 方自归面露难色,“真的不行。积压了好多工作,明天我必须十万火急赶回苏州。” 余青不顾方自归色香味俱全,与方自归来了一个分别的拥抱。 也许余青本来就没什么想法,也许方自归的一身色香味确实起了作用,反正这一夜,方自归保住了自己的贞操。 第二天早上,睡得无比香甜的方自归被闹钟吵醒。方自归拉开窗帘,最后再欣赏一下超级无敌湖景房外的风景。 太阳仍旧这样照耀着这片大地,风也仍旧这样吹拂着这片湖水。在不远处深咖啡色的木头凉亭旁边,一大丛成熟而饱满的红色花朵闪耀着它们的鲜艳,好像纷纷高昂着它们骄傲的头,似乎并没有被不久前的狂风暴雨蹂躏过。 1. 国家的力量 深夜凌晨两点多,复行科技办公室里的暖白色灯光透出了窗外,在那座弧形的长长的高层写字楼像扇面一样的玻璃幕墙上,在黑夜中,孤零零地闪耀着,显得异常明亮。 一动不动的北极星在黑色的天幕上越来越亮,热烘烘的暖风吹拂着大地,白天下过雨,地面上的道路却很快就干了。 方自归和公司里的三个小姑娘仍然在加班,为了尽快申报国家创新基金,方自归和同事们连夜准备材料。 一排档案柜前,弓着腰的文员拿着一个文件夹,在一个柜门大开的文件柜前站了起来,翻了翻手中的文件夹,走向正在复印机旁复印资料的前台小姑娘。 “开模具的发票都在里面。”文员说,把打开的文件夹递过去。 “好的。”前台小姑娘接过文件夹,“全都要复印吗?” “不是,只复印这个项目的。贴发票的地方有写项目号,复印的时候你注意看一下。” 这时那个专利工程师叫了一声:“克多,这一栏该填什么数字,你帮我看一下。” 正在另一台电脑前紧张工作的方自归站起身,来到专利工程师的电脑前看了看,说:“年需求量五十万把,过去三年的年均增长率填20%。” 然后,方自归回到放着自己笔记本电脑和厚厚一沓文件的会议桌前,继续写圆管型吻合器的三年项目计划。 办公室里的四个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一天前,科技局和专利局派人来到复行科技,给方自归详细讲解了国家对研发创新的扶持政策。然后,科技局干脆派了一个专人,手把手地教怎样申报那些基金,申报的套路是什么,仔细到表格的每一栏应该怎样填。套路,老师已经告诉你了,内容,还是要自己写。于是,方自归就带领三个小姑娘准备第一个项目的申报材料。 经过科技局的老师手把手地教,方自归认识到,国家科研基金的激励,是为了锦上添花,不是为了雪中送炭,这一点跟银行和风投一个德性。申报基金的要求,其实就是你本身已经把这个项目做得比较靠谱了,已经比较确定可以达到的目标了,然后让你倒推,倒推还原到你好像这个项目才开始,去排个什么三年计划。其实你离完成已经很近甚至已经完成了,你的投入已经基本上都投了,然后它就是把你的投入的一部分,比如说其中的三分之一,报销给你,你就要提供发票等等资料。这样一来,国家的投资就不容易打水漂。这种方式对初创公司不太有利,但复行科技创立快五年了,手上有两百多项专利,手上的项目要做到不靠谱,也不太容易的,动不动就“可以填补我国医疗器械行业的一项空白”,正好跟国家的新政策匹配得简直天衣无缝。 方自归把申请国家基金扶持这件事儿的逻辑整明白了,就放手去做,都没打算动用公司的研发力量来做,就叫了三个小姑娘和他一起做申报。第一个项目申报完,方自归就打算让这三个小姑娘做主力,继续申报第二个项目。 此时,专利工程师的靓影和她电脑屏幕上的国家创新基金申请表,倒映在背景一片漆黑的窗玻璃上,显得非常明亮。方自归劈里啪啦地在电脑键盘上打字。前台小姑娘面前的复印机不时发出“嗡嗡”的复印声。文员又打开了另一个文件柜……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天边渐渐白了起来。 复行科技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金黄色的阳光突然闯了进来,像瀑布一样倾泻了下来,照在了正在为理想而努力拼搏的四个人的身上,照在了白色会议桌上那一叠一叠的文件上,照在了方自归办公室墙上挂的那幅彩色世界地图上。 早上七点二十分,申报材料弄好了,方自归关上自己的电脑,对三个小姑娘说:“你们继续装订,我必须要走了。我要带生产部和质量部的两个同事去上海做过程审核,定好了八点钟。” 前台小姑娘面带难色道:“克多,你也干了一个通宵,你不休息一下啊?” 方自归笑道:“已经约好了。只好今天晚上再休息了。” 也是方自归这次在四川待得时间太长,工作有所积压,所以回来以后干什么都很紧迫。这天是去审核一个重要的灭菌供应商,是一家在上海郊区刚开了新工厂的美国公司,约好了早上八点出发的。所以,方自归就让三个巾帼战士继续装订,自己飞奔开车回家。 方自归花五分钟在家里冲了一把澡,再冲到星巴克买了一块面包和两杯咖啡灌下去,又飞奔开车回到公司,准时八点钟接到两位同事,再去上海审核那家灭菌供应商。开车去上海的路上,迎着早晨的阳光,方自归突然想起德弗勒汽车系统在苏州建厂,第一次试生产的时候,自己也曾连续工作过三十多个小时。激情燃烧的岁月,似乎又回来了。 一周以后,国家创新基金资助复行科技圆管型吻合器项目的一百二十万元科研经费,到账。 母司欣喜若狂,因为作为财务总管,他知道公司账上当时只剩下几千块钱了。国家创新基金的整体战略是锦上添花,可是这次,它恰恰做成了雪中送炭。而且,这一百二十万是不用还的,这一点,跟银行和风投的德性可是有天壤之别。 会议室里,母司说:“想不到竟然这么快!” 方自归笑道:“因为我们的申报内容比较给力,因为我们以前就确实做了很多扎实的工作。” “我感觉,搞得这么快,”母司搔搔脑袋,“恐怕也是国家刚成立了这些基金,要是基金的钱老是花不出去,可能影响领导的业绩。” “哈哈哈,”方自归大笑,“那我们一定要帮忙把领导的业绩搞上去。” 母司笑道:“就觉得,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我们就踩在一个风口上了。” 会议室窗外,太阳照在开发区核心商业区的那些高楼大厦上,让人感觉光明终于胜利了。几片云朵漂浮在蓝蓝的散发着柔和光辉的高空中,让晴朗的天空显得非常壮丽。 第一笔一百二十万国家基金支持,给了整个团队巨大的鼓励。 打开了这扇门,方自归又学到一些新名词。 方自归在灾区就向政府工作人员学了一些新名词,什么“双同教育”、“脱发大会”、“尸长”……这回换了一个平台,又有很多学习。比如对创新企业的资助,有市一级的,有省一级的,有国家一级的,就有名目繁多的各种新名词。后来,复行科技的许多创新项目都得到了某个新名词的资助。 复行第一个申报拿到的国家创新基金,属于国家一级的,就这一级来说,就有什么“创新研发项目”,是鼓励早期原创的;还有什么“科技产业化项目”,是鼓励新产品进行中试、接近大批量生产的;还有什么“战略推进项目”,是支持新产品规模化生产的。对创新企业的支持可以说是从襁褓到……没有到坟墓,一般快到坟墓,国家就肯定不支持了,但起码是从襁褓到为儿子买婚房垫个首付。国家像老爸一样支持你,只要你的创新,是个经过评估还比较靠谱的中国孩子。而因为复行科技的项目经常是高分结案,下一个项目申报的时候就比较顺利,申请政府基金支持,就可以一直良性滚动下去。 方自归创业的时候,从没想到会有国家的支持,只是觉得做知识产权是一件正确的事儿,是一条逻辑上没有漏洞,唯一有可能掀翻国际巨头的创业之路,才这么去做的。谁知做着做着,公司快做死的时候,国家整个政策转向来支持自主创新了。 复行成了自主创新的典型,因为成了典型,方自归认识了市里、省里的一些领导,又参加了一次关于鼓励创新的报告大会,方自归才知道,母司的感觉是对的。领导们想找合适的对象好好支持一下,还不容易找到,因为大家普遍比较喜欢赚快钱做拷贝,就没有那么多喜欢做专利的,以知识产权做为产品核心竞争力的本土公司。 在大会上,方自归又听到一个新名词,叫做“千人计划”,就是国家启动了吸引一千名海外顶尖科学家来中国搞科研创新的计划,方自归坐在会场的主席台下,心想,应该又有一些新名词冠名的基金要诞生了。 既然自主创新是国家大势,新名词应该来得更猛烈一些,也让方自归联想起温姐说的什么“千名干部下基层”,心想,这“千人计划”,应该就是扩大招生范围的科技版的“千名干部下基层”吧。 参加完创新大会回来,方自归很受振奋,回到公司和母司分享了一番,母司感叹:“简直像做梦一样。” 方自归道:“我们过去一直的坚持,看来是对的。” “那我们就顺应历史潮流,干就完了。” “在组织上,我想也可以做些顺应潮流的改变。现在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母司,我们公司里有共产党员吗?” 母司想一想道:“没印象诶,我叫人事部小姑娘查一查……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自归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我想在公司里成立党支部。” 2. 组织的力量 办公室里弥漫着咖啡淡淡的香味,午后阳光斜斜地透进窗来,把母司白色衬衫硬领上的银色纽扣照得闪闪发光。 方自归好像非常虔诚似地双手捧着一杯咖啡,桌对面沐浴在阳光中的母司,斜斜地坐在大班椅上,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另一只伸出去的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胳膊肘放在桌面上,前臂和上臂弯曲成一个“v”字。 “我们这种私营企业,成立党支部干什么?” “我给你讲一个发生在灾区里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嗯,什么故事,你说。” 方自归喝了一口咖啡,“在灾区里,我一直跟着一个大姐混,姓温,我们都叫她温姐。地震当天,天气也是非常奇怪,那一带五月份很少下雨的,那天却下大暴雨。当时温姐组织人搭起来一个棚子,叫做临时救助站,夜里狂风暴雨的,那个棚子就随时可能倒。如果棚子倒了,棚子里的老百姓就都得淋雨,然后温姐就和另外三个人,一人抱着一个棚棚的腿防止这个棚子倒下去。这四人当中,有三个女的,那为啥是这四个人抱腿呢?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接下来,重点来了。” “什么重点?” “重点就是,这四个人抱着四根木腿站在那里,在风里雨里站了整整一夜。” 母司眨了眨眼睛,感叹道:“这个是牛逼!” 方自归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就觉得,要让这个世界更美好,就需要像温姐这样的守夜人,就需要在危难时刻,有人站出来担当。这些共产党员做到了,所以我也想成立党支部。” 母司也喝了一口咖啡,“我记得你以前从来就不信共产主义这一套。” “对。但是经过了许多事,我现在意识到,我以前对共产党有很多误解。我们大学班里就只有唯一的一个学生党员,就是大四那年的班长。这哥们呢,班主任很喜欢,但是在同学们心目中,他可以说是四任班长中口碑最差的,而我对他根本就不屑。所以我那时候有一个印象,就是这些积极入党的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但是在灾区里,我是亲眼看到,需要有人冲上去的时候,党员冲在最前面,领导冲在最前面,有一天我就突然意识到,其实我跟这些党员是一路人啊!” 母司点点头,“看来大多数党员还是有担当的。” “我以前的看法,是以偏概全了。” “但是,党是搞政治的,我们公司里的重点是经营管理,这两件事儿能拧在一块儿吗?” “可以的。我以前压根儿就不知道私人企业还可以成立党支部。开会的时候,碰到开发区周书记,他告诉我,非公企业成立党支部的不少啊,有的非公企业,党建工作还搞得相当不错,还促进了人家经营管理呢。” “哦……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卖掉我们的第一把吻合器,这个党支部的事情是不是先缓缓?” “这样吧,我们到一个已经成立了党支部的私人企业里面取取经,了解一下人家是怎样做的,咱们再决定要不要成立党支部。” “好吧。” 几天以后,经过开发区工高官牵线搭桥,方自归就和母司一起去拜访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做电线电缆的私人企业。这家企业的董事长杜总,就非常应景地在他们公司里的党支部里,接待前来取经方自归和母司。 一走进那间做为党支部的会议室,方自归和母司就看见墙上赫然挂着一面鲜艳的党旗,盖住了这面墙壁的大部分,其他几面墙上画的许多红色方框内,写着入党誓词、党的规章制度、党在我心中宣传栏什么的,会议室门口正上方写着五个红色的楷体大字——永远跟党走,两人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红色世界,都感觉稍有些不太适应。 客套之后,杜总泡好了茶,方自归就说:“杜总,我们是来取经的,想了解了解贵公司党建工作是怎么做的。” 母司开门见山地问:“杜总,你们是私企,为什么会想起来成立党支部呢?” 杜总笑道:“政策上的原因。公司做大了嘛,人越来越多,公司里的党员超过三个,就要求你成立党支部。小型私企组织也顾不上,但是你在行业里有一定影响力了,你规模比较大了,党组织就会鼓励你成立党支部,因为那时候我们党员人数也有十几个了。” 方自归问:“有十几个党员,所以就必须成立党支部?” 杜总道:“也没说必须,如果你不成立,这些党员就挂在街道党委。但是你这么多党员,组织上就鼓励你成立。后来,也是邀请我参加一些活动,到别的企业里面去看看。最开始呢,看到他们墙上一堆标语,也觉得有些虚。后来他们提到,党和企业文化是相通的,也可以用党的一种管理理念放入到企业当中来。党是一个大组织,企业只是个小组织。他们在公司里面开会,很多还都是让党支部牵头去开的。” 母司问:“包括运营方面的会?” 杜总道:“对。一些特别重要的会,他们都不到其他会议室开,专门到党员的会议室去开。后来加入公司的高层员工,就是副总级别啊总监级别啊,如果你不是党员,老总还要求你在公司里入党。” 母司疑惑道:“诶?这个公司怎么这么特别?” 杜总道:“因为企业老总本来就是老共产党员。这个企业以前是国企,做机床的,九十年代转制成为私人股份制,转制前这个老总就是这个厂的厂长。转制前,这个厂就有党支部,等于转制后党支部被保留下来了。所以这个老总呢,把党的模式带入到他的经营管理当中……党为什么说这句话,这句话跟我们公司相通的又是什么。反正党的工作一直没断过。转制以后呢,企业也发展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大。所以这个私企是有点特殊,跟我这种白手起家做起来的还是有些不一样。它的党文化很浓厚。” 母司又问:“那这个党组织,对企业经营有帮助吗?” 杜总点点头,“后来发现,还真是有帮助,我们的党员确实能够起到带头作用。我们公司零六年转型,我就说咱们党支部要带头一下,转型的时候,工作量挺大的,因为对产品也不熟悉,事情也多,加班加点去赶项目,赶工程,我们党员基本都自己主动要求加班。天天办公室里放着一堆方便面,啃几口就直接干活了,还时不时地跟其他部门去讲,怎么去干,怎么去做,带动大家,让大家看到很多东西。” 方自归点点头,“应对挑战,党的执行力很强。” 杜总道:“对对对。以党支部的名义要求党员做一些事情,他们就会快速地去做,就很奇怪,比以公司的名义要求做事情效率高。” 3. 无神论 会议室里金黄色的党徽在鲜艳的红旗上闪耀着,那把弯弯的镰刀好像一个巨大的灿烂的微笑。 杜总身后是画着红框的党务宣传栏,杜总面前,一层泛着淡紫色的水雾,从刚揭开盖子的水壶里升腾起来。 方自归端着茶杯,问:“你们党支部建立以后,平时做些什么事情呢?” 杜总道:“逢年过节有些慰问活动。比如端午节包粽子啊,中秋节做月饼啊,元宵节做元宵啊,党支部牵头去做。” 母司道:“听上去像做团建噢。” 杜总道:“就是在公司内部玩,氛围还是挺浓的,现场放一个党的logo。因为我们没成立工会,就党支部牵头搞一些活动,类似一种企业文化吧。最初这种活动来的人很少,后来发了一些照片,照片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还是挺真诚,他们在外面打工的就会有一些归属感,渐渐参加活动的人也多了。第二个,党支部会牵头做些公益活动,比如慰问镇上的孤寡老人啊,水灾了地震了搞搞捐款啊。” 方自归问:“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活动?” 杜总端着茶杯想了想,喝了口茶,说:“印象最深的,那还是今年。” 方自归道:“我印象最深的党的活动,也是今年。” 母司问杜总:“今年的什么活动?” 杜总道:“一月份不是暴雪嘛,雪把我们一个厂房的顶棚压塌了。党支部就动员党员去铲雪,都是要爬到房顶上去干的,那还是比较危险的。但是没办法,叫别人上不可能,后来都是党员爬上去铲雪。我自己也爬上去铲,因为那时候我也是经过了两三年的一个入党流程,刚入了党。” 母司问:“厂房顶棚全塌掉了?” 杜总道:“塌掉一半,还有一半摇摇欲坠,很危险嘛。其他没塌掉的厂房也要去铲雪啊,雪一直在下,你不去弄肯定也有塌下来的隐患。” 方自归感叹:“哎呀,党员又发挥了先锋模范作用。这就是抢救公司财产啊!” 杜总道:“可不是嘛,所以今年这次我印象特别深。” 母司点点头:“行,我服了。克多,你要弄党支部就弄吧,我没意见了。” 方自归笑道:“杜总,您也是新党员啊?” 杜总笑道:“对。我们党支部成立以后,领导的意思,最好公司里一把手或二把手挂书记。那你必须是党员才能挂啊,领导就怂恿我入党,我就填了入党申请书。但最初呢,说实话,我也没把这个事看得很重,但是那天对着党旗宣誓的时候,无形当中就身上有了一股力量,有了一种责任,有一种加入到里面的这种感觉。所以公司里面的党建工作,我现在也很认真地去做。” 方自归点头道:“今天听杜总分享,收获还是很大。目标就更清晰了。” 杜总问:“方总,你们公司现在有多少党员?” 方自归与母司对视一眼,面带一些尴尬地说:“我们公司小,人也不多,现在还没有党员。” 杜总有些奇怪,“没有党员,那你们也成立不了党支部啊?” 方自归道:“可以在公司内渐渐发展党员嘛。我就考虑回去也写个入党申请书。诶,对了,入党需要些什么条件?” 杜总道:“要政审,直系三代不能有违法乱纪,当然自己也不能有违法乱纪。” 方自归道:“其实我爷爷和我妈都是党员,这个是不是能够加分?” 杜总道:“直系亲属里有党员,对入党非常有利。诶,方总,你家里这么多党员,怎么你以前没想过向组织靠拢呢?” 方自归道:“我从小就比较逆反,属于愤青类型的。我上小学的时候,听一个老师说美国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我实在太惊讶了,后来我就觉得我们这一套不行,就几乎崇拜美国的一切,包括美国的电影、美国的音乐、美国的文化、美国的哲学、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的制度。所以我连共青团都不想入。高中的时候,我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入共青团的,因为我最后再不入,我们班主任就hold不住了,我是在班主任的压力下才入了共青团。所以,我以前压根儿就没有过向组织靠拢的想法。” 杜总问:“那你怎么现在转变这么大?” 方自归道:“经历了很多,才慢慢变过来。不瞒您说,我去美国留过学,那是实地感受了一下美国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才知道我以前对美国的崇拜是盲目崇拜。我现在就特别欣赏我们中国的制度,特别欣赏我们中国的文化。” 杜总微微一笑,“明白了。” 方自归喝口茶道:“说到文化我想起一件事情。杜总,我是信佛的,这种情况影响入党吗?” 杜总一怔,然后说:“这个影响很大。” 方自归道:“信佛就不行吗?” 杜总笑道:“你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喊着“为人民服务”,这个……好像不太搭啊。” 方自归道:“其实佛教也有一个宗旨,叫做‘普度众生’。我前几天就突然想到,‘普度众生’和‘为人民服务’其实是一回事儿啊,都是为了服务帮助大众嘛,出发点是一样的。” 杜总道:“那还是不一样。共产党员起码得是无神论者。” 方自归道:“杜总,佛教其实就是无神论的。” 杜总惊讶道:“佛教是无神论?这个倒是新知识点。” 方自归点点头,“可见大家不深入了解佛法,对佛法就有很多误解。其实根据佛教的理论,这个世界不是神造的,也没有一个神能够操控这个世界的运行。这个世界是众缘和合而成,世界上发生的事情,都有因果,也是各种缘相互作用而发生。这些思想我觉得都非常的无神论。” 杜总道:“佛经里真是这么说的?” 方自归道:“是的。《国际歌》里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而佛教认为呢,一个人的果报都是由这个人做了什么事来决定,个人未来的命运其实完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跟‘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是完全一致的。佛教说‘众生平等’,这跟最终的共产主义理想,就是消灭阶级,也是一致的。我就觉得佛法和共产主义其实有很多共通之处。” 杜总笑道:“但是,共产党员都是唯物主义者,佛教徒都是唯心的吧。” 方自归点点头,“没错,这个是不一样,但区别无非就是一个向外看世界,一个向内看世界。而且,唯物主义对不对,这个问题其实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杜总道:“科学上应该已经有定论了吧。” 方自归摇摇头,“所谓上帝粒子,也就是组成物质的最最基本不能再分的那个东西,科学家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如果按照佛法来说,这个上帝粒子就永远也找不到,因为这个东西大概就像一种波,像一种能量,它就不是个物质。如果组成物质的最基本单位就不是个物质,唯物主义还能站得住脚吗?” 杜总笑道:“方总今天到我这里取经,倒是告诉我很多新知识点啊。” 方自归道:“所以霍金不是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证明这个世界是存在的。当然,也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思考到这么深的层次,大部分人靠本能活着,就根据自己看到的表象判断这个世界。” 杜总道:“但是你说服我没用,你得把党高官说服,你才好入党。” 方自归点点头,“嗯,缘分如此,也只能随缘。”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方自归便端着茶杯看了母司一会儿,说:“母司,你这么英俊,是个党的好苗子。要不回去你打个入党报告,不然咱们的支部将来谁挂书记啊?” 母司手里的一杯茶差点儿掉在地上,“啥?!” 4. 当伯牙遇到伯乐 复行科技的研发部办公室里,穿着白衬衫、黑筒裙和黑色高跟鞋的专利工程师像一个导游员一样笔直地站立着,向站在她面前的国家专利总局柏局长做介绍。她说几句,躬身在自己的电脑上操作几下,又站起来站得笔直地说几句,再躬身操作电脑…… “小姑娘,你坐下来慢慢介绍吧。”柏局长笑容可掬地说,“不要搞得像做汇报一样。” 围在局长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笑声,闪光灯不失时机地闪烁了一下,照相机又捕捉到了一个温馨而经典的画面。负责摄像的摄影师则站在人群外围,把镜头缓缓地从笑容满面的人群中移开,划过实验室外一块写着“掌握核心技术,不断开拓创新”的全透明玻璃,划过研发工程师们呈现着各种图案的电脑,划过一块划着项目进度表的白板,又重新定格在了并排站在一起的柏局长和方自归身上。 方自归一声不响地微笑着。前面在实验室里方自归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是专利工程师表演的时间,方自归打算用沉默来烘托专利工程师的倾情表演。 专利工程师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一边操作鼠标和键盘一边继续介绍:“我们用来检索的方式很多,可以通过关键词、申请号、分类号、专利名称、发明人、国家、申请日期进行检索。” “可以进行ipc分类检索吗?”柏局长问。 “可以。我可以跟您做个示范……” 方自归向四周看了看,看见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的脖子上渗出了一层汗珠,看见办公室里的研发工程师们都挂着一脸的兴奋。 别说那些工程师,突然接到通知说,国家级领导要莅临复行科技参观调研,方自归和母司都大感意外和兴奋。像复行科技这样的小庙,前一年销售收入和纳税趋近于零,按理说不可能吸引国家局局长这样的大神,但柏局长就这样轻轻地我来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柏局长听专利工程师小姑娘介绍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对一直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的方自归说:“我非常惊讶。在医疗领域,你们是我看到的第一家国内的公司,建了如此庞大的全球专利数据库。在这一方面,你们已经远远超越了很多大企业。” 方自归产生了一种伯牙突然遇到了钟子期的感觉。以前听到的,全都是国内同行的冷嘲热讽,现在这么大的领导给予复行科技如此高的肯定,方自归倍感兴奋。在接下来的参观中,对于复行科技做研发的思路和做法,比如以专利为基础和突破口做创新,比如在项目的概念设计阶段,在内部成立两个小团队pk,比如研发部的网络化组织结构和网络化管理,柏局长也是赞赏有加。 而柏局长产生的感觉是伯乐突然遇到了千里马。后来,当柏局长听说“复行”的名字来源于中华的“复兴”,复行以挑战美国两大巨头为己任,而且挑战的方法,还那么地遵守自己最关心的知识产权保护法,便对方自归产生了绵绵不绝的欣赏。 伯牙和伯乐这一对在古代历史上没机会遇到的大咖,在复行公司的生物实验室里遇到了,并一起握手大笑,那得产生多大的共振啊! 方自归是见过一次国家局大领导的,就是在四五年前的一次心脏瓣膜行业会议上,见过的那位一年前因为腐败问题被判了死刑的药监局局长。但那次那局长蜻蜓点水般参加会议,向全国的所有同业代表们点点头,而且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跨国公司的市场部美女身上,根本没把方自归和什么复行科技放在眼里。而这次,方自归半天时间全程陪同柏局长参观,这位局长的兴趣发生了重大转移,跟方自归谈得非常投机。 越聊方自归越感觉到,柏局长跟那位局长确实不一样,柏局长就从气质上来说,一看就没有被判刑的可能性。 在摄像机的瞄准下,柏局长在复行科技的办公室、实验室、生产线、研发中心的呈现,给了复行整个团队一个巨大的“哇!”。这是国家级的重视和支持,就在精神上给了复行团队巨大的鼓励。员工们都非常自豪,特别是有些员工借机蹭了一下领导的热度,有生以来第一次上了电视。 而研发工程师们受到的鼓舞更大一些。因为,研发工程师一直跟专利打交道,而公司的两百多张专利证书上,全都是柏局长的签名。 专利证由局长签字,每个国家都是如此。工程师们一天到晚看到的都是柏局长的签名,突然之间看到了柏局长的肉身,而且这肉身来到自己身边,跟你聊聊,问问你的设计思路是怎样的,看看你的电脑,摸摸你做的样品,赞赞你的工作以及说一句“小伙子很精神”,工程师们自然产生了很奇妙的感觉。这就像一个美国人,他每天都用美元,每天都看到美元上面美国财政部长的签名,突然有一天,那个在美元上签名的大咖,特意来到你的家里,坐下来跟你聊聊天,赞赞你的家,问问现在菜场里土鸡蛋的价格,跟你一起进了你家厨房,问问你回锅肉是怎样做的,然后看你做了一道回锅肉,告诉你起锅之前最好再加一点儿糖……你想,这个美国人,会对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生活产生多大的自豪啊! 工程师们对自己的公司和自己的工作,也由此产生了巨大的自豪。后来,他们就变得越来越自豪,在他们的亲人、同学、朋友之间很自豪地说,你看,我们公司那么多专利,那么早就布局了,国家领导都来我们公司参观了…… 方自归和母司那次在迪拜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母司说团队已经对领导层感到怀疑了,方自归并没有问到底是哪些人感到怀疑。但方自归回来后确认过眼神,就知道是哪些人在怀疑自己。而柏局长的访问结束后,方自归也看得出来,那些怀疑的眼神重新又变回了信任。 总局局长的到来,证明复兴科技应该不是一个傻逼似的存在,总局局长怎么可能跟一帮傻逼一起吃饭一起聊回锅肉呢? 晚上,市领导宴请柏局长,方自归和母司都作陪。一桌十几人交谈,话题就不再仅仅只围绕知识产权。 “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踢足球。”柏局长对方自归说,“你踢什么位置?” “后卫。”方自归笑道,“偶尔客串一下前锋。” “哈哈,我也是踢后卫的。我大学里最后一次参加决赛,下半场刚开始我造了个越位,带球……” 方自归惊奇地发现,柏局长的知识面很广,除了造越位以外,对历史和哲学都有很深的造诣,只对佛法的空性还没开始了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自归有点儿飘了,心想柏局长的到来是个巨大的精神支持,如果他再顺便来点儿物质支持,就彻底完美了。反正,这段时间沾了国家不少便宜,再沾点儿专利局的光,估计国家也没啥感觉。 “柏局长,其实我们是特别积极配合国家的知识产权战略,”方自归对柏局长说,“就是我们专利越来越多……您看,两百多项了,维护费用也逐年攀升,对我们这样的创业公司,渐渐变成一个沉重的负担了。” 柏局长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一听就明白方自归的意思。 其实创业初期复行科技在知识产权上的投入不大,但后来就越来越大。一方面,每年的申请量在增加,律师费什么的都在增加。另一方面,已申请好的专利维护费用也是逐年升高。专利制度是鼓励你最后放弃专利的,最后把它变成人类共享的知识,所以随着年限的不同,它的专利费用是逐渐上升的。而且你保护的国家范围越多,专利费也越高。吻合器的最大潜在市场在中国,最大市场在美欧日,所以复行科技的专利保护覆盖了中日欧美,自然开销不小。这种烧钱的方式,这时还不是中国创业公司的一万种烧钱方式之一,但对复行这种胸怀天下的中国小公司,必须要现在就覆盖中日美欧,否则将来怎么中日美欧? “我回去以后,”柏局长说,“和同志们讨论一下,看怎样进一步支持你们。比如对你们这种国家重点鼓励的企业,专利费是不是可以在一定年限内减半征收?是不是可以成立一个专项基金,支持你们这种在知识产权保护领域特别优秀的公司?” 方自归端着杯子站了起来,“柏局长,今天真的特别感谢您的指导。这样,我敬您一杯,您干掉,我随意——”这时满堂大笑,方自归笑道,“哈哈,都喝迷糊了,柏局长,您随意,我干掉!” 5. 当好运遇到奥运 酒吧里飘着欢乐的味道,这味道融化在空气中,让坐满酒吧的这一大帮男人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大规模兴高采烈的样貌。 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人影晃动,喝彩声此起彼伏。方自归和母司手里一人拿着一支啤酒,坐在酒吧里那块最大的投影幕布前。此时,酒吧里另外四块安装在其他位置的液晶屏幕上,正呈现与那块投影幕布同样的画面——bj奥运会开幕式。 大尺寸幕布上,几丛鲜花般的红色焰火在黑夜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刚落下来,无数紫色的烟花又再次腾空而起,映红了bj的夜空。电视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在酒吧里的嗡嗡声中回荡,当烟花组成的金色大脚印一个一个升上夜空,当这些散发着光芒的大脚印一步一步向bj鸟巢体育馆走去,突然一瞬间,方自归热泪盈眶。 母司有些诧异地问:“克多,认识你这么多年,以前没见你哭过。今年你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容易就哭啦?” 方自归道:“我在青川救灾的时候,哭都要节约的,因为缺水。所以,现在我想哭就再也不想忍着了。” 母司看了看周围欢天喜地的人群,“大男人在公共场合流眼泪,你不难为情啊?” 方自归抹了把脸,“面子算个屁!老子要舒舒服服地哭个痛快。” 酒吧里一片欢笑声,当大脚印形状的焰火走进了鸟巢,当无数菊花般的烟花在鸟巢上空绽放,把那片圆形的夜空完全照亮把它完全变得五颜六色,酒吧里的男人们纷纷碰杯欢呼。 下午五点多,方自归和母司就来到酒吧看开幕式前的表演,一直看到晚上十一点半,开幕式最后,体操王子李宁在天空飞翔,点燃了熊熊燃烧两个多星期的奥运圣火。 精彩纷呈的bj奥运会开幕了,方自归和母司都多么想亲自到bj为祖国呐喊欢呼,然而,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两人都要去欧洲出差。 bj奥运会门票是通过抽签来购买,方自归运气好,抽到了一张手球半决赛的门票,而母司运气更好,抽到了一张跳水决赛和一张足球四分之一决赛的门票,可因为要去欧洲出差,方自归和母司把门票送给了两个关系非常好的vip医生。 去欧洲之前,方自归跟进了一下党支部成立的工作,感觉进展很缓慢。 在方自归的怂恿下,母司终于写了入党申请书,但是公司在食堂里贴了公告,感召员工踊跃申请入党,却只有车间里的一个人响应。这个有意愿入党的员工是线长刘志,方自归就在出差前到工厂里跟刘志谈了一下。 在工厂的会议室里,方自归笑着对刘志说:“小刘,你是现在我们公司唯一的入党积极分子。” 刘志笑道:“我是发自内心地对入党这件事很向往。” “你是因为什么,对入党特别感兴趣呢?” “我爷爷是党员。村里那时候党员开会,喇叭一响,党员去开会了,很荣耀,就那种感觉。我们村一千多人,也就十几个党员。” “所以是觉得当党员很光荣。” “嗯。从小也受我爷爷熏陶,党员多好多好,要冲在前面。特别是九七年发大水,我们村在黄河边,那时候我才十七岁,那个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党员冲在前面,我很受触动。真是,黄河涨水,弄不好我们村要被淹啊,那要去拉土把堤垫高,管涌了要堵漏。当时真的是水要漫上来那种感觉,挺恐怖的。” “山东什么地方?” “泰安。我们那个村是黄河拐弯的地方,村两面都是黄河,很危险。” “就是你们村被黄河一分为二?” “不是,是黄河在那儿转弯,河道把我们村包起来了。西面,北面,都是黄河,都得防洪。” “然后你发现党员确实有先锋带头作用?” “对。” 方自归笑道:“这跟我今年在地震灾区的感觉一样。” 刘志憨憨地笑了一下,“小时候村里大喇叭经常喊,党——员——开——会!一有什么事儿党员先开会。我就一直很向往,我在单位里面也比较积极嘛,但是单位里面很难弄,好不容易答应给我个指标,最后还给别人了。” “什么指标?” “入党指标啊。” 方自归非常诧异,“以前你申请过入党?” “是啊。我零零年来的苏州,我家庭条件不好,只上过初中,就在苏州找个单位当工人。当时单位里就一个入党名额,本来都答应我了,这个名额给我,后来还让会计给抢跑了,把我气得不行,我就不在那个单位干了,后来就去了一家外企当工人。” 方自归感叹,“啊——那你是货真价实的入党积极分子啊!” “看到通知说公司要成立党支部,我特别高兴。” “好,小刘,那你也马上写入党申请书。将来公司里的党员,肯定也都是公司里的骨干。” 这个刘志,学历不高,动手能力很强,还是当初日本人北岛当厂长时招进来,方自归也没想到还是个入党积极分子,觉得将来可以重点培养一下。和刘志交流完,方自归就跟未来的党支部书记母司就党建问题交流了一下。 “小刘虽然很积极,但其他人没这个想法,我们也不好强求。”母司说。 “嗯。现在……就算你跟刘志都入党了,我们也才两个党员,还是不能成立党支部。”方自归道。 “那就先缓缓嘛。这个事情又不急,最急的还是先把我们的第一把吻合器卖出去。” “我想,只有将来招聘的时候直接招党员进来。是不是这样?将来我们招聘开放了,我们就在招聘广告的岗位要求里写上‘党员优先’。” 母司想想道:“克多,我觉得吧,招聘还是首先看能力。我们这种私营企业,在招聘广告上写‘党员优先’,可能有应聘意愿的人也会觉得有点儿怪。我想是不是这样?咱们不写什么‘党员优先’,但我们在实际招聘当中呢,如果两个人都胜任一个岗位,一个是党员一个是群众,我们就优先录用党员好了。” 方自归想想道:“好吧。” bj奥运会的半个月里,方自归几乎都在欧洲,但他每天晚上都在网上数一数当天入账的金牌。 那天是在意大利米兰,方自归有点时间看中央电视台海外频道的电视直播,就看到了在上一届奥运会上,让所有中国人都感到无比骄傲的刘翔。然而,比赛前,刘翔却是满脸痛苦地站在赛场上,做着并不舒展的准备动作。 电视上,比赛开始了,刘翔下蹲,预备,“砰”一声发令枪响,刘翔冲了出去,可还没跨第一个栏,所有的运动员就都停了下来,因为有人抢跑。大家都退回到起跑线,这时,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刘翔一瘸一拐退回起跑线,然后退场了。 中央台的电视主持人哽咽着,告诉电视机前失望的亿万中国观众,飞人刘翔因伤退出比赛。然后,伴随着煽情的音乐,电视机反复播放当年刘翔英姿飒爽的比赛画面。 方自归看着电视屏幕上在赛道上飞翔的刘翔,心想,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让眼泪流下来,把它擦干,然后继续向前。 在欧洲的这段时间,方自归特别注意了一下欧洲媒体关于bj奥运会的报道,发现欧洲媒体对我们的开幕式和我们的奥运会有很多赞美。 方自归也问那些工作中遇到的欧洲人对bj奥运会的感想,他们的评价也都非常正面,有个欧洲医生说:“开幕式棒极了,这是历史上最精彩的奥运会开幕式。你们有技术很好的人。” 巨大的希望,真的就在巨大的废墟之上升腾起来了,这就是方自归突然产生的一种感觉。 就在这一年,复行科技眼看就要从悬崖上跌落下来,国家突然出人意料地伸出了一只大手把它托住,让复行能够继续往上爬。而现在,因为这场奥运会,方自归感觉,中国的国家品牌形象有了提升,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预感,那个一直不知道还要爬多少米才能爬上去的悬崖,可能只剩下最后几米了。 bj奥运会闭幕时,中国历史上首次获得奥运会金牌总数第一名。 6. 悬崖的最后一米 日内瓦,天气晴朗,大学医院旁的一块草坪上撒着星星点点的黄叶,草坪在明媚的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金色。草坪上一棵粗壮的红豆杉把一团浓重的阴影投在明亮的绿色背景上,不怕人的白天鹅在湖边坐着的一排青年男女脚边悠闲地游来游去,远处欧洲第一高峰勃朗峰的头顶上悬着一团好像巨型飞碟似的白云。如果不是街头已经出现了圣诞树,不是城市附近的山顶上有几层淡淡的雪线,这个城市就好像是在春天里。 复行科技的瑞士代理商伊登先生迈着轻快的脚步,提着两瓶法国红酒,拿着两把吻合器,应约来到了大学医院里史蒂文医生的办公室。 “圣诞快乐,史蒂文。”伊登笑道。 “你也圣诞快乐,我的朋友。”史蒂文医生也笑着。 “这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伊登把红酒递给了史蒂文。 “哦,谢谢,我的朋友。”史蒂文医生接过红酒,把红酒放在了桌上。 伊登拿出了两把吻合器,“史蒂文,你知道,我正在创业呢。我有两把枪,你能不能帮我评估评估?” 史蒂文医生接抢一看,是圆管型吻合器,再仔细一看,诶?怎么两把枪都没有铭牌呢? 这两把吻合器,一把是高格的最新的圆管型吻合器,一把是复行的最新的圆管型吻合器,两把吻合器上的铭牌已经被伊登去除,所有在吻合器上出现的文字也全都已经抹去。 伊登是个瑞士籍的犹太人,他与复行科技签约成为当地的总代理后,一年多时间里,一把吻合器都没有卖出去。医生们听说他卖的吻合器是madeinchina,就给他一个“啊?”,就没有下文了。但是,伊登不抛弃不放弃,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在这年的圣诞节前想出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办法。 “嗯,这把枪看上去质量不错。”史蒂文医生说,“那一把……看上去也不错啊。” “都是高质量的产品。”伊登笑着说。 “这把枪看上去面熟,好像是高格的产品。那另一把是不是维科做的?”史蒂文医生问。 伊登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史蒂文恍然大悟,这是伊登让我帮他做一个双盲实验啊,这犹太人做事情很严谨嘛。 “那么,这两把抢各自有什么特点,你先给我介绍一下。”史蒂文说。 “好!”伊登先拿过高格的吻合器,介绍起来,“这一款吻合器呢,使用了最新的双重加压技术。第一重压力,钳口预加压,可操控,预防外滑。第二重压力,三点间隙,能够精确成钉……” 伊登把两款吻合器的技术特点和使用方法仔细地介绍完,史蒂文道:“诶?维科的这把枪,有相当多创新点哦,蛮有意思的。” “到底怎么样,试了才知道。”伊登笑道,“你能不能帮我在临床上试用一下,严格进行一下对比验证,看看它们的质量到底怎么样?” 史蒂文看这两把枪,都是高品质的,维科这把枪又特别有创意,便答应道:“好的伊登,我帮你试一下。” 通过伊登的这个瞒天过海之计,复行的吻合器,终于有幸第一次实地进入了欧洲人的身体。 史蒂文是伊登非常要好的朋友。伊登在医疗器械行业耕耘几十载,曾做过高格欧洲区总经理,现在整个欧洲市场不给madeinchina面子,一两个好朋友还是会给伊登面子,为伊登的创业之路助一臂之力,才给了复行一个机会。 几天以后,伊登再次见到史蒂文,首先就问史蒂文那把创新较多的吻合器的临床效果,史蒂文当时的反应,用东北话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贼麻溜儿啊!这枪打的……杠杠滴,打的特别敞亮,比我过去二十多年做手术打得那些枪都敞亮……哎呀妈呀!” 伊登非常兴奋,对史蒂文说:“史蒂文,我告诉你,这把杠杠滴枪,不是维科的。” 史蒂文很奇怪,“不是维科的是谁的?” “这是一个madeinchina的产品。” “啊?!” 史蒂文医生大吃一惊。 伊登笑道:“史蒂文,我给你说哈,现在中国公司也与时俱进了,中国公司的产品呢,也分excellent、normal、ugly这几个档次的。而我代理的中国复行科技的产品呢,就属于excellent这个档次的……” 伊登给史蒂文一番安慰和讲解,史蒂文医生的心情渐渐平复,史蒂文说:“这把枪打得是真好,我下次再用用这个产品,我希望它不会是偶尔才有这么好的品质。” 伊登道:“史蒂文,它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州,夜色朦胧,寒流带来的大风把天上的云朵刮走了,月亮升到当空时非常皎洁,让开发区科技园那两座写字楼楼顶上的金属片闪着寒光。街道上,却因为元旦节的到来流溢着暖意,八百年历史的平江路修旧如旧地被整饬一新,枕河人家屋檐下一串串的红灯笼倒映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脸上挂着笑意的人们,缓缓走过像月亮门一样的石桥。 复行科技的会议室仍然亮着温暖的灯,方自归和母司面对面地坐着。 “早知道有这个要求,我就不写入党申请书了。”母司说,“连句式错了都不行,我都写了三次,态度够诚恳了吧。” “现在小刘是我们公司里唯一的革命火种了。”方自归叹道。 “克多,我确实已经向党组织积极靠拢了啊,谁知道生二胎的不能入党。那我总不能把我女儿塞回去吧。” 方自归忍不住一笑,“看来,入党还真是挺严格的。又是谈话又是考察的,还把你这个这问题给查出来了。” “还要定期做思想汇报。我感觉,我也是没这个缘分。我自由惯了,不适合加入这么严密的组织,我还是跟你一样,在党外支持党的工作吧。” “将来谁挂书记呢?” “克多,你就别操这个心了,顺其自然吧。我们的当务之急,自然还是先把我们的第一把吻合器卖出去……” “叮叮铃叮咚……”母司手机的彩铃打断了母司的话。 母司一看手机,是一个来自欧洲的电话,便接了电话。然后,母司说了几句话,就一边听电话,一边脸色慢慢地变了,变得越来越兴奋。 “我们的第一把吻合器,卖出去了!”母司瞪大了眼睛对方自归说。 “什么?!”方自归一下睁大了眼睛。 “卖出去了!” “谁卖出去的?” “瑞士的伊登。” “怎么卖出去的?” 这时,母司改用英文重新对着手机话筒说:“伊登先生,我和victor正好在一起,现在我把手机开成免提,你继续说吧。” 然后,方自归和母司就听到了瞒天过海之计在医疗行业上的一个应用实例。 方自归兴奋起来,简直是大喊着用英文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说:“伊登先生,这简直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这位史蒂夫医生,不是全瑞士,不是全欧洲,而是全球著名的减肥术专家。”手机里发出伊登的声音,“他是全欧洲做胃绕道手术量最大的医生,比起第二名,每年要多做几百例手术。他用了第一把你们的吻合器,说你们那把枪杠杠滴,就用了第二把第三把。现在他说他要一直用下去!” “胃绕道手术是啥?”母司问。 技术上,母司不是太精通,“胃绕道”这个专业的英语名词他没有听懂。 方自归改用中文对母司说:“减肥术当中有一个术式叫胃绕道手术,是从胃癌手术发展出来的,这种手术要用到我们的圆管型吻合器。” “太好了!”母司道。 “这种胃绕道手术,在欧美已经非常成熟了。”方自归笑道,“因为欧美实现小康比较早,肥胖人士比较多。” “哈哈哈……”母司大笑,然后用英文对着手机说:“伊登先生,今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久攻不克的局面,终于扭转了。 母司和方自归在英法德市场着力较多,反倒是着力不多的瑞士率先打开了突破口。虽然瑞士不大,但欧洲市场上终于有了复行科技的reference,而且是鲁道夫.史蒂文医生这么强大的reference,就好像麻将桌上一直不开和,一开和就是杠上花……史医生说那把枪杠杠滴,当然是杠上花。 从此以后,复行科技在欧洲参加招投标,再也不会因为没有reference而被拒之门外。方自归也没想到,悬崖的最后一米,爬的还是欧洲最高的阿尔卑斯山。 不久之后,方自归让母司汽车改装车间的那两个技师帮忙,在自己的红色polo上喷了五个金色的星星,一个大星星,四个小星星。 方自归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算是扛起这面旗帜了。 7. 两个留学生眼里的中方与西方 从应辉家宽大的阳台望出去,方自归看见远方的青山连绵起伏,那个据考证已有五千年历史的古城遗址,静静地睡在群山的脚下。 早春时节,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阴影,没有飞翔的鸟儿,午后带着暖意的空气弥漫着春天的气息,闻到一种好像茉莉花的香味。田野中,一些等不及的花儿已经开放了,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让这块土地一天天越来越五彩斑斓。 一年前方自归来到应辉家和应辉聊起来,心里还满是绝望,而此时他的心情,却是在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上飘扬了。在瑞士取得销售突破后,方自归到欧洲乘胜追击,春节都没回家,又在德国和比利时实现了零的突破。从欧洲出差回来,方自归想起一年前智航师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打算到东风寺还个愿,就提前一天来到了应辉家。 聊起刚刚过去的二零零八年,方自归和应辉都觉得非常魔幻。上半年,南方大雪灾、雪区暴乱、汶川八级大地震。下半年,bj奥运会、神七上天、海峡两岸大三通。中国这一年来了一个过山车式的u形反转。 这一年,方自归个人也坐了一把过山车。 而应辉也将迎来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变,第一次要创业了。因为业务需要,德国人计划把翻译公司在零九年内搬到bj去,也希望做为公司总经理兼合伙人的应辉也搬到bj去,但汪可心不愿离开老家杭州,应辉就决定跟公司好合好散,拿一笔赔偿金在杭州创业。当年为了从德国到中国,应辉跟前妻离婚,但应辉可不想为了从杭州到bj,再离一次婚。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从德国到中国的含金量,要远远高于从杭州到bj的含金量,而从中国到德国是没什么含金量的,最多含铁量稍微高一些。 应辉端着茶,坐在绿意盎然种了十几盆花草,放眼望去视野开阔的大阳台上,笑着对方自归说:“当初下了很大决心回国还是对的。现在欧美那边的金融危机还在继续,我们这边儿还是蒸蒸日上,创业的机会比起欧美来好得多。” 方自归笑道:“咱们还好都觉醒得比较及时。” “现在网上不是有一句调侃嘛,说十年前,西方经济学家说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救中国,现在,西方经济学家纷纷表示,只有中国才能救资本主义。” “哈哈哈……” 方自归大笑,笑得特别畅快,想起这次在欧洲出长差,是看到在欧洲媒体上,有西方经济学家呼吁中国对欧美金融市场施以援手。 历史进展到比较极端的状态时,历史也会非常玄幻。 “这让我想起六年前我在bj和那几个老外的辩论。” “哦,什么辩论?” 方自归就把他当年舌战众老外的情节给应辉做了分享,然后说:“他们不是说中国马上要崩溃嘛,后来,我就托我在美国上学时一起住拖车的室友帮我买了一本《即将崩溃的中国》。然后我一看,发现写书的这厮,就是个自以为了解中国但其实不了解中国的傻逼。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傻逼是个abc,他没有在中国长期生活过,他没有在中国带过工作团队,他就凭他在美国生活、工作的经验对中国做判断,当然就傻逼了。而且呢,美国媒体号称客观公正,但是他们特别善于在讨论中国的时候,把美国国内的所有美国人带偏。他们其实就不懂中国。” “老外对中国的误解和误判,不仅仅源于不了解,还有其他原因。”应辉喝一口茶,“给你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你就懂了。” “还有其他原因?你说说呢。” “在德国的时候,我有次和一个德国精英喝酒,就是那种上英美私立大学的德国人。那天踢球踢赢了特别高兴,精英给喝醉了,然后他跟我说,应,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们就是希望,到中国去,看到你们清朝时的长辫子;到韩国去,看到他们的高帽子;到非洲去,看到他们脸上都涂着油彩;到日本去,看到他们穿着笨重的和服。其实,应,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的现代化,最好就是我来的时候,西装革履,口袋里面有钱和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拿出来一撒,你们所有的小孩子都来抢。”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了。” “这是他们想要的感觉。说白了,现代化是属于他们的。所以要让外国人舒服,我们越是穷,越是怂,越是矬,他们越舒服。你中国发展快,绝不会让他们舒服的,他们就喜欢从负面的角度看中国。” “老外误解中国,我认为还有传统的原因。我打工的时候不是老去瑞典嘛,我才知道,原来民主政治在瑞典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了,这玩意儿在古代中国可从来没有过,所以我就明白,我在bj遇到的那个瑞典记者,为什么对现代中国的评价这么负面。可是我们有我们的情况,我们已经苦苦追求了两千多年的大同世界,而且五四以后,西方经过一次经济危机和两次世界大战,也是一副惨象,只有社会主义还没有实践过,感觉挺有希望的,所以才被我们中国人真诚地接受了。只可惜《资本论》的理论体系有问题,搞得我们经济上走了一段时间弯路。” “我在德国上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特无聊,我老去图书馆地下室看杂书。就在那段时间,我看了德文原版的《资本论》。” “哇噻......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 应辉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然后说:“我认为,不能说《资本论》全错了。任何一部著作,要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经济环境下看,其实西方经济学界也把《资本论》放在一个很高的地位,不是说它的理论是正确的,而是因为有这本书的出现,西方的经济,包括劳资关系这部分,这一两百年就在做调整了。如果当时没有马克思一针见血地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那么现在西方这么好的社会保障体系,这么好的福利制度,都不会这么快地改进。” 方自归想一想,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一点。我大学时参加演讲比赛,还批判过《资本论》。你说的这一点,确实有道理,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共产主义很难实现,因为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太复杂了,如果人是简单的单细胞动物,也许能够实现。可是人太复杂了,就拿吃饭来说,国营的公共食堂一定是失败的。不过,技术在飞跃,我们也不能说茫茫无际的未来,也不能实现。” 应辉喷出一口烟圈,笑道:“我思想上也经历了几次起起伏伏。从****,到全盘不西化,到拿来主义,再回到中庸之道。比如曾经有段时间我很看不惯中国女留学生傍老外,这就是不成熟。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这种心态,其实就是表面上的自傲掩饰内心里的自卑。还是因为你内心不够强大。傍老外有什么关系呢?她愿意傍就去傍好了。” “你的中庸之道,怎么理解?” “比如说,完全计划经济已经被证明不行了,而完全市场经济也有问题,所以最有效率的,就好像我们现在这样,是市场加计划的混合经济。那么是市场多一点?还是计划多一点?要根据当下的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尽可能保持平衡,实现经济快速增长。” 方自归笑道:“确实要不断反思和调整。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印度农业的文章,相当有意思,让我对土地公有制有了一个全新的看法。” “什么新看法?” “你知道吗?印度的土地虽然比中国肥沃,但印度的粮食亩产量长期以来只有中国的一半。” “哦……印度怎么搞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印度的农业灌溉一靠天,就是下雨,二靠地,就是打井,他们没有像中国这样的引水灌溉体系。而造成这个结果,是因为印度土地私有,没人愿意在自家土地上,开条沟把水引到别人家田里去。所以中国的农业生产效率远高于印度。我以前对公有制是一种排斥的想法,真没想到过,公有制还有这样的妙用。” “其实中国的高速公路网络能这么快建起来,土地公有制功不可没啊!” “所以我现在有很多反思。科斯说,权利的界定是价值不消散的前提,但科斯没说权利必须是产权。其实权利也可以是使用权、租赁权、经营权等等。如果产权归国家,而使用权、租赁权界定清楚,也可以保证效率,也可以保证价值不损耗,比如土地承包责任制。按照这个理论,那些资源行业的国企由职业经理人来经营,如果技术和监管到位,也是可以搞得好的。这和我以前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在德国生活了八年,我思想上有两个转变。第一,我不接受任何洗脑的东西,好坏要有自己的思考;第二,就是如果有人说要在地面上建天堂,这人不是疯子就是骗子。现实中没有完美,如果想用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一个社会进入到另一个社会,从此王子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们走的大方向是对的,哪怕有挫折,你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步一步的来,一步一步的走,一步一步的改革,物质生活越来越好的同时,追求精神生活的逐步提升,中国不会比西方差。” 这一晚入睡之前,方自归躺在应辉家客人房里的大床上胡思乱想,觉得这真是一个变化剧烈的时代。 以应辉的性格,方自归从来不会以为他会去创业,而他居然也要去创业了。 8. 一个老法师眼里的中国与美国 东风寺的茶室里,挂着几幅字画的白砖墙上有一扇亮闪闪的窗,窗外绿意盎然,在灌木丛的掩映中露出一块黄色的石头,上面刻着一个红色的“缘”字。 智航师父双盘坐在铺着布垫的圈椅上,身后墙上的“默照”两个大字正默默照着他的背影,身前一个由大树根做的茶几上,三杯新泡的茶水冒着热腾腾的水雾。茶几后面,方自归规规矩矩地坐在着,应辉则姿势放松地斜坐在椅子上。 应辉听方自归说自家后山上的庙里有个法力无边……哦不,智慧无穷的老法师,也产生了好奇,这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就跟方自归一起上山来了。这天静怡不巧不在寺里,方自归就把自己带来的茶叶、坚果、松茸等等礼物全给了老和尚,老和尚也不客气,尽数笑纳,袋子、瓶子、罐子摆满了茶几。 “师父一年前对我说,因上努力,果上随缘,教我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方自归笑道,“想不到那个缘,突然就来了,我的公司起死回生了。” “好啊!”老和尚那颗耀眼的虎牙在口中一闪,“打破美国人的行业垄断,大好事啊!” 应辉露出在德国被熏黄的牙齿,笑道:“师父也知道‘行业垄断’啊?” 方自归对应辉笑道:“师父不但知道行业垄断,他还知道互联网+呢。” 老和尚笑而不语。 方自归道:“这次来,除了谢您去年给我的一番开示,我还积攒了一些问题想请教您。这一年我听过了《俱舍论》、《中论》、《大智度论》等几个讲座,整理出了十几个问题。” 老和尚抬手一挥:“尽管问。” 然后,方自归和老和尚便聊起佛法来,应辉一句都插不进去嘴,因为完全听不懂。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应辉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甚至想回家了,却不太好意思打断方自归和老和尚热火朝天的交流,直到老和尚说:“中华大地,始终是弘扬佛法的中心。” 方自归问:“为什么呢?” 老和尚道:“因为这个世界是众生的唯心所现,共业所现。” 方自归再问:“那比如说美国那个地方,那也是众生的唯心所现,那为什么美国就不能是中心呢?” 老和尚眉头一皱,声音一下子拔高,“你看看美国那个地方,它有道德吗?美国人有道德吗?” 应辉一下子从昏昏欲睡中醒了过来。 方自归心想,美国五十个州当中有四十九个州嫖娼都是违法的,道德水平不算低了,师父怎么说美国没有道德呢? 应辉感觉终于能插进去嘴了,脱口道:“美国人讲自由。” 方自归紧接着道:“美国人讲制度。” 老和尚当头棒喝:“美国人讲利益!” “哦……” 老和尚接着棒喝:“讲利益就没有人性!” “哦……” 老和尚继续棒喝:“人性就是道德!” “哦……” 老和尚接着放低音量,语重心长地说:“美国人没有道德啊!所以怎样?他们杀盗淫妄。你们看看美国历史,这个国家是怎样建立的?死了几千万印第安人啊,都快要灭种了啊!他们认为这个也是文明。” 方自归明白师父的意思了,说:“您是觉得,它的道德标准不如传统中国是吗?” 老和尚的回答不容置疑,“当然不如。” 应辉问:“为什么不如?” 老和尚道:“你看公元之前,那些西方国家有道德吗?没有诶。公元纪元开始,他们信基督,信耶稣,有一个方便,有个初步的道德规范。那个道德规范从何而来?是从佛教的十善业中流传过去的。你入了基督教,天主教,那个十条戒律就是如此。它也有戒,但它又不究竟。” 方自归一下想起了摩西十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但是……基督徒们不承认的吧。” 老和尚道:“承认不承认是另一回事,佛教比基督教早了五百年,你说十善业是谁跟谁学的啊?十善业是根本,是法理。西方民族是什么?它喜欢享受,它喜欢掠夺,它有人性吗?只要掠夺的根性还在,那你就不是高级的人。挺简单啊。这就是人理。郑和的船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船队,他下西洋的时候,他有杀吗?他有抢吗?” 方自归心内感叹,师父不但对互联网+有了解,对历史也有一定研究啊!这大概就是他上次讲的,行菩萨道还是要懂些世俗谛,所以我才五体投地……是了是了,佛经上说,如果我是妓女,菩萨也是要变成妓女来度我的。师父就是变成妓女的……哦不,变成历史学家的菩萨。 应辉点头道:“是的,欧洲以前都把本国海盗当英雄的。” 老和尚道:“正因为这样,它肆无忌惮,它掠夺成性,它霸道!美国它一霸道,它的人性哪里去了?人性的平等性没了,嘴上讲平等,做的事情没有平等。” 方自归点头道:“是的,他们认为美国优先。” 老和尚道:“对呀。它优先在什么地方?利益。没有利益,对不起,我今天就要弄你。” 应辉道:“但是,我们中国也讲利益的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老和尚那颗耀眼的虎牙又在口中一闪,笑道:“讲这个话的,也是西方人对不对?这就是他们的本性啊!利益的东西都是虚妄的。我们的文化,讲一个“义”字。西方不但政治上讲“利”,他们是文化上也讲一个“利”字。哪一种更先进啊?” 方自归再次恍然大悟,一琢磨,想起一件事来,说:“但是我突然想到一点,跟师父您探讨一下。去年,有位国家级领导到我们公司参观,我们也聊到历史,他推荐我看一本书叫《万历十五年》。后来这本书我也看了,意思是说中华衰落,是因为我们重道德而不重法制和科技,我以为颇有些道理。” 老和尚道:“重视法制和科技,一定需要降低我们的道德吗?” 方自归略一思忖,摇摇头,“两者没有矛盾。” 老和尚接着说:“对呀。我们有道德,我们把法制和科技重视起来,中国一定超过美国。美国不改变,一定失去对世界的领导。” 方自归心想,这智航师父,怎么像毛爷爷一样啦,非说美帝是纸老虎啊! 老和尚道:“你做的那个什么器,不是开始打破美国垄断了吗?我就知道这是必然的。你这次不成功,下次也会成功。你一直不成功,中华大地之上,也会有其他人打破美国这个什么器的垄断。” 方自归惊讶道:“为什么您这么自信?” 老和尚的表情如轻风拂过水面,“因为中华在莲花座上。” 应辉睁大了眼睛:“啥……?” 老和尚说:“中华复兴,是十几亿中国人的共业。以中华文化之优秀,缘分一到,中华必将重回世界之巅。为什么?因果啊!” 方自归明白了,如果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在一张桌上打麻将,不管是玩上海式的一个人和牌,还是玩四川式的血战到底,中国都会赢。因为,按照智航师父的判断,中国是手机中的战斗机,百花中的杠上花。 应辉觉得,通过努力,中国还是可能达到跟西方差不多的水准,没想过中国有一天可以超越西方,更没想到中国是百花中的杠上花,精神受到了比较强烈的刺激,此时是一点儿都不犯困了。 “去年地震我在灾区里救灾,回来的路上,我确实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方自归微笑着说,“就是这样的地震如果发生在美国的人口稠密地区,美国人会死得比我们中国人多得多。” “为什么你有这种看法?”应辉问。 方自归道:“因为我在美国生活过,我知道美国是个什么状态。亲历过汶川地震我才深刻认识到,遇到灾难,想要最大程度地挽救生命,需要集体主义精神,需要互助精神,需要奉献精神。然而美国人玩的是个人主义,就他们那种各顾各的传统,他们性格上又比较大条,比较自由散漫,他们的救灾效率,是肯定不如中国的。” 应辉点头道:“美国政府的执行力是不如中国政府。” 方自归道:“美国自然禀赋那么优越,如果不发生灾难,美国的制度和文化也没什么问题,美国人的日子照样会很好过。不发生灾难,我们的日子也好过,而一旦发生灾难,我们应对灾难的能力,远超美国。” 老和尚那颗耀眼的虎牙又在口中一闪,“就是啊!” 开车回苏州的路上,方自归感到更有信心了,不觉哼起了那首据说已有三百年历史的歌:好一朵美丽的杠上花,好一朵美丽的杠上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9. 改变的时刻 车间里一面高六米长三十米的墙上,画满了牧马人越野车挑战各种地形的彩色壁画。画中,一辆前平衡杆断开的蓝色牧马人,正以夸张的前轮落差爬在山坡上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一辆插着高高刀旗的红色牧马人,正骑着蜿蜒的沙漠刀锋在黄色的大漠中奔向远方;一辆装着涉水喉的黑色牧马人,正从河道里爬上岸堤,旋转的后轮甩出来的黑色烂泥,画得非常逼真,似乎就要甩到参观者的脸上了。 壁画前的四台提升机上挂着拆解到不同程度的越野车,车间门口有一块“车库越野俱乐部”的招牌,这块地盘的主人,母司,正带着方自归参观他的刚刚装修一新的俱乐部。母司第二天要去欧洲出差,这天晚上就叫方自归来俱乐部玩玩,顺便也谈些工作上的事情。 方自归看着楼梯口附近一个用发动机缸体做成的洗手池,笑道:“搞得相当矫情嘛。” 母司得意地笑,“怎么样?工业美学和生活美学的结合,哈哈。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方自归看了一眼洗手池旁用汽车速比齿轮改造成的烟灰缸,点点头,“这比那些4s店有腔调多了。” 母司在楼梯前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楼上请!” 车间层高六米,母司就在角落里划了块一百平米的地,用钢结构搭了一个矫情的夹层。一楼是个开放空间,摆了一张台球桌,几个沙发,两面墙上安装了金属网格,一面墙的网格上挂着造型各异规格不同的各种汽车轮毂,一面墙的网格上挂着减震器、减震弹簧、引擎盖等等汽车改装件。二楼做成了两个房间,一间做办公室,摆了两张办公桌和两台电脑,另一间做会员休息室,中间摆了一个放着茶具的长条实木大案,靠墙放了一排架子,架子上放着汽车模型、奖杯奖牌和各种跟汽车有关的纪念品。 站在二楼好像阳台似的挑空走廊里,方自归握着黑色的金属栏杆,平视那幅巨大的色彩鲜艳的壁画,俯视下面几台在提升机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车,看见地上放着一台拆开的发动机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向母司竖了个大拇指。 “壁画很有气势。”方自归道,“画这一幅多少钱?” “一万块。”母司道,“请苏大美术系的学生画的。” “一万?不贵啊,这么大一幅呢。” “几个学生嘛。画好给他们一万,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不错。将来我们要是自己买地建厂,我觉得,也可以考虑在办公室里画一些壁画。这个很漂亮啊。” “好啊。但是……建不建自己的厂房,要看我们的吻合器接下来卖得怎样了。” 两人走进休息室,母司泡茶,方自归就看看架子上琳琅满目的那些物件,然后看到有五个装着沙子的像量筒一样的玻璃瓶,瓶上贴着白色标签,用钢笔写着“巴丹吉林”、“库布奇”等等。 “这些沙子干嘛用的?” “我去过的沙漠,我都装一瓶沙子回来,贴上标签,做个纪念。” 方自归看着那五个玻璃瓶里色泽不一,大小颗粒不同的沙子,诧异道:“诶?这些不同沙漠的沙子,还真都不一样嘛!” 母司笑道:“是啊。不放在一起比较,以前还真不知道它们是不一样的。” “你已经去过五个沙漠了。” “中国八大沙漠,还剩下三个没有被我征服过了。” 方自归调侃道:“怪不得前两年我们的吻合器老是卖不掉,原来你心思都在这个上头啊。” 母司道:“没有啊。我也就是五一十一去沙漠里玩玩,平时还不是跟你一样加班。” 泡好茶,两人就聊了聊工作,聊了聊母司这次去欧洲出差的任务。 复行的经营情况在迅速好转,欧洲市场的突破口越来越大,而国家继续给予了自主创新企业大力支持。 这一年,国家专利总局主动做了一件让方自归和母司都意想不到的事,就是总局专门立项拨了一笔钱,支持中国的自主创新企业在各个专业领域建立专利数据库,让一家it公司开发出了一套软件,能够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去抓全球专利数据库中本领域的新专利,并且进行快速的分类。这样一来,复行的工程师只要解读那些最新专利就行了,就不必陷入全球专利的汪洋大海里遨游乱抓。这套抓专利的软件开发出来以后,总局给复行科技免费使用。 看来,国家是真正打算从山寨强国向创新强国转型了。 工作聊得差不多了,母司话题一转,说:“六月一日,通用汽车宣布破产,你知道吗?” 方自归点点头,“我还记得,九六年咱们到新加坡培训,通用在咱们心里还像是偶像般的存在。” 母司说:“更好玩的是,据说底特律也要破产了。” 方自归摇摇头,“这个太神奇了。” 对于通用的破产,方自归已经很惊奇,再传来底特律也处于破产边缘的消息,方自归的惊奇达到了五颗星。方自归这才意识到,资本主义城市也像本公司一样,也有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和利润表,在社会主义城市里住得太久,完全忘记这个茬了。 那年,方自归和母司在新加坡学习资本主义先进管理经验,突然看到公司文件中熠熠生辉的gm标识,就像一个爱踢足球的人,突然在自己的家族相册中,发现自己和球王贝利有血缘关系。母司在德弗勒服务的那几年,通用汽车连续三年名列世界五百强第一名,母司有时觉得,告诉别人自己在徳弗勒工作,装逼不够充分,就说本公司原属通用旗下。 谁知道这面大旗,居然这么快就倒了。在美国留学那年,方自归有时会开着那辆心爱的雪佛兰歪嘎,穿过底特律城区,到当地最大的廉价超市采购生活物资,而那个号称美国第四大城市的底特律,那个繁荣整洁的城区,竟然也要破产了? 有趣的是,通用破产后,美国政府将成为通用的最大股东,也就是说,方自归心目中资本主义先进管理经验的典型,将成为一家国企,让当年对国企深恶痛绝的方自归,感到有些情何以堪。然而,通用全球虽然崩盘了,通用与上海国企的合资工厂却风景独好,它的销量还在节节攀升,可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确实比较特别。 “当年咱们在德弗勒的时候,德弗勒还是世界第一大汽车零部件制造商。最近我查了一下,现在德弗勒已经跌出前五,排到第七名去了。”母司道。 “通用衰落,德弗勒肯定受很大影响。”方自归道。 “还是咱们这边情况好。”母司道,“今年上半年,中国的汽车产销量都超过了美国,根据预测,今年,中国将第一次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汽车生产国和消费国。” 方自归猛然想起年初时智航师父的开示,心想这一切,来得似乎太快了一些。超英赶美,虽然不像成佛那样困难,不需要三大阿僧祇劫,但是一大阿僧祇劫的万万亿分之一,也就是三五十年应该也是要的。怎么一年不到,师父话音未落,拐点就出现了? 看来智航师父还是说得对,厚德载物,善有善报,万物是运动的,以中国的条件,总是有机会运动到大吉大利的位置。 “我想起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室友周由。”方自归道,“我当年决定回国时,我给他说在美国呆下去没前途,他说他学汽车工程的,美国是第一汽车大国,美国的工资高,他还是想在美国混。” “那他现在还在美国?”母司问。 “对。” “那他混得咋样呢?” “他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底特律附近一家做汽车零部件的工厂,那工厂比通用汽车倒得还早,零七年底他就被裁员了。后来他搬到了旧金山,找了一份在政府部门做安全检查员的工作。” “这就跟汽车工程完全不搭界了。” “他的新工作,就是在新建筑落成前,按照图纸检查电气、排水什么的符不符合安全规范。他说呢,这份工他挺满意的。收入相当于美国中产阶级的水平,检查别人嘛,又有点儿朝南坐的感觉。” “不知道他说满意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满意当然是一种很好的人生态度,不满意又能怎样?他现在就是回来也不好混。回来干嘛呢?这么大年龄了还继续当工程师吗?而他在美国混下去,估计也就做一辈子安全工程师了。就说玩车这件事情,他一个美国汽车工程硕士,比你一个中国机械工程学士玩得差多了。母司你玩得兴起,可以亲手修你那辆牧马人的发动机,而周由,看样子既没条件也没能力修发动机了。” 带着超越美国的愉快心情,母司来到了欧洲。在英国参加一个医学会议时,母司突然发现一本医学杂志的封面上,印着鲁道夫.史蒂文医生写的一篇文章的标题——timeforchange。【译:改变的时刻】 史蒂文医生是复行的第一把吻合器的真实顾客,母司是认识他的。母司打开杂志看史蒂文医生的文章,结果就无比惊奇地发现,文章里介绍的,正是复行科技的产品。史蒂文在文章里介绍了复行的整个产品系列,介绍了临床的效果和他的使用经验,在文章的结尾,史蒂文大力向自己的欧洲同行们推荐来自中国的复行科技,他最后说,是时候改变我们对中国产品的刻板印象了。 史蒂文医生原来是高格绝对的vip,因为他做减肥手术的吻合器用量在欧洲排名第一,但自从史蒂文用过了复行科技的吻合器,他就完整的在他的全部手术中使用复行科技的产品,不再使用高格的产品了。而且,史蒂文是在完全没有告诉复行科技任何人的情况下,写了这么一篇文章,这种行为,在医疗行业非常罕见,因为大部分医生写这种文章,一定会要求被推荐方提供赞助。 杂志上这篇文章的标题,非常与时俱进,因为半年多以前,***当选为美国的第一任黑人总统,他的竞选口号就是——timeforchange。 母司不顾中国时间已是半夜,不顾他使用中国移动的手机在英国拨打国内也使用中国移动的手机昂贵的通话费,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方自归的手机。 “timeforchange!”兴奋的母司,对电话那头还迷迷糊糊躺在席梦思上的方自归说。 10. 改变的汽车 彩带像乱头发一样在苏州国际博览中心的上空回旋,前一天还风平浪静的展厅入口处,此时有些汹涌澎湃,人流摇摇晃晃地向展厅里流去。马路上时不时传来几声跑车炸街的夸张的引擎轰鸣声。一辆辆来自全国各地前来观展的汽车,像鱼群一样拥挤着向博览中心的停车场聚集,导致附近几条道路发生了交通堵塞。穿着黄色反光马甲的许多交警,纷纷走上街头维持交通秩序。 首届汽车改装节在苏州开幕了。展厅里,已经热闹非凡,一条红毯旁立着块“国际改装风尚秀”的大牌子,性感的美女模特们在富有节奏的音乐声中,开始了她们的表演。 母司的那辆牧马人,此时正与另外两辆看起来也非常霸气的改装越野车并排停在一个小展位上,它带着满是划痕和凹坑的银色外壳,正用它改装过的像鲨鱼眼睛一般的汽车大灯,冷峻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脖子上挂着参展商的牌子,母司没有排队,就通过工作人员通道进入了展厅,想起开车过来时排队进入停车场看到的一路上的交警,母司就觉得非常魔幻。 此时,中国的相关法规并没有改变,严格来说,改装汽车依然是违法行为,然而苏州竟然举办了汽车改装节,会场外的交警们勤勤恳恳地保障改装节的盛大举行,让母司觉得,这就好像美国纽约州的法律禁止卖淫,但纽约却举办了全国妓女才艺展示会,而且纽约展览中心那片儿的片儿警还全部出动,认认真真地负责大会的查票和安保。 在母司眼里,这实在像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体现的是矛盾律在现实中无处不在的精神内核。 母司一直认为中国没有汽车文化,特别是几年前国家立法禁止车辆改装,把改装和飙车划了等号,母司就更以为,中国彻底从汽车文化的盐碱地跌落成了汽车文化的沙漠。然而改装节的举办,又好像表明......这片沙漠开始长草了。 那年国家立法禁止车辆改装后,上海又进行了一番严打,然后母司以前常去的那家上海的汽车改装店坚持了半年,就关门了。因为母司在老爸工厂里有一块玩车的地盘,改装店店主老纪关店时,就按骨折价把店里的设备和工具都给了母司,母司也同时接收了改装店的两个技师。请这两个人,母司的想法是只要不亏本就行。母司自己算过,因为房租不要钱,设备、工具差不多等于不要钱,店里人手也不多,在没什么改装生意做的时候,让他们做做汽车保养和维修,赚的钱发发工人的工资,应该可以做到不亏本。果然,因为母司当时是本地bbs交流群汽车版块的版主,光是群里车友的汽车维修保养需要,就可以维持这个摊子。而且这个店,母司基本上全交给他的技术总监飞仔管理,他自己也不用太操心,这个店就一直开了下来。 苏州没有严打过汽车改装,上海刚开始严打的时候,母司的进口牧马人4吋升高套件刚到货,母司还观望了一段时间,发现苏州这边儿没有大动静,就自己动手给装上了。后来发现短轴版的牧马人升高4吋,重心太高,确实比较容易翻车,母司接着又亲自动手改成了3吋升高。而最近一两年,上海交警也都不怎么抓汽车改装了,母司的汽车改装店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等到了零九年,母司改装店的生意都好得来不及做,工人天天加班加点,想休息都没得休息。 因此,为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装逼需求,车库在这一年里把工人从两个增加到了七个。 改装节上,几个俱乐部的车友前来捧场,车友阿楠对母司说:“豹版,车库现在都来不及做,要改的车子排队,是不是考虑扩大一下车库的规模啊?” 母司说:“不扩了。就四个工位七个工人够了。” “是不赚钱吗?” “车库现在赚钱。但是这个又不是我的主业,我就是用车库这个平台玩玩车而已,搞大了分散我精力。” “豹版,你又不想搞大,车库参加改装节干什么?” “家门口的改装节,支持一下嘛。也广交一下天下爱玩车的朋友嘛。” 阿楠看边上穿着一身赛车服的飞仔正在傻笑,问:“飞仔,今年改车太多,没时间陪女朋友,你是不是孤独寂寞啊?” 飞仔仍然傻笑,“有女朋友也没用,我加班加得**都没有了。” 改装节之后,母司“豹版”的名号和他的车库越野俱乐部在圈子里也越来越有名,除了本地的越野一族,也有越来越多外地车友慕名而来,在母司的改装店改车,跟母司交个朋友,加入以母司为群主的越野交流qq群。也是在群友们的强烈呼吁下,改装节后的这个周末,母司带队挑战华容道。 过去几年,复行科技步履维艰,母司没时间也没心情经常带队出去玩越野,就是五一十一长假出去玩玩。现在复行的业务渐渐上了正轨,车库的业务渐渐上了天,母司心情大好,周末也打算出去活动活动了。这一次出动,母司第一次带上了儿子,因为他觉得,儿子今年八岁了,是应该带他到有难度的地方陶冶一下他的情操了。 这次去华容道,是江浙沪三支越野俱乐部的联谊活动。江浙沪一带的越野线路,在江苏最有名的是苏州坦克基地,在浙江最有名的是宁波华容道,在上海最有名的……是没有。上海的外滩和陆家嘴都很有名,然而上海的胸太平,没有崎岖峻峭的地形,况且全国的越野线路就好像互联网的精神,也就是免费的精神,打造越野路线,不符合上海寸土寸金的城市定位,所以上海的越野一族,就近玩只能去江浙。 出发去华容道的前一晚,母司在群里分享了一张汽车机械部件的照片,然后愉快地抒一下情: 猎豹:金属的光泽对男人有天生的吸引力 阿彪:豹版,这是门桥的内部结构吗? 猎豹:不是 小帅:这个应该是扭矩放大器吧 坤姐:分动箱吧 小帅:坤姐说啥就是啥 阿楠:无聊中 猎豹:明天去华容道就不无聊了 ~尘~:爬个华容道,比发工资还有激情 ryan:华容道我车去得了吗?豹版 小帅:@ryan把你的轮眉和电动踏板拆掉,问题不大 ryan:这问题很大啊 标兵:我撒哈拉可以爬华容道吗? 猎豹:@标兵去华容道可以没有差速锁,但不能没有绞盘。你要先装好绞盘才能去 小帅:玩华容道就是技巧。乱踩油门不行,很多地方交叉轴很大,你要怎么避开它,或者怎样上去,要有经验。很陡的坡,人也走不上去,很难的,你要低四一挡,油门踩到底才能上。 猎豹:上次去华容道,美好的回忆 小帅:没好的回忆 豆腐:有的地方落差很大 猎豹:落差大是四门优势大很多,但前提是要有一定的升高提升通过角@豆腐 三炮:豹版,你欠我一个女朋友。这次五一在沙漠里你答应过我的 猎豹:欠你一个,等我宽裕一点了,我肯定还你@三炮 三炮:抬头等着 猎豹:我带了儿子的书法老师,到时候做你副驾。我两门车坐不下@豆腐 ~尘~:我缺一个妇驾 豆腐:还有儿子的书法老师? 小帅:@猎豹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猎豹:男老师,带儿子出来就别惦记妹子了 小帅:该培养了 猎豹:不需要操心 猎豹:豹父无犬子 11. 不畏难途 清晨,细雨蒙蒙,山下,一队高大威猛的越野车,驱动花纹深刻的大尺寸越野轮胎滚动着,越滚越慢,停了下来,在华容道入口处排成了一条彩色的钢铁长龙。 好一条崎岖坎坷的无路之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炮弹坑,东一个西一个地从山脚下散布到山顶。风在山里盘旋着,被荆棘、灌木、树木、杂草组成的茂盛植被包裹着的华容道,好像在被风翻腾起来的绿色巨浪中一条时隐时现的灰色小蛇。冲沟伴随着华容道蜿蜒在起伏的山坡上,有时横在路上,有时顺着路在路中间形成一条长长的v形沟。一块两米高的大石头,像个老虎脑袋似的嵌在一个斜坡上,把曲折狭窄的山路完全切断。 这块大石头人都很难爬上去,但却是越野车上山必须翻越的必经之路,老虎口。 因为华容道的难度名声在外,这次来爬华容道的车,基本上都是攀爬能力强悍的牧马人,另外就是几部吉姆尼和一辆猛禽。先到达的车开始给轮胎放气,做一些上山前的准备工作,直到三个越野俱乐部的车渐渐都聚齐了。 “版主,放气放到1.0吗?”车库俱乐部的袋狼一边放气,一边问走到自己身边的母司。 “今天路滑,你放到0.6。”母司道。 轮胎放气是为了增加抓地力,华容道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和过去一年各路兄弟的蹂躏,难度增加了,放气就要放得更多一些。 在等车子聚齐和放气的时候,以前没来过华容道的兄弟就徒步上山,观察一下地形,顺便向过去一年兄弟们在华容道上折腾掉的汗水、尿水、矿泉水、汽油、柴油、助力油、轮胎、轮眉、车漆、车灯、半轴、扳手、拖车绳、打火机、方便面、火腿肠等等致敬。谁知道观察完地形后,有些兄弟决定不上山了。 母司感到非常意外的,是看起来气场最强大的上海车队,七辆车中只有一辆车上山。 苏州车队八辆车中有六辆上山,而最猛的是来自本地的宁波车队,八辆宁波车队的车全部都上山,包括那辆母司看过它的改装和配置,觉得大概率爬不到山顶的猛禽。 上海车队中改得最爆的那辆6寸升高、20寸大轮毂的牧马人,趴在山下。母司此时彻底明白了,这台车平时真是用来装逼的。前一晚,三地车友一起吃饭,联谊,唱歌,20寸大轮毂的车主吹牛逼说他在沙漠里如何如何,母司心里就嘀咕,不知是这位车主没经验还是他装逼,因为沙漠里开车,轮胎必须要放气,母司的17寸轮毂放气可以放很多下去,而那个20寸轮毂的轮胎胎壁很薄,轮胎瘪不下去,在沙漠里刨坑可以,要在沙子上行走如飞就很困难,其实相当不实用。 总体而言,上海车队的车改得更爆一些,从气场上看,他们没有辜负一线城市人民群众的经济实力,谁知道他们来到华容道,就基本上集体在山下趴着。看来他们可以在ktv里把前列腺搞坏,但不可以在华容道上把车搞坏。做为车主来说,他们称得上是一群有责任感的车主,但做为上海地区越野人的代表来说,他们就太不负责任了。 母司和宁波车队的队长商量了一下,把车子上山的次序排好,宁波车队队长做头车,猛禽做尾车,有序上山。 果然不出母司所料,干第一个长坡,其他车都上来了,最后一台猛禽没上来。 猛禽的半轴被干断了,看来只好在山上睡一晚,第二天再带着配件过来换半轴。当时因为前面的路堵着,母司下车看后面队友的状况,就看到了猛禽冲坡的全过程。 “这个坡它就是上来了,后面的路他还是会冲断的。”母司对站在身边的冠军、豆腐等几个兄弟说。 冠军问:“为啥?” 母司道:“开法关系。还有就是升高后没换上摆臂,半轴拉扯的角度太大。软桥车和硬桥车结果不一样的。” 豆腐道:“新猛禽怎么这么不经操?” 母司道:“原厂半轴都是普通能用级别,猛禽这样冲坡,加上车身自重大,半轴已经在大角度了,打掉是正常的。” 冠军道:“冲坡太伤车了,慢慢爬最好。” 这时也加入讨论的袋狼说:“攀爬就是要最合适的速度。” 母司道:“对的。有锁,有抓地力,干嘛不慢慢爬?没办法才会选择冲坡,毕竟车速上来后相对容易失控。” 拿着手台给大家做指挥的一个宁波兄弟笑道:“以前有锁不开,显示自己牛。结果拖车回家。” 接下来,母司上车继续前进,又过了几个坑坑坎坎和一道沟,转眼间到了一个石头坡。这个地方是小帅的伤心地,他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华容道,就在这个点折腾了四五个小时,对这一处的花花草草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但这次,小帅驾驶他的牧马人两分钟就上去了。他根据上次的感情经历,也有了很深的经验。 每台车过每一个难点,本地经验丰富的宁波兄弟都会用手台指挥。这个石头坡也还好,在宁波兄弟的指挥下,基本上大家都顺利通过,只有两台车出了状况,一台车前保险杠撞在了石头上,一台车侧翻在坡上,然后被前车利用拖车绳、滑轮、路边的一棵大树和绞盘拉回了正轨,只外壳受到了一些损伤。 在老虎口,车队被堵了很长时间。母司在后面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下车徒步到前面一看,只见宁波车队那辆红色牧马人的迷人的屁股,正挺立在老虎口的大石头上,非常性感地在绞盘的拉扯下缓缓向上移动。 车子要过老虎口,必须依靠大石头后面那几棵树。把绞盘绳绑在树干上,让绞盘慢慢拉车,轻轻给油门,红马终于上去了。红马身后的一台白色吉姆尼就因为路线选择不妥,折腾了好几回才终于上去。 虽然一路上都有状况,虽然有的兄弟在受困点反复折腾的时候搞得满头大汗,但车队还是在愉快的气氛中慢慢地向上爬。中午时,只剩下几辆车还没通过老虎口了,母司已经预感到今天将是成功的一天,就建议兄弟们原地吃饭,吃完再干。于是大家都下车,在一处稍开阔的地方聚在一起吃东西。 就在大家正啃着面包、馒头、牛肉干、豆腐干、泡椒凤爪时,一哥们突然放了一个刺破苍穹的屁。 袋狼大叫:“这么响,多大排气量啊?” 宁波籍肇事者淡定答曰:“3.8自然吸气。” 坤姐大叫:“听上去像5.7机械增压呢!” 大家哄然大笑。 吃完闹完笑完,车队继续前进,这时的小雨基本上停了。 雨停之后,母司让书法老师领着儿子亮亮徒步上山,让亮亮在车外看自己如何应对一个又一个挑战。亮亮在泥地里一步一个脚印,非常高兴,一会儿对老爸叫着“加油”,一会儿对着老爸的银马在泥地里跳街舞,看来他从小就有越野越男人的潜力。 原来没有难度的地方,因为下雨也有难度了。母司那强大的卢比肯配上那美丽又犀利的31580r17妈急死轮胎,正常情况在60°的泥巴坡上都能停车,但是有个坑,母司也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马从坑里开出来。 当母司从坑里出来,摇下车窗,书法老师对母司感叹:“这里很有难度啊!” 母司笑道:“难度是车外的人看到的。坐在车里就没有难度。” 当大部队到了冷水沟,离登顶已经不远了,却因为同时有两个手台指挥坤姐兄弟那台蓝马,坤姐兄弟一时的反应出现了紊乱,结果蓝马被忽悠到沟里翻掉了。坤姐兄弟从车窗里爬出来,玉指还受了小伤。 经过母司的布局,几台车的绞盘从几个方向拉蓝马,把蓝马从沟里拉了出来,蓝马也是只受了点儿皮外伤。最后,除了那辆猛禽以外,所有的车都用自己的大脚爬上了最后一个陡坡。 兄弟们在山顶上欢呼,合影留念。欢呼结束后,袋狼像一个医生问一个腹泻病人似的问坤姐:“今天你拉了几次?” 坤姐道:“拉了四次。” “豹版牛逼,只拉了一次。只在老虎口拉了一次。” “我最后一次都快上去了,妈的,又拉了一把。” 大部分上海车友,人力两驱到顶,再坐其他车友的车,vip软座到底。母司看见那个20轮毂的身材高大的车主坐在小帅的车上下山,心想在江湖上混,看来不能只看气场,还是要看真才实学。 12. 体解大道 一床一桌一柜,智航老和尚的卧室非常简单。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品,灰色的水泥地面一尘不染,墙上除了一台壁挂式空调非常显眼有些突兀,其他什么都没挂。因为卧室在一楼,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小花园,那里倒有些风光,两朵红色鲜艳的天竺葵就在玻璃的后面,一动不动。 母司在华容道上披荆斩棘时,方自归正在另外一条道路上探索。这条道路,此时就在智航老和尚的卧室里,就不像有着老虎口的华容道那样惊险刺激,就看上去非常温柔。 室外,一只燕子从一棵杨树上飞到一棵柳树上。室内,静怡和方自归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对面盘腿坐着的老和尚开示。方自归这次来杭州是为了恭喜应辉喜得贵子,为了凑智航师父和静怡的时间,方自归就先来到东风寺,晚上再去应辉家。此时,老和尚延续他不拘一格的风格,就让方自归来自己卧室里聊天。 喝了一口白开水,方自归说:“曾经有段时间,我听佛法讲座很有感觉,经常能觉得……哎呀,又有新收获!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听讲座没什么长进,听来听去,好像原地踏步的感觉。师父能不能给我些建议?” 老和尚道:“只闻不修,就是‘画饼充饥’。修行在你的脚下,为什么在脚下?行啊。” 方自归道:“您是说,我应该实修。” 老和尚道:“对啊。” 静怡笑道:“不能光琢磨。” 老和尚刚才还嬉笑怒骂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听好啊,佛法不是研究的,要脚踏实地去做!你们听了佛法这么微妙,探进头来瞧一瞧,但是你们不知道去做,怎么能够彻底懂呢?” 方自归道:“我打坐坐不住,杂念太多。” 老和尚道:“一念不生……何为‘念’你知道吗?下面一个‘心’,上面一个‘今’,换句话说就是‘当下之一念’。何为‘当下一念’?《金刚经》告诉你了,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方自归笑道:“几个‘不可得’就把我搞晕了。” 老和尚继续循循善诱,“当下是什么,是一念未生之前,而一念已去过后,这一段就是你的本来面目。而你从来没有认知过,从来没有看到过。” 方自归想了想,语重心长地总结:“还是不明白。” 老和尚对之以语重心长的启发,“悟在你的脚下。佛说,不可思不可议,你要去修,才会明白。” 静怡补充说明道:“最后还是要靠证悟,解悟只是一个中间过程。” 老和尚道:“闻思修,戒定慧。闻思是第一步,然后还是要修。” 静怡对方自归笑道:“师父修得很好的,他打坐可以没有呼吸。” 方自归非常惊讶,脑中立即产生了一个念,就是将来找个机会跟师父一起打坐,然后趁着师父还没睁开眼睛,把食指放在师父鼻孔上试探试探,“师父,您打坐可以不呼吸?” 老和尚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方自归的企图,淡然道:“对呀。所谓‘定’,就要做到没有呼吸。入定,是修行的一个法门。四禅八定,是出世间法的共法,外道也修四禅八定。你也修上去,你要问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佛法始终讲的是‘一’,不是‘二’,讲‘二’是方便说,所以说‘不二法门’。” 方自归喃喃道:“所以一定要实修。” 老和尚道:“平时,天清气朗,心情舒畅,喝着茶,谈着无上佛法,那是娱乐,与了生死差的远了。”老和尚接着一声断喝,“必须实际做功夫!不然,都只能参加轮回!” 一直在参加轮回的方自归虎躯一震,心里一颤,却又紧接着产生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方自归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佛法就是不二法门。” 老和尚道:“对呀。所以也要皈依,皈依后就有护法加持了。” 方自归道:“皈依不重要吧。” 老和尚道:“谁给你说不重要?” 方自归道:“皈依是形式,形式不重要吧。” 老和尚道:“既然说‘不二法门’,不离世间法嘛。为什么?皈依以后有一个压缩,有一个自我的观照,收敛。” 方自归心想,既然师父这么说,看来,要重新考虑皈依的问题了。方自归正沉默,静怡问:“师父,我有一次打坐,我看到我自己在打坐。是不是着魔了?” 老和尚道:“没着魔,但是你要看住她。是不是她坐在你的对面?” “是啊。” 老和尚问:“穿的衣服是你打坐时穿的衣服?” “是。” 老和尚道:“你要看着,不动心。” 静怡道:“我马上醒过来了,两秒钟就反应过来了。我想起《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老和尚道:“还好是《金刚经》给你应,你解决掉了。在座上你始终要知道,我是在座上。不管任何境界现前,只是了了觉知而已。” 方自归又觉得非常惊奇,问:“能达到这个境界,已经不容易了吧?” 老和尚道:“这只是一个‘镜’而已。中国人说‘静极思动’,你静极以后,还没有入虚嘞。” 静怡继续请教更细节的技术问题:“下次打坐,我要是又看见对面是自己怎么办?” 老和尚道:“就看着她,定睛看着,其他的境界不要管它。如如不动嘛。” “如如不动”是这个意思,方自归只觉得好像听天书一般。 静怡道:“心里想什么,就会有相应的境。” 老和尚道:“都是你想出来的。你要知道一点,无量劫以来,你没有碰到过的,你没有思维过的,在梦中不会碰到,在定中你也不会见到。” 方自归突然想起小时候经常出现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赶紧问:“见到的,就是曾经经历过的?” 老和尚的回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对!因为你从来没有死过。你只是换了一件衣服而已。” 方自归心情非常激动,心想,从来没有死过,这实在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只是这件事,国家重点实验室也没有证明过啊。 方自归问:“怎么证明我从来没死过?” 老和尚笑道:“已经告诉你啦,体解大道。” 静怡道:“要自己去亲证。” 老和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开水,然后说:“现在的人,重‘理’不重‘事’。‘理’从何处来?是凭空想出来的吗?‘理’是由‘事相’而显发,那么‘事相’呢由‘理’来圆融。为什么?每一个众生的根性不同,根据自己的业力,展现不同的‘业相’。你只要发愿修行,如来在边上看着你,时时刻刻在加持你。为什么?把你规范,规范到无量劫以来你在修行什么,你的根器属于什么,在二十五个法门中你是哪一个法门。《楞严经》不是说过吗,二十五个菩萨的亲证圆通啊,帮你归纳,只要你肯修,踏进去以后,接到上一世修到的,接着修,你不是胜利了吗?用自己的东西,不是挺顺手啊!” 静怡笑道:“关键网络信号不好,没接通啊。” 13. 缘分不可思议 山里弥漫起来一层浅浅的雾气,小花园里原本白亮亮的光线减弱了,亮着一盏台灯的室内倒显得更亮堂起来。老和尚的光头闪着微光,散发着像小太阳似的台灯都遮掩不住的一种光芒。 “问题在你的愿心如何,就看你能不能放下。”老和尚接着说,“放不下这个身体啊,所以整天跟魔打交道。为什么?你的心,就是现一切相,跑到任何地方,不是在跟自己的心魔打交道吗?相由心生啊。做梦的时候,醒了,南柯一梦。但是这个梦从何而来,不是你一心所现吗?” 方自归道:“诶?弗洛伊德就说,梦中所现,其实都是愿望的达成。” 老和尚道:“那么,现在这个境界,是不是你一心所现?” 方自归不语,老和尚顿一顿,说:“你不敢承认。这个境界,是共因,共业。但是在共因共业之中,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共因。为什么?你的心和我的心不同,就这么简单。这个大境界,只是一个印象,不是如梦如幻吗?六根对六尘你不分别不执着了,那你就得自在了。你一得自在,行住坐卧你都如此,等到因缘圆满了,当下你就照见五蕴空。为什么?因为你的心清净了,回归于那个本然了。什么本然?看不见,摸不着,和宇宙浑然一体。” 静怡道:“修行一段时间,你会发现,真的是特别难。打坐看到自己了,境界起来了,我都束手无策。” 老和尚道:“我说呢,以戒为师,以经为师。最后一个,跑进大雄宝殿,拜佛的时候,中间如来拜自己。” 方自归诧异道:“拜自己?” 老和尚道:“拜中间的如来是拜你自己啊!你因为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相,喏,一尊如来,拜下去,皈依,等信。在座上是熏修,在座下是考试,而且是应试万物。所以修一法乃是修万法。” 方自归道:“我一打坐,就是在座上胡思乱想。是不是我该试试别的法门?比如念佛法门。” 老和尚道:“你打坐打不好,念佛就念得好吗?” 然后,老和尚就讲了一个故事,方自归听着听着明白了,这个故事里的修行人,就好像一个浮躁的创业者,他每三个月就换一个行业,因为他干着干着就觉得这一行不好做,然后就不停地换,然后每一行都做得不够深入,不够到位,然后他做什么都失败。 听完了故事,方自归道:“我以前想的是,万一打坐就是没感觉,就去念佛吧。现在明白了,这是两个看似不同的坑,但深度都是差不多的。” 静怡“扑哧”就笑了,而老和尚正色道:“你打坐都没有好好用过功,怎么知道你适不适合?众生根器不同,修行方法可以不同。可是我看你啊,根器利得很,只是还没有用功。” 受到鼓励,方自归信心上来了,问:“那我坐在那里静不下来,我脑子里应该怎么思维呢?” 老和尚道:“诵经文啊。诵心经,或者诵一句佛号,念念念念念,到一定时候,突然,‘啪嗒’一下,断了。断了以后,你的心还是感受到我是在诵经,我是在念佛,我是在持咒。然后,咦,我怎么了?……那时候是什么?开始进入的时候,你是念而无念,是进入定的境界。你知道自己在念,实质上你是在无念状态,当下你是明的,到了你……咦,又一下,那是什么?无念而念。本来无念,你一下子以后,你起念了……” 方自归傻笑道:“嘿嘿嘿,没感受过哈。” 静怡道:“所以说,体解大道啊。” 方自归道:“嗯,有些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我在地震灾区的时候,那个臭味就是我用语言无法形容的。” 静怡笑道:“但是打坐到后来,是香味不是臭味哟。” 老和尚道:“所以最后如何?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你进入那个境界,你就明白了。” 方自归点点头,“嗯,听师父一席言,我决定皈依了。” 静怡道:“苏州有寒山寺、西园寺等众多名刹,师兄想皈依,去那边报个名,应该很容易。” 方自归摇摇头,“我只想皈依在智航师父门下。” 静怡道:“你住在苏州,不如皈依在苏州的寺庙方便。” 方自归道:“但是我觉得,我跟智航师父特别有缘。” 静怡点头笑道:“也是,缘分不可思议。” 老和尚对方自归说:“下一批弟子在东风寺集中皈依,我提前通知你。” 离了东风寺,方自归心里特别喜悦,想起了伍明哥,想起伍明哥当年在东林寺皈依时,他说他当时也非常喜悦。方自归是因为认识了伍明哥,才接触到佛法,如今自己也要皈依了,方自归突然很想跟伍明哥聊聊。 方自归那年从xz回来后,跟伍明哥保持着联系,知道伍明哥xz自虐行结束后,回了深圳,离了婚,后来又去了威海,现在则住在bj。但方自归也有很久没跟伍明哥联系了。 方自归拨通了伍明哥的手机,告诉了伍明哥自己也要皈依的消息,伍明哥说:“为你感到高兴。然后,我也告诉你,我也有个重大的变化。” “什么变化?难道你在bj也呆腻了,又要换地方了?” “是要换地方……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出家了。” 方自归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出家?” “对。过几天就去福建的一个寺院剃度,都安排好了。接下来,要到台湾的一个佛学院学习。” “我的天!这可真是一个重大的变化。” 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伍明哥出家,方自归心潮有些澎湃。怀着这样澎湃的心情,方自归抱着一堆婴儿纸尿裤到了应辉家。 来杭州之前,方自归咨询了刚生过孩子不久的前台小姑娘,小姑娘就说,因为前一年发生的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如今婴儿奶粉是绝对不能随便送的,她给女儿喂的奶粉,都是来自固定渠道的固定牌子的进口奶粉。三鹿奶粉,真是一颗老鼠屎害了一国的奶,方自归就买了一大堆婴儿纸尿裤送应辉。 见到应辉,方自归发现应辉脸上的笑容,明显是一种人生很圆满的笑容。方自归心想,也是,如今的应辉,房子四卧,发动机六缸,儿子七斤,还是杭州一个业余足球俱乐部里的主力,人生确实很圆满了。这一年,应辉把翻译公司搬到了bj,跟公司和平分手,拿了一笔钱,现在则以杭州为根据地,创业做起了德国的茶叶生意。 寒暄毕,应辉出人意料地对方自归说:“在bj,我见到尹颖了。” 方自归轻描淡写地答应一声,“哦。” 这位尹颖,就是方自归高中时与方自归产生过心电感应的那位女学霸。九二年高考结束后,方自归就再也没跟尹颖有任何来往,也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此时方自归也只好轻描淡写地答应一声。 “尹颖请我吃饭,和她聊天的时候,聊起我现在还和哪些高中同学有来往。” “哦。” “我提到你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让我非常惊讶的话。” “哦。她说什么?” “她说,我对方自归的印象很深。” “她……”方自归不淡定了,“她……说什么?” “她说她对你的印象很深!”应辉加重了语气,“所以我好惊讶,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原来你跟尹颖是认识的。” 应辉跟尹颖在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学,初中时还坐过同桌。大学时,应辉寒假里还跟尹颖见过面,方自归去同济玩,应辉还提起过他跟尹颖见面的事情,但只要应辉提起尹颖,方自归就不接话,或者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 此时方自归也惊讶极了,“她对我……哪方面印象比较深?” “我没问。我还不至于那么八卦,问那么细节的问题。” 这一晚,方自归睡在应辉家客人房的大床上,把他擅长胡思乱想的特性,进行了淋漓尽致地发挥。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方自归大半夜了都还没睡着。 尹颖是方自归认识的所有女人当中……不,是所有人当中,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生物当中,唯一与方自归有过心电感应的生物。这样的经历,让方自归辗转反侧的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没有章法。方自归甚至想到,自己这个年龄了还是光棍,可能并不是因为自己生于11月11日,可能是因为到了这个时间点上,才能跟尹颖再次相遇,再次轰轰烈烈地相遇。 尽管应辉已经说了,尹颖已经结婚,但方自归此时丰富的想象力已经联想到,她过得并不幸福。 正所谓,缘分不可思议。想到尹颖,想到伍明哥,方自归决定立即安排一次到bj的出差。 辗转反侧多次后,方自归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心想,这说明什么? 14. 最后一次拥抱 bj琉璃厂东街,夏日午后灼人的光,照在老房子用灰瓦覆盖好像梳子式的屋顶上。看起来一棱一棱的屋顶好像线条柔和的波浪,一棵小草生长其上,随风微微摇晃,在烈日下反射出来的一小抹翠绿,就像广阔的热气腾腾的灰色波浪中一艘孤独而倔强的帆船。 门口悬着几盏大红灯笼的一家珠宝古玩店里,伍明哥坐在一个长条形矮桌旁,向坐在桌对面的方自归微笑着。桌子一端摆着的一尊青铜坐像的文殊菩萨,也在几炷香的袅袅青烟中微笑着。店里散发着一种熏香的气味,玻璃柜台和橱柜里的玉器、翡翠和各种古玩,在灯光下泛着各种颜色的光泽。 “你今天来的正好。”伍明哥道,“明天我就去福建了。” “你这一去,下次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方自归道,“今天我们要好好聊聊。” 方自归一到bj就来见伍明哥,安排了第二天见几个医生,第三天才见尹颖,倒不是方自归胸怀大义,拒绝“重色轻友”和“重色轻利”这两种当下比较流行的操作,而是因为伍明哥第二天就走了,而尹颖第三天才有空。 这时,坐在伍明哥身边的伍太太,用一组古色古香的白瓷茶具泡好了茶,递了一杯给方自归,说:“师兄请喝茶。” 方自归喝茶时,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口子,只见伍太太皮肤白皙,慈眉善目,穿一件藏青色中式旗袍,倒有些白度母的味道。而此时的伍明哥,两撇浓须,一头短发,身穿白色丝质龙纹中式对开短褂,给人一种梁山好汉的感觉,实在很缺少和尚的气质。 “嫂子,伍明哥出家了,您没意见?”方自归问。 “没意见。他出了家,我不是就升为护法了吗?”伍太太笑道。 方自归相当惊奇,伍明哥笑道:“你不要奇怪。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就是居士,她支持我出家的决定。明天去福建,她还会陪我一起去。” 方自归道:“伍明哥,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第一个出家的。” 伍明哥道:“因缘如此。诶,自归兄弟,记得上次和你电话里聊了聊,你说创业碰到困难了,现在情况如何?” 方自归道:“不容易啊,其实我们才过了生死线。” 两人便聊起这些年各自的经历,方自归先分享了一些自己创业的奇幻过程,伍明哥接下来就分享他的。 “去威海的因缘,是我有个朋友的老爸在威海做中医,我就去威海开了家主要做减肥和身体调理的小型美容院。当时生意也还可以,但是做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一个男的,成天守在美容院里不是个事儿,我就把美容院盘出去,来了bj。” “来bj创业?” “没有,刚来bj打算找个工作。但是那一年也是邪了门了,我找不到工作。那时候我连孔子学院都去应聘过,但就是没一个单位愿意要我。” 方自归端起茶杯又看了一眼伍明哥,心想,大概是各用人单位都觉得,伍明哥绿林豪杰的气质,跟本单位的气质有强烈的违和感。 “找不到工作,我只好创业,然后我开了家商业咨询公司。” “咨询什么?” “那时有些温州老板给prada、gi这些奢侈品牌做代工的,这些老板做代工积累了一些资本,就想自创品牌。因为他们卖给奢侈品牌几百块钱的包,专卖店里卖出去都是几千块几万块,他们感觉到品牌的价值,就想自己做品牌了。我的咨询公司呢,就是帮他们自己的品牌进商场。” “为什么你能帮他们进商场?” “我有资源。bj、天津、sjz的一些商场,比如金鹰、百盛什么的,我有办法让温州老板进去,每进去一家,我就收一笔咨询费。高的二十万,低的五万,头三个月进账九十万,也相当不错。” “听起来是好生意啊。” “但是呢,这个生意不能一直做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的人脉资源也是有限的。做了一年多,到后来找不到人脉了,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方自归明白了,做这个生意好像挖矿,总有挖完的时候,不同的是,这种资源的煤炭贮藏量比一般煤矿要低得多,伍明哥挖了一年多就无处可挖,只好再转型做别的。 “然后伍明哥又做什么生意?” “我喜欢传统文化嘛,当时就想做古琴、茶馆或者素食馆之类的生意,后来考察来考察去,都没弄成,我就做起了小额贷款。” “其实就是放高利贷吧?” 伍明哥点点头,“就是因为我做这个,有些抵押物是珠宝古玩嘛,我就认识了她。” 她就是伍太太。伍明哥认识伍太太时,伍太太就开着这家古玩店。两人认识后非常投缘,伍太太也是离了婚好几年是个单身状态,两人后来就结婚了。 方自归看了一眼泡茶的伍太太,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那个问题:“伍明哥,你不愁吃不愁穿的,又有个这么好的太太,为什么非要出家呢?” 伍明哥喝口茶道:“缘分也好,某种力量牵引也好……我的感受是,满心欢喜的接受,感恩的接受,甚至庆幸的接受。” “我个人的感觉是,你这个人非常纯粹。” “谢谢。” “我个人觉得,我也是个比较纯粹的人。” 伍明哥笑道:“当然。互为因果,所以我们才谈得来。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一见面还像老朋友一样。” 方自归笑道:“五浊恶世嘛,纯粹的人太少了。有些东西,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改,它会一直都在那儿……我以前也做了不少荒唐的事情啊,但最底层的那个东西,是不变的。这一点跟你是比较接近的吧。” “诶,本质都是一样的,只是相上的差别,因缘不同。我考你个问题,善根、福德、因缘,这三个,哪个比较起决定作用?相对来说,这可能是个伪命题,但是不妨碍我们这么想一想,这三个哪个是最关键的因素?” 方自归想一想道:“我个人看法,因缘最关键。” 伍明哥道:“当然因缘很重要,条件不具备,促成不了这个事。但这只是相的问题,比较而言,三个当中善根最重要,这是我的看法。用念佛法门来讲,叫做‘果地觉为因地心’,其实就是目标管理。” 方自归与伍明哥聊得兴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眨眼间几个钟头就过去了。 知道方自归喜欢研究,伍明哥拿出一套方光美写的《华严宗哲学》赠与方自归。知道方自归是重庆人,伍明哥带方自归去珠宝店附近的火锅店吃晚饭。 方自归记得伍明哥是吃素的,但在火锅店里,伍明哥还是点了很多荤菜,而且也陪方自归一起吃。方自归心想,伍明哥真是收放自如,这顿饭,理论上应该是伍明哥最后一次吃肉了。 吃饭时,方自归端起茶杯起立,向伍太太表达诚挚的敬意。记得民国时期的弘一法师出家时,弘一太太……哦不,李叔同太太为了劝丈夫不出家,携幼子在寺外长跪不起,弘一法师在寺中依然闭门不见。此后,红尘之中,只留下李叔同作词可惜没作曲的那一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看来,伍太太比李太太开明得多。伍太太是浙江人,又想起智航师父也是浙江人,方自归突然意识到,浙江除了做生意比较厉害,竟然还是个宗教强省啊! “你是我出家之前,见的最后一位朋友。”伍明哥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听伍明哥的语气,比一个女人出嫁前,见最后一位闺蜜时的语气要凝重得多,一时有些感伤。 “缘分。”方自归道。 伍太太从包中拿出一个智能手机,笑着说:“我给你们拍张合影吧。” 与两年前方自归第一次在云儿手中见到iphone不同,这时,智能手机已经在世面上普及了。情之所至,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你都可以用手机拍照、录像、录音、听歌……智能手机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于是,绿林豪杰伍明哥和白面书生方自归在一口红汪汪的火锅前的合影,就留了下来。理论上,这样的搭配,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我有个预感,”方自归对伍明哥说,“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 “下次见面,我们一定再合张影。”伍明哥笑道。 吃完火锅,方自归抢着买好单,就到了告别的时刻。 “我们拥抱一下吧,”在火锅店门口,伍明哥对方自归说,“以后就再也不能拥抱了。” “为什么……不能拥抱了?”方自归有些诧异,他以前只知道和尚不能抱女人,没想到和尚也不能抱男人……和尚真是对众生平等啊。 伍太太在边上说:“做了师父,以后就只能双手合十跟您打招呼了。” 方自归明白了,然后就张开双臂,与伍明哥深深拥抱在了一起。 抱着身材魁梧的伍明哥,方自归突然觉得,男人的最后一次拥抱,也是非常重要的,其重要性应该不亚于女人的第一次那个啥。 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自归在放开伍明哥的一刹那,泪水潸然而下,耳边自动响起了那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15. 最后没有拥抱 早晨九点五十五分,bj大学东门,一个穿着灰色吊带衫和蓝色牛仔裤的姑娘慢慢地蹬着自行车,戴着墨镜的脸时不时转过来向校外望去,好像在等什么人;几个别着北大校徽的男生背着双肩背包,兴高采烈地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校门里走出来;方自归大踏步地跨着地铁站的台阶,跑出了地铁口,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校门口。 方自归用目光仔细搜寻了一下周围,确认尹颖还没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方自归觉得,一个男生约一个十七年没见面的女生见个面,男生还迟到了,这个男生就太罪恶了。 这个早上,已经错过了尹颖的一条短信。 约会,本来定在十点钟在北大西门,谁知方自归前一晚喝醉了,早上睁开眼一看手机,发现都已经九点半了,赶忙一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方自归再仔细看手机,又发现八点多的时候,尹颖已经发来一条短信,说自己的网课临时取消了,约会可以提前到九点。 已经错过了尹颖的短信,九点的约会已经不可能赶上,可不能再错过原定十点的约会。方自归急中生智,赶紧给尹颖打电话,建议见面地点改为北大东门,因为自己住的酒店在黄庄,坐地铁到北大东门站只有两站路,而到北大西门必须要打车。 多次来过bj,方自归对bj有一些了解,知道在早高峰的bj,能不能打到车,以及打到车以后的车速,就像解放战争中上海的物价一样难以得到保证。尹颖对这一点是理解的,说可以呀,方自归便撂下电话,抹了把脸,穿上裤子直奔地铁站。 前一晚,方自归和两个医生聊技术,聊得非常开心。有个医生后来问:“方总,你是学临床的吗?”方自归实话实说:“不是,我是学电气的。”那个医生就说:“哎呀,方总对医学这么精通,竟然是……那我给方总起个外号,以后我就叫你doctorfang。”【译:方医生,方博士】 听一个大咖医生说这种话,方自归颇有些感怀,想起前一天伍明哥出家,第二天又要和十七年不见的尹颖重逢,结果就喝高了。 和医生聊起复行的产品线和销售战略,医生们都认为,复行可以审慎地开始进军国内市场了。复行科技已经攻入了欧洲,两个医生都认为,bj,作为方自归“城市包围农村”战略中农村的杰出代表,可以作为复行下一站的目标。既然是“城市包围农村”,归根结底,还是应该从农村中来,到农村中去。 此时,方自归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呼吸平静了,心里却涌上来一股奇妙的紧张感。 方自归注视着校门口穿着时尚夏装的同学们进进出出,许多可爱的形象,许多可爱的校园场景,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沉睡了多年的印象渐渐苏醒过来,想象力的翅膀在此时蔚蓝色的天空上飞翔,尹颖笑起来脸上的那两个酒窝,清楚地出现在眼前,那么生动。 想象着尹颖此时的样子,想象着即将到来的重逢画面,方自归心里默念一天前就想好的,打算见面后说的第一句台词——“我们在十七年后终于再次相遇,是不是应该来一个庆祝的拥抱?” 是的,方自归想首先就给她一个拥抱。 那天,方自归加尹颖qq时,就说了一句“我是方自归”,尹颖立即就通过了。这是十七年来,方自归第一次尝试与尹颖取得联系,方自归就觉得,虽然多年未见,那种默契还在,见面了,就应该来一个久别重逢式的拥抱。虽然以前从没有过任何肢体接触,虽然连手都没拉过,可是超越距离的心电感应的缘分,毕竟很难得。 唯一的技术问题呢,就是现在是夏天,张开双臂扑上去,她会不会误会我是想吃她豆腐呢?……不,我没有吃豆腐的企图,她应该能感觉到,我的思想是纯洁的……可是我的思想是完全纯洁的吗?…… 方自归看着门口挂着的“bj大学”的白色牌匾发呆,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嗨!”方自归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这声音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尹颖是从背影就能认出自己来的。 转过身去,方自归看见尹颖就在十米开外。她步履轻盈地走下了人行道的台阶,正向自己款款而来。 她还是齐耳短发,朴素自然,不施任何粉黛,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挎着一个棕色的小包,戴一副咖啡色细边框的眼镜,酒窝像绽放在阳光下的两朵格桑花。 “嗨!”方自归给了尹颖一个对称的回应,却没有说出在心里已经排练了很多次的那句台词。 当她真的近在咫尺,方自归自己也不知因为什么,就突然决定放弃那个在心里排练了很久的拥抱。 “我们进去吧。”尹颖笑着说。 “好。”方自归也微笑着。 走进校园,只见两座雄壮的灰色建筑立在主路两边,尹颖就一边介绍校园内的风景,一边跟方自归聊起来。 “我有五六年没来过这儿了。”尹颖说。 跟美国同学不同,中国同学是从小就背九九表的,因此方自归心算之后马上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毕业十周年的时候,你没有回母校和同学们聚聚?” “我记得我有什么事,没来。后来听同学说,全班也就来了一半都不到。” “那有点冷清啊!” “我们同学之间,关系都淡淡的。可能是……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他们都不是太热衷同学聚会。我都是更愿意在成都跟高中同学聚会。” 方自归明白了,北大同学跟体院同学不同,北大同学是更早就背九九表的,他们也更加自负和自我,所以同学感情,远不如体院同学之间那样浓郁炽热,比起浓郁炽热低一个档次的沪东工大同学,他们的同学感情,也明显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那么一个档次。方自归心想,人生就是这样平等,给北大同学们的智商高一些,就把北大同学们的情商往下稍微调一调。 “那你今天可以回味一下。”方自归说。 “没有太多可回味的。”尹颖道。 “哦......我呢,是再也没可能回味了。毕业的时候,我就说我再也不踏进母校的大门。 尹颖有些惊讶,“啊?那为什么?” 方自归不愿意一开始就给尹颖讲一个凄美的……哦,凄惨的爱情故事,于是说:“哦……再说吧。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16. 立体的浪漫 未名湖畔,不规则的石块拼成了曲折的路。一根根歪歪斜斜的树枝,把绿荫撑在空中。金色阳光洒在泛着幽幽蓝光的平静湖面上。高高的博雅塔,从湖边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拔地而起,指向蔚蓝天空中几片淡淡的白云,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投下一道橘黄色的倒影。 方自归和尹颖肩并肩地向前走,再向前走,走到了湖边,站在一块开阔处往远处望去——好一处景致! “这一座湖,可是著名的未名湖?”方自归问。 “哈哈,是的,著名的未名湖。”尹颖笑道。 “没有让我失望啊!” “这里我可熟了。在北大那么多年,常常在湖边散步。” “那我们沿湖边逛一圈可好?” “好呀。” 在北大见面,是尹颖的选择。尹颖说中午请方自归吃饭,问方自归要不要去全聚德。方自归说吃什么无所谓,但一定找个清静的去处,所以千万别去全聚德。尹颖说那不如就去北大里面的餐厅,离她家近,学校刚放暑假,校园里相必也是安静的。最后,两人就约了在北大校门口见面。 “今天天气真好。”尹颖道,说着,就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边走边拍起校园风光来。 智能手机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与生活。方自归问:“要不要我帮你拍?” 尹颖笑道:“不用,我不要拍自己的,我只要拍景。拍自己是破坏景观。” “你自己也是景观啊。” “不不不,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啊。” 方自归并不是虚伪地恭维。尹颖每天对镜贴面膜,看自己早看得腻了,可方自归十七年没见过她,这天倒真是把她当做北大当天最重要的人文景观来观赏的。 在校门口发呆的时候,方自归头脑里浮现出来的尹颖的印象,还是她十七八岁时候的样子。而第一眼看到她,方自归就赶紧修正自己的印象。悠长的岁月在每个人脸上都会留下痕迹,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小姑娘了,但这张嵌着酒窝的脸,方自归仍然觉得比较清新。 此时,尹颖却时不时地还像当年小姑娘那样,有些蹦蹦跳跳地和方自归一起走在湖边的小路上。 “湖里面有鱼了!”尹颖一声惊呼。 “你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湖里没有鱼吗?”方自归问。 “没有这么好看的鱼。” 方自归定睛一看,湖边的一块石头旁边,是有几条红色的锦鲤在悠闲地游动。 尹颖在湖边蹲下来,把手机镜头贴着湖面拍照。 绿树荫荫,花朵漫漫,微风吹在脸上,附近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一个长发的女生,正捧着一本书看着,似乎有些孤独,似乎有些满足。 湖边,手机镜头追逐着水里的鱼儿,暖暖的风追逐着躲在树荫下的人儿。站在耀眼而细碎的一片光芒中,方自归不由眯起了眼睛,抬头欣赏一片粉红色花朵之上的那一片碧空。 初夏的日子,被阳光笼罩的一切都亮闪闪的,一座拱形石桥的倒影在湖面上泛着白光。 偶尔传来几声的虫鸣,看书女生的背影,淡淡的花香,闻到的却好像是温暖的学术气息。 尹颖终于完成了她的拍摄,收起了手机,然后继续跟方自归边走边聊天。 “应辉说你挺成功的。” “应辉他自己才成功呢。一个男人该有的他都有了。” “应辉说你很牛逼啊,说你二十几岁就当上外企老总了。” 方自归立即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牛逼”这个词,竟然能从高考考了六百多分的尹颖的樱桃小口里冒出来……对了对了,“牛逼”这么俗的词,应该是像我一样俗的应辉当时说出口的,治学严谨的尹颖尊重应辉的知识产权,应该只是直接引用罢了。方自归略略放心,笑道:“这个不算牛逼。我的下一个目标,做为内企老总颠覆跨国公司的市场垄断,才能算牛逼。” “你们是做什么产品的啊?” 接下来,方自归就向尹颖解释吻合器的使用场景和工作原理,以及一个研发工程师的自我修养,逛了差不多半个湖才勉强解释完,结果把王国维跳湖处这一重要景点都错过了,直到一个湖全逛完,方自归才想起来。 “要不要我们回过头去看那个跳湖的地方?”尹颖问。 “算了,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走回头路。”方自归道。 尹颖就带着方自归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继续介绍北大。 “这栋楼,是建筑与景观学院。” 方自归定睛一看,只见眼前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古代风建筑,但是看上去非常老旧,屋檐下的“画栋”,很多颜料都已经剥落了。方自归感叹:“这个建筑与景观学院,不太讲究自己学院的建筑与景观啊!” 尹颖“扑哧”笑了,“哈哈哈,他们没有得到经费。” “啧啧啧,你看这斑驳陆离的。” “马上你到了民主楼也会发现,这儿确实也不太讲民主。” “民主楼是干什么的?” “现在是老师的办公室,也有个会议室在里面。当年我们的有些课,就是在民主楼上的。” “北大是有文化底蕴,还有民主楼这么有内涵的名字。我们工大的画风,就是东八楼、南二楼这种,一点儿人文关怀精神都没有。” “哈哈,那我们就去民主楼看看吧。” 去民主楼的路上,方自归问:“尹颖,应辉说你一直读到博士,你一路都是在北大读的吗?” “硕士在北大,博士是在法国念的。” “啊,法国……一个浪漫的地方。” “为什么大家都说法国浪漫?其实法国人不浪漫,法国人认为,意大利人才浪漫。” “法国人还是挺浪漫的吧。我认识一个法国留学生,立体地感受过她的浪漫。” “哈哈,立体的……好吧。” 方自归说的那个法国留学生是前女友秋依,是因为方自归现在比较含蓄,才没说,实际上他是裸体地感受过一个法国留学生的浪漫。 “文学作品里,往往都说法国人浪漫。”方自归道,“《情人》那部电影,说的也是法国少女的浪漫嘛。” “法国有些人也是很严肃的,你在意大利见不到那么严肃的人。” “说到浪漫,我有些好奇。本科的时候,你谈过恋爱吧?” “谈过呀。” “那时的恋爱对象,就是你现在的老公?” 尹颖摇摇头,“大学时我跟一个清华的谈,后来我还去过他家。可是他妈妈太骄傲了……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的。另外,我读研究生在北大,他读研究生在美国,所以大学毕业前,我们就分了。” “哦,我也在美国读过研究生……那你老公是……” “我读完博士以后在工作中认识的。唉,跟我老公也是常常因为琐事吵架,吵架大概就是婚姻的一部分。为了避免误会,今天跟你见面,我没有告诉他。” 17. 民主科学顶个球 已经是中午了。高高的云彩在校园上空飘着,方自归和尹颖肩并肩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离北大西门越来越近,远远看见校门外有一大群人在阳光下闪着光,五颜六色的,像一道很宽阔的拉直的彩虹似的,在校门外铺展开去。 “门口好多人啊。”方自归道。 “应该都是游客。”尹颖笑道,“北大也可以算bj的一个著名景点。” 走出校门,穿过有一点喧嚣的人群,方自归回头一看,看见两个穿着红色t恤的少年站在校门前合影,和身后朱漆大门的红色背景融合成了一片。 “你要和校门合张影吗?”尹颖问。 方自归笑着摇摇头,“不用。我并没有考上北大,一张和北大校门的合影也证明不了什么。” 站在门外向门内看去,方自归只见“bj大学”的金字招牌悬于雕梁画栋之上,斜顶重檐之下。 古色古香的大门,门侧两只石狮张嘴怒目,方自归感觉颇有哼哈二将的风范,整个建筑古朴庄严,雍容典雅,把“bj大学”四个金色大字改为“南华禅寺”,也毫无违和感。这个门是比同济大学的厉害,应辉母校大门口挂的“同济大学”,就绝不能改成“同体大悲”或“济公大殿”之类的招牌,如果同济那个大门敢这样混搭,同济大学建筑学专业国内一流的声誉,就将毁于一旦。 “匾上四个字,是毛爷爷的手笔。”尹颖介绍道。 “毛爷爷的字,看起来就是充满力量。”方自归看着那块匾说。 “西门是最有味道的。所以我本来约你在这里见面,然后带你从这里开始参观的。” 金字招牌很快就参观得差不多了,反正看得时间再长,它也不会变成金子,两人便重返校园。 “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尹颖道。 “好。”方自归愉快地立即同意。 早饭没有吃,其实方自归早就饿瘪了,只没好意思说。尹颖说她当年住的宿舍楼边上有一排饭店,不知还是不是开着。方自归说考察一下无妨,两人便往女生宿舍楼方向走。走近宿舍楼,尹颖感叹宿舍楼已经翻新了,情不自禁地引着方自归,走进了几座宿舍楼围合而成的一个不小的院子。 走到院子里的一座雕塑前,尹颖停下了脚步,问方自归道:“你知道这雕塑是什么意思吗?” 方自归一眼看去,先看到一个大概在等女生下楼的男生坐在雕塑基座上啃肉夹馍,胃先痉挛了一下,再把目光聚焦在雕塑上,只见该雕塑为全不锈钢打造,最上面是一个球体,球体下面是几根扭曲的粗线条。 “这……不是抽象派就是印象派,比较考验想象力。我想象力不够,不知道什么意思。”方自归道。 “这个呢,是d,”尹颖用手比划着,“代表democracy。这个呢,是s,代表science。这上面是个球对不对?所以同学们给起了一个调侃的名字,就是,‘民主科学顶个球’。” “民主科学顶个球?”方自归仔细端详整个雕塑,觉得这个抽象派雕塑表达的主题,确实够抽象的。 尹颖做进一步解释,说北大是我国倡导民主、科学的先锋,北大学子们自然也喜欢民主与科学,可是他们对我国民主、科学的水准还不太满意,所以杜撰出一个雅俗共赏的名字——民主科学顶个球。而这雕塑原来的名字,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方自归明白了,建议尽快去吃饭。 宿舍楼旁的那排小饭店还在,只是过了那么多年,外观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尹颖就引着方自归,走进了这排店铺中的第一家。 两人坐下来,尹颖又向方自归介绍这家餐厅:“这个咖啡馆的前身是小木屋,以前这里是一排木头房子。我们寝室的一个女生,经常在这里和她男朋友谈谈恋爱。特别是冬天,在外面谈恋爱都忙着流鼻涕,小木屋比较暖和嘛。所以呢,为了能经常来小木屋消费,她有时候还去打工,去海淀第一家披萨饼店打工。那时候小木屋是高消费的地方。” 方自归看着咖啡馆的菜单,发现这里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是个低消费的地方。尹颖非常客气,要方自归点单,方自归翻了翻菜单,发现这馆子非常国际化,有西班牙式的海鲜炒饭,美式的炸鸡,意式的面条,法式的奶油蘑菇汤……菜单有我国历史上多次发生的民族大融合的传统,但没有我国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传统的中国菜,方自归便随便点了几样。 “那时候北大也搞创收,我们宿舍楼里也有那种来北大参加外语培训的女生,严格来说不算是北大的学生,其中就有被包养的,就喜欢来小木屋消费。那些女生真是高消费,九十年代,一晚上买零食就买几百块钱。” “那时候我一个月生活费才一百多块……北大还有这种社会丑恶现象啊?” “当然有。” 方自归心想,那些女生过上了被包养的,一晚上吃几百块钱零食的快乐人生,每天下楼看到那么一件抽象的不锈钢雕塑,自然觉得“民主科学顶个球”了。民主、科学有什么好顶的?美女才…… 海鲜炒饭、炸鸡、意面、奶油蘑菇汤、凯撒色拉一道道都端了上来。方自归坐在尹颖对面,终于有了大量的机会近距离端详尹颖的容颜,终于觉得问那个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的机会到了。 “应辉告诉我,你对我印象很深。” “哈,应辉都不知道我们以前认识。” 方自归停止用勺子搅动那碗蘑菇汤,“我来找你,其实就是因为听说了这句话的关系。这是自从我们高中毕业以后,我第一次从某个人的嘴里,突然的,听到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联系到了一起。” 尹颖微笑着,脸上又漾出两个酒窝。 “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就想问,你对我印象深……具体怎么个深法?” 尹颖眨着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嗯。那时候……你挺喜欢聊天的,侃侃而谈,超级自信,我就听一会儿吧。就这样。那时候……你挺反动的。” “愤青。” “对。那时候我当班长啊,我当学生会主席啊,而你是自由民主派,你的言论对我还是比较有冲击力的。” “是啊,那时候我的思想,比较崇拜美国那一套……在政治上,现在你属于哪一派?”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如果可以给我选择,我会选择民主。” “我今天已经听你提到过几次民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美丽的民主斗士。” “今天不是什么日子,但今年是五四运动九十周年。也是陆四二十周年。” “啊,对啊……那我们就在五四九十周年之际,聊一聊民主与科学。”方自归把嘴里的意面紧急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你给我解释完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雕塑,我当时产生的感觉,就是……北大的同学们太不成熟了。” “哦……” “先说科学吧,这个话题比较容易。其实我们国家现在非常重视科学,如果不是国家大力鼓励科技研发和自主创新,我们公司已经破产了。现在国家成立了很多科技基金,正是因为最近两年,我们每年都拿到几笔对我们研发项目的资助,我们才终于熬过了生死线。而且,千人计划,听说过吧?” “嗯,听说过。” “我们正在科学领域努力追赶西方。当然,对科学的追求,怎样追求都不过分。但以现在中国的条件,追求那种美国式的民主就过分了。因为,经济发达,教育先进,这两件事是民主的前提,这两件事没做好,我们没有资格谈民主。毛爷爷说,人民万岁,这个我是同意的。但我做了那么多年总经理才深深体会到,虽然说人民万岁,可是做某些重要的事情,人民真的是不靠谱,必须等人民靠谱了以后再民主,否则乱搞以后,最倒霉的,还是人民。” “哇,你还是像高中时那样侃侃而谈,但你的立场已经截然相反了!” “好像我们的立场,经过这么多年,也正好对调了一下。这个也很正常,因为我们有了不同的经历和学习。你在大学里读书就读了十多年,现在又在大学里教书,大多数时间,你都在大学这个象牙塔里面,你自然浪漫一些。而我是在经济第一线的泥沼里拼搏,我最珍惜的是效率,我深深知道民主对效率的伤害会有多大。” “所以你是把效率放在第一位的。” “我自己的体会,民主就是个在理论上占据极高的道德制高点,但在实操上效率极低的东西。” “效率与公平,哪个更重要?” “现阶段,效率更重要。而且,并不是说将来不要民主。条件成熟了,终极目标当然是民主,高效率就是为了让那个条件早点儿成熟。不同阶段的优先级不同,十二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第一是‘富强’,第二才是‘民主’,就像‘食色性也’,‘食’排在‘色’前面一样。” 就像饥肠辘辘的方自归看“民主科学顶个球”的那个雕塑时,首先注意到的是肉夹馍一样。 餐厅的音箱里反复播放着《没那么简单》,最近,这首来自台湾的歌在大陆非常流行。 方自归低下头喝快凉掉的法式蘑菇汤,听着《没那么简单》,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吻合器和自己第一次卖掉吻合器的那一大段艰难岁月,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卢莞尔和自己现在仍是孑然一身的这一大段蹉跎时光…… 18. 哲学科学谁顶用 虽然是暑假里,这西方民族大融合的餐厅生意却不错,餐厅里几乎满座了,却并不喧嚣。 方自归和尹颖在关于民主话题的小声讨论中,吃完了这顿西方民族大融合的饭。 “下午你还想逛校园吗?” 方自归摇摇头,“这里很好,不如我们就坐在这里聊天吧。好像很多话还没有说完。” “嗯,好啊,那我去叫两杯咖啡。你喜欢哪种咖啡?” “不讲究,我就和你一样好了。” 尹颖去服务台点咖啡,方自归把视线投向窗外。 窗台上一个个排成一长溜的小花盆里,盛开着黄色和红色的夏花,在阳光照耀下,绽放着它们周而复始的生命。一个个人影从窗前划过,两个女生驻足于餐厅门前一块用白色粉笔写的小黑板,研究了一下黑板上当日主推的西式菜肴,推门走了进来。 女生们和图书馆确实都魅力无穷,但如果一所大学在政治上处于重要的战略地位,校园的风景看起来又有些不同…… 近代的很多大人物,都曾在这个校园里匆匆走过,哪一段厚重的历史伴随着窗外摇曳的杨柳树和灰色的砖墙…… “你要哪一杯?” 方自归收回发散的思维和发散的视线,看见尹颖亲自端着一个托着两杯咖啡的盘子站在桌边。 两杯微微泛着泡沫的咖啡表面上,各漂浮着一个白色的图案,一个图案是花的形状,一个图案是心的形状。 “一样的咖啡,不一样的造型啊!”方自归笑道。 “哈哈,餐厅营造浪漫嘛。”尹颖笑道。 方自归拿过那杯心形图案的咖啡,“我就这杯吧。” 尹颖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说:“啊,想起来了,高中时候还有一件事,你让我印象很深,” 方自归笑道:“愿闻其详。” “你研究哲学。” “嗯……那会儿同学们都最喜欢研究高中数学。” “对呀,大家都拼命准备高考……那时候思考哲学问题,太奢侈了。” “嗯……不然,我高考也不会考得那么烂。” “还好啦,毕竟你也考上大学了。” “没考上理想的学校和理想的专业,其实......我为此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是到大学才学了马哲什么的,了解了一点奢侈的哲学。” “哲学上,我大学时是怀疑主义者,而我现在是实用主义者。” “你认为,哲学是什么?” 方自归喝了一口咖啡,“亚里士多德说,哲学就是‘loveofwisdom’,当然这是西方的说法。中国哲学呢,我自己有个总结。”【译:爱智慧】 尹颖一笑,“果然没有白白在高中时就研究哲学,你还有自己的总结。那么,你的总结是什么?” “中国哲学,是‘loveofpeople’。”【译:爱人】 “哦,请解释一下。” “西方哲学比较求真,所以认识论和逻辑学是西方哲学的核心,而中国哲学比较求善,缺少认识论和逻辑学,更强调伦理、秩序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东西方哲学,都有真善美,但比较而言,西方更真,中国更善。西方哲学首先是对世界怎么看,中国哲学首先是对人生怎么看,这也造成了这样一个结果:科学领域西方强,道德领域中国强。” “西方科学强,显而易见。中国道德强,何以见得?” “嗯……举个例子来说。西方古代圣贤有一句话,叫做‘天赋人权’,我们的古代圣贤从来没提过,我们提的是‘天赋良知’。我以为,这两种说法都对,但是,我问你,你以为哪一种更接近于‘至善’呢?” 尹颖想了一下,“嗯,应该是‘天赋良知’更善,因为人权可以被良知包含,反之不然。” 方自归笑了,“exactly!跟聪明的女生聊天,就是比较愉快。”【译:完全正确】 “那你为什么又从怀疑主义者转为实用主义者?” “因为实用主义实用。” “哈哈哈……” “就是说,能解决具体问题。” “比如?” “比如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无异于说实用主义是唯一的真理。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实用主义的民族。小平同志说,‘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就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这是在经济领域。而‘一国两制’,可以算实用主义哲学应用在政治上的一个典范。我以为,以老外传统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一根筋思维,很难有这样的智慧。” “嗯。” “我个人以为,实用主义是哲学上的相对论,只要这理念所处的坐标系发生变化,真理就可以发生变化,相互矛盾的理论和理念,都可以为真,是真是假,要看所处的坐标系。” “这样说起来,哲学还是挺有用的,有时间我也深入研究一下。” “既然你这样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 “什么想法?” 刚才发言太用力了些,方自归又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嗓子,“我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哲学的用处不大。” “哦……为什么呢?哲学家先生。” “这个问题挺复杂,我尽量说得简明扼要。我个人以为,如果哲学引领了科学的进步,我可以同意哲学非常有用。可哲学号称是‘各学科的统领’,事实上,却是跟在科学身后的。” “哲学是跟在科学身后的?” “康德那本划时代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跟在科学和数学身后的。是先有了数学和科学,康德为了解释数学和科学为什么可能,为了结束经验派和独断派的争论,才产生这本巨著。所以,是科学启发了哲学,而不是哲学启发了科学。而且,从希腊时代泰勒斯的朴素唯物主义一路走来,到现代的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现象学出现后,哲学就陷入了停滞。哲学,已经大半个世纪没有什么进展了,而同时期的科学,却突飞猛进,现在仍然正深刻地改变着世界。所以我才说,哲学用处不大。如果把伦理学和逻辑学从哲学范畴中拿出来,剩下的东西没多大用。当然,这些东西是可以用来锻炼思维的,但是锻炼效果,也就和斗地主差不多吧。” “哈哈,斗地主。” “所以我现在喜欢自称科技工作者,而不是哲学工作者。” “哈哈哈……” 方自归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两点了,而尹颖之前说她最晚三点要去幼儿园接女儿的。 看来聊天进度必须要加快了。 “你知道高中时和你交往,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尹颖眨眨眼睛,“那应该你告诉我啊。”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去你家。你印象不深吗?” “那次……还是挺让人惊讶的,我记得你说,是要来请教一道数学题。” “那是我在门口看到你爸,急中生智编的一个理由。重点是,你知道我是怎样来到你家的吗?” 尹颖想了想,摇摇头。 方自归便把意识到自己与尹颖有心电感应后,那天为了验证到底有没有心电感应这回事,自己突发奇想,凭直觉一下找到她家的往事,陈述了一遍。 “敲开你家的门,真的是我凭直觉敲开的第一扇门。” 尹颖感叹:“我真没有想到,你是如此神奇地出现的。” “否则……那时,你以为我是怎样找到你家的?” “后来我居然没问过你?” 方自归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没问过,我也没再提起。我以为你不需要答案,我甚至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好奇怪哟,那时候怎么一点探索精神都没有?”尹颖咬了咬嘴唇,“可能那时我想当然地以为,你是在楼下问邻居问上来的。” “对天发誓,我没有问过任何人。” “我爸相当紧张。” “我感觉相当明显啊,所以我坐了一会儿就溜了嘛。我仅仅只想做个实验。” “因为我爸,一想,这完全不符合逻辑。一个理科生,数学学的都不一样,跑来请教数学题目,这是什么情况?” “数学应该是可以讨论的啊。” “我爸不能相信嘛。” “但数学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只是放到三界,数学就不行了。” “哈哈,三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是三界啊?” “欲界、色界、无色界……你别转移重点,我和你怎么就不能讨论数学啦?” “我们的教材不一样。” “不一样的吗?” “理科和文科的数学不一样的。” 方自归低头想了想,“你爸的逻辑是对的,就算要找人讨论数学,我应该找本班学霸。” 尹颖喝了一口咖啡,“我们家从来就没有来过男生。而且那天就你一个人来,不是好几个同学一起来,我爸就慌了。” 19. 不是过错,只是错过 餐桌上的透明玻璃花瓶里,有一枝带着几片绿叶的玫瑰。桌面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干净净,浅黄色的桌布上,只剩下两个已经空掉的白色咖啡杯。 “嗯,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自归道。 “你不知道的是,我爸第二天就去学校了。”尹颖说。 “干嘛?” “调查你呀。” 方自归非常惊讶,睁大了眼睛,“这么夸张!” “为这件事我爸去学校,我也挺生气的。但是,我也拦不住他对吧。后来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方自归心想,高中班主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刁难了我整整三年,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件事为难过自己,“我记得……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啊,那就好,这样我就安心了。现在……我们要不要再各点一杯果汁?” “好的。” 餐馆里又放了一遍《没那么简单》,还没有放完,两杯果汁端了上来。 “所以,你的座位是最后一排。”尹颖道。 “是啊。” “所以是靠近门的,门打开的。” “门一直打开的啊。你中午来上课经过那道门,我老是不由自主被你的经过所唤醒,我就觉得邪门啦。” 尹颖笑道:“最后一排是超级娱乐区。” 方自归无可奈何道:“班主任看我不顺眼嘛。我这种坏同学,最好不要影响其他好同学,那我坐最后一排,一个人坐一桌。” “那时的你,用怀表,喜欢穿立领的中山装,穿得像个五四青年一样……你们班主任怎么就不喜欢你啦?” “梁子呢,是第一次期末考试结束后就结下了。那次,我大概考了班里二十几名,他就找我单独谈话,说中考成绩520分以上的,全年级四个班平均分,每个班只能分两三个。我是以520分以上的身份进来的,但是我没有起到520分以上的同学应该起的作用。” “啊?原来是这样的。”尹颖感叹,心想全年级三个理科班,怪不得一个班正好考上一个清华,原来他们的人设,都是事先规划过的。 “你看,今天我们一聊天,揭开了多少历史的谜团。” “哈哈哈……” “后来又有别的事情。我上初中的时候有几个死党,一起玩一起跳霹雳舞的。跳霹雳舞嘛,他们都一个个穿得像小混混一样,有次他们在校门口等我,被班主任撞见了,他就以为我也是不良少年。再有其他一些事,总之,班主任对我很失望,大概是觉得我不可救药了,就把我扔到最后一排。” “所以你就是去娱乐的,全班干嘛干嘛你在后面都能看到,而且外面走过的人,你可能都要看两眼。” 方自归手里捧着杯子,严肃地说:“我一般其他人不看,那时候就看你。” “哈哈哈……” “别人我真不看!” 尹颖笑道:“这个太巧了。这种现象值得分析啊,也许就是脑电波之类的。” 方自归点点头,“绝对有!现在,我想揭开另外一个历史的谜团。我对你有心电感应,你对我有没有?” 尹颖微笑着,但是她摇摇头,“我没有。” 失望的情绪,从方自归心底里漫了上来。 方自归心想,原来自己的心电感应,像二极管一样是单向传递信号的。 喝了口果汁,方自归喃喃地说:“原来不是那样……你知道吗?我还为你写过诗。” “你还写诗?” “高中时,写过几百首,写了三个笔记本。其中有几首是为你写的。来bj之前我就翻箱倒柜地找,结果只找到一本,里面只有八十四首了。我为你写的那几首,不幸全部在另外两本我找不到的本子里。” “回去再好好找找。” 方自归摇摇头,“肯定找不到了。搬了好多次家,有些宝贵的东西就这样遗失了。但是有一首诗,我还记得开头的两句。” 尹颖笑道:“念来听听。” “泪蒸发,往事被时间吹成粉末……现在,我把这首残诗送给你,因为它本来就是你的。” “你想表达的是……” “这首诗的背景,是我听说你要搞个活动,你向校长请愿,校长不支持,还训了你一顿,然后你就哭了。” 尹颖放下手中的杯子,“啊!想起来了,是捐款!就是你们班女生宿舍里点蜡烛,导致火灾那回。我已经贴了筹款倡议书,也到各班收了钱,结果校长让退回。” “当时写好诗不送给你,绝不是因为没胆量。问题在于,当时就处于一种呆萌状态,导致你非但不知道我为你写诗,甚至连我曾经写过诗都不知道。” “哈哈,呆萌。” “除了’呆萌’,还有更准确的词吗?但是,虽然‘呆萌’,看问题还是敏锐的。这首《泪蒸发》的立意,就是想说:人都会遇到挫折,可是将来回过头看,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所以是不必特别伤心的。想想,我十七岁时就有这个思路,思路还可以吧?” “你还是那样,超级自信,胸怀大志的样子。” “就是你痛哭后第二天,如果我把诗送给你,效果就比较好了。” “可能觉得写出来,就送出去了。不是还有脑电波之类吗?” “我那时还就是这么以为的。” 尹颖微微一笑,绽放出散发着格桑花般光芒的两只酒窝,“谢谢你的诗。” “不客气。” “呀!”尹颖惊呼一声,“已经过了三点了!” 尹颖赶紧去买单,方自归跟上去坚持要买单,说:“为了维护我国自古以来由男生买单的优良传统,这个单我来买。” “不行!”崇尚女权的尹颖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这里是我的地盘!” 对于一个考不上北大的同学来说,方自归无法跟尹颖争地盘,无法,只好等尹颖买好单,两人便匆匆往校外走去。 与美国同学不同,从小就背九九表的尹颖同学飞快地计算出,这天聊了五个多小时,超过了高中三年与方自归聊天的时间总和。 “一聊起来,时间就过得好快。”尹颖道。 “就像高中时在上学路上碰到那样。”方自归笑着说。 两人是从高二开始聊天的,每次聊,都是两人上学路上偶遇后开始发生,走到校门口便结束。考虑到方自归高考填志愿前那段时间,总是躲着尹颖,两人聊了总计3.5个学期。由于方自归也时常骑自行车上学,所以方自归走路偶遇尹颖的次数不多,平均为每学期5次,而从尹颖家到校门口为15分钟,所以高中聊天时间=(3.5x5x15)60=4.375小时。 “今天一天把高中三年的天都聊了。”尹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笑着对方自归说,不愧是当年的学霸。 在北大东门,尹颖很快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尹颖快步走上去拉开车门,回眸一望,方自归立刻意识到,她的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些恋恋不舍。 “再见!” “再见。” 黄色的出租车,消失在了滚滚的车流中,越来越远。 黄昏时分,坐在从bj飞往上海的飞机上,方自归看着舷窗外舒展到天边的云彩,想着今天的尹颖。 在高空上往下看,方自归清清楚楚地看见被霞光从背后照射的那一团云彩的轮廓,红红的边,像一个扁扁的女式遮阳帽。 方自归暗自庆幸,幸好上午与尹颖刚刚相见的那一刻,自己没有想当然的真给她一个拥抱。 尹颖说做教师是清贫的,但方自归感觉到,她的人生是平静的,幸福的。她说老是跟老公吵架,其实也是夫妻日常生活中正常的摩擦,就像夫妻那种生活也有摩擦一样。 回忆这五个多小时几乎一刻不停的交流,方自归注意到,自己关心过尹颖大学时的爱情和这时的婚姻,而她,没有问过自己一句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方自归意识到,哪怕她说“再见”时的眼神里有一些恋恋不舍,哪怕她此时的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点多余的想法,自己这个数字二极管,也不应该像模拟运算放大器一样,把这一点点多余的想法进行功率放大,去影响人家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 来bj之前,方自归心想,看来自己确实想得太多了。 错过就是错过了,这并不是谁的过错。高中时没有拉过她的手,此时还是没有拉,这也是完美的结局。 大学时,应辉暑假回老家,就在县城的街头偶遇过尹颖,然而方自归回老家就从来没有在狭窄的街道上遇到过她。在那一段时空,两人注定没有交集,也决定了现在不会有太多的交集,这就是缘分。 方自归撕了一片空姐给的面包放进嘴里,咀嚼着,用朦胧的眼睛望着从云层中摆脱出来的辉煌夺目的橘色太阳,脸上露出了笑容。 20. 七零后与九零后的约会 初秋有雨的日子也不错,空气凉爽,虽然约会的人一般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来约会的方自归等在大学女生宿舍楼门前。这样飘着小雨的日子,罗马城堡式教学楼前那开阔平坦的大草坪上就变得空无一人,而不是在许多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的情侣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有的情侣拉着手走过去,一转眼,就消失在民国时留下来的那文艺十足而采光不好的楼道里。 小雨中的校园多么宁静,女生楼前没有男生,方自归突然觉得奇怪。当年在工大,像周末的午饭时间或晚饭时间这种黄金档期,常常会有一群男生在女生楼前等待召唤,此时这里,怎么是一种门可罗雀的经济形势呢? 伴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一个女生边打手机边走出了宿舍楼。看着那女生嘴角甜蜜的微笑,方自归一瞬间恍然大悟:哎呀,时代不同了! 现在大学生全都用上手机了,而且用的还是智能手机。 方自归上大学的时候,情侣之间的信息传递,用的还是人肉模式,所以女生宿舍楼标配的那个镇守大门的阿姨就成了关键人物。男生找女生,首先男生的肉身必须到场,然后请阿姨的肉身找到女生的肉身,才能完成一次单向的信息传递。到了黄金档期,女生楼前等女生的男生成群结队,阿姨都忙不过来。 有了手机,情侣们可以直接在饭馆、图书馆、电影院碰面,男生们不必都围着女生楼,用人肉模式找自己的女朋友。也是方自归自己作,非要在校园里找找恋爱的感觉,就因为时代的变迁,首先在女生楼前找到了孤单的感觉。 约会时间还没到,方自归在女生楼门前的小路上徘徊着。 这条小路上,肯定也经常出现过失望,可能还有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雨中,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但是秋天快到了,难道这里就不能结出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象征甜蜜的果实来吗? 她来了。 “嗨!” “嗨。” “我们撑一个伞吧,否则显得生分。” “好吧。” “那你到我伞里来,我的伞大。” 小柔微微一笑,钻到方自归的伞里来。 这是和小柔第二次约会,第一次约会,还是在学校的暑假里两人见面相了个亲,吃了次饭。 方自归以前不接受相亲的,但此时的方自归决定认怂。自从和云儿分手后,方自归遇到的唯一让他心里一动的人,就是在杭州一座庙里遇到的静怡。静怡说“一天之计在于昨夜”,说“西方净土不是学区房”,给方自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而后来知道静怡有家庭,方自归的心就只好如如不动了。并且,此时的方自归,一天到晚都在实验室、车间、医院里泡着,要在这几个地方发生高质量的邂逅,概率相当低,方自归终于接受了应辉的建议,接受了相亲这一传统的业务模式。 应辉给了方自归很多建议。应辉就分析过,方自归的前女友们,不是在上海,就是在海上……哦,海外……太不接地气了,这是方自归事业成功,但爱情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这次,方自归决定接受应辉的循循善诱,改浪漫主义为实用主义,像应辉那样,找个本地姑娘接接地气。 研发和销售是很重要很细致的工作,泡妞和结婚虽然也是很重要很细致的工作,但是这一两年,复行科技处于生死存亡和一触即发的历史时期,方自归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时间,泡妞和结婚只好延期。方自归之前以为,反正,大家都说爱情是永恒的,毛爷爷也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爱情……哦不,就有矛盾,反正爱情和矛盾这两大资源,在人世间用也用不完,不会像石油那样有枯竭的一天,爱情的到来,晚一点就晚一点吧。可是在bj和尹颖见过面后,方自归觉得已经三十六岁的自己,总是错过的话就是过错了。 在校园餐厅里点好菜,方自归把斜背在肩上的皮挎包取下来放在桌上,从包里拿出手机。小柔看着这个包说:“你很喜欢这个包吗?” “也没有说很喜欢啊。” “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背这个包?” “这个包夏天用很方便。” 夏天穿t恤没有口袋,方自归就天天背着这个咖啡色的小挎包。 “这个包,是你前女友送的吗?” “哦,是……我的第三任女友送的。”方自归实话实说,“虽然我跟她说了分手,但是我觉得没必要……把我送给她的东西要回来,把她送给我的东西还给她。或者说分手以后,就把她送的明明还能用的东西扔掉。” “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吧?” “真的没有!我只不过是不着相。” “着相是什么?” “哦……简单说,类似于不在乎表象什么的。” 小柔嘬了一口来餐厅半路上买的奶茶,“上次我看见你背这个包,我都惊呆了。” 方自归非常疑惑,“惊呆了?为什么惊呆?”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背这么破的包。” 方自归睁大了眼睛,“我这个包很破吗?” “这还不破吗?皮面上全都是裂纹。” “哦……只是有些裂纹而已,完全不影响使用啊。” “但是非常影响美观啊。” “哦……”方自归看着自己的包,突然意识到,一个九零后眼中的世界,跟一个七零后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是的,方自归心想,我见过的一些东西她从来没见过,比如我读大二的时候,坐绿皮火车回老家过年,我就必须在四个人的观察下撒尿,这样的场景,她肯定从来没见过。 方自归在女生楼门房前徘徊的时候,看见里面时不时显示一下“男生止步”,大多数时间在显示广告的液晶屏,就已经感觉到代差了。方自归记得,九二年刚上大学时,工大女生楼的“男生止步”还是手写版的,大学毕业时,“男生止步”进步到了印刷版的,而现在,时代已经进步到电子版的“男生止步”了。为了不让小柔感觉到代差,方自归没有向小柔分享自己的这种感觉。然而,她还是感觉到了一定的代差。 “做为成功人士,你是不是会有意在别人面前装穷?” “我既不会装逼,也不会装穷,我就是自自然然的呈现自己。” “你太朴素了。班里条件好一些的同学都是一身名牌,你一个公司的大老总,竟然还会穿361°的鞋子!” “舒服就好,我对衣着不讲究。” “你看上去真的不像成功人士……可能是你太自信了,不需要包装。” “我真的觉得不需要什么包装。” 小柔是个九零后,才上大二,是母司越野俱乐部里的一个车友介绍的。方自归决定相亲以后,母司非常重视,很用心地帮方自归物色了一个对象。母司是版主,他越野俱乐部里的会员就有几百个,在本地的社交圈子比方自归广泛得多,做介绍人再合适不过了。 一边吃饭,一边近距离地端详小柔的脸,方自归觉得小柔相当漂亮。 母司问方自归想找什么样的人,方自归就提了两个条件:一个清纯的在校大学生,家在苏州。母司明白,方自归有洁癖,他的女友不能像苏州古城那样有太悠久的历史和传统,但母司缺省地认为,像方自归这种成功人士,身边的女人绝对不能不是美女,否则无法彰显本公司的成功,母司就缺省地又自己给加了一个条件:他的女友必须是个美女。所以,方自归眼前的小柔,也便是个美女了。 “有两种美可以刺激到我。”小柔说,“一种就是原生态的,就是沙漠啊,原始森林啊。还有一种就是人文的,比如下午我们要去的张爱玲故居。” “上海有很多名人故居。”方自归道,“如果时间允许,我们还可以去看巴金故居。” “巴金故居我不要去。巴金的书我不喜欢,我喜欢张爱玲。” 小柔喜欢文学,所以这天下午的约会,主打项目是去上海看张爱玲故居。 吃完饭时雨已经停了。来到停车场,方自归先拉开副驾的车门,恭恭敬敬地请小柔先上车,等小柔上车后帮她关上车门,自己再绕到车的另一侧钻进驾驶室。 小柔心想,哟,挺绅士的哟。 方自归心想,比小柔大十七岁,自己的原生态已经处于劣势了,只好在人文上多给她一些人文关怀。 参观张爱玲住过的常德公寓,方自归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陪着小柔逛了一圈,就和小柔在公寓楼下沿街的一个文艺的咖啡吧里喝咖啡。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小柔说:“怪不得她高峰期的作品,都是在这里写成的。” 方自归笑道:“为何有这样的感悟?” “你看,在市中心才有那种很汹涌的人际关系呀,有热闹的,有苍凉的。” “热闹的地方,也有苍凉吗?” “当然有啊……你看过张爱玲的吗?” “哦……没看过。” “悲壮的故事有力,但没有美。张爱玲认为美是悲凉的。” 方自归想起汶川大地震后自己在灾区里感受到的悲壮,听说过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神,不太认同这个观点,“悲壮就没有美?” 小柔沉浸在她自己的美学意境里,看着窗外,喝了一口咖啡,“她不喜欢悲壮。她认为悲壮是一种完成,她说悲壮是大红大绿的对比,有刺激性,但是不美,就像你看琼瑶的。她说,苍凉是桃红柳绿的参差对照。” 做为此时的科技工作者,方自归觉得自己已经离文艺越来越远了,“其实我以前也是文艺青年。我高中的时候,曾经写了几百首诗。” “是嘛,那你给我读读你写的诗。” “可以啊。就是有两本笔记本弄丢了,只剩下最后一本,只有八十四首了。” “八十四首也行啊。回苏州了你拿给我看看。” “好啊。” 喝完了咖啡,方自归道:“也快到吃饭时间了,不如我们就在街上随便逛逛,看见哪家饭店比较顺眼,我们就进去吃饭。” “好。那我们走吧。” 走在洋溢着十里洋场气息的南京西路上,方自归道:“这一带其实我挺熟的。” 小柔问:“为什么你挺熟?” “我在上海买的第一套房子,就离这里不远。然后我创业前在上海上班的时候,我们公司的亚太区总部也在这附近。” “那你既然很熟,不如推荐一家附近的饭店。我们也不要在这里瞎逛了。” 方自归想想道:“愚园路上有一家粤菜馆不错,不如我们去那里?” 小柔笑道:“好呀。反正我是路痴,你说去哪里我就跟你去。” 两人边聊天边走,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家餐厅。 走进餐厅,方自归和小柔落座,看见相邻的正对面一桌坐着一男一女,好像也是一对情侣。 当方自归和对面的女人四目相对,方自归和那女人一瞬间都同时愣住了。 小柔立即觉察到气氛的极度异常,立即感觉到方自归此时脸上的表情,极其尴尬。 对面那个女人,在发愣了一会儿以后,竟然站起身来,端着自己的红酒杯,迎着方自归的目光走了过来。 21. 尴尬的偶遇 粤菜馆里,许多食客一边品尝美味一边窃窃私语,并不喧嚣。 厨房的透明橱窗,被黄灿灿的粤式烧腊覆盖了一半。案台上刚揭开盖子的靓汤,一盅盅的冒出了香喷喷的热气。带着白色高帽子的厨师动作熟练地切着烧鹅,穿着蓝色丝绸衬衫的女人一步步走到了方自归眼前。 “方总!”女人用一种发嗲的语气叫了一声。 “reba。”方自归尴尬的脸上挣扎出了笑容。 “好久不见。” “是啊。” 丽贝卡的突然出现让方自归吃了一惊。坐着,面对在自己面前站着的丽贝卡,方自归的眼光躲藏着,视线想找个暗一些的地方搁浅,但餐厅的灯,却明亮地不负责任地闪着金光,餐厅的音乐,仍然是一种愉悦欢乐的旋律。 “今天真巧。“又是一种发嗲的语气。 “嗯......你还在多卡集团吗?”方自归的笑自然了一些。 “还在,但是……这几年多卡集团的变化可大了。”丽贝卡俯视着方自归的眼睛。 “是嘛?都有什么变化啊?”方自归出于礼貌站了起来。 丽贝卡就打开了话匣子:“去年,我的直接老板玛丽辞职了,其实是因为besman对她的表现不满意,让她走的。你们门业的销售老大杰罗姆去年也被开除了。今年,多卡被收购了,新老板给了ceo一张大支票让他走人,他离职后就中风了。紧接着,besman自己主动辞职了。” “哦,杰罗姆被炒掉,我倒是不意外,那家伙是有点儿二。可是ceo……当年看起来那么意气风发,怎么就中风了呢?” “操盘收购多卡集团的人,是ceo以前的直接下属,他们以前大概就有恩怨。多卡集团被以前下属现在的公司收购了,又被以前的下yoff,ceo大概是很难接受。”【译:解聘】 “多卡门业机库门事业部经理游梓晖,他有什么变化吗?” “他最近也辞职了。” “哦……外企就是这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升我做了经理,所以我还打算做下去,这次并购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嘛。就是被并购以后,新的ceo只要跟它现有业务相关的业务,像多卡泵业这些不相关的,通通都要打包卖掉。现在中国区这边,有的办公室要合并,有的工厂要关闭,有的工厂要迁移,有的员工要遣散,我最近都忙得焦头烂额。” “所以,江湖上以后不会再有多卡集团了。” “是。你的创业顺利吗?” 方自归点点头,“熬过了生死线,现在上轨道了。” 丽贝卡点点头,端起她的酒杯,“我以前就看好你……今天……我敬你一杯,祝你事业顺利!” 方自归拿起桌上的水杯,“不好意思,我只好以水代酒。“ 丽贝卡喝了一口酒,终于回到她自己那桌了。 方自归坐下来,一扭头,小柔正用一种不满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点菜吧。”方自归尴尬地说。 “你点。”小柔道,“这家店不是你熟悉吗?” 方自归点菜的时候,小柔就观察坐在对面的丽贝卡,发现丽贝卡也正在观察自己,发现丽贝卡几乎是一直在看自己,然后丽贝卡就显得很沮丧,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小柔故意拿掉围在身上的纱巾,露出冰肌雪肤的脖颈和手臂,露出曲折婉转的上半身,让自己对丽贝卡的冲击更猛烈一些。 方自归点好了菜,又忐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丽贝卡,发现她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哀怨。 这顿饭,几个人全都没有吃好。 丽贝卡在方自归离开多卡集团后,一直没遇到什么心仪的对象,已经三十二岁了还没有结婚。这天和刚开始拍拖的新男友出来吃饭,突然偶遇了自己曾经暗恋的方自归,很激动,可是看到方自归身边坐着一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一下子又感到非常失落。 方自归那年收到丽贝卡妹妹写给自己的一封信,才知道丽贝卡深深地暗恋自己,可是自己考虑再三,并没有给丽贝卡妹妹回信。此时,方自归也不知道,丽贝卡是否知道她妹妹曾给自己写信这件事,现在也不方便聊这个话题,觉得有些惴惴不安。而且方自归听游梓晖提起过,丽贝卡一直单身,就觉得这件事虽然不是自己的错,可是又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愧疚。 丽贝卡的新男友看出来,丽贝卡主动走上去在方自归面前发嗲,后来又是那么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就觉得这样的约会相当无趣。 小柔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吃饭过程中,小柔观察丽贝卡和方自归两个人,一个很伤心,一个如坐针毡,一会儿他看看她,一会儿她看看他,而且这个过程中,丽贝卡又特别忙,一会儿接一个工作电话,方自归这时的眼睛里,竟然出现了一种心疼的眼神,小柔就越吃越闷闷不乐。 方自归只希望丽贝卡赶紧吃完这顿饭,早点儿离开这家餐厅,早点儿结束这种尴尬的局面。方自归和小柔走进餐厅的时候,丽贝卡那桌的菜都已经上齐了,可丽贝卡忙得不得了,一会儿观察对面那桌的情况,一会儿又老是接电话,所以丽贝卡这顿饭吃得格外绵长,导致方自归这顿饭吃得格外煎熬。 在尴尬的气氛中,小柔跟方自归没有多少交流,闷头吃饭,结果反而是小柔和方自归先吃完了饭。 方自归买单时,小柔上了一趟洗手间。小柔从洗手间里出来,正在洗手,突然发现丽贝卡站在了自己身边。 有些吃惊,但小柔马上镇静下来,也一下就明白了,丽贝卡看到自己去洗手间,就尾随自己也跟过来了,假装也来上洗手间。但小柔不明白丽贝卡跟过来要干什么。 小柔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丽贝卡,不甘示弱地迎着丽贝卡的目光。眼前的丽贝卡,衣着很精致,化妆很精致,五官很精致,但小柔觉得,她并没有自己漂亮,也明显没有自己年轻。 “你是方总的女朋友吗?”丽贝卡说话了。 “不是。”小柔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那你是……” “他还在追我,我还没有决定成为他的女朋友,所以我还不是他的女朋友。” 说完,小柔站直身子,故意把她明显占优势的b+罩杯的胸部挺起来,骄傲地,头也不回地,从丽贝卡面前走了过去。 22. 让过去化为灰烬 人行道上茂盛的梧桐树,好像跟许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一座座老洋房依偎着窄窄长长有些弯曲的路,延伸到路口突然拔地而起的几座现代化高楼下面。 方自归为小柔推开餐厅的门,让小柔先出来,自己再紧跟着走出来。 路灯发出金黄色的光,绿色树影婆娑微动,路边关着门的一个酒吧里传来有些模糊的音乐,风吹过弄堂口,撩起正好经过的小柔的几缕头发。 “她是你的第几任女友?”快步走着的小柔说。 “谁说她是我的前女友?!”方自归一脸的委屈。 “她肯定是你前女友。” “你难道听不出来吗?她是我的老同事!我没和她谈过恋爱,我从来不跟同事谈恋爱。我谈过的几次恋爱,上次约会,我全都已经告诉你了。” “骗人!” “真的没有骗你!” “我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很喜欢你。而且,你看她的眼神,也有感情。” “你感觉我对她有感情?” “对。” 方自归长叹一口气,“冤枉啊!” “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 “好吧,我把故事告诉你。本来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知道这个故事的。她确实喜欢过我,她妹妹给我写了一封情书——” 小柔一下子站住,嗓门更高了,“什么?她和你不清不楚的,然后她妹妹也给你写情书?!方自归,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你过去有多少风流韵事?” 方自归闭了下眼睛,然后说:“你先别急,让我把话说完!” “你说!” “我和她做同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喜欢我。我离开那家公司去苏州创业,不久后有一天,就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我突然收到她妹妹发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我先声明一下,我不认识她妹妹,从来没见过她妹妹……她妹妹在邮件里说,她姐姐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她姐姐喜欢我,她姐姐不知道我是否可能也会喜欢她,所以她姐姐为此很烦恼。然后姐妹情深,她想帮她姐姐问问我的态度,而且她给我写信这件事,她姐姐并不知道。” “我要看这封邮件。” “你……看不了,我把它删掉了。因为她妹妹说,如果我对她姐姐没想法,就把这封邮件删掉,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有过这件事,就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要不是你逼我,我也并不打算告诉你的。” “你没有爱过她?” “真没爱过,也许可以算有过一种同事之间的欣赏。当时我们老大对办公室恋情这种事很忌讳,我那时候就不会把心思放在一个同事身上。” “可是,前面她在那里忙业务,你看她,好像很心疼的样子。”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实是觉得有些惋惜。她也挺优秀,香港大学毕业的,说一口流利的英文,长相嘛也过得去了,可现在还没结婚,有点可惜嘛。我记得她比我小四岁,那现在她也有三十二了。” “既然跟你没关系,你惋惜什么惋惜?” “我现在也没结婚,惺惺相惜嘛。而且,女人跟男人还不一样。一个男人如果还算成功,三十几岁了找个二十几岁的姑娘结婚很正常,女人就不好这么操作。女人年龄一大,可能以前你看不上的低配版男友,后来都会看不上你了。真有这种冤案的!” 小柔“扑哧”笑了,“冤案?” 方自归故作严肃地说:“可不是冤案嘛。有次我见到一个婚姻专家,他说,上海有很多这样的冤案。大城市结构的原因,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因,上海没有嫁掉的优秀的半老徐娘很多。你也不要挥霍青春,苏州也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大,小柔,你不好好抓住机会和我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你小心以后也变成冤案。” 小柔不屑地发出一声——“切!” 方自归哄了半天,总算把小柔哄得差不多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 两人上了车,方自归把自己的车从地下车库里开出来,车厢里好一阵沉默。 方自归扭头看了一眼,看见小柔身体倾斜着,头靠在车窗上,撅着嘴,眼睛看向窗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又怎么了?”方自归问。 “我不开心。”小柔还是撅着嘴。 “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我吃亏了,哼!” “你吃什么亏了?” “你谈过四次恋爱,可是我以前没谈过恋爱,我吃亏了。” “这个……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情吧!” “我就是吃亏了。你以前有那么多女朋友,我非常嫉妒非常生气!” “我的前女友都跟我没缘分,你跟我有缘分,所以现在我们在一起,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不高兴。” “那你让我怎么做?时光倒流,回到一九九二年,和那时候两岁的你谈一场恋爱?问题是,就算时光能倒流,我穿越回一九九二年拥抱两岁的你,我那怕抱上一天一夜,我也很难对你产生爱情啊!” 小柔“扑哧”笑了,说:“你那时候可以不谈恋爱。” 方自归此时觉得,小柔可真作啊,“现在的我不可能让那时的我不谈恋爱,因为......时光倒流的技术难度太高,我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小柔却仍然不依不饶,“反正我吃亏了,我不开心,你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方自归灵机一动,“小柔,这样吧,我给你赔偿……你可以提出三个愿望,只要不是太离谱的,我都帮你实现,好不好?” 小柔眼睛一亮,“三个愿望?” 方自归点点头,“嗯。” “好像阿拉丁神灯啊!” “对。今天我做一回阿拉丁神灯。你说吧,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小柔想一想道:“我想去沙漠。” “你怎么会对荒凉的沙漠感兴趣?” “三毛也去过呀,而且我看他们沙漠里拍的照片,很美很美。” 方自归点点头,“好。我哥们母司每次长假都带车队去沙漠,下次我也去,带上你。然后……第二个愿望?” 小柔又想想道:“我还没有出过国,我想做一次国际旅行。” “你想去哪儿?” “欧洲。” “这个容易,我带你去。唉,其实我去欧洲都去得发腻,不过……第三个愿望呢?” 小柔直起了身子,“我想要一台笔记本电脑。” 方自归有些奇怪,“你又不是计算机系的,怎么对电脑感兴趣?” “没有电脑,要去网吧才能聊qq啊。我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我想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家里就能聊,在宿舍里也能聊。” 方自归明白了,心想自己当年上大学时,还没有互联网,自己这一代是在线下长大的,而九零后是在线上长大的,年青人流行聊qq,所以一个很文艺的小姑娘也会很喜欢计算机了。 “好,明天我就给你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再给你配个gprs卡,你到哪儿都能上网了。” 通过这一波糖衣炮弹,总算又把小柔哄好了。 在高速公路上,听着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方自归突然想起来,大学时阿远追一个上外的美女,当时阿远的情敌是个开桑塔纳的大叔,后来阿远与大叔的竞争还是阿远败北,半夜谈时,自己还躺在床上批判过这种丑恶的社会现象……现在,自我批评一下以后还是继续哄小姑娘高兴吧。 “我那本诗集,是今天拿给你还是下次给你?” “今天。” 有即将实现的三个愿望打底,小柔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到方自归家里拿诗集,小柔先为方自归家里的简单和干净惊讶了一下。多年来用5s原则管工厂养成了习惯,方自归是用5s的思路管理自己的家,房间里完全没有多余的东西和任何装饰品,空荡荡的客厅里,就只有一个小方桌和两个凳子。 方自归不再是大学时那个懒神的邋遢风格了,但方自归万万没想到,5s管理下的家还是让小柔找到了问题。 小柔看到了方自归的相册,然后也就看到了方自归和前女友的那些合影,最后她提出一个让方自归惊讶的要求,说:“我要你把这些和前女友的合影全都烧了。” “什么?” “既然都已经结束了,还留着干什么呢?” “这也是我自己一段岁月的纪念。” “烧了,当着我的面烧了。” “小柔,没必要吧。” “要是你不烧,就说明你还在怀念过去,你不是真正爱我。” 方自归突然想到,这也是我自己作,要是我找个也有过去的女生,这个女生就不会这么纠结我的过去,这个女生就不会像眼前的这位姑娘这么作。 翻开的相册里,一张方自归和莞尔手拉手站在一片桃花林中的照片非常醒目。方自归看见照片中的自己微微低下的脸显得有些羞涩,戴着一副墨镜的莞尔却自信地微笑着,在深邃的湛蓝的天空下,在轻佻的粉红的花朵中,微笑着……那天的情景和森林风光仍旧历历在目。 好吧,方自归心想,既然抢救它们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就让过去化为灰烬吧。 23. 自己才是最大的贵人 黄昏,朦胧的天空暗了下来,湖边的一盏盏黑色框架的仿古灯亮了,灯下铺着雪白餐布的餐桌,还有坐在桌旁方自归和游梓晖,都一下子被笼罩在了一片金黄色的光晕之中。 挨着餐桌的花岗岩栏杆之外,泛着泡沫的绿色湖水起起伏伏,在岸边几块太湖石的下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天气凉爽了,在这家餐厅室外吃饭的人多了起来,一簇簇用餐的人群中,时不时发出几声欢笑。 方自归跟游梓晖碰了一下啤酒杯,说:“我上周就知道你辞职了。” 游梓晖有些奇怪,“你听谁说的?” “我在一家餐厅里,偶遇了多卡亚太区ssc的reba,她告诉我的。她说多卡集团已经被收购了,公司里变化非常大。” “对。趁着公司里一片混乱,我也不想做了,趁机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生。victor,我这次到苏州来打球,也是来跟你道个别,我马上就要去台北定居了。” “哦,这可是个大变化。” “我老婆和女儿也一起去台北。” “诶?你老婆,不是死活要住在美国吗?怎么她现在愿意来亚洲了?” “是啊,我也实在没招啦,到最后使出绝命杀手锏。” “什么......绝命杀手锏?” “就是最后,我给她三个选择,上海,台北,新加坡,她选哪里都可以,选好了我们就一起去那里定居。但是,如果她还是要坚持住在美国,我告诉她,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我们到律师楼把离婚手续办了。结果就是,她不愿意去律师楼。” “噢——她能够接受长期分居,但她不愿意离婚。” “她考虑了几天,选择了台北。” “恭喜啊,夫妻终于团圆啦!” 看来游梓晖那次在河北教养所唱过《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以后,灵魂受到了一定的触动,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他终于决定回归家庭了。 方自归举起了酒杯,“回归家庭好啊!我算算,你零一年来的上海,到现在……你们分居已经八年了。八年抗战取得了胜利,恭喜恭喜,来,这一杯必须干掉!” 游梓晖笑着和方自归干了一杯,说:“victor,你的家庭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啊?” “我正认真地和一个苏州小姑娘拍拖。” “这次能搞定吗?” “小姑娘有点儿作,但是也可以理解,她年龄小嘛。” “那么我祝你马到成功!” 两人又喝了一口酒,方自归问:“我听说,杰罗姆去年被开除了,他因为什么被开除了?” “业绩。连续三年销售额下降,而中国经济一直在增长,他没办法交待。每年他都能找一些理由给总部解释为什么业绩下降,但是到最后,再怎么解释总部也不接受了嘛。” “对。一百个好的借口也不如一个好的结果。” “现在多卡门业已经不是中国工业滑升门市场的第一名了。” “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我觉得主要问题是销售员没积极性,其次呢,国产品牌这几年也起来了。那年因为商业贿赂案,公司取消了所有的dsc,后来销售员就变通,纷纷注册一个空壳公司做资金流的中介。后来,愈演愈烈,杰罗姆的马仔费承武和华东区销售总监也合伙搞了个公司,有个大单黑了公司几十万,被公司发现了。然后杰罗姆开除了费承武和销售总监,接着就清理这些销售员开的空壳公司,搞得鸡飞狗跳的。他这么整顿呢,把销售员的财路断了,但他每年给销售员加薪又特别抠,搞得销售员一个个士气低落,业绩能不下降嘛?” 方自归点点头,“这像是杰罗姆大力水手的风格。” “好玩的是,在上海住了这么多年,杰罗姆很喜欢上海,不想走了。他被多卡门业炒掉以后,又在上海找了份工作。” 方自归笑道:“哎哟,看来杰罗姆的新雇主做referencecheck不仔细啊,这么善于把工作搞砸的人他们也要。”【译:背景调查】 “哈哈哈……” “我听说besman也辞职了。” “是啊,被收购以后,不可能有两个亚太区总裁嘛,他不主动走也得被动走。不过他一看风声不对就自己辞职,就没有赔偿金。ceo被炒掉,据说赔了他很大一笔钱的,besman这个钱就不要了,他也挺厉害的。据说是他觉得自己yoff,有损他一世英名,他宁愿不要这个赔偿金,他要名气。” 方自归点点头,“besman是强者……诶?他辞职后去哪了?” “回新加坡了,去一家亚太区总部在新加坡的美国公司,继续做他的亚太区总裁。” “besman,我还是非常感激他的,一晃六年不见了。六年前我离开多卡门业的时候,他说,如果我创业失败了,他欢迎我重新回到他的麾下,所以后来我心底里就不想去找他。我去找他的话,就意味着我创业失败了。” “你的创业,到现在还没有失败的迹象?” “我们现在其实越来越成功了。” 游梓晖眼睛一亮,“非常神奇啊!你们竟然做起来了!我以前还以为,你们跟两大巨头直接竞争,那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确实差一点儿就死了,但是我们活了过来,坚持到现在,形势变得一片大好。现在有十几家风险基金追着我们想投资。” “你们,是怎么做起来的?” 方自归喝了一口啤酒,向游梓晖讲述了一下复行科技起死回生的故事。 晚风轻轻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仿佛从水里面长出来的一幢幢现代化大厦,在泛着蓝光的夜空里画出一道高低起伏的天际线,好像一幅开阔的画卷,轻快地展开来,跳动着向前奔去。 饭吃完的时候,方自归的故事也讲完了,然后故事好像沉入了水中,过了一会儿才冒着泡浮上来。听完故事沉默了一会儿的游梓晖说:“突然间国家支持你们,突然间遇到一个贵人。” 方自归道:“贵人?你是说专利局局长吗?” “是啊。” “其实真正的贵人不是局长,而是我们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 “学过佛法才知道,所谓‘果报还自受’,自己才是自己的贵人。我读大四的时候,在火车上偶遇机电部部长,他给我一张名片,说帮我找个好工作,我还以为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来了,后来才知道他已经退休了,后来找工作一点儿也没帮上忙。而我跟专利总局局长成为好朋友,根本不是偶然的。发生这一切的根源,还是许多年前我自己要做自主创新那些事儿,还是因为我们搞研发用的是那种方法,还是因为我自己心中的那一念。所以苏州的公司那么多,局长却主动到我们公司来参观,和我成了朋友,根本上来说还是我自己的原因。所以我说,别指望别人,其实自己才是最大的贵人。” “嗯,是。” “而最近我有个感觉,那些风险投资基金都是贱人。” “哈哈哈,怎么说?” “当年我们公司生死存亡之际,最缺钱的时候,也是我们公司的股份最便宜的时候,我哭着喊着求随便那个基金投我们,没人搭理。现在我们自己已经有了造血能力,钱不紧张了,一大帮基金经理要主动送钱给我,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像贱人?” “哈哈,商业嘛,都是贱人模式,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们过了生死线,进入了见到兔子可撒鹰阶段,他们就抢着撒鹰,抢着撒钱。但是我们这时候……一年只要卖掉一万多把圆管型吻合器,我们的销售就能实现一个亿的小目标。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每年消耗我们一万把圆管型吻合器不是特别大的挑战,我当然不愿意把宝贵的股份,用来换那些贱人基金拼命想提供的流动资金了。” “哈哈,贱人基金……那你们是不打算引入vc了?”【译:风险投资基金】 “也不是,我们最近打算引一笔进来,主要是战略性的。” “什么战略?” “就是有行业资源的vc,能带来市场人脉、政府人脉、供应链人脉,有助于提升我们国内销售能力的vc。现在想投我们的vc很多,所以我们要挑一挑。” “风水轮流转啊,现在轮到你们挑投资人了。” “本来我想,要弄笔钱加快我们的发展势头,还是再弄一笔天使投资,因为天使完全不过问公司经营。我们在行业内还是蛮特立独行的,我不要vc进来以后派人来指手画脚,干扰我们。为这事儿我和母司还有些争执,因为母司倾向于引vc进来,后来母司跟我好好解释了风投合同里的一个条款,叫做“非主导性管理权”,我才同意引入一支vc。” 24. 试验证明,中国货也可以卖高价 复行科技会议室里的投影幕布上,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英文时不时地滚动着,吸引着会议室里参会人员的目光。白色会议桌上黑色电话会议系统的麦克风里,时不时传来母司的声音。 此时,母司正坐镇意大利参与一个投标,而方自归在公司会议室里,正快速阅读着投影幕布上米兰中心医院的bass吻合器招标文件。这是正式投标前复行科技的最后一次内部评审会。 幕布上招标文件的最后一行出现了,画面定格,方自归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动百叶窗的拉绳,金色的阳光一下子倾泻到幽暗的会议室里,就好像突然天亮了。 窗外,远处那一汪湖水在蔚蓝的天空下亮晶晶地闪着光,近处伸向开发区cbd那一丛高楼大厦的宽阔道路旁,几棵树开始泛黄,带来了秋天的气息。 麦克风里又传来母司的声音:“主要技术要求和技术参数,没有按照两大巨头的spec来写。” 方自归站在窗边,目光仍然投向远方,说:“非但没有巨头的spec,反而有两个来自临床的需求,恰恰是我们的创新点,是巨头所没有的创新点。” 会议室里的一位工程师说:“我们的bass,明显更match现在的这个spec!” 高格发现复行在欧洲出现后,往往利用强大的营销能力,在招投标竞争中,按照自家产品的spec设立一些质量条款、临床条款,常常让复行非常被动。但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有些医院,开始不再按照高格和维科的spec进行招标了,不再去人为地抑制竞争了,这次米兰中心医院的招标就是这样做的。 母司道:“在整个招标文件的起草中,布鲁诺医生肯定起了作用。昨天晚上我请他吃牛排,他说起了你。克多,老布鲁诺对你很欣赏。” 方自归笑道:“哈哈,因为我们的bass,其实也可以算是布鲁诺医生的儿子。” bass的第一个原型机做出来以后,方自归带着两个工程师在欧洲转了一圈,有一天,就是在布鲁诺医生米兰的家里,大家拿着样品,坐下来一起进行头脑风暴。布鲁诺与复行的研发团队沟通他的想法,沟通他的临床需求,所以方自归才说,复行的bass也算布鲁诺的儿子。 复行科技第三版的bass诞生后,布鲁诺医生亲自参与了一些测试,比如重要的材料测试。不同材料会在强度、张力上有差异,测试量够大,才能得到更准确可靠的数据。当时在意大利测试时,碰到一个问题,就是肠道的供应量不够。母司请老布鲁诺吃牛排时,老布鲁诺说,那次是已经半夜了,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夜,他和方自归去一个屠宰场检查肠道质量,那屠宰场的房间里也没有空调,他和方自归就一起干了大半夜。 也正是在很多医生的共同参与下,才有了新产品的诞生。 母司的声音又从麦克风里传出来:“克多,你确定我们的创新点,是高格和维科都没有的吗?” 方自归坐回到会议桌旁,掷地有声地说:“我百分之百确定!” 高格和维科在明处,复行在暗处。方自归对高格bass的相关专利了如指掌,而高格和维科连复行有什么专利,有多少专利都还没有搞清楚。 母司道:“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次机会,测试一下新的商业模式?” 方自归道:“新的商业模式,你的意思是……” 母司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凭什么每次要把价格拉下来?这次,我们把价格拉上去试试看。” 在欧洲的招投标,主要是看质量和价格两项。跟中国的招投标相比,欧洲关于质量的打分在总分中权重更高。复行以前的投标当中,通常价格会比高格低20%左右,以获取更高的价格分,因为,第一,招标文件往往按高格的spec写的,第二,高格的reference多,所以高格的质量分一般比较高。以复行目前在欧洲市场还处于弱势的地位,通常来说,肯定要争取拿到价格分来弥补质量分的不足。 方自归问:“你认为要把价格拉上去多少呢?” 母司报出一个直指人心的价格:“把目标价拉高50%。” 与美国同学不同,中国同学是从小就背九九表的,方自归立即反应过来,“哇,这样的话,我们的价格,就比高格还要高20%了!” “是你告诉我,创新等于价值。” “嗯。” “而价格应该反映价值。” “但是比高格报价还高20%,是不是过于激进了?” “我们就当是做一次试验,看看市场反应。反正,现在也不像刚开始打不开局面那会儿,哪怕这个单子丢了,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事情。” “可是如果因为价格丢了这个单子,有点儿可惜。如果这个标拿下了,我们胜利的五星红旗就可以第一次插在意大利的土地上了。” “我跟米兰医院的几个医生聊天,我觉得,他们被我们的创新和质量深深吸引了。而且老布鲁诺是坚定支持我们的。” “但是,布鲁诺只是招标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打分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克多,我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比高格贵20%,我们也能中标。” 高价格是高格一惯的风格,否则怎么敢叫“高格”?复行敢比高格的价格高,这性质有点儿严重,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在小李飞刀家门口扔飞刀吗? 方自归想了想,“好吧,你是销售负责人,我尊重你的意见。” 接下来的一天,方自归有些忐忑,毕竟是在小李家门口扔飞刀,本来如果价格比高格低,或者哪怕跟高格差不多,这个标大概率就拿下了,复行科技就首次攻入意大利市场了。然而母司突发奇想,让这件大概率成功的结果变得未完待续起来。如果失败了,不是在小李家门口扔飞刀砸到了自己的脚,岂不要被江湖耻笑? 然而第二天,母司给方自归打来电话,说:“我们中标了。” 电话这头的方自归有点儿不淡定,“我们中标了?” 母司在电话那头得意地笑,“我的直觉,一向都比较准。虽然这次投标我们的bass是最贵的,但我们因为创新项分数特别高,我们的综合评分还是高于高格和维科。” 中标的消息传来,复行团队一片欢腾。 在国际市场上,中国货一向是低价的代名词,然而眼前血淋淋的事实……哦不,红彤彤的事实证明,好的中国货也是可以在国际市场上卖高价的!这次中标对复行来说意义深远,这次成功给了团队一个清晰的信号:这个市场最终是接受创新的,是接受复行把质量标准做高的。 原来,有创新和质量,中国产品也可以不用地摊价白菜价去卖的! 在这个领域,madeinchina曾经是方自归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现在竟然以比高格还高的价格在欧洲中标,就让方自归非常激动……方自归激动了好一会儿,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一个透明塑料盒里取出一面拇指大小的五星红旗,走到挂在自己办公室墙上的那幅欧洲地图前,在地图上找到意大利米兰的位置,把五星红旗插了上去。 25. 爸爸的吻 木渎镇的一个小区门口,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下,方自归跟随着汽车音响放出来的音乐,拉高了嗓门:“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唱着beyond乐队《海阔天空》里那几句最高亢的词,一只小鸟也在路边一棵树上欢乐地歌唱着,叽叽喳喳,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 整首歌结束了,小柔还没有出来。 多年前方自归来木渎古镇玩过,印象里,镇上的河道两边排列着参差错落的房子,一道道绿色黑色的痕迹印在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外墙上,看起来非常沧桑。然而此时的木渎镇,看起来是新的,方自归沿路看到的一个个商品房住宅小区,都是什么印象花园、金运花园、天伦花园之类,小柔家在云山溪语花园,与方自归以前印象中的木渎大不相同。看着小区门口花坛里,一个好像飞舞的银丝带似的金属雕塑,方自归突然意识到,小柔的成长环境跟自己大不相同了。 方自归这一代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在没有花园的、甚至厕所公用的老公房里长大的,然而小柔这一代城里的孩子,很多都是在各种花园里长大的,那不在花园里长大的人和在花园里长大的人谈恋爱……方自归心想,代沟深一点儿是正常的,她不能理解我戴个几十块钱的塑料电子表,我应该对她的不理解能够理解。 小柔拖着一个拉杆箱从小区里走了出来,方自归便赶紧打开车门,迎了上去。 按照老规矩,方自归先帮小柔打开车门,让小柔先上车,然后把小柔的拉杆箱放进汽车的后备箱。方自归重新上车,发现小柔打开着副驾座位上方的化妆镜,对着镜子好像在欣赏自己。 “我的项链怎么歪歪斜斜的,不好意思啊。” “没事,不影响整体的美丽。就是……我觉得吧,学生可以不化妆,或者化个淡妆。” “我的妆很浓吗?” “嘴唇太红了,万一要接吻的话,感觉冲击力有点儿大。” “切,谁说要跟你接吻?” “我说万一嘛,万一情到深处自然浓,结果碰上你更浓的烈焰红唇……” 小柔“扑哧”笑了,“嗯……那我下次换粉色系的唇膏。” 方自归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命令道:“系好你的安全带。” 小柔关上化妆镜,系好安全带,命令道:“音乐声音关小。” 方自归旋转汽车音响的音量旋钮,调低音量,“小柔听音乐要温柔,” “配合一下我今天这么好看的项链,来点儿romantic的音乐,谢谢。” “哈哈哈,但是,我收藏的音乐都比较刚烈,下次我买些你喜欢的音乐cd吧。你都喜欢什么歌?” “我喜欢苏打绿的《小情歌》、郭静的《你的香气》……” 小柔连续报了五六个歌星和歌名,方自归一个都没听说过,心内偷偷感叹,要人为地填平代沟是大有可为的。 “你列个清单,qq发给我。”说着,方自归发动了汽车引擎。 “前面不远有个奶茶店,顺路的,你在那边停一下,我要买杯奶茶。”小柔命令道。 “你怎么老是要喝奶茶啊尖叫啊这些乱七八糟的饮料?” “好喝啊。” “可是不健康啊。” “我没有觉得不健康啊。” “这些饮料都是要加添加剂的。要多喝水,少喝饮料。” “哎呀知道啦。怎么像我爸爸一样?” 两人因为这个问题,进行了一番有关营养学和医学的辩论,但方自归还是在奶茶店门口停了车。 小柔打开车门走出去,然后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坐在车里的方自归说:“爸爸,请耐心等待,我去去就来。” 方自归一瞬间觉得有些急火攻心,“我——”,一句话刚说出一个字,“嘭”的一声,小柔已经关上了polo小巧而厚重的车门。 然而当小柔重新坐回车里,她还笑嘻嘻地向方自归伸出捧着奶茶的手,“爸爸,你要不要喝一口?” 虎着脸的方自归紧锁眉头,“你认真地说,你到底是把我当爸爸还是当男朋友?” “怎么,生气啦?” “你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像爸爸一样的男朋友。” “……” “就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出门都不用带脑子。我想到的你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你也能想到,我不用担心自己做错什么。还有,你自己这么节省,手表都用的是塑料电子表,但是我想要的礼物你都送给我,你不是就像我现在的爸爸一样嘛。” “我用电子表不是为了节约,是我觉得,够用就好。” “我觉得仅仅够用是不够的,哈哈。” “但是不管怎样,我不喜欢你叫我‘爸爸’。” “嗯……那这样,我叫你‘大叔’好不好?” 方自归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叫大叔可以。” “好啦,那我们就达成协议啦。现在……大叔,我们出发吧。” 从爸爸降级到了大叔,方自归很开心,感觉一会儿就开到了小柔的学校。 这天是周日,小柔有些东西要从家里带到学校,方自归才开车第一次去小柔家住的小区接送她。按照约定,今天小柔要陪方自归去公司加会儿班,然后两人一起吃晚饭。 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小柔放行李箱时,方自归看着经过自己的一张张年轻的脸,突然觉得有一些孤独。 好在,小柔很快就下来了。往校园外走的路上,两人聊起来,方自归问:“你相信缘分吗?” “相信啊。” “你觉得缘分是什么?” “看不见摸不着感觉得到。” “我有个台湾朋友,他说呢,就是你碰到一个人,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有比她更漂亮更优秀或者更合适的人,但是在那个时间段,那些人都不在你身边,你周围放眼一望,结婚对象就是她了,这种就是缘分。我这个朋友和老婆分居了八年,一个在中国,一个在美国,可最终他们居然破镜重圆了,一起去了台北定居。” “就是在对的时间里遇到了她。” “嗯。我觉得缘分不是人力可以穿凿的……你觉得我们有缘分吗?” “有呢。” 方自归看了一眼微笑着的小柔,孤独感减轻了很多。 “我有点好奇,你们宿舍的舍友知道你跟一个大叔谈恋爱,她们有什么评论?” “她们说,看照片你没有三十六岁那么老诶,还说你看起来挺帅的。” 方自归的心情又好了一点,笑道:“她们就只对产品的外观有评论吗?” “哈哈,我室友还说,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知道送花,还知道玩这个,还这样哄你,说明他挺爱你的。” 方自归的心情更好了,看来每周让快递送一次花到她们宿舍是值得的,“她们对产品的质量很有洞察力。她们还有没有其它表扬?有的话快告诉我,让我高兴高兴。” “她们还说,你看起来很稳重啊。我有个室友就亲眼见到过,在酒吧里,她男朋友的表哥找小姑娘搭讪,说什么我单身,我八零后,他七零后冒充八零后,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还找小姑娘鬼混。我觉得那样的人很渣诶。然后,你是……低调奢华有内涵。” “我没有奢华吧?” “嗯,那就低调有内涵。” “这个评价我非常喜欢。” “我室友说,你这种比他们强多了。” 看来,方自归心想,这是一个包容的宿舍,当年工大东八楼的一零一宿舍,对于老牛吃嫩草这种丑恶的社会现象,是进行过批判的,自己还批判得特别激烈……看来还是九零后女生的宿舍比较理性客观。 “你自己的感觉呢,你没有觉得和一个七零后大叔谈恋爱,有代沟?” “没觉得有代沟啊。大叔要什么给什么,大叔还能给我一些人生规划的建议,大叔不是挺好的呀。” 到了公司,方自归先带着小柔参观了一圈,小柔倒看得饶有兴致,还能对实验室里的测试设备问几个比较文艺的问题。 “你是第一个。”方自归笑道。 “第一个什么?”小柔问。 “来我公司的我的女朋友。我上一个女友,就是那个德国留学生,我请她来她都不来。” 参观结束,方自归回到自己办公室加班,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了起来,小柔则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看起了她带来的一本。 不知不觉中,太阳落下了去了,办公室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方自归抬起头,发现沙发上没人,小柔正站在窗边眺望逐渐亮起来的开发区cbd。 周日的黄昏,来加班的同事此时都回家了,透明玻璃隔断后面的开放办公区域已经空无一人。 整个公司都静悄悄的了。 一个念头突然从方自归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突发奇想。”方自归说。 “什么呀?”站在窗边的小柔转过头来。 “我还从来没有在办公室里接过吻。” 《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搜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搜! 喜欢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请大家收藏:()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搜更新速度最快。 26.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天空很蓝,风向发生了变化,像棉花团一样的云朵慢悠悠地向南飞去,暖洋洋的阳光照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照在墙壁上黑色秒针不停转动的石英钟上。 坐在办公桌后的方自归手里拿着装帧漂亮的简历,笑着对前来面试运营总监职位的钟宇说:“不要叫我方总,公司的小伙伴们要么叫我victor,要么叫我克多,从没有人叫我方总的。” 钟宇笑着说:“好的,victor。那么我也入乡随俗。您可以叫我john。” “好的,john,能不能,你先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经历?” 此时,在隔壁办公室里,母司伸出手,与前来应聘营销总监的一个中年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我叫james,欢迎您来到复行科技!” “谢谢。” “您请坐。” 复行科技两个关键职位的招聘和面试,同时展开了。 梧桐资本三千万人民币收购复行科技10%股份的风险投资协议签订后,方自归和母司都觉得,是到了壮大革命队伍的时刻。方自归计划把研发团队从十几人扩大到三十人,还打算招一个运营总监,把自己从工厂里解放出来,让自己更专注于研发。而母司计划招一个销售总监,让新来的销售总监建立国内销售团队,开始开拓国内市场,自己则更专注于海外销售。这两个总监职位的招聘,由梧桐资本推荐的一个猎头公司推荐了几个候选人。 这时的复行科技,也用得起猎头了。 医疗行业内资源丰富的梧桐资本,对于跟复行的合作没有提出任何苛刻的条件,仅仅要求复行科技拿到第一张国内的注册证后,他们的三千万资金就将立即到账。此时的复行还无法在国内销售,因为没有注册证,而这不是因为拿证困难,而是因为方自归当初的“城市包围农村”战略,开始就没打算在国内销售。现在复行要回村了,好在凭借复行高标准的生产设施和高标准的管理,拿证不难,还要到四年以后,国务院令第650号发布,拿注册证才变得像它应该的复杂样子那样复杂。 “我哈工大毕业后被分配到bj火箭研究院,一干就是十七年。” 方自归心想,“十七年”这个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对了,“我们十七年后再次相遇,是不是应该来一个庆祝的拥抱?”这句台词,那晚我在bj念叨了一宿。 “研究院里是扛着军令状干活,说长二捆火箭十八个月要上天,那就是要在十八个月内成功地上天。” 方自归心想,军令状这种管理模式,其实运用到企业当中也是相当不错的。 “当时所里不是什么高精尖的设备都有,有的零件加工难度高,我就创新了一种加工方式,跟老师傅一块儿研究,靠普通设备加上工装模具照样能把零件做出来,而且保证精度。比如说,用大型摇臂钻配合特别设计的工装代替了精密镗床……” 方自归心想,这是继承了人民解放军“小米加步枪”的优良传统啊! “最后,我们保证了长二捆火箭十八个月上天,这个项目获得了九一年的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方自归心里暗暗赞叹:这就是中国人的聪明加军令状的结果,设备不行照样能把零件干出来,和革命时期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败反动派一个思路啊! “后来,国际上的很多商用卫星发射合同,都被我们中国抢下来,原来美欧苏中四大火箭发射机构,渐渐变成了咱们一家独大。” 方自归心想,这就是因为中国的小米加步枪……哦不,中国的火箭发射最经济。方自归不禁想起了beyond的《光辉岁月》,觉得钟宇后来改行有些可惜,于是问:“john,你在火箭研究院有十七年的光辉岁月,怎么后来改行了呢?” “因为九十年代中后期,航天、军工系统普遍不景气。” “那会儿发射火箭,咱们不是已经在国际上做到一家独大了嘛,怎么不景气呢?” “那会儿国家强调发展经济,不重视航天军工。直到九九年,咱们南联盟大使馆不是被炸了嘛,国家才开始给航天、军工大量投钱,航天、军工才又红火起来。但是航天系统不景气那些年,我就进入了研究院的民品部。” “你在民品部做什么工作呢?” 钟宇便娓娓道来。 原来钟宇在民品部的工作其实就是仿造,现在叫山寨,就是对进口生产线进行国产化,因为进口线非常昂贵,不进行山寨,会拖累我国四个现代化的早日实现。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各行各业都引进了一些进口生产线。引进中国第一条冰箱线的厂家找到火箭研究院,指着进口生产线说,能不能照这条线的样子再给我来一条,然后研究院就组织一帮没事干的工程师攻关,没事干的钟宇就来攻关了。攻关小组的工作就是测绘加仿制,然后做出了第一条山寨冰箱生产线。这条山寨线做得不但形似,而且神似,试车时只发现了几个容易解决的小问题,从此钟宇就在这条山寨的大道上奋勇前进了。 后来,钟宇还做了进口卷烟生产线的山寨版,做了进口碎石机的山寨版,做了进口高级救护车的山寨版,算是沿着山寨的道路渐渐进入了医疗山寨业。当时bj从意大利进口了一批高级救护车,医院用了一下,觉得很好用,可意大利货这么贵,怎能救治更广大的贫苦善良的中国人民呢?于是,钟宇这样的山寨狂魔铁肩担道义,又出场了。汽车的国产化比较容易,直接换成金杯,金杯车配上钟宇山寨的医用辅助设备,高级救护车国产化项目就完成了。这个项目完成后,钟宇离开了火箭研究院,开始山寨吻合器。 “为什么离开工作了那么多年的研究院?”方自归问。 “因为不甘心。我有个同学,九二年下海到广东创业,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钟宇道。 虽然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航天系统的员工收入有了大幅提高,但钟宇和自己那个下海的同学一比,感觉同学在天上自己在地下,虽然研究院做的是火箭,同学做的是割草机。钟宇认为,自己的人生太接地气了,与自己能上天的能力明显不符,于是钟宇加入了私营的bj拜尔科。 拜尔科是与复行同时期成立的一家做吻合器的假合资企业。钟宇相中拜尔科,是老板说如果公司做得好,会奖励钟宇股份。而拜尔科相中钟宇,是因为钟宇气势磅礴的山寨能力,这种能力特别契合拜尔科的产品战略。 钟宇介绍完自己,方自归接下来就向钟宇介绍复行科技,方自归首先问:“john,你在这个行业也算比较资深了,以前听说过复行科技吗?” 钟宇点点头,“听说过,但真的不了解。行业里都说,复行科技是一个神秘的公司。” 方自归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嗯?神秘?为什么大家这么说?” “因为传说中,复行的产品挺牛的,但在世面上,完全看不到复行的产品,也没什么市场信息,不知道什么来头。然后坊间各种传闻。” “什么传闻呢?” “有的说,复行科技是俩官二代开的。有的说,复行是俩富二代开的,说复行不差钱,所以产品弄出来也不急着卖。” “哈哈哈,那我先介绍一下。复行的另外一个联合创始人叫母司,母司和我,绝对不是官二代。富二代的说法呢,对我来说肯定是错了,我绝对是屌丝出身。对母司来说呢,可以算对一半。不过母司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富二代,他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屌丝,他老爸的事业是上世纪末才进入到上升期。” 钟宇笑道:“然后你们故意搞得很神秘。” 方自归摇摇头,“不是我们故作神秘,是我们希望尽可能低调。复行跟拜尔科不同,我们研究巨头的产品,但我们绝不山寨巨头的产品。跟巨头相比,我们还很弱小,所以我们不希望太早被两大巨头了解。如果我们被俩巨头盯住了,巨头会研究我们呀,我们的技术脉络是怎么回事?因为从专利里面,如果细细去分析,你是能够分析出我们对未来的布局的,那我们必须要保护自己。” 钟宇感到有些疑惑,“两大巨头每年的研发经费巨大,复行科技做自主研发,能做得过巨头吗?能做出新东西来吗?” 方自归平静地说:“截止本月,复行科技的专利,已经达到了三百九十多项。” 钟宇非常惊讶,因为拜尔科到现在,只有区区两项专利,“三百九十多项?” 方自归自信地点点头,“没错。” 钟宇想一想,问:“你们这么多专利,有多少是发明专利?” 方自归笑了,笑得非常灿烂,这就应该是有素养的专业人士应该问的问题。 专利分为发明专利、实用专利、外观专利三类,发明专利才是其中最有价值最核心的专利,你外观专利哪怕有一万项,可能都不如一项发明专利有价值。 “我们的专利里头,发明专利的数量是三百五十多,是大头。我们的研发资源主要不放在实用专利和外观专利上头。” “哇!......你们研发力量这么强,为什么不在国内销售呢?” “因为零六年吻合器从三类器械降为二类以后,国内做吻合器的仿冒厂一下子冒出来一大堆,我们不想趟国内这个浑水,就决定先攻打欧洲市场。等我们在欧洲站稳了脚跟,取得了一定商誉和现金流,我们再杀回国内。这算是我发明的‘城市包围农村‘战略。” “欧洲,是那么容易攻进去的吗?”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方自归站起身,带钟宇走到墙上挂的那幅世界地图跟前,“八国联军中,只剩下日本和美国还没有被我插上五星红旗了。”方自归五指并拢像博物馆导览员那样指向地图,“你看到地图上的每一面红旗,都代表着我们在当地实现了真正的销售。就在最近,我们的bass以高出高格20%的价格在意大利中标了。虽然,打开欧洲市场这条道路非常艰辛,全是泪水,但事实证明,一旦打开突破口,欧洲是接受创新的。”方自归看着地图上万里山河一片红的欧洲,沉默了一会儿,“你刚才问,我们这样做能不能做得过巨头?我想借用毛爷爷的那句话回答你。”方自归气势磅礴地用手在地图上一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27. 巨头打击毛头 无尘车间里,被防尘服包裹着的钟宇用戴着手套的手扶了扶眼镜,兴奋地吸了吸鼻子。 钟宇身边,方自归两道浓眉之下亲切而严肃的目光,看着他经过的每个工位上的操作工。许多装着各种零件的物料盒在各工位上整整齐齐地泛着蓝光,送料员和质检员在走过去的时候,都对方自归笑着。一尘不染的产线上,柔和的白色灯光洒在所有人浅蓝色的帽子上,组装好的一个个产品上那红色的forsun商标,显得清晰而鲜艳。 此时,母司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面试第二个销售总监的候选人了,这个下午母司还会面试第三个。猎头这天只推荐了一个运营总监的候选人,而方自归对候选人钟宇的面试已经不像面试,他这时正带着钟宇仔仔细细介绍复行的工厂。 “我第一天到拜尔科上班,老板带我看的第一个地方是仓库。”钟宇说,“门打开一看,吓我一跳。” “哦,怎么还吓了一跳?”方自归问。 “好嘛,一大堆召回产品。老板对我说,当务之急是解决产品问题。老板销售出身,搞关系很厉害,拷贝出来一款吻合器,当年拿注册证,当年卖了一千多万,但是赔了几百万。” “哈哈,还是产品不行吧。” “是啊。后来我让老板把高格原版的产品买回来一些研究,我用了半年时间,问题就解决了。在技术方面,只要我想研究这个事情,基本上我就能把它给研究透了。后来我的图纸也流出去了,江苏那些厂也是照我的图纸改的,这个问题从此就在这个行业里再没有出现过。” 方自归眼前一亮,“所以你在拜尔科不仅仅管生产,其实也管研发。” “如果拷贝也算研发的话,那也算管研发吧。” 方自归站住了脚步,饶有兴趣地问:“你解决的是个什么具体问题?” “就是做手术的时候,吻合器激发了,滑丝退不出来。” 方自归点点头,“这问题很讨厌,手术弄完了器械在肠子里出不来,这还得了?” “可不是嘛?所以拜尔科只好全部召回。” “你是怎么解决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设计者……不,抄袭者,没有理解那几段螺纹该怎么做,完全是测绘。但尺寸量出来,也不见得很准确,等于没有抄袭到人家的精髓,know-how没有掌握,只是表面上和进口的差不多,出了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把这部分设计给改掉了,尺寸啊、公差啊、配合啊,重新做了一遍,让车间做了样品,一试效果不错,然后再优化,后来问题就被彻底解决了。市场上,后来再没听说过因为滑丝产生的客诉了。” 钟宇说的这个问题,方自归还真是听说过,没想到解决问题的本尊,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方自归有些兴奋了,“那后来,拜尔科的研发团队发展到多少人?又做了哪些新项目?” 钟宇笑道:“哪有什么团队啊?反正抄袭嘛,用不着多少人。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拜尔科做第二代产品的时候,我就找了几个火箭研究院的研究生帮忙。他们每个周末到拜尔科上一两天班,拜尔科给他们一个月两三千块钱工资,他们也很乐意,就这么一个兼职的团队,把第二代产品做出来了。” 方自归明白了,拜尔科跟江苏吻合器之乡那些小厂的做法大同小异。 参观完工厂,两人聊得意犹未尽,方自归就再开车把钟宇带回写字楼里的公司总部,在自己办公室里跟钟宇接着聊。 方自归在办公室里跟钟宇才聊了几句,前台小姑娘敲敲门探了个头。方自归示意小姑娘可以进来,小姑娘便走进来,递给方自归一个透明文件袋,说:“victor,这是您要的资料和修改好的行程单。我要下班了,您这边还有什么事情吗?” 方自归一看表,竟然已经下午六点了,和钟宇不知不觉已经谈了一个下午。方自归对小姑娘点点头:“没什么事了,你下班吧。” 小姑娘微微一笑,“那我走了。” 等小姑娘走出了办公室,方自归对钟宇笑道:“不过,看来咱们还下不了班。” 钟宇道:“司机在楼下等我,要不,我先去给他打个招呼。” 方自归有些纳闷,“司机?” 钟宇这才告诉方自归,楼下有一辆一直在等他的车。 猎头和钟宇联系上时,钟宇正在深圳看医疗器械展,钟宇原计划是参加完展览,就去扬州的一个老同学那里看看,深圳到南京的机票老早就订好了。老同学很客气,本来就特意安排了一辆车到南京机场接钟宇,后来猎头安排钟宇来苏州面试,钟宇与老同学商量改行程,老同学就说不用改,仍然派车在南京接钟宇,然后直接送钟宇来苏州面试,晚上再原车把钟宇从苏州带到扬州。所以,方自归和钟宇聊兴正酣时,楼下有个司机正在一辆轿车里,苦苦等着钟宇烟花九月下扬州。 搞清楚情况,方自归笑道:“john,这样子好不好?你下去和司机打个招呼,让他先回扬州,我安排你在苏州住一晚,明天我们送你去扬州。今天你既然来了,索性我们谈个尽兴。” 钟宇点点头,“行,没问题!” 钟宇跟司机打好招呼,方自归就派个同事带钟宇去科技园写字楼旁的那家酒店开房,让钟宇先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方自归第二天要出差,手上有些要紧事先要处理掉。钟宇在房间里等了约莫半个多钟头,方自归就来了,请钟宇一起去吃饭。 两人就在酒店内的餐厅里吃饭。点好菜,泡好茶,方自归问:“john,你现在全家都在bj,如果我们最后谈得不错,你也愿意加入我们团队的话,对你的家庭会不会有影响?毕竟这个职位,是必须要base在苏州的。” 钟宇道:“第一,对家庭没影响,因为我儿子前年就上大学了,我老婆是以我的事业为中心的。第二,我即使不来苏州,也大概率会在近期去上海。” “哦,上海有新的工作机会?” “victor,今天和你很投缘,我也不瞒你。我也刚拿到高格的offer,就base在上海。” 方自归有些吃惊,“这么巧……是高格哪个事业部?” “我做了四五年吻合器,高格当然想利用我的经验。所以我去高格,还是管吻合器的生产运营,是一个马上要成立的新事业部。” “吻合器业务,对高格来说应该是早就有的业务了,怎么是一个新的事业部?” “我在高格面试过才知道,高格现在有一个新战略,叫做‘双品牌’战略。” “哦,双品牌……他们打算怎么做呢?” “原品牌还是做高端,然后成立一个新品牌打低端。高格在上海成立的这个全新的事业部,做的就是高格主打低端的新品牌。这个子公司,已经开始从印度和中国招聘研发工程师,专门开发适合中国和印度低端市场的吻合器。这个新事业部的工厂,就在上海,然后说一年之内,营销团队就要达到四百个人的规模。” “这些信息,都是你在高格面试的时候,高格的人告诉你的?” “对。” 方自归咀嚼着卤猪舌,品味了一会儿钟宇带给自己的全新的信息,然后说:“有意思啊。以前,高格和维科对中国品牌的吻合器都是不屑一顾的,现在高格竟然整这么大动静来对付我们。” 钟宇继续剧透高格的新计划:“这个高格计划用来打低端市场的子品牌,就叫‘迈高’。” 方自归微笑着,继续品味钟宇的剧透,“高格,应该是感觉到中国品牌的威胁了。看来巨头打算花大力气来打击我们这些毛毛头了,一年内招四百个人搞营销……他们很舍得下本钱啊!” 钟宇点点头,“是啊,反正在我面前描绘了一幅前景广阔的蓝图。” 方自归想了想,话锋一转,“john,也就是说,我们的猎头跟你联系之前,你已经打算离开拜尔科了,对吗?” “对。” “什么原因呢?” 钟宇把饭咽下去,喝了一口茶,“因为老板给我开空头支票。当初我放弃研究院十七年工龄和处级待遇加入拜尔科,老板有过承诺的,说将来公司做好了,奖励我一些股份。然后,我在拜尔科做了四五年,兢兢业业,这两年公司发展也比较快,后来果然有几家风投来做尽职调查。就今年,日本的软金决定投拜尔科,做a轮融资时,我觉得,这应该是老板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但等到a轮做完,我居然没有股份。”钟宇顿一顿,愤然道,“我非常生气,我认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对我的不尊重,这是对技术的不尊重!” 方自归点点头,“明白了。但是,john,如果你去高格的话,肯定也是没有股份的。”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也没有太多选择,反正拜尔科我是绝不想再呆下去了,但是我还想做吻合器这一行。如果没别的机会,那我也只好去高格了。” 方自归放下自己的茶杯,“嗯。我以前也没考虑过奖励骨干员工股份的问题,但是……公司规模越来越大,公司正在快速增长,将来也不是不能做适当的安排,让贡献大的员工们能够分享公司的成功。所以,”方自归用一种温暖的眼神看着钟宇的眼睛,“我个人认为,你可以考虑加入我们复行,而不是高格。” 28. 格局决定结局 公共办公区的许多灯都灭了,这个区域有些暗,方自归和钟宇一走进来,就看见暗暗的前景后,研发部实验室里一片白色的明亮灯光里,散布着七八个蓝色的人影。下班时间早过了,还有一些研发工程师仍然在加班。 方自归走进实验室,笑着和加班的小伙子们打了招呼,就在一个绿色指示灯闪来闪去的工作台前站住,向钟宇介绍研发部实验室。 滔滔不绝的介绍结束,钟宇也打开可话匣子,说:“在创新上,我也有很独特的东西。我不会去创造一个全新的东西,但是呢,以医疗器械来说,我会以它现有的产品结构和设计,通过什么呢?可能是加工火箭零部件的某一个工装,可能是自动生产线上的某一个零件,通过这些行业上采用的一些工艺、技术和方法,我移植过来,在医疗器械上实现创新。这是我比较独特的经验,没有我这个经历,你搞医疗器械的怎么会想到航天的东西?” “能不能举个例子?”方自归道。 “比如当时拜尔科仿造维科的tst,设计啊精密性啊各种问题,到最后,样品做出来了,但是功能、性能实现不了,不达标。我接手以后,我研究它,顶部的这个零件不变,我把下面几个零件改一改,就把功能性能给实现了,而且不侵权。这个新的结构,就是借用火箭上的一个零件成形工装上的设计,我把它移植过来。这种移植可行性非常高,后来试验、磨合、再改进,成功了,成本只增加了三十五块钱,手术效果非常好。后来我的这个设计,也申请了专利。” “既然你说到tst,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方自归笑道。 说着,方自归就带钟宇到了研发部的样品工作室。 灯一亮,钟宇只见工作室里有四个工作台,工作台边的货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每个工作台上放的东西各有千秋,有的是台虎钳、小型钻床等设备,有的是零件,有的是吻合器样品。 走到一个工作台前,方自归拿起一个样品,在样品上面一边比划,一边给钟宇解释:“这就是我们的新型tst。有次我在上海跟台,发现手术中的一些问题,我就给主任说,别急,我看明白了,过几天我送个样品过来您看一下,您现在用两把吻合器做这个手术,我用一把就可以实现。”方自归有些得意地晃晃手中的样品,“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把。当时有个瓶颈,这个托锤比较大,医生希望容量更大一些,切的更多一些。为什么这个术式用两把?因为一把吻合器切不够,必须切一半再切一半,这是tst的局限性。开始我们的想法是把这个腔加大,尽可能的大,钉又能钉得住,切又要切得好。但是,菊花的内径是有局限的……” “菊花?”钟宇打断方自归,面露疑惑。 方自归看着钟宇疑惑的眼神,突然想到,钟宇是比自己整整大十岁的六零后,和自己还是有一定代差的,自己现在和九零后谈恋爱,有时也听不懂她说的那个东西是啥,钟宇不知道菊花的奥妙,也是情有可原。 “菊花就是肛门。”方自归笑道,本来方自归想表达的意思,是想象可以无极限,然而肛门是有极限的,对待宝贵的菊花不能像某些比较变态的人那样,随便往里面乱塞东西。科学的设计,必须更多考虑常态而不是变态,“腔体太大了,肛门进不去。菊花的内径有局限性,所以腔体的外径也有局限性。” “哦,明白了。” “后来我们一研究,发现不对啊,腔体中间有东西挡住它了,这里它下不去,你怎么能够拉得进来?所以设计思路要有变化。我看主任做手术那个费劲啊……我和主任一聊,我说按我的思路试试。” “什么思路?” “我回来以后,我就直接把这儿,这儿,几个零件改了,我给主任做了两把。后来,主任用这个一打,嘿!好着呢。主任说,哎呦你怎么弄的?我告诉他,实际上这个腔空间还是够的,但是腔体里有个中心杆在那儿挡着,中心杆外面有个管子包裹,否则容易偏摆,但是一包的话占了很多空间,所以理论的容积,必须要把包着的中心杆刨去。我的想法是什么呢?把包裹中心杆的管子给它去掉,一直去到底,中间就孤零零的一个杆,所有东西往上一绑,一拉,咕隆全掉下来了。但是这么一来,要解决中心杆不偏摆的问题,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是并非不能解决的问题。先把理念给它定下来,再解决这个问题……你看这里,我们底下原来开了四个小口,手术时看不到,怎么办?我把这个口一下给它开大了,就是我们的大视窗设计,这完全看得见了,直接拿钳子伸进去就可以整出来,都不用绳子拉……” 两个人,就在工作间、实验室里聊得热火朝天。 在热烈的交流中,双方同时产生了一见钟情的感觉,让方自归非常开心,因为这次的一见钟情,与跟尹颖的心电感应不同,明显是双向的。 “victor,您是学临床的吗?”聊着聊着,钟宇问。 “哈哈,不是。”方自归笑了,不觉想起这个夏天在bj,也有个医生这么问过自己。 “学机械的?” “学电气的。” “我觉得非常震惊!您的这些行业知识从哪儿来的呢?” “医生,互联网,跟台,还有专利。” “您对病理方面的研究很深入啊!” “搞医疗器械的创新,需要深入了解医生手术过程中的一切需求。好的器械,甚至可以改变术式,让手术更安全、更简单、更有效。这是我们的价值所在。” 钟宇非常佩服方自归对产品、术式和临床的了解。虽然钟宇也跟台……这一行比做小姐的技术含量要高一些,既不坐台,也不出台,但必须跟台,可术式和临床方面的有些东西钟宇也不知道。而方自归也很佩服钟宇在工艺和产品实现上的丰富经验。 另外一点让钟宇震惊的,就是复行科技的原创精神。钟宇从小就是做山寨长大的,山寨技术,已经深深根植于钟宇的工作基因当中,他没想到在苏州的一个小角落里,还有一个谦谦君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个遍地山寨的行业里面玩原创。这如何能实现跨越式发展呢? 接着又看了几个样品后,钟宇就感觉,复行不像个公司,有点儿像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一个研究机构,而且是改革开放前的那种,比如改革前只做火箭不做烟草生产线,不开放不搞活的火箭研究院。然而这个象牙塔里的私人研究机构,竟然已经攻入了欧洲,竟然拥有近四百项专利,已研发和正研发的吻合器覆盖八大类吻合器中的几十种型号,这绝对是独步江湖的。 国内没有任何一家吻合器厂商有这么全的产品线,但同时,这家厂商在国内还没有开始销售。 “精湛!”钟宇转着手里的一个pph说,“我觉得,你们把产品上升到艺术品这个层面上了。” “我们这么做,是要把地基打结实。”方自归笑道,“像金字塔那样。” 于是,方自归就和钟宇一个产品接着一个产品聊,钟宇脑子里拜尔科的产品的优点、缺点、产品实现的过程,也几乎被方自归挖了个干净。两人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似的聊着,聊着,窗外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一丝曙光…… 不知不觉中,天亮了。 方自归突然注意到,原来黑洞洞的窗外,出现了清晰的风景,美丽的朝霞。 “哎呦,天都亮了。”方自归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没想到聊了一通宵……不好意思啊,聊得太嗨,时间都忘了。” “没事的,”钟宇笑道,“我觉得也很嗨。” “这样吧,我们一起吃个早饭,然后我就要去机场了。” “好。早知道这种情况,昨天就不用开房了。” 吃早饭的时候,方自归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钟宇道:“john,你是党员吗?” 钟宇笑道:“是啊。” “诶?那你怎么不在简历里把这个资质写进去?” “写这个没用啊。国内做吻合器的全是私人企业,它也不需要党员啊。” 方自归咧嘴笑了,“我们很需要啊!” 钟宇很纳闷,“啊?你们要党员干嘛?” “我们公司想成立党支部,现在党员短缺。哈哈,这下好了,你加入我们复行,你来做我们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哎哟喂……” 在苏州到扬州的高速公路上,因为一宿没睡而此时睡得正香的钟宇,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钟宇拿出手机一看,是在bj的老婆打来的。 “哪儿呢?” “在苏州到扬州的高速上。昨天在苏州面试搞得比较晚,改今天去扬州。” “面试情况怎么样啊?” “老板格局非常大,我从来没见过格局这么大的人,我觉得跟着他不可能失败,只是成功大小的问题。我已经决定了,不去上海高格,我要来苏州。” “那待遇怎么样啊?” 钟宇愣了一会儿,说:“哎哟喂,这个忘了聊了。” 29. 沙漠的召唤 十月一日早晨,银川街头洋溢着一种喜悦的气氛,黎明时飘在天上的云,被北边吹来的风吹得无影无踪,碧蓝的天空好像刚洗过一样,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到大地上,闪闪发亮。闹市区出现了一支正在行进的牧马人车队,每台车尾门上都插了一面一米多长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在金色的阳光中红得格外鲜艳。 建于清代的鼓楼在风中沉默不语,从步行街走出来仿佛都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人们,纷纷向经过的牧马人车队投来注视的目光,经过一个路口时,甚至有个交警向车队敬礼。车流之中,一辆辆装着硕大越野轮胎,并且改装后总高都在两米左右的牧马人显得霸气十足,特别拉风, “我第一次遇到交警给我们这些所谓非法改装车敬礼。”开头车的母司对坐在副驾位子上的马爷说。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插着国旗。”马爷道。 “感觉银川这边的交警对改装车比较怀柔。” “哈哈,来玩沙子的越野车这么多,他们也要促进这边的旅游业嘛。” 这天正好是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前一晚,所有参与这次沙漠穿越的车和人在银川机场完成集结后,就为庆祝国庆给每辆车都插上了一面国旗,车队一动起来,就变得更加英姿飒爽了。高大威猛的车队穿行于银川的大街小巷,引来许多路人好奇和艳羡的目光。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车队停下来等红绿灯,坐在一辆银灰色牧马人副驾位子上的小柔,看着旁边一辆比自己矮一头的白色起亚suv,以及前面一辆比自己矮几头的黑色奔驰轿车,优越感油然而生,对坐在主驾位子上的方自归笑道:“哈哈,边上的车我们都可以俯视。” 方自归也笑道:“开心了吧?” “嗯,开心。” “以后我回复你qq不及时,不要跟我作了哈。” “知道啦,知道你忙。” “这次在沙漠里我陪你玩尽兴。” 方自归对母司说要带着小柔进沙漠,母司非常高兴,这次沙漠之旅,就把自己那辆两门版的银马给方自归开,自己就开今年才买的一辆四门版枣红马。母司有个小算盘,上次五一假期,母司在库木塔格沙漠和大海道无人区玩了十多天,耽误了一些工作,方自归有些抱怨,母司就想到,如果有一天方自归也在沙漠里中毒了,喜欢上了沙漠越野,那大家以后一起去沙漠玩,方自归就不会抱怨了。 是因为小柔对沙漠感兴趣,方自归才决定这次和母司一起进沙漠的。来银川之前,方自归在网上找了几个贴子,获取一些沙漠开车经验,就看到有个贴子说,在沙漠里起码刷三千公里才能在沙漠里开好车,便对自己的沙漠开车能力产生了一些怀疑,然而母司却对从没来过沙漠的方自归毫不怀疑。 “克多是我铁杆兄弟。”母司说,“进沙漠以后,你做他副驾,多教教他怎么开,一定把他给我照顾好。” “版主放心,你兄弟就是我兄弟。”马爷道,“就是我看他一副书生样,他胆量怎么样啊?” “他胆量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汶川地震第二天,他就进到重灾区了。” “哦……看不出来哦。” “别看他一副书生样,那要是放在古代,也是文天祥一样的人物。” 马爷想到母司老婆多,笑道:“版主,要是在古代,你是不是像皇帝一样的人物?” “我才不要做皇帝。做开国皇帝嘛辛苦的要死,接下来的皇帝嘛要玩勾心斗角的宫斗戏,被那些宦官和外戚操弄,做末代皇帝嘛很丢脸,所以我要做就做一员威震一方的大将。”母司把挂在前防滚架上的车台话筒摘下来,对着话筒说:“兄弟们,很快我们就要驶出市区,前面红绿灯左转,大家把车开到最左边车道。” 车台里传出好几个兄弟的“抄收”,几辆牧马人紧跟着变了道。 这次车队里有九台车,是用一辆大板车一起托运到银川的,所以大家只需要九月三十日飞到银川,十月一日就能进沙漠了。此时中国的高速公路网已经四通八达,物流业也越来越发达,极大地方便了像母司这种住在东海之滨,却向往西部沙漠的越野越男人一族。 车队开出yc市区后,沿着贺兰山的山间公路向乌海开去,母司就用一只手握着车台话筒,边开车边从“踏破贺兰山缺”这句词开始讲起,通过车台向兄弟们讲解贺兰山这一带的历史,从宋、西夏、蒙古、大明、清一直到民国,历朝历代讲下来,一路上大家倒是都听得津津有味。 “母司对历史非常了解啊!”小柔感叹。 “母司对地理也非常了解。”方自归笑道。 然而母司讲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讲累了,车台里就安静了好一会儿。 车队在山路上蜿蜒前进,而这些山基本上都是光秃秃的,没什么植被,没什么风景,大家渐渐就有些无精打采。这时,车台里终于又传出母司的声音:“后面的兄弟注意,前方开来了一队大g车队,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有一台粉红色的大g里面,坐着一位美女驾驶员。” 兄弟们立即兴奋起来了,在车台里一片欢呼,接下来,就在车台里讨论怎样让大g车队停下来,然后跟美女加个qq。 三炮说:“等粉红大g出现,我上去轻轻怼它一下。要办保险的嘛,就可以按照规定互留电话。” 小明说:“你这样太明显了吧。我觉得,等她出现,我假装爆胎,把车堵在路中间,这样也能让她停啊。” 标兵说:“小明,你为了和美女加个qq,要把你的新百路驰干爆胎啊?” …… 然后,车台里各种讨论,就以“和美女加qq”为主题进行头脑风暴,可讨论了半天,大家开了好一阵子的车,却一直没有看到大g车队。 袋狼终于在车台里发言:“头车头车,弱弱地问一句,咋开了这么半天,还没看到粉红大g呢?” 豆腐在车台里跟着问:“就是啊,大g车队到底在什么位置?” 母司在车台里笑起来,“哈哈哈,我看你们开车开得无精打采,所以就杜撰了一个大g车队。” 这时,方自归义不容辞地拿起车台话筒,语气严肃地说:“我知道大g在什么位置。它在腰部以下。” 车台里一下子安静了两分钟,但车里好多人都在笑。 母司车里,马爷笑完了说:“你的兄弟克多,挺搞笑的嘛。” 母司道:“克多吧,你别看他平常挺严肃的样子,他时不时给你来个冷笑话。” 克多车里,车台里的声音一下子没了,车厢里很安静,这时小柔问:“什么大g在腰部以下?” 方自归一愣,然后说:“比如你们女人的g点,不是在腰部以下吗?” 小柔又问:“什么是g点?” 方自归又一愣,立即意识到,小柔才十九岁,还没有那种经验,于是笑道:“这个点的知识点少儿不宜,等你长大了我告诉你。” 小柔不屑道:“切,还卖关子,我不会自己在网上查啊?” 然而车台里热闹起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开着各种玩笑,聊着天,中午时到达了沙漠边的乌海。 30. 沙漠的规矩 车队全体成员聚集在一个大蒙古包里吃午饭,笼罩在大家头顶上的金顶,好像一个巨大的向日葵。蒙古包中间一个能坐三十人的大圆桌上,坐了二十几个人,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阳光从金顶正中间一个圆形的开口里照进来,照着五颜六色堆满大圆桌的饭菜。 这次车队的目标是从南到北穿越乌兰布和沙漠,因为进沙漠后物质条件就比较艰苦了,所以午餐搞得非常丰盛。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已经塞不下饭菜的妹子,已经开始往脸上抹防晒霜,母司就说:“大家安静一下,接下来,听我说说入沙后的注意事项。” 这时,母司收敛了笑容,表情严肃得好像他身后画像上的成吉思汗,“首先,我讲讲沙漠里车怎么开。克多,锤子,豆腐,你们几个第一次进沙漠,特别要注意听哈。 “普通路面,每台车保持几十米的距离,能看到前面的车就可以了。前面车怎么走,后面车也怎么走,路线可以略微有偏差,比如前面沙子挠烂了,就旁边借个几米…… “过刀锋,要观察前车是平稳下去的,还是刀旗猛地抖了一下。如果刀旗猛地抖了一下,这个坡就可能比较陡,你就要注意。我是头车,一般前面有特殊路况,比如前面是个很尖的刀锋,比如前面是断崖,我都会通报的…… “沙漠里开车,要胆大心细,你既不要去害怕它,也要抱着对大自然的一颗敬畏之心。不敢踩油门,上不去,乱踩油门,飞出去。如果飞过刀锋两米,落下来可能十几米,因为有坡度的嘛,落下来前桥就趴了。万一车子飞起来,大家千万记住,不要踩刹车,否则就是前滚翻。飞起来,会踩油门的踩一脚油门,不会踩的,你就把稳方向盘随它去…… “大家记住啊,第一个是宁担勿飞。第二个,飞了不要踩刹车。第三,出现失控了哪里地势低方向就往哪里打,油门还得继续跟着,哪怕油门跟下去了,你感觉车子没有动,没关系的,僵持个一秒两秒,它还是会动的,它会往低处动…… “沙漠里高手开车,你去看他尾灯,他很少用刹车的,他刹车是用油门控制的。他上坡之前就知道怎样的速度能上去,如果车速快了,他上到半坡或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就会松点油门来降速,当然如果你油门松得太早,发现上不去了,有时候就晚了。这个东西噢,多开了会有感觉的…… “最后,坐在旁边的副驾注意,大家保持镇定,不要一有点情况,啊!一有点情况,喔!乱喊乱叫,人家就没法开了,对不对?尤其是女副驾,你们不要大喊大叫。你们要大喊大叫在床上叫,不要在车里叫——”这时,哄笑声打断了母司的演讲,几个妹子脸上泛起了红晕,而母司等大家镇定下来了,继续语重心长地说:“女副驾们,你们如果大喊大叫,干扰主驾正常驾驶,把主驾搞得心烦意乱,反而更危险。对不对?” 方自归、锤子、冠军带了女朋友,而冠军女朋友还带了三个闺蜜,队伍里总共就有六个女人。母司带队进沙漠,从来没带过这么多女人,所以这一次,母司觉得有必要就大喊大叫的问题特别强调一下。 “好了,沙漠里开车的技巧讲完了,大家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母司问。 “版主,我想提一个要求。”小明说。 “说。” “版主能不能带我们走一条难度高的穿越线路?挑战大一点的。” “不行。车队里好几个新手,还有这么多妹子,这次难度不能太高。” 然而小明自恃驾驶技术不错,有些执拗,“版主,这是我第二次来乌兰布和了,要是走稀松平常的路,就没意思了。” 母司道:“你一定要走难一点的,你自己去走吧。我们走简单一点的。” 话相当重,沙漠里是不可能单车自己走的,小明一下就不吱声了。 “接下来,我讲讲纪律问题,安全问题,后勤保障问题。”母司脸上继续显示着跟他身后挂着的成吉思汗一样的表情,“我们一起进去了,就必须是共进退。所以大家玩车的同时就是要记着,就是你所有的行为,不单单是对自己负责,不单单是对家庭负责,也是对整个团队负责。如果因为你不听指挥,随意发挥,导致了翻车,导致了车损,我们肯定要陪着你一起撤出来,那穿越就失败了。所以,并不是说我把车玩废了,我自己玩尽兴了就好,要一切行动听指挥……” 把这几个问题讲完后,母司问:“关于纪律、安全和后勤保障,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豆腐问:“版主,有没有海姆立克急救法体验的?” 母司故作表情严肃道:“这个没有,我这边有罗曼蒂克急救法体验的。” “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桌上气氛一下轻松了很多。 冠军笑着问:“版主,罗曼蒂克急救法是怎么救的?” 母司依然严肃,“冠军,你要是不嫌弃我刚才吃羊肉的时候吃多了大蒜,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嘴对嘴,让你体验一下。” “哈哈哈……”又是哄堂大笑。 母司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问:“最后还有什么问题?” 小帅举起手,说:“版主,还有件事情你没讲,晚上睡觉抽副驾。” 母司说:“哦,对了,抽签的事情还没讲。这样哈,按照我们的计划,我们要在沙漠里露营两个晚上,睡帐篷。按照我们以往进沙漠的规矩呢,白天主驾开车辛苦,晚上给主驾一个特权,就是主驾通过抽签决定他和哪一个副驾睡同一个帐篷。” 母司话一说完,桌上嘻嘻哈哈的气氛一下就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桌上六个女人的表情,立即就变得相当凝重。方自归女朋友小柔,冠军女朋友桔子,锤子女朋友诗意,更是除了凝重以外表情还相当复杂。 方自归心想,这不是开玩笑吧,但是仔细一看,母司的表情像成吉思汗那样严肃,当时就觉得有些慌。车队里有九个主驾,而副驾并不多,只有十二个,因为沙漠行车,如果坐在后排很容易晕车,所以尽管车队里基本上都是五座车,但每台车基本上只坐两个人。所以方自归立即意识,自己抽签抽到和小柔睡一个帐篷的概率是十二分之一,也就是说,按照这个规矩,小柔大概率要跟一个以前从来不认识的男人睡一个帐篷,小柔还是个十九岁才上大二的黄花闺女,这大晚上……这还了得? 然而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些无女朋友一身轻的兄弟开始就抽签事宜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标兵说:“飞仔,我有个感觉,今天晚上我会抽到你。” 飞仔是俱乐部这次派来做维修保障的,所以他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玩的。然而此时飞仔的表情非常轻松,笑道:“你抽到我就可惜了,我们都是铁棒对铁棒。” 小帅道:“那不好,等一下搞得火花四溅的。” 袋狼道:“晚上嘛沙漠里黑咕隆咚,搞点火花出来也好。” 感觉桌子下面小柔在扯自己胳膊,方自归一看,小柔紧张得脸都白了,白得可以跟画妆后的日本艺伎媲美。 有些懵逼的方自归看一看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母司,成吉思汗,再看一看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小柔,日本艺伎……这时母司还添油加醋,加入了关于抽签事宜的讨论,严肃地说:“这个就拼手气了。” 有女朋友一身不轻的锤子也在紧张,他问:“版主,那要是手气不好怎么办?” 母司道:“抽签结束了,也可以交换,也可以交易。锤子,要是我抽到了诗意,你看你愿意花多少钱来收买我。这个时候是体现诗意价值的时候。到底是多少,今晚见分晓!” 锤子道:“那抽签要找个信号好的地方,必须要有3g网络。” 北版问:“为啥?” 锤子道:“转账方便啊。” 无女朋友一身轻的袋狼哈哈一笑道:“沙漠里哪有3g信号啊?” 无女朋友一身轻的小帅语重心长地说:“锤子,到时候你可以写张借条,进沙漠前把纸笔带好。” 而此时母司眼角的余光,已经感觉到方自归有些不淡定的状态,脸上不动声色而脚上轻轻用力,在桌下踢了方自归一脚。 31. 沙漠的激情 风,吹起了刀锋上的细沙,像黄色烟雾般缭绕在沙丘之上,停在沙漠边缘的九辆越野车一字排开,像一条彩色的钢铁蜈蚣,想要爬进蔓延到天边的漫漫黄沙里去。 坐在驾驶舱里的方自归探过身子,跟坐在旁边的小柔接了个吻,说:“如果我一天开下来还顺利,明天你就还是回来做我副驾。” 小柔道:“大叔,加油哦。” 有女朋友的方自归和锤子都换了副驾,因为他们是新手,而有女朋友的冠军就不用换,因为冠军是老手。方自归的新副驾是马爷,小柔就换去做母司的副驾。马爷是玩越野的老法师,五十多岁了还经常健身,经常越野,母司就把照顾方自归的重任交给了马爷。 在进沙点,马爷帮方自归把银马所有的轮胎都放了气,把尾门上的五星红旗换成了高高翘向空中的刀旗,因为动作比较快,方自归的银马做完了入沙前的准备工作,而其他车还没准备好,方自归和小柔就坐在引擎盖上凹造型,以车队和沙漠为背景让马爷帮忙拍照。 九辆车全部做好准备后,车队便按照母司事先排好的顺序向大漠深处进发。母司是当仁不让的头车,沙漠驾驶经验也非常丰富的袋狼做尾车,方自归则跟在母司车后。车队完全按照老手新手交错搭配的原则来排队,所以每个新手前后都是老手,以方便老手在必要时对新手进行救援。 一路上,马爷都在指导方自归怎么在沙漠里开车,什么时候给油,什么时候收油,方向往哪里打,马爷也都会实时提醒。方自归在马爷的指导下开着开着,发现在沙漠里开车还真是有点儿意思,很有些冲浪的感觉。 不过,方自归毕竟是新手,虽然有马爷指导,第一次担在刀锋上不能动弹的情况,还是必然地发生了。 在方自归车后的三炮在车台里说:“克多克多,你那个姿势,我在你后面怼一下,就能把你怼下去了,哈哈哈。” 方自归摘下车台话筒呼叫:“豹版豹版,克多担住了,克多需要救援。” 为了与全队保持一致,方自归这一路改变了对母司的称呼,改叫他“豹版”了。 母司的车已经停了下来,他观察了一下,在车台里问:“克多,你想从后面拉还是从前面拉?要是你想再试一次,就让三炮从后面拉你。” 方自归觉得,让大家等着自己再试一次不好意思,如果再试一次又担住了,更不好意思,于是说:“豹版,你从前面拉吧。” “好,我来了。” 母司调转车头,开上沙坡,让自己的车头与方自归的车头相对,然后他释放绞盘,用铁钩勾住方自归的车,再一边回收绞盘,一边指挥方自归给油门,把方自归的车缓缓地从刀锋上拉了下来。 第一次,方自归有了在沙漠里被救援的经验,感觉还是相当有激情。。 母司把方自归拉下来以后,就在车台里指挥全队:“救援完成,现在都过来吧。等一下开过来,我停住的地方有个岔路,不要朝锅底去哦,朝坡的方向过来。” 全队继续前进,然后车台里非常热闹,兄弟们的声音一路上此起彼伏: 冠军:当心,豆腐,前面在倒车! 袋狼:我们已经走了十一公里啦,哈哈。 标兵:我们走得好远呐! 母司:克多,你的油针有没有下来一点? 方自归:没有啊。 母司:冠军冠军。 冠军:收到收到。 母司:豆腐的车你看不看得到? 冠军:看得到。 冠军:豆腐,动力足选择这个线路也没问题。 标兵:今天的沙子太软啊。 坤姐:标兵标兵。 标兵:抄收。 坤姐:你怎么上去的,我从哪儿上去? 标兵:你往你右边走,绕过一个沙丘就能看到车辙印了。 冠军:锤子,加油!锤子,加油!锤子,加油! 袋狼:头车稍微慢一点啊,后面有情况。 方自归:头车已经停了。 小牛:锤子,你注意下你的水温表啊。 母司:刚才还有玩车的痕迹,现在再也没有其他车的车痕了。 三炮:我们要走自己的路啦。 母司:完成一场兄弟间的铁血穿越吧! …… 车队一路向北,走走停停,热热闹闹。 小柔因为坐在头车里,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没有生命的世界。 沙漠边缘还长着稀稀疏疏的植物,而到了沙漠深处,一星点绿色都没有了。在完全没有路的沙丘上起起伏伏地前进着,用车辙印为后面的兄弟画出一条路来,向前看却看不到什么,只是单调的茫茫的沙漠,觉得它又有些恐怖又有些深邃,深到好像没有尽头的样子,而这其中只塞满了沙子,消灭了这世界其他颜色的一种浓稠的黄色。 小柔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母司把车停了下来。 “兄弟们,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好汉坡。这个坡很有难度,我们全队在坡下面集中,大家等一下全都看我怎么上,然后按照我的线路,一个一个上。”母司在车台里说。 九台车聚在了一起,全部车头向着好汉坡,并排排成一行。 车台里传出母司的声音:“大家看好。”然后母司的枣红马平地起步,不一会儿,发动机就发出挣扎到极限的轰鸣声,枣红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冲到了坡上,然后随着枣红马在坡上的高度越来越高,枣红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枣红马的尺寸也越来越小,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小红点,接着枣红马是在最后一段画了近似于一个s型的线路,一举冲上了坡顶。 如行云流水。 “版主牛逼!”车台里传出了袋狼的叫好声。 坡顶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一个小红点和一个小蓝点,那是已经走出车子的母司、小柔和飞仔。每台车都配了一个车台和手台,此时,母司拿着手台对六七百米之外坡下的兄弟们说:“现在,大家一个一个上来。谁要先上?” 现在大家的车全都并排停在一起,就不必完全按照原来的次序上坡了,只听车台里传来小明的声音:“我来!” 母司说:“好,接下来的车不要急着上。等小明完全上来了再上,听我命令。” 小明的红马呼啸着冲上了坡,然而,离坡顶还有二十几米的地方,红马的速度就已经非常慢,明显上不去了,小明也很有经验,知道大势已去,便方向盘一打,掉头把车开了下来。 接下来,标兵的黑马挑战好汉坡,他选择的路线跟小明略有不同,然而还是在最后十几米差一口气,扭来扭去上不去,只好也像小明一样,再把车扭头开下来。 这时,车台里又传出母司的声音:“克多,接下来你上。” 已经看到两个老手挑战失败,方自归心里略有些紧张,然而自己做为第一个上的新手,挑战失败了也情有可原,便一咬牙,踩下了油门。 方自归的银马起步开出去十几米后,马爷指挥道:“油门踩到底。”方自归立即狠狠地踩了下去,马爷接着指挥:“从现在开始,地板油一直踩着,一直不能松,到坡顶才能松。接下来就是路线选择和打方向。现在不要跟着车辙印开,几台车开过车辙印已经乱了,你听我指挥,稍微向右一点……” 银马的速度在平地上加起来了,压过一个小凹坑车身都会猛地抖一下,但方自归握紧方向盘,死死踩着油门踏板,死死咬着牙,伴随着发动机巨大的噪音,猛地冲上了坡,接下来就全神贯注地按照马爷指挥的线路开,一直开到离坡顶还有十几米的距离,银马还能保持不错的速度,眼看离坡顶还有一两米了,马爷叫了一声:“收油!” 方自归放掉已经踩得有点发僵的右脚,银马的发动机刚停止轰鸣,银马就已经一跃上了坡顶,稳稳停住了。 马爷脸上露出了笑容,侧过头对方自归刮目相看了一下,狠狠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牛逼!”车台里传来好几个兄弟的叫好声, 方自归摇下驾驶室两边的车窗,看见小柔欢呼雀跃地向自己跑来,站在小柔身后的母司难掩自己脸上的兴奋,对方自归大喊:“你的小柔爱死你啦!” 方自归后来才知道,自己的银马开始上坡以后,小柔就站在坡顶一直喊“加油”,而男朋友方自归做为新手,竟然一把就开上了好汉坡,小柔的自豪和崇拜就炸裂了。 接下来,方自归心情放松并愉快地也站在坡顶,看其他兄弟的表演。结果第一轮冲坡结束,除母司和方自归外,也只有冠军冲了上来。 第二轮,母司还是拿着手台站在坡顶指挥,坡下的六台车轮番上阵,结果这一轮冲上来两台车。 第三轮,又冲上来三台车,唯一只剩下小明的红马还没有上来了。 方自归心里有些奇怪,这哥们中午吃饭的时候说要走难一点的线路,咋最后就只剩下他死活开不上来呢? “版主,可能我的车动力有问题了。”小明在车台里说。 “小明,我教你一招。”母司对着手台说,“你把高四切到低四,再切手动四档,就是起步的时候也是低四手动四档,这个挡位一直不要变,再冲一把!” 然后,大家就看到红马等了一会儿,接着红马的发动机像发了疯似的吼叫起来,红马向坡上冲来了。 然而,小明这一把还是没有冲上来。 小明重新回到坡底后,车台里传来小明沮丧的声音:“版主,动力是有问题,就是差一口气啊!” 小明上不来,全队都不能走,这时母司对手台说:“我下来试一下。” 接下来,小帅开锤子的蓝马把母司送到坡底,母司上小明的车,小明上小帅的车。 结果母司一把就把小明的车开上来了。 高手出招,不同凡响。母司开小明的红马开始上坡后,发现红马的动力是有一点差,但这个大长坡中间地势有起伏,经验丰富的话,可以利用地势弥补一些动力的不足。在距离坡顶十几米的地方,红马速度快跟不上了,母司就一打方向横着斜切大坡,往坡下开一小段,等速度又上来了,在坡比较缓的地方再打方向往上走,就这样挣扎着扭来扭去,红马却开上了坡顶。 团队里的男人们欢呼了起来,团队里那些女人看母司的眼神,闪烁着一种崇拜。 32. 唯一的地球就好像茫茫沙漠里的一支车队 太阳渐渐往沙海里落下去时,明显地发了红,给一个个高低起伏的黄色沙丘也染上了一层红色。白天刺人的阳光现在已经变得软弱无力,寒气随着越来越大的风在空气里扩散开来,温度下降得很快,下午时还穿着t恤衫的兄弟姐妹,纷纷穿上了厚外套甚至羽绒服。 越野车队过夜的露营地在一个沙窝里,九台车围成一个弧形挡在上风口,黄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帐篷,就在一片地势较平坦的沙地上撑了起来,在红色夕阳下好像一个个彩色的贝壳。 帐篷安装好,大家就开始埋锅造饭。沙漠里吃饭,无非用酒精炉烧些开水,吃些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煮鸡蛋之类,再加上生的西红柿和黄瓜,但大部分兄弟们的兴致都很高,小帅把带来的音响接好,音乐声响起,大家边吃边聊,切磋玩沙漠的经验,开着各种玩笑,一顿简单的晚餐倒也吃得热热闹闹。 晚餐吃得差不多了,锤子心事重重地问:“版主,什么时候抽签啊?” 锤子的问题提醒了很多人,标兵兴高采烈地说:“是啊,该抽签了啊,看看我手气怎么样!” 豆腐搓着自己的双手说:“呸,呸,车队里这么多美女,我非常期待啊!” 女人们的表情开始变得忐忑,然后母司和小帅哈哈大笑。 方自归一直很淡定,因为中午吃饭母司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在桌子下面踢了方自归一脚,方自归就明白了,这个主驾抽副驾睡觉的事情是假的。这其实是母司他们几个为活跃气氛搞的一个恶作剧,真到了晚上,不会真的有抽签。只是母司把这个恶作剧搞得太逼真,自然让女人们产生了担心,让男人们产生了妄想和内容丰富的联想。 “没有抽签啦,这个是版主跟你们闹着玩的。”小帅捧着一杯热水笑道。 “你以为世界上真有这种好事啊,”饭后抽着雪茄的母司一只手夹着一支雪茄,一只手摸着豆腐的头,说了一句有点哲理的话,“这么容易人家美女就陪你睡觉?” “唉——”豆腐一声长叹,沮丧地低着头,“空欢喜一场。” “哈哈哈哈……”那几个事先就知道是恶作剧的人又哈哈大笑。 吃完饭以后是放焰火。这天正是十月一日,车队就带了些烟花进沙漠,晚上抽美女的计划是假的,晚上放焰火的计划是真的,于是一朵朵烟花呼啸着飞向沙漠之上的夜空。 “祖国生日快乐!”欢呼声响了起来。 黑色的夜空中,烟花伴随着声声爆炸如菊花般绽放,一时间花瓣如雨。 放完焰火,音响重新打开,大家围坐成一圈继续嗨。这音响可以唱卡拉ok,于是大家唱歌跳舞,坤姐还表演了一段钢管舞。坤姐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谁知他就以站着的母司为钢管,跳起钢管舞来,跳得相当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婉转挑逗,再加上母司配合的动作也特别搞笑,把小柔的肚子都笑疼了。 一直到音响没电了,沙漠派对才结束。 派对结束后,大家自由活动,想睡觉的睡觉,想发呆看星星的发呆看星,想继续吹牛逼的继续吹牛逼,而母司不习惯早睡,便坐在他帐篷边的露营椅上,研究一下平板电脑上的奥维地图。这时,桔子那三位闺蜜之一的紫菡,手里拿着一只削好的苹果向母司走了过来。 “版主今天带队辛苦了,慰问一下版主,请版主吃个苹果。”紫菡微笑着说。 “嗯,谢谢。”母司大大方方把苹果拿过来,啃了起来。 “他们说,版主你会看手相。” “嗯。” “你能不能给我看一下手相?” 母司把嘴里正咀嚼的苹果咽下去,“这里比较暗,看不清楚啊。” “我帐篷里的露营灯很亮,要不你到我帐篷里帮我看。” 白天时,母司就看出来紫菡对自己很来电,此时,在这个荒凉沙漠里的寒冷夜晚,一个美女请自己去她的帐篷,美女毫不掩饰她内心喜欢的东西,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够怂呢? “好!”母司站了起来。 母司跟着紫菡爬进帐篷后,紫菡还把帐篷拉链门的拉链给拉上了,让这个帐篷,变成了一个好像与世隔绝的两人世界。 “风大,怕沙子刮进来。”紫菡说。 “嗯,你把右手伸出来吧。”母司道。 紫菡伸出手,五根纤纤玉指像开花一样在母司眼前展开。 母司一时忘了自己此时的本职工作,禁不住赞道:“好漂亮的手。” 紫菡笑道:“我今年回ah老家的时候,去一个山上玩,突然过来一只小蝴蝶,就停在我手指头上。我就让他们看,小蝴蝶不走,过了一会儿飞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又停在我手指头上。一共三次。” “它被你漂亮的手指头吸引了。” 紫菡摇摇头,“我觉得是它跟我有缘。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情。今年我有个跟我特别亲的亲人去世了,这是跟她有关系的一个信号吗? “有可能。也许你的亲人转世为一只蝴蝶了。” “好吧。现在你帮我看手相吧。” “生命线,事业线,婚姻线,健康线,感情线,命运线,你要先看那条线?” “婚姻线。” 母司看了看紫菡的手,皱眉道:“婚姻有挫折。” 紫菡点点头,“版主,你看得好准。我离婚五六年了,离婚后到现在一直是单身,一直遇不到合适的人。” 母司抬头看了看紫菡那漂亮的脸蛋,叹道:“可惜了。” “那你看看,婚姻上,我什么时候才会遇到转机。” “我看啊,快了,转机快了。” “版主,”紫菡仰起绽放着温柔笑容的脸,“我也觉得快了,因为我遇见了你。” “啊?” “我喜欢你。” 这时,方自归和小柔正在营地附近的一道沙梁之下,并排躺在铺在沙坡上的防潮垫上,一起仰望星空。 大漠之上,满天繁星,好像一粒粒钻石撒在一大块幽蓝的绒布上,有个星团就像一颗正在和你对视的巨大无比的眼睛,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触手可及的幻觉。 这是壮丽的银河,这是在城市里见不到的景观。 “美不美?”方自归问。 “嗯。我从没看见过这么美的星空。”小柔道。 “如果不来沙漠深处,有些景色恐怕永远都看不到。” “嗯。明天我能不能坐你的车?我坐在母司车上觉得没劲,母司他都不跟我说话。” 方自归心想,你是我女朋友,母司情商那么高的人,当然不会跟你七搭八搭的,“母司是头车,他要负责在没有路的沙漠里找出一条路来,又要不停向后面通报路况,又要指挥整个车队,他忙的很,当然没空理你。” “那我坐你的车嘛。” “我还是新手呢。出于安全考虑,你还是坐母司的车好。” “你第一次进沙漠就能开成这样,你的车技很好,母司说的。” “是马爷指导的好。” “非常好了,你看锤子都不敢开了。” 三个新手里面,确实是方自归开得最好。锤子开了一小段就害怕了,后来,他的车是让小帅全程开出来的,锤子变成了专职副驾。也是新手的豆腐还比较有胆量,但是有一次斜切刀锋,他骑上刀锋以后,马上急打方向下刀锋,不小心掉进一个鸡窝,把前桥摔弯了,仔细看能看出来两个前轮有点儿外八字,还好车子还可以继续开。出了这个事故,豆腐也怕后面再出更严重的事故,影响到全队,豆腐就和有经验的副驾轮换着开,比较有难度的路段就让副驾开。新手里,只有方自归是全程自己在开车。 “其实今天下午,我也有几次小失误。但是……我觉得沙漠里开开挺有意思的,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希望能够自己完成穿越。” “反正母司夸你夸得已经毫无原则了。” “这样吧,如果明天我开得也很顺利,后天你坐我的车。” 小柔伸出手比了个“v”,欢呼了一声:“耶——” 方自归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星空,问:“小柔,在沙漠里,你体会最深的是什么?” “刺激。艰苦。你呢?” “我最深的体会是: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成功穿越全程无服务的沙漠。” “无服务?” “你看你的手机,是不是一直显示‘无服务’?” “哦,是的。” 方自归挪动一下,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枕在自己的后脑勺上,依然仰望着星空,“这意味着,我们一直是在无人区活动。如果是单人单车玩穿越,基本上是必死无疑。可是我们一个团队进来,我陷车了你拉我一把,你陷车了我拉你一把,我们就能成功完成穿越。” 小柔点点头,“明白了。你是这个意思。” “放眼星空,你看,其实这个银河就是一个沙漠。对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来说,银河系就是一个无人区。在这个浩瀚的银河里,我们找不到其他文明,地球就是一艘孤独的飞船,它独自地养育着这么多的生命。我们人类,也只有这么一条飞船。我们唯一的地球,就好像茫茫沙漠里的一支越野车队,最终人类还是要互相帮助,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而不是互相伤害,人类才能够好好地生存下去。遗憾的是,大部分人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很少会放眼宇宙,认识到地球的孤独,认识到互助的可贵。” “大叔,你讲得好有哲理呀!” 这时,方自归认为自己的智慧已经打动了小柔,一翻身压在了小柔身上,与她亲吻起来。 33. 刷锅要技巧,装逼需谨慎 夜半,方自归被尿憋醒了,就听见北风“呜呜”地刮着,好像沙漠在哭泣似的。 帐篷里黑漆漆的,睡在身边的小柔在梦乡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方自归思考怎么处理这泡尿,设想在黑暗中把所有衣服穿起来,再穿好放在帐篷外的沙靴走出去撒尿,然后再来一次逆过程重新钻回睡袋,就觉得撒尿是一项大工程。小柔第一次在条件这么恶劣的野外露营,她晚上睡不着,折腾到很晚才终于睡着了,如果自己的撒尿工程搞得太大,把小柔吵醒了,那就得不偿失了。方自归琢磨了一下,脑筋一转,有了个主意。 从单人睡袋里钻出来,方自归也不穿衣服,就光溜溜地只穿着背心和三角短裤,摸索着把帐篷的拉链拉开一个洞,再摸索着把丁丁探出去,那尿,便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风中渐渐融入了沙子。 因为帐篷的开口是顺着风的方向,这尿也是顺风尿,方自归撒得顺利,可是……尿着尿着,方自归突然在风声中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声,再仔细一听,好像还是两个女人的声音高高低低地正哭着。 方自归很惊讶,撒完了尿,就把拉链多拉下来一些,探出头去一看,只见外面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不知谁把一件白色t恤绑在一个刀旗杆上,仿佛一个空壳的白色幽灵在风中飞舞。天上浮着一轮银盘似的满月,风吹来的云块把一些星星遮住了,风力很大,满地的帐篷全都被吹得摇摇晃晃,旁边一个帐篷的地脚钉被拔了出来,那帐篷失去固定的两个角就在风中不停地颤抖着,好像要随时飞到天上去似的。 听不出哭声是从哪个帐篷里传出来的,一阵寒意袭来,还光着身子的方自归也不管了,赶紧钻回自己的睡袋。 重新睡着之前,方自归心想,小柔虽然也有公主病,抱怨洗漱不方便,抱怨如厕不方便,抱怨吃也吃不好,抱怨睡也睡不好……可她毕竟没有哭。 黎明终于到来了,伴随着一圈耀眼的黄色光晕,太阳像向日葵花盘一样在东方冉冉升起,把彩色的帐篷全都照亮了,沙漠里的风好像很给太阳面子,天亮以后风力一下子就变小了。 起床了以后,方自归走出帐篷,发现几乎每个帐篷的拉链口都有一滩尿渍,和自己这边的情况差不多,不禁觉得好笑,这可真是......英雄所尿略同。 吃早饭的时候,方自归问坐在自己身边的豆腐:“豆腐,昨天半夜我听到有女人在哭,你有没有听到?” 豆腐捧着一碗热稀饭道:“有啊。我走出帐篷撒尿,突然听到那种声音,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鬼了。” 方自归笑道:“大半夜的发出那种声音,是挺瘆人的。你听出来是谁在哭吗?” “点点和阿玲。我撒好尿后来特意研究了一下,哭声就是从她们俩的帐篷里发出来的。” “哦……也对,我是听到两个女人的哭声,能够相对而泣的女人,团队里面也只能是点点和阿玲了。” “昨晚上风好大,又冷,睡在硬沙地上又不舒服,估计两个妹子受不了了。” 点点和阿玲是桔子的闺蜜之二,方自归看此时的点点和阿玲,脸上都已经抹好了粉,表情看上去也挺自然,估计是她们哭了一夜,意识到她们也哭不出个所以然来,车队也不可能因为她们的不适应走回头路,就接受眼前的命运了。 但兄弟们基本上都还是兴高采烈的。 吃完饭,小帅几个人在沙地里挖一个坑,把生活垃圾都扔进去,浇上汽油,一把火把垃圾烧成灰烬,再用沙子把坑填了,车队便英姿飒爽地重新出发了。 一路向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车队的行进过程中,车台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小牛:小帅,你是要冲的,你不要靠太近,距离拉开。要么你就一鼓作气。 母司:现在我们的车吃过仙丹了,不一样了。 小牛:好!小帅,帅得一逼! 母司:等一会儿就到双子锅喽,兄弟们。 冠军:标兵标兵,你刷不刷双子锅?” 标兵:等我下次换好速比。 小牛:我这次出发前准备换43:11的,但是要废掉我的前后气锁,所以算了,回去后再研究。 母司:小牛,你是v8,当然要小点。 小牛:其实我感觉我现在的低扭也很不错了。 母司:你轮胎小啊。 小牛:不过刷大锅的时候,43齿可以直接用2档干英雄锅,41齿就差口气,最终要到l档。 …… 所谓“刷锅”,就是一些大沙坑你开进去以后,从锅底直接往上冲是冲不上来的,要慢慢从锅底一圈一圈往上转,把速度渐渐刷起来,最后利用惯性和速度,找一个口子切上来。在大家关于刷锅的讨论中,双子锅到了。 刷锅需要技巧,所以当大家的车在双子锅的锅沿并排排好后,方自归往锅里面一看,压根就没打算下去。 母司在车台里说:“小明,你不是要有难度的嘛,喏,现在你好下去啦。” 其实小明已经有点怂了,但既然母司点将,小明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车开了下去。 出发前小明说要走难一点的线路,母司没同意,结果第一个大长坡小明冲了四次都没冲上来,后来还是母司帮他把车开上来的,而新手方自归都是一把上来,小明觉得很没面子,心理状态发生了变化,开车也开得不在状态。进了双子锅,小明延续他不在状态的状态,在车台里听着母司的指挥,刷了好几次才终于从锅里出来了。 方自归和豆腐都非常清楚自己做为新手的定位,都没打算下去,锤子更是早早就放弃了,别说刷锅,刷盘子锤子都不会去刷的,但小柔却从母司的车里走出来,想让方自归带她去刷锅。 “不行,我还是新手。”方自归拒绝道。 “你开得比小明好,小明不是都上来了嘛。”小柔撅嘴道。 “不是这么说。小明以前玩过沙漠的,我是第一次进沙漠。” “我看看好像不难啊,你怎么就怂啦?” 方自归决定活跃下气氛,用手一指道:“你看这个锅,锅里面一块肉都没有,有什么好刷的?” 小柔“扑哧”笑了,“人家好容易来一次沙漠,想体验体验嘛。” “安全第一,无论如何我得把你安安全全带回去……这样吧,你还是坐母司的车刷一回吧,你坐他的车我才放心。” 方自归和小柔交涉着,袋狼已经把车开进了锅里,然后一把刷了上来。 技术比较好的老手队友就一台一台开下去刷锅。后来母司带着小柔和紫菡也下去刷了一回,让小柔感受了一下刷锅的刺激。老手中只有坤姐没下去刷锅,车队里面坤姐的技术其实也不错,只是他那辆车的助力泵已经出了问题,扳方向盘非常辛苦,车况已经完全不适合刷锅,他就不下去了。最后冠军带女朋友桔子下去刷了一把,刷完以后,桔子跳出车,嗨得不得了,把她两个闺蜜点点和阿玲的兴趣也调动起来了。 点点和阿玲都说这次是她们第一次来沙漠,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她们想在人生中的唯一一次沙漠之旅中,感受一下刷锅的乐趣,仿佛在沙漠里刷过锅,也就不枉此生了。两个妹子这么说,袋狼就挺身而出,要帮她们俩完成这个愿望。 袋狼技术是好的,否则也做不了尾车,谁知袋狼带着两个女人第二次刷这个锅,就跟他前面带着个男人第一次刷这个锅,刷出来的效果很不一样。 到锅底后,袋狼的黑马渐渐加速,一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高度越来越高,眼看快到锅顶了,方自归感觉那匹黑马的速度恐怕得有100码了,感觉太快了…… “啊——”小柔发出了一声先知先觉的尖叫。 然后,袋狼的车从锅里甩了出来,甩得车子在空中都快立起来了,也就是差点儿倒扣下来,然后袋狼的黑马单轮着地落了下来,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和每个人的惊讶目光中,已然失控的黑马“哐镗”落地,接着就“咣咣咣”地像一只发疯的蛐蛐跳来跳去,向着一个沙坡冲过去了。 34. 让你失控的女人 黑马背上的刀旗像一个红色的小点在猎猎风中颤抖着,黑马终于趴在半坡上一动不动了,屁股后面,还跟着一溜烟扬起来的黄色沙尘。 车队里所有的人都向出事的黑马跑了过去。 队友们围住了黑马,驾驶舱的门缓缓打开了,袋狼探出头,有些颤颤巍巍地从驾驶舱里跳出来,脸色煞白。 母司神情严肃地批评道:“袋狼,托大了啊!” 袋狼表情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版主。” “怎么会飞出来的啦?” “唉,人一多啊,膨胀了。” “人有没有事?” “人都没有事。” 三炮拉开副驾一侧的车门,“嘤嘤”的抽泣声就传了出来,混杂着一股有点儿臭的机油味,让此时荒野中的这个现场气氛,显得既很悲伤又很工业化。 当时点点和阿玲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后,等失控的车子彻底停下来不动了,她们就小声哭了起来。她们半夜里哭,白天也哭,她们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沙漠之旅确实很曲折。紫菡和桔子一边安慰点点和阿玲,一边搀扶她们下了车,点点就说:“我以后再也不来沙漠了。” 其实点点吃早饭的时候,就已经清楚明白地表达过这一观点了。 兄弟们把受伤的黑马从坡上拖到了平地上,飞仔和母司仔细一检查,车损确实比较严重:右前轮报废,前半轴断裂,前桥弯了,方向机坏了。 大家都想不到,沙漠高手袋狼刷锅能刷出这种效果。 全队只能停止前进,原地修车。检查完车损以后,母司暗暗庆幸,认为还是有把握把黑马修好的。车队带了牧马人的常规配件和常规修车工具,轮胎、轮毂、前半轴和方向机都有,前桥虽然弯了,只要不是特别极限的路况,车子还是可以继续开的。 当初组成这个车队的时候,母司要求必须全部是牧马人,这个设计思路在出了事故以后,更加证明是非常正确的。如果车队里的车五花八门,准备配件和维修就会变得非常麻烦,穿越失败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修车时,车库俱乐部的首席技师飞仔是主力,母司也撸起袖子亲自上,小帅和袋狼也在边上搭搭手。 车队里那几个母司的迷妹,对母司的崇拜本来就已经达到了99分,现在她们看到母司还会修车,看到母司帅帅地用沾着油污的手把方向机拆下来,帅帅地操弄那些散发着工业文明气息的工具,她们对母司的崇拜直接就爆表了,据方自归保守估计,崇拜值起码达到了101分。紫菡更是毫不掩饰对母司的喜爱,一会儿给母司嘴里喂口水,一会儿给母司嘴里喂块饼干。 标兵有些看不下去了,开玩笑道:“紫菡,你怎么就只对版主一个人这么好?你也给我吃块饼干嘛。” 紫菡振振有词地说:“版主又要在沙漠里带路,又要指挥全队,又要组织救援,又要修车,版主比你辛苦嘛!” 其实,紫菡的振振有词还没有把她真实的感觉说全。进沙漠之前,版主一路上讲着发生在这一路上的中国历史,紫菡就已经为版主的才华所倾倒。加上沙漠白天光线刺眼,大家都戴着墨镜,而小眼睛的母司只要戴着墨镜,就具备出演《英雄本色》男一号的素质,版主在沙漠里除了戴墨镜,又老是戴着个用来遮阳的黑色圆边礼帽,不像其他兄弟都戴棒球帽,版主晚饭后还手里夹着根粗粗的雪茄,和几个抽雪茄的兄弟谈笑风生,看上去实在太有型,紫菡就对母司倾倒得无以复加无以复加。 不过,方自归看母司早看腻了,他此时的注意力在袋狼身上。袋狼以如此经典的造型从锅里飞出来,方自归很想吸取袋狼的经验教训,蹲在边上看兄弟们修车时,方自归就跟袋狼聊了起来。 “四个轮子朝天往上飞,好高的。下去以后,右前轮先着地,着地以后,我是加着油门继续往前开啊。那时候我刹车,一踩马上就翻。”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冲得太厉害了吗?” “我轮胎也不对,反正各种情况。动力不够的时候我油门到底了,车有点儿不走了嘛,下坡的时候轮胎陷在软沙区了,等软沙子过了以后,因为又是下坡,我又是脚底油,动力后发的嘛,一发,我直接冲……当时还算冷静,要么我一下飞到另一个锅里,要么我左打方向飞出来。我最后选择飞出来。” “飞到另一个锅里,肯定更危险。” “是啊!车子失控了,在这个锅里也看不到另一个锅的情况,飞过去的话,大概率要翻车,那一翻起码十几个滚翻到锅底,那还不挂掉了……这次是我目前为止玩得最危险的一回。” 把黑马的前桥拆下来以后,发现差速锁都碎了,好在沙漠里开车不像爬石头山,可以不用差速锁,前桥虽然弯了,车还是可以开。不过在沙漠里修车,又不像在车间里有提升机之类的设备,修车进度非常缓慢。 车修到下午四点多,母司看看还要一阵子才能修好,那当天也不可能赶路了,便先在双子锅附近找了个窝点,让大家安营扎寨,就地露营。 晚上七点多,袋狼终于开着他能重新动弹的黑马来到了营地。和袋狼一起回来的母司吃饭时,陪着母司的方自归就又跟母司讨论了一下今天的这个大事故,母司总结道:“袋狼有一点,没踩刹车。另外还有一点,他车子改得比较好。他用的是铰牙,不是减震器。铰牙行程可以拉这么长,”母司用端着方便面的手比划了一下,“所以车子没有翻。假如这个车当时那样翻了,三个人可能都有生命危险。颈椎受不了,我们最脆弱的就是颈椎。” 方自归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严重啊!” 母司点点头,“不是袋狼技术不好,两个美女坐在边上,脑子肯定发热。如果没有那两个妞,他肯定不会刷第二次,没有必要嘛。在沙漠里出大事故,九成原因以上是带了女副驾的。” 方自归笑道:“也是的。大学里我们踢球,有女生在边儿上和没有女生在边儿上,状态是很不一样。” 母司一边咀嚼方便面一边说:“男人嘛,雄性动物,要彰显男人本色,所以女人在边上我们特别容易失控。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有这个心理缺陷,开车的时候就要更加小心。后面如果小柔做你副驾,你也要悠着点儿哦。” 方自归点点头,心想母司也带着紫菡和小柔刷锅来着,但母司刷得非常稳健,看来,母司已经克服这个男人普遍都有的心理缺陷了。 这时,豆腐和坤姐走了过来,豆腐道:“豹版,我下面有漏油,你帮我看一下。” 坤姐笑道:“豆腐的车,前列腺不好。” 母司三两下吃完方便面,几个人一起去看豆腐的车。母司蹲下来看一眼便道:“你这个不是漏油,你是飞跃了之后,颠簸了之后,把防冻液颠出来了。防冻液有个副水箱,副水箱有个通气孔,它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豆腐道:“有一次我过刀锋没过去,我下来以后重新上刀锋,我看到沙子上有喷洒的液体的痕迹,我不知道是水还是油。” 也站在边上的小帅说:“如果你想确定是不是漏油,你换个位置把车停好,明天早上起来就知道了。如果漏油,明天早上就看到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检查豆腐的车确实没有漏油,车队继续向北前进。 这时,袋狼、坤姐、豆腐的车都有伤,车队就没有行进得特别快,大家也都开得非常小心,但是开到中午大家吃点心时,还是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水不够喝了。 进沙漠时,每辆车都装了两箱水,按照两天半完成穿越的计划,水是很充裕的。但因为路上出现的大小意外,现在看来,至少需要增加一天时间才能完成穿越,加之前两天大家用水都比较奢侈,除了饮用之外,还用水洗洗脸啊,洗洗头啊,刷刷牙什么的,水就消耗得太快了。 这天正好是中秋节,原计划中秋节晚上前,车队到达沙漠边缘的牧民金锁家里,在金锁家搞一个奢侈的有酒有肉的中秋派对的,现在看来,只能在沙漠里搞一个干渴的中秋派对了。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人是不能不喝水的,而沙漠之所以成为沙漠,就是因为缺水。 35. 让你失望的女人 远景是一座座起伏的沙丘,与蓝天相接的空中漂浮着一层黄色的沙尘。近处大沙山脚下生长着一丛一丛黄绿色的沙棘,它们星星点点地蔓延开来,消失在黄沙弥漫的另一个沙坡上。高高飘扬在风中的一排整齐的红色刀旗,从这个沙坡的刀锋之上探出头来,显得有些悲壮。 沙漠里并排趴着九台牧马人越野车,全都打开了尾门,每台车之间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让人感觉像一排接受检阅的军车那样整齐。母司严肃的表情也变得像个军人似的,对站在他面前的全体队员说:“出沙漠之前,禁止刷牙洗脸!” 小柔皱起了眉,撅了撅嘴,方自归则非常淡定。在地震灾区锻炼过,不刷牙不洗脸对方自归来说是小菜一碟,包括对付口渴的问题,全队当中没有谁的经验比方自归更丰富了。 “现在发到你们手里的这瓶水,大家必须要坚持24小时,也就是必须要坚持到明天中午。”母司继续训话,“如果接下来不出什么意外,我们明天下午就能穿出沙漠。但是,在沙漠无人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我车里现在剩下的最后一箱水,可能是要用来救命的,是轻易不能动的。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队友们应了一声。 母司发出命令:“出发!” 发现缺水的问题后,方自归立即向母司建议实行军事化管理,实行计划经济,母司立即就采纳了。然后,每台车上还剩下的水统统被搜刮集中起来,全部都放在母司车里。在重新出发前,母司就给每个队员发了一瓶水。 母司说会选择最容易走的路,让车队尽快开出沙漠,而方自归感觉在沙漠里开车也有些经验了,就在小柔的要求下让小柔坐回了自己车上。 接下来的沙漠之旅,大家众志成城,和衷共济,风雨同舟,众人拾柴火焰高,都想快点儿开出沙漠。谁知道,反而是称得上老手的小明,拖累了大家前进的速度。 有个坡,豆腐和方自归都是一把就上去了,小明一把没上去,后来折腾了好几次才上去,小明的心态就越来越差。最初,是小明坚持走难度大的路,现在他又开得不如新手好,实在很没有面子。结果小明越是想表现,节奏和心态就越是被打乱,这天的救援老是要救他。 当小明又一次担在刀锋上动弹不得后,冠军忍不住在车台里埋怨说:“小明,你搞什么搞?昨天晚上你干了什么,怎么突然不会开啦?” 小明尴尬地回应:“对不起啊兄弟们,我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感觉找不到了。” 母司马上在车台里说:“大家不要互相指责。小明,调整一下你的心态,不要着急,越着急越开不好。” 这个下午,除了小明的状态有问题外,其他人一路上都还比较顺利。 晚饭前,方自归给母司送香蕉过去时,袋狼跑过来了。 “来根香蕉。”方自归也递给袋狼一个香蕉。 谁知袋狼没接,直接对母司道:“版主,我的水没有了!” 母司有些惊讶,“啊?水怎么没有啦?” 袋狼满脸悲愤,“前面我把我那瓶水放在我车的侧杠上,我就去帮忙修坤姐的车嘛,车修完了,我回来一看,水没有啦!” 方自归很为袋狼而愤怒,“靠!谁这么过分啊?” 袋狼继续悲愤,“那瓶水我才喝了几口,我修车抬东西都累垮了,我也口渴啊!” 母司反应过来了,想一想对袋狼道:“这样吧,团结最重要,这个事情你也别声张了,我再给你一瓶水,后面你自己看牢一点,不要放在车外面。” 母司对外宣称只剩一箱水,其实他还有一箱半,所以,再给袋狼一瓶水问题不大。 袋狼拿着母司给的水和方自归给的香蕉走了以后,方自归对母司道:“咱们这个团队里,谁这么猥琐啊?竟然拿别人水。” 母司道:“我这些兄弟我知道的,他们不可能拿袋狼的水。我估计,应该是哪个女副驾拿了。” 吃完香蕉,和母司又聊了一会儿,方自归就回到了自己车里。打开车内的灯,方自归低头一看,看到自己和小柔的两瓶水好端端地放在杯架上。小柔那瓶水已经只剩下一半,自己那瓶水基本上还是满的。 方自归原本就打算,小柔这种才十九岁的花朵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自己这种受过耐饥渴训练的大叔,就应该把自己的水省一些下来给小柔喝的。方自归的视线落到了副驾座椅上那个粉红色的女式背包上,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便把那个背包取过来,拉开拉链,然后出人意料的,一瓶矿泉水赫然出现在方自归眼前。 极度的失望一下子袭来,方自归感觉眼睛都花了一下,感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没错,方自归把小柔包里的那瓶水拿出来一看,瓶内的水是还剩下一大半,那肯定就是袋狼丢失的那瓶水。 袋狼垮了,其实他没垮,小柔没垮,其实她已经垮了。方自归哀伤地把那瓶水塞回包内。 车窗外,方自归看见小柔正和紫菡、桔子在一起拍照,镜头前,小柔的脸上还挂着微笑。 毕竟是中秋之夜,虽然这顿中秋团圆饭大家只能干吃方便面,都吃得相当悲壮,队友们晚上还是搞了个卡拉ok派对,然而方自归坐在小柔身边,却闷闷不乐。 在方自归的眼睛里,悲伤遮掩了今晚的夜空。 又大又圆的满月明亮清晰,然而未来的轮廓又模糊起来,方自归听着小帅唱beyond的《喜欢你》,便深深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再喜欢小柔了。 看着皎洁的月亮,想起不久前自己与钟宇一见钟情,钟宇已经加盟复行,开始在他新的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方自归不禁感叹自己的命运,真的是……良将易得,老婆难求。 晚会结束得很早,毕竟在缺水的日子里,减少运动量是必要的,大家都早早钻进帐篷睡觉了。而第二天大家也早早地起床,天刚刚亮,母司就通知大家收拾收拾马上出发。 已经在沙漠里住了三天,又缺水,母司要尽可能确保天黑前车队能开出沙漠。早上一起来,母司就用卫星电话跟住在沙漠边缘的牧民金锁联系,叫金锁准备好酒好肉好菜,打扫好房间,晚上有二十一个人过来打尖住店。 接下来大家都开得非常小心,然而路上还是出现了一些状况,上午锤子那辆红马的轮胎脱圈,下午标兵那辆黑马的安全带出了故障,飞仔修理了一个多钟头才把安全带弄好,导致太阳下了山,但金锁家还没有到。 天黑了,母司在车台里鼓励大家说:“兄弟们,不远了,再开二十分钟就能到金锁家了,好酒好肉正在前方等着我们,大家再坚持一下啊。” 袋狼在车台里说:“晚上看不清地形,大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啊!” 夜穿沙漠是很有挑战性的。夜里爬坡时,车子往上爬不知爬到什么时候到头,不敢踩大油门,但又不敢不踩油门,不敢踩可能上不去,又得倒下来重新上,倒下来时下面又看不见,所以夜穿沙漠是比较危险的,也更需要队友之间高度的相互协作。可大家已经在沙漠里住了三夜的帐篷,确实都非常期待金锁家的肉和床,所以母司决定夜穿沙漠,也没有人反对。 九台牧马人穿行在黑暗中的沙漠,世界仿佛被车灯能照到的那一点范围缩小了,而室内温暖的床和桌上香喷喷的饭菜,又好像在另外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车台里依然热闹,然而已经没有人像刚进沙漠那天一样,在车台里开各种玩笑了。车台里全是非常严肃的对话: 方自归:豹版豹版,我这样打开大灯的话会不会干扰你的视线? 母司:问题不大,有点距离就行了。 冠军:大家尽可能完全按照前车的轨迹走,路边有小鸡窝,不要掉进去了。 母司:“前面有大下坡,大家慢一点,大家拉开距离。 标兵:“豆腐,前面是大下坡,小心啊! 母司:“这个坡一台一台下,我下去后,我会把感受告诉大家。小明,你位置让我一下,我先下了。 母司小心翼翼地下到坡底,便取了手台下了车,站在坡底指挥其他的车下来,“克多,你可以下了,跟我的路线完全一样下。这个坡有两个台阶,坡比较长,下来浮沙很多,方向可能会偏,就小幅修正方向噢。小幅动动方向动动方向,刹车还是顿一下顿一下,不要完全踩死,车子以一个正常的速度下来,慢速下来,保证车身跟这个坡是垂直方向。尤其是两门版,克多,特别注意噢,两门版轴距短,车身容易横过来……” 方自归小心翼翼地按照母司的指挥,稳稳地把车开了下来。 母司又对手台说:“好,下一台车,三炮。晚上不要托大噢,慢慢来。” 等所有车都安全下来了,全队跟着母司继续前进。 方自归开着开着,感觉又开了半个钟头了,牧民家的灯光还是看不见,忍不住在车台里问:“豹版,还要开多久啊?” 母司在车台里说:“快了啊,再开差不多二十分钟就到了。” 怀着对好酒好肉的美好渴望,大家咬咬牙咽咽口水,继续前进。但这段路,好像特别漫长,开了二十分钟后,标兵在车台里说:“豹版,肚子饿得咕咕叫啦,金锁家在哪里呀?” 母司在车台里说:“兄弟们,晚上我们悠着点儿开,估计再开二十分钟就到了啊。大家坚持一下,不远了啊。” 终于,金锁家到了。 在饭桌上等上菜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方自归对母司说:“你个大忽悠,说开二十分钟,结果开了俩小时。” 母司笑嘻嘻地说:“你以前不也老忽悠我吗?说产品再有两个月就完美了,过了两个月,又说再有两个月就完美了。” 36. 让你失守的女人 圆月映照在沙漠边缘一个绿洲里的湖面上,像一面一动不动的圆镜闪闪发光。依偎着这个绿洲的一个牧民小院里,金锁老婆笑呵呵地站在木栅栏的后面,向一辆正开出小院的白色霸道越野车挥手。 遥远的月光照进了小院,之前用来烤肉的火盆放在了地上,木炭和树枝在白色的灰烬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温暖着坐在火盆边的方自归和母司,让刚吃饱了饭正喝茶的两人,都觉得非常惬意。 在沙漠里混了三四天以后,大家都觉得,卫生条件不太好的金锁家做的这顿饭,实在是惊天地泣鬼神,点点和阿玲都吃得差点儿泪流满面,兄弟们都吃得脑满肠肥。 小帅打着饱嗝从餐厅里出来,递给母司一支雪茄,在得到方自归允许后,也递了一支给方自归,便往厕所走去。母司是不抽烟的,可因为俱乐部里有几个兄弟抽雪茄,受他们影响,母司也开始抽起雪茄来了。 喝得醉醺醺的马爷走出餐厅去自己睡觉的房间,经过院子里时,拍了拍方自归的肩膀。 过几天方自归要去杭州东风寺参加一个皈依仪式,公司里事情也多,所以第二天方自归就先回苏州了,而母司还要带车队去玩巴丹吉林沙漠,这一晚,两人需要就工作等问题交接一下。 母司把雪茄伸进火盆里点着,吸了一口,“那两块地,你回去先看看。要是管委会等不及,你一个人决定就可以了。” 方自归也把自己手中的雪茄点着,“这么大的事情,还是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做决定比较好。” “没问题的啦,反正都在开发区范围内,只要面积合适就可以了。” 两人首先讨论了买地的问题,因为按照现在的销售增长速度,一两年以后,现有的洁净厂房可能就不够用了,而如果一两年以后,复行需要搬进面积更大的自建厂房,现在是到了讨论买地和建厂房的时候。 讨论完买地,两人又讨论了销售问题和招聘问题,等工作交接得差不多了,方自归语重心长地说:“母司,虽说公司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但我们还远远称不上成功。我们不能玩物丧志啊!” 母司嘴里吐出一团烟雾,笑道:“我知道的,克多。嗳,你就说这次玩沙漠,感觉怎么样?” 方自归点点头,“在沙漠里享受痛苦,还蛮有趣的。就是……” “什么?” “明天我带小柔回到苏州以后,我会跟她说分手。” 母司把雪茄从嘴里抽出来,非常惊讶,“啊?!这么决绝……小柔哪一点你看不上啊?” 方自归黯然道:“袋狼丢了的那瓶水,是小柔拿的。” “哦……” “我非常失望。进沙漠第一天晚上一起看星星,我还从宇宙学的角度跟她解释过集体主义的重要性。” “你跟小姑娘聊宇宙学?” “聊聊宇宙不是显得比较智慧嘛……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居然去拿人家的水。” 母司想了想道:“小柔呢,从没来过沙漠,她内心的恐惧感可能要强一些。其实是完全没有生命危险的,大不了,我油门踩踩,带一辆车往东,一两个小时就开到沙漠公路上,到人家村子里了。可能我分水的时候,那些强调节约用水的话讲得太严重,把小柔吓到了。” “有些公主病,有些作,我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她年龄还小。可是偷偷拿人家的水,这个是性质问题,我不能接受。” “克多,一瓶水就一块钱,也不必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吧。” “我没有告诉过你,地震灾区里一个村长和一瓶水的故事吗?” 母司咧嘴一笑,“你只告诉过我四个党员抱四条木腿抱了一宿的故事,还有你抬尸体的英雄事迹。” 既然如此,方自归就把一个村长和一瓶水的故事讲给母司听,向母司阐明人品之间可能出现的巨大鸿沟。原以为小鸟依人,原来是小人依鸟,方自归坚决不愿意做这种鸟人,觉得做这种鸟就是傻鸟。 “母司,小柔跟我不是一路人。” “克多,或者你把你的想法跟小柔沟通一下,听听她怎么说,给她一次机会。也许她只是一时糊涂。” 方自归摇摇头,“不想浪费我的时间。万幸的是,她虽然和我睡过了,可她还是处女,她的文化价值就没有下降,和她说分手应该还是容易的。” 母司“噗”地一口把刚喝到嘴里的茶吐了出来,“哈哈,文化价值没有下降……克多,妈的分手的事情也让你说得这么搞笑。” “还能怎样?失恋已经失麻木了,我只好以乐观主义精神面对人生的苍凉。” “克多,我也真佩服你,你学佛学成圣人啦?这些天,这么一个美女天天睡在你身边,你都没动心?” “我才不圣呢。这么久没碰过女人,谁说我不动心?” 母司手里夹着根雪茄灿烂地笑,“那你是使用了什么金刚护体大法?” “没有大法,就是觉得她年龄小,起了慈悲心。在银川住酒店的时候,她洗完澡撅着个屁股在那儿刷牙,我差点儿就没控制住。小姑娘前凸后翘的,她趴在洗脸池那儿刷牙,看上去腰又特别细,我一冲动,就从后面一下抱住她的腰,说,我恨不得马上把你扒光,结果……” “结果怎样?” 方自归抽一口雪茄,发现雪茄已经灭了,“结果把她吓得一抖,漱口杯和牙刷都掉到池子里去了。我再一看镜子中的她,眼睛里全是恐惧,再一看我自己,也是真够丢人的,涨得满脸通红,太激动了嘛。一看她那个状态,我也冷静下来了嘛,我就松开手,摸摸她的头说,没事没事,快穿衣服别着凉了。后来,就没发生。幸好没发生。” “现在事情就没那么复杂了。” 方自归把雪茄伸进火盆重新点燃,抽了一口,“小柔以前就说过她是处女,对第一次做爱感到害怕,我想我还是尊重她,等她长大一点再说。况且,我也还没决定一定要娶她,那还是不要夺走她的贞操,晚上抱抱亲亲脸蛋就可以了。” 十几只蜷缩在一起的羊挤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它们的眼睛看向方自归和母司,好像羡慕那一盆闪着红光的火盆。干燥的风刮过小院,屋顶上的卫星电视接收天线在风中摇摇晃晃,在黑暗中阴郁地闪烁着银光。 “母司,我看见紫菡钻你的帐篷,你也钻紫菡的帐篷,什么情况?” “没什么,就……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情。” “啥?你们……做了?” 母司嘴里的雪茄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火星,“嗯。” 方自归吸了一口雪茄,发现自己的雪茄又灭了,悲愤道:“母司,你都俩老婆了,该知足啦,咋还一见到美女就失守呢?” “谁说我一见美女就失守?就五月份在库木塔格,车队里也有两个没主的女副驾,其中一个美女富二代,主动往我怀里扑,被我义正词严拒绝了。” “哦……上次怎么这么有觉悟啦?” “那个妹子太幼稚啦,几句话就听出来。从小娇生惯养,人生观价值观都有问题,这种妹子我不喜欢,扑上来我也不要的。克多,其实我并不渣的好不好!” 方自归不语,又把灭掉的雪茄伸到火盆里去。 沉默片刻,母司突然义正词严地说:“难道一夜情就不珍惜了吗?” 方自归嘴里叼着重新点燃的雪茄,惊讶道:“一夜情……咋个珍惜法?” “收她做三老婆。” 方自归嘴里的雪茄差点儿掉下来,“卧槽!” “这样就不是一夜情了。” 方自归把雪茄从嘴里取下来,“你行,这下变成夜夜情了。但是……这次你咋就失守了呢?” “两情相悦。她很崇拜我,我很喜欢她。” “在一起才相处几天,就很喜欢啦?” “对。刚好呢……我以前喜欢女生披长发,现在我就喜欢女生把头发扎起来,额头露出来,我要干净一点的,干练一点的,着装正式一点的。我刚喜欢这种类型,就碰到她了。她如果早一点出现呢,我还不喜欢这种类型。她气质又特别好,你看她就是穿牛仔裤、沙靴,看起来气质也特别高贵,我就喜欢她。” “可是她内涵怎么样呢?” “我跟她很讲得来啊!她说个东西,比如说我们这帮车友每个人的性格,还是蛮一针见血的。比如谁谁谁喜欢吹牛逼啊,谁谁谁城府比较深啊,她都说得八九不离十。女人有这种能力的,我没碰到过。” 方自归突然产生了好奇,问:“那她对我这个车友有没有什么评价?” “有。她对你的评价非常高。” “她……高在什么地方?” “她说,一看你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表面看像书生。说你循序渐进,稳扎稳打,车开得很好,还是开了两天以后才让小柔上你的车,说明你做事很负责任。” 方自归心想,这个女人可真厉害,她说这种话,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反对她和母司的婚事了。 “这女人……什么背景呢?” “她只有高中学历,经济条件呢也好的,自己很多家食品连锁店开着,自己也开奔驰的。因为她前夫的条件以前比较好。” 方自归又惊讶了,“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啊!” 母司抽了一口雪茄,依然淡定:“amb这个品牌就是她前夫创立的,现在不是也上市了嘛。但她跟她前夫离婚的时候,她前夫的事业还不大,离婚时候只给了她一辆车和两百万,她后来自己开加盟店也还做得不错。她离婚五六年嘞,离婚后单身到现在。七八年的,其实跟我们是一代人,现在也三十多了,也想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嘛。” “她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为什么离婚啊?” “性格不合,另外觉得她前夫不够尊重她。所以她说她前夫现在做大了,她也不后悔。我觉得,紫菡是个很好的女人。你看,沙漠里住帐篷,诗意、桔子、小柔都和男朋友睡,点点和阿玲睡,女人里面就唯一紫菡是一个人睡一个帐篷的,可是她从来没哭过。克多,你不觉得,紫菡这种和我们这种,是一路人吗?” 方自归手里夹着那支又熄灭了的雪茄,沉默片刻道:“怪不得有人说,旅行最能检验两个人能不能走下去……” “我们肯定能走下去。” “母司,我担心的是,你现在三个老婆了,你应付得过来嘛?” 黑暗中火星一闪,母司又抽了口雪茄,“应该没问题。你看谭悦和楚楚,开始也都有些怨言。但我对她们都好啊,该尽的责任也都尽,给楚楚买了lv的包,我肯定也会记得给谭悦买个蔻驰的手表,慢慢两个女人的心气也没有了嘛,她们也承认各自的人生定位了嘛。” 方自归心想,自己这趟来沙漠主要就是来泡妞的,结果还给泡丢了,而母司这趟来沙漠,根本就没有讨个三老婆的预算,他却白白又捡了一个老婆,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就是……兄弟,你现在有三个老婆了,而兄弟我又失恋了,你能不能停一停开拓进取的步伐,稍微等等我呢?” “哈哈哈哈……你这是自己作啊——” 方自归手里夹着熄灭的雪茄故作愤然道:“你还笑,你看不出悲伤蒙住了今夜的天空吗?” 母司用夹着冒出缕缕青烟雪茄的手向前一指:“克多,回去了我发动我所有的资源,给你再介绍一个。” 37. 曾经红过的女人 蓝天把起伏的山峦和山上的东风寺紧紧地拥抱着,寺院内的果园里飘着一种果实即将成熟的香气,山顶佛塔那金黄色的塔顶,在微微发紫的雾气中静静地耸立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小汽车,弯弯曲曲地跟随着山路的弧线,停在经过寺院门口那条路的路边,因为寺院内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 这天因为寺里有集中皈依仪式,来寺里的汽车就格外多了一些,这些车里面,就有一辆喷着五个金色星星的红色polo轿车。 身穿藏青色海清的方自归匍匐在大殿内的地面上,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青石板,便翻转按在地上的手掌,把手掌像开花那样缓缓张开,掌心朝上。 三拜之后,方自归和其他师兄一起站了起来,看见袅袅青烟之间,智航师父穿着非常隆重的袈裟正襟危坐,在一个被鲜艳的金黄色台布包裹的大案之后,故作严肃地眯着眼睛,就想起他平时嬉笑怒骂的可爱样子,突然有点儿想笑。然后,方自归又马上意识到,在自己人生中这么重要和严肃的时刻,是不能笑的,就没敢笑出来。 师父说,皈依前和皈依后的心有很大不同,方自归此刻细细品味,没觉得“心”发生了多大变化,只觉得穿着尺码太大的海青,“身”有点儿不舒服。尽管如此,方自归还是在佛像和师父面前,跟大家一起朗读刚发下来的一个小册子,尽可能郑重地又发了一次菩提心。方自归以为,几年前自己就已经发过一次菩提心了,这次跟五六十个师兄一起发,肯定发得更厉害一些,万一上回私自发菩提心佛菩萨没注意到,这次应该不会错过了。 皈依仪式完毕,方自归拿到了皈依证,一打开,只见证书上黄色的页面金光闪闪。 方自归心想,如果用医疗行业作类比,这个皈依证,大概就相当于成佛这个行业的注册证。证书上,方自归的成佛编号是“东风寺20090139”,猛一看,好像东风系列战略洲际导弹尾翼上印的产品序列号。据说有了这个产品序列号,还要经过三大阿僧祇劫才能成佛,可见成佛比成亲严谨得多,从数学的角度看,至少要严谨许多万亿倍。好在爱因斯坦说过并证明过,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佛祖也说过并证明过,时间和空间是虚构的,方自归才对成佛道路的漫长没有失去信心。 证书上方自归的法号是“归仁”,也是这次批量皈依时批量命名的,就是来皈依的师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通通都加个“仁”字。看着皈依证上自己的法号,方自归当时想起自己的同学及天使投资人程果,心想哪天程果因为投资失败起了烦恼,万一生了菩提心,皈依后岂不是要叫“果仁”?不禁觉得……还是自己的“归仁”比较好。 整个皈依仪式持续了一上午,回苏州前,应辉请方自归吃了顿午饭,结果应辉对那张金光闪闪的皈依证完全不感兴趣,却对方自归再次失恋比较关心。在详细了解了方自归与九零后女生相亲和分手的细节后,应辉也不体谅方自归的心情,通过往伤口上撒几颗盐的方式开了个玩笑,笑着说:“哥们,几个80后你搞不定,现在你跟90后也分手了,你再蹉跎些日子,是不是接下来要把魔爪伸向00后啦?” 应辉的玩笑把方自归皈依后的喜悦心情都冲淡了一些。这一晚方自归特别夜观天象,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想起伍明哥皈依那天,就有流星从天边划过……唉,看来自己的成佛产品序列号,太靠后了些,还是人家伍明哥的信号比较强。 不过,虽然信号不强,方自归决定还是按照智航师父的建议,每晚入睡前打一坐,进入到实修阶段。方自归心里盘算,即便打坐并不能让心静下来,至少能够起到通经活血的作用。 方自归拿到皈依证不久,复行科技也拿到了国内的注册证,梧桐资本的三千万风险投资应声到账,复行科技正式启动国内销售。 方自归发现,佛法六度也可以用来做销售。降价促销是布施;不卖假货是持戒;被客户骂要忍辱;陪客户喝酒要精进;进去了要禅定,不可以进入合格供应商名录后,就降低产品和服务质量,否则以后你连在客户面前忍辱的机会都没有了;最后,还是要般若,用智慧让客户心甘情愿地把东西买了,并且一直买下去。当然,这些都是在理论上,具体工作落在实锤上,母司招一个营销总监的工作就更紧迫了起来。 方自归跟钟宇一见钟情那天,母司面试了三位猎头推荐的营销总监候选人,但母司都不满意,至今母司也没遇到中意的。如今母司在沙漠里又收了一个老婆,可他的营销总监还没有到位,梧桐资本都有些着急。 资本追求高回报,梧桐资本也不例外,希望复行科技尽快在国内开始销售,实现更快速的业绩增长。此时国际金融危机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欧美经济不行,中国经济却不错,资本要尽可能分享中国的增长。政府因为担心全球金融危机拖累中国经济,出台了四万亿计划,甚至还出台了房贷利率全部打七折政策,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哦不,大水漫灌焉有死角,房产和生产就这样又起飞了。所以,方自归就惊奇地发现,零八年初自己把上海的最后一套房子卖掉后,上海房价就结束两年多的滞涨开始大涨,至今不到两年,房价上涨了100%,市中心已经涨到每平米三四万元,让为了救公司而在房价低谷期抛掉三套房产的,如今无房一身轻的方自归,感到稍稍有点儿沉重。而同时期美国房产的价格平均下跌了50%。 资本越来越重视中国,梧桐资本的闻总亲自牵线搭桥,介绍了一位已退休的据说极资深的高格中国区前高管翠西给母司,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她招进来,为复行的国内销售开疆拓土。 这天,来自香港的翠西就来到苏州跟母司见面,她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说:“我九二年来到中国大陆,是我建立了高格缝线业务的中国团队,后来高格的吻合器业务进入中国,也是由我建立了高格吻合器业务的中国团队。” 母司一听非常惊讶,问:“翠西,您从九十年代开始,在高格中国区一直做到去年退休?” “对。” “您退休时在高格是什么职位?” “大中国区负责closuretechnology事业部的vp。”【译:缝合技术】 “这个事业部做哪些业务?” “就是缝线和吻合器这两块。” “您曾经是高格集团这个事业部在中国的老大?” “是。” 幸好母司不戴眼镜,否则非惊讶得眼镜掉下来不可。 母司第一眼看到翠西就有些惊讶,因为闻总说翠西是退休高管,母司便想象她大概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谁知穿着职业西装的翠西看起来并不老,而她确实也就五十多岁,精力充沛很干练的样子,给人感觉她还完全处于当打之年。 “如此说来,您称得上是行业泰斗啊!” 翠西自信地微笑,“在中国吻合器行业做过的专业人士,应该很少有人不知道我。” 怪不得翠西过来谈就业问题都不带简历,业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神,业内曾经大红大紫的女人,要在业内找份工作,当然不需要带简历。这就好比已经练成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绝世武功天下闻名,她来苏州某保安公司应聘个区区保安队长,哪里还需要带简历呢? 38. 曾经闯过的女人 高空中的风把窗吹得有些摇晃,光线从半开的百叶窗帘透进来,在母司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上撒下一道道白光。大班椅后挂着一幅由黑木框裱起来的书法,用隶书写着“白驹过隙”四个大字,这幅书法的下面,站起来的母司正给翠西的茶杯里续上热水,实际上是他想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整理一下。 母司重新坐了下来,说:“您是我们这个行业的老祖宗。” 翠西笑道:“可是我觉得我并不老。” “嗯,是的,可是您几乎见证了这个行业的整个历史。” “可以这么说。” “所以,我有很多东西可以向您请教。” “哈哈哈,james,谈不上请教,我们互相交流。” 接下来,这个所谓面试的前半段,就变成了母司向翠西请教,特别是向翠西请教本行业的历史。母司对五千年的中国历史都这么了解了,对仅仅才二十年的中国吻合器历史却还不是非常精通,请教的兴趣自然非常浓厚。 最早一批做吻合器的中国公司,是千禧年左右在江苏出现的,而翠西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为两大巨头之一的高格做吻合器业务,那她确实是母司在这个行业里的老前辈的老前辈。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教到一半,母司笑道,“没能早一点知道您这位行业泰斗,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国内做销售。” 母司请教得差不多了,便向翠西介绍复行科技的历史,介绍到一半,翠西笑道:“原来我服务了几十年的公司,是你们一直想挑战和打倒的对象啊。” 母司也笑道:“一个行业在全球完全被两家美国巨头垄断,这样的行业格局难道不应该被颠覆吗?” 翠西点点头,“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实力,但我很敬佩你们的理想。” 接下来,两人越聊越热烈,到后来母司觉得自己一个人hold不住,正好方自归也在办公室,母司便拉方自归跟翠西一起聊。 三个人也聊得热火朝天,等互相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母司问:“翠西,我们公司的历史和现状,我们也介绍得差不多了,最后您还有什么希望了解的吗?” 翠西完全是有备而来,“我现在有四个问题要问。” 母司点点头,“您请问。” 翠西道:“复行科技在未来十年要做到怎样的规模?比如说,年销售额到多少?” 母司和方自归面面相觑了片刻,母司道:“说实话,我们的业务刚刚开始起飞,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十年后复行科技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还没有清晰的规划。翠西,如果您对我们的团队有信心,愿意加盟我们复行科技,我们可以一起来做未来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 翠西道:“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们的产品策略是怎样的?目前有多少产品线?我们对产品的质量,对产品的创新,对产品的技术是怎么看的?” 母司道:“关于产品,克多你来回答吧。” 知道翠西为高格服务了这么长时间,方自归有一些戒心,因为翠西此时无疑还跟许多高格的老同事有联系,方自归就没打算带翠西参观复行的研发中心和工厂,就没打算讲太多产品上的细节,便大致讲了讲复行的产品策略,以及已经开始销售的和还处于研发阶段的产品种类,但翠西还是对方自归的介绍相当满意。 翠西道:“所以,你们完全是自主创新。” 方自归点点头,“没错。” 翠西道:“iamsoimpressed.”【译:我印象深刻。】 母司问:“您的第三个问题是?” 翠西道:“公司未来有没有上市的计划?” 母司和方自归又面面相觑了一下,母司想一想道:“短期内我们没有上市计划,其实团队里我们还从来没探讨过这个问题。但长期来说,我们当然也希望公司能够上市。” 翠西问:“五年内有没有上市的可能?” 这时,方自归和母司都产生一个感觉,就是这个所谓的面试,不是母司面试翠西,而是翠西面试母司和公司。 母司想一想道:“五年内我想应该没有可能上市,十年内我想有这个可能。” 方自归问:“翠西,您最后一个问题是?” 翠西道:“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我决定加入你们的团队,公司是否能够给我一定的股权激励?” 方自归和母司又面面相觑了一下,方自归想一想道:“对高管进行股权激励,这个问题我们以前没考虑过。不过……” 母司道:“不瞒您说,通过给予股权招聘高管,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过先例。但是,翠西,对于能够为公司带来巨大价值的高管,我们未尝不能考虑股权激励,只是我们团队内部也需要讨论一下,如果要用这种方式,具体怎样操作。” 翠西单刀直入,“james,victor,不瞒你们说,在人生的上半场,我做为职业经理人在高格做到这个职位,我已经达到人生巅峰了。人生的下半场,我希望能够加入一家小型的创业公司,做为一个创业者帮助这家小公司做大,并且做上市,那么对于我来说,就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巅峰。” 母司道:“明白了。” 方自归道:“明白了。” 翠西道:“当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互相了解,我们双方可以都再考虑一下。” 母司道:“在这个时点,我们也确实需要销售型的高级管理者……我们保持联络,下次找个时间再好好谈谈。” 方自归道:“翠西,我很钦佩您退休了还这么干劲十足,还有这样的理想。我想……除了我们以外,您也可以和其他做吻合器的中国创业公司做些交流,看对您来说是否有更合适的机会。而我们的大门也是开放的,让我们都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最后都能做一个成熟的决定。” “好的。”翠西很干脆地站起来,向方自归伸出手,“那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 翠西走了以后,当着母司的面,方自归立即给高格上海研发中心和上海总部的两个朋友打了电话,从侧面了解一下翠西这个人,于是翠西重出江湖的画面,便在两人面前清晰了起来。 翠西是撒切尔夫人式的铁娘子,形象上看起来虽然娇小,但她杀伐果断,专业敬业,在业内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和广泛的人脉,她在高格集团负责的缝线和吻合器事业部,就是从她开始,员工人数到了几十人,到了几百人,到了几千人,一步步发展壮大到今天的规模。 高格这种跨国公司,高管的年龄超过五十五岁,就不会让他或她还在一线挑大梁了,翠西一年前就从高格退休,从上海回到香港过了一段悠闲的生活。但是,英国的撒切尔夫人退休了就退休了,中国的翠西夫人……因为香港已经回归,英国的翠西确实变成了中国的翠西……翠西夫人退休了是不想退休的,像广场舞这种特别能让中国退休大妈感觉自己重新达到人生巅峰的项目,在香港又不流行,翠西夫人就觉得在香港的退休生活,使自己始终在人生低谷徘徊,她在退休一段时间后,就想换个跑道,到创业公司再达到一次人生的巅峰。 画面虽然清晰了,翠西这样的大神愿意到庙小妖风大的小公司来,逻辑上也贯通了,不过,母司和方自归讨论了一下把翠西招进来的可能性,两人还是产生了一些分歧。 “梧桐资本的闻总认为,如果我们能把翠西招进来,就能利用她在国内医疗圈的广泛人脉,迅速建立销售团队,迅速打开国内市场。”母司道。 “闻总这个观点很费钱知道不?”方自归道。 “这个我当然明白。” “咱们也都是在跨国公司做过的,猜也能猜得到,翠西这个级别的高管,年薪怎么也要几百万。”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 “而且她还要股份!” “要股份我才觉得事情就正常了。高格这种跨国公司不可能给高管股份,最多给期权,但我们这种创业公司可以给股份,只要她能发挥作用。这是我们吸引人才的优势。” “我的疑虑是,以我们现在这个体量,能不能消化得了这样级别的外企高管?她一个人的薪水相当于我们办公室里一大帮人的薪水,但是她的贡献,是否能跟我们团队这一大帮人的贡献相匹配呢?她的职业经理人基因,是不是能和我们这种创业者的基因相匹配呢?我觉得,请这么一个资历的人,中间有断层,风险很大。” 母司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一方面,我们还是跟翠西保持联络,另一方面,我们请猎头再推荐有没有其他候选人。同时,我们也不等了,我亲自招销售员,立即组建国内销售团队。我也不是没做过销售,在新的营销总监到位前,我亲自带队开拓国内市场。” 此时,母司不但要开拓国内市场,还要继续扩大国外市场,不久后举行的medica医疗器械展,母司就和方自归双双联袂上阵去德国参展,然后,两人在展会上见到了久违的吕鸿。 方自归与发小吕鸿很久没见过面了,因为兰州、苏州虽然都是国内的州,但兰州与苏州的距离,比海德堡到哥德堡要远得多。这两个德堡就近多了,尽管这两个德堡还是分属于不同国家的堡。 自从复行科技退出心脏瓣膜业务后,方自归跟吕鸿再没见过面。吕鸿一年多以前离开了心脏瓣膜厂,加入一家民营的医疗器械公司,这次是协助新东家参加medica。 “吕武姐姐现在怎么样?”他乡遇故知后,方自归高兴地问吕鸿,“还在加拿大吗?” “还在加拿大,好几年没回国了。生了两个儿子,在家里做全职太太。” “姐姐她心甘情愿做全职太太?” “对。”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还豪情万丈地回来中国创业,就是你怂恿我创业那年。” “她说她不想折腾了,反正姐夫的工资也够他们一家用了。” 方自归心想,有的女人退休了以后还想创业,而在中国市场经济大潮中闯荡过的仍然年轻的姐姐,却选择了退休。 39. 曾经追过的女人 medica医疗器械展中国馆,复行科技l型开放式展位的上方挂着一个泛着光亮细腻白光的正方形框架,正方形的每条边上,都垂下来一排用led灯管做成的字母——forsun,在黑色天花板的背景下,散发着柔和醒目的红色光芒,让从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向走来的参观者,一眼就能够注意到。 吕鸿把胳臂肘撑在一个放着吻合器样品的白色柜台上,笑着对方自归说:“我现在的姐夫不是你之前见过的那个姐夫了。” “哦,那姐姐是……换了一个姐夫?” “换了一个老公。” “新姐夫什么样的人?” “做石油行业的,年收入十几万加币,一家人也够用,我姐也不想奋斗了,就在家带带孩子,日子也挺滋润的。” “我是问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我姐现在的老公?” “对。” “老外。” 方自归笑道:“姐专门吃定老外啊。” 这时,一个老外站在复行展台的这个白色柜台前,用英语问方自归:“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是。” “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的产品。” “好的。”方自归转头对吕鸿说:“干活了。晚上一起吃饭。” 忙完了一天,方自归和母司找到吕鸿一起去吃饭。他乡遇发小,德国啤酒和德国猪蹄又这么有名,大家肯定要好好喝一杯。 在一家餐厅里,猪蹄上桌时,方自归就已经从吕鸿嘴里得知,吕武在上海创业失败后回到加拿大,很快就离了婚,但吕武的生活效率非常高,离婚不久就和另外一个老外结了婚,婚后生了两个儿子,如今夫妻恩爱,比翼双飞。 了解了吕武在加拿大寒冷而幸福的生活,方自归禁不住感叹:“还是女生适应能力强。她在那么一个陌生环境里,跟一个文化差异这么大的老外长期一起生活,倒也过得惯的。” 母司道:“女人一向都比男人适应能力强。” 方自归道:“但是也有例外。我一个大学同学在芬兰,也曾经泡过洋妞,但他最后还是娶了个中国妹子。现在孩子也有了,可他老婆喜欢中国而不喜欢芬兰,现在两口子就这么两国分居着。” 吕鸿道:“长期分居,恐怕不行吧。” 方自归道:“我同学老婆是大学讲师,假期多,两口子一年还是能在一起几个月。将来就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了。当初,还是我怂恿我同学跟他老婆结婚的,希望他们最终不要离婚。” 母司道:“老外就比较干脆,长期分居肯定离婚了。” 吕鸿道:“中国人好像特别有耐性。” 方自归道:“我觉得主要不是耐性,主要还是因为经济基础。在国内,老婆在家带孩子老公在外地赚钱的情况很多,中国就处在这么一个经济阶段。方自强不就是这样吗?一年在家里只待几个月。” 母司道:“我创业前在一家外企打工,有个同事是清华毕业的,老婆、儿子在南京,他每个月回南京一次。我这同事的美国老板就觉得难以理解,有次一起吃饭,那美国老板和我聊起那个同事,他说中国人不重视家庭,我说中国人其实更重视家庭,如果哪天中国人像美国人那样有钱了,中国男人会和美国男人一样不愿意和老婆分居。那个同事家在南京工作在苏州,还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养家,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家庭。” 吕鸿灌了一大口啤酒,“归根结底也是缺钱啊!” 聊起钱的问题,三个人就开始聊医疗行业的那些人和那些事,聊着聊着,聊到了让三人结缘的那家瓣膜厂。 母司问:“瓣膜厂改制后来成功了吗?” 吕鸿摇摇头,“到现在也没改成。没人接盘。” 方自归问:“那现在瓣膜厂的效益怎么样?” 吕鸿又摇摇头,“效益好的话,我去年也不会辞职出来了。” 母司道:“当年我们做瓣膜的时候,可是做到了中国市场的第一名。” 吕鸿道:“现在的第一名是bj那家公司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双瓣膜还是国内品牌当中最早做出来的嘛,还是能在国内市场占一席之地,只是你们不做了以后,一直在走下坡路。现在瓣膜厂死又死不了,效益又不好,去年外面又有很好的机会,我干嘛还继续耗下去。” 母司道:“有点可惜。” 方自归道:“当年收购协议都签好了,谁知道又出来一个婆婆,突然之间把收购价格从一千万提到六千万,我坐在那儿差一点晕厥过去。” 吕鸿道:“现在一千万都没人接盘啦,不知道这个厂将来的前途怎么样。好在呢,在厂里这么多年,我在医疗行业里积攒了不少人脉,这个还是值钱的。去年各省正好进行了第一次药品、医疗器械的招投标,这也是医改的一部分嘛,我这些人脉对参加投标有帮助,想换个公司做做倒也不难。” 母司道:“我们之前的关注点都在国外,实际上错过了这次医改的机会。没参加那些招投标,现在我们复行在国内很多省份没有销售权,只能将来渐渐扭转这种局面了。” 一顿啤酒三个人都喝了不少,方自归回到酒店后晕晕乎乎,就没有按原计划打打坐,而是洗漱好往床上一躺,胡思乱想起来。 然后,各种妄念开始在方自归的脑海里出现……吕武姐姐长相平平,在中国无法倾国倾城,甚至倾县倾镇也非常困难,可她咋就这么受老外欢迎呢?或者说,老外眼中,吕武姐姐这样的算是美女?如果是这样,吕武姐姐出口到加拿大就对了。亚当斯密说,国际贸易促进生产要素的优化,吕武姐姐很好地发挥了比较优势,在加拿大获得了幸福,再次证明了国际贸易互利性原理的正确性……怎么就没有外国姐姐利用自己的比较优势,进口到中国来,让我获得幸福,再次证明国际贸易互惠互利呢?……方自归终于睡着了。 展会最后一天下午,展馆内的参观者已经不多了,方自归不免心情放松下来,在展览中心随处转转,也看看其他的展台。 与复行第一次参展只带了一块布和一个样品不同,这次复行的展台是请专业广告公司设计的,展位面积也扩大了很多,展品数量也增加了很多。而此时的中国馆,也与那时的中国馆大不相同,各展位也都时尚了很多,展品不再只是低科技含量的手套、口罩、中药泡脚之类,海报上不再出现甲骨文和小篆,背景墙上不再有大面积的大红大紫,中国参展商们终于不再把medica当成年货街来布置了,有几个特别突出的展位还能给人一种朦胧缥缈的高科技感。 方自归走出中国馆,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深蓝色女式西装、身材丰腴的女人,方自归用余光扫了那女人一眼,突然觉得面熟。 这时,对方也注意到了反常的方自归,然后两个人同时都怔住了。 “自归哥?!” “云儿……你怎么在这里?” 方自归前两天还梦到,待进口的姐姐,利用国际贸易互利性原理给了自己幸福,难道今天待进口的姐姐……哦不,妹妹……就在现实中出现了吗? “我在这里工作呀。你……是来看展览吗?” “我是参展商。” 云儿脸上露出微笑,“那么,你们是我们的客户。我在杜塞展览公司工作。” 40.一切皆有可能,人性皆无不同 杜塞尔多夫的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一座没开灯的教堂看起来是黑乎乎的一块,莱茵河静静地从教堂脚下流过,寒风吹拂着因为建筑物的灯光而变成红色的涟漪,岸边停靠的一些私人游艇,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微微摇晃着它们白色的影子。 河边的一座餐厅里充满着温暖明亮的黄色光线,西面墙上的壁画里面,洛可可风格的粉红城堡似乎永久性地沐浴在阳光中。方自归一边切着盘子里的牛肉,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看了看以壁画为背景的云儿,突然产生一个感觉,就好像吃下去了一颗浓缩着时间精华的粉红色药丸,现实变成了可塑性很强的一个梦境。 云儿的嘴唇蠕动着,因为方自归说的又一个笑话,正咀嚼的嘴笑起来露出了牙齿,然后她就捂住了嘴。 然而方自归继续开着玩笑,“你看隔壁桌的这对老外,他们的牛肉切开来,血丝历历在目,可见他们过的确实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云儿尽量忍住笑还是笑了出来,“哈哈哈……人家是halfdone,我们是welldone,那是不一样嘛。”【译:五分熟,全熟】 “嗯,我知道老外好这口,但是我觉得吧,还是我们的welldone更加先进。” “食物不存在先进不先进的问题吧。” “当然我们更先进。你看,不管我怎样插科打诨,你一次一次笑,你雪白的牙齿上,怎么也不会沾上血迹,怎么也不会呈现出一种血债血偿的意象。” “哈哈哈……” 方自归和云儿用中文聊天,所以方自归也不怕他对于德国饮食文化大不敬的调侃,被周围那些正享受德国饮食文化的德国人听到,逗哏的角色在舞台上……哦不,在餐台上自如发挥,就把云儿一次一次逗笑。 “自归哥,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呢。” “我当然跟以前不一样,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而我们已经分别两年多了。” 其实方自归明白,自己确实不一样了。 当你无欲无求的时候,你就容易进入到最佳状态,这跟佛法的道理是一样的。 以前跟云儿交往心思太重,因为太想得到,就太过于小心翼翼,但现在,方自归完全没有这种心理负担。这次偶遇云儿,方自归第一眼看到她时,也猛然心里一动,但他马上就想到,动是白动,不如不动,或者像师父教诲的那样,如如不动。从“小心翼翼”到“如如不动”,变化自然非常大了。 “自归哥,你觉得我有变化吗?” 方自归气定神闲地继续调侃:“气质上有很大变化,不变的是你的美丽。” 云儿又一笑,然后敛笑道:“是的,这两年我经历了很多。最近有个朋友还说,和我刚上大学时那张懵懂的脸相比,现在我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方自归又往嘴里塞进一块牛肉,“你都经历了什么?” 云儿放下了刀叉,“比如说……你还记得我室友艾伦吗?那个哈萨克姑娘。” “当然记得。” “艾伦学习很好,很坚强,可惜命运与她总是开玩笑。” “嗯,命运喜欢跟所有人开玩笑。命运这次给艾伦开的是个什么玩笑?” “毕业那年,她得了淋巴癌。” “哦……这个玩笑开大了。” “她休学了,回国治疗,受了好多苦,做了化疗以后,头发都掉光了。” “可惜了她那一头黑亮亮的头发。” “但她挺乐观的,她总是会拍照给我,然后在下面说:你看,这个世界上有我这么漂亮的光头美人吗?” “哦,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啊!” “在我心里,她就是一朵散发光芒的向日葵。以前她一直帮我的,和我一起做作业,给我讲我不懂的地方。所以现在我们一直有联系,每次圣诞节,我都亲自做饼干,邮一个包裹给她。” 方自归举起红酒杯,“让我们祝福坚强的艾伦战胜病魔!” 云儿握了下拳头,也举起了酒杯,“艾伦加油!” 两人碰杯,方自归喝了口红酒,问:“毕业以后,为什么你没有留在法兰克福?我一直有个印象你在法兰克福。” 云儿放下杯道:“我更喜欢杜塞。杜塞有德国最多的最正宗的中餐厅,有些荷兰人,周末专门开车到杜塞来吃中餐。” “那你不是应该回中国吗?中国才有最多的最正宗的中餐厅。” “杜塞也不仅仅是只有中餐厅,也有很多国际活动。” “我觉得德国人蛮骄傲的。你在德国生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二等公民的感觉吗?从来没有被歧视过吗?” “说实话,我觉得如果对中国人有些许歧视,其实是国人自己作。” “这如何说?” “国人有些很不好的习惯,我看到都很无语。随地吐痰,公共场合大声喧哗,德国人对本国人这样的举动都无法忍受,你想他们对一些中国人的态度又会怎样呢?” “确实是,文明素养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上的。中国人的素养还没有那么快跟上。” “最烦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这些长着中国面孔的,在商店里也会被恶意的询问是不是来抢奶粉的,你明白吗?”云儿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前几天我到一家超市,只想买些牙膏牙刷什么的,那些东西正好是摆在奶粉架的旁边,我正在看要拿哪个牌子的时候,有个店员就过来对我说,你是来抢奶粉的吗?你不要来了,我们店里的奶粉已经被抢光了,请你不要来了。我真是躺着都中枪啊!欧……我觉得我好无辜。我说我不买奶粉啊,店员就告诉我,早上来了两个中国人,他们以为是游客,没想到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他们把店里的奶粉全买走了!” 这还了得,德国……对了,话说在德国拿着钱抢奶粉,理论上是站得住脚的。 虽然理论上站得住脚,方自归还是有些惊讶,“抢奶粉已经抢到德国来啦?我以前只听说香港有这个问题,香港那边儿已经限购了。” 云儿面带无奈,“德国商店里也贴上限购标签了,就是针对中国人的。” 三鹿毒奶粉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看来影响力依然十分深远,此时,仍然深深影响着世界经济和世界人民的生活。 吃完了牛排,方自归和云儿继续喝那瓶红酒,听着餐厅里的音乐继续聊天。方自归大学时是红酒配凉皮,现在算是过上了红酒配牛排的正常生活。 现在中国人的生活确实变化大,连随地吐痰,都能吐到德国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自归哥,这几年,你的经历多吗?” “多。” “比如呢?” “比如生死。” 云儿非常惊讶,“生死?” “公司经历过生死。我们公司差一点儿破产,好不容易才熬过生死线。人也经历过生死。汶川大地震后第二天,我就进入重灾区做志愿者。” 云儿的惊讶变成了惊叹,“哇——你在汶川地震的现场啊!佩服你,自归哥!” 方自归淡淡一笑,“都是终身难忘的经历。” “经历过这些,有很多感悟吧?” “很深的感悟。我认识到,公司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认识到,人类要完完全全地敬畏大自然。从灾区回来后,我在网上看到一幅照片,我还悟到了一个关于人性的道理。” “什么道理呢?” “就是人类一切行为的最底层动机,都是为了基因的延续。” 云儿歪着头想了一下,“能不能解释一下?” 方自归严肃地说:“那幅照片是这样的:一个母亲双膝跪地匍匐着,双手撑住身体,已经被垮塌的楼板压死了,而母亲身下有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新闻报道说,在母亲的庇护下,这名婴儿被毫发未损地救了出来,而母亲塞进婴儿小被子里的手机里,保存着这样一条短信:‘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云儿眼睛热了,“哇,太感人了!” “我在灾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搬运尸体,我亲眼看到过类似的姿势,只是母亲身下的孩子已经死了。看到网上那幅照片,我突然就悟出了那个道理。” “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是基因的延续?” “对。举个例子来说。自私是人的本性,但我们却能看到一些无私的行为,甚至能为了他人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比如,为保护孩子甘做人肉盾牌的母亲,为抵抗侵略慷慨赴死的民族英雄,为更多人的解放从容就义的革命烈士。这些无私行为的最深层原因,都是基因的延续。” “哦……” “就像非洲野牛群在迁徙时,会有几条强壮的野牛断后,断后的野牛被狮子吃掉的概率,远远大于其他野牛,那么断后的野牛,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私的牺牲呢?这是因为,基因告诉它们,为了保护种群的基因能够延续下去,强壮的野牛,就应该冒着生命危险与来犯的狮子搏斗。再举个例子,虽然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比如内向外向,勇敢懦弱,但有一个共性是人人皆有的。就是一个人,永远都想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好的、美的或者优越的一面。中国人爱面子,欧洲人珍视荣誉,根源都在于此。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把最好的自己表现出来,更容易吸引异性,能够提高把基因延续下去的可能性。” 云儿看着已经喝得满面潮红的方自归,感觉他不喝酒像马三立,喝了酒像柏拉图。 41. 再续前缘 那对吃完了血债血偿的牛排的德国情侣走出了门,系着蓝色围裙的服务员走过来收拾他们的桌子。服务员看了端着红酒杯的方自归一眼,露出笑容,方自归也对服务员笑了一下。 云儿看了看窗外的街景,一辆红色宝马轿车沿着街边飞驰而过,街对面二楼的阳台上放着几盆绿色的植物,一只黄色的大型拉布拉多犬被它的主人牵着,在人行道上悠闲地探索。 “刚地震的时候,大地在摇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我侄女幼儿园的方向,而不是我父母家的方向跑去,几乎是本能地跑过去。”方自归说,“后来我意识到,我是在向基因传递的方向跑去。” “因为你侄女,是跟你基因最接近的下一代。”云儿道。 “没错。”方自归喝了一口红酒,“我就分析我自己。我上了足球场,永远是不喜欢输的,但是,如果踢球时场边有几个漂亮女生观战,我就会格外努力,而观战女生中如果有自己中意的女生,告诉你,我踢球时血液都在燃烧。” “男人大概都是这样。” “是的。为什么会这样?说到底,也是为了基因的延续。” “哦……” “当全是男生踢球时,我踢好球,是为了赢得同伴的尊敬,减少同性伙伴对我的威胁。当有女生观战时,我兴奋了,因为如果我踢得好,就增加了对异性的吸引力,也就增加了基因传递下去的概率。正是同样的原因,我在舞台上有强烈的表现欲,如果台下有人鼓掌,我就特别嗨,因为我本能地希望展示自己,就像雄孔雀在雌孔雀面前开屏一样。当你的才华表现出众,就容易增加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基因拷贝。” “哦……” “上大学时,我第一次看到我情敌和我女朋友说话,我非常焦躁和愤怒,这之前我不知道我会是这样一种状态,也想不到谈恋爱会出现这么一种状态。其实这种愤怒,就来自于本能。因为情敌与我女朋友说话,实质上威胁到了我基因的延续。再比如说,每人或多或少都有的虚荣心,也是同样的原因。虚荣,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一种过度反应,或者欺骗反应。英雄主义也是,为什么一些人为了能让他人称赞自己一句‘有种’,就甘愿冒生命危险做一些事情?其实,英雄行为的生物学基础,就是把种传下去,就是基因的延续,那确实是‘有种’了。” “原来‘有种’还可以有这种解释。” “自私也是同样的原因,同一族群的人互相帮助,不同族群的人互相杀戮……当然杀戮是不道德的,等等等等一切现象,追根溯源都是为了基因延续。弗洛伊德说,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是**,我以为他的看法还是浅了一层,更深层的原因是基因延续。比如地震废墟里母亲抱着孩子的那张照片,就不是**好解释的。但‘基因延续’,基本上可以解释人类的一切行为。”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说服我了。我认为你的说法比弗洛伊德的说法更有道理。” 佛祖说“明心见性”,弗洛伊德也说“明心见性”,区别是弗洛伊德说的“性”比较low。当然,方自归跟佛祖比也有巨大的差距,他现在只悟到了“明心见基因”。 方自归再饮一口酒,“其实说到基因,是你曾经给过我灵感。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飞机上,我们聊起过基因这个问题。” 云儿点点头,“记得。” 因为云儿看过弗洛伊德的书,两人接着就开始聊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这样聊着聊着,时间渐晚,餐厅里都快没人了,方自归想到还要回酒店跟团队开个短会,于是笑道:“云儿,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根据基因延续理论,你陪我这么长时间,你男朋友会感到焦躁和愤怒的。” 谁知云儿幽幽地说:“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方自归心里一动,又立即感到不对,又赶紧恢复到如如不动的状态,脸上换上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容,“时间有点晚了。” 但云儿却毫不掩饰她恋恋不舍的眼神,“但是我和你聊得意犹未尽。” “哦……我还要回到酒店跟团队开个短会。” “明天你还在德国吗?” “明天我就跟团队一起回国了。”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有好多想跟你聊的。” 方自归想想道:“我回国以后,我们可以qq聊天啊,你要是喜欢,我们还可以视频聊天。我们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云儿微微撅了撅嘴,“好吧。” 走出餐厅,方自归只见冷清的街道上,路灯像金色的菊花一样把光线洒下来,黑色的沥青路面被照得发亮。 回国以后,方自归才意识到,自从与云儿分手之后,自己与云儿两年多没有在qq上说过一句话,但谁都没有把对方拉黑,云儿还一直是自己的qq好友。 虽然不再说话,原来她一直都在那儿。 这次在medica偶遇之后,方自归和云儿之间的qq又重新开始活跃起来。渐渐地,方自归习惯了每天都跟云儿在qq上聊几句。 方自归是不喜欢用网络聊天工具跟人聊天的,除非是在工作qq群里。所以方自归对他所有的qq好友,基本上都是长期保持静默,有什么事提起电话讲,没什么事不碰qq,只有云儿这个qq好友是唯一的例外。 方自归感觉到,跟云儿聊天有个好处,就是你跟她聊再深的问题,她都能有自己的想法,不像跟前女友小柔聊天,你如果跟小柔聊形而上学,小柔就想尽快上床,因为她犯困。方自归与云儿聊天的范围也比较广泛,除了“基因延续”、“中国经济总量是否已经超过日本”之类沉重的话题,也会聊聊今天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小感悟,看了什么书,中国或德国又发生了什么新闻等等。方自归工作比云儿忙,有时忙得没时间在qq上慢慢聊,两人就或给对方几句留言,或一句祝福,基本上每天都不中断。 云儿qq聊天用繁体字,方自归发现,自己虽然从没有学过繁体字,但好像完全不影响阅读理解,两人没因为一个用简体一个用繁体,产生过什么误会。 这天周日下午,方自归有点儿时间,两人就聊了一会儿: 云儿15:43 這幾天看書情緒波動很大,我今天約了朋友去看電影 云儿15:45 看的《白鯨》 云儿15:45 前幾天還去看了《革命之路》 云儿15:45 我是一個很容易投身別人角色的人,因為確實是這樣子,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云儿15:49 哈哈哈,庸人自擾之,貌似這樣。我也不知道 本来无一物19:10 没看过《白鲸》,网上查了一下说是悲剧,所以有些情绪波动实属正常 本来无一物19:12 看书入戏,看电影入戏,都很正常。其实演戏也要入戏,否则演不好的。做工作也要入戏,否则做不好的。你相信吗? 云儿19:15 相信 本来无一物19:16 虽然有眼泪,可人生不是也有很多欢笑和搞笑不是吗? 云儿19:24 問題不是這個了已經 云儿20:37 讀書讓我沉迷也讓我反叛,就是學會思考。每天感覺這樣有時候很興奮有時候很沮喪 云儿20:39 情緒來了很沮丧,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了。 云儿20:39 你好好讀你的《创新者的窘境》,有什麼有趣的發現可以分享給我 本来无一物20:40 会的 本来无一物20:40 好好休息一下吧 云儿20:41 嗯 本来无一物20:45 西方人以悲剧为最高成就,我一个爱好文学的同学有些不以为然。她说东方的审美有问题,西方的也有,比如西方有太多让人看了以后很沮丧很绝望的书。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黑暗和卑鄙一直存在,但是一本好书最后还是应该给人希望 本来无一物20:46 忘掉那些让你沮丧的书吧 云儿20:46 沮喪的不是書,是我的思維 云儿20:49 我最近要去一趟慕尼黑,然後回家休息幾天,再整理一下了,看看有沒有值得探討的問題 本来无一物20:49 好 云儿20:50 謝謝發生了這麼多聊天。 本来无一物20:51 不亦乐乎 第二天一早,方自归参加完生产线上的晨会回到办公室,意外地发现,qq上有一条云儿刚发过来的信息。 因为和德国有七个小时的时差,云儿都是在中国时间的下午或晚上与方自归聊天,大早上的,云儿以前没有出现过。从这条信息的发送时间看,云儿在德国时间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还没睡。 云儿09:26 思考了輪迴兩天,本來想清晨再告訴你,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了……如果在夢境狀態裡突然清醒(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開悟),就能清晰的覺知所處世界。上次你說的所有的輪迴應該就是,萬物根本意識的不滅。不二世界……當我們看清這個真相時,無有恐懼,世界都在愛里。因為我們本身就是愛。嗯,對,我說完了。要睡覺了。沒有開悟,因為我的小我又來嚇唬我了,早晨要去別的地方,小我說太冷了,不要去了吧。 本来无一物10:00 好棒! 本来无一物10:02 我们本身就是爱 云儿10:02 還有一點就是真正的體會到真的愛,沒有任何恐懼,只是一切的融合 云儿10:04 我存在,我創造 本来无一物10:05 祝贺你深更半夜有这么大的发现 云儿10:36 還是睡不著,想和你說另外一件事情 本来无一物10:37 说 云儿10:39 我渴望愛 云儿10:44 真正的愛是兩個人的精神世界能夠融入到一塊兒,能夠在很多方面產生共鳴 云儿10:46 你曾經說愛我。現在,你還愛嗎? 方自归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最后一行字,呆住了。 震惊之中,方自归想起自己和云儿在飞机上的第一次邂逅,那天也有很多的聊天,那天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一个应辉认为非常荒谬的感觉——云儿是自己的灵魂伴侣。 方自归觉得时间凝滞了,而云儿感觉qq里的沉默,时间无比漫长。而事实上的时间在过去十几分钟后,云儿终于看到了方自归在qq里的回应——我们视频一下。 当方自归打开电脑里的视频软件,看到屏幕上云儿的脸,就无比惊讶地发现,云儿的眼睛里和脸上,竟然挂满了晶莹的泪花。 42. 人才竞争 酒店会议室里一片漆黑的后脑勺,他们属于母司用两个月时间刚搭建起来的年轻的国内销售团队,还有公司总部的一帮跟销售多少有缘分的年轻人。他们,正聚精会神地参加由母司组织的销售培训。 曾经的行业大佬翠西,这次培训的讲师,自信地站在投影幕布前抑扬顿挫地说:“成功地把产品销售出去就是成功地销售你自己。” 刚打好一个电话的母司重新走进会议室,在第一排的一个空位置坐下,看见投影幕布上蓝色背景的ppt已经换了新的一页,这一页的标题是——行业聚焦突破策略。 母司觉得ppt上的这句话很陌生,可是翠西、ppt、销售员、地毯、吊灯所组成的这个画面,栗色的头发、蓝色的背景、黑色的头发、咖啡色的色块、金色的光线,非常熟悉,有一种曾经见过的感觉。 然而母司想想,这个画面在自己过去的人生中是不可能出现过的,复行科技以前没组织过这样的培训,复行科技以前也没有过吻合器的国内销售团队。母司突然觉得,产生这种感觉,那肯定就是翠西跟复行有缘分。 母司心想,经历了多少曲折,方自归那已定居在德国的女友愿意为了爱情回到中国,定居在香港的翠西愿意为了事业来到苏州的缘分,大概也成熟了。 整个三天的培训,母司基本上也全程参加了。培训的前两天,母司就已经学习了很多新名词,什么“营销竞争维度”、“战略控制”,、“营销审计的四个特征”、“说服性销售模式”、“顾问式销售模式”……导致母司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必要像刘备请诸葛亮出山那样,三顾茅庐……啊不,人家翠西住在香港的豪宅区……三顾豪庐把翠西请进来。 自从两个月前第一次与翠西在公司里交流过,母司一直跟翠西保持着沟通,这次母司请翠西来给新销售们做培训,已经是翠西第三次来到苏州了。在这两个月里,不愿意退休养老的翠西时不时来中国大陆,给各行各业的一些公司做高级销售课程的培训,也去其他本土的吻合器厂家,考察她二次创业的可能性。 也是在这两个月里,母司从各个渠道了解到,翠西有一个良好的背景,在这个行业里有非常好的名声,在高格内部以铁娘子著称,打仗作风很硬朗,对下属要求非常严格,而且以身作则,是个自我驱动型的人。从参加这次培训的销售员的反馈来看,这次培训的效果也很好,母司就觉得,从性格和管理风格来说,从资历来说,翠西和自己能够产生强烈的互补。 此时,母司就一边听着课,一边打着翠西的主意。 此时,翠西仍然投入地讲着:“第一重境界,让自己被动。第二重境界,让客户感动。第三重境界,让客户心动。第四重境界,让客户立即冲动。所谓的销售四重境界,可是在我们这个行业里,让客户立即冲动是不可能的……” 母司心想,在讨老婆这个行业里,这倒是可能的,自己在沙漠里收了紫菡做三老婆的这个过程,这四重境界都达到了……把翠西收进来,能不能达到…… 到下午全部课程结束,母司带头鼓掌致谢,同时心里下了一个决心。 在酒店大堂吧里,母司说:“翠西,我觉得你这个课讲得非常好。” 翠西笑道:“谢谢。” “我有一个想法,想和你探讨一下。” “你尽管说。” “这次参加了你的培训啊,我感觉意犹未尽,销售员们也是这种感觉,觉得还有好多东西可以跟你学。我就想呢,你能不能把这个培训搞成一个系列培训?每隔一段时间来一趟苏州。” 翠西想了想,“james,这个系列培训,你希望多长时间来一次?” 母司笑得非常灿烂,“我希望啊,每天。” 翠西也笑了,她立即明白了母司的意思,而其实她这次来苏州,她也有跟母司探讨加盟复行科技的意思,而且有刻不容缓的意思,所以翠西的笑也比较灿烂。 “那就要看条件了。” “条件都可以谈嘛,我是真心诚意地邀请你加入我们。” “james,我正想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这个问题。” “好,说说你的想法。” “james,这两个月,我几乎把国内做吻合器有一定规模的创业公司都考察了一遍,跟这些公司的创始人都聊了,也去这些公司实地看过了,有几家公司,有意愿请我去帮他们带销售团队,其中bj拜尔科非常强烈地希望我加盟,并且愿意给我非常好的条件。” 母司的神情一下子严峻了起来,“拜尔科给你什么条件?” “送我2%的股份,并且薪酬待遇不低于我在高格时的标准。” “哦……拜尔科不惜血本啊!” “他们今年的销售已经做到了一点五个亿,比你们多,今年他们也拿到了软金公司的一大笔风险投资。他们已经制定了三年内上市的计划,也就是说,我得到的股份,很可能不用很久就能够变现。” 想到复行还根本没有上市计划,母司神情更严峻了,“哦……” “最近这一两天,我就需要给拜尔科一个最终的答复。但是在答复他们之前,我想最后再跟你谈一次。因为我调研了一圈以后,我觉得你们复行科技,跟我想要的状态最match。”【译:匹配】 母司眼前一亮,“谢谢你还能在最后考虑我们一下。翠西,为什么你认为复行跟你最match?” “因为拜尔科是一家销售型的公司,它的创始人就是做销售出身,但它的产品力不行。你知道,我在这个行业里面有丰富的人脉,我也认识很多医生,我知道拜尔科的产品,在临床上的反映确实不那么优秀。而复行是一家产品型的公司,你们做自主创新,你们有如此之多的专利,你们正在研发的产品线如此丰富,你们的产品竟然已经打入了欧洲,而国内还没开始销售,这都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其实你也好,victor也好,你们都是工程师,你们都不是那种营销型的人,不是那种天天要冲业绩什么的……这个风格让我觉得复行非常特别,而且跟我的风格非常互补。你们,更需要我这样营销型的高管,我加入复行团队,跟加入拜尔科团队比起来,肯定能够创造更大的价值。” 母司微微一笑,“明白了。其实,我们现在的运营总监就是从拜尔科跳槽过来的,我们对拜尔科倒真是有些了解。我们以为,拜尔科确实有些问题,只是对友商……在现在这个场合,我就不说他们的坏话了。” “他们现在做销售的一些不正规的方式,我也很不喜欢。我给他们的销售也做了一次培训,我跟他们的销售也好,运营管理人员也好,都有过深度沟通,所以我更倾向于加入复行团队。但是,他们给出的条件是很有诱惑力的,如果你们这边没有特别强的愿望希望我加入,如果你们能够给出的条件远远不如拜尔科,比如没有股份上的安排,那么,我明天就要答应拜尔科,去做他们公司的副总裁了。” 母司深吸了一口气,在有些幽暗的光线中,眨了眨他明亮的小眼睛。 43. 求贤若渴 进了紫菡家的门,母司换好拖鞋穿过客厅时,小腿撞上了放在地上的一个猫舍,险些跌一跤,嘴里还在跟远在波士顿的方自归讲着电话。 餐厅里摆着一个黑色的西式实木餐桌,摆盘精美的瓷器里盛着紫菡亲手做的三菜一汤,灯光仿佛浪漫电影里的那种温馨画面,温柔地照在色泽鲜艳的菜肴上。 母司示意紫菡盛饭,然后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上。这天方自归是在波士顿参加一个吻合器的学术研讨会,苏州时间晚上七点,波士顿时间清晨六点,母司就用手机把当时还在睡梦中的方自归叫醒了。 “绝不能让她去拜尔科。”母司说,“她去拜尔科的话,我们少了一员大将,对手多了一员大将。” “就为了此消彼长的原因,我们就要把这么贵的一个人招进来?”方自归的声音通过手机话筒从遥远的波士顿传了过来。 “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我首先觉得这个人能为我们带来价值。克多,至少在销售层面,我们都是土八路啊!不是说我们以前那些摸爬滚打完全不行,而是,公司发展到这个层面,我们需要一些正规军的打法。我和你天生就没有做过销售,我们要补这个课的。她给我们做了这个销售培训,我很有这种体会。” “她在课上有什么闪光点,能把你感动成这样?” “那我给你举个例子。她说啊,做任何销售,只有做一流的准备,才可能有一流的结果。” “这话听上去很牛逼……” “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做销售就是凭感觉冲上去,她呢,就是在冲之前做很多的功课,就像老师备课一样,冲上去的时候有非常充分的准备。我觉得这个打法很有道理。” “你怎么说话嗡嗡的?” “我一边吃饭一边跟你说呢。事情紧急,怕一会儿你去开会了找不到你。明天上午我就要给她答复,不然她就去拜尔科了。刚才讲到哪儿了?” “你说她冲上去都很有准备。” “对,准备。比如说,开年会。我们开年会,就你讲讲我讲讲,她让你每个人都要准备,有一个框架思维,matrix,她给你讲话的时间都是精确到分的。我们做了一个practice,这个给我很深的印象。咱们时间观念都不是很强,有的时候说一个小时,结果搞了三个小时,出个差,说半天把这个事儿办了,最后搞了三天。再比如说,销售的准备,那就是要培训,这个培训要有初级的,还有中级的,还有高级的,她都有不同的安排。她做事情的思路,就是一种完整的系统性的思维,她说叫什么......mbo.” “managementbuyout.”【译:管理层收购】 “不是。是managebyobjective,根据目标来进行的管理,我感觉都是很系统很有效的方式。反正你可以想象,一些资深的做到销售老总的可能要具备的一些销售理论,她都有。” “她这些理论,会不会就是纸上谈兵。” “她在业界有口皆碑啊!那能靠纸上谈兵谈出这种名气来吗?我感觉,她来,能够整体提升我们的销售水平。她肯定比我强嘛,我才千方百计想把她请进来。” “好吧,母司,销售是你负责,既然你这么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这件事我肯定要跟你通气。拜尔科承诺给她股份,那么我们也只能给。” “给多少?” “2%。” “如果按照今年梧桐资本收购我们股份的价格计算,这就是很大一笔钱了。” “不上市,这个股份也是废纸。把公司做好了,公司上了市,让她这样的高管分享一些公司成长的红利,也不过分。而且有了股份,她就是股东了,对她的工作积极性也是巨大的激励。我们就是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我们为了吸引高端人才,不要舍不得那一点儿股份。翠西可以为我们带来资源和人脉,加上她高大上的简历,也有利于在下一轮融资的时候,给风投展示一个比较好看的ppt。如果将来上市,她高大上的简历也很有帮助……” “好吧,细节上的事情,由你定夺。” 一顿饭吃完,母司跟克多也谈好了,紫菡也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然后紫菡也帮母司出起主意来了,说:“如果她只干了半年就离职了,那这个股份就应该拿不到吧?” 母司想一想道:“对,这个必须要有约定。” “你们第一次找这样的高管,合约一定要签得细,最好找个非常好的律师把所有的条款审核一遍,避免以后不必要的纠纷。” “哈哈,老婆所言极是。” 然后,母司和紫菡又商量了好一通,母司对于紫菡还能给自己出出主意,对紫菡真是又敬又爱。 自从知道紫菡怀孕以后,母司就每月给紫菡两万的生活费,跟每月给谭悦和楚楚的生活费一样。母司觉得紫菡孕期要多给她一些关爱,这段时间住在紫菡这里的时间就多一些,两人更是好得如胶似漆了。 第二天一早,母司跟翠西在办公室里谈条件,母司先承诺给翠西2%的干股,然后就各种谈条件,结果谈了整整一上午,大的方面包括工资奖金,小的方面包括翠西可以一周回一次香港,坐飞机可以坐公务舱等等细节,谈到最后母司基本上都答应她了,翠西就成为了复行科技最贵的职员。母司和方自归坐飞机都是坐经济舱,而翠西有坐公务舱的特权,她一个人的开销一年至少得几百万,基本上跟她在高格时的待遇相当,并且她还有股份。 谈好了条件,就在母司办公室里,翠西当着母司的面用手机给拜尔科的创始人打了个电话。 “李总,”翠西对开着免提的手机说,“感谢您的邀请,经过这几天慎重的考虑,我觉得我还是不太适合你们公司。我最后决定加入复行科技的团队,我已经答应了复行科技。” 母司当时觉得特别感动,就觉得翠西非常有诚意。翠西打电话正式拒绝拜尔科时,翠西和母司还没有在正式的聘用合约上签字,因为合约草案还没有让律师审核。 几天以后,复行科技聘用翠西的签字盖章的合约生效,约定的聘用期为三年。母司觉得,三年总能把一个企业带起来了吧。 母司原计划招个人负责开展国内销售的,可是以翠西的资历,她也完全可以在国际市场的大江大湖上掀起大波大浪。所以母司和方自归商量下来,索性给她挂个总经理的头衔,近期让她以开拓还是一片处女地的国内市场为主,将来国内国际的销售都归她,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香港职业经理人的英语、国际视野、商业经验的优势。 此时复行科技的总部办公室已经非常拥挤了,母司就把自己的办公室让给翠西,自己随便在公共办公区找个位子办公。而翠西在苏州第一天正式上班后对母司说:“在复行科技,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高格刚开始在中国起步的那种创业的状态。” 翠西干活干得确实相当刺激,上班第二天,就在凌晨两点发了一封邮件,然后在凌晨三点又发了一封邮件,让收到邮件的母司和方自归感到相当敬佩。这必须是香港人的敬业精神,与五十五岁以上已突破更年期的女人睡眠时间短进行了化学反应,才能造成如此杰出的工作态度。 44. 惊艳 换了主人的办公室呈现出不一样的气质,那幅“白驹过隙”的书法,换成了一幅落满了金黄色树叶的风景画,曾经白色基调的办公室,一片绿意盎然,像一个微型的植物园了。母司刚才推门进来,就看见有水滴真的在一盆滴水观音的巨大叶片上面滚动着,绿色的叶子因为自己的到来微微颤动,这间曾经属于自己现在属于翠西的办公室,案上、桌上、地上、窗台上,静静地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色植物。 此时,坐在夏威夷椰子旁的翠西便和背靠一盆仙人球的母司聊起了工作。 “james,你希望明年的国内销售目标定在多少?” “我想,四千万到五千万之间吧。现在我们销售团队二十个人,差不多每个人背两百万的销售。” 翠西脸上换上了一种笑容,这种笑容,立即让母司觉得自己是个保守的男人,此时这个夏威夷椰子旁的女人,才是开拓进取的一员大将。母司看着翠西的这种笑容,心想,哎哟,这个玩过大盘的人,还真的可能就不一样噢。 “四五千万,是不是保守了一点?” “明年是我们正式启动国内销售的第一年,我想呢,循序渐进,第一年把团队建设好,不用搞得很激进。不过我说的这个目标,我希望是健康的销售,不要寅吃卯粮。因为你知道,我们国内这些厂家,给经销商压货是公开的秘密,这个我们不能搞。搞这个只能是短期数据上好看,长期来说毫无意义。我说的销售四五千万,是医院里真正用掉了我四五千万的货,这个目标你有没有压力?” 翠西仍然绽放着开拓进取的笑容,“james,你给了我这么好的条件,我如果只给你带来这点儿价值,是不是我就太贵了?” 母司摆摆手,“不贵不贵,我们是长期主义。只要销售是健康的,就没问题,你就大刀阔斧的干。” 此时的翠西,已经让复行的整个团队,看到了一个非常勤奋非常自律非常高标准的管理者,她在团队里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对于母司请个这么贵这么高端的经理人进来,方自归本来有保留意见,现在看到翠西干工作这么刺激这么敬业,看到她确实给公司带来了一些东西,一些管理上相对系统的东西,也给公司介绍了许多人脉,方自归也承认翠西的加入还是有价值的。多年前,当方自归还是一个浪子的时候,有次听到按摩小姐袁美玉说了一句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话,她说,“每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贫困”,然而看到翠西常常最晚一个下班最早一个上班,方自归心想,每天叫醒翠西的明显不是贫困,那是啥呢? 反正翠西就大刀阔斧地干起来了,年底举办的销售年会的口号就是“积聚能量,准备起飞”。 复行采取分销而不是直销模式,这一点翠西与母司和方自归取得了共识。翠西将领导复行的营销团队与医院和医生建立直接联系,用复行的团队做市场教育和市场推广,让经销商来完成物流和销售的工作。在新的一年里,翠西就负责复行科技正规军的打法,像国际巨头一样,树品牌,建系统,搞学术研讨,拓营销渠道,看能不能用这种方式,把巨头的市场份额一点点地给切换出来。而母司和方自归就负责特种部队的打法,在这个不确定性越来越大的时代,寻找任何不确定的机会去抢巨头的生意。 年会上,翠西为未来一年的营销活动做了一千多万的预算,这还不能跟巨头的市场投入相比,但跟那些做产品拷贝的公司一年几十万的市场费用相比,就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了。 在所有销售员都参加的预算会议上,翠西轻轻松松地把来年的销售目标搞到了一个亿,搞得母司当时特别惊讶,特别惊喜,觉得当天的翠西特别惊艳。 因为把办公室让给了翠西,母司现在常常要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办公了,但开完销售预算会议的母司觉得,所有这一切的牺牲太值了,对于翠西这样大刀阔斧的人才,是应该大刀阔斧地礼贤下士。 预算会议后,翠西对母司说:“接下来,我需要大刀阔斧地做一些改变。” 母司笑道:“你放手去做。” “有几件事情需要事先和你通个气。第一件,经过我评估,我认为现在这个销售团队的能力达不到要求,所以我计划在一个月以内,解雇现有团队里面的大部分人,同时我要重新招一批资质更达标的销售进来。” 母司等着翠西把下一件事情说出来,心里已经涌上来无数的感叹号。 方自归等着云儿从机场出口通道出来,心里已经涌上来无数的感叹号。 阴沉沉的天空飘洒着毛毛细雨,这是上海冬天常见的天气。室外气温接近零度,但浦东机场灯光明亮的候机大厅里,却是一派暖融融的节日气氛。国际到达出口处,贴在玻璃幕墙上的圣诞老人对等待着的方自归微笑着。 方自归感叹,自己与云儿的第二次恋爱,是在qq这个虚拟空间里完成的,并且发现在这个虚拟空间里,竟然也可以爱得轰轰烈烈。 每天和方自归在qq里聊过天以后,在中国时间的半夜里,在方自归正在做梦的时候,云儿常常在qq里独白,然后方自归就在第二天上午,看到许多或甜蜜的或抒情的或感伤的或动情的或火热的留言,而这些大段大段的留言最后,会跟着一句简练的留言——想你。 方自归觉得,八千公里之外的云儿,就好像一个炽热的爱情的火盆,导致后来自己也燃烧起来了。 机场的液晶大屏幕显示,云儿乘坐的航班已经降落。 几天前的一个上午,也就是在德国时间的半夜,方自归在qq里看到了云儿刚刚发出来的一首诗: 茉莉好像 沒有什麼季節 在日裡在夜裡 時時開著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你 好像也沒有什麼分別 在日裡在夜裡 在每一個 恍惚的刹那間 方自归当时心里冒出来两个字:天呐! 然后,云儿突然说要利用圣诞节加元旦节假期回国探亲,方自归意识到,那其实主要就是来探自己这个亲。 此时,方自归想着自己与云儿在德国偶遇以后,在qq上与云儿谈恋爱已经谈得水深火热,便决定趁热打铁,趁云儿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向她求婚。 报纸上说,即将到来的二零一零年,全国人民都要全面实现脱贫,向全面实现小康迈进了,方自归觉得,自己做为电十八班的最后一个光棍,也应该在实现全面脱单后,实现全面脱光了。 心情越是急切,时间越是过得慢,方自归觉得已经等了很久,可是云儿还没有出来。 看看手表,方自归有些纳闷,明明飞机落地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云儿怎么还没有出现呢? 突然之间,方自归不自主猛地一转身,看见身后正站着一个高挑修长的姑娘,她双手推着行李车,正对自己微笑着。 “我从你面前经过,你竟然没认出我。” 方自归惊叹了一声:“天哪!” 对面的云儿化着彩妆,没戴眼镜,头上戴着一顶暗红色的贝雷帽,身上穿着一件紧身黑色长款毛衣和一条紧身黑色弹力裤,脚踩一双白色雪地靴。云儿因为有些胖,衣服通常穿得比较宽松,而此时穿着紧身衣的云儿婀娜多姿,凹凸有致。 方自归突然想起大学时,用一个月时间从一百四十斤减到一百一十斤的余青和潘珍。 “傻了?” 方自归上下打量着云儿,“惊艳!” “给你个惊喜。” “简直喜极而泣。” “哈哈。以后再不许你说我胖。” “你怎么做到的?” “饮食,瑜伽。” “你会瑜伽?” “我是瑜伽达人。” 方自归盯着云儿的脸,“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化妆后的样子。” “以前我不化妆。” “为什么以前不化妆?” “因为我觉得我不需要取悦任何人。” 方自归傻傻地眨着眼睛,有些呆了。 “我想在你怀里。”云儿微笑着说。 方自归张开双臂,云儿撒娇似的扑了进去。 抱着云儿,闻着云儿身上的香水味,方自归不禁心潮澎湃,有些迷醉,过了好一会儿,耳边又传来云儿轻轻的一声——“吻我。” 方自归放开云儿,左右看看候机大厅里来来往往的旅客,说:“大厅里有孩子,我们在这里接吻不合适。” “那你在车里吻我。” 在那辆红色的小汽车里,方自归和云儿完成了他们长达十几分钟的初吻。 当方自归放开云儿,重新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云儿的脸红扑扑的,她眼睛里的星河流动着,闪耀着。 45. 碎了的爱情 已近黄昏,龙东大道两旁的路灯亮了,高高的白色灯柱把一团光送入空中,让路灯好像蒙蒙细雨中一根根冒着火花的魔法棒。 红色的polo穿过机场车库的收费站,驶入被两排魔法棒点亮的大路。 车厢里寂静了好一会儿以后,云儿说:“很久很久,我的身体里静静流淌着一条冰冷的小河,今天全部沸腾了。” 方自归轻轻感叹:“我和你一起沸腾了。” “真美好。” “你就像一个火盆。” 火盆里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感谢量子纠缠让我们再次相遇。” 方自归看了一眼把头斜倚在车窗上的云儿,不禁笑起来,“哈哈哈,量子纠缠。用你们东北人的话说,你可真能整词儿啊!” “你知道那天在展会上,我突然遇见你时的感觉吗?” “啥感觉?” “就好像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啊?好像那时候是大白天啊,我就像一个神一样,带着光下凡啦?” 云儿嗔道:“我认真跟你说话呢。” 方自归敛笑道:“我认真听你说。” “其实那天我可以不用去上班的。我感冒了本来不想去的,已经请好了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去了。” “幸好你去了。” “而且,那天如果不是从另外一个展厅的后门出来,也不会迎面看到你的笑容。那个后门一般人都不给走的,因为我是展览公司工作人员,我才可以走。而一般我也不会走后门,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从后门走出去了,走出去就看见你。” 方自归微微一笑,“是因为缘分到了,我觉得。” 云儿甜甜一笑,“缘分好可爱。” “哈哈哈,可爱。” “那天跟你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虽然生着病,可是我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就觉得好开心,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以前我觉得孤独的时候,从来遇不到灵魂家族的人,却又遇到你这个同路人,真是一种恩典。” 方自归有些惊讶,“你竟然用灵魂这个词!” 云儿把斜靠在车门上的身体直起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现在非常好奇了。” “也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我特别讨厌和陌生人有肢体接触,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就有一种想和你拥抱的感觉。当时是在飞机上,你睡着了,可是睡梦中的你竟然带着笑容,那种微微的笑容却充满光明与纯真,我觉得把整个机舱都点亮了。” “我的天呐!……没想到我睡着了还有这种威力。” “后来你醒了,我还教你怎样按摩脸部的几个穴位,以减轻你的打鼾。” “我记得你的手指在我脸上划过,后来我完全陶醉其中。” “正常情况,我不可能去触摸一个陌生人的脸。” 方自归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个秘密?” “那时候我想表现得矜持一点。我还记得你醒过来以后说,觉得我面熟。我没觉得以前见过你,但是我确实觉得你,看上去很亲切,只是我没有告诉你。” “后来我追得你好苦……那时候你不要那么矜持多好。” 云儿摇摇头,“那时候我觉得恐惧。” “恐惧?” “我周围有不少情侣因为分居两国分手了。我亲眼见过一个女留学生自杀,因为男友回国后向她提出了分手。而且那时候,我想毕业后留在德国工作,所以我害怕。” “现在我的吸引力终于大过了德国的吸引力。” “你知道吗?那天跟你在展会上偶遇后,我已经不知道为你哭过多少次了。感动,遗憾,后悔,失而复得的喜悦。” “天呐,我的吸引力竟然如此之大了!” “前几天我觉得,我要是不马上见到你,我怕自己会像林黛玉那样泪尽而亡。我要马上来到你身边,我要做你身上的那块玉,心动你的心动。” “刚才和你接吻的时候,我心动得非常厉害。” “我也是。” “现在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快告诉我。” “你刚才用‘灵魂家族’这个词......事实上,就是在我们相识的那一天,我就觉得你是我的灵魂伴侣。而且……也是我前几天才想到的,这件事真是非常神奇。” “什么事?” “那一刻,我一下就爱上了你,是因为一瓶水。那一刻,我一下就不再爱前女友,也是因为一瓶水。” “一瓶水?” “我们相识那天,我们在法兰克福机场吃饭,你为了帮一个中国大妈买一瓶水,跟餐厅的德国女店员吵架。你吵架的时候,你拍桌子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可爱好美丽,一下子就爱上你了。后来,从我们分手到再次相遇的这两年多时间,我只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我和她一起跟着车队穿越沙漠,结果在沙漠里出现了饮用水短缺,一个人一天只能喝一瓶水,谁知道我前女友偷偷拿了别人的水,被我发现了。我非常失望,跟她提出了分手,然后没过多久,我竟然就遇到了你。” “可见我们就应该在一起。”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力量,在安排这一切。”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剧本,编好的剧本,把这么多人的剧本凑在一起,才凑成了这个世界。” 方自归意味深长地说:“你和我的剧本,好像也凑得太精妙了。” 移动的风景变亮了,汽车从郊区驶入了城市。路边的几座楼房被灯光镶了个金边,楼顶的霓虹灯闪烁着蓝莹莹的光芒。路上的车子拥挤了起来,汇成了一股慢慢流淌的灯光洪流。 云儿说浦东联洋有一家非常好吃的泰国菜餐厅,执拗地要请方自归吃饭,说她家在浦东,所以应该她请客。方自归觉得让云儿请客简直是个笑话,但方自归还是在谁请客这个辩题的辩论上,输给了云儿。 在餐厅里点好了菜,云儿看着窗外说:“每年到了年底,我都会回忆一下过去,就觉得自己的心异常平静。” 方自归笑道:“做一下年终总结吗?” 云儿表情沉静地说:“我很怀念我在德国上大学的第一个冬天。下的厚厚的一层雪,踩在脚下‘吱吱’作响,周围一片安宁,静静地下雪,没有任何嘈杂声,只有我与我的那一份孤独。但是这以后,厄运就开始了。” 方自归收敛了笑容,“厄运?你经历过什么,要用这么沉重的一个词。” “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真傻。” 方自归沉默着,有些担心地看着云儿。 “那个冬天过后,为了不让自己孤独,我就索性找了个中国男生陪自己,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 方自归心里一沉,想起应辉是信誓旦旦地做过担保,中国女留学生到了德国,一定会找个男人同居。看来……连特立独行的云儿也不能例外。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醒了过来,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真正的自己会被这个男人磨没有的。他情绪不好时,甚至会辱骂我虐待我,我最后下定决心跟他分手了。”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云儿时,她脸上挂着朗朗的微笑,可是当自己与她在杜塞重逢时,她看起来是一种忧郁的气质,后来在跟她的qq聊天中,觉得云儿有时候非常热烈,有时候又非常忧郁,甚至有时候非常悲伤。 “后来,我遇见了你,可是我觉得你太遥远了,当我开始和一个身边的德国人谈恋爱时,我只好跟你说分手了。” 方自归只觉得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妈妈一直反对我交外国男朋友,可那时候的我太自以为是,我没有听妈妈的话。” 方自归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找了一个德国人取代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 “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上,把原委都说了啊。” 方自归这才想起来,收到那封云儿的分手信,自己只看了前几句,就因为失望至极,把那封电子邮件给删掉了。 “云儿……你和那个德国人住在一起?” “嗯。” “我去德国看你,你不是和艾伦住在一起吗?” “那时候和在德国第一个男友已经结束了,和在德国的第二个男友还没有开始。” “后来艾伦搬走了,那个德国人住进来?” “不,是我搬走了。我住到男友家里,和他父母住在一起。其实我和他父母相处还不错,他父母都挺喜欢我的,只是我不喜欢他了,更谈不上爱他了。” “也就是说,你大学没毕业,就住到你的德国男友家了?” “嗯。可惜他只是喜欢我,而不爱我。他长得很帅,但没有上进心,不爱运动,属于一个宅男,也许还不够成熟,我就跟他分手了。后来我到了杜塞,又交了一个德国男友。” 此时,方自归觉得是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谁知道,这是一场更大的厄运。因为生活习惯和文化的差异,后来我们吃饭也吃不到一起,看电视也看不到一起,娱乐也娱乐不到一起,只是睡觉睡在一起。他只喜欢打游戏,他只需要我的肉体,他不需要我的灵魂,我们渐渐变得无话可说,我渐渐都对他没有了任何欲望。” 冬阴功汤和蟹肉粉丝端上来了,可是刚才已经感到饿了的方自归,此时已经毫无胃口。 “我意识到,我必须要牺牲我的文化才能和一个德国人一起长期生活,可是我不愿意。然后,我就遭到了他的冷暴力。他回到家就打游戏,他和我不说话,我在家里好像是个可有可无的没有思想的存在。冷暴力虽然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可是被伤害的心一直在慢慢地流血,这样一种关系,逐渐变成一场漫长的凌迟。” 方自归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好像自己也是个被凌迟的对象。 “爸爸妈妈来杜塞看我,我们住的房子明明有一个空房间,可他要我爸爸妈妈住在酒店里。他们德国人觉得就应该这样。然后,我跟他分手了。然后,我抑郁了。有段时间,我都有了出家当尼姑的冲动。” 悲伤的方自归此时心想,她要说“没想到,转角再次遇到你”之类的话了,可云儿后来的话,更加出乎方自归的意料。 “结果,我自己过不了‘性’这一关。我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我不应该说这个字,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此时的方自归虽然没有三观尽毁,差不多也毁了两观。 “你说什么?性?!” “是。” 窗外凛冽的寒风好像穿透了玻璃,一阵阵侵袭胸膛上的肌肤,把滚烫的心冷却了下来。 46. 不碎的爱情 餐厅里,方自归看见泰国风情的浮雕中间是一头大耳朵的白象,耳边传来的旋律却是张国荣的老歌,钻进鼻孔的是咖喱的香味,穿着泰式服装的服务员端着菜,飞快地穿梭于餐桌之间。隔壁一桌的三个女人,正凑在一起聊得眉飞色舞,与方自归这桌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菜上齐了,方自归仍然沉默着。 窗外,穿着羽绒服的一对外国小孩拿着气球追逐打闹,两个摩登女郎踩着高跟鞋咯哒咯哒地穿过走廊,一个背着背包的男生给来往的人们发着传单,一面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国旗垂头丧气地耷拉在另一家餐厅门口的旗杆上。 方自归想起了莞尔,想起在校园里,自己向她第一次展示什么是雄起时,她竟然惊讶得掉下了眼泪,可眼前这位才二十三岁的小姑娘说到“性”这个词,脸不红心不跳,轻松自然得好像上了个厕所,而且还不是在公厕,是在自己家里都不用关上门那种。 “性与爱相伴。”云儿继续说着,“我作为女人,我想有个爱自己疼自己的爱人,想与爱人有爱情的结晶。我甚至希望,我和爱人能有很多孩子。” 方自归想起了自己的“基因延续”理论。是的,这理论对云儿此时的说法,解释力依然很强,而且非常直接。很多孩子,不就是在这世界上就能有很多基因拷贝嘛。 “我的一个好朋友说,我想去爱别人,但是我不够爱自己。是的,到德国上大学以来,我一直都是按照别人的需求来调节我自己,我不会为自己要求过什么。所以我会在五年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的被人欺骗,一次又一次的受伤。” 方自归想起来,自己曾经为了云儿,在地铁站里受过真的伤。 “我不喜欢试探,不喜欢套路,什么……弯弯绕绕,欲拒还迎,我不喜欢。我觉得我喜欢一个人,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就是真实地展示,直接的表露。我喜欢,拨云见日……开门见山……水落石出……林深见路,就这种。” 方自归心想,难道一切都是因果?自己曾经做过浪子,爱情就要一次又一次地遭遇挫折,找不到自己心目当中那种纯洁的女神吗? “我对爱情已经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与你在展会上偶遇,我回忆两年之前我们的那段交往,我意识到,唯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无有恐惧。” 方自归心想,我为你打架断了两根肋骨,和我在一起,你的安全感当然是增加的,但是我自己就更危险了。 “现在,我要找一个爱我的人。自归哥,我现在铁了心,我想嫁给你,与你一生一世。” 本来云儿这次回来,方自归确实有向云儿求婚的计划,然而云儿用这种方式先发制人,方自归只感觉措手不及。 方自归看着云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来,纠结着措辞,“我……” 云儿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哀伤,“你会看不起我吗?” 方自归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四岁,每年要去逛动物园,看上去纯洁无暇的姑娘,心想她竟然已经是……以前的事情就算了,可是她在认识自己之后,还接连和两个德国男人长期同居,对于一个在二零零三年因为与一帮老外辩论而发酵成功的民族主义者,方自归实在很难接受。 “不是看不起。事实上……但是,我也要诚实地说,我现在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儿的眼眶里有了点点泪光,她侧过脸去,咬住嘴唇,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云儿,对不起,我需要一些时间,我要想一想该怎么办。” 吃完了一顿尴尬的晚餐,方自归把云儿送到小区门口,便退掉了之前在上海预订的宾馆,直接回了苏州。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方自归和云儿之间的qq对话框出现了静默,像死亡一样的静默。 元旦节时,方自归继续保持静默,也没有给云儿打一个新年祝福的电话。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方自归从来就没有给人拜年或者送新年祝福的习惯,而云儿这次专程从德国回到上海跨年,方自归也有意无意地遗忘了至少应该在qq上对云儿说一句“happynewyear”。方自归后来也想起了“happynewyear”,只是觉得这个newyear不happy,不说话也好。 二零一零年的第一个工作日,回到办公室,方自归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能让自己忘记云儿的存在。 自从钟宇接手工厂的运营后,方自归已经很少参加生产线的晨会了,但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方自归还是去参加了晨会。晨会结束,方自归回到自己办公室里开始收发电子邮件,这时手机响了。方自归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丁丁的。丁丁倒是个稀客,方自归按下了接通键。 “新年好啊丁丁。” “新年好!在忙吗?” “不忙,有什么事你说。” “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和甄语结婚了,我们的新家就安在苏州。在苏州,我们就你一个同学,我们邀请你有空来家里坐坐。” 方自归惊讶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渐渐反应过来,方自归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喜酒?” “都这个年龄了,办什么喜酒啊。我们旅行结婚,打算春节的时候去一趟海南。” “你们这么大行动,怎么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啊?” 丁丁告诉方自归,现在上海与苏州之间的交通方便,他下班后从嘉定到苏州的家,开车在一小时之内,而且高铁快开通了,坐高铁往返苏沪也只要二十分钟。丁丁说,即使不每天往返苏沪两地,至少他周末会回到苏州的家里。 方自归最后感叹:“我的天呐!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 丁丁骂道:“去你的。把老子的喜事形容的跟那个啥似的。” 这个电话,信息量巨大。 丁丁和甄语结婚,说明丁丁自己已经先离婚了,这就是个大行动,但班里同学没人知道,说明这个大行动也是个地下行动。毕竟是做军工的,看来丁丁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 方自归想起一年多以前国宝一家来苏州玩,正好丁丁也到苏州出差,自己就请国宝一家、丁丁、甄语在得月楼吃了顿饭,那时就一点儿没看出丁丁和甄语之间有什么端倪。 那次老同学在苏州小聚,方自归印象最深的是丁丁讲的一个故事。丁丁说起他的一个在华为工作的研究生同学,说这同学在非洲呆了七年,刚开始的时候特别难,有时一年下来一个单子都没有,心情特别沮丧。有天他在沙漠里看到一棵大树,这棵树周围,没有其他植物,就这棵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觉得非常震撼,就想这棵树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就想,这棵树可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他也可以在非洲生存下来。后来,非洲市场还真是逐渐打开了。方自归对这个故事印象特别深,因为那时的复行科技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复行一直奋斗的欧洲市场,那是几年下来都没有一个单子。没想到……丁丁那颗不死的心,经过了这么这么多年,也终于打开了甄语的市场。 以前没有想到,方自归心想,丁丁是个人物啊! 放下手机,方自归发起呆来。 各种念头冒了上来,方自归突然想起了云儿qq个性签名的那句话,云儿说,这句话来自一个哲学家的一本刚刚出版的新书。 方自归打开云儿的qq,看见那句话仍然在那儿——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 47. 无有恐惧的爱情 一道光穿过稀疏云层和没有拉紧的百叶窗帘,照在方自归办公室的墙壁上,在插着许多小红旗的欧洲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投射出金光闪闪的,好像一把宝剑似的光影。 办公室内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有方自归的心在微微颤抖着,还有墙上那个白色石英钟的黑色秒针,有节奏地一格一格跳动。房间里出奇的寂静,秒针跳动时发出的极微弱的“哒哒”声,无法打破这种寂静,反而把沉思中的氛围烘托得更加寂静。 方自归发着呆,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太“住相”了。 《金刚经》说,不住色声香味触法,色身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本质,这种本质,近似于人们常说的灵魂,而云儿,是方自归三十六七年的人生中,遇到的唯一有灵魂伴侣感觉的那个人。 方自归渐渐想到,丁丁做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能够做到“不住相”,近二十年来一直爱着一直和另外一个男人睡觉的甄语,一旦甄语有了档期,丁丁就义无反顾地满心喜悦地娶了她,那自己为什么……非要执着云儿这几年的蹉跎呢? 应辉的声音在耳边萦绕起来:“曾经有段时间,我很看不惯中国女留学生傍老外,这就是不成熟。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这种心态就是表面上的自傲掩饰内心里的自卑,还是因为你内心不够强大……” 游梓晖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那时候我身边看一看,说实话,那时一个人在美国也是孤单寂寞,我左右一看,最适合结婚的就是她啦。其实我和她分分合合几次,中间都有各自的男朋友女朋友。所以,就是一冲动,就结了。如果拖过那个时候,会不会结婚真不一定……” 自己的声音也出现了。方自归在恍惚中看到,自己和余青坐在一个很文艺的酒吧里,自己对余青说:“对于我们男人比较花心的本性,对于我们男人的基因居然在公元二零零六年还如此落后,我做为男人的一分子,郑重地向你们道歉……”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能谅解云儿的过去,自己当年对余青的道歉,其实是不真诚的。 方自归紧接着意识到,云儿是完全真诚的,她把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都说了出来,而自己那么多年曾经混迹于各种娱乐场所的那些烂七八糟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云儿还是勇敢的,她一旦想清楚了,就大胆主动地说她对我的爱无有恐惧......云儿还是意志坚定的,因为我开玩笑说她胖,她一个多月就减肥减成了窈窕淑女…… 很多事情,就是个缘分。 大街上的确都是人,可是能和你有缘同路的人非常非常少,甚至在某段时空里只有唯一的选择,甚至某段时空里根本找都找不到,只有一团黑暗……方自归渐渐觉得黑暗的心里面出现了一道光。 方自归拿起手机,拨打云儿留给自己的国内手机号码,手机竟然接通了。 方自归的声音有些颤抖,“云儿!” “我是德缘妈妈,你是……” “我是德缘的朋友。伯母您好,请让德缘接一下电话好吗?我有要紧的事和她说。” “德缘已经去机场了。” 方自归心里一惊,“她要去哪里?” “她今天回德国。” “请问是哪个航班?” “法航飞法兰克福的,十二点二十分起飞。” “谢谢伯母。” 挂掉电话,方自归立即拨打云儿德国的手机号码,关机!!! 云儿回德国,都没有在qq上给方自归留个言。 方自归立即意识到,云儿在上海的这段时间,自己对云儿不闻不问,云儿已经伤了心。 这时,母司端着笔记本电脑走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然后一眼就注意到方自归的脸色不对。 “哟,克多,公司账上只有几百块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失魂落魄。你这是……” “我要失去她了。” “什么?失去谁?” “云儿。” 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母司看了下手表,说:“现在是十点零五分。也是巧了,今天我没开牧马人,开的正好是谭悦的m3。克多,我现在送你去机场,把她追回来!” 方自归悲怆地说:“来不及了吧。” “你开车来不及,我开车就不一定了。快!我们抓紧时间!” 方自归在网上查了下法航飞法兰克福是在浦东机场哪个航站楼,便随着母司一起跑出了办公室。 苏州到上海的高速公路笔直而平坦,然而这天的上午,一辆红色宝马m3跑车却在这条路上蜿蜒蛇行。唯有如此,m3才能将一辆辆时速100码到120码的汽车甩在身后。 m3在高速公路上基本保持着180码的速度,引擎不停地轰鸣着,红色的影子在车流中迅捷而飘忽。 此时的沪宁高速,不久前才刚刚完成了从四车道到八车道的改造,因为要迎接四个月后即将在上海举行的世博会。新铺的路面,平整而开阔,通行能力又比过去增加了一倍,车与车之间有了更多的间隙,母司的m3就可以像装了翅膀的蛇一样扭动着,贴地飞行。 红色的m3不停地超着车,向浦东机场方向飞驰而去。 “多少年没有飙车了。”沉默中,母司轻轻地说了一句。 “母司,注意安全。”方自归有些担心地叮嘱了一声。 “克多,你放心,人车合一的感觉,我又找到了。” 母司全神贯注的神情非常镇静,他亲手改装过的m3的引擎,却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嘶叫着。 方自归又看了看自己买了不久的新智能手机,qq对话框里,还停留着云儿有一天半夜写给自己的那首诗: 你在 冬天就很好 冰雪凍結了欲放的蓓蕾 暖陽又將秋葉的影子 永遠留在心底 方自归把手机贴在跳动的胸口,祈祷着……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红色m3在浦东机场t1航站楼出发大厅前停了下来。 方自归拉开车门就往候机大厅里狂奔,车门都不关了。方自归一边跑,一边看了下手表,十一点二十三分,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 搭乘国际航班的旅客,通常不会这么晚还没有进去,可是既然已经来了,总是要全力奔跑。 方自归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国际航班的安检口,在入口处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 抬起头,方自归看向往安检口走来的人,然后,几乎立刻就看见,提着一个咖啡色皮挎包的云儿,低着头盈盈向自己走来。 但是云儿并没有注意到弯着腰的方自归。 就像她那天的感觉一样,方自归心想,黑暗中的一道光。 当云儿距离自己只有几米远时,方自归直起身来,深情地看着云儿的眼睛。 云儿看到了方自归,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短暂的沉默之后,云儿捂住了自己的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方自归张开双臂,轻轻地把云儿抱在怀里。 当云儿不再颤抖,方自归耳边传来了云儿的声音:“你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不过轻轻一想就会落泪。” 然后云儿就听到一个充满磁性的温暖的回应:“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云儿,我爱你,嫁给我吧。” 泪水流成了两条河,冬日的暖阳闪着明晃晃的金光,照耀着整个大地。 两人紧紧地拥抱,长时间地紧紧拥抱,不理会经过的旅客们那些惊讶的目光。 这一天,云儿错过了她的航班,没有错过她的爱。 48. 安家 红色背景墙上写着——复行科技工厂项目开工仪式,六个像灯笼似的大红气球,各被一条长长的红绸牵引着,在这排字的上方,在柔和的春风里,轻轻地舞蹈。 方自归微微仰着头,久久地注视那根像金箍棒似的打桩机竖直导杆。深黄色金属构件高高地伸向空中,在阳光里显得非常鲜艳。 母司注视着主席台前的那一排牡丹。这些花开得十分茂盛,紫红色的花朵在暖暖的阳光中非常妍丽,就吸引了蜜蜂飞来,带着甜蜜和亲密的感觉。 作为开工典礼主持人的翠西走上了一袭红色的主席台。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朋友们,大家上午好!明媚四月,春意盎然……”满面笑容的翠西用她的港式普通话说了起来。 母司心想,各位领导和来宾大概想象不到,这个看起来身材娇小笑容灿烂的女人,在一些人眼里是个魔鬼。 翠西上任后,三个月之内,就把母司搭建的销售团队弄得七零八落,把她认为有问题的销售全砍掉了,原来的销售团队只剩下来五个人,销售部和销售支持部门一片哭爹喊娘。翠西折腾得这么厉害,公司里这个不满那个不满,母司就帮她补台,能安抚的安抚,能协调的协调,保证大盘不要崩盘。 复行科技自从成立以来,没有砍过人,大家都经常加班,公司内的气氛还是比较轻松愉快的,团队也很团结,翠西的到来则打破了这种气氛。翠西一边砍人,一边招人,然后亲自培训新招进来的销售,并且把销售团队的人数增加到三十几个人,她还从高格挖了一个总监,也就是她原来的一个得力下属,让这个人做了复行科技的销售副总。 这段时间医疗圈也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从高格和维科都出来不少高管。据说,这些高管都有这个理想,就是人生的下半场,所谓职业生涯的第二春,就是把国内某个民营创业公司做上市,职业生涯就完美了。翠西最终没有加盟拜尔科医疗,选择了复行科技,拜尔科就把维科的现任大中国区总裁给挖过去了,然后这哥们从维科带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团队过去,全部高薪聘请,在业内非常轰动,一时传为奇谈,后来才知道是一个笑谈。此时的拜尔科,拿到了一大笔风险投资,这一年开始进行股改和上市辅导,计划三年内上市,对那些打工的外企高管还是比较有吸引力的。 “接下来,请业主代表梁词梁总讲话。”翠西结束了她的开场白。 在掌声和《今天是个好日子》的音乐声中,穿着深蓝色西装的母司风度翩翩地走上了主席台。 气质这一块,母司还是拿捏得相当稳妥,方自归心想。 这一两年,母司的审美发生了变化,他越来越喜欢穿西装之类的正装。而这一两年,方自归的审美也发生了变化,越来越不喜欢抛头露面,越来越喜欢穿运动鞋和休闲装。这两种变化一结合,方自归和母司达成了共识,以后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全部由母司代表公司,所以此时母司站在台上。 “经过近七年的艰苦创业,复行科技终于要建设属于自己的工厂了。”阳光下的母司继续发着言,“我们认识到,企业的快速成长,得益于快速发展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得益于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的支持。因此,我们也一定回报社会,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贡献更多的税收,履行更多的社会责任。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开发区給我们提供的这一块风水宝地。在这块土地上,我们将建造一个建筑面积一万平米的现代化厂房,并且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们的好邻居,正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高格集团……” 说到这儿,方自归微微笑了。 方自归越来越觉得,复行科技与高格集团非常有缘,就像云儿和自己在过去好几世里肯定纠缠过,而且很可能还是高端的量子纠缠,这一世才能结为夫妻一样,高格集团和复行科技也肯定在古代的好几世里面,进行过量子纠缠式的商业竞争。 去年开发区管委会的人带方自归看了几块地,方自归看中了这块面积二十五亩的地。而今年,高格决定把这块地旁边的一块地买下来,规划建设三个工厂,分属于高格三个不同的事业部。这个有趣的消息传出来,方自归挺兴奋,以为卧榻之侧,欢迎巨头鼾睡。方自归觉得,巨头鼾睡在复行工厂旁边,一来可以为复行带来供应链,二来可以为复行培养人才,而且巨头还不打呼噜,岂不美哉?方自归挖高格的墙角已经挖得很有心得了,倒是不担心被实力雄厚得多的高格反挖了墙角。 拿到这块地以后,复行的员工们对新工厂都非常憧憬,这可就是有自己的家了。复行现在的总部办公室和工厂虽然相距不远,但还不在一栋楼里,有了自己的家,大家就可以搬到一起过家家了。然后大家各种设计,母司还宣布,各部门要装修成什么样子,由各部门员工自己设计。比如研发部就要弄个咖啡屋,人事部就要弄个露天空中花园,都可以考虑,反正新工厂的建筑面积相当充裕,大家因此都相当嗨皮。 带着很嗨的表情,母司结束了他的发言,接下来,翠西便请建设方建南一公司的陈董发言。 “同志们上午好!”陈董的发言有点儿与众不同,“做为建设方,我们对在复行科技这次公平、公正、公开的招标中成功中标,深感荣幸,也深深感到肩上的责任。我们建南一公司拥有国家特级建筑资质,为苏州建设过许多精品工程,其中大学项目和花涧住宅小区项目,获得过建筑行业国家最高质量奖的鲁班奖。今天,我们开工了,我们将继承建南一公司的光荣传统,精心施工,科学管理……” 母司看着台上的陈董,觉得非常满意。 方自归和母司都不怎么懂建筑,两个人就商量,确定了建设工厂的四项基本原则:第一要找正规的设计院设计;第二要找资质最好的建筑公司;第三要找资质最好的监理;第四要进行招投标。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建设国家也只有四项基本原则,建设一个小小的工厂,也有四项基本原则在手,母司以为,已经足够底层思考了,接下来应该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 建南一公司拥有建筑行业的最高等级资质,公司经理刘震做事非常积极,给母司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建南一公司的投标价格也比较适中,母司就敲定建南一公司中标。新工厂一期工程占地八亩,是一栋四层高的厂房,厂区里剩下的十七亩地先做成绿化和足球场,做为未来发展的预留用地。律师审核过合同条款,母司就跟建南一公司签了合同,约定四月开工,十二月底建成。 接下来,监理方代表邱监理上台发言,最后他说:“我们一定强化监督,落实责任,严把工程建设质量关,把本工程建设为开发区内高质量的精品工程!” 业主代表、建设方代表、监理方代表都表白过了,然后就是开发区工委副书记做为地主代表发言。最后,翠西宣布工程正式开工。 “嘭,嘭,嘭……”打桩机打下了复行新工厂项目的第一根桩。 开工典礼的高潮和最后,一般要么是放鞭炮,要么是放群鸽,要么是放气球,用打桩来庆祝开工,是母司的创意。随着慷慨激昂的“嘭嘭”声,把长长的坚硬的基桩打入雄浑的大地,母司觉得特别有感觉。特别是母司觉得,放鸽子这种流行于各个开工仪式的艺术形式,反倒是不吉利。 车库俱乐部有个著名车友,好几次说跟车队进沙漠,每次都没搞成,有一次他的车都已经托运到wlmq了,他本人都还是因为什么急事没进成沙漠,放了大家鸽子,母司就给他起了个“鸽王”的绰号,让鸽王从此无颜面对江东车友。所以母司是不会喜欢在自己的工地上放鸽子的。 “嘭,嘭,嘭。” 第一根桩消失于地面,方自归产生了一个不健康的念头,然后想起了云儿。 前一晚,云儿依偎在方自归的怀里说:“很快我就达到了巅峰。因为我很爱很爱你。” 当时方自归的心情非常复杂。 方自归匆忙求婚的时候都没有献上钻戒,云儿一点儿都不在乎。而云儿辞了职从德国杜塞来到苏州后,住在方自归极简陋简单的,连一张床都没有的,只在刷了漆的水泥地上放了个席梦思床垫的出租屋里,云儿也一点儿都不在乎。但是,方自归以为,云儿不远万里回到国内与自己结婚,总不能给她住这么破的出租屋,就决定在苏州买套别墅做婚房,在苏州安家。谁知在安家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个意外。 云儿父母希望方自归把房子买在上海,因为云儿父亲还在上海的一家合资企业任总经理,并且云儿父亲打算退休后定居在上海,云儿又说家在上海,将来孩子的教育也有更多的选择,方自归最后只好随他们去。其实方自归对住在上海完全没有兴趣,可既然云儿一家要他住上海,那就住吧,既然连“住相”都不住了,住哪个城市又有什么关系呢? 开工典礼顺利结束。 晚上,据说也是建南一公司的陈董好不容易来一次苏州,陈董带着建南一公司的几个人,在松鹤楼宴请业主方和监理方。建南一公司是建筑行业有名的大公司,所以在母司的怂恿下,方自归决定赴陈董的宴,下了班便接云儿一起去吃饭。 云儿亲昵地挽着方自归的胳膊走进饭店包厢,正看见建南一公司的刘震又把菜单推给了母司。 “还是梁总您点菜吧。”刘震说。 “刘经理你点吧。”母司道,“吃什么菜都没有关系,关键你把房子给我造好。” 此时吃货云儿对吃什么菜也觉得没关系了,因为她立即看见了亲昵地依偎着母司的楚楚,非常惊讶。 陈董跟方自归打了招呼,方自归正要给大家介绍自己的未婚妻,却看见云儿虎着脸,转身走出了包厢。 方自归非常尴尬,也非常惊讶,赶紧追了出去。 “怎么了?”方自归在饭店大门口拽住了云儿。 “母司身边那个女人是谁?”云儿停下脚步,质问道。 “楚楚。” “楚楚是谁?” “哦......母司的二老婆。” “欧,天哪!” 不久前,云儿参加了复行科技在公司内举办的“家庭日”活动,活动中见过母司的大老婆谭悦,所以她突然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美女在母司身旁腻歪,只感觉触目惊心。 “母司竟然有二老婆!” “哦……其实......母司还有三老婆。” 云儿此时的表情,已经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他怎么可以有三个老婆?!” 方自归见云儿这个状态,决定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而且这种三足鼎立之势,貌似还挺稳定的。” 云儿一甩手,大踏步走出了饭店,“我不要和这种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以后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夜幕低垂,发红的黑夜包围着人来人往的观前街。云儿在人流中自顾自地越走越远,方自归站在饭店门口,有些懵了。 方自归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相当严重。 49. 批判渣男 太监弄的傍晚景色,一如往常的人来人往。各式的店招在夜色中闪耀着各色的光芒,好像春天里层层叠叠盛开的鲜花。这里改造成步行街以后,逛街的人们脚步更加悠闲,走走停停,停停看看,而拉着云儿一只胳膊的方自归觉得有些茫然。 春天已经拉开了它的窗帘,街上弥漫着炒菜的香气,一家饭店的门口摆着一个插满了玫瑰的大花瓶,花瓶旁站着打电话的方自归和不说话的云儿。 按了手机屏幕上的红色按钮,方自归说:“讲好了,我们不用回去了。” 云儿道:“我们当然不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突然走掉非常不礼貌?” “不礼貌的人比不道德的人总要好些!” 方自归此时意识到,虽然云儿拿的还是中国护照,可这个出生在德国并且在德国长期生活过的中国女人,就像德国女人那样有什么都挂在脸上,不爽了就大发脾气,甚至会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她是不会像传统中国女人那般含蓄委婉的。 “可能母司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猥琐。” “有三个老婆的人还不猥琐?!” 方自归眨眨眼,“这样吧,他这三个老婆是怎么来的,我一五一十全都讲给你听,然后你再做个判断。” 云儿不说话。 “这样吧,这也不是几句话能讲清楚的。我们找个餐厅吃饭,一边吃饭我一边讲给你听,我全都老实交待,好吧?” “那就在这家餐厅。” 方自归一看,眼前这家餐厅好像没什么名气,可现在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便点点头,拉着云儿往里走。 在有些吵闹的大厅里,点好菜的云儿把菜单推给方自归,说:“点心你点吧。” “还是你点吧,点你喜欢的。“ “不能都让我一个人说了算,否则人家要说我不礼貌。” “对我来说,吃什么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跟什么人吃。” 云儿微微一笑,“好,那我点个……海棠糕。”然后云儿又板起面孔,“现在你开始交待问题吧。” “我……好吧,我交待问题。” 服务员走了,方自归就开始交待问题,讲到母司跟二老婆和三老婆的故事,方自归特别说明,二老婆三老婆是明知道母司有大老婆的情况下,自愿要跟母司的。 然而云儿根本不买账,“根据你的描述,他的两个小老婆很low,他就更low!” 见云儿还是如此愤怒,方自归想起毕业十周年那次在上海跟余青见面,余青因为华欣的花心悲痛欲绝,后来把男人的基因给余青做了一番剖析后,余青平静了很多……方自归决定从基因入手也调节调节云儿的情绪。 语重心长地解释完了从远古到现代的男人基因,为了取得更好的喜剧效果,方自归最后说:“为了我们男人的基因到了二零一零年四月还这么落后,我向你们女人道歉。” 然而,方自归万万没想到,云儿的反应跟余青完全不同,她竟然忽视自己道歉的诚恳,继续愤怒地说:“我才不要中了你们男人的圈套!” “我们……男人圈套?” “男人乱搞多人运动,就借口是因为什么狗屁生理结构不同,什么一个茶壶配好几个杯子理所当然,女人出轨犯错就是荡妇羞辱浸猪笼,从古至今,你们男人给女人的都是裹小脚式的约束桎梏。男女生理结构固然不同,但需求绝对相同!正如波伏娃说,‘女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而是后天变成女人’!女人是被社会制度和文明教育出来的,做为妻子和母亲的命运,是男性硬安在她们头上的,用来限制她们自由的。但是,今天的女人已经不一样了!” 方自归不知道波伏娃是谁,只是这个名字从云儿嘴里说出来,感觉她比伏波将军还要厉害,而且云儿这段话里面还有一个很厉害的“狗屁”,方自归不禁睁大了眼睛,“你……竟然说脏话!” “忍不住说脏话。” “我第一次听见你说脏话。” “女性觉醒。” 方自归弱弱地问:“这也是女性觉醒运动的内容之一吗?” 云儿“扑哧”笑了,“凭什么男人可以说脏话,女人就不能说脏话?” “哦……你们现在要平等。” “用生理结构不同来解释男女不同,竟然也有人信?男人为了自身利益假装认同就算了,我知道很多女人,也拿‘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动物’来原谅男人。醉了,所以陈冠希们都是钟欣潼们纵容出来的啊!” 方自归心内感叹:她长期住在德国,竟然也知道中国的***事件的各种细节啊,看来她这些年确实是身在德营心在汉。 “我一直觉得几千年的文明教化,对于男性基因的进化,是足够了。” “云儿,咱们能不能不要因为愤怒,因为不喜欢一件事,就连理性都不要了嘛。” “谁说我不要理性?” “你说几千年基因就进化了,这种是理性的说法吗?你有没有一点生物学常识,几千年基因就进化……基因能这么理性吗?” “你不要抓我话里面的小把柄,我话里面的道理是没错的。” 方自归摇摇头,“云儿,咱们冷静点好不好?再者说,也没有给男人几千年,这么稍微充裕一点的时间去进化嘛。取缔一夫多妻制,也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情,到现在,你算算看,不是也只有六十年时间。你给男人六十年时间进化基因,你什么意思?这相当于超越生物学领域的光速。光速是能够超越的吗?” 然而云儿完全不甘示弱,用文学攻击方自归的生物学和物理学解释,“你知道杜少卿和沈琼枝吗?” “这两位……是做什么行业的?” “你别给我打岔!这两位,大清朝,《儒林外史》里的人物。” “《儒林外史》我很多年前看过,但是这两位……我不记得了。” “我给你复习一下。杜少卿,公然反对纳妾,视金钱为俗物,牵着妻子的手游山玩水,在当时惊世骇俗;沈琼枝,被骗给盐商做妾,她不甘作小,私逃南京,靠卖文刺绣为生,自食其力。你看是看了,有没有思考过《儒林外史》的中心思想?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已经到达了这样的境界,你说母司和她几个甘愿做妾的人,是不是人文的倒退?” 看过的书不记得了,方自归有些气短,一时无言以对。 云儿乘胜追击,“女人,要勇于打破一切世俗成见和自身的心理偏差,不要让自己禁锢在女性功能中。女人,应该追求主观意识的生活,去承担自己!” 方自归想一想道:“你们女人现在厉害了,我理解,我也接受,而且,对于男人不靠谱的基因,我不是都已经向女人们郑重道歉了嘛。” “你为什么要道歉?是不是……为以后婚内出轨做精神上的准备?” 方自归感觉差一点昏过去,“你……你……你怎么能这么思考问题呢?!” 50. 再批渣男 黄色灯光映照下,盘子里的一粒粒水晶虾仁像珍珠似的闪闪发亮,但盘子里已经没有了升腾上来的热气。 菜已经上齐了,方自归和云儿却都不动筷子。 晴朗的春日,白天像玻璃一样透明,满是灯光的城市中心的夜晚,却看起来混沌不清。 “现在你告诉我,你对母司三个老婆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看的?” “嗯……” “你尊重他的选择?” “那是别人的生活,我劝过了,他不听,我也只能尊重。” “你也不批判?” “我怎么批判?” “你不批判你就有问题。母司和他的小老婆们就是封建糟粕,就是封建余孽,就是封建残留,就是封建——” “人家都是两情相悦,你一个外人不必义愤填膺。” “渣男,麻了。” “谁是渣男?” “你是渣男。” 方自归的火气“腾”地冒了上来,提高了嗓门,“为什么?我哪里渣了?我前面都说了我不是这种人,你不能要求别人也一定不是啊!” “你觉得这种事正常,就不对!” “那有些人他就是这样啊!” “不对不对不对就不对!” “有些男人就是这么博爱……他妈的有什么问题?好吧,不对,我是渣男。” “什么人都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那你去跟母司说吧,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你干嘛,给我整这出,我惹你了吗?亲爱的,我说这想法不对,你跟我摆呢? “这想法确实不对,但现实中这种现象客观存在,可以理解啊。” “理解什么?那是渣男,那是贱人,你觉得正常?找几个小老婆,找个屁!” 这时,隔壁几桌的食客都傻了,因为云儿和方自归面对一桌子菜都不动筷子,吵架的音量却越来越高。 短暂的沉默之后,方自归觉察到自己这桌已经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目光,便压低音量道:“云儿,在德国的时候,你批评国人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云儿也压低了音量,“那是因为有人触碰到了我的底线。” “但是我已经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了,我不是有这种想法的人。” “说你两句摆起来了?” “别人有这种想法,我管不着。然后你说我渣男,我不是这种人!” “你快清醒清醒,你想想我吐槽母司这种人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所以渣男是跟我开玩笑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我渣男!” 方自归说这句话时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却用的是有些沙哑的超重低音,方自归只感觉自己非常不容易。然而,云儿丝毫不体谅一个性情刚烈的男人用超重低音表达强烈思想感情的难度,用她的超细低音继续挑战方自归,说:“不,没开玩笑,我就表明你有这种想法你就是渣男。” “我是不是,你应该足够了解。” “根本不一样。” “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去找小老婆吗?” “你说那正常之后,我觉得你就有这种可能性。” 方自归头都晕了,特别是用超重低音说了这么多感情浓郁的话之后。方自归突然觉得,二十三岁的云儿简直比十九岁的前女友小柔还作。 见方自归气鼓鼓的不说话,云儿把语气调整得温柔一些,“你骂完我我甚至还在叫你亲爱的。” 方自归又缓了过来,“我没有骂你啊,除了那一句‘他妈的’。” “别除了,说了就是说了。” “我一直跟你讲道理,但是你跟我说我摆起来了。” “伤人的话不要给最亲近的人说。” “你讲不讲道理?渣男,贱人,封建余孽,这些都是谁说的?” “我自始至终也没说你脏话,我说的是母司。” “你刚刚一直就强调我有那种想法我就是渣男。” “我肯定要说我的想法,然后说你的思想有问题。你觉得正常,其实下意识就会认同。” “我不认同啊,我只是说是有这种社会现象。” “但是我觉得这时候你已经有这种思想的萌芽。” “云儿,你混起来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 “要讲道理吗?好,我现在讲道理给你听。” “好,我洗耳恭听,只要你讲得有道理。” 云儿喝了一口热水,“你听好了。” 方自归无可奈何地看着云儿,“行,你说吧。” “《共产党宣言》说,现代的、资产阶级的家庭是建筑在什么基础上的呢?是建筑在资本上面的,建筑在私人发财上面的。这种家庭的充分发展的形式,只是在资产阶级中才存在,而它的补充现象是无产者的被迫独居和公开的卖淫。这段话说明什么,说明如果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讨很多小老婆,大量底层人民会面临无法获取性资源的困境,黑市由此产生,犯罪率因此升高,每个男人都想着怎么去疯狂敛财了。像你和母司这样的有钱人如果没有道德,也去讨很多小老婆,就更加剧了社会的不公和悲剧的产生。” 方自归突然有点儿懵,因为云儿突然从小女生式的作,泼妇式的骂街,一下子上升到《共产党宣言》这么高的理论高度了。 就在方自归懵逼的时候,云儿又说了一句:“我感觉母司那样的人,有点像《金瓶梅》里的西门庆。” 现在,又开始从文学的角度进行批判了,云儿对母司真是多角度多维度地降维打击,这要是没看过几本书,都听不懂云儿是怎么骂人的,都没办法跟云儿对骂。 好在方自归以前工作不忙的时候还看了几本书,方自归道:“不是吧。因为……西门庆,他是个滥情的人,他随便什么样的人,只要是能够交配的,是有些姿色的,他全都感兴趣。但母司不是,母司还是要看对象的。举个例子,他大老婆谭悦你见过,绝对不是美女吧?母司上大学的时候,那种天天就知道打扮不喜欢读书的女孩子,他不喜欢的,他就喜欢读书成绩好的。” “那时候,他的物质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所以他很看重女性的能力。” “也可能是一种这样的本能,找个聪明的女人,他的后代就更优秀。母司大老婆不止拿学校奖学金,还拿国家奖学金,他就喜欢。但是…….对不起啊,有个七年之痒的问题。母司这种人,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可是他并没有滥情啊,他不是女人扑上来他就要的。对很多男人来说,都一样嘛,反正都是活塞运动,可母司没有这样啊,他拒绝了很多想扑上来的女人啊,谈不来的女人他是不要交配的。他起码……对了,我想起来一个人。” “什么人?” “贾宝玉,你最喜欢的文学形象。” “母司怎能比得上宝玉?” “你听我解释。形容贾宝玉不是有个词儿嘛,色而不淫。我觉得啊,这个词儿也是我自己发明的,母司这种就是什么呢?色而不渣。那肯定比西门庆强多了。” “但他的行为就是在效仿西门庆,三个老婆。你看,金瓶梅,也是三个。心生怜悯者,菩萨也。心生敬畏者,君子也。心生欢喜者,小人也。效仿之,就是animal。” “他还没有animal那么厉害吧。” “没有吗?他没有伤害他的正妻吗?你知道女人的嫉妒心吗?你知道,他跟另外一个老婆在一起的时候,他大老婆心里在滴血你知道吗?他有没有尊重别人的生命?他的无限膨胀的欲望,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之上。” “问题是他大老婆后来也接受了。” “她是没办法啊。而且他找一个就算了,他还找两个!” “哦……” “反正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我是有资格说的,可能有的女生没有资格说。” “为什么你有资格说?” “因为我拒绝过很有钱的富二代的追求,我没有选择一种寄生关系。” “你……” “你觉得无所谓,因为你觉得他没有伤害别人。我觉得有所谓,因为他这种行为非常不好。” “不好的道理在哪里?” “西方的谚语说,天下亚当皆兄弟,中国的……我为什么喜欢陶渊明,因为他不仅仅是淡泊宁静的气质,他还有爱,他是一种真正博爱的人。他说,落地皆兄弟,何必亲骨肉。我会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嗯,认识母司的小老婆,不小心跟她成为朋友,我妹妹的价值观会受到怎样的扭曲?她可能会放弃成为自己,放弃独立,她也想过这样的生活。她会说,诶?这样也挺好的。我那个时候,特别是我妹妹在德国上大学以后,一直教育我妹妹,怕她受这样的影响,鼓励她成为一个独立的女性,让她知道,精神独立,经济独立,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愉悦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你也是个很博爱的人。” “而你跟母司这种人还是好朋友。” “哦……毕竟,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了,还是这么紧密的事业伙伴。” 云儿不依不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方自归换上笑嘻嘻的表情,“近朱者赤,近你者甜。” “去!” “有你在边上督导,我不会近母司者黑的。” “我希望你不要有母司这种朋友。” “唉,云儿,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吧?是母司开车帮我把你从机场追回来的……母司讨小老婆是不对,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把母司的其他闪光点全都一笔抹煞吧。” “如果男孩子都是遵循自己的动物本能,女孩子一直慕强,傍大款,没有一点精神的东西,人怎么进化啊?人类文明怎么发展呀?只有那些没有头脑的动物,鱼啊什么的,才产很多卵。”云儿露出恨鱼不成钢的表情,“但我们是人诶!”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说:“我被你说得已经快感动了。” 51. 平权主义 红色春联贴在镶着玻璃的木窗棂上,“燕舞四时春,鸡鸣万户晓”,穿着红色褂子的服务员从窗前走过,古色古香。方自归叫住了服务员,请她把动也没动过已经冷掉的菜,拿去厨房热一下。 用餐高峰已过,饭店里的客人明显少了很多,服务员把桌上的盘子一个个端走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方自归突然觉得很饿,然而云儿好像一点儿也不饿,谈兴依然正浓。 “还有我堂弟。如果所有的有钱人都可以娶好多老婆,那像我堂弟这种比较平庸的人,这种没有钱的穷老师,是不是娶不到老婆了?” “你管的范围可真宽广。” “还有就是,母司的孩子。你觉得他的三个孩子,会幸福吗?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享受到全然的父爱,他的孩子们,可能一个星期只能见他一面,可能一星期只有一次父亲的陪伴。他出差工作那么忙,他甚至可能一周一次的陪伴都做不到,你不觉得对他的孩子们很不公平吗?” 方自归眨了眨眼睛,“毕竟我是没当过爹的人……要不你赶紧给我生个孩子,让我客观地评估一下。” “去!别给我打岔。我觉得,这种情况肯定会对孩子们的心理造成很大的损害,甚至会畸形的。他们的父亲有三个老婆,他们长大以后,会对他们的恋爱观、婚姻观造成怎样的影响?我把所有的人,当成我的兄弟姐妹这样想,我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你说我无权过问别人的私生活。不对!有这样的人存在,跟我是有关系的。他这样的行为,我觉得跟我是有关系的。” “云儿,你已经说服我了,我站在你这边,好吧。而且,我向你保证,我无论如何不会讨小老婆。” “而且你说他的小老婆其实有钱,不缺钱。” “只是他的三老婆不缺钱,她的二老婆没那么有钱。” “我觉得,一个人她不缺钱,并不代表她不爱钱。我觉得,母司的小老婆们是牺牲了爱情的纯度,用物质来填补了。在她们心里,可能不相信真爱。有很多女人就是这样想的,嫁个普通男人,他外面可能也会有花头,那还不如嫁个有钱的。很多女人是这样想,但在我心里,我把这个看得非常重要。” “明白了,你反正就是不能接受婚外有花头,不管是谁。” “对!以前我的德国老板说,你愿意跟别人分享一块蛋糕还是独享一坨大便,我说,我愿意独享一坨大便。” 这时,两盘已经热好的菜端上来了,方自归惊讶的视线穿过两盘菜冒出来的热气,看着云儿倔强的嘴唇,发了一声:“啊?” “如果这坨大便他只爱我一个,我宁愿要这坨大便。我可以拿它去养花呀,也挺有营养的。” 方自归觉得受到了一定伤害,“你把我当成一坨大便?” “哈哈哈,我把你当一块蛋糕,但是我要独享你这块蛋糕,其他的女人想沾边儿,门都没有!你这个傻小子。” 从臭烘烘的大便变成了香喷喷的蛋糕,方自归又恢复了镇定,“吃饭了,别说不雅的词。” 两人拿起筷子,开始吃这顿很晚的晚餐。 “他三老婆不缺钱,可他三老婆还不是接受了他给的生活费。” “他三老婆在意的是,其他老婆有的,她也一定要有,倒不是她缺这个生活费。” “对呀,还是一种寄生的关系啊。” “如果母司碰到什么事缺钱了,她是可以把她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的。” “她碰到过母司缺钱吗?” 方自归咀嚼着嘴里的水晶虾仁,心想,根据公司目前的发展势头,貌似母司未来不太容易缺钱了。 “所以这只是猜想。” “她觉得母司给她生活费,代表一种地位。” “她这样的人,不知道要带坏多少女孩子。丢人。她可以独立,却选择一种寄生关系,真的很丢人。” 方自归夹了一根椒盐排条,放进嘴里继续咀嚼。 云儿是不给方自归任何喘息之机的,“母司真的没有任何困扰吗?三个老婆,真的那么幸福吗?” 方自归匆匆忙忙把椒盐排条咽下去,“哦……也有点困扰的。” “什么困扰?” 刚端上来的清蒸酒糟鲥鱼,方自归决定完全不动它,因为那玩意儿有刺。现在要随时回答云儿的课堂提问,而且有的问题难度还挺大,方自归觉得,吃鱼弄不好要被鱼刺卡住喉咙。方自归夹了一块海棠糕塞进嘴里,“母司说,每年过年的时候就很头大。” “对呀。你看,这样建立起来的爱情,亲情,都是不如普通男人稳固的。” 方自归一边咀嚼海棠糕一边拼命点头,只希望云儿的课堂提问早点儿结束。 “除此以外,还有那些困扰?” 方自归把海棠糕咽下去,“母司没事干也不会老给我说他的困扰啊,我感觉他挺乐在其中的。” “没有困扰是不可能的。说吧,还有哪些困扰?” 方自归又夹了一块海棠糕塞进嘴里,“有时候老婆们会互相吃醋,特别是他三老婆,作起来也挺头大的。” “对呀。你看,这样的家庭结构,一定产生很多内部矛盾。” 方自归一边咀嚼海棠糕一边拼命点头,只希望云儿的课堂提问早点儿结束。 “还有什么困扰?” 方自归又夹了一块海棠糕塞进嘴里,觉得云儿不断挖掘母司的困扰有些无聊,决定尽早结束这个话题,“没别的困扰了。” “没有了吗?” “没了。” 谁知云儿换了个角度,并且改发散式问题为封闭式问题,让方自归没办法回避问题。云儿问:“谭悦对这样的生活满意吗?” 方自归咀嚼海棠糕,“那当然有点不满意。不过……要不下次你见到谭悦你亲自采访一下她。” “母司如果分一半财产给谭悦,谭悦也不跟他离婚吗?” 方自归继续咀嚼海棠糕,“应该不会吧。” “母司有了小老婆,还不跟大老婆离婚,是不是他舍不得财产被分割?” 云儿的封闭式问题连续问了十几个,方自归疲于奔命,然后为了方便回答云儿的问题,又为了把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方自归一个人把一盘海棠糕都给吃完了。 最后,方自归觉得还是要帮兄弟说几句好话,总结道:“母司就是不要抛弃任何人。你看他带队出去玩越野也一样,不抛弃不放弃。三个女人都想跟着他,那他就都拖着,如果哪个女人说离开他会更幸福,他说他会放手的,不是他舍不得钱。那我觉得,他比那些喜新厌旧的男人,还是有格调一些。你知道,相当多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云儿反驳道:“他也喜新厌旧啊!” “有喜新没有厌旧啊。他不出差的话,一周里面每个老婆家住两天,多少公平? 云儿“扑哧”笑了。 “买车,要么不买,要买,就每个人都买一辆。” 云儿继续笑。 “买房,要么不买,要买,就每个人都买一套。” 云儿继续笑。 “他没有因为大老婆年老色衰就亏待她。” 云儿笑得差不多了,继续反驳道:“可是他归根结底还是在追寻他自己的动物本能。” “人本来就是动物的一种。” 这时,云儿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吗?我看过最感动的一句话就是……就是一个贴子,他们在讨论生孩子的问题,有个男生说,我觉得我们已经不是动物啦,不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如果我们喜欢孩子,世界上那么多快饿死的孩子,我们可以去领养啊。他就愿意去非洲领养一个孩子。这样的人,我觉得我好崇拜他。” 此时,方自归停止了咀嚼。 云儿继续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大爱。你去汶川救人,我感觉到,你也是个有大爱的人,所以我才崇拜你,我才深爱你。我希望你把你的大爱继续下去。” 方自归郑重地点点头,“所以你才是我的灵魂伴侣。” “我是坚定的平权主义者,所以我坚定地反对母司这种人。” 方自归有些纳闷,“平权主义?西方哲学史里,好像没有这个主义啊?” “这不是哲学概念。” “啥是平权主义?” “平权就是男人跟女人平等。” “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个主义啊?” “哈哈哈,我不知道。我呢,是不喜欢那些田园女权的一些观点,她们的观点好像不是很进步,挺双标的,只代表一部分人利益,没有关注到普罗大众,包括底层女人的命运。可能只是代表了城市精英阶层女性的命运,为这部分女人发声。女权是她们觉得,女性优于男性。平权就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你看,我是不是很客观?” “噢……” “我还是环保主义者,反战主义者,反消费主义者,反拜金主义者。如果每个人内心都能平和一些,这个世界会少多少悲剧?” 方自归惊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你不是要为我生一堆孩子嘛?你还要搞那么多主义……你这一生忙得过来吗?” 云儿却不惧生命的沉重,轻轻一挑眉毛,“切,怎么忙不过来?能做多少算多少。” 52. 反拜金主义 镶在屏风内的国画里,簇拥着几团桃红色的梅花,充满了鲜艳的生命活力,墨汁勾勒的树枝,有力地承载着这些繁盛的花朵,弯弯曲曲的,倔强地在这幅画渲染的寒冷中伸展出去。 屏风前的云儿解释完反消费主义,拿起了筷子,从清蒸鲥鱼上夹了一块肉下来,准备把这半条鱼消费掉,而不是浪费掉。 肚子里已经装满了海棠糕的方自归,说话的中气终于足了一些,说:“反消费主义,我举双手赞同!你看,我背的包,就是经典的反消费主义的包!” 云儿看了一眼挂在椅背上那个全是裂纹的皮包,“扑哧”笑了。 方自归问:“然后呢,反拜金主义是什么鬼?” 前面慷慨激昂的云儿,眼神却黯淡下来,慢慢地消费完那块鱼肉说:“比如,我觉得谈恋爱的时候,是不应该知道对方经济状况的。” 方自归点点头,“我很喜欢你这种想法。有你这种想法的女人,可惜市场上太少了。” “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 “刚到德国上大学的时候,我拒绝了一个富二代的追求,选择了一个穷小子。只是,后来还是很遗憾,那个穷小子骗了我,辜负了我。” “我很好奇,为什么拒绝富的选择穷的?” “我从小就对富人反感。我认为他们大多不会珍惜爱情。” “哦……” “富二代追我,我就问了师姐。知道他喜欢泡吧,喜欢泡妞,私生活挺混乱的。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人的追求?他就是个动物。” “你不是挺喜欢动物园里的各种动物嘛。” “这种动物我非常讨厌!” 方自归心想,游梓晖兄弟就是这种类型的动物,所以千万不能再把游梓晖的多彩往事告诉她,她知道母司兄弟有三个老婆,都已经如此义愤填膺了…… “万圣节的时候,我们这些外国留学生在宿舍里面搞party喝酒,他喝多了酒,竟敢赤裸裸地用中文对我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么美这么丰满的胸。胡说八道。他不去德国的胸衣店我可是要去的,d罩杯的德国女人到处都是,他竟然如此恭维我的胸。欧,谢谢了!” “d罩杯的中国女人太少,大概他因此对你非常好奇。” “他送我很贵重的手表和最贵的手机,说什么,从来没有这么动过心,说什么会对我负责。他说这些甜言蜜语,大概只是想把我骗上床。但是我很清楚,你真的跟他上了床,他又开始轻视你。”云儿顿一顿,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他休想跟我上床,哪怕他有一千亿!” 方自归微笑着,“如果他有一万亿呢?” “对于一个经济学专业的理性经济人,一个反拜金主义者,你觉得她会认为一千亿与一万亿有区别吗?如果你的灵魂是干净的,我会很愿意跟你成为朋友,否则,你休想。” 方自归笑得更灿烂了,“我忍不住想为你鼓掌。” “我拒绝富二代,你相信吗?” 方自归点点头,“其实我早知道你不是物质女孩。” “为什么你早知道?” “那年暑假我们在上海约会,我告诉你,我这次顺便卖了上海的一套房子,我在上海还有别的房子。可是你根本一句都没问,房子卖了多少钱?房子在哪儿?你在上海还有几套房子?你却对去动物园看动物兴高采烈的。然后我邀请你去看看我苏州的工厂,那时我很想在你面前得瑟一下,可是我请了你几次,你都无动于衷。” “因为我对这些就是不感兴趣。” “我感觉到了,所以其实暗地里,我非常高兴。可以说……因此我更爱你了,我觉得,理想又可以实现了。” “理想可以实现?什么理想?” 方自归看着云儿身后屏风上的梅花,沉默了一会儿。 少年时代像挂着太阳和朵朵白云的蓝天一样,在波浪起伏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土色的多层老公房后面坑坑洼洼的成渝公路,冬天里清澈的沱江安安静静地穿过县城,灰色低矮的房子给江水镶了两道边,青山在江面上投下倒影,学校围墙外的稻田,起起伏伏地延伸到远方,一群偷西瓜的少年,坐在没有长桔子的一片桔树丛中,听方自归描述未来那些牛逼的画面。 记忆的光线又照到了一阵灰暗后又重新明亮起来的青年时代:铺着黑色煤渣跑道的操场,夏天被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笼罩起来的求知大道,篮球场灰色水泥地面上滚动的黑白相间的足球,发生在熄灯教室里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一个个甜蜜的吻……方自归在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忆里回到了过去,在这些无法倒流的时光里看到了莞尔。 “初恋失败对我来说,痛入骨髓。”方自归语气平静地说,“在刚失败的那些日子里,我的世界完全崩塌了,我觉得悲剧充满了整个世界。因为这个创伤,我瞬间失去了爱的能力,在后来的六年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除了那种被抛弃的挫败感,就是因为爱情理想的破灭。” 云儿的表情也非常哀伤,“什么是爱情理想?” “我从小就有一个报国理想和一个爱情理想。这个爱情理想是怎么来的呢?就是,在我少年时还没有遇到挫折的年代,我有一种迷之自信,我觉得,我这个穷小子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成为富翁。所以,我想在我贫穷的大学时代就找到一位美丽的姑娘,和她一起奋斗,和她将来共享我的奋斗成果。我觉得,如果我已经发达了,再去找一位美丽姑娘,我怎么知道这个姑娘看中的是我的人,还是我的钱? “我觉得必须要在我发迹前完成恋爱和结婚,才能保证爱情的纯度。然后,大一时我遇到了我的初恋莞尔。 “当时我们的爱情轰轰烈烈,因为我感觉,我们在对抗整个世界。 “莞尔父母反对我们在一起,本班四大美女都认为我配不上她,本校教授也认为我配不上她,本班班主任认为我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连公交车上我们遇到的素不相识的上海老阿姨,都诅咒我们的爱情没有好结果。而我,当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小子,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的爱情成功了,我的爱情理想,就轰轰烈烈地实现了。 “这场恋爱谈了五年,最后,莞尔的背叛毁掉了我的理想。 “而当我遇到了清新脱俗视金钱如无物的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爱情理想又可以实现了,你想想我心里多少喜悦。” 方自归深情地望着云儿,看着她哀伤的表情,心想云儿已经被感动了,哪知道云儿的哀伤并不是因为感动,因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你的理想实现了,我的理想破灭了。” 53. 爱情理想 窗外,夜色更浓,明晃晃的月牙儿高高悬在黑色的天空上。 餐厅里已经没什么客人,屏风上的梅花在寂寞中显得更加鲜艳,守在桌边的服务员打着哈欠,耳边时而传来公交车到站后的报站声。 云儿放下手中的筷子,说:“那天参加你们公司的家庭日,我看到你们的员工那么兴高采烈,我看到母司介绍新工厂的蓝图那么兴致勃勃,我认识到,原来你是一个成功的资本家。我觉得相当失望。” 方自归觉得相当惊讶,“失望?难道你不希望你的未婚夫是个有能力的成功人士吗?” “如果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多好。”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我给你看我写的一篇文章,你就明白了。这篇文章,是一年多前我写的,已经收获了十几万点赞。” “十几万点赞?那我要看看你到底写了些什么。” 云儿取出自己的手机,打开qq空间,找到了自己写的那篇文章,把手机递给了方自归。 方自归拿过手机一看,原来是云儿的qq空间里先放了几张照片,照片里其实是别人写的一篇文章,云儿在这些照片后面做了一番评论。反正肚子里塞满了海棠糕的方自归已经不饿了,方自归便细细读了起来。 照片上的署名文章是位毕业于名校的经济学女博士写的,署名前挂着头像,署名后还挂着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研究院副院长的头衔,只见这篇文章的第二段写到:“与我看来,‘不嫌少年穷’压根与境界无关,更谈不上道德高尚。衣食男女乃婚嫁的基础。有人重衣食,财产收入地位权势盘算得细一些;有人重男女,两情相悦琴瑟和谐考虑得多一些,不同的收益取舍而已,没有高尚和低俗之分……” 接下来,女博士用经济学对“不嫌少年穷”做了一番分析,最终她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不嫌少年穷”的那些女孩子智商有些问题。 然而,云儿虽然只有经济学学士学位,对这位经济学大佬却非常不屑。云儿在后面的评论里写到: “等账户开通翻了下财经杂志,没脑子的人乍一看会觉得这篇说得挺有道理的!粗暴地把人当成动物来分析,认为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要么看对方能提供的吃穿用度,要么是满足荷尔蒙的需要,却忘了人是经过文明教化过的高级动物,除了食色带来的身体愉悦,除了激情,还有无法忘怀的柔情,无法割舍的恩情等一系列复杂的因素会左右一个人的择偶!追溯至原生家庭会产生一千万种不同的择偶标准,以至于俄狄浦斯情结、厄勒克特拉情结……特别是女人,她们是更重感情的,而不是感觉。 “很喜欢《面纱》里的一句话: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的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的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却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所以你填不了。 “通常会赚钱的男人荷尔蒙分泌更旺盛,而放弃多金有魅力,嫁给一清二白穷小子的女孩多的是!也许你会反驳诗经《陌生桑》里的秦罗敷是迫于封建势力而不得已为之,但现代社会也有很多不欺少年穷的好女孩,甚至不乏宁愿坐在自行车后面哭,也不愿在宝马车里笑的傻女孩。爱情是世界上最玄妙的东西,要是感情能用经济学来把控,那倒好了。经济学博士还是好好写写财经论文,爱情还是让文学家们来诠释吧!” qq空间是对所有人包括所有陌生人都开放的,一传十十传百,云儿这篇文章就收获了许多价值观相同的人的点赞。仔细看完云儿的评论,当年的穷小子方自归,心里也暗暗叫好。 方自归抬起头,猛然发现云儿的眼角上居然挂着眼泪。 云儿眼泪汪汪地说:“你居然是个万恶的资本家,你让我怎么办?把这个许多人都点过赞的贴子删掉吗?” 方自归惊讶地看着云儿泪流满面的脸,立即深深地意识到,对自己是个有钱人这一惨痛的事实,她是发自肺腑地不愉快。 “云儿,你别哭啊,有问题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怎么办呢?一个反拜金主义者,振振有词地写过这种公开文章,可是她自己居然也嫁给了一个有钱人,这篇文章还有什么公信力?” “根据本公司未来三年的发展规划,这篇文章确实没有公信力了。怎么办呢?要不……为了你这种非常特殊的爱好,我把本公司做倒闭?” 云儿“扑哧”笑了,“你胡说什么胡说。” 方自归一看云儿的情绪有好转,决定转移话题,便看着云儿的手机说:“唉,云儿,你这个……”方自归口齿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说,“俄——狄——浦——斯——情结、厄——勒——克——特——拉——情结,是咋回事?” 接下来,云儿便把人类情感史上的两大情结给方自归做了个科普,科普完,方自归不禁感叹:“我突然意识到,虽然你比我小十几岁,可是你看过的书可能比我都多。” 云儿的眼泪终于不再流了,“本人从小嗜书如命,只要有文字的就赶紧拿来读,包括缝纫技术,报纸减肥药广告,不幸十岁那年就观摩了一遍。” “哈哈,果然是灵魂伴侣。其实我从小也嗜书如命,只是踏上社会以后,每天疲于奔命,就没什么时间看书了。” 眼看已经成功转移了话题,谁知云儿是不容易被别人带偏的,她说:“我的前男友没有一个是有钱人。我很遗憾与我的灵魂如此相契的你,是个有钱人。” 方自归心里感叹,云儿真是比小柔还作啊!但她又作得比较高尚,你也不好对她太严厉,只好她作的时候跟她好好配合。 “嗯……我想起我们mba人力资源课上那位教授的一句话,可能可以减少你的遗憾。” “什么话?” “我先问你,我,你的未婚夫,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是的。” “算不算好人?” “算。” “好。现在我告诉你那句话。教授说,财富应该掌握在好人的手里。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这种人成为有钱人,对社会是有积极作用的,你不应该为这种事悲痛欲绝。” “但是很多资本家有一种资本家的优越感,觉得女人都是可以买的,他们错了。像那个追我的富二代,在精神层面上他是不能跟我对话的,他配不上我,虽然他很有钱。我自己能赚钱,我又不需要他的钱。” “据说现在资本家的素质也提高了,比如,出现了像我这样的资本家,还是配得上你的吧。” “你看过《简爱》吗?” “看过。” “我小时候看完《简爱》,很感动。勃朗特写:她抵达到庄园,面对满目疮痍,一脸错愕,看见罗切斯特失去一切财富,双目失明,她捧着他的脸哭泣着说:我在。” “嗯,这是伟大的爱情。” “我就是简爱这种人。” “嗯,我很荣幸得到简爱。” “然而,我突然得知你是一个资本家,就像是简在奔赴途中,一个人告诉她:罗切斯特已经好了,而且他并没有失去财富。然后这个人又跑回去告诉罗切斯特:我已经告诉简你痊愈了,她来了。”这时云儿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泪水,“你的成功,扼杀了所有的天真和深情,让它们模糊不清。” 54. 职场神话 罗马城外,山峦与天空的边界在红色晚霞中模糊了,夕阳余晖把斗兽场残缺的墙壁染成了金黄色,白色的意大利统一纪念堂,巍峨地伫立在一片浅黄色石质建筑中,纪念堂屋顶上两个长着翅膀的青铜雕像,像要飞进天空中那一片橘黄色的光影中去。 亚平宁半岛这个季节温柔的风,吹拂着方自归的脸。还剩着一点儿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透着灰色的白云。站在通往屋顶露台餐厅的石阶上,方自归欣赏了好一会儿太阳缓缓下落过程中的古城风光,嘴角微微上扬,饶有兴致地在心里说:这会是一个鸿门宴吗? 邀请方自归来吃饭的,是高格集团吻合器事业部意大利公司总经理安其罗。安其罗通过意大利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跟在欧洲出差的方自归取得了联系。 安其罗说要请方自归吃饭,让方自归既惊讶又好奇。 这次出差方自归还带着两个工程师,可安其罗特别强调,要跟方自归一对一的单独面谈,方自归就让两个没来过罗马的工程师自己去逛爱情喷泉去了。最大竞争对手的一个总经理请方自归单刀赴宴,意大利的黑手党又这么有名,这似乎是一顿有危险的饭。然而,方自归用逻辑思维进行了一番推理,就跟毛爷爷去重庆跟蒋委员长谈判前做的那番逻辑推理差不多,觉得安其罗就是在罗马找黑手党把自己灭了,也无法阻挡复行科技在意大利市场高歌猛进的大势,灭了自己一个人无济于事,据此判断,这个罗马鸿门宴就像重庆谈判那样应该是安全的。 看着来来往往的意大利人的脸上,那种跟冷峻的德国人完全不同的嘻嘻哈哈的表情,方自归愈发觉得安全了。 露台餐厅几乎满座,并不喧闹。方自归站在楼梯口正观察地形,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 “victor。” “你是angelo?” “是的。很高兴认识你。”络腮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有些花白的安其罗,微笑着伸出了他温柔的大手。 “也很高兴认识你。”方自归微笑着与安其罗握手。 方自归在露台上认出安其罗不容易,但安其罗认出方自归很容易。时间到了,而此时的露台餐厅里,就出现了方自归这么一张亚洲风情的面孔。 两人落座,点餐,然后方自归就一边用英语跟安其罗聊意甲联赛和意式大餐,一边用汉语揣测安其罗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客气和扯淡的话说了一会儿,正餐开始上来了,安其罗也终于开始言归正传,他手里攥着刀叉说:“这次和你见面,是我想和你谈合作。” 方自归咀嚼着刚塞进嘴里的蔬菜沙拉,心里有些纳闷,心想难道是安其罗眼看复行科技已经在意大利打开了局面,想以后与复行合作围标,一致排挤维科?好像围标这种事情,就是国内的公司喜欢干,难道高逼格的高格现在也学坏啦,要在欧洲市场也使用这种低逼格的竞争手段啦? “你说的合作,是怎样一种合作模式?” “我想在意大利销售你们的产品。” 方自归险些以为自己的英语听力出了问题,不可一世的高格公司,从来都是卖贴着高格商标的产品,高格,怎么可能屈尊卖一个中国公司的产品? “哦……你对我们的什么产品感兴趣?” 两人深入聊下去,方自归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才发现征服一个意大利老男人,比征服云儿容易得多。后来的情景,就像武侠里两个高手切磋武艺,才切磋了半个时辰,一个高手就跳出圈外,对另一个高手双手一抱拳道:“victor,您不嫌弃的话,我想带着我的全部人马加入你们斧头帮,请收下我做小弟吧!” 原来,安其罗打算离开他已经服务了近二十年的高格集团,投靠复行科技。 方自归欢迎安其罗弃暗投明的想法,但是非常疑惑安其罗的动机,于是问:“angelo,你为高格服务了这么多年,也做到这么高的职位,怎么会愿意屈尊来我们这样的中国小公司呢?” “因为高格有了新的ceo。” 方自归微笑着开了个玩笑,“哦,因为你不喜欢新ceo的发型吗?” 安其罗故作憎恶的表情配合着方自归的玩笑,“欧,我恨他的发型!” “为什么?” 安其罗略一解释,方自归马上就明白了。 股市对新ceo肯定是有期待的,所以新ceo上任后,有责任把他或她在商学院里学到的那些拉升股价的方法使用一遍,国际上市公司的这个套路,方自归相当熟悉。当年多卡集团换了ceo,方自归就曾经被吸收为新ceo的黄埔一期学员参加集训,集训的第一个节目板块,叫做“变革管理”,就是让大家在新ceo刚上位后的这段时间,好好折腾一番。高格的新ceo上位后,当然也不能免俗,其中一项折腾,就是搞了一次全球性的大裁员,导致意大利分公司被要求裁员至少30%,多退少补,引起了安其罗的强烈不满。 新ceo对意大利公司的愿望是美好的,裁员30%,然后就算二零一零年意大利市场销售增长为零,甚至来那么一点负增长,意大利公司当年的利润表,也会像云儿一个月成功减肥后的身材那么惊艳。成熟市场的增长,已经缓慢甚至停滞下来了,快速砍人降低成本,就能立竿见影地快速提升业绩。然而,安其罗深爱这个行业,也深爱这个许多年来被他一手带起来的意大利团队,所以总部尽管不是要裁他,因为意大利这个重要的市场总还是需要一个总经理的,总部是要用他的手去裁他下面的兄弟,把利润表弄弄好看,但是安其罗却不买账。 讲完了老东家的坏话,安其罗开始讲复行的好话,把这个有些惊世骇俗的地下行动解释得更理性一些,“去年在米兰,在bass项目的竞标中,你们以高于高格20%的价格中标,让我非常震撼,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这以后,我就开始留意你们的产品,开始在学术会议上了解你们的创新,然后我逐渐意识到,此时欧洲医疗圈的kol已经认可了你们的产品,接受了你们的创新。”安其罗喝了一口红酒,表情非常诚恳,“否则,我也不可能下决心,放弃在高格近二十年的职业生涯,带领我的整个团队,为复行科技效力。” 方自归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否则与安其罗见面前,怎么也应该按照中国的传统,给他准备一个红包的。方自归与安其罗细细聊下去,更加明白安其罗团队要入伙,其实是安其罗在高格新ceo刚上位这种非常时期很知性的选择,安其罗今年想上自己的船,跟余青那年想上自己的床不同,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 安其罗跟我算得上一路人,方自归心想。 安其罗不但很知性,而且很讲义气,他不裁手下的兄弟,很像母司在沙漠里领导兄弟们和在家里领导老婆们所采取的原则——不抛弃不放弃。方自归渐渐意识到,意大利人是像重庆人那样比较讲义气的,这帮人组团造高格的反,在崇尚利益的西方社会,也就是在黑社会曾经比较猖獗的意大利才可能发生。 这简直是成熟市场上的一个职场神话。 55. 我想有个家 露台上视野非常好,方自归放眼望去,长翅膀的青铜雕像已经沉入黑暗之中,几座建筑的半球形屋顶在万家灯火中显出优美的弧线轮廓,东边的天空泛着紫光,西边的有点儿冷冰冰的上弦月,清晰得似乎看到了在它表面上聚集起来的一座山峦。 桌上玻璃花瓶里的白色康乃馨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与用完晚餐后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两杯mhiato咖啡的香味,混合在了一起。 安其罗喝了一口mhiato,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我不是要做你们的经销商,而是想带领我现在的团队,加入你们,成为复行科技的正式员工。” 方自归端着咖啡思忖片刻,“问题是,我们在欧洲完全采用代理的方式做销售,我们在欧洲没有实体,如何雇佣你和你的团队呢?” “victor,我建议复行科技在意大利设立一个全资子公司,我来做这个公司的总经理,然后由这家新成立的公司雇佣我现在的团队。当然,复行有了这个团队以后,在意大利就可以把分销改为直销。”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改变。” “如果你们做了这个改变,我有信心我也可以承诺,复行科技在意大利的市场份额将得到快速的提升。” 方自归想想道:“angelo,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但毕竟,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海外设立子公司,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因素要去考虑,所以我要跟我的管理团队商量一下。” 安其罗点点头,“我希望你们的内部讨论能尽快有个结果,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不瞒你说,总部要求我在本月内就完成裁员,那么,我只有不到两周的时间来做最后的决定。” “理解,我马上跟我的团队讨论。只是……现在是中国时间的半夜。” 安其罗笑了,“victor,那也没有急到让你半夜跟你的同事开会,这一两天给我一个框架性的答复就可以。” “我争取明天就给你一个初步的答复。” 罗马时间第二天早晨,bj时间第二天下午,方自归跟在苏州的母司和广州的翠西开了一个临时电话会议。得知高格意大利公司整个团队要集体反水,母司和翠西都觉得非常玄幻。 翠西说:“在高格集团的历史上,据我所知,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母司说:“这会不会是财大气粗的高格要搞我们,跟我们玩的一个木马计?” 看来,母司对欧洲史也有一定涉猎了。方自归道:“从商业逻辑和我的直觉,我以为安其罗不是跟我们玩什么阴谋诡计。他犯不着搞这么复杂,我感觉他是个性情中人,确实跟总部搞僵了,才想投奔我们。他希望我们搞个子公司把他们收编进来,也是想有个家。” 三人就开始商量招安高格意大利团队的各种技术细节,后来都觉得,既然缘分到了,倒是可以在意大利尝试一下直销模式。 当初复行科技坚持做分销不做直销,是因为在国内,很难完全避免给回扣、送红包之类的事情,也很难避免在医院层面垫资。但是在意大利,没有这两个问题,倒是有“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名言。这个看起来膂力过人的罗马人自己送上门来,要为复行科技开拓一条通向罗马的新路,他们应该会拿出对得起这条名言的工作态度。 母司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有趣。高格与复行的规模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高格就好像当年已经做大且成功上市的国军,复行就好像创业不久才经过天使轮融资的红军,高格旗下新搞出来的低端品牌迈高,正在中国从正面向复行科技发起猛烈进攻,谁知意大利的安其罗团队集体起义,把高格后方的地盘啃了一大块下来,就好像国军集结大军来到江西围剿红军主力,谁知国军后方驻扎山东的一个机械化正规军反水,献上把守的地盘和存有各种有趣信息的硬盘,投靠了看似弱小的红军,让母司感觉很爽,感觉历史进展到比较极端的状态时,也可以比较玄幻。 既然高格集团换了管家以后,安其罗想有个新家,方自归、母司、翠西商量了一番,觉得双方还是有可能在共赢的基础上,给安其罗一个新家的。 意大利新家的细节,还需要进一步跟安其罗细谈,方自归整理好一个关于此事的问题清单后,翠西下线,母司继续跟方自归谈复行科技在苏州的新家。自从翠西接手销售,母司出差就比较少了,最近时常会去新工厂建设工地转转。 “工地上老是干干停停的。”母司说。 “现在是最好的季节,他们现在不抓紧时间干,年底能完工吗?”方自归问。 “是啊,我前两天还质问刘震,我说你们慢吞吞的可别耽误我们的事儿,刘震拍着胸脯给我保证,说肯定不耽误。” “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延误一天罚款千分之三,这得过鲁班奖的公司,应该不会掉链子吧?” “我觉得也是啊,所以我也不好死命催。但是最近又出现个问题,施工队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我们怎么不付钱?我就纳闷了,工程干到什么节点了,只要监理签字,我就付款,每个节点都按时付了,怎么可能没收到钱呢?我有点儿奇怪,就到现场跟施工队的人随便聊聊,我隐隐约约听出来,我们这个项目,很可能被转包了。” “他们怎么可以转包?咱们合同里明确规定不允许转包的。” “我也很生气啊。我问刘震怎么回事,他一口咬定没有转包,只是一部分活儿分包,这在建筑行业非常普遍。现在我也没有他们转包的证据,也只能先这样。后来有电话打来催付钱,我就说你找建南一公司,我们钱确实已经给了,有银行汇款单为证。后来还真有人到公司里来看汇款证明,他们看到了证明,也就算了。” “建南一公司这么大的建筑公司,该不会跟我们玩猫腻吧?反正你在苏州,工地上多关心一点儿。” “不是还有监理嘛,我感觉邱监理还是挺负责的。” 聊完了新工厂建设,母司又向方自归汇报了一下跟几家风险投资基金交涉的情况。方自归为了在上海安家,安顿好刚领了结婚证的老婆,母司为了提升生活品质,安顿好领了结婚证和没领结婚证的老婆们,两人都打算卖掉一点儿复行科技的股份。 自从零三年开始创业,方自归和母司的月薪都是免税的一千元,一直没涨过。这两年母司的汽车改装店生意很好,倒是有能力按时给老婆们生活费,方自归就没有任何其他外快了。方自归以前所有的积蓄,以及曾经拥有的三套位于sh市中心的房产,都在两三年前为了给复行科技输血折腾光了,而零八年后上海房地产市场重新启动,两年时间涨了近两倍,此时市中心房价已经到了每平米六七万元,方自归要在上海买房的话,卖血都没用,只能考虑卖点股份,因为他就是把全身的血都卖光了,也不够在sh市中心买一间五平米的厕所。云儿又喜欢看话剧听音乐会之类的活动,这种表演往往都在市中心的舞台上,方自归也不想委屈云儿,把房子买在上海的荒郊野外。再考虑到云儿父母退休后也许要住在一起,起码得买个四室两厅,那就起码得准备一千万的预算,差不多可以做一次小型的企业并购,方自归心里不禁感叹,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现在有很多投资基金追着复行科技投资,方自归要转让一点儿股份,倒也不难。 放下母司的电话,方自归立即给安其罗打电话,与安其罗讨论他们集体起义的具体技术细节。 根据安其罗提供的成本数据和销售预测,以及方自归、母司、翠西对意大利市场的一些估计,方自归和母司做了一番测算,结果是如果成立意大利分公司,这个新的业务单位前两年是亏损的,但第三年有可能实现盈利。接下来,方自归与安其罗来来回回谈了两天,谈好了各种条件,方自归和母司最终拍板,成立复行科技意大利分公司,接纳安其罗团队入伙。 复行科技这种私营创业公司,可以为了一个长远目标接受长达几年的战略性亏损,但上市公司每三个月都有quarterlyreview,上市公司是不喜欢也不大这么做的。【译:季度评审】 一周以后,高格集团某事业部的意大利公司集体反水,整个团队一个都不少地加入中国复行科技的消息,轰动了欧洲的医疗圈。 56. 第二次又见上海 夜幕降临后的车库越野俱乐部里,灯火通明,正切割一台车架的切割机发出刺耳的噪音,工位上待改装的车并没有排满,台球桌旁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刚从新车上拆下来的红色引擎盖,在白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俱乐部二楼的会客室里,烟雾缭绕,用汽车速比齿轮改造成的烟灰缸散发着银色的金属光泽,母司和方自归,正与红星资本的掌门人褚公子一边抽雪茄一边聊天。 方自归抽雪茄纯粹是凑个热闹,不过偶尔凑一下热闹的方自归,现在也有经验了,知道抽雪茄要有一定的节奏,否则它会熄灭,不像小学时抽的九分钱一包的羊群,点着后你不抽它也能自己烧完。而褚公子这个刚刚三十而立的八零后,抽雪茄就抽得明显更有经验。 褚公子在美国留过学,所以可以通过聊美国生活跟方自归产生共鸣。褚公子又玩车,甚至玩更加极致的越野摩托,他把他驾驶越野摩托穿越亚马逊热带雨林和西伯利亚荒原的视频发到网上,收获了大量粉丝,于是坊间传闻,褚公子是投资圈玩摩托玩得最好的人,越野圈玩投资玩得最好的人,让也玩极限越野的母司对他产生了极限好感。方自归觉得,如果游梓晖当年接受自己的邀请,也成了复行科技的股东,褚公子肯定又能通过聊高尔夫球跟游梓晖擦出爱的火花,因为褚公子也会打高尔夫球。这家伙还玩红酒,玩滑雪,让方自归越来越认识到,家里条件好的八零后比家里条件好的七零后,确实更加进化了。 “撞死大学生的那辆evo没经过改装,其实梁总,你这种情况属于躺枪。”褚公子道。 “相关部门还是把改装与飙车划上了等号。”方自归道。 “改装就是飙车,不对的!”母司愤然道。 “在美国,街头赛车也是非法的,但改装是合法的。我们这边就是简单除暴,什么都一刀切。”褚公子抽一口雪茄,“中国就是没有汽车文化。” 褚公子的话又让母司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母司把雪茄从嘴里抽出来大声共鸣道:“我早说过中国没有汽车文化!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就像我们小时候,你留长发,穿牛仔裤,就是流氓。现在留长发不是流氓了,光头是流氓了,一样道理吧?” 方自归一想,觉得流氓在发型上的巨大变迁,跟政府打击改装车好像不完全是一样的道理。然而,母司毕竟是通过飙车,帮自己把云儿从机场追回来的兄弟,方自归就也共鸣一下,支持母司道:“就是就是,中国就是没有汽车文化。” 褚公子道:“但是,今年的改装节据说还是会照常开。” 母司道:“是不是莫名其妙?” 方自归安慰母司道:“估计严打也是波浪式的,风头过了就好了。就好像扫黄打非一样。” 三人此时聊的,是最近在杭州发生的富二代街头飙车撞死大学生事件,此事发生后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在全国引起了公愤,然后全国又一次打击汽车违法改装,导致母司本来生意极其火爆的改装店,又冷清了下来,但其实撞人的那辆车不是改装车,就让母司比较郁闷。但褚公子聊这些跟车相关的是是非非,与母司产生共鸣,其实是有商业目的的。等聊汽车聊得差不多了,褚公子就把话题转移到红星资本收购复行科技股份的正题上来。 “今年,你们的产品开始在国内冒头了,但是投资圈里讲到复行,大家还是觉得比较神秘。”褚公子说。 “上个月,竟然出现这种极端情况。”方自归道,“就有人闯进我们的办公室,真的就是直接闯进来,把研发工程师拨拉开,说,看看你们的产品,看看你们到底在干啥,把追进来的前台小姑娘都吓傻了。” “哈哈,你们现在很受投资人追捧啊,虽然你们的国内销售还没有全铺开。”褚公子道。 “还有那种打电话过来调查的,比如以国家机关或者调查公司的名义,问我们的销售额是多少,人员编制如何,有什么样的产品开发计划,国内市场策略是什么。”母司道。 “这种电话常常是下班后或者节假日里,我因为一年到头都在公司里加班,这种莫名其妙的调查电话我都接到过很多次,挺好玩的,只是我没时间跟他们玩。”方自归道。 “资本总是追逐有价值的目标。”褚公子道。 “所以呢,我们引入新的投资人,也要挑一挑。”母司道。 “而且现在公司股份的价格,肯定比去年梧桐资本投资我们的时候贵。”方自归道。 “明白。但是我们红星资本,确实非常有诚意。这一次,不管多少让我们投一点儿进来,哪怕给我个1%的股权,让我的投资清单里有你们复行的名字。不瞒你们说,我的投资组合里还没有医疗行业的公司,如果我有了复行,我就可以增加再融资时对金主们的说服力。” “1%,好像少点儿意思。”母司道。 “当然,如果能够给我10%,更好。”褚公子笑道,“其实,曼克世兰愿意给我20%。” 曼克世兰是另外一家做吻合器的创业公司,纯中国种,只是为了显得洋气,就像假合资的拜尔科那样取了个洋名。 “那你们为什么不考虑入股曼克世兰?”方自归问。 褚公子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团烟雾,“我也不跟两位大哥兜圈子。其实,我们把整个吻合器行业几乎都看了一遍,还是想投你们。我们呢也在和曼克世兰谈,确实也想投曼克世兰。但是我们左思右想,觉得如果我们投了曼克世兰,我们就一定投不进复行科技了。你们的情况,我们也研究了,我们投资团队共同的意见是什么呢?我们不希望投了曼克世兰以后,结果,要在市场上遭遇你们这样的对手。” 褚公子看起来年轻,说话很实在,方自归对他也产生了好感。 几天以后,复行科技与红星资本达成协议,红星资本以五千万人民币的价格,收购复行科技8%的股份,其中4%来自公司第一大股东方自归,另外4%来自公司第二大股东母司。 红星资本在国内医疗圈并没有多少人脉,但是它有深厚的政府人脉,方自归和母司觉得,可以与梧桐资本的资源进行优势互补。红星资本也确实有气魄,股份转让协议生效后,五千万立即打了过来,不像梧桐资本非要看到注册证才把钱打过来。 有了钱,方自归立即让云儿看房子。云儿要跟方自归一起看房子,但方自归确实很忙,心思又完全不在房子上面,也不想花时间在看房上面,就对云儿说:“像这种战术问题你自己琢磨琢磨就行了。” 买什么样的房子,方自归全凭云儿做主。既然连“住相”都不住了,住什么房子有什么关系呢?谁知一周以后,云儿在电话里发脾气了,对方自归说:“哼,结婚的事情你一概都不管,其他事不管也就算了,一千多万的房子马上签合同了,你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也太不重视这个家了!” 云儿发脾气方自归有点儿怵,只好赶紧过去看一眼。 跟随着云儿的脚步,方自归来到了这套所谓的江景房。站在客厅向窗外看去,方自归产生了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窗外,滚滚黄浦江上,一艘黑色的万吨货轮向长江口驶去。近处,十六铺码头停泊着几艘旅游船。方自归不禁想起十八年前,就是在不远处的这个码头,自己和朱大成上了岸,讨论过谁做上海滩的许文强,谁做上海滩的丁力。 “这套房子,多少钱?”方自归问。 “一千四百五十万。”云儿道。 方自归心想,自己那建筑面积一万平米的厂房,买地加上建筑加上绿化加上初步装修的总预算,才一千两百万,可脚下这个建筑面积仅一百六十平的公寓,价值一千四百多万,可见上海“寸土寸金”的人设,实在是太泡沫经济了。 “你原来不是想买在浦东吗?”方自归问。 “改主意啦。因为遇见这套房子和遇见你一样神奇。”云儿笑道。 “啊?” “那天我在中介公司的沙发上坐着,这套房子的广告牌竟然背对着窗外正对着我。原来是他们刚把这个广告牌写好还没挂出去,然后莫名其妙我就想去看。结果我一进门,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兰亭集序》,所有墙壁都是白色,客厅里一面墙是蓝色,挂着一幅‘坐看云起时’,我马上决定要这套房子。” 这时房东插嘴道:“这位小姐说如果看中了,第二天就可以付全款,我才赶紧过来开门的。我是生意上急需一笔资金,才要卖这套房。这个房子很稀缺嘞。” 方自归看着墙上的“坐看云起时”,对温州女房东点点头说:“房东你好,既然我太太喜欢,今天我定金付给你,明天付你全款办过户手续。” 中介笑道:“都是缘分。那么现在双方都没什么问题,我们现在就签合同吧。” 对“缘分”这两个字,方自归此时心里正有深深的感悟,他看着江对岸陆家嘴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心想这可真是造化弄人,弄来弄去,又弄回上海了。 看着窗外的风景,方自归想起自从创业以后,自己就没在这一带活动过了。而此时的陆家嘴,又多了一栋高度超过四百米的建筑,也就是新建成的环球金融中心,它与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呈鼎立之势,与它们周围密密挨挨的其他高楼大厦一起,吸引了方自归的目光。 温暖的夏风吹拂着江面,棉花糖似的云朵在蔚蓝的天空上缓缓地飘动,一艘艘轮船悄无声息地在摩天建筑群的面前经过,而在距离这里不远的黄浦江两岸,一家红色的直升飞机在许多人的头顶上飞过,历史上参观人数最多的世博会正在热热闹闹地举行。而这一切的上面,悬挂着充满能量和创造力的太阳。 57. 流泪的女神 走出瑜伽馆的女人们聊着有关午餐的话题,与匆匆走来的方自归擦肩而过。方自归快步走进瑜伽馆,走上有些狭窄的木楼梯,在走廊里遇到一个服务员,然后便透过全透明的落地窗,看见了瑜伽室里仍然闭着眼睛在打坐的云儿。 “我们都服了她了。”服务员对方自归说,“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坐了快三小时了。” 瑜伽室里只剩下了云儿一个人,只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寂静,二三十张白色的瑜伽垫,在浅黄色的木地板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云儿身后的一面背景墙上,一圈一圈慢慢变大的浅蓝色阴影,呈现出好大一朵莲花的图案。 “你去忙吧,我等一会儿她。”方自归对服务员说,“要是她老是一动不动,我会叫她起来的。也到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服务员走了,方自归有些欣赏地看着玻璃后面仿佛一尊石像似的云儿的侧影,突然注意到,她脸颊上有些亮晶晶的。 她竟然在哭吗?方自归不无诧异地想。 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根根浅蓝色的瑜伽绳,云儿以双盘的姿势坐在这些绳子中间,脸庞白皙,鼻梁修长,纹丝不动,看上去活像在因为空调风而微微有些飘动的蓝色丝绸丛林中,一位正在流泪的女神。 她真是太特别了,方自归心想。 方自归还记得,大学刚毕业去苏州上班,自己和莞尔坐在上海火车站的长椅上,莞尔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在工作岗位上要如何努力,要如何表现,所以如果莞尔现在还和自己在一起,可以想象,她会为自己事业上的成功感到多么高兴和自豪。然而,眼前的这位女神,为自己事业上的成功感到遗憾,并且因此留下过眼泪。 买结婚钻戒,方自归看中一个二十万的大钻戒,但云儿觉得这一款太土,最后坚持要了一个两万多的细细巧巧的小钻戒。云儿说:“美的,两万也要,不美的,二十万也不要。爱的,没房也嫁,不爱的,有房也不嫁。” 前一晚住在云儿家,方自归第一次走进了云儿的闺房,只见她的房间极简洁极素雅,她的书架却塞满了书,经济学的哲学的社会学的心理学的书,还有各种各样的,完全和方自归喜欢看的书同类,这个太难得了,这个双方事先又没有沟通过,让方自归再次产生了一种灵魂伴侣的感觉。 看了看手表,方自归觉得有必要把女神唤醒。下午还要去婚纱摄影店选照片,晚上还要去听《海上钢琴师》的专场爵士音乐会,这些活动,都是有预约时间不等人的。 方自归脱掉鞋,轻轻走到女神面前,只见女神的眼泪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流,流得地上都湿了。方自归用手轻轻抚摸女神的面颊,女神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吗?” “没有。我是完全放空,没有念头。” “你看你流泪流得地上都是一滩水。” “不知道是身体排毒还是什么灵性的现象,反正我进入这种状态,就会不自觉地一直流泪。” 方自归很惊讶,并且完全相信云儿是瑜伽达人了,“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云儿还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全身非常放松,神清气爽。”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这样坐了几个钟头?你不觉得腿酸吗?” “没有呀,我很舒服,不觉得任何地方有疼痛或者酸胀。” “我散盘半个小时腿就开始酸,你太厉害了!” “我会用呼吸法嘛。小周天,就是从海底轮到顶轮,大周天,就是从你的脚趾头,一直到你的头发丝,到你的手指头,气息是贯穿的,让气在体内运行嘛。” “然后你就要流这么多眼泪?难道因为你是水瓶座,所以水多得要溢出来?” “哈哈,没有啦,流眼泪是自然而然的。” “好吧,瑜伽馆的人说他们服了你,我也服了你了。现在,我们抓紧时间去吃饭吧。” 两人吃了一顿快餐,就赶紧去照相馆选照片。 方自归其实不重视婚纱照,觉得不着相的人,还需要照相吗?但云儿重视婚纱照,方自归也只好配合,拍照片就拍得度日如年,选照片就选得百无聊赖。一组二十几张照片的婚纱照,摄影师非要拍个几百张让你选,选着选着,你很可能就因为不能割舍那些照片中的漂亮图案,而选择增加照片数量,而增加照相馆的销售额了。所以,选片师也是销售员,选片过程中,使用着各种让云儿增加照片数量的套路: “你看这张,大长腿就露得更多一点。” “你看,这张拍出来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体油画那样。” “这张的笑容好自然!” …… “我给你讲,这次给你拍照的这个摄影老师,还刚好是红尘的研发老师,水平很高的嘞。” 突然听到“研发”这两个字,百无聊赖的方自归精神为之一振,问:“这个东西还需要研发啊?” 选片师笑道:“当然要研发啦。比如说服装、造型、布景、类型,都要进行研发。你们很幸运啊!给你们拍照的老师,是参与了红尘系列研发的,而且第一版的红尘的样片,就出自他手。” 幸运地落入红尘的方自归又好奇地问:“‘红尘’,就是你们这套产品的名字?” 选片师道:“对呀。” 方自归道:“挂不得新娘的服装里面,红色居多。” 也幸运地落入红尘的云儿说:“老公,我们不是都喜欢红色嘛,所以我才选择红尘系列。” 方自归明白了,然后云儿继续选片,方自归又百无聊赖起来,直到选片师终于说:“我打个单子,小姐签个字就结束了。” 方自归如蒙大赦般地站起来,谁知选片师又说:“对了,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要不要把胸弄挺一点?” 方自归又惊讶了,“这个也可以操作的吗?” 选片师道:“可以呀,鼠标一拉就是了嘛。现在女生拍照修一修图很正常啊。” 可是,方自归觉得云儿的胸已经高耸入云了,家里还挂着一幅“坐看云起时”的书法,实在没必要再用鼠标拉一拉了。于是,方自归无奈地看了一眼云儿的胸,对选片师道:“这样的胸,再拉就畸形了。” 选片师“扑哧”笑出声来,云儿的粉拳,很快就擂到了方自归平坦的胸膛上。方自归捂着自己的胸继续开玩笑道:“人家的胸本来就平得像飞机场,你还往平里捶。” 云儿一边继续捶一边嗔道:“我就捶我就捶!” 捶归捶,好在一场玩笑开下来,照片上云儿的胸,还是可以保持原貌了。 去停车场的路上,方自归在对自己贫乏的摄影知识感到好笑的同时,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现在塞进宾馆房间里的那些小卡片上面,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孩看起来全都是鼓鼓囊囊的,原来她们的胸部,都是可以通过电脑技术而不是整容技术变大的。可惜现在科技虽然进步了,自己的灵魂也升华了一些,这些性感的小卡片,对自己来说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58. 抽泣的女神 向后看已是漆黑一片,向前看,舞台上的一些灯灭掉了,一些灯打开了。这些刚刚亮起来的灯,好像夜幕降临后出现在天空上的第一批星星,好像夜空中突然出现了许多金色眼睛,注视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脑袋。 云儿牵着方自归的手说:“这次音乐会都是爵士乐,下次我带你去听交响乐。” 方自归笑道:“跟你混,我感觉我的格调就好像我国的gdp一样,迅速得以提升。” 云儿在黑暗中一笑。 这是方自归长这么大第二次听音乐会,方自归的第一次,是两周前跟云儿听电影《爱乐之城》主题轻音乐会。在那次音乐会上,除了每首乐曲演奏完需要把手抽出来鼓掌,方自归的手一直被云儿的手拉着,握着,牵着,攥着,摩挲着。 那场音乐会开始前,云儿对方自归说:“我一个人不敢来听这场音乐会。” 方自归问:“为什么?” “因为《爱乐之城》的男主和女主最后没有在一起。我一个人来听,恐怕我会一直哭。但是今天应该不会了,因为有你。” 果然,那场轻音乐会听完云儿没有哭,音乐会结束后,方自归特意做了一下客户满意度调查,问云儿:“你今天开心吗?” 云儿脸上挂着朗朗的微笑:“我很开心啊。你呢?” 此时,柔和的光线洒在舞台青灰色的地面上,金黄色的大提琴在那些乐器中显得有些耀眼,黑色的三角钢琴大气稳重地立在舞台中央,等待着演奏者们的到来。 西装革履的报幕员出现了,说完一段轻松诙谐的开场白,报幕员问台下观众:“我想现场做个调查,请已经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的观众朋友们举个手。” 结果,现场绝大部分观众都举起了手。 报幕员笑道:“太好了。” 这时,乐器后面的大银幕上出现了电影海报,正是这部电影最经典的一个镜头:一艘巨轮向岸上伸出一部舷梯,一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这个与水平面呈45°夹角的长长舷梯上,思考着,犹豫着,等待着,孤独着…… “一九零零年的一天,往返欧美的一艘豪华邮轮上,一个锅炉工发现了一个弃婴,为他取名为1900。”报幕员开始介绍剧情,“后来,1900就随着邮轮在大海上漂泊,渐渐长大。1900在船上无师自通学会了钢琴,他的琴声打动了许多旅客,也吸引了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旅客。于是有一天,发明了爵士乐的钢琴大师杰尼听说了1900的故事,专门上船和他斗琴,却在比赛中败给了1900,黯然离去。然而,1900却不愿下船去追逐他可以轻松获得的名誉和金钱。直到有一天,他在船上遇到了一个清秀动人的女孩。 “1900与女孩一见钟情,随着女孩的下船离去,1900决定按照女孩告诉他的地址,下船去找这个女孩。然而,就在1900提着行李箱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走下舷梯时,他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他看着眼前冒着烟的错综复杂的纽约城,惊呆了,就站在舷梯上思考了很久很久,最终,他把他的礼帽扔进了大海,决然转身,走回了这艘生他养他的邮轮。 “1900一生都没有下过船。后来,这艘邮轮老了,要被废弃了,但即使好友冒着生命危险去劝说他,他还是不下船。最后,在爆炸声中,1900与邮轮一起沉入了大海。” 此时,音乐厅里一片沉默,演奏者们缓缓走上了舞台。 “现在,让我们一起欣赏海上钢琴师的音乐。”报幕员走下了舞台。 方自归是在几天前,坐在床上,用连着互联网的笔记本电脑看完这部电影的。必须在音乐会之前看过这部电影,是云儿布置的家庭作业,方自归不得不重视一下。果然,那天云儿在上海办完事回到苏州,就立即检查了方自归做的作业。 “看了吗?” “看了。云儿老师布置的作业,必须要认真完成。” “觉得怎么样?” “怪不得你看过三遍,真是好电影。” “不看电影还真不行。脑子里没有画面,听音乐会就没有共鸣。” “我现在知道,灵魂伴侣推荐的电影一定没错。” “看完以后有什么感想?” “没有国籍没有户口的1900,是个音乐天才。” 云儿“扑哧”笑了,“还有呢?” “他还没有社保,所以他不想下船。” 云儿却敛笑正色道:“别又跟我扯淡。好好跟我汇报你的思想。说,你最喜欢哪个片段?” 方自归没想到云儿检查作业是这么严格的,苦思冥想片刻道:“就是他站在舷梯上一动不动瞎琢磨的那一段。”然后,方自归感觉自己现在太被动了,要不想被云儿击穿,还是应该变被动为主动,“你最喜欢哪个片段?” “我最喜欢的片段是晕船小号手和他一起四手联弹。自由自在飘逸洒脱,那应该是他们人生的高光时刻。我和你聊天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主动以后果然不那么被动了,方自归笑道:“我想他们也是灵魂伴侣,精神共鸣的愉悦,甚至超越爱情。” 云儿感叹:“他终究,还是逃避了船下那个真实却纷繁复杂的世界。不是他不敢面对,只是他不愿意让纯粹的艺术沾染丝毫世俗的功利。他没有下船去找那个女孩,因为他知道,她已经留在他心里。在他心中,这段爱情已经完成。” “这样的爱情太超凡脱俗了。” 云儿又感叹:“他只为了他的心活着。多少人根本没有心,就看不懂这部电影,就会觉得他好傻。其实他不可怜,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自归看电影的时候,看到弹幕里的很多评论,是有很多人说1900很傻,于是说:“很多人没看懂,我还是看懂了。我的理解跟你的理解完全一致。”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很在乎我的心,我也在乎我在你心里的形象。” “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比王母娘娘还要清纯。” 云儿嗔道:“去!你认真给我说,我在你心里什么形象?” 方自归想一想道:“纯真,高尚,灵性,就是你在我心里的形象。” 这句话所描绘的形象,跟摄影店选片师那些话里所描绘的形象,完全不是同一种类型,全都比较抽象,绝没有“大长腿”之类的那么具体,可见方自归学佛后开始取得阶段性的成果了,开始越来越不着相了。云儿对这种不着相很着调的回答非常满意,微笑道:“嗯。” 方自归正暗自庆幸作业检查终于可以结束了,谁知云儿又出了一道附加题,“你认为整部电影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这道题的难度,不亚于方自归高考写的那篇作文。方自归不敢怠慢,努力沉思片刻,说:“精神的无限,不被有限的物质世界染污。” 云儿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此时,动听的音乐已经响彻整个音乐大厅。 方自归只觉得好听,然而,云儿听着听着,在虚空中看见一个红色的灯塔伫立在灰色石块砌成的防波堤上,蓝色的汪洋大海中,一条黑色的巨轮缓缓地驶近人来车往的码头,轮船粗大的白色烟囱冒着黑烟,汽笛声划破安静的淡红色的黎明,一群从教堂塔顶飞出来的鸽子,从轮船上翘首望着码头方向的乘客的脑袋顶上飞过去,白色的波浪舔着轮船的船舷,一个大浪一头撞在岸边的断崖上,碎了,碎了的水滴又在海湾里重新聚集起来,准备进行下一次的冲击,风把甲板上一个女孩红色的纱巾撩了起来,又吹来一股海水淡淡的咸味…… 听着听着,陶醉在音乐中的云儿,突然把嘴凑到方自归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说:“爵士乐给人的感觉,既不是一种留恋过去,也不是一种畅想未来,就是一种把握现在,活在当下的味道,我好喜欢。” 懵懂的方自归,突然想起莞尔喝葡萄酒能喝出苹果味的往事,感觉男人确实比女人更粗糙一些。 美妙的音乐一首接着一首,直到报幕员宣布中场休息十五分钟,音乐厅内灯光大亮。 “好听吗?”云儿问。 “好听。”方自归道。 “我最喜欢爵士乐。不过下一场交响乐,也蛮不错的。” “听完交响乐,我们是不是去听一场演唱会。” “演唱会我不要听。我不喜欢听歌。我只喜欢极少数歌词写得好的歌。” “诶?这是为什么?” “我不要歌词来强奸我。” 方自归大吃一惊,以前从来没意识到,歌词还可以如此粗暴地践踏法律,“什么?” 云儿看见方自归眼神里的惊讶,立即决定换一种语言风格给方自归压压惊,淡淡地说:“纯音乐像静静流淌的小河,我可以将情绪洒入其中,稀释偶尔袭来的悲伤,亦带走突然溢出的甜蜜,维持我理想的心境。那是一种冲淡的美。我喜欢冲淡,不喜欢渲染。” 方自归冲淡了下来,“哦,明白了。” “流行歌曲一直在渲染,要么把失恋之痛夸大其词,又将肤浅的欲望加上一层唯美的爱情滤镜去感动自己。无事生非,无中生有,无病呻吟,让人沉溺其中,浪费生命。有些歌词写的真的很傻的很无聊的,能量真的很低的。” “噢,原来有了歌词,音乐就被污染了。” “是呀,就把我的心带过去了呀。所以我不喜欢聒噪的流行歌曲,让歌词强奸我。我喜欢将一点点情绪化虚为实,发酵成真,将我的情绪释放在音乐中,直接去感受它。” 方自归没有这么高级的感受能力,只好点点头,给自己的女神一个崇拜的微笑。 下半场音乐会开始了,演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音乐声刚刚响起来,方自归突然发觉,自己手心里的云儿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方自归有些奇怪,看向云儿,只见黑暗中的云儿,眼睛里亮晶晶的,然后随着音乐的进行,云儿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云儿正在剧烈地抽泣,并且她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到后来,她身体颤抖得非常厉害。方自归诧异地看了看周围的听众,人家全都在乐滋滋地听音乐,就她一个人在那里抖动。 她真的太特别了!方自归心里感叹,她在瑜伽室里一口气打坐几小时,在大家都会动的情况下,她一动不动,而此时在音乐厅里听音乐,在大家都不动的情况下,她却可以抖动得如此厉害。 云儿一直抖到这首乐曲演奏结束,才终于停了下来。 当音乐会全部结束,方自归牵着云儿的手迫不及待地走出音乐厅,然后问:“云儿,演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你怎么哭得那么厉害?” 已恢复平静的云儿说:“1900第一眼看到女孩时,电影里出现就是这首曲子。” “哦,一见钟情。” “我想到,1900最终没有下船。” “那你不应该伤心啊。1900没有下船,可是我上了车,用180码的速度把你追了回来。” 云儿握紧方自归的手,“嗯。” “那怕你没有减肥,那怕你不化妆,我也会用180码的速度把你从机场追回来。因为我爱上了你的灵魂。” “我之所以忍不住想哭,还因为,我想到了,就是,这个世界有很多荒谬之处。1900有一个心灵的避风港,他没有下船,他没有走进那个漩涡里,而我已经在这个漩涡里了。” 方自归明白了,原来云儿虽然拍了一组红尘系列婚纱照,她还是觉得自己落入红尘是不幸的。 牵着云儿的玉手,方自归突然觉得,她过去虽然有那么不堪的感情经历,可她,仍然是一个至纯至真至性至情的人。 59. 吃醋的女神 外面是一片盛夏夜晚的闷热。复行科技总部的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灯光非常明亮,房间里时不时传来打印机那有规律的打印声。放在会议桌上的文件像是堆成了一道矮墙,透过窗子,能望见中央商务区那几栋高楼的景观灯在不停地变幻着颜色。由于室内灯光的反射,方自归和文员、专利工程师、前台小姑娘的身影,清楚地映照在外窗玻璃上。 会议室外,云儿站在光线已经黯淡下来的走廊里,隔着全透明的落地玻璃,看着方自归在三个女人中间谈笑风生,看了好一会儿。 方自归正在加班申报一个市级创新基金的奖励。 自从复行科技零八年第一次申请国家创新基金成功,就打开了一个获得政府资助的窗口,这样的申报,后来就变成滚动式的,一个项目结案后就马上申请下一个新项目。而这样的资助有市级的、省级的、国家级的,还有不同类型的,所以公司每年都会申报几个项目,每年都得到政府的一些经济支持。如果申报的项目结案验收不合格,下一次你就不能申报了,而复行申报的项目经常是高分结案,下一个项目申报的时候就比较顺利,如此以来,这样的申报,就成了方自归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下的工作。 云儿这段时间天天在苏州,忙着装修苏州的房子。上海的房子买好后,方自归又花一百多万在公司附近买了一套公寓,上海的房子算大本营,苏州的房子算小本营,因为上海的房子是大本钱营造的,苏州的房子是小本钱营造的。大本营本来有装修,云儿也很喜欢大本营现在的中式装修风格,所以不用装修。而小本营是毛坯房,装修事宜就交给云儿操持,云儿最近就常常在苏州,就常常催方自归早点下班。而今天,她是到现场来催了。 虽然婚礼要在国庆节那天举办,但已经领了证,云儿在法律上已经是方自归的妻子,云儿就觉得更需要对方自归加强管理。比如,云儿开始用中医的理念管理方自归,规定他不可以晚于十一点睡觉。所以,像灵感来了在实验室里干通宵这种事情,方自归基本上再也干不了了。方自归也试图反抗,但云儿振振有词地说是为了方自归的健康,方自归也无可奈何,只暗暗祈祷云儿不要再用精益生产的理念管理自己就是了。 云儿终于走进了会议室,一脸不高兴地说:“老公,已经十点了,你还不下班吗?” 方自归看看手表,笑道:“哎哟,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跟三个小姑娘交待了一番,方自归关上电脑,收拾一下东西,便跟着云儿下班了。 申报创新基金的工作被云儿打断,倒是不打紧。方自归晚上在实验室里加班加到高潮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云儿打来一个“我想要你”的电话将自己的思路打断。“我想要你”,对工作中的方自归来说是个大项目,这个比突然来了一个一百万销售额的订单还容易打断思路。 从办公室去地下停车场的路上,云儿一言不发,方自归自顾自说了一会儿话,觉得有些奇怪。 方自归伸手去拉云儿的手,谁知云儿把方自归的手甩开了。 “诶?什么情况?” “不高兴!” “谁招你惹你了?” “你!” “我?我……好,我明天下班早一点,明天我一定陪你吃晚饭,我带你去吃大餐。” 谁知云儿还是在地下车库里默默地走着,然后一言不发地钻进了汽车。 方自归钻进驾驶室,看了一眼云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明天带你吃大餐,怎么还不高兴呢?” 云儿愤怒道:“我在吃醋。你和我说吃大餐?!” 方自归惊讶道:“吃醋?你吃谁的醋?” 谁知云儿的眼泪落了下来,“你万花丛中过,我却辞了德国的工作,放弃德国的生活,大老远跑来跟你结婚。” 方自归更惊讶了,“我怎么就万花丛中过了?” 云儿眼泪汪汪地说:“你在那三个美女中间笑嘻嘻的,就好像西门庆一样,可不就是万花丛中过。” 方自归恍然大悟,“云儿,她们是我的同事,我们是在一起工作,你吃什么醋呢?” “怪不得喜欢加班,原来老是跟美女加班。” “跟我一起加班最多的是那些工程师,男的,偶尔我需要申报政府创新基金的奖励,才跟她们三个女的一起加班。” “你要申报,为什么不找几个男同事跟你一起申报?” “第一次申报就是我带着她们三个一起申报的,她们已经做熟了。光明正大的事情,我干嘛非要找男的一起做?” “那你为什么不能找别人带着这三个美女做,非要你亲自带?” “因为我也做熟了,我不想动用我的研发力量做这种事儿,我只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填完那些表格。” “既然只要很短的时间你就能做完,为什么你要加班到深夜?你还是喜欢跟美女混在一起吧。” 方自归捂了一下脸,“我的天哪!唉,客观一点好吧?里面只有一个称得上美女,另外两个称不上美女吧。” 云儿面露讥讽之色,“情人眼里出西施哟。你看她们的眼神,明显她们个个都是美女。她们看你的眼神,明显全是爱慕和崇拜。” “这三个所谓的美女,两个是孩子妈,还有一个也有男朋友……你说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鬼东西?” “孩子妈,照样可以跟上司玩暧昧呀。新闻里不是有吗,一个被抓起来的银行行长,跟他的很多女下属有染。” “问题我不是这种人啊!那三个女同事也不是那种人啊!” 因为吵架干了一会儿的眼泪,这时又从云儿眼睛里流了出来,“我已经不知道为你哭过多少次了,我都怕自己会像林黛玉,泪尽而亡。你是哪种人?你有宝玉的特质,是个多情种,心动的人又多。我也像林黛玉一样敏感,孤苦无依,爱吃醋。” 方自归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你根本不必吃我的醋。我只有酱油,你非要当成醋!” “你和她们真的没有暧昧?” “如果有任何暧昧,我不得好死,我走路遭雷劈,我孩子生出来没……不对,孩子是你生的,那不能没屁眼。我……我下辈子投胎做畜生,到位了吧?”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不是爱你,我才不要吃你的醋。我要做你身上的那块玉,心动你的心动。” 方自归叹一口气,“我每天工作这么忙,你还要变成一块玉来折磨我。” “如果你爱我,你就要接受我对你的这种折磨。” “好吧,那你折磨吧。” “我还要好好锻炼,以防自己在这场自虐中早亡。” “你好像在虐我,不像在自虐诶。” “你应该感到幸福,等我看到你和别的女人谈笑风生我还可以大气淡定,说明我心里不care你了。” 方自归心里相当痛苦地说:“我感到非常幸福。” “那我就继续care你。” “care和淡定,可不可以同时发生?” “不可以的。” 方自归又捂了一下脸,想起新闻里说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与生产力落后的矛盾,想不到care和淡定也是一对重大的矛盾。 汽车开了出去,刚开出车库,方自归突然想起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有力证据,说:“云儿,当初我们创业的时候,我们约定了一个创办公司的二字原则,叫做‘守正’。” 云儿问:“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做事情,把公司做成一家百年老店,让我们的客户、供应商和员工,都觉得复行科技是一家正派的,规范的,可以长期合作的好公司。” “很好啊。” “而这个‘守正’的总原则下面,我们列了十几条小原则,其中一条,就是高管不可以与下属发生暧昧关系。我们一直以来也确实是这样身体力行的。”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母司。” 云儿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母司的话我才不信。我之所以对你不放心,原因之一,就是你有母司这样的好朋友。母司自己的爱情观婚姻观就是腐朽的落后的,《聊斋志异》里的爱情观婚姻观都比他进步,蒲松龄认为‘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高度直达精神之恋。” 方自归叹道:“我劝过母司,我把你的观点也分享给他了,但是他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把我的二女儿三女儿塞回去?” 母司和紫菡的女儿最近刚刚出生,但即便刚刚出生,技术上也确实没办法塞回去了。 木已成舟,爱管闲事的云儿此时也没有办法,只好骂一句:“讨厌的男人原始本能!” “但人家现在两情相悦,平权主义者也不必义愤填膺。” “如果母司不是那么有钱,他的小老婆会在明知他已婚的情况下献身?你还相信他们有爱情,我根本不信,就像我不信嫔妃和皇帝之间有爱情。爱情必须建立在双方各自经济和精神的独立基础上。爱情哪有那么简单易得。” “不完全是钱的关系,母司还是很有男人魅力的。” “在我看来就是寄生关系。他们的关系只能是长期卖淫。” “云儿,”方自归喝道,“说话不要那么难听!” “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云儿的语气温柔了一些,“不是能说出理由来的,至情之人如贾宝玉,他喜欢很多人,但是他只爱林黛玉一人,情不知所以。林黛玉很讨人厌,刻薄,敏感,多疑,折磨着他,可宝玉就是爱她。你要向宝玉学习。” 方自归觉得一阵头晕,心想云儿这次布置的家庭作业难做了,如果向宝玉学习,学习任务一定相当繁重。 云儿见方自归不说话,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说:“老公,办完婚礼以后,我到你们公司上班吧。” 方自归觉得头更晕了,“你喜欢上班,也不要来我们公司吧。” 云儿发嗲道:“我就要去你们公司上班嘛。我给你说,我在家里是黛玉,在公司里就是宝钗。职场上,我也可以圆滑世故,做事情滴水不漏。我可以做给你看。” 方自归眼前金星直冒,心想黛玉一个人就已经超级难对付,在崭新的二十一世纪,黛玉和宝钗实现双剑合璧,那简直就是女人圈里的王炸,理论上应该天下无敌了吧! 60. 两个陌生女人的访问 在暴雨冲刷过夏天的大地而雨刚刚停下来的时间里,快要落下去的太阳露了一下脸,把西面还飘着一些乌云的一片天空染成了橘黄色。而春园新村的上空,出现了一片淡淡的蓝天。 刚下班的方自归开车进了春园新村,看见小区门口那两栋楼房的粉红色外墙涂料,因为岁月的侵蚀已变得斑驳陆离,而花坛里那个母与子的黑色雕塑,刚刚经过暴雨的洗礼,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灌木丛中的这个雕塑,是一个长头发的母亲把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儿高高举过头顶,自从云儿住进这个方自归已经租了近七年的小出租屋以后,方自归每次看到这件雕塑,心里就特别温暖。 简陋的出租屋,也在云儿的到来后变得温暖起来了。常年不用的厨房和已经生了锈的煤气灶,因为云儿的到来而重新运转了起来。云儿还买了照片相框、工艺品和一些布料,把这个基本上还是毛坯房的小屋,布置得温馨且浪漫,而且惠而不费,只花了几千块钱。 方自归不得不承认,虽然把公司管理好的人大多是男人,但女人在管理家庭方面确实更有天赋。方自归也渐渐相信,云儿说她在职场上也可以做事滴水不漏,也很受上司赏识和同事尊敬。看起来,她真是一个在家里很作在公司里很做的女人。方自归把当年创办公司关于“守正”的那份会议纪要找了出来,证明这个“守正”,除了高管不跟下属玩暧昧,确实有一条任何高管不得招聘任何亲属进公司的原则,才说服云儿将来不要在复行科技上班。有些遗憾的是,能够证明这份电子版会议纪要真实性的母司,云儿不相信,另一个证明人朱大成,早已经跟方自归分道扬镳,不方便找他做证明了。 过去,方自归总是披星戴月,几乎从来不会天还亮着就下班,而现在,因为云儿的到来,方自归天没黑就到家的概率,快速攀升。 打开家门,方自归看见照片墙上挂着的毛茸茸的布袋熊,依然朝着自己微笑,而云儿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玩手机,却没有站起来。 关上门,方自归看了一眼缺少烟火气的厨房和空空如也的餐桌,说:“诶?怎么今天没有做饭?” 云儿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方自归,方自归的心脏当时就“咯噔”一下,心想不妙,云儿这是又要发动突然进攻啊。 “你还想吃饭?” 虽然情况明显不妙,方自归还是想缓和一下气氛,笑道:“按照你的中医理论,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吃你做的西兰花嘛。”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方自归紧张了,弱弱地问:“今天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做过坏事吧?” 方自归满脸都是无辜,“没有啊。” “没有吗?” “确实没有啊。” “真的吗?” “真的呀。” “那为什么你的qq空间访客里面会有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 “出卖身体的小姐!” 方自归大惊失色,也非常奇怪,“小姐?她是个什么呈现?我不玩qq空间的。” “两个小姐访问你的空间。” “你能看到我的访客吗?” “对啊。” “我根本不知道我有这种访客。” “骗人。她们访问你,说明你的生活圈子里有这样的两个人。” 方自归急眼了,“你打开你的手机给我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访客?” “你想难堪吗?” 方自归大喝一声,“我不会难堪,因为这是没有的事儿!” 云儿二话不说,打开自己手机里的qq,找到方自归的qq,再打开方自归的qq访客清单,然后指着一个美女头像说:“你看,这个人是小姐。” 方自归很纳闷:“你怎么知道她是小姐?” “因为我点开她的qq空间一看,就是个小姐!” 说着,云儿点开了那个美女的空间。 方自归一看,这空间里有一些照片,有美女的浴巾照、制服照等等,虽然没有裸照,但照片里的美女都比较暴露,美女的姿势也比较撩人,而且里面还有一些措辞暧昧勾引人的文案。没错,这无疑是个小姐,虽然云儿从来没找过小姐,因为她从来也不需要,但她做为黛玉和宝钗的合体,对小姐的嗅觉还是非常灵敏的。 “是不是?她是小姐吧?” “但是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那她怎么会是你的好友?” “她不是我的好友啊!” “她不是好友她怎么看你的空间啊?” “问题她确实不是我的好友啊!” “她肯定是你的好友。” 方自归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递给云儿,“你在我的qq好友里面如果能找到这个人,我叫你奶奶。” 云儿也不客气,马上在方自归的qq联系人里用搜索引擎搜索。输入“恬淡春风”和“红玫瑰”这两个小姐的qq名,确实没找到她们。 “你把她们删掉了。” 方自归捂了下脸,“姑奶奶,走进家门之前,我都不知道你突然对我的qq空间发生了兴趣。我来得及删吗?” 虽然方自归赢了这一局,不用叫云儿“奶奶”,但是方自归还是情不自禁地升高了云儿的辈分,叫她“姑奶奶”了。 然而云儿是不肯轻易认输的,“你前几天把她删了。” “问题是,我从来不删别人的qq,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你忘了吗?那年你跟我说分手,我都没有删过你的qq,你难道忘记了吗?” 云儿不依不饶,“如果她没有链接过你,她怎么看你的qq空间?“ “不认识她,她也可以看我的空间吧。” “她看不了。” “是吗?” “对呀。她怎么看?她在什么地方看你啊?你也不跟别人互动。只有你加了她qq的情况下她才看你的。所以,也许是你以前的一个朋友,然后你把她忘记了。很正常啊,食色性也。” “没有的事!” “那就是,你跟这个小姐有共同的好友,你访问过这个好友的空间,她从这个好友的访客里看到你,然后她就看你。而且你要跟那个好友有互动,比如点赞留言,她才能看得到你。唯一就有这种可能。” 此时,方自归突然想到了一个漏洞——游梓晖。 游梓晖这个漏洞大了,他曾是行业内赫赫有名的游十一郎,曾在一个场子里面点了十一个小姐的人,那他的qq好友里,估计小姐们也是成群结队的。也许他回归家庭后,在qq空间里晒一家三口在台北的幸福生活照,自己一不小心点了个赞,就被做小姐的“恬淡春风”和“红玫瑰”顺藤摸瓜摸到了。 但是,方自归马上意识到,不能把游梓晖这个大漏洞呈现在云儿的小心眼面前,有母司这样的朋友,云儿已经作死了,如果云儿知道自己还有游梓晖这种朋友,更大的暴风雨将一场接着一场,即便在旱季都不会停下来,梅雨季节肯定导致山洪暴发。 “姑奶奶,这两个小姐我真的不认识,或许她们就是误打误撞访问了我的空间。” 然而,雨季还是来了,云儿的眼泪流了下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姑奶奶,你别又哭啊!” 云儿的眼泪还是流,这对方自归来说真是一大杀器,方自归心烦意乱,搓了搓手,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说:“我给我们的it工程师打个电话,问问看是不是陌生人也可能访问我的空间。” 说着,方自归开了手机的免提,把电话拨了出去。 “tim,qq我玩得不熟,我想问你一个有关qq的问题。就是有没有可能,一个人陌生人不通过任何的中介,比如通过共同的qq好友,而访问到我的qq空间?” “有可能啊。陌生人搜索qq号,如果正好搜到你的号,就可以访问你的空间了。” 这种情况概率太低,是无法说服参加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云儿的。方自归继续问:“还有其他可能吗?” “还有。比如陌生人在qq里搜索附近的人,如果你正好在附近,就可能把你搜到,然后就可以访问你的空间了。” 这种情况概率高了,即使参加过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人,也有希望被说服。方自归大喜,继续扩大战果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摇一摇。” “什么是摇一摇?” “就是一个陌生人正好玩qq里的摇一摇,正好你在摇一摇。” “我怎么摇一摇?” “就是你拿着手机乱晃。” 这种情况概率是零。方自归一天到晚忙得要死,是没时间拿着手机乱晃的,他都不知道qq有“摇一摇”这个功能,其实在这个傍晚之前,方自归也都不知道在自己的qq里,怎么看哪些人访问了自己的空间。 方自归心里一边感叹qq的强大,一边感叹qq的无聊,一边感叹qq的危险,一边挂掉了it工程师的电话,然后看着泪水干了一点的云儿的脸,说:“你都听到了吧。” 云儿不语。 方自归接着说:“你不玩附近的人,小姐们是要玩的,人家可能就靠现代通讯工具提高生产力。比如我出差住宾馆,宾馆附近埋伏着几个小姐,她们搜附近的人,把我搜出来,不是就可以访问我的空间了吗?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小姐在人海之中看了我一眼,我啥都不知道,怎么就是我的责任了呢?” 云儿终于开口了,“还不是你招蜂引蝶,小姐才会看你,然后让你也看到她。” 方自归火气都上来了,“你看看我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那是招蜂引蝶的态度吗?” 方自归的空间真是空的间,里面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张照片,什么都没有,很空很空,四大皆空,因为方自归根本不玩qq空间。 “你凶什么凶?” “姑奶奶,你一天到晚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我很烦你知道吗?今天我才知道,你的空间有二十八点五万访客,我的空间只有一百多个访客,那到底是谁在招蜂引蝶啊?” “我跟你不一样。你以前找过小姐!” 方自归的火更大了,同时心里暗暗懊悔自己主动把以前找小姐的事情告诉她。也是因为她很坦诚,方自归觉得自己也应该坦诚,可是现在看来,云儿的性格跟自己的性格很不一样,她的心眼像针眼那样大,她要老是把自己当年不懂事时做错的事拿来说,这辈子可能都别想翻身了。 “在认识你之前的再好几年之前,我就已经改邪归正,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找过小姐了。” “可是现在你又跟小姐联系上了。” “放屁!云儿,受过伤的人何苦为难受过伤的人。在我人生的低谷期,我是做过一些错事,我不会再做了,你怎么老揪着我过去的污点不放呢?你难道就没有污点吗?自从我说了要娶你,我什么时候揭开过你的伤疤?我什么时候抱怨过你曾经跟几个男人睡过觉?而且是在和我认识以后恋爱以后,还投入别人的怀抱!” 云儿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了下来,“我很伤心你说这种话,我要回德国。” 方自归一下就炸了,吼了起来:“你脑子有问题吗?证也领了房也买了,你跟我说你要回德国?!好吧,你回去吧,你今天买票,我明天送你去机场!!!” 61. 我对你的爱就像我的空间 一盆茂盛的凤尾竹,给小屋增添了一种生机盎然的颜色,这盆植物旁边的墙上,挂着红色条状木板拼搭起来的一个艺术造型。红色粗线条在白色墙壁上曲曲折折没有规律地攀爬,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境,看上去却也非常有美感。这是云儿亲手做的一个让方自归感到莫名其妙却很好看的工艺品。 云儿说话的声调里含着委屈和感伤。 方自归把眼光从云儿的脸上移到她身旁碧绿的凤尾竹上,眼睛里的怒火渐渐熄灭下来。 “老公,你别生气了嘛。” “我觉得,你真的是越来越像林黛玉了。” 方自归暴怒之后,云儿一边哭一边意识到,方自归跟那两个小姐确实没什么关系,便在哭够了之后,开始说一些温柔的话。而方自归也意识到自己发火后说的话太冲动,两人才把剑拔弩张的气氛扭转过来。 “黛玉不好吗?” “我倒是希望你像宝钗。” “宝钗是做人,圆滑世故。黛玉是作诗,用自己的生命去践行她自己的诗篇。黛玉就是一个至纯至性的人,她就能写出更好的文章。” “林黛玉的文章是比薛宝钗写得好,所以你就跟我作,就用林黛玉折腾贾宝玉的方法跟我折腾吗?” “宝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黛玉是‘半卷湘帘半掩门’,哪个更有风情?” 方自归一想,“半卷湘帘半掩门”,好像“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是比捂得严严实实和脱得干干净净,都更有风情一些。但是,为了增加这么一点风情,家里面闹得乌烟瘴气,晚上快八点了都还没吃上饭,成本似乎太高了一些。 “你就是来折麽我的。” “起码黛玉每天还可以见到宝玉,起码宝玉没有找过小姐。我才吃这么一点点醋,我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方自归觉得很无奈,“请你尊重一下事实好吧。他们俩最终没有在一起,结局挺惨的。” 云儿固执己见,“他们的爱情已经完成。就在他和她……他对袭人说:林妹妹才不会说这种混账话。那一刻,爱情已经完成。而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诸如此类的话。” “你喜欢类似这种的话,我可以说很多。” “那你说给我听。” “你真要听?” “我要听。” 方自归无奈地闭了一下眼睛,心内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然后气沉丹田,张口倾泻而出: “云妹妹才不会爱这种混账男人! “云妹妹才不会读这种混账书! “云妹妹才不会去这种混账地方! “云妹妹才不会看这种混账电影! “云妹妹才不会穿这种混账衣服! “云妹妹才不会听这种混账音乐——” 云儿伸手捂住了方自归的嘴,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方自归松了一口气,心想她要是不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再说四五个词就词穷了,而自己现在达到的效果,在这一回合中应该已经压倒性地击败了贾宝玉。 云儿温柔地说:“我能忍受贫穷,但是我害怕感情受到伤害。” 方自归也温柔地说:“我懂。我也是受过伤的人。” “在bj上高中的时候,我和一个穷大学生第一次恋爱,出去玩几乎都是我花钱,谁知他还同时跟另外一个女孩约会。如果不是那个很喜欢我的朝鲜族哥哥发现他的背叛,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后来在德国上大学,我的第一个男友是个中国穷留学生,他竟然也骗我,他还打过我。经历过这些,让我对爱情和男人都产生了恐惧。” 方自归摸了摸云儿的头发,“可怜的云儿。” “我奶奶小时候带我听书,都是类似《剪灯新话》里面的故事。名利不足挂齿,重义轻利,无商不奸,里面的男主角都是痴情的傻小子。我觉得纯良、木讷、清贫的人让我有安全感。可你是个有钱人,又会说话又会调侃,又长得帅,我缺少安全感。上次离开德国的时候我给我妹妹说,你才是我从小到大遇见的,最令我心动的人。”云儿顿一顿,“我害怕失去你。” 方自归长叹一口气,“唉,怪不得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 “你不生气了吧?” 方自归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嗯,不生气了。” “我也没办法,环境决定性格,经历决定性格。我已经努力在摆脱了。所以别人说黛玉刻薄,矫情,情商低,我看了只是心疼流泪。” “嗯。” “如果你知道这些,就应该原谅我。” “嗯。” “她只有宝玉,我也只有你。” “嗯。” “那你抱抱我。” 方自归把云儿揽入怀中,禁不住想到:你是林黛玉,可是我跟贾宝玉相比,除了性别一样以外,性格完全不一样……这可真是个麻烦事情。 两人长时间地拥抱,在这个过程中,方自归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云儿“扑哧”笑了。 拼暴力,女人不行;拼耐力,男人不行。此时云儿还是一点儿不饿,方自归已经饿得不行。于是,在方自归的倡议下,两人去小区门口的一家小面馆吃面。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云儿的目光透过面碗上方袅袅而起的水雾,头脑里又出现了一个鬼主意。 “老公,以后你出差,我跟你一起出差吧。” “干嘛跟我一起出差?” “我做你的护身符啊。” “护身符?我护你还差不多,你给我护身?” “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失身了呀。” 方自归被刚塞进嘴里的一口面呛着了,万万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类型的护身符,“咳咳咳……” 等到咳嗽结束,喘息方定,方自归也想明白了:在这个不美妙的夜晚,云儿发现宾馆钢筋混凝土的外墙、钢板夹心的防盗门和钢盔上头的保安,都无法阻挡小姐前进的步伐,因为她们有了能够穿越时空的qq,所以自己的身体是需要云儿保护的。只要跟着自己一起出差,云儿就可以抵挡埋伏在宾馆周围的小姐了。 “你将来上了班,怎么跟我出差?” “短期内我不会上班啊。反正我住在你的房间,又不增加住宿费。” “可是我出差要忙工作,没时间陪你的。你一个人在宾馆里多少无聊啊。” “不会无聊的,只要有一本书我就可以过一天。你忙你的工作,我看我的书,我还可以在宾馆里练瑜伽,游泳,不是蛮好吗?” “好吧,随便你吧。” 当方自归还在狼吞虎咽地吃面时,云儿又想出来一个鬼主意。云儿吃了几口面就不吃了,所以有更多的时间思考。 “老公,你说,真诚是不是比才华更重要?” 方自归还在咀嚼一口面,便含混不清地回答一声:“是的吧。” “那你告诉我你的手机密码,我以后要抽查你的qq聊天记录。” “啊?” “我也给你看我的qq聊天记录,代表我们对对方都是坦诚的,真诚的。” “我哪有时间看你的聊天记录?” “反正我要看你的聊天记录。” “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你大可不必——” “没有秘密你干嘛不给我看你的聊天记录?” 方自归的筷子里夹了几根面,他叹口气道:“我对你的爱就好像我的qq空间,那就是一张白纸,你找不到杂质和瑕疵的。” “找不找得到,要找了以后才知道。” “好吧。” 云儿把手伸出来,“我已经吃完了,现在给我看你的手机。” 方自归心想,自己坦坦荡荡,在这条战线上,她要作也作不出什么花样,她要看就给她看算了,便把手机递给云儿,告诉云儿手机密码,然后继续埋头吃面。 等方自归把面吃完抬起头来,立即惊讶地发现,这么一会儿时间,云儿的脸已然风云突变。 云儿此时面带怒容,“sunny是谁?” 方自归有些纳闷,心想自己跟桑妮很清白啊,便理直气壮地说:“好朋友,大学学妹。当时我们寝室和她们寝室结成了联谊寝室。” 桑妮原来的qq名是“桑妮”,现在已经改成了“aaa_sunny”。桑妮二次创业后,做的算是广告业中的一个细分行业,她大概觉得用这个新的qq名,容易让人联想到最高等级的3a广告公司,或者金融业最高等级的aaa信用评级,并且qq好友都是按照字母排序的,aaa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前面。果然,云儿在方自归的qq好友名单里,最先就注意到了桑妮。特别是,桑妮的qq头像是她本尊,她公司里的工人就是摄影师,她手下有一帮拍照的工人,当然很容易就把她拍成了美女,就很容易吸引云儿那黛玉式的目光。 “是女朋友吧?” “你胡说什么?!” “你们聊天的语气,甜得发腻。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妹妹’,你们还真是好一对哥哥妹妹。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哪里又来了一个妹妹?你从来都没有用这么亲昵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方自归一时语塞,憋了一会儿说:“她真是好朋友,你真不要想歪了。” 云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继续看方自归和桑妮的聊天记录,然后声情并茂、一惊一乍地进行点评:“天呐,你们这次竟然聊到了深夜……天呐!深更半夜的,她竟然给了你一个拥抱的表情包!方自归,我非常伤心!” 隔着一张桌子,方自归绝望地看见,两串泪珠儿,又从云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62. 让她的阳光融化你的黑暗 夜色茫茫,外面又下了一会儿雨,面馆朝向街道的那扇窗,挂上了一些水珠和水雾。方自归看见这扇窗上出现了一团模糊的投影,好像自己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面馆的老板。 云儿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微微颤抖着,仍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好像投映着云儿不久前还绽开着笑容,而此时好像那扇窗似的挂着泪珠的脸庞。 那碗云儿没吃几口的面上落了一只苍蝇,方自归挥了一下手,苍蝇依依不舍地飞走了。再看那颗钻石上所折射的图案,云儿悲伤的脸也已经消逝了。 方自归大着嗓门吼了一声:“你是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吃醋啊!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吃醋啊!” 云儿的嗓门也不低,“你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你的情人?” “完全不是!” 面馆老板面露难色地对方自归说:“老板,你们要吵架,能不能回家吵?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嘛。” 方自归向面馆老板露出尴尬的笑容,“老板,不好意思,我们马上走。” 这时早过了晚饭高峰期,面馆里已没有多少客人,但离夜宵时间越来越近了。这家面馆每天都营业到凌晨一两点,是把夜宵当作一个重要的利润增长点的。在云儿开始用中医理念管理方自归的睡眠时间之前,方自归有时下班很晚,偶尔也会在这小面馆里吃个夜宵,自然理解面馆老板的远景、使命和价值观,便一把抓住云儿戴着钻戒的手,拉着她走出了面馆。 一路无话,方自归打开家门,看见挂在照片墙上的布袋熊还在笑,但是它的笑容里,似乎带着讽刺,好像在嘲笑这个世界的荒谬。 两人坐在了卧室里那个放在地上的席梦思上,面对面盘腿而坐,方自归就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战斗姿势已经处于下风了。瑜伽达人云儿可以盘腿坐几小时纹丝不动,而自己坐四十分钟就开始摇摇晃晃,这种情况下,可能还不宜使用当年我们对付日本侵略者的持久战。 她手里还死死攥着方自归的犯罪证据——方自归的手机。 “你的灵魂伴侣不是我,是这个叫‘桑妮’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算什么。” “我从来没有过灵魂伴侣!” “你看你说的那些甜腻腻的话,就是你在向她表白。” “我们纯洁的友谊,竟然被你联想出这么多内容。我哪有那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哪句话是表白,你找出来!” “如果你喜欢她,就一心一意,我可以不再耽误你的时间。” “云儿,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过任何谎言。桑妮是好朋友,完全不是爱人或情人的感觉。” 云儿干了一会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如果我不是你唯一的灵魂伴侣,我再也不要见你。我可以回德国。” 方自归的火气又上来了,大喊道:“你回德国吧!在我再次失去找到一个灵魂伴侣的机会前,我最后再重申一下两个事实:一,我从来没有过灵魂伴侣;二,我从来没有过情人!我坦坦荡荡!” 云儿的泪水更加坦坦荡荡了,“再一次?你还有灵魂伴侣一号?我是二号?” 方自归痛苦地闭了下眼睛,“你的想象力真是极其丰富啊!” “方自归,我非常伤心。” “一直在寻找,从来没找到。遇到的人哪个都不是!遇到的人每个都不是!不是一次一次,不是再次,遇到你之前从来都没找到呐?!” “好吧,那我还是你的灵魂伴侣,我相信你,你可以去和桑妮谈恋爱了。” 方自归再一次痛苦地闭了下眼睛,“不可能和桑妮谈恋爱的!!!她是好朋友!!!” 云儿面带讥讽,“两情相悦可以在一起。如果前男友也会一点风花雪月,我也回去和他在一起了。” “真受不了你,风花雪月都来了。” “我因为你,不远万里赶来,你却三更半夜的时候和别人调情。” “我实在是觉得很无语。我没有对其他女人动过心,怎么还要我反复说反复说呢?” “动心不是很正常吗?从聊天记录就看得出来,她也对你动心。” 方自归捂住自己的脸:“我的天呐!” “女人的感觉是敏锐的,我帮你看了,她对你动心,现在你也知道了,她可以好好做你的情人。” 方自归大吼一声:“我从没想过动心不动心的问题!” “我看人很准的,我看一个人,就可以知道她的大概脉络。你开心吧,你那么有魅力,她喜欢你。” 方自归再吼一声:“可是你的综合怀疑完全不靠谱啊,这个算知道大概脉络?!” “你不是不喜欢在线聊天吗?你不是说,除了跟我以外,不跟其他任何人用qq聊天吗?可是你明明跟她聊得热火朝天,而且都是你主动找她聊,说起来就是热情洋溢,长篇大论。哼!” “我跟桑妮很久没见面了,一年当中就跟桑妮聊那么几次,偶尔有一次多说几句,就算长篇大论了?你仔仔细细看看我的聊天记录,除了跟你以外,我跟任何人都不会经常用qq聊天,我就不喜欢用qq聊天,因为我不喜欢在手机上打字来浪费我的时间,我没有那个时间!我即使跟不常见面的好朋友用qq聊一下,一年当中也没有几次,曾经天天用qq聊天的对象,就只有你,你这还吃什么醋呢?你是醋坛子里泡大的吗?” “可是你现在也不跟我天天聊了。” “我的姑奶奶,你现在天天睡在我的床上,我们还需要用手机打字来聊天吗?你老公正领导一家公司向美国巨头的市场垄断发起挑战,你老公的决定你老公的工作,关系到两百个员工的生计,你觉得你老公有空跟你一起玩qq聊天吗?” “看你们聊天记录,无话不谈。你会关心她,你从来没有这样关心我。” “我很关心你好不好?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单身很多年了,又是多年的好朋友,怎么就不能偶尔关心她一下呢?” “哈哈,露出破绽了吧。一个离婚单身的女人,符合情人的最佳条件。” 方自归再次大吼一声:“放屁!当年我在上海上班的时候,她还帮过我很大的一个忙,我在远方给她一点点关心和建议都不可以吗?我跟她一年当中就聊个那么几次!” “看你们聊天,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妄想!” “哥哥长哥哥短,哎呦,嗲死了。” “我这么老实,你居然也要怀疑我。你真是林黛玉二号。” “我要你关心我的灵魂,而不是肉体。如果她占据了你心里灵魂伴侣的位置,我也不甘心只是得到你的吻。” “如果我用关心她的频率来关心你,你一定会说我冷暴力,而且冷得登峰造极,比你那个冷暴力的前男友还冷。” “看到你们的聊天记录,我就是吃醋了。你对她那么主动,那么热情。” “亲,不要臆想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你想出来的这些都是空花泡影。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跟别人发展爱情?” “你在淘宝卖什么?我不是你的亲。” “亲,不是怕你投诉吗?你这三天两头投诉的,我这做客服的不得多说几个‘亲’?” ……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方自归看了下手表,四十分钟到了,自己的腿相当准时地麻了,这样的战斗姿势是肯定打不赢云儿的,正觉得非常苦恼,突然一个想法从心底里冒了上来。 “云儿,我怎么解释你都不听,我突然想到一个证明我清白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明天就带你去见桑妮,介绍你跟桑妮认识,然后你跟桑妮加个qq,以后你想跟她聊什么都可以,怎么聊都可以,甚至……你不是想上班吗?你可以去她的公司上班,请你用你自己的眼睛观察,她到底跟我有没有暧昧,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儿一下子愣住了。 “给你说了多少遍我跟桑妮是清白的,你不信,那么你去眼见为实吧。” 63. 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 位于浦东郊区的这座高层写字楼,远看像一个三级台阶,一步一步地,把数量逐渐减少的一排排窗口送上高空。窗与窗之间镶着黄色的花岗岩,明亮的窗口在阳光下反射着蓝光,让这座不远处还有农田的新建筑,显得既坚固又现代。 桑妮的公司就在这座造型新颖的大楼里。方自归在出租车里给桑妮打过电话后,桑妮没有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是走到一楼大堂等待方自归和云儿的到来。 出租车经过一个电线在空中凌乱在风中可能更凌乱的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在没有人影的写字楼入口处停了下来。方自归拉着云儿的手走出出租车,走进大堂,立即看见了桑妮。 “哥哥。”桑妮挂着她招牌式暖暖的微笑迎了上来。 “你怎么还在楼下等我们?”方自归道,“不必搞得这么隆重吧。” “这是云儿妹妹吧?”桑妮开始对着云儿微笑,“恭喜哟!” 然后,桑妮做了一个让方自归也感到意外的动作,她张开双臂,跟云儿来了一个拥抱。 放开云儿,桑妮笑道:“为你们的婚礼感到开心,相爱的人就应该在一起。” 云儿脸上也漾出了笑意,她此时已经认识到,桑妮绝不是自己的情敌,因为桑妮脸上的这种笑容,不可能面对情敌还发生得那么毫无保留,那么灿烂,那么阳光。 方自归前一晚打电话给桑妮,说要亲自上门来送婚礼请柬,没有说云儿正在吃她的醋的事儿。方自归对桑妮有信心,知道桑妮只要本色出演,就能用她的阳光融化云儿心里的黑暗。但方自归也没想到,这个思路的效果会如此只好,眼前竟然出现了桑妮与云儿拥抱的温馨画面。 后来,方自归问了一个改行做心理咨询师的mba女同学,才知道云儿这段时间歇斯底里地闹,除了她自身性格的原因,很可能是出现了婚前焦虑症。方自归也才知道,原来焦虑是无处不在的,以前还以为,只有几年都卖不出去一把吻合器才会焦虑,没想到结个婚也可以焦虑起来,真是天下之大,无焦虑不有。那女同学给了方自归一些建议,说只要应对有方,只要婚前婚后一两年平稳过渡过去,后面问题不大。听起来,婚前焦虑症绝不会像肺炎那样产生后遗症,方自归只要把这段高风险期熬过去就可以了。 “一晃几年没见了。”桑妮说。 “是啊,今天好好聊聊。”说着,方自归把婚礼请柬递给了桑妮,“我婚礼那天你来吧,你应该能在婚礼上见到好几个我们一零一的哥哥。” “好啊。”桑妮接过请柬,打开看了一眼,“国庆节那天啊!” 方自归笑道:“以后,国庆节就是结婚纪念日,也比较符合鄙人爱国的人设。” 桑妮道:“本来我那天有事的,可是……哥哥好不容易结婚了,我一定到场。” 方自归意味深长地看了云儿一眼,说:“结这个婚确实好不容易。” 云儿的脸微微一红,桑妮看着请柬又说:“国际会议中心宴会厅!哇,国庆节当天订这里,不容易订到吧?” 方自归道:“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投资人帮我搞定的。其实,我觉得丁丁和甄语那样的结婚方式非常好,没有任何仪式,做个旅行就完了。但是,父母们都不同意。” 云儿这时终于说话了:“我也不同意。” 三人寒暄毕,桑妮便引着方自归和云儿上楼,先带他们参观一下自己的公司。 跟桑妮走进一个层高大概有六米的厅,方自归看见,在搭着不同布景的分隔开来的不同区域,五六组人正在拍摄。方自归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一组人,正拍着一个不停变换姿势的漂亮洋妞,想来可能是为服装公司拍照片或拍视频。那洋妞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幸福感很强,方自归看了几眼,突然想起来云儿就在自己身边,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多看洋妞一秒钟,恐怕就会出现重大安全事故,便赶紧转移视线,看另外一组人拍的家具。 方自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公司,笑道:“妹妹,你搞大了啊!” 桑妮道:“别笑话我啦,我们公司也就五六十个人,比哥哥的公司小多了。” 桑妮带方自归和云儿在自己公司的每个部门都走了一遭,最后去自己的办公室。走着走着,方自归猛然发现走廊尽头的墙上,也就是桑妮办公室的门口,挂着一幅白度母的唐卡。跟着桑妮走进办公室,方自归只见办公室里除了一张办公桌,还放着一张茶桌,茶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茶具,茶桌上方,竟然挂着一幅书法,上面就一个草书的大字——缘。 “妹妹,你不是信佛了吧?”方自归问。 “我信佛了呀。”桑妮笑道。 方自归着实感到意外,“哦,这是什么缘分?” 桑妮让方自归和云儿坐在茶桌旁的沙发上,自己一边泡茶,一边讲了讲自己的菩提路。 原来也就是今年,桑妮一个朋友报名上一个课叫“种子的力量”,谁知快开课了,朋友突然有事不能去上课,但这个课的学费很贵,不去上课又不能退费,朋友就把课送给桑妮上了。桑妮也不清楚这是个什么课,去了才知道,原来这个课,讲的是你如何帮助到他人,种种子,最后你成就别人的时候,你就成就了自己。也是桑妮善根深厚,桑妮上课上得很有感觉,和一同上课的那个室友聊天都聊到凌晨三四点,她便开始亲近佛法了。 桑妮煮好水泡好茶,往三个小茶盅里各满上一盅茶。三人同时饮茶,只见云儿上身坐得笔直,双手端杯,缓缓把茶盅端到口边,非常有仪式感地把那一盅茶慢慢喝了下去。 桑妮放下茶盅,赞道:“云儿妹妹吃茶好优雅,好像《红楼梦》里的大小姐。” 云儿笑道:“在bj上学的时候,我在暑假里学过茶道和花道。” 桑妮又夸:“云儿妹妹真是多才多艺。” 方自归最早把那盅茶灌下去,此时便歪在沙发上开玩笑说:“她除了擅长吃茶,还擅长吃醋。” 桑妮忍俊不禁,云儿立即很没有仪式感地掐了一下方自归的大腿,方自归“哎哟”一声,赶紧求饶。 笑闹完了,云儿自告奋勇泡茶,桑妮和云儿交换了位置,云儿就挽起自己的头发,有模有样地泡起茶来,三人便一边喝茶一边聊起来。 桑妮说:“学佛以后贪欲没那么重了嘛,幸福感增加了很多。我觉得现代人啊,表面上是大家对钱的追求,其实你说,再往深一点去看,是大家一种焦虑。” 方自归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桑妮说:“就是我们想要的,比我们所需要的,要多得多得多得多。但是为什么想要那么多呢?对吧?很多人他是焦虑,哥哥你说是不是?” 方自归又点点头,“是的,自寻烦恼罢了。” 云儿道:“因为我们是人类嘛,我们从远古时期就形成危机意识。你捕到一个猎物,你暂时解决了温饱,但你马上又会警觉,甚至焦虑,然后再去捕捉猎物,又获得一个短暂的平静,然后你又会有危机意识。就是,你的幸福并不会说你有一个亿,就会一直感到幸福,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永远都有危机意识。但是我知道,我有更多更多的钱,它不会让我更幸福,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我不需要太多钱,它就不会让我焦虑。” 桑妮道:“所以,幸福要内求。据我所知,一些很有钱的人烦恼很多,还不如普通人幸福。” 云儿道:“嗯,动物本能,因为没有危机感,你的基因就不可能延续到现在。如果在远古时期,你很安逸,你就在那里玩,你就被猛虎吃掉了,你就必须要一直保持危机感,人的本能就是这样。” 方自归心想,原来你知道这个道理,才一天到晚危机感爆棚,寻找一切蛛丝马迹吃我的醋啊。 桑妮道:“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云儿道:“所以读书还是很重要的,就是你不被一些东西绑架。” 不过,云儿毕竟对桑妮如何管理贪欲不是最关心,还是更关心桑妮如何管理爱欲,于是聊着聊着,云儿问:“桑妮姐姐,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桑妮笑着摇摇头,“没遇到合适的人,我也不急,倒是豆豆挺为我着急的。” 方自归感叹:“豆豆才八九岁,就这么懂事啦!” 桑妮道:“离婚的事一直瞒着豆豆,其实豆豆已经隐约感觉到不正常了。直到他爸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儿,我才告诉豆豆,我跟他爸已经离婚了。因为,我让她去医院看望刚出生的小妹妹,就只能告诉她实情。哪知道,豆豆死活都不去。” 云儿问:“为什么呢?” 桑妮道:“她觉得妈妈一个人太孤单了。那天晚上,我就跟她说,世界上有了一个亲妹妹,你太幸福了!我说你一定要去看小妹妹,你应该是最高兴的人,因为爸爸妈妈已经没办法再给你生一个弟弟妹妹,但你现在有妹妹了,这个人,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是最亲的。她看到我那个状态,妈妈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她才终于同意去医院。然后,她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妈妈,爸爸都生小宝宝了,你要赶紧把你自己嫁出去。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当时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方自归道:“小家伙真是很懂事。” 桑妮道:“然后豆豆说,我得帮你想办法。现在不是有电视相亲啊,网上相亲啊,她就鼓动我,让我在相亲网站上还注册了一个账号,收信收好多。她每天帮我登陆,看有没有新的来信,还帮我筛选,看看人长什么样啦,要不要回信啦。” 方自归笑道:“哈哈,现在是女儿操心着妈妈的婚事。” 桑妮笑道:“反正,就是在那个时间节点,大家把这两年的所有的尴尬啊,全都放下了。那天晚上,我也发自肺腑地给他爸发了一条短信,祝福他,他爸也很感动。然后我觉得,一个新的小生命的诞生,就让大家看淡很多事情。就那时候起,虽然不是一家人了吧,但还是很亲,还是好朋友。” 方自归发自肺腑地感叹:“像你们这种离婚了后来还成为好朋友的,我从来就没见过。我重庆的那些表哥表姐们,差不多一半都离婚了,全是不欢而散,没有任何人处理得像你们这样欢乐祥和。” 桑妮笑道:“哈哈,没有必要吧。我反省当初离婚,其实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成长是什么?如果没有经历过一些事情,没有遇到一些坎,是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去感悟这个生命是什么的。” 64. 同频的人应该在一起 摄影棚里,支撑着各种灯光和照相机的三脚架,好像一些黑色的稻草人,注视着一个穿着青色唐式古装的女子。隔着纷纷降落的人造雪花,方自归看见女子身上的红绸带被人造风吹了起来,飘扬着,让方自归觉得,那女子好像是从唐朝穿越到工业时代的一个幻影。 意识到云儿也在身边,方自归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摄影棚里正在拍摄的轴承上,这隐隐约约泛着银光的轴承也非常有趣,方自归知道不管自己怎么看轴承云儿都不会吃醋,因为轴承是断不会愿意跟自己这种人谈恋爱的。轴承玄玄乎乎地向前滚动,手挽手的桑妮和云儿已经穿过了拍摄大厅。 “哥哥,走啦。”桑妮站在门口喊。 “走那么快干嘛?”方自归笑着,给新佛教徒桑妮开一个跟佛教相关的玩笑,“想先到兜率天等我吗?” “哈哈,不是的,那个餐厅去晚了要排队的。” 三人步行到了那家去晚了要排队的餐厅,桑妮点好菜,三人便又聊起天来。方自归向桑妮隆重介绍了自己的师父智航老和尚,桑妮就向方自归和云儿介绍她认识的一个玄幻界的大咖。 桑妮说:“东巴文字第一人,两年多以前我认识他的。上次他来上海,我就很冒昧地问他一个问题。我问,何老师,您觉得这个祭祀活动,包括您的这个祈求,灵不灵?因为他在当地也是做祭祀的嘛,包括政府办的一些大型活动,比如求雨啊什么的都是他主持。他说,桑总,你问的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只能告诉你,心诚则灵。然后我还是追着他问,我说,在您主持的所有祭祀活动当中,有没有失败过?很尖锐的问题噢。” 方自归笑道:“虽然你是学文科的,思维还是理科生的思维。” 桑妮说:“他说,我不去研究,我也不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做每一场祭祀,如果我不想去主持的,我就不去。但是我去了,我就全身心的投入。他说,我相信宇宙是有力量的,我只要跟它链接就可以了,至于成不成,那不是我所考虑的问题。然后……他会跳那个东巴舞嘛,他说,为什么很多人在现场看他跳那个舞都会流泪,实际上是我在那一刻,我能够找到一种东西,是使我自己完全忘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每一次,只求这个就行了。” 云儿问:“他的那些舞蹈动作,是自动出来了,还是事先编排的?” 桑妮道:“我没问这么细。他当时的回答对我影响也蛮大的,其实我们要去体会宇宙中有一种力量。” 方自归道:“当然有一种力量。如果链接得好,可能这次我来这世间一趟,我就去弥勒佛的兜率天了,不成,去去阿弥陀佛的西天也成。” 桑妮忍俊不禁,“哈哈,你想得美。” 方自归笑道:“佛祖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想起来嘛。” 桑妮和云儿都笑。方自归又说:“想都不想,是没有一点希望的。最后就是如何跟它链接的问题。这个不容易啊,我也知道我杂念太多,现在还处于断网状态,连不上。” 桑妮道:“对吧,只是你如何跟它链接而已。我们自己有杂念,我们有所求,我们觉得我们很厉害,能祈求到雨,那你肯定就不成。是不是?” 云儿点点头,“是的。” 桑妮接着说:“何老师其实没给我答案,但他的回答,特别能启发到我。后来,我又问他一个问题,我说,儒释道三家,您觉得哪一家最好?他说,我也同样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我对这些的研究都非常肤浅,他很谦虚。然后他说,我的看法呢,其实古代的圣人是在一起的,他们都是用自己的语言,去诠释他们对于宇宙的理解,但其实他们都在一起。” 第一道菜已经上来了,方自归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咀嚼着,也咀嚼着桑妮的话。 桑妮道:“这个人对我的影响也蛮大的。” 方自归道:“就像智航师父对我的影响。” 桑妮道:“这个人也很奇葩。成名以后,好多人送他东西,送别墅送车,出席全球各种文字研究的论坛啊,也受的接见,他都居然还是骑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也不开车,很朴素很朴素,每天都穿同样一件衣服,就普通的夹克衫。但是他在当地,人们把他当做神的。我几次想拜他为师,他都不收。他说,我们可以相互交流,我不一定配做谁的老师。” 方自归笑道:“这位老师也不住相。真人不住相,住相不真人。” “哈哈哈……”桑妮和云儿又一起笑。 方自归说:“圣人是在一起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是我琢磨琢磨,真有这种感觉。你看我和你,大学时我们是好朋友,但那时候,我们从来没聊过创业做生意,更没聊过佛法,但是多年以后,不约而同地,我们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方自归放下手中的筷子,“妹妹,你们班创业的同学多吗?” 桑妮道:“很少。” 方自归道:“我们班也很少,我们宿舍八兄弟里面,就我一个。我就想起来,大学时和我玩的比较好的,像学妹你,学弟张虎,体院的余青,科大的大成,同济的应辉,他们后来全都创业了,真的很有趣诶!除了那时候跟大成聊过,我跟包括你在内的这些朋友,都没聊过创业,但我们后来,却全都走上了创业的道路。我觉得我们不是圣人,但我们也是在一起的。” 桑妮笑道:“同频的人是会在一起的。” 吃完饭,方自归和云儿坐出租车回云儿家,方自归在路上又想起了朱大成。当年“同频的人”当中,只有朱大成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 生意不能一起做就不一起做,方自归心想,可为什么连朋友都不能做了呢?桑妮与谢朝阳离婚后还是好朋友,自己与朱大成……方自归觉得,虽然经营理念不同,但大成与自己还是同路人。假设自己跟合伙做生意,经营理念肯定也会不同,像这样的企划案,自己是肯定不同意的,但不能因此而否认,自己跟是同路人……哦不,政治上是引路人,但个性上是同路人。要是晚出生一些,正好跟自己一起在美国留学,那么九九年的,肯定会和自己一起在纽约街头向美国霸权示威,要是和自己一起创业,零五年的,肯定也不会斤斤计较退股后该拿三百万还是三百二十万,这是多么深厚的战斗友谊啊…… “云儿,你不是怀疑‘不跟下属玩暧昧,不招亲戚进公司’这两条原则的真实性吗?”方自归说,“刚才跟桑妮聊天,聊到了朱大成,我想起来,大成做为复行科技的联合创始人,在你不相信母司的情况下,是这两条原则的唯一见证人了。所以,我想给大成打个电话,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然后你可以在电话里直接问他,我们的‘守正’原则包括哪些内容。” 和桑妮加好qq后,云儿已经相信桑妮跟方自归确实没有暧昧,云儿乐见方自归的女下属们跟方自归也确实没有暧昧,便答应道:“好啊,你现在打电话给他。” “零五年的时候,因为对公司转型的问题有分歧,我和大成实际上是闹翻了,我不确定我手机号码簿里的号码他是否还在用,如果他还在用,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愿意接我的电话。我只能拨过去试一试。” “那你试一试吧。” 方自归拿出手机,拨出号码,按下免提键,手机话筒里就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是那种待接通的声音,似乎是有希望,然后电话突然就接通了。 方自归有一丝紧张,想了一下要说的话,正想开口的当儿,手机话筒传来了大成那雄浑厚重的嗓音:“兄弟。” 65. 天涯共此时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香格里拉酒店楼顶的桔色景观灯,已经在陆家嘴摩天楼建筑群中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黄浦江缓缓地流向大海,江水拐弯处的岸堤上,两个巨大的球体静静地泛着蓝色的光,与东方明珠塔的那几个在空中的球,在落日斜照下交相辉映。 方自归的婚礼在其中的一个球体里举行,天黑之后,这个球就会变成夜色中一个璀璨的球状水晶宫。 在宴会厅一楼的入口处,迎宾的新郎新娘接受着来宾的祝福,与来宾们合影,摄影师忙得不亦乐乎。方自归在镜头前,笑得脸部肌肉开始感到有点僵硬,但是当大成一家三口到来时,他的脸部肌肉又恢复了神勇,和大成一家合影的那个笑容,格外地灿烂。 那天,也是大成在电话里叫的那一声“兄弟”,让多年未听到这种浑厚嗓音的方自归话未出口,眼泪差点儿先滚下来。几天以后,方自归和云儿带着婚礼请柬到大成家做客,两兄弟一醉泯恩仇,喝到最后,大家对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特别感慨。 离开复行科技后,大成的事业算不上事业的大成,事业小成还是有的。大成这时开着一间主要代理德国测试设备的贸易公司,公司里二十几个人,一年也有个一百多万的利润,也比较稳定,大成也知足了。而云儿跟大成太太安馨和大成女儿桐桐都特别投缘,云儿后来又特地去了大成家几次,专门向安馨学习川菜料理,只是桐桐叫云儿姐姐,叫方自归叔叔,把辈分搞得有点乱。 因为安馨是大成的初恋,而大成虽然长得像个屠夫,却粗中有细,非常顾家,据安馨反映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云儿感到非常欣慰,觉得方自归终于还是有一个比较靠谱的好朋友。云儿就跟安馨约定,就算平时比较忙,两家人每年至少聚一次。云儿也很喜欢开朗活泼的桐桐,整个婚礼过程中,桐桐都围着云儿跑来跑去,帮这帮那,大概是桐桐把婚礼当成过家家来玩了。 被云儿判定为不靠谱的那个好朋友也来了,好在他是带着大老婆谭悦来的,如果他带着楚楚或者紫菡来,云儿肯定会拒绝与他们合影。 云儿眼里很没有原则的母司还是很有一些原则的,比如母司对带哪个老婆参加哪种活动,就非常有原则。如果是参加家庭聚会或公司员工聚会,母司一定带谭悦,因为谭悦是正房;如果是出去越野或越野车友参加的聚会,母司一定带紫菡,因为紫菡是母司在沙漠里越野时认识的;除以上两种情况以外,母司都带楚楚。母司的原则,既保证了雨露均沾,又避免了产权争议,而且兼顾了历史与传承。所以上次建筑公司的陈董请吃饭,母司带了楚楚,这次婚礼有许多公司同事参加,母司就带谭悦,都被云儿遇见,都符合母司自己理解的平权主义,只不符合国际公认的平权主义。 但方自归心里觉得母司还是够朋友的,这些年的国庆节黄金周,也就只有这次国庆节,母司为了参加方自归的婚礼而没有去沙漠越野。 方自归也不太想麻烦大家,大学同学里面,只邀请了沪杭苏三地市的几个同学。于是,上海的国宝和阿莲夫妻、席东海、董刚来了,杭州的李向红和朱斗妍夫妻、韩不少夫妻、兽夫妻来了,苏州的丁丁和甄语夫妻来了。 丁丁与甄语夫妻到得最早。此时甄语已经是一家瑞典公司的苏州工厂总经理,但方自归其实不希望云儿出去上班,所以就绝口不提甄语事业上的成功,而是与丁丁这一对夫妻合完影,悄悄对云儿说:“甄语跟他前夫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前夫老是疑神疑鬼,老是要检查甄语的手机,而甄语其实非常正派。 云儿不语。 随后国宝和阿莲夫妻带着儿子到了。此时,只有初中文化的阿莲已经开始走向她事业的巅峰。阿莲在美容店里认识了一个香港富婆,因为阿莲做按摩和做人都做得非常好,香港富婆在上海投资做高端果汁奶茶店,看中阿莲,就请阿莲做奶茶店的店长,结果头一家店阿莲做得很好,富婆就在上海开起了连锁店,阿莲就做上了总店长。但方自归担心阿莲的励志故事让云儿也插上理想的翅膀,于是跟国宝夫妻合完影后,绝口不提阿莲事业上的成功,悄悄对云儿说:“阿莲的优点是会做凉皮。” 云儿不语。 接下来李向红和朱斗妍夫妻到了。此时李向红还是做工业安装生意,事业稳定,而朱斗妍还是做全职太太,也算事业稳定。方自归看到这对夫妻眼前一亮,与他们合完影后,悄悄对云儿说:“朱斗妍是我们班长,也是学生会干部,当年在学校里也算风云人物,但她现在长期做全职太太,把两个儿子管得非常好,可以说她事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 云儿不语。 然后兽夫妻和韩不少夫妻一起到了。 兽还是除了发福以外其他都没发,继续在一家软件公司做码农,已经在技术上成为他们公司的重量级码农了,和他在体重上取得的成就是一样的。而韩不少最近没有上班,因为原来上班的公司被一家美国公司并购后经营不善关了门,韩不少就拿了一笔赔偿金在家里修生养息,顺便攻读他的管理学博士。韩不少太太是物理学博士,韩不少认为,自己在物理学上已经无法与老婆抗衡了,所以考虑在管理学上压倒她。 和兽夫妻合完影后,方自归悄悄对云儿说:“兽和他太太的恋爱是完全通过互联网完成的,当年我还觉得极不靠谱,现在看来结果也不错。” 云儿笑而不语。 与韩不少夫妻合完影,方自归悄悄对云儿说:“他们家也生了一个儿子。我忽然意识到,我这几个同学生的都是儿子,我也想要儿子,云儿,你要加油啊。” 这一次云儿说话了:“想要儿子,加油的应该是你。” 席东海到了之后,忙得不亦乐乎,因为他是这场婚礼的主持人。 自从复行开始做国内销售,复行科技在国内的一些营销活动,能交给席东海做的就交给席东海做,只要价格跟市场价差不多就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以席东海做方自归婚礼的主持人,也是竭尽全力,一直把气氛搞得非常热烈。在婚礼过程当中,席东海还与迎宾后脱下西装,后来换上宋代新郎服饰的方自归在台上说了段相声,说了说结婚的那些人那些事,使婚礼的气氛很快达到了高潮。 当年在工大的舞台上,方自归与席东海每次讲相声,席东海都是做捧哏。而在这个婚礼上,席东海终于实现了做逗哏的理想,拼命调侃新娘们和老婆们,让大学时一直没机会做逗哏的席东海,好好过了把瘾。此时的方自归也乐于做捧哏,因为做为新郎,总应该端庄一点,特别是云儿正穿着宋代新娘服饰站在自己身边,要是自己敢调侃新娘,当晚就可能出现重大质量事故。而席东海没带老婆来,所以不管席东海怎么调侃,传说中他那位花容月貌却雷厉风行的老婆,是听不见的,他绝没有跪搓衣板的风险。 而参加方自归婚礼的,其实并不止以上这些同学,因为随着科技的发展,同学们可以在线上围观方自归的婚礼了。这毕竟是电十八班最后一个光棍的婚礼,所以班级qq群里就一会儿发出来一张照片,一会儿发出来一段视频,而且,方自归还时不时跟远方的同学互动一下,连远在欧洲的阿远也禁不住在群里感叹起来: 任行远17:33 这哪里还是神的婚礼啊,这成了电18班的婚礼! 方自归17:34 人气是最好的福报 莫息17:35 但是,也很气人,气的是我为什么没去。 韩不少17:37 狗子别气,下次你到杭州来,我和我老婆再办一次婚礼让你感受一下。 任行远17:37 @韩不少人家狗子可是我们一零一里面结婚的先行者 方自归17:38 革命的先行者也是广东人 秦以堪17:42 @韩不少与人民为敌,是没有好下场的! 韩不少17:47 我为电18服务。我为人民服务,我为人民币服务,我为努力挣人民币的人民服务。 秦以堪17:47 韩不少已经语无伦次了 方自归17:50 @秦以堪兽,韩不少这句话不算语无伦次。亚当斯密那著名的“看不见的手”,是说你为人民币服务时,全自动实现了为人民服务。 秦以堪17:51 亚当斯密达是谁? 莫息17:51 @韩不少我年底可能真要去一趟杭州 韩不少17:52 热烈欢迎狗子莅临杭州指导!兽快铺红地毯,向红接机,班长献花,我负责结婚 韩不少17:53 @秦以堪狗子到了,务必在西湖边吟几诗风花雪月,同时带狗子去岳庙看看你本家——桧 兽和韩不少的互相调戏,是qq群里的一道风景。同学们与新郎新娘的合影在群里面一会儿发出来一张,同学之间的合影也在群里面此起彼伏,还有各种各样的解说词,相当于实时动态地把婚礼盛况向全体同学直播了出来。这要在过去是不可能的,而智能手机已经迅速普及,中国移动通信网络也在一年前升级为3g,婚礼直播就成为了现实,智能手机和移动网络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过去只能用来打电话的手机,如今可以上网、聊天、收发邮件、网上购物、直播婚礼了,真正是:天涯共此时,千里共婵娟。 婚礼直播,在电十八班的婚礼史上还是第一次,可见方自归在班里虽然最后一个结婚,但他的婚礼就像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一样,是有后发优势的。 66. 千里共婵娟 出租车经过刷在墙上的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红旗,穿过一道有点儿生锈的铁门,开出了桃园机场。一条草木簇拥的高速公路划了一条舒缓的弧线,向台北市中心的方向伸展开去。 透过车窗,方自归饶有兴致地观察能够看到的一切。中国东方航空一架波音747的巨大身躯,从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顶上飞过。路上时不时出现几块写着繁体字的路牌。随着离市区越来越近,建筑开始多了起来,也渐渐高了起来,前方出现了一座覆盖着绿色玻璃幕墙的高楼,亮闪闪地反射着早上十点多钟的阳光。 前一晚举行的婚礼虽然是中式的,但方自归并没有安排闹洞房,而是按照之前自己的策划,准时八点半站在宴会厅门口送客,就以次日需要早起飞台北度蜜月为借口,早早结束了他的后发优势的婚礼。 沪上新人度蜜月,此时新流行起了欧美游,但对方自归和云儿这两个留学生来说,这个新风尚非常无趣,就好像开包子铺的一家人好不容易全家团圆吃一顿年夜饭,餐桌上摆了两百个包子。可是在国内吃包子度蜜月呢,又是国庆节黄金周期间,那些本来“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风景,通通变成了“春暖花开,面朝人海”,方自归和云儿最终就选择了去台湾度蜜月。对方自归来说,最主要是台湾够神秘。对云儿来说,最主要是台湾不久前才开放大陆游客入台旅游,大陆游客最擅长的人海战术,一时还来不及攻陷台湾全岛。 早上八点多从上海起飞,九点多就到台北了,方自归只觉得台湾好近。然而,台湾也是最近才变近的。从一九四九年以来,上海到台北的路就变得非常复杂,也是两年前两岸实现了“大三通”,上海到台北的路才又变得简单以来。 “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方自归说。 “我觉得有一种既亲切又甜蜜的味道。”云儿笑着说。 出租车驶入了市区,满街的繁体字扑面而来,云儿就觉得更亲切了。云儿识字时在香港,她差不多在香港读完了小学,所以认繁体字驾轻就熟。而方自归发现,自己虽然没在香港居住过,可是根据前后文,那些不太熟悉的繁体字,倒也能八九不离十地被认出来。 到了目的地,云儿就按照约定,用msn与民宿房东veeda联系,结果在veeda的一番指引下,方自归扛着大行李箱爬上这个没有电梯的公寓楼的三楼,云儿在种着花的一排花盆中的一个花盆下面找到一把钥匙,打开了家中无人的veeda家的门。 方自归站在稍稍有些拥挤,内容看起来很丰富的客厅里举目四望,感叹道:“我们就花了这么一点点钱,就进入别人家里,而且对人家来说我们完全是陌生人,这个事情让我感到很惊奇啊!” 云儿说:“大概民宿产业在台湾已经非常成熟了,应该也很少出事情,所以房东对客人都非常信任。” 方自归以前从来没住过民宿,这次来台湾他却一路都住的是民宿,还是因为游梓晖的推荐。 办好入台证以后,方自归才与游梓晖联系,才知道游梓晖不巧正在美国。游梓晖要在美国办完事才回台湾,十月二日来不及在台北与方自归见面,便约好十月八九号的样子在台北见,也让他尽一下地主之谊。然后,游梓晖给方自归提供了各种游玩台湾的攻略,其中一个攻略,就是建议方自归通过一个叫“台湾背包客栈”的网站订民宿,体验一下台湾的民宿文化。 方自归把游梓晖提供的攻略,全盘提供给做行程策划的云儿,云儿就发现这个网站的服务手续费非常低,而且民宿也便宜,很多民宿房间就跟国内经济型酒店的价格差不多,非常符合反消费主义者的口味,于是云儿就用这个网站,在台北预定了veeda的房间。而云儿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还是因为,这里距离她为之向往的诚品书店只有几百米。 书痴云儿曾经对方自归说:“旅行,是心灵的阅读,而阅读,是心灵的旅行。” 云儿还曾对方自归说:“读书,是痴迷,是一种沉醉其中的感觉,不是可有可无的消遣,而是自我实现的最佳方式,是生命之依托。” 既然书都能把沉重的生命托起来,云儿要住在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诚品书店旁边,那怕这个房子没有电梯,方自归也只好大力配合,把沉重的行李箱托起来。 去书店的半路上吃了顿日本料理,方自归觉得生命有了一定的依托,就陪云儿去书店寻找生命之依托。一进书店,云儿的狂欢就开始了,方自归翻翻那些印满了竖排繁体字的书,也觉得有趣。这些台湾出版的书在大陆很难买到,云儿翻到满意的书,就往方自归手里拿的袋子里一放,渐渐地,袋子里的书越来越多。 当方自归意识到这袋生命之依托越来越沉重,便提醒云儿道:“云儿,我们是来度蜜月的,不是上高三以后来买高考复习资料的,你接下来要我扛着半箱书陪你游览台湾吗?” 云儿“扑哧”一笑,“好吧,那我再挑最后一本。” 结果,云儿最后选了一套据说未删减版的让方自归胆战心惊的《金瓶梅》。 走出书店,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云儿对方自归说:“我无数次一个人从书店出来融入密集的人群,等红绿灯的时候,抬头和云说话。也许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天空也在凝视我的灵魂。所以,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很感激。我在内心呼唤的,不过是一个精神对话者,就像我收藏在书架上的那些书。” 方自归心里盘算这一大袋书是否会让自己的行李箱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嘴上说:“遇见你是我的荣耀。” 回到民宿放好了书,方自归就带云儿到北投那家游梓晖推荐的温泉会所泡温泉。自从在川藏线上泡过野温泉以后,方自归就对泡温泉有些兴趣了。方自归平时没时间泡温泉,而云儿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试过泡温泉这种行为艺术,两人去泡泡台湾的温泉倒是不错的选择。结果泡温泉的过程中,云儿立功了。 方自归对台湾非常好奇,而他最好奇的,就是岛上独有而大陆没有的一大人文景观。方自归以为,那群人的帽子绿一点没关系,但是他们的心绿了,跟自己是有关系的,因为自己是个折扣0%的民族主义者,就好像折扣0%的平权主义者云儿看待母司的小老婆一样,是没有任何议价空间的。方自归就非常想知道,他们的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让自己的心多一个视角。所以方自归就想泡温泉的时候,找当地人聊聊天,了解一下北投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结果那温泉会所让方自归大感意外,因为风格跟大陆的温泉会所大不一样,面积非常小不说,还是裸泡,因此男女必须分开。于是,方自归和云儿只好暂时分道扬镳,方自归脱光衣服钻进温泉水里时,泡池里就自己一个人,根本找不到人聊天。 方自归泡着泡着,终于走进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叔,谁知大叔钻进水里后,眼睛一闭,做享受状,根本不理眼神里满含期待的方自归。方自归也不好打扰这位大叔,总不能拍拍他全裸的身体说:“大叔,您的心是怎样的?” 后来,方自归感觉自己已经泡得头顶直冒青烟了,大叔还没睁开眼睛,而自己再泡下去有可能虚脱,方自归便决定放弃,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在门口等云儿泡好出来。 方自归等了很久云儿才出来,而云儿出来以后就邀功道:“老公,我帮你探听到很多你感兴趣的信息。” “什么信息?” “我泡温泉的时候,一直在跟一个大姐聊天。那大姐对我印象很好,告诉我很多关于台湾的事情。” 方自归眼前一亮,“她说什么?” “四五年台湾光复的时候,台湾本地民众是夹道欢迎的,可是不久后台湾物价飞涨……” 听云儿讲完那个大姐一家人的故事,方自归道:“看来,我们这趟行程要增加一个内容,参观二二八纪念馆。” 泡完温泉,方自归带着云儿去士林夜市吃晚饭。这夜市烟火气十足,云儿非常满意,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个摊子上买点东西,那个摊子上买点东西。当她看到街道上空的一弯明月时,就一手拿着碳烤鱿鱼一手拿着大肠包小肠向方自归感叹了一句:“台北,很有‘千里共婵娟’的感觉诶!” 回到民宿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方自归和云儿终于见到了房东veeda和亮亮两姐妹。veeda是个美女,方自归非常意外,聊天时又知道姐妹俩除了把自家房子的两间空房做民宿,还在附近租了一个三房的公寓做民宿,而两姐妹都有正式的工作,veeda在一家贸易公司做行政,亮亮在一家保险公司做经纪人,开民宿是两姐妹的兼职,方自归就感到更加意外了。 方自归之前看云儿和veeda的msn聊天记录,看到veeda的头像是一个绝色美女,本来也不以为意。自从拍过婚纱照以后,方自归已经知道,随着数码摄影技术和计算机技术取得突破,在手机屏幕和电脑屏幕上,美女的数量已经呈几何级数增长了。谁知见到veeda本尊,方自归发现她竟然还是个真的绝色美女。 67. 现代女性的自信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个瓷器展厅里一片静谧,一个长长的展柜的背景,笼罩在一片幽暗藏蓝的光影中,被这片蓝光衬托着,一排高低错落、姿态袅娜、色彩素雅的瓷器,被暖白的光线点亮,中间一个圆瓶好像一轮浅绿色的月亮,瓶体上淡淡的花纹似乎是微微波动的涟漪。 这里是一个历史与艺术交融的空间。围绕这个展厅中央一个四四方方全透明的展柜,云儿和方自归轻轻地挪动脚步,从不同角度观赏柜中的那件文物。在这个柜子里,一只半透明的祥云龙纹影青瓷碗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白光。 “看来看去,什么英式优雅,法式轻奢,日式极简,浪漫地中海,风情波西米亚,田园小清新,我看都比不上宋代的美。”云儿轻声说。 “唐代不美吗?”方自归弱弱地问。 “我觉得宋代更美。如果说唐代的色彩像青春年少,满眼的富丽堂皇,那么宋代的色彩就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含蓄节制。” “嗯,就好像你喜欢爵士乐,而不喜欢摇滚乐。” “宋代的文化醇而厚而雅。‘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李清照的柔情似水,一词一字,笔墨些许,至柔也至坚,不见大漠风尘,不见欲望名利,而是在浅斟低酌中寻求心灵的安慰。苏轼《西园雅集》云,‘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 除了“一行白鹭上青天”和“更上一层楼”以外,方自归基本上背不出其他古诗词,云儿每每吟诗诵词,方自归每每无法作对,此时也只好点头如捣蒜称:“是是是。” 这时,两人参观博物院已经参观了大半天,中间只吃了顿简餐,可是都不觉得累,特别是云儿,一直看得津津有味。 走到下一个四四方方全透明的展柜,云儿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颜色吗?” 柜中放着一只汝窑的胆瓶,方自归仔细看了看道:“青色。” “确切地说,是雨过天青色。” “噢,这是什么典故?” “当年汝窑造瓷,请示宋徽宗做什么颜色,宋徽宗说要那种雨后天空的颜色,御批‘雨过天青云**,这般颜色做将来”。后来瓷器烧制出来,就把这种颜色定为雨过天青色。” “云儿,你对文物也颇有研究啊。” “过去我在bj住的时间最长,bj故宫博物院我也逛过好几次。不过,我也就是对瓷器和字画感兴趣,那些金的银的我也没多大兴趣。” 果然,到了字画展厅,云儿又是流连忘返。在国宝级的《富春山居图》之前,云儿说:“这幅画被誉为‘画中之兰亭’,为元代黄公望所画。你看它,用墨淡雅,山水布置疏密得当,峰峦收敛锋芒,浑圆敦厚,水上雾气迷蒙,江南烟雨。树木、房屋和小舟,与大自然浑然一体,更有一种山野人家的悠然旷达。太美了。” 方自归赞道:“画法确实浑厚自然。” “这也是一幅很有故事的画。” “我以前倒是听说过这幅名画,但不知道有什么典故。你说说看,这画有什么故事?” 云儿便告诉方自归,这幅画如何几经易手,如何因“焚画殉葬”而身首两段,如今前半卷剩山图现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而眼前看到的,只是后半卷无用师卷,就藏在离杭州千里之外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些文物代表着文明的光芒,照耀着神州大地,蕴含着许多方自归不知道的故事和知识,几何学和美学只是用来制造这些珍贵文物的知识体系中的一小部分,听完故事以后,方自归还联想到了政治学,感叹道:“这些文物全部来自中国大陆,所以我无法想象,这个满街都是汉字的岛有一天要独立,存放这些文物的这片土地,有一天变成了外国。” 云儿笑道:“如果有一天两岸统一了,这幅画就不用身首异处了。” 方自归看着画里面的那一叶扁舟,斩钉截铁地说:“有一天必然统一!” 然而云儿的主要兴趣还是在艺术上,她说:“听说因为这幅画编了一台舞剧,下次我们一定要去看这个舞剧。又能看画,又能看舞,划算!” 方自归笑道:“我已经发现,云儿老师喜欢的,我都非常喜欢。” 云儿道:“我喜欢看中国民俗风情舞剧,什么芭蕾舞之类的不喜欢。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真的好美。” 因为第二天就去台中了,这一晚,也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台湾风土人情中的人,方自归已经约好了请民宿房东veeda和亮亮吃饭,云儿只好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故宫博物院整整一天的参观。 在约定的时间,方自归和云儿到达了veeda推荐的一家台湾风味餐厅,谁知veeda和亮亮迟到了半小时。两姐妹到餐厅后,在方自归和云儿面前落座,veeda面带愧色说:“对不起方先生方太太,我守着闺蜜生孩子,孩子出来晚了一点,耽搁了,不好意思啊。” 方自归有些惊讶:“怎么……你守在那里?不是应该你闺蜜老公守在那里吗?” veeda道:“我闺蜜没老公啊。这个孩子,是我闺蜜在加拿大做的试管婴儿。” 方自归更惊讶了,并且当时就产生了一个感觉,就是台湾女生明显比大陆女生更前卫,“她没有老公,为什么还生个孩子?而她现在有了孩子,以后不是更不容易找老公吗?” veeda笑道:“我闺蜜打算这辈子不结婚,但是她喜欢孩子,所以就做试管婴儿生一个喽。” 方自归的惊讶继续着,“你闺蜜为什么不想结婚呢?” veeda道:“因为,她觉得男人很麻烦的啦。她其实有男朋友,但是她就打算自己带这个小孩,跟男朋友最多谈谈恋爱。” 亮亮补充道:“她不想被任何一个男人牵绊。” 云儿这时笑道:“为你闺蜜点赞,女性崛起,女性独立。未来会是这样的,女性独立完成生育。” 方自归继续挖掘台湾的风土人情,“那么你们两姐妹,将来打算结婚吗?” veeda笑道:“没有一定啊。遇不到就不结,反正我们觉得结不结婚不重要,哈哈哈。” 方自归倒吸一口凉气,产生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惋惜道:“我在上海曾经听一个婚姻专家说,女人不结婚,人生是不完整的,总是有些可惜。” 亮亮笑道:“这位专家,是个男人吧,哈哈哈。” 云儿笑道:“我很欣赏你们这种独立洒脱的态度。” veeda道:“现代社会跟古代不一样了嘛。” 云儿道:“其实在大陆,女性独立也开始出现了,但是看来比台湾晚一些,我想是因为台湾的经济比大陆发展得早。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提到经济基础,方自归想起了前一晚自己就产生的那个好奇,问:“veeda,亮亮,我看你们开民宿,又要亲自打扫卫生,又要洗床单洗被套甚至洗厕所,每天还要跟各种各样的客人沟通接洽,恐怕有时也会遇到比较难搞的客人,而你们同时还有一份正式工作要做,我感觉蛮奇怪的。像你们这么漂亮的女生,如果在大陆,大多数情况是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的男人嫁了,就完全不用奋斗了啊。做个全职太太,或者做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这么好的条件,还愿意做得这么辛苦呢?” 亮亮道:“我们要保证不管有没有男人依靠,都可以活得很精彩,所以赚钱很重要啊。” veeda笑道:“是啊,把幸福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哈哈哈哈……” 三个女人开怀大笑,方自归做为在坐唯一一个危险的人,觉得有一丝尴尬。 68. 美国人民的自大 餐馆尽头墙壁上的那块黑板,看起来伤痕累累,应该是多年前的老物件了。黑板上插的相片全是黑白照片,也是老物件,有些已经泛黄,有些沧桑地诉说着台北人家的老故事。最让方自归觉得有意思的,是黑板上方四个圆形的蓝色纸片,上面写着“天下为公”四个白色的字,这四个字的最中间,挂着孙中山那张流传最广的黑白照片。 虽然照片已经有些模糊,照片中孙中山那严肃的表情和坚毅的眼神,仍然没有半点含糊。 像斗笠似的灯在长方形的餐馆里吊了两排,虽然四周墙壁上挂着老物件,贴着老照片老海报,餐馆里深褐色的木桌在明亮的灯光下光亮可鉴,和那个浅蓝色的木门一样,像是新上过油漆。其中一张靠着窗子的桌子上,veeda点的本店特色菜已经上来了一半,五六个碟子里五颜六色的菜肴,正反射着致密的光线,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方自归边吃边说:“以前你接到过大陆的客人吗?” veeda道:“有啊,‘大三通’以后就有大陆客人,后来越来越多。” 云儿问:“有遇到过不好的陆客吗?” veeda道:“就遇到过一次。就是今年有个大妈,在评价里给我们负评,说我的评价全部都是假的,说我的民宿都没有什么人来住。可是她又说我的民宿里面比较吵,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方自归问:“她为什么不满意呢?” veeda道:“她生气可能是因为她在房间里吃东西,我有讲过她,请她吃东西在客厅里吃,她脸色就很臭,我也没理她,她就写店家负评。” 云儿问:“其他陆客都还好?” 亮亮道:“都很好啊,都会聊啊,因为语言通,可以聊更多。而且,我们发现陆客很大方诶,很多陆客找零都不要了,像你们,还请我们吃饭,哈哈。” 方自归道:“通过这两天我在台北的经验,我自己感觉呢,实事求是讲,总体上说,大陆人在礼貌方面不如台湾人。” 亮亮道:“我们倒不觉得。其实我们遇到来台湾玩的陆客,很多都是知识分子,都挺好的。反而是一些台湾人不太好,怎么都不接电话,装死啊,订了房,但是后来不知道他到底来不来,他很晚才告诉我不来了,那我房间不就空置了嘛。” 听亮亮这么说,云儿颇感意外,因为中国游客在德国的口碑不太好,她自己在德国生活时就因此而躺过枪。 方自归问:“那你们的民宿平时生意好吗?” veeda笑道:“还过得去。现在是越来越好啦,因为开放陆客来台了嘛,而且陆客又大方,哈哈。” 亮亮道:“我们好几个朋友都开民宿的,最近一两年生意都蛮好的。” 前面,在聊出男人是危险动物这个结果以后,方自归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能再深度挖掘了,以免自己的新婚妻子云儿受到毒害,导致她本来就不是特别稳定的情绪,像这些年的中国股市那样巨幅震荡。于是,方自归就把话题转移到他也很好奇的政治上来,可是政治话题也没聊多久,因为veeda和亮亮都是。 两姐妹的祖籍在山东,也是四九年祖辈跟败退到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一起来到了台湾,两姐妹才在台北出生成长,成为说话嗲声嗲气的台北人,已经完全没有山东大妞的感觉了。不过因为受祖辈父辈影响,两姐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中国人,那方自归就无法从两姐妹身上,了解更多,所以聊天的话题,渐渐转移到在台湾发达而在大陆还不发达的民宿产业上来了。 方自归问:“你们的客人都来自哪里啊?” 亮亮道:“世界各地都有。台湾、东南亚一带的居多,欧美的也不少,这一两年,陆客也开始多起来了。” 云儿问:“欧美客人也可以通过‘台湾背包客栈’订房间吗?” veeda道:“不是。除了‘台湾背包客栈’,我们还在一个外国网站上卖房间。” 方自归问:“你们接待的这么多国家的客人中,最不喜欢那个国家的客人?” 亮亮不假思索地回答:“美国人。” 方自归相当惊讶,“美国人?” 亮亮很肯定地说,“是呀,美国人。我们几个开民宿的朋友,都是最不喜欢美国人。” 方自归觉得实在太有趣了,接着问:“为什么呢?” 亮亮语气肯定地说:“因为美国人比较自大。” 方自归觉得更好玩了,“你是碰到了什么情况这么说?” 亮亮道:“就是,入住前都会讲一些注意事项嘛,他们就不听。比如他们冷气想开几度就开几度,他们不会考虑别人的。客厅都是共用的嘛,其他客人觉得冷,他们也不管。” 方自归道:“哦,他们喜欢弄得很冷。” 亮亮道:“不然就是去客厅吃东西,喝东西,喝完了杯子放在那里也不洗。不然就是一群人很大声,很喧哗,吵到邻居了。真的不喜欢美国人,自大,就是讲不听啊!” 这倒是个独特的视角,方自归心想,这些阅尽千帆的民宿房东,才真的是对各国房客的人设有很深体会的。新闻里,台湾官方那些人对美国人含情脉脉,一副高山仰止、忠贞不渝的样子,原来在民间…… 云儿问:“那么你们觉得那个国家的客人最好呢?” 亮亮道:“我是认为荷兰人最优秀。” 方自归道:“如果你们喜欢这种类型,那北欧的也不错吧,瑞典的丹麦的。” veeda道:“是的。加拿大的,日本的,都不错。日本人很讲礼貌的,最自大的就是美国人。像有个美国人,他根本没有认真看我们的资讯,然后他把马桶塞住了,回去以后还写我们负评。” 亮亮继续吐槽:“还有房间里看到一条虫,也要吹毛求疵,回去写我们负评。” veeda继续补充:“对呀。他们自以为他们是人类里面最优秀的,看不起其他人。” 方自归点头道:“是的,美国人讲话不会管你的感受的,有什么他直接就讲了,他只管他自己的感受。” 亮亮再吐槽:“有一次碰到一个美国人,因为我英文不好嘛,我用中文给他信息,他说,请你讲英文。但那个网站平台是可以翻译的,只要鼠标点一下就可以自动翻译的。我遇过太多外国客人了,他们都会自己翻译,那个美国人就不会,鼠标点一下都不愿意。” 云儿道:“美国人以为全世界都应该讲英语。” 亮亮道:“对。我就觉得,为什么我去人家的国家我们要讲英文,别人到我们的国家我们还要讲英文?为什么不是讲我们的语言内?他要进来,他应该讲我们的语言呐。不好意思,不是我们不好意思,应该是他不好意思。你看有的老外,我说不好意思我的英文很烂,他们就很可爱,说,我的中文更烂,你已经很厉害了,就很好啊,人家就很谦卑啊。” 方自归道:“你们遇到的美国人都不大好吗?” veeda道:“那也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就很好,印度裔的美国人,学人类学的,可以看原版的中文书。谁知第二个就很烂,纯白人,喝醉酒,闹事。” 方自归笑道:“这让我想起来,我九六年去新加坡培训的时候,新加坡同事说,有个美国青年在新加坡街头涂鸦什么的,然后按照新加坡法律要接受鞭刑,结果这件事惊动了美国总统,美国总统亲自求情,请新加坡政府不要鞭他们伟大的美国公民,结果新加坡政府不吃这一套,照鞭。” veeda道:“不守规矩,就应该鞭!可惜台湾没有这样的法律。” 方自归道:“我在美国留过学,因为文化差异嘛,我在美国的时候也没有美国朋友,但我觉得,美国人还是有不少可爱之处。今天你们是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认识美国人,想一想,美国人确实有很让人讨厌的地方,特别是他们的自大。” 云儿道:“比较而言,欧洲人就更有涵养。” 方自归道:“现在一想,这也是必然的,因为美国的教育机构从小就给美国人灌输,说美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美国人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民,美国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制度。” 同仇敌忾地批判着自大的美国人,四人在欢乐的气氛中吃完了这顿台湾风味的晚餐。 第二天一早,方自归和云儿参观完二二八纪念馆,便匆匆忙忙赶往台北高铁站坐高铁去台中。 来台湾之前,方自归就已经跟伍明哥约好这天下午见面。伍明哥正在台中的一个佛学院里学习,方自归与伍明哥在bj一别,后来也没怎么联系交流,所以方自归这次来台湾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跟出家已经一年多的伍明哥好好聊聊。就像方自归非常好奇独派台湾人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方自归也非常好奇伍明哥出家后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乘坐着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台中很快就到了。 在台中的一家终于有电梯的民宿下榻后,方自归想了想,还是觉得带着新婚妻子去寺庙里有一些违和感,就让云儿在民宿附近自由活动,自己一个人乘出租车去佛学院所在的那个寺庙。 出租车把方自归带离了城市,带进了乡村,最后在一个周围都是平坦农田的紧挨一个僻静村庄的寺院门口停住了。 进入寺院后一番询问,方自归终于在斋堂的后厨里,看见了正在洗碗的伍明哥。第一眼看到伍明哥,方自归感到非常吃惊。 伍明哥内心世界有多大变化还不知道,但他外表的变化,已经非常巨大。他最大的变化,并不是他现在穿着一身黄色的僧袍,而是他眼睛里的那种温柔。伍明哥以前的目光,犀利果决,加上他以前蓄胡子,一眼看去,绝对是一种梁山好汉的彪悍形象,而现在,他竟然变成了一个目光温柔似水,看起来甚至颇为英俊的和尚。 看到方自归以后,伍明哥合掌微笑着,而方自归抱着一大罐送给伍明哥的老树红茶,呆住了。 “阿弥陀佛,不认识了吗?” “阿弥陀佛,这变化也太大了!” 69. 西方思想很二 从大雄宝殿旁的这个露台花园里看出去,台湾中央山脉的山顶附近遮着一层棉花似的白雾,远处巍峨起伏的山峦,在没有阳光的午后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浅蓝色,近处低矮丘陵上种植的农作物看起来清晰而碧绿,这片碧绿之中点缀着几座刷着白色涂料的房子,丘陵脚下是一大片平坦的绿油油的稻田,而天空之上,乌云和白云交错着拥挤在一起,此时只有不大的一片天空还没有被迅速向南方飘去的云朵遮住,就好像一片蔚蓝色的幻想。 花园里的一个形状不规则却无比光滑的绿色大理石石桌上,摆放着伍明哥带来的坚果、茶叶、茶杯和热水瓶。石桌上两杯刚泡好的铁观音热气腾腾,石桌旁坐着的两个好朋友聊得也热火朝天。 在后厨相见后,伍明哥先带方自归到大殿三拜本师释迦牟尼佛,然后就带方自归来到了这个风光无限的小花园里。这下午伍明哥没课,正可以跟远道而来的方自归聊个痛快。 “‘明一’这个法号,我细细一品,感觉这个法号取得好。” 此时已是明一师父的伍明哥笑道:“好在哪里?” “如果是从‘伍明’到‘一明’,就给人一种股市暴跌的感觉,可是从‘伍明’到‘明一’,绝对让人感觉气贯长虹,与宇宙浑然一体。” 明一师父哈哈大笑,然后问:“你皈依之后,取了个什么法号?” “我这个法号就比较粗糙了,是集体皈依时批量处理取的。当时一大帮师兄,通通在自己名字最后一个字后面加一个‘仁’字,便是我们这帮人的法号了。所以,现在我的法号是‘归仁’。” 明一细细一想,说:“虽然是批量处理,‘归仁’这名字倒是很好的。” “名字倒是其次。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你,最惊讶的还是你的变化。” 明一微微笑道:“对我来说,出家也好,在家也好,其实我没有变过。” “为何说没有变过?” “我是求真的人,我是不向任何权威低头的人,不管我有没有这个本事,pk起来一败涂地也好,我不跟任何强权低头。我还愿意帮助别人,这个不管在家出家都一样。刀可以杀人,可以切菜,做最好的饭给别人,都不妨碍。没出家之前,我就很自在。出家不出家,对我来说,内心来说,没有实质变化。” 茶杯上的热气不再那么热烈,方自归端起杯喝了一口茶,笑道:“明白了。虽然突然之间,明一师父的法相搞得这么庄严了,但其实没变。” 明一也端杯喝了口茶,微笑道:“我本质没变化。我没有那种妄想,顺着潮流,自己做个什么事儿给人看,都没有,真没有。我不管干什么事儿,觉得有价值就干。当我看到这个事儿,苗头有变,变得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提前不干了,到目前为止都是这样子,包括出家。 “因为,说经济生活吧,科技生活吧,后工业时代也好,it时代也好,人的劳动已经越来越被自动化啊,vr啊,ai啊,替代了。人的需求更重要是精神需求,人彻底从生产中解放出来,无事生非,内心空虚,或者内心有追求,人需要回归本质的时候,宗教也好,影视也好,也好,精神源泉的打造,才是既回归本质,又贴切当下未来时代需求的领域。 “举个例子,我高中就健身,八块腹肌,那方面意识我早就有。前几年,我身边一些朋友办健身卡去健身,当时我的感受是,这些东西我很多年前就已经玩过了,我已经不玩了,我开始玩有体验有收获的东西了,你们才开始吗?就那种感觉。 “而这种感觉我从小就有。我小学六年级让我妈给我做了套西装,我穿了一段时间,我真实感受哦,其他同学才渐渐开始有这种衣服。那么出家这个事情,自己如果有因缘,自己能学到一些东西,它肯定能帮助人,对自己也有提升。自然而然的。” 方自归敬佩之情,溢于言表,点头道:“明一师父,你出家前送我的那本《华严宗哲学》,我看完了,看完后我决定还会看第二遍。我觉得这本书真的非常好。” “那我就问你,你觉得好在哪里?” 方自归是在来台湾前,才突击读完了方光美的《华严宗哲学》上下两册。因为拿到这两本书后,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方自归,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研读,但是来台湾与赠送这两本书的人见面,方自归突然想到,这就是到了交作业的时候,所以来台湾前,方自归赶紧仔仔细细把书读完了。现在看来,明一师父果然是要方自归总结一下中心思想的。 “这本书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西方思想,特别着重在二元对立性。”已有准备的方自归侃侃而谈,“西方人一定要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划一条分割线,一定要在你与我之间划一条分割线,也一定要在基督徒与异教徒之间划一条分割线。他说西方雅利安印欧民族的整个思想,都害有心灵分裂症,但华严宗哲学可以医治。我一边读书,一边回味我以前读过的那些西方哲学的书,越琢磨越觉得此话有理。” “对。”明一笑道,“西方思想很二。” “哈哈哈……” 明一还是微微笑着,与方自归很缺乏仪式感的开怀大笑相映成趣。 方自归笑痛快以后,说:“我想起来,那年我们一起骑行川藏线,是你告诉我说佛法就是‘一’。是了是了,佛法是不二法门,而西方那一套很二。我还想起来,道家讲‘天人合一’,儒家讲‘知行合一’,讲‘四海之内皆兄弟’,讲‘君子和而不同’,其实也是不同形式的‘一’。” 明一颌首微笑,“事事无碍,理事无碍,不要非此即彼。” “我还特别认同这本书里的一个观点,就是我先从五浊恶世往上修,升上去清净以后,我再下来回到五浊恶世,我再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更好的世界,而不是像小乘阿罗汉,要离开这个世界远远的。这个东西,就特别符合我的理念,特别让我感到舒服。” “契合你内心本来的善根。” “我以前有种想法,因为我以前也不懂,我就觉得做菩萨比做阿罗汉好。做菩萨的话噢,我除了成就自己以外,我还可以回到人间帮助别人啊,好像更好玩啊。” “更有挑战更有乐趣。这次我再送你一本书,禅宗的,我现在的老师台湾慧空法师所写。” “有时间,本来我倒是想学学中观和唯识的。” “很好啊!大乘三宗,如来藏、中观般若、法相唯识,它们依次对应的是无明、行、识。禅宗的目的就是打破无明。我要送你的这本书,很多时候,用物理学,用几何学,用abcd1234,就会让你明白。看上去就像产品经理,用产品经理的风格讲述三藏十二部里面的理论,成体系。论述过程的呈现,就是一个物理科代表加数学科代表的it男的呈现,很好,很契你的因缘。书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很好啊!哎呀这趟来得太值了。这省了我很多事儿啊!” “因缘如此,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方自归端茶一顿,又大笑,“这句话太究竟了,哈哈哈……” 接下来的讨论,彼唱此和,甚是相与。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太阳一会儿出来了,一会儿又钻到乌云里去,时间过得飞快, 跟明一师父这一席聊,方自归才知道,佛学院除了教授经论以外,还有《社会学》、《声韵学》等世间法的课程。聊完明一师父这四年要学哪些课程,方自归问:“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明一道:“我想去美国。” 方自归觉得非常奇怪,问:“你和美国有什么因缘?” 明一道:“没直接因缘。那个地方需要佛法。而且,那边的人,够纯粹,够单纯,够有福报,配得上享受佛法。” “你是说,那些白人?” “当然包括白人。” 方自归是在美国生活过的,他知道,虽然都是凡人,但美国凡人的“我执”和“法执”比中国凡人要厉害得多。“配得上”是一方面,美国人感不感兴趣,是问题的另外一个重要的方面。 那本《华严宗哲学》就在书中总结说:“以一种纯净的身心去游遍世界,犹如善财童子遍访善知识的态度去游历,那么你会越游历越可以了解世界,但是你们美国人现在都是越游历越误解世界。因为你们没有开明的宗教,没有丰富的同情,没有透澈的知识,你们不了解这个世界,反把这个世界安排在自己的身外,自己心外,然后再根据主观的小身体,主观的小心灵,去应付这一个广大的世界。其实这个差别世界犹如americanpragmaticworld(美国实用主义世界),每个人都是自我中心的。他帮助别人,事实上并不是帮助别人,而是行他自己的偏见。所以他们对于广大的世界不能了解,结果根据他们的偏见为他人造成种种可能的地狱。等到人家落到地狱里面去了之后,他撤退了。” 方自归的表情严肃了下来,语气沉重地对明一说:“但是,美国的主流是基督教,他们一定会排斥你。如果你去美国传法,我以为,那将注定是一条荆棘之路。” 70. 我们应该学习西方的科学,西方应该学习我们的文化 空气中荡漾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干干净净的小花园里绿草如茵,汉白玉石雕的围栏把露台围了一圈,围栏的石柱顶端都是一朵莲花的造型,只有角落里的一根莲花柱,被一棵造型奇特的罗汉松挡住了。 四处又充满了令人惬意的阳光。 台湾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化莫测,时雨时晴,时阴时晴。此时,太阳又从移动的云团中钻了出来,让大殿的琉璃瓦金顶闪闪发亮。 远处稻田间的路上,一台往大山方向移动的蓝色小卡车正在颠簸。花园里,方自归托腮静静地看着对面也闪闪发亮的一个光头,觉得阳光下的明一跟上次在bj见面时判若两人。 “一师父,昨天我还跟台北的民宿房东聊天,听她们说起美国人的自大。就美国人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有耐心听你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没去美国之前不预设障碍。” 前面明一打手机叫一个寺院里的义工帮忙拿一瓶开水来,这义工笑呵呵地拿来水,还帮方自归和明一拍合影,期间一直尊敬地叫明一为“一师父”,方自归也便入乡随俗,称这个老朋友为“一师父”了。 “一师父,西方的‘我’都是大写的,你看他们写信都是这样。但我们东方的智慧,‘我’应该小一些比较好,最好愈来愈小,像我们学过点佛法就知道,最牛逼的是让‘我’都消失不见了。这跟西方文化简直天差地别。” “如果把道理讲得够明白,我想渐渐会有一些美国人接受吧。美国人不是尊重事实嘛。” “一师父,您可千万不要觉得美国人尊重事实。我青少年时也崇拜美国,以为美国媒体客观,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何以见得?” “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个一起住拖车的室友,学汽车工程的,毕业后就留在底特律了。前几年美国汽车工业不是垮掉了嘛,这哥们丢了工作,移居到旧金山做什么安全工程师去了。零八年的时候,一批xz人在旧金山搞了个游行,但旧金山华人很多啊,许多华人当然是反对xz独立的,所以也搞了一个游行进行反制,这哥们就参加这个游行了。当时呢,支持独立的游行队伍中有好多被雇佣的老黑和老墨,也有少部分老白,但是反对独立的游行队伍,声势上大得多,因为华人多啊。所以这一天的pk,可以说‘反独派’完爆‘独派’。然而晚上回到家,这哥们看到电视上播出的新闻,简直就惊呆了。” “哦,电视里是什么?” “电视画面里,全是‘独派’游行队伍的镜头,一个藏人拿着雪山狮子旗爬到了金门大桥上去了,很牛逼的样子,可我们这边的游行队伍声势更浩大,但却n的镜头前集体失踪了。然后呢,对于全美国那些没有到过现场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反独的游行和呼声是不存在的,独立的呼声是强烈的。这就是他妈的客观公正!是啊n的镜头每个都是真的,但编辑以后却向公众传递了一个完全虚假的信息。更可怕的是什么,美国老百姓以为美国媒体是客观公正的,他们相信媒体宣传,反而是中国老百姓不轻信国内媒体宣传,半信半疑,至少不会轻信,因为他们知道宣传都是都是官方宣传。” “所以他们也是预设立场的。” “当然是。”感觉气氛有点儿凝重,方自归露出笑容半开玩笑说,“再有呢,美国精英阶层的智商确实是很高的,因为美国在过去很多年里吸引了全世界的顶尖人才。可是,跟普通中国老百姓相比,普通美国老百姓的智商还真是差点儿火候,所以我才觉得中国的科技水平在未来是一定能赶上美国的。我在美国生活过我知道啊,美国广大中下层人民的数学那是相当的差,就这,理解得了“不一不异,不生不灭”这种博大精深的道理吗? “哈哈,”一师父笑了,“哪怕他们一时理解不了,我们也不要有分别心,不给他们讲道理啊。另外,美国对佛法的需求正在生发。这是我掌握的信息,不是拍脑门的东西。” “是什么信息告诉你说那边有很大的需求呢?” “用禅宗一句话,预知去时路,须问过来人。去过的人,亲身在那边弘法的法师说,那边需求很大。他们对这个佛法到底是什么,是希望了解的。” “哦……你要是能做成这件事,那意义就很大了!” “对我来说,去北美是我一个价值最大化的所在地。因为在中国的话,不缺法师,再过几年,只增不减,大家对佛法随喜赞叹,阿弥陀佛,已经形成一个氛围了。风险投资,中国已经是c轮了。美国呢,是天使轮的刚刚开始。” “美国还是……天使轮。” 一师父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天使轮的进行当中,在a轮之前,我去不好吗?” 方自归想起本公司的天使投资人程果投资本公司后现在所取得的巨大收益,开始觉得信服了,点头道:“非常好!” “因缘也仅仅如此。” “我想一想,美国确实是特别需要佛法的。一个是他们历来就是个人主义,天人两分的文化,还有一个是他们的基督教非常排他。我们应该学习西方的科学,西方也确实应该学习我们的文化。” “我相信,美国不排斥东方的东西,只是,之前去的人太low了。最早去的人都是打工的开餐厅的,当然后期医生、律师、科学家去的多了,那边现在就有很多华人,这个信息是千真万确的。没有犹太人华人,他们真的搞不定很多东西。华人第一批过去,洗盘子开餐厅。第二批过去,科学家、工程师、医生、律师。第三批,就该是纯精神文化领域。这是我的判断。次第非常明确。” 方自归给自己和一师父的茶杯里都添上热水,说:“我想表达这么个意思,传统和宗教这种东西,惯性是极大的。也许你在美国的受众会有很多,绝对数字看,但是这个巨大的惯性,会让很多美国人一看到佛教的东西,就本能地排斥。” 明一喝了口茶,说:“我给你举个例子。前段时间和一个留学德国的同学交流。德国人,现在也玩禅修。他的禅修是什么,不是直指人心,明心见性,把无明翻转,而是,小乘佛教的观四念处,静虑,静思维,身心调和。好些法师去过欧美回来说,欧美他们的接受程度,目前来说,就是小乘的初级阶段。那么我们过去讲小乘,完全契合。由小向大,也有无限可能。从市场需求来讲,这就是一个看得见的朝阳行业。宗教,穿着袈裟念经,不用这样弄,这样弄他们肯定觉得太枯燥。我们能不能乐活生活,净化身心灵?一种轻快的、接受的、喜悦的方式?内核是深厚的东方文化也好,佛教文化也好。” 方自归发自内心随喜赞叹,“太好了!” “这就是中观讲,般若生方便。” 方自归再叹:“太好了!” “甚深般若,善巧方便。” 方自归还叹:“太好了!如果你是这样考虑,我就完全支持你去美国。但是,我想你必须要接受你会碰到挫折。” 方自归身边遇到打算移民的人,都现身说法,对他们的移民计划持否定态度。方自归一个表哥曾寻思过移民加拿大,后来被方自归强烈批判。方自归对表哥说,如果你是贪污过巨款的人,或者是做非法生意的老板,你移民弄一个国外身份,准备随时跑路,还算符合自然界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可是你一个英语都说不好的规规矩矩的小生意人,去什么加拿大啊?后来表哥接受批判,就没有移民加拿大。 然而这次,方自归被说服了,非常支持一师父去美国甚至支持一师父移民美国。因为,这有利于把美国变成一个更好的国家,于是有利于把世界变成一个更好的世界。他们那么二,是应该有人站出来帮他们端正思想的。 一师父笑道:“请你相信,不是碰不碰得到的问题。我想说我的心态是什么。挫折越大,磨炼我功夫的资粮越多,成就、可能性就越大。即便会有挫折——” “你肯定会有挫折。” “太好了。” “你去的是美国,不是别的国。” “太好了。” “我不知道你听说过这个词儿没有,wasp。” “听说过,我最近好像还看到过几次。” “这个词是带宗教性的。p就是清教徒,wasp就是白色的,盎格鲁萨克逊的,清教徒。那是美国的根基,是主流社会。所以,美国总统演讲时如果讲到‘faith’,他指的不是别的,就是基督教,是非常有偏向性的。”【译:信仰】 “太好了!好就好在,就像你说的,这种挑战性乐趣性。你说,我回到bj的店里面,朋友来,聊聊《阿含》,聊聊《华严》,大家谈得来。可是,又怎样呢?” 毛爷爷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玄奘师父为中国人民的解脱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而一师父做为国际主义战士,要为美国人民的解脱事业做贡献,方自归佩服之至,说:“一师父,我个人觉得,我们会成为一生的好友。” “不是吧,生生世世,无始无终吧。” “哈哈哈……” 方自归开怀大笑,后来两人愈发聊得兴起,寺院的过堂时间已经过了都不知道,让一师父没有遗憾地饿了一夜肚子。 72. 宿命论是错的,老婆永远是对的 茶几是一块不规则的厚木板,像镜面一样光亮的浅黄色台面上,茶杯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一个个蓝色花朵,与茶壶旁一束红色的插花交相辉映。 坐在一个白色坐垫上的方自归,望着洒在榻榻米上的云儿的婀娜修长的影子,回味着茶水在嘴里的幸福感。这时,对面包厢里的门被拉开了,露出里面茶桌上的一个茶壶闪着黑黝黝的光。 方自归把空杯子放回桌上,“既然你这么懂我,那你为什么有时候……要跟我各种作呢?” 云儿调皮一笑,“因为我是林黛玉呀。” 方自归正色道:“林黛玉同志,对于你这种无组织无纪律无规律的作,我要对你提出严肃的批评。 “贾宝玉同志,如果你发誓你从此以后至死不渝只爱我一个人,我就可以不作。” “林黛玉同志,我不是贾宝玉同志。” “那你是什么同志?” “我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方自归同志。” “那么名不见经传的方自归同志,如果你发誓你以后至死不渝只爱我一人,我就可以不作。” “你确定吗?” “确定。” 方自归举起手攥起拳头,“我发誓,本人,名不见经传的方自归同志,从此以后至死不渝只爱我的老婆云儿,其他美女一概予以不爱!” 云儿“咯咯”笑起来,然后说:“好吧。” “那你以后不可以跟我作了哈。” “不作了。” “我给你说,你真的不用每天疑神疑鬼。我几乎可以跟你聊任何我感兴趣的话题,你这样的女人,我以前从没碰到过,我觉得我非常幸运。人的一生,碰不到灵魂伴侣挺正常的,我竟然碰到了,我很感恩很珍惜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碰不到真的是正常的。” “是啊。” “说明我们还是有福报的。” “对,所以我们要感恩。喝着灵魂伴侣泡的茶,人生多么美好啊! 云儿手里拿着茶壶,一动不动,看着那盅空掉的茶杯,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你觉得这杯茶很沉重是吧?“ 云儿忍俊不禁。 “一杯茶,突然赋予了历史意义。“ 云儿笑出声来,“哈哈哈……” “你看,端也端不稳了。” 云儿笑得手发颤,还是一边倒茶一边笑,茶水从壶嘴里流下来,“叮咚”作响地落到茶杯里,溅出来几滴茶水。 “看来,这杯茶我必须得回味一个月。” 云儿继续笑,笑够了,说:“那你说母司和他三老婆算不算灵魂伴侣?” “哦……也算吧,他们俩也是特别聊得来。” “我认为不算。说实话,我一直认为母司是封建残留,他的两个小老婆在给平权主义者拖后腿,他的两个小老婆也只不过是屈服于金钱。” “他三老婆本来就不是太缺钱,而且她放弃了特别有钱的前夫。” “不缺钱的人,就有资格说自己不爱钱吗?” 形势不对。但凡和云儿聊天扯到母司,就立即出现今夜有暴风雨的迹象,方自归赶紧说:“打住打住打住,我有机会就批评批评母司腐朽、落后的婚姻观,但是这个问题,咱们俩内部就不再讨论了,好吧?” “一说到他就生气。那我们聊谁呢?” “哦……就聊聊你的偶像贾宝玉吧。前几天我受到点儿启发,今天我要批判批判贾宝玉。” “宝玉有什么好批判的?” “贾宝玉遇到生活困难就出家,这不是最牛逼的出家,这是逃避。” “你这是误解,我觉得他并不是走投无路才出家,他是可以力挽狂澜的。” “你从哪儿看出来他能力挽狂澜,就凭他吃胭脂的怪癖?” “他有这个资质。你看他跟北静王关系那么好,他天资那么好,长得又俊美,只要他想,他是可以中兴贾家的,只是他不愿意而已,他觉得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我想说的是,我们知道性质上是无意义的,但我们在人世间,要积极地做事。你书读得多,会这样理解,可是很多没有读过那么多书的人,他们的理解就不一样,他们看了《红楼梦》,会觉得问题的解决之道就是‘空’,就是回避,就是放弃。” “这是虚无主义,不算是‘空’。” “甄语你见过的,她跟你一样看过好几遍《红楼梦》,有次她到我工厂坐坐聊起来,说有个著名红学家提出一个独特的观点,说为什么曹雪芹没把《红楼梦》写完,是因为曹雪芹写不下去了,因为他找不到解决方案,就找了一个遁入空门的方案。这是一个所谓著名红学家的看法,那么普通老百姓不更这么认为吗?” “我觉得宝玉选择出家并不是逼不得已,他是用出家给大家一种启示。” “那你看一师父的选择呢?他同样做到了放下,给大家一种人生态度,而一师父是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选择出家。一师父出家前,开车是开奔驰的。” “宝玉也可以衣食无忧地出家。” “可的结尾很难给人这种感觉啊。” “那是因为大家不懂,那是因为大家没有看到现象后面的本质。” “可红学家都说曹雪芹没有解决方案,那你让普通人怎么去看呢?那他会误导多少人?更多人会把放下,理解为放弃,理解为在灾难面前转身离开,因为宝玉出家以后干了什么没人知道。” “这个红学家有问题。我不觉得宝玉是因为灾难而出家,他有一种宿命感。曹雪芹塑造所有的人物,就已经把他们设置成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这是他们的宿命啊!” “别人都不管了吗?” “他没有不管啊,大家都已经——” “大家都已经很惨啦,那应该有人站出来啊,那个时候,那个世界里。” “哼,反正我觉得宝玉没有逃避。” “但是宝玉的简历很容易给人造成误导。你看一师父,一师父的理想是毕业以后去美国弘法,一师父没有遇到任何灾难去做这件事。他有喜欢他的太太,又不缺,但是他就选择了这条道路,他觉得美国那个地方缺,他要去美国。这个就是菩萨道啊!” “你怎么知道宝玉不会去美国普渡众生?” “那会儿又没有飞机,宝玉怎么去美国普渡众生?哦不,开玩笑的,宝玉不会去美国是因为曹雪芹没有写出来,那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然后很多人误解。” “因为宝玉已经看到了,在警幻仙姑那里看到每个人的宿命了,都已经写好了剧本,他无能为力。” “那就是宿命论。可是你知道吗?佛法恰恰是大力反对宿命论的,知道吗?” 云儿瞬间语塞。 方自归乘胜追击,掷地有声地说:“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凡四训》吗?它告诉你什么,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明天你身上要发生什么几乎是宿命的,因为种子基本上成熟了,可是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决定了你未来的命运,未来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现在的手里,这个才符合佛法。大家看了《红楼梦》这本书,都感觉人生是宿命,正好跟佛法背道而驰!“ 云儿继续语塞。 “所以,林黛玉同志,我不要做贾宝玉的,你千万死了让我学习贾宝玉,忍受你各种作的心。” 感觉差不多已经彻底摧毁了云儿心中的偶像贾宝玉,也差不多喝够了茶,方自归拉着云儿的手走出了茶馆。 在美食街又吃了一顿丰富多彩的晚餐后,方自归跟着云儿走进一条小巷,果然又有发现,竟然看见久违的街头卡拉ok,就是在马路边摆上音箱和卡拉ok机,路过的人谁都可以上去唱一嗓子,唱一支歌也不贵,也就几十台币。 方自归笑道:“这种文化瑰宝,在大陆已经绝迹了,没想到台湾还有。” 云儿道:“走吧。” “别走啊。要不我们也唱几首,你听这个《爱拼才会赢》,多有感觉。” “唱歌还不如去看电影。” “唱歌怎么不如看电影?” “一部好电影是精神食粮。唱歌是一种输出,看电影是一种输入,我觉得输入更有价值。” 方自归笑道:“哦,原来你喜欢输入啊。怪不得昨晚明明已经亲热过了,大清早的还挑逗我,搞得我像一滩烂泥似的。合着……你是输入了,我不得输出吗?” 云儿举拳就打,方自归的歌最后也没唱成。 两人继续随意逛,走着走着,云儿看见一个服装店,便要进去看看。方自归对衣服不感兴趣,便在店铺门口看手机,云儿就自己走了进去。 方自归才玩了一会儿手机,云儿兴冲冲地从服装店里走出来,说:“老公,我看见一件非常适合你的t恤。” “t恤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你进来。” 方自归只好跟着云儿进去,然后就看到了那间非常适合的t恤。 这是一件白色t恤,t恤上印着的字是“老婆永远是对的”,下面还印着英文翻译“mywifeisneverwrong”。其中“对的”和“neverwrong”,还是大号加粗的红字,而其他字都是小号的黑字。 方自归看着白色t恤上鲜红的醒目的“neverwrong”,只觉得触目惊心,惊慌道:“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不理性的t恤?”【译:永远没错】 云儿道:“这句话是人生真理。” 老板娘道:“我这件t恤,卖得很好的啦。” 方自归无奈道:“好吧,那我们买一件。” 云儿笑道:“买一件哪够?买七件。你可以当内衣穿,反正很便宜,这样你从礼拜一到礼拜日天天都可以穿。” 73. 浓浓的人情味浓浓的风景 池塘里的鱼儿快活而热闹地游来游去,仿佛在赶一场庙会。云儿蹲在岸边给鱼儿投食,鱼儿就围着云儿,把泛着绿光的水搅动起来,甚至搅起了白色的水花。 鱼食终于喂完,鱼儿不再匆忙,它们开始在水中悠闲地游来游去,云儿却还不走。看着水中那群在几棵树的阴影里泛着鲜艳色彩的鱼,云儿时不时发出感叹声和笑声。 方自归等得不耐烦了,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仍陶醉其中的云儿反驳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云儿的反驳逻辑上没有问题,而且还兼顾了文学性,方自归眨眨眼,决定从地理学的角度劝说云儿,“后面还有鹅銮鼻、后壁湖、白沙湾、猫鼻头这些大景点,你在一个小鱼塘就磨叽这么久,今天我们如何能看完这些美景呢?“ 云儿说:“看不完就少看几个好了。我不觉得我们非要把那些所谓的美景全都看一遍,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此刻的心。” 为了云儿的心,方自归只好一屁股坐在云儿身旁,等待云儿的心从量变到质变。 方自归百无聊赖,打算聊聊天,说:“今年你还没去过动物园吧?” 云儿道:“今年我不去动物园。” “哦,想不到——” “我以后也不会去动物园了。“ 方自归非常诧异,“啊?以后再也不去动物园了?“ 云儿沉静地看着游动的鱼儿,“去年在动物园里,我看见一个饲养员殴打辱骂一只小熊。那只小熊无助地呜咽,无助地反抗,就像一个孤独可怜的小男孩。我突然意识到,动物园里的动物们,大多郁郁寡欢,我买票来动物园看动物,其实就是花钱支持对野生动物的囚禁。所以我做了决定,今生再也不去动物园,因为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方自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道:“啊?你又来一个动物保护主义?我记得那天你第一次见到母司的第二个老婆,大发雷霆,然后给我说了五个主义。现在……你又增加一个新项目啊?” “我本来就有这个项目。上次我被母司气糊涂了,说漏了一个。” “哦……你有六个主义要忙,够你忙一阵了。” 云儿“扑哧”笑了,“本姑娘生命力顽强精力旺盛,忙得过来。” “也好,我也不用陪你去看那些动物了。” “你还是要陪的,因为动物我还是要看的。” “你不去动物园看什么动物?哦,去农村看鸡鸭?” “我看野生动物啊。明天我们潜水,不是就能看各种野生的美丽的热带鱼了吗?我还要去非洲大草原看野生的狮子。” 方自归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惊讶道:“你要去看野狮子?这……实在不像林黛玉二号的爱好啊!” “林黛玉一号也喜欢动物啊,她不是还养鹦鹉吗?” “林黛玉二号同志,鹦鹉多么温柔多么安全啊,狮子能跟鹦鹉相提并论吗?林黛玉一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林黛玉二号要去非洲大草原看野生狮子......我只能说,林黛玉,你变了!你大大地变了!” 云儿又“扑哧”笑了。 方自归无法,也只能接受林黛玉的与时俱进,也看了一会儿鱼,说:“那天和一师父聊天碰到一件好玩的事?” 云儿撩拨着池子里的水,“什么好玩的事?” “我和一师父正聊着,飞来一只野鸟到我们桌子上,然后它就悠闲地在我们桌子上散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可是它一点儿不怕。” “什么野鸟?”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鸟,还挺漂亮的。嘴和爪子都是金黄的,羽毛是黑色夹一点儿棕色,个头比麻雀大,比乌鸦小,就在我们桌子上玩了很久才飞走。在大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怕人的野鸟,挺惊讶的。一师父说,这些野鸟在寺院范围内从来没受到过伤害,所以就不怕人了。” “对呀,因为和尚都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啊,和尚连一块肉都不吃的。” 云儿看了半个多钟头的鱼,终于看够了,两人才重新戴上头盔,骑上电动摩托车,也就是在大陆被俗称为“小电驴”的那种车,赶往下一个景点。 离开台南后,方自归和云儿就来到了台湾最南端的垦丁,在垦丁骑小电驴游玩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方自归不能在台湾租汽车,而垦丁的各个景点之间距离又远,公共交通也很不方便,所以方自归和云儿就一人租了一辆小电驴。 开着小电驴,方自归和云儿到了后壁湖。 在后壁湖随便逛了逛,方自归觉得饿了,两人决定提前吃午饭,便在一个指示牌前研究去吃哪一家饭店,正研究着,一个骑着小电驴的台湾大姐在云儿身边停了下来。 “两位要去哪里呀?”大姐颇热情地问。 “我们想选一家餐厅吃饭。”云儿道。 “这边的饭店我都很熟啊,你们是想吃什么口味?” “我们就是想吃垦丁本地特色的。” “那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好了。这家嘞,刺身做得比较好,很新鲜……” 这个热心的大姐就如数家珍般给云儿和方自归介绍起来了,介绍的过程当中,方自归听出来这大姐也是去吃饭的,有了主意,笑道:“大姐,不如您要去吃哪一家,我们就去吃哪一家好了。” 大姐笑道:“好啊,那你们跟我走好了。我常常都是去那家吃早中饭的。” 然后,方自归和云儿就骑着小电驴跟着大姐的小电驴,来到了一家饭店。 这时才刚刚过十一点,饭店也是才开门还没有其他客人,方自归和云儿就跟大姐坐在一张桌上。然后,根据大姐的建议,方自归和云儿各点了一个单人套餐,大姐自己也点了一个单人套餐,只是这三个套餐都是不重样的。 点好菜,三人就没有主题地随便攀谈起来。大姐非常健谈,聊天的过程中,她把儿子、女儿是做什么工作的,媳妇、女婿是做什么工作的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大姐的套餐最先上来,结果大姐把盛着一条烤鱼的盘子往方自归面前一推,说:“这条鱼送给你吃。” 方自归相当惊讶,“啊?大姐,这多不好意思啊。” 大姐笑道:“这个套餐分量大,我饭量小,吃不完的啦。” 一番推让,因为方自归和云儿的套餐还没上来,方自归和云儿就开始分享大姐送的那条鱼。如此一来,三人聊天就聊得更为热络,方自归讲讲大陆,大姐讲讲台湾,饭桌上气氛非常融洽,直到三人都吃完饭,大姐接受云儿邀请,三人拍了一张合影,大姐才骑上她的小电驴,高高兴兴地扬长而去了。 看着大姐远去的背影,方自归有些感慨。 初次见面便授人以鱼,实在是台湾社会的一大人文景观,方自归与大姐东拉西扯聊得那么开心,感觉如果时间足够,大姐甚至有授人以渔的趋势,告诉些方自归做人做事的道理。 然而这一天的感动还没有结束。 因为云儿的任性,像猫鼻头、船帆石这几个景点,这天就来不及去了,云儿决定放弃,下午五点钟夫妻俩就把小电驴还了,一起回到了民宿。这民宿离海边很近,两人就决定晚餐前去海边走走,谁知道在海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乌云飘了过来,两人也未在意,谁知突然间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当时坐捷运从忠孝敦化站进去时还看得到太阳,到民权西路站出来,竟然是瓢泼大雨,打了方自归和云儿一个措手不及,一直在捷运站里等到雨停。然而这片海滩光秃秃的,不像捷运站里还可以避雨,等大滴大滴的雨点稀里哗啦落下来,两人无法,只好拔腿就往民宿的方向跑。 跑着跑着,方自归突然看到路边有辆电动旅游车,这车的两侧也没有的遮挡,但有个顶棚,方自归于是急中生智,拉着云儿上车躲雨,谁知两人在车上才坐了几分钟,一个面孔黝黑的老伯打着伞来了,正是这辆车主人,正打算把车开走。 方自归对老伯道:“大伯,我们都没有带伞,所以在您的车上躲雨,不好意思打扰了。” 老伯问:“你们住哪一间酒店?” “我们没有住酒店,我们住在一家独栋别墅的民宿里面。” “哪一栋别墅?我送你们过去好了。” 民宿离这里并不是太远,方自归乐得有人送,便也没有推辞。 旅游车开到民宿门口,方自归掏出三百台币递给老伯,说:“大伯,谢谢您送我们,谢谢!” 谁知老伯不收小费,他笑着摆摆手,淡淡地说了声“没有”,就潇洒地开着他的旅游车远去了。 方自归手里捏着三百台币,向云儿感叹:“台湾真的是很有人情味。” 云儿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网上有一句话,说台湾最美的风景是台湾的人。” 回到民宿,两人在房间里稍事休整。云儿在卧室里换衣服时,方自归在客厅里坐着喝水,就突然注意到,窗外,一束强烈的阳光从滚滚乌云中投射下来,形成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光柱。 方自归站起身走到窗边,只见大部分天空还是被乌云笼罩着,所以海面的颜色看上去发黑,但是从空中投下来的那道明亮的金光,已经在黑色的海面上投射出一个耀眼的光斑,就像飘在海上的一个金闪闪的圆形光盘。 “云儿,快出来看美景啊!” 云儿跑了出来,也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空中落下来的那束光,随着云团的移动和大海的起伏,在黑色的海平面上投射出不同的形状。一会儿,它像一条直直的金光大道,从岸边通向远方;一会儿,它像一片金色的枫叶,在波浪中漂浮;一会儿,它像一条蜿蜒的金龙,在黑色的海面上游走…… 随着一团团乌云渐渐走远,随着太阳就要落入大海,晚霞把一团团白云染红了,最西边的那些云朵好像血染的一般。 方自归叹了一声:“哎呦,这是红烧云吧?” 云儿道:“这个应该叫火烧云。” “你看那一块,像不像红烧肉?就那种夹精夹肥五花的。” “切!这么美的意境也被你说得这么俗气。” 过了一会儿,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的云儿为了这么美的意境,竟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方自归心想,看见这些彩云她就这么大呼小叫的,明天她一整天都打算潜水,那她看到海底许多彩色的珊瑚和鱼,不知道得激动成什么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卧室里又传出云儿的一声惊呼:“今天的云也太美了吧?!” 云儿跑遍了房子里所有的窗户,看了半个小时的天空。 74. 大自然的女儿 台湾东海岸,高高耸立在海边的北回归线标志塔,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中白得有些耀眼。云朵稀少的天空很蓝,加上阳光的帮助,把浩瀚的太平洋染成浓重的蔚蓝色,好像一块蓝莹莹的色彩纯净的巨大无比的宝石。 旅游大巴上的许多游客走下海岸边的阶梯,向那块据说也算是景点的黑色礁石走去。而方自归和云儿坐在标志塔附近一丛色彩缤纷的野花旁,一起翻看云儿手机里的照片。 离开垦丁后,方自归和云儿乘坐旅游大巴沿台湾东部的海岸线一路北上,去花莲看云儿非常感兴趣的鲸鱼。这大巴会在沿途的几个重要景点停下来,每次停半小时或一小时让游客游玩。云儿用手机拍过北回归线附近的这片海以后,便与她以前在西班牙拍的地中海对比,看看哪一个更蓝,结果看着看着,两人就坐在海边,看起了手机里那些云儿在德国时拍的一些照片。 此时,照片画面是学生宿舍里,两个女老外抱在一起跳交谊舞,还有几个女老外围着餐桌像是在准备食物,而照片中的云儿,穿着清凉的白色短裤和蓝色t恤,正在开放式的厨房灶台上烹调。 “这都是玩得好的小伙伴,会经常一起聚会。”云儿说。 “她们是德国人?”方自归问。 “不是。学校里还是外国人喜欢和外国人一起玩儿。这两个跳舞的,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波兰人。这个拿盘子的,是日本朋友。” 下一张照片,是一辆黑色的自行车。 “我在德国的第一台自行车,勤工俭学攒下来的钱去买的。” “你这辆车,看起来坚固雄壮,不是女式车吧?” “哈哈哈,德国的自行车都挺雄壮的,现在这辆车我妹妹还在慕尼黑骑着呢。” “这个就像八十年代我爸骑的那种二八大圈,实在不像林黛玉的坐骑。” “哈哈哈……” 再下一张照片,近景是婆娑的树叶,远景是红色的晚霞。 “这是傍晚时我房间窗外的风景,能看到太阳落山。” “哟,你这个房间不错,御景苑啊,在上海的话属于非常贵的景观房。” 云儿突然不说话了,等了一会儿才说:“呃……不往下看了吧,哈哈,回忆一下子涌上来,真的感觉不好受。” 方自归转头看云儿的侧脸,看见她眼角已经湿润了,“你想到了什么?” 云儿又等了一会儿,把手机放进小包里说:“我想到了在德国遇到的那些男男女女,哦……还有在中国遇到的那些男男女女。” “你觉得,他们……” “就是,有一句话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觉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生出蠢货无数’。” “哈哈哈……”方自归忍不住笑起来。 “感恩宇宙给我安排你这个同路人。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不再是蠢货了。” “过去的事情,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应该多放眼未来。比如,想一想,明天出海能不能看见鲸鱼。“ “嗯。直觉对我说,我们会遇见鲸鱼。” “希望这是一个准确的直觉。” “我一直是靠直觉活着,有时候在梦里有一些暗示,我就按照梦里面的暗示去做选择。” “我不敢靠直觉活着,我靠逻辑和理性活着。我的直觉不好。” “你知道吗?直觉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你的直觉都来源于你以前的经历,来源于你曾经读过的书,它们积累在你心里面,然后,当你遇到一件事情,你不仅仅是当下的,根据一般现在时的语法来做决定,可能是一般过去时,你曾经累积的那些东西一起来做决定。” “你这个有点儿现在进行时啊。” “哈哈哈。” “你当时说,‘量子纠缠’,你用这个词儿来形容遇见我时的感觉,我觉得很惊讶。” “是量子纠缠。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一个精神对话者的。” “当然,特别像我们这种精神生活又比较丰富的人。” “有的人打麻将都可以度过愉快的一生,我们是不可以的,对吧?” “对。我弟弟就是,他打麻将就可以度过美好的一生,而我们是亲兄弟,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何会如此不同。” “我妹妹也是,没有太多精神追求,但她跟我一样善良。” “这倒是。我弟弟,我爸,倒也都很善良。” “其实,我刚才想到,我应该感激过去发生的一切。因为,你看我的前男友,他们人性的恶,他们人性的弱点,是被我激发出来的,我太忍让了嘛。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他们一直捧着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像我应该感激他们,包括我上一个男友,他和我文化差异巨大,他对我冷暴力……如果没有他的冷暴力,我也不会去思考我过去的人生,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感悟,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看书,然后,我也不会遇见你了。所以,我应该感激。” “你这个想法,对我也有启发诶……我跟我初恋分手时,我是一种怨恨,我是极度悲观,极度愤怒。可是现在想想,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现在的人生大概率跟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现在做每一件事,我觉得已经不需要做给别人看了,可在我被初恋抛弃后的岁月里,包括多年后我开始创业的那段时间,我做事情为什么如此之有激情,就是拜这件事所赐。这件事让我燃烧了起来,才成就了今天的我。当然现在我已经冷却了。” “是的啊。” “她把我逼到一种很极限的状态,我才有今天的这一点成功。” “是的。” “所以,所谓的很多人生遗憾,所谓的人生悲剧,你回过头看,它不是,它是在成就你。” “对呀,你也总结出来这个道理。哈哈,我们可以在精神上达到共振!” 这时,巴士司机一声吆喝,与太平洋上刮来的风产生了共振,把还散落在附近的旅客们招呼起来,大家上车出发了。 旅游大巴顺利到达花莲,然后,方自归和云儿乘出租车去了预订好的民宿,安顿好行李,便去民宿附近的海滩上散步,准备看一看台湾东海岸的晚霞。 云儿很喜欢这一处的海滩,因为这里真的没什么鸟人,却真的有鸟,而且海岸边还生长着一些野花,真有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 似乎镶着白色裙边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往岸上涌,云儿找了一处沙滩坐了下来,说:“这里很适合进行海誓山盟。” 方自归笑道:“是啊,面前是太平洋,背后是中央山脉,都挺经典的。” “老公,那我们就海誓山盟一下吧。” “有必要吗?” “有必要。” “那……你的词儿比较多,你先说,我跟着你说。” 云儿想一想,对着大海高声说道:“我,云德缘,要与我的先生方自归白头偕老,永不变心!“ 方自归一看云儿说得那么有仪式感,赶紧坐好,挺直身子,也对大海高声说:“我,方自归,要与我的老婆云德缘白头偕老,永不变心!” 云儿双手挽住方自归的胳膊,把头靠在方自归的肩膀上,“在杜塞遇见你之前的一天,我从书店出来抬头看了很久的天,心想,我所期待的那种男人大概都死光了。而你突然出现,给了我莫大的精神能量。除了天地,原来还有你。” 方自归笑道:“除了天地,幸好还有你。” “去年冬天我回国来见你,告诉你我过去的一切,然后你就不理我了。那段时间,在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仿佛重新被抛入精神的荒原。还好你又把我找回来。” “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大概不会有灵魂伴侣了,谁知还是遇到了你。” 云儿笑了,“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方自归也微笑着,“那我就成为最幸福的男人了。” “有些感觉,不是语言能够整理清楚。” “以后有的是机会交流。” “喜欢和你的指尖相触,有电流通过,喜欢抚摸你的脸庞,耳垂,鼻梁,喜欢躺在你的怀里听你的心跳。最喜欢看你的侧脸,在会议室里指点江山,会有一种崇拜感油然而生,就很想吻你,这样,我可以把你所有美味的思想都吃进嘴里。” “那你为什么还不吻我?” 云儿搂住方自归的脖子,倒在方自归怀里,与方自归接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吻。 “我想在大海面前做一套瑜伽。” “好啊,我给你拍照。晚霞出来了,拍出来一定很美。” 云儿站起来,面朝大海,在柔软的沙子上来了一个金鸡独立,双手合十胳膊高高地伸向空中,不着地的右腿弯曲着,右脚掌顶住左大腿的内侧,身体非常舒展。 霞光从云儿背部照过来,把云儿染成了金色。 太阳马上就要落到山下去了,远处环绕在山顶附近的原来是灰白色的雾气变成了粉红色,而山顶上的一些云片变成了橘黄色,之前的几团乌云则消逝得无影无踪。不远处传来几声鸟的鸣叫,收起翅膀的几只海鸟像一团一团白色的棉花球,落在已经变成灰黑色却还反射着一些橘黄色霞光的海面上,而有一只鸟振翅从海面飞到了高空中。 第一次见到云儿做瑜伽,方自归就怕云儿的腰断了,后来方自归也习惯了云儿的那些高难度瑜伽动作,不再大惊小怪。但此时,看着沐浴在晚霞中的云儿面对大海做瑜伽,方自归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 前一天在垦丁玩潜水,云儿下潜了五次。 一般游客玩潜水,每次潜半小时,潜个一两次感受一下就行了。而云儿从岸潜到船潜,越潜越深,让方自归心里不禁感叹,这二十一世纪的林黛玉也太不黛玉了。有一次潜下去,方自归和云儿游着游着,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海沟,向下看去,只见沟里的海水颜色看起来都发黑,与脚下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和礁上浅蓝色的海水形成了鲜明对比。方自归也不是胆子小的人,都觉得这条沟看起来挺瘆人的,打手势让云儿上浮,谁知,云儿却打着下潜的手势,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往那发黑的海水里游去了。 此时,看着霞光中造型奇特的云儿,方自归心想,她是大自然的女儿。 75. 特殊的人文景观 这是一个迷人的上午,就连方自归和云儿乘坐的正渐渐驶近台北的画着红色条纹的大巴车,也在十月的阳光里闪烁着童话般的光辉,像一个移动的巧克力包装盒,温情脉脉地在流动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有甜味的花粉,在大巴远去后,以骄傲的态度缓缓飘向大地。 云儿的头依偎在方自归的肩上,耳朵里塞着一个耳机的耳塞,而这个耳机的另外一个耳塞正在方自归的耳朵里。两人共同听着云儿手机里的音乐,共同看见车窗外,菜园里的蔬菜长出了黄绿色的嫩叶,稻田里的水洼闪闪发光。 “耳机不好,听不出这个音乐的美。”云儿说。 “看来……哦不,听来,这个耳机很好。这是谁的音乐?”方自归问。 “我第一次听应该是在德国上初中的时候,一个电视剧,每次男主与女主见面的时候就放这个音乐,我第一次听就被迷住了。这个音乐一到我耳朵里,我的脑海里就出现天长地久的画面。后来我就一直找这个音乐的出处,没找到,有次无意间听电台里放这首音乐,我才知道这首音乐叫《dejavu》,翻译过来是‘似曾相识’。然后我再去追溯,有一部电影就叫《似曾相识》,又叫《时光倒流七十年》,很美的一部电影。” “那我也去看看这部电影。” “是外国的一个故事情节类似《游园惊梦》的电影。” “还有别的什么音乐让你一见钟情吗?” “其次就是巴赫的,也是一见钟情,一听钟情。” “巴赫的什么音乐?” “大提琴伴奏。” 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个煞风景的短信提醒声。云儿拿出手机一看,只见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条短信,提醒说今日下午13:30~14:00在台北有个演习。 方自归看了下自己的手机,也收到了一摸一样的两条信息。 云儿深谙繁体字和简体字的差异,马上看出这条短信的一处怪异,说:“奇怪。‘提醒信息’,‘紧急警报’,这几个字是简体字,其他字又都是繁体字。” 然而方自归关注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叹道:“哎呀,今天我们有机会体验演习啊!” 接下来,方自归觉得耳机里的音乐声都似乎变得紧急了起来。 台北越来越近,建筑也越来越多了。童话般的大巴车经过一个村镇时,方自归看到一座小庙,只见庙门口的四根石柱上雕满了龙,庙门顶部是金色琉璃瓦三重飞檐,庙门前挂着一串红色的灯笼,庙门上的牌匾写着“三老爷宫”四个金色的大字。 方自归觉得这小庙最有趣的,不是它的建筑特色,而是“三老爷”这三个字。 在之前的旅行过程中,方自归还看到过保安庙、三凤宫等等,都搞不清楚庙里供奉的是哪位大咖。像岛内比较流行的关帝庙和妈祖庙,方自归还知道庙主来自何方,有怎样的工作履历和人生传奇,因为关公和妈祖的户口都是大陆的,可三老爷是何方神圣嘞?方自归相当迷惑。 想起大陆和台湾前几年合拍的《还珠格格》在两岸都那么火爆,方自归心想,不会因为电视剧里的四阿哥比较帅,再搞个四阿哥庙吧?不过,不管新发现的三老爷是谁,方自归此时已经能够断定,台湾是个宗教强省。 突然出现的三老爷,带着魔幻喜剧色彩,让刚才收到演习警报的紧张气氛舒缓了很多,方自归再饶有兴致地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听着云儿手机里的纯音乐,渐渐看见了生活气息浓郁的台北。 竖挂的店招在一条街的两边重重叠叠五彩缤纷,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台北101大楼在横向那条街尽头的低矮建筑后面冒了出来,随着红绿灯变换颜色,摩托车车流换了一个方向喧嚣地流动起来。 大巴车到站了,方自归走下车,迎面正好走来一个大姐,对着方自归竖了一下大拇指,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声“对的”,与方自归擦肩而过。 大姐夸的是方自归,云儿却会心地笑了,因为大姐之所以这么夸方自归,正是由于方自归穿着云儿买的那件印着“老婆永远是对的”的白色t恤,那红色的“对的”,在阳光下非常鲜艳和显眼,一定是与那大姐产生了共鸣。穿着这样的文化衫,方自归已经发现,自己颇受台湾中老年妇女的欢迎,不过,方自归决定回大陆后还是绝不把这件t恤穿在外面,在台湾天天穿着倒不打紧,反正在这里几乎没人认识自己。 时间已近中午,汽车站附近食肆众多,方自归和云儿便决定在附近用餐。拖着大行李箱穿过台北车站的大厅时,方自归看见光亮如镜的瓷砖地面上,坐着许多等火车的旅客,不禁又觉得有些有趣。在大陆,旅客直接坐在候车大厅的地上,也就是在春运这种黄金档才会发生,平日里,候车室内看不到人直接坐地上的这种人文景观。 反正也不赶时间,方自归和云儿选了一家做海鲜小火锅的餐厅慢悠悠地吃了顿饭,才叫了一辆出租车去veeda家。上次住veeda的民宿,云儿对veeda两姐妹的印象非常好,所以云儿就通过msn再次预订了veeda家的民宿。veeda非常欢迎住过她家的客人不通过网站而通过msn订她的民宿,因为这样一来,就不用给网站佣金了。 一上出租车,方自归就向司机大哥请教那个演习的事情,司机便滔滔不绝地跟方自归攀谈起来。 方自归已经发现,台北的出租车司机最符合中庸之道。上海出租车司机比较冷艳,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他最好你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要啰嗦。而bj出租车司机比较热情,全是侃爷范,你一句不问,他也要说几句,你要是和他稍微互动一下,他就恨不得把中南海里他所知道的秘密全告诉你,保证让你一路上感受不到孤独和安静。而台北出租车司机是你不问他,他一言不发,但你有问题问他,他就回答得比较热情。比如云儿问,“此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或者“此处有什么好吃的餐厅啊?”之类的开放性问题,他们回答起来,就是可以滔滔不绝的。 然而出租车开过几个路口以后,司机大哥的滔滔不绝被一阵警报声打断了,接下来,方自归就看到了让他感觉非常特殊的只在台湾见到过的一大人文景观。 随着警报声结束,时间到了下午13:30,然后全台北都静止了,全台北也安静了。 方自归站在一家叫做“小李肉羹”的小餐馆门口,和云儿一起呆呆地看着路口不远处的一座铜像。在他们的周围,站着十几个正好也在这个时点到达这个地点的台北市民,全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那里。而方自归和云儿因为有司机大哥之前的指导,也都听话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那辆出租车就停在几步之遥的街边,也像雕塑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街上所有的小汽车、公交车、摩托车也都一样,像雕塑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较远处一家商店挂的彩旗在微微飘动着,其他还在动的,好像只剩下了看不见的风动和心动。 方自归心想,这样奇特的行为艺术,我在大陆和世界各地可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啊! 台北就这样凝固了三十分钟。 警报一解除,街上的人和车马上就动起来,台湾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摩托车,一下子就让台北街头又喧嚣起来。 重新上了出租车,司机大哥主动跟方自归聊起政治的话题。 那次在台南想跟民宿房东聊聊统一大业,房东的脸色比较尴尬,没有聊下去,后来方自归就不再主动跟台湾人聊政治问题。台北的这位出租车司机主动要聊,方自归就跟他聊,只是方自归的观点还没有表达完整,目的地就到了。 在veeda家放好行李,方自归和云儿便在台北街头随便走走,走着走着,一条温情脉脉的短信发到了方自归的手机里,是游梓晖请方自归晚上吃饭的饭店地址,然后游梓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怎么明天就飞上海?多玩几天嘛。” “不行啊,工作这么多,这次出来已经是我这些年里最长的一个假期了。” “本来我还想带你去海边吃海鲜。” “下次再找机会啦。说实话我非常喜欢台湾,应该还会再来。” “那好吧,晚上六点钟,不见不散。” “ok.” 之前跟游梓晖约八号或九号见面,此时,已经是十二号了。这也是因为云儿任性,许多景点都还没去看,台湾之行就要结束了。不过,云儿自己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她在垦丁海底看到了许多美丽的小鱼,又在花莲海域看到了美丽的大鱼——鲸鱼。方自归也觉得,此行坐高铁从台北出发沿着台湾西海岸一路南下,再坐大巴从垦丁出发沿着台湾东海岸一路北上,经过许多攻略上介绍的著名景点,虽然都没停下来去游览,但也算成功包围了台湾。 77. 这是真的台湾吗? 红色的一人高的消防栓铁皮箱子在餐馆里非常醒目,方自归的白色t恤上,红色的“neverwrong”和“对的”也非常醒目,与身旁消防栓铁皮箱的颜色非常一致。游梓晖的脚下则有一个被踩瘪的红色可乐罐,那是隔壁桌一位正高谈阔论的台湾大叔的产品,它们共同营造出餐馆里红红火火的气氛。 桌子中央摆了一盆没怎么动过的四神汤,桌子摇晃了一下,汤的表面出现了细小的涟漪,而汤碗旁边叠在一起的几个盘子倾斜了。桌子不够大,而游梓晖点了二三十个菜,这些半空的盘子此时叠放在一起,混乱而无序,好像远离文明中心的被遗弃的城市废墟。 “你的qq好友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恬淡春风’的小姐。”方自归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游梓晖,屏幕上正是恬淡春风的qq空间。 “不认识这个小姐啊。”游梓晖看着方自归的手机。 “确定吗?你认识的小姐这么多,不要一觉睡醒就把人家忘了。” 游梓晖想起自己当年“游十一郎”的混号,觉得方自归的话有一定道理,便拿出自己的手机,说:“我在我的qq里搜一下好了。” 经搜查,游梓晖确实没有“恬淡春风”这个好友,然后方自归再问:“你再查查看,有没有一个叫‘红玫瑰’的。” 游梓晖在手机里一搜索,红玫瑰跃然出现在了屏幕上。 方自归把自己手机里的红玫瑰与游梓晖手机里的红玫瑰一对比,果然是同一朵红玫瑰,叹道:“你果然就是那个漏洞!” “啊?我是什么漏洞?” 方自归就把云儿发现自己的qq空间访客里有两个小姐,然后跟自己大闹的事跟游梓晖讲了一遍。现在看来,至少红玫瑰这个小姐,确实是通过游梓晖链接到方自归的。 “太可怕了。”方自归说,“以后你的qq空间我再也不点赞了,免得又被哪个小姐盯上,搞得我们家的林黛玉跟我闹。” “世界真的很小的。”游梓晖道,“有了手机和社交软件,世界一下子变得好小!我告诉你小到什么程度,今年我陪女儿去美国参加一个夏令营,也是因为qq,居然无意间碰到了我爷爷的战友的外孙女。奇妙吧?” “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爷爷战友的外孙女?” “这样的。那个夏令营里面有几个老中,中国人还是喜欢跟中国人混嘛,然后我们几个老中家长就互相加了qq,其中一个家长还是个美女。结果第二天我就发现,我一个在大陆的亲人,居然是那个美女家长的qq好友,因为这个美女在qq空间里晒她和孩子在美国的照片,我的这个亲人给她留言,那么我一下就看到了,因为我的这个亲人跟我也是qq好友嘛。” “因为你们有共同的好友,就链接上了。” “对呀。然后我就去问那个美女,诶,你怎么也认识这个女孩子啊?她说,她是我中学时候的好朋友,不是一个班的,当时因为喜欢同一个男生,后来写信写来写去写成好朋友了。然后她问我,这个女孩子是我什么人啊?我告诉她,她是我爷爷前妻的孙女,把她也惊讶得不得了。” “我听得有点儿糊涂。怎么你爷爷还有前妻?” “我爷爷在国军里面,四九年就跟国府跑来台湾了嘛。当时我爷爷的前妻没带来台湾,后来我爷爷找了个台湾本地人结婚,才有了我爸,然后有了我。大陆改革开放以后,我爷爷去大陆寻亲,跟她前妻联系上了,我们这些后辈也联系上了。所以那位美女的好朋友,其实是我同祖父异祖母的妹妹,你说巧不巧?” “这可太巧了。” “更巧的是,因为祖籍都是广西那个镇子,我和那个美女再聊下去,发现原来她外公跟我爷爷是非常要好的战友和朋友。当时我爷爷来台湾,她外公选择留在大陆,结果没几年她外公就死了。因为是好朋友嘛,我爷爷知道她外公死了以后,一直惦记着要照顾她外婆。改革开放后,我爷爷去看自己前妻,也去看那个美女的外婆,说如果她过得不好,可以帮忙把她接到台湾去的,但是她外婆不敢来台湾,我爷爷就给她外婆留了一笔钱,走了。” “哇,那么你爷爷跟她外公真是非常好的交情了。” “对呀,我爷爷还见过她外婆,然后我们孙辈竟然在美国不期而遇,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小?就是莫名其妙,就是关系很好,夏令营那么多人,我跟那个美女妈妈关系就很好,我也很照顾她们母女,每天我开车接送她们。” “你不会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吧?” “真没有,我当她是朋友。” “有了qq这样的东西,世界确实变小了。” 两人碰了一下杯,为这个变小的世界喝了一大口啤酒。 “最近it业有个大新闻。谷歌离开中国了。”游梓晖道。 “谷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离开中国是必然的。”方自归道。 “为什么呢?” “不讲政治还想在中国混?咱们以前的老板老卑就是明白人,他就知道在中国做生意必须要服从监管,如果谷歌有老卑这样的亚太区总裁,谷歌是不会被赶出中国的。通用汽车也是美国公司,通用在中国就混得很好啊。与通用相比,谷歌幼稚而任性。” “是啊。谷歌有所谓它自己的价值观嘛。” “可能也是通用汽车有上海汽车这样的本土合作伙伴,谷歌自己玩,就给玩坏了。” “大陆也不稀罕谷歌这样的公司。” “照样发展。你看这些年,上海进步多少快。” “就是啊,零一年我刚到上海的时候,ktv里面还有上海本地的小姐,现在已经完全绝迹了。” 游梓晖做为色情原教旨主义者,简直与弗洛伊德一模一样,能从一切看到性,方自归直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口空气噎住了,重新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你在台北,还去那些娱乐场所吗?” 游梓晖摇摇头,“从来不去。在台北我很乖的,毕竟老婆在身边。” 方自归想起云儿说,跟自己出差可以做自己的护身符,想想也有一定道理,“如果不在台北,就不乖了吗?” 游梓晖笑道:“东莞太经典了。如果去大陆办事情,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去一下东莞。” 对于游梓晖寻花问柳的恶习,方自归曾想用佛法点化他,可是点来点去他都不化,现在看来,点化他的机缘还是没有成熟,方自归也不想浪费时间了,说:“我以为,共产党不会允许东莞的这个行业就这样一直疯狂下去的。” “是吗?” “肯定。” “换个话题吧,前面我夸了台湾那么多,现在我提提意见,你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哦,觉得台湾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方自归点点头,“第一个,台湾的城市挺破的,台北就远没有上海漂亮。台北市中心捷运站的旁边,我都能看到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现在的sh市中心是不可能有的。要在上海看这种破房子,要特地到上海的几个城乡结合部去欣赏。” 游梓晖叹一口气,“唉,台湾太难搞了,台湾的都市更新我们都开始绝望了。因为,征地很困难,台北市你找不到一块土地能做成片开发,开发商求爷爷告奶奶,人家不要卖你就是没办法。只要有一个刁民你就没办法。” “我听出租车司机说,台北到桃园机场的捷运,一九九六年动工,现在十四年过去了,还没有建好。而上海一九九六年时只有一条地铁,现在有十条线,总长三四百公里。” “在基建方面,台湾跟大陆比确实差太远了。” “以前不知道差这么远,还把台北想象得很漂亮,心里落差就很大,毕竟台湾很早就是亚洲四小龙嘛。我在台北住了两天以后,我心想,这是真的台湾吗?” “现在台湾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等。” “等什么?” “等大地震。” “大地震!?” “一有大地震,老房子垮掉了,或者变成危楼了,就可以更新了。只能够这样子搞。” 方自归没想到旧区改造还有这么一条骨骼清奇的新思路,非常诧异,惊讶道:“我可是去过地震灾区现场的,这个办法,听上去绝对不是一个好办法。” 游梓晖做无奈状,“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啦。” “难以置信……” “觉得台湾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吗?” “还有一个。这些年,台湾人的薪水是不是没有怎么涨?”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今天我在台北车站附近路过一家肯德基,看到门口贴着一个征人启事,招聘服务员,时薪一百三十三台币。我岳父家小学文化程度的钟点工是每小时二十五元人民币,那也要一百多台币了,这个征人启示让我很吃惊。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说台湾人均gdp是大陆的几十倍,这才不到二十年,两边竟然已经没多大差距了!” “又被你看到台湾的问题了。其实,台湾十多年没有涨薪水,最近有个新闻,有人拿报纸上卡车司机的招聘启事跟十五年前的报纸比对,发现,薪水竟然是一模一样诶!” 十五年前,大陆流行一首台湾歌,叫做《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想不到台湾玩真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十五年前台湾开始搞民主吗?” “台湾已经没有什么产业了。你看,我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台湾搞观光业应该不错啊。” 游梓晖苦笑,“台湾要靠观光业……唉,以前还好说是亚洲四小龙,只有观光业还小什么龙啊!你看两岸的发展,大陆在大步大步往前跑,台湾原地踏步,这样下去,台湾总有一天要去抱大陆的大腿。” 方自归大笑,“哈哈哈,欢迎来抱,这样我们顺便可以谈谈统一。” 78. 这是真的中国吗? 通向上海的高速铁路像一条线条优美的灰色丝带,在平坦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越过田野,跨过河流,穿过城市和村庄,向东方延伸过去。 一只低空飞行的喜鹊掠过一条小河,飞到高铁高架桥上电线杆的上空,却被突然到来的巨大气流吹得险些失控。惊慌的喜鹊迅速向高空飞去,在飞行重新平稳后,喜鹊鸟瞰下方的大地,只见绿色和黄色相间的广袤田野上,一个长长的白色庞然大物像离弦的箭那样在地面上移动,一会儿就不见了。 喜鹊很惊讶,它从来没见过地面上有移动速度如此之快的东西,心想这又是人类刚玩出来的一个新花样吗? 时速三百公里的和谐号高铁列车的一节车厢内,一枚一元的硬币竖立在窗沿上。应辉看着这枚硬币,看见车厢外的一根根电线杆快速向后方倒去,而这枚硬币却没有倒,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应辉想起了五六年前,自己在汉诺威参加的那一场关于高铁减震技术的商务谈判。 “哇噢!”与应辉同行的法国人布尼尔也看着那枚硬币,感叹一声,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与应辉同行的德国人赫尔曼微微转动着自己的下巴,向应辉竖了一个大拇指。 赫尔曼是老板,布尼尔是打工仔,赫尔曼的表现就更淡定一些。 高铁列车“轰”地驶入一个不停的车站,又“轰”地一声驶离那个车站,应辉都没有看清站牌上写的是“嘉兴”还是“嘉善”。而硬币终于倒了。 应辉收起硬币,说:“这条连接杭州和上海的高铁,去年二月动工,今年十月就竣工了。” 布尼尔又做了个夸张的惊叹表情,“哇噢!” 赫尔曼感叹:“我看到的一切,颠覆了我以前对中国的印象。” 赫尔曼和布尼尔都是第一次来中国,他们意识中和潜意识中的中国,还处于前工业时代,所以这次中国之行,严重地颠覆了他们的意识和潜意识。 应辉创业才一年多,竟然就打开了局面,把赫尔曼公司的水果茶在中国的年销售量数字后面,加了一个零,赫尔曼索性结束与其他几个中国经销商的合作,让应辉在中国做独家代理。赫尔曼这次带着他的助手布尼尔来中国,就是来考察中国市场,然后与应辉谈一谈更深度的合作。 水果茶市场在欧洲已经比较成熟了,在中国才刚刚起步。所谓水果茶,就是把各种植物的花、果、叶经过干燥和一定加工后,各种混合,然后泡热水喝的一种饮料。赫尔曼是这家百年德国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也是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这家食品公司在清代时就从中国进口茶叶,但在中国卖水果茶并没有几年。应辉太太汪可心在这家德国公司打工,负责在中国采购茶叶出口到欧洲,而应辉创业做这家公司的代理商,从欧洲进口水果茶在中国销售,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一进一出,进进出出,共同繁荣了世界贸易。 在这个年代,世界贸易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贸易,要在这个时代进行贸易隔离,大概跟克服生殖隔离难度差不多。 当高铁列车抵达虹桥火车站,布尼尔对于火车站的气势恢宏又是一声“哇噢”,赫尔曼也感叹:“这个火车站比我们德国的一些机场都大。” 应辉带两个老外出站后,直接在地下换乘地铁去酒店,到酒店办完入住,再打车去世博园。应辉通过朋友的关系,弄到了珍贵的世博会中国馆门票,第一天先带老外在世博园里预热一下,第二天去参观中国馆,第三天再去见几个上海的四五星级酒店的客户。 排队进世博园时,一位背着双肩背包的游客笑呵呵地问身旁的应辉:“你来过几次了?” 应辉道:“第一次。” 那位上海口音的游客自豪地说:“我这是第十九次。” 应辉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上海世博会还没有闭幕,新闻上已经肯定地说,上海世博会是历史上观众人数最多的世博会。应辉有些不明白的是,这种展览会,真有这么好看吗? 进入园内,应辉只见里面人头攒动,许多展馆外都排起了长龙,应辉就先带两个老外进了不用排队的远大馆。 远大馆是一家中国民营企业的展馆。应辉带赫尔曼和布尼尔进馆后,先看了一场颇有趣的表演。伴随着震撼的音乐,只见一个人折腾一大堆的球,让球舞动出各种阵型和造型,也不知是怎么弄的,让从未看过这种表演的应辉颇有些好奇。 接着,应辉带老外进入一个房间体验地震,体验完地震,又看一个巨大的4d仿真地球,把气候灾难真切逼真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又介绍说,人类不能迷失在gdp增长的幻影里。在冰雪厅,温度骤降至零下20c,告诉你建筑不隔热,能够造成80%的能源浪费。在火焰厅,应辉惊讶于火能够制冷,远大发明的非电空调直接将火转换为冷,能耗只有电空调的一半。在生命厅,视线从天空碧蓝如洗的青藏高原到污染严重、人口稠密的城市,应辉跟着向导从黑暗中走进一个明亮的大厅,看到一个巨大的手机。观众在大手机上拨号,自己的手机上就收到一条短信:要想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和健康,必须要节能。 应辉觉得有点儿意思了,原来这个不用排队的馆也值得一看,那排长队的馆还不知怎么好看了。 出了远大馆,应辉和两个老外随意走着,看到前面两个馆,一个馆排队者甚众,一个馆不用排队。应辉一打听,原来排队者众的是石油馆,不用排队的是铁路馆,因为石油馆有4d电影,铁路馆只有2d电影,石油馆多了两个维度,它能够降维打击铁路馆,铁路馆就显得非常冷清。 应辉把两个馆的情况给两个老外一说,两个老外果断放弃石油选择铁路,因为他们也没有耐心排队。 应辉和俩老外看完铁路馆内的展品和模型,就在馆内的影院里坐下来,看那部介绍中国铁路发展的低维度电影。 电影画面不停切换,从百年前中国的第一条铁路,上海吴淞铁路,到如今四纵四横的高铁规划,从蒸汽机车到电气机车,从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到时速350公里的白色和谐号列车…… 应辉看着电影,想起了那个乘绿皮火车上大学的年代,想起了那年寒假,自己和方自归在绿皮车厢里站了六十个小时回老家的情形。 影片的结尾,大银幕上,一列又一列高速列车在中国各地雄美壮阔的土地上飞驰而过,那片尾音乐很有煽动性,应辉竟然眼睛一热,湿润了眼眶…… 又参观了几个不用排队的馆,时间渐晚,应辉便带两个老外去方自归家。 国庆节期间应辉在德国出差,没能参加方自归的婚礼,这次来上海正好可以给方自归送个庆祝结婚的红包,也可以看看方自归的新家。 到了方自归家,两个老外首先被客厅外的浦江风光迷住了,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方自归就用英语对俩老外说:“家里看出去角度还不是最好,晚上我带你们去外滩泡吧,那里的风景就更好了。” 应辉之前就知道方自归家的位置,对窗外的风景有思想准备,没有大惊小怪,而是小声对方自归说:“你老婆,比照片上看起来漂亮啊。” 方自归笑道:“她就是这样,线下总是比线上发挥得好。” 云儿端上来的第一道菜是清蒸阳澄湖大闸蟹,这道菜是这个季节江浙沪一带最有号召力的硬菜,做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吃起来有一点儿技术含量,赫尔曼和布尼尔一人手握一只大闸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应辉只好手把手教两个老外吃蟹。 接着,云儿又把炸虾球、茄汁鱼片、芹菜炒牛肉、上汤娃娃菜一道道做好端上来,应辉向回到餐桌的云儿竖起大拇指,赞道:“色香味俱全!” 云儿笑道:“最近我又有研发。” 应辉问:“什么?” 云儿道:“麻椒鸡。下次带着太太一起来,我给你们做川菜。” 赫尔曼和布尼尔终于各自吃完了一只蟹,严词拒绝了第二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方自归带应辉和两个老外去外滩泡吧,打算用招待自己公司国外客户的套路招待一下赫尔曼和布尼尔。 这时复行的吻合器已经大量出口欧洲,如果欧洲客人以为复行的产品来自一个非常落后的国家,容易让欧洲客人产生复行产品也落后的印象。所以,现在国外客户到中国来,方自归不仅仅宣传产品,不仅仅让客户参观生产车间,还会刻意安排客人感受现代中国的现代化。比如,去环球金融中心的上海最高餐厅吃吃饭,在外滩的楼顶酒吧喝喝酒,送外国客人去机场时,带他们坐坐磁悬浮列车。 在那个江景一览无余的楼顶酒吧,方自归举起了盛满鸡尾酒的酒杯说:“干杯!” “干杯!”四人碰杯,喝酒。 应辉笑着问:“赫尔曼先生,您第一次来上海,对上海的印象如何?” 赫尔曼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浦江对岸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高楼建筑群,看了看建筑景观灯在江面上的那一片五彩斑斓的倒影,看了看那几艘彩灯点缀的缓缓向上游开去的游船。 赫尔曼终于摇摇头说:“这不是真的!” 听到赫尔曼这句话,方自归笑了,想起最近自己招待的几个外国客人虽然都不懂佛法,但在这个酒吧看到这样的上海夜景,却常常能把《金刚经》的精髓总结出来,说,“it’snotreal。” 80.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澄净的天空好像遥远的水晶,暖暖的阳光洒向大地,几束没有被百叶窗帘挡住的阳光,照进了复行科技的会议室,照在方自归和母司笔记本电脑液晶屏黑色的背板上,而液晶屏的正面出现了四张脸,是参加视频会议的意大利分公司总经理安其罗、销售总经理翠西、母司和方自归的脸。 安其罗有棱有角的欧罗巴风格的脸,好像意大利境内轮廓鲜明的阿尔卑斯山的英姿。而翠西的面容在酒店房间里朦朦胧胧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 最近一两个月,翠西很少在总部办公室,而是在国内各大城市频繁出差,因为快到年底了,她自己定的国内销售目标还远远没有达成,她自己也很着急。 马上要开的例会只讨论意大利的业务。自从意大利分公司成立后,最高管理层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关于意大利分公司的例会。 刚刚出现在屏幕上的安其罗挥了挥手,方自归和母司也就微笑着向电脑上的摄像头挥了挥手。 安其罗说:“下午好,victor,james,tracy。” 翠西说:“大家好。” 母司和方自归都说:“上午好,angelo.下午好,tracy.” 安其罗说:“上个月我们的销售不错,不过在根据ppt模板评审意大利分公司的业务之前,有件特殊的事情我想先跟各位汇报一下。” 母司问:“什么事情?” 安其罗说:“我带领我的团队加入复行,高格欧洲区总裁恼羞成怒。” 方自归笑道:“这种情况,并不特殊啊。” 安其罗道:“是的,但他们对此很生气,他们最近策划了一个小动作搞我们,已经被我知道了。” 母司问:“哦,什么小动作?” 安其罗道:“高格意大利公司新上任的这个总经理呢,找了一个高格的vip医生,请这个医生做一个临床对比,请他在同等条件下,用两把不同品牌的吻合器做两台完全一样的手术。最特殊的是,他们策划对这两台手术的整个过程进行全程拍摄,并进行网络直播,通过这种对比,证明来自中国公司的产品有多差。” 中国公司当然指的是复行科技,因为此时还没有别的中国公司在欧洲市场上出现。 母司的表情严峻了下来,说:“高格真够阴险啊!” 方自归问:“angelo,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安其罗道:“高格新总经理找的这位医生,是新总经理的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医生把这件事全都告诉我了。这位医生一直是高格的vip用户,我在高格意大利做了这么多年总经理,以前就跟这位医生的关系非常好,所以信息是通的。这位医生现在还是高格的vip用户,还在大量使用高格的产品,高格新总经理提出这个要求,他也不好意思拒绝。所以,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我们最好采取什么对策。” 方自归感叹:“为了整我们,高格也是用心良苦啊!” 母司返聘了本来已从高格退休的翠西,方自归截胡了本来要加入高格的钟宇,高格集团没什么感觉,但吻合器事业部的整个意大利团队跳槽去了复行科技,高格集团感觉很酸爽。毕竟,高格做为财大气粗的国际巨头,一向都是通过并购或招安的方式,把那些与自己竞争的创业小公司一锅端掉,而这次,是自己的整个团队被一个来自中国的小公司一锅端掉,高格集团认为,复行科技已经严重侵犯了自己的知识产权。高格的高管震惊之余,气得有点儿尿频,觉得复行科技很没有尿性,就策划了这么一场对复行科技的反击。 母司说:“亏他们能想出网络直播这么时髦的办法。万一我们的产品在手术中不给力,马上全世界都知道了。” 方自归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那场后发优势的现场直播的婚礼。 翠西道:“我建议,让angelo劝说这个医生不做这两台手术。我们在欧洲立足未稳,万一有什么意外,对我们的商誉会有很大影响。” 方自归沉吟片刻,说:“但我对我们的产品是有信心的。” 翠西道:“victor,你对高格的这款吻合器有深入了解吗?” 方自归道:“我认为,我们对高格这款吻合器的研究,比高格对我们产品的研究更多。高格在明处,而我相信高格并没有搞清楚我们的技术脉络,他们连我们有哪些专利都不知道,就确认我们的产品不如他们的产品,恐怕是盲目自信了。我认为,在技术上,我们这款吻合器比高格更胜一筹。如果他们做临床对比,不见得是我们处于下风。” 安其罗道:“victor,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让他们做直播?” 方自归点点头,“是的。我认为我们没必要阻止这件事,因为我们的产品并不差。我们中国的伟大领袖毛爷爷曾经说过,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安其罗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母司笑道:“毛爷爷的原话是,你打你的原子弹,我打我的手榴弹,后来,美军在朝鲜战场上被中国军队打回了三八线,我们取得了胜利。取胜的关键是,我们要用我们的优势去攻击敌人的劣势。” 方自归表情坚毅地说:“他们要做临床对比,就让他们做好了。” 母司这时敛笑道:“angelo,如果真要做临床对比,你能否保证这位医生的中立性?” 安其罗道:“这个可以保证。医生是我多年的好友了,我相信他在专业上的纯洁。另外,我想他也不敢在临床上设计什么陷阱,因为如果设计陷阱,对病人来说很可能是有损害的,医生怎么敢在直播的时候耍花招?” 方自归脸上露出了微笑,“非常好。要保证医生选择同样的病例,选择同样的术式,按照标准的程序去做。” 安其罗道:“哦,这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这个年代,既然带宽和网速也上去了,互联网直播就开始在全世界兴起。你唱歌也好,你讲故事也好,你露乳沟给人家看也好,只要看的人多,都可以成为网红,都可以大把赚钱。看来,高格意大利新总经理受到某网红的启发……是那种露乳沟的网红还是不露乳沟的网红,已不可考,他反正固执地认为,用这种网络直播的新方法一定可以羞辱复行科技。 没去过新中国的新总经理对来自中国的新产品很有信心,认为在直播过程中,自古以来就很low的中国吻合器,表现一定不如高逼格的美国吻合器,正因如此,他万万没想到,他反击中国公司的一个新方法,竟然偶遇了中国的一条新谚语——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乳沟……哦,是这样,因为手术要开胸,而脚在手术中自始至终都没人去碰,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乳沟”,来形容高格吻合器的临床表现,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技术上更加准确一些。 直播那天,复行科技和高格集团的一些员工,以及世界各地医疗圈内的许多吃瓜群众,都准时守在电脑前,看中美两款吻合器的即时终极pk,看一个意大利医生给两个病人开胸做手术。 方自归跟台跟过很多次,这次终于托高格意大利新总经理的福,首次网络跟台,不出户而知天下,大大提升了跟台效率。而方自归在享受首次网络跟台的过程中,让他有些意外和特别惊喜的一幕发生了。 在直播的过程中,在全世界的显示这场直播的屏幕上,高格的吻合器居然在击发后,吻合钉没有完全成型,并且竟然造成了病人出血。 在高格策划的一场网络直播当中,高格的吻合器竟然不给力!此情此景,瞬间就传遍了世界上每一个在网络上看直播的角落,而且被人录成了视频,网红直播真是前所未有地方便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和生活。 高格这款网红吻合器真的在全世界面前见了红,在全世界医生面前出了洋相,连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如果高格那位新总经理策划的是一次录像,最后拍摄效果实在不理想,最多把ng的这段剪掉,可网红直播怎么剪呢?除了让时光倒流这一个办法以外,新总经理实在没别的办法掩盖ng的事实。而时光倒流毕竟太难了,时间和光的大师爱因斯坦都做不到,小小一个新总经理,只好接受搬起石头砸自己乳沟的结果。 当那位医生开始用复行的吻合器做第二台手术时,一起看直播的方自归、母司和研发工程师们,其实也都有些紧张。 当第二台手术做完,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方自归对也松了一口气的母司说:“产品是有灵魂的。” 在复行科技资金最紧张时都不降低质量标准的灵魂,在这一台手术中灵魂附体,让病人的身体受到了更小的损害,让手术耗费了更短的时间。 复行吻合器的表现在直播中堪称完美。 被砸了乳沟的新总经理感到非常痛心……这是当然的,毕竟乳沟离心的距离那么近,唇亡则齿寒,乳沟被砸,心里真的很难受……而那位做手术的医生,在全世界吃瓜群众的注视下,却禁不住拿着复行科技的吻合器赞叹:“哇,很好啊!” 正是这一次直播,正是这医生第一次用复行的产品,让医生对复行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从此开始使用复行的吻合器,后来倒成为复行的vip客户了,让高格意大利新总经理的乳沟又被砸了一次。 此时,在复行科技的会议室里,母司大叫一声:“真他妈的爽!” 心情渐渐平复的方自归托着下巴沉静地说:“他们竟然真的可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现在看来,我们一定要对美国人有信心。” “哈哈哈,”母司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母司笑了很长时间,笑得特别痛快,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而母司小眼睛里出现的这种泪光,并不仅仅是因为方自归的幽默。 81. 包工头也会“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复行工厂建筑工地上,戴着红色安全帽的方自归和质量工程师在包工头老鲍的陪同下,乘着摇摇晃晃的简易电梯,来到了新厂房最高的第四层楼。新厂房的主体结构已经成型了,但还没有最后封顶。 方自归看见头顶上铅灰色的云迅速地向南方飘去,太阳从乌云的间隙中探了一下头,很快又被灰色的云幕遮住了。向地面看去,只有做为建筑工人宿舍的活动板房的蓝色屋顶有一点鲜艳,工地上那一片已经枯黄的野草,被建筑灰尘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看上去有些萧瑟。站在楼顶,迎面吹来的北方更加寒冷和猛烈一些。 粗大的混凝土立柱,高耸的塔吊,生着铁锈的脚手架,包裹在建筑外立面的绿色安全网,都让刚走进工地的方自归非常喜欢。可在工地上走了走,方自归却有些失望。 工地上并非方自归想象中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塔吊长长的悬臂在空中一动不动,零零星星的一些工人正在砌一楼的墙,方自归就觉得,整个工地不像在春节前能完工的样子。 “老鲍,工程进度很慢啊。”方自归说。 “不慢啦,很快就可以封顶。”老鲍笑道。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马上就要天寒地冻了,你们在春节前能干完吗?” “您放心,方总,春节前肯定把活干完,我肯定不会耽误你们的事情。” “我看剩下的工程量还有很多啊,你这不是要抢工了嘛?” “不会抢工啦,我们工人干活速度很快的。” “你们可要按照施工规范做,必须要保证质量啊!” “质量你放心,这种项目我们做得多啦。我肯定保质保量把活儿给你们干好,我肯定……” 老鲍后来说了很多个“我肯定给你怎么样怎么样”。 方自归观察老鲍那种整个宇宙都在他控制之中的表情,想起连领导都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心里反而更加怀疑了。 正式开工以后,方自归没来过工地,因为既然母司全权负责新工厂建设,方自归觉得自己就不必操心了。今天是正好考察完一个注塑件供应商,供应商的厂址距离这个工地很近,方自归就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顺便来工地看一眼,看了以后,憧憬却变成了担心。 方自归在工地找到了监理,监理果然反应了几个问题,其中的一个问题,一下子就引起了方自归的警觉。 这个让方自归警觉的问题,就是地面和墙面严重起灰。按照设计图纸来说,不应该起这么大的灰,监理示范了一下,在地面上稍微刮一刮弄一弄,灰就起来了。这问题是怎样造成的,到底是材料不过关还是工艺不过关,方自归不懂,但方自归懂的是,这种滚滚红尘的环境,适合用来拍武打片或枪战片,绝不适合用来生产吻合器。 复行科技的生产车间最终要做成洁净房,因此周边环境的洁净度非常重要,如果环境脏到一定级别,光靠那些过滤器是没用的,毕竟过滤器的承载能力有它的限度。对环境要求不那么严格的工厂来说,比如服装厂,环境里有点灰不打紧,可是对复行科技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方自归对老鲍说:“一刮就起灰,这种质量可不行啊!” 然而老鲍还是满脸堆笑信誓旦旦的样子,“差不多的啦,质量不会有问题的。方总,工程还在做,你不能用最后验收的标准来要求嘛。等做到完工的时候,问题都会解决的啦。” 方自归这时明白了,老鲍做工程有自己的一套,老鲍也借鉴了毛爷爷思想,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对自己那一套打法非常坚持。然而方自归以为,老鲍此时应该按照《洁净厂房施工验收规范》的国家标准,而不是建设工厂,于是加重语气道:“老鲍,我们是要做洁净厂房的。” 然而老鲍还是很自信,“你放心用,工程我们做得多了,肯定没事的。我肯定……” 老鲍又说了很多个“我肯定给你怎么样怎么样”。 老鲍越是肯定,方自归心里越打鼓,回到公司,就把当天的工地见闻跟母司一说,母司就把老鲍曾经给他的各种保证讲了一遍。反正宇宙都在老鲍的控制之中,但方自归不相信老鲍有这种能力。 因为方自归的担心,母司把总包刘震叫来交涉,然后刘震过来,也是各种拍胸脯各种保证,方自归和母司一时也只好作罢。 十二月中旬,新工厂的结构终于封顶了,谁知监理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就是发现有立柱出现裂纹后,监理测量了立柱的垂直度,才发现有些立柱的垂直度没达标。 起灰严重的问题还不知道怎么解决,又出现了立柱倾斜的问题,方自归非常不满,心想我们是造长城的民族,现在都已经进入网络直播时代了,怎么还能造出这么渣的地面和这么歪的柱子? 方自归和母司把刘震和老鲍又叫来一番交涉,老鲍还是那套说辞。 “方总,梁总,你们放心啦,这个只是还没完工,完工了肯定会弄好的。我肯定工程质量不会有问题,我肯定……” 房子没造完,老鲍又一口咬定我的未来不是梦,方自归和母司对老鲍也不能采取什么强制措施,最后只好叮嘱监理,接下来更要严把质量关,质量不合格绝对不能签字。 老鲍干活的态度比较拖拉,要钱的态度却很积极,不多久,老鲍又派人管母司要钱。 建筑封顶后,复行已经把相应的进度款付给了建南一公司,但封顶后还有很多活要干,并没到下一个需要付钱的节点,母司就拒绝了老鲍要求付钱的要求。 建南一公司转包工程的事情,此时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母司就给老鲍派来要钱的人看复行支付给建南一公司的付款证明,说:“看到了吗?进度款我们已经付了,你去找你的上家要钱。” 谁知这一次老鲍派人来要钱,跟过去不一样,以前给他们看看付款证明,他们就回去了,这次他们不认母司展示给你们的付款证明,而是说:“你是业主,我就找你。反正你们得付钱,你们不付钱我们就没法过年了。” 看来在要钱这件事上,老鲍也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完全不把合同当一回事的。 母司被老鲍派来的人缠着,就打电话找刘震,谁知刘震对母司说:“哎呀,梁总,你们公司要有点儿人性啊,这些农民工在外面打工不容易,都要养家糊口的啊,你们多少还是给点儿,让人家好好过个年嘛。” 母司一听这话就火了,说:“刘震,你又不是不知道,工程进度嘛拖拖拉拉,工程质量嘛也没做到位,你们好好过个年,那我们还过不过年啦?你们好好过年去了,我们的工程什么时候干完?” “工期还没到嘛,工期到之前工程会干完的。” “下一个付款节点也没到啊!干活不积极要钱倒是很积极。我告诉你,现在这种情况,我是肯定不会付钱的。” 说完母司就直接挂了电话。 接下来,母司的电话就不断被轰炸,这些轰炸母司的来电就一个中心思想——给钱,但已经发火的母司就给他们一个答复——按照合同办事,不给钱。 要不到钱,老鲍还真是加快了工程进度,然后工程质量就更得不到保障了。 这天一大早,母司接到了监理的电话,监理在电话中情绪激动地说:“梁总,您赶紧来工地一趟吧,这边儿场面失控了。” 母司心里一惊,“怎么回事儿?怎么场面失控了?” “他们今天要做厂区道路,地基都没打,就直接开始铺路了。” “这不是瞎胡搞嘛?” “是啊,将来卡车一轧,路肯定就坏了。我给他们说不能这么干,但是他们硬要干。” 母司立即开车去工地,到了现场以后,发现场面非常悲壮。 一帮农民工把监理团团围住,监理站在应该打地基而没有打地基的路基上,显得势单力薄。 监理见母司出现了,声势大震,对包围他的农民工大声喝道:“今天谁敢动,我以后肯定不签字!” 老鲍的侄子小鲍威胁道:“你到底走不走开?” “不走开!”监理的表现称得上荡气回肠。 “你再不走开,我浇上来,你他妈活该噢!”小鲍的口气极其粗暴。 监理大义凛然,我自岿然不动,像个革命志士似地站在路基上。 然而小鲍造路,竟然也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散开散开!”小鲍招呼着包围监理的农民工,然后,就指挥一辆混凝土搅拌车朝形单影只的监理开了过来。 观察形势的母司感觉形势不妙,混凝土搅拌车已经开到了监理身前,接着,随着小鲍一声令下,居然真的就是“哗”的一声,混凝土朝着监理的脑袋浇了下来。 就在监理为了躲避直浇下来的混凝土而跳开的那一刻,母司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回他妈的居然真碰上流氓了! 82. 野蛮施工 晨雾把远处天空与农田的界限都抹掉了,灰蒙蒙的天空与本来是黄绿色的田野连成了一片,天气好时出现在工地西北方向的中央商务区那几座高楼,在这个模模糊糊的早晨,已经连轮廓都看不见了。 风把工地上的白色尘土,吹得顺着刚浇上混凝土水泥砂浆的道路上滚动,几个没戴安全帽的民工站在水泥砂浆中,七手八脚地用平齿耙平整着像稀泥一样的路面,流质的混凝土顺着搅拌车的导向槽正滚滚而下,这条还是深灰色的还像烂泥一样的道路越来越长。 站在这条路边的监理惊魂未定,站在监理身边母司怒气冲冲地跟老鲍通着电话。 工地现场如此混乱,包工头老鲍却还不在现场。 “老鲍,你赶紧过来!” “梁总,不是我不过来,实在没空啊。” “你在忙什么你没空?!” “我在老家,老家里有急事,这两天肯定没办法过来。” 母司真是火冒三丈,说:“这样啊,老鲍,我的工程你们这么蛮干,第一,后面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第二,你将来付出的代价会更高。你不要以为你们表面上做完了就完了!” 说完,母司就把手机挂了。 母司虽然说了狠话,现场局面依然控制不了,那帮民工也不理母司,接下来反正就胡乱弄了。 母司用自己的手机拍了十几张照片,又拍了几段视频,然后对还有些惊魂未定的监理说:“邱监理,你也把照片拍下来,以后,我要让他们通通都拆掉!” 留在工地上也没什么办法,母司决定回公司跟方自归商量对策。在回公司的路上,母司想着刚发生在工地上的事情,想着见到方自归后怎么告诉他这件事,既光火又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工厂建设是由自己全权负责的。 开车到了科技园,母司看见雾气已经被风吹散了很多,露出像羽毛一样的乌云仍然遮蔽着天空。 听母司讲述完刚刚发生的工地风云,方自归既郁闷又纳闷,说:“建南一公司是特级建筑资质,并且获得过鲁班奖,做事情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样子?” 母司说:“我看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建南一公司不进行整改,后面我们一分钱都不付。” 方自归点点头,“当然。” 然而,用正规的打法是对付不了流氓的。 流氓既然已经暴露了流氓本性,从此索性就可以活出真我了。流氓要保持文质彬彬的样子,确实也比较辛苦,所以元旦节刚过,老鲍和小鲍就跑到复行的总部办公室里放飞自我,找到母司后,上来就甩出来简单的一句话:“梁总,给钱吧,都弄好了。” 母司就淡淡的一句,“质量不合格,要钱没有。” 老鲍明知故问:“质量怎么不合格?” 母司还是淡淡的,“监理没签字啊。按照合同,监理签了字才能付款,咱们严格按合同来。” 老鲍盯着母司的小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甩出来一句表面轻松自如,却内力无穷的话:“监理会签字的。” 母司心想,我靠,我竟然能碰到这种流氓,他竟然这么跟我说话!母司淡淡的表情变成了冷笑,“反正我现在没看到签字。” 老鲍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那我们一起去找监理,看他签字不签字。” 母司继续冷笑,“好吧,你说的噢,我们看监理签不签字!” 跟着老鲍,母司到了工地,找到了监理,然后监理也开始放飞自我了,回答老鲍的话很简单:“我不能签。” 接下来,一帮民工就把母司和监理堵在工地上的一间活动板房里,不让他们走了。老鲍威胁母司和监理说:“今天不签字,你们谁都别想走!” 母司也开始放飞自我,对围着自己的那帮人大喝道:“我说你们这帮人跑到苏州来,倒搞得像地头蛇似的,找死啊?别他妈的不知好歹,都给我让开!” 谁知那帮民工既不让开,也不说话,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这也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搞得有些焦躁的母司一时间毫无办法。 沉默良久,那帮民工的身后,传来老鲍阴阳怪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不签字,那就耗吧。咱们看谁耗得起啊。” 看来老鲍要毫不动摇地坚持以拿到钱为中心,跟母司和监理耗下去,海枯石烂也不变心,一直耗到胜利的那一天。 敌众我寡,靠武力,母司和监理无法冲出包围圈,靠沟通,双方实在没有共同语言。 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在一起聊天,会产生尬聊,而母司这时跟这帮民工在一起耗了一阵子,产生的感觉是尬耗,觉得很需要改变现状。海枯石烂听上去很吓人,其实是不要紧的,因为枯也好烂也好,海和石都没有感觉,但母司做为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感觉也非常丰富,别说耗到海枯石烂,只耗几个小时,母司就会感觉到肚子饿,是绝不能就这样尬耗下去的。 母司决定打电话叫外援来,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叫越野俱乐部的兄弟三炮来解围。三炮毕竟是练过功夫的人。 接到母司的电话,三炮立即带着十几个人来了。 三炮来了以后,对那帮尬耗的民工说:“怎么,想打架?” 老鲍对三炮说:“不是,是他们欠我们钱。” 三炮带的人虽然没有老鲍的人多,但他非但不怵老鲍,竟然还笑了出来,“哈哈,版主,他们说你是老赖。” 活动板房里发出了一声怒吼:“他放屁!” 老鲍不甘示弱地说:“要放人,先签字!” 然而三炮一来,架势马上就出来了,老鲍的嚣张气焰受到了一定压制。双方纠缠了一会儿,三炮横眉立目,大喝一声:“再不让开,老子动手了啊!” 这时,老鲍的口气突然软下来,说:“梁总,在这里讲道理讲不清楚,我们去开发区信访办,让信访办给个公道。” 眼看要动武,流氓突然要讲道理了。母司也希望事情能不搞大尽量不搞大,心想信访办毕竟是党的政府机构,总比在工地上安全,况且开发区管委会有自己的朋友,老鲍应该没能力把黑的说成白的。想到这里,母司说:“好,老鲍,我们一起去信访办。” 一群人于是去信访办,信访办就给了矛盾双方一间会议室,让双方自己沟通解决。信访办的公务员对老鲍和母司说:“经济纠纷,我们政府不参与的。” 于是,政府搭台,企业唱戏,老鲍和母司就各唱各戏,各说各话,反正监理非常拎得清,就是死活也不签字。 监理不签字,老鲍就开始威胁监理,母司就当着老鲍的面对监理说:“邱监理,如果你签了字,我付了款,将来房子塌了,邱监理,你要负全部责任的。” 母司这么说,监理不签字的立场更加坚定,双方的持久战耗到了天黑。 天黑以后,母司觉得在信访办的地盘上也很安全,就叫三炮他们回家了。三炮走了以后,老鲍突然话风一转,客气道:“这样吧,不签字也行,我们把监理送回家,明天我们再继续谈。现在也比较晚了,大家饭都还没吃。” 母司关怀三炮,逻辑上是说得通的,而刚才还穷凶极恶的老鲍突然对监理柔情似水,逻辑上明显有问题。 “我不要你们送。”监理说。 “没事儿没事儿我送你。”老鲍说。 “不用不用,我自己打车。”监理道。 监理坚持走自己的路,让老鲍说去吧,请信访办的公务员帮忙叫了辆出租车。 监理坐着出租车走了,老鲍和他的手下在信访办的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也走了,会议室里就只剩下母司一个人。 母司一看会议室里没了人,就去找书记聊天。母司跟书记认识,之前母司与老鲍在信访办打太极时,书记曾过来跟母司打过招呼。书记的这个招呼,其实间接向老鲍说明,此地不是老鲍可以胡闹的地方。现在老鲍一伙走了,母司也就悠然自得,去跟书记套套近乎,并且向仍在加班为人民服务的书记表示一下慰问和感谢。 书记很客气,母司就跟书记聊起来,聊着聊着,听到手机在响,把手机拿起来一看,来电是个陌生的手机号,母司也没多想,接通了电话。 “梁总,我是监理。” “啊?邱监理,怎么你好像在哭啊?” “对不起啦,梁总,字我已经签了。” 母司大吃一惊,脸上变了颜色。 83. 当书生遇到流氓 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进了走廊,飘到了母司的脸上。 母司低着头,听着自己的手机,看着去过工地以后,在自己本来光亮的漆皮鞋尖上粘的一团污泥。 “我被几个歹徒劫持啦。”监理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啊?!怎么……劫持的?”母司惊讶地问。 监理向母司哭诉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原来监理乘出租车到了自己家住的小区后,竟然就在小区门口,被几个人强行拖上了一辆面包车,然后被蒙上了眼睛。等到受了惊吓的监理可以睁开眼睛看世界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没有什么灯光的荒郊野外。 那几个劫持监理的人,首先把刚刚能够睁眼看世界的监理揍了一顿,让监理更清楚地看清这个世界,然后一个人对监理说:“如果你不签字,马上断你一条腿。” 监理从来没经历过这个,吓坏了,只好用颤抖的手在验收单上签了字。字签完以后,那帮人倒是没再伤害监理,开着面包车就扬长而去了。后来监理走了一段路找到一个村子,然后借一个村民的手机赶紧给母司打电话,因为他自己的手机已经被那几个人抢走了。 “那几个人简直疯了。”监理哭道。 “这还无法无天啦!”母司听到这里,也是气火攻心。 “梁总,您也小心一点儿吧。”监理说,“唉,我对不起啦,我对不起啦。但是您要知道,我是被胁迫才签字的……我这就先想办法回家了,工地上,明天我也暂时不去了。” 挂掉手机,看着灯光下办公室窗户上亮闪闪的不锈钢栅栏,母司有点懵,心想,哎呦,这事情有点儿棘手啊。 刚才还跟书记谈笑风生,没想到监理离开没多长时间,就出现了这么复杂的情况。母司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低头,就看见老鲍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从大门口进来了。 接到监理的电话,母司就从办公室里出来,站在二楼走廊里跟监理说话。此时,老鲍一伙走进院子,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母司看得真真切切。母司一看老鲍那个气势,意识到老鲍杀个回马枪是来找自己的,可是现在这个局面,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先躲躲。 母司顺势就跑进了离自己很近的女厕所。 老鲍看会议室里空无一人,就带着自己的一帮人在办公楼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却怎么都找不到母司。 老鲍找不到母司,证明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母司顺势跑进女厕所,而不是逆势跑进远一些的男厕所,奠定了本次捉迷藏的胜局。老鲍及其爪牙万万没想到,母司这样英俊潇洒、英气逼人的人物,会躲在女厕所里。搜查期间,老鲍的一个爪牙也曾经在母司下榻的女厕所里匆匆一瞥,然而女厕贵地,不宜久留,他们并没有把那一排马桶间的每一间都打开来检查,而马桶间可以在里面反锁,自然就找不到母司了。 母司坐在马桶盖上,听到外面的人比较抓狂,甚至还听到有人说:“他的车还在,他的人肯定走不了。” 开始时母司还纳闷,心想老鲍怎么知道自己还没回家呢?坐在马桶盖上,百无聊赖,母司就琢磨,直到听到外面有人说“他的车还在”,母司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定是监理离开以后,老鲍还派了人守在外面盯着自己,所以他们一直知道自己还在大院里,他们一直知道车在人在。 看来这一系列的事情,不是老鲍随性而为,而是他有所策划的。 可是老鲍实在找不到母司,在这个地盘上,他们也不能太过造次,真把这栋楼翻个底朝天,一伙人就只好悻悻地走了。 老鲍一伙走出大院后,书记就叫了两个保安在楼里接着找母司。书记也挺纳闷,母司接了个电话就消失了,后来外面吵吵嚷嚷的,书记走出来,才听说包工头老鲍正满世界找母司。这个时候,书记也不知道母司在哪儿,书记心想,不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什么大事儿,所以老鲍一走,就立即叫保安接着找母司。果然,保安还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面比民工更专业一些,终于在女厕所里把母司给找出来了。 跟着保安从女厕所里出来,母司感到非常狼狈,心想我豹版的一世英名,今天简直毁于一旦了。 保安带母司见到书记,母司把具体情况给书记一介绍,说:“估计大院外面肯定有人正等着我。” 书记也非常有爱心,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梁总,你坐我的车出去,我把你送你回家。” 使用金蝉脱壳之计,母司坐着书记的车回到了家。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第二天母司到了办公室,还正在琢磨这一关怎么过,还没等到方自归上班跟方自归好好商量一下对策,老鲍就带着几个人冲进了复行的办公室。 只听见“啪”的一声,老鲍拿着那张监理签过字的验收单,往母司的办公桌上一拍。 母司心里窝着火,“干嘛?” 老鲍淡淡地说:“付钱吧。监理都签了,工程合格,什么都合格。付吧,一百六十万,严格按合同办事儿。” 母司拿起那张纸看了看,“是吧?行啊,我给你们一张支票,但金额超过一百万了,要克多签字。” 老鲍说:“行啊,那你先把支票弄好,我们一起去找克多签字。” 复行科技已经付了七百多万给建南一公司,如果这一百六十万付掉,差不多就把工程款全付清了,那么总包和包工头就可以说在这场斗争中胜利了。 方自归一来办公室,老鲍就气势汹汹地拿着那张待签字的支票来了。 老鲍也不多啰嗦,几句话讲完,就把那张支票摊在了方自归的办公桌上。 方自归看了也走进办公室的母司一眼,母司暗暗向方自归眨了眨他的眼睛。方自归再看老鲍,老鲍正眼睛一眨不眨地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签吧,钱付了就没事了。”老鲍说。 方自归拿起笔签好字,觉得不说一句话,气氛实在有些怪异,便对老鲍说:“你现在也没完工,你质量也还有问题,现在我钱付给你,你们不要坑我们噢。” 老鲍说:“你放心。只要你付好钱,我保证两个礼拜内给你完工。” 方自归淡淡道:“行吧,监理说行就行。” 其实方自归此时已经根本不相信老鲍能行,但这个时候,也就没话找话说罢了。 老鲍拿起支票看了一眼,把支票折好放进口袋,接下来突然目露凶光,富有进攻性地看着方自归说:“你个读书人,脑子读书读坏掉了,还跟我玩?!” 方自归的无名业火“腾”地升了上来,老鲍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84. 武力威胁 雨已经停了,原来遮蔽天空的灰色云块出现了几条裂缝。随着云块急速地漂移,浅蓝色的裂缝变化着形状,天空上有一块蓝色的部分很快变大,一些阳光于是照了下来,照进了方自归的办公室,照在那面插着小红旗的欧洲地图上。 满面怒容的方自归对母司说:“他居然敢在我的办公室里这么挑衅我!” 老鲍拿支票时对方自归说的那句话,彻底激怒了方自归。方自归心想,毛爷爷说过,书生意气,是可以挥斥方遒的,你老鲍何德何能,竟然对知识分子这么不重视? 而母司当时向方自归眉目传情,就是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此时母司对方自归说:“克多,我已经想到一条缓兵之计。” “怎么做?” “通过我的人脉,让银行把这一百六十万截下来。” 母司以前只熟悉历史和机械,而创业后财务部一直归母司管,这时的母司,也对银行的一些流程有些熟悉了。母司知道,银行五点钟关门后,各种票据都要集中到中央银行进行清算,第二天钱才真正到账,所以母司打算利用从开支票到钱到账的这一段时间差,把这张支票变成无效支票。 听母司讲完他的计策,方自归非常赞同,母司立即找苏州人民银行的朋友帮忙,就说公司有笔钱付错了,让他帮忙把钱截下来。然后,母司就按照银行那位朋友的指示,写个情况说明交上去,这一百六十万就被截住了。 在银行里办完手续,母司回到公司跟方自归商量下一步对策,想起老鲍来要钱时说“保证两个礼拜以内给你完工”的话,心存一丝幻想,就在方自归办公室里打电话给工地上的保安,问工地上有没有在干活。谁知保安回答说:“工地上静悄悄的,没人在干活。” 听到保安说“没人在干活”这一刻,母司对......某个地区的地区歧视彻底爆发了,破口大骂。 方自归想了想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地区的人,首先想到两个大学同学,觉得这两个同学挺靠谱的,便安慰怒不可遏的母司说:“母司,哪儿都有不靠谱的人,这次我们碰到的人,碰巧是那个地方的人罢了。” 母司吼道:“真他妈咽不下这口气!” 方自归说:“当务之急,还是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明天他们就会发现这笔钱被截住了,他们一定还会找上门来。”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咨询律师。母司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律师讲完,律师建议报警,说有了报警记录,那张监理签过字的纸就可以变成无效文件了。 母司当天就去警局报了案。 第二天一上班,方自归和母司就静候老鲍上门,果然不出所料,老鲍手里挥舞着那张方自归签过字的支票,气急败坏地来了。 “钱为什么没有到账?钱呢?!”在方自归办公室里,老鲍对方自归咆哮。 “老鲍,你还想要钱吗?我告诉你,从此以后,你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方自归蔑视地看着老鲍,淡淡地说。 “方总,你非要逼我撕破脸是不是?” “老鲍,脸已经都被你撕破了,还需要我逼你吗?我明告诉你,监理被绑架被胁迫签了字的那张纸,已经变成无效法律文件,已经变成一张废纸,因为我们已经报了案,人证物证俱在,不服你去法院告我,我等着你。” 说完,方自归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打着字,看也不看老鲍,轻描淡写地又说了一句:“我很忙,慢走不送。” 老鲍的脸涨红了,大吼一声“你等着!”,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方自归倒要看看老鲍还能耍出什么花样,谁知接下来几天,一切风平浪静。 就在方自归纳......闷老鲍那一方怎么没动静的时候,这天一大早,建南一公司的刘震出现了。这天,刘震跟着母司进了方自归办公室,还没有说话,“扑通”一声,竟然一脸悲情地跪在了方自归的面前。 “方总,你们把钱付了吧。”刘震跪在地上说,“你们再不付,我就有生命危险了!” 方自归首先吃了一惊,但是一看到刘震的眼神,立即觉得刘震是在演戏。 方自归的人脸识别系统在美国端盘子的时候就被加强训练过,学佛以后也进行了一定的实修,如今每天睡觉前,没有特殊情况方自归都坚持打一坐,虽然还没有修成他心通,但只要刘震没戴墨镜,从眼神上判断他撒没撒谎,方自归还是很有把握的。 “刘经理,”方自归说,“我们该付给贵司的钱,在每个时间节点上都付了,你的下家老是说没拿到钱,应该是贵司去解决这个问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总,以前该付给施工队的钱我们也都付了。”刘震说,“现在施工队需要您把下一笔付了,工人才有钱过年啊!” 方自归没好气地说:“他们拿到钱回家过年了,我们的工程怎么办?况且,他们野蛮施工,工程质量本来就有问题,他们还居然把监理打了一顿,威胁监理在验收单上签字。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付钱的。” 跪在地上的刘震看起来更急了,“可他们现在就盯着我啊!他们说,是我把项目包给他们的,他们要不到钱,就要我的命啊,方总!” 方自归完全不为所动,“刘经理,既然您都有生命危险了,您躲一躲好了。” “方总,您不能见死不救吧……” 刘震跪在地上磨嘴皮子,磨得膝盖都疼了,方自归却没有丝毫动摇和商量的余地。 最后,方自归根本不跟刘震说话,跪了半个多钟头的刘震膝盖也跪......疼了,只好爬起来悻悻而去。 再接下来几天,又是风平浪静。 既然老鲍那边没什么动静,方自归和母司就暂时先放下厂房建设的事情,各忙各的去了。到了年底,各自的工作也都非常之多。 谁知这些天的宁静,是大战前的宁静,这天母司正在广州和一个经销商开会,突然接到前台小姑娘打来的电话 85. 流血冲突 复行总部办公室门口到电梯门口的狭窄走廊里,挤满了民工,还没来得及挤进办公室的民工们的脑袋拥挤在一起,像一条正在翻滚的黑色激流。有几个民工头上还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好像在黑色激流中的几个黄色的小岛。 黑色激流喧嚣着涌进了办公室,把员工们吓坏了,特别是那些还是小姑娘的女员工。 复行的总部办公室里只有四十几位员工,而且还有一些小姑娘,那肯定无法压制突然冲进来的一百多个民工了。随着最近几年的业务增长,复行总部的员工数量也在增加,办公室内本来就比较拥挤,此时突然挤进来一百多个拿着螺丝刀和木棒,由于洗澡不方便而不勤洗澡而散发着汗臭味的汉子,那对小姑娘们来说是极具视觉和味觉冲击力的。 母司接到前台小姑娘的报警电话时,方自归也接到了一位研发工程师的电话。此时,方自归正在上海的一家医院跟主任谈事情,突然接到工程师的电话,听工程师描述了一下现在办公室里的混乱情形,方自归也大吃一惊。 看来,老鲍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他学习领袖思想学得不比方自归差,他不但知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以及“论持久战”,还掌握了“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各个击破”的精髓,调集了三倍于复行总部办公室的兵力发起了突然进攻。 “你们被吓到了吧?”方自归在电话中问。 “害怕啊,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工程师说,“他们冲进来各种搞破坏,然后还对我们说,你们的两个老板都是坏人,整天不做好事净做坏事,说你们压榨民工的血汗钱,说一大堆。” “你们相信他们说的这些吗?” “我们不相信啊,你们哪像他们说的那种人?” “这个局面……看来只好我过去一趟了。” “克多,你看你是不是先别过来。北岛已经被他们扣了,他们现在简直是穷凶极恶啊!他们指名道姓就是要找你和母司啊!你来的话,我觉得弄不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这位北岛,就是当年帮复行科技规划建设洁净厂房,后来因为一把吻合器都卖不掉,生意实在不好,与复行友好分手的那个日本人。当时遣散这个日本人时,方自归非常客气,说如果生意做起来了,还是可以请他回来,大家保持联系。也是机缘巧合,复行如今自建厂房扩大规模了,北岛重新被复行聘请做为建设新工厂的顾问,北岛刚来上班没几天,就碰上民工来公司里闹事。 北岛生于二战结束之后,没像他爹那样见过“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各个击破”的世面,这时也非常慌乱,方自归刚挂掉工程师打来的电话,北岛的电话就又打进来了。 民工虽然把日本人北岛包围起来,堵在方自归的办公室里,但没有没收日本人的手机,他们大概也是故意让日本人把天下大乱的消息传递出去。既然已经开始闹事了,那就不嫌事大,这个做派,是符合自古以来我国农民起义传统的。 北岛在电话里慌得一批,方自归了解了情况,对北岛一番安慰,就赶紧打电话跟母司商量。 “现在公司里一片混乱,北岛又被扣了,领导都不出现肯定不太好。”方自归在电话中说。 “我马上赶回来。”母司说。 “这样吧,我在上海,我马上去公司一趟跟那些闹事的民工对话。” “我订最早一班飞机回来,到上海以后也马上过来。” 方自归沉吟片刻,说:“母司,你回到苏州以后不要马上进公司,最高领导层里面去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就在外面好有个呼应,万一有什么需要,你在外面也好想办法。” 母司想一想道:“好吧。但是听说那帮人穷凶极恶,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方自归道:“我也不是没经过风浪的人,会怕这帮人吗?况且,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我们自己公司里,我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时翠西在武汉,即便翠西在苏州,她一个香港女人,大概也会像那日本人一样不太适应“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局面,此时,管理层里面也只能方自归挺身而出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方自归开车到了公司总部所在的写字楼。 方自归刚走进复行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竟然就被守在门口的小鲍掐住了脖子,然后一帮民工蜂拥而上,把方自归拖进了翠西的办公室里。小鲍刚松开掐着方自归脖子的手,方自归也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记耳光就“啪”地抽在了方自归的脸上。 方自归没料到一上来就是这种局面,这可真是趁敌军立足未稳,便予以迎头痛击。 多年以后,每当方自归回忆起创业的艰辛,这一幕都会自动从脑海中跳出来。走高科技路线的复行科技,在成长过程中,竟然要面对科技含量这么低的野蛮冲击。 方自归红着的半边脸麻木了,叫嚷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 然而方自归的声音立刻被一大群人的吼叫声淹没了: “闭嘴!你个黑心老板!” “揍他!” “操你妈的……” 十几个民工跟着小鲍涌进了这间办公室,把方自归逼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如果这间办公室够大,可能会有更多的民工冲进来。 “啪”地一声,又一记耳光抽在了方自归的脸上。 方自归知道佛法六度之后,曾经分析了一下,觉得对自己来说,六度当中最难的是“忍辱”。如果方自归还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懵懂少年,练过散打的他,此时早不计代价出手直奔小鲍的要害了,然而此时的方自归,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就决定听佛祖的话,忍辱,绝不还手。 “嘭”,腿上挨了一脚,“咚”,胸口挨了一拳,“啪”脸上又挨了一巴掌……方自归尽可能护住要害,民工们七手八脚打了方自归几分钟,才终于住手了。 做为练过散打的科技工作者,方自归用科学的态度评估过威力巨大的降龙十八掌,认为在地球之上,把十几个民工一掌全打趴下的概率趋近于零,而十几个没练过任何功夫的暴民,在他们情绪失控时,如果齐心协力,一分钟内就可以把这人打得失去第六识意识,昏迷过去,甚至打得失去第八识阿赖耶识,成为一个死人。 佛法六度还说要“般若”,方自归用“般若”做了一下推演,认为自己采取出其不意的策略,对付两三个民工还是有一定把握的,但对付十几个一定不行。万一这帮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手一滑把自己打死了……当年在地震重灾区都没死,在苏州自己的公司里被一帮民工群殴致死,明显不符合经济核算中的投入产出比。 第一波攻击结束,方自归松开抱着头的手,小鲍恶狠狠地瞪着方自归说:“我们的血汗钱,你他妈到底付不付?” 方自归仍然保持着冷静,说:“应该付的,我们都已经付了。一笔一笔的都有记录,我都可以给你们看。” “少他妈废话!你们都付了,我们这么多人吃饱了撑的,会来你们公司找你算账吗?给个痛快话,付还是不付?” “请你去你的上家讨钱,我们真不欠你们的。我可以给你们看付款记录。” 小鲍目露凶光,“付不付?!” 方自归大义凛然,“不付。” “我再问你一遍,付——不——付?!” “不付。” 此情此景,有点儿像解放前我地下党员被反动派刑讯逼供,反动派问“招不招”,我地下党员答“不招”。这证明有理想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骨头是很硬的,有理想的新一代民族企业家的骨头也不软。 小鲍恼羞成怒,也不啰嗦了,抄起一把螺丝刀,在方自归的下巴上划了一刀。 方自归捂住下巴,红色的鲜血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86. 以德服人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方自归被一二十个民工团团围住,而这些刚才还喧嚣躁动的民工,倒是因为方自归的受伤而安静了下来,房间里出现了一阵沉默。 方自归用来捂住伤口的餐巾纸被鲜血染红了。 翠西的这间办公室已经面目全非。百叶窗帘被扯下来扔在地上,那幅挂在大班椅后面落满金黄色树叶的风景画,此时踩在民工们的脚下,放在地上的几盆绿色植物被推到,本来婀娜多姿的枝干被折断,成为几个民工的战利品和继续搞破坏的临时武器,大大小小绿色的叶片撒了一地,被几十只散发着臭味的鞋子蹂躏着。 办公桌上一盆在冬天盛开花朵的文心兰幸存了下来,像繁星一样红色的粉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地挤在绿色的枝条上怒放着。 沉默之中,对峙双方的思维却一刻都没闲着。 民工们觉得非常意外,方自归看上去就是一介白面书生,可是被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包围着,挨了打,而且还流了血,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和讨饶,竟然还能够面不更色。 方自归也很意外,还没来得及交涉就挨了顿打,而且被扣为人质,还被放了血。方自归原以为,老一辈革命家创业要流血,自己这一辈创业,只需要流汗,压力应该没有那么大,真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创业,血也要适当的流一些。好在方自归很快镇定了下来,刚被一大群怒气冲冲的民工逼到墙角时,方自归还真是有些紧张的。 镇定建立在智慧、胆量、修为基础之上。 挨打时方自归虽然不还手,可脑子一直在转。方自归注意到小鲍拿螺丝刀伤害自己时,手指头掐着刀头,所以虽然造成了流血,伤口其实并不深,方自归立即就意识到,小鲍是来要钱的,不是来要命的,他知道多深的伤口能够实现利益最大化,如果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喉咙捅个窟窿,死了人,回报就最小化了,因此方自归断定自己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生命危险。 镇定下来的方自归心里完全不害怕,方自归认为,首先这件事是对方理亏,其次开发区政府对复行科技是非常认可的,在科技园的地盘上,总有法律,总可以讲道理。 方自归这代人,喝酒的考验从来不缺,大是大非的考验其实很少,这次方自归算是碰上了一个大的。方自归听说,真正的禅林大师看似柔软,却能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次大的考验是向大师学习的机会。所以,围住方自归的民工就惊奇地发现,一介书生,竟然面对压垮了很多封建王朝的农民工起义还如此淡定。民工们哪里知道,方自归研习过牛逼的佛法六度,面对这种极端情况,方自归前面只使用了忍辱和般若,现在,已经开始使用也很厉害的持戒和禅定了。 一阵沉默之后,小鲍又开始破口大骂,而其他民工的嚣张气焰明显衰落了下去。… 骂归骂,小鲍倒是没有再动手了,方自归就保持沉默,表情平静,一声不吭。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民工们的气势根据物理规律愈加衰减,小鲍吼叫的声音也弱了下去,倒是已受了伤的方自归愈来愈显得贪财贪色一身正气。 骂骂咧咧的小鲍累了,房间里又出现了一阵沉默。 夜越来越深,有个民工熬不住寂寞,开始用比较缓和的语气跟方自归说话:“老板,你这是何苦呢?钱付了,不就没事了吗?” 方自归也语气缓和地说:“民工兄弟,该付的钱我们都已经付了。” “不会吧,我们老板说你们拖欠工程款,搞得我们老板没钱给我们发工钱。” 方自归耐心地说:“我确实都不认识你们。合同是你们跟我签的吗?完全不是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跟建南一公司签的合同。我们的钱,确实都已经付给建南一公司了,你们把电脑还给我,我可以给你们看付款记录。一直到结构封顶这个节点,我们每一笔都按时付了……你们的上家是谁?他们有没有给你们钱?” 双方就态度比较缓和地对话,对话过程中,方自归提出来跟老鲍直接对话,才知道老鲍不在现场。 原来,老鲍早上率领大队人马占领复行总部不久,就离开是非之地,去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了。 方自归此时与外界无法进行任何联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民工对话。然后就在对话过程中,几个民工自己讲起来了,说谁谁谁把工程包给谁的,那个人又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的上家是从哪里拿到的业务。然后有的人知道得更多,说他又是问谁拿的,那个才是跟谁谁谁签的合同……方自归听他们讨论,才意识到,原来建南一公司不但违反合同转包工程,而且还转包了不止一次。 聊着聊着,方自归说:“我母亲也来自农村,我弟弟现在上班也在建筑工地上,我能理解你们拿不到工钱的愤怒。你们来破坏我的办公室,其实我并不恨你们。” 一个民工用川普口音好奇地问:“为啥子?” “因为,你们的处境跟我们几年前的处境其实也特别像啊!你看你们手上也 ^0^一秒记住【】 没什么资源,为了生存,必须要来做这个工程,做了拿不到工钱,你们自己也没法回家过年。你们如果不对我们狠一点,就要对自己的老乡狠一点,对亲人狠一点,所以我是能够理解的。其实我唯一愤怒的,就是那个总包。他们完全没有契约精神,完全不按照路子做事情。” “你说总包没有啥子约精神,总包还说你是黑心老板嘞。” “这位师傅,您是四川人吧?” “诶。” “您不是我们工地上的吧?” “诶。” 复行科技的工地上,基本上都是老鲍的同乡,而方自归听口音听出来,这些闹事的民工里面有四川人、河北人,就不是老鲍的同乡,就知道老鲍肯定请了外援。毛爷爷说,“中国无产阶级要取得胜利,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所以老鲍也巩固和壮大了自己的统一战线,力求一举击垮复行科技。老鲍这么做,符合他一贯高举毛爷爷思想伟大旗帜奋勇前进的作风。… 深更半夜的,不聊天也很无聊,结果方自归跟几个民工越聊越多,知道了老鲍雇这些民工闹事,一天给一百五十块钱,比在工地上干活儿略高一些。 想起十八年前自己上大学的生活费是一个月一百块,而人民币对美元在这期间还是升值的,方自归暗暗感叹,这几年中国人均gdp的增长,在国际市场上真的是高举毛爷爷思想伟大旗帜奋勇前进。 “我们公司做的产品叫吻合器。”方自归一看形势在好转,开始从产品端入手来说明自己不是黑心老板,“我们的产品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所以产品的质量,生产的环境,都有很高的要求。手术的时候,我们的产品会跟病人的胃啊,肠啊,肺啊,甚至心脏啊等等人体组织直接接触的,那我们必须要保证医疗级的洁净度。但我们现在造起来的这个厂房,随便刮一刮地板就起灰,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非常严重的质量问题。这样的环境里面,不能生产医疗器械……” 现场气氛逐渐发生了转变,后来,竟然出现了一个让方自归也觉得挺有趣的场面,就是整个房间里,变成只有小鲍一直保持一种跟自己对立的亢奋状态,而其他民工的态度都软下来了。 “老板,我们这么多人围着你,你也不害怕?”一个民工问。 “兄弟,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去救灾,满街都是尸体我都没怕,睡在尸体边上我都没怕,我会怕这个?”方自归平静地说。 “你去地震灾区救过灾啊?” “五月十二号地震,五月十三号我就到了青川。” …… 几个四川籍的民工立即有些感动了。 民工们看方自归的样子,既没有穿金戴银,衣着也很朴素,手腕上戴一块几十块钱的电子表,说话也文质彬彬,实在缺乏黑心老板的强大气场。现在知道方自归居然去灾区救过灾,心理上,更加对方自归黑心老板的假设和人设产生了动摇。 方自归终于一步一步,把阶级矛盾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再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普通生活矛盾。后来,有个四川民工还给一天没喝水的方自归给了一瓶矿泉水,缓解了一下普通生活矛盾。 夜深了,方自归意识到老鲍在场外运筹帷幄,看来是拿不到钱就绝不放人的。既然老鲍要打持久战,方自归于是开始使用佛法六度之精进。 民工们搬砖还行,熬夜还真不是方自归的对手,特别跟精进状态下的方自归熬。随着时间的推移,民工一个个哈欠连天,而方自归虽然脖子和衣领上都是干了的血迹,却神志清醒,精神抖擞。 因为平常工作繁忙,方自归睡眠时间很短,但他在哪儿都能睡,也哪种姿势都能睡,而且一入睡就是深度睡眠。以前工作中需要熬夜时,方自归可以整夜保持清醒,民工们则非常缺少这种修炼。虽然在云儿的压力下,结婚后的方自归几乎没机会熬夜了,但熬夜的雄风犹存。 方自归就在清醒的状态中,在那些迷迷糊糊的民工们的包围中,看到了阳光从扯掉了窗帘的窗户透了进来。 阳光照进来不久,方自归就清清楚楚地听到,楼下传来了警笛的长鸣。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88. 擒贼擒王 复行科技总部办公室里的灰色地毯上,a4大小的白色纸张撒得到处都是。浅咖啡色的办公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电脑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一个办公桌矮柜的忘记上锁的抽屉被拉开了,完全伸出来的抽屉露出白色的侧板,远看好像一只伸出来乞讨的手。最奇特的,就是这个容纳了几十人的办公室,一时间鸦雀无声。 安静中,母司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民工人多,而母司一行五人身后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许多民工却露出害怕的眼神,没人敢说一句话,整个办公室就像一个沉默的阵地。 沉默中,海亮说话了:“你们闹了这么多天,玩得很开心是吧?” 小七说:“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继续闹的,等一下后果很严重。” 海亮怒吼一声:“赶快滚!!!” 静止中的办公室动了起来,民工们骚动起来,这个微观世界开始恢复正常,一会儿工夫,这群民工差不多走掉了一半。 看见还有十几个民工站着不动,海亮说:“我数十个数,如果我数完,你们还有人在办公室里,我就动手了。十,九,八……” 站在海亮身边的小七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和肩颈,好像在做战斗前的准备。 海亮自顾自地不快不慢地继续数数:“六,五,四……” 民工们再次动了起来,纷纷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母司觉得就像看戏一样,五个人就这样震慑住了几十个人。 “一!”海亮大喝一声,倒计时结束了。 民工们干活手脚挺麻利,逃跑时手脚也不慢,此时,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民工了。母司定睛一看,最后剩下的三人中,为首的正是包工头的侄子小鲍。 小七走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扇在小鲍脸上,接着一个迅捷的擒拿手,就把小鲍按在了地上…… 另外两个民工站在边上根本就不敢动。 小鲍趴在地上哼哼,时不时穿插一声哀嚎。 方自归那次被民工群殴,被小鲍用螺丝刀划伤下巴流了血都没哀嚎一声,可见大家不能小看读书人不断提升的文化修养和抗揍能力。 只剩下三个民工,真是就不用怎么样了。最后三个人把三个民工的脑袋一按,押到写字楼下,一人屁股上踹一脚,把他们放了。 三个民工做事情毫不含糊,挨了一脚以后,拔腿就跑,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马路的拐角处。 母司看着三个民工一溜烟跑出去的背影,产生了一丝留恋,感到欣慰、惊讶又意犹未尽。母司没想到,a计划只执行了一小部分,行动就结束了,花了很多时间做准备的b计划和c计划全没用上……看来,这次余量留得是大了一些。 非常遗憾的是,老鲍这天没来复行的办公室。这种事,母司也不能事先正式通知老鲍让他务必来一趟。民工来闹事,老鲍是偶尔才来视察一下,他通常比较喜欢运筹帷幄,采取行动这天就没把他拿住。… 母司回到办公室检查了一下,虽然办公室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倒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破坏。这时,海亮对母司说:“梁总,没遇到包工头,这事情没做彻底。” 小七道:“必须把包工头打服了,才能防止他们卷土重来,才能真正搞定这件事情。” 看来,还是海亮和小七经验更丰富,母司一听有道理,说:“那二位看应该怎么办?” 海亮道:“擒贼擒王。马上去找包工头,免得留后遗症。” 小七问:“梁总,你知道包工头住哪儿吗?” 母司道:“他平常都跟民工们一起住在工地上。” 海亮说:“好,我们现在去工地。” 宜当剩勇追穷寇,三人商量好,母司便开车带海亮和小七去工地上找老鲍。 车开到半路,母司想想,突然觉得有点儿问题,说:“海亮,小七,工地上一大帮民工,我们就三个人过去,人是不是少了一点?” 母司觉得,余量太大了不好,胆量太大了好像也不好。 海亮笑道:“这种事儿我们见得多了。这些农民都是些乌合之众,真打起来,没两下就能给打趴下。” 小七说:“梁总,您根本不用怕。” 既然这么说,江湖人称“豹版”的母司自然不能怂,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豹版就开车继续往工地去。 三人来到工地,整个工地都静悄悄的。 母司把车开到民工住的板房旁边,三人下车,走到第一间板房,海亮上去就是一脚,“咣”的一声,把门踹开了。 这间板房里,果然有几个民工坐在床铺上,全都安安静静的,没人敢说话。 “老鲍在不在?”母司问。 “不在。”一个民工弱弱地说。 三人到第二间板房,又是“咣”的一脚,门被踹开了…… 母司第一次知道,首席保镖原来是喜欢用脚开门的,可惜用这么霸 ^0^一秒记住【】 气的开门方式打开了这排板房的每一扇门,却仍然找不到老鲍的踪影。看来,深谙毛爷爷思想的老鲍,现在开始采取“敌进我退”的方针了。 找来找去找不到老鲍,母司三人也只好走人。 母司开车一到工地大门口,大吃了一惊,只见门口大铁门紧闭,门前站着手拿撬棒、铁锨、锄头、钢筋的几十个民工,没有一个民工的手里是空着的。 母司一下就感觉到紧张了。长这么大,母司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我们被包围了。”母司说,“要不,我开车冲过去。我这辆牧马人,前保险杠是钢制的,肯定能把大门撞开。” “不用,梁总。”海亮的声音很镇定,“你不用慌,这种情况我们能处理。你就坐在车上,无论如何不下车,万一出现我和小七不能应付的情况,你再开车往外冲。” 就在母司惊讶的目光中,海亮和小七赤手空拳下了车。 下车后的海亮和小七在车前活动了一下,然后把腰间的皮带抽了出来。 两位保镖把皮带做成一个套,就迎着那几十个手执铁器的民工走去,很默契很放松地向前走。 更加让母司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当海亮与小七与那群民工的距离很接近时,民工的阵型竟然开始往后退。 终于,在那群民工后退了几步以后,有个民工“啊”地大叫了一声,抡着撬棒冲了上来。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89. 恶有恶报 复行工厂建筑工地出入口的蓝色大铁门,紧紧地关着,门面上有白色油漆喷涂的一排字:建南集团一公司。铁门两侧的蓝色立柱上各写了四个白色的大字,一边是“品质第一”,一边是“以人为本”,让后来出了大门的母司觉得非常讽刺。 春日的早晨,白云和蓝天平静地交融在一起,白色大字和蓝色铁门也看似平静地交融在一起,而在这道封闭了出口的铁门后,打斗已经开始了。 那根抡过来的撬棒带着风声直奔小七的头部,小七熟练地向后一退,抡空了。民工提起撬棒又抡了第二下,小七一闪身,又躲了过去。当民工准备要抡第三下时,他重心不稳了,毕竟撬棒有些分量,他又太发力,露出一个破绽,小七一脚就踹在那民工的肋部,民工当时就被踹翻在地。 民工倒地后打了几个滚,撬棒飞了出去,落在已经硬化过的路面上“邦邦”直响。海亮走上前去,轻松地把那根撬棒捡起来。 海亮舞了一下撬棒,虎虎生风,然后他向前走几步,淡淡地问那帮民工:“还有谁要上?” 沉默片刻后,终于一个拿着铁锨的民工冲上前来,结果这个根本没有战斗力,那铁锨只抡了一下,就被海亮的撬棒打落在地,然后海亮反手一巴掌,把那民工扇到一边儿去了。 那挨了一巴掌的民工一个趔趄,并没有倒地,海**上前一步,那民工撒腿就跑,海亮愣了一下,就在后面追起来,两人竟然就在院子里搞起了追逐赛。 海亮宜将剩勇追穷寇,民工绝不沽名学霸王,海亮竟然追不上那绝不向霸王学习的民工,因为海亮手里提着一根撬棒,属于负重跑。最后,还是那民工更熟悉地形,跑到一处围墙有缺口的地方,钻出去逃走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另外几十个手握铁器的民工就在那儿看着,竟然没一个人敢动。 这两个人还真是可以啊!母司心里感叹。 母司此时的心情放松了下来,觉得眼前这出戏有意思起来,想不到功夫片演着演着,海亮和一个民工在院子里跑圈,还演成了喜剧片。而这个时候,刚才那个被小七踹翻在地的人,竟然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海亮走回来的时候喘着气,他走到那帮还握着武器的民工面前,把铁棍往地上一杵,瞪着那些人,好像是想说:你们要跟我赛跑我可不跑了,你们喜欢跑自己跑去吧。你们这些糟糕的三流建筑工人,气死我了,下一个三流建筑工人! 海亮喘过气来后,看面前那帮人没动静,吼了一嗓子:“到底上不上?!” 民工们此时已经感受到专业差距了,全都握着兵器一动不动。 母司坐在车里在心里推演了一番,觉得这几十个民工要是举着兵器一起冲上来,海亮和小七不见得能抵挡得住,可是冲在前面的几个人,肯定非死即残。而民工心里大概做着类似的推演,导致几十个人中,没人愿意首先冲出来,就好像博弈学里那个着名的“民工的困境”……哦不,囚徒的困境……因为每个囚徒都考虑个人的利益最大化,于是民工的集体利益就被输掉了,综合实力占优的民工团队,反而陷入了困境。 … 民工们既不愿意冲上来,也不愿意说话,海亮等了一会儿,就走回到车边,对摇下车窗的母司说:“他们服了。梁总,要不你出来讲几句话。” 既然这么大一帮民工已经处于“民工的困境”当中,母司就敢下车了。母司下了车,边向前走边琢磨说什么好,觉得有点儿伤脑筋。来之前,母司真的没有准备演讲稿,因为来这里的初心是抓老鲍,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发表群众演说的机会。发表群众演说,绝对是在a计划、b计划、c计划当中全都没有的,只是海亮和小七盛情难却,母司只好站在那群民工面前想了想,随便说几句。 “我呢,真的不希望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跟着老鲍,工程没有干好,还到我们公司捣乱,实在是太过分,那我们只能采取行动。我听说,你们来我们公司胡闹也是被迫的,你们来了,还能每天领个一百五十块钱,啊……对不对?今天......我在这里宣布,谁承诺以后不来胡闹的,我给他发两百块一天!” 此处应有掌声,但当时鼓掌的民工一个都没有,几十双目光呆滞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母司,搞得母司有点儿尴尬……这就是事先不准备演讲稿的不妥之处。 “咳咳,”母司咳嗽了两声,觉得在这么尴尬的公共场合,有必要再补充几句,“咱们就打打贸易战,别真的动刀动枪。其实我今天来啊,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来找老鲍的,你们真就别往上冲,到时候伤筋动骨的,像那个躺在地上的兄弟,现在都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多不好,是吧?” 不管怎样,虽然没有掌声,母司还是完成了他的即兴演讲,民工也让开了一条路。 回公司的路上,母司就接到了老鲍的电话。老鲍在电话中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我三部卡车,两百个人,今天非踏平你们公司!” 母司问:“你几点过来?” ^0^一秒记住【】 “晚上八点!” “好,我等着你。” “到时候你别走,走了你就是乌龟养的婊子养的……” 老鲍骂骂咧咧地算是跟母司约好了架。 听说老鲍要率领两百个人踏平复行科技,海亮对母司说:“他肯定不敢来。” 母司觉得,余量还是比胆量稳妥一些,上午要不是出现了“民工的困境”,自己今天可能就要折在工地上了,于是说:“我们还是准备一下吧。” 小七笑道:“不要紧的,梁总,包工头虚张声势吓唬你的,他们应该不敢再来了。我们谁都不用叫。” 既然这么说,江湖人称“豹版”的母司自然不能怂,虽然母司心里还是有点儿没底。 母司三人吃过晚饭,就等在办公室里,等到八点,传说中的那两百个人果然连影子都没有。 看来,道上的事情,还是道上的人预测得比较准确。 … 等到八点半,母司主动打电话给老鲍,手机一通母司就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人呢?” 老鲍的嘴还是很硬,“你等着,马上就到!” 等到九点,老鲍和他的两百个人还是没出现,母司又一个电话打过去,老鲍的嘴继续硬,骂骂咧咧地说就到了。 然而,等到十点老鲍和他的两百个人也还是没来。 这次,老鲍的手机一通,海亮直接就在手机里开骂:“你他妈了个逼人呢?老子从七点等到十点,你他妈的在哪儿?……他妈的还跟老子叫板,老子抓住你,看老子不把你揍得连你妈都不认识——” 老鲍把电话掐了,都没有等海亮在电话里完成他慷慨激昂的演讲。 母司马上再拨老鲍的手机,老鲍关机了。 第二天上午,母司和海亮等人等在复行办公室,而那帮民工果然没有再出现,而毛爷爷说,敌退我进,敌疲我打,等到十点多钟没什么动静,母司与两个保镖杀个回马枪,再去工地找老鲍。 这一次,还是没找到老鲍,但找到了小鲍,这回马枪还是没有白杀。小七叫板房里的其他几个民工离开,那几个民工就乖乖地走了,于是,一脸惊恐的小鲍被三个人逼到了板房的角落里。 小七把小鲍的脖子一夹,“老鲍在哪儿?” 小鲍说:“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好好说,不然今天就跟你没完了。” “确实不知道啊!” ...... 小七一顿操作,最后问:“所以你考虑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好,现在我问你,人在哪儿?” 小鲍终于带着哭腔回答:“在昆山……” 母司开车,海亮和小七押着小鲍,另外后面还跟了一台车,两台车直扑昆山。 在一个出租屋内,老鲍被抓住了。 抓住老鲍的时候,怒气冲冲的母司说了一句:“老鲍,你竟敢伤我的兄弟。”,紧接着,老鲍的鼻子就挨了重重一拳。 母司没练过散打,但母司的王八拳如果倾尽全力的话,李小龙的鼻梁骨也受不了啊。老鲍一声惨叫......这业报,都没有等到下一世,连下一月都没等到,就在现世报的老鲍身上还了愿。这因果,这佛祖好不容易总结出来的自然规律,果然没什么差错。 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的母司还要再打,被海亮拉住了。海亮说:“梁总,后面就没你的事了。” 小七说:“梁总,你先坐另外一辆车回苏州吧,办完事我去你们公司跟你会合。” 母司想到专业的事情确实需要专业的人做,就点点头,先走了。 海亮和小七开车把老鲍带到荒郊野外,拖下车就是一顿暴揍。老鲍和小鲍是业余的狠,而海亮和小七是那种专业的狠,老鲍又没有修习过佛法六度,所以只一会儿工夫,老鲍就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海亮问:“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海亮打断老鲍的求饶,“我最后跟你明确一下,从今天起,叫你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在人家公司门口消失,彻底消失,不然……” 亲,本章已完,祝您阅读愉快!^0^ 90. 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 上班时间,复行科技总部办公室门外静悄悄的,玻璃门开着,门口摆了一个小茶桌,海亮和小七面对面坐着喝茶。 前台新换上去的玻璃背景墙上,公司标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黑色的for和红色的sun,看起来都有一种崭新的鲜艳。办公室内白色的灯光和走廊里黄色的灯光,共同将门口茶桌上茶盅里的茶汤,染成了有些金黄色的奇妙色调。 母司觉得,民工们应该不敢再来闹事,可海亮和小七这个月已经被包月了,母司就让他俩平时坐在公司门口喝茶。快过年了,两个保镖在高科技公司的门口喝茶,就像传统的中国人过年时在大门上贴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意思是“妖魔鬼怪请绕行”,还是能让老鲍那种人,认识到“井水不犯河水”的重要性。 这两个门神是立体的,威慑作用也非常立体。自从这两个立体的门神教训过立体的老鲍,复行公司门口就再也没出现过闹事的民工。有一天,前台小姑娘告诉母司,这段时间是看到有人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张望,但一看到海亮和小七在门口喝茶,转身就走了。 人民内部矛盾解决了,接下来,还是应该专注于打倒美帝。在方自归的办公室里,母司与方自归商量后续的工作,说:“我的意思,先把建厂的事情放一放。这就好像下围棋,在一个地方难解的时候,就不要下了,到别的地方下,往往下着下着,难解的这块地方又会出现转机。” 方自归一想,当年毛爷爷在瑞金下围棋下不下去了,不就是大老远走了两万五千里到延安接着下,最后还把全国一盘棋下赢了不是?可是方自归又一转念,沉吟道:“如果没有新厂,按照现在的发展势头,大概一年以后,我们就要面对产能不足的问题。” “我建议,先通过内部挖潜的方式来增加产能。比如说,把现有的两条流水线改造成u形线,改成全站立式作业,凳子全拿掉,就能够腾出些地方。非常时期,再把精益生产拿出来玩玩。” 当年,方自归和母司都搞过精益生产,精益生产理念在毛爷爷思想的加持下,能够优化现有的工厂布局和生产线,短期内应该能够满足销售的增长。但方自归想得更长远些,说:“内部挖潜,只能解决短期的问题。” “再不济,我们在现在车间楼上再租一个车间好了。总之,造房子的事情,现在是个死结,我们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要做,暂时就不要在造房子的泥潭里打滚了。” 方自归想想,复行正在高速发展,公司的主要精力,是不应该花在野蛮的建筑业上,于是点点头道:“好吧,造厂房的事情先放一放。” “我在想呢,如果产能特别紧张了,实在不行,能不能让车间三班倒?” 方自归摇摇头,“这不行,医疗器械行业基本上没有做夜班的。毕竟产品风险要高一些。” “加班,或者做两班,这应该没问题吧?” 中国工人对加班的热爱,方自归是领教过的,加班和做两班肯定可行。最后方自归和母司一番商议,达成了共识,决定把建厂的事情暂时放下。 然而让母司没想到的是,建厂都暂时不建了,方自归居然还惦记着工地上的那帮民工。 “眼看快过年了,我的意思,除老鲍和小鲍以外,给那些民工每人发个六千块钱,让他们能回家好好过个年。”方自归说。 母司惊讶极了,小眼睛瞪得溜圆,嚷道:“这帮王八蛋还打过你啊!克多!还给他们钱?我给他们一嘴巴子!” “母司,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讲道理——” “我很难不激动啊!” “其实这些民工,也挺可怜的。” “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乌合之众,可怜什么可怜?” “其实这些民工做我们这个项目,平时就领一点生活费,就指望年底结算工钱好回家过年,否则都没脸回家。那天晚上我被他们扣押,几个民工自己聊天我也听出来了,我们这个项目大概被转包了几次,所以我们以前付给建南一公司的钱,除了买材料以外,就不知道是转包过程中的那个环节把钱截留了,他们干了大半年真没领到什么钱。” “这么差的质量,也是这帮人做出来的,我看他们是一点儿都不可怜,只有可恨!” “质量没做好,主要还是管理和管理者的问题。我们的项目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首要责任是建南一公司,其次是包工头。” “就算弄成现在这个烂摊子不是那些民工的责任,我们也没责任另外付钱给他们回家过年啊。” “这些工人给我们造厂房,也算一种缘分,就算我们怀着悲悯之心,给他们一点人道主义帮助。你看,公司现在也不缺钱,我们员工年底拿双薪,过完年还有年终奖,我们给民工们过年发点红包,对他们来说是雪中送炭,我们就当做了一次公益,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时的复行,钱确实不紧张了。 一零年复行的海外销售比零九年增加了一倍多,超额完成任务,也正是看到复行海外销售的流水非常好,一家银行最近给了复行三千万人民币的授信。美中不足的,是国内销售没有达到一个亿人民币的目标,只做了四千七百多万。 前一年是复行第一年开拓国内市场,当初母司自己定的国内销售目标就是四五千万,是翠西自己把目标提高到一个亿,所以国内销售没达标,翠西面子上很挂不住。不过,母司也没有因为没达标给翠西压力,觉得翠西这种自我驱动型的职业经理人,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就很大,不用给她额外的压力了。而本来就很勤奋的翠西,确实在新的一年里更加勤奋了。 但母司对那些民工非常讨厌,说:“给员工发年终奖,是因为他们为公司做出了贡献,而那些民工来我们公司捣乱,还打过你,难道我们要发红包给这些杂种?” 方自归平静地说:“别人要造恶业,甚至在我身上造恶业,那是别人的事情,他们自有相应的果报。比如说老鲍,他已经得到相应的果报了。而我只管造善业,我只管做善事。” 老鲍这次造业,业力的功率比较大,所以是现世报。如果拿老鲍挨揍与监理挨揍对比,老鲍更惨一些,因为老鲍功率大,要算上比较高的利率。好在,老鲍还报还得相当迅捷,按照会计学公式计算利息,利率乘以时间,利息还不是特别高。所以,如果老鲍回到家中韬光养晦,修生养息,相信几周后是能够恢复到出厂设置的。 然而母司摇摇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然而方自归点点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母司疑惑地睁大他的小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众生碰到不好的果,比如子女学习成绩本来很好,却没考上211,众生就垂头丧气,碰到好的果,比如跳槽后薪水涨了30%,众生就洋洋得意。而菩萨是不管碰到怎样的果,比如菩萨在自己家门口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比如菩萨炒股票连炒了几个涨停板,都是不悲不喜,淡然处之,接受一切。” “菩萨这种骚操作……为什么跟一般人不一样呢?” “因为‘因’有三性,就是善性、恶性、不善不恶性。而‘果’只有一性,就是不善不恶。为什么果是不善不恶?因为一切已经发生的果,都是过去的种子在后来的某个时间成熟后,必然会发生的。你得苦果,是因为过去你种了恶因,你得乐果,是因为你过去种了善因,然后‘果’到了一定时间是自动发生的,是没有善恶的。菩萨知道关注‘果’毫无用处,要在‘因’上下功夫才有未来的好果子吃,而众生没有这种智慧,往往就盯着眼前的果,却不知道现在就要只种善因。菩萨就是把握当下,不计较已经发生的事情。民工闹事已经结束了,果已经呈现了,所以我也不计较过去。” “那我们请海亮他们摆平这件事,不是以暴制暴,也是恶的吗?” “非也。止恶也是行善。我们不能因为几个小人,影响我们实业报国的大计。而且请海亮他们,是我们实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那时果还没有呈现,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随波逐流。这正是所谓: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母司觉得,还是从他比较熟悉的历史学着手讨论这个问题,说:“你给这帮王八蛋发钱,简直就是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方自归微笑道:“没错。不过,以前的时代还需要曹操,但是未来的时代,越来越不需要曹操了。” “何以见得?” “就拿我们公司举例。我们当初做吻合器时,还被那些山寨厂的小老板们嘲笑,但是现在我们的发展明显比他们要好,还有零六年成立的那一大堆吻合器山寨小厂,现在还活着的不到一半,而我们越来越具备本行业领军企业的气质。可是我们管理企业,何尝用过什么阴谋诡计?我们一开始,就说我们要创办一家有益于国家有益于社会的企业,我们要‘守正’。内部,我们讲公正、公平、透明。外部,我们讲守法、诚信、共赢,这里就没有阴谋诡计的位置。而宏观上看,你看大国与大国的关系,在这个已经有了洲际核导弹的时代,长期和平才是未来世界的发展方向,我们还需要冷兵器时代的曹操来指导人生吗?” “目前来说,曹操的那一套也许偶尔还是要用一下。” “当然,现在还在过渡期,可是我们已经可以根据现实预测未来的样貌。现在是资讯发达,武器发达,尔虞我诈、刀兵相向的时代正在过去,正大光明的时代正在到来。” 方自归有这么雄厚的理论基础,最后母司就不跟方自归争了。 两天后,方自归拎着一个装了三十万现金的口袋,在母司、海亮和小七的陪同下到工地上给民工发钱。去工地的路上,方自归摸着装钱的口袋一琢磨,自己这个思路……不正是布施吗?被民工团团围住的那一夜,自己用了佛法六度的忍辱、持戒、般若、禅定和精进,现在又将面对这群民工,马上要用到布施了,得,为了应付这么一件烂事,佛法六度凑齐了。 而方自归早前就做过科学的评估,佛法六度比降龙十八掌的功率更大,方自归这次造善业的功率也确实比较大,民工们大为意外大为感动,就有民工签完字按完手印领完钱,“扑通”一声,跪在了方自归面前。 91. 隐形的冠军 飞往bj的飞机猛然离开了地面,坐在飞机里的云儿,看见连接浦东机场的高架桥上车水马龙,桥下的水面上倒映着白云覆盖的蓝天,在这个刚刚过了春节的大地上,农田里又生出富有生命力的黄绿色嫩芽,阳光下,有片土地就好像穿上了一身金色的铠甲。 飞机外面很快就变成一个铺满了云朵的白色世界,云儿收回穿过舷窗的视线,对坐在身旁的方自归说:“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起飞的这样一架飞机里。” 方自归微笑着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记得我们已经在华北上空了。感谢航空公司那次把你身旁的座位安排给我,和你聊着天,感觉一会儿就到法兰克福了。” 云儿微微一笑,“所以你出差要带着我啊。” 这次去bj出差,方自归主要是去参加央视的一个访谈节目。最近一段时间,想采访复行科技的媒体多了起来,但方自归对于采访的邀约一概予以拒绝,可这次是专利总局柏局长力邀方自归参加节目,方自归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本来说好抛头露面全由母司负责去抛,但这个访谈节目的主题是关于研发和自主创新的,这不是母司熟悉的领域,复行科技的恩人柏局长点名要方自归参加,方自归只好不情愿地上一回央视。 跟小时候相反,方自归对在台上抛头露面没有兴趣。因为首先,复行做的不是手机、洗发水之类的东西,不需要做广告不需要广大消费者知道,复行的目标是成为行业内的隐形冠军,管理层当然没必要浪费时间抛头露面。其次,云儿对于方自归的低调内敛非常支持,云儿根据方自归发现的“基因延续论”,早就想明白了,已经有自己帮方自归延续基因,方自归就没必要在外面孔雀开屏了。并且,此时的方自归已经懂得了佛经上说的“无住相布施”,也就是大致等于“做好事没必要留名”的道理。所以,方自归于公于私于佛,都不愿在公众场合表现自我,那是跟他小学中学大学时,喜欢在台上人来疯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了。 “那本关于华为的书看完了吗?”方自归问云儿。 “看完了。” “那你给我分享一下。” “华为已经是世界第二大通信设备制造商,并且在未来一两年内很可能成为世界第一。” “哇噻!” “所以最近关于华为的报道在媒体上很多啊,但是华为创始人任总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这一点你要向人家学习。” “这一点我跟人家差不多吧。我也不愿意接受采访啊,这次是——” “还有一点你跟任总有点儿像。” “哪一点?” “任总年轻的时候是学毛选标兵,任总还说毛爷爷是他的创业导师……” 云儿介绍下去,方自归听着听着,心里不禁感叹:哇噻,任总简直是毛爷爷plus啊!搞了半天,华为和复行有点儿像,都是在毛爷爷光辉思想指引下乘风破浪、奋勇前进的。 等云儿把华为与毛爷爷的缘分介绍完,方自归说:“记得我们大四那年,大成腰里别着摩托罗拉bp机在校园里晃悠,甚至能产生光宗耀祖的效果,谁能想到才过了十几年,摩托罗拉就拉朽摧枯了。而那时没人听说过的华为,马上要成为世界第一了。” “这说明华为确实值得大家学习。” “真的既让人惊讶又让人钦佩。” 方自归的惊讶和钦佩,肯定比一般消费者更多一些。方自归创业七年,尚未感觉到七年之痒,但早已感觉到与国际巨头直接竞争是多么的艰难。华为八十年代末小作坊起家,这小厮是在高科技领域,而不是做衣服做鞋之类的行业,奋斗了二十年,竟然就能打败朗讯、北电、诺基亚、西门子、阿尔卡特、摩托罗拉这一干百年老店式的跨国公司,如今前面只剩下一家爱立信了,方自归就感觉到……华为的每一台服务器里恐怕都包罗万象啊! “华为在管理上有什么特色,你给我总结一下。” “华为坚持不上市,因为华为不希望被股市、股民还有监管机构等外部因素干扰。” “嗯,这一点值得参考。还有呢?” “另外一个很大的特色,就是华为的全员持股。” “哦?他们怎么弄的?” 云儿便一二三四地介绍起来。 方自归看网上的各种新闻,感觉这几年最激励大家奋勇前进的不是雷风叔叔,而是股份。听完云儿的介绍,方自归才知道华为在股权激励上早有布局,于是说:“我们也打算做一次管理创新的尝试,这个尝试跟股权激励也相关。” 云儿问:“怎样的管理创新?” “就是我们马上要举办的内部创业大赛。年前那个事情把大家都搞得有些郁闷,过完年正好我们通过这个创业大赛提振一下士气。我们想把这个事情弄得很好玩,又能够更加创新地让员工分享企业发展的红利。” “既然是比赛,那是谁跟谁比呢?” “各创业小组之间pk。各小组,由公司员工自由组合产生,可以跨部门,也可以不跨部门,完全自愿组合。但是销售部的销售员和销售经理除外。” “怎么个比法呢?” “我们公司新启动了一项目,创业大赛的第一名,将成项目的投资人和经营者,这种玩法,要求创业团队每个成员真正掏出现金进行投资,当然,公司也将配套地投入资金和技术支持,帮助创业团队创业成功,获得分红。” “创业团队根据什么分红呢?” “根据我们所谓的‘项目股份’。项目股份的划分,根据创业团队每个人的实际投资额比例,投得多股份自然就多,而创业团队每个人都必须投,这样他们才真正有做股东的感觉。” “如此说来,这项目必须有一个单独的损益表,才能计算分红。” “没错。” “这样是不是太复杂。” “并不复杂,因为我们的每一条产品线本来都有一个损益表,新项目加进来,无非用同样的会计原则算出利润罢了。” 方自归和云儿聊着天,bj很快就到了。 经过婚后几个月的磨合期,方自归和云儿各有妥协。这次云儿跟方自归来bj,也算妥协的产物。 方自归说服云儿生完两个娃以后才出去工作,云儿说服方自归出差带着自己,只要自己想跟着去。方自归说服云儿重新戴上了眼镜,因为云儿老是戴隐形眼镜有一次角膜发了炎,而云儿说服方自归每周至少去两次健身房,因为方自归老是加班的工作方式云儿觉得不够健康。而夫妻俩除了妥协,也有互补,方自归喜欢看书却没时间看书,嗜书如命的云儿有时间看书,所以云儿每看完一本书,都会跟方自归分享书里她自己提炼的精髓,所以他们俩才比翼双飞,在飞机里讨论华为的故事。 下午,方自归和云儿如约到了录制节目的现场。 央视的这个访谈节目,在全国找了三家单位参加,一家是国企,一家是大学,一家是民企,都是在自主创新上做得比较有特色的。节目开始录制后,三位受访嘉宾围主持人而坐,观众席上还坐着一百多位观众,这里面也坐着云儿。时间一到,主持人就与受访嘉宾一问一答,做起节目来。 主持人首先采访来自大学的代表,说:“崔教授,您做为专利持有者,今年创造了中国的一个专利转让费纪录。” “对。十亿人民币。”崔教授笑得比较灿烂。 十个亿,教授是应该沧海一声笑,或者沧海笑一声了。 “您转让的是一种什么技术?” “一种环保的高分子塑料材料……” 方自归听着身边的教授侃侃而谈,想起身边的另一位央企老总是做大国重器的,突然觉得,这个节目应该请华为代表民企参加访谈才对,怎么柏局长非要拉我来呢?对了,云儿说任总从不接受采访……任总这种大格局的人,想必也懂“无住相布施”和“基因延续论”的,况且华为做的行业,也只需要做隐形冠军,任总于公于私于佛都不必做秀…… 几年后,华为大举进入手机之类的终端消费者市场,华为消费者事业部的总裁才经常在电视上孔雀开屏,而此时的华为还没这个必要。 “方总,您穿得很随便啊。”主持人笑着说。 “哦。”方自归还在开小差,没注意主持人已经调转枪头,奔着自己来了。 参加节目的大学教授和国企老总都西装革履的,方自归穿一件夹克衫,显得有些另类。 方自归以为,研发和送外卖一样,都是集万般脑力与一身的,衣服给身体带来的累赘应该越少越好,而西装是各种累赘之集大成者,方自归不喜欢。按照“无住相布施”的道理,方自归就觉得,几百块钱的夹克衫,只要干干净净,就已经足够在上亮相了。 主持人这时说:“复行成立仅七年多的时间,在医疗吻合器领域拥有的专利数量,就已经超过了历史悠久的跨国公司。方总,您能不能简单分享一下复行的创新之路?” 92. 艰难的创新 一圈可伸缩的光源,像蜘蛛脚似的从高高的天花板上伸下来,把椭圆形的演播间照得雪亮。参加访谈节目的四人身后的以红色为主色调的背景墙上,投影着“自主创新,为时代喝彩!”这么一排字,“创新”和“时代”这四个字经过放大,显得非常醒目。 数字摄影机取景器的白色方框里,演播间内的全景慢慢变成了方自归一个人的特写。 然而方自归刻意地微微低着头,因为下巴上的那个伤还没有完全长好。方自归觉得,自己这条疤不应该登这样的大雅之堂,现在来都来了,为了在不小心看到自己的全国电视观众面前留下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印象,为了不降低人家的收视率,只好人在镜头前,不得不低头。 演播间外的巨型屏幕上的方自归说了起来:“自主创新,对我们来说是一条荆棘之路。国内最早做医疗吻合器的一批企业就在江苏,我们想进入这个领域的时候,希望与这些企业合作,我们跟每一家都谈过,说我们要搞自主创新,谁知道我们被所有的这些同行嘲笑……” 方自归娓娓道来,首先简单地讲了讲复行科技在自主创新这条道路上的坎坷。 主持人说:“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非常不容易,因为大多数人会中途放弃。另外重要的是,您做这件事很快乐。” 方自归低着头说:“最近公司里有两件事是我主要在做的,一个是我的那些试验,跟研发方式有关的,跟商业模式有关的,我都在做尝试,看能不能找到改变的方式。另外一块,就是让公司的日常工作变得更有趣。不是传统的那种制定计划,执行,检查,然后再争论,再评估,再去……我觉得这个时代要加娱乐元素进去,让整个过程变得好玩,在玩的过程当中,让员工自发自愿地被驱动。” “这样员工们的潜能就能被调动到一个很高的水平。” “然后整个事情又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儿。” “有哪些意义呢?” “比如说我们这个领域,吻合器是手术里头非常大的一块成本,对很多病人来说,是支付不起的。中国为什么到现在使用量还不高,就是用不起,很多医保也不进。我们进来这个市场,我们想的是把市场从国际巨头手里切换过来,在产品上进行创新,大幅地降低成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降成本。传统降成本,靠规模化,靠供应链的优化。我们想的是,用创新的办法,用创新的技术,甚至改变手术的术式,去实现成本的大幅度降低。这是我们所关注的。” “所以这件事有很大的社会价值。” “对。为此我们不但要进行产品创新,还要进行管理创新。我们马上就要举办第一次内部创业大赛,打算借一个新产品启动的机会,选出我们的第一支特种部队,让这支特种部队以一种创业者的状态,去管理这个新项目,去分享这个项目的盈利。这是我们管理创新的一个新的尝试。” 主持人笑道:“复行科技的专利数量在这个行业排名第一,是不是我们的工程师都非常聪明?” 方自归沉默了几秒钟,头更低了,“其实,我们曾经自以为我们非常聪明,可是后来,我们真的不觉得我们聪明。” 主持人露出意外的表情,“为什么呢?” “如果你拿着自己的产品敲开第一个客户的门,客户说no,然后你敲开第二个客户的门,客户也说no,然后你敲开第三个客户的门,客户还是说no,接下来你每天都去敲新客户的门,可是客户每天都对你说一个大大的‘no’,就这样天天说连续说了几年,你就再也不会自以为聪明了。这就是我们团队的亲身感受。” 主持人感叹:“在某一个阶段,这些出海的做自主创新的中国科技企业确实是太难了。” “我们带着我们的第一个样品,去德国参加世界最大医疗器械展的时候,居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好评,我们也真没想到,那时我们真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正因为自以为聪明,参展回来后,我们马上建了工厂,拿了认证,发展了欧洲的代理商。可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自主创新的产品在欧洲却一个都卖不掉。最绝望的时候,公司另外一个创始人甚至说,在这个行业里,我们简直就是……傻瓜一样的存在。” “可你们后来还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情绪有些激动起来的方自归忘了自己的伤疤,抬起头,又点了点头,“对。我觉得,这个时代有点儿奇特,真的甚至有点儿奇葩。” “您觉得这个时代奇特在什么地方呢?” “在于,并不是非常非常聪明的人会成功,当然是有这样的成功,可它同时也给了另外一种人一些机会。什么样的呢?我们自己后来总结了三句话,就是:简单相信,傻傻坚持,笨笨前行。” 主持人露出了笑容,“方总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三句话?” “就是,我觉得我就要做这个事儿,我也不去多想,就好像玩越野的人喜欢说的一句话:‘干就完了。’然后,傻傻坚持,就是你碰到再多的问题,别人都鄙视,别人都嘲笑,或者说别人都不相信你的时候,你还坚持做下去。然后,笨笨前行,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诶?你也能够做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在这个过程中,团队也很快乐,也很自豪。我们团队有个人就说,我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我们都比较像小强。” 主持人面露疑惑,“小强?小强是——?” “就是你们央视播过的那个动画片啊,打不死的蟑螂。” “哈哈,打不死的小强。” 方自归也笑了,“说我们像小强,大家仔细一想,真的是这样,就是我们被打了以后,大家还挺乐观的,还是很积极地去找办法。” 顺利做完了这天的电视访谈节目,第二天,方自归又去专利总局做第二场活动,而第三天,方自归还要去几家医院见几个医生,这次bj之行的日程安排得也很满。 去专利总局,云儿就没有跟方自归一起去了。云儿在bj上高中时有个非常要好的闺蜜,这闺蜜大学毕业后在报社里做记者,这天云儿就跟这位她很久不见的闺蜜聚会去了。 方自归在专利总局的活动,是柏局长特地请他,给专利审查员们讲讲医疗行业的公司怎样做专利。在专利总局的会议室里,方自归面对一百多位专利审查员,做了一个近两小时的演讲,然后就进入到问答环节,一个专利审查员就站起来提出了了第一个问题:“我们国内好多新产品一出来,也就三四个月,正好是一个模具的开发周期,拷贝就出来了。复行科技做了这么多专利,有没有人拷贝你们的产品呢?” 方自归点点头,“有的。” 坐在第一排的柏局长这时说:“小方,怎么没看到你们去打知识产权的官司呢?” 方自归道:“觉得没必要。” 柏局长道:“为什么你不打?国家现在也支持你呀,你官司打赢了,国家还有奖金。” 方自归知道国家奖励创新,倒不知道国家也奖励打专利官司,笑道:“感谢国家支持……其实吧,也许有一天,我就把所有的专利开放了,让大家免费用好了。如果一定要收钱,我就收一块钱。” 柏局长很吃惊,觉得士别三日,方自归的境界又有提高,已经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小方,你这个境界太高了……你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你比共产党员还要共产党员啊!” 方自归心想,“利益众生”和“为人民服务”,本来意思就很接近,笑道:“柏局长,您真是过奖了。” 这时,另一个专利审查员问:“方总,就现在这个大环境来说,您的想法太特别了,跟其他企业家的想法都不一样。但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93. 境界不可思议 最后一页ppt上面亚马逊热带雨林的色彩斑斓,固定在投影幕布上不动了。两面五星红旗分立在幕布两边,站在靠近其中一面红旗的t型演讲桌后面,方自归注视着座无虚席的会议大厅,侃侃而谈。 台下静悄悄的,柏局长单手托着下巴认真地听,方自归略带磁性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似乎连窗帘的每个褶皱都没有遗漏。 “做企业,总得有个标杆。我们的标杆,是那两家巨头,不是国内的这些小伙伴。如果这两家巨头侵我的权,我100%打官司,但国内的这些小伙伴盗用我的技术,对我们的影响真不大。 “为什么?因为两家巨头占了90%的市场份额,几十个小伙伴加起来才10%,你去打小伙伴干什么呢? “我的创新被小伙伴拷贝,说明这个创新是有临床价值的,说明我们做对了。 “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去抢那两个巨头的份额。蚂蚁雄兵,挑战大象。蚂蚁跟蚂蚁有什么好互掐的? “比如我演讲里提到的tst技术,就我一家用,我说很好,音量太小。如果很多人都在用,大家都说好,那音量就大了。所以我不担心拷贝,要拷贝你拷贝好了,我当你给我做宣传,这个目标不能模糊。 “我们搞营销的同事,有时候参加招投标,很愤怒地给我打电话,说,victor,我们能不能起诉他们?我们能不能禁止他们投标?其实我对我的核心团队,我就说这个创新很好,我们被拷贝了,是件好事儿。因为一方面,刚才说的那个原因。第二个,我的脑子里头,底层逻辑叫做pk。 “为什么别人拷贝的山寨货能把这个市场攻下来,你正规军攻不下来呢?你团队的营销能力……对不对?通过这种pk,你能发现一些好的团队和好的人才。所以,我内心是鼓励pk,不鼓励保护,不鼓励垄断。” 那个提问的专利审查员笑着说:“明白了。你们是只挑战大象。” 方自归也笑了,“没错。对那些国内的小伙伴,我只要保留那个核武器,不见得我真的要用。如果小伙伴真的对我构成巨大的威胁了,我随时可以起诉,我只是不用而已。 “在我们这个行业,其实他们做拷贝的不通透。为什么?如果他不拷贝,他就不能在市场上突进,赚钱,发展。但是,他拷贝了以后,他又不能做得太大,做太大了,我们的核武器随时可以打他。 “做拷贝的底层逻辑不通,很难真正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 “在二零一零年以前,除了我们以外,这个行业里的所有小伙伴都在做拷贝。但这些小伙伴最近这两年,普遍地碰到增长缓慢的瓶颈。5%,10%,甚至负增长。而我们呢,去年跟前年相比,国外销售翻了一番多,国内销售从零做到了近五千万。今年,如果不出什么大的意外,我们预测我们的销售又能比去年再翻一番。 “所以,我们搞自主创新的,虽然开始的时候速度很慢,跟许多小伙伴相比可以说非常非常慢,可是我们一旦跑起来,绝对是那些做拷贝的小伙伴赶不上的。 “我们最近得到一些情报,吻合器之乡的几个业务还算做得比较好的小伙伴,竟然也开始做专利了。我想,他们也是意识到没有核心技术的问题了。 “其实,看到行业里出现这个新的变化,我们是感到非常高兴的。我们复行科技做自主创新,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感到非常孤独。” 沉浸在方自归的演讲中的柏局长露出了微笑,带头鼓起掌来,会议大厅里顷刻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晚上,柏局长请方自归吃饭,方自归与好久不见的忘年交纵论天下大事,畅谈世界历史,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很晚才回酒店。 这天回酒店比较晚,方自归倒是不需要承受来自云儿的压力,因为云儿之前就打电话来说,她今晚住在闺蜜家,要跟这个好久不见的闺蜜秉烛夜谈。 在酒店里处理了几封比较急的电子邮件,看看时间也晚了,方自归决定打一坐。只要不跟云儿做爱,方自归就能够很有规律地做到每天睡前打一坐,此时,正好趁着云儿不在身边的大好时机,方自归继续尝试双盘打坐。 智航师父和静怡打坐都是双盘,方自归一直觉得他们非常帅,后来发现云儿也会双盘打坐,也帅得非常专业,就更加激发了方自归学习先进技术的进取心,也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得这么专业。所以几个月前,方自归就开始练习双盘打坐了。 刚开始练双盘时,对方自归来说简直就是折磨。方自归每次双盘半小时,结束后把脚拿下来要拿十分钟,因为很疼。头一个月,方自归双盘半小时后脚拿下来,一看脚都发紫,感觉双盘就是一种苦行。处于苦行的状态,后来方自归就自己研发了一个办法集中注意力,双盘时就在心里面画圈,x,y,z三个轴各画三十六圈,圈越画越大,再收回来,搞一遍半个小时,但整个过程感觉纯粹就是忍半个小时腿疼,心还是根本就静不下来。 这时的方自归已经坚持了几个月的双盘,终于疼得没那么厉害了,但每次还是会有疼痛感。 房间里非常安静,方自归就双腿一盘,戴着蓝牙耳机听楞严咒,在心里画着圈,谁知画着画着,突然之间,不可思议的境界出现了。 方自归突然找不到自己了。 耳机里的声音不知不觉消失了,方自归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没了,一下子就空了……但是我又在哪儿呢?好像尽虚空遍法界都有我,我跟世界融为一体了,我就进入到整个世界里了,我好像哪儿都是哪儿都不是,但是好像又有一个意识的“我”存在。在这种状态下,方自归的脚根本就不痛,因为人都没了,脚也就没了,整个身心就好像一种漂浮的东西,舒服得很呀,轻飘飘的呀,好像宇宙与我为一体啦,好像什么事情,都是没有远近没有距离啦……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这是方自归开始练双盘打坐以来,第一次觉得脚不疼,而且方自归坐了不止半小时,因为等方自归清醒过来的时候,耳机竟然都已经没电了。 方自归不知道耳机是什么时候停掉的,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就是忽然间一下子醒过来,一切都回来了,自己正坐在卧室的床上。 方自归忘了看时间,因为他被整件事情给震晕了,后来也说不清自己坐了多久。 把脚拿下来,方自归发现脚居然一点儿也不疼,这件事情和那种感觉,让方自归永生难忘,而且这种感觉很难向外人描述。 我的妈呀,方自归晕晕乎乎地想,玄奘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难道我春节前只是下巴磕划了一刀,就开悟了吗? 94. 世界不会重复 东风寺心园内的茶室里,方自归、云儿、净怡和智航师父围着一个四方形的小茶桌盘腿而坐。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净怡端着茶壶,把刚泡好的龙井倒进四只小碗里。 刚刚注入小碗里的嫩绿色茶汤,闪映着从窗户透进来的白光,恍如瞬间把窗外的一片葱茏都包容进来的一枚枚晶莹的翡翠。窗边一簇簇的翠竹枝繁叶茂,竹子后面,紫色和红色的小花隐隐约约地探出头来。 那晚上打坐,方自归突然找不到自己了,感到非常震撼,一得空,就带着也非常好奇的云儿来东风寺向智航师父请教。 “脚拿下来真是一点儿都不疼!”方自归把自己的经历描述了一番,最后特别强调一句。 “这很好啊。”师父笑了。 “我经历的是什么境界?”方自归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未到地定。还没有进入初禅。””师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噢——”方自归顿时颇为失望。 “未到地”这个词,方自归是第一次听说,第一印象就是“不咋地”,明显能感到不是特别牛。因为“未到地”三字,听起来有种“不及格”的感觉。方自归上学不认真时,都从没有哪门功课“未到地”过,已经咬着牙双盘了这么多次了,还只是“未到地”,看来此地绝非等闲之地。 “那种感觉好舒服,”方自归说,“我好想再感受感受。可接下来几天,再没有那种感觉了。完全是一样的方法,我打完坐,脚拿下来还是疼。” “对呀。你有求了。”师父说。 方自归低头一想,恍然大悟。确实,自己求得厉害,比如颠覆两大巨头行业垄断的欲望就非常强烈,自己之所以希望云儿生个儿子,就是考虑到,如果这一生颠覆巨头颠得不到位的话,儿子可以接着颠,如果生个女儿,就不太好把这么重的担子压给她…… “但是要注意,”师父打断方自归的胡思乱想,“在这个中间,是不是很清楚明白。” “您是说,”方自归的思绪被重新拉回到现实,“我有没有明白自己在这个定中?” “对。” “我只是找不到我自己了。” “那个是六识在启用。” “所以,还没有进入四禅八定?” “对。你是以‘有’知道‘无’,相对的,没有真正进入禅定。所以说是未到地定。” 方自归心内一声叹息,想不到,感觉上已经这么牛的境界,竟然还没到初禅,那四禅八定的难度可想而知,而四禅八定距离成佛据说还很遥远,那么我……真是太难了。 “那种境界中,我那种痛的感觉没有了,是什么原因呢?”方自归问。 “你是在前念到后念未至时,就在这么一个空洞之间,把身像忘去了。换句话说,你把你的六根放下了,在一瞬之间放下了。”师父道。 “就在打坐听经的时候突然放下了?” “你是无怨无求,我只是听而已。因为没有求,在那一刻你进入了。所以第二次你还想进入,一有求的念头,就没了。” “还想进入,就是求。” “对了。”师父点点头,“那么反过来说,你已经是,前世的因缘,接到了。” “我前世什么因缘?” “你前世也曾经修行过啊。” 方自归突然想起来,那年去河北问道,乔雁书的师父说自己前世做过喇嘛。但那次请教乔雁书师父问题,他搞得我一头雾水……是了是了,这大概也是佛经上的那个意思:缘分未到,不跟你扯淡。 “接下来,就看你能不能持之以恒,无怨无求地去做。”师父接着说,“在座上要清清楚楚明明了了,不分别,不执着,不要着了因魔。” “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量劫以来,只有你经历过,思维过,你会有相应的境界产生。没有经历过的,没有思维过的,不会产生。所以你带着境界,只是观照,只是觉照。” “观照?” “对呀,而且要等持,着了魔的念不要升起。” “身体没有了的这个念不要起来?” “对呀。” “就让它……那我怎么回来呢?” “回来,如来悉知悉见。” “什么?” “如来悉知悉见。你有什么功德,就到什么程度啊,跟你的愿力啊。” “就是你能到什么程度,跟你做过的事都有关?” “对呀。修行就是叫你,看破放下。佛传法四十九年,他始终围绕什么说?他从根上说啊,三叹奇哉,听不懂,只是在枝枝干干,花花果果上。他就是要教你,不分别不执着,看住当下的起心动念的烦恼。所以说什么?妄心息,即菩提……” 据说,与各种宗教比较,科学是最科学的,可有了一次“未到地定”的经历,此时一边听着智航师父的开示,方自归一边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佛法像科学那样科学,甚至还好像……比科学还科学。 讨论完“未到地定”的问题,四人继续喝茶,一直当听众的云儿就打算问个深层次的问题,说:“师父,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师父放下茶碗,微笑道:“请问。” 云儿道:“我先生说,一个个念头和一个个行为都是一个个种子,未来都有果报。我就产生一个疑问,果报如此精确吗?业力是不是也可能出错?” 上次方自归给那帮欺负过自己的民工发年终奖,云儿像母司一样不能理解,方自归就也跟云儿讲了讲“菩萨畏因,众生畏果”的道理,也解释了一下“因缘”、“业力”、“果报”这几个关键词,云儿立即就想到,果报够精确吗?要是果报的误差太大,自己老公给这些混账民工发年终奖,不是又吃了一次大亏?云儿能够提出这么深层次的问题,不愧是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和获得过经济学学位的人。 师父语气肯定地说:“业力不会出错。” 云儿道:“那么业力就是个必然性,可人们常说‘世事无常’,意外,有时突然就发生了,无常又好像是有偶然性的。那‘无常’和‘业力’,不是就矛盾了吗?” 师父道:“无常不是偶然性。无常实际上包含业力。你要知道一点,在生命的流线之中,在任何事物的组合之中,法是看不见的。法从何而来?从‘缘’而来,一切法,一切事物,都是众缘和合而成。” 见云儿的眼神依然比较迷离,师父接着说:“法界没有偶然的东西,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只是说,当你的因缘在不断变化的时候,好像方程式,x,y,z在不停变化,方程式在不停演算,那方程式等号后面的结果,就在不断的变化,是分毫不差的。” 方自归恍然大悟,云儿大吃一惊。 云儿惊讶老和尚嘴里竟然冒出“x,y,z”和“方程式”这样的词来。后来老和尚有事先离开,听净怡介绍了一下老和尚的生平,云儿才明白。原来师父少年时出家,后来因为政治运动还了俗,后来还结了婚,自学中医治病救人,等到七八年重新恢复高考时,师父参加高考成了大学生,大学毕业后拿到中医执照仍以行医为生,九十年代才又重新出家的。既然师父像自己一样参加过高考,对三元一次方程和函数肯定是有一定造诣的,他既是曾经有名的中医,又熟悉数学上的“x,y,z”,所谓“学贯中西”,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净怡说:“如果这一世你没有修行什么的,你基本上是按照前世的流转。什么时候该结婚,什么时候该生小孩,什么时候该死就是一定的。但是如果你在你这一世突然穿插一个东西进去,这个东西很大,它搅合了你这滩水,把你这滩水变清净了还是搅得更混浊了,你后面那个果就不一样。” 师父道:“这就叫“数”。 方自归问:“哪个shu?” 师父道:“数学的‘数’。也可以理解为‘宿命’的‘宿’。” 参加过高考的高僧就是不一样,是可以用数学来解释宿命的,让参加过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云儿听了以后很有感觉。云儿笑道:“我明白了,数是一定的,我怎样搅这滩水,就会有怎样的结果。” 师父道:“也要与缘而合。离不开缘啊!缘是一个动性,有了动性以后‘数’就会变,没有动性‘数’就不会变,没有动性也不会保持平衡。没有平衡,何来‘心’呢?它是一个流程,在法界叫什么?大一点叫‘缨络网’,你每起一个念,那个网已经出来了,只是你不知道。” 方自归把“缨络网”听成了“因落网”,心想这些年因特网大大改变了世界,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因落网,而且该网,貌似历史悠久,现在仍然每时每刻改变着世界,比因特网对世界的改变还要深远…… 净怡笑道:“很复杂,任何一个起心动念都对你的结果产生影响。” 师父道:“假如你能够进入甚深禅定的话,你就会感知到。” 看来净怡的灵魂这段时间又上升了,她参加这次茶话会不是来问问题的,而是来做助教的。净怡道:“因为我们的心思太粗了,当你极细的时候,你会感知到表面部分。等你如果说证到‘初地’以上的话,你会感受到更深的部分。” 师父道:“假如你早出生十年,你就不是这么个人,你就不是现在的思维了。” 净怡道:“对。肯定的。” 方自归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说:“世界其实从来没有重复过。” 净怡道:“没有重复过,任何东西都没重复过。” 方自归问:“那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小时候还以为,也许是一摸一样的情形在某一个前世发生过一次,所以看起来熟悉。” 师父笑道:“因为所有的现行,都是过去种子在成熟后的显现。你觉得这个场景熟悉,是因为这个场景跟过去种子有相似之处,但其实并不完全一样。你一直在制造新的种子,你的x,y,z一直在变化,你的现在跟过去不会一摸一样,你的未来跟现在也不会一摸一样。” 方自归恍然大悟。原来,世界无始无终,世界的内容一直在变化,世界不会重复。那么,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里著名的“时间有起点和时间无起点都错”的悖论,其实就解决了,而且解决得相当彻底。 回上海的路上,方自归边开车边向云儿科普了一些佛学知识,然后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佛法挺靠谱的?” 云儿道:“道理嘛是很有道理,但我还不能完全接受。” “不能接受哪一点呢?” “佛法里没有爱情的位置。” “……” 方自归心想,确实,佛法太究竟了,就不像其他宗教把爱情和婚姻看得那么隆重。基督徒的婚礼就是在教堂里举办的,可因为不一样的思想深度,婚礼绝不适合在寺庙里举办。你无法想象智航师父披着隆重的袈裟,在东风寺内塑着佛陀金身的大殿里,主持自己和云儿的婚礼,然后语重心长地祝福新人道:“自归和云儿,诸行无常啊!” 虽然这个世界确凿是诸行无常的。 95.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 一个周日的清晨,淡薄的阳光从密集的云块间隙穿过,照着开发区中心湖岸堤上那些树木枝条上的绿芽。在湖边跑步的人们,已经能够闻到春天的气息。 湖边一座四星级酒店的会议厅里,大银幕上仿佛一片蓝海似的背景泛着蓝光,中间写着一排白色的字——复行科技首届创新创业大赛第一轮比赛。讲台下的座位上坐满了人,站在门口向讲台看去,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年轻的黑色后脑勺衬托下,大厅里以橘黄色为主色调的地毯,就好像一大片黄色银杏叶和浅红色花瓣铺就的土地。 方自归站在门口的地毯上,有些焦急地看了下手表。 还有五分钟就应该正式比赛了,可郑教授还没到,而参加比赛和观摩比赛的一百多位复行的员工,都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了会场里。 复行公司开会或举办什么活动,从不因某人迟到而推迟,然而方自归此生见到的第一把吻合器,就是重要的郑教授所赐,做为这次比赛评委之一的郑教授不到场,比赛又确实不好开始。 方自归正犹豫着是不是给郑教授打个电话,郑教授的电话打了进来。 “victor,不好意思啊,出sh市区那一段遇到堵车,现在我们的车刚刚下了沪宁高速,正火速赶来。” “那应该也快到了。好的郑教授,我们等您到了再开始。叫司机开车注意安全,也不要太赶。” 郑教授一行七人终于到了,他还带了四个医生和两个在海洋医院实习的医学博士生,说是让年轻一代也来学习和感受一下复行科技的开拓创新精神。郑教授不愧是学界泰斗,他风风火火进入会场后,与方自归仅寒暄两三句话,便拿过话筒,洋洋洒洒首先发起言来。 “对不起啊各位,迟到了十分钟。”郑教授向台下众人抱拳拱手,以示歉意,“关于你们的创业大赛,我想说几句。”他拱手毕,便一手拿话筒一手叉腰,颇有领袖风范,“victor请我来做评委,在我办公室里把这个项目和我一说,我就很感兴趣。victor是企业家,这么多年接触下来,我感到非常敬佩,敬佩你们这种充满了激情的,专业化的工作态度。我是外科手术医生,对于吻合器有很多的使用,早期的吻合器就是高格和维科的,我期盼了很久,你们的吻合器才终于出来啊!使用过你们的产品后,我发现,第一是质量有保障,第二更加适合于临床。尤其是像pph、tst,我很为你们骄傲啊!” 郑教授一顿,台下有人鼓起掌来。 “为什么更适合于临床?我想,是因为我们复行的研发团队呢,跟临床更贴近,所以临床当中的idea,临床当中的需求,很快通过你们,转化为一个更符合临床需求的产品。而像高格这种鸟公司——”【译:想法】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郑教授被打断了,也笑了笑。 “高格它船太大了以后呢,有一个idea你给它,想去改进,它办不了。因为它一旦生产线要调整,它需要一个很长的流程,一个很大的费用。可是等它搞好了呢,已经不太需要了,新的产品出来了。所以我看到你们的研发团队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激情,行动速度这么快,我很敬佩,也很欣慰,这是我们中国医疗器械产业的一个希望所在。 “那天victor在我办公室,我们又探讨了几个新产品。我们科室是上海滩的老大,去年我们大肠癌的手术量是1766例,sh市第一名,上海滩每六个大肠癌手术就有一个是我们开的,所以我们在实践当中有很多新的想法。 “比如做腹腔镜,本来我们做开腹,后来我们做小切口,现在我们做无切口,全大肠切除都是无切口。那么一个新的术式的诞生,一定带来很多新的产品需求。所以今天我为什么来?就是victor把你们今天要搞的这样一个project和流程给我看了,我觉得很震撼。我想,这就是我们企业充满活力的一个重要原因。聊到后来我问victor,可不可以我也投点儿资?”郑教授顿一顿,用刚才叉着腰的那只手,指着站在身边的方自归,“他小子不回答我。”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所以,第一今天我也是来学习,第二做为一个专业教授来讲,我非常愿意参与你们的研发。我相信你们这么一帮子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再加上这么好的领导,通过你们的头脑风暴,一定会有一个好产品出来。谢谢大家!” 会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郑教授虽然迟到了,可他这么一个喧宾夺主的开场白,一下就活跃了会场里的气氛。 方自归拿过话筒,先感谢郑教授,再向大家介绍另外两位评委:大学同学甄语和天使投资人程果,而方自归本人也是评委之一。 这场比赛有五个创业小组参加,比赛分为两轮,第一轮淘汰三个小组,剩下两组在第二轮进行决赛。组织这个创业大赛,是为了尝试一种股权激励的新方法,除了这个目的以外,方自归以为,只有创业的状态,一种直面生死存亡的状态,团队的战斗力和创新力才最强,所以想用比赛的方式来激发团队的潜能,并且增加工作的趣味性。翠西的打法是正规军的打法,方自归希望通过创业大赛来选拔、打造一支复行的特种部队,告诉他们不要走寻常路,甚至告诉他们,资源极其有限,他们要在饥饿、缺血的状态底下生存,以此把创业的机制在公司内部建立起来。 介绍完评委成员后,方自归走上讲台,开始做这次创业大赛的正式开场白: “这是一个好玩儿的用钱来说话的游戏,也是一个好玩儿的能挣到钱的游戏。为什么我们要玩这个游戏,我必须要介绍一下。 “我们所专注的这个领域,长期被美国巨头垄断,要打破这个垄断,我们必须要创新。我们从一点一滴做起,坚持到今天,我们已经注册了七百三十一项专利,这个数字,已经是这个领域里在全球范围内毫无悬念的老大。”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们活在巨头的阴影下,我们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一点儿,活得有趣一点儿,唯一的路,就是创新。 “我们把“创新”两个字,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基因里。没有这两个字,我们活不到今天。虽然这两年公司成长很快,但也有成长的烦恼。巨头始终在那儿,我们小公司怎么能够打败巨头,为这个行业,为这个社会,创造更多价值,一直是我们思考的问题。 “我们看到两个突破点。第一,我们要做巨头不想做的事;第二,我们要做巨头不能做的事。做那些它的机制,它的路径,它的底层基因让它没法做的事。我们从这两个维度来进行创新,所以创新就不应该单单是产品创新,它也可以是组织形式、商业模式的创新。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儿,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个项目,这个尝试,projec。” 大厅里再次响起掌声。大银幕上显示的ppt出现了新的一页,蓝色的背景变成了白纸黑字的项目节点图。 “这次比赛,我们是以全面pk做为我们的底层代码。以前我们研发团队有很多研发项目的pk,现在,我们要尝试把整个商业链条串起来进行pk,我们用人民币来做为pk的选票。pk的目的,第一就是要选人。选什么样的人?靠谱的人。因为这些钱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不能随随便便亏掉。第二,我们要找到盈利方案,由最靠谱的人把它实现。然后,我们有一群成功的投资者,也就是在座各位,支持这支团队,幸福快乐地享受投资所带来的回报。 “但不幸的是,参加pk的团队,全是由业余选手组成的。因为今天来参赛的同事,来自研发部、生产部、市场部、财务部,甚至人事部,但没有人来自销售部。理论上说,一个好的项目,应该以销售做为龙头,去组织和带动后面的团队,可今天我们想用这样的业余选手做这个项目,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一个月前,我们发布了这个项目,后来我们组成了五个团队。这一个月当中,五个团队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和医生接触。这中间发生了好多的故事,我就不一一跟大家分享了,我只讲下面这一个故事。 “有天半夜,我通过一条内线,找到江苏省使吻合器最多的一个医生。通常我会把信息公开出来,然后让团队去对接这样的资源。但这次我耍了个心眼,只给了医生的名字和医院。 “那天凌晨两点十二分,就已经有一支团队告诉我,已经用业余的方式找到了与医生直接沟通的路径。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另外一支团队问我,victor,他们约的是两天以后接触,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去?因为我们也找到路径了,我们想截胡。 “我一听,内心狂喜。” 这时方自归捂着胸口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台下一片笑声。 “我压抑我内心的狂喜,说,那你们去试试吧。为什么?因为销售要的就是狼性,所以我还稍微鼓励了一下。果然,这个团队很厉害,第二天上午就和这个医生约好了,他们就冲过去了。大家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方自归笑眯眯地停顿了片刻。 “那个医生跟郑教授一样忙,我们的团队冲到医院,得知医生在手术室里,就只好在手术室外面等。后来他们给我发短信,说他们都等了一个小时了,那医生还没出来。 “我说,我们做销售,等十一个小时都是正常的,他们体会到了。 “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医生出来,可那位医生极其繁忙,甚至有点儿不耐烦,没聊几句就把他们打发了。 “我想这个事儿,让我们这些后台的同事们去经历经历,大家就能够知道前台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好在,我们这个凌晨两点十二分找到资源的团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团队,他们按照既定的方式,两天以后和这个医生还是见了面,见面的时候,还把之前截胡的团队也带去了。” 方自归对着台下竖了一下大拇指。 “哇,雷风啊!我不能说太多,因为有影响选票的嫌疑,所以这个故事我们先讲到这儿,我们说说未来。 “未来我们要做成什么?我们希望能够以创意为中心,一个一个创意形成一个一个产品,无论是临床专业,无论是技术专业,无论是市场专业还是其他任何专业,大家结合在一起,大家聚焦在一个点上面,通过充分的交流,深度地参与,用一个开放的机制,能够有机地让它存在,成长,盈利。 “最重要的,它还必须是有趣的。 “今天,我们就从这里起步,而且enjoy。谢谢!”【译:享受】 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96. 创业大赛 讲台上,比赛主持人翠西用她流利的港式普通话,热情地介项目的背景。大银幕上,五支创业小组做的吻合器的假想三维示意图轮番出现。 最后出现的一支吻合器看起来有些科幻,俯视图好像海神波塞冬使用的三叉戟的叉头,而主视图看起来,就像一艘由装着机翼的两个椭圆形纺锤体组成的白色的太空飞船,似乎正在一片绿色的波浪上面飞翔。而这张图片之后,ppt的画面,变成了一张彩色的男性生殖器剖面图。 看着那个彩色的刨面图,甄语吃了一惊。 方自归请甄语来做评委,甄语欣然接受,就是她没想到创业大赛原来是围绕男性生殖器创业。 古代割包皮用刀,现代割包皮基本用吻合器。吻合器跟刀不同,吻合器比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长不了几年,而刀的历史源远流长。自从有人类历史,就有刀,因为人类历史充斥着需要用刀来进行杀戮的战争……这种事情佛祖其实一直大力反对,遗憾的是,人类社会还没有进化到佛祖所期望的文明程度。但现在的人类社会,至少割包皮可以不动刀了项目自然是有一定市场潜力的。 一把进口吻合器市场售价约两千元,复项目的目标价格是五百元,目标成本是一百五十元,以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就好像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价格,一般来源于成本而高于成本。要让成本大幅下降,并保证功能和可靠性,创新是必由之路,复行才非常创新地搞了这次创新创业大赛。 翠西介绍完项目背景,五支参赛团队就按照现场抽签的顺序一个个上场了。 第一支上场的团队是奇葩队,这个团队由五名队员组成,队员做了自我介绍后,就由队长主讲,其他队员配合,播放本队事先准备好的商业计划书ppt,向台下的评委和投资人,介绍本队的设计创新、成本结构、营销计划、未来五年利润表等内容。 当投影在大银幕上的ppt开始展示男性某器官的各种姿态和状态时,甄语坐在台下,目光有些迷离,两腮微微发热。甄语更加惊奇的,就是奇葩队队长是来自财务部的一个小姑娘,她根据一页页的ppt说起男**官,侃侃而谈,头头是道,没有半点羞涩,甄语为她而感到有些不太适应。 不过,随着比赛继续下去,甄语突然意识到,搞医学的人对生殖器的看法和感觉,与搞文学的人相比是有很大不同的。从技术角度甚至各个剖面来讨论这个部位,虽然缺少文艺范,但这是复行科技这些员工的工作内容,所以奇葩队的女队长在同事们面前聊起男人的这个器官,就跟她和邻居聊起刚在超市买的胡萝卜今天大降价一样自然。 整个比赛,分为商业计划书ppt展示、评委问答、现场pk、评委点评,最后由投资人通过投票决定名次。这个思路,就跟超级女声歌唱比赛的流程差不多,只是最后的观众投票变成了投资人投票。奇葩队在队长带领下,在规定时间内倾情演示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评委问答环节。 郑教授听演示听得非常认真,到了问答环节便拿过话筒,首先发问:“现在市场上已经有进口产品了,你们要抢它的份额,你们要扩大市场容量,凭什么?你们讲得不太清楚。 “现在中国的现状,如果要医生使用的话,两个模式。第一个模式是东西真的好。就拿pph举例好了。做pph手术呢,我以前一直是用高格的,因为我和叶茂元教授最早在国内发起推广这项技术,大部分做pph的医生都是看了我和叶教授的视频,然后学着做这个手术。叶教授本来是很排斥国内器械的,后来我推荐他用了你们复行的产品,他很惊讶。他突然发现,临床没法解决的问题你们解决了,包括大腔,包括止血等等,你们解决了。所以不用你们来做宣传,他就会选用你们的产品。 “第二个模式就是价格和市场营销的模式,这个随着市场逐渐规范之后,可能会越来越淡化。我看你们的营销方案,网上也好,网下也好,大学校园推广也好,花了很多精力,鼓励大家做包皮环切术。那怎么保证做这个手术就会选择你的器械呢?你忙活了半天,大家都去做手术了,但只有10%的医生用你们的器械,你们不是白忙活了吗?” 奇葩队队长拿过话筒说:“我们做这个设计前,曾咨询了八家医院的医生,我们是得到了医生的很多建议和反馈,在现有器械上进行了改进,比如视窗设计,才有了这个设计。” 接下来,奇葩队的另一个队员取过话筒补充道:“我们在宣手术的益处时,肯定会植入我们复行的品牌。另外,我们的方案有和金融机构合作,手术费用可以分期付款,但如果要用分期付款这个优惠,必须选择我们复行的器械。另外关于校园宣讲,大家可能觉得这个费用高,但其实,它绝对不会比办一个学术研讨会或者参加展会的费用高。因为大学生群体是相对集中的,他们有学生会,我们可以和学生会合作。” 这时,方自归取过话筒说:“我插几句。其实郑教授核心的问题是,你怎么保证做了这么多工作,最后上手术台的时候,一定是用复行的吻合器。比如说,很可能碰到这种情况:你做了很多工作,大学生们也认可了,也有些大学生要做这个手术,也认可你复行了,进了手术室,医生说,别听他们胡扯,丁丁这么重要的部位……” 方自归更换了表情和语调模仿医生的样子,下面开始有人笑,“你们不要笑,人体上的每个部位都重要,这个部位也不例外。”下面笑得人更多了,“扯远了哈,我们继续听医生的。医生说,要切你这么重要的地方,你听我的还是听他们的?你按照自己的感觉做吗?咔嚓一刀,用的还是别人的产品。” 下面又有人笑,方自归接着说:“所以,我们做工作,一定要知道重点在哪里。我的看法呢,最有价值的宣传对象是医生,是意见领袖。他们如果说就是这个术式最好,那就离成功很近了。他们讲这种话不是违心的,他们是用自己几十年的信用背书,所以我们的研发一定要回归本质,就是为医生和病人提供真正的价值,这是绕不过去的。那么,有了医生的认可,还差最后十厘米。这十厘米就是客户人群的认可,加上经销商觉得做你的东西能赚钱,还要经过国家的招投标,省市的招投标,医院的招投标,还有设备科,冲出重围,跑完这十厘米。” 然后,奇葩队又与几位评委问答了几个回合,时间到,第二组独孤求胜队上台。 第二组严格来说不是一个队,因为独孤求胜队只有一个队员,一个来自研发部的湖南籍大叔。看起来,独孤求胜队比奇葩队更加奇葩。 其他四个创业团队,每队都至少有五个队员,独孤求胜队里外就一人。这人个性古怪,也不太合群,但琢磨新产品时,常有别具一格的创意,是研发部的一朵奇葩。复行的生产团队绝不允许稀奇古怪、特立独行的人,但研发团队没这个限制。方自归以为,研发工程师只要有创意,任何怪癖都可以接受,所以研发部内稀奇古怪、特立独行的奇葩有好几个,这位湖南大叔就是奇葩之一。这次创业大赛,这朵奇葩果然有惊人之举,一个人组队参赛了。 独孤求胜队做完了讲解和问答,引起笑声一片后,就是香蕉队上台。再接下来,大灰狼队和独角兽队依次上台,评委们与每个队都进行了一番问答,就进入到了pk环节。 所谓pk环节,就是各队还是依次上台,台下四队的每个队提出一个问题攻击台上的队,以打击对方商业计划书中的缺点或弱点。 进入pk环节后,会场内一时间舌枪唇剑,你来我往,热热闹闹。 pk环节结束后是评委点评。如果让评委自由发挥,方自归知道,郑教授这样的泰斗多半又会首先发言,发起来就洋洋洒洒,也许会对甄语和程果这两个外行构成压力。于是,这个环节一开始,方自归就首先请甄语进行点评。 此时,比赛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刚开始还觉得有些难为情的甄语,这时已经融入到了比赛的气氛当中,不再难为情了。 甄语做任何事都特别认真,所以,当她适应了围绕男性生殖器而创业的目标后,就渐渐进入了评委的角色,时不时根据各队的演示和表现在本子上做笔记。于是,当方自归请她先做点评,甄语大大方方拿过话筒说:“我完全是外行。但我想,外行也可能有很独特的视角。说到独特,我想先说说独孤求胜队。独孤队很独特,他让我想起一本,《一个人的战争》。” 97. 特别的时代需要特别的你 评委席桌面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布,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片赤诚,把四位评委面前全透明塑料瓶里的纯净水映衬得亮晶晶的。 表情严肃的郑教授身体略微前倾,两条胳膊放在桌上,抿着嘴,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讲台上一字排开的五位队长。方自归身体略微后倾靠在椅背上,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脸上挂着柔柔的微笑。程果的胳膊肘撑在桌上,两条小臂与桌面呈等腰三角形,表情认真的脸搁在呈抱拳状的两只手上。而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的甄语身体坐得笔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一只手拿着黑色的话筒侃侃而谈,好像正在引颈高歌的天鹅。 “独孤队很孤独啊!”没有拿话筒的方自归突然插了一句。 “哈哈哈……”会场里传出一片笑声。 甄语看着独孤队队长笑着说:“对,我认为孤独正是一个问题。你说,虽然你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但你来自复行,有复行这个强大后盾支持你,你有信心打开市场。我想提醒你,这根本不是你的优势,因为你的四个竞争对手,全都来自复行这个平台。 “那么,和其他几个小组比较,什么是你最大的优势呢?我认为,是你的创意。因为我看起来呢,奇葩队和灰狼队是在市场上的现有产品上做改进,香蕉队的创意就更少了,主要是在现有产品上加了个手柄,而且还因为这个手柄,它的成本大幅度上升。而你和独角兽队的设计创新是最大的,是有一个颠覆性的改变,这才是你最大的竞争优势。 “但你一个非常明显的劣势,就是人。我曾做过研发中心的总经理,现在做工厂的总经理,我的经验是,要把一个项目做好,一定需要一个跨部门的工作小组。比如独角兽队,他们做了一个非常详尽的市场调查,请到了一个天使医生,你一个人的话怎么去得到这些市场反馈? “你一个人就没有这么多资源,能照顾到项目推进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当然,这个项目最重要的是产品创新,可能不是项目管理能力,但你作为项目经理,如果只有研发的能力,这个项目很可能失败……” 听着甄语侃侃而谈,方自归感觉甄语没让自己失望,她果然从一个外行的角度,提出了不少有意思的观点。 首先点评完独孤求胜队,甄语接着点评独角兽队:“你们队的优势,我认为也是在产品创意方面。你们和独孤队比较呢,明显的优势就是你们的工作做的比较全面,你们有请天使医生做一些验证,这一点非常好。 “因为,虽然设计是颠覆性的,很有创意的,但可行性如果不高,那也是失败的设计。商务上,你们提到电商平台,qq群等等,我这个外行觉得可能没什么用。 “你们队的另外一个劣势,就是跟其他几个队相比,队长在演示过程中比较缺少自信。面对投资人也好,面对顾客也好,你推销的时候自己一定要自信。他们如果感到你不自信,他们对你的产品和团队就很难产生信心。另外,对独角兽队我还有一个建议,就是文字表达要简洁,比如你们ppt里介绍的产品定位,文字太多了……” 评论完独角兽队,甄语接着点评奇葩队:“我认为奇葩队最大的优势就是你们舍得投入,时间上、金钱上都是各队中投入最大的。你们投了五十万,独角兽队和灰狼队投三十万,香蕉队投十几万,独孤队的商业计划书里,没有看到他自己要投多少钱——” “他技术比较好,所以他打算拿干股的。”方自归插嘴道。 “哈哈哈……”会场里又传出一片笑声。 甄语也笑了,然后继续说:“另外,奇葩队跑了八家医院,见了几十个医生。比赛规则是获胜者要拿出真金白银的,你们愿意这样投入,代表了你们的一个态度,这是你们的优势。但你们的劣势在产品端,就是设计上没有太大突破,那对于医生来说,你们的价值何在呢? “如果和市场上的产品比较类似的话,很难打开突破口。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你们的销售计划定价是三百元一把。我记得你们方总和我说过,你们的理念,是通过创新走高端路线…… “香蕉队的优势,是你们队长的演讲很精彩,很会讲故事,讲故事的能力当然也是很重要的,特别在吸引投资人方面…… “大灰狼队的队长是工厂的营运总监,激情澎湃,是五个队长中是最成熟的,对行业的了解也是最深的。但你们队的六个队员全部来自生产部,其他团队,至少都有一个研发工程师在团队里……” 等到甄语讲完,方自归一看表,她一个人的点评就花了二十分钟,心想,将来要做文学家的总经理,还真是很能说啊。 从时间上看,比赛要加时了,可大家都玩得这么嗨,加时倒也无妨。 接下来是程果进行点评。程果先对五个团队都分别做了评论,最后提出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在具体的操作层面,对于项目的盈利、成本的控制、产品上市时间等等,我觉得各队有一个共性的问题,就是对项目各阶段会遇到什么风险和困难,遇到了怎么办,没有考虑。 “就拿复行自己的创业之路举例来说吧。当初上吻合器这个项目,教授提出来需要五十万,你们方总经过很多的访谈、分析后,提出来的投资方案是五百万。但是——”程果故意提高嗓音说了个“但是”,“五百万烧完了,产品还没上市。后来,我投的一千万天使投资也烧完了,产品出来了,但是没人买。再后来,烧了更多的钱,据我所知烧了几千万,是你们一直坚持到零八年底,才卖出去第一把吻合器。 “现在,终于看到光明了,终于盈利了。所以,我看到大家都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五年投资回报分析,很多都是第二年就盈利,第五年就开始赚大钱了,我想有必要给大家提个醒: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程果说到这里,一直在观摩比赛而没有发言的母司忍不住拿过话筒,说了起来:“程总的提醒非常深刻,我觉得各队的投资方案确实还要再花些功夫。想起我们复行的创业之路,我就想起一条成语:九死一生。” 母司停顿了一下,会场内鸦雀无声,“九死一生啊,同志们!起码有一条同志们要注意,就是你们的计划里,所有的投资都基于不犯任何错误,每一分钱投资都投对了,一点儿差错都没有。我和victor是知道的,我们也曾经犯错,包括几百万元级的错。最早一批的同事应该还记得,我们曾经对着一大堆吻合器,向它们鞠躬,给它们送葬……” 说到这里,母司突然停了下来。方自归看了母司一眼,才意识母司正在哽咽,可是母司强忍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来,他就卡在那里了。 许多人看向一下子说不出话的母司,整个会场变得非常安静,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对于复行科技一路走来的心酸,方自归和母司的感受最为深刻。母司此时的表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方自归也感到有些动容。 停顿了一会儿,母司终于接着说下去:“我们把有缺陷的产品销毁、报废,因为这些产品要是到了医生手里,那就是谋财害命啊!那开不得半点玩笑啊!所以在预防风险上,大家还要再细化一点,再细一点。” 母司说完了,会场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郑教授和方自归也对各队一一点评后,就进入到了拉票环节。 五个队依次上台为本队拉票两分钟,像美国式的竞选一样,鼓动台下的一百多位“投资人”投自己团队一票。 投票开始了。 因为是用智能手机通过一个小程序进行投票,投票的结果,就能够实时动态地显示在投影银幕上。于是,只见代表得票数的五个直方图在银幕上变化着长度,交替着上升,颇为激动人心。 五分钟后,尘埃落定。 银幕上的直方图显示,第一名是运营总监钟宇领衔的大灰狼队,第二名是独角兽队,第三名是奇葩队,第四名是香蕉队,第五名是独孤求胜队。根据这个结果,大灰狼队和独角兽队将在一个月后进行终极pk,而其他三队被淘汰。 当最终结果出来的那一刻,钟宇和自己的队员们击掌庆祝,方自归突然注意到,年近五旬的钟宇,眼睛里竟然闪着泪光……方自归心想,当股东原来是这么令人激动的一件事,自己做为复行最大的股东,看来当得已经麻木了。 而母司看着兴高采烈的大灰狼队队员,突然就乐了。大灰狼队里面有两位共产党员,还有在车间里做线长的入党积极分子刘志,将来复行要建立的党支部,主要就靠钟宇领衔的生产部,母司觉得很有趣,觉得在这个历史时期,党员同志们不光救灾冲在最前面,创富也是往最前面冲啊! 最后是颁奖环节。一等奖是一部价值五千元的高端智能手机,二等奖是一部价值三千元的平板电脑,三等奖是一个智能键盘。 拿着话筒的方自归站在讲台上笑着宣布:“首先,请郑教授为第一名颁奖,请第一名——独孤求胜队上台领奖。” 大家哄笑起来,“错了,错了。” 是啊,大银幕上的直方图还历历在目,还闪烁着红色的光辉,第一名明明应该是大灰狼队。 可是方自归对着话筒大声说:“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众人懵了,不知方自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时,方自归又大声说:“我错了吗?没有!请第一名独孤求胜队上台领奖。”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方自归说的第一名,是倒数第一名。 原来,倒数第一名拿最大的奖。大家渐渐明白过来了,然后有人开始鼓起掌来。活动已经进入尾声,却似乎又进入了一个高潮。 程果给倒数第二的香蕉队颁发了二等奖。 甄语给倒数第三的奇葩队颁发了三等奖。 正数第一名和第二名没有奖,因为他们闯入了决赛。 “相信大家现在都明白了,我们的颁奖是这样一种颁奖,why?”方自归凝视着台下众人,“不需要我说明白,相信大家都明白。勇气,探索,开拓,面对不确定性,我们开启智慧,敢于踏出那第一步,这是我们所鼓励的。在这个特别的时代,我们需要特别的你。从大灰狼队和独角兽队中间,将诞生我们复行的第一支特种部队。你们从现在开始进入了新一轮的战斗,一个月后,终极pk,我们再见!” 会场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98. 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早晨七点,手机闹钟响了,方自归醒过来一翻身,抱了个空,才想起来云儿这些天住在娘家。 遮光窗帘紧紧拉着,房间里还是一片黑暗,方自归伸手打开固定在床头的阅读灯,黄色的光晕扩散开来,方自归看清了亮起来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衣柜门,白色的瑞典式简约风格的梳妆台,以及一把椅背和坐垫用白布条编织起来的造型别致的椅子。 云儿不在,卧室里却还保留着云儿的风格,极简,素雅。房间里唯一的装饰物,就是铺着爵士白大理石的飘窗上,有一个仿宋代汝窑的雨过天青色观音花瓶,瓶里插着一支没有一片叶子只有五六朵梅花的树枝,这根树枝是真的,婀娜得像云儿怀孕前的身材,而这些红色的花朵是假的,看起来却可以乱真。这是云儿把这些鲜艳美丽的花朵黏在这根弯弯曲曲树皮粗糙的枝干上,她亲手做的一个工艺品。 穿上外套,方自归坐在床上打开手机qq,就看到几条新的留言: 云儿6:16 早安我的大发明家 云儿6:16 假装你就在我身边,我们在一起 云儿6:19 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 云儿6:19 这是今天给你的情书 据说年轻人喜欢睡懒觉,可云儿却有早晨六点左右就会自己醒来并起床的天赋,让没有这种天赋的方自归早晨起床后,常常就可以面对餐桌上已经做好的早餐。这些天云儿不在方自归身边,没办法给方自归送上早餐,就改送早安了。 脸上漾出了笑容的方自归在qq里回复了一句: 本来无一物7:13 今天? 本来无一物7:13 也就是说,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的情书? 为了不影响工作,方自归关闭了qq的信息自动推送功能,不主动打开qq,就看不到新的信息。而云儿没关闭这个功能,她收到方自归的信息后马上就做了回复: 云儿7:14 还有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一直到和你在杜塞重逢那天,都有给你的情书 本来无一物7:15 这样你的工作量不是太大了一些 本来无一物7:15 允许你可以不用写得那么频繁 云儿7:15 那你抱抱我 方自归手机里存了一些拥抱的动画图片,于是就发了一张图片给云儿。云儿回复: 云儿7:17 这个姿势好像不太好,换一个 顾客不满意,方自归就在图片里又选了三张发过去,让这个虚拟的拥抱显得更气势磅礴一些。云儿马上回复: 云儿7:18 我要图三那样的抱抱 本来无一物7:18 这个姿势,技术难度好像有点儿高 云儿7:19 好像技术难度也不高吧 本来无一物7:19 好吧 方自归心想,对于一个身体后仰后,头居然能碰到脚尖的瑜伽达人来说,世界上肯定没有技术难度高的拥抱,就把图三的拥抱图片又发了一遍。云儿马上又回复: 云儿7:21 假的 云儿7:21 哼,我要真的 本来无一物7:25 要真的,那只能周末我来上海的时候给你了 本来无一物7:25 正好这几天我练练技术动作 …… 云儿的肚子越来越大,为了方便妈妈照顾,也为了方便去医院做定期检查,云儿才住到了娘家,于是方自归和云儿之间的qq聊天就又恢复了。云儿喜欢与方自归qq聊天,这大概也是因为,她与方自归的第二次恋爱是在qq上完成的。方自归白天没空看qq,云儿想起来,就时不时在qq里自言自语。 这天上午方自归去上班后,云儿又自言自语起来: 云儿9:17 哪怕你不说话,知道你在我已经很满足 云儿10:22 09年一个人从图书馆漫步到了家,没想到两年后我肚子里的小宝宝陪着我从家走到图书馆,真的太幸福了 云儿10:24 一个人的凄凉的冬天,两个人的温暖的春日,鲜明的对比 云儿10:24 想你 云儿17:17 图书馆真是人才济济,坐在我旁边的男士从早到晚手写了一天小纸条,桌上摆着一本书,我只瞥见一个“美”字,我想可能是《美学散步》之类的 云儿17:18 刚刚收拾东西起身一看,是《美军作战策略》 云儿17:18 我今天看的书恰恰是朱光潜的《美学》 云儿17:20 觉得应该了解一下美学。从小到大,在做一个个重要决定的时候,更多的考虑,是我这样做美不美?而不是这样做赚不赚。” …… 而方自归觉得在手机上打字效率太低,所以通常是到了晚上,打个电话给云儿,关心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做一做思想汇报,或者做一做美学方面的讨论,或者做一做经济学方面的交流……云儿也知道方自归很忙,白天尽量不打扰方自归,想说话了就在qq上留言。 谁知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云儿却反常地给方自归打来了电话。 “老公!” “怎么了?云儿。” “今天早上的孕检,说我们的孩子有问题。” “什么问题?” “说可能为畸形。” 方自归吃了一惊,“啊?什么地方畸形?” 云儿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哭腔,“报告出来,说胎儿的腿部长度未达标,可能为畸形。” “怎么会……不会吧!” “我也不相信啊,但是大夫反复看了片子,大夫说得很肯定。” 云儿的预产期是六月份,此时距离预产期只剩下三个月了,想做调整都没办法调整。自从云儿发现自己怀孕后,自己的生活起居都非常小心,这之前的定期孕检也都正常,没发现胎儿有什么异常,突然传来婴儿可能为畸形这么一个消息,方自归非常意外。 “云儿,你也别太担心了。可能为畸形,那也可能不为畸形。” “就是有一点可能,我也会担心啊!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你看,你和我的身体都很健康,我们的孩子,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如果出现万一的情况呢?如果出现基因变异呢?” 方自归沉吟片刻说:“云儿,这样吧,我找朋友安排一下,你换另外一家也很好的妇产科医院重新做个检查。” 云儿的声音有些委屈,“好吧。” “云儿,你别太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了,有问题也应该能够解决,就算最坏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也永远爱你永远爱我们的孩子。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这一夜,云儿想了很多,甚至联想到胎儿与今年发生的震惊海内的地沟油事件之间的可能关系。 受佛法六度的影响,方自归的情绪还算比较禅定,但睡眠本来非常有天赋的云儿,一整夜都没睡熟。 99. 生而坎坷的新生命 住院病房里,坐在电动病床上的云儿斜靠着升起来的靠背,配合着护士每天都来做的例行检查。 这是一间vip单人病房,房间很宽敞,围绕病床安装了一圈浅黄色的布帘,全拉起来时,好像女生夏天穿的一条坠满了晶莹小露珠的筒裙。窗户横贯了这间病房朝南的那面墙,出太阳的日子,虽然半透明的好像婚纱似的的白纱帘常常从早到晚都拉着,阳光还是能把地砖照得闪闪发亮。窗下,有一个浅黄色的长沙发,来陪云儿的方自归每次在医院过夜,就睡在这个长沙发上。 “指标都正常。”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微笑着对云儿说。 “谢谢。”云儿也露出微笑。 “加油哦。” “嗯。” 两位护士做完检查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了云儿一个人,而方自归正走进这家医院的住院部大楼,向云儿的病房走来。 经过走廊的时候,方自归看见墙上一块画着表格的白板上,用黑水笔写着“niceday”,这两个英文单词下面,还有两个黑点和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所描绘出来的一张笑脸,然后方自归听到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一个婴儿清亮的“哇哇哇”的哭声,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译:美好的一天】 发现胎儿可能为畸形后,云儿换了一家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却仍然是胎儿腿部长度没有达标。然而,这还不是唯一的坏消息。在接下来更仔细的检查中,又检查出云儿得了一种罕见的病,简单说,就是她在怀孕期间,也仅在怀孕期间,她的血小板会急剧减少。 坏消息接踵而来,过了一两周,又检查出云儿的胎位不正,另外还有其他几个问题,所以云儿在预产期前两个月,就被医生要求住进了妇产科医院,就被医生肯定地判定为无法自然分娩,必须进行剖腹产,而且连怎样剖腹的方案都制定出来了,比如必须要边给云儿输血小板边做手术。 根据云儿的三围来判断,方自归以前一直觉得,云儿一定很有生孩子的天赋,真想不到云儿的血小板这么没有天赋,让方自归非常意外。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原来说的是不能低估一个人的相,也不能高估一个人的相。 云儿的相,真不像很难生养的女人。怀孕以后,云儿除了肚子以外,全身都不肿不胖,一条妊娠纹也不长,身材也还都凹凸有致。方自归有时候陪云儿散步,走在公园里,常常有女孩子和男朋友一起赞叹这么漂亮的孕妇。云儿bj那个做记者的闺蜜来上海玩,陪云儿去影楼拍了一组穿着红裙的孕妇照,闺蜜在试衣间里都惊呆了,说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怀孕以后还如此通体雪白,说如果上天赐予她这样的皮肤和身材,她绝对舍不得做出生一堆孩子的计划,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不得不做调整了。 听到别人孩子的响亮哭声,方自归心里还是有些郁闷,但是在推开云儿病房的房门前,方自归换上了笑容。 “今天感觉怎么样?”方自归笑着问。 “很好啊。护士刚来检查过,说都挺正常的。”云儿笑着说。 云儿住在娘家后,只要不出差,方自归周末都会来上海陪云儿。但云儿住院后,为了让云儿感觉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方自归就经常来上海陪云儿了,一周起码跑三四趟,晚上就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睡一觉,早上再开车去苏州上班。 云儿住院的这家医院,还是那家离云儿娘家很近的医院。云儿听说中国饭店里的油,是炸你千遍都不厌倦的,不久前新闻里又爆出震惊海内的地沟油事件,为了孩子,她就绝不吃外面饭店或医院食堂做的食物了,使得中国之大,到处能放下平静的书桌,云儿却只相信自家的厨房。为了方便妈妈送饭,云儿选择这家离家近的而且口碑也不错的医院住院。 不过,虽然刚知道胎儿可能为畸形时,云儿觉得很难接受,可是渐渐地,她反倒越来越坚强起来,她反倒安慰起自己的父母来。此时,她安慰起来看她的方自归来了。 “老公,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没事。你工作这么辛苦,不要老是跑上海了。” “你在医院里,我当然要多来看看你。” “不用了啦。我已经不怕了,真的,没事。” “我在你身边,你就不孤单了啊。” “我不孤单啊,我妈每天都来好几趟。哪怕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我也有书为伴。而且那些护士姐姐对我也挺好的。” “我想让你感觉到,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承担。” “嗯,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怕啊。” 随着预产期的一天天临近,云儿表现得越来越淡定,脸上倒是常常挂着要成为母亲的自豪的微笑。 云儿进手术室的那一天到来了,方自归亲手把大腹便便的云儿从病床上抱到了手术推车上,颇费了些力气。在把云儿推向手术室的过程中,方自归的一只手一直握着云儿的一只手。 在手术室门口,云儿握紧方自归的手,突然说:“老公,你蹲下来,我要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方自归微笑着蹲下来,“云儿,别怕。” 云儿笑着小声说:“我不怕的。” “嗯,我们家云儿越来越勇敢,我已经看出来了。” “我怕的只是没有爱,我已经得到你的爱,这一生怎样都没有遗憾。” “嗯。” “万一医生问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告诉他说保孩子。” 方自归一下就愣住了。 云儿的嘴凑在方自归的耳边继续轻轻地说:“你深爱着我时,我离开过你,我对不起你。现在,即便我死了,我给你留下一个孩子,我也就不那么欠你了。” 方自归反应过来了,“云儿,你胡说些什么?现在剖腹产手术非常成熟非常安全,你绝不会有事的。” “但愿。” 云儿放开方自归的手,向方自归做了一个“v”字的手势,向站在推车旁的母亲说了声:“妈,别担心。”然后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方自归站起来看了一眼云儿妈,云儿妈的表情非常凝重。这时,一位穿着白大褂满脸严肃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你们是云德缘的家属吗?”那医生问。 “是的。”方自归说。 “请确认一下你们跟云德缘的亲属关系。”医生说。 “我是她的丈夫。”方自归说。 “我是她的妈妈。”云儿妈说。 医生拿起手中的纸,像念经一样说起来:“我是本次手术的麻醉师,在这里,向家属告知目前尚无法完全避免的麻醉意外和麻醉并发症,请理解麻醉存在但不限于以下风险:与原发病或并存疾病相关的严重心律失常、心力衰竭、肺不张、呼吸衰竭……与药物相关的过敏反应、过敏性休克、麻药全身毒性反应、严重呼吸和循环抑制……与手术相关的失血性休克、严重迷走神经反射引起的呼吸心跳骤停……严重者可致休克甚至死亡……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医院将采取抢救所必需的治疗手段,使用抢救所必需的仪器设备,由于情况紧急可能无法事先征得您的同意。以上,家属明白了吗?” 医生念了四五分钟才念完了,方自归点点头,云儿妈当时就呆住了。 “请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麻醉师面无表情地说。 方自归提笔签好字,麻醉师拿着那张纸就走进了手术室。 看见云儿妈站在原地发呆,方自归就搀起云儿妈的胳膊准备离开,这才发现云儿妈的反常。云儿妈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自归说:“妈,我送你去病房里休息一下,我一个人等在手术室外面就可以了。” 云儿妈声音有些颤抖地轻声说:“腿软了,腿抬不起来了。” 方自归这才意识到,云儿妈被麻醉师说的那些“骤停、衰竭、死亡”之类的词吓坏了。 好一会儿以后,云儿妈才重新恢复了走路的能力。方自归搀着终于能重新走路的岳母回到云儿的病房,云儿妈瘫坐在了沙发上,一会儿就开始抹眼泪,“没想到德缘生孩子这么难……” 安慰了一下岳母,方自归便去手术室外守候。 方自归本来比较淡定,知道麻醉师虽然话说得重,其实出问题的概率非常低,麻醉师喜欢把手术的风险夸大,就好像每年年初在saleskick-offmeeting上制定销售目标时,销售员总是夸大本区域的销售难度一样。然而,岳母的过度反应有一定传染性,又想到云儿进手术室前说的那句话,方自归突然也感到紧张起来。【译:销售启动会议】 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方自归不禁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失去云儿的可能性,想到了这种极低概率的可能性,万一成为现实的离别情景……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云儿对自己来说是多么多么地重要,自己是多么深多么深地爱着云儿。与云儿在一起的画面,像自动翻页的ppt,一幕一幕出现在方自归的脑海里…… 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就在第一串泪珠从方自归的脸上滚落时,手术室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101. 天下有免费的午餐 天然大理石玄关上曲折的黑线和一团团灰色的小点,好像巍峨的山峦和缥缈的云雾,在橘黄色的灯光中,几条金线在这黑色山峦的脚下勾勒出一条泛着金色波浪的河。 换好拖鞋的方自归绕过玄关,看见客厅里没人,便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向卧室走去,因为这时候圆圆可能在睡觉。 现在每次回上海家里,方自归在路上都会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因为又可以看到女儿那可爱的小脸蛋了,这真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卧室里果然是一幅温馨的画面。坐在大床上的云儿侧着身子面带微笑,看着大床边的婴儿床里熟睡的圆圆。欢乐的摇篮曲从蓝牙音箱里飘出来,如轻轻的云雾浮在空气中。 方自归突然注意到圆圆的婴儿床边放着一个更小的婴儿床,有些惊讶,这时云儿说:“回来啦。” “嗯。”方自归答应一声,走上前去,赫然看见那个更小的婴儿床里趴着一只黄色的小狗,再仔细一看,方自归大吃了一惊。 这只小狗的下半身缠着绷带,而它的两条后腿没有了。 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两条腿的狗方自归从来没见过,方自归惊讶道:“云儿,这是怎么回事?” 云儿淡定地说:“我在路边捡的。” “你捡一条只有两条腿的狗回来……干什么?” “不捡回来它就死了。” 方自归想起来了,云儿这一生要身体力行的六大主义,有一条是动物保护主义,云儿这一波操作,符合她理想的人生。 “它的腿是被汽车轧断的吗?” “是的。兽医给它做了截肢,命算是能保住。” “命就是保住了,可是它将来的人生……呃,狗生……” “它可以陪伴我们圆圆一起成长啊。它跟我是有缘分的,既然我已经把它带到家里来,它就是我们的家庭成员了。我已经给它起好了名字,就叫‘帅帅’,因为它是一只公狗。” 方自归哭笑不得地看着云儿,“两条腿的狗能叫‘帅帅’?” 云儿理直气壮地说:“人家就是少了两条腿,但是人家五官还是很帅的。” 方自归看了看趴在一条黄色毯子上的小狗,可怜兮兮的小狗蜷着身子,好像很不情愿似的对方自归眨了眨乌溜溜的黑眼睛,好像呜咽似地叫了一声。 这毕竟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方自归终于露出了微笑,对小狗说:“好吧,欢迎你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帅帅。” 云儿也笑了。 “我能不能把圆圆弄醒逗她玩一会儿?” “不要。婴儿就是要多睡觉。你逗帅帅玩一会儿吧。” 方自归摸了摸帅帅的头,帅帅低低地叫了一声。 “它挺乖的啊。” “嗯。” “圆圆这几天都好吧?” “都好,昨天去打了预防针。” “对了,帅帅也要打针的。” “知道的,过两天我就带它去打针。对了,老公,有件事情要跟你说,最近我要去云南做一个公益活动。” “什么公益活动?” “免费午餐。” 方自归把视线从帅帅身上转移到云儿身上,非常诧异,“免费午餐?” 免费午餐对方自归突然造成的冲击力,跟只有两条腿的帅帅突然出现在家里差不多。 方自归读mba时,教微观经济学的那个教授有个口头禅,就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教宏观经济学的教授虽然不用这条口头禅,但是他在课堂上也曾郑重表态,天下确实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免费午餐在微观上和宏观上都不存在,云南怎么会有免费午餐呢? “云南的一些孩子没有午餐吃,所以我要做免费午餐。” “谁给你说云南的孩子没午餐吃。” 然后,云儿就告诉了方自归“免费午餐”的由来。 原来,有个记者在靠近云南边境的农村采访时,发现那一带的孩子普遍中午不吃饭,很多孩子凌晨四点就起床,吃好早饭要走三个小时山路去上学,然后要一直等到下午放学后回到家里,才能吃到东西。少数有钱人家的孩子,早上就带一个土豆或红薯去学校当午餐,而大多数孩子,那就是从早上饿到晚上。记者发现这种情况以后,简直就……简而言之,这还了得,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需分配的优越性哪里去了?……于是,这位有爱心的记者就联合了五百名记者,发起了名为”免费午餐”的公益活动。这五百名记者中,有一个新华社记者正好就是云儿那个非常要好的闺蜜,闺蜜就主动找云儿寻求帮助了。 了解了“免费午餐”的来龙去脉,云儿立即决定响应这个公益活动,打算花几天时间进行一次募捐,然后就带着钱去一次云南。 听云儿说了她的想法,方自归笑道:“云儿,你要做公益我没意见,可是圆圆才三个多月大,你做为日理万机的新妈妈,捐点钱好了,干嘛非要那么远亲自跑过去?” 云儿严肃地说:“现在我钱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 “郭妹妹事件,你没听说吗?” 这件事,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方自归也听说过。因为这件事,公众对公益机构产生了怀疑,云儿也怕善款最终没有用对地方。所以,当云儿决定做免费午餐项目时,就通过闺蜜联系上了免费午餐活动的发起人,说能不能给她几所学校,她亲自去云南对接,那个发起人就同意了。 “明白了。”方自归说,“但是圆圆还没断奶,你跑去云南了,圆圆怎么办?” “让圆圆吃几天配方奶嘛。”云儿道,“缪阿姨也很细心,让她带几天圆圆没问题的,而且我妈也在啊,而且我事情办完了就马上回来。” 缪阿姨就是云儿生下圆圆后,云儿请的一个住家保姆。缪阿姨是苏北盐城人,年近五十,长年在上海做保姆,和云儿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关系也很融洽,方自归想想缪阿姨也算可靠,就同意了云儿去一趟云南。 得到方自归支持后,云儿就把免费午餐活动的倡议书发在了qq空间里,解释说一个小朋友一年的免费午餐只要六百块钱,三个学校有多少个小朋友,希望大家献爱心云云。除此以外,云儿还把倡议书发到亲友qq群里,也发给自己所有的qq好友,结果,云儿三天时间就募集到了十万零六千多块钱。 云儿原来的目标是三天时间募集十万元,如果募不到这么多,缺口就让方自归补上,没想到她自己就很有号召力,方自归都不用出手了。 然后,在闺蜜和两个志愿者的陪同下,云儿就拿着这些捐款去了云南。 云儿到云南后,每晚都用手机向方自归汇报情况,到云南后的第三个晚上,云儿跟方自归在手机里聊着聊着,哭了。 云儿哭着说:“我真的想象不到,在同一片国土上,竟然还有这么贫穷的地方。” 一个地方能把云儿穷哭了,方自归也有些诧异,问道:“穷成什么样啊?” “你知道吗?孩子们穿的衣服不是衣服,是布条!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衣服,就一缕一缕的,然后大部分孩子都光着脚,说他们就是冬天也都光脚。” “哦……这种情况,连我都没见过。” “说这里人均年收入两百五十块,你让他怎么买鞋?呜呜呜……” “什么?人均年收入二百五?” 方自归一直关心的中国年人均gdp已经爬升到五千美金了,怎么还有人均二百五十块这么二百五的地方呢? “是啊。来到这里哟,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贫穷。呜呜呜……” “云儿,这也不是你造成的,你就别伤心了。我们现在共同努力,逐步改变我们国家贫困落后的面貌吧。” “怎么会这么穷啊!” “那里的交通是不是很不方便?” “是。到澜沧县以后,又开了五六个小时山路才到多一岭小学。” “山路的路况好吗?” “非常不好。” “那你一定要叮嘱司机开慢点。” “嗯。” “事情办得顺利吗?” “还顺利。签好协议,我交给多一岭小学的校长一万块钱,也好意外的,你知道校长说什么?他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一万块。” “嗯,人均二百五的地方,那是不容易见到一万块。” “我交了钱,我说,吕校长,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有饭吃了?是不是他们午餐就有肉有菜了?谁知校长说,没有,他们一个礼拜只能吃到一块肉,他们的标准是每顿饭两块五毛钱。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好伤心,呜呜呜……” 云儿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此时眼泪又下来了。 “云儿,别哭了哈。” “我说,校长,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这样我再多募捐一点。他说,云小姐你不要激动,我们不要求吃好,我们只要求吃饱。” “对的,一步一步来,先吃饱,再吃好。” “还有一个意外,我到了澜沧县以后,当地电视台全程拍摄。” “哦,干嘛拍摄呢?” “说要把我这一路上的经历拍成纪录片,他们连片名都取好了,叫做,《让爱照耀每一个需要的角落》,还说全部制作好了,要在央视二套播放。” 方自归心想,自己年初才上过电视,想不到云儿年底也要上电视了,桑妮说同频的人是会在一起的,看来我跟云儿的频率和频道……都是中央二台……还真是一样的。 “一路上都很感动。虽然是第一次来,我觉得我跟云南很有缘。” “是啊,你就姓‘云’嘛。” “今天我发了一个愿。” “什么愿啊?” 一个坚定的声音从遥远的云南边境传来:“这件事情,我要连续做十年。老公,你一定要支持我。” 102. 让爱照耀每一个需要的角落 地下车库里的灯光有些暗,方自归家车位的黄色边框内,趴着一辆低矮的流线造型却充满肌肉感的红色跑车,像是在一片灰暗中镶上了一颗火一般的心脏。车头最前端好像张着鲨鱼般大嘴的前格栅上方,一枚车标闪烁着鲜艳的黄光,车标正中间,一匹跃起的前蹄高高腾空的黑色骏马像要直立起来。 云儿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台夹在一辆蓝色玛莎拉蒂和一台黑色宝马7系之间像一团烈焰似的汽车,问站在身旁的方自归:“这是保时捷吗?” “这是法拉利。” “好夸张啊看起来,你为什么买这么一辆夸张的车给我?” “为了让你下次再遇到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八婆,教她放尊重点儿。” 这辆法拉利,是方自归听缪阿姨描述了云儿和一个女邻居吵架的情景,一怒之下,冲动消费的产物。 那天云儿开着家里那辆喷着五个金色星星的红色polo回家,在小区里跟一辆捷豹轿跑来了个头碰头,因为路窄而且路边有障碍物,谁都过不去了。其实捷豹倒个几米或者polo倒个十几米,不管谁让一下问题就解决了,可是开捷豹的那个女人很傲慢,云儿火气上来也当仁不让,两个女人就站在路中间吵架,路也给堵了,后来惊动了保安才解决问题。 因为一件小事造成这样的邻里矛盾,当然云儿自己也有点问题。云儿在德国养成了认死理的不良习惯,她认为捷豹让路效率更高,自己才坚持不让路,导致解决问题的效率非常之低,前后纠缠了大半个钟头。那个女邻居当然更有问题,她也许是仗着自己的车更好,也坚持不让路,吵架过程中出言不逊,还讥讽云儿开着个破车如何如何。看见妈妈吵架,圆圆在缪阿姨怀里哭,缪阿姨再把这个事情告诉方自归,方自归就火大了。 知道云儿跟女邻居吵架当天,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方自归就到地下车库里兜了一圈。有母司这种汽车发烧友的好朋友,方自归认豪车也很有经验,在车库里转了一圈,确认车库里最贵的车是一辆三百多万的兰博基尼,他几天后就提了一辆四百多万的法拉利。 那个八婆据说也是个什么领导,方自归要让那个八婆知道,虽然她大权在握,可云儿大叔在握,也是很有实力的。 这时云儿说:“这个车门怎么开啊?怎么连门把手都没有啊?” 方自归从车门侧下方向上一拉,红色的车门向蝴蝶翅膀似的向上徐徐张开,“怎么样,炫酷吧?下次那个八婆要跟你吵架,你就这样酷酷地打开车门走出来,闪瞎那个八婆的双眼。” “这辆车只有两个门两个座位啊?太不实用了!” “你给我们弄了一条只有两条腿的狗,我就不能给我们弄一辆只有两个门的车吗?” “这辆车多少钱?” “四百多万。” “欧……你不知道我是反消费主义者吗?开这样的车你让我怎么出门?” “云儿,你的六个主义吧,负担有点儿重,你去掉一个主义好了。” “我以后是要做公益的,我开这样的车怎么做公益?郭妹妹的教训......郭妹妹的教训还不深刻吗?” “我给你说,以后噢,你做公益就开polo去,你去菜场买菜呢,开法拉利,这样子也算不着相。” “不着相……我看是不着调。你还是把这辆车退了吧。” “别啊,你就当这是我买给你的一个玩具好了。” …… 后来,方自归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但是再想想,方自归给自己找了一些理由,还是把这辆法拉利留了下来。 方自归觉得,当初紫菡给母司生了女儿,母司就送给紫菡一辆slk,母司以前还送给楚楚一辆tt,送给谭悦一辆m3,而自己就一个老婆,集中力量办大事,云儿的车理应比slk更高级才对的。况且,郭妹妹这么low的人,假公益人,都有不正宗的老男人送玛莎拉蒂,去云南送过免费午餐只听纯音乐的云儿,必须是正宗的老公送兰博基尼或法拉利这种级别,才能算实至名归的。而且,方自归在上海买的这套江景房算是豪宅,车库里也基本上都是豪车,一辆小polo停在中间,确实有些违和感。 虽然家里有了法拉利,polo后来也确实成为云儿的主要交通工具,因为她和桑妮要大张旗鼓地做公益了。 云儿去了一趟云南做公益,桑妮知道,因为桑妮做为云儿的qq好友,也收到了免费午餐项目的倡议书,桑妮本人还捐了款。而不久后桑妮去了一趟台湾,回来后决定成立一个公益组织,就跟云儿一拍即合。 这年十月十日,正好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大陆和台湾都举办了一些庆祝活动。桑妮这时正在读emba,在学校的组织下,桑妮和一帮emba同学去台湾参访和参加庆祝辛亥革命的活动,而一场在佛光山举行的“爱与和平祈福大会”,把桑妮给感动了。 那天,参加佛光山祈福大会的人有三万之多,全部服务人员都是志愿者。志愿者里面,有七八岁穿校服的小学生,也有五六十岁穿旗袍的富太太。有志愿者的服务和参会者的配合,这个进行了一天的大会进行得井然有序,给桑妮留下深刻印象。 从台湾回来后,桑妮找到云儿,两人一番商议,决定创立一个叫“阳光会”的纯公益组织,桑妮做会长,云儿做副会长。 方自归支持云儿做公益,因为做公益是做善事,而且云儿做了公益,就没空去上班,正合方自归之意。本来云儿答应生了两个孩子后才出去工作,可云儿生孩子这么辛苦,方自归决定有一个孩子足矣,没有了生育任务的云儿又开始动出去工作的念想,现在新成立了阳光会,够云儿忙的,她就不会去外面上班了。 云儿兴致勃勃地投入到阳光会的筹建中,这天吃饭的时候,又跟方自归聊起阳光会来。 “愿景是:让爱照耀到每一个需要的角落。”云儿说。 “使命呢?”方自归问。 “扶贫助学,关爱未来。” “价值观呢?” “正己助人,服务社会。” “嗯,听上去有点儿正规了。诶?让爱照耀到每一个需要的角落,这句话听着耳熟呢。” “这就是我去云南做免费午餐,电视台拍的那部纪录片的片名呀。” 这部纪录片后来没能在电视上播出,因为当地政府觉得这个片子播出来,给人一种政府不作为的感觉。不过,这部片子的一些片段,被好事者编辑成一段视频在互联网上传播,多年以后在网上都能搜到。 方自归笑道:“噢……不错不错,片子虽然没播,片名倒是还有很高的剩余价值。” “桑妮姐也是一听就觉得这句话好,跟‘阳光会’的名字很搭。” “云儿,你们成立这种民间公益组织,肯定是一种正能量,我支持。但是最近我有个体会,能在这方面起最大作用的,还是政府。”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上个月母司不是去参加了第二届中国卫生论坛嘛,在这个会上,卫生部领导说,我国医疗保障基本实现了全覆盖,居民医疗参保率从二零零年的15%提高到了二零一零年的95%,已经覆盖了十二点七亿人。也许你感觉不到,但是我们在医疗行业的就知道,这个变化就能减少许多许多人生悲剧。” “去过云南的贫困山区,我能够想象。” “九九年左右,大批中小型国企关停并转,我父母的工厂也倒了,厂里所有退休职工只能领到退休金,无法报销医药费。但就是从今年起,我父母的医药费又可以报销了,老两口特别高兴,好像他们重新自立了一样。从这个角度看,爱快要照耀到每一个需要的角落了。” 104. 来自美国的好消息 早春的上午,天气还很寒冷,春花还未开放,济济一堂的复行总部会议室里却飘着一种花的芳香。 悬在天花板上的投影仪一如既往地发出幽蓝的光,会议室与走廊之间的透明玻璃隔断后面,却反常地拉上了蓝色的布帘,正在进行的管理会议进入到了尾声。 “通过内线,我拿到了高格集团最新的年终总结报告。”方自归说,“这是一份保密文件,所以我只能给大家看一眼,并不能把这份文件发给大家。” 这是一份长达几百页的报告,投影幕布上pdf版文件的英文单词,像瀑布似的滚动了一会儿,画面定格,在一个表格处停了下来。 大家在表格的第一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forsuntechnology。 “这是高格对结直肠手术用吻合器做的一个全球市场分析。”方自归接着说,“这张表格,对这个领域的所有竞争对手都进行了一个分析和评价。请大家看这里。” 方自归用激光笔的红点在表格里“category”这一栏画了几个圈。【译:范畴,等级】 “请大家注意高格对我们复行的最新定位。”方自归再用激光笔在复行科技对应的“category”那一栏画了几个圈,圈里面的英文单词是“marketleader”。【译:市场领导者】 “高格认为复行排第一,高格自己只能排第二!”质量经理惊呼了一声。 “没错,这就是我们最大竞争对手对我们的评价。”方自归说,“根据这份报告,可以说我们在这个领域已经领先于高格,并且遥遥领先于我们的国内同行。” 说着,方自归用鼠标徐徐翻动投影出来的这份报告,于是大家看到,高格给国内其他公司的评价全部都是“”,全部都是,表格里长长的一列“”,没有一个例外,就特别显出复行科技的卓然而立。【译:低端拷贝者】 露出笑容的母司带头鼓起掌来。 物料经理大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双手都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大喊:“欧……耶……” 这个来自美国的好消息,让会议室里沸腾了起来。 听到欢呼声、掌声、笑声,看见会议室里一片欢乐,方自归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母司嚷道:“同志们,今晚上团建,喝酒!” 运营总监钟宇说:“太振奋人心了!今晚上不醉不归!” 方自归因为提前看过这份报告,所以比其他同事都淡定,笑道:“可是还有胸外,普外,胃肠,肛肠……同志们,我们虽然取得了巨大的突破,可是我们不能骄傲,我们还要一个点一个点的去突破。” 有些憔悴的翠西也挂上了笑容,但方自归还是能看出来,翠西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些尴尬。 此时的翠西压力巨大,就在几天前的新一年销售启动大会期间,她手下的销售副总都辞职了。 这次管理会议对过去一年的工作做了总结,各部门的业绩都不错,比如国外销售又比上一年度翻了一番,已经突破两亿人民币了;比如研发部又申请了一百多项新专利,又向市场投放了两款新产品;比如生产部导入了精益生产,节约了30%的生产面积增加了10%的生产效率,又有两条新生产线投产,然而由翠西主要负责的国内销售,只比上一年度增长了8%,刚刚超过五千万,远远没有达到预算目标。 翠西负责的部门成为上一年度公司里唯一没达标的部门,翠西自己就会给自己巨大的压力,母司和方自归都看得出来,不会当面再给翠西施加什么压力,反而是母司觉得,翠西压自己和压下属压得太狠,有些担心崩盘。 翠西是铁娘子风格,杀伐果断,母司招的第一批国内销售员基本上被她杀光了,她自己招的销售员,她一感到缘分到了,也照样杀。她对自己要求也很严,第一年没完成一个亿的目标,第二年更拼了,以前每周回一次香港,后来一两个月才回一次香港,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内出差,谁知道第二年还是没达标。 新的一年里,母司就看到翠西开始对手下的高管施压,给销售副总压力巨大。这位副总就是翠西以前在高格时的老部下,也是翠西在复行上任后,她自己把他从高格挖来的。翠西和销售副总以前关系很好,可业绩不好,翠西也六亲不认。副总知道翠西在高格时就像恶魔一样,就对母司说:“没想到她现在对我也这样。”然后副总也疯了,开会开着开着,一拍桌子说辞职不干了。 要是大家都疯了,翠西自己也疯了,工作更干不好,所以销售副总辞职后,母司跟翠西长谈了一次,帮翠西释放点压力。 第一年国内销售没达标,母司觉得是正常的,毕竟也是复行科技刚开始进军国内市场,这条路要怎么走,需要时间摸索。可第二年国内销售还是没什么增长,母司自己也有些纳闷。翠西加入复行后各种折腾,母司一直在边上看,在边上学,母司觉得翠西的做法总体上是对的,逐步建立起来的销售支持系统也是应该建立的,谁知道销售额却上不去。 两人长谈中聊到方法问题,翠西后来就说:“我用这种外企的方式去管理民营创业公司,可能不太适合。” 母司说:“对,可能真不太适合。比如你频繁地换销售员,这一点就值得商榷。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翠西,其实你大刀阔斧往前冲的时候,我也有一些思考。最近我在想啊,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能不能搞一些创新的打法?比如说,类似阿米巴的这种模式。” “什么是阿米巴模式?” “就是用新的流程和数据化管理,每个员工或每个小组感觉自己就是经营者,最后就是激发员工像老板一样努力工作。” 在方自归的怂恿下,母司也开始在欧亚工商管理学院读emba,在这个环境里,母司也学到一些新的管理方法和工具,比如阿米巴。经过母司一番解释,翠西就对阿米巴也有一点概念了。 “,这种模式我从来没玩过。” “tracy,我也没玩过,我们俩就一起来探索一下好了。我们就搞搞看,这里面也有大量的规则,我跟你一起弄。” 如果母司的emba上到二年级,他也很有可能和翠西一起玩一下思维导图,现在先一起玩玩阿米巴,也算母司没有白交那么贵的学费。 “如果我们做这个我们都没玩过的试验,我担心会对业绩有影响。” “这样,tracy,今年呢,我们不设销售目标,我们就休养生息,就改革好了。我感觉你现在可能过于焦虑了,你看,虽然业绩没增长,我们还是在支持你,情况比peterlee好多了。peterlee都已经崩溃了。” 这位peterlee,在业内颇有些名气,翠西自然知道。翠西两年前拒绝拜尔科的offer选择加入复行后,拜尔科还是铁了心要招个高端人才大展宏图,并帮助拜尔科成功上市,就把当时的维科中国区总裁给挖了过去,此人就是加入拜尔科后,带了二十多个原维科的员工过去,全部高薪,结果他们烧钱烧得太厉害,二十几个人一年半烧了四千多万,但业绩并没有增长,人家公司也受不了了,这二十几个人全部被拜尔科炒了鱿鱼,peter的职业生涯也差不多结束了。 拜尔科上市也没上成,因为这公司骨子里就不健康。拜尔科创始人做销售就不择手段,什么回扣战略、美女战略,他就不像母司那样能想出什么阿米巴战略,他为了把公司做上市也不择手段。为了满足上市前业绩必须增长的要求,拜尔科前一年的销售额压到了二点五个亿,但各项指标差得一塌糊涂,因为寅吃卯粮,所谓“增长”是靠向经销商压货得到的。所以拜尔科前十一个月销售做了一点五个亿,最后一个月压了一个亿销售上去,投资银行一审查就查出来了,没办法把这种公司推荐上市。 后来拜尔科又尝试去香港上市,也没上成。许多许多年以后,拜尔科上市都没成功。 “虽然去年没增长,但起码我们的国内销售都是健康的。”母司安慰翠西。 老板这么安慰业绩不好的下属,翠西还能说啥呢?只好撸起袖子加油干。同样是从外企切换跑道到民营创业公司,毕竟peterlee已经崩溃了,翠西还只是焦虑,比较而言也算比较成功了。 开完管理会议当晚,复行科技的管理团队搞团建,同志们都很happy,方自归喝酒喝了不少,但是感觉内心却越来越平和。喝着喝着,聊着聊着,方自归给大家说:“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没谁敢说能确定发生什么。我们团队经历过那么一个艰难的历程,复行今天还活着,我其实已经很享受了,很感激了。现在复行还越活越好了,团队在一起还很happy,还很团结,我觉得真是特别happy。” 大家纷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干杯!” 又干完一杯,方自归刚端着空杯子坐下,手机响了。方自归接通手机,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是方自归学长吗?” “是的。你是?” “我叫邵多思,现在工大读大三,应该算是你的学妹。” “哦,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学长,是这样,今年是工大建校六十周年,学校将举办非常隆重的校庆。我们想邀请您参加校庆,希望您能够作为老校友中的一个代表,在庆祝大会上做个发言。哦,对了,我是校庆组委会的。” 方自归看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同事们,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找我呢?工大的校友这么多。” “组委会当然是希望找一些优秀的校友,和老师、同学们分享一下他们在各自工作岗位上取得的成就。” “我的成就并不大,这是第一。第二,这几个月我都很忙,真的很忙。” “方学长,您就别谦虚了。” 方自归边说边走出包厢,“邵同学,对不起,我真是参加不了。” “能够在校庆上代表优秀毕业生发言,是一种巨大的荣誉啊!” “优秀毕业生……真的,我实在参加不了。要不我帮你推荐我的几个同学,他们很优秀的。” 方自归真不想参加什么校庆,就站在走廊里跟邵多思打太极,邵多思最后失望地说:“方学长拒绝参加校庆,我真的很意外。” “抱歉。” “我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对不起,邵学妹。再见。” 方自归挂掉电话,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 几天以后,方自归又接到了邵多思的电话,听见她在电话里说:“方学长,我就在你们公司前台。” “什么?”方自归很惊讶,同时感觉到,这个从未谋面的学妹有成为一个好销售的潜质。 方自归让前台小姑娘带邵多思进来,不一会儿,一个比前台小姑娘高半头的长发飘飘的姑娘,穿着一条蓝格子冬裙,跟在前台小姑娘身后款款而来,顾盼生姿。 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渐渐走近的邵多思,方自归心想,不会吧,难道是……美人计?工大这些年有长进啊! 105. 毕业时的誓言 灰色地毯上亭亭玉立的姑娘微笑着,伸出了一只玉手,这时她身后研发实验室的门开了,一个工程师走了出来,工程师身后铺着蓝色绒布的工作台上,一排机械零件正闪闪发光,又很快消失在自动关闭的门后。 “方总您好,本人邵多思,工大现任学生会主席,多有打搅了。方总不会不欢迎吧?” 方自归一只手抱着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伸出去,与邵多思的手握了一下,“岂敢岂敢。欢迎主席光临。” 前台小姑娘朝方自归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邵多思道:“我这次来苏州,想必方总能猜到是为了什么目的。” 方自归略一迟疑,说:“这样吧,也到中午了。你先在我办公室坐一会儿,我把手上工作处理一下,然后请你吃饭。我们边吃边聊吧。” “好的。” 约莫半小时后,方自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邵多思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那幅新挂在墙上的书法前,似乎在发呆。 见方自归回来了,邵多思问:“好字。是你写的吗?” “不是。最近认识了一位苏州的书法家,这是那位书法家写好送给我的。” “这八个字,‘山重水复,困知勉行’,句尾一个‘复’字,一个‘行’字,合在一起,正好是你们公司的名字。” 方自归笑了,“哟,聪明。” 邵多思也笑了,“学长过奖,这个还是容易看得出来。” “走吧,我们去吃饭。” “方总,我们就在你们公司食堂随便吃点好了。” “你大老远跑来,总不好请你吃盖浇饭。” “或者……我看见这栋写字楼旁边有个酒店,我们去那个酒店随便吃一点吧。我知道你很忙,不好意思占用你太多时间。” “那个酒店里只有一个不怎么样的中餐厅,我带你去湖边一个能看到湖景的西餐厅吃饭吧。” 方自归觉得,邵多思专程来一趟苏州,结果也肯定是徒劳,至少应该请她好好吃顿饭,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成见。 邵多思笑道:“诶?西餐我倒是喜欢的。” “你们上海的女生,好像都有这个爱好。” 邵多思有些诧异,“学长怎么看出来我是上海人?” “看是不容易看出来,现在打扮洋气的不仅仅只有上海女孩子了。二十年前我刚到工大读书时,上海女生和外地女生的外观还真是有代差,现在,我想是没什么差异了。” “哈哈……嗯,现在确实没有代差了。那学长怎么知道我是上海人?” “听口音啊。” “我自以为我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啊。” “没错,上海人说普通话呢,比四川人那是要标准多了,但还是跟标准普通话有差别,我还是能听出来。大学里面,同学们种类丰富,说山东版普通话的,说广东版普通话的,说河南版普通话的,说河北版普通话的,说福建版普通话的……当然,东北版四川版之类的,辨识度就更高了,一般我一听就知道谁是来自哪个省的。” 方自归没有说,当年跟莞尔混了五年,上海女版普通话当然一听也就知道了。 “哈哈,现在工大的同学们,种类更丰富了。” “种类怎么更丰富了呢?” “扩招了嘛,在校生人数比你们那时候多了很多,工大也建了不少新建筑,学长你真该回去看看。” “是了,学生越来越多,所以挑出来的学生会主席也越来越漂亮。” “哈哈,学长过奖。”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宋健宝老师把你们公司的地址告诉我了。” 方自归明白了,心里埋怨国宝也不事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 同学里面除了也在苏州的甄语以外,就只有国宝知道方自归公司的地址。前一年复行在车间里做了些改造,方自归就把一些电气控制箱什么的交给国宝做,让国宝赚点儿小钱,所以国宝来过公司。 方自归开车带邵多思来到那家西餐厅,一路上两人就是闲聊。在餐厅里点好菜,等上菜的当儿,邵多思终于切入主题,说:“学长,邀请你参加校庆的事,我还想再争取一下。这次校庆很盛大,到时候会做一个宣传片,如果你做为毕业生代表在主席台上发了言,也会被拍摄下来记录下来,会成为校史的一部分,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情啊!” “其实,你知道吗?央视请我去做节目我都没兴趣。况且,我现在的工作真的是很忙。” “工作忙我能理解,总经理哪有不忙的?可学长毕竟是总经理,工作怎么安排是你来定的,再忙,也是可以调整的,对吧?能不能看在学妹登门邀请的面子上,调整调整。” 方自归摇摇头,“抱歉,不能调整。” “我还是希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学长,您总不会要学妹三顾茅庐以后,您才肯出山吧?”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三顾茅庐。” “那您就答应参加校庆嘛。” 方自归无奈,沉默片刻道:“一九九六年七月,毕业离校的那天,我一走出校门就站在校门口发了一个誓。我说,我方自归从此再也不踏进工大的门。” 邵多思吃了一惊,“为什么呀?” “这个说来话长。你真的要听吗?” 邵多思点点头。 方自归想一想,说:“咱们学校大操场西南角有一个沙坑,那个沙坑现在还在吗?” 邵多思想一想道:“还在。” “我就是在那个地方入坑的。” “入坑?” “一个雨后的黄昏,我抱着个足球站在那个沙坑里,看见了一个正在荡秋千的姑娘,就被这个姑娘迷住了。她就是我的初恋,当年工大第一系计算机系的系花。我跟她相识的过程也比较曲折,但我们终究还是开始谈恋爱了。她和你一样,是上海人,而我是外地人,我和她的恋爱就常常招来周围一些人异样的目光。诶?现在工大校园里,有上海女生和外地男生谈恋爱这种情况吗?” “有,但不多。” “现在上海女生和外地男生谈恋爱,会有很多人说闲话吗?” “一般不会。大家不太会关心别人的这种事。” “哦,那说明社会进步了。我们那时候,一个漂亮上海小姑娘跟外地乡唔咛谈恋爱,是非常罕见的,也有很大的社会阻力,但我们还是把这场恋爱谈了下去。第一年暑假,她就瞒着父母到重庆与我相会……” 菜上来了,方自归就一边吃一边娓娓道来,向邵多思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 “虽然这场恋爱也是磕磕绊绊的,但我们却越谈越认真。有次我和她在路边绿化带里接吻,想不到被联防队给抓住了。那次她扑到我怀里哭,我就觉得,我应该负起责任来,毕业以后留在上海,将来和她结婚。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刻苦学习了,因为当时能看到的最稳妥的一条毕业后留上海的路,就是拿奖学金成为优秀毕业生。结果我大学最后两年,每学期我的总分都能排在本专业前三名,这个表现,我自己都非常惊奇。高考后我一直觉得我读书没什么天分,本来打算大学里就一直六十分万岁的,想不到因为爱情,我居然还这么有战斗力。” “哈哈……”听到这里,正在切迷迭香法式小羊排的邵多思笑了起来。 方自归熟练地切着他的黑胡椒菲力牛排,继续说:“她父母开始时反对我们的爱情,但她比较坚决,后来她父母也让步了,说只要我毕业后能留在上海,他们尊重女儿的选择。 “所以大四的那个寒假,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上海到处找工作,但因为我是非上海户籍,我四处碰壁…… “后来,终于还是有个上海的大型国企跟我签了协议。我们毕业那年,是取消毕业分配全部自主择业的第一年,所以很多政策也比较模糊,比如这个大型国企能不能帮我解决户口问题,我也没底,我也不清楚毕业留上海应该走怎样一个流程。所以一开学,我马上就拿着那张聘用协议去学生处咨询。 “谁知道我在学生处第一句话还没说完,才说了‘倪处长,留上海——’这么半句话,学生处长倪道康就对我吼,‘你凭什么留上海?你凭什么留上海?’然后他就像驱赶一个讨饭的瘪三一样把我从办公室里轰了出去。我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屈辱,我当时差点儿控制不住,就想给他一记重拳......诶?倪道康现在还在工大上班吗?” 邵多思点点头,“在,不过也快退休了。” 方自归笑了起来,“哈哈哈,我当年没有一拳把他的大鼻子砸扁,是怕因此拿不到毕业证。现在我把他的大鼻子砸扁,对我来说屁事都算不上一件,你怎么敢请我去工大参加校庆?” 然而邵多思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有一些尴尬。 106. 少一个苹果 窗外,春雨濛濛,铅灰色的云块遮住了天空,把暗淡的湖水也染上了一层灰色。几团云雾漂浮在低空,仿佛承载了过多的重量,让湖边几座高层建筑的顶部没入到一片朦胧之中。 餐桌上的食物却显得鲜艳而清晰。被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方自归盘子里菲力牛排旁的薯条金灿灿的,邵多思盘子里法式小羊排旁的小番茄红彤彤的,金枪鱼蔬菜沙拉五彩缤纷,洒在白色桌布上的嫣红花瓣,显得温馨而浪漫。 “后来呢?”邵多思问,停下了手中的刀叉。 “后来,当我面对我女友,我还是忍气吞声,打算不择手段也要留在上海。”方自归说。 “不择手段?” “比如说,行贿系主任。这种事情,我和女友也没什么经验,我们也不敢送钱,商量来商量去,我们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送给系主任。系主任东西都收了,但是后来什么忙也没帮。” “收了东西但是没帮忙。” “对呀。现在回想起来,这系主任也挺奇葩的,而我们是挺傻的。再后来,我最后的希望就是毕业前能评上优秀毕业生,那就毫无争议地有资格留上海了。谁知优秀毕业生评选揭晓,我们班竟然一个都没评上,简直就是发生在工大的一个黑天鹅事件。” “为什么一个都没评上呢?” “说是因为我们班大一大二拿二等以上奖学金的,大三大四有失手……因为我崛起了嘛,但大三大四拿一二等奖学金的我,大一大二没拿过奖学金,所以我们班就一个优秀毕业生都没有。当年,我们班几乎通吃本专业的奖学金,我们班在校运动会上总分第一,我们在新生文艺汇演上也风头最劲,我们在工大首届计算机编程大赛上横扫计算机系,可按照他妈的工大的狗屁评价体系,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是优秀的!” 邵多思沉默了,方自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闷头吃了一块牛肉。 “所以几天前你在电话里说,”方自归打破了沉默,“希望我做为优秀毕业生的代表在校庆上发言,我觉得非常讽刺,我觉得非常讽刺。” “我……明白了。”邵多思说。 方自归看气氛愈来愈凝重,打算开个玩笑,笑着说:“母校确实是母的。” 邵多思疑惑地看着方自归,“母校是母的?” “因为她不公。” 邵多思有点儿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后来,你和你女朋友分手了。” “不愧是上海女生,马上就知道这种情况的后果。” “一毕业就分手了吗?” “不是。毕业后我去了苏州,因为苏州离上海近。而我们当时还以为,没有任何力量能拆散我们,我打算聘用合同期满后,还是重返上海和她在一起。” “但是你们没有坚持下来。” 方自归点点头,“毕业后,我们聚少散多,因为工作都非常忙。毕业前我没有预想到工作会忙到那种程度,我几乎完全没时间去上海与她相会,可我们还是又坚持了一年。 “这一年里,通常是她来苏州跟我相会,有次我们在苏州分别时,她的话很伤感,她回上海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我觉得我可能要失去她了,所以我马上给她写了一封信,可以说是倾注了我全部感情和希望的信。 “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几天后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然后就在那一晚,她献出了她的初夜。其实大三时我们就曾经一丝不挂地相拥而眠了,可她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但是那一晚,她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献给了我,像英勇就义一样。 “那一晚之后,我就以为她彻底属于我了,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了。我和她约定,两年后我的海外培训合同到期,我就立即去上海工作,然后我们就结婚。 “但是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突然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我一直寄放在她家里的我的一些东西,随包裹一起来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就简简单单的一行字,但这一行字给我的感觉,真的是五雷轰顶。” 邵多思表情凝重地说:“她最终还是提出分手了。” 方自归点点头,“我很长时间都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也许她还是爱你的,但因为某个原因,她不得不跟你说分手。”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原因。收到那张纸条当晚,我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可她没有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但是她说了一句话,说以后可以帮到我什么的,我猜,她应该是傍上了一个或者有钱或者有势的男人。 “当时我真的无法接受。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大一刚开始军训就开始有交集,这么多年的爱情,她自己也说刻骨铭心,可她为什么突然要放弃呢?我不能理解。而我,完全被突如其来的这个变故给打懵了。 “我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没有谈恋爱,这个打击让我好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直到我决定创业的那个夏天,我骑自行车去ls,在布达拉宫脚下的公园里,我捡到一本手抄诗集,里面都是情诗……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这句诗后来我一直记得。我读着那些诗,想起了她,到后来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像一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方自归说着说着,突然发现邵多思的眼神里全是悲伤,便停了下来。 邵多思用指尖擦了下眼角,“校庆的时候,也许你能遇见她。你可以问问她为什么要分手。” “可是我再也不想遇到她。” “你恨她?” 方自归摇摇头,“我曾经非常恨她。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恨她了,其实,我心里已经原谅她了。” “为什么你……” “有次我跟师父喝茶,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个禅师有七个徒弟,一天,禅师带了六个苹果给徒弟们,结果最后一个走进课堂的徒弟,没苹果吃,可其他师兄都在吃苹果,这徒弟就生气了,就在那边发牢骚。禅师就对这个发脾气的徒弟说,你发脾气,说明你离开悟还差得远啊!” 邵多思歪着头琢磨七个和尚和六个苹果的故事,方自归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明白了这个故事的道理,就不再恨她了,也不再幻想有一天,让她远远地看到我功成名就,让她为离开我的决定而后悔。虽然被抛弃的是我,当时我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但我现在已经放下了。甚至,我对她还有些同情。” “你还同情她?为什么呢?” “因为背叛了爱情和誓言是她,我没有背叛过。和我分手以后,也许她也会很幸福,并且因为幸福而在大多数时间完全想不起我来。但在她独处时,也许某个清晨,外面飘着薄雾,她推开一扇窗,她突然想起她在雾都重庆和我的初吻,她突然想起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的刻骨铭心,那些……我不相信我们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一幕幕,她会再也想不起来。所以,也许她就是在一丝凉意中,关上了那扇窗。” 邵多思的表情还是很凝重,而方自归脸上挂着柔柔的微笑。 此时的方自归,脸上总是挂着柔柔的微笑。 方自归虽然从小就喜欢脸上老是挂着微笑的人,也喜欢讲讲冷笑话逗别人笑,但是他自己从小脸上就很少出现笑容。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变成了他自己喜欢的那种人。 107. 伟大的时代 夕阳笼罩着开发区湖东像围棋棋盘一样的街道,笼罩着蜿蜒在湖边休闲步道上纳凉的人们。也在湖边漫步的方自归向西望去,湖对岸还未亮灯的高楼轮廓,画了一条高低起伏的黑色天际线,这条线的上方,被染成橘黄色的云朵,好像一团团火焰在浅蓝色的天空上燃烧,似乎把西边那一片湖水也点着了,红色的波纹闪闪发光。 一个小女孩追逐着一个小男孩从方自归和云儿身边跑了过去,欢笑声好像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牵手也可以有很多姿势。”云儿说。 “是。”方自归应一声,脸上挂着柔柔的微笑,“现在这个姿势就很舒服。” 云儿一只手握着方自归的两根手指,另一只手握着的狗绳牵着正欢快散步的帅帅。 帅帅已经长成了一只几十斤重的大狗,它残缺的后腿上装了两个轮子,几乎像正常的狗一样可以走可以跑,只是不能跳。 帅帅这两个像风火轮一样的假肢是方自归的发明。有一天,方自归在家里看见帅帅可怜地用两条腿在地板上爬,突然想到,绝大多数汽车都是两驱车,只要不越野,两驱车都在路上跑得飞快,那两驱的狗装上轮子以后,应该也可以跑起来的。方自归画了张草图,叫工程师做了个支架再在淘宝上买了两个轮子配上去,这对轮子就装在了帅帅身上,这条两驱的狗果然就屁颠屁颠地跑起来了。 自从装上了风火轮,帅帅的狗生质量大幅度提高,脸上常常挂着柔柔的微笑,云儿也养成了每天遛狗的习惯。而这条特立独行的狗走在街上,常常引来路人的注意,特立独行的云儿不以为意。 “帅帅似乎更喜欢苏州,我也越来越喜欢苏州了。”云儿说,“上海的房子,像是一层鸟笼叠着一层鸟笼,我们是笼中之鸟,一出门,马路像是管道,把我们吸进去,再落到公司,或者学校,如此枯燥的循环往复。苏州就更贴近自然,市区里还有这么大一片湖面。“ “不久前这里还不是市区。“ “是吗?“ “九年前,大成、母司和我,就坐在附近一条还没种上树的绿化隔离带里开会,创建了复行科技。那时候整个湖东就是一大片农田,湖边全是野草,湖东只有刚修好的几条看不到什么车的路。” “那现在真是大变样了。” 这时,湖东cbd的建筑景观灯已经亮了起来,湖边一排光柱般的路灯也亮了,附近科教文化中心外表面仿佛群星般的装饰灯,不停地变幻着色彩,闪烁着。 两人一边散步一边聊着天,走到湖边一处观景台,云儿停下脚步,倚在栏杆上看了会儿被灯光染成彩色的湖水,说:“我很庆幸有你这样的精神对话者作伴侣。” 方自归笑道:“我也很庆幸。” “精神对话是美的,虽然人类一切美感可能往往起源于**……我始终认为基因冲动是丑陋的。” “是中性的吧。” “有人说爱情不过是对**的美化,但我始终相信我对你的爱情没有那么低级,它仅源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容,真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后被你的思想灵魂吸引。所以哪怕追究到生物学基础,告诉我这就是**,甚至按照你的理解是基因的传递,我始终认为这是高级的,不仅仅如此简单,因为相比较和你生孩子,我更期待通过与你交流碰撞,我们能产生更多有益于世界的思想。” “你的目标真宏大啊!”方自归笑了,“得到你的爱情我可真荣幸。” “世界和人生是怎样的,希望和你一起探索下去。” “那么今天,我们探索一下哪方面的内容呢?” “你今天闻到了什么味道?” 方自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仔细想一想,“你刚才闻到了什么味道”还好回答,刚才与两个姑娘擦肩而过,不小心闻到了人家身上的香水味,而“你今天闻到了什么味道”,好像已经接近于一个玄学上的问题了。 想了一会儿,方自归才说:“我闻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我闻到了和谐的味道。” “你……怎么闻到的?” “你看这些在湖边散步的人们,是不是很和谐?今天我还去了社区活动中心,也是和谐的味道。” “哈哈,我们不是要创建和谐社会嘛,这种味道已经被嗅觉灵敏的你闻到了。” “第一次去社区服务中心,看到那里有读书,观影,展览,健身,金融咨询,修补羊毛衫,各种公益便民服务,老人孩子在那里自得其乐,我竟然看到了一点共产主义社会、人类自由发展的雏形。” 方自归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突然想起来,正是二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大成坐着船从重庆到了上海,那时候我们国家还非常落后,那时候的我对未来感到非常迷茫。” 云儿笑道:“原来你青年时代也非常迷茫。” “那时候可能很多人都感到迷茫。那时候,苏联和东欧刚刚发生巨变,虽然小平同志打着火把照亮前面的路,可是人们能看清楚的,也只是前方几尺远的地方,人们也不知道更远的黑暗里是什么在等着他们。南巡讲话之后,大家就这样跟着朝前走,走着走着,竟然走出今天这一番新天地来,谁能够想得到?反正那时候我是想不到。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太幸运了!” “现在是太平盛世。” “现在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当然。我有个看法,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从辛亥革命开始,中国就为了生存开始改变,经历了这么多坎坷,经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飞速进步的状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应该都是最好的时候。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产生不了孙中山、毛爷爷那样的伟人了,但恰恰是这样的时代,才是伟大的时代,因为这样有秩序的时代,经济繁荣,科技发展,没有战乱和社会动荡,广大普通老百姓才能得到有幸福感有尊严的生活。” “嗯,英雄出乱世,乱世也需要英雄出来,但乱世并不伟大。这一点我同意。” “这样的时代,才有创业的良好环境,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才有机会获得国家级的创新奖。” 就在几天前,复行科技刚刚获得了本年度国家创新十佳企业奖,所以方自归此时才特别感慨,特别感恩。 湖对岸升起了一团焰火,每周末都向游人免费开放的焰火晚会开始了。云儿看着那朵像秋菊般绽放在夜空中的焰火,感叹了一声:“好漂亮呀!” 108. 人生可以没意义,人生不可以没意思 被稀疏的几点星光包围着,月亮静静地挂在夜空中,好像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沿着湖边从湖东一直走到湖西的方自归和云儿走累了,坐在能看到湖景的一个椅子上休息,看见游艇码头上停了一条白色的船,人影在附近的一段架在湖面上的栈道上晃动,栈道下的景观灯在水面上投下紫色的光,在湖面上画了一道长长的优美弧线。 “美中不足的,就是母司越来越贪玩了。三月底他去穿越羌塘无人区,五月初他又去穿越xj的沙漠,结果把五月份香港分公司的开业典礼都给耽误了。”方自归对云儿说。 此时,复行科技的意大利分公司已经运营了快两年,运营情况比预期好,团队做了一番评估,认为在条件成熟的国家和地区,可以把这种模式再推广一下,不见得非要只用代理商。所以,复行科技计划这年在香港和澳大利亚把分公司开起来,这个事情就由母司来负责。谁知搞第一个试点,母司就掉了链子,方自归真有些不满。可是兄弟之间,又不像对一般同事那样,能够说“会议你迟到,后果很严重”这种话,因为这种话虽然很符合现代企业制度,但很不符合传统兄弟礼仪,方自归说不出口的。所以方自归为了香港分公司开业,只好计划外地匆匆披挂上阵,亲自去香港一趟。 “母司这种人,我早就说不靠谱,就是贪图享乐。”云儿道。 “去无人区和沙漠这种地方,其实是很艰苦的,这倒不是一种享乐。” “去无人区很危险吧?” “羌塘无人区很危险,那个地方平均海拔五千米,被称为世界第三极,政府规定是不允许人进入的。但是对他们那些玩越野的人来说呢,穿越羌塘差不多是最高理想,就好像玩登山的人爬上珠穆朗玛峰那样,所以母司就想去挑战一下。母司回来自己也说,这是他玩越野玩到现在最惊险的一次,也是最玄乎的一次。” “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很好奇。” 这个故事,母司从羌塘回来后绘声绘色地给方自归讲过一遍。当时母司率领一个由四辆猛禽组成的车队,计划从北边的青海茫崖进,从南边的xz双湖出,因为中国的统一战争基本上都是北方统一南方,这样的穿越路线比较符合历史规律。 “他们进入无人区后第三天,开始出状况了。”方自归给云儿讲起故事来,“母司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了一个河谷,两边都是很高的悬崖峭壁。他们进入河谷走了十几公里,后面有辆车备胎掉了要整理一下备胎,母司是头车嘛,他就一个人在前面等。等在那里没什么事,他就把卫星电话拿出来给家里打电话,结果奇怪了,卫星电话怎么都拨不通。卫星电话是越荒凉的地方信号越好,那个地方却怎么都拨不通,母司也没办法,就把卫星电话收好,然后抬头一看,哇,把母司吓了一跳。” 云儿已经进入了角色,神情紧张地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上面的峭壁上竟然画了一串白色的字符。无人区里面是没有人烟的,突然看到这些字符,母司就觉得很惊讶很神奇。” “写的是什么字呢?” “母司看不懂。反正不是中文不是英文也不是藏文。然后他就在那边研究这个字符到底是怎样画上去的,是山顶上吊一根绳子下来画的呢?还是搭脚手架搭上去画的呢?等后面的车上来,母司就把那串字符指给其他人看,大家谁都看不懂。” “也许是外星人写的。” “有人说是咒语。反正那串字符,给人一种非现实主义的感觉。” “哈哈,非现实主义。” “那串字符看上去旧旧的,应该也写上去很多年了。大家看了一会儿看不出所以然来,就继续往前走。走了没有五十米,那个峡谷有一个九十度的拐弯,母司正要拐弯,‘嘭’地一声冲出来一头牛,一头很大很大的牦牛,距离母司的车只有三四米。母司挡风玻璃看过去,哇,这么大啊!真是吓了一跳。那头牛也吓了一跳,那头牛可能正在破冰的地方饮水,突然出来一辆车,牛也惊到了。” “是野牦牛?” “那里只有野牦牛。” “那里还有其他野生动物吗?” “有。他们还遇到过狼群,还遇到过熊。” “哇,听上去挺有趣的嘛。” “可不是那么有趣。遇到狼群其实不危险的,遇到牦牛群也不危险,但是遇到落单的野牦牛很危险,它会主动攻击汽车,它甚至可以把车顶翻。” “群居的牦牛不会攻击汽车?” “对。所以母司突然遇到这头落单的牦牛呢,牦牛马上进入攻击状态,就蹄子‘砰砰砰’在刨地,要朝母司那辆车冲锋了。然后那段峡谷非常狭窄,大概是两台车的宽度,母司那辆猛禽又有六米长,如果他掉头跑,方向盘起码要打个七八把,那根本来不及。” “牦牛就冲上来了?” “母司呢,聪明。他吓了一跳后马上冷静下来,想到牦牛撞上来的话,水箱肯定要被撞瘪了。你想,一千多公斤重的牛,牛角撞过来多大的力?如果水箱破了,车也不用开了。所以母司想到把车子稍稍侧过来,让它撞击副驾的车门,这样一撞,车子可能还能开。然后母司车子一动,牛就往前一拱,看样子是要攻击了。母司突然想到,那个时候天色刚刚有点微暗,车灯自动打开了,可能车灯这样照着牛,牛觉得是一种挑衅,母司就把车灯关掉了。结果母司刚关掉车灯,就感觉那头牛愣了一下,然后愣了一会儿,biu,一个转身跑了。” “诶?怎么跑了呢?” “估计呢,车灯对着它啦,它其实是看不清的,它只能感受到前方有危险。车灯突然一关,牛突然就看清楚前面了,那台车当时侧过来了一点,牛一看,哇!原来前方的敌人这么大,猛禽尺寸很大的嘛,牛心里一想,识时务者为俊杰,biu,跑了。” “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 “牛跑了以后,母司在原地愣了有五分钟。” “然后呢?” “然后母司冷静下来,决定继续前进。一穿出那个河谷呢有个高坡,他们就在坡下面扎营了,准备都在车里睡觉。然后母司大徒弟突然跑过来说,师父师父,前面山上有灯光,把母司又给吓了一跳。” “怎么灯光还这么吓人?” “无人区啊,怎么能有灯光呢?母司心想不会是巡逻车来追他们的吧?仔细看那个灯光,就像家里那种灯光,是一团,又不是汽车灯光,因为汽车灯晚上照出来是一条光束,好像探照灯那样的。母司就命令全队都把车灯关掉,然后再看,那个灯光又没了。后来他们也不管了,就睡觉了。 “第二天起来,好了,母司发烧了。高海拔无人区发烧很致命的,母司是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开。然后呢,过一个河滩的时候,眼看车子快到岸了,“崩”一下冰突然裂了,车子直接撞在岸堤上。 “这么一撞,后面那个四百升的大油箱漏油了,车子前桥、下摆臂也弯了。当时他们已经开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那还是想继续完成穿越。油箱漏了,就用脸盆接油,把油加到其他车里。 “当时每台车都准备了六百升油,正常情况是富裕的。把掉进水里的车拉出来以后,做了一些维修,油箱还是渗油,想想还是不想放弃,继续往里开,油要漏就让它漏,反正油还富裕。结果接下来更玄乎,一会儿破一个轮胎,一会儿破一个轮胎,一天之内破了六条轮胎,居然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备胎了。 “他们四台车总共带了七条备胎,一天破了六条,路程还有一大半,母司觉得不对了。然后大家商量怎么办,大家就说,自从在那个峡谷里看到那一串奇怪的字符,怪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有人就说,那条字符可能是咒语。 “母司从来不相信迷信的人,但是他当时什么感觉呢?就是感觉这趟行程真被诅咒了。想明白这一点后,全队决定立即原路回撤,赶紧撤。 “撤的路上他们开得小心翼翼,还是破了一条胎,变成他们一条备胎都没有了。然后他们磨磨唧唧开出来,快出来的时候呢,要穿过一条河,那条河是穿无人区必经的一条河。那条河他们也能绕,但那个时候呢,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想最快的速度出去。不过要过这条河,他们知道十有八九要被抓,因为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河边搭了个帐篷,帐篷里刚好人不在。 “果然,当他们过河的时候,对面出现了两台摩托车。那两台摩托车,有可能是牧民,有可能是检查站的人。但检查站的人呢,一般是开汽车的。他们觉得呢,算了,哪怕是检查站的人,抓住了就抓住了,他们就过河。 “然后那两台摩托车就在对岸等他们过河。母司先过河之后,主动上去跟骑摩托的两个人说话,原来人家是检查站的,其中一个还是副站长。母司就跟他们好话说说,说他们进来就是想露个营,感受一下,结果呢迷路了,幸亏碰到你们,太好了什么的。母司说了一番好话,主动交了罚款,总算是全身而退。然后也邪乎,母司的车一开上公路,他的烧就退了。” 云儿道:“他们的行程真像是被诅咒了。” 方自归道:“母司说他刚进入那条峡谷时,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看见那条字符后,就开始发生各种状况。谁知道母司回来,说下次准备再充分一点还要去。我就劝他再也别去了,万一出现意外,死在无人区里,外面连知道都不知道,死得毫无意义。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人生可以没意义,人生不可以没意思。” 接下来云儿和方自归开始聊人生有没有意义,聊着聊着,云儿接到了云儿妈打来的电话。 善谈的云儿妈一旦打开话匣子,短时间是刹不住的,方自归就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就看到刚刚建立的复行科技股东微信群里有人艾特自己。 方自归进入微信群,发现原来是母司艾特自己,然后就非常吃惊地看到了母司刚刚十几分钟前在群里的一段留言:遗憾地知会各位,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我决定转让我所持有的复行科技的全部股份,并且退出复行科技的管理层…… 109. 不要说分手 梧桐资本位于上海浦西的办公室里,复行科技的五大股东正在开董事会。方自归身边坐着梧桐资本的闻总,隔着会议桌,当天刚从澳大利亚出差回来的母司坐在方自归正对面,圆联资本的程果和红星资本的褚公子坐在母司的旁边。 会议室内的大玻璃白板上,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黑色字迹。方自归和闻总身后像蜂巢似的木格子里,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种奖杯、奖状、纪念品,以及镶在镜框里透着成功气质的照片。这些照片,是梧桐资本所投资的企业上市时在证交所敲锣的照片,此时正纷纷地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红光。 董事会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此时已过了晚上九点。前面大家讨论了复行科技当前的运营情况和遇到的问题,母司也汇报完了在澳大利亚成立分公司的进展,最后,没有其他重大议题要讨论了,只剩下母司要退出公司这件事必须要讨论,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而窗下的淮海路还是一片热闹。晚风呜呜地掠过城市上空,被路灯照得闪闪发光的淮海路像一条金色的河,在两排高楼之间穿过,往来如梭的汽车发出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服装店里欢快的音乐飘到了马路上,等红绿灯的一大群人互相交谈着,好像一团正在嗡嗡叫的蜜蜂,密密麻麻的点状灯光,从一栋高层写字楼的窗户里透出来,说明此时还有许多人没有下班,说明人类在赚钱方面也是当之无愧的万物之灵。 “为什么要退出公司?”方自归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 “克多,咱们兄弟之间,我不跟你绕弯子。”母司也表情严肃地说,“你说你要干到八十岁,我感觉我跟不上你的这种节奏。” 程果发了一声:“啊?” 方自归说:“如果你把我当兄弟,就应该在做出这个决定前,先跟我推心置腹地聊聊你的想法。你突然在股东群里说你决定退出公司,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我感觉这就是一种背叛。” 复行科技刚刚获得全国十佳创新企业奖,母司却突然提出要退出公司,让方自归想起那年莞尔献出身体后却突然说分手,让方自归很难接受。 母司说:“我退出公司以后,克多,我们依然是兄弟。我正是因为把你当兄弟,我才觉得,最好我彻底退出公司。而且这件事情,其实我已经考虑了几个月。” 方自归既纳闷又惊讶,“什么?” 几个月前,母司带车队去沙漠玩,结果耽误了香港分公司的开业典礼,虽然方自归没说任何重话,但母司感觉到了方自归的不满,才开始萌生离开公司的想法。 母司跟人谈生意,凭对方的肢体语言就知道价格是不是到位了,很少出差错,所以母司要感觉到方自归真实的不满,自然很容易。然后,母司觉得很惭愧,觉得方自归一心扑在工作上,方自归的字典里,就没有“休年假”这两个字,而自己每年要带俱乐部的车友出去几趟,常常一去就是十来天,就觉得对方自归很不公平。并且,母司意识到,对方自归来说,工作的每一分钟都是在享受,方自归可以充满激情地从起床忙到上床,而自己是没有这种状态的,自己不认为工作是一种享受,这本质上就是一个巨大的分歧。开始感到方自归对自己的不满后,母司就开始琢磨怎样改变现状。 复行科技渐渐上了轨道,母司不像创业初期那么拼了,也不想那么拼了。母司想来想去,觉得让方自归的996工作制和自己的966工作制互不影响,而两人还能按照666和999的方式继续做兄弟,唯一办法就是自己从复行科技退股并退出。 退股在技术上是容易实现的,因为现在常年都有一些投资基金追着复行想投资,退股的话,找几支基金接盘就可以了。按照两年前红星资本投资复行时的估值,母司手中的股份就已经价值上亿,这两年公司又在快速发展,退出时的估值肯定会更高。母司觉得,退了股,拿到钱,自己接下来做个不用996的什么生意,那以后每次去沙漠和无人区撒野,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 母司心里已经做出了退出公司的决定,但是当着方自归的面,感觉彻底退出公司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就像“会议你迟到,后果很严重”这种话,方自归对母司也说不出口一样。母司纠结了几个月,一直开不了口,眼看就快到下一个越野的活动窗口期——国庆节,就出现了一个契机——微信。 微信是这一年刚刚出现的一个新鲜事物,程果做为对新鲜事物很感兴趣的一个投资人,在主要基于手机端和移动通信网络的即时聊天工具微信一出现时,就注册了一个微信账号。后来程果怂恿方自归和母司也注册了微信账号,然后建了一个叫做“复行科技股东群”的微信群,把方自归、母司、闻总、褚公子都拉进了群里,说以后有什么有关复行的大政方针要讨论,或者有什么复行的最新动态要分享,可以在本群进行。结果,“复兴科技股东群”一出现,母司就眼前一亮,觉得自己退股的想法,倒是很适合在这个群里进行分享的。 股东群出现后没几天,方自归把复行科技刚拿到的国家创新十佳奖的奖杯和奖状,拍照发到了群里,大家都很受鼓舞。这时母司正在澳大利亚出差,他紧跟着就在群里说,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激流勇退股,而且是全身家而退,让其他股东都觉得非常突然。 “我喜欢玩车,但是你又没这个爱好。”母司说,“我在外面玩,你在公司里拼命工作,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觉得对你很不公平。你说你要做到八十岁……怎么说呢,如果说我到了六十岁,其实我也不想退休,我也愿意干到八十岁。但这些年,我收不住我的心,我得出去玩啊。如果这些年我不玩车,到六十岁我就玩不动了。克多,你跟我去过沙漠,应该也有这个经验。所以我就想呢,我退出公司,不要影响兄弟的事业,不要拖公司的后腿。我自己呢,做个不用那么天天盯着的生意,想玩车了,随时可以出去,两不妨碍。所以我的意思,就把我的股份卖给你们几位。” 程果说:“母司,你和克多一起创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多少不易啊!现在公司发展越来越上轨道了,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退股呢?你想想……” 程果重点回顾了过去光辉的和不光辉的岁月,并展望了未来岁月的光辉,说了一会儿才停下来。 接下来,方自归必须要表态了。 “这么多年的兄弟,”方自归说,“不管是多给你一些钱,还是少给你一些钱,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之间走到这一步——” 方自归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竟然说不下去了。 母司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觉得很难受。 沉默中,气氛有些悲壮,方自归流着眼泪,一时间没有说话,一会儿功夫,程果和闻总眼圈也红了。褚公子一看形势不对,要是五个大老爷们都在董事会上哭哭啼啼的,那也太不吉利了,于是借口上厕所溜出了会议室。 方自归的情感抒发得差不多了,把眼镜取下来,抹抹眼睛,说:“母司,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要退股,我的意思,你就别退了。 “你一定还记得当年我们说过,我们一定要做成一件牛逼的事情。就是不管公司将来做倒闭了,还是公司将来做发达了,我们都是永远在一起的兄弟,那么在这个大家都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世界里,我们就牛逼了。可如果你退出公司,等于就是说,这件牛逼的事情最后我们还是做失败了。 “你不就是每年想出去玩几趟嘛,你出去玩好了。出去了就开开心心玩,反正你玩好了回来,用心工作就是了。公司里面,我多干点儿就多干点儿,反正我干活的时候,很嗨,大概就像你玩车的时候那样嗨,所以我也并没有吃什么亏……” 母司眼圈红了,他也没别的办法,他要是能当着方自归的面硬下心来说“不”,他要是还坚持一定要退股,他也就不是母司,而是公司了。 110. 再进沙漠 几片淡淡的白云浮在看起来发亮的蓝天上,一动不动。灰色的公路上,一支从兰州机场出发的牧马人车队正在向武威挺进,车队好像一条正在快速移动的钢铁长龙,一路向西。 方自归驾驶着母司那辆车漆已经被剐蹭得斑驳陆离的两门版银马,这辆看来很沧桑的车却配的是崭新的大脚越野轮胎,在阳光的照耀下,轮胎防脱圈上一圈密密实实的银色螺丝钉闪闪发光,黑色轮胎转动时变成了一个光圈,让人感觉这部运动的机械散发着强悍、自信和得意的气质。 云儿坐在方自归身旁,眼睛追逐着车窗外变化的风景。一个长下坡之后,云儿看见路边开始出现从兰州出发后很少见到的树,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还在公路上投下一个浓重的阴影,当汽车拐了一个弯,远方出现了一排山顶上有皑皑白雪的山峰。 “沙漠里会不会有狼?”云儿问。 “根据我上次去沙漠的经验,沙漠里没有狼,只有色狼。”方自归说。 云儿“扑哧”笑了,她关于这次沙漠之行的尽职调查也完成了。 为了庆祝母司要和自己一起为复行科技做到八十岁,方自归决定跟母司国庆节一起穿越腾格里沙漠。海洋深处云儿都去过,云儿还从来没去过沙漠,也对沙漠深处感兴趣,就跟着方自归一起来了。 “我们要穿越的沙漠是什么沙漠?”云儿又问。 “腾格里。我们从沙漠西端的武威入沙,一路向东,从沙漠东端的als出沙,然后正好去参加一下als英雄会。”方自归说。 仓廪实而玩越野,随着gdp的增长,越来越野的人越来越多,民间组织越野e族在零六年举办了首届越野e族英雄会,就是全国各地的车友们聚在一起玩玩车,比比赛,撸撸串,看看表演以及吹吹牛逼什么的。后来,英雄会的规模越来越大,参会的越野车数以万计,越野e族就跟当地政府合作,在als的沙漠里打造了一个沙漠公园,英雄就有了固定的用武之地。有了这个沙漠公园之后,每年十月,英雄会就固定在als举行了。既然穿越腾格里沙漠后就到了als,母司就带大家也去英雄会感受一下。 车台里传出母司的声音:“现在我们看到我们左方的山,就是祁连山脉,我们的右方,就是马鬃山。我们公路现在所在的这一片平原呢,就是大名鼎鼎的河西走廊。” 母司每次带车队出来,就好像一个导游,喜欢一路上向大家讲解当地的历史和地理,所以进入河西走廊后,母司照例还是在车台里侃侃而谈: “之所以叫河西走廊,是因为它位于黄河以西,它又夹在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地势低,地形平坦,好像一条走廊似的。 “河西走廊在历史上极其重要,因为这是连接东西方的咽喉要道,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唐僧去西天取经,都是经河西走廊到西边去的。 “为什么他们必须要走河西走廊?因为北面是高山和沙漠,南面是高山和青藏高原,就只有河西走廊有水有绿洲,比较平坦,是往西去最好走的路。所以古丝绸之路也是从这里走,为了控制这一条交通要道,中原王朝和游牧帝国在这里反复争夺厮杀了几千年,现在,河西走廊终于还是在我们祖国的怀抱。” 方自归说:“你看,母司还是有文化底蕴的吧,你不要对人家那么不屑。” 云儿道:“切!” 方自归是觉得,人无完人,不能因为一个人有三个老婆就全盘否定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一个缺点就否定一个人的所有其他优点,譬如母司也生过痔疮,医生一刀下去的时候,他也哼了一声,但这不能否定母司是条汉子,也不能否定母司的文化内涵。所以,方自归也希望借这次旅行,让云儿对母司的了解全面一些,不要对母司那么不屑。 “河西走廊总长大约一千公里,最东端就是我们刚刚翻越的乌鞘岭,最西端是敦煌的阳关和玉门关。”车台里又传来母司的声音,“自古以来,就有大量诗词歌赋写到这两个关,我们上学的时候也都学过这样的诗句。有没有谁能背诵跟这两个关有关的诗句?” 一会儿,车台里传来车友阿康仔的声音:“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母司在车台里说:“很好,阿康仔小学没有白念。那么关于阳关的诗,谁可以背?” 车台里一会儿沉默,方自归决定帮忙捧个场,把防滚架上的车台话筒摘下来,递给云儿说:“这个是你的强项,你背一句,跟大家互动一下。” 云儿拿着话筒,按下了对话键,朗诵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母司在车台里笑道:“对啦。为什么更进一杯酒呢?因为出阳关以后都是蛮夷之地,没有酒吧的啦,你出去之前不多喝点威士忌,以后就没得喝了。” 云儿拿着话筒“扑哧”笑了,方自归笑道:“你看,母司还是有内涵的吧。” 母司仿佛听到了鼓励,在车台里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起来:“现在河西走廊已经被边缘化了,当年,它可是世界文明和世界贸易交汇的中心。对世界影响最大的四个文化体系,中国、希腊、印度、***,它们一起交汇的地方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个,只有一个,就是在河西走廊。汉武帝时期,大将军霍去病大败匈奴占领河西走廊,设立了河西四郡,使整个河西走廊首次纳入到中华版图。我考考大家,谁知道河西四郡是哪四郡?” 车台里一时间鸦雀无声,看来这一届车友的历史造诣普遍偏低。 母司只好在车台里自问自答:“河西四郡,就是敦煌、酒泉、张掖、武威,是河西走廊四块有绿洲的地方。这四个地名从西汉起一直沿用到今天,现在还在用……” 之前母司讲到“暗度陈仓”,问大家陈仓是今天的哪个地方,方自归回答出是宝鸡,其实是因为方自归小时候曾经在宝鸡生活过,并不是方自归熟读史书。而今天的河西四郡,吻合器又卖得不好,方自归就不太关心不太熟悉了。 这时,车队进入了一个长隧道,从隧道里出来,母司接着说:“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从这个隧道里出来,卫星电话没有信号的,诶我觉得也非常奇怪。后来我看了看地图,原来这个隧道上方的山坡正好是一个著名的古战场,你现在到山上挖挖,肯定能挖出来当年战死士兵的头骨,所以这个隧道附近阴气很重……” 就这样,大家津津有味地听母司讲着河西走廊的历史,车队中午时分到达了武威。 车队全体成员在武威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在超市里统一买好补给,车队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了沙漠。 入沙以后,方自归的副驾换成了沙漠驾驶经验丰富的小帅,而云儿去坐母司的车。因为方自归毕竟才是第二次进沙漠,上次进沙漠也是三年前了,方自归觉得刚开始还是悠着点儿,在老司机的指导下开车比较稳妥。 云儿上了母司的车,母司先夸了夸云儿产后身材恢复得好,云儿感觉还算受用,可母司接下来半开玩笑说,云儿这件衣服漂亮,他要给他所有的老婆都买一件,云儿就又非常不屑了。好在母司开头车忙得很,要找路,又要经常在车台里说话指挥全队行进,所以云儿跟他不说话,倒也不怎么尴尬。 这次车队里没有从未玩过沙漠的新手,只有方自归这个次新手,所以这届车友虽然历史造诣普遍不高,车技普遍还行,只偶尔方自归没掌握好油门和速度会担在刀锋上,需要停下来救援一下,基本上,整个车队行进的速度还比较快。 车队进入沙漠三十几公里后,正在大家在车台里一边嘻嘻哈哈互相开着玩笑,一边享受行云流水般冲浪的感觉时,车台里传出车友过客有些严肃的声音:“豹版豹版,我的刹车失灵了!” 111. 瞬间崩溃的男人 并排停在一起的八台牧马人,尾门上插着在风中高高飘扬的红色刀旗,引擎盖粗糙的油漆面扭曲地闪映着下午的太阳,好像一排身穿铠甲的武士。这些车的后面,起起伏伏的沙丘和一高一矮两座沙山,好像一片波涛汹涌却突然凝固的黄色大海。 不远处,方自归驾驶的银马担在一道刀锋上动弹不得,在副驾小帅的指挥下,方自归尝试自我脱困,把挡位切换到低速四驱,扭动着方向盘踩下了油门,旋转的后轮卷起了烈日下看起来金灿灿的沙子,好像两股金色的喷泉,像某些股票一样冲高回落的沙子甚至落在了车顶上。 而此时,母司、过客和机修工正在紧张地修车。经过检查,过客的红马刹车失灵,是因为前刹车油管漏油。估计过客是前面玩得太嗨,过一个小沙坑时单轮进坑没有怎么减速,两个前轮交叉行程太大,轮胎蹭到了刹车油管,把油管给磨破了。 机修工在母司的指导下开始修车,首先尝试的办法,就是用金属胶堵住那个漏油的小洞。 因为要修过客的车,车队停止前进集中在一起,方自归就利用这个间隙在附近的沙丘上练车。几个闲不住的队友在旁边一处小沙锅玩人肉刷锅,就是用两条腿在沙锅的侧壁上跑一圈。在沙漠里奔跑与在硬地上奔跑相比,耗费的体力呈几何级数上升,几个挑战人肉刷锅的队友跑完以后,全都气喘吁吁笑着在锅底躺平了。而坤姐双手高举他女朋友的红色纱巾玩人肉刷锅,跑步的姿势和纱巾的颜色都分外妖娆,更是引来笑声一片。 兄弟们就是这样善于苦中作乐。 等了半小时,金属胶干了,母司让过客到驾驶室里踩刹车,自己和机修工观察还漏不漏油,结果过客一踩刹车,白色的刹车油就从细细的黑色油管那个磨破的小洞里飚了出来。 母司再想办法,索性把刹车油管从漏油处剪断,然后把两个断口砸扁,再涂上金属胶,再把砸扁的油管卷几圈防止增加密封性。如果这样不漏油的话,前刹车是没用了,可后刹车还有用。然而按照这个思路完成维修后,一试验,刹车油还是飚了出来。 刹车油管虽然很细,但刹车踩下去,油管内压力很大,金属胶根本封不住。 车队才进入沙漠几十公里,这可真是出师不利。 这时有几个选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派一辆车陪过客原路返回,过客回到武威修车,修好后走高速公路直奔als。这时车队还没到沙漠深处,兵分两路,大部队可以继续前进,谁知过客不愿意放弃这次穿越,对母司说:“没刹车就没刹车吧。我就按照没刹车的开法,还是跟大家一起走。” 过客的驾驶技术也过硬,但,是不是硬到在没有刹车的情况下也能把车开出沙漠,母司也不能确定。没刹车在公路上是肯定不能开的,在沙漠里有可以开的可能性,因为操控好的话,可以用沙子当刹车,只是刹车一点都没有,速度、油门、方向的控制必须要非常精湛,对沙地阻力的感觉必须要非常准确,才敢这么开。 “你确实有信心?”母司问过客。 “我开小心点好了。” “嗯……那这样子,你位置换换,你就开在尾车袋狼前面,开慢一点,跟前车的距离拉开远一点。” “好,没问题。” “好,那我们出发。” 因为修车修了两三个小时,出发后开了不远,天就黑了,母司便找了个背风的沙窝安营扎寨。 虽然出师不利,大家还是很乐观。篝火点起来,晚饭做起来,音乐响起来,一片欢声笑语,而且大家吃晚饭的时候,闹了一个大笑话,闹得云儿那晚一想起来这件事就笑。 原来,车队入沙前在超市里用公费采购了一些食品和物资,谁知道小帅采购的湿巾出了纰漏。沙漠里非常干燥,本来用湿巾擦嘴擦脸效果很好,结果袋狼先吃好饭,把“湿巾盒”打开,觉得有些异样,再取出“湿巾”仔细一瞧,大叫一声:“靠,全是卫生巾!” 母司拿着一条打开的卫生巾,故作严肃地说:“用这个东西擦嘴,需要一些勇气啊!” 袋狼哈哈大笑,几个不够矜持的兄弟笑得前仰后合。车队里唯二的两个女人,云儿和坤姐的女朋友,想笑又觉得有些尴尬。 看来,穿越沙漠的主**神虽然是集体主义,但也要适当保留一定的个人主义,譬如这湿巾如果不是集团采购而是个人自备,开车很专业但买湿巾很不专业的小帅急急忙忙采购时,就算分不清湿巾和卫生巾,最多影响到个人前途,不会出现集体无湿巾可用的窘况。 大家嘻嘻哈哈吃完一顿简单的晚餐,就围着篝火聊起天来。 坤姐讲他这次在bj的一个经历,说:“车子停在路边儿,我坐在车面打盹,突然觉得车子怎么在晃呢?然后我睁开眼睛一看,看见车头站着两个老大爷,一个老大爷正用脚踹我的前轮。” 坤姐女朋友补充道:“那个老大爷胡子都白了,但是他力气好大。” 坤姐说:“我把车窗摇下来,就听见老大爷还在那儿说呢,一口京片子,‘瞧大轱辘’。我把脑袋伸出去说,别踹啊,大爷。老大爷说,‘嗨,踹不坏’,又踹了一脚。”坤姐做无奈状,“我知道踹不坏,但这老大爷……bj老大爷也真逗,这种事,上海老大爷肯定干不出来。” 阿康仔笑道:“很明显,老大爷喜欢你这辆牧马人。” 除了坤姐的车是从苏州开到兰州的,其他人的车都是大板车托运过来的。坤姐和他亲姐合伙开的物流公司去年破产了,导致坤姐被限高,他不能坐飞机也不能坐高铁,只好一路开车过来。坤姐开车来兰州前先去bj办事,就遭遇了有趣的bj老大爷。 母司笑道:“看来老大爷也有一颗越野的心。” 坤姐道:“豹版,你给我们讲个沙漠里的故事吧。” 母司道:“沙漠的故事多嘞。” 小帅建议:“版主,你就讲讲那个五十万的故事吧。” 母司说:“好,我讲讲五十万的故事。因为啦,你想来沙漠,我从来是来者不拒。只要你愿意跟着走,无论是新手,老手,实战派,装逼派,我一律都带。” 童童问:“二逼派带不带?” 母司道:“二逼派也带。但是二逼派在沙漠里犯二肯定要被我骂,他要是敢不听,我就一天不给他水喝。” 方自归小声对云儿道:“你看,母司带队,还是挺有领导力的吧。” 母司继续讲故事:“我那次,是带了一个富二代,李伟,他们都叫他‘伟哥’。我们那天呢,是去了沙漠珠峰,伟哥刚好担在沙漠珠峰那道最高的刀锋上,结果他瞬间崩溃。” 标兵问:“他开什么车?” 母司道:“开了一台两门版的三菱。就瞬间崩溃了,他后面车都不会开了。等到了露营地以后,他浑身都在颤抖。因为沙漠珠峰噢,太高了,你在上面看停在坡底的车,看起来像蚂蚁一样的,连我都不敢大意。” 坤姐问:“是巴丹的珠峰还是腾格里的珠峰?” 母司说:“腾格里的。我明天经过的时候指给你们看,但这次我们就不走沙漠珠峰了,我们今天下午已经耽误了几个小时,而且车队里已经有车出状况了。上次是一个牧民带我们去,路上我们跟牧民说,走的路啊,太稀松平常了。然后这个牧民噢,黑着脸,一声不吭,就悄悄把我们带到沙漠珠峰。” 老胡道:“他要给你们一点颜色。” 母司接着说:“沙漠珠峰一边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去的,比较平,然后我们上了一个刀锋,瞬间下去就是那么高,而且它下去不是平的,它下去是有棱有角的,有山脊的,山脊上还有鸡窝的。然后呢,那个伟哥上来之后,就‘砰’地担在刀锋上,然后他往下一看,好了,瞬间崩溃。所以那天晚上露营,他就拼命喝酒,喝白酒。” 方自归问:“因为太紧张?” 方自归问:“他起不来是什么情况? 母司道:“酒精中毒。喝太多了嘛,也是太紧张了嘛。然后怎么办呢?他跟我说,豹版,车子没关系的,我扔在沙漠里面不要了都没关系的,我给你五十万,你帮我把我老婆送出去。因为他那次出来是带老婆的嘛。后来,他老婆坐我的车,我们把伟哥绑在小牛的80上,后排,给他绑在那里,保险带给他固定好,让他坐着车出来。他自己已经没有意识了,他唯一有意识的说了句话就是,车子没关系的,把我老婆送出去,我给你五十万。那是他第一次进沙漠,那次出来以后,他再也没有进过沙漠。” 老胡问:“后来他真的给了五十万?” 母司道:“我怎么可能要他的五十万?大家一起出来,必须是共进退。他不说这个话,我也把他和他老婆平平安安弄出来。”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母司就要求大家早早回自己帐篷睡了,因为第二天全队都要早起。 入睡前,云儿在帐篷里跟方自归就五十万的故事讨论了一下,说:“人家失去意识了还惦记着老婆,你呢?” “我当然也会惦记你呀。”方自归道,“但是,如果我是带着你担在最高的刀锋上,我无论如何不会崩溃。带着我的云儿,我有责任和义务碰到任何情况都不崩溃。” 云儿关掉帐篷里的露营灯,跟方自归接起吻来。 帐篷外,银盘似的满月洒下来一片淡淡的月光,像涂了墨汁一样漆黑的天空上,许多明亮的星星正眨着眼睛。 112. 永不放弃的男人 干燥的风在沙漠上方的空气中翻滚,撩起了刀锋上的细沙,飘啊飘,像一层层飞不高的黄烟。一个高沙坡上,车队里兄弟们姿势各异地站成了一排兄弟连,看最后还没有开上来的标兵是不是能开上来。 沙坡上,标兵的黑马直直地向后退着,退到平沙地上,又退后了五六十米,再倒退着开上了对面小沙坡的坡顶。 孤独地停在那里准备冲锋的黑马,看起来非常霸气。牧马人的车头造型有不少圆弧,而这辆车外型上有圆弧的部分,除了只能够保持圆形的轮胎以外,全被标兵改掉了。黑马那钢制的引擎盖、保险杠、轮眉等等外观件,全都有棱有角方方正正,轮胎也是全队中最大,让这辆车看起来就像一辆威武的黑色装甲车。 如果世界上有方型的轮胎,追求极致阳刚之美的标兵想必连轮胎都要换成方型的。然而,这辆全队最霸气的黑马,在第二天出发几个小时后却开始拖全队的后腿。黑马的发动机故障灯亮了,机修工用维修电脑消除故障码之后,黑马跑着跑着,故障灯还是时不时亮起来。这辆黑马用了好像重型卡车轮胎那样的大脚,爬石头很有优势,但在沙漠里就变成了劣势,现在发动机也出了些问题,在沙漠里冲坡就非常吃力了。 “好,标兵,可以上了。”站在沙坡上的母司用手台指挥着。 黑马咆哮着从对面坡上俯冲下来,速度越来越快,身后卷起一道滚滚的沙尘,一只轮胎在平沙区的一个小坑上稍微弹跳了一下,冲上了大沙坡,然后速度越来越慢,在离坡顶还有三四米处停了下来。 这是黑马第四次冲坡失败了。 车台里传来标兵沮丧的声音:“版主,发动机不给力。” 母司对手台说:“因为你故障码跳出来,发动机到一定输出功率就自动保护了。” 标兵在车台里说:“现在怎么办?” 母司在手台里说:“你不要上这个坡了,你退下去,我下来带你绕上来。” 想起过客的红马没了刹车,现在标兵的黑马发动机出了故障,站在母司身边的方自归感慨道:“感觉每次穿越沙漠就好像人生,没有可能是完全一帆风顺的。” 母司笑道:“是啊,这就是人生,但每次我都能带着兄弟们全身而退。” 母司开着他的枣红马下了坡,通过在缓坡上绕路,把标兵的黑马带了上来。 接下来,母司尽量选择坡比较缓的路走,为了赶进度,大部队尽量不停往前赶,袋狼陪着标兵落在了最后。标兵的车虽然出了状况,但标兵的沙漠驾驶经验和观察沙漠地形的经验很丰富,遇到高一点的沙坡,标兵也不冲了,就自己找路绕上来,基本上还是能跟得上大部队。结果一天走下来,全队在沙漠里还是行进了一百多公里,还是完成了母司的预定计划。 沙漠里的第二个夜晚,母司研究了一下卫星地图,就用卫星电话跟住在沙漠边缘的牧民巴特尔联系,叫巴特尔次日晚上准备一只烤全羊,还有二十几个人的床位。后面还剩下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第二天赶到巴特尔家吃晚饭,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除非出现比较大的意外。 前方的烤全羊对全队有比较大的诱惑力,第二天天一亮大家就早早出发,然后在母司的带领下劈波斩浪……沙漠里开车,上下起伏,**常转,很有一种冲浪的感觉……奋勇向前,谁知开了几十公里后,还是出了一个不小的意外。标兵的大脚怪冲一个坡眼看冲上了坡顶,前摆臂突然断裂,然后一个前轮马上被金属断口给扎了一个大洞,立即给烤全羊蒙上了一层阴影。 已经来过这么多次沙漠,母司早已经对意外无怨无悔,立即对标兵的伤车展开了冷静的研究。 母司研究了一番,认为把断掉的摆臂临时固定一下,标兵的黑马还可以继续开。想好了方案,大家行动起来,机修工固定摆臂,母司则在几个兄弟的帮助下,亲自动手帮标兵换胎。 在沙漠里换那么大的轮胎,相当不容易,要铲掉很多沙才能让轮胎悬空。结果轮胎好不容易拆下来,两个兄弟手一滑,轮胎滚下了沙坡。然后,把那个像重卡轮胎一样的大轮胎弄回来,可要了几个兄弟的命了。沙坡之上,这么笨重的轮胎抬又不好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滚上来。 旧胎拆下来不易,新胎装上去也很吃力,因为这款39轮胎太大了,可见树大招风,胎大人来疯,几个兄弟弄得满头大汗,才终于把备胎装了上去。 一个意外耽误了两个多小时,天黑前到达巴特尔家就比较紧张了,而如果天黑前到不了巴特尔家,那就又要在沙漠里住一夜,就又要吃乏味的方便面。因为车队里已经有两台车受伤,过客的红马没有刹车,夜穿沙漠很不安全。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不,烤熟的全羊要跑,大家真是特别不甘心,真是一点儿都不敢耽搁,团结一致飞叉叉地往东跑。 还剩最后三十几公里,飞狼的轮胎脱圈了。大家不敢怠慢,迅速为飞狼换好轮胎,继续飞叉叉地往东赶。 还剩最后十几公里,有一段路是一连串的大沙锅,最节约路程和节约时间的开法,就是沿着这组沙锅的一面侧坡一路挂壁开过去。 “这段路,一定要敢踩油门!”母司在车台里叮嘱大家,“要是速度不够,等一下挂壁挂不住掉下去,你再从锅底开上来很麻烦,一个锅你搞半个小时都有可能,那么我们烤熟的全羊就跑了。如果你油门敢踩,挂壁挂住,我们一会儿时间就过去了。” 方自归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不希望自己连累全队。在态度极其端正和意志极其坚定的条件下,方自归踩着油门一刻不松,一路大挂壁开了过去,倒也开得仿佛行云流水,引得倍感刺激的云儿连连赞叹。 在沙漠里的第一个晚上,方自归说只要云儿在车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崩溃,云儿后来就一直做方自归的副驾了。 开过这段大挂壁,方自归自己也非常满意。而让方自归感到意外的,就是没有一辆车出现意外,全队所有的车,包括标兵那辆动力有损失的黑马,都行云流水般地大挂壁过来了,全都挂了……哦不,全都挂住了。 袋狼做为尾车开过这段大挂壁后,就在车台里庄严地宣布:“哈哈,我已经闻到烤全羊的香味啦!” 太阳刚刚落下去,母司的枣红马第一个进了巴特尔家的院子,烤熟的全羊终于没有跑掉。 当在最后一个沙锅里耽误了一会儿的黑马也开进了巴特尔家的院子,架在篝火上的烤全羊被拿了下来,晚宴正式开始。 烤全羊上桌时,巴特尔和他媳妇身穿华丽的蒙古族长袍,端着酒,为大家献唱了一首歌,让本来就已经非常喜悦的全体队员感到更加喜悦。然后,巴特尔一边向每个人敬酒,向每个人献上蓝色的哈达,大家就一边迫不及待地吃起羊肉来。 一道菜一道菜端上来,晚宴的气氛越来越欢乐,也是因为到后来太欢乐了,等到一整只烤全羊被吃得精光,大家都吃不动了,还有十几个人不愿离席,意犹未尽。本来是两个蒙古包里两桌酒席,后来还不想去休息的队友都集中到了一个蒙古包里,两桌并一桌,围在一起继续喝酒聊天。 “过客,我敬你一杯!”母司端起酒杯,“没有刹车也能开出来,牛逼!” 过客笑嘻嘻地端着酒杯站起来,“哪里哪里,这都是版主带队有方。” 母司和过客喝一口酒,坤姐举起酒杯,“来来来,大家都敬一下豹版。感谢豹版带我们成功穿越腾格里!” 大家都一杯酒喝下去,母司这时已经有点儿醉了,他放下酒杯道:“我带队出来这么多次,我只为一件事自豪。就是我从来没放弃过一个人,从来没放弃过一台车,我们全部都是全身而退。” 已经醉醺醺的方自归突然想起来,来沙漠之前,自己和大成、母司聚了一次,一生只愿爱一人的大成在酒桌上问母司:“小老婆这么好,为什么不跟大老婆离婚?”母司说:“我这个人呢,在一起之后,只要你不放弃我,我永远也不放弃你。说好听点,重情重义,说难听点,我就是拖泥带水。我怎么样才会离婚呢?就是老婆斩钉截铁要跟我离婚,她觉得离婚她可以过得更好,那我尊重你。但你要我自己去说离婚,我弄不了。那还是算了,我累就累一点,我拖着你们一起。我是做不到像人家,好,财产一人一半,分了。我不是说我不舍得财产什么的,那就像我买房,我就直接写她们名字的,我也没必要再写自己名字。” 许多男人婚外搭上更中意的女人,常常会对原来的婚姻产生推到重来的想法,但母司不一样,母司的想法有建设性。 这时标兵说:“这一次啊,我到后面也难为情,老是拖大家后腿。但是,我们都是玩车人,我知道的,永远都是不放弃,不抛弃。我就知道,哪怕我在最后那个锅里多少时间都出不来,你们肯定会回来找我。” 母司道:“对!你答对了!” 标兵道:“我带队,也是一模一样。” 飞狼问:“标兵,你是哪一年开始开车的?” 标兵道:“九八年。” 母司道:“九八年就开车,那你是大款嘞。” 标兵道:“我以前从来没开过车的时候呢,就对开车感兴趣。后来我终于买了一辆卡马思,那个车是相当地难开。我那个时候命算大的,真的好几次都掉在马路边上,我下来一看,靠,过去一点点就是悬崖,现在想想我真是后怕。慢慢慢慢就有经验了,就喜欢开车。” 母司豪迈道:“如果在沙漠里真出事了,那我们一起担当。上一次,我们穿库木塔格的时候,整个横穿成功的那次,是我带我大徒弟来的。我大徒弟是个女的,半路上她翻车了。怎么办?把车子拉正,继续走,照样穿越库木塔格。” 113. 男人的奋斗宝典 晚上风大了,从沙漠吹来的风夹杂着一点儿细沙刮过绿洲,经过巴特尔家的院子,把白色蒙古包顶上插的一面五星红旗吹得“呼呼”直响。 饭早就吃完了,做为餐厅的那个蒙古包里还拥挤着十几个人,圆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空气中还飘着烈酒的味道和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亮闪闪的金色绸缎包着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古董般的彩色油画,一幅画里有一只雄鹰在沙漠上空展翅翱翔,另一幅画里,穿着铠甲的成吉思汗正威严地注视着你。 云儿一掀门帘,走进了这个夜里依然热闹的蒙古包。标兵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环形的像通铺似的座位上挪出了一个空隙,让云儿坐在了方自归的身边。此时云儿已经排队洗好澡又换了衣服,一个人在房间里无聊,便又出来找方自归了。 此时母司说:“我们牧马人有个什么好处呢?翻车之后,继续走。没有其他车能够有这种状态。” 方自归问:“霸道做不到吗?” 母司道:“什么普拉多啊,霸道啊,做不到的。我们牧马人翻车之后继续走。我自己也翻过车,翻车之后把挡风玻璃踹掉,继续走。我是觉得,玩车噢,车技不重要,因为玩的多,终归会进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一个人的意志。你做事业也好,你开公司也好……对不对?它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意志力也颇为强大的过客点头道:“绝对是。” 母司道:“玩越野最能锻炼一个人的意志。如果没有意志力,我们今天就半途而废了,对不对?我们今天就吃不到烤全羊了,对不对?男人一定要有意志力。我见过想放弃的人,但是只要我在场,我绝对不会让他放弃,我就拿男人的话激他。如果是女人,那就算了,女人是由男人保护的嘛。但你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意志力,你怎么去保护你的女人?” 这个体会,对母司来说可能更深刻一些,因为他跟大多数男人还不一样,他有三个女人要去保护,劳动强度还是蛮大的。 阿康仔笑道:“怪不得版主对女人这么有吸引力。” 母司继续说:“男人绝对要有意志力。你可以是一介书生,你可以是一个武夫,你甚至可以是一个莽夫,但是,只要你是男人,必须有意志力。我相信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我更相信‘人定胜天’。真的是人定胜天,真的是我这些年的一个体会。如果最后你真的要挂了,那是你的命,那问题也解决了嘛。但是,在你没有挂之前,是‘人定胜天’。我看过太多太多,就是进入绝境,但只要你意志力坚强,绝境就会化解于无形。任何事都是这样。有谁做事从头顺到底的我没有见到过,甚至有人破产之后东山再起,就是他的意志力。男人如果没有意志力,就不配称为男人。” 坤姐笑道:“这是成功男人的奋斗宝典。” 母司道:“坤姐,虽然你现在破产了,但是我依然看好你。你比我还年轻,你有时间试错。从过去的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继续杀!我相信你一定能够东山再起!” 备受鼓舞的坤姐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豹版,凭你这句话,我干了!” 阿康仔端起酒杯:“坤姐,我陪你一杯。” 母司说:“当年我跟克多一起创业,有那么几年多少难啊!每天公司都在烧钱,销售单子一个都没有,有段时间是天天都在破产的边缘。但是我们熬过来了,才有后来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男人的意志力!” 老胡问:“版主,你们创业做的是什么产品啊?” 母司道:“开始做心脏瓣膜,后来做医疗吻合器。” 老胡又问:“版主,你不是学机械的嘛,又那么懂汽车,怎么搞医学上的东西啦?” 母司指着方自归笑道:“其实做医疗是他的理想,我们比较讲得来嘛,我们就一起做了。” 方自归笑道:“其实我原来的理想是当诗人,后来发现专业不对口,所以就放弃了。” 大家哄堂大笑。 笑完了,母司跟方自归干了一杯酒,又把话题拉回到汽车,说:“所以说,哪怕你牧马人开得不够舒服,但是男人就是要有一台硬派的车。” 标兵道:“我为什么把我的车改成这个样子,就是我觉得男人就应该像男人的样子。我不喜欢牧马人机盖有圆的地方,我全部给它改掉,我要方的,我就一定要改成有棱有角的。” 方自归一想,标兵那台车被改得好像装甲车一样,确实让人感觉那是一辆敢爱敢恨的车。 母司道:“我给你说,牧马人就是一种精神图腾。我有很多车,我有十来部车,但是呢,如果让我只留一台车,必须是牧马人。这才是硬派男人的选择。它可能不够舒适,它可能不够豪华,但是,它绝对够男人。” 过客笑道:“它能带你去那些别的车不能带你去的地方。” 母司道:“你发动机故障灯亮了也能开,你小连杆断了也能开,你平衡杆断了也能开,你摆臂断了也能开。你换辆霸道,摆臂断了你就趴窝吧。霸道我也有诶,摆臂断了就趴窝。只有牧马人,前后硬桥,就像男人,要够硬,上半身下半身都要硬。”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标兵道:“你看今天我那个车,故障灯也亮了,摆臂也断了,也能开。但是我油门踩到底软绵绵的,2000转上不去了,我发动机有问题。” 母司道:“腾格里是讲究技巧的,为什么呢?它有很多刀锋要过。巴丹吉林,它坡是大,但只要你油门敢踩,它上去之后都是大平地,它没有刀锋。所以腾格里比巴丹吉林要难开。我从来不看车技的,我就看是不是男人。如果意志不坚强,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我嘴上不说,但我心里已经瞧不起你了——” 飞狼道:“打断一下,豹版,你瞧得起我吗?” 母司道:“我瞧得起你。” 云儿看不下去了,起身想走,被桌子下面方自归的手偷偷拉住了。这时的云儿,比三年前刚回国时成熟了很多,终于开始懂一些人情世故,就还是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哈哈哈……”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童童也挤进了蒙古包,豆腐就把刚拍好的小视频给童童看,笑着说:“哈哈哈,你看,这种抓拍……正是高潮的时候。哈哈哈……” 母司不管豆腐和童童,说:“我们今天所有在座的,不管是开车的,还是坐车的,我都认兄弟。每次来,真的有些人是经历不了这些东西的。他是坐车的,他吵着闹着要回去。但是我们这一趟行程,虽然故事很多,事故很多,但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怨言,都没有掉链子,这是很难得。云儿,你第一次进沙漠,你又是个女人,你没有一句抱怨,我也当你是兄弟,我敬你一杯!” 方自归把自己的酒杯递给了云儿。 云儿确实更加成熟了,端起杯喝了一口酒。 母司非常高兴,把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说:“你要哭着闹着,也没关系,我会把你平安的带回去。但是呢,我心里,我是看不起这样的人。我们最多能称为朋友,无法当兄弟。兄弟还是有门槛的,对不对?朋友可以无门槛,五湖四海皆朋友,但兄弟有门槛。虽然你笑起来,把你牙龈都露出来了,我还是当你兄弟。” 牙龈都露出来的兄弟是标兵,这时正咧着大嘴对母司笑。 母司对标兵继续说:“标兵,真的敬一下你的兄弟,他今天挖沙,真的很出力,真的。我给你说噢,一旦被我看不起了,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的。但是被我当兄弟噢,一辈子都是兄弟。” 标兵端起一杯酒,对自己带来的第一次进沙漠的副驾说:“来,兄弟,我们干了!” 母司笑道:“我给你说,车子是一种情怀,我们最关键的是意志力。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意志噢,你如何照顾你的女人,你如何照顾你的家人,你如何照顾你公司里那些跟着你的人,对不对?绝对不能崩溃,如果我们今天崩溃了,我们早早就在沙漠里扎营了,不可能有后面这个一路飞奔。” 童童笑道:“我反正一直是想着烤全羊的。” 标兵笑道:“有目标才有动力。” 小帅道:“从标兵爆胎换胎开始,今天我们全队的那个协调配合哦,到飞狼那个脱圈,真的是......非常棒!” 母司道:“你看那次脱圈,我们以多少的速度,把轮胎换掉。” 童童道:“跟f1赛车一样。” 小帅:“这就是分工明确。” 母司道:“我从早上出发,我就抱着必胜的信念,我今天绝对能开到巴特尔家。哪怕你爆胎搞两个小时,我都有信心开到......今天喝的什么酒? 方自归道:“蒙古王。” 满脸通红的母司站起来说:“今天腾格里穿越了,我们都是蒙古王。成吉思汗哪里发家的,腾格里发家的。我们现在所有的人都是蒙古王!” 小帅大叫:“我们蒙古王喝起来。来来来,干杯!” 大家都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上酒,吵吵嚷嚷地站了起来。 114. 男人的远方情怀 一排蒙古包顶上圆形的透气孔也透出晶莹的灯光,月光下,黑暗中,就好像白帽子顶上的一颗颗熠熠生辉的橘黄色宝珠。其中一个蒙古包里,还时不时传出来叮叮当当玻璃杯相碰的声音,和一群男人喧闹的声音。 不愿睡觉的男人们还在聊着闹着,豆腐看着自己的手机突然说:“诶?小帅,你朋友圈里的这张照片,夕阳下的车队,是我朋友圈里发的那张照片吧?” 小帅笑道:“是啊。我自己拍照技术不好,借你几张照片发一发朋友圈。” 飞狼道:“小帅,你开车技术很好,拍照技术不行啊。” 方自归道:“小帅,你拍照技术不行,你就掩耳盗图啊。” 大家都会心地哈哈大笑,现在人人手里都有一部能拍照的手机,掩耳盗图的人就多了起来。 沙漠里没有手机信号,一路上拍的美照都发不了朋友圈,所以到了有手机信号的巴特尔家,又是成功完成穿越的特别值得纪念的时刻,大家就纷纷在朋友圈里晒照片并写上几句豪言壮语,一些拍得比较好的照片,比如豆腐那张红色为主色调的,夕阳下蜿蜒的车队在起伏的沙海里前进的照片,很好地呈现出大自然的壮丽和人类喜欢折腾的壮观,就被其他兄弟在朋友圈里多次引用了。 童童说:“版主,下次车队出来,能不能请个摄影师跟队?” 母司道:“可以考虑。” 飞狼问:“版主,俱乐部下次什么时候又组织活动?” 母司道:“下个月,我们找个周末走一趟华容道。” 豆腐问:“走华容道,轮眉要拆掉吧?” 母司道:“你的车不用拆。你这台车,我给你说,是我改的,走华容道绝对没事。” 标兵道:“我那个发动机回去要搞一下,搞好了才能去华容道。” 母司道:“回去之后,我让我们首席技师检查一下,发动机该怎么整,就怎么整。” 标兵道:“发动机呢你听我讲,大毛病呢肯定是没有,就是动力差了,不耐操了。” 母司道:“标兵哦,我给你说,你往死里操,你把这台发动机操废了,一万块钱,我给你搞一台三四千公里的准新发动机。” 标兵立即笑得牙龈又了露出来,“那我的发动机就包在你身上了。” 母司道:“因为什么呢?有些人新车拿到,他就换5.7了,他就换6.2了,3.6的发动机他不要了。这种发动机,我给你找一个来。” 标兵的牙龈仍然红光闪闪地露在外面:“我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啊!” 母司道:“就寄托在我身上。我跟你说,我们牧马人永远玩不坏。为什么?我们牧马人,车壳,底盘,是烂不掉的。最主要是什么,一个发动机,我们可以随时换。你比如像我二徒弟,换了一个全新发动机,带机械增压的,我们把发动机号重新敲上去,崭崭新的一台车,永远玩不坏。我跟你说,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玩车了,你们就把你们的牧马人封存,弄个车位放着,不要卖掉。因为,你们有当年穿越的记忆,你们有当年浓浓的兄弟情。如果说不玩了,我们也不卖,每年去过个年检,半个月去动一下车,都没关系,但是我们不要卖。” 豆腐道:“对。是个纪念。” 母司道:“有一天,你可以跟你儿子说,二十年前,老子就是开着这台牧马人,穿越了腾格里,穿越了巴丹吉林,穿越了古尔班通古特。再过二十年,到了我们所有人都玩不了牧马人的时候,我们这台车还要在。” 童童道:“版主,我们什么时候跑环塔?” 母司道:“童童,今年环塔赛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明年跑环塔。专业车手跑他的路,我们在后面,能跟就跟。但是,我们要走完环塔的全部赛程。” 豆腐道:“我们可以搞一次小环塔嘛。大环塔走一次花销太大,一个车队最节俭的方式也要一两百万。” 母司摇摇头,“二十万搞定。豆腐,我给你说,环塔为什么费用高?因为车队租了直升飞机,租了保障车。我们只要自己几台皮卡跟上,它就是保障车。我们不需要直升飞机,二十万搞定。跑环塔是两种人,一种,职业车手,还有一种呢,私营企业主,他们跟在职业车手后面,他不求成绩,就是跟在后面感受的。我认识一个人十万块就跑完了,我翻一番,二十万预算。如果我们有十台车,两万一台车。我把修理工带上,我带三四个修理工,不用大家出费用,环塔跑完。这真的是不一样。” 老胡问:“环塔是什么?” 母司道:“就是我们中国的达喀尔。” 方自归看老胡的眼神,知道他还想问“达喀尔是什么”,只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而没有问下去。 母司道:“我们把力量集合起来,凑个二十万,就能把环塔走完。真要跑环塔,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我们要带一台二手发动机。万一你发动机爆缸了,换上,现场换,所以我要带三四个修理工。还要带别的配件。我举个例子哦,摆臂要带上吧,摆臂弯了要换上吧?那么前桥要带上吧?方向机要带上吧?半轴、速比,差速器全部要带上。” 标兵道:“如果这么说,你变速箱还要带一台。” 母司道:“对呀。” 小帅笑道:“底梁和车架不用带,其他都带一套。” 童童道:“还要统一车型吧。” 小帅道:“那必须都统一开牧马人啊。” 母司道:“不管你有劳斯莱斯也好,你有奔驰也好,男人终归一定要有一辆牧马人。” 坤姐问:“吉姆尼怎么样?” 母司道:“吉姆尼我跟你说噢……车子要有气场,吉姆尼是一台好车,也确实硬派,但它没有气场,真的。我认为的硬派越野车,它是什么呢?牧马人,卫士,g,76,就这些了。 方自归问:“76是什么车?” 母司道:“76是丰田里面最硬派的车。” 方自归问:“不是霸道?” 母司道:“霸道是软桥,不够硬派。” 方自归道:“国产车里面呢,有没有够硬派的?” 母司道:“国产车起来还需要时间嘛,那就像我们吻合器一样嘛。但是我们不要崇洋媚外,牧马人虽然是美国车,很多老美,我给你说哦,玩牧马人玩不过我们。” 小帅道:“去年英雄会,老美跟版主比赛,老美比不过版主诶。” 母司笑道:“那就像老美的吻合器要跟我们复行科技的吻合器pk,还搞个全球网上直播。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pk掉了,最后丢脸不是我们是老美!” 也满脸通红的方自归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标兵问:“版主,那我们什么时候跑环塔呢?” 母司道:“争取明年。如果我们十台车跑环塔,一人两万块交上来,超出的,算我的。” 豆腐问:“跑环塔要多少时间?” 母司道:“要二十天。考虑来回xj的时间,整个行程要二三十天嘞。我给你说哦,人生中能有几趟环塔?一般人是永远没机会跑环塔的。” 刚才还发出满足微笑的方自归此时发出一声惊叹:“一趟要二三十天啊!” 才不久前,方自归跟母司达成了协议,母司一年带车队出来玩三趟,一趟十几天,可是跑环塔要二三十天,明显大大超出了预算。 母司这时意识到方自归那一声惊叹的经济学涵义,便对方自归“嘿嘿”笑了一声,说:“克多,一生跑一次环塔就够了,不是每年都要跑的。” 大家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聊天聊到了深夜。 聊天过程中,方自归中间去了趟厕所,在厕所里遇到坤姐,坤姐边尿边对方自归说:“今天豹版真高兴。以前我们一起出来,哪怕晚上喝酒,豹版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母司今晚上一时兴起说了这么多话,倒也没有白说,也帮方自归实现了一个目标。因为这一场聊天,曾认为母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弊端的云儿,终于能够承认母司是个有利有弊的人了。不过,到底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云儿跟方自归还是有分歧。 115. 飞起来的研发创新 摄像机镜头前,穿着深蓝色西装的母司身体微微后倾坐在沙发上,微笑着接受采访。一位美女主持人坐在母司对面,她穿着白色的无领西装和裙子,两条雪白的腿交叉着落在十厘米高的黑色高跟鞋上,身体微微前倾,微笑着倾听母司的侃侃而谈,一种很认真的样子。 主持人和母司身后的大背景,是一幅浅蓝色的模糊的世界地图,图中的世界好像明亮灯光下印在钞票上的水印,而这幅图画的最中间,写着清晰的四个红色毛笔字——创新之路。 母司说着:“九年前我们一开始创业,我们就是这么一个网络化的组织。结果到去年,到处都在宣传互联网思维、网络化结构。 “有一次跟小米的那个总裁聊,他说,他们是用一种全新的组织方式来组织公司,第一个,没有kpi,组织超级扁平化,以项目为导向,所有的人都要干活;第二个,你的流程不是按照你的组织架构去定,而是按照项目来定。只要有一个项目起来,它就有一套流程,所有人都是围绕项目来。 “这跟我们多年前就在执行的理念,完全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好巧,好像冥冥当中,我们提前做了一些事情。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种理念,真的让我们的创新能力啊,从零开始,逐渐喷发。到现在,我们已经申请了九百多项专利,专利数量已经超过了那两个跨国巨头,在某些细分领域,我们甚至遥遥领先于那两个跨国巨头……” 这是江苏电视台正在拍摄的一个关于创业创新的纪录片的录制现场。参加这种节目,又不能提高市场占有率,方自归就不想参加,可是电视台的面子可以不给,领导的面子不能不给,后来市领导出面打招呼,说片子里不能没有苏州企业的代表,公司就派母司来参加节目了。 此时,创新变成了一个很时髦的热门话题,不管是在企业界,还是在媒体上。 就是这年,中国第一届创新创业大赛举办了,还像“超级女声”那样在全国分了四个赛区进行初赛,让人感觉此时的中国,除了已经进入娱乐时代,也进入了创新时代。母司几乎不看电视,但对首届创新创业大赛的全国总决赛产生了好奇,结果一看电视,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比赛的方式方法,与一年前复行的第一届内部创业大赛颇有相似之处,好像冥冥之中,复行又提前做了一些事情。 这一年,中国的发明专利申请量第一次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母司觉得,这是历史性的。 这一年,中国的高速公路通车里程第一次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母司觉得,这是历史性的。 这一年,中国的城镇常住人口第一次超过农村常住人口,母司觉得,这是历史性的,而且历史性比专利和高速公路还要稍微强一点,因为国家都工业化了,农民首次变成了弱势群体,中国漫长历史长河中反复出现的农民起义就很难玩得起来,以后多玩玩创新创业大赛什么的,史书以后就不是以前那种写法了,倒也蛮好的。 母司介绍完了复行科技为了激发创新而打造的创新式组织形式,美女主持接着问:“你们按照这样的方式一路走来,有没有碰到什么困难?” “碰到的困难太多了。其中我们遇到最大的一个困难,就是我们把产品研发出来了,厂房也造好了,产品认证也拿到了,我们才发现欧洲医生对中国产的医疗器械完全不认,我们才渐渐发现,在这个领域,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完全扛不动‘中国制造’这样的大招牌…… “我们曾经在几年时间里,一把吻合器都卖不出去…… “可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坚持到了零八年,眼看我们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国家政策突然转向,大力支持自主创新,我们突然拿到国家创新基金的奖励。第一笔钱,我永远记得那个数字,一百二十万,才给我们续了命,我们才活了下来。现在我们自己已经有造血能力了,盈利了,但那个时候…… “我们零三年创业的时候,只是觉得自主创新是我们要做的,做拷贝太低端了,没想过靠国家,而因为我们搞自主创新,国家在零八年的关键时刻托了我们一把,好像冥冥之中,我们又提前做了一些事情……” 美女主持又问:“在最困难的时期,你们是否会抱怨‘中国制造’这样一个出身?” “这个事儿,我们后来就越来越想通了。我们不抱怨‘中国制造’是个差品牌,反而我们后来有一个挺大的责任心,就是从我们开始可以做一些事情,让‘中国制造’逐渐变成一个好品牌。 “就昨天晚上,一个大咖级别的德国医生来我们公司了嘛,我们给他看了我们新一代的产品平台,虽然还处于保密状态,但是已经可以和他来讨论了。结果这位德国专家给我们的反馈,就是整得我们德国代理商都激动起来了。 “德国代理商私下里对我说,他从来没有听到那个德国专家对一个团队,对一个公司,有过这么高的评价。德国专家对我们的创新点,甚至包括产品的工业设计都非常赞赏。他说,创新是你们的基因,你们已经跟拷贝这两个字完全无关了,而且你们一定会被拷贝!” 美女主持的微笑更灿烂了,“就是外国专家也被你们的创新所震撼。” “对。就是我们在明年会推出一个新平台。这个升级,确实也是我们一个研发小组几年的心血投入在里头。 “所以,也就是在中国,也恰恰在中国,我们才有这样的团队,我们才有这样的环境能够去做成这样一个事儿。 “我们正好赶上中国快速发展的历史机遇,中国的环境正好适合我们这样的创业公司。我毕业那年,全国八十万大学生毕业,今年,毕业生有六百多万,我们中国现在是人才济济啊! “就像前面董总说的,中国人才够多,市场够大,产品使用环境够多样,中国其实非常适合搞研发。就像玩越野,就也是中国最好玩啊。美国的地形、地理、气候、环境,哪有我们中国丰富多彩? “我们复行科技这一套搞法,如果放到美国硅谷就肯定搞不成。要是在硅谷,我怎么有能力请得起这么多有理想有思想的研发工程师?在硅谷,我只有能力被人家请。” 旁观节目录制的观众席上发出一阵哄笑,美女主持笑道:“梁总,复行的团队里有国际人才吗?” “销售端我们有国际人才,因为我们一开始就做的是国际市场嘛。研发端基本上全是土鳖,就研发团队的老大,也是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是个海龟。但他自称是土鳖。” “哦,通常海龟都以自己的海外经历为荣,他为什么自称土鳖呢?” “因为他去美国读研究生只读了一年,没拿到学位就回来了。他说,跟那些拿到学位的留学生比较呢,他当然是土鳖,要是跟从没出过国的同学比较呢,勉勉强强算海龟,但最多也就是在长江口扑腾的海龟,因为基本上还是在淡水里面混。” 观众席上又有人笑,美女主持又问:“梁总,复行是本行业在国内的领军企业,那么与国内同行比较,复行在研发上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就太不同了,因为他们过去根本就没有研发,那你怎么比啊? “当然,我不能说国内的这些小伙伴很低端,他们现在也在成长,他们也开始注重质量,也开始注重研发。但他们也就是最近几年才开始走研发这条路。 “今天国内同行的所有专利加起来,大概也有五六十项了。我们为什么对他们的专利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们创业的时候,就专门找了一个人,不停地搜集和分析世界五大专利数据库中与我们产品相关的专利,当时我们还为此自创了一个职位,叫‘专利工程师’,现在倒还真有这个职位挂在网络招聘平台上了,早期是没有的。 “早期,国内的小伙伴完全不想走自主研发这条路。他们就是想走捷径,就是老外投资研发,研发出来我拷贝。你想,国内最早做吻合器的一批企业就在江苏,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做,一直做到二零一零年,他们都没有一个专利。而我们一零年时有四百多项专利,他们全部加起来,零。” 美女主持接着问:“感谢复行科技为我国医疗器械行业探索出一条自主创新之路。梁总,接下来我想请问,每个成功的企业都有各自的企业文化,比如说通讯行业的华为,有人说是狼性文化,那么复行做为本行业的领军企业,是哪种文化?是不是也是狼性文化。” “肯定不是狼性文化。如果要用一个动物来形容,我想起我合伙人用的一个比喻,他说我们团队里的人,都挺像打不死的小强。” “蟑螂?” “对。我们这也可以算一种螂性文化,不过是‘蟑螂’的‘螂’,不是‘灰狼’的‘狼’。” 此时,观众席上有人鼓起掌来。 116. 巨头的骚操作和小强的新机遇 古色古香的酒店会议大厅里,医疗器械行业协会年终会议正在举行。一位女企业家站在铺着红毯的主席台上发表着演讲,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方,三个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吊灯的尖端闪烁着彩色玻璃的五彩斑斓,吊灯主体圆筒状灯箱的表面上,画着一朵朵扁平的浮云。 此时的演讲内容不能引起坐在台下的母司的兴趣,母司就看着吊灯上的浮云开起了小差,想着中午吃饭时和同行们聊起的几个行业新闻。 这是复行科技首次派人来参加行业协会的活动,这次活动的主题,是技术创新和临床试验,复行科技做为今年的全国创新十佳企业,会长大力邀请,母司就代表公司第一次来参会了。 方自归和母司觉得复行科技在行业里特立独行,跟国内同行应该也没什么好交流的,所以一直没兴趣参加行业协会的活动。现在复行也开始深耕国内市场,会长也特别客气地邀请,母司这次就过来听听。结果参加了大半天的活动,母司觉得颇有些收获,特别是得到了一些高格的消息。 最让母司觉得好玩的消息,就是迈高彻底失败了。 如今的复行科技,长期招聘特立独行、大智若愚的研发工程师,因为市场上符合这种条件的工程师很少。复行的研发工程师招聘广告长期在网上挂着,最近人事部突然收到很多上海迈高的研发工程师的求职信,方自归觉得有些奇怪,就估计上海迈高肯定有什么大动作。而根据同行们传递过来的信息,迈高这个大动作确实很大,大到它竟然完全被解散了。 高格的执行力很强,它为了打击中国本土小品牌而创立了低端品牌迈高之后,几个月内就招了几百名销售员,三年时间就烧了三个多亿人民币。而高格的反向执行力也很强,迈高成立才刚刚三年,就因为迈高迈不高,竟然关门大吉了,成为这年行业里的一个大新闻。 母司心想,要是自己和方自归当初创业时有人给三个亿,怎么玩也不会烂到这种程度,可见对所谓跨国巨头真不能盲目迷信,盲目发怵。而高格这么快就决定关闭迈高,说明上市公司的耐心确实不如私人公司,像“战略性亏损”这种很可能是褒义的贬义词,在上市公司的季度评审上只能使用几个季度,而在私人公司的会议上甚至可以使用几年,因为私人公司没有季度评审,也没有来自心理波动毫无规律的广大股东们的压力。 通过与同行的交流,迈高失败的原因在母司心中清晰起来,就是高格创立迈高后,自以为迈高的牌子不会影响到高格的牌子,最好还能借着原来高格的影响力,把新人迈高给带起来。迈高希望得到低端品牌的好处,又不希望低端品牌在高处发生作用,结果,恰恰相反。 初来乍到的迈高想在市场上存活,还想活得好一点,它就说其实我是高格,说我的东西和高格的东西就是同一条流水线做出来的,就像澳门回归时那首歌唱的:“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几百名销售员在市场上宣传迈高吻合器的灵魂是属于高格的,只是高格为了给价格找个台阶下,在肉体上搞了一点儿差异化,而本质上,我就是低逼格的高格,所以大家就这么一用……我去,这也是高格?一时之间,反而把高格的口碑和逼格在市场上给拉低了。 后来,迈高失败到了这种程度,就是复行科技研发部的样品柜里放了一些迈高的吻合器,就专门用来当反面案例来教育复行的研发工程师,告诉他们,什么样的产品是差的产品。 复行科技最惨的时候,母司曾经以为,方自归的战略,也就是先打欧洲市场再打中国市场的战略,差不多是最顶级的自杀线路。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颇有真知灼见的同行就对母司说:“哪怕你做一个差异化的低端品牌,但集团下面不是只有你一家公司,这个低端品牌还是要有一定调性,这个调性跟高端品牌还是要吻合。如果这个调性完全不吻合,那你就完全独立,完全不要关联,那对高端品牌没有损害。只要有关联,一定拉低高端品牌的调性,像高格和迈高两个品牌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不可能搞得好,你说是不是?” 母司当时不断点头称快,“是是是。” 第二条有关高格的新闻也让母司觉得非常有趣,就是高格一个事业部的中国区总经理被警方抓走了,因为他涉嫌参与了有组织地对医生进行商业贿赂。 行业里,确实有很多人抢订单用这种思路:能用红包解决的问题绝不用感情来解决,想不到高格这位总经理也很受启发,竟然也采取这种思路在国内做起生意来了。母司印象里,美国公司是非常遵纪守法的,因为违法成本非常高,当年在德弗勒上班的时候都被培训过,真没想到高格的总经理路数可以这么野。而复行科技是能用红包解决的问题也要用技术来解决,明显比高格的逼格还要高一些。 而在行业协会的晚宴上,母司又听说了高格的另一个骚操作,不禁眼前一亮。 高格这波骚操作,针对的是做骨科的本土品牌健惠。健惠的创业之路是“农村包围城市”,最初是做低端产品,后来渐渐扩大市场占有率,此时已经成为骨科国产品牌中的老大,开始对高格的骨科业务构成威胁,高格就开始不拘一格地想办法。 在吻合器领域,高格为了打击国内品牌,想出来一个办法,搞出来一个低端子品牌“迈高”。只是这个大城市出身的迈高不争气,在广阔的新农村没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燃烧自我后,自我燃烧了。在骨科领域,高格也动了一番脑筋,使用了更古老的“合纵连横”,为打击最大的国产挑战者量身定制了一个打法。 高格找到健惠,说要跟健惠建立互惠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希望健惠为高格贴牌生产。健惠的老大一听高格的建议,非常高兴,因为当时国内品牌的老大、老二、老三的市场份额相差不大,健惠随时可能成为行业老二,行业老三也可能分分钟变成行业老大,健惠的老大睡眠质量就不太好。听说高格要给自己带来巨大的贴牌业务,健惠老大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幅把行业老二老三甩开十八条大街的宏伟蓝图,这对睡眠质量的提升绝对大有好处,健惠老大就与高格谈起了合作,健惠就对以前最大的竞争对手高格全面开放了。可怜健惠老大创业时有点儿成绩,就忘了忠告。 健惠上了套,高格开始套路,表面上就按照跨国公司管理供应商的套路来。一来,要监控你原材料的来源;二来,要审查你的生产现场,看所有工序是不是按照gmp的流程在做;三来,要把关你的质量。最后,高格等于把健惠弄了个底朝天,把健惠的底细全给摸透了。 健惠被摸透以后,高格就真的下单了,一下订单,产能不够的健惠怎么办?买地。 高格的订单预测一片大好,晚上做梦的形势也一片大好,最近睡眠质量确实有所提高,健惠老大就买地,买设备,招员工。可是等健惠投资的新工厂建好了,高格最骚的操作来了,发出一封便宜的电子邮件,对健惠老大说:“对不起哈,咱俩分手吧,其实我并不爱你。” 当然,高格说分手的行话是:“贵司质量不行,因此取消贵司的供货资格,如果贵司下个世纪把质量弄好了,我们还是可以再来一次世纪之恋的。” 怎么说其实对健惠来说都一样——差点儿要了健惠的命。 健惠老大的睡眠质量急剧恶化,当然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被高格这样摆了一道,他没有当场口吐鲜血,说明他身体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心理素质错位了一些。他万万没有想到,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还有这么背信弃义的人类,还有这么不择手段的公司,这跟美国电影里经常拯救人类的美国人,性格差别太大了。 听完这个故事,母司对讲故事的会长感叹:“还有这种操作?” 会长摇头道:“美国人啊,一塌糊涂,为达到目的什么招都使得出来。” “大开眼界啊!” “订单没有了,但是贷款还要还,健惠为了活下去打算卖掉苏州新工厂。梁总,听说你们业务增长不错,有没有可能,你们把健惠的新工厂买下来?” 母司立即眼前一亮,因为这时的复行,正为落后的产能与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这一对矛盾而感到头疼,而且翠西加入公司后,母司让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已经跟工程师们挤着坐了快三年了,母司早盼着复行有个新家。母司道:“我们确实需要扩大生产面积,会长,要不我去健惠的工厂先看看。” 会长笑道:“好啊,我帮你们牵个线。梁总,以后我们协会搞活动,你们复行科技要多来参加参加,多来交流交流,说不定同行之间就有什么可以合作的机会。” 母司满口答应。 两天后,母司去参观健惠的新工厂,到现场一看,乖乖我滴咙嘀咚,这健惠被高格忽悠得太厉害了,真是好大的一片地,已建成的两栋厂房建筑面积加起来有一万六千平米,预留发展用地还能再建四五栋这样的厂房,实在太大了,像复行科技这种笨笨前行的公司,短期内根本用不了这么大一个工厂。 然而健惠此时已经元气大伤,要是新工厂没人接盘,现金流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因此,虽然母司表示健惠的新工厂对复行来说太大,最近睡眠质量欠佳的健惠老大还是让母司出个价。 母司心想,既然健惠老大这么说,我索性出个骨折价,反正健惠是做骨科的,骨折恢复起来应该比较快。 一周以后,健惠竟然接受了母司报出的骨折价。 117. 变与不变 红色法拉利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保安登记车牌号时,方自归打量着小区里的一个郁郁葱葱的花坛。此时已是十二月初,花坛里还开着十几朵花团锦簇的大丽花,正在冬天的太阳底下闪着新鲜而热烈的红色。 方自归心想,国宝这是鸟枪换炮了啊。 “进去不要停在固定车位上,路边有空的地方靠边停一停。”保安说着,按了下遥控按钮,把挡车杆升了起来。 方自归答应一声,慢慢地把车开进了小区。 小区里都是几十层高的大楼,绿化率并不太高,但花草树木都收拾得整齐,道路上也干净,环境是比国宝以前住的那个老公房小区好多了。方自归停好车,便直奔国宝的新家。 门开了,门后闪出来的还是国宝那招牌式的憨憨的微笑。 “嘿嘿。” “给我双拖鞋啊。” “噢……自归,直接进来好了,不用换拖鞋。” 方自归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国宝家的客厅,“你们家这么干净,我怎么好意思不换鞋就踩进来。” 国宝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方自归换上,然后就跟在国宝身后先参观国宝的新家。 这是一套有三间卧室的房子,装修得温馨而舒适,只是书房的玻璃门书柜里,没放几本书,却放着电络铁、剥线钳、万用表等工具和仪表,看起来与整个房间的格调有些违和。 “哈哈,国宝,你怎么还把电气试验室搬到家里来了?” “有这些东西,回到家里有时候还可以干点儿小活。” “唉,看来你对电气工程是真爱呀。” “嘿嘿。” 国宝家位于二十六层,站在阳台上,方自归听见了“呜呜”的风声,看见一群白鸽在阳光下闪动着翅膀,在一片老公房的红色房顶上盘旋,而这一片六层楼高的老公房的后面,是一大片望也望不到边的高层建筑的海洋,像是凝固的乐章一直响彻到遥远的天边。 “你家阳台上的视野不错。” “就是靠马路,不关窗就有点吵。”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杨浦还是破破烂烂的,现在完全变样了。” “嗯。嘿嘿。” 方自归想起在按摩房里第一次遇见阿莲,阿莲说她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见上海的洋房洋车,高楼大厦,想往得不得了,所以十五六岁就跟着表哥来上海摆摊。而现在二十年过去,这个当年来自陕北农村的地摊妹,已经和国宝一起在上海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如愿以偿地住进了离地面很高的高楼大厦的二十六楼。 “看到你们搬进了大房子,我真为你和阿莲感到高兴。” “自归,要谢谢你咧。” “谢我干嘛?” “是你建议我买那个老公房啊。” 在方自归的怂恿下,国宝在二零零三年花了十几万买了个三十几平米的老公房,这套房子到二零一二年涨到了两百多万,这几年国宝和阿莲的收入也比较好,他们今年就卖掉了老房子,买下了这套价值近五百万的二手次新房。这波操作,卖老公房得到的两百三十多万起了重要作用,所以国宝才说要谢方自归。 二零零三年到二零一二年,上海房价平均涨了七八倍,何以国宝的老公房从十几万涨到两百多万,涨了十五六倍,远远跑赢大市?这就有两个原因:旧区改造和新学区房。 上海世博会开幕前,上海对市区内的老公房进行了大规模改造,给这些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方盒子都加上了彩色的斜坡顶,外墙上也都粉刷了涂料,城市面貌大为改观。而有些老公房的改造不止改外观,国宝住的那个小区,零八年改造的时候,每栋楼的南北两面外墙都扩出去两三米,室内面积就变大了,国宝那套本来三十几平米的房子变成了五十几平米,改造完成后还改了房产证,这种房子的价值上涨自然跑赢大市。 老房子还可以这样改,方自归觉得非常传奇,要不是国宝这套老房子在改造前和改造后方自归都参观过,方自归很难相信还有这样的城市传奇。而且这种改造还是政府出钱,国宝就捡了个皮夹子。 国宝捡的第二个皮夹子,就是这套老公房变成了学区房。自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学区房的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因为国宝这套老公房后来被划入一个名牌小学的学区,这套房子的价值上涨就进一步跑赢了大市。而国宝和阿莲这些年收入的上涨,更进一步增加了他们换大房子的实力。 当年和国宝一起留校的十几个应届毕业生,如今只剩下国宝还在工大,因为前些年工大教师的收入不高。而工大教师的清贫状况,这些年有了改观,特别是对于国宝这种有项目做的教师,改观很大。零一年时,国宝调到工大的电气开发部,为外面企业做项目开始有项目提成,当时项目上赚的钱是个人拿30%学校拿70%。而到了零八年,工大电气开发部在外面做项目,项目上赚的钱变成了个人拿70%学校拿30%,所以这几年国宝每年都能赚个三五十万,国宝做为九六界毕业生中唯一一个还留在学校的,还真是笑到了最后。而阿莲自从跟着一个香港富婆做高端奶茶店,一直做得还不错,富婆后来在上海开了好多家分店,阿莲做为总店长,一年也有一二十万的收入,国宝和阿莲就有了问鼎大房子的实力。 聊起了房子,方自归对国宝说:“九五年春节,席东海请我去他家吃年夜饭,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人的家,我非常震惊,我才知道绝大部分上海人的家只有十几平米。” “现在只有很少数的上海人住这么小的房子了。” “没错。虽然上海房价涨了很多,但上海这二十年还是造了大量的新房子。你看从你家阳台望出去,高层住宅楼像一片海洋。当时席东海一家四口加一只猫住十几平米,现在席东海两口子加一只猫,住八十平米。” “席东海现在都没要小孩啊。” “他打算一辈子做丁克。” “为什么他不要孩子呢?” “他说,没必要把自己不够优秀的基因传下去。当然这可能是他开玩笑的说法。” “不要孩子,我是接受不了。” “我也接受不了。” “上次我们毕业十周年聚会,我们全班在回味堂那顿晚宴,席东海要一个人买单,给我印象很深。我都觉得席东海不像上海人了。” “席东海还是很上海人的,只是他走南闯北的,外面世界见得多,观念上就跟很多上海人有些不一样了。” “这次我们在杭州聚会,巧了啊,除了我们一零一的六个兄弟,正好席东海也在杭州。” 方自归笑了,“那也不是那么巧。我们公司在杭州办医学研讨会,我就叫席东海做做会务上的事情,给他点生意做做,他才正好在杭州。” 国宝想起方自归叫自己做过电气控制柜,憨憨地笑了,“还是老同学帮老同学,嘿嘿。” 此时的电十八班有了一个班级e18”。这个群名,与“最闪亮的电十八”这个qq群的群名保持了统一且显示了区别,并且还显示出一种与国际接轨的气魄。有了这个与国际接轨的微信群,电十八的群聊渐渐就转移到微信群了。前几天,广州的狗子在微信群里突然宣布他要去杭州,结果就促成了这次在杭州的同学聚会。 方自归是正巧去杭州参加医学研讨会,狗子是去杭州参加工商系统的培训,韩不少和兽本来就在杭州,国宝和丁丁跟几位兄弟多年未见,想来凑个热闹,所以当年一零一宿舍的诸位兄弟,除了老夏在天堂里实在请不出来假,阿远在芬兰实在太远也来不了,宿舍里的其他六个兄弟都齐了。 而这个聚会,还有位一零一众兄弟非常欢迎的重量级嘉宾——桑妮。桑妮是正好在杭州出差,其中一项活动,是参加如今如日中天的杭州家里发发公司的一个活动,要领一个家里发发颁发的大奖。 “自归,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吃饭吧。我带你去一家陕西馆子。” “我们不要等阿莲和洋葱头回来吗?” 洋葱头是国宝儿子的小名,他原名是阿莲给取的“宋洋洋”,小名就成了国宝给取的“洋葱头”,而国宝带他回老家时,他在陕西农村的爷爷奶奶叫他“羊屎蛋”。 “阿莲下班后去学校接了洋葱头直接去饭店,说好了我们在饭店碰头。” “洋葱头已经上小学了啊?” “小学一年级。” “时间过得真快。” “嘿嘿,那我们走吧。” “那……饭店远吗?要不要开车过去?” “不远,但是走路还是有点儿远。” “那开我的车去吧。” 国宝憨憨地笑着,“还是开我的车吧。明天去杭州我要坐你的车,今天你也坐坐我的车。” 方自归也笑了,“可以啊,国宝,现在车也有了啊!” 国宝还是憨憨地笑,“嘿嘿。” 结果,方自归跟国宝下楼看到国宝的车,方自归就乐了。 原来,国宝的车是一辆俗称为小电驴的电动摩托车,而且看上去有些单薄。 “哈哈,原来是小电驴啊!” “嘿嘿。” “这个能骑两个人吗?” “能骑,我骑这个带阿莲都没问题。” “哦……好吧。” 国宝先骑上车,方自归一抬腿,骑在了小电驴的后座上。 小电驴动了起来,遇到个小坑就会颠簸一下,确实有一种屁颠屁颠的感觉。 “国宝,现在便宜的汽车五六万就能买一辆,你一年挣三五十万,干嘛不买辆汽车开开?” “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我给你说,现在我们公司里,连工人这个阶层都有人买车了。” “我家离工大近,我骑小电驴上班很方便,骑这个还不堵车。而且阿莲上班坐地铁很方便,开车反而不方便。” “有了车,活动范围可以扩大很多。” “我不需要很大的活动范围。” “那你就打算一直不买车了?” “嗯。我不需要,所以我也不想学驾照。” 方自归突然想起母司有十几辆车,而国宝一辆车也不想要,就感觉现在这个时代,真是越来越极端了。 方自归的双手一直抱着国宝的腰,觉得手感……摸起来仍然像大学时代的国宝,腰上全都是钢筋。这世界二十年来变化非常大,可有些东西却一直都没有变,渐渐适应了小电驴的方自归突然觉得,坐在国宝的小电驴上,抱着国宝全是钢筋的腰,心情很愉快,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时代,那个自己骑着自行车在上海走街串巷的时代。。 红色的夕阳照在方自归和国宝的背上,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国宝感觉到因为小电炉的一个颠簸,方自归手上突然一用力,于是问:“自归,坐我的车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呀?” 方自归笑着说:“不,恰恰相反,我觉得非常舒服,坐你的小电驴我觉得非常有感觉。” 国宝憨憨的笑容也一直都没变。 118. 相识相爱二十周年 临近中午了,西湖南岸的浅蓝色山坡上,一层白色的雾霭渐渐散去,雷峰塔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天空上,灰色的云影被风吹裂,阳光从云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把一片湖面照成了黄色的琥珀。 距离西湖东岸边不远的一家杭帮菜馆门口,方自归驾驶着法拉利,正在一个戴着白手套的保安的导引下倒车。按照保安的指引,方自归把车停在了菜馆石库门风格的大门前,就挨着一根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立柱。 有了法拉利以后,方自归才发现法拉利车主的一个特权,就是你开车到五星级酒店之类比较高档的地方,保安会周到地给你找个很舒服的位置停车,常常索性就让你停在大门口。从这家菜馆的保安对方自归的礼遇看,这家菜馆还是比较高档的。菜馆的保安思路就非常清晰,法拉利车主必须给予最高礼遇,而也是刚刚开车来到这家菜馆的兽,他的车虽然最近升级为了奥迪a4,也只能得到去普通车位停车的待遇,可见中国最近成为世界第一大豪车市场后,保安们的辨识能力也与时俱进了。 法拉利的车门像蝴蝶翅膀那样缓缓升了上去,当方自归和国宝从蝴蝶门里走了出来,正准备走进饭店的兽看到了,非常惊讶。 兽前后打量着这辆像一团红色烈焰似的汽车,“神,法拉利啊!” 方自归笑了,“哎哟,兽,你依然记得法拉利啊!” 兽和方自归一起做的毕业设计,就是用了一个法拉利车模做的功能演示模型,所以,兽和方自归一样,在还不知道奔驰、宝马、奥迪为何物时,就已经知道法拉利和桑塔纳了。对于好像初恋似的法拉利,兽记忆犹新。 兽继续感慨:“神,你这辆车太夸张了。” 方自归笑道:“当年,我们只能玩一下车模,现在,我们玩真的。” 把这辆法拉利开到杭州,倒不完全是方自归想在老同学面前炫耀时代和自己的变迁,而是这辆车最多的用途,是云儿以20码到40码的时速开到家附近的超市买菜,这对于百公里加速3.6秒、最高时速340公里的超跑来说,很不健康,好像一条正值壮年的德国纯种狼狗只能天天呆在家里不能出去遛弯,时间长了非生病不可。所以,方自归开法拉利来杭州也是为了遛遛狗,让法拉利也在高速上跑一跑。 兽、国宝、方自归一起走进饭店包厢,发现丁丁、韩不少和席东海都已经到了。 大家寒暄一番后就聊起天来,被誉为电十八班第一情种的兽,还是最关心同学的情感生活,问:“丁丁,你跟甄语在家里吵架不?” 丁丁道:“不吵架。” 兽又问:“你跟甄语谁在家里说了算?” 丁丁反问:“兽,你们家谁说了算?” 兽道:“老婆说了算。” 丁丁道:“我跟你一样。” 韩不少批判道:“兽,这个问题你还用问吗?丁丁在学校里的时候就不敢不听话。” 兽又问:“你和甄语不打算再要一个孩子?” 丁丁道:“我想要的,可是甄总工作很忙,她不想要。” 席东海说:“马上都四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再生孩子,也太辛苦了。” 方自归道:“丁总和甄总都这么优秀,我建议啊,能怀上还是再生一个。欧美就是越是高学历的女性越不愿意生,我觉得长此以往这是有问题的。” 兽问:“神,你是打算多生几个喽?” 方自归道:“本来是打算多生几个,但是我老婆生第一个孩子就非常辛苦,预产期前两个月就住到医院里去了,我想想还是算了,一个孩子够了。” 韩不少问:“是什么问题呢?” 方自归道:“我老婆怀孕后血小板就急剧减少,还有胎位不正什么的。不过,昨天我还劝国宝再生一个。同学们,我跟大家分享一下,国宝儿子洋葱头今年七岁,让我感觉非常惊喜啊!” 兽问:“什么惊喜?” 方自归说:“昨天我住在国宝家嘛,好几年没见洋葱头了,小家伙见到我伯伯长伯伯短的,嘴巴甜得不得了。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居然帮我夹菜,我简直都惊呆了。我是从小就不太懂人情世故的人,那都是到了三十岁以后,我才学会帮人夹菜的。” 丁丁道:“哎呀,这跟国宝的风格完全相反啊!国宝,你是怎么培养的?” 国宝道:“嘿嘿,没有培养,自然成长。” 兽道:“基因变异。” 方自归道:“所以我觉得,一代比一代强。” 韩不少对国宝竖了下大拇指,“儿子聪明,可以多生几个。” 方自归说:“晚上睡觉前,洋葱头刷好牙以后叫我去刷牙,然后我到卫生间一看,乖乖,洋葱头居然已经把牙膏给我挤好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会拍马屁的小孩,这也太会来事儿了!” 国宝道:“嘿嘿,你不是送了他玩具嘛。” 韩不少道:“优秀。我小时候哪怕收到人家再多的玩具,我也想不到帮人家挤牙膏。” 丁丁道:“这个儿子养着了。” 一帮同学聊着家长里短,狗子到了。 狗子一到,包厢里本来良好的秩序马上就出现了混乱,混乱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恢复了秩序,但是更热闹的气氛已经势不可挡地起来了。 一个热闹的聚会,像狗子这样的话痨还真是不可或缺。当狗子正像青蛙一样呱呱呱地说着广东版普通话,讲述他在网上一个论坛里,发现有人居然敢侮辱抗美援朝的英烈,他挺身而出怒怼对方的英雄事迹,桑妮来了。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狗子跟桑妮就没有见过面,正是老友相见,分外眼红,桑妮落座以后,狗子深情地对桑妮说:“你们二零六送我们一零一的那盘《青春无悔》,我现在都还珍藏着。” 曾经暗恋过桑妮的兽更加不甘落后,更加深情地对桑妮说:“我那盘《青春无悔》,也还在的。” 桑妮笑道:“是嘛?这磁带现在还放得出来吗?” 兽感怀道:“不知道能不能放出来。现在录音机也没有了,随身听也没有了……但是磁带皮儿和歌词还在,用来怀旧还是足够了啊!” 国宝憨笑道:“那盘磁带我也一直留着的。” 丁丁也没让人失望,“我也一直留着做纪念。” 方自归的家搬来搬去,那盘磁带早就不知所踪了。方自归担心桑妮问自己那盘磁带的下落,举起茶杯道:“来来来,为了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一段青春,大家以茶带酒,干一下!” 举起茶杯,桑妮笑得很灿烂。 桑妮的微笑一旦升级为眉开眼笑,眼睛周围就能看到明显的皱纹,在座的每个男生都注意到了这一个明显的变化,只绝不会有人把这个变化说出口来。 方自归微笑着看着眉开眼笑的桑妮,心里却涌上来一丝悲凉。桑妮已经离婚六年多了,还是孑然一身,将来嫁人恐怕就更难了。女人对男人还不是很“着相”,还比较注重男人内在的经济实力,有实力的老男人往往还很吃香,可男人对女人是很“着相”的,然而笑起来已经明显有皱纹的桑妮,还是那么爱笑。 狗子说:“变化太大了。毕业的时候,谁要系告诉我,将来桑妮成了老板,神成了佛,打死我都不信。” 桑妮笑道:“什么老板啊,我们小公司。” 方自归正色道:“别瞎说,我可没成佛。成佛可比过英语四级难多了。” 大家哈哈大笑。 狗子道:“哈哈,说错了,系说神信了佛。信佛这件事,要放从前,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好像信个佛也不用大惊小怪了。” 韩不少道:“桑妮,你不要谦虚,方自归已经都告诉我们了,你在你们这一行已经做到了全国前三,跟我们这种打工仔相比,你是大老板啦。” 大家聊着聊着,也是杭州东道主之二的朱斗妍和李向红到了。 朱斗妍一来,又是一波高潮。朱斗妍说:“同学们,今天这个聚会很有意义。今年,正好是我们电十八班成立二十周年。” 韩不少笑着说:“班长,也是你跟向红相爱二十周年。” 朱斗妍说:“也是我们大家相爱二十周年啊!” 方自归道:“对对对,是我们大家相识相爱二十周年。” 朱斗妍端着茶杯站了起来,“来,为了庆祝同学们相识相爱二十周年,我们干一杯!” 大家都站了起来,朱斗妍又说:“叫服务员来帮我们拍照。” 席东海叫来了服务员,大家举杯摆pose,服务员就用狗子的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狗子选了一张照片发到“thebrighteste18”微信群里,很快有几个同学点赞。狗子再把上来的几道菜分别拍照,也发到群里,引起了正在加班的董刚同学的吐槽。狗子看到董刚吐槽很高兴,决定趁势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加班同学的痛苦之上,在群里吆喝一声:董刚,菜刚上来,想吃就来。 119. 屌丝逆袭 窗外已是晴天,包厢里那幅壁画还是一派江南山水的烟雨迷蒙。这水墨画中,穿着蓑衣的渔翁在江边垂钓,浮在黑色山峦之间的白色云雾,飘渺而模糊,而时光的轨迹仍清楚地印在同学们的脑际。 国宝说:“现在工大男女生比例差不多是1:1。” 兽惊了,“1:1?” 国宝道:“扩招了,专业也多了,女生也多了。” 兽忍住没有说出来,“这才是一个完美的校园”,但脸上写满了遗憾。 在整个电十八班,兽在校园里见到有点姿色的女生,最容易产生奋起直追的决心,可他在校园里追了四年,谁都没有追到。国宝说校园里男女生比例是1:1,兽立即就意识到,自己如果晚二十年考进工大,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国宝说:“现在校园里都是九零后了。我看那些新生来报到,觉得他们脸上缺少一些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东西。” 韩不少笑道:“校园里女生那么多,他们脸上,当然不会出现兽现在这种表情。” 大家哈哈大笑。 国宝说:“现在的大学生,跟我们那一代很不一样。” 朱斗妍问:“怎么不一样呢?” 国宝道:“我们读书的时候,都是比较热衷于集体活动的,现在的小孩子,对这种集体的东西很两极分化的。” 方自归问:“怎么两极分化?” 国宝道:“比如选学生干部,大部分学生很无所谓。名额下来,就有那么三五个人就直接跟下面说好了,就选我,而其他人很随便,你要当班长就去当好了,就结束了。我们那时候选上班干部是一种荣誉,还真正有点竞争啊。” 李向红笑道:“就是,我家领导没选上学生会主席,还哭鼻子呢。” 李向红的领导朱斗妍马上放下筷子,“我哭鼻子不是因为没选上,是因为校领导批评我的演讲,我很委屈嘛。” 国宝说:“现在的孩子,对公共事件不怎么敏感,集体的事情想得比较少。那时候,我们一栋宿舍楼里面,很多人互相之间都认识,要么一起打篮球,要么一起打扑克,不会就只认识本宿舍的人。现在他们住对门都不一定认识,甚至一个班上的女生和男生都没什么交流。 韩不少问:“你怎么知道同班的男生女生没什么交流?” 国宝道:“有时候我带毕业设计,课题组里有女生有男生,要开会了,我就发个通知,有时候女生没来,有时候男生没来。我就问,你们不能互相之间通知一下吗?你猜怎么样,他们说,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方式。” 狗子问:“同一个班的?” 国宝道:“同一个班的。” 兽做悲愤状感叹:“这太夸张了吧!我们那个年代就完全不可能!” 在男女比例1:1的大好形势下,男生竟然没有女生的联系方式,实在是暴殄天物,难怪兽要从生不逢时的表情改变为怒不可遏的表情。 国宝说:“就真实存在呀,我们肯定是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有些小孩子,有那种情绪压在心里,动不动就抑郁,动不动就跳楼,我们那时候不可能。” 方自归道:“我们那时候就是读名校的比较喜欢跳楼,像我们这种读三流大学的怎么会跳楼呢?” 韩不少道:“我们那一届工大学生比较坚强。” 国宝道:“可能也不是坚强不坚强的问题。以前没手机,我们在宿舍里都是半夜谈,卧谈会,现在每人拿一个手机,经常就是自己看自己的手机,也没太多交流,有些事情发生了,自己郁积在心里,就容易走极端。” 韩不少道:“就是,我们那时候交流多。你看兽每次失恋了,我就帮他揉揉脑袋,兽从来就不走极端。”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韩不少做为兽的第一好友和第一损友确实是尽职尽责的。 狗子说:“现在的孩子是在虚拟空间里长大的。” 国宝道:“真不一样。我再举个例子,让我挺不愉快的。” 丁丁道:“国宝,你天天笑眯眯的,原来你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啊。” 兽已经不愉快很久了,听说国宝能和自己一起不愉快,赶紧问:“什么例子什么例子?” 国宝说:“有个学生各方面都很优秀,但是有一次,我那门实验课他没考及格。考完之后,他跑过来跟我说,宋老师,你为什么给我不及格?我说你实验没做出来当然不及格。他跟我说,你给我不及格对我影响很大。我说有什么影响,他说,我原计划下学期入党,再下学期可能出国,那我不及格对我影响很大。我就有点生气。我们那时候要是考试不及格,最大胆的,就是跟老师说,补考我怎样才能及格?老师你能不能给我划一下重点?最大胆就这个程度了。现在他可以跑来说,你给我不及格,影响了我的前途,老师你这个事情做得不靠谱……唉,真的有很多变化。” 丁丁道:“但是也有好的变化。比如我们那时候乱穿马路,现在的孩子不乱穿马路,我要乱穿马路我儿子还拉着我。” 桑妮说:“八零后刚出道的时候,社会上也都说他们不靠谱,但是后来看,他们还是越来越靠谱了嘛。有的问题是太年轻的问题,不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问题。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问题自然就会解决的。” 方自归笑道:“比如我的八零后老婆,她和桑妮一起成立了公益组织阳光会,就挺靠谱的。” 朱斗妍这时注意到方自归衣服上印的logo,说:“方自归,你这件衣服的商标是不是印错了?还是你买到假货啦?” 狗子问:“这logo有什么问题吗?” 朱斗妍道:“dior是法国著名时装品牌,可是从来没见过d-i-o-r-s这个牌子。” 方自归道:“我穿的不是法国迪奥,我穿的是中国屌丝。” 桑妮感到很奇怪,“屌丝牌?” 方自归笑道:“桑妮,你学英语的,d-i-o-r-s,发音不正是‘屌丝’吗?” 朱斗妍感到更奇怪,“中国有这个牌子吗?” 方自归笑道:“小众牌子。这是我一个mba校友做的,我很喜欢。这个牌子的衣服我买了不少,我要牢记自己的屌丝身份。” 兽又做悲愤状,“矫情!神,这就是你不对了。你那辆无比夸张的法拉利就停在饭店门口,你好意思自称‘屌丝’?” 方自归道:“在国际巨头面前,我还是屌丝……我给你讲个道理你就明白了。” 兽依然是悲愤状,“什么道理。” 方自归说:“在创业圈里,最近有个时髦的说法,说颠覆一个行业有两条路径,要去讲那个道理有些复杂,后来就用两个简单的词来描述这两个路径,一说这两个词,大家都理解了。这两个词,就是‘跨界打劫’和‘屌丝逆袭’。” 丁丁问:“什么意思?” 方自归道:“比如,以前做木材的诺基亚跨界做手机,把手机行业颠覆掉了,那么做电脑的苹果跨界做手机,又把诺基亚为代表的传统手机行业给颠覆掉了,这就叫‘跨界打劫’。‘屌丝逆袭’呢,就是先做低端,低端做起来以后进行技术升级,最后把高端拱下去。我们跟那两个营业额超过百亿美金的美国巨头比起来,我不是屌丝谁是屌丝?所以我穿这个衣服,特别有感觉,特别清楚自己的定位,特别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丁丁笑道:“屌丝逆袭其实是我国的优良传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桑妮笑道:“我们工大毕业的屌丝们,也照样可能做出一流的事业来。你看杭州家里发发公司的牛雨,当年也是三流大学毕业的屌丝,现在不也逆袭了吗?” 说到家里发发和牛雨,兽又要做他今天最熟悉的悲愤状。 九八年的时候,兽跟牛雨握过手,并且牛雨恳切地邀请兽加盟家里发发和他们一起创业,但是兽太“着相”,他看家里发发在居民小区里办公,牛雨的长相又过于清新脱俗,他就以为家里发发是一家骗子公司,拒绝了家里发发的offer,选择加入一家软件公司写代码。谁知道十几年过去,九八年加入家里发发的那十几个人就好像面粉里加入了酵母,个个都发了,都发成了大富翁,兽就觉得有些悲愤了。 前一天,桑妮跟牛雨握过手,因为桑妮的公司刚刚获得了家里发发公司颁发给服务提供商的一个大奖。 而兽的第一损友韩不少继续负责任地在兽的伤口上撒盐,说:“其实兽也是有梦想的人,他从小就梦想自己哪天戴着墨镜,开着法拉利兜风。经过四十年的不懈努力,兽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墨镜,就只差一辆法拉利了。” “哈哈哈……” 方自归脸上挂着柔柔的微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笑得那么狠,心里想,法拉利这个东西,如果你出生的时候没有,这辈子估计都不会有了。但是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你生下来以后通过个人奋斗而拥有一台法拉利,还是有可能的。 120. 西湖论剑 西湖边的一个茶馆里,八位同学两两相对,坐在一条看起来有些沧桑的实木长案两边喝茶。刷过清漆的树皮似的的长案表面有些凹凸不平,铺在长案中间的一条浅红色花纹的桌祺,却平整得没有褶皱。摆在桌祺上的七八样小吃一字排开,白瓷杯里的茶水闪动着润玉似的光泽。 向窗外望去,西湖像一面打开的扇子,又像一个被山包围着的舞台,而天上飘浮着炼乳般白色云朵的这个城市,好像一个天高任鸟飞,湖阔凭虾跃的大剧场。 “今年双十一,家里发发一天就做了一百九十亿。”桑妮说。 “据说今年是双十一的爆发点。”韩不少说。 午饭后,李向红和朱斗妍家里有事先走了,其他同学就去韩不少推荐的一家西湖边上的茶馆喝茶。开始大家也聊些家长里短,聊着聊着,聊到了桑妮到杭州来领奖,受到牛雨的亲切接见,大家又聊起互联网新经济来。 然而又聊起家里发发,兽端起茶杯,就又一次感到发自肺腑的郁闷,话都少了很多。拒绝家里发发的offer后,兽十几年来一直从事的是古典计算机行业,不是牛雨所从事的互联网新经济,二者的差距现在可就大了去了。 丁丁说:“我以前一直觉得网上购物不靠谱,但是现在我也开始网上买东西了。” 桑妮道:“我十年前就开始网上购物,眼看着它发展起来。不然我也不会围绕这个创业。” 方自归有些感慨,自己的生日就是双十一,读大学时这个日子还非常普通,也就女友莞尔惦记一下,后来这个日子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要,变成了光棍节。老婆云儿曾经说过,光棍节就光棍节,不必在意那些细节,反正现在什么节都能变成美食节,只要好好吃一顿就行了。想不到现在,这个日子又变成了购物节。 二零零九年,家里发发第一次把双十一发明为网上购物节,双十一当天营业额五千万,而第二年就飙到了九亿,第三年五十亿,第四年也就是今年,达到了一百九十亿,双十一就正式成为了中国版黑色星期五。与美版黑五不同,中版黑五全部是网上下单的。 东道主兽的话少了,好在另一个东道主韩不少话不少。双十一这个话题聊得差不多了,韩不少主动把话题转移到创业上来,因为他最近失业了。 “这大半年,真的是痛并快乐着。”韩不少说,“痛的是,公司里天天谣言满天飞,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快乐的是,不用干活。早上吃好饭工厂里转一圈,回办公室上上网,看看书。中午吃好饭去公司宿舍里睡觉,睡到两点多回办公室上网看电影,看完电影回家吃晚饭,晚上逗逗儿子。公司关门拿到赔偿金以后,我就想创业了。” 韩不少此时正在攻读管理学博士,他继续提升学历,大概因为太太是物理学博士,韩不少是为了将来能够与之匹敌,虽然管理与物理是很难匹敌的。韩不少想创业,跟他一年来处于半失业和失业状态有关,另外也是受到了今年中国首届创新创业大赛的启发。 韩不少太太在合肥读研究生那些年,韩不少换了好几次工作,还曾经为了高工资去过上海。韩不少太太博士毕业后回到杭州,韩不少也就在杭州的一家台资企业做采购经理。谁知该公司零八年初被一家美资公司收购后,管理上一片混乱,是韩不少即便拿到管理学博士学位后,也绝对无法管理的,接着又碰到上全球金融危机,这家美资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下,每年都卖资产,韩不少所在的工厂,终于熬到二零一二年初,也要卖掉了。谁知世道不好时,卖公司不容易,从年初开始折腾,折腾了大半年才卖掉,韩不少拿了一笔赔偿金走人,就打算边读博士边尝试创业。 桑妮问:“有没有想好具体做什么项目呢?” 韩不少说:“我打算做防爆产品。” 方自归问:“怎么会想到做防爆产品。” 韩不少说:“因为我老婆可以说是防爆技术的专家。” 方自归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缘分。” 韩不少说:“就是创业这个事儿,我没有任何经验,所以借这个机会想跟大家聊聊。桑妮,先听听你的想法吧,你创业还蛮顺利的吧?” 桑妮道:“不顺利也是一个过程。要说我对创业的看法……其实我们几个创业的比较要好的朋友,有顺的,有不顺的,但是我们在一起聊天,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就是创业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不是一个赚钱手段。” 韩不少有些惊讶,“啊?为什么这么说?” 桑妮道:“如果你真的想赚钱,创业绝对是一个高风险行业,是不是?本来就是小概率事情嘛。其实我们不要去把创业想得多么高大上的,或者是多么阳光大道的,绝对不是。而且我自己也有这个体会噢,虽然说我总体上创业比较顺,但是我觉得,我们今年在做的改革,应该说也是在挑战我自己的极限,我还是有些累的。” 韩不少没想到桑妮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可韩不少那颗火热的心不甘心冷下去,便转头问方自归:“神,你对创业怎么看?” 方自归的回答就非常简单:“创业是血泪史。” 韩不少想不到又泼下来一盆冷水,“啊?我们班,就你和向红创业了,你们不是都很成功吗?怎么……” 方自归道:“你看媒体上出现的,都是各路成功者,那是因为更多的失败者是到不了前台的。” 桑妮道:“其实失败者是一个比成功者更庞大的群体。” 方自归道:“就拿在西湖边上发家的家里发发来说。其实家里发发并非最早做电子商务的互联网公司,最早做电子商务的是8848。可现在8848在哪儿呢?其他那些早期进入电子商务领域的公司在哪儿呢?是一大批的互联网公司倒下了,我们才看到家里发发的诞生,我们才看到疯狂的双十一。所以我说,很多成功者的背后是一条血路,即便没有自己的血,也有同行的血。就拿牛雨来说,他创业失败了三次,第四次创业才有家里发发的成功。这种意志力,绝非普通打工仔能够想象的。这种成功,也绝非网上一些人,包括我认识的只在校园象牙塔里教书的大学教授说的那样,仅仅是运气好。虽然说牛雨这样的牛人,离开这个时代也做不成这件事。” 桑妮道:“创业不辛苦是很罕见的。” 方自归道:“创业者基本上都是allin。”【译:全投入】 桑妮道:“所以我刚才说创业成功是小概率事情。” 方自归道:“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那会儿,什么东西都缺,机会特别多,你只要敢干肯干,有个小学文化程度能认识字,你哪怕做衣服做饼干都能发家致富。现在你再做衣服做饼干试试,你还能捞一桶金吗?容易赚钱的机会现在基本上已经被人填满了,剩下来的都是不容易填的坑。当然不是说就完全没机会,对牛逼的人来说永远都有机会,可牛逼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创业之路上才有这么多倒下来的失败者。” 桑妮道:“所以我也不认为我的这种顺利,它能持续。” 方自归和桑妮一波轮番轰炸,本来激情满怀的韩不少都有点儿傻了。 而桑妮接着说:“今年我已经进入一种挑战的状态。我在前年去年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骄傲的情绪。因为零八年我们转型比较成功以后,就很快从原来的那个群体里面脱颖而出了。而且,连续几年就获得各种业内的奖。” 丁丁问:“你们这个行业还评奖?” 桑妮道:“对。因为……互联网它的关键是什么,是大平台在操纵。我们之所以能成长,也是离不开家里发发的扶持。” 狗子问:“你们就是在家里发发的平台上做?” 桑妮道:“其实平台我们都做,但家里发发做得最大嘛,肯定跟家里发发合作最多。所以我们历年获得它的银奖、金奖……金奖是持续获得,包括所谓的金卖奖。金卖奖是线上广告圈里面最高的奖项。” 席东海道:“所以你们做的算是广告业。” 桑妮道:“对。大的来讲,应该是品牌营销领域的服务。所以说,平台给你评第一,自然就有很多品牌商找你,你省去很多自己的宣传。家里发发它一直做生态的,电商的大发展一定是生态的理念,不是竞争的理念。我做平台我要把你们小的干掉,不是的,我做平台就是让你们小的起来,是不是?那一头是商家,一头是消费者,还有一头是第三方服务。” 狗子道:“你们就是第三方服务。” 桑妮道:“对。家里发发对第三方服务也会扶持。” 韩不少问:“那你们跟家里发发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桑妮道:“就是生态的关系,不是甲方乙方。家里发发就是水电煤,家里发发的逻辑是……我觉得它的成长也一定是源于‘利他’,就是,我只建基础设施,然后你们商家到我这个舞台上来玩,然后消费者你到我这个舞台上来买,那另一方面,你要做服务吧。那如果说服务不起来,商家怎么玩?因为,术业有专攻嘛。其实阿里还是建生态,那它对每一个环节都有扶持。” 韩不少也非常渴望大佬的扶持,问:“对你们的扶持体现在什么方面呢?” 桑妮道:“早年,就是大家都入驻到它的第三方服务市场。这个它也有个平台,子平台嘛,让你们都上来,上来后它也是赛马。我觉得家里发发是把商业的技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大家都来,然后赛马,谁做得好,谁的排名就上去了嘛。” 席东海问:“排名是靠……” 桑妮道:“靠产品、服务、价格、业务量……它多维度评价嘛。你看它对商家也是一样的,品牌力,产品力,然后你的销量,你的消费者评价,它也是做这个维度,做这个规则。然后你们来玩。家里发发讲,我就建赛道,你们来跑,谁跑到前面谁就赢。” 方自归道:“其实在跟自己打,不是跟别人打,怎么把自己的潜力发挥到极致。” 大家就这样热火朝天地聊下去,聊创业和商业,聊国企和私企,聊着聊着,服务员进来收拾下桌子,狗子就让服务员又给大家拍了张合影,然后把照片发到“thebrighteste18”微信群里,美其名曰——西湖论剑。 “西湖论剑”虽然听上去没有“华山论剑”有气势,可华山那么高的地方,商业效率太低,物流成本太高,这个时代,确实没人喜欢去华山论剑了。 121. 今生不后悔 夜幕降临,灯亮了,苏堤上的灯光投到湖面上,仿佛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一条金色道路。黑色山坡上的一个楼阁被红色的景观灯照亮,望去犹如远方的一团篝火,让人们在黑夜中找得到方向。 又一壶茶水烧开了,桑妮揭开盖子,白色的水雾袅袅升起,房间里飘溢着茶香。 茶馆里提供简餐,同学们晚餐吃了些面条、馄饨之类,就继续喝茶聊天。 狗子说:“想不到桑妮也信佛了。” 桑妮道:“我这个人,要说很坚信,一开始真的没有,只能用缘分来解释。” 狗子问:“什么缘分呢?” 桑妮说:“突然间就去上了一个佛学课,突然间就碰到一个人很聊得来,突然间解决了我的一个问题,后来我就皈依了。” 韩不少问:“桑妮,解决了你的一个什么问题?” 桑妮说:“长期单身嘛,有段时间情绪不太好,上过课以后就放下了。而且……我们那个老师的学生只收企业家嘛,他经常讲,企业家这个群体是最难弄的,思想嘛大家都有一点,傲慢也都有一点,一般人的话也不愿意听。你跟他讲些东西,他在想,你在算计啥?是不是? “所以他说,带你们这群人我最累,我只能是叫你们跟着我去做。他带我们去很多地方,最后就是捐钱。好多人也是烦恼,这老是让我们捐钱,是不是有什么圈套啊? “但是我自己啊,我两年跟下来,我现在对捐款的体会是什么?它真的是在驱除我们的贪欲。我现在才明白当初老师最早讲的那个道理,就是让你们明白太难了,我直接教你们做,你做着做着就明白了。 “我记得我以前,第一次捐,捐个几百块吧,意思一下。后来你发现,一千一千捐着,后来变成一万一万捐着,再后来十万十万捐着,你就真的体会到你的心噢,就突破了一些自我的……很有体会。越来越觉得,佛法讲,你在度别人,其实就是度自己。真的叫,心外无物,无人可度。你度谁呢?” 度谁不度谁,兽还想不了那么远,“十万十万捐着”这句话对兽的刺激很大。兽要写多少行代码才能赚十万,桑妮轻轻松松就捐出去了,兽忍不住一声感叹:“桑妮,你真的发了啊!” 桑妮笑道:“没有啦,我还是平常心,其实我也要感谢佛法让我保持平常心。那几年我们就走得比较快,自然就被捧到水面上,我自己就会觉得,哎呀,我挺厉害的嘛。而且,我不属于那种做事情苦哈哈的,自己又有些傲慢。所以我觉得,学佛法的好处是,你至少能觉察。我觉得我也没到很厉害,我也做不到无欲无求,我也没有证悟‘空性’,我差得远了。但是我觉得,至少,学了佛法后能觉察。这样一个阶段之后,突然一天,猛的觉得,这样不对吧?” 方自归笑道:“对。” 桑妮道:“你还是能够回观自己,这个我觉得对我有很大帮助。慢心起来了,因为佛法,我变得谦卑,清醒。大部分人,要么后悔过去,要么恐惧未来。了解佛法,就没有后悔,没有恐惧。当下的一切都是过去的种子,将来是看你现在种什么种子决定的,不必后悔,不必恐惧。或者是幻想未来,或者是留恋过去,都知道不必了。” 韩不少笑道:“哈哈,兽是最后悔过去的。” 桑妮倒还记得兽的本名,笑道:“秦以堪同学,你后悔什么呢?” 兽的情感经历……哦不,职场经历,远不如韩不少那么沧桑,目前为止仅换过一次工作,但是兽在职业发展方面的自我感觉,却比韩不少沧桑得多。兽当年从开关厂辞职,拒绝了家里发发的聘书而拿了软件公司的聘书,哪知道家里发发竟然在家里真的发了,兽就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牛雨那藏在发育不良的外星人面孔之后的祥瑞之相呢? 网上流传一张家里发发在牛雨家里的誓师大会,摄于九九年,他们誓师的那个房间兽也去过,照片里有公司最早的十八个员工,号称家里发发十八罗汉。坊间传闻,这里面股份最少的罗汉,如今也成为了亿万富翁,颠覆了罗汉四大皆空的行业规则,而刚才桑妮说“十万十万捐着”,说明连给家里发发做点配套业务的桑妮都已经发了,兽就更加感动了。 兽一声长叹,“唉——后悔当初没加入家里发发呀!” 几个同班同学都知道兽跟牛雨握过手,但跟牛雨刚握过手的桑妮还不知道,兽便讲了讲自己跟牛雨握手的陈年往事。 兽讲完故事,方自归说:“兽,你其实完全不必后悔。” 兽道:“错过这样的机会我还不后悔?” 方自归道:“因为这是必然发生的,你后悔它干嘛呢?像刚才桑妮讲的,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过去种了什么种子。如果你穿越回九八年,你这样的纯理工男,你这样的纯理工科思维,你遇到牛雨那么有艺术气质的奇葩,你看到家里发发那么简陋的办公室,我打包票你还是会选择不去家里发发,而是去那个看起来高大上的软件公司。这个东西,你就是看一眼的缘分,它压根儿就不属于你,干嘛要后悔?” 席东海道:“是的,谁还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 感觉到席东海也做过后悔的事,兽略感宽慰,问:“东海,你在职场上也后悔过?” 席东海笑道:“是啊。当初我要是在凯蒙一直不跳槽,我要是不那么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现在估计也财务自由了。” 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席东海就讲了讲国企凯蒙集团的前世今生。 当初凯蒙的主业是服装,企业里没几个大学生,当年的女老总锐意改革国企,九六年招了包括席东海在内的几十个应届大学生,但实际来报到的就十几个。这十几个人,就成为女老总改革国企的黄埔一期。 当时席东海是女老总最得意的门生,可席东海因为得罪过一个同事而被这个同事因为一件小事而举报,被贬为了营销科副科长,席东海后来一气之下裸辞,成了凯蒙黄埔一期中第一个离开凯蒙的人。后来,凯蒙黄埔一期生陆续有人离开公司,只剩下三个人一直追随着女老总。 谁知凯蒙后来也发了。 凯蒙的改革很成功,把位于上海中心城区内的工厂迁走后,又是建商场,又是建写字楼,又是搞企业并购,又是在上交所上市,成就了现在的“凯蒙集团”。还留在凯蒙的三个黄埔一期生,后来均被女老总在集团内委以重任,他们也就跟着一起发了。 不久前,席东海跟那个在凯蒙集团做企业并购的黄埔一期生吃过一次饭,人家的计划是,一年后退休开始享受人生,因为四十岁到了。而四十岁也马上到了的席东海,现在依然积极主动地活跃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工作相当辛苦,并且看来至少要积极主动地活跃到六十岁,席东海当然也是有资格后悔一下的。 丁丁对于席东海的倾诉产生了一点疑问,“你裸辞以后,怎么可能花了九个月才找到新工作?那个时候,大学生还没有满街都是吧。” 席东海道:“因为我还想做百货业,最好还是继续卖手表,谁知那段时间新冒出来的大超市业态,对百货公司冲击很大,百货公司都不招人。我都是改变想法,转型做营销策划才找到工作的。” 国宝道:“东海毕业以后没搞过技术。” 席东海道:“对,一直在商业的圈子里混。所以你们聊家里发发,我心里就很感慨。我真是亲身感受了一遍商业的变迁。从商业街百货公司业态,到超市大卖场业态,到大型综合购物中心业态,再到现在的电子商务、网络购物业态,再到移动支付……这十几年,商业的变化太大了!” 狗子道:“我们刚上大学时,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世界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方自归道:“那时候我对国有企业嗤之以鼻,没想到后来活下来的国企竟然也能搞好。上次祝付生在群里转的一篇文章,介绍国家电网的各项kpi居于世界前列,中国的输配电基础网络已经比美国都先进了,我非常惊讶。我记得我们刚毕业那会儿,世界五百强前十名还都是通用汽车、美孚石油之类,想不到中国电老虎现在也进入前十名了。” 国宝笑道:“上次祝付生来上海出差,我请他吃了顿饭。” 席东海问:“供电局的人也要出差?” 国宝道:“现在人家不叫供电局了,叫国家电网有限公司。是公司派他来上海参加培训。” 方自归笑道:“说明国家电网已经有了国际企业的做派,也是要定期给高层管理人员洗脑的。” 接下来,大家就讨论国企改革,然后又讨论erp在大型企业的应用,直到韩不少突然意识到,同学们的话题距离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越来越远了。 “同学们,”韩不少打断大家说,“让我们回到今天讨论的重点:那么我是创业呢还是继续找工作呢?” 然后,大家帮韩不少的创业计划做战略咨询,做到最后,方自归说:“如此说来,不少,我认为你可以创业。首先,这件事能做成的概率我个人认为有七八成;其次,哪怕这件事最后意外失败了,你跨出了这一步,你的人生已经成功了。” 韩不少纳闷道:“为什么失败了是成功了?” 方自归说:“因为你死而无憾。不是像牛雨那样的成功才叫做成功,大家不要把成功理解得那么狭隘。你这一生做了你喜欢做的事情,哪怕最后没做成,那也是一种成功。为什么?因为再完美的计划都有可能失败,可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只有做了才知道。如果你快挂掉之前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年轻时没有去探索人生更大的可能性,没有尝试过自己最想做的事,然后因此而感到不甘,或者懊悔,那才是真正的失败。反正,我是希望我在这人世间吐出最后一口气时,我能对自己说:此生不后悔,他妈的。” 经过这一晚的战略咨询,韩不少决定创业。 154. 历史没有终结 窗帘缝透进来彩色的光忽明忽暗,空调发出来低沉的嗡嗡声连续不断,方自归和云儿被雪白的靠枕、薄被和床单包裹着,坐在床头依偎在一起。 墙上抽象画里大块蓝色和紫色的烟影的色调是冷的,这幅画下面的床头讨论是热的。 “比较这几年的美国医改和中国医改,市场化的美国医疗体系弱爆了。”方自归说,“这是市场失灵的一个经典案例。” 方自归告诉云儿,彭博社最近发布了四十七国医疗体系效率排名,美国排四十五位,几乎垫底。美国人要用他们gdp的五分之一用来看病,不用跟中国比,英国的人均医疗费用也仅仅只有美国的三分之一,但英国的人均预期寿命等指标都远好于美国。究其原因,一言以蔽之,英国医疗体系是公益性的,美国医疗体系是利益性的,英国医院搞国有化,美国医院搞市场化。 二零一零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旨在提高医保覆盖率的医改法案,随后就有二十六个州告该医改法案违宪,虽然美国高等法院随后裁决医改法案不违宪,但是,保险、医药、医院这三大集团,把医改搞得步履维艰,这就是市场的力量。 美国政府旨在帮助弱势群体的medicare和medicaid两大体系,成本高昂,政府也想降低成本。然而,政府控制挂号费,医院就提高检查费。政府控制治疗总额,医院就说费用不够,让病人上街闹。政府无奈之下搞单病种,比如胃炎就给你医院这么多钱,封顶了,医院你就不要狮子大开口了。可是,政府怎能斗得过智慧、勇敢但并不那么勤劳的美国医生? 美国医生们一招就化解问题于无形——给病种升级,比如普通胃炎就变成病毒性胃炎,还可以酌情让它出现并发症。一言以蔽之,私立的美国医院把医疗当做盈利的工具,所以大家万众一心,大干快上,陷美帝于骗保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反观中国,”方自归说,“零九年开始新医改,各地进行了各种尝试,其中也有市场化的试点,结果是非市场化改革的安徽模式脱颖而出。一二年以后,安徽模式在全国推广,中国医疗体系的效率确实有很大的提高。” “安徽模式具体是怎样做的呢?”云儿问。 “首先,确定医院是公益性的,是国有的,再把现代企业管理的一套制度用来管理医院。” “用哪些现代企业管理制度?” “比如竞争性用人制度,医生绩效考核制度,药品器械采购招投标制度。这个招投标跟以前招虚标不同,它不是一个标几十家厂都中,几十家厂在各家医院还要二次公关,然后药品价格在流通环节成倍上涨。安徽医改是一个标只招一家,就告诉你厂家,中标后安徽六千万人的市场都是你的,你不需要公关了,于是导致药价骤降。这就是政府主导,充分利用市场机制的改革。安徽医改也是综合医改,出台了一系列配套政策,这种改革在美国的制度下不可能快速推进。美国制度已经很难破除不合理的利益格局,美国政府的很多决策,其实是被利益集团左右的。” 中国医改的方向,是建立社会主义锄强扶弱按劳分配的医保体系,正是改革提高了整个体系的效率,才有能力大幅度提高医保覆盖率。所以本世纪初中国医保覆盖率只有15%,远远低于当时的美国,但是现在,中国医保覆盖率已经超过了美国,而美国还在骗保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奋勇挣扎。 分析完这个案例,云儿明白了,市场原来真是可以失灵的。 “很多行业,比如餐饮业,市场就可以很好地把人们的自私,有效率地转化为人们为他人的服务,但医疗服务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方自归道。 “人皆自私这个假设,在经济学当中,相当于两点间直线最短在几何学中的地位。”云儿道。 方自归把搂着云儿的胳膊抽出来,换了一个姿势,“虽然自私是人性,好在人性中也有荣誉、责任、道德、尊严、同情心等等,所以社会中还是有无私的行为。比如格瓦拉的事迹,比如林觉民在监狱里写的那封家书,都是证明。” 云儿直起身子,“我记得你说过,自私和无私,最深层的动机都是为了基因的传递。” “是啊。有位日本科学家发表了一篇论文,说一些蜘蛛交配后,雌蜘蛛就会把雄蜘蛛吃掉,以前不知道雄蜘蛛被吃掉是不是自愿,现在科学家发现至少有一种雄蜘蛛,是心甘情愿被吃掉的。这种蜘蛛的雌蜘蛛比雄蜘蛛体型大,通常他们需要交配两次,其中第二次交配受精的可能性最大。研究就发现,当它们第一次交配后,雌蜘蛛就想吃掉雄蜘蛛,但很难成功,因为雄蜘蛛会躲避。而第二次交配后,雄蜘蛛不再躲避,有时还贴在雌蜘蛛身上让其吃掉。科学家说,这就是为了保证生育后代时的营养,雄蜘蛛才甘愿被雌蜘蛛吃掉的。螳螂也有类似的行为。这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为了基因传递而牺牲自我。” 云儿惊呼一声:“我的天哪!” 方自归摸摸云儿的头,笑道:“淡定,淡定。”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推荐的《经济解释》我看完了。书上说的科斯定律,说权利的界定是租值不消散的前提,但权利不一定是产权,还可以是经营权、承包权、使用权等等。所以,如果产权归国家所有,使用权、经营权界定清楚,应该也可能建立有效率的公有制经济。” “是有这个可能。你看新加坡的淡马锡,也是国企,就经营得非常好。” “许多年后,制度和技术都改进很多了,又会有更多的可能性。” 方自归点点头,“哈耶克认为计划经济是通向奴役之路的死路,他的一个主要理由,是所谓复杂现象理论。社会确实很复杂,对于几千万、几亿、甚至十几亿人口的社会来说,其中涉及的变量或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也无法想象。但是,科技是按照加速度在进步,最近一百年的科技进步,超过了过去五千年科技积累的总和,然后,再过一千年,再过一万年,会怎样呢?我们现在已经看到超级计算机、人工智能、无线通信、互联网、机器人等技术,未来呢?可能我们现在都没有预见到的技术也会出现。那么,谁又能说,将来这个复杂的世界,绝对是计划经济无法应付的呢?” “那个导演说现在只是史前史,是有道理的。人性是不利于建立共产主义了,要建成共产主义只能采取技术手段。许多年许多年过去后,技术非常先进了,说不定我们古人所向往的大同世界,就是可以建成的。” “是的。我读大学那年,有个日裔美国人写了本轰动世界的书,叫做《历史的终结》。” “我知道这本书。” “这本书的意思是,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制度就是人类社会的终极模式,所以历史终结了。那时苏联刚刚垮台,东欧刚刚剧变,社会主义阵营已经没剩下几个了。但是,现在开始出现一些证据,比如中国模式,证明历史还没有终结。”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看了这么精彩的话剧,我们受到这么大的启发,应该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 “我想要你。我保证做完以后不吃你。” 方自归一愣以后马上反应过来,然后故作严肃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云儿“咯咯”笑了起来。 155. 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盛夏的阳光下,微微波动的江水闪着金光在陆家嘴拐了个弯,向大海的方向滚滚而去。 方自归和大成并肩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方自归看着脚下中山东路上的红绿灯有规律地变换着颜色,大成的视线聚焦在本月刚封顶的上海中心大厦。 成为陆家嘴新地标的上海中心旋转着伸向高空,蓝色玻璃幕墙还剩下顶部一点儿没铺装,好像这座泛着蓝光的建筑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远处的几朵白云像是漂浮在这座建筑的腰间。 “别人家的沙发都是正对电视,你们家的沙发正对着窗户。”大成说。 “我和云儿基本上都不看电视,那还不如喝茶的时候看看窗外的风光。”方自归笑道。 “不过说实话,你这里看出去,确实好看。” “今天上海的天气倒是不错,江对面的高楼都看得清清楚楚。前两天我在bj,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都看不清天安门城楼上的毛爷爷像。” 此时,云儿和大成太太安馨在厨房切磋厨艺,大成女儿桐桐在卧室里逗着玩具堆里的圆圆和梦梦。 趁着桐桐放暑假,大成带从未去过欧洲的安馨和桐桐去欧洲旅游,就顺便来方自归上海的家里做客。这天,两家人每年一度的家庭聚会聚过了,大成一家正好去浦东机场坐飞机飞巴黎。 大成问:“是因为雾霾吗?” “对。那看起来比我们老家雾都重庆的雾还要浓,只是吸进去一点儿也不润肺。” “哈哈哈,现在雾霾凶哦,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严重的雾霾。” “想一想也真是奇特,自从有地球以来,华北平原的雾霾从来没有像这几年如此严重过,这种现象就让我们这一代碰上了。” “现在上海、苏州一带也有雾霾了,想想就有些心焦。要是继续严重下去,也许我也要考虑移民了。” “我相信,当政府下决心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政府是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这将是中国经济腾飞过程中,暂时出现的一个副产品。” “你这么乐观?” “其实我透过重重雾霾,倒是看到了一幅积极的画面。” “什么积极的画面?” “就是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汽车,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工厂,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建筑工地,当它们一起出现,雾霾来了。中国这几十年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从规模上和迅速上来说,都是过去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才产生了严重的雾霾。雾霾是消极的副产品,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中国就从一个农业国成长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品制造国,这是积极的正产品。” 大成点点头,“确实是。四年前,中国的汽车产销量成为世界第一,两年前,中国的造船业也成为世界第一,所以我给它们配套的测量、测试设备生意才比较好做。” “我们的高铁也成了世界第一,我们也开始向更高端的大飞机制造进军了。现在大家对于每天发生的变化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我静下心来,跳出当下,回顾从古至今的历史,我自己是觉得非常惊奇。过去几千年的改朝换代,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方式没什么大的变化,而通过这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真的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你看看我们周围,是不是这样?” “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上海中心大厦,就是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现高度超过六百米的房子。” “今年春节我开车回家过年,全程高速公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句古话,第一次被打破了。” “现在坐在家里就可以通过手机买东西,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去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出境旅游消费国,有九千八百多万中国人出境旅游,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我们很幸运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这片古老的土地第一次拥抱科学,中国人的创造力从来没有过如此程度的释放,中国也从来没有实行过现在这样的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中国正在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 两人聊着聊着,云儿招呼开饭了。 方自归和大成喝白酒,其他人喝饮料,两家人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方自归和大成就没有再聊特别宏大的主题。 云儿说:“今年桐桐变化大。一年多时间长高了好多,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大成笑道:“带老婆和女儿上街,别人以为我带两个女朋友。” 桐桐不屑地白一眼她的老爸,表示九零后的后浪,已经做好了把七零后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准备。 安馨笑道:“桐桐长大了,我也快解放了。” 云儿道:“圆圆和梦梦还小,我要解放还早着呢。” 大成道:“现在养个娃娃复杂的很。” 方自归问:“怎么复杂的很?” 大成说:“我们小时候都是放养,现在的娃娃又是兴趣班又是补习班,学校里面一会儿做手工,一会儿社会实践,布置一些任务,到最后都是家长做。上次老师说要观察蜗牛,老子拿着瓶子在楼下找来找去,物业那个保安新来的,以为贼娃子踩点。” “哈哈哈……” 大家高高兴兴吃完饭,云儿和安馨带孩子们去小区会所和小区附近的南外滩玩,方自归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就和大成在家里喝茶。 “每个礼拜六,跟老爸老妈在微信上视频聊下天,这种,也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大成说。 “你老爸老妈有微信?”方自归问。 “他们没有。但是他们跟我哥住在一起,我哥哥嫂嫂有微信啊。” 方自归沉默一会儿道:“四天前,我突然在一个微信群里跟莞尔相遇,这种奇特的相遇,也是过去从来不会有的。” 大成非常惊讶,“莞尔?你的初恋?” “对,就是那个莞尔,就在那么一个虚拟的空间里相遇,可这个相遇却又无比真实。” 说着,方自归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根据日期查找聊天内容,找到莞尔@自己的那条聊天记录,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大成。 大成看着方自归的手机,问:“你怎么知道她是莞尔?” “你点开她的头像看她朋友圈的封面照片。” 大成点开了莞尔的朋友圈,翻看着里面的一张张照片,“然后呢?你们没有互动一下?” 方自归摇摇头,“她出现以后,我就没在群里说过一句话,她也没再说过话,双方都保持静默。” “她没有主动加你微信,你也没有主动加她微信?” “嗯。” 大成看着手机说:“‘印象中你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她说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她想见你。” 方自归沉默片刻,说:“可是我的老婆自称林黛玉二号,吃起醋来可不得了,我怎么可以见她呢?” 大成把手机还给方自归,“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大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可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跟她见面。” 方自归又沉默片刻,说:“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放下了,翻篇了,多少年前我就觉得,此生我和莞尔不必再见面了。可是莞尔这样突然一出现,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就是这些年她的人生是怎样的?她现在过得好吗?” “从她朋友圈里的那些照片看,貌似她过得不错。” 微信朋友圈的最近十条信息也对非微信好友开放,后来方自归也忍不住看了莞尔的最近十条朋友圈,看到莞尔的状态似乎确实不错,看到莞尔的女儿也是个美人胚子,而且莞尔女儿看起来有十几岁了,说明莞尔跟自己分手后,没过很久就结了婚。但是,方自归却没有看到莞尔的丈夫,因为这十条朋友圈里面,一张男人的照片都没有,一段跟男人有关的文字也没有,这还是让方自归产生了好奇。 “大成,你还记得吗?我给莞尔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还是用你的摩托罗拉掌中宝打的。” “当然记得啦。那之后一段时间,你就像变了一个人。看你那个样子,那个时候我都觉得很不是滋味。” “当时我的感觉,天塌了,人生没有目标了。那种难受,恐怕是你这种没失恋过的人很难想象的。那种痛苦,陪伴了我很多年,一想起来心就痛。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回头一看,发现,当初那样折磨自己真是没有必要。” “嗯,想通了就好。” “我这几天胡思乱想,我自己做了一个思想试验。假设莞尔和云儿年龄相仿,假设我和莞尔、云儿都各谈一年恋爱,然后再让我做个选择的话,我会选择云儿做为终生伴侣。” “哈,为什么呢?” “莞尔确实是个很好的伴侣,她比云儿更漂亮,性格也好,不像云儿那么作,如果她当时没有提出分手,我们一定就结婚了,我们大概率也会有比较幸福的婚后生活。但是,我和云儿结合会比我和莞尔结合更合适,因为云儿才是我的灵魂伴侣。云儿喜欢看书,嗜书如命,她几乎可以跟我聊任何我感兴趣的话题,莞尔是做不到的,莞尔就不太喜欢看书。我相信莞尔会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小家,我想她也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小家。但云儿不一样,云儿是有大爱的人,除了小家,她也爱着大家,我和云儿才更是一路人。” “嗯。” “所以,我应该感谢莞尔当初的放手,我后来才能遇到更适合我的云儿。那么,在我失去莞尔的时候,我又何必痛不欲生呢?我还记得,当时你还劝我说,失去一棵树得到一片森林,这个道理我能懂,但那个时候,我就是难以自拔,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被痛苦彻底淹没,我就是无法理性地去面对这个失败。基督教强调人的有限性,这一点基督教的说法倒是没错的。佛教的说法呢,这就是无明,这就是我执。现在我是懂了这个道理,懂得了接受一切,但在那时的青春岁月里,我就是无明。” 大成明白了,方自归说得这么玄乎,无非想表达以下中心思想:塞翁失马子,焉知非福。 156. 不惑 太阳变换了位置,阳光透过纱帘从餐厅的窗户射进来,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花纹。客厅暗了下来,方自归打开灯,茶几上唯一的一盘花生米闪耀着金黄色的光亮,大成欣赏地看了一眼酒瓶里丰润透明的五粮液。 两兄弟本来在喝茶,聊着聊着,聊到一件事情感觉很豪迈,就改喝酒了。 方自归说:“当年我们一起上岸的时候,码头上还有一个钻石楼。” 大成看了一眼窗外不远处的那座码头,“现在已经没有了。” “整整二十二年过去了啊!” “我记得,你在船上讲故事,厂长骑自行车上班摔断了手指。” “你还记得啊?” “记得。现在你对中国的前途不再感到迷茫和疑惑了吧?” “对。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也应该不惑了。中国必将复兴,两岸必将统一,这是毫无疑问的。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哪个外部力量能够阻挡这个进程。” 大成笑道:“你说得我心情豁然开朗。” “你看,现在的厂长不会再骑自行车上班了,连我们公司的普通职员基本上全都有车了,像母司这种特别极端的厂长,居然有十几部车。” “确实跟二十二年前太不一样了。” 方自归又指着窗外浦江对岸的摩天建筑群,笑道:“我们登陆上海滩那天,你还扯淡,说那个地方是不是浦东机场呀?” “哈哈哈……” “现在你看那个地方,你看到了什么?” “全是高楼。” “这是相。抽象一点儿呢,你看到什么?” 大成想了一下,“很贵的高楼大厦。” “嗨……不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抽象,是从哲学的角度抽象。” “哲学我可不懂。” 方自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摩天大楼说:“我们看到的,用叔本华的话说,是意志。” “什么意志?” 方自归铿锵有力地来了一句重庆话:“雄起!” 大成用重庆话说:“那几座楼是像锤子一样。” 说好了玩抽象,大成又搞具象了。方自归笑道:“我的意思是,中国崛起的意志。” “说到‘雄起’,我想起你在虹口体育场挥舞一面‘雄起’的大旗,我才发现原来是你。” “哈哈哈,要不是九四年首届甲a联赛,我们也不会在虹口体育场重逢,我们后面也不会有那么多交集,就也不会有我们今天一起喝酒了。” “你挥那面旗,我就知道我们是一路人。” “你挥着我的半截子旗杆,要冲出去跟上海人打架,我就知道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是一路?你不是还拦着我冲出去?” “相不一路,体是一路的。” 大成端起酒杯,疑惑地换了一个体位,“什么叫做‘体’是一路的?” 对于喜欢具象而不喜欢抽象的大成,还是举例说明比较好。方自归说:“就是本质上是一路的,精神内核是一路的。打个比方,跟上海人打架,我拦着你。但是如果日本人再次踏上中国领土侵略我们,我们都一定会冲到最前线跟日本人拼命。如果像在虹口体育场那次偶遇一样,我们是在跟侵略者干仗的战场上偶遇了,我们会肝胆相照,并肩作战!” 大成举起酒杯,“日!冲你这句话,干了!” 方自归把自己的酒杯倒满酒,也端起酒杯,“干!” 两人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成抹了下嘴,“可惜我们做生意没有一起做下去,有些遗憾。” 方自归脸上挂着柔柔的微笑,“缘分如此。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体’还是一路的。” 大成又换了一个体位,“当时我们的分歧,现在回过头来看,还是你对了。” 方自归摇摇头,“其实在公司最困难的那一两年里,我心想,看来大成是对的,而我自己太理想主义了。从现在的结果看,我们是成功的,但这个成功也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运气好。零八年的时候,我和母司已经实在撑不下去了,公司眼看只能倒闭了,想不到国家突然大力鼓励自主创新,拉了我们一把,我们才活下来的。” “正因为你这种成功实在是一种小概率事件,你的成功才显得这么伟大。” “我可担待不起‘伟大’这样的词。” “我认为你当之无愧。新闻里说这几年出境旅游的中国大妈们喜欢‘买买买’,老外都惊讶,其实正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许多中国企业家让中国制造走向了海外,有技术含量的中国货在国际市场上有了竞争力,中国大妈们才有可能去海外‘买买买’。如果中国永远只能出口低附加值的衣服、鞋之类,中国大妈们没办法‘买买买’。你们创造的价值,比我在国内卖进口设备可是高多了。” “谢谢你的表扬,我将继续努力,哈哈。” 大成又举起了酒杯,“来,敬你一杯。” 两人聊着聊着,走廊里传来小孩子的喧闹声,云儿和安馨带着孩子们回家了。大成一看表,也到了该出发去机场的时间。 送走大成一家,从不睡午觉的方自归突然想奢侈地睡个午觉。连喝了两顿酒,方自归也确实有些醉了。 方自归一觉醒来,发现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看手机,已经六点多了。方自归起床穿好衣服,在家里走了一圈,发现两个孩子在睡觉,云儿和缪阿姨在厨房里正做饭。 方自归走到阳台上,只见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放眼向四周望去,上海仿佛是一片波澜起伏的没有边际的建筑的海,海里面灯光点点,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 和二十二年前上海被苏州河一分为二不同,此时的上海被黄浦江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片比过去大得多的海。 方自归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进入微信,进入了“人生路上咖啡馆”微信群。 微信群里累积了许多条未读微信,方自归也不打算读了,直接在群里找到了莞尔,点开她的朋友圈。 那张封面没有任何改变,莞尔依然穿着红衣站在花海之中微笑着。这几天,她的朋友圈也并没有更新。 阳台上的景观没有客厅的好,因为客厅的落地窗朝东,可以看见黄浦江,而阳台朝北,朝东的视线被大楼自身的楼体挡住了,但阳台上还是可以看到一部分外滩。 那排欧式建筑站成一段优美的弧线,泛着金色的光注视着夜幕下黄浦江黑色的江面。 最后看了一眼莞尔的照片,方自归退出了莞尔的朋友圈,回到了群里。 方自归开始研究怎么退出这个群,因为方自归还从来没有退过群,微信也是个比较新鲜的事物,不知道怎么个退法。好在微信界面并不复杂,方自归点开右上角的两个小人,进入到设置界面,研究了一下,就在这个界面的最下方,看到了一个写着“删除并退出”的红色按钮。 是这个吗?方自归问自己。 方自归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手机屏幕一闪,接下来显示的就是微信的首页。方自归再一检查,咖啡馆微信群在自己的微信里消失了。 就这样结束吧,方自归心里说。 把手机放进衣袋,方自归双臂撑着阳台的栏杆,眺望远处那一段金色的外滩。 方自归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莞尔去外滩的情形。 在一辆公交车上,方自归和莞尔遇到两个爱嚼舌头的上海老阿姨,她们因为一个上海姑娘的毁容案,嚼方自归和莞尔的舌头。莞尔一气之下,拉着方自归下了车,步行到了外滩。那是莞尔第一次挽起方自归的胳膊,方自归记得,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外白渡桥,到了外滩。 那时,苏州河还又黑又臭,莞尔是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拉着方自归,跑过了外白渡桥。到了外滩后,莞尔在密实的一排人墙中间找到了一条缝隙,于是两人终于可以倚在外滩着名的情人墙上,听潮起潮落,看船来船往……还有一次,方自归和莞尔倚着情人墙,评论刚建好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莞尔说,加上南浦、杨浦两座大桥是二龙戏珠,方自归开了一个二珠戏龙的玩笑,莞尔红了脸,却把方自归抱得更紧…… 方自归还想起,一零一的兄弟们第一次逛南京路,经过外滩的南京路过街隧道时,老夏和兽打赌,老夏说前面一对情侣中的男生会摸女生的屁股,兽说不会,结果是老夏赢了一块大排。可惜的是,老夏不在了,那条留下同学们青春回忆的人行过街隧道也不在了,人行隧道已经让位给了贯穿整个外滩的车行隧道。 现在,昔日的情人墙倒是还在,并且当年的这堵水泥墙,已经升级为更加浪漫的金属雕花栏杆。可是,情人们却都已经无影无踪。 现在那些倚着栏杆看风景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观光客。 方自归看到外滩前的那段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有条游船缓缓从下游驶来,游船上挂的彩灯本来是清晰的,随着船越来越近,船上的灯光却越来越模糊起来。这时,外滩的灯光也模糊起来,一切都模糊起来……方自归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让整个世界,抖动着,仿佛一个随风摇曳的梦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