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风云》 第一章 仁合医院心胸外科的陆晨曦医生类属猫科动物,这大概是全院的共识。 这不仅表现在她手术台上如同狩猎一般的出手精准、与人争执时得理不饶人的张牙舞爪,也表现在凌晨四点回荡在休息室内像极了喵星人打呼的低软鼾声。 推门进来的小护士忍不住乐了一乐,冲着用白大褂蒙着头躺在沙发上的陆晨曦大声叫道:“陆大夫!” 沙发上睡得香甜的人闻声猛一起身,带得身前电脑桌上的水杯顺势滑下——只见一只纤细的手瞬间伸出把杯子一把抓住,另一只手果断按住电脑,人坐起来的同时奋力拽下白大褂,头发纷乱,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儿?” 小护士道:“陆大夫,急诊陈大夫找您。” 陆晨曦抚额:“陈绍聪他又搞不定了……但今天不是他值班啊。” 小护士抿嘴一笑:“他不是来值班的。” 陆晨曦明白过来,翻了个大白眼,嗨!这个陈绍聪,那就是又失恋了!他真是屡恋屡失,失了再恋,还次次失恋来这么一出。 果然,陆晨曦远远就看到,急诊护士站那儿,陈绍聪正扒着轮床往上爬,一个小护士扶着他,他脚下直打滑怎么都爬不上去,嘴里还一个劲儿絮叨着:“我知道我喝多了,我知道我还要上班儿呢。我必须得睡在这儿,我不能回家——回家就起不来了。你别扶我你扶轮床去!你老扶我干什么啊,我让你去扶轮床!陆晨曦呢?陆晨曦怎么还不来!” 陆晨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走去。她一把提起陈绍聪,让他面对自己,直截了当地问:“红的还是白的。” 陈绍聪觍着脸笑了:“啤的。” “几瓶?” 陈绍聪伸出五根手指糊在陆晨曦脸上:“五瓶……” 陆晨曦一把拉起他架着就走向办公室,边走边对周围的护士说:“葡萄糖加生理盐水。这家伙没脸待在观察室,让他在办公室输液。” 陈绍聪一边被拉着走一边嘴里还没闲着:“陆晨曦,还是你懂我,知道我脸皮儿薄……” 陆晨曦的回应是把他扔到沙发上,看加了葡萄糖的生理盐水已经架好,拿着针头就干脆利落地往下扎。 陈绍聪哎哟一声继续嘴碎:“急诊真需要你这样有魄力的汉子,过床的时候比我好使多了……” 陆晨曦不接他的话茬,直接问:“这次是谁啊,你甩人家还是人家甩你啊?” 陈绍聪不屑地说:“和平分手。” 陆晨曦回他三个字:“说人话。” 陈绍聪老实了:“人家甩我。” 陆晨曦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从大三开始回回失恋都是这出,你能有点儿新鲜的吗?”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剩个陈绍聪在后面嚷嚷着:“这次就是新鲜的!面儿都没见微信就把我拉黑了!” 陆晨曦翻个白眼,和小护士走出医生办公室,关上门叮嘱道:“七点叫他起床,检查他的血液酒精含量,不达标不准上班。” 小护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陆晨曦走出几步,揉揉肩膀,她结束夜台手术已经深夜两点,本想补个眠又被搅和了,正寻思要不要再争分夺秒地打个盹,她忽然停住脚步拧身回来,顶到小护士眼前,一脸严肃地问道:“我刚才打呼了吗?”然后看着小护士扑哧一笑,觉得自己这问题真是问得自取其辱。 眼见天光渐明,已经有提前来挂号的人开始默默排队,带着半睡不醒的一脸疲倦。 一辆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个衣着体面、高瘦挺拔的男人走下来,摘下墨镜,现出浓眉深睫。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抬头看了看大楼上“仁合医院”的牌子,背起双肩包走向医院。走到院中宣传栏前,他停下脚步,只见专家宣传栏最上面,用行书写着匾额状的横幅——“全心全意治病救人”,这几个字的右下方是留书者的名字:“修敏齐”。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最高处,那里由黑白到彩色的是一排历任院长或两院院士的照片。最后一位是一个学者气质的儒雅老者,照片下的名字是“修敏齐”,照片下的备注为:“第十五任院长,嘉林医科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市心胸外科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 他的视线在那张照片停驻,深黑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幽暗的阴郁,然后视线滑过“修敏齐”,紧跟其后的照片上是个清瘦斯文的大夫,照片下写着他的名字“傅博文”,备注是:“现任仁合医院院长,现任心胸外科协会主席,心胸外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 他静静看了会儿,闭了闭眼睛,似压抑下已漫上胸口难以分辨是灼热还是冰冷的情绪,恢复方才的面无表情,再举目环顾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仁合医院,隔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是回来了。 回忆中的画面如同倒带播放次数太多的电影,有点失真有点扭曲,但鲜明的却越发刺眼,尖锐的越发戳心—— 梳着羊角辫子的大眼睛小女孩,仰着头,手里抓着半截蜡笔,奶声奶气地喊:“哥哥,蜡笔太短了,我拿不住了。” 于是桌子对面的小男孩放下作业题,麻利地把草稿纸裁成条,灵巧地在蜡笔尾端紧紧卷了个延长出来的把儿。小女孩笑了,突然凑过去,吧嗒一声在小男孩的脸上亲了一下。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手走进医院楼道,忽然听到从内里传来惊慌的声音:“修主任,修主任,我真的没有,我不会搞错……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患者青霉素过敏,而且医嘱下的也是利多卡因,我不会拿错啊!” 小女孩害怕地抓着男孩的手,小声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的中年护士,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甚至没有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男孩小声地叫:“妈妈……” 她却没有听见。 …… 突然,仁合医院外尖锐的救护车的长鸣由远及近地响起来,惊醒了面对着专家墙发怔的男人,他条件反射地回头,那些遥远的记忆片段也被骤然驱散,他微微苦笑,摇摇头,继续向医院里面走去。 记得在翻过生命中最黑暗最孤单的那一页后,十四岁那年,访华医学专家庄爱华治好了他的病,把已成孤儿的他,带回美国,带回了自己的家。庄爱华牵着他走进家门,十六岁的姐姐jessica和花白头发的庄夫人迎出来,她们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庄爱华望着他慈爱地说:“孩子,这就是你的家了。” 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庄恕。 心胸外科楼道,陆晨曦已带着几个大夫查完房,一路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话、提问。几个实习医生自不必说,跟在她身后的人,有几个副主任医师级别的,比她还年长一些,也一句不敢马虎,时不时低头记下她说的话。 “1床有扩散趋向,给他输两个单位洗涤红细胞。” “好的!” “2床为什么还用前列腺素e1?……赶紧停掉。” “是!” 她走到护士台前站住,转过身严肃地问:“3床昨天输血……” 随行的医生全部一愣。 陆晨曦接着问:“谁开的医嘱?” 副主任医师们向后看去,实习医生中间一个相貌十分清丽的年轻女大夫慢慢举起手,怯生生地承认:“是我……” 陆晨曦看到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副主任和主治大夫们都忙去吧,其他人留下。”几个年长的医生招呼着离去,剩下的年轻进修医生和实习医生默默无语,都觉得被拖累了。那个年轻的女大夫胆怯地对上陆晨曦冷峻的视线,不安地低下头。 陆晨曦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楚珺,”看着她,语调平和地问,“为什么给他输血?” “是家属特别要求的,他们觉得老人体虚,担心术后恢复不好,就想输点儿血补补身体……”名叫楚珺的女大夫低着头解释。 陆晨曦被她这种低眉顺眼的劲儿搞得有点恼火,开口道:“楚大夫,这是治疗用血,不是商店里的燕窝鱼翅,你想买,有钱就能买。” 旁边一个刚开始轮转的实习医生听了这话忍不住乐出来,又赶紧捂上嘴。 楚珺抬了下头,紧张地解释:“他家有义务献血证。这次用了咱们医院的血,还保证能找人到血站献血,把这指标还回来。” 陆晨曦露出一个好像这才听懂了的表情,道:“你是说……给不给病人输血的标准,是病人家属有没有本事把血还回来?” 楚珺被这句话噎得说了个“我”字就再接不下去。在陆晨曦面前,似乎她说什么都是错的,说多错多,她解释一句,陆晨曦有一百句等在那儿,怎么都是错。 陆晨曦扫了一眼几个年轻医生,说道:“最近,咱们科有不少刚进临床实习的学生,还有来进修的医生,我就再强调一遍……”她停了停,正色道,“第一,我市临床用血非常紧张,血制品要用在必须用的病人身上。第二,现在的技术条件,无法百分之百保证血液中不含未知病毒,要杜绝非必需输血。至于这个病人,”她看着楚珺,问,“手术出血多少?术前术后血红蛋白定量多少?” 楚珺吸口气,有些手忙脚乱地翻看病历,边翻边忍不住地小声解释:“我那天上了四台手术,还有个病人化疗,实在是……” 陆晨曦打断她,直接报出数据:“出血量不到一百毫升,血红蛋白一百三十克每升。” 楚珺刚好此时翻到,看看数字,抬头冲陆晨曦点点头。 陆晨曦回应她点点头,又笑了笑:“我没要求你背下每个病人的每个数据,但是开血单前,你核对过病历没有?这位病人有没有输血的必要呢?” 楚珺被她一句一句软刀子似的话逼急了,忍不住辩解:“我请示了杨主任,杨主任同意的。” 这话一出,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年轻的医生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陆晨曦也不敢看楚珺。楚珺口里说的“杨主任”是心胸外科主任杨帆,楚珺能进仁合做实习医生,据说也是杨帆“特批”的。 陆晨曦眉头一动,索性上前一步道:“哦……杨主任?杨主任看着病历,让你给没有任何贫血指征,术中出血不到一百毫升的病人开输血了?” 楚珺彻底噎住了。 正在这时,广播声响起:“心胸外科陆晨曦医生,请速来急诊科。心胸外科陆晨曦医生,请速来急诊科。” 陆晨曦听到广播,挥手让其他医生散了,再看看眼前张口结舌的楚珺,既诚恳又无奈地叹口气道:“每年进修的名额就这么多,不合格的进来了,合格的就进不来,且珍惜吧。” 陆晨曦说完就赶紧一边匆匆下楼,一边和急诊的陈绍聪通电话询问情况。听声音陈绍聪的酒已经醒了,条理清晰地说:“患者男性六十五岁,大咯血出血量超四百毫升,六分钟前发生过窒息,清理血块疏通呼吸道后缓解,再次出血。” 陆晨曦问:“有以前的病史和检查吗?给我血压、脉搏、心跳的数据……垂体后叶素给多久了?……准备气囊管。”听着情况她心里就觉得不太好,越发加快脚步,从仪器车和病人中间挤过去。突然只听咔吧一声脆响,她低头一看,只见一辆绿色乐高汽车被自己踢散架。 同时一个小男孩炮弹一样冲过来急得大声喊:“我的车!你怎么走到我的机动车道来了?”然后手足无措地蹲在地上捡拾散架的零件。 陆晨曦着急地前后看了看,没看到这男孩的家长过来,不得不蹲下身,夹着电话,抓了一把零件往车模型上凑,可忙乱间一个接口都拼不上。 “陆晨曦,你快到了吗?”那边陈绍聪急着催问。 而眼前的小男孩看她拼不上,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你赔!我爸爸在病房拼了好几天,这都让你给弄坏了!你赔我!” 陆晨曦头大如斗,只得对小男孩不停道歉,保证自己救完病人一定会赔给他一个新的,但小男孩哭得直抽气,拖着她不肯放人。陆晨曦焦躁得快崩溃,突然,两人身旁蹲下来一个人。只见他捡起两块零件,接在一起,声音温和稳定地说:“这是乐高creator系列的10242吧?我也有一个一样的。” 陆晨曦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修长的手指熟练灵巧,没几下就拼出了一节。小男孩瞪着红红的眼睛看得开心起来,咧嘴说:“叔叔,你拼得比我爸爸快多了!” 那个陌生的男人点点头:“是啊,你耐心等一会儿,我马上给你全拼好。” 小男孩高兴地点头。 陌生男人手上不停,看一眼旁边的陆晨曦,对小男孩温言道:“让医生姐姐先去忙好不好?” 小男孩也看看陆晨曦,终于松了口:“嗯,去吧,以后记得小心看路。” 陆晨曦默默地望天,忍着气说了句:“多谢啊。”迅速放下手中车模,一把摘下胸牌递给那个陌生的男人,说道:“要是有零件坏了,让他家人到心胸外科来找我。” 陌生男人低头看着胸牌,只见上面写着“心胸外科主治医生陆晨曦”,抬头平静地回应了一个字:“好。” 陆晨曦站起来,立即飞快地向着急诊科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她很确定那个男人她之前从未见过,但他拼接车模的动作让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那样的灵活、稳定,是带着种专业范儿的,而且是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专业范儿。 远远看去,他依然埋头专注地拼着车模。 陆晨曦想到急诊科等着她的棘手病人,顾不上再想其他,转过头,越发加快了脚步。而这时那个陌生男人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也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陆晨曦大步冲进急诊抢救室,一边扭头看着检测器屏幕,一边准确地拉开无菌台的抽屉,抓出一次性橡胶手套,走到了病床前,手套已经戴好。 陈绍聪一见她,立刻拿着两张检查单过来,递到她眼前,道:“这是患者的全血气分析。” 陆晨曦一边扫视着他手中的检查单,一边把听诊器塞进耳朵弯腰检查病人。病人旁边站着的年轻人和他略有相似,应该是病人的儿子。他一脸焦灼地跟陆晨曦解释:“我爸咳嗽胸疼小半年了,时好时坏的,中间吃过药好了不少了,可是刚到医院就开始咯血了……” 陈绍聪在旁接了一句:“可够危险,听说刚才幸好有位高人出手相救,当场给做了急救,不然真等送来急诊科可能都出事了……” 陆晨曦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动,但耳中患者咚咚作响的心跳声渐渐压过了周遭声响,她反复听病人左胸的情况,盯着监护器屏幕沉思片刻后摘下听诊器,转身看向片墙上的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片。 陈绍聪把包括加急ct在内的更多检查单子递过来,陆晨曦翻看后把单子一合,冲病人的儿子肯定地说:“可以确诊是肺脓肿引起的咯血,必须手术。” 对方似乎被“手术”两个字吓着了,张口结舌地问:“手术?不是不吐血了吗?” 陆晨曦皱眉:“不吐是暂时的,病因还没根治,准备做手术吧。”她说着摘下手套,抱着片子大步走出了抢救室。陈绍聪赶紧跟着她跑出来,边跑边招呼:“哎,你等一下!” 陆晨曦看看时间,脚下不停,匆匆地道:“傅老师正找我呢。赶时间,你让患者输血、补液,基本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之后,我给他做根治术,你让他们先交押金签字。” 陈绍聪忍不住一把拉住她:“你先等等!”陆晨曦走得正快,被他拉得一晃,莫名其妙地瞪着他,正要发火,就听得陈绍聪急火火地说:“他们是外地的,医保关系不在咱们这儿,可能会有点麻烦。再说你们胸外现在有床吗?” 陆晨曦也是急了,抖了抖手里的检查单子,冲口说道:“我们胸外什么时候有空床等病人了?可病人这种情况,你能让他回家等吗?”陈绍聪被她说得当场噎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快步离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陆晨曦要去院办,路过大厅时她忍不住张望了下,却没看到方才那个身影。 现任仁合医院院长傅博文年纪六十来岁,斯文儒雅,他身边站了几个医院的中层领导,医管科科长离他最近,估计又在说维修器材的事儿。陆晨曦走过去,远远地看见众人,在适当的距离停下脚步,向诸位领导点头示意。 傅博文点点头站住,对众人道:“你们先去会议室等我,我马上来。” 待众人离去后陆晨曦一笑走近,故意做出小心翼翼的样子,然而眼神中却带着更多玩笑神色地问:“傅老师,我又犯啥事儿了?”傅博文叹了口气说:“你申请副高的材料我看过了。临床成绩足够好,论文的质量也不错,就是篇数太少了。你抓紧时间,把去年的胸外伤急救手术过一遍,找个点再写两篇。” 陆晨曦听他说这事,脸上浮起不大乐意的神色,道:“那种没话找话的文章我没工夫写。您看,我等会儿有台食道癌的手术完了又得加台,急诊刚收的大咯血,晚上还有一台肺癌也不能拖了。” 傅博文打断她:“那别的大夫不也是哗哗地出论文啊?” 陆晨曦不服气地道:“‘哗哗’用得好,可不是哗哗地么,那根本就是在注水。东抄西凑地拼接凑篇数,有什么意义?凡是手术做不好,光会写注水文章的,我看都该回院重修,年数就按文章数来。” 傅博文听得有点急了:“你胡扯什么!” 陆晨曦小声道:“我扯了吗,这不是事实嘛……” 傅博文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跟同事关系要搞好,对你评副高职称有好处,对了,听说你一大早的为输血的事儿又不给人留情面,不就是个进修医生吗?” 陆晨曦倒是吃了一惊:“这传得也太快了吧!对她我敢说什么呀,那是杨主任瞧上打算老牛吃嫩草的小美人,我哪敢……”她这话一出,傅博文真有点儿生气了,怒道:“嘴上有把门儿的吗?”陆晨曦不忿地道:“大家背后都这么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我声明啊,我可没欺负她,是她的水平达不到我们的要求,杨主任还一直照顾她,科里的主治谁看不出来?” 傅博文瞪她一眼:“人家都看出来了,人家都说了啊?那你跳出来说什么?杨帆毕竟是你们科主任。”陆晨曦脸上浮起淡淡的讽刺:“我们科主任上个月自己的普通门诊,可一次都没出。择期手术只做了四台,两个是报社的关系,两个是医药公司的关系。没研究价值、没宣传价值的手术,都推了,您知道吗?” 傅博文闻言一愣,继而无可奈何地看着陆晨曦叹息道:“你别管别人,把自己的职称先拿下来。你负责一个病区呢,手下好几个副主任医师,自己都没个副高职称,时间长了太不合适。” 陆晨曦刚才蔫蔫的,听了这话倒来了精神,脖子一扬道:“谁不服气谁干啊!谁让他们干不了呢?” 傅博文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没人干得了?”然后迎着陆晨曦疑惑的目光,他抛出一句,“你不知道庄恕要来?签了两年。” 陆晨曦惊讶地脱口而出:“庄恕?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的owenchuang?” 傅博文点点头:“上星期敲定的,昨天晚上就飞回来了,说是今天一早就来上班。他来了,你在胸外年轻专家当中,临床上可不敢说没有对手了。” 陆晨曦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反而兴奋地摩拳擦掌:“对手?傅老师,您可别这么抬举我。我进修的时候,老师们只要是说起华裔外科医生,一定都会提他,我在美国就没见着活的,没想到这回送上门儿来了。” 傅博文却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陆晨曦见他的神情有点凝重,转念问出一个关键问题:“我记得您早先想请他来交流的,他不是没回音吗?怎么现在愿意来了?” 傅博文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这次是杨帆联系的。”闻言陆晨曦是真的吃了一惊,一时没说出话来。傅博文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说动的庄恕。要说给的待遇高,能高过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的待遇吗?不可能啊。”他看向表情同样有点复杂的陆晨曦,道:“总之,你不要再找任何借口,文章要发,跟同事关系要搞好,今年副高职称要拿下来。” 陆晨曦跟着他的话一直点头:“知道啦,知道啦。傅老师,我还有手术,先干活儿去啦。”说完她一边挥着手一边快步跑开。嗯,庄恕,传说中的天才华裔医生要来了,这个让老师为她担心的“对手”,带给她的,却是十足的兴奋,更让她有了久违的对“竞争”的渴望。 她跑得很快,没有看到身后的傅博文突然痛苦地捂着胸口,却在有医生走近时,赶紧装作整理领带掩饰过去,然后努力挺直身体快步走进自己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药瓶,哆嗦着倒出药片,塞进了嘴里。 然而此时,陆晨曦为了要不要给病人输血又“欺负”了实习医生的事已然传遍了医院,正主楚珺已经坐在了主任杨帆的办公室,她斜斜地坐在办公桌的一侧,眉眼清丽,泪光莹莹,倒是实打实地非常委屈。她小小声半带哽咽地说:“3床那病人非要输血的,我还请示过您,您当时也说,要尊重病人意愿,可是陆大夫她凭什么就认定是我纵容病人输血呢?” 楚珺身后的小桌前,杨帆正在泡茶。他看着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偏分头梳得一丝不乱,衬衫、领带挺括整洁,连白大褂都异常服帖,没有一丝皱痕,泡茶的动作也稳定有序不紧不慢。他将两个青瓷盖碗依次打开,将烧开的水壶从炉上提起,滚水注入盖碗,洗杯,再将茶叶倒进盖碗,慢慢地说:“陆大夫是傅博文院长的弟子,还在美国的心胸外科大师史蒂夫医生组里学习过胸部微创手术,手术水平极高,除了傅院长,她谁也不看在眼里。” 楚珺低着头擦了擦眼泪,委屈地说:“我知道我是从小医院来进修的,水平不行,但我本就是来学习的,被上级大夫骂也是做好准备的,可是陆大夫说话……也太损了,就跟要赶我走似的。” 杨帆看了看表,指针刚刚指到八点三十分。他提起水壶,注水入盖碗,同时听到敲门声响起来。杨帆会心一笑,不甚在意地对楚珺道:“小楚啊,既然你在那个组待得不开心,换个组好了。”说罢他把两只盖碗一扣,起身。 楚珺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杨帆径直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名修长高挑的男子,正是庄恕,对他牵牵嘴角:“杨主任,早上好。” 杨帆将庄恕请到办公桌前坐下,为他斟茶。楚珺这才反应过来杨帆方才那么悠悠然然地泡茶,是为了接待贵客,她只能默默起身。杨帆送她到门口,为她打开办公室的门,放柔了声音道:“陆大夫对下级大夫一向不留面子,有点情绪化。你是来进修的新人,不管她说得对不对,总归是上司,忍一忍吧。” 楚珺“嗯”了一声,好奇地看了一眼庄恕。而庄恕听到了那句“陆大夫”,不禁想起了自己衣袋里装着的那张胸牌上的“陆晨曦”,有片刻分神。 杨帆带上门,踱回办公桌前,颇有含意地道:“京城一别,转眼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庄恕收回了心神,清晰地说:“二十八年。” 杨帆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成心胸外科大专家了。” 庄恕只道:“您可别这么说。当年如果没有秦老师和您,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他把茶杯放到桌上,目光转向杨帆办公桌上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麻花辫子的漂亮姑娘和年轻时候杨帆的合影。 庄恕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我终于回来了,而秦老师已经不在了。” 杨帆也叹息:“她真是人好福薄呀,你出国之后,她还每周去福利院帮忙,刚才那个小楚,就是在那会儿认识的。” 庄恕心中忽然牵动:“楚大夫是孤儿?” 杨帆摇头:“不是,她跟南南情况很像,小时候让人贩子拐卖过,幸好后来被解救了,送到福利院,父母也找到了。” 庄恕似是释然又似是遗憾:“哦,她还是很幸运的。” 杨帆问:“南南还是没消息?” 庄恕低眉,声音也低落下去:“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线索都湮灭了,谈何容易啊。”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杨帆给他添点儿茶,看他神情萧索地回了一句“谢谢杨主任”,摆摆手喝了口茶拉开了话题,“这次答应我回来,恐怕……不仅是为了就职和寻亲吧?” 庄恕闻言眉心微动:“您是不希望我查吗?” “你人都在这儿了,我希不希望,有用吗?”杨帆一笑。 庄恕盯着杨帆,平静地说:“我的妹妹因此失踪,母亲因此而死,您说呢?” 杨帆也盯着庄恕,同样声音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人,还在位的,没剩几个了。” 庄恕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准确地说……只剩他一个。” 两人都不再说话,眼中似有深意,直到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沉默。 杨帆接起电话听了会儿,立刻皱眉道:“这点事情,你跟病人解释清楚不就得了?” 电话那边却立刻爆出争吵声。先是陈绍聪的声音:“杨主任,这大咯血病人是陆晨曦收的,说了要做根治手术,让转上去,现在罗大夫又要退回我们急诊……” 然后感觉是心胸外科的医生罗晨一把把电话抢了过去,语速极快地说:“主任是这样,陆大夫收的病人我去谈签字,可家属一听可能有并发症,就问得花多少钱,我就跟他大概说了,人家就不肯签字了,说是要回老家的医院做,他们那儿的新农合能报销。但这个手术可不简单啊,我不敢让出院,当然得退回急诊了。” 陈绍聪再把电话抢过来:“杨主任,病人不签字也不肯走,也不能在急诊住着吧。一大早急诊楼道里就全是留观的了,病患密度那么高,这病人病情那么重,我真是担心感染啊!” 罗晨凑到电话边大声道:“这就没办法了,国家规定急诊不能拒收,他情况没稳定,现在也不肯走,我们只能退回来。” …… 杨帆拿着电话听着,越听越烦,怒道:“吵什么!吵能解决问题吗?” 罗晨和陈绍聪一下都闭嘴了,电话里只听得到两人都不服气的喘气声。 杨帆沉声问:“陆晨曦跟病人说的入院手术吗?” 罗晨回应道:“是啊。” 杨帆问:“她当时没敲定签字吗?” 罗晨道:“陆大夫上午有手术,在急诊跟病人口头敲定过就去手术室了,那我们……” 杨帆叹口气道:“我过去看看吧。”他放下电话,冲庄恕说道,“咱们这种大医院啊,就是麻烦套着麻烦,病区的主管要是得力,大麻烦能化成小麻烦。现在胸外一病区的这位陆晨曦,是没麻烦也能给你惹出麻烦来。” 庄恕听到现在,再度听到“陆晨曦”三个字,还带着这么尖锐的评价,觉得衣袋里的胸牌有了点异样的感觉,索性也跟着杨帆去了心胸外科。 一听说是领导来了,老年病人的儿子张磊立刻对着杨帆急火火地说道:“我在急诊已经交过一次五千块钱押金了,这一说要手术,又让交,说那五千块钱做检查、抢救什么的都不剩多少了。行,要说手术一下子就能好了,我也认了,可刚才大夫又说什么并并并……并什么症?” 杨帆点点头,温和地解释:“并发症。你父亲是肺静脉畸形,有代偿性交通支增生,有瘘,这种手术难度很大,术后并发症的可能性也很大。” “哦……”张磊估计也没听懂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抓住一个点,苦恼地说,“反正这个并发症又得要钱,你们这儿可比我们家那儿医院贵多了。” 杨帆表示理解地叹口气说:“唉,这确实是,我听说,你们的情况在我们医院做手术,费用医保报销有困难?” 庄恕一愣,仿佛没想到杨帆会这样说话,望向杨帆,神色中带了惊讶,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张磊却觉得领导的话很是入心,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我说回去做吧,刚才那大夫又说,我们小地方医院做不了这手术,是真的吗,不会吧?” 杨帆手指轻敲着护士台上的病历,依然是温言宽慰地说:“你说的有道理,确实也没有那么绝对,就是个概率嘛,在我们这儿做,做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张磊张大了嘴巴问:“可能性更大?那您这意思是,我们就算花这么多钱在这儿做了,也不见得能保命?” 杨帆苦笑着,手指轻敲着病历道:“这个……在哪儿可都没法跟你保证。” 张磊一听,急得转身在走廊里来回踱起步来,杨帆的手指还在敲着病历,静静地看着他。 突然,张磊转身,像是纠结许久终于做了决定的样子,说道:“那我们不做了!哪儿都不做了!手术这么危险,我们就吃药。反正我爸现在也不吐血了,再好点我们就出院,回家养去!” 杨帆的手指在病历上轻敲一下,抓起病历,温和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庄恕听到这里,眉头跳了跳,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带了探究。杨帆转头,正对上庄恕的目光,微微一怔,但也没有多话,拿起病历,对庄恕示意:“回去吧。” 两人回到杨帆办公室,还没等杨帆坐下,庄恕的问题就问出了口:“大咯血的根治止血手术,在一个县医院能成功完成的可能性有多大?” 杨帆把病历往桌上一搁,自然地道:“这个手术当然是在咱们这儿做最合适,但患者不管是因为不愿意花钱,还是怕承担风险不愿意签字,我们都应该尊重患者的意愿。” 庄恕点点头。 杨帆继续解释:“首诊大夫的交流方式有很大问题。第一时间没跟患者解释清楚病情的凶险,大包大揽地就是一句话——手术,这就算签字了。万一病情有变化,对方完全可以说,你是大夫,你没说清楚,到那会儿我们怎么办?现在医患关系既敏感又紧张,这么做,简直就是给科室留隐患啊,你说呢?”他边说边坐下,端起盖碗开始喝茶。 庄恕却道:“我想看看这个病例。”他说着拿起桌上大咯血病人张根才的急诊病历和各种检查结果仔细翻看。 杨帆边喝茶边看着庄恕,有点捉摸不透。 手术室内的陆晨曦并不知道因为自己急诊科和心胸外科又已经爆发了“战争”,她正在手术室里上一台食道癌手术。 麻醉剂吸入,患者进入麻醉状态。麻醉师在看着监护器,观测数据。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在铺巾。陆晨曦和助手、心胸外科住院总医生方志伟一同看着片子,身后跟着两三个实习医生。 陆晨曦向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带教机会,一边看片子一边提问:“病人基本情况?” 一名实习医生回答:“病人赵伟刚,因咽下哽咽感,胸后闷痛感入院,经断层扫描和x线钡餐,诊断为食管癌。” 陆晨曦继续:“病史?” 实习医生紧张地接上:“三年前胃溃疡,曾穿孔,行修补术,两年前诊断为糖耐量异常,口服苯乙双胍控制良好,中度高血压,口服利血平至今……控制良好……” 陆晨曦听他越说越没有把握,瞥了他一眼。这时楚珺举着刷好的双手进来,护士给她穿手术袍。陆晨曦继续提问:“入院后生命体征?” 实习医生努力思索,小心地说:“呃……我只在接诊时候问过大病历,昨天不是我的班,我轮急诊。可能……” 陆晨曦看他一眼,冷淡地说:“回去背病历,这台你不用跟了。上手术台之前,病人的全套病历、检查、重要生命体征必须了解清楚,这个习惯要从实习生开始。” 实习医生委屈地哦了一声,退出手术室,楚珺走上来站定。 陆晨曦没停顿地继续道:“如果实习时没有养成好习惯,就应该从住院医生开始,直到主治、副高、正高,只要还能拿得起手术刀,就必须这么做。” 楚珺有点不自在,局促地看了她一眼。 陆晨曦和方志伟看完片子,对方志伟说道:“这个患者几乎可以肯定肿瘤是恶性的,我们开始吧。” 她和方志伟开始穿手术袍,护士给她系上背后的带子。 方志伟边穿边问:“陆老师,今天不用胸腔镜辅助微创手术切除,是因为这个五点四厘米的肿瘤过大吗?” 陆晨曦清楚地解释道:“这个肿瘤接近气管,用胸腔镜视野不好,很难做彻底。再说,微创手术是为了减少肋间神经损伤,避免胸痛,但是对中晚期恶性肿瘤患者尤其高龄患者来说,防止复发、延长寿命才是最重要的考虑。”她穿好手术袍,戴好了手套,楚珺已经做好术前准备,正回头看她,陆晨曦和方志伟一起走过去。 手术灯亮,陆晨曦伸手:“手术刀。” 沉默的手术室,只能听到仪器和操作的声音,不觉间手术计时器显示手术已进行了二十分钟。 陆晨曦已成功分离了肿瘤组织,放入弯盘,道:“送病理科。” 巡回护士将弯盘拿着,快步走出手术室。 “镊子,弯钳。”陆晨曦向护士伸手。 “吸引器。”方志伟配合得当,也向护士伸手。 护士熟练地递过来器械。 方志伟操作吸引器吸引渗出的体液、血液。陆晨曦一边操作一边向大家讲解:“现在要检查有无周围淋巴结浸润。”她纤长灵活的手指拈起肿大的淋巴结,皱眉观察片刻道:“颈淋巴结波及,我现在将淋巴结分离,准备切除……” 突然监护器的心电图剧烈跳动起来。麻醉师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压不住的紧张:“发生室颤。”他说完迅速去取药。 旁边的实习医生立刻也紧张起来,要知道术中室颤是造成病人术中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非常凶险。 楚珺和旁边的实习医生紧张地看着陆晨曦,陆晨曦却没有特别意外,她开始进行胸外按压。 护士小跑着拉来电除颤机,陆晨曦拿起电极问麻醉师:“给的什么药?” 麻醉师正用注射器向患者的输液软管里注射,道:“肾上腺素一毫克,利多卡因一百毫克。” “准备电除颤,一百五十焦耳。”陆晨曦示意旁人闪开,进行除颤,“电除颤,一百五十焦耳,一次。” 第一次电击。 她看向心电监护器,电波变缓了一下,但立刻又变得凌乱,病人的情况并未得到明显改善。她放下电极,继续按压,一边按压一边冲麻醉师说道:“重复一次肾上腺素和利多卡因,加碳酸氢钠五十毫升。” 麻醉师再加药。陆晨曦观察结果后,将电除颤指标调节到二百焦耳,沉声道:“电除颤,二百焦耳,一次。” 第二次电击。 监视器屏幕上电波恢复平缓了一会儿,又乱起来。 众人的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心也高高地悬了起来。 “电除颤,二百焦耳,两次。”手术室内只有陆晨曦镇定的声音。 第三次电击。 终于,心电监护器上的曲线恢复平稳。 “记录抢救时间,十二分钟。”陆晨曦看一眼时间,示意护士,“手术继续。” 她始终镇定,但旁的人真的这时才敢舒口气。楚珺虽然害怕陆晨曦,但在这关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这病人也没心脏病史,突然就这样,太吓人了。” 陆晨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个患者自述病史确实没有交代心脏问题,但三年前他曾于我院普外科进行胃穿孔修补术,术中发生过室颤,普外科的档案中有记录。”楚珺愣了,一时答不上话,在众人的注视中尴尬地沉默了。 陆晨曦不再理会她,交代方志伟道:“志伟,结扎淋巴结附近血管,做好切除准备。”方志伟点头继续,他看着涨红了脸无所适从的楚珺有点不忍,补了一句:“楚珺你刚来不久,还不了解我们组的规矩。陆大夫向来要求术前尽量了解患者的既往病史。” 楚珺只得默默点头,不敢再看陆晨曦,只静静看着方志伟熟练地用四号线结扎颈淋巴结附近的血管。 陆晨曦一边扫除淋巴结一边淡淡地补充道:“患者不仅仅是既往病史有室颤,昨晚十一点十五分,患者主诉心悸,护士检查床边心电未见异常,但不排除患者发生了一过性的房颤。楚大夫,这是今早交班的时候提到过的。” 楚珺越发尴尬,低下头小声地说:“我听见了,可是我以为……是常规的交班报告。” “医学上之所以成为常规的报告,大多是在事故甚至死亡里得出的经验,是一定要让所有大夫都注意的事项,而绝不是和尚念经一样的例行公事。”陆晨曦看她一眼,声音平静,但每一句话都让她深觉无地自容。她只能低头不语,心里一时想着杨帆说的“待得不开心,就换个组好了”,一时又想起方才陆晨曦镇定自若抢救病人的样子,神色茫然。 陆晨曦自然是无暇顾及旁人情绪的,说完她觉得该说的话就心无旁骛地继续工作,道:“好了,吻合食管吧,弯针,肠线。” 巡回护士问:“您还是不用吻合器吗?”陆晨曦自然地说:“不用,我手动缝合。”巡回护士犹豫地问:“那个……要请示杨主任吗?”陆晨曦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要汇报那是你的事,但手术台上以我的话为准。” 陆晨曦结束手术后,刚走出手术室,就被陈绍聪的电话给追到了,只听他大喘气地说了句:“你可出来了,那个大咯血病人要走。” “什么?”陆晨曦一愣,深觉不可理喻。 听完事情经过,陆晨曦挂了电话,直接往杨帆的办公室去。她重重地敲了门,杨帆的“进”字尾音未落,陆晨曦就一手拿着一摞片子、病历,一手推开门,人还没站定就已经开口:“杨主任,急诊收的大咯血病人,陈绍聪说是您退回急诊去的?” 杨帆平静地说:“那是在院方交代了病情和手术危险因素之后,病人自己选择不进行手术,等病情稳定后就出院。” 陆晨曦一把将手里的病历、片子摊开在杨帆办公桌上,大声道:“这是病人的病历和检查,您看,这么大脓腔并发脓胸,与血管只距离不到一厘米。我工作十一年,没见过这种情况不手术能痊愈的,也不觉得地方医院有能力完成这个手术。” 杨帆并不回答她这句话,也不看那些片子,只是强调:“这是病人家属的决定。” “家属懂什么?他懂得脓胸、毒血症吗?知道支气管胸膜瘘是怎么回事吗?”陆晨曦忍不住急躁起来。 杨帆脸色沉了沉道:“陆大夫,请注意你的态度,手术做得好不是傲慢的理由。作为医生,你必须学会尊重同事,尊重患者。” 陆晨曦激动地冲口而出:“我不尊重患者?为了怕欠费、怕麻烦,误导患者放弃手术,这叫尊重吗?” 杨帆没有回答,平静地拿起电话,拨通后道:“喂,傅院长,您现在有空吗?我今天必须耽误您几分钟。” 院长办公室里,傅博文坐在办公桌后面翻看着病历,手边放着一杯浓茶,杨帆坐在他对面,陆晨曦在一旁站着。 杨帆开口道:“陆大夫是傅院长您的得意弟子,我不好跟她作过多的争执,也怕管得不对,影响不好。” 傅博文看着病历没有抬头地说:“你科室的大夫,该怎么管就怎么管,不要顾忌我的关系。” 杨帆就等着这一句,立刻道:“好,当着院长,我就跟陆大夫说两句。第一,你工作态度恶劣……” 陆晨曦却立刻打断他的话道:“是,我刚才对杨主任态度不好,我道歉。可是这个病人,傅院长您也看过病历了,从专业角度判断,我做的这个决定有错吗?” “陆大夫,我再提醒你一次,我们不仅是在探讨医学问题,这件事情你做了什么决定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自己的决定是什么。”杨帆恼怒地加重语气沉声道。 陆晨曦梗着脖子顶回去:“病人的决定?病人懂脓胸、懂大咯血有多危险?懂不同医疗机构的技术差别?他们懂还是我懂?!” “院长,这就是我要说的,她就是这样不尊重病人!不知得到了多少投诉!”杨帆冲着傅博文道。 “我对病人最大的尊重就是选择对他们最安全、最好的治疗方式,是治好他们的病而不是哄他们高兴!” 傅博文听陆晨曦的语气越发不羁,抬起头声音严厉了些:“陆晨曦,你住嘴。先听杨主任把话说完。” “谢谢院长……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杨帆都被气蒙了。 傅博文提醒道:“态度。” “对,态度恶劣!不只是对我,很多病人和同事共同反映过这个问题。第二,今天这个病人明确表示不进行手术,这是患者家属的选择。既然是我做主任,我要求所有医生必须尊重患者,不能高高在上。” 陆晨曦忍不住反驳:“什么叫高高在上,我不尊重谁了?” “你现在既然是我科员工,就应该遵守科室的纪律,不能因为你手术做得好,就无视规矩。还有,你刚才的道歉我接受,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杨帆说道。 陆晨曦刚想辩解,被傅博文压了压手,他看看陆晨曦,道:“这个病人就这样吧,除非他们自己要求手术……”说到这儿,他再度压了压想要开口的陆晨曦,继续道,“否则不要再说了。陆晨曦,你休息一下,准备下午门诊吧。” 陆晨曦愤愤地转身,走出办公室。 杨帆听到关门声,叹了口气:“院长,您别怪我啊,实在是有太多同事和病人对陆大夫不满了。” 傅博文默默地点点头。 “那您先忙,我走了。”杨帆起身。 这时傅博文抬起头,忽然问道:“杨帆,你上个月,一次普通门诊都没出,是吗?” 杨帆有瞬间愕然,但立刻平静了神色说道:“最近的学术会议比较多,科研任务重,门诊有点耽误了。” 傅博文摇摇头:“这不是理由,仁合医院首先还是临床医院,无论是什么职位,无论再怎么忙,保障给普通病人看病,还是首位的。” “院长说得是,是我没把时间安排好。”杨帆立刻点头,微微移开了目光。 傅博文嘘了口气沉声道:“杨帆,你主任也干了好几年了,门诊、手术、科研和管理,还是要注意平衡的。不要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医疗器械和药物上,那不应该是你的主要工作。”这句话其实是很重的批评,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杨帆静了片刻,却突兀地笑了,轻轻问出一句:“傅院长,您是从前年手术后,胸疼一直就没好吧?” 傅博文没想到他会问这事,这下轮到他目光有点躲避,只道:“我没什么大问题。” 杨帆却不肯放过,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道:“术后还是要注意保养,如果有后遗症,也应该正常治疗,可怎么也不能吃超量止疼药啊。”说着话他稍稍往前倾身,凑近傅博文闻了闻,一笑道,“甚至……用酒服药。” 傅博文的神色顿时慌了,极力克制着表情,但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杨帆似乎是欣赏着他的慌乱,曼声道:“您作为院长,既要处理医院的日常事务,又要给普通病人上手术,确实很辛苦,可是手术期间用酒服药这件事……” 傅博文终于无法克制,突然站起来吼道:“没有!我没有服药上过手术!” 杨帆被他突然的激烈反应震了震,接着缓和了表情和语气道:“对对对,不能这么说。平时服药过量、酗酒,跟手术间隙用酒服药……这两者我明白有区别,可是媒体和记者明白吗?老百姓明白吗?” 傅博文震怒过后,口气虚弱地软下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帆不答,似笑非笑地掏出一块口香糖放在他面前,说了句:“让别人闻出来就不好了。”这才面色平静地走出院长办公室,轻轻拉上门,面上浮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来往的护士见杨主任今天心情甚好的样子,也都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他悠然地点着头。刚要转向楼梯,突然被人叫住,他转头看到来人,神色一僵,笑容隐去,倒是皱了皱眉小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没事儿别来找我吗。” 来人姓唐,医药公司的医药代表,平时杨帆与公司之间的事务,都是通过他。 小唐看他神色不对,装傻充愣地笑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啊,你又不接我电话。” 杨帆只能带着他走向楼梯口,在少有人经过的窗前停下示意他长话短说。 小唐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这个季度的数据,你们胸外那个陆晨曦的手术组,一个吻合器也没用,这是故意跟我们过不去嘛?不论是支持科研项目还是资助员工福利,我们公司可没少出过力。再说,我们公司的吻合器,质量好,效果好,有研究数据支持啊!” 杨帆淡淡地道:“陆大夫手术做得好,她缝的比你们吻合器效果不差。” 小唐不服地撇嘴道:“要是病人愿意用吻合器呢?就今天上午陆晨曦手术那病人,叫赵伟刚的,陆晨曦压根就没跟人提过吻合器这个选择!听我一说人家才知道别的病人都用了,效果很好。人家说了,如果早知道,当然要用啊!” 杨帆听完想了想道:“病人意愿当然重要,但这些话,你说没用,我说也没用,得让病人自己去说出来,让上上下下都听见,这才有用。” 小唐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对杨帆暗暗比画了个“赞”的动作,杨帆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第二章 急诊科,陈绍聪正在将手里的若干病历检查递给另一急诊大夫,叮嘱着:“观察室2床多留神着点,一会儿最好复查一个血电解质。”他不知道陆晨曦去与他们心胸外科杨主任交涉的情况怎么样,但估计不太妙,叹口气重点嘱咐道:“那个大咯血的病人得特别注意,万一他们非要出院,记得千万把字都签全了,他血氧还低呢……分分钟可能再大出血。” 急诊大夫知道情形的严重,赶紧点头:“知道了。” 陈绍聪远远观察着,突然发现多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正拿着个笔记本走向张磊父子。陈绍聪不放心,也随即跟了过去,刚走近就听到张磊快给那人跪了,一个劲儿地感谢说:“刚都听说了,多亏您出手及时,不然我爹能不能挺到急诊都难说……” 陈绍聪心里噢了一声,原来那个在大厅出手相救的高人就是眼前这人,但瞅着眼生,没见过啊? 那人正是庄恕,他扶着张磊的肩膀摇摇头,示意不要放在心上,打开手里的笔记本。陈绍聪从旁瞅着,见笔记本上是铅笔画的一张肺部的血管、组织、病灶图,图形清楚分明。 庄恕指给张磊看:“这个大的阴影,就是你父亲肺里的脓腔,这里,是一个瘘管……这个脓腔这么大,恐怕坏死面积也不小。”他指点着图形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对张磊讲解,“而且肺脓肿很可能引发毒血症。这就跟皮肤上长个脓包一样,及早用药的话可以痊愈,但是拖到后来,烂肉越来越多,就不可能好了,只有把它切掉,否则滋生了细菌,毒素就入血了。” 张磊不住点头道:“您这么解释我就明白了,得切了!我有个工友就是伤了腿,后来伤口流脓流血,割了一大块烂肉,医生说再耽误下去就得截肢了。” 庄恕以为终于讲通了道理,问:“这么说,你同意手术了?”不料张磊坚定地冒出一句:“那可不行!” 这下别说庄恕,就连陈绍聪也被他噎在了当场。 张磊也是急了,重重地叹口气道:“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但您和杨主任说的一样,这手术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啊。” 庄恕明白了他最大的担忧,想了想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电工啊。” “嗯,你接的电路,是不是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绝对不出现短路、断路,或者各种故障?”庄恕问。 “那没人能保证。”张磊理所当然地答。 “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熟练电工接的电路,出故障的可能性就小得多,对不对?” 张磊点头。 庄恕道:“仁合医院接诊过的病例,确实比县医院要多得多,医生的经验和所受的培训也更多、更强,水平更高,越高难度的手术越应该在大医院做,你觉得呢?” 张磊说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 庄恕轻轻舒了口气。旁听的陈绍聪再次对眼前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觉,心里寻思这是何方大神驾临仁合了? 中午十二点,食堂里人来人往,医生们吃饭大多争分夺秒,不用赶时间的也在狼吞虎咽——因为指不定就是饿了多久了。 陈绍聪正要去夹盘中的一块红烧肉,一双筷子突然伸过来把肉抢走,他一抬头看见陆晨曦在自己面前坐下,把他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气鼓鼓地嚼了起来。 陈绍聪咂舌:“祖宗,这份红烧肉卖十二块钱呢,您那一口就三块钱!” 陆晨曦不答话,低头扒饭。 陈绍聪兴冲冲地想跟陆晨曦说今天的见闻,开口刚说了句:“那个大咯血的……”就被陆晨曦闷声打断:“傅老师说,不让我管了。” 陈绍聪讶然道:“不会吧?怎么院长都出面了?” 陆晨曦气呼呼地把已经夹起来的菜丢回盘子里:“我去跟杨帆吵这事儿,他就把我拉到傅老师那儿去了,那傅老师怎么办呀,这种情况下总得支持科主任吧?” 陈绍聪“哎哟”一声叹道:“高,这一军将的。要我说,你也该收敛收敛,毕竟杨帆是你顶头上司,你也不能总跟领导对着干吧,太嚣张了。” “谁想跟领导对着干啊?我倒是想在他的英明领导下,老老实实地看病搞科研做手术。问题是现在他不让人安生治病。你没发现吗?我们科的化疗药和器材卖得越来越好了……”陆晨曦嘟囔了句,“都快成专卖店了。” 陈绍聪赶紧再把一块油光发亮的五花肉放进她碗里道:“别说了我的姐,这儿可是食堂,你注意点。话说回来了啊,杨帆主持工作之后,你们科的名声可越来越大,待遇越来越好,我们都眼红呢。” 陆晨曦不说了,只恶狠狠地嚼肉,吃饭。 陈绍聪见陆晨曦越说越气,心想傅院长都让她别管了,那估计真没她什么事儿了,也没再提那大咯血的病人,转了个话题道:“待遇好了才能招揽优秀人才,据说杨帆已经忽悠来一个美国专家。” 陆晨曦立刻接上去:“是庄恕。”又补了一句,“傅老师告诉我的。” 陈绍聪也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本科那会儿就听说过的传奇,美国华裔年轻医生里的翘楚,这种人物,连傅院长都请不动,他怎么能让杨帆请来了呢?” 陆晨曦撇撇嘴:“反正肯定不会是敬重杨帆的医术医德。” 陈绍聪怀疑地问:“那就是为名为利?” “不至于吧?”陆晨曦怎么也不能相信是因为这个。 陈绍聪倒是少见地认真沉吟道:“……嗯,可他毕竟是杨帆请来的,如果他跟杨帆为伍……你怎么办?” 陆晨曦被他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陈绍聪看着她,抛出一句:“反正这主一来,你这仁合胸外的头把刀,可能就要易主了。”忽然一个模糊的猜想掠过脑海,但还来不及捕捉,就听陆晨曦一扬线条利落清秀的下巴说道:“只要技术比我好,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要是他跟杨帆一样,我宁可不在心胸外科待着,你们急诊还要人吗?” 陈绍聪恨恨地瞪她一眼:“嘴是真硬啊!” 陆晨曦自嘲地一笑:“吃饭吃饭,下午我还上门诊呢。” 陆晨曦经常想,网上那些写帖子攻击国内医生不够温柔慈善耐心的人,是真没见过这三甲医院门诊时人山人海的盛况。在每天门诊量如此巨大的情况下,要说耐心,非不愿,实不能。而且,还有像眼前这样的病人——病历上的名字叫“程慧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自述了主要症状之后就开始接听电话,坐在陆晨曦面前,一脸庄重矜持,语速极慢而语气坚定地对着手机说:“你跟那几个学生说,证件和材料不全证明就开不出来,不是我愿不愿意补,学生处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是国家的法律法规,这不是闹着玩儿……”听着她的普法教育还没有结束的势头,给她听诊的陆晨曦终于忍不住,拿开听诊器,抬头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嘘一声。 程慧英这才很有领导范儿地点点头,说了结束语:“就这么跟他们说,我要看病了。”她挂了电话问,“大夫,我到底什么病?” 陆晨曦刚给她听诊完,抬起头摘下听诊器,一边把号、病历本拿起来递给她,一边说:“你啊,没什么大事,咳嗽时间长了,咽喉处有外伤撕裂,所以痰带血,应该去看呼吸内科。你把这号拿去护士台,让护士给你换一个呼吸内科的。”说着就扬手要叫下一个。 程慧英却对她挑高了绣过的曲线有致的眉毛:“你就这么看病啊!” 陆晨曦不解:“你什么意思?” “你才看了五分钟不到,就要把我推出去,你也太不认真了吧?”程慧英不满地道。 陆晨曦愣了一下,无奈地说:“根据我的检查和您的主诉症状,这是呼吸内科的主治范围,这样说您明白了吧。” 程慧英翻个白眼:“检查,你检查什么了?连个片子都没照,你就敢说你检查了?就要把我推到呼吸科去,那你这儿是治什么的?” 陆晨曦没好气地解释:“这么跟您说吧,要是呼吸内科那边给您开片子,照出肺大疱、结核,或者肿瘤,需要开刀,您才应该来找我。” 程慧英一惊:“你说什么?肿瘤?那你刚才怎么说没大病呢?” 陆晨曦真被气笑了:“您怎么能这么理解呢?我是说如果、万一,是说小概率事件,如果不幸查出肿瘤,您才应该来找我,到时候不用再挂一个号了。”说完这句话她再次抓起另一个号,扬声叫道,“13号!” 13号病人连忙进来,连带陪同的家属,满满地塞了一诊室,程慧英被挤到了一边,她嘴唇哆嗦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直冲向了护士台,对护士大声嚷嚷开了:“我都吐血了,我请了假来看病的!处里面一堆事儿都等着我!那个年轻大夫非说我不严重,不严重我能大老远跑这儿来吗?我至于排大队挂号看病吗?” 诊室里,陆晨曦明明听到外边的声响,却充耳不闻专注地给13号病人查体,查完低头开检查单。 护士长听到喧哗,立刻赶过来劝解:“吵什么?好好说好好说!”一眼认出这个叫程慧英的病人,惊讶地道:“哎,您不是刚在黄主任那儿看过吗?怎么又来心胸外科了?” 程慧英气咻咻地顶回去:“可不吗,呼吸内科没看出什么来,我才又赶紧买的加号来看心胸外科,还说这是专家号,闹半天就是一小年轻,连看都不好好看就又让我看内科!你们这是踢皮球呢?” 她这一句句吵嚷陆晨曦在诊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依然好像没听见一样,对诊床上的老爷子一边开着单子,一边大声而放慢语速地说:“您今天来得太晚,有几个必需的检查做不了。明天早上留尿,不要吃早饭,一大早就去检验科,拿到结果再来找我。” 她把写着医嘱的纸和检查单一起放进病人家属——一老太太的皮包里,又多嘱咐了几句。老夫妻连声道谢,老太太扶着老头,拿着片子往外走,正赶上护士长领着吵嚷的程慧英进来,看着陆晨曦为难地开口道:“陆大夫,这个病人,先在呼吸科那边看过了,黄主任给看的,您看……” 陆晨曦一愣,不太相信地说:“已经看过内科了?是黄老师让你来看外科的吗?你在内科那边的病历本呢?做什么检查了?刚才你怎么不给我看呢?” 程慧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我就不给你看。” “不给我看,为什么?”陆晨曦一怔。 程慧英理直气壮地说:“我先给你看那边的,你当然就照着说了,我得看看你俩说的一样不一样。” 陆晨曦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抓起电话拨打呼吸内科的号码:“黄老师,我陆晨曦,有个病人叫程慧英,咳嗽带血痰,说是……”她停下听了会儿,笑了笑道,“好,行行,谢谢您。” 她挂了电话,控制着啼笑皆非的情绪,看一眼外面还期期艾艾等着的病人,冲大剌剌坐在一旁的程慧英道:“行了,你现在也考验过了,我们内科、外科说的都一样。”说着抓过单子,大大地写了几个字:“遵呼吸科医嘱。”交给程慧英,安抚地道,“好了,赶紧回家吃药休息,别瞎折腾了。” 不料程慧英猛然拍案而起:“你说谁呢!”扑上前一把抓住陆晨曦脖子上听诊器的两端,把她拽出门,边拽边神经质地高声叫嚷:“你说谁瞎折腾?!我吐血了来看病,我怎么是瞎折腾了?” 陆晨曦是外科医生,本来力气并不算小,但确实没料到病人突然动起了手,被拉着听诊器一时挣脱不开,竟踉踉跄跄地被从诊室直拽到门外。全楼道的病人听到声响都探过头来,有人喊了一句:“打人了!” 护士长和护士还有一两个年轻实习医生赶忙将程慧英拽开,扶着陆晨曦,分开两人,对着程慧英一迭声劝道:“您还是个高校领导呢,怎么能动手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程慧英尖声道:“我好好说有用吗?好好说她就欺负我!”说着还不罢手地要冲上去拽陆晨曦的头发。 陆晨曦不愿与她撕扯,拼力把脑袋解脱出来,眼镜却又掉了。她狼狈地蹲下找眼镜,等戴上,抬头看见围观的众人,又怒又窘地站起来,心里憋了一天的火顷刻燃烧到了顶点。她大声道:“好,我收回!我错了,你不是没大事,你根本就是病得不轻!”她一把推开扶着她的人,抓过病历,挥手龙飞凤舞地写下:“精神分裂,重,建议转精神病院。”然后重重签上“陆晨曦”三个字,把病历本扔到程慧英身上,高声道:“14号!” 程慧英抖着手抓着病历,看到陆晨曦刚写的诊断,更是失控地叫道:“你说我精神病?!我要找领导告你!” 陆晨曦恼怒已极,扔下一句:“随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进门。 杨帆和小唐的楼梯间谈话后不到半天,心胸外科的张默涵就把意见极大的病人家属带到了杨帆的办公室。他们投诉的焦点问题是,为什么陆晨曦大夫没有给他们的父亲手术时用吻合器…… “这个小唐倒是行动力强。”杨帆心里默念了一句,表面依然亲切和蔼地倾听病人家属的意见。 陆晨曦上午做手术的病人赵伟刚,他女儿委屈地控诉:“这个陆大夫上午给我父亲做了手术,手术前压根就没提过可以用吻合器,自作主张就给缝合了。现在我父亲发烧了,很不舒服。我看别的病友做完手术都挺好,这才知道,人家都用了吻合器!” 杨帆理解地点点头,态度客观地道:“陆大夫一直都对自己的缝合非常自信,但她的确应该向你们告知,有其他选择的可能。” 赵伟刚的女儿立刻觉得领导说得在理,大力赞同道:“就是啊!她为什么不说啊!这就是她的错,我们要投诉她!” 杨帆正欲说话,手机振动来电,他接起来温言道:“喂,庄大夫,有事吗?……”忽然声音一变,讶然道:“你是说病人家属同意做手术了?” “是的,由我主刀,手术即将开始。”庄恕的声音平静无波。 手术室中,患者已麻醉完毕,楚珺正在进行术前准备,张默涵和另一个中年大夫手揣在手术袍的无菌兜里,一边瞧着楚珺备皮一边说话,话题的焦点是庄恕。 “我听说owenchuang,三年前傅院长就请过他一次,来咱们院讲课三个月,他连信儿都没回,怎么杨主任就能把他请来呢?得给他多少钱啊?”张默涵咋舌。 “小张,我就说你们这些年轻大夫政治上不成熟,干到他这种资历的专家,算计的不是收入待遇,傅院长眼看着就要退休了,下一任最有希望的是谁,不用我说了吧……”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现在咱们科里的技术骨干,包括我,都是傅院长带出来的,杨主任得培养自己的人,但是他凭什么听杨主任的呢?”张默涵这句话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除非你问他自己。你觉得呢,楚大夫?”有人接过话题去逗楚珺说话。 楚珺笑笑:“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不过这个病人,我知道是陆大夫给收进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主刀的却是……” 楚珺看向这两位大夫,两人一副很懂的表情,互相点点头。 而话题的中心人物本人在更衣室,有条不紊地换衣服。他手指修长,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纽扣,赤裸着上半身把刷手衣换上。更衣室橱门上的小镜子映出他深邃的双眼,浓眉深睫。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的表情,默默地关上了橱门,走向手术室。他的脚步安静而迅速,手术室内的讨论他多少听到一些,依然面无表情地以标准姿势举着刷好的双手走进手术室,低头拿过手术袍抖开穿上,等护士给他系背后的带子,然后开口说了句:“没你们想的这么复杂。” 众人一愣,有些尴尬。 庄恕平静坦然地道:“我回来,是因为个人私事。我在美国工作的医学院,所有教授每五年可有一年学术休假,类似停薪留职,去做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中国患者基数大,样本量大,尤其跟美国有族裔和生活习惯差异,有机会接触第一手资料,对于做科研是非常宝贵的。” 说到这里,护士已经帮他整理好手术袍,他走过来,站在主刀的位置。 面对他平静认真的解释,刚才议论的医生都十分尴尬,一时说不出话。庄恕环视他们一眼,态度坦率诚挚,楚珺心里微微一动。 手术,就这样在沉默的气氛中开始了。 杨帆来不及细想庄恕亲自主刀手术的事,因为短短时间内已经继“吻合器投诉事件”后又被第二起医疗纠纷找上,而主角依然是陆晨曦。 他匆匆赶到护士台前问:“你们说的那个患者呢?” 护士长指着一间诊室,无可奈何地道:“在那儿劝着呢。” 杨帆侧头看到旁边一个空诊室里,一个医管科工作人员正在跟程慧英和气地交涉。 他吸口气走进去,翻着程慧英的病历本开始了解情况,护士长解释说:“她就是咳嗽带血,咱们内科、外科大夫都看过了,都觉得不重,她坚持说给看得不好,就跟陆大夫起了冲突。” 杨帆翻到了陆晨曦写的“精神分裂”那一页,猛地抬起头。 护士长赶紧说:“这个患者的情况,黄主任也很清楚,不能怪陆大夫……” 杨帆不答,把病历合上,回头看了眼程慧英,若有所思,然后道:“出开会通知吧,通知以下人员参加……包括傅院长和庄恕。” 陆晨曦依然在诊室看病,她望着片墙上的片子,再看手里的检查单,边琢磨边对眼前的病人徐芳因的家属说:“你妈妈现在的情况,请傅院长给她做肺移植手术,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她说完后,半晌没等到病人女儿葛琳应声,回头发现葛琳惴惴地望着自己,不禁讶然问:“怎么了?” 葛琳担心地问:“大夫,您没事儿吧?”陆晨曦不解地说:“我有什么事儿?”“刚才我在外面看见那个病人跟您吵架,可凶了。”葛琳不安地说。 陆晨曦一笑:“什么样的人都有,碰上了你能怎么办,还能不工作了?” 见陆晨曦一副轻松的样子,葛琳稍稍安心,拉回思绪道:“其实,我妈这个病也看了好几家医院了。大夫都说要做肺移植,可是我妈妈年纪也大了,我怕……” “我们院傅院长是肺移植手术最权威的专家,之前效果最好的几例都是他做的,只要能请他来做,我想把握还是很大的。”陆晨曦笃定地道。 葛琳点点头:“嗯,那您让我考虑考虑。” 这时来了护士敲门喊道:“陆大夫,你们科电话,叫你上楼开紧急会。” 陆晨曦抬头:“什么会啊?我后面还十多个病人呢。” “你们科的说了,你必须立刻上去,其他几位继续门诊,把你的病人分过去。”听护士这么说,陆晨曦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事儿,了然地回了句:“知道了。” 傅博文接到杨帆电话的时候,他的身份不是医生,也不是院长,而是一名病人。心理医生正在对他说:“您因为手术后胸痛和其他压力,导致了抑郁症,再加上过量服药形成的药瘾,已经很难通过自行控制治愈了。我建议您暂停工作,进行系统治疗。我知道,您是著名专家,很担心名誉受到影响,我们会保护您的隐私。” 傅博文为难地说:“……容我考虑一下。”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进来,他看了看号码是杨帆,犹豫片刻还是接起来,刚听了几句,忍不住打断道:“你不要说了,我现在在外面,这件事等我回去跟她问清楚……什么?开会处理她?杨帆你!我马上回去。”他挂了电话,胸口又有点疼。 心理医生笑了笑:“院长,注意情绪。”傅博文叹了口气点点头。 开会通知一出,会议室内已经坐了二十多个医生,还有医生陆续往里走。 杨帆坐在首位,两边坐着程慧英和赵伟刚家属,他手边放着赵伟刚和程慧英的病历本和检查。 “什么要紧事突然就说开会?”下面有疑惑不解的大夫在悄声议论。 “有人告了陆晨曦,这回她祸闯大了。”有人低声说。 陆晨曦挂了电话就拿着刚才看的片子和检查单匆匆进来,也没看杨帆,直接往后面走,被杨帆喊住:“陆大夫,你等一下。” 陆晨曦站住,发现程慧英气哼哼地瞪着她,这会儿二十多个医生和两个患者及家属都坐着,但只有她一人,被杨帆叫住,孤零零地站着。 杨帆环视了下周围,傅博文和庄恕还没到,他作为会议主持,开口道:“今天突然集合开个短会,是因为有人在工作中,出现了严重损害医德医风的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严肃处理。” 陆晨曦听到这里笑了出来,一边手指着程慧英,一边冲杨帆说道:“医德医风?还要严肃处理?处理我吗,就为了这么个总怀疑自己有病的学生处处长?” 程慧英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气势汹汹地道:“主任,你看见了吧,我可没乱说,我怎么叫怀疑自己有病了?我没病我到医院来干什么?她现在当着领导都这么说我!”说罢她一手拿起桌上那个病历本,干脆站起身挨个对座位靠前的几位年长大夫,如同申冤一般大声控诉:“各位领导,你们看看,一个年轻大夫怎么能这样对待病人呢!病人吐血了她都不重视,还让我长了肿瘤再来找她,还说我有精神病!这是什么话?”在座各人带着不同的神色,有的不置可否,有的无奈摇头,还有的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陆晨曦。 陆晨曦苦笑着摇摇头,静静地看着杨帆。杨帆起身,拉住还在显摆的程慧英道:“程处长,您别着急,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您放心。”程慧英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程处长,我们这个会可能还要开一会儿,您学校里是不是还有事儿?”杨帆温和地问。程慧英“哦”了一声,呆呆地点点头。 杨帆继而转头冲赵伟刚的家属道:“您中午反映的问题,事关同一位大夫,我们一会儿一起讲。但这个会还有科里其他的事情,”他看一眼程慧英,“请您二位先回去,等做完处理,我通知你们结果。” 送走了病人和病人家属,会议室内一片安静,杨帆整了下领带坐好,这才看向陆晨曦,道:“陆晨曦,现在请你向大家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一个是因为咳嗽带血,就怀疑自己患有严重疾病的患者,一个是因为患者术中没使用吻合器,家属觉得我有私心,不就这么简单吗?杨主任,你想干什么,直说吧。”陆晨曦语带不忿,一丝冷笑挂在唇边。 杨帆轻咳一声道:“陆大夫,科里抽出紧张的时间来开会,不是来吵架,我希望就事论事,解决具体问题。”他举起手里的病历本,“这个病历本上,有侮辱病人的字句,还有你的签名,你怎么解释?” 陆晨曦扬着头:“这就是我的诊断,杨主任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杨帆声音严厉起来:“陆晨曦,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如果继续毫无悔意,是要承担后果的。” 这时门被推开,迟到的傅博文和庄恕先后进来。杨帆站起来,将主位让给傅博文,再看着庄恕向大家示意:“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的庄恕庄教授。” 庄恕起身,向众人点了点头。 陆晨曦一怔,似是意外,却又似乎应当如此,竟然是他,也果然是他。 而杨帆接下来的话却让现场气氛一沉,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从今天起,庄教授加入我科,接替陆晨曦,承担一分区主管的职务,并担任教学主任。” 陆晨曦这时真的愣住了,目光有几分茫然地看向庄恕,庄恕向她平静地点点头道:“陆大夫。” 陆晨曦只觉得一颗心慢慢地往下沉,一边点头一边牵出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笑容:“嗯,久仰了,庄教授。”她转向杨帆,笑容渐渐变得嘲讽,“恭喜你啊主任,找到了临床水平高,不捅娄子的高人,他是不是还不挡你卖药推销器材啊?或许他还会帮着你把无利可图的重病人推回县医院,给你撑场面、堵人嘴……” 傅博文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斥道:“陆晨曦!你胡说什么?!” 陆晨曦看着傅博文,心里的委屈猛然涌上来:“傅老师,我是在胡说吗?” 傅博文脸色越发难看,沉声道:“突然把我请过来参加这个会,两个患者的病历、检查单我都没有看过,事情的原委也没有了解。如果心胸外科对陆晨曦做出职务上的调整,可以暂行,但作为院长,我保留意见。” 会议室一片安静。 杨帆没有看陆晨曦,目光复杂地落在傅博文身上。 “不必了傅院长,杨主任想要什么我知道,就是这个嘛!”一片寂静中还是陆晨曦开口了,她伸手想摘掉自己的胸牌,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胸牌在庄恕手中,一抬头,庄恕已经走了过来。 他走到陆晨曦跟前,伸出手,手掌中正是陆晨曦的胸牌。他开口道:“今天一直忙,还没机会还给你。” 陆晨曦摇摇头:“不用给我了,直接给杨主任吧。” 庄恕一边把胸牌别回陆晨曦胸前一边说:“杨主任并没有要赶你走,大可不必这样。还有,那个孩子的玩具我已经拼好,没有损坏。” 陆晨曦冷冷地看着他。 “陆大夫,你刚才说的,支持杨主任收回扣、推销仪器和进口药,为了怕欠费、怕麻烦,推走本应该手术的患者,这个人是我吗?”庄恕的目光淡而静,毫不回避地对上陆晨曦冷漠的目光。 “我可不是无凭据地瞎扯。杨主任找人要把我这个碍事的挤走是一定的,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庄大夫,我早上接诊一个病人,肺脓肿合并脓胸,支气管胸膜瘘,并发大咯血,他的病历你可以去看,我做出的‘暂时止血,情况稳定时手术’这个决定对不对?难道应该像主任一样,怕病人欠费、怕手术不成功引起麻烦,就让他坐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回当地的县医院做手术吗?”陆晨曦瞪着他,语气激愤。 而庄恕的回答毫不犹豫:“病历我已经看过了,‘暂时止血,情况稳定时手术’这个临床判断是对的。” 陆晨曦有点儿没想到庄恕如此坦然正面的回答,声音倒是微微迟疑:“那么是不是应该……” 庄恕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在他情况稳定时,我为他进行了根治手术。”他看看腕表,“二十分钟前手术结束,过程顺利,目前患者情况良好。” “你把手术做了?”陆晨曦讶然,回头瞪着杨帆,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愤然道,“杨主任,对病人做出诊断进行必要的治疗,是医生的基本权力。在心胸外科我是被剥夺了这个权力吗?还是只有您请回来的专家才有这个特权呢?” 杨帆同样义正词严地回应:“我从来没有双重标准,我尊重医生的权力,但是医生也要尊重病人及家属的个人意愿。” “病人及家属的意愿是要回县医院!您请回来的外籍专家,怎么就能立刻进行手术了呢?”陆晨曦冷笑。 庄恕语调平静地道:“陆大夫,我为患者进行的手术,是在他们了解了所有风险,自愿签字之后,严格依照程序进行的。” “那么我请问庄大夫,你和杨主任对病人家属做了什么,才让他们签了同意书,并且代我手术?”陆晨曦怀疑地挑眉。 庄恕问:“当时患者为什么犹豫,不肯签同意书,你知道吗?” 陆晨曦理所当然地道:“他们是怕花钱做了手术还是会有意外,事实上我对这个手术很有把握,是杨主任利用患者这种心理,误导他们,加重了他们的犹豫。” 庄恕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杨主任怎么对病人讲的,你听到了吗?” “我……我当时不在场。”陆晨曦的声音低下去。 “那么请不要用推测当作事实,更不应该以此对别人做道德评判。患者不愿意做手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他们是怕这里手术没法报销。”庄恕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但陆晨曦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咬着牙问道:“这个老人如果不马上手术,在转院期间出现了意外,就会有生命危险,这个时候命重要钱重要?” “即使给出了最好的治疗方法,但是病人用不起,也没有意义,你说呢?”庄恕淡淡反问一句,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几张纸,铺开在会议桌上,清楚地说明,“两个月前修改实施的新农合医疗保险政策明确指出,严重威胁生命的突发急症,就近抢救后,应根据病人实际情况,选择水平适合的医疗机构继续治疗。换言之,这个病人在我院手术,可以报销。” 下面的大夫纷纷开始低声议论。 陆晨曦惊讶地拿起那份打印的新农合保险覆盖的说明仔细看了,确实——急重症只要市区三甲医院医生认证,必须及时就诊治疗,农村病人可以不受转诊限制,保险可以覆盖——这一项可以消除大咯血病人的顾虑。 “这是两个月前才通过的条例,而且各地不同,想必医管科还在研究细则,没有安排各科学习。”庄恕看着沉默下来的陆晨曦,声音也温和了一些。 陆晨曦坦然承认:“是我的疏忽,如果我们提前向病人讲到了这些新医保政策,事情可能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杨帆见陆晨曦认错,立刻抓紧时机发言道:“大咯血的病人,庄大夫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们再说另一起纠纷——患食管癌的赵伟刚老先生,术后不适,现在家属一定要请外院专家来会诊,确定手术没有问题。” 听杨帆提起这个病例,陆晨曦倒是立刻又抬起头——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一码归一码,上个病例她有疏失,但这个病例她有什么错?她理直气壮地大声道:“我并没有违背任何常规,请外院专家会诊没问题,我只想问一句,难道每个病人术后不适,都可以质疑我们,都要请外院专家会诊吗?” “现在病人家属最不满的,是其他病人用了吻合器,他们父亲没有用,而术后不适并没有出现在其他病人身上,所以认为你的手术方式落后。”杨帆道。 “杨主任,您作为一个心胸外科医生,认为一位七十九岁的老人,做过两次大手术,有各种基础病,他的术后恢复,能跟邻床三十岁小伙子比吗?老人术后恢复没有别人快,这都是我手术的问题?”陆晨曦挑眉。 杨帆接着她的话道:“你既然知道这位高龄病人的情况,就应该把所有未知的可能性,都跟患者讲清楚,杜绝患者的误会。但是你却连吻合器的选择,都没有提供给患者。” 陆晨曦不以为然地道:“我的手动缝合效果是怎样的您不知道吗?三百多例痊愈病例跟踪半年到一年的统计结果,您不清楚?我给他们选择的是最好又最便宜的方式,这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你没给他们选择!致使他们认为,是你因为个人利益,偏颇地选择手术方式,造成了现在的术后不适。”杨帆这句话让陆晨曦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震惊地问:“我因为个人利益不给他们用吻合器?!” “这是病人家属的观点,不是我说的。”杨帆只道。 “好,病人家属的观点跟您的可真像啊。”陆晨曦被气乐了,讽刺地说。 杨帆恼了:“陆晨曦,你这是什么话?” “你今天做的这些事不就想说一句话吗?想让我走是吧?不用说了,我走!”陆晨曦这句话是对杨帆说的,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了傅博文,她的恩师。 傅博文不安地看着她,却欲言又止。陆晨曦心里一灰,微微欠身道:“对不起,傅老师。”她缓缓摘下胸牌,低头看了一眼胸牌上微笑的自己,忍着泪把胸牌轻轻放在桌子上,低声道:“我是动手术刀的,没有杨主任和庄大夫这样了不起的口头功夫,你们犯不着挖空心思找理由赶我,我自己走!” 她说完转身就走,到这时分傅博文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道:“陆晨曦!你给我站住!” 陆晨曦停下脚步:“傅老师您都看见了,今天的事儿我有什么错?好,不了解医保政策算是一项,对病人态度不好我也认了,但是杨帆那些医疗器械,不光我现在不会用,以后我也不会用!” “有问题有意见,可以当面说,也可以向领导汇报,一批评你就甩脸子摔胸牌,你给谁看呢?仁合医院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傅博文沉声道,他指着胸牌怒道,“你给我拿起来!” 傅老师这是在留她。 陆晨曦心里明白。但心里是一片冰水漫过后的凉,她回头看着胸牌颓然道:“我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从见习开始到现在十一年了,在座的很多老师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也不想走,但是现在的仁合胸外已经不是您当主任的那个样子了,不光我,很多同事都是越干越伤心。傅老师,就是今天不走,我想以后我也干不了多久,您就别拦着我了。” 说罢,她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傅博文在身后喊她,平静地走出门去。 会议室里越发安静得呼吸可闻,在座的年轻医生都因为陆晨曦最后的一番话表情各异。 傅博文慢慢坐下,面无表情,默然不语。 而庄恕平静地微低着头,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杨帆的声音自若地响起来:“当初破格提拔陆晨曦,是因为特殊情况,傅院长查出重病需要手术,几位老主任医师又刚退休,暂时没有临床与管理上都合适的人选。陆晨曦临床水平出色,我和傅院长希望她随着年资增长,可以提高思想认识和处事水准,可惜啊,”他叹了口气,“揠苗助长,陆大夫非但没有适应管理位置,加强全局观,反而自我膨胀,连一个普通外科大夫的职责都没有尽到。” 听到这里,不少人忍不住去看傅博文,傅博文抬一抬手开口打断杨帆,咳嗽一声道:“关于陆晨曦的问题,还需要科室领导和院务会再讨论。她在本院实习轮转至今十一年,多次在抢救和手术中,展现出过人的才华和高超的技术,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让这样一个优秀的手术大夫离开手术台,离开仁合,我们都有责任。” 会议室依然一片沉默。 陆晨曦一路走回心胸外科的大办公室,在自己位子前站定,翻出一个纸箱,将桌上的笔记本、水杯、折叠好的电脑桌、几本书、医学词典和毕业合影等杂物,纷纷扔进去,丢到半满。 然后环顾一圈,工作这么多年,似乎杂物也很少,毕竟,作为心胸外科的医生,她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手术室或者门诊,真正待在办公桌前的时间少之又少。忽然想起傅老师语重心长地劝她把论文做出来,现在,恐怕是不用了吧? 她抱起纸箱往外走去,门口站着几个自己病区的实习医生和护士,看样子才从手术室出来,默默地看着她。 身上还穿着刷手服的方志伟站在最前面,轻声叫了句:“陆老师。” 陆晨曦苦笑:“都来了啊,我知道,你们背后都很烦我,管我叫变态。现在变态滚蛋了,你们可以轻松了,以后没有人吹毛求疵地骂你们了。” “陆老师,我们是怕你,不是烦你。我们都明白,你每次骂我们都是有理由的。”方志伟低着头说。 几个实习医生纷纷点头。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声音有点哽咽:“陆老师,我还一直盼着,等我毕业了考你的研究生呢。” 另一圆脸女孩急切地说:“陆老师,我妈都知道,我自从见习开始,张嘴闭嘴都是您,您看我的发型,照您剪的。” 陆晨曦忍住泪走到她跟前,在女孩头发上胡乱揉了一把,笑了笑:“我的发型,哪有这么难看。” 大家都眼睛里闪闪发光地笑了起来。 陆晨曦吸口气打起精神冲他们说:“谢谢你们,好好干。”然后不敢再多停留,快步走出去。 空空的走廊上,陆晨曦一边走一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会议室里一片压抑的安静,傅博文看向了庄恕。他方才是和庄恕一个电梯上来的,在电梯里,庄恕语气诚恳地说,我已经接受了杨主任的建议,接替陆晨曦大夫的教学主任和一分区主管职位。他表示了意外,而庄恕说,我知道,您会有些意外,还请您支持我之后的工作。然后,他们握了手。庄恕的手,凉得有点异乎寻常,似乎与他诚恳坦然的笑容有那么一点相抵触的地方,有什么微妙地在他心里掠过。但他毕竟现在依然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他理应在大家面前表示对庄恕这样级别专家的欢迎,正欲开口,广播里响起总护士长的声音:“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医院门口路段发生严重车祸,预计伤员过十。请大外科各科主任原地待命,尽一切可能配合急诊工作。” 傅博文忽地坐直,立刻开始了解情况——车祸就发生在医院出门右转大约五百米的地方,四车连撞,严重之处在于其中有一辆拉装修材料的小卡车侧翻,一车的装修材料砸在行人身上,很多伤员身上有玻璃插入。傅博文核对了血库,立即给总护士长打电话:“我刚刚核对过血库,库存不足,你立刻电话血站要求加急特批。急诊要做好疏导,劝症状较轻的病人理解,另行就医……” 杨帆也在讲电话:“……四个胸部创伤一个胸腹联合?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安排手术室准备。” 大夫们都已经站了起来,两个年长的大夫听完杨帆的电话内容立即吩咐年轻大夫:“马上去联系手术室护士长,要五个手术间,有胸部创伤和胸腹联合手术。” 几个年轻大夫听完嘱咐疾步跑了出去。 傅博文放下电话,开口道:“杨帆你通知胸外全体留守待命,至少是五台胸外手术。陆晨曦,你带人先到急诊去……”他说得顺嘴,没想起陆晨曦刚才的状况。 杨帆听到这话,与傅博文尴尬对视,整个会议室突然又安静下来。 傅博文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两年出现大事故,可都是一分区为主,陆晨曦主持抢救的。” 此时,杨帆电话响起来,一接通,那边急诊科主任钟西北的大嗓门就透过话筒清晰地传过来:“杨帆,陆晨曦下来没有?” 杨帆皱眉,沉吟道:“钟主任,我们从美国特聘了一位胸外专家,今天刚到的,我想请他带组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钟西北几乎吼出来:“今天刚到的?人头还分不清楚呢,设备都不熟悉,你推给我主持抢救吗?你怎么想的?!” 杨帆这边还没来得及接话,那边火爆脾气的钟西北已经挂了电话,直接拨了傅博文的电话,几乎是用吼的:“院长,我这儿有两个开放胸外伤、两个胸腹联合开放伤,外面还有两个埋在建材底下呢,我得立刻去现场,配合消防队救人!” “老钟,你听我说……”傅博文一句话没说完,钟西北又给吼了回来:“您甭跟我说什么教授专家,你们胸外大夫这两年挑手术、写论文都挺在行,急诊抢救只有陆晨曦还上心,这时候我只认她!什么都别说了,把她给我发过来!” 电话挂断了,傅博文抬头看向杨帆,杨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愣了愣,一边起身收拾桌上的文件,一边道:“一分区的副主任都跟我去急诊,傅院长在这里,准备手术。” 傅博文拦住他沉声道:“杨帆,你已经两年没有在一线配合急诊抢救了。” 杨帆有点意外地问:“傅院长,您认为我没有能力组织创伤抢救吗?” 傅博文并不放松:“在急诊抢救上,胸外急诊操作的速度和成功率,你我都比不上陆晨曦。” 杨帆一急脱口而出:“心胸外科不是只有陆晨曦!” “抢救面前人命关天,一切都要往后推!”傅博文神色严厉,而当他说到“人命关天”四字时,庄恕忽然抬眼看他,目光复杂。 杨帆气得一把将手里的文件拍在桌子上,傅博文依然拦着他,待要再说话,庄恕先开口道:“陆大夫应该还没有离开医院,可不可以在广播中,请陆大夫先去急诊,主持抢救?” 傅博文和杨帆听到这话,同时都觉得意外地看着他。 陆晨曦抱着自己半空不满的纸箱子,正默默擦着眼泪走在二楼到一楼的楼梯上,突然听到总护士长的广播,一激灵,条件反射地抓住一位护工急道:“麻烦你,把这送到心胸外科医办,扔墙角就行。”自己快步奔往急诊科。 急诊科此时一片混乱。并不算宽敞的楼道内,若干轮床,进进出出。原本在急诊输液观察的病人被推出来。车祸的重伤员,不断被急诊医生、护士一起推向急诊室、抢救室。急诊护士推着轮床,跟从楼上疾步过来的其他科室医生飞快地交代病情,交接急诊病历记录。 护士长和急诊钟主任的声音交错地响着: “呼吸科,再催呼吸科!这个大叶肺炎高烧40c的必须住院!” “心内还没床?那我把昨天后壁心梗的让出院回家?!” “绍聪,你先给他做紧急压迫止血!” …… 车祸前常规候诊的患者,也还没有全部离开,一个举着受伤的胳膊的女青年无奈地抱怨: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算等到,刚要进去缝合,又不接诊了…… 一个护士把一张盖了章的条子递给她,语速极快地解释:“您看车祸重伤患者已经陆续送到,先看重症生命垂危患者是急诊原则。这是您的缴费单,我写了条子盖章了,请您去退费。您这个伤已经查过只是皮外伤,给您暂时包扎了,请到两站路外的嘉禾医院进行缝合。谢谢您的配合!”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一手抓起诊台上的听诊器、血压计,朝着一张正从门口推进来的轮床迎了过去。 抢救室中,伤患已经满员。 一个年轻急诊医生紧张地在给一位患者接监测仪器,那患者脸已经憋得发紫,手软软垂在床边,一双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没来由地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慌,测血氧饱和度的夹子半天没夹上。 一个护士给患者接上吸氧装置,看了眼仪器大声说:“心率一百三,血压高压八十三低压四十,呼吸快!”随着她的示警,监护器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患者突然闭上眼睛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护士的声音也慌了:“呼吸心跳骤停了!”年轻医生更是慌得厉害,赶紧过来想做cpr(心肺复苏术),但是没敢下手,反倒对着护士犹豫地问:“加去甲肾上腺素……还是做cpr?” 护士眼睛瞪大:“你问我?!”就在此时,一个沉静而带着毋庸置疑口吻的声音在护士身后响起:“大号针头!”护士扭头一看,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陆大夫!” 陆晨曦冲过来迅速戴好手套,抓过护士递来的大号针头,在患者胸间一划,找准位置,准确地刺入第二肋骨间,患者方才明显暴胀的左胸迅速平复,喉咙咕噜一声,憋紫的脸褪去紫色,睁开眼大口呼吸。陆晨曦接着快速剪了个三角口的胶皮指套,附在了针头外端,没有骂人,而是解释道:“患者是由于一侧气胸肺萎缩,两侧气压不平衡,造成的纵膈摆动,这时候首先要保证两侧气压平衡,恢复纵膈位置,记住了?” 年轻医生一边擦汗一边连连点头:“记住了。” 这时护士长的声音又在广播中响起:“心胸外科陆晨曦大夫,马上到急诊室参与抢救!心胸外科陆晨曦大夫,马上到急诊室参与抢救!” 第三章 傅博文与杨帆等人走出会议室,傅博文的电话响起,接通后是陆晨曦利落清楚的声音:“抢救室现在四个伤员都需要立刻手术,一个肋骨骨折,张力性气胸,肺挫伤;一个心包伤,污染性伤口;一个心包填塞;一个气管裂伤。” 众人听见陆晨曦的声音,大多是如释重负,傅博文轻轻舒了口气道:“我马上准备手术。” 杨帆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庄恕,庄恕表情平静。 仁合医院内,两张轮床快速推向急诊楼。钟西北和一个急诊医生跟在其中一张轮床边,一人一边小心地扶着伤员保持坐位,另几人尽力将轮床推得平稳。轮床上的伤员被两根自行车车条从前胸穿入后背穿出,另有一大片碎裂成三角形的玻璃扎入他前胸,他耷拉着脑袋,嘴唇惨白。 另外一张轮床上,伤员平躺,胸口插着一大片玻璃和若干小片玻璃,衬衫一片殷红,却正是方才那个疑心自己患了重症,拉扯陆晨曦的学生处处长程慧英。 钟西北等几人护送伤员进入抢救室后,钟西北亲自为这两个重伤员接上监测仪器,冲陆晨曦道:“晨曦,你快来看看。” 陆晨曦将刚才窒息,抽气后恢复的伤员跟另一胸外主治医生交接,一边写病历一边快速交代:“左肺叶挫伤严重,需要手术修补,等第一拨最急的手术完了,尽快安排他。”然后应着钟西北的叫声冲过来,看到伤员是程慧英不禁脱口道:“哎哟,怎么是她啊?” “管她是谁,这俩我可交给你了。”钟西北吼了一句后就错身而过。 正在此时,刺耳的仪器尖鸣响起,程慧英连着的监护器上心电拉成一条直线——这代表病人呼吸停止! 护士抽了口气:“心跳呼吸骤停……”旁边急诊医生想做胸外按压,又紧张地喊:“她胸口有开放伤,我没法儿按压!” 陆晨曦示意别慌,一边喊护士拿强心针,一边迅速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抓过新的无菌手套戴上,手指伸进程慧英被玻璃刺入豁开的开放伤口,轻轻按压。急诊医生惊讶地轻呼:“心……心脏按压!万一感染呢?”陆晨曦头也不抬地说:“万一?我们有其他万全的救命选择吗?”随着陆晨曦手法轻柔有度的按压,程慧英的心跳曲线一阵颤动,然后剧烈起伏……终于,恢复心跳。 这时护士将弯盘递到,陆晨曦拿起注射器,长长的针头迅速而精准地刺入程慧英的心肌,过了几秒,心电曲线稳定。急诊医生看得长出一口气,背上都不觉冒出一层薄汗。 陆晨曦也直起身舒了口气,看着轮床上呼吸微弱面色苍白的程慧英,微微一叹,摇摇头,吩咐急诊医生将这两名重伤患者送去拍片。 片子出来后,陆晨曦把片子插到片墙上,在她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钟西北赶过来问:“怎么样?”陆晨曦看着片子,先指着程慧英的道:“这个刚才心跳骤停,也罢了,胸部开放伤,伤及心包和肺叶,扎进去的玻璃清理起来有点麻烦,我应该可以。但另一个伤员……”她指向那个胸部穿着自行车条、五十多岁的男伤员,皱眉道,“他伤得太巧了,以前真没遇到过,心包肺叶的挫伤好办,但玻璃插上大动脉,又卡在两根肋骨中间,被肋骨固定住了才没大出血。” “不就是取玻璃吗,取完了快速止血你可以的啊。”钟西北不解。陆晨曦摇头:“单单这个我能做到,但更糟的是,您看这儿。”她指着片子上肺部的一个边缘不规则的阴影,钟西北也是一愣,靠近看看问:“肿瘤吗?” 陆晨曦点头,蹙着眉头道:“靠近玻璃刺入动脉一厘米,有一个高疑恶性肿瘤,肿瘤距离血管很近,不管是术中出血,还是术中播散,都是大麻烦。如果我跟杨帆或者傅老师配合,一人处理肿瘤一人处理创伤,还有可能,但他们都在手术上,至少得三四个小时才能下来。” “先切除肿瘤。”一个声音响起来,是庄恕。陆晨曦和钟西北同时回头。 “钟主任,我是心胸外科庄恕。”庄恕对钟西北欠身行了个礼。钟西北并不认识他,只支吾着应了一声。庄恕也不介意,指着片子继续道:“我建议先不要动玻璃,左胸做小开口,先处理肿瘤,肿瘤基本剥离后,看组织分型,之后从这边开口做阻断,迅速取玻璃片、止血,行肿瘤根治术。” 陆晨曦沉吟:“但肿瘤剥离进行中,很难做到完全不影响玻璃插入,如果那边移动了位置,突然破裂出血,就是术中死亡。” 庄恕看着她,语气平静地说:“你说得对。这个手术交给我,可以吗?”陆晨曦注视着他,然后点点头,应出一句:“可以。”庄恕得了这一句,微微颔首,已径自走过去检查伤员。 钟西北转头看着他,忽有点纳闷地道:“他怎么认识我的?”陆晨曦心里想的都是病人,并没太在意这些细节,随口回道:“您别着牌呢。”钟西北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胸牌微微支在白大褂的褶皱里,并不容易看清上面的名字。他伸手把胸牌扶正,嘟囔道:“那他眼神儿真好。”陆晨曦闻言倒是笑了:“刚从美国回来的专家,名声如果不是吹出来的,这个手术就真的只能交给他了。” 这时远处有人呼叫,钟西北应声走去。他经过庄恕的时候,庄恕正一边把听诊器塞进耳朵做心肺听诊,准备检查伤员,一边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两个重伤患者都被推进手术室,陆晨曦与庄恕一人一台。 两人面对面地刷手,庄恕突然开口问:“你工作十一年了?”陆晨曦一愣,点头:“我本科毕业留院做住院医,直博,到今年整十一年。” “这十一年里,你就真的只把病人当病人?”庄恕突然问了一个还真不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陆晨曦有点蒙:“什么?……哦,那个保险政策没了解清楚,这是我的错。”庄恕沉吟一下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程慧英的手术。你刚跟她有过那么大纠纷,还有你写下说她神经病的医嘱,万一这个手术不成功,你会陷入很多麻烦,你就没想过要回避吗?” “怎么回避?我的手术你能做,可你那台我是真做不了。如果我现在回避,科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做。要是等傅老师或杨帆下来,那她出血感染的概率就太大了。”陆晨曦说得十分坦然,毫不犹豫。 庄恕看了她片刻,道:“你这些话我能理解,但是如果手术中真的出现意外,你再用这些话去辩解,可就说不清楚了。” “能不能说清楚,真出了意外再考虑吧。”陆晨曦举着刷好的手,走出刷手间。 庄恕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暮色四合,而仁合医院的急诊科,也终于从方才突发的车祸抢救中轮床穿梭、医生护士高声喊话、各科会诊医生齐聚、重伤员呻吟交错的紧张喧嚣之中,回归了惯常的节奏。七八个留观伤员暂时情形稳定,他们轮床旁连着点滴架在观察室输液,气氛舒缓下来。 陈绍聪坐在处置室里,拿着一个带吸管的卡通水杯吸着水。钟西北进来劈头一句:“忙完了吗?你就歇着!” “刚送走最后一个,才喝第一口水。我浴血的白大褂还在那儿搁着呢!”陈绍聪大声喊冤。 钟西北过去踢了踢他道:“行,算我冤枉你了。让个地儿,我也歇会儿。”陈绍聪挪了挪屁股,钟西北坐在了他旁边。 陈绍聪吸着水问:“主任,我听说,最难的那台让新来的庄恕拿去做了?” “嗯,是够难的,玻璃加自行车条,还有肿瘤,陆晨曦看见都犯怵了。”钟西北道。 “哦,是吗?还有她不敢做的,真没见陆晨曦往后退过。”陈绍聪挺吃惊。 “对啊,她都往后退,这个庄恕居然敢往前冲,胆儿是够大的。”钟西北流露出赞许。 陈绍聪一字一顿地道:“艺高人胆大。” 钟西北用手肘捣捣他:“你呢,啥时候也练练?” 陈绍聪举起双臂显示肌肉道:“我这艺吧,已经很高了。让我做我也敢,做不做得完就不一定了。” “你这么高怎么还是个主治啊?”钟西北横他一眼。陈绍聪无奈地叹气:“哎……又来了。”钟西北不理会他的唉声叹气,正色道:“我是说真的,明年科里有两个副高名额,我跟傅院长说好了,在急诊,临床急救水平是第一评审标准。你只要有陆晨曦在临床上一半的水平,我绝对不拿文章数卡你。”陈绍聪抱头:“我哪儿能跟陆晨曦比,别说整体水平,她人在心胸外科,急诊抢救都比我水平高。” “你说这话也真好意思,不嫌丢人啊?”钟西北没好气地说。陈绍聪倒是理直气壮:“我丢什么人?我跟陆晨曦我们班的四十七个人,现在干临床的不超过二十七个了,我至少还坚持在一线呢。我才不想和陆晨曦一样呢,整天恨不得睡在手术室里,我要享受生活。” “你有什么生活?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有,成天就知道喝。”钟西北踢他一脚。“我就昨天晚上喝了一回,您都说我一天了。”陈绍聪起身要逃走。钟西北追着问:“哎,职称的事儿到底应不应啊,给个痛快话。”走到门口的陈绍聪停下脚步,看了看外面没人,转头对钟西北道:“那个长在手术室的陆晨曦,现在还是个主治,那个就会抄文章、拍马屁的刘长河,去年就能升副高,您说这职称还有意思吗?” 钟西北被这话堵得有点儿生气了:“哪有当主任的求着个小主治升职称的!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啊。”陈绍聪见钟西北动气,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我知道您对我好,不过我现在挺满足,过两年再说吧。我的活儿不比别人好,也绝对不比别人差,您就放我做个中不溜吧,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我这样的中不溜,您说是吧?您再歇会儿,我干活儿去了。” 陈绍聪笑着走出门,钟西北在他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急诊科的氛围稍微缓和,手术室里的战役才刚开始。无影灯下,患者已被麻醉,手术野是已经打开的胸部。庄恕主刀的手术,二助是楚珺,她正神情紧张地双手扶着一片刺入动脉,被肋骨卡住的玻璃。 庄恕一边用手术钳做钝性分离血管,一边对她交代:“我已经将瘤体分离出来,现在我要用电刀进行肿瘤切除。过程中会使组织移位,这片被肋骨卡住的玻璃可能会移动,那就会造成大出血。所以你的任务,就是在我操作时扶住玻璃,保证它不移动,直到我处理完肿瘤,再开始处理损伤的动脉。”说完后他抬起头看着楚珺,再问了一句:“明白了吗?” 楚珺连眼都不敢抬,紧张地盯着手中的玻璃应道:“明白了。” 庄恕看了眼她额头上晶亮的汗珠,吩咐护士:“给她擦汗。”自己继续低头干活,旁边的护士给楚珺擦了擦汗,楚珺匆忙间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庄恕。 庄恕开始用电刀操作,伴着电刀连续的吱吱声响,对面的手术一助罗晨不断更换手术纱布。 楚珺盯住自己手中的玻璃,一动不动,额头不住冒出汗珠,口罩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手放松,你越用力抖得越厉害。”庄恕开口道。楚珺紧张地“嗯”了一声,尽最大努力放松并稳住自己的手。庄恕一边继续低头操作,一边道:“再坚持一会儿,稳住。”罗晨扭头看着楚珺,有点担心。 终于,庄恕把电刀一收,吱吱声停住。他把电刀递给旁边的助手,自己接过夹子将一块肿瘤组织夹出,放进递过来的弯盘:“送冰冻病理。”器械护士接过,传给巡回护士。张默涵这才松了口气。 庄恕对楚珺赞许地道:“干得不错,你叫什么?”楚珺这似乎是第一次在手术室被表扬,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我叫楚珺。”她话音未落,突然一股血柱像喷泉一样,从手术野喷了出来,楚珺惊叫一声,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虽然有护士立刻上前给她擦血,但楚珺的眼泪还是立刻涌了出来,冲刷着她满脸的鲜血,她紧紧咬着牙关,克制着不要哭出声。 庄恕看着她,声音平静稳定地道:“没关系,你做得很好。看着我,楚珺,看着我。”楚珺透过泪光看着他,哽咽地唤了一声:“庄大夫。”“嗯,我已经握住了伤侧两端,你现在撤出玻璃。”庄恕依然平静地说。 楚珺还在愣怔中。“好吧,准备,三,二,一——”庄恕给了她一个缓冲时间,然后果断地道:“撤!”楚珺闻声哆嗦着撤出玻璃,并没有更多的血喷出。庄恕同时说道:“血管钳,夹住大血管近端。”张默涵没有犹豫,立刻用血管钳夹住两侧血管,紧张地说:“这样完全阻断了血供……” 庄恕神色镇定,撤出染血的手指,伸手要过弯针、肠线,修长利落的手指翻飞着进行吻合,声音笃定:“五分钟之内,我会完成血管修补工作。麻醉师,上计时。” 麻醉师应声调整了器械上的计时,此时,巡回护士疾步赶到:“冰冻病理出来了,鳞癌,高分化。”“知道了。”庄恕手下没停,继续着操作。 墙上的挂钟分针嘀嗒地走着,麻醉师盯着不住跳字的计时,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庄恕使用弯针灵巧地进行修补。 “还有两分钟。”麻醉师的声音紧张起来。庄恕不答,依旧平静。楚珺一脸鲜血地盯着庄恕,手里还攥着玻璃,直到护士过来,把她手里的玻璃取走,放进弯盘。庄恕似乎一点没受手术室里紧张的氛围影响,一边操作一边还吩咐了句:“楚珺,去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楚珺眼眶又是一热。 “五十九秒……”麻醉师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喑哑。庄恕继续神色平静地操作着,终于在计时接近倒数十余秒时,他抬起头道:“好了,打开止血钳。”罗晨立刻打开止血钳,这才呼出一口气。麻醉师随之报出最后一句:“到时。”庄恕平静地道:“血流恢复。好了,开始冲洗。”大家纷纷长长地吐了口气。 楚珺的目光一直定定地锁在庄恕身上,这时眼泪才敢放肆地不断往外冒。庄恕冲她笑了笑:“别哭了。你今天做得不错了,坚持得够久了。”“我……我到最后实在,实在坚持不住,抖了。”楚珺惭愧地低头。“回去买两个五到十磅的哑铃,每天练习力量。记住,对于外科医生,力量是控制动作的保证。”庄恕温和地说。 另一间手术室中,陆晨曦沿着玻璃刺入的开放伤伤口,打开了胸腔。她握着手术刀,忽然望着那两片刺入的玻璃停下了动作。一助方志伟轻轻“啊”了一声:“刺入静脉血管了。”他抬头看了陆晨曦一眼,“拔除的话,会大出血的。” 陆晨曦声音平静:“已经做过交叉配血了。一千毫升的b型血也已经备好。志伟,你来拔除玻片,我用止血钳阻断,然后我们同时缝合两侧。” 方志伟有些犹豫紧张:“穿了不止一条静脉……”陆晨曦道:“我能保证半分钟内阻断所有出血。然后我们配合,十分钟内完成吻合。”方志伟额头冒出汗,想了想,点头。陆晨曦伸手接过血管钳,冲方志伟果断地道:“拔!” 方志伟皱眉,深吸气,握住玻璃片。 叮的一声,两块玻璃碎片落进弯盘。几乎是同时,手术野内鲜血汩汩涌出。监视器显示,血压急掉,麻醉师略显紧张地欠身,冲护士道:“多巴胺!”他说着掰开玻璃瓶颈,吸药,注入输液袋。 手术野内鲜血不断弥漫出来。主刀位置的陆晨曦丝毫不见慌乱,继续操作,咔咔咔的响声中,她不断操作着止血钳。方志伟操作着吸引器配合。手术野内鲜血涌出的速度渐渐减慢,已经可以看出轮廓,陆晨曦再次向护士伸手:“两把弯钳。四号线。”她的双手灵巧地在血泊中操作,随着她的动作,血液不再继续涌出,终于,她抬起头:“志伟,再清理一次胸腔,现在我们准备缝合。” 方志伟立刻提起吸引器清理,涌出的血液被吸引器清理干净。鲜血不再继续涌出,胸腔内的器官清晰露出,看得见心脏的规律跳动。 陆晨曦握住肠线、弯针:“好,我们开始缝合。” 程慧英的轮床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方志伟长呼出一口气,靠在墙上,哀号:“怎么突然腰疼腿疼手抖……我都快站不住了。”陆晨曦摘下手套丢进回收桶,并没见过分的疲态,回方志伟道:“手生紧张,肌肉较劲,以后不紧张就不觉得这么累了。这台手术不易,我都紧张了一下。你还欠练。” 方志伟拉伸下胳膊,感慨道:“陆老师,你太牛了,真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不是你老师了,连同事都不是。”结束了紧张的抢救工作,陆晨曦有种回到另一个特别现实的世界的感觉,声音带出几分落寞。她说着已经往手术室外走,方志伟揉着肩膀追过去,两人刚好走到庄恕的手术室门口。隔着玻璃往里看去,可以看到庄恕的背影,陆晨曦有些遗憾地说:“他才是你以后的老师。他现在做的这台,可不是我能做到的。要是他真能完成,那你以后削尖脑袋也得跟他学,我是没这机会了。” “陆老师,你……你真走啊?”方志伟愣怔地看着她,眼里有着不能相信和不舍得。“胸牌都摔了,话也说了,还跟杨帆吵成这个样子,想不走都不可能了。”陆晨曦叹口气,并没有掩饰后悔和失落的神色。她扯扯嘴角苦笑:“志伟,你以后可别学我这脾气。”“您这是真有本事的人,才能有的气节!”方志伟突然有点激动,愤愤不平地说,“哪个牛人没脾气!这车祸一出需要人主持抢救,急诊科不还就要您!咱科当时,您是走了没听见,所有人,包括杨帆他自己,都不敢说没问题!不敢说一句——不许找陆晨曦,我全能替代!” 陆晨曦瞧着他,苦笑:“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嗨,可能,”她望向庄恕手术室的方向,“我还真是坐井观天了。不过,”她茫然地念叨,“那样的人,真的就能被……”她自己没有说下去,看看方志伟挥挥手道,“好了,我走了。你呀……”她哽住,仿佛有许多话想说,终于只说出了三个字,“好好干!” 院长傅博文的手术,却进行得并不顺利。 伤员情况并不特别罕见,然而主刀的傅博文却几次暂停闭目休息。他额头不断冒出汗珠,巡回护士几次过去用纱布给他擦汗。对面配合的傅博文的大弟子张默涵略带担心地看着他问:“傅院长,你不舒服吗?”傅博文只道:“没事,昨晚没睡好。” 张默涵和另一位主治医生对望一眼,有些怀疑有些担心,却没有继续下去。清理挫伤的肺叶、处理心包伤部分完成后,张默涵主动说:“老师,后面我来吧?” 傅博文点点头,没有多说,撤下了手术台。他一路低头脚步虚浮地极力控制着颤抖走进更衣室,踉跄地坚持走到铁皮柜前,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哆嗦着打开柜门,从里面摸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片药,塞入口中,艰难地吞了下去。他忍着剧烈的胸痛缓缓扣上橱门,靠在橱柜上滑坐在地,无奈地等待疼痛慢慢消去。 突然,他意识到不远处仿佛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吃了一惊,低声喝问:“谁?!”黑暗中,一个人缓缓走上前,到灯下才看清,是刚换完衣服的杨帆。他俯身坦然地问:“傅院长,您没事儿吧?” 傅博文浑身一震。杨帆轻声问:“傅院长,您刚才是在吃药吗?”傅博文惊惶地看着他,杨帆唇边的笑意味深长。 仁合医院门口,陆晨曦站住了。她一口气如风一样地走到这里,却再也迈不动步子。 从某种意义来说,在过去求学和行医的岁月里,庄恕在陆晨曦心里一直是个遥远的传奇。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想到过,他会这么突然地砸进她的生活,而且在第一天,就接手了她的病人,解决了她的难题,代她上了一台手术,同时,成了她“敌人”的盟友,头一次让她质疑自己的骄傲,然后,顶替了她在仁合医院心胸外科的位置。 这一切又接上了一场不期而至的紧张的大抢救,让她根本无法体味“男神降临,名不虚传却是敌人”的这份比电视剧、小说还要戏剧化的经历,当然,从医十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不期而至。她从来都没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接受所谓情绪的起伏,但当她终于结束手术,走出医院大门,却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不舍得。 不甘心。 不想走。 但是…… 她咬咬牙,慢慢回头,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庄恕的手术还在进行中,至少,她要看到“传奇”给这台手术,画上一个什么样的句号。 她好奇,她期待,她却居然没有怀疑。 当庄恕伴着患者的轮床一起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病人的家属立刻拥了上去,庄恕不急不躁地解释清楚,送走感谢他的家属,才看见陆晨曦站在不远处。 庄恕似乎并不太意外,他摘下口罩,走过去,开口道:“还没走啊,你那台顺利吗?” 陆晨曦点点头:“挺好的,很顺利。”然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丝丝讨好的表情看着他道:“嗯……能不能跟您商量件事儿?” “你说。”庄恕不经意地翘起了嘴角。“您那边录像了吧?能不能现在给我看看?”陆晨曦完全没有了方才在会议室的气势,倒像个学生,眼巴巴地说。这样的陆晨曦让庄恕瞬间愣神,随即,心中起了奇妙的温暖柔软。这样的温暖柔软,在这一刻,甚至驱散了他自走进这家医院就横流在血液中的阴冷,让他少见的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他微微笑了起来:“录像了,但是,录像是仁合胸外的内部资料,陆大夫你……”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陆晨曦的胸牌,故意严肃地道:“如果陆大夫不属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了,是不能随便借阅的。” 陆晨曦瞪他一眼:“你这人有意思吗……”“好啊,你不想看就算了。”庄恕倒是爽快,说着要把胸牌收起来。“给我。”陆晨曦一把抓过自己的胸牌,别上后挺起胸膛道,“现在我的人事关系还在这儿呢,我当然还是仁合心胸外科的人。等我看完这台手术,我就走。”说着,仿佛怕他反悔一般,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立刻扭头跑开了。 庄恕看着她的背影,压不住唇角的笑意,眼神愈发柔和。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低下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像她这样做医生,才是幸福的——庄恕不由得对自己说。但是……她却不能再在这里幸福地做医生了。 可见,哪有什么单纯的幸福呢?他嘴角扯出了一抹讥嘲的笑,然而眼中却不由得带了浓重的迷惘。难道……真的要让这样一个医生,就这么离开这里吗? 此时的陆晨曦,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她正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庄恕方才的手术录像上。她原本存在脑子里那些有关庄恕的猜测、疑惑——他为什么来,他为什么会接受杨帆的邀请?他收了大咯血病人做手术,又在例会上直接甩出自己不熟悉最新保险政策的事实,是站队的拉帮结派借此打击自己,还是真的只为治病救人并好好给她上一课……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手术录像的进程,被一种强烈得让她想拍桌的情绪完全替代——疑惑只是无法证实的猜测,可最无法辩驳的事实就是,庄恕是个比自己出色,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心胸外科医生都更出色的医生!那样的判断,那样的操作,那样的从容沉着……她看着录像,不断想赞叹,又不住地恍然——“哦,是这样,对嘛,就应该这样分离,这样进镜,这样……”她激动地搓着手,忍不住十指翻动,想着自己有没有可能做到这样的水平,不断地去模拟,去尝试…… 看完手术录像,陆晨曦整理好笔记,长长地嘘了口气,因为离开心胸外科的失落里忽然有了一些心安——仁合心胸外科以后有这个人在,实在是幸运的。 而她?她再叹了口气,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在思考去哪里求职的问题之前,今晚还是去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昏暗的重症监护楼道里,陆晨曦从一间病房拿着医嘱出来,正好碰上庄恕在护士台更新医嘱。庄恕回头看到是陆晨曦,有点意外,但也没有更多反应,只是点了点头。陆晨曦也是一愣,但终于硬着头皮走过去,把病历还给护士:“4床的病历,我看完了。” 护士翻看后疑惑地抬头问:“陆大夫,您没有更新医嘱吗?”“程慧英一切平稳,医嘱我就不开了。今天是我在心胸外科最后一班岗,”陆晨曦看了一眼庄恕,“以后,就都交给庄大夫了。” 护士吃惊地问:“最后一班岗?您要调哪儿去啊?”庄恕赶紧蜷起手指搭在嘴上,向护士示意不要多问,护士有点尴尬地沉默了。陆晨曦笑笑道:“没事,你忙吧,我走了啊。”说罢转身往外走。 庄恕看着陆晨曦的背影,停了停,走过去追上了她,自然地道:“下班了啊,回家吗?” “嗯,回家。你呢?” “我住华兴酒店,顺路吗?”庄恕边走边问。 陆晨曦点点头:“顺路。” 两人走出医院时已是深夜,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汽车安静地驶过。陆晨曦和庄恕并肩走着,陆晨曦手里还抱着那个装着私人用品的箱子。 庄恕看了看道:“还是我帮你拿吧。”陆晨曦摇摇头:“我说过了,不用,又不沉。没想到跟你这个传奇人物只做了一天的同事,真可惜。” “虽然我今天刚到,但是据我所知,杨主任只是认为你不适合做分区主管,并没有否认你是个优秀的心胸外科医生。”庄恕这句话说出口后,发现陆晨曦的第一反应是回头往后看,他不禁也回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不解地问:“怎么了,你找什么?”陆晨曦一哂:“我以为杨帆跟在后边呢。这都离医院好几百米了,你就别替他说好话了,假不假啊。”庄恕笑了起来:“我明白,你心里还是有偏见的。”陆晨曦甩甩头,流露出几分倦色,懒懒地道:“好了啦,在医院来这一套,出了医院你怎么还这一套。耳朵都听疼了。” “那好吧,不谈工作。我饿了,你请我吃饭吧。”庄恕愉快地提议。陆晨曦讶然:“吃饭,还得我请你?你们美国人脸皮都这么厚啊?”庄恕十分坦然:“陆大夫,我可是今天刚到,地主之谊,你总该尽吧。”陆晨曦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庄恕一笑,跟上。 提议吃饭的庄恕把陆晨曦带到了一个简陋的街边大排档。已是深夜,客人不多,但还未走近食物的香味就已经飘了过来,很是香辣鲜爽。 庄恕自然地找了个马扎坐下,宾至如归的样子。陆晨曦一边把箱子放下一边看着环境,诧异地道:“就这儿啊?” “这种地方最好了,都是家常饭菜,有烟火气。”庄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陆晨曦在他对面坐下,道:“我以为你是那种每天吃星级酒店的人呢。” 庄恕笑笑,招呼老板:“一份炒面,少放辣椒,一个炸豆腐,一个卤蛋。” 陆晨曦看他熟练地点菜,愣了一下。 “你呢?”庄恕看她愣愣的样子,又是一笑,问。 陆晨曦反应过来,道:“一样,多放辣椒。” 不远处老板声音洪亮豪爽地吆喝一声:“好嘞!两份炒面,一个微辣一个特辣啊。” 静下来,陆晨曦奇道:“你一个美国人还很会吃呢,还知道配炸豆腐。” 庄恕摇头:“别一口一个美国人,我是地地道道的纯中国人,十岁才去的美国。” 陆晨曦恍然道:“哦……怪不得普通话说这么好。你父母呢,也在美国?” 庄恕眼神一黯:“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对不起了。”陆晨曦立刻道歉。 “没关系。” 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庄恕吃了一口,满足地叹息道:“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什么都变了,就是这口面,味道一点也没变。” 陆晨曦看着面汤热气缭绕中一脸心满意足的庄恕,忽然觉得看到了庄大神的另一面,不禁微微一笑,也埋头大口吃面。果然是鲜辣爽口,面汤浓郁,面条筋道,卤蛋入味,炸豆腐金黄灿烂吸饱了汤汁一咬一包鲜汤。 两人开始吃起来就没人再说话,所有心思都在面碗里,直到吃了个干净才齐齐抬起头来,对视着有点想笑。 此时夜色阑珊,但两人吃得胃里踏踏实实的,倒是不累了。庄恕看着陆晨曦问:“手术录像看了?” 陆晨曦点点头。 “看得懂吗?”庄恕问。 “你是想让我夸你吗?”陆晨曦喝了口水。 “不应该吗?”庄恕挑了挑眉。 “我请你吃面,我还得夸你,你真当你自己是神啊!绕来绕去的,想说什么直接说。”陆晨曦一贯直来直往,从不与人兜圈子。 “说什么?”庄恕倒是没反应过来。 陆晨曦提示道:“你刚才说,杨帆认为我不适合当分区主管,然后呢?你就没把话说完呀。” 庄恕一笑:“不说了,怕你耳朵疼。” “已经吃饱了,我有力气听,说。”陆晨曦晶光闪烁的一双大眼睛瞪着他。 庄恕还是不答,慢条斯理地喝着老板附送的茶。 陆晨曦沉不住气地催促道:“说吧,不说我怕你憋死。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庄恕道:“我说了,你可不带生气的。” 陆晨曦举起手来:“我保证不生气。” 庄恕手握着茶杯,略微思忖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道:“坦白讲,杨主任追究你的那三个病例——大咯血的张大爷,我们已经说过,不提;食道癌的赵伟刚,你认为不必用吻合器,我理解,也赞同,但是你确实应该在手术之前跟病人解释清楚,有多种选择,由病人来做决定;至于程慧英,你确有不够冷静的地方,那个医嘱很容易引起纠纷,杨主任批评你,也不能算故意为难。” 陆晨曦轻轻“哼”了一声,看着庄恕问:“你猜我一天门诊量是多少?手术安排是多少?” 庄恕平静地道:“目测,是其他医生平均值的两倍吧。” “我才十一年年资,就能带十五年年资的副主任手术,还是唯一能列在医院专家栏的主治医师,并不只是因为天分,还是因为我的努力以及超常的工作量。”陆晨曦眉间带上几分傲然。 庄恕却依然平静地回应:“我知道,那又怎样呢?” 陆晨曦一愣,想到眼前这人的资历,忽然醒悟过来,低头笑了笑:“在你跟前卖弄这些,我真是班门弄斧了。” 庄恕了解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明白你比别人更努力,为的不只是做一个出色的外科大夫。你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治病救人,为了这个最单纯、也是最难的目的,其他的你都顾不上。为此你舍弃了常人应该有的快乐,天天泡在医院里,像你这个年龄的同事朋友,结婚的结婚、升职的升职,而你除了工作,得不到其他的乐趣,也没有其他的成就,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即使你做了这么多,现在的结果却不是你觉得你应该得到的,领导不认可也就罢了,连你最看重的病人也不理解你,甚至还指责你,这个失落反差太大,所以你接受不了,对吗?” 这一句一句陆晨曦听在耳中,都是始料未及的理解和懂得,她做了各种心理预设要和庄恕理论,但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段话,每一句都戳进了她心里最碰不得的地方,最软弱也最执念,最不堪一击也最倾力以赴……她一时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抿紧嘴唇,努力压住被说中心事后的委屈,急忙站起来仓促地说:“我吃饱了。”转身迈开大步就走。庄恕待要去追,才想起还没结账,急忙叫老板结账,手忙脚乱地翻包里找钱。 老板看他这样,连忙道:“行了行了别找了,下回再给,女朋友重要。” 庄恕匆忙道了个谢,抱起箱子追了过去。 陆晨曦在深夜的马路上疾走,庄恕快步追着,一边跑一边叫着她道:“不是说不生气吗?” 陆晨曦闻言猛地站住,回头望着庄恕:“谁说我生气了?” “那你这是算什么?” 陆晨曦刚才心事被人戳中的委屈忽然又被被人误解的愤怒冲淡,大声道:“我没说我没错!从来没有过!” 庄恕一愣,求证似的问:“你这算是认错吗?” 陆晨曦眼睛里浮着一层泪光:“我该认的错,离开仁合,就算都认过了。杨帆要是想让我回去,犯不着这样让你来为他说和。” 庄恕有些啼笑皆非:“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你认为都没有道理吗?你还理解为我在替他说和?” 陆晨曦咽下喉咙的哽咽,道:“进修的时候在美国我就知道你,刚才又看过你的手术录像,我承认,你比我强,所以你说的话我听!可如果你现在对我说,杨帆白天那么做不是为了排除异己,只是想让我改正错误,做个更好的大夫,好,我马上去向杨帆道歉,收回我说过的话。但是你真敢说,他没有排除异己的心吗?” 庄恕忍不住再叹了口气:“谁告诉你所有上司对下属都必须要诚恳帮助,还不能有个人好恶的?你是有才华,你是努力工作,你是心无旁骛地治病救人,那所有的同事都应该欣赏你爱护你对吗?一个十一年年资的主治医师,不知道保护自己,避免被排挤,你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吗?” 陆晨曦微微仰着下巴,依然带着种不服输的劲头道:“如果你认为,上司排除异己打击下属,是医院的常态,是对的,那是你的个人看法,可以保留,但我认为,不对!这也就是你能代替我做手术,接替我管理第一病区的根本原因。庄教授,我叫你一声教授,不代表你可以在这里教训我!” 这时,她的电话响起来,她拿着看了一眼,对庄恕说了句“你别走啊”,这才接起来,问:“傅老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 电话里传来傅博文有些疲倦的声音:“院里为了加强急诊科建设,准备调大外科三名骨干去急诊,你准备一下,明天去报到。” “我……”陆晨曦听到傅博文这么说,鼻子一酸。 傅博文叹道:“我知道你磨不开面子才要走,其实你还是想留下的。” 陆晨曦泪光闪烁,心酸地说:“去了急诊,就没法儿做手术了,那我还有什么用呢。” 傅博文温言问:“你是觉得这样留下,心里委屈?” 陆晨曦用力控制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晨曦,这不是学校了,医院也不是象牙塔,技术再好,让人抓住小辫子,也会栽跟头的。现在把你调到急诊,我还拨去了一个副高名额。你好好干,把职称搞定,退休前,我尽力把你调回胸外。”傅博文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批评责备的意思,只是遗憾,只是疲倦,听得陆晨曦终于忍不住眼泪,掉落两行泪水道:“嗯,傅老师,谢谢您,我去急诊。” “去急诊虽然是权宜之计,但也要好好干,钟主任听说你去很高兴,不要让他失望。平时多影响陈绍聪,他资质那么好,现在总是吊儿郎当,太可惜了。”傅博文开始心平气和地对陆晨曦谆谆叮嘱,庄恕递过一张纸巾给陆晨曦,她开始不接。怎奈眼泪鼻涕直往下掉,庄恕又递了一次,陆晨曦没好气地扯过来用力擦眼泪,见庄恕转身想离开,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哭红了眼睛倒是气势不减地瞪着他,口里乖乖地应承着恩师:“我知道,您放心吧,早点休息,傅老师。”然后放下了电话,一抹眼泪扭头就冲庄恕说道:“傅老师说了……” 不待她说,庄恕立刻接上去:“回仁合,去急诊,调升。” 陆晨曦抽抽鼻子:“你都听见了?” 庄恕笑笑:“我明白,傅院长对你一直都很爱护。” “傅老师对所有后辈、所有病人,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他可没有因为个人利益,对别人区别对待。”陆晨曦意有所指地说。 庄恕却问出一句:“你这么肯定?” “当然,难道不是吗?” 庄恕点点头,看着陆晨曦诚恳地道:“陆大夫,祝你继续幸运下去。”把纸箱子递给她,转身离去,留下身后茫然的陆晨曦叫着问:“哎,你这人,什么意思啊?”他却没有再回头。 第四章 三天之后,陆晨曦在急诊更衣室里,双手各握一张胸牌——分别是“急诊科主治医生陆晨曦”“心胸外科主治医生陆晨曦”。 她对着胸牌凝视片刻后,把胸外的胸牌丢进柜子里的手包夹层,别上急诊科胸牌,看了看表,推开门,走进急诊楼道。 急诊一如既往地喧嚣杂乱。 轮床轮子压地的噪音、小孩的哭声、患者的口角,甚至一个病人两个家属之间不同意见的争执……充斥着整个空间。 陆晨曦深深吸了口气,穿过急诊楼道,往自己坐诊的诊室走。她面前几个医生、护士推着轮床疾步跑过,嘴里一边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进几号抢救室?”远处有人回答:“三号!三号刚空出来!” 陈绍聪举着血袋,浑身是血地冲来,掠过陆晨曦的时候招呼她:“看什么呢!股骨开放性骨折,赶快过来帮忙!”陆晨曦吸口气应声跟去:“来了。” 自这个病人开始,源源不断的病人被送过来,整整三小时过去,陆晨曦就没有能走进自己坐诊的诊室。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个头部受伤的,她见没有人在旁候着了,亲自扶着伤员走出去,冲着迎上来扶他的中年妇女嘱咐道:“这两天还要注意啊,如果有头晕、呕吐,看东西重影,赶快来急诊。伤口不要沾水,三天后来换药,六天后来拆线。” 送走这两个人刚刚要转身,陈绍聪和另一个家属架着一个腿上鲜血淋漓的病人快步过来。他赶紧叫住陆晨曦:“别走别走,接着缝这个!自行车骑沟里了,左小腿划伤。”陆晨曦立即接过来把他们送进手术室,冲外喊:“护士!先给他清创。”然后趁这间隙一把抓住要走的陈绍聪道:“从早上到现在我都缝了八个外伤,做了两个烫伤清创,看了三个急性肠胃炎了,你不能给我找点儿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干干吗?” 陈绍聪白她一眼:“你以为我们这儿天天都能开胸啊?”说完扭头就走,撂下一句,“欢迎来到仁合急诊科啊。”留下个陆晨曦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转过来,又只得转身冲进急诊手术室。 陆晨曦在急诊科忙得跳脚,心胸外科杨帆气定神闲地欢迎了庄恕的到来。庄恕且不说过往的资历、一贯的盛名,就凭他到的第一天就亲自主刀了超高难度的手术,所有年轻医生也没有不心服的,尤其是楚珺,今天到得特别早。 简短的欢迎后,庄恕立刻开始工作,带着其他医生到病房里依次查房。走到3床术后患者那儿,庄恕一边检查一边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伤口还是有点疼,比昨天好多了……” 庄恕戴上听诊器,俯身听诊后问身后的医生:“体温、血压、脉搏,今天胸管的引流量?” 一个匆匆忙忙从外面赶过来的医生犹豫地开口:“体温三十七度二,血压高压一百,低压六十,引流量……二百七十毫升?” 庄恕轻轻皱眉,一边仔细检查患者引流液有无出血浑浊,一边继续问:“入院的血压,还有病史?” 那人连忙翻病历,一时没翻到,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楚珺等医生都被他带得有点紧张,有的低头,有的连忙翻自己手中的病历。 庄恕眉头皱得更紧:“血氧饱和度呢?” 他又是翻了半天,狼狈地答:“早上测了……”转头冲旁边的护士责备地道,“怎么还没贴上呢?”护士闻言,狠狠地剜他一眼。 庄恕这才扭头看着他,他赔着笑道:“庄教授,我是刘长河,迟到了,迟到了……”庄恕皱紧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带着众人走出病房后,回身示意大家原地等待,招呼着刘长河往前走了几步,与众人拉开距离。庄恕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平缓地道:“刚才的引流量应该是二百毫升,二百七十毫升是昨天的量。患者术中有过一次房颤,应该二十四小时监测心律,你没有记录。患者术前高血压,现在这个血压偏低了,也需要引起重视。” 刘长河尴尬地低头,手抠着病历夹子小声地说:“昨天手术到十点多,还没顾上看呢……” 庄恕没说话,眼光变得严厉了些,盯着他,刘长河不得不咽下了还想辩解的话。庄恕这才自顾自走向下一个病房,远处的众人赶紧跟过去。 刘长河伸手拽住了那个给他递病历的相熟的护士问:“这位爷什么情况,怎么什么都知道?” 护士没给他好脸:“昨儿大抢救到后半夜才结束,庄大夫又来看了所有病人的情况,你当都跟你似的呢!” 刘长河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正琢磨着,见护士往前追去,自己也只得赶紧跟上去。 庄恕俯身给一位老年患者听诊、叩诊心肺,老人的妻子忧心忡忡地对庄恕讲着:“老头子今年七十一了,以前身体也不好,前年做了胆囊炎手术。他昨晚还说头疼,明天那么大手术,能行吗大夫?” 人群中的楚珺低头瞄着手里病历本上的记录,嘴里默背着,抬眼静静地看着庄恕。 庄恕听诊完毕,刚刚起身摘下听诊器,楚珺就往前一步,声音有些紧张地主动说:“庄主任,病人十五年前有过轻微脑血栓,十年前有胃溃疡病史,曾经轻微出血,八年前体检发现糖耐量异常,但一直没有服药控制,没有血糖记录。入院时随机血糖严重超标,是不是应该注意啊?” 刘长河听楚珺这么一条条说出来,也有点发愣,而病人的妻子一下紧张起来,冲庄恕惶恐地问:“主任,我昨天跟这小姑娘聊天说的这些事,刚才都忘了跟您说了!他这头疼,是不是以前脑血栓留下的根儿啊?还有糖耐量异常呢,要不要紧啊?” 楚珺望着庄恕道:“老先生一直在我们院看病,我写大病历时,调了既往病历。” 病人的妻子更加紧张,庄恕看了楚珺一眼,冲病人的妻子道:“您不用紧张,老先生这个年纪,做开胸手术是有风险的。但就像楚医生说的,既往病历都有,我们经过综合考虑后,做手术还是最好的选择。” 老太太还是十分担忧,忍了忍眼泪道:“是啊,为救命也只能做了。” 庄恕温和地安慰了她几句,示意其他医生:“好了,我们继续。”他说着领头向外走去,走过楚珺的时候,微笑地向她点点头。楚珺和她身边的实习医生们都有点小兴奋,只刘长河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 陆晨曦在急诊操练了半天,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已经被累残,只能趴在桌上发挥占位的作用,陈绍聪端着两人份的饭菜过来放下,看她一副蔫了的模样,扑哧笑出声说:“怎么着铁人,我们‘门房’的活儿,其实不容易吧?” 陆晨曦看都没看他,揉着太阳穴呻吟道:“脑袋都让他们吵炸了,耳鸣,我到后来快集中不了精神了。”她拉过来餐盘,塞了两口炒面,含含糊糊地继续说:“来了个被黄豆噎着的小孩,一堆家属吵吵半天,不回答孩子什么时候吃的黄豆,什么时候开始咳嗽,跟诊室掰扯孙子该姥姥带还是奶奶带。好嘛,我刚想这好歹没动起手来,后面就来一对在急诊室动手的夫妻。我靠,老婆那叫一个凶悍,我一边给那男的缝大腿伤口,一边还得警惕身后,就怕他媳妇扑过来再给他补一剪子,我还得接着缝。” 陈绍聪不以为然,一边吃一边道:“早跟你说过,比起急诊来,门诊都算清静的,手术室那就是世外桃源。” 陆晨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世外桃源?你全麻了躺那儿试试,我该叫个刚进院的实习医生给你备皮。” 陈绍聪倒是来了劲儿:“备皮也得你来!” 两人正逗着,忽然听到楚珺的声音:“陆大夫……” 两人抬眼,看见庄恕和楚珺端着餐盘刚好走到他们身边,陆晨曦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把筷子上的面送进口:“嗯,嗯,吃饭吃饭……” 庄恕微笑说:“陆大夫,又吃面呢。” 陆晨曦不得不再嗯了一声,掩着嘴使劲儿嚼着面。 庄恕淡定地道:“你手术的车祸伤员,一切指标都好,明天可以转普通病房;大咯血患者张根才,术后情况也很稳定,冰冻病理是高分化,预后最好的组织分型。我建议由我们医院出化疗方案,让他们恢复后回县医院化疗。陆大夫,满意吗?” 陆晨曦趁着他说话,连嚼带吞咽下口里的面,抬起头应付着:“满意满意,多谢多谢啊。” 庄恕点点头走向远处的空位,楚珺自然是跟着他走。 陆晨曦纳闷了,盯着盘子闷声道:“他真的假的啊?” “什么呀?”陈绍聪不解。 “还特意来跟我说一遍,是风度还是礼貌?”陆晨曦闷闷地说。 陈绍聪点头:“风度确实比你好。” 陆晨曦疑惑地撑着头念叨:“这人,除了手术水平那是没啥可说的,其他真是处处让人捉摸不透,我们心胸外科待遇再好……” 陈绍聪赶紧插了句话:“你已经不是心胸外科的了。” 陆晨曦恼怒地瞪他一眼:“我要你提醒!”自己接着琢磨,“他们心胸外科待遇再好,也没法跟老美比啊,跟杨帆私交好?专门回来踢走我的?——哎哟得得得,太自恋了太自恋了,我真不敢这么找存在感。想到他是被杨帆请来的,我都有冲动去劝他,别被杨帆利用了……” 陈绍聪接过话头,淡淡地道:“凉了。” “啊?”陆晨曦一头雾水。 陈绍聪一字一顿地说:“面凉了……” 陆晨曦白他一眼,低头吃饭。 陈绍聪这边厢倒是接着琢磨上了:“看来急诊还是没把你累着。这昨天还跟人势不两立呢,过了一晚上,你都开始替他操心了。”说着他瞄了一眼庄恕的方向,忽然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刚才他问你‘又’吃面,哎……你怎么就‘又’了?这‘又’字儿哪儿来的?” 陆晨曦脸色微红,干巴巴地道:“谁说的你问谁去,问我干吗?” 陈绍聪意味深长地笑得两肩发抖,好像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庄恕和楚珺路过了陆晨曦和陈绍聪,坐在一张对桌上边吃边聊。 楚珺讷讷地道:“陆老师离开胸外,大家都不开心。谁都知道她是真心教我们,可是我刚才看见她还是有点害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离开了胸外,你还能去主动跟她打招呼,这已经表达了你的态度。”庄恕温和地说。 楚珺笑着点点头。 庄恕笑道:“你倒是不怕我,从上午查房结束到现在,你问了我几十个问题,楚珺,你一直这么用功吗?” 楚珺略微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其实我没想当医生,我从小到大一直学画画,本来想考美院的,但是妈妈身体不太好,家里就希望我学医,所以才考了医学院。” “哦,明白了,误入此行。”庄恕笑了。 楚珺望着庄恕,目光里有不掩饰的崇拜:“昨天看您做那台手术,简直太漂亮了!我就想,以后要有您一半的本事,我就满足了。所以我……我就加倍地用功,哑铃都买好了。” 庄恕也并未谦虚,只是诚恳地说道:“做一个好大夫的本事,可不是靠三五天的激情志气。干我们这行,尤其没有捷径可走。” 楚珺一腔豪情的忽然得到这么一句叮嘱,有点茫然:“庄老师……我没听懂。” 庄恕往旁边看了一下,耐心地解释道:“你可以背下每一个数据,详细了解病人信息,但这不是为了让上级知道,而是要参考这些信息,最大限度地减少患者的危险。但刚才面对一个即将手术的病人,你去重复他的病史,这就加重了病人和家属的思想负担。如果今天的查房是考试的话,我会给你不及格。” 楚珺这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瞬间又羞又窘,又想解释地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低下头,手里捏着筷子,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改的,庄老师。” 陆晨曦和陈绍聪还在一人傻笑一人闷声地吃着饭,钟西北端着餐盘和周围人打着招呼,向着他们的桌子走过来。 陈绍聪一见主任就想躲:“老钟来了!这次急诊年会,他想让我做直播演示,我正推呢……”他匆忙说着,把饭盆里剩的小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起身往门口跑去。 陆晨曦追着喊他:“你小心别噎着!没人救你!” 钟西北走过来,笑着坐下道:“这小子,我一来他就知道什么事儿。想让他在急诊年会做个演示,说什么也不干。那么好的资质,天天吊儿郎当。” 陆晨曦闷声道:“要不是当年留胸外的名额让刘长河给顶了,他也不至于这样啊。” 钟西北看着陆晨曦道:“晨曦,来急诊委屈吧?” “委屈?当然委屈,但是您放心,我在胸外怎么干活,在急诊就怎么干活。”陆晨曦坦率地说。 钟西北听了这话半开玩笑地道:“在胸外怎么刺儿头,在急诊也怎么刺儿头?” 陆晨曦却没有笑,认真地说:“我又不属刺猬,还能见谁扎谁啊?在胸外不服杨帆,那是他不配。但您在我心里跟傅老师一样,是全仁合最棒的大夫,跟您我可不敢。” 钟西北哈哈乐了:“行,来急诊第一天就学会拍马屁了。” 陆晨曦看他当真了,口气谨慎起来,嘟嘟囔囔地说:“钟老师,我也是听人瞎说的,说您当年也在胸外,得罪人了呗……” 钟西北见她有点紧张,倒渐渐放松了表情道:“仁合医院心胸外科的前任主任是傅博文,再前任主任是修敏齐,你觉得我得罪谁了?” 陆晨曦听了这话也笑了:“嗨,这两位老师的医德医风,比杨帆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不可能不可能。” “那你还传。”钟西北拍拍她的头。 两人笑着继续吃饭,钟西北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庄恕正看向他,两人目光交错,庄恕自然地把目光垂了下去,这倒让钟西北有些疑惑了。 陆晨曦吃完了她的炒面,回到急诊还没喘口气,就被急救人员抓住一起往抢救室赶。护士举着吊瓶,大声吆喝着“让一下,让一下”在前开路,后面,导医推着轮床向抢救室疾走。陆晨曦大步跟着一旁,一边飞快地翻看手里的检查单,一边听急救人员报告:“患者二十分钟前突发剧烈胸痛,放射至右肩,出汗多,硝酸甘油含服不能缓解……” 轮床边一个年轻姑娘紧张地盯着轮床上双眼紧闭的男人,关切地叫着:“爸!爸!” 陆晨曦扭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但来不及多问,她快步冲进急诊抢救室,一边为患者连接监护器,一边交代:“开放静脉通路,测血生化全套,心肌酶……请心外下来会诊。” 护士飞快地拉开抽屉,将针管、针头、敷料等物一一放入弯盘,递给年轻的急诊医生,迅速掰断玻璃试剂瓶嘴,吸药。 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不断有换药剂的护士,以及心内、心外、普外三科来会诊的大夫进进出出。 突然,陆晨曦快步出来,喊道:“葛树新家属呢?” 等在门外的女子愣了一下,迎过来道:“我是他女儿葛琳。” “你父亲发生后壁心梗,心外科主任正在检查。你父亲以前在哪里诊断的冠心病?最近有没有频繁的心绞痛发作?”陆晨曦紧急地问,却看到他女儿葛琳一脸茫然,似全无所知。陆晨曦不满地说:“他随身携带了硝酸甘油,可能有冠心病诊断,我需要调他的既往病历。” 葛琳咬着嘴唇犹豫地说:“他的情况我不熟悉。” 陆晨曦觉得莫名其妙,脱口而出:“你不熟悉谁熟悉?你母亲呢?……”这时她看着葛琳,忽然想到了什么,“哎……你你你……你不是昨天那个你母亲……要肺移植的吗?” 葛琳点头,落泪道:“是我,陆大夫。昨天谢谢您帮忙,让我母亲入院,她现在在心胸外科已经住下了。我父亲他这些年……在监狱。” 陆晨曦怔住说不出话来。 葛琳哽咽道:“我不到两岁的时候,我父亲因为过失杀人就入狱了,三年前才刑满释放。他……一直没有和我们一起生活。” 陆晨曦为难地说:“那有其他人了解你父亲吗?他人现在昏迷了,我最好知道他的病史,还有曾用药。” 葛琳摇头:“我真不清楚,我今天刚巧去看他……” 这时抢救室门开,心外科主任肖隽出门就叫:“葛树新家属!” 葛琳赶紧迎过去。 “你父亲心脏的情况,需要立刻溶栓治疗,但是他的肝肾功能很不乐观,你能不能把他的既往病历调来?”肖隽正说着,葛琳的手机响起来,她一边道歉一边想按掉电话,但看见号码还是赶紧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变了:“转移到重症科去了?我马上就来!我在急诊呢!”她挂掉电话,一把抓住陆晨曦道:“陆大夫,我妈呼吸衰竭,已经上呼吸机了,我得赶快去看她!” 肖隽赶紧插话:“可你爸这里的治疗措施,需要你签字啊。” 葛琳神情凄惶,泪水不断往下掉,只觉得一颗心生生被撕裂一般,两边俱是生死一线,两边都是难以顾全。 陆晨曦看她这般情形,干脆地说:“你别着急,你在这里跟肖主任看你父亲的状况。我是你母亲的第一接诊医生,我去和胸外的医生谈。有任何需要决定的,我给你打电话。” 葛琳的母亲徐芳因已被接上了全监护,楚珺和罗晨站在一旁,罗晨在向庄恕汇报:“患者徐芳因是昨天陆大夫收的。门诊病历记录,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六年,进行性加重五个月,伴发支气管扩张。曾在二院住院治疗,住院期间bode(肺功能评估)指数5,建议肺移植。” 在他说的过程中,庄恕用听诊器给病人听着心肺,做着触诊,眉头微蹙,看着监护仪器上的呼气容积曲线,那跳动的数字,一直没有超过30。 庄恕抬起头,冲罗晨道:“准备上呼吸机,联系重症科。”他往周围看去,问,“她家属呢?” 结果,来的是陆晨曦。 重症监护室内,徐芳因的气管切开,安装了呼吸机,全身连接各种监测仪器。 庄恕与陆晨曦身罩隔离衣,凝目看着监护器上的数据和曲线。 片刻后,庄恕遗憾地说:“只能切开气管上呼吸机了。” 陆晨曦点点头:“我昨天把她的病历、检查、医生建议都看了,做肺移植是唯一能延长生命的可能,这也是患者女儿的意思。” “肺源稀缺,排队的话一般需要六到八个月,但这个病人,一个月内如果等不到供肺,就没有希望了。”庄恕叹口气。 陆晨曦忍不住也跟着一叹:“这家人可真是……” 急诊抢救室内,葛树新的情况暂时稳定,肖隽拿着葛树新心电图的条子,对葛琳解释着:“时间不容耽误,螺旋支和前降支堵了百分之九十,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搭桥手术。先把全身检查做了,如果没有严重禁忌症,明天一早就可以手术。” 葛琳嘴唇紧抿听着,眼里泪光闪烁,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时,病床上的葛树新突然挣扎着抬起手,喉中嗬嗬有声。 肖隽和葛琳赶紧凑过来,葛琳弯腰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爸,你怎么样?” 肖隽摘下听诊器要给他听心肺,葛树新努力抬起手,艰难地伸向面罩,嘴唇嚅动。肖隽赶紧扶住他的手,将他的氧气面罩移开一点,问:“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葛树新困难地说:“我不做手术……” 肖隽劝说道:“你听我说,你的情况,堵塞比例太大,不能做支架了,只能进行搭桥手术。” 葛树新却神色坚定,声音嘶哑虚弱地说:“我不做手术,我不同意,我不签字。” 肖隽一怔,出了抢救室和陆晨曦、钟西北一起在看片室的会议桌上细看葛树新的心脏彩超结果,以及各项检查数据和病历。 肖隽边看边说:“现在是患者女儿要求手术,但患者的神志清醒,坚决不同意手术,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违背病人的个人意愿吧?” “肖主任,这个手术你们科这两年做过很多例,成功率很高,现在不做又不可能好转,这根本不是个选择题。”陆晨曦蹙眉道。 “那他是为什么这么坚决地抗拒手术呢……”肖隽话音未落,陈绍聪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匆匆进来道:“主任……啊你们都在呢。葛树新的腹平片出来了,肝右叶发现了肿瘤占位。” 陆晨曦等人一惊,连忙接过陈绍聪手里的片子看。 陈绍聪接着道:“刚查到他在公安医院的病历,葛树新五个月之前已经确诊肝癌早期,但是他一直没有接受治疗。现在的检查结果,肿瘤已经四点五厘米了,发现了邻近淋巴结浸润,无远端转移,综合评价二期。体检倒是没有发现其他器官的癌细胞转移。” 陆晨曦有些震惊,但还是不解:“这是他现在拒绝手术的原因?但是……早在五个月前就发现肝癌早期,发现时为什么不接受治疗?” 钟西北叹息道:“早年因为过失杀人被判死缓,几年前刑满释放,又发现了癌症……接连这么多的打击,有几个人还能坚持住,永远打不倒啊。” “可是他的家人一直在等他,希望他能活下去。现在如果单独哪个病情,都可以尝试治疗,但是肝癌二期、肾衰,加上心梗的状况,手术或是化疗都没办法做……”陆晨曦纠结地说,“钟主任……我们怎么跟他女儿说呢?” “干了三十年大夫,最难的往往不是面对抢救室里的患者,而是面对患者家人,亲口承认我们无能为力了。”钟西北再叹了口气,“说不出口也得说啊,我去吧。辛苦了,肖主任。” 肖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陆晨曦上前一步道:“还是我去吧,作为他的首诊大夫,通知家属是我的工作。”她走到抢救室门外,透过玻璃看着屋内,见葛琳正握着葛树新的手轻声细语。略想了想,她轻轻推开门。 见陆晨曦进来,葛琳急忙迎上去问:“陆大夫,我母亲怎么样?”“你母亲已经接上呼吸机了,暂时脱离危险,但是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我们正在联系器官调配中心,寻找肺源。”陆晨曦坦白地说。看着葛琳含着泪水不断说谢谢后,她轻声道:“可是现在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父亲的情况。” “嗯,您是医生,您快帮我劝劝他吧。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他只是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葛琳正在发愁,连忙道。“你……跟我出来一下。”陆晨曦对病床上的葛树新笑了笑,对葛琳低声说。葛琳看着她凝重的神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往后躲。陆晨曦轻轻抓住葛琳,安抚道:“来,你跟我出来说。” 病床上的葛树新却努力发出声响,喉中冒出一阵沙哑的喘息声,陆晨曦连忙过去,帮他移开氧气面罩询问他是哪里不舒服,葛树新虚弱地喘着气,好半天终于说出来一句话:“大……大夫,我有一个请求……我、我想见她妈,孩子她妈……” 陆晨曦蹙眉道:“这可不行,现在您的情况非常危险,不能随意挪动。况且您妻子现在正在昏迷,就算见到她,她也没办法跟您说话。” 没等陆晨曦说完,葛树新突然用力,想要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和监控设备。陆晨曦连忙按住他,葛琳也扑过来道:“爸!您这是干什么呀!” 葛树新眼中含着热泪,死死地盯着陆晨曦,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道我的情况……我要见她。” 陆晨曦面露难色,看向葛琳,不知如何是好,而葛树新依然坚持地喘息着说:“我……我就这一个请求……”葛琳泪流满面,呜咽地叫了一声:“陆大夫……”陆晨曦扶着她,看着眼前生命垂危的病人,终于,点了点头。叫进来护士一起用轮床,带上氧气设备,推着葛树新尽量平缓地走向icu(重症监护室)。 icu里徐芳因静静地毫无知觉地躺在一堆仪器的包围中,面容已经非常憔悴。陆晨曦将葛树新的轮床并排靠在徐芳因的病床旁边。 葛树新看到徐芳因,挣扎着想坐起,被陆晨曦按住轻声道:“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绝对不能坐起来,好好躺着,不要激动。” 葛树新点点头,哑着声音对陆晨曦说谢谢,陆晨曦示意不用,转头对葛琳道:“好好陪他们吧,有情况随时呼叫。”留下一人陪护,带着其他人默默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这难得相聚,也确实时日无多的一家人。 偌大的icu里除了父女三人,只有远处一个值班护士,伴着各种仪器有节奏的嘀嘀声,沉默着。 葛琳一手搭在父亲手上哽咽道:“爸,有什么话就说吧,妈妈能听见……” 葛树新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徐老师呀,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葛琳哭笑不得:“爸,您说什么呢?” 葛树新却牵扯着满脸皱纹笑了:“以前她老是管我……吃饭不能出声……不洗脚不能上床……下班得赶紧回家……跟个老师似的,所以我就管她叫……徐老师。每次这样叫她,她就笑。” “我从来没听妈说起过呢。”葛琳擦擦眼泪,也笑。 “说这个干什么呀……一个男人,留给自己老婆孩子的回忆,都是痛苦和眼泪……做男人做成这样,失败啊。”葛树新叹气。 “您别这么说,妈从来没怪过您,她也一直教我不要恨您,您要不是被欺负急了,也不会跟人打起来。她常说,等您出来,我们重新开始,一起过日子。”葛琳握着葛树新的手,泪水又掉下来。 葛树新没回答,目光转向了一旁双目紧闭的徐芳因,费力地说:“你一直身体就不好……我也没法在你身边照顾,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这么大……琳琳这么漂亮、懂事,你还教她不恨我……我一定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娶到你这么个活菩萨……我吃了大半辈子的牢饭……算是还了年轻冲动犯下的罪,可是欠你们母女两个的,怕是还不清了……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是我怎么能不怪自己呢?” 葛琳流着泪不断摇头。 “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最清楚,就算心脏治好了,也撑不过肝癌,唉……治不治意义不大了……”葛树新看着葛琳摇摇头,让她不要哭,继续对着徐芳因道,“服刑的时候,我就签了器官捐献同意书……老天开眼,让我和你血型一样,你现在既然需要移植,条件要是合适,就拿去吧……算不上还债,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替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着琳琳结婚,生孩子。我这个甩手掌柜……又得麻烦你,多操心几年了……”他吃力地抬起手,在葛琳的帮助下,握住了徐芳因的手,勉强笑笑,“琳琳。” “我在呢,爸。”葛琳连忙道。 “咱家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吧?”葛树新的眼神渐渐飘远,似乎回到了久远的过去,他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葡萄架下,金色阳光透过密匝匝的叶子和紫光莹莹的葡萄洒落下来,“徐老师”温柔地一边忙碌一边絮叨,小小的葛琳搂着他的脖子让摘葡萄…… “葡萄熟了,又大又多,把葡萄架都压弯了。”葛琳哽咽。 葛树新微笑着闭上眼睛,享受着最后的温暖,满足地长叹:“多好啊……” 葛琳把手搭在父母紧握的手上,努力压抑着哭声。 陆晨曦站在门口,也在抹着眼泪。忽然一张纸巾递过来,陆晨曦抬头,是庄恕。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按在眼睛上擦眼泪,拿开后发现庄恕默默伸出两根手指。陆晨曦一把打掉他的手,白他一眼:“你什么意思啊?” 庄恕也意识到不太妥当,赶紧收回手指,解释道:“哦,我是说,我才来两天,你已经在我面前哭过两次了。” “我平时不这样的。”陆晨曦还在擦泪。 “那就是我特别走运?”庄恕问。 陆晨曦答:“是我特别倒霉。” 庄恕静静地看着陆晨曦,陆晨曦被他看得不自在,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干吗这么看着我?” “有点好奇。我以为陆晨曦陆大夫,不该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说我凶、说我张牙舞爪就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 “我可没说。”他看看陆晨曦,故意地道,“还是别人都这么说?” “你!”陆晨曦横眉立目,然后看见他忍笑的样子,气愤地想自己一定正在示范“张牙舞爪”,恨恨地压下怒火,冷哼一声,“我是嗓门大了点,耿直了点,但是谁说耿直的人就要冷血了?” “也对。你这么恣意的性格,对工作认真,对理想执着,愤怒要讲出来,有伤心、感动就哭出来……很好,没毛病。” 陆晨曦愣怔地看着他,这番对她的解读,从一个认识不久——在这不长的时间中,还一直处于对立中——的人口中说出来,着实让她惊讶,甚至,有着说不出的属于“知音”的惊喜。她看向病房,感慨地说:“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一对历经苦难和分离的夫妻,最后的时光,没有埋怨和恨,只有爱、不舍和感恩。是因为爱,还是家庭的责任呢?”陆晨曦似是自言自语地说。 “爱情、亲情,责任、愧疚,应该都有吧。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如果这个男人不是癌症二期,只需要一个心脏手术就能康复,他还会这样选择吗?”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听了,皱眉盯着他道:“你这个人,真……灰色。” “想说我阴暗就直说,你要知道,你最大的可爱之处就是率直。”庄恕坦然地道。 陆晨曦一愣。 “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留给你的领导吧。”庄恕不甚在意地边走边说,“洗把脸,我们还有工作呢。”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晨曦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率直?可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这时,icu里的监护仪器再度刺耳地响起来。 值班护士冲出来道:“患者呼吸衰竭了!陆大夫!” 陆晨曦快速推门冲进去,跑向葛树新的轮床,立刻进行听诊、叩诊等检查,并看向监护器:心率一百一十三次每分钟,血氧饱和度降低至百分之七十五且继续往下降。 “发生了心源性肺水肿……上高压氧!”陆晨曦沉声道。在接上高压氧的同时,她立刻开始给葛树新做心肺复苏,按压。但葛树新的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心率已升至一百三十次每分钟。 “准备机械通气——上呼吸机!”陆晨曦果断道。 葛琳看着葛树新的手缓缓脱开徐芳因的手,垂下,泪如泉涌。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对陆晨曦道:“陆大夫,我爸爸要求,把他的心肺,捐给我妈妈。如果还有其他器官可用,捐给需要的患者。” 然而,葛琳不知道的是,葛树新放弃求生机会的捐赠愿望,却并不完全符合器官捐赠原则。 心胸外科办公室里,陆晨曦正在努力向杨帆解释:“葛树新是癌症患者。但这是特殊情况啊。能做的检查我们都做了,结果显示葛树新的肝癌没有扩散,附近淋巴结的穿刺抽检,没有发现癌细胞。” 杨帆摇摇头:“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癌症患者是不能做器官捐赠人的,这是原则问题。” “可是他妻子如果不接受他的肺移植,一周都熬不过去!这是她唯一的选择。”陆晨曦坚持地说。 “接受移植,确实是她唯一的选择。但是万一移植后出了问题,他们也可以告仁合,说我们是为了钱,为了做高难手术,违反常规,我们不能不考虑。”杨帆道。 陆晨曦在幻灯上展示出葛琳签署的知情同意书和追加声明,以此回应杨帆的问题,解释道:“患者女儿获知所有可能以后,强烈要求手术,这是她签署的知情同意书。” 杨帆略不以为然,看向庄恕,微笑地问:“庄大夫的看法呢?” 陆晨曦也看向庄恕,庄恕看了一眼她,垂下眼帘淡淡地道:“这样的移植手术,家属又签署了所有文件,表达强烈的愿望,国内国外都没有绝对标准,做或者不做,都有足够的理由。” 陆晨曦听到他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有些不满。 这会儿,傅博文走进门,大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傅博文一边走到主位一边说道:“都坐吧,刚跟市卫生局通过电话,上级希望我们在尊重科学、尊重患者和家属知情权的情况下,特事特办,不要拘泥死规定,尽最大努力挽救病人。” 杨帆微微一笑:“上级既然有明确的指示,傅院长又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就请您做决定吧。” 傅博文点头道:“现在家属的意愿明确,病人的指标、我院的技术,又都能完成这次手术,我决定,马上开始讨论手术方案。” 陆晨曦立刻说道:“傅老师,这次还是请您主刀吧。这也是患者和患者女儿的愿望。” 傅博文一愣,正要说话,身边的杨帆立刻赞同道:“傅院长,有些日子没看过您的手术了,这次可一定得录像,作为经典教材啊。” 傅博文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应声,他想了想,对杨帆道:“杨帆,你组织下徐芳因的所有资料,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找我。” 杨帆微笑点头:“好啊。您看我,想着两年没见您亲自主刀移植手术了,就算我不是这方向的,也特别期待!” 陆晨曦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角,而庄恕,也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杨帆,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探究。 傅博文没有再说话,转身径直出门,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想开文件夹,却又停住,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盯着墙上的一幅警语,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初心”。 杨帆拿着病人的病历、检查资料走进办公室,道:“傅院长,这是病人徐芳因和葛树新的配型情况和胸片。” 傅博文没有去拿他递过来的资料,依然静静地坐着。 杨帆看他没有反应,轻唤了一声:“傅院长?” 傅博文低着头道:“这些还要你亲自送过来吗?杨帆,我让你亲自准备资料然后来找我,是想……” 杨帆一笑,主动打断他:“这么大的手术,又是院长亲自主刀,全科上下都很重视,我来送最合适。” 傅博文眼神有些晦暗,道:“……好,谢谢你。” 杨帆放下资料,转身准备离开。 傅博文盯着眼前的资料,终于艰难地开口叫住了他:“杨帆。” 杨帆停住,转身问:“院长,您还有事儿?” 许是灯光的原因,傅博文的脸色苍白,看着他,犹豫而艰涩地说:“你和庄大夫比较熟,能不能考虑一下……” 杨帆却立即打断:“傅院长,全院,不,可能是全市的移植学界,还有卫生局的领导,都关注着您的肺移植手术。您有什么要求需要我来张罗配合,请指示。我虽然没能做移植方向,但是您知道,我一直非常关注这个领域的发展,肺移植的手术台是上不了了,后勤配合工作,一定做到。” 傅博文缓缓抬头,望住杨帆,问:“你最恨我的,就是当年没有选择你,进入移植课题组,对吗?” 杨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带了丝冷色:“当时我是各方面成绩最优秀的年轻医生之一,更是在移植方面的兴趣最大、做了最多准备的。傅老师,为什么不是我?” “你不合适。” “不合适?你当时觉得最合适的袁奇、贺飞,培养了五年,成熟了,一个出国了,一个被私立医院挖走,干脆放弃了这个领域。你后来最欣赏的薛峦,居然脱下白大褂,下海了。”杨帆讽刺地说。 “他们不满于辛苦付出之后的经济回报,去选择得到更好经济回报的地方,无可厚非。至少,不会因为不满,在不该牟利的地方,牟利。”傅博文声音沉下去。 “不该牟利?”杨帆一脸冷笑,嘲讽地看着傅博文,“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谁的定义,谁的权利?不合理的‘该’,你坚持了,没有经济效益,结果,就让你想培养的人才,一个个不满了、离开了。很好,傅院长,您要坚持啊!仁合心胸外科因心肺移植的辉煌而领跑全国,如今既然子弟不继,您就再多站一班岗吧!” 傅博文听了这番话,脸色愈发苍白,他垂下眼皮,手指扣着桌边微微发抖。墙上的挂钟分针,嘀嗒地走着,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傅博文不说话,杨帆也就安静地等着,足足过了十分钟的光景,傅博文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说道:“我想要陆晨曦,给我做助手。” “哦?陆晨曦从前无意移植领域,如今,你想……” “我没有想什么。手术是我主刀,做方案,晨曦只是配合。她的知识和技术足以做好这个一助。你不用多想,她之前不愿意全副精力搞移植方向,是觉得心肺移植花费巨大,器官紧缺,能受益的患者相对太少,她更愿意把她的主要精力投放到能帮助最多患者的领域。晨曦是个最不会变的孩子,从前如何,今后也如何。不管在哪儿,她都是个真正的大夫,杨帆,你不是。” “您是吗?” 傅博文垂下眼皮,并不回答。 “好的,那我去准备。”杨帆点点头,微笑着后退,把资料放下,“那您先熟悉资料,我去把陆晨曦叫来,让她跟您讨论手术细节,我去安排手术室。” 一声门响,杨帆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傅博文缓缓抬起双手,望着那幅“初心”,口唇轻动,喃喃自语:“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又双手互握,紧抿嘴唇,没有再出声,却在内心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行,你一定可以。傅博文,为了不离开这个战场,你已经放弃了最宝贵的东西。坚持……这是这个战场上,你在这个战场上,最后一次战役。退了,输了,就是否定了一生。” 与此同时,张默涵已经带领移植组的大夫们,开始了供体准备。他们将各种保持脑死亡患者器官存活的支持仪器,接上了葛树新的身体。 陆晨曦对葛琳,进行着最后的解释补充。 总护士长在给器官调配中心电话:“你好,我是仁合医院。我们有一位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的患者,刚刚判定脑死亡。死者有肝癌二期,未见远程扩散,未见淋巴结浸润,死者心肺器官已经有了指定受者,请中心专家判断是否有其他可用器官。” 两间手术室内,护士与麻醉师进行着手术前准备。 葛树新与徐芳因先后被推进手术室。 走廊中,分列楼道两侧的医护人员纷纷肃立鞠躬,向器官捐赠者表示致敬。 看片室内,葛树新与徐芳因各自的x光、ct片插满片墙,桌上摊着他们的病历与各种检查单。 陆晨曦、傅博文与另外两名五十来岁的医生,指点着片墙上的片子进行讨论,最后确定方案。 傅博文道:“患者copd六年,支气管扩张严重……我想进行双侧单肺序贯式肺移植。” “双侧前外侧切口?”陆晨曦问。 傅博文点头:“嗯,晨曦,你来给患者建立体外循环。” 陆晨曦指着片子道:“患者肺动脉放过支架。” “所以这部分吻合的难度非常大。”傅博文道,眉心一跳,他用手按住,脸色还是一片苍白。 陆晨曦却一脸坚定,充满信任地,理所当然地说:“所以在门诊跟葛琳谈的时候,我就跟她说,这台手术,必须您亲自主刀啊!” 第五章 庄恕在办公室里煮着咖啡,桌上放着一块小蛋糕。敲门声响,庄恕说了句“请进”。 杨帆走进来,笑道:“这么悠闲?自己煮咖啡呢。”庄恕回头看见杨帆,点了点头,端着咖啡走过来问:“傅院长他们忙着,我难得偷闲。来一杯吗?”杨帆摆摆手:“心脏受不了。”庄恕和杨帆坐下道:“我忘了,你喜欢喝黄山毛峰。”杨帆摇摇头:“是庐山云雾,你是不懂茶啊。傅院长已经在为患者准备移植手术了。” “机会难得。安排录像了吗?”庄恕淡淡地道。 杨帆的表情却是意味深长:“安排了,其实我一直以为,这会是你在这里的第一台移植手术。” 庄恕一笑:“病人前几天来我院就诊的时候,就希望能让傅院长做她的主刀大夫,这是病人的意愿。”说着把蛋糕推给杨帆,“尝尝吧,还不错。” 杨帆依然带着那么点别有意味的神情道:“病人当然是慕名而来啊,只是傅院长这两年不太做什么高难度的手术了,外人当然不知道,没想到傅院长还是……”他说着笑起来,“他没邀请你共同手术吗?” 庄恕摇头:“没有啊,傅院长没跟我提过,他已经安排陆大夫参与手术了。” “嗯,倒是合情合理,但是……说不上合适啊。”杨帆沉吟道。 庄恕眼里带上了探究:“陆大夫是徐芳因的首诊大夫,又是器官提供者葛树新的急诊大夫,她对情况最了解,个人学术水平、技术水平又是最好的,哪里不合适了?” 杨帆看了看门外,慢慢地说出一句:“陆大夫虽然业务好,但移植这个方向她接触得少。在这个手术中,她做个好助手没问题,可她顶替不了主刀啊。” 庄恕愕然:“顶替?有这个必要吗?” “傅院长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连肺癌手术都很少独立做全程了。”杨帆说着拿起蛋糕尝了口,“嗯,是不错。” 庄恕缓缓放下手中的咖啡,沉思片刻后,起身去了急诊科。 杨帆望着庄恕的背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手里的蛋糕,末了,赞叹一句:“味道真是好极了。” 急诊科护士台前,庄恕表明要找陆晨曦,护士杨羽一边核对着刚开出来的医嘱一边回答:“傅院长调陆大夫去做移植手术的助手。刚才她已经上去了,您找她有事儿吗?” 庄恕道了谢转身刚要走,陈绍聪咧嘴笑着快步走过来,对他伸出手大声说:“庄教授!急诊陈绍聪!” 庄恕一愣,和他握握手:“陈大夫,中午吃饭的时候见过面。” “哎对,一直没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你找陆晨曦啊?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急诊这边儿我熟。”陈绍聪兴兴头头地说。 “哦,我知道陆晨曦要参与肺移植手术,本想请她带我去观摩观摩,不巧她已经走了。”庄恕道。 陈绍聪却笑得有点“狡猾”:“我听说肺移植也是您的专长,去看傅院长的手术,是想观摩呢还是想比较呢?” 庄恕笑了:“当然是观摩学习了,十年前傅院长做仁合第一例心肺联合移植的时候,我正在考加州大学医学中心的心肺移植组,看遍了世界各国这方面的手术资料,对傅院长的那台印象很深刻。” “嗯,这么说倒是,傅院长上一台肺移植都得是快三年前了,这回确实是值得一看。”陈绍聪这才稍微正色道。 庄恕听了这话问道:“看来做院长,杂事多,大手术不常上台了吧?” “当了六年院长了,也就是这两年才不太主刀的。门诊出得多了,手术很少,上台也就是指点一二不跟全程。”陈绍聪忙不迭地解释。 庄恕表示意外:“超一流的外科专家,总是不舍得离开一线的,傅院长倒是个例外。” 陈绍聪乐呵呵地说:“当院长的,这个这个,肯定要着眼全局!梯队建设比个人成就更重要。总不能疑难手术都让他做了,年轻人没有锻炼实践的机会啊。” 庄恕点头:“也是。我从来没做过领导,真是没想到这层。” 陈绍聪大笑:“哈哈,我更没做过,”随即小声地说,“但是咱这给领导挽尊的水准,高吧?” 庄恕看着他故作油滑狗腿,实则坦诚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滞,突然对自己这样的试探,有些自厌。他皱了皱眉,吸了口气,干脆直接问:“所以,傅院长确实很久没有做过移植手术,甚至其他疑难杂症的手术了?” 陈绍聪一呆,还没想明白庄恕的意思,又听他继续问:“傅院长点陆大夫做助手,她在心肺移植方面,也有过研究?经常跟手术?” 陈绍聪愣愣地回答:“她肯定跟过肺移植手术,做过一助。她这个水平,做什么手术的一助也是最好的一助哇。” “那么,她有独立处理所有手术中可能意外的能力吗?” “她的专长是胸腔镜小切口和食管手术。这,术业有专攻,她不可能每个领域都大拿。再说,有傅院长在,她只需要配合嘛!”说到这里,陈绍聪心内一动,想起这位带着一身不解之谜来到仁合的神级外科专家。 陈绍聪心里打了个突儿。庄恕毕竟是杨帆请回来的,又确实挤走了陆晨曦。虽然看过他手术录像之后,陆晨曦信誓旦旦说这位的水平比自己高得不是一点两点,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被杨帆左右……她毫不掩饰的崇拜,让陈绍聪都对庄恕产生了莫名的仰慕……但是,人心隔肚皮,专业牛逼也不能保证心思不险恶,对吧?庄恕这意思,是怕晨曦因为这台手术发挥过于出色,因此竟进入移植组,影响他的绝对统治地位吧? 想到此,陈绍聪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咋就因为陆晨曦对他手术水准的盛赞,莫名对“敌人”产生好感了?上赶地废了这么多话!内心对庄恕警惕起来,陈绍聪打着哈哈找补:“庄大夫,您看,晨曦现在都是急诊科的了。怎么可能又进入移植组……”他兀自还在絮叨着,庄恕直接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就迈开长腿快步离开。剩下陈绍聪一拍自己脑袋:“嘿!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啊?!” 庄恕离开急诊后脚步不停一步三级台阶地往上赶。心中浮现起方才杨帆别有意味的笑容,还有他说的“傅院长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连肺癌手术都很少独立做全程了。”他脚步越来越快,向着看片室疾走,连过往大夫护士跟他招呼都视而不见。 终于走到看片室,他一把推开大门,与里面的傅博文、陆晨曦等人撞个正着,大家看着他,都是一愣。傅博文问:“庄大夫,有什么事吗?”庄恕走过去,直视着傅博文的眼睛道:“傅院长,我请求替换陆大夫,配合您完成这台手术。” 在场的人都怔住,庄恕继续说道:“既然陆大夫已经离开胸外,院领导又正式将她调入急诊,这个手术她不适合参与。”陆晨曦听到这话,没等傅博文表态就忍不住道:“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你以为我稀罕回胸外吗?” 庄恕不理她,只对着傅博文道:“这个手术本身难度很大,谁都无法保证一定成功。现在全院上下都很关注,如果出现意外,对患者、对仁合都无法交代。” 傅博文沉默,没有回答。 庄恕看一眼另外两位五十多岁的大夫道:“我来负责供体器官切除,陈教授配合我,张教授配合您摘除受体器官,而后,我配合您,完成移植手术,这样组合更保险,对患者也更负责,请您考虑一下。” 看片室内一时间安静得呼吸可闻。 陆晨曦慢慢转向傅博文,等待他的决定,而庄恕只平静地看着傅博文。 终于,傅博文缓缓抬起头,声音有点哑,但是说得很清晰:“庄教授去年一年就曾在加州大学医学中心主刀进行过三例成功的肺移植,这次又对患者情况熟悉,主刀这台手术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患者家属一定要求我来做,我们需要尊重患者的意愿。让庄大夫当助手,屈才了。” 陆晨曦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啪的一声把片子甩在桌上,大步冲出看片室。 另两位医生有些尴尬,自请先去进行手术准备,离开了,看片室内只剩下庄恕和傅博文。 傅博文望着庄恕,一字一句地问:“庄教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做这台手术的助手了?” 庄恕平静地问:“这原因重要吗?”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傅博文蹙眉。 庄恕坦然地道:“如果院长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可以不必接受我的建议。” “如果庄教授是出于公心来帮我,我非常感谢。但如果是受人所托或者是受人指使,可就太不体面了。”傅博文淡淡地道。 庄恕牵出一丝笑意,笑得有点不可捉摸:“傅院长觉得谁能指使我,又为什么要指使我做这事?” 傅博文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道:“我承认,陆大夫没有庄教授那么漂亮的履历,但她确实是我最心爱的学生,把她调到急诊是有些委屈了。我这样说,不知道庄教授体谅不体谅。” 庄恕点头:“傅院长惜才之心我理解,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打击陆大夫,阻止她回到胸外,我就直接跑到这里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求替换她,那您把这事儿,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吧?” 傅博文有点心虚地问:“庄大夫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原因?” “陆大夫说您对任何后辈都一视同仁,不会为了个人利益去拉拢、排挤别人。我想您更不会为了名誉,把病人作为赌注。我真希望她看到的是事实,而不是虚伪的假面。我去准备手术了。”庄恕说完,转身出门,傅博文脸色苍白,却没说出话来。 庄恕走进刷手间刷手,陆晨曦看到后大步从门外进来,站在他对面,盯着他道:“今天我参与手术,不仅仅因为我是他们的首诊大夫,我也是想为他们尽点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庄恕淡然问:“我想的那样?我想什么了?” 陆晨曦被噎住,刚要开口,庄恕摇摇头道:“我替换你的理由刚才已经说了,那就是全部的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必要再来跟我辩论。” 陆晨曦急了:“我不是来跟你辩论的,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决不会做这种事!” 庄恕也不客气地打断她道:“陆大夫,你也不小了!工作也过十年了。一些情绪上的狠话,还有任性的举动,你要考虑自己能否承担后果!做一件蠢事可以,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他说罢,举着刷完的手走出门。陆晨曦被他说得愣在原地,过了好久,她才痛苦地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走出门。葛琳看到她,赶紧迎上去,着急地说:“还不同意是吗?就算你不是心胸外科的大夫,我也要求你参加手术!我去跟傅院长说!” 陆晨曦赶快一把拉住她道:“你别去!我不参加手术还有一个原因,我刚才没告诉你……有肺移植水平更高的医生,是他代替了我的位置,这个安排把握更大。” 葛琳不解地问:“可大家都说你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不是你?” 陆晨曦犹豫着把埋在心里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一直不想承认,也一直不想告诉你,无论是在技术……还是经验上,仁合心胸外科现在有一个比我更强的医生。” 她离开手术室,穿过拥挤的人群,深呼吸平静着情绪,走到急诊二诊室的门前,摘下停诊的牌子打开门走进去。诊室中,陆晨曦把写着“急诊医生”的胸牌高举到眼前,对自己说:“陆晨曦,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做个好的急诊科医生。”她把胸牌别到胸前,深吸了口气,冲楼道里等候的病人喊道:“下一个,到二诊室。” 两间手术室内,分别摘取供体器官和受体器官的手术,已经开始进行了。巡回护士在一号手术室咨询了情况后,走到了二号手术室门口,对傅博文交代情况:“院长,庄、陈教授那边已经完成开胸,庄教授检查了供体情况,说一小时三十分钟后可以完成供肺切除。” 傅博文点头:“知道了。” 无影灯打亮,手术台边做术前准备的中年大夫张默涵回过头:“傅老师,已将swan-ganz(气囊漂浮导管)插入肺动脉,预置硬膜外导管,可以麻醉了。” 傅博文看向监测仪器,冲麻醉师点头示意可以开始。麻醉师将徐芳因双臂固定于身前的麻醉架,取过麻醉面罩,罩上了她的脸庞。 一号手术间中,庄恕一边操作,一边从容地给助手解释着:“我已经结扎上腔静脉,即将切断下腔静脉,阻断主动脉,切除左心耳尖,以便灌注液外溢,防止左右心膨胀,减轻肺水肿。” 而二号手术室中,主刀摘取受者肺脏的傅博文,便没有了庄恕的从容。护士频繁地为他擦汗,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甚至在分离的时候,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休息之后,才继续进行下去。对面助手张默涵的目光里,带了忧虑的神色。 如果说手术室是宁静下藏着随时可能暴发的汹涌,那么急诊室就是永无停息的喧嚣。 护士台处,杨羽正给一个女孩查看眼睛下一道划得颇深的伤口。 女孩哭丧着脸道:“我走路低头玩手机,脚下一滑摔倒了,路上还有块尖石头,太倒霉了!” “你走路不好好看路,还怪自己倒霉啊。”杨羽没好气。 女孩蔫蔫地问:“姐姐,我这是不是会留疤啊?”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 杨羽赶紧制止她:“别哭啊,现在这样儿不敢说。眼泪一泡,肯定是个大疤瘌!” 女孩硬生生仰头瞪眼,把眼泪逼回去,杨羽看清楚了道:“这伤口挺深,可能得缝。你先拿纱布盖着,我去找大夫。”转头看到陈绍聪正从观察室出来往办公室走,立刻喊他:“陈大夫,有个病人您看一下吧。” 陈绍聪站住,还没等杨羽继续开口,指指表道:“杨大姐啊,从午饭到现在我还没停呢,一个接一个的。你找陆晨曦去,让她看看。” 杨羽倒也不生气,点点头说:“也是,本来我也不放心找你。” 陈绍聪一听这话倒来了劲儿:“哟,有什么疑难重症我这大专家看不了的。” “疑难重症倒不是,小姑娘脸上缝针,不劳您大驾了。” 陈绍聪越发有劲:“等等等等,小姑娘脸上缝针?那可得找个活儿精细的,陆晨曦这可比不上我。” “真不用您了,我去找陆大夫,人家是胸外一把刀啊。”杨羽就故意不理他。 陈绍聪赶紧说:“你就别去招她了,她正郁闷着呢,交给我吧。” “郁闷,为什么呀?”杨羽性格爽利,和陆晨曦挺投契,听说她郁闷了,立刻关心地问。陈绍聪却不回答,走到了那个小姑娘面前,半蹲下来道:“来,纱布拿下来,让哥哥看看……哎哟,伤口是有点深,不过放心,我给你小心地缝,不会留疤的!”他说着站起身,颇有气势地道,“杨护士,去眼科,借眼科针!”又对那小姑娘道,“眼科针比外科针要细,缝合后针孔小,放心,肯定不给你留疤。哥哥我当年可是缝合课科代表啊,基础课里最牛的一门,整形外科成天想挖我。哎杨护士,你说我是不是该考虑调过去啊?可我又舍不得你们这些又酷又能干的姐妹啊……” 小姑娘噙着眼泪笑了出来。 钟西北从抢救室出来,听见陈绍聪和小姑娘的臭贫,摇头苦笑,他看看表,自己已经连续在抢救室忙了三小时。楼道里暂时没有新的重病人,他决定在新的重症病人被送来之前,去抽支烟,提提神。 医院的天台自来是医生们抽烟闲聊的地方,钟西北刚推开天台门,就看见杨帆远远地站在天台边上抽着烟。钟西北略一思忖,向他走去。 杨帆抽完最后一口烟,揿灭在一个公共的烟缸里,刚要转身,听见钟西北招呼他:“你也在呢,续一根儿?” 杨帆一笑:“钟主任,不续了,我就是一根的量,先走了啊。” 钟西北却拦住他道:“你们胸外这两天挺热闹啊。” 杨帆不置可否:“嗯?……是啊,年轻人嘛,干劲儿足,好事儿。” 钟西北点点头:“杨主任可是得了一员干将啊,加大医疗中心的专家,心胸外科界的翘楚,有了这样一个帮手,难怪陆晨曦都能拱手让给我们急诊了。” “我听说陆大夫情绪不太好,钟主任你多劝劝,在哪儿不是干工作嘛。再说,要是表现好,以后还是有机会回到胸外的。” 钟西北听了这话,望着杨帆眼睛道:“杨帆,我又不会掺和你们胸外的事儿,你跟我说这种套话干什么呢?” 杨帆有些尴尬,赔笑道:“看你说的,我怎么会给你说套话。陆晨曦脾气冲,跟患者闹僵了,不能不处理;但是她人才难得,我们还是很看重的。” 钟西北继续盯着杨帆问:“真的?那你给我说说,她达到什么标准,就可以回胸外了?” 杨帆瞅了眼钟西北,缓和气氛地笑笑道:“哟,钟主任难道不希望这个人才,多在急诊帮帮忙?还是您也觉得她太刺儿头了?” 钟西北的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坦率地直接说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亲眼瞧着成长起来的晨曦,这么优秀的大夫,成为‘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 杨帆略一沉吟:“您是说又一个吧?” 钟西北沉默不语。 杨帆往四下看看,见远处的大夫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继续说道:“老钟啊,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几十年前的结果重演,我要的结果……也是你想要的。” 钟西北神情一凛,片刻后,抬眼看向远方问:“美国回来的这位庄大夫,你是怎么请回来的?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杨帆扬一扬眉毛:“怎么,钟主任也关心这种八卦?” 钟西北不理会他的调侃,坚持问:“他在仁合的收入比不上在美国的三分之一,更别提研究环境了,那他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利益不入眼,那还能为什么?”杨帆反问。 “他庄恕来仁合胸外,还处处支持你的决定,这绝不是你许给他什么利益能做到的,他有什么目的?”钟西北不能忘记庄恕投注过来的目光,以及眼神瞬间交错后他的低眉,那种异样而熟悉的感觉,是因为什么? 杨帆沉吟片刻,望着钟西北,静了静叹道:“老钟啊,你想得太复杂了,怎么说我们都是大夫,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们心里还是有一把尺子的。庄大夫现在不就在台上,给傅院长做助手吗?” “他赶去替下陆晨曦,也不是主动为之吧?”钟西北作为多年的仁合主任,心头雪亮。 杨帆一笑:“我可没做什么,顺势而为。” “傅博文业务上出类拔萃,做院长也勤勤恳恳、中规中矩。他虽然不欣赏你,可也没针对过你。你不过是想升上去,如今他身体不好,岁数也就要到了,就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走?”钟西北忽然问。 杨帆摇摇头:“老钟,你这么说可就有点违心了吧。当年在胸外出类拔萃的可不止他一个,你是怎么从胸外被调到急诊的你都忘了?最初领导决定调到急诊的是谁?” 钟西北摇摇头,神色坦然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当年,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我在急诊很好。到了现在,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杨帆打量了钟西北一会儿,点点头道:“这话你说出来,我是信的。但是你放得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的。” 沉默。 良久的沉默之后,钟西北一字一字地问:“杨帆,庄恕、庄大夫,到底是什么人?” “张淑梅的儿子,小斌。”杨帆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钟西北怔怔地站在天台上,那个已经遥远,但从没真正忘记的名字,连带着从前的一幕一幕,随着杨帆的这句话,再度回到了他的眼前。 那位曾经最优秀、最敬业的心胸外科护士长。所有最挑剔的病人都服她,所有最难找的血管,在她眼里都不在话下。丈夫牺牲之后坚毅地担起照顾一双儿女的责任,少了从前明亮的笑容,却更加温和坚定。 然而那一天,突发的药物过敏事件,导致车祸后挽救过来的患者却因为药物过敏抢救无效死去……张淑梅所有的从容温和坚定,都变成了绝望的惶恐的四处求告——“我没有,我真的不可能打错药……我怎么可能把青霉素当利多卡因用?修主任……傅大夫,钟大夫!你们看见我取回的药的,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取回的药?” 至于之后的种种…… 受处分开除出临床,以烈士家属受照顾分到后勤的她,面如死灰,一脸绝望。 她一次次地对他说:“钟大夫,不是的,我没有拿错药。可是,修主任说,现在如果不接受组织这个安排,闹下去,后勤也不接收我了。现在这样还能保住工资、宿舍……我不敢拼了,我的清白重要,但是没有孩子的住处、这口饭重要。” 然而,比绝望更加绝望的,是她疯狂斥骂儿子的声音,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你为什么跟人打架!为什么不去接你妹妹!你说!你说!你妹妹走丢了,走丢了!” 男孩的抽泣,哭喊已经沙哑:“他们说你是坏护士。他们说你用药害死了病人……” …… 钟西北叹口气,看看手里的烟,默默地塞进了烟盒。 远方传来一阵闷雷声,看来是快下雨了。 手术室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五点四十,葛树新和徐芳因的肺移植手术仍在持续。手术进行中的傅博文抬起头,不知是第几次示意护士为他擦汗。无影灯下他脸色苍白得血色全无,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巡回护士赶紧为他拭汗。他闭了几秒钟眼睛,再度低下头继续手术,但握在手里的持针器带着弯针,抖动不止。 他闭了闭眼睛,几次深呼吸,手却抖得更加厉害,才擦干汗的额头,再次汗珠密布。他的神色愈加凝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看眼前的血管开始重影。 对面的庄恕抬起头,看着他。 傅博文再次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充满绝望。他坚持着再次将持针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针器颤抖着,他努力地控制着手抖,旁边的护士和大夫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就在持针器抖动着即将接触血管时,一只夹子从他对面伸过来,稳稳地将持针器钳住。傅博文抬头看去,庄恕冷冷的双眼正盯着他。傅博文握着镊子和持针器的手,又抖了抖,终于开始一点点往后退,庄恕的夹子缓缓松开。 傅博文的持针器慢慢转向一边,护士赶紧递上弯盘,傅博文的手颤抖着一松,持针器咣的一声掉落到弯盘里。 手术组注视着傅博文,都有点不知所措,有人赶紧扭头看庄恕。 一个大夫快步上前,从后面托着傅博文,关切地问:“院长,您没事吧?”傅博文抬头看向庄恕,向他轻轻点头。 庄恕没有表态,向护士伸出手:“弯针,四号线。” 傅博文缓缓垂下眼皮。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终究,他是要离开这里了,以他所恐惧的方式,竭力避免的方式——他自己多年前种下因,于是终究避不开这样的果。 手术在晚上八点结束。徐芳因被推出手术室,庄恕和张默涵一起随着轮床走出手术室,向葛琳和赶来的记者交代手术过程、患者情况。 不止一个记者询问,傅院长呢? 张默涵回答:“院长岁数不年轻了,最近身体也不好,这么长时间的手术做下来,现在先去休息了。有什么问题,我和庄大夫回答。” 记者连连感叹:“傅院长医者仁心。这么多年,就没有对患者的求助说过一个‘不’字啊。” 傅博文这时已经回到自己办公室,默默打开电脑,建立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取名“辞职报告”。 打上这几个字,他的手颤抖起来,眼圈有些发红。 他把脸埋在了双掌之中,颓然趴在桌上。 一切都有因果,他想。 越想要的,越求不得;越怕来的,也逃不开。他脑子里转着这样念头的时候,听到门声轻响,他骤然抬头,看见正走进来的庄恕。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警惕而瑟缩地望着庄恕:“庄大夫?” “你还好吧?”庄恕上下打量着他。 傅博文颓然坐下,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半晌才喃喃地道:“我以为,我可以拼一下。”他低下头,盯着桌上的双手,他的手指尖颤抖着,越抖越厉害,终于他双手相握,想止住这样的颤抖,却越发止不住。他将头埋得更低,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杨帆跟你说了什么?不……不像他说的那样,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 “不像他说的哪样?”庄恕冷淡地问,“是的,杨主任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可能坚持不了这样难度和压力的手术。不像他说的那样吗?” 傅博文茫然地抬头,又急切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我想救她,我以为能坚持。之前我也还在做手术,有时候状态不好,但是都坚持过去了……我想我可以拼。” 庄恕笑了笑,点点头:“也是。如果没有我,你当时退无可退,操作上还有陆晨曦在,你的判断,她的操作,也许真的就坚持了过去。只是出事的可能多一点,手术的过程波折一点,患者恢复的可能小一点。这些可能,在你的权衡之中,没有那么重要。” 傅博文愣怔地听着,这几句话庄恕说得无比平静,甚至带着毫不意外的理解,然而却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一层皮肉,突然就让他直视了自己隐藏已久的一片角落,肮脏、自私、怯懦,全都无所遁形。 “一个医生,为了自己的名声,用病人的生命去赌。”庄恕淡淡地说,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听起来很恐怖,但是这个行业,别人的健康和生命,确实也就是我们养家糊口,得到名誉、地位和金钱的途径。如此做权衡取舍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谁的背后也没有长一对天使的翅膀。”他嘴角的讥讽更重,甚至带了自嘲的意味,“只是,这么多年,你何必欺骗自己,又给陆晨曦编织一个纤尘不染的梦境呢?”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傅博文嘴角抽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第一次,我做这样的……这样的取舍。我要求我自己的,我教给晨曦的,是我真正相信的。是一个医生,真正该做到的。我确实两年前就该退了,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手术室。不是为了名利,只是舍不得。为了这把手术刀,我付出过太大的代价,除了它我一无所有……是的,到了今天,我自私而无耻,我背离了自己笃信的信条,但是,你不能就否认了这个信条。不能说,我这一辈子,今天之前的坚持,都是错的。”他说到此处,激动起来,苍白的脸甚至泛起潮红,“而晨曦,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晨曦,她是个最好的大夫。”话已至此,他突然站起来,眼带求恳地望着庄恕,说道:“我是一定会退了,再没有什么可争。晨曦是我的学生,但她不是我的‘私人所属’,她属于仁合,她属于病人,我或许偏爱她,可是在提拔她、重用她上,从无私心。我离开了,庄大夫,求你,让她回去。” 庄恕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我想问傅院长一个问题。” “什么?”傅博文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你真的从来没有过,把病人治疗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吗?”庄恕深黑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尖锐的冰冷的,直欲扑出。 傅博文大惊:“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庄恕似乎极力压抑着眼中的锐利冰峰,静了静,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心里有没有过愧疚,自己应该很清楚。”他说罢,再也不理会傅博文,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傅博文怔怔地伫立着,庄恕那句话“把病人治疗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辗转地,反复地,在他心中那片已经被揭起皮肉的,血肉模糊的伤处,缓缓地碾压。碾出脓血,碾出破洞,碾出久远之前的某个人、某句话—— “博文,青霉素药物过敏导致患者死亡,这个是已经报上去的定论。因为这个定论,开除的开除、撤职的撤职,王主任因此调走了。因此,他调你去急诊的决定才能作废,你才能留下来,我们才能开创肺移植课题……那个事故已经过去,盖棺定论。为什么,还要往前翻呢?”这句话多年来不曾忘记,时不时想起,却早已经分不清于他而言,是说服,还是提醒。 傅博文颓然坐下,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当中。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他绝望而痛苦地想。一个怯懦而自私的选择,引致的更大的无可挽回的灾难,是一辈子也无法面对的愧疚……或者可以人前掩饰,但二十多年来,每当独处,某个地方,某个场景,都会突然蹿上心头。 真相,或可掩盖,却永远不会消失。 第六章 急诊已经过了每天晚上最忙的时候,处于难得的片刻安静中。陆晨曦将一个头上缠了纱布的患者送出诊室,把放片子的牛皮纸袋、药单子一并交给他,叮嘱道:“从ct看没有颅内出血,可是中度脑震荡得观察十二小时。一会儿护士来给你打破伤风针,三天之后门诊换药,一周拆线,以后干活儿注意点儿。” 患者点头,苦着脸道:“真不怪我,你说那扛灯的他也没声儿,我一转头就撞上了。”然后点头谢谢医生后慢慢走了出去。 陆晨曦转头,看到陈绍聪正在门外不远处抱着手臂看着她,懒洋洋地走过来说道:“没病人了,休息。”陆晨曦扭头进屋,甩手把门带上,陈绍聪却直接把门推开,一屁股坐在她跟前。眼看他一坐下正要开口,陆晨曦伸手止住他的嘴:“把嘴闭上!不要问我为什么!” 陈绍聪依言慢慢把嘴闭上。 陆晨曦长出了一口气道:“对葛琳,我可以用最积极、最正面的态度去解释,但是我没法用这个解释来说服自己。这算什么,不服,是吗?” 陈绍聪抿了抿唇,小心地开口,问出一句:“咱们这……晚上吃什么啊……” 陆晨曦双眼一闭,无力地挥手:“出去。”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个好处就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陈绍聪完全不介意陆晨曦用赶苍蝇的动作赶他走,还是坐得八风不动地说:“好了,你今天不是让我等你吗?怎么一场手术后就什么都乱套了?” 陆晨曦经他提醒,才想起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她示意陈绍聪等着,自己先打电话,挨个回访了她在心胸外科接诊入院的病人,然后才道:“跟我回趟家,帮我掌个眼。” 陈绍聪来了兴趣:“相亲啊?谁啊?干什么的,多大了?” 陆晨曦板着脸道:“是小何终于给我找着合适的房客了。” “不可能!你那些变态的要求呢?”陈绍聪压根不信,就陆晨曦那些对房客的苛刻要求,别人不跑才是有病。 陆晨曦哼了一声:“完全没问题,都答应了。人家一次就要交一年的房租,土豪吧?就一个缺点……” “让你搬出去?” “滚!是个单身男的。万一我爸妈知道我和一男的住一起了,还不得拿刀上门逼着人家娶我?” 陈绍聪扑哧笑出来:“那不正合适吗,求仁得仁!” “会好好说话吗?”陆晨曦白他一眼。 陈绍聪投降:“好好好,好好说话,那你想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前没租客的时候,自己住二百五十平方米也挺爽,但是现在,你们急诊的收入实在是……”陆晨曦摇摇头,“我看我月供交完了连方便面都吃不起。” 陈绍聪大笑:“你总算知道,在杨帆领导下心胸外科的好处了吧?” 陆晨曦立刻反驳:“有好处我也不待。我收入高是因为我手术做得多,你不知道啊……哎?”她忽然开始上下打量着陈绍聪。陈绍聪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问:“你这么看我干吗……憋什么坏呢?” 陆晨曦似是灵光乍现:“你不是要换房子吗?之前说我这儿太豪华租不起,现在有土豪出大头了,要不我租你一小间?” 陈绍聪一喜:“行啊,行啊!” “房租随便给点。” “行!行!行!” “你负责全家的清洁。”陆晨曦边说边往外走。 陈绍聪跟在后面道:“啊?你的房间我可不管啊!” 陆晨曦的家,红木地板,雪白墙壁,宽敞简洁得看不出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租房经纪小何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陈绍聪倒给她的水,看着房子里的摆设,羡慕地咂着嘴:“你说人家爹妈真是有远见,能在医科大学教工宿舍里,把这两套同层的买下来,这二百五十平方米的大平层,现在都翻几倍了。” 陈绍聪撇嘴道:“远什么见,还不是当年薛峦要下海赚钱买婚房,陆晨曦老跟他吵个没完,把她爸妈吓坏了,这才一咬牙给交了首付。本来还想着打通了能跟他俩住一块儿呢,谁想到啊,房子买了,人分手了。”他说的薛峦是陆晨曦以前的男朋友。 陆晨曦正换完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听那两人又在瞎掰扯,道:“我说你俩老叨叨我的事儿干吗呀,我家那两位对我是从小就宠上天的,尤其是我爸,老觉得我没有亲爹,跟小白菜儿似的,就怕亏待了我。”她说着盘膝坐下,仰头看着宽敞的客厅,叹口气:“结果吧,唉,可怜我爹妈一片苦心啊。没安人家薛峦的心,反伤人自尊心了。” 陈绍聪打量着陆晨曦,小心地开口:“你对薛峦,还有那么……一丁丁点儿可能的话,我看,他对你还是很有意思的,上次他约我吃饭的时候……” 陆晨曦还没说话,小何已经摇头打断:“不要不要不要!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辞职下海赚钱不是事儿,怎么一架吵完,就不能回头来哄哄呢?” 陆晨曦垂下眼皮:“他那人自尊心强,我都说分手了,他才不会求我呢。六年了,连个信息都没发过。” “那就不提他了!实话告诉你,自从接了你这单,我专找单身优质男房客给你,而且必须调查婚姻状况。就这个,我绝对是本着咱俩多年的友谊,和已婚妇女的道德责任感,才介绍给你的。”小何拍着胸口大包大揽地说。 陆晨曦哈哈一乐:“打住!我爸妈给你钱了吧?趁着人还没来,你赶快给我说说,这人都什么情况?” 小何被拆穿也不脸红,依然炫耀地说:“单身男性,三十多不到四十,又高又帅,刚从美国回来。就在这儿待两年,在咱们市一个大单位就职。人家一下飞机就去工作了,一直事儿赶着事儿,这都住了几天酒店了,才有空来看房,也赶巧,你也刚忙完。怎么样,跟你绝对同类,不错吧?” 小何一边说,陆晨曦和陈绍聪两人的神情一边变得凝重起来,她刚刚说完,两人不由自主地扭头对视。 “单身男性……” “三十多岁……” “又高又帅……” “美国海归……” “就待两年……” “本市大单位……” “也是刚忙完……” 两人一人一句,说得越发心头发凉,这时,门铃声叮咚叮咚响起。 两人唰地扭头看向大门,陆晨曦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冲向大门,一把把门拉开,庄恕赫然站在门外,也是一脸的没想到。 陆晨曦想都没想“哐当”把门关上,扭头走几步,一脸惊恐地冲着小何道:“让他走!住什么酒店都行!房钱我给!” 小何惊讶地张大嘴巴,但本着多年租房经纪钢线一般的神经,以及“不能得罪大客户”这一铁律,赶紧拍拍陆晨曦安抚地道:“别激动别激动。”然后把门打开,笑嘻嘻地道:“看样子大家都认识呀。” 庄恕这时候已经恢复平静,点点头:“我们是同事。” “同事好啊,那别的不提,先进来坐会儿,就当认个门!”小何热情地把庄恕拖进来,让他坐下,再塞给他一杯水。 于是,客厅里,四个人分坐在沙发上,气氛平静而尴尬。 小何职业精神发挥得炉火纯青,赔着笑打圆场:“都是同事……多好呀,互相都能理解,聊天儿……话题都多……” 陆晨曦冷冷地扭过头看着她。小何这时再不敢自作主张,知趣地把头低下。 陆晨曦又冷冷地转向庄恕,口气带着挑衅问道:“庄大夫,今天徐芳因手术顺利吗?” 庄恕点头:“顺利。” “那……手术中,出现什么要傅老师和您一起解决的难题了吗?”陆晨曦语气不善。 庄恕看看她,平静地说:“没有出现需要我和傅院长一起解决的问题。” “那我能不能问一句,既然杨主任总宣扬要优化分配资源,以后心胸外科的高难手术,傅院长主刀的,您都愿意做一助吗?”陆晨曦还不肯放过他。 庄恕看着她,等她问完,不答反问:“你是房东吗?” 陆晨曦一愣,调子低了下来:“……是啊。” “何小姐跟我签约的时候说,她可以全权代表房东?”庄恕转向小何。 陆晨曦也默默地转头看向小何,小何的头低得更厉害。 庄恕收回目光,对陆晨曦道:“何小姐代表你,跟我签订了一年的租房合同,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看房、付款。但是也许……你并不满意?” “对于你的条件,我没有任何不满。”陆晨曦老实地承认。 “那就是你对我这个房客,有什么不满?” 陆晨曦伸出两根手指,脱口而出:“我才认识你两天,你就抢了我两台手术,你说我有什么不满?!” “你是在要求我道歉吗?” “我是在要求你马上消失!” 庄恕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其实何小姐没有资格代表你来做决定。”说着,他起身拿上衣服。 陆晨曦刚以为自己胜利了,没料到庄恕转身看着她,道:“这个合同你当然可以反悔。至于这是何小姐的工作失误,还是我理解有误,我会去查阅当时的文件。”他扔下这句话就向门口走去。小何慌了,刚要起身去拉,陈绍聪面无表情地一把按住她。 陆晨曦瞥了眼尴尬郁闷的小何,恨恨地不得不说:“你站住。” 庄恕停住了脚步。 陆晨曦硬着头皮道:“谁说我要反悔了?你交钱按规矩当租客,我为什么要反悔?” 庄恕颔首:“那就好。我会遵照何小姐说的各项要求:不动用厨房,不请人来做客,不高声放音乐,自己负责房间的卫生,但是,也要请你做到一件事。” “你放心,我从没有不穿内衣就在客厅里瞎晃悠过。”陆晨曦闷着一口气道。 庄恕一听,目光在她身上一打量,抛出一句:“晃悠我也不反对。”陆晨曦一瞪眼,他马上道:“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借用我们住在一起的便利,跟我提一切和心胸外科有关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日常事务、患者救治、人事任免等。” 陆晨曦恼怒地道:“你以为我……” 庄恕立即做出“住口”的手势,打断她:“我从没以为你什么,是你一直在‘以为’我。”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放在桌上,道:“这是一年的房租和中介费,共计七万元人民币,请点一下吧。” 陆晨曦内心憋气得快炸毛,一把抓过钱。 庄恕出门后径直走向电梯,眼看电梯门徐徐打开,他刚走进电梯,陆晨曦急匆匆追出去扒住电梯门,盯着庄恕,喘着气说道:“我就再问一句……” “傅博文院长是你的老师,你如果特别关心今天的手术,可以去请教他,即使是与临床无关的问题,比如为什么由我替代你参与手术,这也是傅院长做的决定,你不用问我。晚安。”庄恕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滴水不漏的一段话把她堵得个严严实实。 陆晨曦恨恨地看着他,松开手,电梯门徐徐关上。 眼看着庄恕就这么施施然走了,陆晨曦怀着要炸裂的心,冲回自己屋子就直奔卫生间——开始刷马桶。动作利落有力,效果非常卓越,刷完一个,起身拎着洁具,穿过客厅去到另一个卫生间,继续刷马桶。 客厅里,陈绍聪和小何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小何小声嘀咕:“她这要刷到什么时候,你也不劝劝?” 陈绍聪不以为然,一副见过了大场面的淡定:“这才到哪儿?上次跟薛峦分手,一个月,天天除了上手术就是刷厕所、擦窗户、拖地板、洗床单。” “那可是失恋啊!”小何一惊一乍地说。 “失恋能有失业严重?”陈绍聪倒是理解陆晨曦,“对于她这种手术痴,不让她拿手术刀,比失业还严重,那简直就是失去了生命。唉……这个庄恕,为什么呀……” 小何不服地道:“以我租屋十年阅人无数的相面经验,这个庄大夫,应该是个雍容大度,宽厚善良的人啊。” 陈绍聪不屑地瞅着她:“你这是相面啊?你这叫看脸!这人比杨帆还干脆,傅院长已经安排好让陆晨曦上的手术,分明就是想寻个转机好把陆晨曦调回去。杨帆都不好驳面子,他庄恕就愣能把陆晨曦从手术组踢出去。” “你这么说是怪我咯?”小何摊手。 陈绍聪理所当然地道:“不怪你……怪我啊?” 小何一咬牙:“好!怪我!”她起身冲到卫生间,扶着门冲陆晨曦喊道,“咱不租给他了!反悔!不就是个沟通不善吗,我跟店长说去!赔他钱呗。” 蹲在地上的陆晨曦停下手里的动作,叹口气:“你业绩这么好,马上就要升职进管理层了,到时候工资翻倍时间灵活,你才能要孩子呀。” 小何鼻子都酸了:“那把我的升职建立在你的痛苦上,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郁闷不在于他是我的仇人,而是为什么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会站到杨帆那边去,对我的态度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庄恕。”陆晨曦哀号一声,更加用力地刷了起来。 离开了陆晨曦的家,庄恕有些失笑地走在路上,想到她刚才生闷气的样子……庄恕呼出一口气,放弃了回酒店,直接往医院去。 果然,杨帆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敲开门,穿着便服的杨帆正在泡茶,见是他,立刻招呼:“来来来,刚泡的庐山云雾,现在喝刚好。” 庄恕坐在杨帆面前,杨帆道:“我这是值夜班,你呢,怎么跑来了?”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闻言杨帆倒茶的手顿了一下,面色却毫无变化,依然寒暄一般轻松地说:“徐芳因的手术,顺利吗?傅院长没出什么状况吧?” “同台的医生护士,私底下应该都跟你通过气了,杨主任又何必特意问我?”庄恕问。 杨帆笑笑:“还是你聪明。” “你是不是还在试探我,是站在你这边,还是站在傅院长那边。”庄恕平静地说了一句很尖锐的话。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请你来是为了整个仁合医院,我只希望你踏踏实实地行医、带教,没有让你站队的意思。”杨帆还在试图让气氛圆融。 庄恕却直接道:“你就是有这个意思我也不在乎。我早就知道,你请我回来的目的并不单纯。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会这么心急——我刚到仁合两天,陆大夫被赶出胸外,再也拿不到手术刀;傅博文又深陷麻烦,职业生命随时可能结束。他们确实有各自的问题,算是咎由自取,但巧的是,事情居然都与我有关!” 杨帆眉头一拧,也有些沉不住气地低声怒道:“你这是在跟我汇报工作,还是兴师问罪来了?我请你的目的不单纯,你回来的目的就单纯吗?就是为了勤恳工作,为仁合医院做贡献?这话就算我信,他傅博文会相信吗?你觉得我有问题,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告诉他你是谁,你看他会不会用比我狠十倍的手段对付你?!” 庄恕摇摇头:“你大可不必这么激动,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当时答应我要帮我查出真相,但我不认同你的手段,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你离开太久了……在仁合医院里有一些很复杂的情况,你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经营。我才做了这点事,你就觉得不舒服了,他傅博文做过什么事你看到了吗?他能爬上现在这个位置,真的像他在人前扮演的那么清白?哦,当然,其实你当年也看到了一些。”杨帆喝了口茶,压了下火气,说道。 “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庄恕直视着杨帆的眼睛问。 杨帆看他一眼:“当时我还只是个实习生,更深层的交易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当时科室的情形,出事前已经定了傅博文调去急诊,出了这件事,你母亲开除出临床,王主任丧偶之后追求你母亲的事情被做文章,说他以权谋私庇护你母亲迟到早退,玩忽职守……调查当中,他畏惧人言,主动调离。而后,就是修敏齐升正主任,傅博文没有去急诊,留了下来,帮你母亲申诉的钟西北被调去了急诊科,再也没有回来。就是这些,我跟你说过,你可以慢慢验证。” 他说着喝了口茶,看看庄恕问:“庄恕,我逼迫你干过一件违背你原则的事情吗?你做的一切,难道违心?” 庄恕沉默半晌,摇摇头。 杨帆嘴角带了笑容说:“你的手术刀,是救人的,只要它在你手里救人,就没有碰触你的底线,对不对?至于我,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情。没有你和我‘同流合污’,我在仁合心胸外科,也并非就达不到我的目的。至于陆晨曦嘛,看得出来,你很欣赏她,她确实是个天才的外科医生,我也并不是容不下她。” 庄恕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也是,如果傅博文退了,你顺利升任院长……陆晨曦这样全心工作并不争权的属下,哪个一把手不需要呢?” 杨帆微笑道:“说得是呢!人的命运,说到底还是自己选择的。至于陆晨曦,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如果她不改毛病,永远这么幼稚冲动、不管不顾,容不下她的,一定不止我杨帆一个啊!”杨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美的茶罐,“朋友从福建带过来的。昨天刚送到,来,试试,其实比咖啡好。” 庄恕没有拒绝,杨帆一边准备茶具,一边探究着他貌似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但是,一无所获。 深夜,icu病房楼道一片安静。葛琳不放心离开,坐在楼道的长凳上,靠着墙打盹儿,身边放着水杯、饭盒,盖在身上的衣服已经滑落到地上。 傅博文静静地走过来,见此情形俯身捡起衣服给她搭在身上。 葛琳本就睡得浅,惊醒过来,见是傅博文,立刻紧张地问:“傅院长,我妈怎么了?有问题吗?” 傅博文温和地道:“对不起吓着你啦,你妈妈没事,否则值班护士会通知我的,我只是想过来看看。” 葛琳释然,感动地说:“这么晚您还不休息……” “我是你妈妈的主刀……主治大夫。”傅博文原本要说“主刀”二字,话到嘴边有些犹豫,含糊地说了“主治大夫”代替,温言道,“这是应该的。” 葛琳望着傅博文,眼中又有了一层泪光,轻声道:“傅院长,如果我妈妈知道她移植的肺脏是……她会很伤心的,我想先瞒着她,好吗?” 傅博文点头:“她现在知道的话情绪波动会很大,不利于恢复,我同意你的建议。如果你父亲的后事需要院里提供帮助的话,我来安排。” “谢谢您傅院长。我爸他……除了我妈,还救了好几个人,是吗?”葛琳问。 “有三个病人因为他,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还有人因为他恢复了视力。你父亲,很伟大。”傅博文诚恳地说。 葛琳有些期待又有些难过地问:“那他,能说是个好人吗?” 傅博文一愣。 “现在他救了很多的人,他自愿这么做的。我认为,他还是个善良的好人。”葛琳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傅博文听到这句话,停了一会儿道:“医院里只有医生和病人,没有好人和坏人。你的父亲虽然做了错事,但是他已经接受了法律的惩罚,现在又做了弥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幸运的。” 葛琳不解:“幸运?” “对。毕竟有些人做了错事,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弥补的机会。”傅博文声音极为沉郁,心中闪现多年前,一个黑影站在他对面声音威严地说的话。那一字一句这么多年还如芒刺在心——“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医疗事件,这里面有人命!你明白吗,人命!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真相了。就是死,你也要把这件事带进坟墓里去!”傅博文再次任这句话在心中刺过,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庄恕走出杨帆的办公室,在医院的走廊大步前行。 从那扇门出来,他的神色已经平静,然而内心却有着一股说不清的钝痛。甚至,迷茫。 那是杨帆吗? 曾经在他最无助的病痛时,给过他关怀照顾的年轻医生吗? 那个在他心目中,最好的大夫? 是这个世界太痛苦,还是这个世界太肮脏,于是,美好的,所有美好的,都不能存留,或者改变,或者……毁灭?! 他走得很快,似乎只有快速的行走才能将他心底翻滚的戾气压下。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还是走回了心胸外科医生办公室。 此刻,偌大的办公室内只亮着一盏台灯。 大办公桌上,摊开着若干本病历、一桌子检查单,楚珺正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入神而专注。 庄恕慢慢地走过去,她全然未觉,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画漫画。而且,四格漫画的主角,是他,情节是他在训斥她。 楚珺画完后一边停下笔欣赏着,一边模仿着画中庄恕的语气念叨着他的台词:“这次考试,不及格!”然后自得其乐地一笑,正要继续画。庄恕有些啼笑皆非,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直到楚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身边似乎有人,她缓缓扭头,看到庄恕后慌乱地伸手盖上漫画,怯怯地说:“庄老师,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今天手术的病人,经过这儿,看看是谁这么晚还在用功。” 楚珺尴尬地低头道:“我是想在这儿用用功的,看了会儿病历就困了,就干点儿别的,提提神。” 庄恕拿过她的本子,翻看着道:“嗯,拿我提神,好,没想到我还有这作用。” 楚珺涨红了脸道:“我就是画了玩儿的……哦不,不是玩儿的!” “你画得很好,不用解释。”庄恕的声音里没有责备,楚珺这才放下了心,低声道:“自从我来进修,我就特别想证明自己。我也学着陆大夫说的,熬夜不睡,要把病人的病历和检查数据记住,还跟病人聊天,掌握他们的病情信息,我就是想做得好一点。” “不仅记住了病历上有的,还注意到了病历上没有的,你做得对,但是你这样做不是要让我看到,更重要的是做给自己。”庄恕再强调了一次。 楚珺忍不住解释:“庄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会给病人增加心理负担,我不是不在意病人的感受,我是真没想到。” 庄恕坦然道:“我相信你,对不起,那天是我太武断了。” 楚珺却立刻低头:“不,不,庄老师,确实是我错了。” “不在意病人感受,只管业绩的大夫,不会是好大夫。但是,没有真正了解学生,就武断下定论的老师,也不是好老师……好在,我们都可以改。”庄恕温和地说。 楚珺一笑:“谢谢庄老师!”然后小心地伸手向庄恕讨要笔记本,庄恕的手却轻轻缩了回去。他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漫画,问:“不介意我拍照吧?”说着他点下了快门。 楚珺尴尬又羞涩地低下头。 庄恕拍完了照片,走出办公室,觉得心绪缓和不少。 而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作为房客出现在陆晨曦的家里。陈绍聪倒是不客气地当即住了进来,眼瞅着陆晨曦天天憋着气把马桶刷得里外透亮,忍不住提醒道:“三天了,庄教授交了房租也不来住,真是土豪。” “是啊,他什么意思,搞得我收了他钱又空着房间,倒像矮他一截似的。”陆晨曦十分苦恼。 “我看你像是盼着他来。”陈绍聪一脸坏笑。 “是啊是啊,我盼着他来,还盼着睡他行了吧,你天天尽嘴上说这么些便宜话有意思吗?”陆晨曦气呼呼地拍了一张纸条在冰箱上,大声道,“上班!” 第七章 心胸外科例行每周晨会。长会议桌周围坐着的各位教授和主任、副主任医师,高年主治医生们都朝着会议室前方墙上幻灯幕布的方向,正在报告病例的是一分区的住院总大夫方志伟,幕布上幻灯打出的病历是:“肺癌肺脓肿引起的大咯血一例”,以及患者的检查、ct片等。 方志伟介绍着病例情况:“患者张根才,男,六十五岁,因大咯血急诊收入院,经暂时止血,抗生素治疗情况改善后,行左上肺叶切除手术。经术中探查和肿瘤病理检查,患者肿瘤属于2期大细胞肺癌,家属表示等术后恢复,想回老家医院进行后续化疗。那么这个病人,在可拔除引流管后,能否不在我院化疗?” 庄恕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开口道:“患者在我院手术可以报销,但是化疗如果不在本地医院做,是不能报销的,让他们在我院化疗确实不现实。” “那就按以往的规矩来吧。既然是患者的意愿,译心,记得叮嘱他们把字签全了,别等回去化疗出了问题,我们还要担责任。”方志伟叮嘱道。 旁边一个女大夫示意:“明白。” 庄恕犹豫一下,刚要开口,杨帆轻轻敲着桌子,把话接过来道:“以往的规矩也不是不能改嘛,不能光想怎么不担责任。我建议这样,病人出院前,我们可以会同化疗科,先把化疗方案制定了,然后通过远程会诊方式,同当地医院的大夫做个交流,他们在化疗过程中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可以跟我们联系。” 杨帆此话一出,很多大夫脸上都露出没想到的神情,方志伟更是一脸不可置信,但立刻点头道:“哦……好,我按主任的安排办。” 庄恕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帆,而杨帆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会议室里,医生们都在压低了声音议论,一边说一边看着杨帆。杨帆等大家消化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开口道:“了解最新的保险政策,为病人全面考虑,庄大夫的做法很有开创性。我们不能因循守旧,积极的做法是吃透政策,灵活地利用现有条件来治病、带教。” 刘长河立马附和道:“杨主任这个思路太好了!按照这个做法铺开,受惠的可不止这一个病人啊!” 另一位大夫也很快接口说:“受惠的也不只是病人,对术后病人的全程跟踪,全面掌握预后数据,对科研也是大好事!” 杨帆淡淡微笑。庄恕低下头,轻轻敲着手里的钢笔。 今日心胸外科的晨会开得暗潮汹涌,而急诊,日日如常,兵荒马乱。 陆晨曦将一个老太太从诊室扶出来,对另一侧的老头交代着:“验血、验尿就顺着楼道走过去,左拐第三个窗口,卫生间就在旁边。然后去三楼影像科把b超做了。”她送走老头老太,转过身就看到五个浑身鲜血却依旧神色凶悍的男人分坐走廊两边,一边是两个人扶着一个打破了头的,正拿衬衫捂着伤口,这三人头上脸上都有血迹;另一边是一个自己手臂上还大血口子滴着血的,也没顾得上自己的伤,小心地扶着个脸色异常苍白一脸汗的男人,这男人闭着眼,手指的指甲发紫,一语不发地由着护士给他测脉搏。两边的人虽然被检查伤势的杨羽隔开了,但依旧凶狠地对视。 急诊里这样的场景也是见多了,陆晨曦苦笑,走过去问正在检查的杨羽:“情况怎么样?” 杨羽指着面色苍白的那个皱眉道:“你先看看这个吧,很奇怪,脉搏浅快,发绀,看样子像要休克了,血压可不低……” 杨羽正说着,对面那三人中最靠近杨羽的胖子一把推向她肩膀,低吼道:“你他妈会看吗?我哥头上都破了!他身上一条伤口都没有,装孙子呢!你有脑子没有啊?” 听到这话那个手臂外伤的小伙子不乐意了,站起来道:“说谁装孙子呢!你没看我哥什么样?那么大棍子砸在身上,给你一下试试!” 胖男人恨恨地道:“你等着,你等着,告诉你,出了医院有你好看!” 小伙子不服气地瞪眼:“我现在就给你好看!……” 两人在医院里就互不相让地吵起来,带动着胖男人身边的两人也站起来跟着吵,四个人吵成一团。外伤小伙子一边吵一边手里还挎着个气息奄奄、皮肤发绀的中年人。中年人勉勉强强弓腰站着,完全抬不起头来,艰难地想阻止他们:“别吵,别吵了……” 杨羽看得怒从心头起,拍拍陆晨曦,大声地说:“你扶着他!”把那中年人带离“战场”交给陆晨曦后,她两步跨出吵架的圈子,指着几个男人大吼道:“吵他妈什么吵!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进了医院还吵架!想活命就好好坐下,不想活就都他妈给我出去!” 所有人瞬间安静,都看着这个二十上下,身材十分娇小的年轻护士。 陆晨曦见她瞬间定住场子,不由向她投去一个惊讶又赞赏的眼神。 杨羽喘着粗气道:“都坐下!”所有人齐齐地坐下了。 陈绍聪也伸了个头出来,比画了一个“赞”。 杨羽干净利落地安排了左边三个男人在外包扎伤口,右边那两人进处置室请陆晨曦好好看看。 她自己上手给胖子缠纱布,一边缠一边凶巴巴地道:“在外面打得头破血流,跑医院来没轮上看病,还想打?非打出人命才算完是吧?” 胖子被她训得不住点头,一副很乖的样子应承着:“说得对,说得对。” “等包完了,都在这儿坐好,观察一个小时再走。”杨羽吩咐道,那三个人齐刷刷同时答应:“哎……” 诊室里陆晨曦给那名快要休克的中年人听心肺,神色严肃。扶着他的小伙子在旁说道:“早上我哥他就不舒服,说头疼胸闷。后来那几个浑蛋又来店里闹,我哥背上被他们砸了一下,当时就坐地上,然后疼晕过去了。”陆晨曦听了这状况重新听了一遍心肺,随后将听诊器定在中年人左胸某处,蹙眉细听,眼里流露出紧张的神色。她看着病人用手紧紧按在胸口,立刻问:“胸部很疼吗?怎么个疼法?怎么疼起来的?” 病人低声地道:“胸疼,刀砍似的,背也疼,肚子也疼。” “什么时候疼起来的?平时血压高吗?” 病人摇头,低声道:“高……是高,早上跟他们戗戗的时候疼得最厉害,要死了一样。背上挨那下的时候最疼,疼得都不行了……后来倒是好多了,不太疼了。就是虚,没力气,头晕……” 陆晨曦看他全无血色的脸,摸了摸他的手指只觉异常冰凉,神色更紧张了。 这时杨羽走进来问:“外面的都包扎完了,你这儿怎么样?” “我怀疑是胸主动脉夹层瘤。”陆晨曦少见的神色凝重,杨羽一听她这诊断,也不由惊呼一声。 “推一个床边心脏彩超来!跟影像科打电话,彩超之后,立刻安排ct。”陆晨曦快速地道。 杨羽毫不迟疑,和一个护士转身就跑去推床边心脏彩超。 三个打架的人看着她们的状态,不由得站起身来迟疑地问:“不会吧?打出事儿来了?” 杨羽跑过他们身边时,扔下一句:“你们仨别走啊!还得观察呢!” “哎哟,看你们这样,我们哪敢走……”胖子顿足。 心脏彩超迅速推来,陆晨曦立刻开始调试,那胖子小心翼翼地探头来看,陆晨曦瞥见他一颗胖头探头探脑的,吼道:“别在这儿添乱!外面等着!” 原本凶神般的胖子没有发火,赔着笑小声解释:“我就是担心,想看看,不给您添乱,您忙,您忙。” 彩超屏幕的图像显现出来,陆晨曦紧紧盯着屏幕,聚焦在显示主动脉夹层的那部分,表情越来越凝重,沉声道:“很可能是主动脉夹层瘤。”抬头对杨羽道,“送病人去影像科。” 她亲自和杨羽推着轮床就往影像科跑,杨羽一边跑一边打电话:“影像科吗?我急诊,ct腾出来了吗?我们马上就到,不能等!” 那三个刚才凶巴巴的男人都紧贴着墙站着,像犯了错误罚站的小学生,一脸惊慌忐忑。 影像科ct室,八个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不同角度的扫描结果。 影像科医生紧紧盯着,目光轮番在几个屏幕上掠过,再带了紧张地确认,回头冲陆晨曦说话的声音都紧张得有点结巴:“双桶征……动脉夹层瘤?!” 陆晨曦没有回答,立刻拨打电话:“通知心内、心外、普外会诊……给傅院长打电话,请他下来!” 迅速地,会诊大夫都已到齐,傅博文也快步进来,而且,他身边带着庄恕。傅博文对有点意外的陆晨曦道:“我请庄教授来的,说病情吧。” 陆晨曦也无暇他顾,转头指着片墙上的片子道:“主动脉夹层瘤,直径在六到七厘米之间。”她具体指着一张片子上的几个点,“……这里已经近七厘米,随时有可能破裂,必须立刻手术。” 傅博文看着片子点头:“我同意,通知手术室,做准备。” “已经打电话了。”陆晨曦道。 傅博文冲普外和心外的两位主任叮嘱道:“心包填塞,腹段破裂出血累及肝肾是很有可能的。老周、老梁,手术进行到相应位置时,需要你们配合。” 两人点头表示明白。 傅博文转向心外的肖隽主任道:“准备自体血浆置换机,这种出血量很大的手术,要进行自体血液再利用。备血方面,让血库做好准备。” 肖隽点头。 傅博文看向一直静静看片子的庄恕:“这个手术,我建议由庄教授主刀。” 陆晨曦一愣,而庄恕平静地答应道:“好的。”却在大家往外走时叫住了陆晨曦,“陆大夫,请等一下。” 众人都停下了,陆晨曦扭头问:“还有什么事吗?” “这个手术,我请你做我的助手。”庄恕此言一出,另几位大夫都有些没想到,看看陆晨曦,又看看傅博文。 傅博文示意大夫们:“你们先去准备吧。” 陆晨曦见众人已去,向庄恕开口问道:“你之前说我是急诊的,不让我参加肺移植手术,现在又来找我做助手,你什么意思啊?” 庄恕平静地说:“我看过你的手术录像,也跟胸外的几位主治医生交流过,我认为,在此类手术所需的技能上,全仁合你是最出色的,有你做一助我更有把握。” “这台手术是属于心胸外科的,你这么做不需要请示杨主任吗?”陆晨曦问得尖锐。 傅博文也有些迟疑:“陆晨曦是急诊科大夫,确实不适合参与。” 庄恕却道:“按规定院长可以特批,特批陆晨曦参与这台多科联合手术。如果术中出现任何问题,由我承担责任。你敢不敢来?” 陆晨曦扬一扬眉:“傅老师,你签字,我就敢来。” 傅博文沉吟片刻,道:“我签。” “那开始准备吧。”庄恕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快步走过急诊大厅时,见钟西北正在给一位腹痛患者做触诊,耳边忽听到他叮嘱陈绍聪的话:“记住利多卡因要做皮试。” 陈绍聪爽快地回答:“知道了,这都常规了。” 庄恕忽然停下了脚步,跟着钟西北紧走两步叫道:“钟主任。” 钟西北冲他点点头:“庄教授。” “我刚才听见您提示,利多卡因使用前要做皮试,这是咱们院的常规吗?”庄恕问。 “是啊,从傅院长接任起,就定成常规了。” “没想到仁合对利多卡因的使用把关这么严,我看国内的医院一般是不做皮试的,怎么,出过问题吗?”庄恕一笑,似无意地问。 钟西北看了看他,没有回这个话,反问道:“庄教授在做这方面研究吗?” “嗯,在我们医学中心,早年有患者因为利多卡因过敏致死。这个药发生过敏的极少,一直没列入必须做皮试的药物,我和不少同行探讨过它的使用。”庄恕不动声色地解释。 钟西北哦了一声仍未多说。 “如果仁合以前有同事,发表过这个专题的论文或者是研究资料,我也想看一看。”庄恕道。 “论文是有几篇的,不过都是早年间的了,存在资料室里。如果是研究的话,看不看意义不大。”钟西北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但庄恕坚持问道:“这算是我的个人兴趣吧,钟主任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钟西北只得道:“庄教授如果实在想看,我可以让资料室的同事找一找。” “那谢谢钟主任,我还有手术,先走了。”庄恕转身离开。身后钟西北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庄恕准备完毕,病人也已推入手术室,庄恕走进刷手间与陆晨曦面对面刷手。 两人都沉默着,但庄恕神色平和,陆晨曦却始终眉心微蹙。 “想什么呢?”庄恕开口问。 “你说什么?”陆晨曦一愣。 “你现在已经不用手术前再背书了吧,紧张什么?” “我脑子里在过以往的术中意外,有成功挽回的,也有……”陆晨曦苦笑了一下,接着道,“但这个主动脉夹层瘤,直径七厘米,血管严重畸形硬化,以前真没做过情况这么差的。” 庄恕笑道:“所以这时已经不用再想了,这台手术我信任你的技术,你会是我最好的助手。请你也信任我,可以全程做出正确判断。” 陆晨曦点点头承认:“傅院长请你来是有道理的,这个手术,心胸外科现在没人有绝对的把握。” 这个时候,手术室内,麻醉师已经完成麻醉,看着屏幕上平稳的曲线,冲站在手术床边准备的中年大夫示意:“好了。” 中年大夫把手从无菌兜里拿出来,与器械护士开始铺第二层手术铺巾。 突然,监视器上,血压曲线急掉,病人的心律突然加快。 具有丰富经验的麻醉师迅速调试,确认仪器无误,两秒钟的停顿之后,他迅速调药,快速果断地说:“可能夹层破裂了,向胸腹腔内出血!” 台上准备的大夫冲护士大声道:“快叫庄大夫!” 庄恕和陆晨曦正举着刷好的手往手术间走,远远看见朝他们飞跑的护士,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同时向手术间飞奔。 麻醉师还在继续加药,发现屏幕上的血压还在渐渐减低,此时庄恕已经赶到门口,一边进门一边大声安排:“输血!建立体外循环!开胸后启动自体血回收机!” 护士飞快挂上血袋,另一护士迅速调试自体血回收机。 庄恕和陆晨曦动作利落地抖开手术袍穿上、戴手套,庄恕同时吩咐准备的大夫:“开胸。” 那位大夫紧张地看着,庄恕有些迟疑:“破裂了?这……” 陆晨曦手术袍还没系好就一步跨上手术台,身后的护士追着跑过来为她系好,她已经向器械护士伸手,快速地说:“大号开胸器!”她毫不犹豫地用大号开胸器打开患者胸腔,手术室内响着电开胸器吱吱的声音。 陆晨曦没有抬头,一边操作一边说:“普外梁主任到了?需要取患者的左髂静脉备用。” 跟进来的梁主任示意:“没问题。” 麻醉师紧盯屏幕,随时调药,回头有些沉不住气地问:“怎么样?不能再加升压药了。” 梁主任走到手术台边,开始进行操作。 胸部手术野中,一片血泊,庄恕紧急建立体外循环,陆晨曦寻找出血点紧急止血。 庄恕沉声道:“我这边至少还要三分钟……麻醉师,血氧?” “九十二。” “腹主动脉段……在这里,血管钳!”陆晨曦找到了第一个出血点,伸手拿过护士递上的血管钳,咔咔两声,同时助手用吸引器吸走血液,手术野暂时清晰,露出心脏、肺脏的轮廓。 但很快更多血液继续漫出来。庄恕道:“出血量太大,血管破裂不止那一处。”陆晨曦抬头看他一眼。庄恕道:“我们分段止血。” 两人分别伸手,直、弯头止血钳分别递到他们手上,两人的止血钳快速地进行操作,随着咔咔的声响,出血有所缓解。 陆晨曦刚出一口气,突然又从另一个点汩汩地冒出鲜血。她伸手向护士要了血管钳,但是下的时候有点迟疑,她额头冒汗,眼前有些模糊,忍不住抬头看向庄恕,神色紧张地道:“夹层延伸到了腹主动脉下段,恐怕夹不住。” 庄恕沉声道:“下血管钳。先止部分。” 陆晨曦深吸气,下血管钳。墙上的钟嘀嗒嘀嗒,伴着止血钳操作时发出的咔咔声。 同台进行髂静脉切取的梁主任已经完成,抬起头来,将要移植到主动脉的那段血管放进弯盘,道:“髂静脉取好了。你们可以进行吻合,我继续处理这边。” “好,我现在要阻止更多血进入假腔……大号血管钳!”庄恕伸手接过一把血管钳,立刻钳下去,发出清晰的咔的一声。他对陆晨曦道:“不要急,我暂时阻断了回心血供。” 陆晨曦略舒了口气,继续操作。 片刻后,庄恕抬头看了一眼计时器,道:“体外循环已经建立了,髂静脉也已取好,二十分钟内,我们必须完成血管置换。” 监视器上,血压回升至高压九十、低压六十。 陆晨曦抬起头,夹出之前用于紧急填塞止血的纱布。 庄恕依旧在低头操作,额头微微有汗。他打完最后一个结后,助手伸过剪子,把线剪断,咔嗒一声。庄恕把手里的手术器械放下,一抬头,看到陆晨曦正看着他,其他助手也都暂时停止动作。 庄恕一笑:“哦?都在等我呢。见笑,我比陆大夫慢了不少,速度上输了。” 陆晨曦道:“少谦虚了,你那部分比我难多了。” 大家都轻声笑起来,手术室内气氛轻松不少。 庄恕呼口气,对陆晨曦道:“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晨曦,不错,我们不错。” 陆晨曦听见一贯称自己“陆大夫”的他突然改口,一怔,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眼中的稳定沉静让她方才紧张的心情变得踏实,而他的信任,那一句“我们”,更让她对这个统计上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手术,充满了信心。 “嗯,我们,不错。”她忍不住重复,“我们继续。” 手术做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手脑结合的高强度劳动,却丝毫没让陆晨曦感到疲惫,她反而十分亢奋,连淋着浴,都忍不住唱起了歌。当她抓着毛巾擦着才洗完的头发从换衣间出来,正看见庄恕在填写手术室使用记录,想了想,走过去打声招呼:“hi.” 庄恕抬了下眼,继续边填边说:“急诊科大夫,还在这儿呢?” 陆晨曦真正有点小失落:“我是该走了。” 庄恕一笑:“开玩笑的,今天做得不错。” 陆晨曦想了想,诚恳地说:“刚才找不到出血点的时候,有点慌,让你失望了。” “你戴着口罩,主刀大夫是看不出来的。你如果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庄恕道。 “你不用开解我,这种情况瞒不过你的。” “这个手术本身难度就很高,无论多么有经验的大夫,都可能会有情绪波动。” “你也有?”陆晨曦问。 庄恕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没让你看出来。” 陆晨曦领情地笑了笑:“我回去要从头到尾写个总结,有记不清或者理解不到的地方,肯定要骚扰你。” “一会儿下班我就搬过去了。有关这个手术的问题,你可以……”庄恕说到这里,陆晨曦忽然想起他关于不能在家里和他讨论工作问题的约定,不禁抬头盯着他。 庄恕却忍不住笑了:“欢迎提问。” 陆晨曦白他一眼:“这么快就破例了,当初定这规矩干什么呀?就为了气我?” 庄恕继续笑着说:“虽然约法三章,但这一台是例外,随时可以跟我探讨。” “好吧,作为回报,你房间的清洁工作可以交给陈绍聪,不准动厨房的条款也作废了。”陆晨曦立刻投桃报李。 庄恕略觉好笑地道:“好像带你上了台手术,我就从你的仇人名单里除去了?” “还没有完全除去,待考察。” “你可真够坦率的。”庄恕表示赞扬。 “谢谢夸奖!要去急诊值班了,夜里不忙的话,我就趁热打铁写总结,再来看看这个手术病人。”陆晨曦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庄恕讶然:“手术做了八小时,还要值班吗?” 陆晨曦手一挥,大咧咧地扔下一句:“舒展筋骨刚好干活!” 心胸外科,杨帆查完房,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副主任医师刘长河跟上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跟着杨帆,杨帆也没有问,直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刘长河才开口:“主任,傅院长把庄恕叫去做主动脉夹层瘤破裂的手术。这,啥时候他们惺惺相惜了?” “主动脉夹层瘤破裂的手术,叫庄恕,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刘长河打量着杨帆,“可是傅博文叫了庄恕,庄恕又让陆晨曦当助手,这……配合默契,这一派和谐啊!” 杨帆的眉梢一挑,冷笑:“动脉瘤破裂的手术,傅博文不叫庄恕,庄恕不找陆晨曦当助手,难道找你?” 刘长河连续被他噎了两句,有些莫名,然而杨帆一贯喜怒难测,城府甚深,他也不敢多说,干脆赔笑道:“嘿,我就是跟您报告一下科里情况。我就是……就挺惊讶的……而且,陆晨曦刚走几天啊,就又把她叫回来手术,就跟咱胸外非得有她,没她不行似的。这不更让她狂了?”他撇了下嘴,嘟囔,“是,我是不能做,但就非得做吗?做了没准还做不好,他庄恕、陆晨曦,就能保证救得回来主动脉瘤破裂……” “刘长河。”杨帆打断他,声音平静,不动声色,“跟你说什么底线,是没有用的。不过做人,还是要稍微有点分寸。太没分寸了,谁都不愿意和你站一起,太丢人掉价。” 刘长河脸色刷白,又转阴沉,然而终究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甩开刚才的尴尬,把一摞子材料文稿凑上去:“说正事!主任,对比几种化疗药,对于小细胞肺癌预后的结果,我初步做出来了。小唐他们先锋公司的,两年、五年的生存率,不比其他几种高。” 杨帆不置可否地说:“是吗?那就报上去吧。” 刘长河急切地道:“别啊,要是挑几个病人拿出去的话,生存率高的就有统计学意义了。” 杨帆点头:“嗯,也有道理,去掉极值是统计学上的合理方法。” 刘长河赶紧赞同地道:“对对,统计学叫去掉极值。” “当然,也不能你看哪个不顺眼就去哪个,具体的不要问我,不是有统计师吗?还是请教专业人士吧。” 刘长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感慨道:“陆晨曦不在咱胸外祸害了,这种不同药物的疗效比较,做统计的事倒是好办了……我可真怕傅院长又把她弄回来。” 杨帆看他一眼:“会吗?” 刘长河苦着脸:“我就怕啊!这个愣头青的祖宗……好容易走了,又回来做手术。所以我刚才跟您汇报呢。这,庄大夫让她做助手,跟您请示没啊?” “傅院长做的决定,庄大夫没必要请示我。” “这个庄大夫有点儿……”刘长河生怕杨帆这火燃不起来,还在嘀嘀咕咕。杨帆有些烦地斥道:“行了,你查房迟到,八卦倒真是积极。” 刘长河赔着笑:“昨晚不是赶这篇稿子吗,小唐老拿您压我呢,催得急……” 这时杨帆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了眼号码,朝刘长河摆手示意他走,看着他出去关上门后才对着电话,一脸笑容地说:“傅院长是肺移植领域的金字招牌,但是这两年做得少了,现在马上要申请肺移植中心项目,我们是想加强宣传。简导,手术中一定会遇到困难和挑战,这个你让傅院长详细讲讲,他是怎么解决这些突发情况的……我提醒你啊,傅院长可是很清高的,不爱宣传自己,你要是通过正常途径去联系,这事估计成不了,你明白了?……你可不能说是我跟你约的啊……好,就这样。”他挂了电话,敲了一下电脑的空格键,电脑里传出傅博文那台肺移植手术时录像的声音——“院长,您没事吧?”……“弯针,四号线。”…… 杨帆淡淡一笑,起身收拾东西走向停车场。 他远远地用遥控器打开自己的车,车灯一亮,就看到医药代表小唐从后面转出来。杨帆皱眉道:“你这还阴魂不散了?到停车场来堵我,你《无间道》看多了吧。” “我去院里闲话太多,这儿清静。”小唐赔着笑上了车,一上车就直接将个信封塞过去,道:“孩子过生日,叔叔要送点礼物也不知道买什么,您替我买了吧。” 杨帆也没推,直截了当地说:“那天跟你说了,吻合器想进常规,现在不可能。” “不提那茬,我是说,指导地方医院使用化疗药那事儿,今天的晨会您可是已经提了。”小唐笑眯眯的。 杨帆也是一笑:“你狗鼻子啊?” “可这具体哪种药最适合农村病人,最后能纳入医保,主任您的指导可至关重要啊。”小唐还是把话挑明了。 杨帆把车开出去,笑着说:“今天的事情就是个开头,只要这个病例成功了,就有推广的可能。典型树好了,往后的路也就铺开了,我这份大礼你可得接得住,受得起。” 小唐兴奋地连连道:“那就拜托杨主任了。” “不过我提醒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傅院长在位一天,他的意见我是不能不考虑的——就比如今天,庄恕带着陆晨曦上了手术,没有他的签字,怎么可能呢。”杨帆收了笑容,神色有些阴沉。 小唐听了这话也有点急了:“又让她上手术?这个老傅,自己手术都不行了,还惦记安插亲信!” 杨帆又别有意味地笑了:“傅院长手术行不行,轮不到你来说,他自己会说的。” “好好好,难得今天有空,我请您去喝杯好茶。”小唐知道杨帆就好这口,将杨帆带到一处他朋友新开的茶楼,虽然位于繁华地段,但环境幽雅,深谙闹中取静的意味,安静的茶室里除了古琴曲《春江花月夜》低回婉转,绝无其他声响。 杨帆把玩着手中的闻香杯,看了眼茶叶和各色器具。他是懂行的,知道都不是俗品。对面小唐拿起紫砂壶,为他斟上一杯,挑了个他能入耳的话题:“听说美国总部已经批准了子轩的实习申请,这种机会,可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才能得到的啊。” “还好,没给他爹丢人。”对儿子杨子轩,杨帆一向还算满意。 “一般人就算跟子轩一样优秀,也没有像您这么能干的爹啊。到美国上本科,顺利进大公司实习,可不是学习好就能做到的。”小唐这恭维话里信息量颇大,杨帆闻言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跟那边的hr说清楚,他如果不合标准,该怎么办怎么办;就像你们的吻合器,要是有半点质量问题,我们仁合心胸外科也绝不会用。” 小唐立马赔笑道:“那是那是,我们老板愿意花钱供子轩留学,从实习期就培养他,那是因为人才难得;杨主任愿意用我们公司的器材,不用其他公司的产品,那也是因为我们的产品无可挑剔。” 杨帆被他嬉皮笑脸地绕得有点烦,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小唐道:“我们的吻合器,您科里也用了一年了,统计结果也出来了,确实降低了并发症的发生,可以作为手术常规进货了吧?” 杨帆挑眉:“常规!你这可是狮子大开口了。一个吻合器八千到一万块,有的病人一下需要两个,又不能公费,怎么可能作为常规,让所有手术患者都用呢?” “一两万块,说少是不少,但是跟命比起来,这钱可真不多。用上它就能不得并发症……”小唐说到这儿,见杨帆冷冷看他一眼,立马修正措辞,“……是是是,准确地说,是减少并发症。” 杨帆哼一声:“减少也得看跟谁做手术比,陆晨曦这两年术后的并发症、瘘发生率是零。” “陆晨曦这朵奇葩不是已经给轰到急诊去了吗?您看,现在没有人抵制吻合器了吧?” “什么叫没有人?傅院长上个月开会还说了,临床医生应该提高操作水平和诊断水平,不能离开仪器都不会做医生了。”杨帆板着脸说。 小唐不甚在意地一笑:“傅院长,昨日辉煌了吧?” 杨帆脸色缓和,微微一笑,喝了口茶。 这个时候,院长办公室里,媒体对傅博文的采访,即将开始。 傅博文有些发怔地坐在沙发上。记者们扛着摄像机来到的时候,他正在打辞职报告,就被记者堵在了办公室。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然而这一次,当听到“我们不请自来,就是想抢这个新闻——您在移植手术上再一次创造了辉煌,尤其是这个病例,如此特殊”的时候,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慌乱,慌乱到他只能以面无表情来努力掩盖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慌到他甚至无法拉下脸,用一个“忙”字,拒绝这个采访。 他怕,怕得好像一个马上要被行刑的罪人。 他就那样怔怔地坐着,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客套了什么,应付了什么,不知不觉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摄像机支好,随机屏幕里显示着自己紧张端坐的画面,开机键按下,机器顶上红灯亮起。 逃不脱了。 审判开始了。 他想。 然而人总还是要尝试挣扎的。溺水的人,也会本能地仰起头去寻找空气。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病人,也是一个很正常的手术……没什么可说。” “这怎么是普通的病人呢?这是一个家庭悲欢离合的故事,这是……” “在临床上,不讲情感故事。” “院长,我们是报道移植课题多年的。又做了功课。从临床上,这也是个很不同一般的患者,肺静脉曾放置过支架,后粘连塌陷……”记者如数家珍地说着患者的情况。 做过功课,真的是做过功课……从前多少次的采访,从没有一个记者,能够这么详细地了解到手术内容、手术方式……傅博文心中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恐惧到感觉不到恐惧,木然地问:“谁跟你们介绍过了?” 记者却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继续提问:“傅院长,听说您快退休了,这也许是您职业生涯中最后一台肺移植手术,是收官之作。据我们所知,手术中发生了意外,您当时是怎么解决的?请您一定跟我们说一下当时的细节……” 傅博文抬起头,注视着镜头,坚定地道:“当天的手术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第八章 心胸外科护士台,楚珺拿着一个记满笔记的本子,对着找架子上的病历。 电话铃响,护士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问旁边正在核对医嘱的年长护士:“姐,刘大夫几点进的手术室……张大夫呢?” 年长护士头也没抬地回:“刚进去半小时,张大夫去妇产科会诊了。” 年轻护士点头,拿起听筒道:“值班刘大夫在手术室,张大夫在会诊。他回来我让他去急诊。” 护士挂上电话,楚珺把病历放回去,转头试探地问:“是什么事儿啊?” 年轻护士回答:“急诊收了一个气胸病人,找心胸外科会诊。” “能不能让我下去看看?”楚珺小心地问。 年轻护士犹豫了一下道:“嗯,也行,你去吧。” 楚珺信心满满地扭头走了。 年长护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年轻护士:“急诊今天谁值班?” “陈绍聪大夫。” 年长护士缓了口气道:“还好不是陆晨曦。” 年轻护士有点没听懂,倒是感慨道:“这楚大夫挺用功的,不是她的班,还在这儿看病历。” 年长护士撇撇嘴:“是挺用功,就是没脑子。出错最多的就是她,一份病历得返工好几回,净做无用功了。” “是吗?看着可不像,挺精神的啊。”年轻护士意外地说。 “之前陆大夫批评她,术前信息了解不充分,这下好了,从那以后逮什么看什么,还在新来的庄大夫跟前显摆。查房的时候当着病人背书,把病人的既往病史说了一个全套,把人家吓得差点不敢手术了。”年长护士在仁合医院待得久,最看不上的就是她觉得没本事的医生,尤其是年轻漂亮的。 “啊?真的?这也有点儿太没眼力了吧……”年轻护士咂舌。 “可不么,就她这资质,要不是杨主任跟她以前认识,能选到仁合来进修?呵……”年长护士不屑地说完,起身去忙活了,身后年轻护士一脸心领神会的八卦表情。 楚珺快步来到急诊,推门走进诊室,看到一个二十来岁,高瘦斯文的男孩坐在诊室的一边,呼吸十分费力,一个文静的女孩在旁陪着他,给他擦着汗。 另一边是值班的陈绍聪,他正在给一个躺在诊床上的中学生做腹部触诊,学生母亲在旁边,拿着校服外套,一脸焦虑地看着。 楚珺开口问:“陈大夫,您叫心胸外科会诊吗?” 陈绍聪抬起头见是她,愣了一下,迟疑道:“哦……你来了啊。”但还是照规矩指着靠墙坐的男孩道:“这个病人下午打篮球的时候感觉气促,平躺休息后没有明显改善。我刚才查了下,可能是气胸,你给看看吧。” 楚珺点头,走过去,开始问诊、检查。她本就年轻,又加上相貌清丽,态度亲切,做检查的男孩子虽然说话都费劲也努力积极地配合着。 陈绍聪给那个中学生做完检查开好单子,将那对母子送出急诊后,回头见楚珺刚刚完成检查,正把听诊器摘下来,就上前问道:“怎么样?” “是气胸,需要做闭式引流。”楚珺肯定地说。 陈绍聪略不放心地看着她问:“那……你做?” 楚珺也有点怵,犹豫道:“我……再给张大夫打个电话吧,看他回来没有。” 这时,陆晨曦的声音响起来:“准备东西,你做。”她人随声至,已经换了白大褂别了胸牌戴上听诊器,冲陈绍聪道:“得了,你回家吧。” 陈绍聪一见她,乐了:“哟,手术完了?你怎么做了八小时手术更精神了?” “我还真亢奋了,我的精彩手术排行榜里,今天这台,能进前十!尤其是……我都好几天没摸手术刀了。”陆晨曦一说手术就满眼放光。 陈绍聪忍不住瞥了旁边的楚珺一眼,没接这话,一笑:“淡定,回到地球吧,这里是急诊科,再见。”边说边往外走。 陈绍聪走出门,陆晨曦转向楚珺,楚珺张着手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陆晨曦皱眉道:“闭式引流这种基本操作,每个住院医生都应该做好。你是外院进修的,但也工作过三年了,在你们本院从来没做过?” 楚珺战战兢兢地说:“做……做过。” “那还磨蹭什么。”陆晨曦干净利落地说完带着他们进了看片室。看着插在片墙上刚才那个男孩的胸片,陆晨曦道:“左肺有阴影。” “是肿瘤吗?陆老师,他三个月内两次自发气胸,会是肿瘤引起的吗?”一个跟着的实习医生问。 陆晨曦道:“肿瘤引起气胸的概率不大。但是他年纪轻,又没有任何气胸常见诱因,还是要进一步检查。” 楚珺忽然着急地说:“陆大夫,一定不会是恶性的吧?这个孩子很不容易的,他刚跟我说他家里条件不好,一直打好几份工,还不让家里和女朋友知道,这马上就要毕业,如果他……” 陆晨曦皱眉:“什么叫一定不会是恶性的?不会是恶性的我让继续检查干吗?卖药骗钱吗?我又不是杨帆……”说到这儿,她停都没停,转头对身边的实习医生撂下了一句:“你们什么都没听见啊。” 旁边的实习医生们捣蒜似的点头。 楚珺被她噎得有点尴尬,低声道:“我是说,他其实……” 这会儿护士杨羽接了个电话向门里喊:“陆大夫,急救中心电话,六岁孩子坠楼,多处骨折,休克征;还有个女的,同时坠楼和煤气中毒,救护车在路上……喂,你们多久到?” 陆晨曦立刻交代两个实习生:“准备轮床、移动监控仪器,给神经外科、骨科打电话,让影像、检验科准备。”她说着正要往外走,回头看见楚珺还傻站着看着自己,便没好气地道:“病人已经转胸外了,你作为胸外大夫已经接收。患者自发性气胸,呼吸困难,你应该立刻去做闭式引流缓解状况,然后做x光片检查排除肿瘤,明白了?快去吧。” “真让我做啊?”楚珺还是没把握。 陆晨曦站定,伸手揪了揪她身上的白大褂:“穿着这件衣服,你不是来听病人讲故事、当知心大姐的,干你该干的事儿吧。”撂下话,她快步出门,心里不由又把楚珺连带她背后的杨帆腹诽了一番。 杨帆和小唐喝完茶就径直回家,才按开电视,就听到门铃响起来。一连三遍,隔着门都显出来人十分焦躁急促,他愣了下,看看表,略一思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关掉电视,缓步走过去打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傅博文。 杨帆似有些意外,愣了愣,边把傅博文往屋里请边说着:“傅院长,这么晚了,有事吗?快进来坐。”说着把傅博文引到客厅沙发,面带微笑,“还没吃饭吧?您先喝点水,我马上炒两个菜,您在我这儿凑合着吃点吧。” 他说着移开沙发上的电脑,请傅博文坐,傅博文却站着不动,直视着他问:“今天的记者是你安排的?” 杨帆听到这话,一脸莫名其妙地问:“记者?今天院里有采访吗?” “电视台的记者,今天突然就来到办公室,一定要采访肺移植手术!”傅博文沉声道。 杨帆像是有点听明白了:“哦……肺移植,好事啊。” 傅博文紧紧盯着杨帆。 杨帆低头避开傅博文的目光,拿着茶杯,走到饮水机前,一边接水一边道:“电视台找到我,说要做有关这台肺移植手术的采访。我想这是好事啊,手术成功了,挽救了病人的生命,显示了咱们院心胸外科的技术水平,没有拒绝的理由嘛,所以我就让您的助理安排了采访。”他说着把茶杯递到傅博文手里,带着不解地问,“您好像……很生气?为什么?他们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了?” 杨帆带着探察的神色打量傅博文,而傅博文看着递到眼前的茶杯,想伸手去接,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傅博文似终于崩溃,难以克制情绪,抓过茶杯撴在茶几上,冲着杨帆满面愤怒地道:“杨帆!你究竟要干什么?” 杨帆神色十分平静。 “不是你特意安排,记者会把采访主题放在我个人身上吗?!他们很熟悉我前几次移植手术的处理方式,还问我这次有没有类似的细节!”傅博文逼近一步。 杨帆摇摇手安抚道:“院长您不要急嘛,在肺移植领域,您带领的仁合心胸外科一直是顶尖地位,您的成绩就是咱们胸外的成绩,重点采访您也没什么问题啊。” 傅博文怒道:“他们还提出要看这次的手术录像!” 杨帆坦然地说:“那就给他们呗……还是说,您不想给他们看?” 傅博文不知如何回答,愣怔半晌,满腔的怒火化作说不出口的悲哀和惭愧,颓然道:“我马上就要退休了,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我想让陆晨曦回到手术室,也是爱惜她人才难得。即使她回去了,也影响不了你在科里的实力,你何必要这样呢?你做一个尊重前辈的姿态,让我平稳工作到年龄退休,至少也算个团结和谐,这有什么不好呢?” 杨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无奈地道:“傅老师,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情绪不好,有点疑神疑鬼啊?您怎么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呢?” 傅博文摇摇头,站起来,哑声道:“你不用装傻了。这台手术的关键部分,是庄大夫做的,他一定已经对你说过了。但是当我突然面对记者,他们把从前那些确实属于我的成就,和这次手术放在一起,你想让我怎么说?难道是亲口承认自己力不从心了,拿不起手术刀了?承认我已经不配做这个院长,甚至不配做医生了吗?” 杨帆闻言却忽地站起来,吃惊地说:“难道那些谣言,都是真的?” 傅博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帆懊恼地道:“您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是有人议论您手术中身体有问题,但庄大夫自己又没有说,我当然不信了。” 傅博文意外地反问:“庄恕没说?” “是啊。您看,我说什么您也不信,但我还是得说,庄大夫并没有跟我提过这台手术。您也是要强,术前直说嘛,由庄大夫做就是了。虽然是患者指定您,大家也看着您,但身体不适大家都能理解。再不行,采访的时候,您还是可以跟记者实话实说嘛,这怎么是我逼您呢?”杨帆无辜地解释。 傅博文喃喃地似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实话实说……对啊,不怪别人,不怪你,不怪……从始至终,是我自己,我自己的错。”他低头拿起自己的包,朝门口走过去,口中低低地念叨着,“是我自己,都是我自己……”他站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看着杨帆,缓缓地道,“无论这个采访是不是你安排的,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了。我再后悔,也没有用了。我刚刚已经把辞职报告交上去,而且,从明天开始,就开始病休。你做了四年院长助理了,在我的申请正式批下来之前,应该会让你代理院长职务。” 杨帆听了这话,并不意外,却突然有些茫然,他忍不住叫了声:“傅院长……” “我这个院长做得确实不好。管理上没有创新,在中国医疗理应从粗放型管理走向细致化管理的大趋势下,因循守旧。员工福利没有上去,用老一套要求大家……这老一套……其实自己也并没有真正做到。我参观过第一医院,人家院长年轻,一样是顶尖专家,但是大胆又有管理才华,敢提出‘保障本部医疗质量,建设分部适应市场,光明正大提高收入’,而且,五年的时间就做到了。我之前以为是自己观念旧、胆子小,今天突然明白,心底无私,才能勇敢。我心底的那个私啊……那个贪啊,就让我束手束脚,畏畏缩缩,丢了最看重的东西。” 他说罢,刚要走,突然被杨帆拦住,道:“傅博文,‘名利’二字,谁能真正放下?你看重名,我看重利,但是我们不是最优秀的医疗专家吗?我们喜欢做临床,喜欢研究疾病,喜欢做最难的手术,这是假的吗?!你偏要用虚伪的洁癖要求自己,要求别人。你当年就因为我愿意去合作医院出有更多津贴的门诊,不安于清贫钻研嫌弃我,不让我进移植组……那时候我老婆她身体不好,我想多赚点钱让她吃得好点,能请得起保姆照顾她和孩子,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不能拿才华换优越些的生活?!你为什么这么害人害己?” 傅博文闭了闭眼,喃喃地道:“重名利……没有错。清白名声,重在‘清白’二字,我却舍了清白,重了名声,错。杨帆,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你我都对做医生本身,拿手术刀本身,真心喜欢……你要重利,也是没错,当年是我太过偏见。不了解你的情况,对不起。但是如今,重利重利,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尤其是在这个行业。咱们共事了二十年,你再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也就要走了。这句话,留给你。” 傅博文说完,拉开门走出去。 关门声传来,杨帆向前追了两步,又站住,发泄般地低吼道:“君子,君子?!一辈子活成这样,还要跟我说君子,可笑!简直可笑!” 急诊科,陆晨曦和急救人员推着躺着个孩子的轮床冲进急诊大厅,另一个躺着自杀女性的轮床跟在后面。 男急救员紧张地对陆晨曦交代病情:“男孩六岁,半小时前从三楼坠地,股骨、胫骨、腓骨、左侧肱骨、肩胛骨完全性骨折,五分钟之前失血休克。” 陆晨曦、急救人员和迎上来的杨羽一起小心而快速地将浑身鲜血,接着氧气和监护设备的孩子过床,杨羽紧接着去麻利地准备敷料、弯盘。 陆晨曦急速安排:“吸氧,开放静脉通路,给平衡溶液,上抗生素防止感染,照腹部平片检查腹部脏器有无出血,打电话催骨科下来。” 杨羽应声打着电话跑远。 陆晨曦一边检查孩子的瞳孔一边问:“孩子家长呢?怎么还没到?” 男急救员叹道:“没告诉你们吗,隔壁那个呀。” 陆晨曦一惊,拉开隔帘一看,有个医生正在给床上的女性做心肺复苏。而那位女子,随着医生的手法节律,身子抬起、落下,像一只没有生机的布偶。 抢救室外匆匆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几个医生交流询问病情的对话,普外、脑外、骨科的医生赶到了,门推开,他们纷纷围了过来。 陆晨曦快速和骨科主任交代了孩子情况之后,孩子和他妈妈被骨科和普通外科接管。她站在抢救室门口,看着受伤孩子的轮床远去,问走过来的杨羽:“孩子妈到底怎么样?” “又是吃药又是一氧化碳中毒……听赵大夫说,就算过得来,脑损伤也很难恢复了。”杨羽道。 陆晨曦心痛地问:“那孩子怎么能坠楼呢?” “听急救的说,是妈妈开煤气跟孩子一起自杀,后来迷迷糊糊的又抱着他跳了楼。” “这家人到底什么情况?破产了?男人出轨找小三了?还是家庭暴力?”陆晨曦一脸想不通。 杨羽摇头:“都不是。已经联系上孩子他爸了,两年前他们就协议离婚了。他人现在英国,电话里让全力抢救孩子和大人。他正在订机票,尽快赶过来。”杨羽说着把几份表格递给陆晨曦签字。 陆晨曦听得更不解了:“那自杀什么啊?还带着孩子!听起来我现在都比她有理由跳楼!哎,等等……这份调过来的既往病史上显示,她五年前做过纵膈肿瘤切除术。” 杨羽也凑过来看了看道:“啊?恶性的?肿瘤复发了?” 陆晨曦低头仔细翻看,边看边摇头道:“术中、术后病理都确定了是良性啊,但是她因为持续胸疼在几家医院检查,都没有异常……”她又往前再翻一遍,冲杨羽道,“这个病人的资料齐了之后,告诉我一声,我想再看看。” 就在这时,急救车的鸣笛又依稀响了起来,却像是隔着甚远的距离。陆晨曦侧耳听着,冲着杨羽道:“一包面,比耳力——这辆急救车是往咱这儿开还是往第一医院……我说是往咱们这儿。” 杨羽刚要仔细分辨,就听问诊台处值班护士喊:“陆大夫,急救电话,送来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在洗碗时突然晕倒……” 陆晨曦得意地一拍杨羽的肩膀:“怎么样,我现在听急救车鸣笛行进方向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准备接诊!” 这辆开往仁合医院的急救车从花园路口飞驰而过时,庄恕习惯性地按美国的规矩,把车停下来让救护车。 他瞧着救护车的方向,忍不住掏出手机,露出个促狭的笑,给陆晨曦发了个信息:“今晚陆大夫辛苦。要夜宵不?” 待救护车走远,他才发动车子,往陆晨曦家所在的小区继续开了过去。 今天,他带着他简单的行李,买了一个城里最有名的烘焙店的蛋糕作为入住礼物,将要搬入自己早已付了房费的出租房,成为房主陆晨曦真正的房客。他想到陆晨曦那一串霸王条约,忍不住乐地吐槽:“霸道房东啊!” 他把车开进小区,在停车场却发现对应的停车位已经被占了,他摇摇头,只能把车停在占位车前,在车玻璃上放了一张写有电话的卡片,然后拎行李上楼。 按响门铃,陈绍聪来开门,见是庄恕,立马麻利地帮他拉过一个箱子来往里走,一边笑嘻嘻地客套:“庄教授,您总算是来了。可把陆晨曦给盼死了,成天在我耳朵边念叨,庄教授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还不来……” 庄恕抬一抬眉毛:“哦?” 陈绍聪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点歧义,连忙打哈哈:“我是说……机缘巧合地能跟您同一屋檐下,院里不知有多少大夫都得羡慕我……我们呢。” 庄恕道:“都同一屋檐下了,就别‘教授’了。” 陈绍聪一点头道:“好,庄大神。”他说出来,把自己给笑抽了,边笑边道:“还是……庄大哥吧。”他正说着,发现庄恕站在客房门口,正在看着早上陆晨曦在冰箱上贴的条:“今天夜班不会回家。壁橱里有一套新的床上用品,算房租内免费赠送。” 陈绍聪打量着庄恕的神色,小心地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大神是陆晨曦的说法,当初听说您能来仁合心胸外科,她兴奋着呢。就是没想到……您来了,她走了。” 庄恕此时把那张纸摘下来,边折起来边推着箱子进屋,平淡地道:“大神什么的,太离谱了。我只是比她多了些经验,陆晨曦再有几年历练,绝不会比我差。” 陈绍聪却跟上前两步,看着庄恕问:“您说,她还能有历练的机会吗?” 庄恕扭头盯着他问:“你是说,这事儿归我管了?” 陈绍聪哈哈一笑,道:“早约法三章了嘛,回家不谈工作,不说了不说了。”上前手脚利索地帮着庄恕把床铺好,帮着给被子套被罩。 庄恕在卫生间里摆放洗漱用品,出来和陈绍聪一起收拾房间,慢慢地说:“陆晨曦作为一个大夫,技术上不能说是完美,但也算是个天才了。但是她的性格问题太大,在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也就罢了,她要是在美国,可能会被告得倾家荡产。” 陈绍聪咋舌:“还好她不在美国。” “好?她现在这样算是好吗?” 陈绍聪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啊,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至少没这么夸张。” “怎么,受刺激了?”庄恕问。 陈绍聪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这事啊……还得怪仁合,至少得怪傅院长。陆晨曦这个臭脾气啊,要强死硬,除了服气有本事的、技术比她强的,跟谁都像是个小炮仗,一点就着,这都是傅院长宠的。” 庄恕不置可否:“傅院长这么爱才啊。” 陈绍聪叹息:“傅院长爱才是真的,但对晨曦特别照顾,还有个缘故。她妈生她那天赶上车祸,娘俩是咱医院抢救过来的,但她爸死了,听说啊,还是个医疗事故。” 庄恕一愣,突兀地问道:“陆晨曦是哪年的?” 陈绍聪不明所以:“一九八四年啊,六月份的,当年傅院长、钟主任都知道这事儿,那么巧她又考来仁合,所以院里老一辈的教授啊都对她格外好。”他说完后发现庄恕有点愣神,轻声叫道,“庄教授?庄大哥?” 庄恕回过神来,低声道:“……哦,还有这样的事,真没想到。”然后也不管还没有收拾好的房间,起身抓起车钥匙,“我出去一下。” “庄大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陈绍聪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恍了神。 “我去趟医院,看看今天手术的病人,有点不放心。你放这儿吧,我回来再弄。”庄恕明显是应付地说,然后急匆匆地离开,留下陈绍聪纳闷地拽着被子。 庄恕快步到了停车场,然后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他没有在意方向,但车速很快。沿路的路灯和交错车辆的车灯,在他瘦削英俊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而他眼中,渐渐压抑不住地闪现泪光。 回忆一幕一幕清晰闪现,他记得,他都记得。当初,那个死于青霉素过敏的病人陆中和,他的妻子,在仁合医院生了个女儿,正是在那一年,他死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年……也就是陆晨曦出生那一年。 他记得那天在医院门口,那个一脸哀伤地往外走的年轻妈妈。她抱着初生的婴儿,却失去了丈夫。 那天有人在低声议论:“可怜啊这母女。这孩子,生日就是她爸的祭日啊。” 而他的母亲满面泪痕地想冲开阻拦她的人向陆妻申诉——“放开我!我要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陆中和不是我害死的……我打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我没打错,我没错,我得告诉她我没害死人……” 他一边哭着抓住妈妈的衣服,一边看着那个怀抱孩子,悲伤的女人。 那个女人憔悴而美丽,她没有怒骂,只是抱紧她的孩子,一言不发伤心地看了他们母子一眼,转身走开。 后来……后来! 那一天同学们议论,说他妈妈仗着王主任庇护,玩忽职守却年年评为优秀护士长,结果,捅出大娄子,害死了人,这倒好了,自己被开除出临床,王主任也彻底离开了仁合。 他热血上头,愤怒地冲上去,跟人打架,错过了接妹妹的时间。 他的妹妹,就在那一天走失了,而妈妈,在找了半年完全无果之后,彻底崩溃。她再也无法为了保住一个可以给自己和孩子提供一份工资、一间宿舍的资料室工作,她四处申诉。 女儿是因为这冤案走失的。 如果这冤案得以平反,或许,女儿就可以回来了吧? 事已盖棺定论,申冤当然未果,没有人相信她,她不停地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向每个人讲述——她给病人注射的不是青霉素,而是利多卡因……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和支持……只怪那时候的他还太小,还没有足够能力帮着母亲把支离破碎的生活支撑起来。最终有一天,他背着书包跑向仁合医院的职工宿舍楼,看着楼前有人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布的人,是他的妈妈。 他记得有人赶紧冲上前抱着他就往外跑,对他说,孩子,别看,别看。 他用力地挣扎,向着妈妈的方向挣扎,但内心一片清醒的冰凉,他们就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如果他妈妈在这里已经被蒙上白布,而没有送往急诊,那么,她是真的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 …… 庄恕脸上有泪水滑落。 而当初那个幼小的女婴,竟然是陆晨曦。 一个和他一样,在那个悲剧中,失去了亲人的孩子。 庄恕的车,不知不觉绕了一圈还是开到了仁合医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下车走向了急诊科,他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远远地看过去。可以看到陆晨曦正在询问一个打点滴的病人,然后看着她站在一个头部包扎好的病人身边听他的脉搏,看着她签医嘱、看病历、参与缝合伤口……她动作利落,判断精准,一双眼睛分外明亮。家境优渥加上仁合医院领导、老师们的偏爱,不仅让她的医学天才闪闪发光,也养成了这般率真性情。 庄恕远远看着她,灰白的往事与鲜亮的如今交错浮现,让他心情复杂,一时竟分不清是欣慰是难过,还是莫可名状的与宿命有关的怅然遗憾。 他不知道自己默默站了多久,直到急诊楼道已然安静下来,陆晨曦看来是忙完了,她边朝办公室走边拨手机,突然,庄恕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陆晨曦循声回头,庄恕迎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今天手术的病人有问题吗?”陆晨曦讶然问。 庄恕没想到她问这个,顿了一下道:“哦,我给icu打过电话了,一切稳定。” 陆晨曦如释重负,转而疑惑:“那你来……找我?” “看完病人,顺道过来的,感谢一下你赠送的枕头和凉被。”庄恕一笑。 陆晨曦也笑了:“这个呀?你一下交了一年的房租,房东送个赠品也应该的。” “你今天值班是大夜还是小夜?”庄恕问。 “小夜班,都交接完了,已经准备下班了。”陆晨曦轻松地说。 “那……回家吧?”庄恕道。 陆晨曦听了这句“回家”,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都有片刻异样。 陆晨曦含糊地应了声:“……好啊,等我换下衣服。”她扭头往回走,边走边微微一笑,而庄恕轻轻松了口气。 庄恕跟陆晨曦肩并肩走向停车场,陆晨曦有些惊讶:“你还真是高效楷模啊,回来当天就来报到、手术,这才几天,车都买了?” “租的,现在网上预约租车很方便。租你房子,也是在网上提前看好的。”庄恕道。 陆晨曦吐吐舌头道:“我最烦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了,每回都得拖到最后一刻。” “鸡零狗碎的事,还是要先打点好,才能安心做正事。” 陆晨曦笑了:“这就是成熟理性负责任,跟无脑冲动凭感觉的区别吧。” 庄恕一笑:“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挺准确的。”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进了停车场,庄恕掏出遥控器摁下,陆晨曦看着远处闪了灯的suv(运动型多用途汽车),忽然想起什么来,赶紧没话找话地凑了句:“这么低调?” 庄恕不在意地道:“只是代步嘛。” 陆晨曦伸手拉住他,有点心虚地说:“那干脆更低调点,别代了吧,总共……” 庄恕回头看看她,她不得不小声说完:“……才五公里。” “五千米,我当年跑也得跑二十多分钟呢。”庄恕说完还要继续往他的车走,又被陆晨曦拽住,硬着头皮一通劝:“人到中年了,尤其是脑力劳动者,特别要加强锻炼,一个不小心,血脂、血糖、血压嗖的一声就上去了。” 庄恕略觉好笑地说:“你看我长得像‘三高’的样子吗?” 陆晨曦从这话中逮住了理由,赶紧道:“那你给人看病,是看人长得像不像有病吗?难道长得不像,就高枕无忧了?” “我回来之前刚体检过,什么都不高,可以继续以往的生活方式。”庄恕十分淡定。 陆晨曦终于急了:“有病治病,无病预防嘛,关键是……”迎着庄恕平静的目光,陆晨曦只能豁出去老实交代,“哎呀,我只有一个车位,跟你签约之后我去挪我的车,才发现上次忘了关灯,打不着了。” 庄恕笑了起来:“你这会儿才想起来?” 陆晨曦讪讪地赔笑:“这段时间破事儿太多了,我彻底给忘了,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退你点房租吧?” 庄恕被她逗乐了,笑道:“没事,那就响应号召,走路锻炼吧。” 其实,和陆晨曦一起走回家,也并不是件让人烦恼的事情。 陆晨曦边走边不住道歉:“真对不起,都怪我拖延症没挪车……” “你都说过十多次对不起了,态度够诚恳了,放心吧,我不要求你退房租。” 陆晨曦还是耿耿于怀:“不行,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我请你吃饭吧,正餐,不吃面。” 庄恕笑了:“你是对谁都这样,还是单单不想欠我的人情?” “主要是小时候欠过太多人情,长大以后能自己办的事,尽量不麻烦别人。” “哦?怎么讲?”听陆晨曦提到她的小时候,庄恕眼神复杂。 陆晨曦道:“我爸去世得早,我妈又一直忙工作,所以整个童年都是在邻居的照顾下长大的,每顿晚饭、每次家长会几乎都要麻烦别人,大家又觉得我没爹挺可怜的,所以都愿意帮我们家。” “所以就把你宠得无法无天?” “怎么说话呢?我这叫无法无天吗?我这叫疾恶如仇。” 庄恕笑笑:“好吧。” 陆晨曦理直气壮地说:“我妈是怕我心理失衡长歪了,从小就给我灌输人心单纯、世间美好这些大道理。听多了这些,看到不顺意的人和事,当然就受不了了。” 庄恕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所以,你的理想主义来自于你妈妈的教育。” 陆晨曦点点头:“是啊,我妈这人还是挺坚强的,独自带着我生活,也没有去追究我父亲去世那件事,后来还跟我说那是无心之过。” 庄恕心中微微一动,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地问:“无心之过是什么意思?” “哦,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爸他当年其实是……”陆晨曦正欲说起当年旧事,忽听到庄恕手机响了,听他接电话,开口的称呼是“杨主任”,陆晨曦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闷不作声地退开,跟庄恕保持了距离,自己低头摆弄手机。 庄恕有些意外这时候接到电话,幸而不是医院有突发状况,杨帆跟他说的是那个大咯血病人手术后的化疗问题,据说病人本人希望化疗回去做,离家近,报销比例大。他儿子呢不太想回去,顾虑比较多,觉得手术做得好,就迷信仁合医院,迷信庄教授。问他能不能亲自跟病人和家属把他们开会讨论的化疗两全方案给讲一讲。 庄恕专心地一边听电话一边往前走着说道:“哦,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来跟他说吧。” 他挂了电话,立刻找出病人儿子张磊的号码,拨通了道:“喂,你好,我是庄大夫啊……不谢不谢。是这样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父亲的后续治疗方案……哦,那你休息吧,明天上班我们可以面谈……好、好,没关系……” 陆晨曦慢慢地落在后面,摆弄着手机,对着庄恕的背影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挑了一张自己满意的,打开编辑功能正在调颜色。一抬头,见庄恕正站在面前看着自己,忙把手机往怀里一收嗔怪地说:“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拍得怎么样,我看看?”庄恕微笑道。 陆晨曦利索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庄恕笑着解释道:“刚才杨主任电话是为了那个大咯血病人的,就是你接诊的那个,现在他恢复得很好,化疗的事……” 陆晨曦闷闷地打断他:“您都亲自手术了,我没必要再关心。再说那个患者,对我也不信任。” 庄恕刚要说话,陆晨曦做手势阻止他,继续说道:“当初是我没有了解清楚新保险政策,是我的错,您在会上已经教训过了。自那之后我又把政策都学习了一遍。放心吧,我有记性。” “就像你记住你的车灯一样吗?”庄恕调侃道,陆晨曦扭过头不理他,他却继续耐心地解释道,“他的化疗和后续治疗,如果在我们院做,是没法报销的。” “救急救不了穷,不可能什么病都到大城市三甲来。只不过,肿瘤化疗,县一级医院做,水平还是有差距。”陆晨曦也承认。 “所以今天杨主任建议,我们来制定化疗方式,远程监控患者指标,指导县医院来做调整。如果这次顺利的话,以后可以照这个模式开展下去,怎么样,这样解决不错吧?”庄恕说完,陆晨曦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为了病人的利益和下级医院的医疗水平,杨帆主动揽责任上身?” “有什么问题吗?” 陆晨曦不屑地一笑:“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做给你看,拉拢你。” 庄恕笑出来:“你太瞧得起我了吧?” 陆晨曦摇摇头:“就算不是为你,那也有别的原因,反正我不信他无利可图。” “只要结果是好的,‘有利可图’,又有什么问题呢?”庄恕坦然道。 陆晨曦被他噎住,只能憋出一句:“好,没问题。”她气鼓鼓地往前走,还是觉得不甘心,走出几步,回转身问道,“庄教授我问你,治病这件事,能作为一种投资,以商业方式运作吗?” 庄恕想了想,斟酌沉吟道:“把医疗事业以商业模式运作,规范细化管理,是国外的经验,已经比较成熟了。” 陆晨曦有些恼火:“那杨主任他‘规范化’管理了吗?” “至少在这几天里,我没看到有什么不规范啊。”庄恕摊手。 陆晨曦嗤笑:“这几天里……”她意识到什么,恼怒地说,“对,你没看见杨主任不规范,你看见不规范的,都是我!”她干脆大步往前走,不再理庄恕。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找到庄恕的照片果断删除。 走到家的时候,她开了锁推门就进,随手把门一甩,庄恕一把撑住,才没被挡在外面。 陆晨曦开门见陈绍聪穿着裤衩背心,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抱着一袋坚果正在看电视,立刻开口就训:“你长点记性行不行?搬家之前不都跟你说了吗?不能在沙发上吃零食!掉的满地是渣,招来蚂蚁我怎么收拾!把你的臭脚从茶几上拿下来!恶心不恶心!也不看看几点了?看电视开这么大声,有点公德心没有?明天不上早班了不起啊!” 陆晨曦边训边进自己房间,把门摔上。沙发上的陈绍聪无辜地把坚果咽下去,看着庄恕指指手上的坚果道:“……这是……她买的。” 庄恕坦白:“不能怪你,怪我。” 陆晨曦猛然哐的一声拉门出来,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我的要求不许讨论!不许商量!谁有异议,立刻请走!房钱不退!”说完转身又摔门进屋。 陈绍聪哭丧着脸看着庄恕:“哥,你这是把她怎么了?” “睡觉吧。”庄恕只道。 陈绍聪一骨碌起身洗漱躲进卧室,据他的经验,陆晨曦发飙的狂风暴雨,还是先避其锋芒比较好。 第二天一早,当陈绍聪破天荒地听到厨房有人在忙时,很是思索了几分钟。他好奇地推门走出来到厨房门口露头一看,见陆晨曦正在灶台前煎鸡蛋,香得立刻唤醒了味觉。吐司炉里还正在烤着面包,烤好的面包片整齐地放在盘子里。 陈绍聪奇道:“这才几个小时,你变得也太快了……这是要地震啊?飞禽走兽都不正常了。” 陆晨曦不理他。 陈绍聪不死心地凑上去:“爱心早餐是给我做的吗?” 陆晨曦头也没回地道:“冰箱里有前天的剩饭。” “得,我就不该问。”陈绍聪很是懊悔。 陆晨曦一笑:“开玩笑的,都有。昨天把气撒你身上了,不好意思啊。” 陈绍聪知道她的脾气,从来也不跟她计较,倒是琢磨上了:“你们俩见了面就掐,过了夜就好,我怎么觉得这人物关系有点怪异。” 陆晨曦也很疑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我就来气,可是冷静一想又觉得不该跟他一般见识。” 这时庄恕默默出现在陈绍聪身旁,陈绍聪发现他刚要打招呼,庄恕示意他别出声。陈绍聪无声地嘿嘿一乐,识趣地让开,庄恕照他的样子扶在门框上,看着陆晨曦忙碌的背影。 陆晨曦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里,又磕开一个鸡蛋下锅,继续说道:“昨天下班的时候碰见他了。他非要开车送我回家,我说不用,我走着,他就一路跟着我走。本来聊得还行,后来他接了杨帆一个电话,气氛就变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杨帆多么圣人,多么为病人着想,去他大爷的,我们俩一句顶一句就戗起来了……” 听到这里,庄恕平静地插话:“我可没跟你吵。” 陆晨曦猛地回头,尴尬地大喊:“陈绍聪!你大爷的!” 陈绍聪的声音远远传来:“厕所呢!” 这时吐司炉叮的一声把烤好的面包弹了上来,庄恕走进厨房,拿盘子帮她捡出面包。 陆晨曦恼羞成怒地瞪着他:“你这人怎么……” 庄恕坦然:“我走路没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晨曦咬着嘴唇低头嗫嚅道:“昨天……对不起啊,是我不冷静。” “从昨天到现在,你已经因为三件事跟我说对不起了。”庄恕说着话,端起做好的早餐往饭厅边走边问,“昨晚的手术记录写完了吗?” 陆晨曦赶紧端着剩下的部分追过去:“写完了写完了。” 吃着丰盛的早餐让人特别有幸福感,庄恕赞扬道:“味道不错。” “也就只会这个。”陆晨曦老实承认。 吃了饭,陆晨曦匆忙赶去上班,一到急诊科,杨羽就抱着两个牛皮纸袋走来,递给她:“原来昨天那个自杀的女病人,她在好几个地方就诊过。” 陆晨曦一边拿过来翻开一边惊讶地道:“这么快!医务科换新人了?以前三天能找齐就不错了!” 杨羽翻个白眼:“医务科?我就没找他们。你昨天说想看,我也想知道这人为什么带着孩子自杀,就连夜找到病人信息,再让熟人调病案,催了一宿呢。” 陆晨曦立刻由衷地赞道:“你真是中国好搭档,哪天我要是调出急诊科了,准得把你拐走。”她正说着,突然停下来,目光停留在一处门诊病历,接着迅速往后翻,再在另一份门诊病历处停下来,仔细看,自语道:“她还真的是术后胸痛……” 杨羽没听清,问道:“什么?” 陆晨曦抬起头,看眼表道:“走,先交接班,这病人资料回头我要细看。她前夫什么时候到?” “说是机票很难订,现在还没给准确时间。”杨羽和陆晨曦一起往护士台走,刚走到就见有个人端着个大笸箩,里面装满了包子油条,手里还有两大兜子用便携杯装的豆浆、豆腐脑,往护士台这边来,他一看见陆晨曦和杨羽,就热情地大声吆喝:“陆大夫、杨护士!早早早,吃了吗?” 陆晨曦和杨羽看着他有点想不起这人是谁,他立即自我介绍:“我!赵立武啊!赵立峰他弟弟!” 陆晨曦对这俩名字也很茫然。 “就昨儿打架,先在急诊救了,后来又上楼做手术,彻底救过来那个,忘了?”赵立武这么一说,陆晨曦才想起来,原来是昨天那个做主动脉夹层瘤手术患者的弟弟。 “我来谢谢您二位,你们都是我哥的救命恩人!”赵立武傻傻地笑。 杨羽挑眉问:“你这么快就从公安局放出来了?” 赵立武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没处理完呢,不过闹事的是对方,也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不是主要责任。” “哦,你哥已经转到胸外了,方志伟大夫管床,庄恕教授负责。你有问题可以去找他们。”陆晨曦道。 赵立武连连摇头:“我来不是瞧病,是来给您和杨护士谢恩的。红包您和庄大夫都没收,我来送点吃的总行吧?早餐,早餐。” 陆晨曦还没说话,旁边杨羽已经开口了:“真是中国好家属。”说罢从大笸箩里抓了根油条出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对赵立武道:“谢了啊!我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呢。” 陆晨曦看得有些诧异,赵立武却立刻眉开眼笑,连连招呼陆晨曦:“就是,该吃就吃,陆大夫,您也吃点!” 陆晨曦此时也不好推辞,抓了个包子道:“我们俩也吃不了啊,给大家吃吧。” 赵立武应声走开。 陆晨曦冲杨羽低声道:“你可真敢,就不怕医管科抓你小辫子?再说,他哥是超危重病人,万一……” 杨羽才不怕:“辫子啊,真有人想抓,尼姑都能薅出三根头发来,还防得了啊?红包不收,这一大笸箩早点,咱们不吃他又不能退回去,咱拒收,那不是为病人着想,那是假模假式,虚伪,精神洁癖,还浪费粮食。” 陆晨曦琢磨着,颇有同感地点头,听她说到最后,自语道:“你说,庄教授吃没吃他的早点?我猜没有,那你说他是虚伪,还是精神洁癖呢?” “我又不认识他,我管他呢?”杨羽忽然省过味来,盯着陆晨曦问,“他追你了?” 陆晨曦有点被说中了心思似的立马否认:“没,没有啊,我……就是说说……” “那就是你暗恋他?”杨羽逼供。 陆晨曦强撑着道:“你见姐们儿什么时候玩过暗恋,姐们儿从来都是生扑。” 正说着,陆晨曦电话响,她拿起来一看,正是庄恕的来电,杨羽一边嚼着油条一边指着电话乐道:“来来来!扑!扑!” 陆晨曦赶紧推开杨羽,拿着电话往旁边躲,接电话的声音低得有点不自然:“喂,什么事儿啊?” 庄恕听她声音不对劲,略感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陆晨曦有点结巴地道:“没……没事儿……你快说,什么事?” “昨天手术的主动脉夹层瘤病人赵立峰,明天全科会诊要讨论,你能不能来胸外主讲?”庄恕问。 陆晨曦一怔:“我主讲?” “你是第一接诊,又全程参与手术,记录也是你写的,我刚才看完了,没什么问题,只添了两个图上去。”庄恕自然地道。 陆晨曦兴奋起来:“真让我在胸外全科会诊上讲啊?” 庄恕笑了:“如果患者恢复得好,这个病例可以往上申报,即使在心胸外科年会上讲,也都是有可能的。” 陆晨曦忽然有点扭捏了:“我一个急诊大夫,去你们胸外……” 庄恕好笑地打断道:“少废话,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陆晨曦立刻老实了,爽快地道:“行!谢谢你啊。”她喜滋滋地刚挂了电话,就听见护士台的护士喊:“陆大夫,急救中心电话。” 陆晨曦立即收拾起心情,疾步过去接过电话道:“仁合医院急诊,病人什么情况?” “老年女性,十年高血压,冠心病史,三年前做冠脉支架。一小时前胸痛,血压七十、三十,脉浅快,服硝酸甘油含片未起效,打急救电话时呼吸心跳骤停……”对方的叙述条理清晰用词专业,陆晨曦愣了一下,觉得声音十分熟悉,然而此时无暇多想,听着对方的描述,一边记,一边开始考虑可能的病因以及应对的急救措施。 交流完毕,救护车的鸣笛已经入耳,她问身边的护士:“抢一是不是空着?”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飞快地交代说:“准备吸氧,尿激酶和肝素;心电监护,立刻推一台心脏彩超到床边。”她说罢就快步迎了出去,走到门口,救护车正好在门前停稳,后门打开,急救人员跳下车接担架,说着:“病人已经恢复心跳了。” 陆晨曦等人立刻给患者过床,上氧气面罩,接监护仪器。 陆晨曦问:“心脏复跳多久了?” “六分钟。”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有了方才杂音喧嚣的干扰,这声音比电话里更清晰,陆晨曦心里仿佛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了那张六年未见的脸。 薛峦,她曾经的恋人。 然而她和他,在此刻,都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或者做任何感慨,她无暇好奇他和病人的关系,他无法追问她怎么成了急诊接诊医生。 她立刻开始检查患者,而他继续低声交代患者的病史、病发前的状况。 而患者的女儿一直哭叫着:“妈!妈!你醒醒啊!” 陆晨曦飞快地做了基本检查,护士也已经推着仪器赶出来,陆晨曦和薛峦对望一眼,没有多话,两人一起麻利地接好了仪器,读数、记录的同时,推着轮床往抢救室跑去。 抢救室内,陆晨曦和薛峦一起给患者过床后,急救人员把刚出来的心电图递给陆晨曦。 陆晨曦边看边安排护士道:“st段明显太高,急测心肌酶、肌钙蛋白。”她抬头冲薛峦问,“家属,病人有无出血性脑病?” 稍远处,女孩还紧紧地抓着薛峦的胳膊,薛峦听到陆晨曦的问话赶紧上前答道:“患者有二十年冠心病史,三个月内两次发生心绞痛,无肝素使用禁忌证。” 陆晨曦点点头果断冲护士道:“氯吡格雷三百克口服,肝素皮下注射。” 当抢救室的门再度打开,陆晨曦从抢救室出来,薛峦和病人的女儿立刻迎上来。 陆晨曦道:“病人暂时稳定,血压心律恢复,心内科正在检查呢。赵老师亲自来了,你放心吧。你们……”她说着停了停,看了看两人,继续说道,“你们母亲的情况和治疗方式,等检查结果都出齐了,赵老师会跟你们谈的。” 病人女儿点头:“谢谢大夫。” 然后,又习惯似的挽住薛峦的胳膊。 薛峦在旁边解释道:“晨曦,患者是我中学班主任朱老师,这是她女儿霈霈。她不是……” 那名叫霈霈的女孩子闻言却开口道:“哦,您就是晨曦姐啊?我听峦哥提起过您。 陆晨曦瞥了薛峦一眼,没有答话。 女孩继续说:“您……您不是心胸外科大夫吗?从前和峦哥是同学。” 陆晨曦皱眉:“你妈还没完全脱离危险,还在里面抢救呢,你还顾得上我是哪科的?” 女孩一下尴尬了:“晨曦姐……” 陆晨曦敲敲胸牌:“仁合急诊主治医师陆晨曦,叫陆大夫、陆师傅也行,我不习惯没血缘关系的人叫我姐。” 霈霈一下子被她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几人正尴尬着,一个年轻护士扬着一份病历在楼道一头喊:“陆姐,您来看一下这个病人。” 陆晨曦板着脸应了一声:“来了!”她说着走开两步,伸出一只手指朝薛峦勾了一下。 薛峦走到她跟前,陆晨曦语气软了下来:“待会儿你跟赵老师交流,别让她去,傻不拉叽的。我还有别的病人,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就找……”她想想,又把“找我”两个字咽回去,改口道,“有什么需要,你该找谁找谁,你走的这些年,大家也没忘了你。” 陆晨曦说完扭头走了,薛峦看着她的背影吐了口气。 第九章 陆晨曦在急诊忙到了快中午才抽出空来喝了口水,杨羽从身后一把抄住陆晨曦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拉到一个僻静处,将她按在椅子上。 陆晨曦莫名其妙:“你要干吗?” 杨羽郑重地道:“钟主任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陆晨曦不解:“重要任务?” 杨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和糖果:“把这些吃掉。” 陆晨曦有点蒙:“这……糖?” “德芙是护士长捐赠,北海道奶糖是我贡献的,红糖火烧是钟主任带的小点心,总之大家把最甜的都拿来了。”杨羽道。 陆晨曦更奇怪了:“干吗?我又不低血糖!” 杨羽笑眯眯地道:“大家觉得,你需要一些甜,中和酸。” 陆晨曦差点跳起来:“中和酸?!嘿,我着急忙慌地接病人抢救,你们背后八卦我?!” “关心你才八卦你!护士长很生气,说薛峦不是东西,居然敢把新丈母娘往仁合送?”杨羽很不忿。 陆晨曦跌足:“哎哎哎,你们要干吗呀?” 杨羽被她问得停了一下:“……干不了什么呀,病咱得好好治,但我们要表达一下愤慨!” “你吓死我了,你们有什么可愤慨的?” “钟主任说了,当年你俩是院里有名的天才,双剑合璧本来成就不可限量,虽然是分手了,那他也不能找个就会哭的娇小姐啊。唉,人长得真帅,眼是真瞎……”杨羽感慨连连。 陆晨曦想起刚才那个娇嫩的小女孩,她对薛峦依赖的样子,以及薛峦对她妈妈情况的熟悉……她心里莫名发堵,不想再听,扔下句“真受不了你们”,就要走。 杨羽拽住她:“你干吗去?” 陆晨曦没好气地道:“干吗去?干活去!难道还去打情敌抢男人啊?还有,以后不许让手底下的护士叫我姐!” 杨羽撇着嘴道:“哦,陆哥。” 陆晨曦瞪了她一眼,走了。 心胸外科医生休息室内,庄恕正在煮咖啡,楚珺一边回头张望着一边溜进来,道:“庄教授,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庄恕道。 楚珺声音温柔得有点楚楚可怜:“您喜欢喝拿铁,半糖、少奶,我知道。” 庄恕看了她一眼,让开位置。楚珺操作着咖啡机,眼睛不敢看庄恕。 庄恕开口道:“你是有事找我吗?说吧。” “庄教授,您待会儿是不是有台手术啊?”楚珺小心地问。 “是啊,有一台纵膈肿瘤。” 楚珺端着煮好的咖啡,放在庄恕跟前,期期艾艾地问:“那……我能不能跟您的手术,做助手?” 庄恕不解:“这台手术很简单,没什么可学的啊。而且我的一助、二助都已经安排好了。” 楚珺都快哭了:“您就让我去吧,我做三助也行,要不……我给护士帮忙去……” 庄恕奇怪地看着她:“你今天病房里没事了吗?” 楚珺急忙答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庄恕被她搞得有点蒙:“……那……那你就来吧。” 楚珺如释重负地说:“谢谢庄教授!我走啦,我去准备手术了,我现在就去!” 楚珺跑到门口,先探头左右看看没人,才跑出去。 庄恕看着她奇怪的状态,端起咖啡杯刚要喝,不禁低头看看咖啡,晃晃才小心地喝了一口。 当庄恕走进手术室,抓起手术袍套上,旁边的方志伟手揣在无菌兜里冲庄恕道:“最近楚大夫学习热情很高嘛。” 庄恕道:“在示教室练到半夜,还有精力跟手术,值得表扬。开始吧。” 无影灯打亮,各人就位,护士递器械给方志伟,庄恕冲楚珺道:“楚珺,你来开胸吧。” 楚珺惊喜地问:“我?可我是三助……” 方志伟鼓励地点头:“没问题,不是都练过吗,按老师教的来。” 楚珺点点头,伸出手,刚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和开胸器,手术室门突然打开了,门房护士站在门口问:“楚珺是在这儿吗?” 楚珺一愣,停住。庄恕答道:“在啊,有什么事吗?” 门房护士顿足抱怨道:“你怎么藏这儿来了,心胸外科护士长都快急疯了!到处找你呢,快去!” 手术室所有人唰地看向楚珺,楚珺手持手术刀和开胸器不知所措。 旁边的方志伟隐隐叹了口气,默默地拿走她的开胸器,对面的庄恕伸手拿过她的手术刀。 心胸外科楼道,四号病房门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率先,身后跟着六七个家属模样的男女老少,一起围着病房门。妇女正冲着杨帆和护士长讲道理:“我们可不是医闹,不是来捣乱的,我们是来讲道理的。来这么多人,就是要守住里面那个骗我女儿的流氓!今天你们那个大夫必须出来跟她对质,要不他还想撒谎。” 杨帆忙道:“您先别生气,让家里人先回去吧。这么多人在这儿,会影响我们正常工作的。” “我们不影响你们工作,我们是看着里面那流氓,他跑了我们上哪儿找去?我们现在就等你们那大夫来,跟她对质,把事儿都说清楚,我们就去找学校、找派出所……” 这时,还穿着刷手衣的楚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叫了声“主任”,杨帆皱眉看看她质问:“楚珺,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楚珺怯怯地说:“我也没想到……”她一直想躲,都躲进庄恕的手术室去了,就是因为不敢面对这一切,但没想到还是躲不过。那天那个名叫肖铮的男孩子在急诊被诊断为气胸,她在问诊过程中得知他是去打工搬快递后发病的,于是好心让他女朋友多体谅多关心他,谁料肖铮在他女朋友面前一直号称自己是家境优渥的富二代,这下穿帮了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更是连女孩的家人一并闹到医院来,称要揪出肖铮这个骗子。楚珺无措地站着,清丽的眼睛里立刻浮上泪光。 杨帆语气缓了缓道:“现在肖铮在病房里,怎么说都不出来,你进去跟他澄清一下,劝他出来,说清楚。” 妇女大声道:“对,你去叫他出来,把事儿说清楚我们就走。” 楚珺害怕地看看病房,又看看眼前这些生气的家属,哆哆嗦嗦地推开门。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躲出去了,地上有肖铮推倒的碎了的输液瓶,还有散落的衣服。肖铮一个人抱着头缩在房间的一角,头埋在臂弯里。 楚珺缓步走到他不远处,蹲下身轻声道:“肖铮,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肖铮缓缓抬起头,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带着哭腔道:“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你害死我了!” 楚珺柔声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你其实很优秀,不用自卑,你出去跟她的家人说清楚,他们会原谅你的。”肖铮摇头:“不会的,他们不会再相信我了,我是个骗子,我是个骗子……你出去,你出去!”他说着起身把楚珺往外推,低吼道,“你出去,谁都不要进来!”楚珺一边后退一边说:“肖铮你冷静点,这样没用的……” 肖铮吼道:“你害死我了,谁都不要进来!”一把抄起床头柜上的保温瓶冲着楚珺砸过来,绝望地大喊:“你害死我了!”保温瓶迎面砸来,楚珺边后退边伸手去挡,盖子崩落,开水扬起来洒了她一头一身。楚珺痛苦地叫起来。 肖铮眼中一片绝望,捡起一片输液瓶的碎玻璃,朝自己的手腕划下。“别干傻事!”楚珺喊道,纵身扑上去,肖铮被她扑倒在地。楚珺一手抓住了肖铮手腕,一手去摁他抓玻璃的手,两人在地上撕扯起来。 病房外的众人听到声响,也都立马推门进来,肖铮越发情绪失控,手上用力就要往下划,情急间,楚珺猛地抓住了那片玻璃,鲜血迅速地从她的手指手心漫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杨帆跟进来看到现状,大声怒道,一把扶起楚珺,交给一名护士:“快给楚大夫止血,送去急诊处理伤口!”看着她安全离开后,杨帆紧锁眉头开始处理一团乱的现场。 楚珺失魂落魄地坐在急诊诊床上,头上、身上又是水又是血,手握着那只纱布简单包扎过的受伤的手,微微颤抖着,还在没有声音地流泪。 陈绍聪一边准备东西一边对她说:“楚大夫,我一会儿先用湿纱布给你清理清理,万一有残留的玻璃片,别弄出新伤来。然后再检查你手上的伤口,如果太深的话,我亲自给你缝,我的活儿是最精致的。”不料门被推开,陆晨曦走进来,一进来就闷着头麻利地戴上手套,冲陈绍聪道:“我来吧。” 楚珺有点没想到,抬头看看陆晨曦。 陈绍聪一笑,冲楚珺道:“陆大夫手头的活,才是最精致的。”自己转身出门。 陆晨曦小心地扶着楚珺的手,轻轻解着纱布,轻声道:“会有点疼啊,别哭。” 楚珺一听,终于委屈地哭出声来。陆晨曦也有点难受,还是硬撑着斥道:“别哭!”楚珺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陆晨曦小心地清理伤口,消毒,伤口很深,最终还是缝了针,缝合到了最后阶段,拉上最后一个结,陆晨曦才皱眉道:“这再深一点,就伤着韧带,你可就别当外科大夫了。” 楚珺小声地说:“我这么蠢,不当大夫,省得害人。” 陆晨曦停了停道:“谁说的?我可没说过。” “陆大夫,你……特看不上我,是吗?”楚珺抬头问。 陆晨曦坦率承认:“嗯……你确实一身毛病。天赋一般,又不够努力。” “是啊,你昨天还教训我,不该多管闲事,我真是够多嘴的。现在人家要闹到学校去,他学位就没了。父母供他挺不容易的,他都不想活了……都是我的错。”楚珺幽幽地说。 陆晨曦听不下去了,打断道:“行了,你操心操心自己吧,还替他想呢。” “杨主任说了,我也不是仁合的编制,只是进修的,应该不会连累医院。我不够格,就提前回去呗……”楚珺有些心灰意冷地说。 陆晨曦盯着她问:“杨帆让你承担责任,然后走人?” “杨主任只是说,两边这么闹下去,对院里影响不好。更何况不久前,人民医院有大夫在网上八卦病人信息,被通报批评了。现在领导对这个都特别敏感。好在,我只是进修医生。”楚珺低下头去。 陆晨曦忽地起身,掏出一把钥匙丢给她,果断地道:“去值班室,睡觉。” 楚珺赶紧站起来摇摇头道:“我得去医管科,两边的家属和领导都在那儿呢。” 陆晨曦挥手:“睡觉去。仁合的规矩,为了纠纷跟患者家属打交道,没有一线大夫出面的道理。昨天接诊我是级别最高的医生,你的一切医疗行为,并没有违反我的医嘱,对外交涉,还轮不到你。” 楚珺拿着钥匙,眼泪涌出来。 陆晨曦一回身,拿手指着她,吼:“又哭!” 楚珺吓得赶紧憋住眼泪。 杨帆正要去医管科开会,庄恕走进来,道:“杨主任,关于楚珺的事,我希望您再斟酌。” 杨帆一怔,停下脚步,请庄恕坐下道:“这个楚珺啊,水平一般,难得你还挺看重她,栽培她。” “她很努力,最近进步很大,她还是有做个合格医生的资质的。如果能好好完成在这里的进修,回去地方能是个不错的大夫。”庄恕平静地道。 杨帆叹气:“但这次麻烦啰,这个肖铮家里条件不好,上的是个普通本科,交了一个女朋友,就跟人家吹牛,说自己是名牌大学研究生。为了撑门面,花销大,就去快递公司打工干活,卸货的时候干得太急,机械性气胸了。” “发生气胸前,是否进行过搬运重物的活动,是问病史的重要部分,楚珺的询问是很正常的。”庄恕客观地说。 杨帆摊手:“可肖铮不想让他女朋友知道,他是偷偷告诉楚珺的。这个楚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转头就给人家说出去了。” “这是无意间造成的误会,她只是没有经验和自我保护意识,年轻大夫常见的问题,不能算故意泄露隐私。” “但即使是误会,也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我承认她很努力很善良,但是资质一般,又不够谨慎,本来因为你秦老师的缘故,我是想多照顾她一点,点拨点拨,现在看来,她是真不适合干这行呀。”杨帆摇头,站起身道,“我得去医管科开会了。” 医管科办公室气氛沉重,长桌两边分别坐着医管科领导、肖铮父母和肖铮女朋友曹月的母亲。 曹月母亲气咻咻地先开了口:“说我们扰乱医院秩序,损坏公物?我们是受害者,是正当维权!就算是损坏了,也得记到他们……”她指住肖铮父母,“头上!他们还得赔我们呢!” 肖母不理曹母,一边哭一边冲着医管科科长说:“你们当大夫的不好好看病,瞎挑拨什么呀?要是闹得我儿子学都上不成了,我们全家都不活了。” 肖父一边示意肖母不要说这么过激的话,一边对医管科科长道:“我们可认识记者,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大夫干的好事,不救人还害人!” 一团乱中,陆晨曦走进来,声音清朗压住两边的嘈杂道:“楚医生抢下他手里的玻璃,是救了他的命,怎么不是救人了?”她大步走到桌前站着,继续说道,“至于害人的,是肖铮自己的不诚实、不老实,对感情不忠诚。还有,”她对着曹月的母亲道,“就是您女儿的虚荣心,把感情用条件来等价交换。你们尽可以大闹特闹,闹得人尽皆知,肖铮咎由自取失去学位,您女儿也成为别人的笑柄,你们想要这样吗?” 众人被她说得蒙了,无话反驳。 医管科科长有些紧张,赶紧起身道:“陆大夫,请冷静一点……” 陆晨曦不理医管科科长,啪地打开幻灯机,把几张幻灯摆上,对面片墙立刻投映上教学幻灯片,题目是“自发性气胸的诊断,鉴别诊断流程”。陆晨曦平静地说:“我先给你们科普医学知识,解释一下气胸是怎么回事,你们才知道,面对气胸病人,有哪些是必须要做的问诊,为什么我们会涉及病人隐私!” 陆晨曦口齿清晰,配合着幻灯片讲述完毕,总结道:“所以说,引起自发性气胸的原因从身体高瘦、长期咳嗽到恶性肿瘤都有可能。问清相关原因,排除最差的可能,是我们作为接诊医生必须为患者做的,绝不是去八卦患者隐私!” 众人静默,这时庄恕拿着一份病历推开门,轻轻走到陆晨曦旁边。陆晨曦发现他,停下解说,庄恕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陆晨曦有点吃惊,庄恕示意她继续。 陆晨曦走回桌边,关上幻灯,道:“医学知识,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的,但楚大夫究竟是探听病人隐私,恶意挑拨,还是尽最大可能获知病人信息,以利于做出判断,我想大家都清楚了。” 医管科科长也松了口气,冲肖母道:“陆大夫解释得很明白了,您看,昨天楚大夫其实是对工作负责,对病人关心才那样做的。” 肖母此时已不像开始那样气愤,但依旧红着眼睛,嘟囔道:“说是这么说,但她怎么能不搞清楚关系,就胡乱沟通呢?不管怎么说,错的也是她……” 庄恕从袋子里抽出几张片子,对肖母道:“我是心胸外科主任医师庄恕,楚珺医生刚才请我看肖铮的病历、胸片,我发现肖铮的气胸,不仅是因为外力,目前不能排除……肿瘤的情况。” 肖铮父母一下站起来:“什么?肿瘤?!” 急诊科,杨羽正在给一个点滴即将输完液的病人换药,看见薛峦走进急诊。 薛峦问身边经过的大夫:“陆大夫在吗,陆晨曦?” 大夫停都没停回他一句:“没看见。” 薛峦又拉住旁边的一个护士问:“你看见陆大夫了吗?” 护士直接道:“什么病啊,拿号后面等着。” 薛峦被噎得有点儿不自在,继续在急诊里找陆晨曦。杨羽也没搭理他,拿着空瓶子正往回走,听见薛峦在后面叫她:“杨羽,等一下。”杨羽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 薛峦赔着笑:“你是叫杨羽吧?我上午听陆大夫这么叫过你。” “管我叫什么呢,有事说事。”杨羽也没给他面子。 薛峦尴尬地道:“我找陆……” “陆晨曦去医管科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杨羽打断了他。 “你知道她在哪儿办公吗?我等她。” “办公室不是接待室,你不知道啊?”杨羽白他一眼,听到护士台在呼叫她,应了一声“来了”,转头冲薛峦道:“急诊空间有限,有病取号,套瓷不接待啊。”说完转身就走,薛峦无奈地往门外走去。 杨羽到护士台前接起电话:“急诊杨羽,什么事?” 对方是icu护士,说道:“是昨天多处骨折那男孩的事,想叫陆晨曦来一趟。” “哦,是他,叫林森的是吧,手术情况怎么样?陆大夫不在,您先跟我说吧。” “他的手术很成功,就是今天做全面检查发现了新的情况。” 杨羽担心地道:“新的情况?好的,陆大夫一回来我就告诉她。” 陆晨曦在医管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把剩下的事都交给庄恕,自己回到急诊科,看看时间也错过了饭点,刚好看到一碗泡好的方便面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的,香得她口水都出来了。连忙三步两步地走过去一把端起面,先就不管不顾地喝了两口汤,烫得直吸气还不放下,伸手向杨羽道:“筷子,筷子。” 杨羽刚从抽屉里拿出方便筷叫道:“那是我的面。” 陆晨曦再喝一口汤笑着说:“我口水都进去了,你再泡一碗。” “你现在没空吃面,先去趟icu吧,那边打电话找你呢。”杨羽催促。 陆晨曦问:“林森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嗯,这孩子查出纵膈肿瘤了,听说近期就要手术。” 陆晨曦边想边说:“他妈妈几年前就是这个病做过手术,之后一直胸痛。” 杨羽猜测道:“那会不会是她知道孩子也患了肿瘤,所以就崩溃了,才带着孩子一起自杀的?” 陆晨曦挑着面,不可置信地说:“什么道理啊?有病就治病呗,自杀是解决办法吗?” “哎呀吃两口得了,你赶快去icu吧。” 陆晨曦恋恋不舍地扒了最后一口面,起身要走,杨羽叫住她叮嘱说:“别坐电梯啊,走楼梯。” 陆晨曦停下脚步问:“为什么呀?” “薛峦刚在这儿晃悠半天了,说是要找你,这会儿肯定在电梯口堵你呢。” “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他?”陆晨曦说得硬气,心跳却有些加速。 “这种都分手了,还带女朋友在你面前显摆的渣男,你跟他还有话呀?” “谁规定分手了还不能交女朋友了?还守节啊?”陆晨曦忍不住较真。 “那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啊?”杨羽犀利地问。陆晨曦被她一噎,瞪她一眼:“吃你的面吧。”匆匆走了出去。她先是大义凛然地直奔电梯方向,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已经离开了杨羽的视线,立马扭头走向楼梯。不料正上着楼梯,一抬头看见薛峦站在拐角处,她一蒙,扭头往下走。但薛峦已经看到了她,叫道:“陆晨曦!” 陆晨曦脚步没停,反身又上楼梯,一边走一边口中不停:“你女朋友的妈妈心内科已经接诊了,你有任何问题直接去找赵老师,我现在有事,没空跟你说。” “分手就是分手,你至于吗?”薛峦在身后问。 陆晨曦一回头:“什么叫我至于吗?” 薛峦又要跟她吵,陆晨曦赶紧挥手打断:“得得得,我忘了,咱们是和平分手,不合适,选择不同……我就是说……我祝福你,行了吧?”她说着再次想走。薛峦却冲她直接地说:“心梗的朱老师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她女儿不是我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 陆晨曦停住脚步问:“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就这件事。朱老师看病的事儿,我会像对我妈一样尽心,但她女儿不是我女朋友。”薛峦重复一遍。 “说完了?”陆晨曦问。 薛峦回答:“说完了。” 陆晨曦扭头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不是女朋友……关我屁事。”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探头往楼下看看,发现薛峦也正探头看着她,陆晨曦一惊,赶紧缩回头,快步往楼上走去。 庄恕在肖铮的病床前,给他们解释肿瘤的问题:“这个三厘米大小的肿瘤,我更倾向是在胸内的畸胎瘤,还要进一步做核磁共振成像检查,你们不要紧张。” 肖母担忧地问:“那这个瘤是良性的吗?” “畸胎瘤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良性的,不会转移,但也有极少数是恶性的。” 肖母急切地说:“那您就赶快给安排检查吧。” “这种检查是由管床大夫安排的,应该是由楚珺大夫负责,但是她说话不够谨慎,造成你们对她的不满,她现在不方便继续负责肖铮了,你们可以提出换管床大夫。”庄恕说道。 肖母犹豫地看着肖铮,肖铮把头低下。 庄恕道:“不过我还是想替她解释一下,这件事不能全怪她,我们作为上级,只强调要治好病,没有好好培训他们如何与病人更好地沟通,我也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肖铮扭头看了看妈妈。 庄恕继续说:“楚大夫只是单纯地关心病人,想把工作做好,但是经验不足,有些鲁莽——包括鲁莽地为了救你,自己也受伤了。” 肖铮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的手没事吧?” “还好,不会影响她做外科大夫。” 肖铮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庄恕问:“你也希望她继续做大夫吗?” 肖铮垂下眼承认:“她当时确实没有恶意。” “那……能不能再给她一次学习的机会?我来监督指导,我相信她会是个很尽心尽责的大夫。”庄恕看着他问。 肖铮终于点点头,庄恕微笑:“谢谢。”走出病房在走廊安静处给楚珺打电话。 楚珺从来不敢不听陆晨曦的话,陆晨曦让她在急诊科值班室睡觉,她就乖乖待在这里不敢出去,直到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她缩在窄小的值班床上,靠在墙角,接起电话意外地发现对方是庄恕,听到他温和好听的声音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楚珺鼻子一酸,轻声回答:“刚才陆大夫给我缝的,就是皮外伤,三天后换一次药,下周就能拆线。” 庄恕应道:“哦,那现在就不能上手术了,但是还可以管病人,查检验结果吧?” 楚珺一愣,略显结巴地问:“我,我还能工作吗?” 庄恕温和地问:“左手外伤需要彻底请假吗?” 楚珺赶紧说道:“不不不,不用请假,我什么都能干。可是……庄老师,我还能在仁合心胸外科……进修吗?” “你的进修期是一年,还有好几个月呢,为什么不能继续?” 楚珺黯然:“我惹了这么大的祸,还能留下吗……” “谁告诉你只要犯了错,就不许进修了?要是都那么完美不会犯错,还进修干什么,你去带教好了。”庄恕平静地道。 楚珺抹着眼泪笑了:“我立刻就来心胸外科。” 楚珺在去胸外的路上,却被曹月叫住了。这小姑娘看着柔弱纤细,性格倒是爽利,先代表肖铮和自己父母向她道了歉,然后就拽着楚珺在走廊上疾走,要带她去肖铮病房接受道歉。楚珺一个劲地劝她:“曹月……曹月,别去了……别去了,这件事确实怪我,领导都解决了,你放开我!” 曹月不管不顾地拽着楚珺走到肖铮病房外,一把推开门,拉着她冲进去。曹月走到肖铮床前,冲肖铮大声道:“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咎由自取,早晚是瞒不住的。做错事的人是你,怎么能怪人家楚大夫呢!” 肖铮赶紧从床上坐起来道:“曹月,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 曹月打断他:“先别管我,你应该先向楚大夫道歉!” 肖铮赶紧说道:“对对对,楚大夫对不起啊,给您添麻烦了,都是我的错!” 楚珺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曹月,你看这不都没事儿了吗?算了吧。” 曹月语气缓了一些道:“肖铮,今天我家里人来闹我并不知道。这一天多我也想清楚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家世和学历。你骗我也好,吹牛也好,我都不生气,我生气的是,你把自己的错误推到无辜的人身上,这样一点都不爷们儿!” 肖铮愣了:“你……不生气我骗你?” “我、我跟你说的也不都是实话,比如我根本不会毛线活,送你的围巾是我在地摊上买的;比如,我最喜欢吃的不是草莓蛋糕,是熘肥肠;还有,我说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其实你是第六个……”曹月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肖铮一把抱住了她。肖母倒是蒙了:“什……什么情况这是?” 庄恕笑道:“大姐,咱让他们年轻人单独聊,好吧?”说着,扶着还在愣怔当中的肖铮妈妈出了门。 楚珺也走出病房,关门之前笑着说:“别忘了请我喝你们的喜酒。” 病房门关上,玻璃窗中可以看到曹月用手指头一个劲戳肖铮的头。 解决了楚珺的事,庄恕在食堂赶着吃饭,中途接到陆晨曦的电话,说的是林森的事,陆晨曦在电话里说:“这个孩子的家人不在身边,也不太配合治疗,刚给打了一针镇静剂现在正睡着呢,你能来看看吗?” 庄恕道:“好,我知道了,吃完饭我就过去。”他挂断电话,端着盘子起身往外走,走过不远处独自吃饭的钟西北身边,一直微微皱着眉头似有心事的钟西北叫住他:“庄大夫。” 庄恕停下,回头问:“钟主任,有事吗?” “你之前说过,很关注利多卡因致敏性的研究,想看一下院里相关的资料。” 庄恕点头:“是啊钟主任,方便吗?” “方便,资料室的同事已经找出来了,我去翻了翻,还是值得一看的。今晚就有人值班,你去吧。”钟西北道。 庄恕却看着他说:“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去,有些问题我还想跟您讨论。” 钟西北没有回答。 庄恕静了静道:“……那就谢谢钟主任了。”转身要走,钟西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庄恕停住,看向他。 钟西北的眼睛却不看庄恕,顿了顿才道:“……这些资料,只能看,不能带走,也不能复印。” 庄恕点头:“我明白。” 钟西北缓缓放开抓着庄恕的手,看着庄恕离去的背影,目光中有些担忧。 庄恕来到icu和陆晨曦会合,拿过林森的病历看了看道:“纵膈2x3x1厘米,强回声,高密度区,提示肿瘤。检查时间……”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昨天?” “是的,这是昨天上午中心医院的检查结果,当天下午,他妈妈就抱着他跳楼了。”陆晨曦叹口气。 庄恕不解:“仅仅是纵膈肿瘤,也不至于就想自杀吧?” “我查了他母亲的就诊记录,她开胸手术后一直在治疗胸痛,一定是胸痛无法缓解,导致了严重的抑郁症。现在孩子也得了同样的病,她是怕孩子未来跟她一样痛苦。”陆晨曦皱眉。 “孩子母亲现在怎么样?” 陆晨曦轻轻摇头:“昨天抢救了很长时间,已经脑死亡了。” 庄恕轻叹一声,沉默。 不远处,林森躺在病床上,轻轻地叫:“叔叔。” 陆晨曦和庄恕连忙走过去,陆晨曦伏下身柔声道:“孩子,你应该再睡一会儿的。” 林森却说:“我不想睡了,总是做噩梦。” 庄恕从手边袋子里拿出一个穿着棒球服的泰迪熊,温言道:“这是送给你的,它叫豆豆。让它陪着你睡觉,就不会做噩梦了,可爱吧?” 林森看看娃娃,又看看庄恕,没有接。 陆晨曦劝道:“拿着吧,不用不好意思。” 林森摇摇头。 庄恕问:“怎么?不喜欢吗?” 林森不服气地道:“我六岁半了,不是三岁。我在幼儿园都谈过女朋友了,才不会搂着布娃娃睡觉呢。” 庄恕愣了,陆晨曦扑哧一笑:“对不起啊林森,这个叔叔刚从美国回来,他不知道我们中国的小男子汉玩什么。” 林森骄傲地发表评论:“美国小孩玩的东西真幼稚。” “那你想要什么?跟叔叔说。”庄恕问。 林森轻声道:“我想见我妈妈。” 陆晨曦脸上闪过一丝难过,低声道:“你妈妈她……正在治疗当中。” “林森,你要乖乖的,快点好起来,让妈妈放心,好吗?”庄恕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 林森懂事地说:“那好吧。” 陆晨曦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是急诊在找,庄恕道:“你去吧,我再多陪他一会儿。” 林森看着陆晨曦出门,转而问庄恕:“叔叔,你能让我看看妈妈吗?” 庄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林森小声地说:“我妈妈不会好了,对吗?” 庄恕沉吟片刻:“我不想对你撒谎,但是……” “那就说真话。”林森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我们会尽力救她,不过你妈妈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我希望你能理解。”庄恕也像对一个成年人那样郑重认真地说。 林森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说:“我妈妈是抱着我跳下去的,到处都是血。她总是说很疼,吃很多药,如果这样可以让她不疼了,也很好,是吗?” 庄恕沉默片刻,道:“你爸爸很快就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林森却垂下眼帘:“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是因为平时不跟他住在一起吗?”庄恕意外。 “反正就是不喜欢他。” 庄恕缓声道:“你爸爸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跟你们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很关心你和妈妈。你们来医院以后,他正想办法买机票,拼命往回赶,他也很爱你。” 林森抬眼问:“他爱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这个……我没办法告诉你,他为什么要离开你们,但是当年我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想……她其实比我更痛苦。我相信,你爸爸最不愿意离开的就是你们,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难的。”庄恕慢慢地说。 林森看着庄恕,没听懂的样子。 庄恕摸摸他的头,牵牵嘴角道:“如果有一天你也成为一个父亲,你会明白我今天的话,睡会儿吧。” 庄恕起身要走,林森的手指钩住了庄恕的衣角,问:“以后你能常来看我吗?” “只要有空的话,会的。”庄恕认真承诺。 “你要是没空,叫刚才那个医生姐姐来也行,她长得挺漂亮的。”林森微微一笑。 庄恕笑了:“我会转告她的。”他把小熊放在林森的手边,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回头看,林森把小熊枕到了头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夜里,庄恕就去了资料室,就着昏暗的灯光,他翻开一个资料夹,夹里只有一张油印纸,写着: 陆中和,男,二十六岁。 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发生青霉素过敏,导致肺水肿、脑水肿、呼吸衰竭、心力衰竭,抢救无效死亡。此例涉及医疗事故,患者病历及所有相关资料已交由市卫生局封存。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日 下面加盖了市卫生局公章。 庄恕从资料夹中取下这页,仔细端详着,短短几行看了很久。 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庄恕身后,庄恕并未回头,只是将这页纸向旁边推过去。身后的钟西北轻轻叹息:“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庄恕点头:“是的,我回来了。” 钟西北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悲哀:“又何必呢?” 庄恕望着他,问:“您会帮我的,对吗?……钟叔叔。” 钟西北沉声道:“我要是拒绝呢?” 庄恕略激动地站起来:“当年,您为我妈妈抱不平,向修敏齐保证,您看到她给病人用的药,确实是利多卡因——粉剂和水剂,这非常容易区分。结果,被修敏齐调去急诊,而本来要去急诊的傅博文,因为违心的沉默,留了下来。我想,当时可以被送去急诊的大夫不止您一个,如果您肯服软,推翻自己最初的说法,是可以留下的,对不对?” 钟西北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可能说假话。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成绩,但是在工作上,从来没有做过一丝一毫的假。” “那么钟叔叔,为什么现在不肯帮我?现在,修敏齐已经退了,傅博文也大势已去,我只要找到相关证据,杨帆也不会阻止我。我只求您把当初对修敏齐说过的话,到时候再次说出替我作证。”庄恕恳求道,向他伸出了手。 钟西北没有握他的手,摇摇头:“当年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但是并没有用……我只是看到,没有实证。当年人都还在,尚且没有办法,如今又能怎么样呢?” “不。当年我母亲只是一个护士,能力不大,又顾及生活问题,她豁不出来。但是如今不同,如今我……”庄恕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你豁得出来?!豁出来什么?做人的底线吗?”钟西北的目光骤然凌厉起来,声音也变得尖锐。 庄恕一怔,还没顾上答话,钟西北继续说道:“你才到仁合几天,陆晨曦就被挤出胸外,下一步你就是跟杨帆一起逼下傅博文扭转形势?把当年你母亲的人在屋檐下,变成傅博文受你牵制?” 庄恕脸色阴沉,猛地站起来,倨傲地道:“好,就算我逼傅博文,不应该吗?” 钟西北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庄恕,眼里有着痛楚,却也有着柔软,低声道:“如果你相信我的人品,那么我告诉你,傅博文除了当年一时自私,为了留在心胸外科,为了放不下对手术刀的痴迷,选择了违心沉默。他这一辈子,对于所有接诊治疗的病人,他是最好的大夫;对于所有他带过的学生,他是最好的老师。他一生都在惭愧、内疚……确实,这些不能抹去他当年的错,如果你真有证据,我绝对不反对你追查,可是你有吗?你如果有,需要在仁合搅弄风云?需要跟杨帆搅在一起替他挤走陆晨曦?” 庄恕紧紧抿着嘴唇,脸色阴郁,他几次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钟西北长叹一声:“以前,我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们母子,那是做人的本分,我不怕。可是现在见到你这个样子,我怕。” 庄恕急切地道:“怕?钟叔叔,无论如何,你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人。我怎么都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是怕你伤害我。”钟西北苦笑,叹了口气,看着庄恕,目光中带着一丝心疼,“小斌,我怕你过分执着,伤害无辜的人,更伤害了自己。” 庄恕抬头,脸色苍白:“我怎么可能不执着?我妈妈、我妹妹……” “小斌,你经受的苦,我都不忍去想。你做什么,自然有你的理由。可是,钟叔叔就想对你说一句——当年傅博文如果不是放不下对手术刀的执念,以他的人品,不可能沉默。而你,如今,真的要因为报复的执念,为达到目的放弃做人的底线吗?我知道博文他后悔了一辈子。孩子,我怕你把持不住,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伤害了无辜的人,达到了目的,却换来一生的后悔。”钟西北说罢,转开了头,静静地道,“这些资料看完之后请放回原位,不要给资料室的同事添麻烦。”然后,他大步走出了门。 庄恕望着那扇门,低声开口道:“钟叔叔,谢谢你。无论是二十多年前,还是现在。我没有针对过陆晨曦,我没有。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有你们这样的人在。” 陆晨曦家的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屏幕上放的是动画片《花仙子》,被困悬崖的小蓓正在对着花瓣催动花钥匙,花钥匙发出光芒,本来穿着红裙子的小蓓换上了跳伞装备,怀抱一狗一猫安全降落。 屏幕对面的长沙发上,陈绍聪睡得死沉,打着呼噜;陆晨曦看得投入,吃得开心。她脚架在茶几上,薯片渣掉了一身,嘴里还在嚼着。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过,陆晨曦扭头看去,见庄恕走进来,陆晨曦猛然想到自己的“约法三章”,赶紧把手中的薯片塞进嘴里,把脚放下来,抖抖身上的渣坐好,问道:“回来这么晚?又接新病人了?” 庄恕摇头,含混地答了句:“没有,查了点儿资料。”他走过来坐在陆晨曦身边,顺手拿过她手里的薯片,边吃边问:“这是多少年前的片子了?我上小学的时候,院里的小女孩都凑一起看这片子,你怎么想起来看它了?” “看着玩儿呗,这是我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前男友送我的生日礼物。” 庄恕讶然:“二十三岁?” “嗯,大五,临床实习呢。我跟他死磕了五年,那会儿成了班里最佳的手术搭档。当时我很奇怪他为什么送我这个,看动画片我更喜欢《机器猫》。”陆晨曦的声音里充满怀想。 庄恕笑了:“就是,有个大口袋什么好东西都能掏出来,那多好玩。” 屏幕上,小蓓带着小猫小狗的背影走远,李嘉文出现,把一包花种交给小蓓的朋友。 陆晨曦一笑接着说道:“过生日那天,我们俩一起看这个,那会儿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带着梦想闯荡世界,她的身后,一直有个男人远远地跟着,给她空间成长,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默默帮助她。” 庄恕笑问:“他是告诉你,这是他想给你的爱情吗?” “他可什么都没说,但是看到最后,小蓓走过的路都被李嘉文播上了不同的花……我哭了,他拉了我的手。”陆晨曦的声音难得的温柔。 庄恕点点头,唇边依然带着笑。 陆晨曦捶了他一下,声音也恢复了正常:“笑什么笑啊!哎,是不是只有跟男人在一起看这种片子,才有这感觉?后来我自己看,找不回来了。” 庄恕看看旁边:“所以你就拉着他一起看?”两人看了一眼陈绍聪,那厮还在呼呼大睡。 陆晨曦嫌弃地说:“他不算。” 电视屏幕里片尾音乐响起来,看着坐在鲜花车上沿着七彩桥回到人间的李嘉文和小蓓,庄恕感慨道:“看来现实没像这个动画片那么完美啊。” 陆晨曦苦笑:“后来我们谈了几年恋爱,遇到现实的困难,他不但放弃了我,也放弃了我们原本要一起走的路。” “那你今天怎么把这片子翻出来了?想回头了?” 陆晨曦自然地道:“嗯……不可能了,就是白天碰见他了。”她伸手去拿庄恕手里的薯片,发现没了,丧气地说:“哎哟,最后一包了。” “半夜不睡觉吃薯片,长胖还毁皮肤,以后遇到李嘉文,小蓓已经变成胖大妈了。”庄恕微笑。 陆晨曦哼一声:“李嘉文才不会只看脸呢。” “当然不只看脸,还要看身材。”庄恕补上去。 陆晨曦永远被庄恕噎得没话说,只能道:“你们这些肤浅的男人。” 庄恕坦然:“你们女人不是吗?李嘉文要是不长这么帅,早被当成跟踪狂了。” “你这人……算了不跟你说,看着跟个君子似的,其实腹黑得很。”陆晨曦说不过,挥挥手。 庄恕笑了:“我这就叫腹黑了?你这性格,不应该当大夫,应该去当警察。” “当警察我就能由着性子来了,看谁不顺眼就抓谁?当警察比当大夫要遵守的法律法规多多了。”陆晨曦一哂。 庄恕赞扬道:“呵,有这个认识,长进了。” 陆晨曦没好气:“都是听你说的,你教得好。” “那你为什么当医生?小时候打针的时候恨上大夫了?长大了也要拿针扎别人?”庄恕调侃地问。陆晨曦气得站起来转圈儿恨恨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黑暗啊!说你腹黑你还没完没了了!” 庄恕笑着:“那是为什么?” 陆晨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小时看过一部电影——《人到中年》,潘虹老师演的。” “那个片子我也看过,只记得医生苦,没完没了的手术。你看了那部片子向往做大夫,太有觉悟了。” 陆晨曦撇撇嘴,道:“我那会儿还小,哪知道苦不苦啊,就觉得……这女大夫可真好看啊……”庄恕笑了:“还是看脸。”陆晨曦把陈绍聪脑袋下的枕头一把抽出来要砸他。庄恕赶快抵挡,求饶道:“算了算了,我承认,潘老师演得好,演得好。” 陈绍聪被惊醒,咋呼道:“哎哟!你俩打就打呗,抢我的枕头干吗呀。”说着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找茶几上的薯片袋子,发现空了,沮丧地说,“陆晨曦,你不会把所有的薯片都吃了吧?” 陆晨曦白他一眼:“本来就只剩最后一包。” “不会吧……我做梦梦见吃红烧肉……我去泡个红烧牛肉面吧。”陈绍聪跳起来,冲向柜子,拉出一箱碗面。 庄恕惊讶地摇头:“你们是不是只吃垃圾食品啊?泡面和薯片成箱地买?” 陈绍聪淡定地接过话头,道:“这话我妈也常说,但是我妈说完就给我做……” 陆晨曦看着庄恕,跟着补充一句:“我妈也是。” 庄恕看着两人,无奈地问:“冰箱里有什么呀?” 陆晨曦和陈绍聪笑了起来,开始冲向冰箱翻找原料。 庄恕认命地把他们找出来的食材检视一番,做了个分工,自己刀工熟练地开始切着肉丝,不多时一长条里脊完全切好,条条长短粗细均匀,他侧头去要陆晨曦切的葱姜蒜,问:“好了吗?” “马上就好。”陆晨曦说着把一瓣蒜一分为二。 庄恕摇摇头,拿过陆晨曦用的菜刀,修补她切得很厚的姜丝和蒜片,继续开始嘲讽模式:“哎呀,这就是好了?你还仁合心胸外科专家呢,什么刀工。” “我平时切的又不是菜!”陆晨曦不服。“早说啊,让你切肉,本行。”庄恕扔过来一句。陆晨曦被气乐了:“嘿,你这人真是白长一张好人脸了。不但腹黑,而且毒舌。” 庄恕一笑,问:“你美丽女医生的梦想什么时候破灭的?” “还什么时候?第一天!”陆晨曦大声道。 “这么快?” “那天进临床,在急诊,一个自杀的女孩,高考没考上,家里不让她继续考了,她吃了老鼠药……我给她催吐,没放好体位,吐了我一头一身。当时其他大夫、护士都忙着,我没法走,只能坚持给她催吐。后来去洗澡的时候,浴室里的人都躲着我。”陆晨曦讲起当初的惨痛经历,虽然如今看来已经完全不算什么,但对于当初的她,真是对医生这份工作从感官上有了实际的感受。 庄恕问:“人救过来了吗?” 陆晨曦骄傲地说:“救过来了呀。后来当老师了,去年还生了个儿子呢。” 庄恕微笑:“你真幸运,第一个患者完全康复了。” “你呢?” 庄恕把腌渍好的肉放在一边,把挂面往开水里下,打燃另一个灶火,一边热炒锅一边道:“我管床的第一个病人,车祸重伤,我陪了他二十七天,最终还是我宣布的死亡。去年他母亲去世了,也是我的病人,她临终前对我说,她很幸福,可以和儿子团聚了。” 陆晨曦看着他,庄恕笑笑:“其实我一直觉得,做医生最重要的,就是始终不被能死亡打垮。”陆晨曦叹了一口气。庄恕平静地道:“去把陈绍聪择好的扁豆拿来吧,可以下锅了。” 陆晨曦走过去,看到茶几上放着只择了一小半的扁豆,陈绍聪躺在沙发上又睡着了。陆晨曦伸腿踢踢他:“猪啊你,让你择菜你又睡觉,一会儿你别吃了。” 陈绍聪努力睁开眼,又翻了个身,抱住枕头嘟囔:“我可以吃纯肉的,不带菜。” 这会儿庄恕在厨房喊:“扁豆好了吗?” 陆晨曦无奈,端起只择了一小半的扁豆,走进厨房。 陈绍聪闭着眼睛咂咂嘴不忘叮嘱道:“给我多搁点儿香油啊。” 庄恕手艺不坏,一道扁豆肉丝面大晚上的闻起来香飘四海,陈绍聪立马就醒了,精神百倍地跳起来,三人齐刷刷地坐在餐桌前吃面。 陈绍聪往自己碗里猛加香油,陆晨曦忙不迭地拦着他,让他别糟蹋了面这么好的味道。 庄恕一边倒胡椒一边看着那两人胡闹,胡椒倒多了,呛得自己打了个喷嚏。 三人一边吃着一边闹,一锅面吃得汤都不剩。 第十章 临近中午。 心胸外科的走廊,病房门突然打开,护工阿姨冲出来边跑边喊:“护士!护士!2床晕过去了!快来看一下!” 同时护士台急救铃响,值班护士立刻抓起血压计朝病房冲过去。 庄恕从办公室拉开门疾步走出,问跑过的护士:“怎么回事?” 护士一边跑过一边回答:“2床徐芳因刚晕过去了。” 庄恕赶紧跟着跑去。 护士把一剂针剂注入徐芳因的输液瓶,庄恕看了眼床头的监护仪器,见数据在渐渐恢复正常数值,他弯腰听了徐芳因的肺呼吸音,眼睛依然看着监护仪器。他身后是方志伟正在写医嘱,低声交代护士:“心律、血压已经恢复了,问题不大,加查一个血生化,一个gfr(肾小球滤过率),一小时之后做心电图。” 庄恕直起身问方志伟:“患者女儿不在吗?” “刚给她打过电话,她去陵园了,马上赶回来。”方志伟道。 庄恕点头,吩咐护士:“观察半小时,我再来看一次。”护工赶紧迎上来问:“庄大夫,这个病人没事儿吧?”庄恕解释道:“她刚才是情绪过分激动,血压骤升,现在基本稳定了。”护工这才放了心。 庄恕蹙眉问:“她情况一直很稳定啊,怎么会这样的?” “今天她丈夫下葬,都没敢告诉她。刚才她说躺了这么多天,都与世隔绝了,想看看电视,我就给她打开了。” 庄恕听了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意外地在屏幕上看到记者正在向傅博文提问——“刚才傅院长给我们讲解了肺移植过程中最危险的部分。那么请问傅院长,在这次手术中,您有没有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您又是怎么面对的呢?”记者如是问。 屏幕上傅博文微笑着说:“突发情况不是每次手术都有,但一帆风顺也是不可能的。比如这位患者copd多年,支气管扩张严重,弹性降低,肺动脉硬化,这些都对吻合增加了难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着抬起头来,接着道,“中间也失败了几次,历时比较长,不过……我还是坚持完成了。” 庄恕冷冷地看着电视。心中闪回手术过程中真实的场景——傅博文坚持着再次将持针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针器颤抖着,那样颤抖的幅度和频率,不可能完成手术,甚至可能带来危险……就在持针器抖动着即将接触血管时,他伸出夹子稳稳地将傅博文手中的持针器钳住。 傅博文握着镊子和持针器的手,又抖了抖,终于开始一点点地往后退,庄恕的夹子缓缓松开。 傅博文的持针器慢慢转向一边,终于,手颤抖着一松,持针器咣的一声掉落在弯盘里。傅博文退出了手术的核心部分。 而眼前电视里的傅博文继续讲道:“我希望徐芳因能够顺利康复,这也是她先生葛树新的心愿。”接着是记者一脸感动地说:“分开多年的夫妻,两人只有一个生存的希望。为了把两个生命融合在一起,作为目前中国肺移植的领军人物傅博文院长,推后了出国访问等工作,亲自为他们进行手术。这台肺移植手术惊心动魄,又精彩异常,它承载了一个家庭,一对分离半生的夫妻的希望,我们感谢傅院长用精湛的医术延续了病人的生命。” 庄恕听着,脸上表情冰冷,呼吸稍稍有点急促。 病房里除了电视的声音,分外安静,全都陷入了沉默。庄恕感觉到了,缓缓转头,见病房里除了昏迷状态的徐芳因,所有人都用矛盾的目光看着他。 庄恕抬手把电视关掉,手里的遥控器往旁边一丢,冷冷地说道:“这个频道以后不要在病区播放了,病人情况还不稳定,她受不了这个刺激。”他说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急诊科,陆晨曦正在护士台前签字,方志伟匆匆走来,从陆晨曦身后抽走她手上的笔,没等她反应过来,用胳膊架起她就走。 陆晨曦叫道:“抽什么风啊,我字还没签完呢。” 方志伟道:“什么都别问,跟我来。”他把陆晨曦拉到僻静处,满脸严肃地说,“有一件事,你必须得知道,可是我又纠结该不该跟你说。” 陆晨曦踹了他一脚,问:“什么情况?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我说了你肯定会骂我,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方志伟纠结地抓头。 陆晨曦瞪着他:“爱上我了,要向我表白?” 方志伟苦笑:“……老大,我有女朋友,没有我也不敢找你。” 陆晨曦不耐烦:“烦死了你!不说我走了。”方志伟一边拽她,一边赶紧起话头:“回来回来……我听说,徐芳因的肺移植手术,不是傅院长做的。” 陆晨曦愣了:“你胡说什么啊!” “据说真正主刀手术的人,是庄恕。” “不可能吧……”陆晨曦震惊地说。 方志伟道:“今天查房的时候,徐芳因突然昏迷,我跟着庄大夫去抢救。当时电视里正放着傅院长的采访,讲肺移植手术是怎么做的,庄大夫当时脸色很难看,说不要再让家属看这个频道了。” “那是因为不想让徐芳因知道她丈夫的事情,怕她情绪激动,这很正常啊。” “那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火吧?后来我就去问当时参与手术的刘大夫,他跟我说……”此时一个护士路过,方志伟立刻小心地闭嘴。等护士走远,陆晨曦着急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傅院长,关键时刻掉链子了,是庄大夫救场。还说……还说杨主任早知道傅院长不行,才去找庄大夫,把你换下来,名义上是做助手,其实是给傅院长留面子。结果傅院长在记者面前把荣誉全揽到自己身上,搞得庄大夫很不高兴。”方志伟越说声音越低。 陆晨曦怒道:“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方志伟没听懂,疑惑地问:“你说哪个是胡说八道?傅院长不是主刀,还是庄大夫对傅院长不满?” “都是!傅老师才不会这么沽名钓誉呢,庄大夫也是实事求是的人,不会造谣诬蔑的,肯定是杨帆散布谣言。”陆晨曦生气地说。 “嗨,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算了,当我没说啊。”方志伟叹气。 陆晨曦鄙视地盯着他:“这么弱智的谣言你信啊?” 方志伟无可奈何地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刘大夫没理由骗我啊,况且,庄大夫当时的状态确实有点不对,这我是亲眼看见的。” 陆晨曦吸了口气,平了平胸口的气,开始回忆……想起在心胸外科看片室,庄恕赶来替换陆晨曦,傅博文的反应——他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把她赶出了手术室。接着想起她问庄恕:“手术中,出现什么要傅老师和您一起解决的难题了吗?”庄恕一脸平静地说:“没有要我和傅院长一起解决的问题。”难道,难道他的意思是,没有需要“一起”解决的难题,因为真相是他独自解决了! 随即,她却又想起了昨晚看了三分钟的傅博文采访画面。傅老师如果不是自己独立完成,又怎么会接受采访?她摇摇头,心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问问清楚不就好了。 陆晨曦回过神来,冲方志伟道:“这件事,不许再跟别人说,知道吗!” 方志伟为难地说:“不用我说,全世界都传开了。” 陆晨曦拔腿就走:“我找庄恕去。” 方志伟追在后面压低声音喊:“哎老大!别说是我说的啊!” 庄恕从病房回到自己办公室,声音略重地摔上门,刚要坐下,传来了敲门声。 庄恕压抑地问:“谁?” 楚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庄教授,17床医嘱我想给您看一下。” “刘长河管床,给他看。” “还有院办转过来的,对我这件事的处理意见,还有我的检查……” “给科办,存档。” 楚珺却还没有走开,轻声道:“我还有点儿……私事。” 庄恕吐了一口气道:“进来吧。” 楚珺打开门冲着庄恕道:“我是来感谢您的。” “谢我?谢我什么?” 楚珺道:“我以为,我惹了祸,再也不能继续在这儿进修了,谢谢您帮我。” 庄恕声音冷淡:“你已经谢过了,而且我也说过,这不是原则性错误,以后小心就是了。还有,最先替你跟上级、家属申诉的,也不是我,是陆大夫,要谢你也应该去谢她。” 楚珺点头:“嗯,我也有点没想到,没想到她能帮我。” “好了,快去工作吧,你还有不少事情呢。”庄恕实在有些心绪烦乱。 楚珺有些扭捏,站着没动。 庄恕耐着性子问:“还有事儿吗?” “我有点东西,您能看一下吗?”楚珺期待地问,得到首肯后,她从文件下面拿上来她的画本。 庄恕有点烦:“楚珺,上班时间不要搞这些东西。” 楚珺赶紧说:“您别骂我,我是在下班的时候,给您和那个在icu的孩子画的。” 庄恕看了看她,有点过意不去地道:“又要值班,又要学习,还有时间画画,你都不睡觉吗?” 楚珺来了劲,笑得平素收敛的清丽眉目都生动起来:“只要有想画的东西,我就睡不着觉,必须画出来才能踏实。” 庄恕笑笑:“这应该叫创作冲动。”他伸出手接过画本,翻看着楚珺画的三组四格漫画。 楚珺柔声道:“我昨天看到您在跟林森说话,听您把他当小孩哄,他却跟大人似的把您顶得不知所措,我觉得好好玩儿,就把这个场面画下来了。这些画您可以送给他,我觉得他会喜欢呢。” 庄恕翻看着画,上面是略带夸张的大头小人儿:装着小大人样子,却处处透着童真的小林森和被林森“怼”得无可奈何地摸着头发的自己……他不由得笑出来,点点头:“画得真好,观察力非常强,你在这方面有天分啊!我也真丢人,应付不了个六岁孩子。” “您很好啊!我猜小林森一定很喜欢您!我是真没想到,您一个大男人,没结婚又没孩子,还对孩子这么有耐心。” 庄恕只道:“小时候母亲工作忙,照顾妹妹的活都归我干,可能是那时候练的吧。” 楚珺讶然:“妹妹?您还有妹妹啊!她在哪儿?美国吗?做什么的?长什么样?有照片吗?”她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诚恳地说:“庄老师,我就是觉得,有您这样的哥哥真幸运。” 庄恕却苦笑:“她像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卖了。” “啊?那她……” 庄恕摇头:“她没有你这么幸运,能回到父母身边。她的丢失是因为我的疏忽,这是我这辈子最愧疚的事了。” 楚珺难过地看着他,温柔地说:“我五岁生日的时候,还在人贩子手里。当时我就悄悄许愿,我的爸爸妈妈一定能找到我。后来没过多久,我真的被找到了。从那时起,我就不敢许愿了,想把好运气都留给最重要的事情。” 庄恕垂下眼帘,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楚珺第一次勇敢地上前,伸手握住庄恕的手,认真地说:“庄老师,以后我每年都为您许愿,你们兄妹一定会团聚的。” 庄恕感动地点点头,正要抽回自己的手,办公室的门却猛地被推开,陆晨曦一边往里走一边已经开口:“庄大夫……” 庄恕和楚珺赶紧把手放开站起身,两人都稍稍有点不自然。 陆晨曦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一时愣住。 楚珺本来就怕陆晨曦,这时看着她心里更乱,张口结舌地想解释:“陆大夫……我给林森画了漫画……还有庄大夫,所以我就来……” 陆晨曦手搭在门上,没有进来,也并没理会楚珺的解释,直接冲庄恕道:“我有事找你。” 庄恕拿出那一沓做了不少标注的手术过程讲稿,道:“正好,我也想找你。明天的手术讲座还想跟你讨论一下。” 楚珺默默低着头溜边往外走,走到陆晨曦身边,陆晨曦却没有让开。她抱着手臂堵着门。楚珺尴尬地说:“陆大夫,谢谢您帮我跟院里和患者解释,能让我继续在这儿进修。” 陆晨曦慢慢扭头,盯着她冷漠地道:“解释肖铮这件事,因为我是当天的责任大夫,更重要的是,你说杨帆想让你走人。他不合标准地把你收进来,我看不惯,他为了省麻烦要把你踢出去,我更看不惯。说白了吧,我不是支持你,我是反对他。” 楚珺更尴尬,含糊地应了句:“哦,我知道了。”陆晨曦依旧堵着门,又冷淡地看了楚珺一会儿,楚珺不敢看她,就那么可怜巴巴地低头站着。 庄恕忍不住道:“陆晨曦,你干什么?”陆晨曦赌着气把手放下,让开一点儿。楚珺赶紧说了句“陆大夫再见”,逃一样地走了。 庄恕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把她拽开,拉过门重重地关上,冷声道:“当恶人很过瘾是吗?不需要理解,不需要感谢是吗?你怎么这么幼稚!”陆晨曦被他说得压下去的火立刻又燃起来:“我不是不愿意被感谢,我是不愿意被不喜欢的人感谢,还有,千万别被不喜欢的人喜欢上。” 庄恕闻言气笑了:“不喜欢的人?陆大夫不喜欢的人可真不少啊。” “不多。在仁合胸外,第一个是杨帆,因为他不像医生像商人,把看病当成买卖,我烦;第二个就是楚珺,不管她怎么努力,水准上,就是比想来进修的大部分医生差很多,她能进来,靠的是杨帆徇私。”陆晨曦犀利得有些尖刻,庄恕想要打断,陆晨曦伸出手制止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没有真凭实据,但她的水平你有判断。至于你教过她之后可能进步了,够格了,但也改变不了她当初不够格的事实。” 庄恕叹口气:“她确实水平不高,但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不可能一切都能拿尺子去精确衡量,就好像生命科学,不是机器零件,每一个手术都可能出意外,同样,每一个绝症也都有发生奇迹的可能。” 陆晨曦挥手:“您甭跟我扯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我说的是楚珺,我不喜欢她,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她的上进努力当中,还包括了利用特殊的相处方式,从男性同事和上司那里,得到她不该得到的资源。之前是对杨帆,现在是对你。你们可以认可或者欣赏,但我十分厌恶。” 庄恕被她如此不避讳遮掩的直白言辞说得尴尬无比,脸都微微涨红了,无可奈何地道:“我想你是误会了,你这纯粹是因为成见,过分解读。什么叫特殊的相处方式?那现在,我和你也关上门,在办公室里单独谈话,如果……” “我和你单独谈话,是因为你关上了门,你不想让人听见,想痛痛快快地骂我,我可没和你执手相看泪眼。”陆晨曦一句接一句地,说得庄恕无言以对。他抓起那份手术资料摔在桌上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随着那一摔的声响,陆晨曦抖了一下,但仍旧不肯服输,扔下一句:“好,我不可理喻!你欣赏楚珺,你当然欣赏不了我。”说完,她推门要走。庄恕叫住她:“陆晨曦!” 陆晨曦拉着门把,停住了。 庄恕吸口气问:“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不会就是为了说楚珺吧?” 陆晨曦道:“不用了,你们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庄恕听见“我们”二字,脸色一沉:“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 陆晨曦抬起下巴:“何必明知故问?我知道你和杨帆有交情,我也理解你对楚珺这样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怜香惜玉,放松技术上的要求,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为了拉帮结派打击别人,你连造谣中伤这种事都能做出来!”她说罢,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陆晨曦气冲冲地往急诊走着,迎面方志伟跑过来道:“陆老师,你要的肺移植手术报告,我给你拿来了。” 陆晨曦看了一眼问:“看片室有人吗?” “张大夫在里面。” “行,我知道了,你忙去吧。”陆晨曦说着快步走向看片室,推开门,果然张默涵在,但是,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薛峦。 陆晨曦正想退出,张默涵叫住她道:“陆晨曦,别走。人家薛峦的老师除了心梗还查出食管癌,这方面你是专家,来来来,给点儿建议。” 薛峦看看陆晨曦,犹豫着问:“你……能给看看吗?”陆晨曦默默地点点头,走上前去,恰好张默涵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电话,对陆晨曦说了声“那我先回病区了”,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陆晨曦展开几张钡x线双重对比造影,打亮墙灯,盯着食道上端的明显不规则狭窄、充盈缺损,皱眉,然后望向薛峦:“这个……其实不用我解释了吧?” 薛峦叹了口气,点头:“这些年,我也还在医药口……对食管癌的研究新发展和不同治疗方式的预后也是很熟悉的。晨曦,朱老师这个……如果还能手术,你可以主刀吧?” 陆晨曦皱眉,又把其他检查结果看了一遍,关上灯,边和薛峦一起走出看片室边说:“刚刚发生心梗,这个月肯定不能手术。但是她这个情况随时可能出现出血、穿孔、呼吸困难……我刚给心内科赵老师和放疗组分别发了信息,看能不能明天凑个时间会诊。” 薛峦诚恳地道:“多谢啊。” “客气什么?就算只是普通病人,不是你……”说到这儿她自失地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都不在心胸外科了,调去了急诊。这个手术,顶多是给些意见,没法亲自做。” 薛峦皱眉问:“晨曦,你到底是怎么被调到急诊去的?” 陆晨曦叹了口气:“这你还用问啊?性格糟糕,偏激固执,惹人讨厌,被踢出来了呗。” “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干吗这么说自己?”薛峦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望向陆晨曦,一脸的关切担心,这样的神情让陆晨曦心里猛地一疼,而后,仿佛覆在心上那绷紧的壳突然被刺破了个口子,那些往事,那些为了不让委屈流露的强悍,那些甜蜜和酸楚突然间就弥漫开来。她扭开头,躲开他那么温柔的目光,低声道:“关于我,你不是最有发言权的吗?我当年对你说过,来年再见,我会用手术刀做出足以让你后悔的成就。没想到,再见了,我连拿手术刀的资格都没了。我就是个笑话,对吧?” 陆晨曦说罢,大步沿楼梯冲了上去。就在她马上要消失在他视线中时,薛峦突然大声喊:“我后悔了。” 陆晨曦停住,却没有回头。 “我收集过你所有的论文。托关系看过你各种手术直播。我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后悔放弃手术刀,后悔……放弃了你。”薛峦在她身后清晰地说道。 急诊大厅,杨羽刚刚给一个病人量完血压,挂上输液袋,就听到门口一阵吵闹,杨羽回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横抱着一个女孩冲进来,大声喊着:“大夫!大夫!救救她!大夫!”两人身后跟着三四个差不多大的女同学。 杨羽立刻推起一辆停在墙边的轮床迎过去,帮助男孩把女孩平放到轮床上,同学们纷纷围过来。杨羽忙大声地道:“散开!保持空气通畅!”几个人赶紧散开,七嘴八舌地表示关心。 “护士,她没事儿吧?” “她出可多血了!您救救她吧!” “护士,她晕过去了,怎么办啊?要输血吗?输血输我的吧!” …… 杨羽一边迅速解开扎住女孩手腕处、看着只有一点儿血迹的手绢,一边冲护士台喊:“白雪,把血压计、听诊器拿过来!叫陈大夫!” 男孩急得脑门冒汗,冲着杨羽道:“护士!你救救她吧!” 杨羽检查之后只在女孩手腕上发现一条浅浅的刀割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哪儿有伤?” 男孩懊恼:“我慢了一步,撞门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割下去了。” 杨羽盯着他问:“是当着你面割的,还是割完了你才进去的?” “割完了我才进去的,已经流了好多血了!”男孩声音都快哽咽。 白雪送过来血压计,杨羽立刻量血压,她测了一遍,看向双目紧闭的女孩,有些疑惑。 这时陈绍聪匆匆赶来问:“什么情况?”杨羽抬头汇报:“手腕刀割伤,已经止血了。血压正常,但是脸色苍白,人也不动,不知还有什么其他问题。” 陈绍聪认真地看了看女孩手腕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他又戴上听诊器听诊心肺,摘下来对杨羽道:“脉搏心跳都正常啊,把心电图推过来。” 杨羽跑出去招呼着:“过来个人帮我推心电图。” 陈绍聪再拍女孩肩膀,唤道:“姑娘,姑娘!” 女孩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陈绍聪拿起她身边的手绢,看了看上面的血迹,问旁边的男孩:“割腕以后用这个包的?” 男孩点头:“对呀,她刚割下去我就包上了。” 陈绍聪把手绢放在一边,看了看这几个人,又看了看躺着的女孩,语气不是那么紧张了,问道:“她服过其他药吗?” “没有啊,她不爱吃药。” “喝过酒吗?” “没有没有。” “之前有什么疾病吗?” 几个人纷纷茫然摇头:“没有啊,她很健康。” 陈绍聪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问话过程中,杨羽已经推来床边心电图仪,并麻利地接上,陈绍聪看着出来的心电图图谱冲杨羽点点头,转头看向男孩问:“割腕之前,跟你冲突了是吗?”其他几人顿时炸了锅,纷纷指着男孩道:“冲突了!就是他!非要跟小维分手!” 男孩委屈地说:“我……我刚提分手她就把门锁上了,就割腕了。我就吓唬吓唬她,没想真分手……” “行了行了!”陈绍聪打断他,回头冲女孩道,“姑娘,你听见了就应一声!” 女孩依旧一动不动。 陈绍聪补充了一句:“他说了,没想跟你真分手。”然后给女孩做了个膝跳反应测试,一切正常。 杨羽起身,小声冲他道:“都正常啊,怎么就是不醒呢?要不我叫脑外科下来看看?” 陈绍聪坏笑了一下:“嘘。”冲着男孩略夸张地说,“我告诉你们啊,手腕这口子好缝,脸上这道我们可缝不了,你们找整形科去吧,谁给她划的啊?路上划的吧?她怎么不觉得疼呢?” 女孩眼睛都没睁,手就摸上了脸,杨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问:“姑娘,到底哪儿疼啊?” 女孩睁开眼,委屈地说:“……就手腕疼……” 杨羽和陈绍聪无奈地对视一眼,眼里全是努力压制的笑意。 忙完一天,陈绍聪溜达出来,看到杨羽正在把一个纸箱往车后座上捆,他笑嘻嘻地走过去问:“杨羽!你偷什么了?纱布啊?” 杨羽头也不回地道:“没错,我偷了一箱子纱布回家缝蚊帐去。” “我开玩笑的,这什么呀?”陈绍聪打量着问。 “钟主任家里鸡下的蛋,今天带过来我们几个分的。” “好啊,老头儿偏心眼儿,他怎么不给我呢。”陈绍聪竖起了眉毛。 “你又不开伙,给你有什么用。”杨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方便食品之王,懒得理他。 “我们家庄大夫开伙啊。”陈绍聪说着把她后座箱子的绳子解开,准备搬走。 杨羽叫道:“嘿!你还真好意思啊!” 陈绍聪一笑:“看你紧张的,我不要。你这么驮回去非颠碎了不可,放我车上我送你回家。” 杨羽审视着他道:“你送我回家我是真紧张。” “想多了吧,感谢你今天配合我骗病人,来吧。” 杨羽一下想起今天那个女孩,哈哈大笑:“那姑娘演技真不错,就是脑子不成。”她说着,也就不再拒绝,由着陈绍聪帮她搬鸡蛋。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杨羽随口八卦:“陆晨曦今天看样子心情不好啊。” “嗯,我都不敢回家,不过,似乎她也没回家!”陈绍聪八卦的雷达信号闪烁,释放了一个重磅消息,“我看,她是和薛峦约会去了。” 杨羽瞪他:“青天白日之下,别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啊,我告诉你!” 陈绍聪啧啧连声,夸张地倒退几步,咧着嘴:“这锅扣的!我好怕怕!咋我就污人清白了!约个会我又没说他俩要上床……” “呸呸呸呸!”杨羽气得跺脚,“你当都是你!天天想着上床!” “那我问你,啥叫污人清白?”陈绍聪翻白眼。 “哼,人家断得干干净净,你非想着死灰复燃,那就是污人清白!不接受反驳!”杨羽咬牙切齿,气鼓鼓的样子让陈绍聪扑哧笑了出来:“不是我说,薛峦招你啦这么恨他?当年他可是我校第一帅哥,而且色艺双全!那会儿好多人说陆晨曦能追上他,全靠执着呢!” 杨羽皱眉,想了想,很严肃地说:“我不是讨厌他。我就是觉得,晨曦适合一个更坚定更执着的人。他当年因为生活上的困难,为了自尊心,就把自己选的事业、自己选的女人都不要了,太软弱了。” “‘执着’俩字说得容易。”陈绍聪耸肩,忍不住为薛峦不平,“自己念书时候天之骄子从来被人捧着,一毕业当大夫走进社会,学业啊工作成就啊,都没等比地换成钱,加上家里又是外地的,妈还早下岗了,生活里不但没有了以前的光环,还多了实际的困难。他那样的人,哪儿能接受经济上被女朋友家里照顾?” “好啊,那就是已经选择了!”杨羽认真地说,“选择了自尊心和更匹配得起他才华、劳动的物质生活,放弃了晨曦,放弃了手术刀。晨曦这么一根筋的人,也应该有个一根筋地对待她的人。要不然不公平,以后再出问题,人家能做取舍,她一根筋,吃亏的还会是她的。” 陈绍聪愣了下,扑哧笑出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不定到底咋样呢!咱俩掐啥?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就没那么多虚荣心,不大男子主义!如果有女人愿意帮我买房子,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如果还有认识啥父母给买房结婚的闺蜜,记着介绍给我哈……” “臭不要脸啊!” “你瞧瞧,要脸你说虚荣,不虚荣你说不要脸,你咋这么难伺候呢?”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走到停车场,把鸡蛋箱子装进后备厢,上了车子。而被他们念叨了一路的陆晨曦,走进了一家成都风味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其实离仁合医院不近,位置在医学院对面,已经开了二十年,依旧生意兴隆。因为菜品丰富、性价比又高,它被仁合医科大学的学生们称作附属食堂。 陆晨曦有六年没有来过了。 应该说,自从和薛峦分手,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家当初自己向薛峦表白,之后,每年两个人过生日,只要不值班,都会跑来吃一顿的馆子。 这里比六年前,除了重新装修,也没太大变化。哦,当年那个细腰长辫子肤色如雪,被他们称为“饭馆西施”的成都妹子,已经几乎翻倍了体重,嫁给了老板,交了罚款生了二胎,如今大着嗓门热情地招呼客人、指挥小妹,介绍起特色菜来呱啦爽脆。 嘈杂的人声中,陆晨曦被告知要等位,她站住拿了号,往里一张望,却看见了坐在一角的薛峦。在她正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扬手,喊她:“这里。” 陆晨曦皱皱眉,远远瞥见他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有她最喜欢的伤心凉粉和地摊凉面,甩甩头,走过去坐了下来。 薛峦帮她撕开方便筷子:“这几年口味应该没变吧?” 陆晨曦不说话,低头开吃,薛峦却并不动,叹了口气:“晨曦,六年了,我第一次再来这里。” 我也是——陆晨曦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我今天走进这里的时候,就想,万一那么心有灵犀,你也来了,那么我就再追你一次。” 陆晨曦嘴里含着凉粉抬头,实事求是地指正他:“分明是我追的你。什么叫‘再’追我一次。” 薛峦再次叹气:“你怎么这么傻呢?如果我没喜欢你,没找机会接近你,努力让你看见我的好……你这么迟钝,哪儿会开窍喜欢我,又怎么会你一说,我就答应交往了。” 陆晨曦把凉粉咽下去,想了想,不忿地说道:“嘿,说得是。我当年还想呢,怎么一说就答应了,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我都做好打持久战、攻坚战的准备了,却没给这个机会。”她说着,愤然夹起一块排骨,啃了一口,“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谈个恋爱还算计。” “怕啊。”薛峦坦然回答,“怕贸然说出来被拒绝,丢面子,更怕你不答应,以后连做朋友都尴尬。” 陆晨曦停下来,看看薛峦,似乎努力在思考什么,而后继续啃排骨,边啃边侧头思考。在她啃完了半盘子粉蒸排骨之后,她放下筷子,认真地对薛峦道:“不要追我了。” 薛峦一呆。 “其实这些年里,我常想,薛峦还喜欢我吗?这些年想过我吗?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想要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取得些骄人的成绩,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再回来我们从头开始?我还想过,等我拿下副高职称,把当年我们曾经共同想要做的,有关小切口开胸避免损伤肋间神经的手术方法研究成熟了,大队列的统计数据给出足够支持了,我做到了当年对你说的‘喜欢就一定能坚持,坚持就一定能做到’的诺言,我就要再去跟你掰扯一次。把当年赌气分手,搞不清的情绪、可能的误会,都说清楚,如果还喜欢,我就再追你一次。”陆晨曦目光明亮,声音清朗,一番话听得薛峦微微哽咽:“晨曦,我……” 陆晨曦却不等他说,自己继续说道:“我后来想,当年也是太过任性幼稚。我没有设身处地地替你想过,没有想到那套婚房带给你和你爸爸妈妈的压力。我当初为什么不能像小何那样,男朋友暂时买不起房子,就告诉他,筒子楼里也是可以结婚的;就告诉父母,没关系,我们什么时候自己买得起了再买,哪怕一辈子买不起,就一直住在筒子楼,也是很好的。其实,我也可以啊,当时如果你对我说,只是房子的问题,我可以跟你住一辈子筒子楼。” “我知道,是我……”薛峦眼里闪光,“连让你明白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的机会,都没给你。” “我更不该把感情和对职业的选择联系在一起。你选择不做临床,你选择要才华、劳动和付出更成正比,有什么错?你也许就是没有那么喜欢做临床,你只要做得认真做得投入,做什么工作,都不是我该干涉的。我不该那么武断地就给你扣帽子说你是逃兵、懦夫。事实上,你现在是先锋公司的科研部总监,我看过许多你们公司的科研文章,客观公允严谨,你做得很好,反而是我……”陆晨曦摇摇头。 “晨曦,我……”薛峦眼里已经发红,他打断了她,“晨曦,你这是在……情感上,真正地跟我说分手吗?” “我曾想,我们曾经都有那么多错,都不成熟,我任性冲动、思虑不周,你想得太多、把虚面子看得太重。我本来想,也许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会有改变,如果再见面,还互相喜欢,就不会再错过。但是,薛峦,”她看着他,主动地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如今我们算不算成熟了、长大了,可是再见面的时候,你还是患得患失,你需要确定我也有怀念从前,会再来到这里,才能给自己坚定的信心,而不敢告诉我,你不舍得、你想重来,而我……”她苦笑,“我再一次不顾及你的自尊,忍不住直白地告诉你,我不接受这样,让客观、让运气、让别人的行动,来决定你的命运的你。”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半小时,杨帆走进庄恕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连连抱歉:“你看,我今天手术就下得晚,之后局里领导又来电话,让你等我这么久……” 庄恕沉默着没说话。 杨帆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庄恕对面,继续说道:“护士长跟我说了今天的事情。是他们工作不细致不到位,说好的患者恢复前,把她丈夫的事情瞒好,结果,这就让患者看到了新闻,差点出了事!不过,这也是防不胜防,她们也没有想到,护工会给患者开电视看。” 庄恕合上手中的文件,冷淡地答:“不怪她,医嘱也没有说不让病人看电视。” 杨帆支着手,撑着下巴道:“傅院长那个采访我看了,说实话,确实有点……不太厚道,主要部分明明是你做的嘛,这个大家心里都有数。消消气,别太往心里去了。” 庄恕看着杨帆,忽然笑了:“你觉得我在生他的气吗?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能无耻到什么地步我会不知道吗?倒不如说,假如他能当着记者的面,承认自己做不了手术,我反倒会惊讶。” “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他也蒙混不了几天了,现在心胸外科已经传言四起,他要是自己下台,算他聪明。”杨帆挥挥手。 庄恕淡淡地问:“他要是不聪明呢?” 杨帆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意味:“他要是不聪明,下个月的院务会上,这件事就是头号议题,我会邀请你参加的。” 庄恕笑了:“所以,记者是你安排的,采访是他拒绝不了的,现在在科里上蹿下跳传八卦的刘长河,也是你授意的。” 杨帆没有想到庄恕会这样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傅博文下台,符合你我共同的愿望,恶是我做,利益共得,怎么,你还不满意?”杨帆摊开双手,一脸无奈,“我可没逼你做任何不体面的事情吧?” “你把最重要的关键人物逼走了,谁做主角?谁来讲清楚当年的来龙去脉,谁来道歉?”庄恕忽然沉声问。 杨帆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在说什么?什么主角,什么道歉!他……他下台之后,我可以出面把当年几个老主任——钟主任,妇产科陈主任,还有现在已经退休的两个护士,组织起来,还原当年,给你母亲一个说法……” “我要让他自己讲!我要他和修敏齐一起道歉!”庄恕激动地站起来,情绪有些失控,“如果他们自己不承认,就无法真正还原当年。再多的别人有什么用?如果他是被我和你一起玩弄权术挤走的,这个医院的人到底是澄清真相还是见风使舵,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杨帆错愕地看着庄恕:“你凭什么认为傅博文、修敏齐会自己承认?!” “你不用管。总之,这是最后一次。你如果再利用我,去排挤傅博文,我不会再沉默。”庄恕冷冷地说。 杨帆脸色阴沉了一下,随即又摇头,带了不可置信的神气望着庄恕:“你不会是想让他真心忏悔吧?怎么,你要行得正坐得直拿你的完美来压迫他?让他惭愧让他崩溃?”他说着,观察着庄恕的神色,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用力地拍了下脑袋,没好气地道:“你这愿望,也太天真了吧?” 庄恕从方才的激动中已经冷静下来,淡淡地道:“这不用你操心。以后你争你的位子,我做我的安排,该管的病人、该做的手术我都会做到。对于你而言,我就是个外聘专家。” 杨帆皱眉,双臂抱在胸前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这件事,要么就是找相关人侧面作证,我给你动用关系打通上面,把这件事的性质、档案都改过来,要么……就是用非常手段,拿公然手术作假的事实来逼傅博文,或者自己公布当年的事情,下台,或者我们公布手术的事实。” 庄恕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跳跃着冲动、狂躁,然而终究又克制下来。他摆摆手道:“你不用管了。手术这件事,我不会出来给你作证。至于我妈妈的事,我会去找医疗上的旁证的。” “旁证?布莱克教授、斯肯尼教授,这些顶尖的药物致敏方面的科学家,我在年会的时候,向他们请教过,有没有可以区分开利多卡因过敏和青霉素过敏的过硬临床指标。我想,答案你也应该知道了。即使是现在发生,从患者的症状上也无法绝对区分。这种陈年旧事,你能拿出什么旁证?!” 庄恕不答。 “面对事实吧。”杨帆看着他。 庄恕闭眼,声音有些沙哑:“我做事,有我自己的分寸。” 杨帆揉揉额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好,我不管。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这些努力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你准备怎么办?” 庄恕站起来,做了个请他出去的手势:“我做事从不半途而废,不管结果如何,我答应了在这里工作两年,我会做下去,即使这可能跟当年的事情没有关联。” 陆晨曦从成都风味的馆子出来,拒绝了想要送她的薛峦,自己在街上逛了很久,更是想了很多。心中浮起又飘散的,都是跟薛峦的过往,那些曾经属于青春的,已经在岁月中淡化的惆怅。她买了一个雀巢的蛋筒啃着,又买了两串糖葫芦,走到了一个有中心水泥轮滑场地的小公园,默默看着那些孩子又叫又闹地在上面穿梭,看着刚刚开始学轮滑的小姑娘,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地踩着轮滑鞋走向场地。她坐在一旁慢慢啃完蛋筒和所有山楂,见场上人已经很少,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站起来准备回家。 疑惑依旧是疑惑,愤怒依旧是愤怒,而伤感也依旧没有随着岁月完全地消失。但是还有需要穿上白大褂拿着听诊器穿梭在喧嚣急诊的明天。 伤春悲秋或者愤怒绝望其实是一个急诊大夫负担不起的奢侈。 回到家推开门,发现客厅的灯亮着。庄恕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茶几上是一杯咖啡。 陆晨曦看见庄恕,那一场自己冲动异常的争吵蓦然回到眼前。事实上她摔门而出的时候已经在后悔,甚至奇怪。自己虽然脾气暴,但向来限于发现同事、下属工作不认真时才会爆发;从来没有对不相干的人、工作之外的事情发过脾气管过闲事。对庄恕,到底怎么了?他虽然跟杨帆过从甚密,对楚珺仔细教导,可是人家做事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至于那场手术,陆晨曦心中滞了滞——她其实无法相信庄恕会造谣,但是更无法去想傅博文会说谎……或许,自己正是因此而太焦躁、太心慌,于是随随便便抓了件事来发脾气,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想到这一节,她越发心惊。 然而,她并不是个因为心惊就会逃避的人。一旦想明白了,她固然别扭,却还是决定道歉。她当即默默走过去,低声主动搭腔:“……还没睡呢。” “等你呢。”庄恕的眼睛没从书上离开。 “唔,等我……”陆晨曦低下头,不知道为何要讷讷地解释,“我在外面逛了一阵子……” 庄恕只道:“我不是你爸,我不查你的岗。”陆晨曦被噎了一下,但正心虚,便也没针锋相对地回嘴,只是低声问:“那,找我什么事儿?” 庄恕指了指茶几上的几页纸:“看看吧。” 陆晨曦拿起来看。庄恕还是边看书边说:“明天心胸外科例会的讲座,我帮你拟了一个提纲,你看一下,不认同的话……” 陆晨曦先是愣怔,再一看,真的是有关手术的讲座提纲,不禁又惊又喜,赶紧接话:“认同!认同!我确实不太会做演讲。” 庄恕“啪”地收了书,盯着陆晨曦的眼睛。陆晨曦被他盯得不自在,声音越说越小:“……你真帮了我大忙了……” 庄恕平淡地开口:“我只说两点。第一,你说我殚精竭虑地帮助楚珺,可是我在你身上花的时间,比楚珺多得多。如果你认定,我帮助女性同事,是为了某种不正当的关系,那么我跟你……” 陆晨曦立马辩解:“我可没说什么不正当关系!” “好,那么第二点,你说我和楚珺在办公室执手相看泪眼,容易造成误会,那么你跟前男友演偶像剧,难道不是既有碍观瞻,又耽误工作?这种做法欠妥,我接受你的意见。但是我也提醒你,做人不能太双标,对别人和自己的要求请一致。我说完了,我去睡觉了。”庄恕说完,径自走进卧室,留下张口结舌的陆晨曦,看看自己手里的提纲,又看看庄恕卧室的门,嘀咕道:“那台手术……” 这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十一点,庄恕房门打开,他看看她补充了一句:“你再心急,也不可能一下子解决所有疑问,除去所有让自己心中忐忑不安的猜测。”她听他说到此,呆了一呆,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为什么不能说明白?不说明白怎么可能不猜测,带着猜测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安心。” “并不是所有真相都能立刻大白。更不要说……真相大白的那个答案,并不一定会让人如释重负。”庄恕苦笑,“人这一辈子,难免会有带着疑问往前走的时候。就像很多患者,门诊看诊被怀疑肿瘤,接下来要约b超,要做b超,要等结果。这个结果,未必是好的,甚至未必是确定的,可能还需要做ct,做活检,甚至,等术后组织学分析。这个过程可能很长,一定很煎熬,可是没办法,也只能这么走下去。而且大部分人,连病假都没法休,要交报告,要赶死线,甚至要伺候家里的老人孩子。”他说罢,就要退入屋里,陆晨曦突然抬头望着天花板道:“我觉得……” “什么?”庄恕问道。 陆晨曦绞着手指,却没有继续追问她想知道的那个答案,却是耸肩笑笑:“我以后,要努力对病人态度好点。不能给他们一个肯定的、好的答案,但是可以……对他们好一点。” 第二天一早,穿着睡衣的陈绍聪站在桌前有些发蒙——桌上摆着精致的早餐,分成两份,夹心培根三明治还淌着浓郁的芝士,苹果、橙子整整齐齐地切好摆盘,两盘蛋饼上涂着番茄酱,旁边还摆着两杯热腾腾的牛奶。 庄恕穿戴整齐地推门走出房间,也是一愣。 陈绍聪问:“你买的?” “不是啊,我刚起来,正准备出去吃点儿呢。” 陈绍聪一溜烟跑进厨房,往灶台上闻了闻,在厨房里四下又闻了闻,还打开垃圾桶看了看,激动地跑出来,不可置信地大声笑道:“陆晨曦做的。是陆晨曦做的!” 庄恕笑了笑,随后坐下来,正打算拿起三明治。 陈绍聪忽然拦着他:“你先等一下。”然后掏出手机,把一桌早餐拍了好几遍才坐下来,抓起一块三明治一边嚼着一边品味,夸张地感慨道:“嗯……妈呀,齁甜。” 庄恕吃了一口不解地说:“不甜啊?” 陈绍聪一脸神秘地冲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儿。”他说着拿手指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神秘地说,“陆晨曦是要走桃花运了!” 庄恕抬一抬眉毛:“桃花运?”接着解释道,“哦,我帮她修改了讲座,又帮她做了论文的格式,这顿饭她算是谢我的吧。” 陈绍聪大咧咧地挥手道:“跟你没关系。她大学里谈恋爱的时候,能给男朋友用煤油炉子做油焖虾,我们排队去蹭她连汤都不给。后来两人分手了,陆晨曦吃方便面都买直接泡的,更别说做饭了。这两天薛峦一出现,薛峦,薛峦你知道吧,她今天早晨就开始下厨房做早饭,绝对有问题。” 庄恕听陈绍聪这么一说,莫名地想反驳:“你怎么这么八卦。她之前也给咱们做过早饭啊。” 陈绍聪敲着桌子说:“你看看这能一样吗,又是培根三明治又是牛奶的,连水果都是切好的,就差女仆装服务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陆晨曦的春天——又来了!” 庄恕笑得有点不自然:“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 早餐话题的绯闻女主角陆晨曦已经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捧着病历走出来准备接早班。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迎面走来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拎着一大网兜鸡蛋,表情严肃地大步往里走,走到一间观察室门口,往里扫了一眼,又走向下一间。 陆晨曦觉得她状态不对,赶快把最后一口早饭塞进嘴里,快步走到她身后追问:“请问您找谁啊?”微胖女人不理,又往另一间观察室去。陆晨曦两步赶到她前面拦住:“请问您找谁啊?您是患者家属吗?”她与这人面对面的一瞬,两人都是一愣,陆晨曦还在辨认,微胖女人已经认出了她,惊讶地道:“陆晨曦?你怎么干急诊了?” 陆晨曦这才确认眼前这胖女人是高自己三届的师姐郑燕华,十分意外,一把抓住她,兴奋地说:“师姐?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是来看病人,还是来找我玩的啊?” 郑燕华有点尴尬地笑着应付道:“刚回来没多久,就是来看看你们……”正说着,一个观察室门帘掀开,一位看上去妊娠七八个月的妇女,一手提着输液瓶,一手扶着腰慢慢走出来,一抬头,刚好与郑燕华目光对上。那孕妇看样子被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就往走廊另一头快步离开。 郑燕华一推面前的陆晨曦,怒喊一声:“就是你,站住!”说着箭步冲上去,抓住几枚鸡蛋就对着孕妇扔过去,敢情那一网兜鸡蛋都是生的,啪啪几声,砸得到处黄的黄,白的白。 陆晨曦也吓了一跳,一边叫人一边惊慌地想拉住郑燕华,但郑燕华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不管不顾地大力扔鸡蛋,陆晨曦只好挡在了她前面,头上顿时被鸡蛋砸个正着,蛋清混着蛋黄从额头淌落到了眼睛,十分狼狈。 当医护和保安终于冲上来制止了郑燕华,陆晨曦的面孔和衣服都已经“沦陷”。杨羽急忙过来帮她脱下已经没法看的白大褂,旁边站了个护士拿着沾湿的纱布帮她擦拭着头上脸上的残迹。 走廊上的郑燕华被保安按在一张椅子上,还在大叫着:“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她要出了事我负全责!她死了我给她偿命!放开我!这种勾引人老公破坏人家庭的,国家法律都不容!你们干吗拦着我!放开我!” 陆晨曦听不下去了,把护士的湿纱布抢过来抹着脸,往外走着道:“行了行了,我自己擦,我自己擦。”大步冲到走廊上的郑燕华身前,指着她的鼻子怒吼:“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不知道丢人啊!” 郑燕华口气还是强硬:“我丢什么人!她当小三不知道丢人啊!”陆晨曦接着吼她:“你在别处打她,那是打小三,是你家务事。你在这儿打她,打的是我的病人!你不知道这是医院啊,亏你还干过大夫!” 郑燕华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气势弱下来,牙关紧咬,喘着粗气。 陆晨曦抬头向围观的人群挥挥手,郑燕华身边的一个保安赶紧转身,把大家无声地推开。 陆晨曦这才蹲到郑燕华身前,抓住她的手心疼地问:“师姐,怎么闹成这个样子?”郑燕华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呜咽道:“我真的是没办法呀……我没办法呀……” 陆晨曦看她哭成这样,心里也有点难受,轻声道:“师姐,我现在要工作,你先去我值班室休息会儿,晚点我好好跟你聊,好吗?” 郑燕华无声地点点头。 楚珺拿着几份检查单和医嘱,去找庄恕过目、签字。庄恕边翻边问:“肖铮的手术同意书都签完了?解释清楚了吧?” “每一项都解释了,虽然恶性可能不大,但要等病理才能确定。” “好。icu的林森,确诊了胸腺瘤,转过来了吗?” “今天就该转过来了。我已经复印了他的手术记录和急诊病历,待会儿去找医务科,调他以前医院的既往病历。”楚珺都回答得有条有理。 庄恕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件,突然翻到了文件当中夹着的一幅漫画,漫画里的庄恕是一个很可爱的形象。庄恕看了会心一笑。 楚珺低声道:“庄老师,您心情好点儿了吗?” 庄恕不解:“嗯?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楚珺轻声说:“这几天科里和院里都在传,说傅院长和您一起做肺移植手术的事,还说您不让在病房里看那个频道,说这事儿可能……” 庄恕严肃道:“楚珺,你手上有伤不能进手术室,但这不代表你就没有其他的工作可做。在仁合进修的机会难得,你还是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业务上,别总是听闲话传八卦,还有画画。” 楚珺低下了头:“哦……我知道,陆大夫觉得我是被杨主任照顾,占了不该有的机会。其实……当时杨主任知道我是他夫人的学生,我们就多说了几句,我说我很想进修,他就让我走程序申请,没想到就批准了。庄老师,我真没给他送礼走后门!” 庄恕笑笑,把签完的病历、检查单都递给她,一句没提自己,却道:“陆大夫脾气直,有时候太急躁,但是肖铮的事情,她真是尽全力在替你解释,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楚珺抬起头看着他问:“您只是……怕我误解了陆大夫吗?” 庄恕一怔。 陆晨曦在值班室安顿好郑燕华,出来就听见杨羽抓着电话在大喊:“施工现场事故,三人重伤,一人胸部贯穿伤。” 陆晨曦一听赶紧往这边跑,钟西北比她更快,跑过来一把抓过电话,一边听一边记:“一人胸部钢钎穿透……已经休克……两个高处坠落伤!我知道了!”他扭头冲杨羽道,“通知普外和骨科做准备,叫心胸外科主任下来会诊,有胸部贯穿伤!”自己边往外跑边喊:“陆晨曦、陈绍聪,跟我出去接急救车!” 急救车送到后,一个年轻的建筑工人已经休克,侧身躺在病床上,一根螺旋形钢钎从他胸部贯穿,看起来触目惊心。急诊科的医护匆忙地给他接管做测试,他身边两张病床上是同时入院的坠落伤者,都伤得不轻。 庄恕得了通知匆匆赶来,一边戴着手套听陆晨曦介绍,一边俯身观察伤情。 “污染金属贯穿伤,钢钎是螺旋形,有铁锈,有毛刺。” “出血量多少?” “出血量暂时不大,三百毫升左右。胸骨左侧下穿入,第二腰椎侧穿出,但钢钎距离主动脉最近处应该不到二厘米……”陆晨曦说着,庄恕已经把病人两侧的伤口情况都看完了,直接打断她道:“两侧同时手术,我一个人做不了。”他转头问正在检查另一位伤患的张默涵:“张大夫,杨主任在吗?” 张默涵回身赶紧回答:“这一台是肺严重挫伤,心包填塞。我刚跟杨主任说了,他马上进手术室。走!”张默涵说着和急诊同事推着病人离开。 庄恕转而盯着陆晨曦,陆晨曦扭头看向身边的方志伟,方志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结巴地说:“我……我做不了。” 陆晨曦开口道:“我来,可以吗?” 庄恕沉吟片刻,立即给杨帆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杨帆倒是直接说道:“你觉得需要陆晨曦当助手,就让她上好了,我还能不信任你的专业判断吗?……没问题,我签字……庄大夫真是讲规矩。” 庄恕放下电话冲陆晨曦一点头:“准备手术。”陆晨曦眼神明亮,也冲庄恕点点头,立刻和急诊的医护推着接满监护仪器的伤者往外走。 庄恕跟在一旁,不忘抬头冲远处的钟西北扬声道:“钟主任,借你家陆晨曦上台手术!” 钟西北远远地挥了一个ok的手势:“拿去!” 陆晨曦边走边回身抓住正忙的陈绍聪叮嘱道:“郑燕华还在观察室,你把她留住,下了手术我跟她谈。” 看片室,陆晨曦把伤者的ct片往灯箱上一插,与庄恕讨论手术方案:“我从左肋下缘开口、入镜,固定住腹主动脉,保障它不会被钢钎刺破,不发生大出血。” “那病人右侧穿入方呢?” “穿入方已经伤及肺组织,你能不能从右侧开口,电刀分割?” 庄恕忽然问:“这是第几套方案?” 陆晨曦道:“第三套。” “前两套呢?” “系统自动否定了。” 庄恕一笑:“是不是检查完伤者,不论你做不做这台手术,手术方案都已经在你的系统里自动生成了?” “习惯了,没办法。不过哪套方案都得把你打进去。钢钎左侧割断,别人不是不能做,但是谁也做不到像你这样,出血那么少。”陆晨曦坦率承认。 庄恕开始收片子,说道:“别人我说不准,你嘛,我好好教,你好好学,一年之后,绝对可以做到。” 陆晨曦没好气地说:“现在跟一个急诊大夫说这个,是气我吗?” 庄恕没有说话,和陆晨曦夹着片子走出来,恰好看到心内科赵老师和薛峦、霈霈,正在远处走廊上说话。 赵老师正在对他俩说:“朱老师目前情况稳定,紧急支架效果很好,但是四周之内,是不能经受开胸手术的。” 霈霈哽咽着道:“但我妈妈的肿瘤是恶性的,如果不赶紧手术,不是白救过来了?如果癌症扩散,那不是更痛苦?那么还不如不救过来,在睡着的时候过去了,至少不会太受苦……” 陆晨曦本来只是路过,听到这儿就忍不住了,刚要往前去,被庄恕轻轻拉了一下。 陆晨曦回头:“你干吗?”庄恕反问:“你干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陆晨曦不服地问。庄恕继续反问:“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吗?” 陆晨曦扔出一句:“我前男友,行了吗?”想甩开他就走,又被庄恕拽住:“你前……男友,行了。” 陆晨曦哪里肯听劝,一把挥开他的手:“你闪开。”直冲了过去,赵老师尚未说话,她猛地就冲霈霈道:“现在不能开胸,不代表没有任何的治疗方式,可以尝试微创,可以暂时用药物控制,还可以……”她看着霈霈一副受惊小白兔般的样子说不下去了,扭头走开几步,拿手指头一勾薛峦,“你过来!” 薛峦拍了拍霈霈,赶紧跟过去。 陆晨曦看着他道:“你老师的病例我研究过了,下了这台手术我跟你细说。讨论治疗就哭哭啼啼的,下次会诊别让她听,听了也没用!”她说完冲着庄恕走过去,脚步不停地道:“看见了,不是偶像剧。” 庄恕一笑,冲着薛峦点点头。 薛峦也向他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 走进刷手间,庄恕开龙头,拿碘伏刷着手道:“有点儿过分啊,当着人家的现女友,你就不能装得大度一点?” “什么叫装啊,我烦的是那女孩子。作为病人家属,需要她做决定采取什么治疗方式。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呢?这跟她是不是薛峦的女朋友没关系。”陆晨曦想到霈霈就想翻白眼。 “谁说以后要对病人态度好一点来的?”庄恕反问。 陆晨曦张大嘴巴,略感后悔,却又故意狡辩:“我说的是病人,不是家属!” 庄恕噗的一声笑了,而后,却又语重心长地对她道:“还有啊,我相信你只是因为不满这个姑娘作为家属撑不住事儿,可是别人不一定知道啊,别人只看见陆晨曦凶前男友的女朋友。这万一人家去投诉,你说都说不清。” 陆晨曦闷住,无法反驳,却不甘心,嘟囔一句:“庄老师,您能只教技术,不教做人吗?” 庄恕只道:“你做人做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想教你技术也没有这个条件啊。” “现在不是有条件了吗?”陆晨曦举着刷好的手说。 “可我总不能天天坐在急诊里,跟你等着胸外伤进门吧。”庄恕叹了口气,举着双手走了。陆晨曦听了这句话,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心里一阵惊喜——然而,却并不敢期待。 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猜测。 她想。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大概很多时候,都得带着这些不安,努力地存疑不乱,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她深吸一口气,举着双手,走向手术室。 手术室内伤员侧躺,钢钎从他左侧胸穿入,至右脊柱侧穿出,伤势看起来很有点触目惊心,一个护士一直扶着钢钎不敢动。监护屏幕上血压、心率曲线平稳,麻醉师正在把麻醉面罩给伤员罩在脸上,麻醉进行中。 陆晨曦与庄恕抬头看着屏幕上患者的ct图像,庄恕道:“主动脉到钢钎距离,最多不超过十二毫米。” “放心,十二毫米够了。我从腋下开口进镜,保证在你切割损伤肺部、撤出钢钎的同时,保护好主动脉,避免大出血。”陆晨曦很有信心地说。 庄恕问:“保证多久?上次楚珺扶住玻璃片,坚持了十九分钟,最后力量不行,坚持不住抖了。”陆晨曦倒是有些意外:“十九分钟?她比我想象的强啊。” 患者已经麻醉完毕,做术前准备的年轻住院医生回头道:“陆大夫,好了。” 陆晨曦和庄恕各自抖开手术袍穿上,陆晨曦问:“说吧,你需要我坚持多久?” “大概是半小时吧,但是……手术中没绝对。” 陆晨曦笃定地道:“你需要多久,我就给你多久。” “别说大话,坚持不住一定要告诉我。”庄恕看她一眼道。 背后的护士替他们系好了手术服的带子,两人相视点头,一起走向手术台。 无影灯打亮,陆晨曦戴上辅助眼镜,伸手:“手术刀。” 手术台上,陆晨曦扶着胸腔镜操作杆,眼盯着显示屏幕,屏幕上是胸腔内被陆晨曦用操作杆稳住的主动脉血管。 庄恕正在切割钢钎体外部分,随着钢钎切断叮的一声响,护士立刻接走钢钎。 陆晨曦没有随着响声移动目光,只牢牢盯住屏幕。屏幕上,她手下的主动脉随着钢钎被切割时轻微移动,她专注地盯着屏幕,细微地调整着主动脉位置。 “现在钢钎的体外部分已经割断了。在抽出体内钢钎之前,我要切除左肺被钢钎穿透的肺组织,然后连同钢钎一起抽出体外,你还行吗?”庄恕问。 “抓紧吧,没问题。”陆晨曦平静地道。 庄恕伸手要器械:“电刀。”他低头操作,手术室里只听到切割组织的吱吱声响。完成后,庄恕放下电刀,换器械:“大号组织钳。” 陆晨曦继续盯着显示屏幕。 庄恕道:“我现在要移出钢钎和肺组织了。方大夫、李大夫,两侧大拉钩固定好。” 方志伟和李大夫点头:“明白。” 庄恕口里低声道:“好,三,二,一——”钢钎连带一块被切割的肺组织,移出了手术野,护士立刻接过。 两个助手都出了口气,陆晨曦依然凝神专注地盯着,一动不动。 突然,监护器尖声鸣叫,麻醉师惊道:“心跳骤停!”只见监护屏幕上,心电图呈一条直线,血压曲线上下起伏。 麻醉师紧张地盯着屏幕问:“要加洋地黄吗?” 方志伟慌张地看着庄恕。 器械护士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只有陆晨曦依然不为所动,只专注地盯着显示屏幕。 庄恕镇定地把手伸进患者胸腔,进行心脏按摩,声音平静地说:“麻醉那边不用加药。我进行心脏按压,应该是抽出钢钎、移动肺部组织,引起了纵膈摆动,造成心跳骤停。” 终于,随着他的按压,变平的心电曲线,有了一个起伏,紧接着,又一个…… 麻醉师长出一口气道:“心脏复跳了。” 大家稍微松了一口气,但突然显示屏幕上,原本清晰的器官血管轮廓,变得模糊。方志伟立刻道:“庄老师!创面出血了!” 庄恕依然镇定地伸手:“纱布。”他一边填塞,一边解释,“刚才的心脏按摩碰触到之前烧灼止血的创面,有微细血管再度破裂了,不要紧。出血不会超过一百毫升……电刀,肠线……好了。”果然,显示屏幕上,再度恢复了组织和血管清晰的轮廓。 庄恕停下来,侧头看了下表,对陆晨曦道:“三十七分钟,你确实说到做到,心跳骤停和再出血,都没能影响你,你不看我这边,也能作出正确判断吗?”陆晨曦却只说了一句:“我没作任何判断,既然你在处理,我根本没担心。” 庄恕一笑:“好,准备放开主动脉血管,我们一起完成后续手术。” 另一手术室中,杨帆主刀的手术也在平稳进行。 杨帆伸手:“血管钳。”血管钳递到他的手上。张默涵熟练地用吸引器清理着胸腔。杨帆一边操作一边问道:“那个大咯血的张根才,回去开始化疗了吧?” 张默涵回答:“是啊,第一疗程开始了。我和咱们医院化疗科的一起去过一次,讨论过化疗方案了。当地大夫有一些问题……问能不能用相对便宜的洛克公司的药,一个疗程下来差七百多,就是医保报销完了,个人付的还得差一百多呢。” 杨帆伸手要器械:“五号线……”一边结扎血管一边道,“你来做决定吧。我们给下级医院做这个指导,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专家,帮他们权衡判断嘛。” 张默涵又抬了下头,看了杨帆一眼,接着低下头边操作边说:“我也给他们解释了,先锋公司的药,安全性更有保障。我给了他们一些先锋公司的科研数据,几个疗程下来,患者个人也就多付一千多块,大部分人还是付得起的。现在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人命值钱了。” 杨帆正切下坏死的肺组织,丢进弯盘,微微一笑:“完美。” “啊?”张默涵一怔。 杨帆看着手术野内微笑道:“你之前多给傅院长做助手,但是我发现,我们的配合,也很完美。” 陆晨曦进手术室之前,让陈绍聪想方设法留住郑燕华。陈绍聪在急诊忙得分不开身,略一思索,想到有个人可以接手这任务,立马给薛峦拨过电话去,把他叫来,指着从急诊值班室出来遛弯,现在正呆呆地坐在花园里的郑燕华,让他上。不料薛峦一脸茫然:“郑燕华?她是谁?” 陈绍聪急道:“你有良心没有?当年陆晨曦的缝合可都是她教的,你在旁边没抢着这个师傅,还跟人家吹胡子瞪眼的。” 薛峦震惊:“……她!”扭头看看远处那个坐在花园里背对他们的微胖的背影,深觉不可思议地道:“你说她是郑燕华,大师姐?!” 陈绍聪点点头:“我当时一眼也没认出来,不光体形,模样气质都变了,跟冒名顶替了似的。” “我记得她是当时那届长得最好的,理论好、缝合好,熬夜都特能熬……那会儿,还有人管晨曦叫小郑燕华呢!”薛峦回忆往昔,更觉惊诧。 陈绍聪道:“想起来了吧,就是后来和医管科闹矛盾,仗着老公有钱,拍桌子、扔胸牌、脱白大褂,轰动全仁合啊!你看现在……”他咽了口唾沫,“你可得好好劝劝陆晨曦……” 薛峦听他发散得越来越广,忍不住打断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师姐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陈绍聪有点儿蒙:“……我没跟你说吗?……哦……我忘了,光顾着叫你了。她来我们急诊,打了一个小三儿,还是专门从加拿大跑过来打的。” “小三?!”薛峦更是惊讶。 陈绍聪点头。 “师姐她打小三?!”薛峦还是不可置信。 陈绍聪再点头。 薛峦愣着,半天没等到后话,只能问:“然后呢?” “然后就交给你了。”陈绍聪准备撤。 “什么就交给我了?”薛峦一把拽住他。 陈绍聪道:“你去陪着,该问的问,该开导的开导,然后等陆晨曦下手术啊。” 薛峦心知肚明,敲他一记:“你是又把陆晨曦交的活儿推给我了吧?” “你不愿意吗?”陈绍聪斜眼瞅他。 薛峦噎住,刚想解释,又摇摇头,再点头说:“……行吧。” 陈绍聪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乖!”一溜小跑着离开。 薛峦叹口气,鼓足信心走上前,见郑燕华坐在花园里的石凳子上,神情落寞,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点过去的影子。 “师姐好。”薛峦乖巧地打招呼,拿出工作场合寒暄应对的功夫,终于最短时间内把距离拉回到当年,郑燕华满心的委屈,和小师弟说了掏心窝的话:“看见现在的陆晨曦,就像看见当年的我一样,我是真羡慕她呀。要是我没辞职,现在不会比她差,也应该是副主任医师了。” 薛峦语气有点犹豫地问:“为了家庭放弃事业,本来也是个挺好的选择,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郑燕华苦笑:“我的儿子得了急性白血病,这些年,我一直带他在加拿大治病,精力全放在孩子身上。现在孩子痊愈了,他爸居然在这儿找了备胎……怎么样,像不像狗血婆妈剧?” 薛峦叹息之余,只能陪着苦笑:“这么大的事儿,你之前一点都没察觉吗?” “我一心顾孩子,怎么顾得上他呀。孩子最新复查结果完全正常了,我向他报喜,他倒跟我摊牌,说这个病,他会给钱好好养着,可毕竟是不中用了。家业是不能交给他的,他这边有人了,只是以前没忍心告诉我。”郑燕华神情苦涩讽刺,很有几分凄凉。 薛峦嗤笑:“他还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什么叫不中用?急性白血病痊愈的病人并不少见,你怎么不跟他……唉……” 郑燕华脸色一凛:“薛峦,你觉得,他这样,我该跟他解释,孩子不是不中用了?挽回他?” 薛峦怔了怔,说道:“师姐,你还是你。并没有变。” 第十一章 无影灯下,庄恕与陆晨曦面对面操作,进行着坠楼工人后续手术的收尾工作。 “我这边好了。”陆晨曦道。“温盐水冲洗,放引流。”庄恕说罢下手术台,去检查出血量。陆晨曦问:“有多少?”庄恕答道:“有一百毫升上下吧。”他冲陆晨曦笑了,“很好,你制定的手术方案非常成功。一个胸部贯穿伤伤及肺叶,螺旋倒刺钢钎接近腹主动脉,最终安全取出,全程不输血,你可以总结一下,写篇文章了。” 方志伟抬头,半开玩笑地说:“陆老师,上一个主动脉夹层瘤和这台贯穿伤,如果两篇论文都能被收,你要在胸外评副高的话,论文数可就够了,运气真好。” 陆晨曦愣了一下,看了眼庄恕,没说话,继续冲洗引流。 手术结束,陆晨曦整理好自己,湿着头发从女更衣室走出来,看见庄恕正在填手术室使用记录。她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看他没有反应,又更重地咳了一声。 庄恕头都没抬地道:“上呼吸道感染了?呼吸内科今天尚宁值班,找她去。” 陆晨曦故意地又咳嗽了一声,说:“我想问……刚才那个发文章的事。” “怎么?你觉得不值得发吗?” 陆晨曦赶紧否认:“当然值得。我是说手术方案虽然是我提出的,可即使我不提出来,你也会这么决定的,对吧?” 庄恕把手术室使用记录填完,看着她道:“你是为了发表文章,才答应我的请求,来做这台手术的吗?” “当然不是,这台手术如果不是我做,换了别人出血量都得上四百到五百毫升,出血量大,时间还长,再加上污染性伤口,术后很容易失血性器官衰竭,还是会死亡。”陆晨曦说得自信又客观。 庄恕道:“那你矫情什么?” 陆晨曦张开嘴巴,结巴着说:“我……我是说,如果不是你来做另一侧的分离肺组织,我的手术方案就是空谈。所以,论文的作者……” “明白了,不过是第一作者是你还是我的区别。那你觉得,我需要攒论文当上胸外主任,当上仁合院长,甚至是医科大学校长吗?”庄恕一笑。 陆晨曦当然摇头:“不……不用啊……” “所以啊,我不缺论文,而你现在非常需要,你回手术室需要,晋职称需要,我让给你,你领不领情?”庄恕看着她。 陆晨曦嘟囔着道:“我不是不领情……” “那你就是认定我是你的对头,所以不愿领情。”庄恕故意说。看陆晨曦说不出口的为难纠结,又叹口气道:“我看你还是不稀罕回手术室,你的骄傲比拿手术刀还重要。” 陆晨曦愣住,想了想,郑重地点头,望着庄恕:“谢谢你。” 庄恕一笑:“以后包了早饭?” 陆晨曦:“当然,当然,还免了以前的约法三章!那个,还得请您继续指导。我是真不太会写文章做ppt,您改完以后,明明一样的内容,立马显得高大上了。” 庄恕笑了:“你是说……我忽悠?” 陆晨曦笑着往外走:“难得啊,美籍老专家,还知道‘忽悠’。” “回来。”庄恕却扭头叫住她。陆晨曦意外地停步转头看着他走过来,越凑越近,皱眉盯着她的脸。陆晨曦有点儿紧张,舔舔嘴唇道:“……你干吗?这儿有人呢……”却听庄恕问道:“你眉毛怎么回事?” 陆晨曦伸手摸了摸,不明所以,跟着庄恕走进办公室,凑上去就着洗手池上的镜子一看,果然自己一侧眉毛的眉尾明显比另一侧稀疏了不少。她愣愣地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解释道:“哎,今儿早上,我师姐,拎着一兜鸡蛋来打小三……我只能一直挡着她,结果那一大包鸡蛋,一大半都碎在我头上身上了。当时想去洗个澡,谁知道赶上工地出事儿……这肯定是拿湿纸巾擦的时候,使劲儿使大了,把黏住的眉毛给揪掉了。” 庄恕一边听她絮絮叨叨的解释,一边拉开抽屉,从一只布袋里抽出一把手术刀,用酒精仔细地擦拭。 陆晨曦刚说完,庄恕把两张椅子往屋中间一搁:“坐这儿。”“干吗?”陆晨曦不解。 “明天你去讲课,总不能高低眉地去吧。”庄恕道。 看这架势他是想自己上手给她修个眉?陆晨曦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坐下。 庄恕也坐下,左手轻轻托着她下巴,左右脸慢慢地转着端详,两张脸越靠越近,近得陆晨曦可以感觉到庄恕的呼吸,清凉地拂过她的面颊,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提醒道:“太近了……” “那你把眼睛闭上。”庄恕直接道。 陆晨曦听话地屏住气把眼睛闭上。 庄恕比比她两边眉毛,右手提起手术刀,刚要开始修眉,陆晨曦眼睛唰地睁开:“等等。”庄恕怕伤着她眼睛,赶紧把手术刀拿开:“又怎么了?”陆晨曦心虚地往后看了看:“你是不是……先把门关好?” 庄恕一笑,起身把虚掩的门关上了。 陆晨曦还是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轻声问:“你……给女人修过眉吗?” “你修过?那你自己来!”庄恕把手术刀往她眼前一递。陆晨曦摇头:“还是你来吧,我不习惯拿着手术刀对着自己比画。” 庄恕再次小心地对比一番,开始着手修眉。陆晨曦一动不敢动,过了会儿觉得挺无聊,想了想,开口道:“对了,那个不是薛峦女朋友,只是他老师的女儿。” 庄恕没听明白:“什么?”陆晨曦有些窘地解释:“就是今天手术前,不是碰见……薛峦了吗?你嫌我对前男友的现任女友太凶,影响不好。”庄恕明白过来,笑了笑继续仔细修整她浓密挺秀的眉毛:“我只是说,你应该适当克制下脾气。你讨厌一个人,就非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啊?” “我明白,你就是说我教养不够呗。但我是要澄清,那不是薛峦女朋友,他不喜欢这样的。”陆晨曦坚持地说。 庄恕问:“这么肯定?” 陆晨曦笃定地道:“他喜欢的是我!我们不是因为感情问题分手的,是因为……他的自尊心、我的太固执。总之,他不会喜欢那种小白兔的。” “那你呢,你还喜欢他吗?”庄恕轻声问。 陆晨曦慢悠悠地答:“喜欢……不喜欢……你……干吗这么关心啊?” 庄恕一笑:“关心说明很多问题,看你怎么理解了……” 陆晨曦猛地抬头,庄恕吓得赶紧缩手,生气地道:“我就应该把你全麻了!差点划着你。”陆晨曦抿着嘴唇,走到镜子跟前。庄恕也不再说话,转身去擦干净手术刀,神色也不太自在。 陆晨曦在镜子前左右看看,夸赞道:“你手艺真好啊!看来我应该常来你这儿修修眉毛。” “好啊,不过得收费。现在早饭有了着落,再修一次眉,请一顿晚饭?”庄恕说了这句话,等陆晨曦回应的时候,心中居然有点期待,又有些忐忑。但陆晨曦却没有回应这句话,看着手机道:“可是刚刚薛峦给我信息,说我们师姐——哦,就是刚才扔鸡蛋的那个——她还没有走,我得去一块儿劝劝她。我……走了,谢谢你!”说完后逃也似的拉开门,飞快地跑了出去。 庄恕看着她跑走,低头轻轻摸着手术刀锋利的刀刃,脸上的神情不可捉摸。 杨羽送一个病人去妇产科,交接完毕后走出来就看到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病人佝偻着身子从楼道口进来。杨羽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面熟?虽然急诊每天人山人海,但眼前这姑娘,肯定是有什么特别。杨羽思索了下,想了起来,赶紧掏出手机,在保存图片中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前不久有个所谓的“前女友”来跟陈绍聪闹过一场,可不就是她。这姑娘可不一般,她当初怒气冲冲地抓着陈绍聪的衣服从急诊办公室冲出来的场景,可算是给大家伙儿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杨羽回头看了看她刚才走出来的诊室,4号,杨羽眉心微微一蹙,有点没想到。这时一个妇产科护士拿着检查单往外走,看见她,顺口打招呼:“送病人啊?”杨羽点点头应着,忽然一把抓住她胳膊压低了声音道:“我一下想不起来了,几诊室是性病门诊来着?” “4诊室啊。你干吗?”妇产科护士上下打量她,“……最近干啥了?” 杨羽一把把她推走:“去!” 护士笑着走了,杨羽低头琢磨着走回急诊,刚好迎面就碰到陈绍聪夹着腿快步走着,嘴里还小声“哎哟、哎哟”地叫着,杨羽更紧张了,立刻抓住他:“我跟你说点事……” 陈绍聪哀号道:“别碰我!尿急尿急!”说着小步快走,拨拉着挡他路的人,“让开让开……”杨羽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重复:“尿急?尿道刺激征——尿频,尿急,尿痛……”她索性跟了过去,就站在男厕所门口,拿出手机开始一边查询“男性淋菌性尿道炎”一边嘟囔着:“尿痛,尿频,尿急,尿带血……” 陈绍聪释放完,通身舒爽,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出来,看见杨羽吓了一跳:“你在这儿干吗呢?”杨羽收起手机,有些犹豫地道:“没、没事儿啊……打游戏呢。”陈绍聪回头看看男厕所的标志不可置信地问:“在这儿打游戏?”觉得杨羽今天很是奇怪,做了个“怕怕”的表情,躲着她往前走去。 杨羽却紧跟着他道:“哎,站住。”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陈绍聪警惕地问。 “那个……你最近查过体吗?” “啊?今年的体检还没到呢。”陈绍聪还是莫名其妙。 “离体检还好几个月呢,但我觉得你还是……去……”杨羽一边说一边往陈绍聪下体看了一眼,陈绍聪紧张地别过腿:“你干吗啊!” 杨羽挥挥手,大声道:“哎呀,总之你还是去泌尿外查一下吧,尿频、尿急的症状可大可小,不能讳疾忌医啊,总之,对身体有好处。”她说着拍拍陈绍聪的肩膀,不等他回答,快步跑了。 陈绍聪愣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查体?尿频、尿急?你说什么呢!” 杨帆从手术室出来,和小唐一起走进办公室。 小唐解释道:“杨主任,您一个手术,我们副总等了两个小时,刚走。” “抱歉啊,在医院就是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个紧急的。”杨帆口里说着抱歉,但也没什么真正的歉意。 小唐连连点头:“我跟副总解释了,医院嘛,临床上镇得住,说话才能有分量。” 杨帆拿起茶杯接水,一笑:“难得,你还能说句在情理的话。” 小唐凑上去,笑着说:“可我刚才听说,陆晨曦又上手术了,还是新来的那个庄大夫带上去的。我就不明白了,他不是你请回来的吗?他现在到底哪头儿的啊?” 杨帆喝了口茶,沉吟道:“他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我也有点捉摸不透了。陆晨曦手术隔几天就做一台,去了急诊,胸外的论文数量倒是要上来了,还要叫她来讲课。照这么下去,哪天她要回胸外,我想拦都拦不住。” 小唐诡秘地笑笑道:“主任,我有个同事……倒是能用一用。” “你们这些医药代表,见了陆晨曦,跑得比谁都快,你还能找出好汉来?”杨帆压根儿不信。 “他还真是条好汉,和陆晨曦谈过恋爱,您也认识。”小唐嘿嘿一笑。 “薛峦?对啊,他在你们公司呢……嗯,那倒是可以好好用一用。”杨帆想起这个名字,用杯盖片了片茶汤,表情讳莫如深。 庄恕下午轮空,又没有约到陆晨曦吃饭,干脆收拾了下资料,准备回家。刚要走,敲门声响,进来的是傅博文。 他并不惊讶,只问:“找我?”傅博文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关于移植手术,我对媒体撒了谎。他们突然而来,镜头前,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最后一个手术,是半途退下别人替做的。” 庄恕略感意外,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傅博文静了静说道:“这件事是我沽名钓誉。虚荣自私,又用了谎言来掩盖。本来是想在科里说明情况的,或许大家还可以理解我只是一次体力不支,但是那个采访来得很突然,我猝不及防。如今,其实医院里,我的同事我的学生,都已经知道了真相,我也无可解释,但是对外,我毕竟是仁合的院长,为了医院的名誉,甚至医者的尊严,我只能……” “医者的尊严?”庄恕冷笑,“医者的尊严是靠谎言维系的?” 傅博文闭了闭眼,轻声道:“对,我早就玷污了医者的尊严。但是,现今这个社会,医患矛盾如此严重,一根导火索引发的后续,可以无限放大延伸……庄大夫,我知道你很不齿我的做法,但是我恳请你,在这件事情的表述上,与我达成一致,这是我作为院长最后的请求。” “最后的请求?” 傅博文涩然道:“我已经向局里递交了辞呈,以身体的原因要求离开岗位。同时,我也向局领导详细交代了这次的事件。我做了深刻的检查,从此,放弃任何荣誉称号、所有学术头衔,从医疗界彻底地淡出。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文件发给你……” 庄恕听到他跟上级交代了事情原委,又说彻底告别医疗,心中不由也有些恻然,但旋即讥讽地道:“你以为你的未来,你的荣誉,我很关注?” 傅博文苦笑:“这只是我对这件事必须做的交代,也是我个人对你的道歉。” “对我个人的道歉?其实,这件事,你该道歉的是患者。是那些相信你具备医者实事求是的精神,坚持以挽救生命为最高优先的学生。” 傅博文脸色苍白:“我,我刚才解释了……” 庄恕摆摆手,淡淡一笑:“我不会逼你。我只是很好奇,每次遇到这种关乎名誉的事,你都会怎么做?保持沉默,辞职了事?你还用过其他的手段吗?” 傅博文盯着他,茫然而无措。他突然想起什么,冲口问道:“你,你今年多大?” 庄恕冷冷地回答:“你确实该对我忏悔,该对我道歉。虽然,你的道歉和忏悔已经无法弥补我,而且,迟到了二十九年!” 陆晨曦赶到医院的小花园,只见薛峦正陪着郑燕华在聊天,陆晨曦冲到他们面前,在郑燕华跟前一边晃悠着一边“张牙舞爪”:“师姐你还是顾着孩子,要不然,你就是拿一把刀来,不是拿一兜子鸡蛋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都跟你似的,医院不成武馆了?”薛峦看她一眼。 郑燕华苦笑着说:“拿鸡蛋扔她,也就是发泄一下出出气,你当我真会扑上去把她怎么样吗?她毕竟是患者,是孕妇。” 陆晨曦看她伤感,赶紧打岔道:“就是!对烂人不能拿命拼!扔她个臭鸡蛋烂西红柿让她知道丢人就行了。只不过……师姐,”她蹲在郑燕华跟前道,“在急诊我是大夫,来这儿就诊的都是我的病人,这种事儿我不能不管啊。你要还是气不过,咱找到她家,我跟你一块儿去,连那个渣男老公一块儿丢!” “哎哎哎!你是来劝架的还是来加火的?”薛峦无奈地问。 郑燕华被她逗笑:“不这么说就不是陆晨曦了,你们是一点都没变,只有我……变成了怨妇泼妇。” “什么怨妇泼妇?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从急诊跑出来做了个手术,好容易有点儿空,出去坐会儿吧。我请师姐吃甜点,冰淇淋火锅,大份的,冰淇淋裹着热腾腾的巧克力酱一入口,什么酸溜的事儿都能给甜没了。咱院附近数他家最棒,一般人我都不带她去……”陆晨曦拉着郑燕华边走边说,薛峦跟在后面小声地唠叨:“我想吃饭……” “你闭嘴!”陆晨曦呲他一句,径自挽着郑燕华直奔甜品店。满满地点了一桌子,自己身先士卒埋头吃了起来。 薛峦边吃边对郑燕华道:“师姐,你当初受不了委屈走了。她的脾气难道比你好吗,师姐你是不知道,她现在离辞职也差不多了。” 郑燕华诧异:“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我当时已经跟杨帆把胸牌摔了,正赶上车祸大抢救,结果,就成了暂时流放急诊了。”陆晨曦口里塞满了冰淇淋,含糊地说。 郑燕华诧异:“你在仁合一直有傅院长宠着,总是一帆风顺,确实不是好事。不过现在,杨帆怎么连傅院长的面子都不卖了?” 陆晨曦摆手,烦躁地说:“一言难尽。自从傅老师两年前重病手术,休了几个月之后,精力不行了,这个杨帆就越来越嚣张。” “你都不在胸外了,还操那些心干什么呀?”薛峦插了句嘴。 陆晨曦不服气地说:“我不在我还不能说说啊?现在的胸外,谁都没心思去提高临床技术、带学生,只想着怎么跟医药公司合作,怎么凑数据出论文了。” “你能不能少在背后议论领导啊,吃多少亏了还不改。”薛峦有些好笑地道。 “好好好不说这个……我也不懂他们领导的事儿,烦。”陆晨曦挥挥手。 郑燕华笑了:“能进仁合外科的女人,除了傲就是犟,没一个会转弯的。” 陆晨曦笑着蹭了蹭她:“你看你看,还是师姐懂我吧。” 郑燕华白她一眼:“懂你?我这是教你,顺顺当当不受委屈,这辈子好事儿都是你的啊?早不受,晚了可能要受更大的,别……学……我。” 陆晨曦低下头,没有答话。薛峦身子往后一退,冲着郑燕华比了一个大拇指。陆晨曦头都没回就知道他在干啥,没好气地道:“别瞎比画。你老师的病例,我前天就发给傅老师了,他说是出差了,但是也该查邮件,不知道怎么还不回复。” 薛峦讶然道:“傅老师还出差?他不是要辞职吗?”陆晨曦吃惊地猛地站起身:“辞职?傅老师要辞职?!”“你慢点,别吓着师姐。”薛峦连忙安抚她。郑燕华见他们有事,也站起身道:“你们忙,我这就先回去了,哎,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薛峦和陆晨曦将她送上出租车,看着车门关上,慢慢离开。薛峦转过身,迎上陆晨曦审视的目光,听她冷声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薛峦叹口气:“我们先锋公司跟仁合一直在合作,对医院领导人事变动是很敏感的。我虽然是研发部主管,但是跟市场部关系也不错……” 陆晨曦打断他:“你说书呢!我对你们公司的人事关系没兴趣。那个谣言就是杨帆的手段,传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问你,傅老师就是因为这个要辞职吗?!” “那可能不是谣言啊,庄大夫水平也非常高。”薛峦认真地说。 陆晨曦愤然:“庄大夫水平高,傅老师就是水货啊?他的临床水准你不知道吗,难道这种谣言你也相信?!” “你别激动啊,这种事儿总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来……”薛峦说到这儿,停住不想往下说了。陆晨曦看着他冷冷地问:“啥缘故?”薛峦一咬牙道:“好吧,告诉你吧,这两天我约了几个相熟的老师和朋友吃饭……包括张默涵,你大师兄。”薛峦又停下了。陆晨曦盯着他催促:“说呀!”薛峦仿佛被她逼得不得不说的样子开口道:“哎呀行行行,都告诉你了!我跟他说起朱老师的手术,想请傅院长主刀,他就提到了肺移植的事儿,所以……他建议我去请庄大夫,请他主持治疗。” “你刚刚话里说他提到了肺移植的事?他参与手术了,他说什么了?”陆晨曦抓住关键问道。“他能跟我说什么?难道说谣言是真的?!可人家压根儿就不建议我找傅院长,这说明了什么?”薛峦无奈地反问。 陆晨曦拿手恨恨地指了指薛峦:“枉你们都是傅老师的学生!别人不了解他,你们不了解?他一辈子连家都没有,全放在临床上了!别说做手术,连补贴穷困病人,都能捐出一处房了!”说完转身就走。薛峦在身后无奈地道:“你干什么去?别惹事儿啊!” 陆晨曦一阵疾走,直奔庄恕的办公室,敲了门,没等庄恕回应就推开门跨进去,这才看到庄恕的办公室里有人在,看样子应该是病人家属,庄恕正对着电脑在给他说着什么。她硬生生地收住脚步道:“哦,有病人家属啊,你们先聊。”她刚要退出去,庄恕起身叫住她:“陆大夫,我介绍一下,这是小病人林森的父亲。” 陆晨曦停住脚步:“哦,你终于赶回来了。” 林森的父亲道:“你好,我叫林伟。”庄恕为他介绍道:“这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陆大夫。”他转向陆晨曦,“你也一起来说一下吧。” 陆晨曦平静了一下情绪点了点头,过去坐下后道:“我研究过他们母子的病史病历,我怀疑您夫人是术后胸痛导致了抑郁,加上突然得知孩子也患上了胸腺瘤,需要做开胸手术,她的心理压力太大,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逃避这个结果。” “现在这个结果……我也很难接受。”林伟痛苦地撑着头。 “林先生对林森的手术很犹豫,所以我想请你一起商量一下,给林森进行微创小切口开胸手术来切除肿瘤。”庄恕说着,发现陆晨曦听着他的话,精神有点儿不集中,“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陆晨曦吸口气收了收神道:“没事儿……那我来说一下他的手术吧。”她站起身,在小黑板上画出了人体胸部的草图,其中肋骨、胸骨和胸腔脏器位置清楚分明,还画了肋间神经走形图。然后她对着示意图道:“我只要准确定位肋间神经走形,在手术中精细操作,尽力避免损伤,就能大大降低术后胸痛发生的可能。” “但是林森刚刚经历了骨科和腹部的手术,恐怕暂时不能进行胸腺瘤的摘除。”庄恕皱眉。 “嗯,他之前受伤加上两次手术,失血近一千毫升。缺血对肝肾心脏都是负担,近期确实不宜再做一次全麻手术了,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陆晨曦也点点头。 林伟虽然听懂了,但仍非常苦恼,低声道:“仁合有最出色的心胸外科,你们两位更是难得的专家,只是……有他妈妈前车之鉴,对这个术后胸痛,我真是有点害怕……而且我这次回来,孩子对我也很排斥,跟他交流起来很困难。” “孩子经历了这么大的刺激,心理创伤一时很难恢复,而且你又离开他这么久了,不要着急吧。林森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你可以尝试着用平等的方式和他交流,先跟他做朋友。”庄恕温言道。 “好,谢谢你,谢谢你们。”林伟站起来。 庄恕送他到办公室门口,叮嘱道:“还有一点,你给他买的玩具,即使他嘴上说不要,但心里还是喜欢的。” 林伟一笑:“我明白了。” 庄恕和陆晨曦送走林伟后,庄恕对陆晨曦做一个抱歉的手势道:“对不起,我要抓紧时间泡个面充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陆晨曦示意他尽可随意。庄恕泡着面说道:“你不用担心,林森这个手术,我会去跟杨主任讲,请你来主刀。” 陆晨曦扬眉问:“你这么肯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回胸外手术,杨帆能答应?” 庄恕把水倒进面碗,没注意陆晨曦的表情,半开玩笑地说:“我可是杨主任请回来的帮手,这点面子他总会给我的。” “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帮我?给我个理由。”陆晨曦却笑不出来。 庄恕一边搅着面一边抬头道:“不过是台手术,你还怕我把你卖给杨主任了?”他注意到了陆晨曦的状态不对,认真地问道,“怎么了?” 陆晨曦看着他,直接地尖锐地问:“那天徐芳因的移植手术,你为什么突然要把我替下来,要求亲自给傅老师做助手,这是不是杨帆的意思?” 庄恕望着陆晨曦,有点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 陆晨曦见他无语,胸口更是憋闷,接着提问:“好,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问其他的——傅老师决定提前退休,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你是知道的,对吧?” 庄恕有点被她问住了,点头承认:“我知道。” 到这一刻,陆晨曦发现自己的推测被证实,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脱口道:“什么时候?今天、昨天?还是更早?是不是你签约就是为了这个结果?杨帆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们两个把我像猴子一样耍,一个人扇耳光,一个人给香蕉,他把我踢出去,你再来教育我,要我学乖了顺服了才能回到心胸外科,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她越说越激动,努力忍着眼泪,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庄恕,目光简直有点刺目。 “你哪儿来的这些阴谋论?傅博文辞职自有他必须辞职的理由,跟我有什么关系?”庄恕的声音也失了一贯的冷静。 陆晨曦冷笑出声:“怎么现在就直呼其名了?连一句尊称都没有了?傅老师好歹是你的前辈,算得上光明磊落,医术医德无可挑剔,即使你们立场不同,起码的尊重也是应该有的吧?” 庄恕被她这几句话刺得心底生疼,讽刺地说:“你傅老师光明磊落,是我和杨主任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孤立老专家,还拿天真、正直的年轻专家当棋子!还有什么?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哦,那天为什么要把你替下来是吧?” “难道不是杨帆指使你的吗?只有你参与了手术,你们才能制造现在满天飞的谣言,不是吗?!”虽然感觉到了庄恕的怒气,陆晨曦依然不服软,反问道。 庄恕笑了,笑容中却带着尖锐的讥嘲:“对!傅博文光明磊落,我们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我主动参加手术是为了陷害傅博文,去陷害这个三年都不怎么主刀的傅老师!然后我再让你回心胸外科手术,指导你做论文,卖人情、收买人心,是我初来乍到需要支持,看中你陆大夫手里这把手术刀,要挤走傅博文,把你收归己用!” 陆晨曦愣愣地问:“你……难道不是吗?!” 庄恕突然伸手把陆晨曦手中林森的病历拿过来,连带桌上的片子和其他检查结果一并收拢,冷漠地道:“林森的手术,你再考虑一下,如果你不愿意做我不勉强,明天的讲座你也不必来讲了。” 陆晨曦怔怔地看着他。 庄恕收好所有资料,平淡地对她道:“我确实欣赏你的手术,但在今天之前,我知道你固执,却没想到你是偏执。临床上,我喜欢技术过硬的同事,但是在生活中,对于那些逻辑不清的,我不想容忍!请出去!” 陆晨曦的手有点发抖,仍坚持站得笔直,问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再问你一次,心胸外科流传的谣言,到底是不是你们编造的?” 庄恕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暗潮汹涌终于偶现棱角,锋利地开口道:“陆晨曦,谁给你的权力去这样恶意地揣测上级大夫和领导?你以为自己在仁合像一个公主般的存在是为什么?全院都知道,是傅博文对你的爱护、纵容,这都来源于他对你的愧疚!因为你的父亲多年前死于这家医院!死于一个……医疗事故。” “我的身世你居然都打听了?你还真是……”陆晨曦惊讶。 庄恕冷笑反问:“处心积虑吗?” 陆晨曦梗着脖子,眼里泪光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拿其他的东西诬蔑傅老师也就罢了,但是当时的医疗事故与傅老师毫无关系,是因为一个护士的渎职,是她忽视了我父亲的药物过敏史,给他注射了青霉素!” “你确信?”庄恕声音冰冷。 “我为什么不确信?”陆晨曦睁大眼睛。 庄恕盯着她缓缓地说出一句:“因为你,太、蠢、了。” 陆晨曦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说过蠢,而且是“太蠢了”,而且,说她的人是业界她敬仰的大神……一口气噎得差点转不回来,她气急地喘了口粗气,拧身向外走去,走过小桌,伸手一把打飞庄恕的泡面。 泡面连面带汤翻倒在地,溅得到处都是。 庄恕看着她摔门而去,又看了看地上的汤汤水水,叹了口气。他也没去收拾,就那样在一片狼藉中,慢慢坐在办公桌前,撑着额头坐了会儿,自己都觉得额角、手心开始冒冷汗,拉开抽屉默默翻了半天,却只找出一块口香糖,他默默地看了看,剥开口香糖塞进了嘴里。 急诊处置室,陈绍聪又缝合完一个头部受伤的患者,他送出几步后一手撑着门叮嘱道:“三天换药,一周拆线,换药别来急诊,得去门诊啊!记着,别洗头!” 病人答应着离开。陈绍聪冲护士台道:“缝合包没了,再给我取十个包来。” “知道了。”不远处的护士白雪答应着往高压消毒室走去,杨羽看见陈绍聪反身回手术室,想了想,走了进去。 陈绍聪坐在诊断床上喝着水,杨羽走进门,陈绍聪抬头看见她手中没拿缝合包,问:“缝合包呢?” “白雪去拿了。” “哦。又来病人了?” 杨羽摇摇头:“没……就是……”她转身把门关上,郑重地问,“你定了体检没有?” 陈绍聪一脸迷茫:“什么体检?哦……你今天问过我一回,哎,你什么意思?这么关心我下半身,泌尿科给你提成啊?” “去你的!我跟你说,你最好去查查。”杨羽劝得这么苦口婆心的,让陈绍聪起了疑心:“哎哎,有话能说明白吗?” 杨羽想了想,扶着门说了实话:“刚才我在产科,看见你那个前女友了。” 陈绍聪思量着:“前女友?哪个啊?” “就是在值班室扒你裤子的那个,她……进了性病门诊……”杨羽才说到这儿,门开了,白雪抱着十个缝合包进来。杨羽转身准备走,陈绍聪忽然说道:“你站住!” 白雪吓一跳,也和杨羽一起站住了。 陈绍聪扭头对白雪道:“你,搁下,出去。”白雪听话地放下缝合包,拉着杨羽边往外走边问:“怎么啦?”陈绍聪却一边拨手机号一边冲杨羽道:“你留下。” 杨羽赶紧把白雪推出去,把缝合包放在器械台上,站在一旁等陈绍聪打电话。陈绍聪电话拨通了,开口道:“张茜,对,我陈绍聪,你在哪儿呢……别编了,我刚刚看见你了!说,在哪儿呢?……哦,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一把抓住杨羽的胳膊往外走。 “你干吗呀?”杨羽挣扎着。陈绍聪不答,拽着她出门,冲诊室喊了句:“黄大夫,帮我盯半小时,马上就回来!”杨羽一边挣扎一边说:“你干吗呀,出什么事儿了?” 陈绍聪沉声道:“她住院了,在妇产科呢。” 杨羽诧异:“这么严重啊?” 两人来到妇产科病房,杨羽道:“你进去吧,我门口等你。”陈绍聪想想也好,推门进去,见张茜穿着病号服,流着泪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憔悴,手里拿着手机,抬头看到他眼圈一红。 陈绍聪坐在一边道:“我刚才看你病历了,已经并发盆腔炎,你……你怎么早不来看呢?”“我……我开始哪知道会得这病啊,以为就是那什么太……太频繁了不舒服……后来肚子疼,越来越厉害,我也不敢说,他嫌我娇气……”张茜低头抹泪。 “你脑子有病啊?不跟我好也不能跟他好啊,他就是一垃圾!”陈绍聪忍不住怒气愤愤地道。听了这话,张茜立刻从默默流泪变成哭出了声,陈绍聪没辙,语气软了下来,道:“行了行了别哭了,现在哭也没用。好好治病,有事给我打电话吧。”见他起身要走,张茜赶紧道:“哎……你别走啊,我这就有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陈绍聪又坐了下来。 张茜犹豫着问:“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啊?” 陈绍聪一听就摸手机:“没问题,我帮你骂他!” 张茜却道:“你别光骂他呀……” “那我打电话干什么呀?”陈绍聪不解。 “我是想……你让他来治病吧。”张茜小声说。 陈绍聪一听,急了:“我去!你还没告诉他啊!” 张茜委屈地说:“他上次见面就说我太娇气了,非要分手,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接我电话了,我刚才一直给他打,他还是不接……” “他不接,我也不能给他打啊。我给他打电话说这事儿是什么概念你懂吗?这叫泄露病人隐私!你是想让我失业啊?”陈绍聪生气地说。 张茜着急:“是我请你给他打的,不算泄露隐私,你是我们的朋友啊。” 陈绍聪更急:“我才没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呢!打电话……”他喘了口粗气站起来,没管身后张茜连声叫他,径直走出病房就大步往外走去。站在门口的杨羽小跑着跟在后面问道:“你真不给她男朋友打电话啊?” 陈绍聪气咻咻地说:“我闲的我!” “可总得让他知道他得病了吧!这个病不治,等出现心肾并发症那可就晚了,会出事儿的!”杨羽一把把陈绍聪拉住,陈绍聪停住脚,甩开她怒道:“他女朋友的电话他都不接,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这样下去,还会传染给别人啊,你看张茜都传染了,你不通知他他还不知道传染给谁呢!这种事儿你都不管啊,你就打个电话吧!” “我打什么打,这浑蛋你不知道,自打我认识他他就三天两头换女朋友,回回领来的都不一样,都不知道哪儿领来的。洗浴中心就是他家,他不得病谁得病?” “他什么样咱不管,可他现在是病人,传染的是你朋友,你总有责任吧?”杨羽劝着他,却把陈绍聪越劝越急,大声道:“对,我有责任,我有责任为民除害!我他妈打死他!”说着索性甩开杨羽跑了出去,杨羽拔腿紧追,扬声道:“陈绍聪,你干什么去!” 陈绍聪冲回急诊手术室,两把拽下白大褂扔在桌上,拉开抽屉,从一排器械中抄起一把手术剪,急吼吼就往门口冲:“跟主任说我请假了,两个小时回来!” “陈绍聪!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去!”杨羽迎面要拦没拦住,连拉带扯地追了出去。 陈绍聪脚步极快,幸而杨羽做急诊护士练得好脚力,一边追上陈绍聪一边喊着:“陈绍聪你别冲动!你跟他打架有什么用!他得了这病已经受到惩罚了!他本来就是个不道德的,你这样做就成犯法了!你值得吗?” “这种混账得了病还传染别人,不教训教训他不长记性!” “你逞什么能啊!你是大夫还是地痞流氓?把剪子放下!”杨羽冲到他面前指着他,“你要是敢去,我现在就报警把你抓起来!” 陈绍聪气得拿着剪子直哆嗦。杨羽走到他跟前,把他的剪子慢慢抓过来,语气缓下来道:“打个电话吧,回去再让张茜补一份书面授权,别让那个浑蛋找你麻烦。” 陈绍聪看着杨羽,长长地吐了口气,默默拿出手机拨号,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你赶紧给我滚到医院来,你现在得的那病很危险,赶紧过来治!……你不来是吧?你不来到时候别找我啊,我可不是吓唬你!”杨羽这才舒了口气,拿着剪子跟在陈绍聪后面往回走。 陈绍聪回到急诊科走进诊室,四处翻找。杨羽紧张地跟着他,生怕他再去找个剪子刀子啥的,却见他翻了半天找出一沓病历纸,发泄地撕成一条条,骂骂咧咧地道:“撕了这王八蛋,撕了这王八蛋!” 杨羽先是错愕,随即哈哈大笑。 陈绍聪愤怒地抬头,想骂又沮丧地跺脚:“真他妈窝囊!穿个白大褂,都不能干男子汉的事儿!你尽情耻笑我好了!” 杨羽瞧着他愤怒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由衷地说:“你可真可爱。小孩儿似的。” 陈绍聪瞪眼:“装什么大姐?说我幼稚无能直说!” “咋是说你幼稚呢!是真可爱!咱技能上能拿眼科针给女病人缝合不留疤,能两小时转三间抢救室照顾四个重伤员,下管是急诊科最牛的‘一下准’……”杨羽列举着陈绍聪的好处,说着说着,忍不住一拍他头,“哎哟,陈大夫,你看着吊儿郎当不正经,其实还真是挺牛的呀!” 陈绍聪听着她夸自己,起初不信,后来想想,也是事实,心情平复不少,再听她说到这句,忍不住就反驳道:“什么叫吊儿郎当啊,那叫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对对对对!”杨羽忍笑,“还侠骨柔肠又不坏规矩,恪守医者本心……” 陈绍聪明知她在逗自己,然而此时面对她笑吟吟的脸,竟然三分窃喜两分羞涩,糟糕的心情已经去尽,哼了一声:“不跟你贫嘴,我干活去了!” 难得有个晚上陆晨曦和庄恕都不用值夜班,陈绍聪提着外卖回家来,一边往客厅茶几上放着一边吆喝:“难得啊,今天大家都不值班,我买饭了。快出来吃饭吧。今天有球赛,边看边吃!” 他说完,庄恕和陆晨曦两人同时从屋里出来,看到了对方后,扭头都往各自屋走去,哐、哐两声把门关上。 陈绍聪蒙了:“我去,你俩和我玩儿快闪呢!” 他把一桌外卖摆好,那两扇门都还关得严严实实的。陈绍聪撑着脑袋闷闷地念叨:“都凉了……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子了,就当给我个面子,虽然我也没什么面子,可是我快饿死了!庄大夫、陆大夫,出来吃饭吧,治病救人哪!” 陆晨曦的声音从门背后透出来:“你端进来吧。” “我欠你的了,还给你端进来?你爱吃不吃,我自己吃了!”陈绍聪跳起来叫道,但过了会儿还是认命地端了饭盛了菜,去敲开陆晨曦的门,把饭菜放到她桌上说:“祖宗,吃吧。” “这还差不多。”陆晨曦真也饿了,操起筷子就吃。 陈绍聪苦恼地问:“你们俩怎么又闹成这样?白天不还好好的吗?” “跟你没关系,少问。”陆晨曦边吃边说。 陈绍聪点点头,走出去。他回到餐桌前,又盛了一碗饭菜,端到庄恕门口,敲门,庄恕道:“请进。”陈绍聪推门进屋,啧了一声道:“真不容易,从你这儿能听到‘请’字,来,请用餐。” 庄恕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道:“别别别,我出去吃。” “哎别别别,别惹房东生气,你在屋里吃吧。”陈绍聪赶紧摇手。庄恕无奈地道:“好吧,谢谢啊。” 陈绍聪安抚好这两尊大神,自己坐在餐桌前,开始狼吞虎咽,忽然听到陆晨曦的声音响起:“陈绍聪,还有宫保鸡丁吗?” 陈绍聪瞄了一眼桌上回道:“没啦。” 庄恕屋里传来声音:“我这边还有。” 陆晨曦的房门背后立刻传来决绝的声音:“我不吃了!” 差点笑出声的陈绍聪憋着笑,冲进庄恕的房间,问:“你还有宫保鸡丁?” “她不是不吃了吗?” “给我点,我吃。”陈绍聪嘴角抽搐地拨走了大半碗宫保鸡丁,自得其乐地继续狼吞虎咽。 第二天,陆晨曦有事去敲钟西北办公室的门,没人应,她冲远处拿着片子的陈绍聪问:“主任呢?” “钟主任开会去了。”他低声冲陆晨曦道,“说是局里领导来了,要听一听各科主任对新领导班子的意见。” 陆晨曦苦笑,看见陈绍聪手里的胸片和病历,伸手拿过来翻看着道:“这是急诊病人的吗?像异物性肉芽肿啊。” “我正准备找胸外会诊呢,那你先看一眼吧,不过得告诉你啊,这就是你昨天保护的那个孕妇,就是被郑燕华打的那个。”陈绍聪道。 陆晨曦拿着片子对光看着:“她又来了?我去看看。” “你去看可以,可别跟病人掐起来。”陈绍聪赶紧拦住。 “我掐她干吗?我是看病。” “那你别忘了三点要去胸外讲那台主动脉夹层瘤,顺便也把片子给庄大夫看看吧。”陈绍聪小心地提醒,陆晨曦立刻脸色僵住了,如同冻住一般。她看了眼病历上写的名字,柳灵,然后就木着脸走进了病房。 柳灵本相貌极美,现在孕后期有些憔悴和浮肿,但也秀美不减。她半躺在床上,见进来的是陆晨曦,放下手机感激地一笑:“呀,您是昨天帮我挡泼妇的那个大夫啊,我还没来得及谢您……” 陆晨曦打断她道:“不用谢。你以前做过硅胶植入假乳房吗?”如此直接的问题,让柳灵脸上有点挂不住,她看看周围——见好几个留观的患者、他们的家属,闻声都看了过来,更是尴尬,讷讷地道:“你……你怎么问这个啊?” “为了诊断。”陆晨曦干巴巴地答,“到底做过没有?” 柳灵委屈地扁扁嘴:“你怎么跟问犯人一样啊?” “有没有?”陆晨曦继续。 柳灵绷不住了,声音里都带了哭音,高声地道:“你……你这个大夫,你怎么这样啊!我不要跟你回答,我要换大夫!” 陈绍聪正从门口经过,听见柳灵带哭声的控诉,赶紧进去把陆晨曦往外推,说是来了一组实习生,今天轮到她带教。柳灵对着陈绍聪,“哇”地就哭出来,连哭带喘地控诉陆晨曦态度差。陈绍聪想解释陆晨曦所问问题的重要性,却完全插不进嘴。柳灵哭了二十多分钟,然后一口咬定,不肯在急诊继续住了,这里不安全,泼妇随时能进来打人,医生现在还欺负她。 陈绍聪无奈,想想这也确实是心胸外科的疾病,该转诊。电话打上去,心胸外科说得等,柳灵当场又哭了,大声地说无论如何不要再待在急诊,在急诊前有虎后有狼的,还没病死都气死了。 陈绍聪终于跟胸外的方志伟敲定了让三线直接下来会诊,长出了口气回办公室。陆晨曦正把一份写废了的医嘱团了狠狠扔向门口的纸篓,扔高了,险些砸到陈绍聪。 陈绍聪闪身避开,上前苦着脸道:“祖宗,你说你都替她挡了鸡蛋了,本来是干了好事,结果说话生硬,又差点落个侮辱病人的名声,再来场纠纷!” “我哪儿侮辱她了?片子高度提示异物性肉芽肿多发、密布,结合她的症状和社会学行为举止,我怀疑是乳腺硅胶破裂引起的,怎么了?不合理吗?不需要确认病因吗?”陆晨曦梗着脖子连珠炮似的说。 “哎哟,确认,确认你也可以婉转点儿!明明奋不顾身保护病人该收锦旗的,何苦搞成这样,就算你三观端正疾恶如仇,你今天也没必要再惹她吧?好在我已经安抚下来了,你得请我吃饭。”陈绍聪敲敲桌子。 陆晨曦木然地收拾着包里的东西,脱下白大褂,道:“行,谢谢你。吃什么,说。” “也不必今天。我……我还有事儿,你先走吧。”陈绍聪忽然想起什么事,少见地有点支吾。陆晨曦也没多问,提起包就走了。 而此时,外科综合厅关于重要手术的学术报告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到场积极,都知道今天的主讲是已经调入急诊科的陆晨曦,悄悄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一个进修大夫低声问坐在前面的刘长河:“陆大夫跟主任闹得那么僵,都给发到急诊去了,庄大夫为什么让她来讲课?”刘长河身边一个主治大夫道:“反正傅院长也要走了,庄大夫肯定是想笼络笼络她呗。”刘长河点了点他们,不屑地道:“幼稚,一定是主任说话了。庄大夫再有本事,也得看主任的心思办事儿,懂不懂。”两人都点头称是:“有道理。”坐在他们前面的楚珺听着,若有所思。 但等了半天却没见到主讲人陆晨曦,只看到庄恕和方志伟走进门。 笔记本电脑接上,白色幕布被放下,幻灯机打开,幕布上投影出“主动脉夹层瘤急诊手术一例诊断及手术经验体会”的议题名称。方志伟把一摞打印好的资料传下去,庄恕的声音响起来:“我今天把急诊收诊、我科手术的一例较为罕见的主动脉夹层瘤病例,在这里跟大家讲一下。如果过程中有问题,请记下来,最后我们有提问时间。” 刘长河诧异地悄声问:“什么情况?小陆不来了?” 楚珺表情疑惑。 庄恕平静清楚地讲述完毕,幻灯片也已经放到最后,楚珺敏感地看到最后一页感谢界面有作者署名——“仁合心胸外科陆晨曦、庄恕”。 庄恕的目光似乎也在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关了幻灯,道:“今天讲得有点久了,一会儿还要交接班,提问时间恐怕不够,不影响大家下班了,有问题单独找我问吧。”他说完,拆下笔记本电脑,走出了综合厅。 庄恕走向办公室的路上,楚珺抱着两份病历,跟上叫着他道:“庄老师,我今天去林森病房,做了基本问诊、记录,开了大病历,还给他画了画。” 庄恕问:“他情绪好点了吗?” “还是不跟他爸爸说话,不过已经开始收他的东西了。” “那就好,慢慢来吧。”庄恕轻声说。 楚珺还是一路追着庄恕:“庄老师,我找了一些有关胸腺瘤的文章,还有术后胸痛的研究,有几个问题想问……” 庄恕忽然站住,一手撑着墙闭上眼睛,脸色苍白。 楚珺吓了一跳:“庄老师,您怎么了?”庄恕缓了一会儿,睁开眼道:“没事,中午没吃饭,有点低血糖。术后胸痛的问题,你搜陆晨曦的论文看吧,院内资料就有。还有几篇pubmed(医学、生命科学领域的数据库)上的文章,来我办公室,我找给你。” 楚珺立刻点头:“好,您去办公室,我马上就来。”她说完转身一路小跑而去。庄恕看着她的背影,回身走向办公室。 庄恕刚坐下不久,楚珺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大包零食,里面装满了巧克力、芝麻糖、牛肉干,她小心地搁在庄恕的办公桌上道:“庄老师,您先垫垫吧,把这些放在办公室里,来不及吃饭的时候补充点,就不会低血糖了。” 庄恕笑了笑:“不用了,我不像你们小姑娘一样爱吃零食,我待会儿就出去吃饭。”他说着把打印出来的文章,用荧光笔在一些字句下面画了线,递给楚珺,“有时间的话,把我标注段落的原文看一下吧。” 楚珺接过来,看着全英文的文章,有点紧张地问:“这都是英文啊?”庄恕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英文医学词典,递给她:“医学论文翻译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疏漏和不准确的地方,所以看原文是很重要的。” 楚珺翻着字典,发现字典已经有了些年头,纸页边缘已经有些发乌,问:“庄老师,这是您用过的吗?” “是啊,这本字典我用了好多年,里面大多是基础词汇,我现在也用不到了。如果翻字典还是读起来困难,你可以标出来统一问我,我给你讲。”听了这话,楚珺珍惜地抱着那本字典,纤长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字典的边缘,有些迟疑地问:“庄老师,我底子不好,我从现在开始加倍努力,还来得及吗?” “你最近术前准备、关胸缝合,已经相当标准。我不知道你进修结束是想留在仁合,还是回原单位,但你一直这么努力的话,等进修期结束,回去升主治没有问题。”庄恕平和地道。 “您觉得我努力就是为了职称或者留下吗?我是觉得要做到陆大夫那样,才能算是个好大夫。”楚珺有些不服与不甘。 “好大夫也不是只有一种。你为了利益也好,单纯热爱也好,都是要尽全力做好的。”庄恕抬眼看着她说道。然后把楚珺手里的打印资料和字典拿过来,都放进她给的零食袋里,递给她,平静地道:“我不喜欢吃零食,而且,我比较无趣,对那些我确实不喜欢的事物,我不怕扫别人的兴,辜负别人的善意。对不起。” 到了下班时间,杨羽穿着便装走出更衣室,看到陈绍聪还没换衣服,靠在墙边,似乎是在等人。杨羽看了看他,没说话便走过去,陈绍聪举起一张检查单拦住了她。杨羽停下脚步,拿过检查单,只见题头是仁合医院检验科:性病艾滋病实验室检查。 陈绍聪道:“刚才托老何做了个加急,结果你自己看吧。”杨羽翻看,只见上面检查结果都显示阴性,想到自己之前似乎有些自以为是的小题大做,不禁尴尬。 陈绍聪没再说什么,起身往外走。杨羽追上前叫道:“哎,你干吗去啊?” “去妇产科。”陈绍聪停下脚步道。 “你还要干吗?” 陈绍聪叹口气道:“我能干吗?照顾照顾她呗。她现在得了这种病,也不能告诉家里人,我不得去看看她啊。” “我陪你一起去。”杨羽义气地道。 “哎呀……你去算什么呀?”陈绍聪瞅着她。 杨羽理直气壮地道:“妇产科是什么地方?那儿都是女人,连男家属都限制,你一个人去才不合适呢。” “哦……谢谢啊。”陈绍聪想想也是。 两人并肩往妇产科走去,杨羽边走边说:“我帮你给姐妹们打个招呼,再帮她找个靠谱的护工,省得你操心了。” 杨羽说话一向靠谱,到了妇产科果然麻利地安排好一切,把张茜的事打理得妥妥帖帖,倒显得陈绍聪在那儿除了看看检查报告没啥别的用。 从妇产科出来,陈绍聪道:“走,下班,送你回家。”杨羽也不跟他客气,上了车,杨羽想起陈绍聪的检查单还在自己这儿,拿出来道:“这张检查单,我帮你放车里了啊。” “别别别,回头我忘了,万一让我妈看见非打死我。你帮我扔了吧,反正就是做给你看的。”陈绍聪赶紧摇头。“做给我看干什么呀,我可看不着,你应该是做给你以后的女朋友看的。”杨羽白他一眼。陈绍聪听她说起女朋友这茬,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以后找女朋友慎重点儿,你看你这一个个的,没等我们叫对名儿呢,你又换了。”杨羽看他蔫蔫的,忍不住说。 陈绍聪没奈何地说:“这几年换女朋友确实有点勤,不过我声明啊,我每一次都是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可每一次都被人甩,运气太差了。” 杨羽扭头看着他:“为啥?你ed(勃起功能障碍)啊?” “又是淋病又是ed,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啊。”陈绍聪哀叹。 杨羽哈哈乐了。 陈绍聪耷拉着脸,曼声道:“人家不是嫌我工作忙,就是嫌我钱少,当然,更多的是嫌我忙成狗钱还少。” 杨羽不服气:“照你这么说咱院男大夫都找不着对象了?” “你说得挺有道理啊,连黄东东那个王八蛋都快结婚了,我为什么老被人甩呀?” “你呀,是有别的原因,要我我也不跟你。” 陈绍聪倒是认真了,问:“我不用你跟我,你告诉我原因行吗?” “看在你送我回家的分儿上,我帮你分析分析。”杨羽想了想道,“你这个人吧,对人挺好,可就是对自己的工作没什么规划,生活呢也没什么积极性,整天吊儿郎当的怎么着都行,你给不了女人最需要的安全感。” 陈绍聪摇头:“安全感,安全感不得建立在经济基础上吗?请你吃顿日料就有安全感,请你吃顿盖饭就没安全感,因为这仨字就和人提分手,太脆弱了。” “是你太肤浅!女人看重的不是你钱多钱少,看重的是你肯为了她作出什么努力。你什么都不愿意付出就想让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人家又不欠你。”杨羽瞪他。 陈绍聪用力点着头严肃地沉吟道:“我觉得吧……”杨羽看向他,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却听他说道:“你以后少跟陆晨曦在一块儿玩儿,你现在说话,跟她的腔调是越来越像了。” 杨羽笑笑不再搭理他。 到了杨羽的家,车停下,杨羽下车道了句谢就自顾自往里走,发现陈绍聪也跟着下来了,杨羽扭头看着他:“你干吗啊?” 陈绍聪讷讷地:“我……送你上去。” 杨羽挥挥手:“不用了,送到这儿行了。” “上个厕所总行了吧,尿急,尿急。”陈绍聪恢复了点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 杨羽边走边说:“那你上个厕所就走啊。” 陈绍聪举起手:“我保证。” 杨羽的家是套老式的两居室房子,家里的布置简洁朴素。 杨羽换好鞋,立即往靠里的一间半掩门的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过道一个小门告诉陈绍聪:“厕所在这儿,你上完了自己走吧,把门关好啊。” 陈绍聪跟在后面道:“你就不留我喝口水坐一会儿聊聊天?”忽听到半掩着的卧室门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问:“杨羽,是谁来了呀?” “没谁,上厕所的。”杨羽干净利落地说。陈绍聪却不理会她,拔脚就要往里走:“你妈在呢,我去跟阿姨打个招呼。” “不用。”杨羽拦住他,认真地说,“要撒尿要喝水你自己管自己,我就不招呼你了,但你只能在客厅待着,不许进去。” 陈绍聪看她一脸严肃,乖乖地应了一声,保证自己绝不乱走,看着杨羽走进卧室,带了下门。门没有全关死,里面传来她和母亲的对话声。 “今天医院有点事儿,我回来晚了,你饿了吧?”杨羽的声音挺温柔。 “不饿,你留下的蒸糕我吃了。你扶我起来坐会儿吧。”中年女人声音有些疲惫,但是温和好听。 “好,您慢点儿啊……” 陈绍聪透过那扇半掩的卧室门缝,看见杨羽正扶着母亲下床的身影,又环顾了下杨羽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屋子,看到柜子上一个简陋的花瓶里插着几枝纸做的向日葵,陈绍聪抽出向日葵端详着,有点感慨。 这时听到杨羽的声音在问:“我怎么觉得您这两天不利索了,您那药是不是不管用了啊?要不哪天推您到院里看看吧?” 杨羽母亲像是怕给她添麻烦,立刻道:“不用啦,就是今天躺得久了,你小姨今天也没过来,扶我走两步就好了。” 杨羽应道:“行,待会儿我扶您在门厅里转几圈。” 陈绍聪听着杨羽和母亲的对话,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实在不妥,冲房间里大声道:“杨羽……我有点儿事儿,我先走了啊,阿姨再见啊。” “哎,不送啊。”杨羽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没再管他。 陈绍聪快步走出门,把门轻轻关上,站在门口,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楚。 庄恕值夜班,在办公室对着电脑上几幅不同角度的肋间神经走形三维图,描画着自己手中的铅笔图,用红笔做假设开口,模拟着入胸腔镜的位置、走形。 忽然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刘长河,急匆匆地说:“庄大夫,急诊叫会诊呢,您看……” 庄恕问:“是什么情况?” “一个三十四周的孕妇,胸痛憋气有一阵了,之前在私立医院看的,因为怀孕一直没做胸片,这回又发烧了。”刘长河道。 “你去看过了?” 刘长河搓搓手道:“我还没去看。是这样啊,急诊科陆大夫下班前看过了,可她上来就问患者是不是以前做过硅胶假胸植入,患者觉得受了侮辱,非常不满,不肯再在急诊科观察,这不,现在想转到咱们这儿来。” 庄恕追问:“所以你还没有去急诊科看过病人?” “啊……我是拿不准要不要接过来,是今天接呢还是再等等……”刘长河犹豫地道。 庄恕打断他:“仁合的值班制度,三线值班的责任很明确,转走、拒绝或是收治,这个决定权都在你。” 刘长河谄媚地笑了:“我……是看您没走嘛。” “我今天是oncall四线,如果有必须请示的问题,你可以找我。那么这个病人,你到底是要向我请示什么?”庄恕看着他问,目光和话语都挺锋利,刘长河心虚得声音也小了:“我就想问,要不要转进来……如果按陆晨曦的诊断,异物性肉芽肿,那是咱们胸外的问题。” “你不去的原因,是你无法判断患者的病症,对吗?”庄恕皱眉。 “陆晨曦都下了诊断,应该不会错。可是这个病人现在又根本不承认植入了硅胶假胸,那么陆大夫的诊断就不成立!而且陆晨曦现在毕竟是个急诊大夫,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下心胸外科的诊断……”刘长河还在支支吾吾地絮絮叨叨。庄恕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收拾东西道:“我去看病人,你可以回家了。” 刘长河跟上道:“我跟您一块儿去吧。” 庄恕停住脚步,冷淡地看着他道:“今天我替你值三线,以后你到底值几线班,我跟杨主任商量一下。” “啊?那、那、那不必啊……”刘长河惊惶地说。 庄恕走到他跟前平静地道:“刘大夫,我做上级大夫,该做的指导一定会做,但不喜欢包办我不该办的事情。你既然负不了这个责任,那就必须有敢负三线责,负得了三线责的人,值三线班。”他说完出门,刘长河追出去,一边追一边还在解释:“庄大夫,庄大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去了!”但庄恕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庄恕来到急诊科诊室,吩咐护士单找了一间停放轮床、轮椅的房间,给柳灵进行检查。做完检查,他站起来,对着片墙上的片子认真地看着。 柳灵在女护士的帮助下整理好衣服,坐起来带着哭腔地问:“大夫,我这个胸闷胸疼,真的是瘤子吗?还是……” 庄恕看她一眼问:“现在这里只有我和这位女同事,我请你如实回答,你植入过硅胶假胸吗?” 柳灵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现在怀孕,许多检查受限制不能做,所以,确定病史、诱因,对诊断和治疗都很重要。”庄恕郑重地说明情况。柳灵听到“怀孕”这个词,想着确实这是最重要的,这才委屈地低下头承认:“做过……” 庄恕点点头:“如果是硅胶假乳刺激引起的异物性肉芽肿,我们要进一步做ct和核磁共振确定,然后安排手术。但因为你是孕妇,可以通过对胎儿没有影响的止疼药进行缓解,毕竟你这也不是危及生命的急症,可以等胎儿足月,剖腹产之后,再进行切除手术。” 柳灵听着,手上绞着被子,有些纠结。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提前结束妊娠,尽快确诊和治疗。” 柳灵仰头问:“那您的建议是……” “我的建议是,先要同妇产科会诊,评估胎儿状况,再做决定。” 听到这话,柳灵有点儿紧张,问:“评估胎儿状况?评估什么?” 庄恕耐心地解释:“这个问题,具体由妇产科来回答。大概来说,就是监测胎儿各器官发育情况,看看是否已经成熟,是否有先天问题。” 柳灵敏感地问:“先天问题?是不是那种器官没发育好,有毛病的问题?这种检查,能查出来吗?” “这个要等妇产科来具体回答。” “这孩子一定没问题,我和他爸都很健康。”柳灵紧张地看着庄恕,赶紧说道。 庄恕沉吟了一下,道:“即使没有异物性肉芽肿,我也建议你做好必要的胎儿检查。”不料柳灵立马坚决地说:“我不做什么检查,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剖腹产,然后做我这个瘤。” 庄恕没想到她的回答是这样的,有些诧异,停了停道:“明天我同妇产科会诊以后,会给你一份综合意见,到时候我们可以按照你的意愿,确定治疗方案。” 护士将柳灵送回了病房,回到急诊科,看到庄恕依旧站在诊室里,拿着急诊病历本,手指轻轻敲击纸页,似乎在仔细琢磨着什么。 “庄大夫你还没走啊?”护士意外。庄恕拿着病历本问:“哦,我再问你一下,这个病人是新到咱们医院就诊的吗?急诊病历上,怎么只有这一次就诊记录?” 护士也有些疑惑:“是啊,她的孕期检查也不是在咱们院。陈大夫想调既往病历,她也不肯说在哪儿建的卡,好像在故意隐瞒什么似的。” “刚才我提到胎儿检查,她的态度非常抗拒,我也觉得有点反常。”庄恕道。 “庄大夫,不会是……她之前孕检,检查出了什么吧?”护士张大了嘴巴。 庄恕果断地道:“我去联系妇产科收了这个病人,尽快安排一次会诊。” “谢谢庄大夫了。今天下午,她这个闹腾的啊……陆大夫也是,当着留观室那么多人,直接就问她植入假胸的事儿。这病人真要闹到医务科,也算是不保护患者隐私了。”护士念叨了几句,觉得这事庄恕接手那就妥帖了。 庄恕点点头,往急诊外走,想了想,拿出电话给陈绍聪打:“在哪儿呢,吃饭了吗?” 陈绍聪开着车道:“没吃呢,刚开车送了趟杨羽。我这会儿来医院接你,回家吃吧。” 庄恕静了静,却问:“你今天想不想去外面吃饭?” “外面吃?哦……”陈绍聪脑子一转,明白过来,道,“我知道了,你是怕现在回去碰见房东吧?没事儿,我知道一家馆子味道特别好,咱们吃完了再去个酒吧,回去保管陆晨曦已经睡了。” 陈绍聪兴冲冲地把庄恕带去了一家餐馆。餐馆门面十分明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三五桌人。陈绍聪笑嘻嘻地介绍道:“这家店一开始不是我最先发现的,等一会儿点完菜我再告诉你是……”他话没说完忽然站住,顺手拉住了庄恕,指指里面:“是他俩……” 庄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坐在玻璃窗前的分明是陆晨曦和薛峦。 陈绍聪尴尬地轻咳一声:“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我还知道一家馆子……”暗自懊恼怎么忘了这家餐馆是陆晨曦最喜欢的,又忍不住腹诽这个薛峦怎么又冤魂不散地缠上了陆晨曦。 庄恕却平静地站定了,淡淡地道:“别着急,看会儿。” 其实今天是陆晨曦主动约的薛峦,并且,是和庄恕有一致的初衷,现在庄恕这个房客见房东挺尴尬,房东亦如是。如今她终于解开当年的心结,和薛峦说清楚了心思,两人倒是抛开了从前的较劲别扭和患得患失,又毕竟互相欣赏,有许多共同兴趣,交往倒是自然了许多。 陆晨曦和薛峦面对面坐在靠窗一桌,桌上摆着几道菜,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低落地道:“我现在觉得自己真不懂事,自以为技术好,就可以由着性子来,总觉得不管闯了什么祸,都有傅老师替我挡着。要是我两年前做了一分区主管以后,不那么任性,不得罪那么多人,现在我也许还能跟杨帆抗衡,不至于到这个样子……” “你现在可以这么说,但是以你的性格,也做不到。没有人能什么事都做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的。”薛峦一直是最了解她的人,温言安慰。 陆晨曦却愤愤地道:“谁说没有?就有人能手术做得出神入化,还能分出心思来玩弄权术。” “你是说杨帆?” 陆晨曦撇撇嘴:“他手术水平算什么出神入化!我是说另一个,你见过的。” 薛峦使劲想了想道:“哦,就是那天走廊上那个高个儿,叫什么来着……” “庄恕。”陆晨曦撑着下巴苦恼地道,“院里传说庄恕替傅老师完成了肺移植手术,我总觉得不可能,即使傅老师水平不如以前,没有做完全程,也不会像谣言传的那样。我现在回忆很多事情,庄恕很针对傅老师,我感觉得出来。” “他本来就是杨帆请来的,帮杨帆做事是理所当然的啊。” “可是我本来觉得他……至少跟杨帆是不同的。”陆晨曦叹息。 薛峦望着她,没有答话。 陆晨曦冲薛峦苦笑道:“你是觉得我看人有问题吧?” 薛峦微笑:“他那种长相,确实对你有欺骗性。” “你这人……也许吧,但这不是重点,现在最麻烦的是,”陆晨曦有点抱歉地说,“我可能上不了朱老师的手术了……” 薛峦讶然:“不至于吧,这么严重?” “我现在和庄恕吵翻了,自己的编制又在急诊,恐怕……这事儿很难了。”陆晨曦坦白地说。 薛峦有点黯然。 陆晨曦歉意地道:“如果去找他吵架之前想到这点,也许就克制住了,现在真有点后悔。可庄恕也是,他非要和我争,还说我偏执。偏执啊!我偏执吗?” 薛峦的手按在陆晨曦的手背上,温和地问:“晨曦,你甘心离开手术室吗?” “我不甘心,可现在想做回叛徒,去抱杨帆和庄恕的大腿,他们也不会搭理我啊。” “那你想没想过,从仁合调走?”薛峦问。 陆晨曦惊讶:“调走?” 庄恕和陈绍聪站在外面,从那两人的口型基本都能猜出他们在说啥,看到这里,庄恕道:“走吧。” 陈绍聪刚才一直试图拖走庄恕未遂,这时候却不乐意走了,一把拉住庄恕道:“不行,再看会儿!” 明亮的灯光下,薛峦眼神温柔,说道:“朱老师的手术,我再想办法。可是你不应该一直在急诊待下去。你有能力,我有资源,尤其是跟一些私立和外资医院关系都不错。你食管手术的水平在医学界已经是公认的了,有得是人愿意高薪请你。” 陆晨曦没有说话。 “如今傅老师不在了,别说你胸外回不去,等杨帆的院长任命下来了,就凭你们俩这关系,恐怕急诊也容不下你。”薛峦点出事实。 陆晨曦往后一靠,长出了一口气道:“你今天是来判我死刑的吗?” 他们的话说到这地步,陈绍聪和庄恕对视,有共识地道:“谈完了。” 庄恕叹了一声,道:“回家。” “不吃饭了?”陈绍聪问。 “饱了。”庄恕回了两个字。 陈绍聪认命地跟着走,边走边唠叨:“我怎么跟你俩住一块儿了……” 庄恕没理他,向车走去,陈绍聪跟在他身后不死心地耍宝:“哎,哥,哥,你真不饿啊?我还知道一个地儿,那儿老板娘可漂亮了……” 陆晨曦和薛峦那饭也是吃不下去了,薛峦开车送她回家,陆晨曦坐在副驾驶座,沉默地看着窗外。 “你别自责了,我可以把朱老师转到中心医院,到时候请你去那儿做手术。”薛峦不愿看她难过。 陆晨曦心里却拎得清:“中心医院的心胸外科专家,怎么会给我一个外院的小主治做助手呢,只有傅老师不计较这些。一台复杂的食管肿瘤穿透气管的手术,即使我可以全程主刀,还是有很重要的部分,需要一个高手配合。现在仁合除了傅老师,只有庄恕可以。” “需不需要我去和庄大夫谈谈?” 陆晨曦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用,我去求庄恕。” 薛峦看了她一眼。 “我求他,让我主刀朱老师的手术,请他同台协助我,他对我的技术还是看重的,应该能答应。” “如果他不答应呢?” 陆晨曦嘘了口气:“不答应也没有更差,试试吧。” “委屈你了。”薛峦有些不忍。 陆晨曦苦笑了一下。 站在自家房门口,陆晨曦把钥匙晃了几圈才下定决心打开门,从没想过有一天回自己家也会这么心情沉重。进屋来,她盯着庄恕的房门,见门下透着光。她咬着嘴唇上前去敲了敲他的门,问:“庄大夫,您睡了吗?” 闻言门缝里的光立即熄灭,传来庄恕闷闷的声音:“睡了。” 陆晨曦看着地面,没有走,沉默片刻后道:“这个门漏光,您刚把灯关上,我看见了。”里面停了一会儿,庄恕的声音传来:“陆大夫,别人跟你说睡了,就说明他不想和你说话了。” 陆晨曦扭头想走,忍了忍又转回来对着那扇门道:“那这样吧,我说,您听,您不用回话。” 庄恕没有回答。 陆晨曦径自说道:“您来胸外这段时间,其实对我一直都挺照顾的。是我自己在仁合养成了很多坏毛病,对您和其他同事都比较苛刻,总觉得自己技术好,就自恋自大,说话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门从里面打开了,庄恕拉着门沉声道:“陆大夫,你是在做检查吗?”他手里拿着水杯,不再搭理陆晨曦,自顾自地走到客厅茶几边倒水。 陆晨曦追了几步道:“我是想跟您道歉……庄教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其实,您对我帮助挺大的,我应该感谢您,不应该……”陆晨曦低声道,但庄恕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后文,索性拿着杯子走向卧室。 陆晨曦赶紧追着他,挤出了一句:“不应该对您不尊敬。” 庄恕一听,扭过头:“不尊敬?” 陆晨曦点点头:“是,不尊敬……” “在你心里,我依然是个对医术精湛、品格完美的傅老师玩弄权术的人,我有什么值得你尊敬的?”庄恕语带讽刺。 陆晨曦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反问:“你否认针对傅老师吗?” 庄恕直接回了句:“不否认。” 陆晨曦被他的话噎住了。 庄恕目光明澈但眼底分明有怒气的阴影,尖锐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道歉,是因为有事要求我,所以连违心的尊敬都说出来了。是前男友老师的手术需要我配合吗?你觉得你不向我低头认错,我就不许你回胸外做这台手术,是吗?你觉得,我明知道你是唯一有过气管穿透手术经验的大夫,我也不会用你?” 陆晨曦一怔:“我——您能让我做这台手术吗?” “如果一个医生,把个人升迁、权力斗争放在人命之上,他就根本不配做医生。既然你觉得我如此不堪,你还说什么尊敬?你的原则和底线都不要了吗?难道就是为了你前男友的老师?”庄恕的话锋利如手术刀,他话音未落,陈绍聪的卧室房门打开来。 陈绍聪闭着眼睛端着一只杯子,迷迷瞪瞪也出来接水,口里说道:“从你俩认识的第一天就没完没了地为了这些破事儿在医院吵,回家还吵。不就是做个手术吗,谁做不一样,天天就是这些大道理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你们俩可真够恩爱的到现在都还没吵烦,你们要是结了婚,生出来的儿子肯定被你们烦死。我这是没钱才住这儿,但凡有点儿钱,我也不跟你们住一块儿。我求求你们了,让我睡个安稳觉吧,梦里听见你们说什么底线和原则,还有配不配当医生,我都以为自己回学校了呢……”他嘟囔着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门里又传来他的声音,“小声点儿啊!” 话锋如刀的庄恕和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的陆晨曦都呆了,怔怔看着他的房间,这时陈绍聪的门又打开了,他伸出头对陆晨曦道:“陆晨曦我忘了告诉你,我们今天撞见你和薛峦吃饭了,他跟你吵架是因为他吃醋了,就这么简单。”说完他又把门关上了。 客厅里的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默默在沙发上坐下。半晌,陆晨曦轻咳一声说道:“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前男友的,这事儿和薛峦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朱老师的手术,很可能发生食管穿透,而我是主刀的最佳人选。” 庄恕的语调也平静下来:“朱红英的手术,我会跟杨主任申请,请你回胸外主刀。如果情况确实需要我配合,我会空出这个时间的。” “谢谢你。” “那么你呢?只有这台手术、这个病人,是你想做的?”庄恕问。 “除了这台,我希望……能上林森那台。”陆晨曦道,她放不下那个小男孩。 “然后呢?” “然后我会辞职,离开仁合。杨帆在,我回不去心胸外科了,我可以去其他医院求职。”陆晨曦低声道。 庄恕看向她:“离开仁合,你就可以避开人事斗争,专心做外科大夫吗?” 这问题陆晨曦答不出来,庄恕继续问道:“离开仁合,你就可以继续说话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地做你陆晨曦吗?” 陆晨曦吸口气道:“我是想从头开始。” “惯着你护着你的人,力不能及了,你就想去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品格如白玉无瑕的领导,给你‘主持正义’吗?”庄恕的语气又开始透出讽刺意味。 陆晨曦坦白地说:“我……我没奢望这个。我承认,我只是在仁合……混不下去了,不走不行。” 庄恕才要说话,陆晨曦接着道:“庄教授,有一件事我想说明。” “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刚来仁合,就对傅老师如此不齿,处处针对。十一年来,傅老师只是要求我,做他理想中的好医生,这一点上他没有任何错,我不相信他能做出窃取别人手术成果的事。”陆晨曦道。 庄恕举起手:“我不想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 陆晨曦却打断他:“但是!但是我也不认为,你是那种为了争权夺利,就去陷害前辈的恶人。” 庄恕干笑了一声:“我谢谢你了。” “所以,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吗?”陆晨曦问。 “这个问题你昨天在办公室里已经问过我了。” “可你当时并没有回答,你只是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偏执、逻辑混乱,还有……蠢。” 庄恕意识到自己确实也有过分之处,道:“抱歉啊。” 陆晨曦晶莹的眼睛看着他,郑重地冷静地清楚地说:“现在我们双方都冷静下来,我们能不能暂时不要互相猜疑、讽刺、谩骂,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平心静气地对话。庄恕,我反应慢,请你用我能听懂的话告诉我,你和傅老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要愿意说,我就愿意相信你。” 庄恕迎着她清明的目光,心中往事如浪潮翻涌几欲扑出,但几经克制,他还是缓缓开口道:“对于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应该由我来说。” 陆晨曦失望地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感谢您同意我给朱红英和林森做手术,晚安。”她说完,进屋关上了门。 庄恕依然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沉默如雕塑。 第十二章 清晨,急诊科。杨羽刚走进护士办公室,陈绍聪就追着进来,拿出一个外卖盒子,打开殷勤地道:“来来来,鼎湖轩的小笼包、豆浆,刚买来的,还热着呢。” 杨羽看看门外和身边都没有人,奇道:“给我买的?” 陈绍聪忙活着道:“是啊,专门给你买的。”他怕食物凉了,快手快脚地打开外卖盒,递到杨羽跟前。 杨羽一边拿起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一边问:“说吧,求我什么事儿?” “嗯?”陈绍聪一愣。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 陈绍聪也吃起来,咬了口小笼包道:“太功利了吧。你说过这家的早点好吃,我来的时候顺道买的。” 杨羽促狭一笑:“追我啊?” “呃……就喜欢你这个不矫情的劲,算是吧。”陈绍聪谄媚地笑着。 杨羽边吃边点头:“我家什么情况,你昨儿晚上都看见了?” “看见了,我不在乎。我已经想好了,我愿意跟你一块儿照顾咱妈,怎么样?”陈绍聪一本正经地说。 杨羽又拿起一个小笼包,吃着,继续点点头:“嗯……好……” 陈绍聪乐了:“你答应了?” 杨羽嘴里嚼着小笼包把话说完:“好吃。” 陈绍聪泄气,追着问:“哎……你给个准话啊,行不行?” 杨羽瞅他一眼:“跟我一块儿照顾我妈,你是有时间啊,还是有钱啊?” 陈绍聪被问愣了:“啊?” “你也说过,你的前女友们,有的嫌你忙,有的嫌你钱少,有的嫌你忙成狗钱还少。跟我一起照顾我妈这事儿,你要是有时间呢,我就指望得上;你要是有钱呢,咱就能请全职保姆。那你说,你占哪头儿啊?”杨羽一番话说得陈绍聪脸色有点僵,干笑道:“这个事儿……咱可以从长计议吧?” 杨羽笑了:“我这么说吧,陈绍聪,我不讨厌你,但是你确实顶不上什么大用。” “嘿,你这叫什么话呀,我怎么就不顶用了?”陈绍聪不服气。 “你听我说完。你呢,适合找个条件合适,能一块儿搭伴儿啃老过日子的,我吧,不光没什么可啃的,负担还这么重,我得找个有钱或者有闲的,日子还能过得轻快点。”杨羽坦坦白白地说。 陈绍聪迫切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两个人扛总比一人扛要好吧。我大小是个主治,挣得也还行啊,女人不看男人钱多钱少,看的是他愿不愿意做出努力,这可是你说的,我愿意努力!” “对,是我说的。那我就再跟你说一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实际问题,我的这个问题呢,比较大。我可不想真等两人好上了,人家再嫌我负担重,那不成给人添麻烦了吗?我跟我们家老太太俩人过也挺好的,不管怎么说,咱俩不合适。谢谢你的早点,明天还顺道吗?”杨羽对他噼里啪啦说完后,一边吃着一边出门了,剩下陈绍聪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心胸外科已经开始每天的大交班会议,方志伟正在汇报一分区的病人情况,不远处坐着的刘长河有点惴惴不安,不时看向庄恕,觉得今天庄恕的面色也不那么好看,不禁更不安。 方志伟继续汇报道:“21床昨天下午两点手术,晚十一点主诉胸闷胸痛,急查血压、呼吸,做床边心电图,均未见异常,普外科会诊以后,诊断为应激性胃溃疡,给抗酸药治疗后有好转……”他说完后对庄恕道,“庄大夫,我汇报完了,您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刘长河紧张起来,目光有些恳求地看着庄恕,但庄恕一眼都没有看他,平静地站了起来,走到前面去道:“我提出一个人事安排上的建议,以后值班表上刘长河副主任医师的三线值班,由我暂代。” 刘长河见他果然这么不留情面,猛地站起身道:“我做副主任医师这个资格和能力,是职称评审专家委员会评定的,现在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杨帆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瞥了刘长河一眼,刘长河立刻知趣地不说话了。 庄恕似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交流,转而对杨帆说道:“主任,刘大夫是什么时候,开始作为副主任医师负责三线班的?” “去年一月评定副主任医师之后,开始履行三线班责任。”杨帆回答。 “我三次与刘大夫同班,若干次同台手术,他做重要决定,以及转诊病人时的能力,我不认同,我认为他无法胜任三线班医生的职责。我作为一分区主管,决定暂停刘长河副主任医师三线班的安排,建议用副主任医师的责权标准,对他去年的工作做一次全面评估。”庄恕平静地说。 刘长河看了眼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杨帆,再次按捺不住地道:“全面评估这事儿一年一次,现在还没到时间呢,要评估大家一起评嘛,凭什么针对我一个人?” 众人都不作声,有的小声议论,大部分人都盯着杨帆,看他怎么处理。 刘长河有点儿得意地看着庄恕。 杨帆思量着沉吟道:“庄大夫是一分区主管,要对一分区所有工作负全责,他既然不认同刘大夫的工作,那全面评估是必需的。” 刘长河急了:“主任,我进心胸外科可是十五年了,从实习医师做到副主任医师,每次评估虽然进不了前几名,但也没出过什么错吧?病人投诉还是最少的。”他往周围看了一圈,下面一片静寂没有一点儿声音,并没有一个医生帮他说话。 杨帆开口了:“心胸外科是高危科室,任务繁重,急重症多。这种情况下必须各司其职,负起应尽责任,上级大夫提出意见,无论对谁,评估都应该随时进行。”他冲着刘长河摆摆手,刘长河不得不憋着气坐下来。 杨帆口气缓和一些继续道:“当然了,上级也是一样,出现问题的时候,不要仅仅是包办代替,更重要的是指导、教引,否则心胸外科年轻的同事们怎么进步啊,你说呢,庄大夫?” 庄恕点了点头。 刘长河气恼地别过头,等到开完会后,立即跟着杨帆走进办公室,不愤地道:“您之前说好的张根才那个病例由我跟进,还让我把县一级医院对肿瘤患者后续用药的项目做好,您还说过了今年就提我做……” “现在是你的直接上司质疑你的工作能力,要暂停你副主任医师职责内的一切工作,等评估结果,你不懂什么叫暂停一切工作吗?”杨帆冷冷地说。 “主任,这可不能全怪我,我的情况您都知道……”刘长河苦着脸还要继续诉苦,杨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什么?我可很久没跟你共同工作了。你原来的上司是陆晨曦,现在的上司是庄恕,他们都对你工作评价不高。”他抬手制止了刘长河的辩解,道,“当然了,最终结果还是要看评估嘛。” 刘长河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 杨帆喝口茶,看着刘长河,虽然这人一直唯他马首是瞻,但是实在不争气,他暗自也敲打过提醒过,无奈刘长河真以为只靠“站队”就可以解决一切,年轻时候好歹业务合格,这两年越来越不成样子。如今,傅博文提前下台已成定局,更没能在下台前栽培出任何一个可以与自己竞争的人选。自己坐拥最多的国家科研项目资源,又得到大医疗器材公司和医药公司在科研上的鼎力支持,院委会、学校、局里的上级们,也都看好自己。既然地位已经无从动摇,当“夺权”变成“守业”,张默涵那样服管而又业务出色的才是真正可依赖的重点。陆晨曦嘛,这匹野马,驯服自不指望,可是能不能用,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至于刘长河,杨帆再瞥他一眼,他这样的水货,能拿到副主任医师的职称,自己真算得对他不错,已经还了他前些年指哪儿打哪儿的苦劳了。 他心里想着,口气却软下来慢慢说道:“庄大夫虽然对你过于苛责了些,但有一点说得特别对,就是在仁合这样临床压力特别大,随时接诊疑难杂症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得负得了相应的责啊。” 刘长河急道:“主任,我可是鞍前马后跟了您这么多年了……” 听见这句话,在杨帆心里,刘长河已经从水货立刻变成了蠢货。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这个刘长河啊,到了这地步还不懂自己的地位,由此可见不但业务不行,做人也过于愚蠢,平日里对自己溜须拍马搞得人尽皆知,早晚闯出祸来难保不连累自己。想到这里,杨帆决心已下,原本对于庄恕的不满,此时烟消云散——虽然庄恕此举当然不会是意在为他分忧,但由庄恕这样具有说服力的顶尖专家出面质疑,把刘长河这个潜在的祸害从临床重要岗位上拿下,自己“无可奈何”之后再给他些无伤大雅的补偿,堪称十分完美。 杨帆看着刘长河,缓声道:“长河啊,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呀,基本功不差,当年也是正正经经留院的,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算计太多,不肯出全力。” 刘长河急道:“算计?我跟您比那就是个没算计的,真最没算计的是陆晨曦,她最埋头干活了,现在人呢?” 杨帆心中冷笑,口上却无可奈何地道:“陆晨曦就是业务强啊!她虽然人在急诊,但是心胸外科的重要手术她也参与不少。这种情况谁也拦不住,关键是有本事。但是呢,你看,她的本事也不过全用在干活上,职称没你高,赚得没你多,你还有什么心里过不去的?” 刘长河想想,也无法反驳。不再纠结陆晨曦,只换了恳求语气,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都是主任您看重我。但是现在,庄恕这么一搞,丢面子事小,您不会……关键时刻不撑我一把吧?” 杨帆叹气:“庄恕是个认真的人。水平高,名望大,有些事他不计较则可,他真计较了,硬碰硬地考核上,要求公开评审,这都符合流程。你……” 刘长河一张脸皱在一起:“那我,那我……” 杨帆循循善诱地接着说:“其实长河啊,我觉得你在仁和心胸外科这个位置上,也确实十分吃力,再说咱们院的工资、福利,也并没有一些私立医院好。他们可轻松多了。都是些富人,看的也不是大病。但是也需要特聘专家名头。你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副主任医师,这可是私立医院平时求不到的。” 刘长河愣住了。他知道杨帆说的没错,而杨帆的态度,此时他也已经明白。他心中愤愤,暗骂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杨帆你不是个东西。但是仔细想想,杨帆这个老狐狸,自己有得是把柄抓在他手里,他可并没有什么实在把柄抓在自己手里。而且他要地位有地位,要本事有本事,自己终究不能得罪他。况且,去私立医院事儿少钱多,本来也是自己计划过的。但原本,他想的是要在仁和混上个正教授之后再去,那一切待遇自不相同了。目前虽然可惜,但是,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承认,跟杨帆相抗,自己确实没有这个实力。 现在听杨帆这个意思,也是绝对不会想办法包庇自己跟庄恕过不去。就像他刚才所说,如今自己一个仁和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到哪里,也是人家捧着,肯定能找到好位置。之前那个美资医院不还和自己谈过?现在如果不走,等正式的评估结果出来,科里如果重新安排,甚至不按副主任医师聘用,到时候,反而被动。 这会儿,杨帆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一贯会审时度势,现在就不要意气用事了,你说呢?” 刘长河长出一口气,无奈地道:“好,我走可以,但主任您得帮我。” “说具体点儿,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尽量做。” “第一,这个重新评估,不能进我的档案。”刘长河思忖片刻道。 “重新评估需要专家组牵头,召集专家组需要时间。你如果一个月之内走,评估都还没开始呢,自然不会进你的档案。”杨帆点头。 刘长河放心了:“那我总需要一个推荐信吧。” “这个没问题,我来写。” “还有那篇我跟着您做的论文,我也做了不少,署名上……” 杨帆点头:“放心,会给你署名的。而且,”他强调,笑了笑,“你是第一作者,我只帮你推荐、修改,我不署名。” “好。主任,咱们仁合的床位从来都紧张,病人排着进不来,等我去了私立,您可以介绍……”刘长河话没说完,杨帆脸冷下来打断了他,“刘长河,在仁合我都不敢把病人完全交给你,你还指望让我给你介绍病人吗?” 刘长河还想说什么,杨帆制止了他,加重语气道:“推荐信,论文署名,我都可以给你。对方医院电话找我,我也可以替你说说好话。你要是还不满意,那就留下等评估好了。” 刘长河愣怔地看着杨帆,沮丧地叹了口气:“您是得了良将,用不着我们了。好,我认,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但是我得提醒您一句,这个假洋鬼子不是什么善茬,他今天能把我踢走,明天还指不定再干出什么来呢,您降不住他,防着点儿吧。”他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杨帆握着一杯茶,淡淡地笑了笑……这个假洋鬼子庄恕嘛,自己也已经看得明白。他嘛,专业超卓,一脸聪明,似乎事事通晓,但是……骄傲,跟陆晨曦一类的骄傲。 他不会来和自己争什么的。 陆晨曦心事重重地上了上午的班,下午请了假,径直去到医科大学,一路走到大阶梯教室,只见门口竖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傅博文的照片,旁边的标题是“专家讲座系列,心胸外科专家、仁合医院院长傅博文教授讲座”。 她轻轻走进去,阶梯教室内讲座已经接近尾声,傅博文在台上讲道:“我们对于心胸外科疾病从了解到攻破,对治疗方式从探究到确定,就是这样从病例的丛林中走过来的。我们都知道维萨留斯是近代解剖学的奠基人,五个多世纪前,他完成了《人体的构造》这本著作,详细地记叙了关于人体骨骼、肌肉、血液以及各种器官的解剖结果,被当时的教会视为异端邪说。宗教裁判所曾判处他死刑,但他拒绝放弃自己的观点,一五六四年,在教会的迫害下,他被困死在希腊的一个岛上。有些人可能不理解,仅仅为了一个研究理论与教廷对抗,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那我们假设,如果他放弃了自己的理论,收回著作,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解剖学科的建立和发展、人们对于人体构造的认识,将不知道要滞后多少年。在这个过程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失去生命。是这些医学先驱,是他们的医学理论,拯救了无数病患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畏强权、坚持真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才让医学走到了今天。”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实事求是”四个大字,继续道,“这就是做医生、做医学研究最基本的底线。”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他看见了阶梯教室后排座位上的陆晨曦,她远远地望着他,目光却与平素有不同。 傅博文从陆晨曦的眼神中好像读出了什么,他语气变缓,仿佛自语地道:“无论是做临床医生,还是从事医学研究,如果不坚守实事求是这条底线,可能会变得十分危险……”他继续自省似的说下去,“有的人虽然有优秀的能力,但不一定能把这点做得很好,因为太难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到最后的……” 陆晨曦依旧直视着傅博文,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话。 傅博文的讲座结束得不若平时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而是充满了一种沉重无奈的自我反思。学生们有些迷惘有些疑惑,渐渐离开,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傅博文和陆晨曦两人。 时值黄昏,夕阳的光透过大扇的玻璃洒落进来,却映得傅博文越显苍老,陆晨曦有点心酸——傅老师,似乎是真的老了。 傅博文看着陆晨曦慢慢走近,问:“你怎么有时间跑来,听我给学生上课?” “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听您讲课,不仅是因为知识点和病例讲得清楚生动,而是您让我特别渴望做个大夫,做个像您一样的大夫。”陆晨曦轻声说。 傅博文苦笑:“当学生的时候,思想总是最简单的。” “傅老师,这么多年,您一直强调从医的品质中实事求是是最重要的。”陆晨曦道。傅博文垂下目光,不再说话。 陆晨曦望着黑板上那四个大字说道:“我刚进心胸外科的时候,有一个患者肺癌术后红斑狼疮发作,控制无效,最后多器官衰竭死亡。家属虽然很伤心,但并没有质疑我们的治疗,是您提出要做死亡病例分析,当时在心胸外科会议室的小黑板上,您写下了这四个字。” 傅博文的身子晃了晃。 “那天晚上,我们全治疗组一直讨论到深夜,核对检查单和医嘱,查各种文献,最终发现,虽然我们的治疗没有违背纲领,但如果我们对患者的指标变化更敏感,更综合地考虑患者的全身状况,调整用药剂量,这可能就不会是一例死亡病例了。最后是您自愿承担责任,告知家属真相,将讨论和反思,写进了仁合心胸外科的教科书中。从那之后,‘实事求是’就是我做医生的准则,而您,是我做医生的信仰。”陆晨曦的声音微微哽咽。 傅博文不能面对地低头收拾着文件,木然道:“已经下课了,我该走了……我在仁合医院,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陆晨曦猝然问:“是因为肺移植手术吗?” 傅博文停住了。 “自从院里有了那些传言,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想替您寻找解释,但是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所以我不得不来找您,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肺移植手术当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陆晨曦眼圈发红。 傅博文闭了闭眼,艰涩地承认:“对不起,晨曦,我不配做你的老师,更不配做你的信仰。实事求是是我教给你们的准则,我自己,没有做到。” 听到傅博文的回答,陆晨曦强忍着情绪,扭过头去,眼泪涌上来,想转头对他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缓步走上讲台,拿起板擦,在黑板上的“实事求是”四个大字上擦出一道痕迹。 傅博文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陆晨曦挥动手臂用力擦着,粉笔屑扬起,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流出来。擦到一半的时候,她手中的板擦落下,她忍不住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一样蹲下来,低声地哭泣。 傅博文手撑着讲台,低垂着头,面色痛楚沉郁,映着身后斑驳不全的字迹,更显得一片狼狈。 在仁合医院,钟西北是有名的和夫人伉俪情深,别看他在工作时一副风云叱咤谁都管不了的架势,但谁都知道只要钟主任一回家,那就是被夫人管得服服帖帖。这天,他下班特意陪夫人一起去买了菜,两人一起提着刚买的活鱼、新鲜蔬菜,沿着小区的步道走回家。 钟西北边走边央求:“鱼还是焦熘吧!我有大半年没吃你做的焦熘鱼了,加点辣椒。” 钟夫人不答应了:“不行,焦熘的话鱼片要煎透了,得半锅油呢,你的血脂那么高,不能再吃重油了。” “我最近检查血脂都正常了,今天就做一回吧。”钟西北不死心地继续恳求,天知道他想家里的焦熘鱼想得流了多少口水了。 钟夫人坚持原则,寸步不让,钟西北还待负隅顽抗,忽然瞥见不远处,庄恕正从小区的花园长椅上站起来,向他们微笑点头。 钟西北在这里看到他有点意外,脚步变慢了。 庄恕却大方地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这位是……”钟夫人疑惑地看向钟西北。 钟西北只道:“医院同事。” 庄恕在一旁微笑着道:“阿姨您好,我姓庄,找钟主任有点事儿。” 钟夫人立马就明白过来:“哎呀,你就是美国回来的庄教授啊,长得真帅。上楼坐会儿吧,我买了鱼,等会儿一起吃饭,我家姑娘一会儿就回来……” 钟西北忙不迭地把夫人拦住:“行了行了,庄大夫找我有正事儿,你先上去。” “是,我和钟主任说两句话就走。”庄恕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钟夫人嗔道:“天气这么热,怎么好在下面说话呢……”但看到钟西北在她面前少有的严肃神色,收回话头,“好,那你们聊着,我上去了。” 钟西北点点头,目送妻子走远,和庄恕走到小区花园的凉亭下,站定。 “傅博文求我替他保守肺移植手术中身体不适的秘密,他已经向卫生局提出辞职,并且辞去一切学术头衔,离开医疗界,算是对这件事的忏悔,以及对我的道歉。”庄恕说道。 钟西北苦笑了一下:“这个老傅,这真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我告诉他。手术这件事,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真正该向我道歉的,并不是这件事。” “你向他挑明了?” “说到此,如果他真像您所言,对那件事有所愧疚,一直记在心里,他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庄恕神色间有些纠结,想了想,又苦笑说,“陆晨曦为此还和我大吵了一架,她认为是杨帆跟我设计了傅博文,并且散布了这个谣言。” “为什么不跟她解释?你有足够的证据。” 庄恕皱皱眉,没有说话。 “陆晨曦是傅博文带出来的学生,这个老师,几乎是她职业上的信仰。”钟西北望着庄恕,“其实,你不忍心伤害她,对不对?” “那您说,傅博文当得起这个信仰吗?”庄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向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他本身,都不能成为信仰。”钟西北坦然地道,“但是,他所追求的,他所传递的,他种在弟子们心中的东西,可以是。庄恕,你觉得傅博文传递给陆晨曦的东西,有错吗?不应该吗?而陆晨曦这样的人,能让她无条件地信任,光靠讲大道理做得到吗?”。 “您是想告诉我,傅博文其实是个好大夫。”庄恕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钟西北长嘘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太长了。曾经犯过的错,伤害过的人,不会因为以后做了多少好事,就消失不见,就该被原谅。但是,他的好,他的努力,也不该因为自私懦弱的曾经,全然否定。”他转向庄恕,“但是我想找他谈谈。” “谈?”庄恕有些惊讶。 “是的。我要跟他开诚布公地把当年的事情摊开来讲。我要问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庄恕扯动嘴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摆摆手,冲钟西北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找到了南南。”庄恕的眼中掠过一丝温暖又心酸的神色。 “真的?!”钟西北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找到了?什么时候找到的?她在哪儿?这么多年,我都在关注破获拐卖妇女儿童的案子,每次一宣布有破获这样案子,我都要去打听……可是,从来没有任何线索。” “从五六年前,我就通过国内的朋友找私家侦探找她,一年半以前,打听到了她可能的下落,就在嘉林,所以我才安排回来,彻底查清楚。就在上周,我已经完全确认,那就是她。钟叔叔,对不起,上次您问,我还没有能最后确认。我不敢给自己太大希望,只怕失望。还好,她现在就在邻市,生活得很好。”庄恕看向远方说道。 “你去见她了吗?她还记得你吗?” “我昨天下了班,雇了个司机,带着帮我查到她消息的私家侦探朋友,一路四个小时开过去,看过她,但她恐怕已经不记得我了。” “什么意思?你没有认她吗?” 庄恕摇头:“没有,我只是去远远地看过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认她?”钟西北完全不能理解。 庄恕低声道:“她当年重病,被人贩子扔在了郦峰山区,有一对夫妇捡到了她,当时她高烧不退,治愈后记忆产生了缺失。这对夫妇后来给她起名叫林欢,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抚养,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收养的。现在她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大提琴家,在交响乐团工作。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很快乐,也很幸福。” “这也不妨碍你去认她呀,你们分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不想跟她团聚吗?”钟西北痛惜地说。 “我过去跟她说什么?告诉她‘我是你哥哥,三十年前我把你丢了’?告诉她‘我们的妈妈当年被人诬陷,在那之后精神失常自杀了’?告诉她‘直到现在,我这个当儿子的都无法为母亲洗刷冤屈’吗?这个心理上的重负,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受,我不想破坏他们一家人的幸福,也不想给南南的心理带来阴影。现在我宁可她是林欢,而不是张淑梅的女儿。只要她能快乐地生活,我们是不是团聚,并不重要。”庄恕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并没有太多波澜,但他目光沉郁,面色一片苍白,却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钟西北听着看着不由眼圈泛红,无奈地摇摇头:“你的性格跟你妈妈,真是太像了。” 庄恕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我只是想告诉您,找到她,看见她长得那么漂亮,过得那么开心的瞬间,我忽然发现,我心里的怨和恨,淡了许多。说不想为妈妈翻案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您说得对……我不能因为过于执着于此,把自己变成自己鄙视的人,更不能因此……伤害自己珍惜的人。” “晨曦吗?” “那天,我翻看了她的微博。”庄恕叹了口气,又笑了,“她微博的名字很有趣,叫‘开胸器’……五年的时间里,一千多条微博,有两百条在说各种食物,另外的,全都是在说接到的病人。有的是遇到疑难病例,写自己根据症状、现有资料做了判断之后忐忑的心情;有的是治愈了某个病人,一边给医生好友分享经验,一边撒花开心;有的是哪个病人到了最后的时候,她很难过;有的是向其他大夫求助;有的是帮患者找福利机构资助,甚至还有特别‘幼稚’的求祝福……她的世界里,都是病人。怎么给他们治病,怎么帮助他们。这样一个大夫,是傅博文培养出来的得意弟子,他也确实处处对她维护……我想,我没有资格,嘲讽她,嘲讽她对她老师的信任,嘲讽她的职业信仰。” 第十三章 陆晨曦把一切对傅博文说清,从学校回到家里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晚饭没有吃,看了一晚上的论文,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进去。最终,她把资料扔到一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去上班。杨羽看在眼里本想调侃她几句,但完全没时间,拉着她就往急诊观察室跑。 急诊已经有四张床上躺着五六岁的孩子,有的在抽泣,有的摸着肚子喊疼,有的在大哭,几个老师焦头烂额地陪在旁边。躺着患病孩子的轮床还在不断地推进来,钟西北正在给孩子们做检查,陈绍聪统计道:“中班和大班一共六个孩子,都是午饭后上吐下泻的。” “园长呢?来了吗?”钟西北问。 陈绍聪赶紧去把正在被家长们包围训斥的园长拉过来。 “孩子们都吃什么了?几点吃的?”钟西北问。 “我们是十一点半开饭,吃了饭十几分钟后,有孩子就吐了,还说肚子疼,紧接着就是好几个,这不赶紧就送过来了。”园长被家长们骂得狗血淋头,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钟西北对陈绍聪道:“挂平衡溶液,查全血生化、电解质。” 陈绍聪应声去办,钟西北拉着园长往外走:“你跟我来,你们幼儿园的人在这儿都不许走,这件事情我要和公安部门联系。” 杨羽拉着陆晨曦急匆匆地快步走来:“你快看看这个赵雨西吧,刚来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说肚子疼,这会儿嘴唇都紫了,哭声也弱了。” 陆晨曦赶紧问:“血压多少?” “六十、四十。” 陆晨曦跟着杨羽往第四观察室挤过去。她给孩子做了腹部触诊,看了急查的血生化数据后,对杨羽道:“叫普外会诊,给影像科打电话,要求急查x光、腹部平片。”自己挤出去,冲着家长聚集最多的地方喊:“谁是赵雨西的家长?”人群中,一个满头白发,身材瘦小的老太太挤过来:“大夫,我是赵雨西的奶奶。” 陆晨曦赶紧问:“大妈,孩子的父母呢?您家孩子情况有点复杂,得讨论一下。” “大夫,我就是监护人,孩子从小跟着我,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吧。”老太太道。 陆晨曦问:“您能做主吗?” 老太太连连点头:“能啊,她爸在外地工作,得过年才能回来,她妈妈早不在了。” 陆晨曦一愣,招呼老太太往里面来:“那奶奶您跟我到屋里说,我得问仔细点。”老太太口里一边说着谢谢一边跟着陆晨曦走。 抢救室里,赵雨西的几张x光片被依次插上片墙,普外来了个副主任医师原野,指着片中几处双环对陆晨曦道:“你的诊断没错,孩子是发生了肠套叠。” “孩子身上有几处瘀斑,刚急查的尿常规回来,蛋白升高,有管型。我下了查抗体的单子,还没回来。”陆晨曦蹙眉。 “你是怀疑胃肠型紫癜吗?” 陆晨曦点头,看向身后的老太太道:“对,刚才我问了孩子的奶奶,她说赵雨西有胃肠型紫癜。” “是的,孩子有这病。”老太太叹气道。 “原大夫,你先带孩子上楼做x光钡餐,我跟赵奶奶把病历记录补齐。”陆晨曦道。 “好嘞。”原野对赵雨西道,“叔叔带你上楼做个检查,别担心,奶奶马上就上来。” 原野和护士推着赵雨西的轮床走进电梯,护士小心地护着赵雨西输液的架子。 电梯里,柳灵坐在轮椅上,不顾电梯里信号不好也在絮絮地讲着电话:“你前天没来,昨天也没来,多少钱挣不够啊!我都住院了,医生说我挺严重的。”给她推着轮椅的护士跟原野打了个招呼:“原大夫,这是急诊送来的孩子啊?” “是啊,带着去做个x光钡餐,你这儿呢?” “哦,做检查呢。”电梯门开,护士把柳灵推了出去。 两人的对话当中,赵雨西撑起身子直直地看着轮椅上柳灵的后背。 原野伸手要扶她躺下:“好孩子不要动,不舒服的话跟叔叔说。” 赵雨西却冲着柳灵叫道:“妈妈?” 柳灵微微回过头,电梯门在她身后关上。 赵羽西接着叫道:“妈妈……” 柳灵有些疑惑,但也没在意,继续听电话,电话那边是她孩子的父亲祁大伟,他正说着:“灵灵啊,我过半个小时就到医院了。这两天我确实忙,走不开,不过还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郑燕华已经把离婚协议签了!咱们在宝宝出生前就能去领证了!” 她身后的电梯里,赵雨西大哭挣扎,原野紧紧握住她输液的手腕,以防输液针移动伤到她,柔声安慰着:“乖,不要动,你听叔叔说,咱们先治病。” 赵雨西却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不断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那是我妈妈……” 原野为难地道:“那不是你妈妈,你认错了……” “没有认错,没有认错!”赵雨西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我不会认错妈妈的!” 急诊楼道里依然塞得满满的。除了几个等待处理的外伤、高烧患者之外,贴墙排列的五张轮床上,都是五六岁的小朋友。这是病情较轻的几个,没有转入住院部。他们有的睡着了,有的拽着刚刚赶到的家长撒娇抽泣。 孩子家长们都赶到了,多半是父母同来,有的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到了,部分家长陪着孩子,追问护士孩子病情,另几个家长正围住幼儿园老师和园长,愤怒地抱怨。 “你们还老牌子重点幼儿园,连卫生都做不好,这么多孩子食物中毒!” 园长不断道歉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您先消消气。我们已经在追查,厨房都封了,昨天晚饭剩的都倒掉了,今天的午饭还在分析化验,购物清单都调出来了,正在追查源头。防疫站和民警同志都去了,你们不要着急。” “那你说,到底是你们卫生工作没做好,还是买了不干净的肉!” “园长你是不是收了回扣了?你的餐厅是不是承包给亲戚了?” …… 陆晨曦与赵雨西的奶奶面对面坐着,做问诊记录,老太太心疼地说:“半年前她说肚子疼,开始当是肠炎,吃药总不好,没过多久还便血了,身上出疹子,儿童医院老专家看了,说是胃肠型紫癜。” 陆晨曦边记录边问:“上次痊愈了吗?” “上回治了一个月才全好了。专家说,要避免刺激性的食物,很多东西都可能引起过敏复发。所以我都是单给她做饭送到幼儿园去,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老太太擦擦眼泪。 陆晨曦抓住重点,打断她道:“您是说,赵雨西没吃幼儿园的食物?” 老太太肯定地说:“没吃啊,她在幼儿园吃的东西都是我带去的。” 陆晨曦匆匆出去,抓着赵雨西的老师和园长问:“确定赵雨西没有跟小朋友一起用餐的话,那她有没有跟其他小朋友共同使用过会接触到眼、口、鼻的东西?还有,既然小班、中班都没有孩子生病,那今天大班的孩子都做什么活动了?” 园长满头大汗,仔细回想着说:“您别催我,我现在脑子有点儿乱,今天……” 这时陆晨曦的手机响起来,她接起来问:“原大夫,什么事儿?”却听说赵雨西坚称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哭闹不停地要妈妈,陆晨曦傻眼:“不可能啊,她妈妈不在了。” 原野无奈地说:“孩子非说她看见了,哭着闹着什么检查都不肯做。我真控制不了了,我这就给你推回去啊。” 陆晨曦也没辙,只得应下。这边幼儿园园长边琢磨边说:“他们今天游泳了,上周我们的游泳池建成,这两天大班的孩子都去游过泳,可是现在的温度也没问题啊……” 陆晨曦立刻道:“着凉可能引发胃肠痉挛,但应该是立刻发病,不会这么久。但如果是水中存在病毒,是有可能造成传染的。”她冲正给一个孩子检查完体温的杨羽道:“帮我给疾控中心打个电话,查一下最近咱们市有没有什么病毒小爆发。”再对园长道:“您通知一下防疫站的同志,取游泳池水样,马上做分析。” 急诊科交接班的时候,杨羽已把情况了解清楚:“疾控中心值班大夫说,约一周前,咱们市有诺加病毒感染集中小爆发,感染者中有四十二人曾在花园东路海鲜酒楼食用海鲜。” 钟西北问:“花园东路海鲜酒楼?那就在这个幼儿园隔壁啊,这个情况跟园长讲了吗?” “讲了,但是她们并没有购买过这个酒楼的食物,防疫站同志已经知道了。” “患儿的情况呢?” 陈绍聪道:“六个症状轻,补液后症状缓和,继续急诊观察十二小时;四个轻度电解质失衡,儿科收了;一个患儿腹痛严重,肠鸣音异常,陆晨曦认为是肠套叠,普外原野大夫会诊,收入做进一步检查治疗了,可是这孩子哭闹得挺厉害,陆晨曦正跟原大夫一起解决呢。” 赵雨西自从见到柳灵后,就一直哭着没停,从普外回到急诊,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 赵奶奶握着孙女的手,轻声地道:“雨西,你肯定看错了,妈妈不会在这儿。”赵雨西特别委屈地哭着:“我看见了,真的是妈妈。”赵奶奶摇头。“我真的觉得是妈妈,是妈妈啊!”赵雨西继续号啕。 原野对陆晨曦低声解释了刚才的情形,陆晨曦皱眉道:“怎么当时不拦下那女的?” “想着哪能那么巧,而且就那么一会儿,她怎么可能看得清,估计就是孩子认错了。” “现在孩子病得这么难受,想妈妈,即使是认错了,你就叫住那个人,让她给孩子仔细看看,解释一下啊。”陆晨曦悄声埋怨道。 “哟,来了急诊细心多了啊,那病人妇产科的,要不我去帮你问问?”原野一笑。 “行了行了,我去吧,她长什么样?”陆晨曦挥挥手。 “长头发,长得挺好看的一孕妇,康护士推着呢,你问她就行。”原野道。 柳灵被推到妇产科,坐在病房床上,护士把她的名牌插上去,跟她交代着:“这是3病房2床,你就住在这儿。待会儿会有管床大夫来问你病史,做基本检查,今天也会有心胸外科的大夫过来会诊。” 柳灵紧张地问:“基本检查都查什么呀?是要查胎儿吗?” “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加,给你安排做3d彩超、唐氏筛查。”护士道。 柳灵连忙摇头:“啊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您去忙吧。” 护士出去的同时,祁大伟走了进来,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举着一个大花篮跟在后面,祁大伟一进来就满面春风地冲着柳灵道:“哎哟,你转什么院啊……” 柳灵一看到他,立刻一双美眸里泪光盈盈,楚楚可怜地扭开身子掉起了眼泪。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祁大伟连忙安慰地拍着她怀了孕依然单薄的肩膀,这时妇产科住院医生赵丽进来,给柳灵量着宫高、腹围。 祁大伟背着手打量四周,不满地道:“一个房间这么多人,条件也太差了,不能换个单间吗?” 赵丽一边检查一边回:“只有三个单间,是给特别危重的病人的。您爱人如果不是因为并发胸科疾病,连这样的病房也是住不进来的。” 祁大伟皱眉,对柳灵柔声道:“灵灵,要不在这儿检查完,咱们还是回私立的母婴家园?那是美资的,还有专家坐诊,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换了?” 柳灵拉着他摇头:“别去母婴家园了,我现在胸部还有个什么肿块,在这儿有心胸外科大夫随时关注病情,比母婴家园安心多了,条件也不差,挺好的。” 赵丽给柳灵检查完毕,开了医嘱,接着道:“那今天我就把你在母婴家园的孕期信息调过来吧,有一些检查不用重复做了。” 柳灵却赶紧说:“不用了,需要查什么就在这儿查吧。之前那家医院是私立的,还是你们公立的踏实,我们不怕多花钱。” “那好吧。心胸外科的庄大夫一会儿就过来,跟我们科房主任给你会诊,决定下一步的治疗计划。”赵丽皱皱眉,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多问。 柳灵如释重负地道:“好,谢谢,您忙吧。” 赵丽点点头,离开病房。 祁大伟握着柳灵的手坐在床沿:“灵灵,我明天还得赶紧去民政局,趁热打铁把那个事儿敲定了。” “明天我不用你陪,那件事最重要,你待会儿就赶紧回家吧,把该准备的准备了。”柳灵反手握着他的手,温柔地说。她正说着,康护士带着陆晨曦推门进来。康护士示意道:“陆大夫,就是这个,2床。” 陆晨曦拉着赵雨西的奶奶正往前走着,康护士接着对柳灵说:“柳灵,有件事儿得麻烦你了。”陆晨曦和老太太刚走进屋,看是柳灵,一下怔住了。 柳灵看见陆晨曦本来就有点怕,瑟缩地一眼看到她身边跟着的是赵雨西的奶奶,脸色瞬间煞白。 她当年和祁大伟一起时,已经生了雨西,但她长得娇小,祁大伟想当然地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她也就没说出自己结过婚还生过孩子……后来两人发生关系在一起了,他很忙,和她在一起本来就是享受、放纵,完全没有想去查她的过去。后来她怀孕了,天天哭,求他为了孩子,给孩子个名分。他因为和前妻生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复发的阴影会笼罩一生,觉得传承家业那孩子是指望不上了,不由对这个孩子充满期待。更因为对她这般“全心全意爱我不顾一切,没名没分就跟我生孩子”的单纯女孩心思起了怜惜之心,终于下定决心,跟前妻分割财产,离婚,给她名分。柳灵深深知道,自己身为“少女”,因为“爱”跟他一起,与自己作为一个抛夫弃女的“残花败柳”依附上他,对男人而言这个价值可远远不同。对后者,可以一起纵欲欢乐,却没有尊重没有愧疚,自然也就没有名分——于是,自打祁大伟流露出可能给她名分的意思之后,她更是全方位地做好了保密工作,横竖也要坚持隐瞒到他离了婚,又跟自己领了证之后。欺骗?不,他没问过,她只是没有提而已。 然而如今,先是遇到女儿,自己狠心自欺欺人地忽略,现在,前婆婆居然找到了这里! 眼见祁大伟就要去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就是期待已久的名分,更何况,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又……她必须立刻拿下名分!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惊恐地立即思索应对之策,脑子里飞转,而陆晨曦一脸纳闷地道:“怎么是你啊?”她回头看老太太,老太太正盯着柳灵,一脸的尴尬和不自然。 柳灵在病床上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着身子,祁大伟看她这样,不解地问:“灵灵,怎么了?她们是谁啊?” 陆晨曦对老太太道:“这人……哎,还是我来说吧。”她转身对着柳灵,“别的我不管,我现在跟你说正事儿……” 柳灵眼见陆晨曦就要开始讲有关赵雨西的事,她突然一把抓住祁大伟,开始哭闹:“老公,就是这个大夫,她认识你前妻,她帮你前妻一起欺负我,还诬蔑我整容。老公,郑燕华欺负我我就认了,可她是大夫,她还欺负病人,我好不容易从急诊出来了,她居然追到这里来!”说着说着,放声大哭,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陆晨曦只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大声道:“没完了你!” 柳灵不管不顾只是号啕大哭。 icu的楼层,庄恕、肖隽和薛峦一起走出朱老师的病房,在楼道里简单地讨论病情。庄恕说道:“患者的肿瘤位置已经顶到气管,如果不做处理,肿瘤一旦和气管壁粘连,手术难度就很高了。如果再穿透气管,手术的成功率就微乎其微了。” 肖隽皱眉:“患者现在情况还不稳定,昨天还有一次房颤早搏,我建议下周全面评估以后再做决定。” 庄恕看向薛峦,薛峦叹气:“也只能这样了。” 待庄恕和肖主任离开时,薛峦却赶上两步,叫住庄恕:“庄大夫,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庄恕停下问。 “谢谢你。”薛峦道。 “本来就是我的病人,没什么需要谢的。” “我替陆晨曦谢谢你。” 庄恕有些没想到地说:“陆晨曦?为什么替她谢我?” “感谢你不计前嫌,同意她主刀这台手术,这对她、对朱老师都有很大意义。” 庄恕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针对病人的具体情况,选择合适的医生来进行治疗,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前嫌可以计较,薛先生你误会了吧?” “我虽然离开了仁合,但是这个医院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清楚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同意她主刀这台手术,我想应该谢谢你。其实,陆晨曦是个很简单的人,她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如果你觉得她不适合在仁合工作,也请你不要耽误她。”薛峦慢慢地说。 “薛先生既然已经离开了仁合,恐怕有些事情你也不是那么清楚。我同意她主刀这台手术的目的,你们揣测得都太多了。至于她要不要在仁合工作,那是她的事情,不光我不能替她做决定,我想你的意见,她也不一定会听。做人还是简单点好,再见。”庄恕牵牵嘴角,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前去妇产科会诊。 不料还没走进病房,就听到陆晨曦的声音:“我帮熟人欺负你?你有没有良心啊!师姐扔你的东西,谁给你挡的,你没看见啊?这是谁啊,你们俩什么关系啊?他算家属吗?你还真好意思叫人家老公!”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告诉你别得寸进尺啊,马上给我走!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告诉你我们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我连投诉都不用投诉就直接废了你!出去!” 庄恕快步赶过去,到了门口正见祁大伟猛地往后一推陆晨曦的肩膀,陆晨曦踉跄着往后退,庄恕抢上一步伸手托住她,顺势将她拉到自己侧后,指着祁大伟厉声道:“你要废了谁?!退回去!” 祁大伟还要向前冲,庄恕再次喝道:“退回去!”祁大伟身边的秘书赶紧拦住:“别动手别动手,祁总,消消气消消气。” 庄恕瞥了一眼柳灵冷冷地道:“前几天这个病人因为你的家事在急诊引起冲突,给我们做正常工作带来很大麻烦,今天你又在妇产科撒野威胁会诊医生,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你要干什么?” 祁大伟还在咆哮:“我要干什么?你们医院的大夫侮辱我的家人,这是治病吗?这是救人吗?” “如果有误会可以协商解决,或者找医务科投诉,但是我不相信我们的大夫会侮辱病人。在解决问题之前,会诊暂停!如果你不尊重、不信任我们的大夫,就不该来这里!”庄恕严厉地说完,握着陆晨曦的手腕往外走,赵雨西的奶奶赶紧跟出去。 祁大伟还在后面吆喝着:“我要去找院长投诉你们!” 庄恕拉着陆晨曦出了妇产科,楼道上不断有大夫、护士和病人家属好奇地看过来。陆晨曦边走边想扯开自己的手:“放开,你放开!”庄恕停下脚步,却依然没有放手,只道:“你挣什么,还想回去吵架?你能不能学会保护自己啊?跟这样的人讲理讲得清吗,他真伤了你怎么办?”“你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陆晨曦不好意思地说。庄恕这才意识到不太妥,放开了手。 “我刚才真不是去找她吵架的,是人家病人家属认出她来,然后……哎呀,反正挺复杂的,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这回真的不是我去找麻烦,是麻烦找我啊!”陆晨曦苦着脸,郁闷地看着他,庄恕看她那样子,居然忍不住想笑,随即正色说:“我作证。是麻烦们,特别爱找你。” “你……”陆晨曦跺脚,扭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太太,顿时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赶紧冲老人解释:“赵奶奶,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这个人,可能搞砸了。” 庄恕被搞糊涂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太太到这地步也撑不下去了,跌足道:“大夫,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我之前没说实话,她就是我们小西的生母。” “柳灵是小西的生母?您不是说她妈妈已经……”陆晨曦诧异。 “两年多前柳灵跟我儿子离婚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怎么也联系不上,孩子她爸就跟我说,看来柳灵是不会再见我们家人了。我们约定好慢慢地告诉孩子,她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总比告诉孩子她妈妈抛弃了她要强。”老太太眼圈泛红,抬手擦擦眼睛。 “她是孩子的妈妈呀,她怎么能这样呢。”陆晨曦立刻又义愤起来。 “可能是不想让现在的男人知道她以前的事儿吧。唉……家里出了这种丢人的事,真不愿意跟人说啊。”老太太叹气。 “我明白了,她刚才这么做,是故意要搅浑水,大闹一场,别让她这个老公……嘿,什么老公啊。”陆晨曦不屑地说。庄恕拉拉她的衣服,陆晨曦愤怒地道:“你拉我干吗,我说错了吗?那人跟我师姐的离婚协议还没签呢,这孩子都快生出来了。” “陆大夫,这要是没瞧见也就罢了,小西偏偏瞧见了她,闹着不肯做检查。现在病这么厉害,可能还要手术,如果耽误了可怎么办啊!”老太太为难地直抹眼泪。庄恕上前安慰道:“您先别急,即使孩子不配合,我们也有办法,这是我们当大夫的职责,您放心。走吧,先去看看孩子。” 大闹一场后,柳灵靠在病床上,神情茫然。 病床边,妇产科副主任房方对祁大伟解释:“您当然可以去投诉,但庄大夫是外聘专家,行政关系不在我们院,他如果有严重违规,医院可以不继续聘请他,可是院里也没有权力要求他必须接诊哪个病人,尤其是非危重病人。” “呵!我还不信了!外聘专家就管不了他了?外聘专家说停会诊就停啊?出租车司机都不能拒载!”祁大伟怒气冲冲地道。 房方轻咳一声:“这个……出租车司机,我确实没碰见过外籍的。” 祁大伟急了:“哎怎么说话呢?你什么态度啊?好,这个外聘的先不说,那个急诊的女医生,她侮辱我爱人,我爱人一忍再忍,都离开急诊了,她还追过来,这像话吗?没你们医院这么欺负人的!”说到这儿病房门口有人叫了声:“祁大伟,你吆喝什么呢!”两人回头,见竟是郑燕华。 祁大伟顿时收住了口,有点尴尬。 郑燕华瞥了一眼柳灵,柳灵头埋得很低。郑燕华叹口气,她转而冲房方道:“对不起房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房方看着她,笑了笑,把一声叹息忍了回去,示意道:“你们先谈谈,有事找我。”退了出去。 郑燕华把房方送出去后,冲祁大伟道:“出来说。”站在妇产科的楼道里,郑燕华无奈地道:“咋呼什么呢,这个房主任,你不认识了?” 祁大伟莫名其妙地回了回头:“没见过啊。” “当初所有的亲人师友都反对我嫁给你,来参加咱们婚礼的,就我五六个同事,房主任给面子还来了,你都不记得了?”郑燕华轻声道。 “唉……过去这么多年了,提这干吗呀?”祁大伟讷讷地。 “当时你在婚宴上说,一定让我过得比谁都好,结果呢……”郑燕华苦笑。 祁大伟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郑燕华吸口气,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把牛皮纸袋交给他:“大伟,文件我都签好了,到此为止吧,别再闹了。” 祁大伟接过纸袋小声说:“我没闹,我就是……维权。” “那天来闹事儿,往柳灵脸上砸鸡蛋的是我,急诊科陆大夫为了保护她,让我砸了一身,她可绝对没有欺负柳灵,当时的大夫、病人都能作证。咱们俩一起十多年了,我脾气不好,可从不撒谎,不像你。”郑燕华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 祁大伟尴尬地点头:“行行行,听你的,听你的。” 郑燕华走后,祁大伟一脸惆怅地走回病房,柳灵紧张地看着他。 祁大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个郑燕华,真是又倔又要强,她一个人带着病孩子在国外也不容易。我是过失方,她本来可以多跟我提要求,但是只要了她分内应得和孩子的抚养费,你就别生她的气了。” 柳灵也很识相,立刻乖巧地道:“是啊,她和我不一样,我老缠着你,让你为难了。” 祁大伟把牛皮纸袋塞到她手里:“想得太多了,你看看吧。”柳灵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离婚协议书,上面有郑燕华的签字,她一怔,楚楚可怜地把头枕向祁大伟的肩膀,柔声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坏人,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爱你。” 祁大伟温柔地摸着她的手:“我知道,宝贝儿,我知道。你啊,现在就在这儿安安心心地,给我把这大胖小子生下来,等养壮实了让他接我的班,你什么都不用想,享福就好了。” 柳灵听到他的话,不敢看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肚子。 这时祁大伟的秘书冲进来,看见两人,急匆匆地叫了声:“嫂子。” “什么事儿急三火四的?”祁大伟有些不耐烦。 秘书低声对祁大伟道:“祁总,刚刚城建局来电话了,要重新检查咱们给幼儿园设计的泳池入水管道。” “批文不是早就下来了吗?都用上了还查,挑刺儿呢?” “这不出事儿了嘛,幼儿园好多孩子上吐下泻,说是病毒感染,卫生监测的也来了。”秘书急道。 “上吐下泻关我们游泳池什么事啊?”祁大伟不当回事。 “防疫站查了游泳池水样,好多项都不合格,家长们都急了,您还是赶紧去处理一下吧。”秘书恨不得拖了他就走。 “养你们有什么用!什么事儿都得我去处理!”祁大伟叱道,转头对柳灵放柔了声音说:“灵灵你睡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嗯,你去忙吧。”柳灵勉强笑笑,看着祁大伟走了,心神不宁地低头发呆。 急诊观察室,赵雨西抓着奶奶的手哭着问:“真的不是妈妈吗?” 老太太摇头:“……真的不是。” “那能让我问问她吗?她跟我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没有找到长得跟你妈妈像的病人,你可能看错了。”老太太的回答显然让小雨西更委屈,眼看又要开始大哭。庄恕温和地道:“叔叔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赵雨西吸了吸鼻子,看着他。 “妈妈爱你吗?”庄恕问。 赵雨西使劲点头:“嗯。” “如果是你妈妈,你病了,她会不会不理你?” 赵雨西使劲摇头:“不会。” “对,一定不会。所以,刚才啊你看错了,那个人一定不是你的真妈妈。你的真妈妈如果在这里,她一定希望你好好做检查好好治病,她才会高兴,对不对?”庄恕轻声说。赵雨西听着,想了想,慢慢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应该听叔叔阿姨和你奶奶的话,去把检查做了,好不好?”庄恕摸摸她的头发。 赵雨西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表示同意:“那好吧。” 陆晨曦见赵雨西的情绪已经被安抚下来,赶紧低声叫原野:“原大夫。” 原野会意,跟陆晨曦一起,把赵雨西的输液瓶、监控器摘下来,换成移动的,轻轻推动轮床。 老太太一边跟上一边对庄恕不住道谢。 赵雨西立即被送去了影像科治疗室,原野和影像科的医师开始为赵雨西做肠道钡餐造影解除套叠。 赵雨西打了麻药,昏昏沉沉地睡着,手还拽着庄恕的手。 庄恕慢慢地抽出手,退了出来,走到安静的楼道,轻轻吐了口气。 陆晨曦也在,背靠着楼道墙壁,双手抱在胸前,垂头看着地面。 庄恕冲她走过去,道:“很顺利,没有坏死,轻微出血,不严重。后面就是针对紫癜的免疫抑制治疗,应该无大碍。” 陆晨曦舒口气点点头。 “对了,我刚才去看过朱老师,她的情况确实很棘手。等下周如果心脏问题稳定,做食道镜检查,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这台手术需要请你与我合作。”庄恕平静地道。 陆晨曦看看他,没说话。 庄恕继续说道:“还有,林森的爸爸咨询了业内的著名专家,他们都说你擅长的小切口手术能最有效地降低胸痛发生率,他主动提出希望请你来手术,我同意他的要求。” “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庄恕笑了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事都不懂。” “徐芳因的手术,最关键的部分,确实是你做的,对吗?”陆晨曦问。 “陆大夫,有些事情你可能误会了,当然,我的态度也不好。”庄恕并没有直接回答。 陆晨曦摇摇头:“不怪你,我去问过傅老师了。” 庄恕一愣,没有接言。 “他说,当时他突发胸痛,根本无法继续手术。多亏你,让他没有因为逞强和虚荣害了病人,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陆晨曦吸了口气说道。 “他现在告诉你这些,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傅老师说,以后有问题,无论是学术上还是其他的,还请你多指教。” 庄恕苦笑:“那你呢,还想离开仁合吗?” 陆晨曦低头:“好些事我想不清楚,但是我至少确信一件事——我是个自以为是又鲁莽的人。” “除去做手术。”庄恕微笑。 陆晨曦也一笑:“这段时间,一直是我惹事你灭火,包括今天。” 庄恕刚想说什么,陆晨曦对他郑重地说了一句:“庄教授,谢谢你。”她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下,半转身对庄恕道,“昨天我的车已经拖走,车位已经空出来了,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真抱歉……” “陆晨曦,我知道傅老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知道了这些,你的心里很难平静下来。有些事情,想不清楚就不要再想了,好好休息,尽快振作起来,不论是林森还是朱老师,他们都需要你。”庄恕打断了她说道。 陆晨曦没有转身,默默地点点头,向前走去。 妇产科的病房里,柳灵烦躁地在床上第一百零一遍掏出手机查看消息,并没有祁大伟的回复。 她忍不住拨通秘书的电话,压低声音问:“赵哥,怎么样了?我给大伟发了好多消息他都没回,我有点儿担心……” 她不知道祁大伟公司办公室内,三个警察和两个城建局的工作人员,正在翻看着公司的文件、账本、合同等各种材料。秘书接电话都是被警察监控着,开口就是:“哎哟喂,我的姑奶奶,这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就别添乱了。郑姐那边文件都签了,你现在就踏踏实实休息,把孩子生下来吧,担心什么呀。” “可明天他要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妥,我才能马上跟他领结婚证的。他到底怎么安排的呀?明天还能结婚吗?”柳灵问。 “结婚?这怎么可能呢?现在说咱们给海鲜酒楼做的排污系统不合格,有泄漏,给幼儿园做的泳池循环系统也不合格,水污染了。这两天各个单位都得盯着祁总,他是主要责任人,哪儿都不能去。真查出咱们有问题来,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不是闹着玩儿,你就别添乱了。结婚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不结婚我不踏实啊,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我连婚都没结吧?我跟你说……”柳灵急了,但电话那头的秘书被警察催促着:“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秘书只能挂电话:“我先不说了,我还有事儿。” 柳灵气闷地把电话扔到一边。听到旁边一床的孕妇和家属分明是在议论她:“一看就是小三……妖里妖气的。”她把头别过去,躺在床上焦虑地拿被子蒙住头。 听了陆晨曦的话,庄恕今天终于把车停了回来。回到家见客厅的电视屏幕上放着《花仙子》,陆晨曦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 庄恕远远地问:“吃饭了吗?” “没有。”陆晨曦依然在玩游戏。 庄恕放好包,换上拖鞋进来:“来帮我做饭。” “我不想吃。” “让你做饭,没让你吃。” “你不是让我好好休息吗?我不想动,你做吧,我不吃。”陆晨曦懒洋洋地说。 庄恕走过来,关掉电视,伸手要拿陆晨曦的手机,陆晨曦赶紧坐起来,把手机抱在怀里道:“我说了我不想动!” “包饺子,想吃了吧?” 陆晨曦用力地点头:“嗯,想吃。可是我不会。” 庄恕被气笑了:“没让你包,当我的一助,择菜。” 陆晨曦叹了口气,听话地坐在垃圾桶旁边瞪着大眼,一根一根地择韭菜。 庄恕扎着围裙,正在一旁娴熟地和着面。 陆晨曦奇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小时候家里大人工作忙,不可能天天回来做饭,我们六七岁就开始做家务。包饺子擀面条蒸米饭,多少都会点儿,等到了美国,想吃什么更得自己做了。” “怎么一给你机会你就开始吹牛啊?”陆晨曦翻个白眼。 “吹不吹牛待会儿包出来你就知道了。现在的面粉真比以前好多了,又白又上劲儿,不像当年的标准粉,一下锅就成片儿汤汆丸子了。”庄恕听起来还真是经验丰富。 陆晨曦惆怅地道:“你说傅老师现在……” 庄恕打断她:“傅老师现在有人管饭,你不用操这心,一个大院长,还能饿着他。那样的别扔,洗洗就能吃。” 陆晨曦哭笑不得。 庄恕利落地揉好面,擀着皮,陆晨曦慢慢吞吞地小心捏着饺子,一边捏一边念叨:“我可是第一次包饺子啊,你就教了三分钟,包不好咱就真吃片儿汤汆丸子了。” “你手劲儿这么大,下了锅绝对破不了,放心地包吧,就是丑了点儿。”庄恕看了眼道。 陆晨曦停下手瞪着他:“你是不打击我就不说话是吧,我是房东,房东你知道吗?” “现在的八〇后啊,一参加工作,父母先给供套房。也是,当医生要想买这么一套房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了。”庄恕老气横秋地说。 “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怎么一张嘴就跟差着辈儿似的,我不当医生当什么呀,只会干这个了。”陆晨曦没好气地说。 “那你小时候理想的职业是什么呀,看《人到中年》之前啊。” “那时候孩子们无非就是,想当科学家,想当老师,不过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的梦想是退休,光领退休金,可以不干活儿。”陆晨曦哈哈一乐。 “这个梦想,你还得再等三十年。” “不过我第二个梦想,近期还是有可能实现的。”陆晨曦笃定地说。 庄恕问:“什么?” 陆晨曦大言不惭:“卖冰棍儿。” 庄恕笑了:“嗯,好志向。” “那天你不是说了吗,我即使离开仁合,也搞不定人事关系。要不跟我爸学学做个小买卖,开家冰淇淋店,你说怎么样?” “你觉得做小买卖,就不用考虑人际关系了?那是服务业,工商、税务、房租、水电,都需要打理人际关系,不轻松。” “但起码没有领导啊,也没有你管我。”陆晨曦捏好一个胖胖的饺子,曼声道。 庄恕稍微认真了点,问:“看来你还真的仔细考虑过不做医生这事儿?什么时候开始考虑的?” “没什么时候,就昨天。”她说完,把一个破了皮的饺子扔了。 庄恕皱眉:“你怎么把它扔了?” 陆晨曦无辜地说:“皮儿破了呀。” “你再捏一捏就能把它补回来了。”庄恕道。 陆晨曦不在意地说:“它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饺子了,就算补了,煮的时候还是可能会破。” “那你会因为一个病人可能死亡,就放弃给他做手术吗?”庄恕正色问。 “不就是包个饺子吗,你怎么又上起课来了?” “我说的不只是饺子,你的问题也在这里,你因为人生道路上出现一点挫折,就想要放弃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甚至想去开冰淇淋店。那如果冰淇淋店开得不顺利呢?你还想干什么?”庄恕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陆晨曦认真地说。 “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这么下去啊,恐怕你等不到领退休金的时候,就该领救济金了。”庄恕耸耸肩道。 陆晨曦抄起手中的饺子想要砸他,这时庄恕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接起电话:“喂,志伟……急性心包填塞?好,我马上到。”他立刻去洗手准备。 陆晨曦问:“怎么了?” “胸外有一个新收的肺脓疡病人,突发呼吸循环衰竭,今天我是四线oncall,得马上过去看看,可能得手术。”庄恕说着走到陆晨曦身后,把自己解下来的围裙自然地围在她身前再给系上,道:“煮的时候加点盐,饺子不容易破。给我留几个啊。”他说罢,拿上外套出门了。 陆晨曦有些失落,看了看身上的围裙,把包好的饺子下锅,默默看着锅里冒出的热气,回想了下刚才庄恕说的话,若有所思。 庄恕做完一台紧急手术,回到家来,看见灯还亮着,一边换鞋一边招呼:“还没睡啊,饺子都吃光了吧。” 他换好鞋往里走,发现餐桌上两盘饺子没动过,陆晨曦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拉开她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伸手在桌上的一盘饺子中,拿起了一只明显补过的饺子端详着,扭头又看了看睡着的陆晨曦,微微一笑,把饺子送进嘴里,皱了皱眉:“咸了。” 清晨,急诊科,钟西北拎着一袋包子、一盒豆浆走进急诊办公室。 陈绍聪立刻冲过来大声叫道:“主任!” 钟西北应着声儿进屋,把包子放在桌上,找水杯倒豆浆。 陈绍聪手里搭着白大褂跟进来,手里拿了一沓纸,道:“主任,您可来了,等您半天了,我跟您说说我接下来想做的研究课题啊。” “什么研究课题?”钟西北倒着豆浆,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决定了,您说的那个副高职称,我必须得拿下,而且都不是问题!”陈绍聪斗志昂扬地说。 钟西北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不卡你论文数,可也没说不需要论文,你搞清楚啊。” 陈绍聪挥了挥手里的一沓纸,说:“放心吧主任,这两天我没干别的,都在这儿了。”他说着把一页纸凑到钟西北跟前,“您看,这个‘对急诊空间的有效利用’,我觉得吧,像咱们这种日患者流量高居全市首位,但是科室面积仅排第五的医院,这个问题,特别值得考虑。” “这课题小黄年前就在做了。”钟西北坐下咬了口包子道。 陈绍聪一咬牙,立刻把这张纸放下去,举起另一张,兴致更高了:“‘急诊科伤害检测的质量控制与运行’,怎么样?您看啊,这伤害事件发生后,患者通常先到医院急诊室就诊,所以急诊室记录,就成了伤害监控记录的主要来源……” 钟西北边吃边抬手制止他:“这跟临床没啥关系,这是公安系统的事儿。” “这是社会责任啊主任……好好好,算了算了,要不还是这个,‘以病例为引导,探索中医科学在急诊科学中的应用’,高大上吧?中西结合吧?”陈绍聪得意扬扬。 钟西北看着他:“中——西——医,嗯?” 陈绍聪被他说得蔫了:“也是啊,咱们的中医背景都不行……啊!那就跟心理学结合,容易申请基金,‘急诊护士工作疲惫感与压力源研究’。” 钟西北站起身穿白大褂边往外走边道:“你这个当大夫的老操心人家小护士的心理干吗?想调到护理部去啊?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上班了。” 陈绍聪赶紧跟上,不死心地道:“主任,哎,主任,您不是一直鼓励我要做科研、写论文、升职称吗?我觉得这个研究急诊护士工作疲惫感的课题,又新颖,又有意义……” 一出走廊他们正碰到来上班的杨羽和白雪,两人跟钟西北打招呼,陈绍聪也忙不迭地问候她们:“小羽、小雪,上班啦?” 俩姑娘都觉得他今天有点肉麻,不搭理他。 陈绍聪紧追着钟西北继续说:“主任您看这个吧,‘急诊分诊管理’,这是咱们特别需要精进的问题,或者这个,‘论急诊急性中毒’……”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哪儿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钟西北挥手让他打住。 陈绍聪沮丧:“主任,您天天都鼓励我上进,我这来了干劲儿,您不能又打击我啊。”他一路追着钟西北到了护士台,钟西北接过值班护士递过来的病历说道:“我说的上进是正事儿,你一夜之间弄出这么多论题,不用看都知道是七拼八凑地糊弄我。去去去,赶紧换衣服交班。” “您真以为我这些年在急诊都白干了?我打过腹稿的论文题多了去了,都在我脑袋这小仓库里存着呢。现在门儿一打开,一个个往外蹦,我拦不住啊!随便拿几个,保准能拿下副高职称,您信不信?认真看看吧。”陈绍聪说到最后,把论文题乞求般地递给钟西北。 远处刚穿上护士服还没戴帽子的杨羽看着他们,心里微微一动,有点感触。 护士台的两个护士却都看笑了,钟西北没接他的论题,拿着病历给了陈绍聪脑袋一下:“把你脑袋的门儿给我关上,让它接着酝酿。交班了,”接着招呼大家,“来来来,开会了开会了。” 身边的护士们走过,杨羽慢慢地跟着大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陈绍聪。 陈绍聪认真地把论文题摞好,开始穿白大褂,手撑在护士台上,冲台前的值班护士挑挑眉:“你疲惫吗?” 普外科的病房,赵雨西的奶奶提着水壶从水房里走出来,身后传来一声:“妈……” 老太太一回头看到是柳灵,立刻左右看看快步上前,焦急地道:“哎呀,你怎么找来了?” “妈,小西怎么样了?她醒了吗?我能不能看看她?”柳灵轻声道。 “你如果不想要这个孩子,就别再来招她。她好不容易相信自己看错了,肯好好治病了,你又来干什么?你想认她了?”老太太没什么好脸色给这个离婚的媳妇。 “我知道我对不起这孩子,对不起你们家,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柳灵掏出一个装着现金的信封,往老太太手里塞,“这些钱您先收着,您放心,以后小西我不会不管的,我还想着以后送她去最好的学校上学,去国外都行……” 老太太把钱往回一推道:“我们用不着,有她爸的工资和我的退休金,这孩子不缺吃不缺穿,除了没妈,什么都好好的。你断了看这孩子的念想吧,我们家跟你没关系了。”她说完提着暖壶往回走,柳灵拉住她赶忙解释:“妈,您恨我是应该的,我就是想为她做点什么,我不是来抢孩子的。” “小西是个好孩子,我谢谢你能把她留给我,我不恨你,可你别再来了!”老太太不愿再与她多说,快步走开。 柳灵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扶着肚子转身离去。 老太太摇摇头,走到病房跟前刚一推门,却突然听到身后柳灵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护士的叫声:“你妇产科的吧,怎么摔这儿了!”老太太放下水壶,连忙赶过去,看到柳灵摔倒在地,一摊鲜血慢慢从她身下溢出来,惊道:“哎哟我的天哪!” 柳灵立刻被送进手术室,跟着轮床的是妇产科副主任房方,她边走边打电话给庄恕:“庄大夫,孕妇柳灵刚才摔倒了,胎盘早剥大出血,必须立刻做剖宫产手术,我们需要心胸外科医生在场……虽然之前你们有过冲突,但是现在还没有其他心胸外科大夫接手,能不能请您过来一下。” 庄恕一边接电话一边快步走着:“房主任您不用说了,我马上就到手术室。” 无影灯打亮。 房方在手术台边站定,平静地对已经半身麻醉、神志清醒的柳灵开口:“柳灵,你虽然发生了胎盘早剥,但胎心尚在正常范围,我现在要为你进行剖宫产手术。” 庄恕也走到柳灵头侧道:“你胸部的病情稳定,应该不会受到手术影响。如果你感觉胸闷、憋气、胸疼,随时告诉我。” 柳灵轻轻嗯了一声,庄恕冲手术台上的房方点点头,房方也点头回应,冲器械护士道:“手术刀。” 手术刀啪的一声递在房方手上。 手术进行顺利,赵丽一边抱着新生儿一边报告:“十分钟apgar八分。” 房方道:“进暖箱。” 产床上的柳灵转过头,有气无力地说:“等一下,让我再看看。” 赵丽把孩子抱给她看:“等会儿再看吧,得尽快送宝宝进暖箱了。” “孩子正常,是吗?”柳灵眼巴巴地问。 “现在看一切正常,这孩子眉毛清晰,大长眼缝,是个漂亮孩子。”赵丽微笑着说,然后把孩子抱走了。 柳灵舒了口气问:“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回病房?我想打电话。” “一出手术室,你就可以打电话了。” 柳灵点点头,疲惫地躺好。 房方起身冲旁边的第一助手道:“后面清洗宫腔、关腹你来做。”然后她招呼着庄恕走出去,边走边说道:“只要没有术后出血、感染的问题,等后天拔了尿管,就可以转到心胸外科了。” 庄恕点头:“好,虽然是意外生产,好在结果还不错。” 房方皱眉:“可我总觉得这个病人让我不踏实。” 庄恕笑了:“您是觉得她家里情况比较特殊?” 房方摇头:“不光是病房里那一通闹腾。我是说早上,她一直不同意剖宫产手术,总问我能不能先不生,还一直要求打电话找她老公,说有急事儿要今天办。我说你今天什么都办不了,胎盘早剥太危险了,必须生。好说歹说的,这才签了字。” “这个病人啊,我接诊的时候也觉得有点怪……”庄恕沉吟道,开始思索。 钟西北忙了大半天,回到办公室翻看前一天的抢救记录。陈绍聪走进来伏在钟西北身边轻声问道:“主任,忙吗?” 钟西北把抢救记录再翻了一页,在其中两句下面画了线,头也没抬地答:“忙。” “哦,那您先忙,我等着。”陈绍聪坐在钟西北对面,看着他。 钟西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抬头道:“你……” 陈绍聪懂事地赶紧说:“您忙,我不打扰您,我就是看着。” 钟西北有点气:“行行行,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能听见。” 陈绍聪轻声细语地说:“主任,我承认上午那一堆科研论题吧,确实有些凑数。” “嗯,认错就是好孩子,忙去吧。” 陈绍聪却执着地继续说道:“现在我要跟您说的事啊,是我自打干急诊以来就在琢磨,收集资料,到现在有了很多心得的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急诊护士服装设计与剪裁问题?” 陈绍聪有点恼了,一字一顿地道:“急诊移动诊疗!” 这时电话铃响,陈绍聪刚激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了,只能等着钟西北接电话。好不容易钟西北挂了电话,他正要接着开口,钟西北看着他道:“什么移动诊疗,不就是在急救车上打个电话吗?”说完拿起手术记录往外走,陈绍聪跟上,道:“主任啊!幼稚!” 钟西北停下脚步一回头瞪了他一眼,陈绍聪赶紧换了面孔道:“主任,偏颇了……”他追着钟西北的脚步边走边说,“我认为,病人在救护车上时,正是黄金抢救时间,但是大部分的急救人员,专业水准远不如三甲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在短时期内,也不可能把他们的水平提高到急诊科医生的水平,这是事实吧?我提出的这个移动诊疗对提高抢救成功率,有巨大的意义,绝不只是打一个电话那么简单。” 钟西北把记录交给分诊台值班护士,交代道:“一会儿骨科的人来取,记得跟他们说,用完还回来,我还得改呢。” 值班护士答应着接过去,贴条写备注。钟西北要走,陈绍聪紧跟着继续道:“救护车上的抢救,如果由三甲医院急诊医师指导,会提高抢救成功率……” 钟西北示意:“等会儿。”他又走回护士台,对护士道,“昨天送来那个腹部刀扎伤的,病人发生腹腔内感染,icu说败血症、肾衰,可能过不来了,让小黄赶紧补病历。” 护士应道:“我知道了。” 钟西北点头,转身往办公室走,陈绍聪继续跟着:“就比如您说的这个腹部刀扎伤,当时在急救车上,急救人员没有意识到刀扎肠管,造成内容物外溢,会导致腹腔感染。当然,很多急救人员不具备这个经验,如果有急诊移动医疗平台,可以实时传递数据,显示病人各种指征,我们就能够提示他们及时处理,并预防性地给抗生素,也许预后会比现在要好。” 钟西北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停住:“倒是有点道理。” “不仅如此啊。我调查了五年来我市各医院对心梗、脑梗、大咯血等十种急重症的抢救,成功率与欧美国家比还有不小差距呢。我分段统计了入院时间点和抢救成功率的关系,发现差距主要是在院前抢救,也就是在救护车里的抢救时段。”陈绍聪振振有词地说。 钟西北站住,看向他问:“有这个说法?” “那当然,不信您看。”陈绍聪立刻送上了一摞打印的资料。 钟西北接过,一边看着一边缓步继续往办公室走。 陈绍聪松了一口气,回头发现杨羽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他扬起嘴角冲杨羽笑笑。 杨羽也笑了笑,低下头。 陈绍聪得意地跟着钟主任走了。 第十四章 庄恕把昨晚煮的饺子,带了两盒给陈绍聪,告诉他是陆晨曦包的,得到的回馈是陈绍聪大叫饺子咸得齁死了,并且哀号陆晨曦怎么还没个完,居然今天说也不说一声就调休了,扬言还要继续做饭,真是灾难。 庄恕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但立刻接到妇产科房方的电话:“庄教授,柳灵新生的孩子连续吐奶,吐葡萄糖水,我怀疑是先天食道闭锁。柳灵一直拒绝做3d的b超检查、唐氏筛查,还不提供孕检记录,连孕检医院的信息都不给我们,我怀疑她早就知道这孩子有先天性问题,一直在隐瞒。” 庄恕皱眉:“禁食、禁水,开放静脉通道,输营养液维持,我这就过来。”他放下电话,立刻赶过去为新生儿检查,操作b超,房方和赵丽守在一边。 心胸外科住院总医师方志伟带着两个实习医生快步进来,道:“庄大夫,我到了。” 庄恕回头交代:“这个小患者,你要亲自管床。严密进行呼吸监护,特别注意血氧,防止肺炎。” 方志伟点头答应。 庄恕对赵丽说道:“孩子的父亲呢?产妇刚做过手术,我们最好是和男方谈。” 赵丽摇头:“孩子的父亲今天就没来,柳灵胎盘早剥,大出血需要手术,我们打过电话,都是他秘书接的。” 房方叹口气:“看来只能跟柳灵本人谈了。” “我去吧,她自己应该是有思想准备的。”庄恕直起身道。 房方点点头。 庄恕和方志伟一起走进了妇产科病房,站在柳灵病床前。柳灵蹙眉躺着,一脸苍白,赵丽守在一旁看着监护仪器。 庄恕平静地对柳灵道:“你的孩子现在连续吐奶,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原因治疗。因为一些操作需要监护人同意、签字,所以,如果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请提供孩子父亲的直接联系方式。” 柳灵听见问孩子父亲,抬起头来道:“我没有孩子父亲的联系方式,我也找不到他。” “你放心,对于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不会过问。我只希望你能全面配合我们。”庄恕声音温和地说。 “我是孩子母亲,要做什么检查我来签吧,不用找孩子父亲。”柳灵落泪。 庄恕点点头:“谢谢。还有,如果你有可以协助诊断的信息,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 柳灵看着他,又犹豫了。 庄恕压低声音道:“这些信息,我们只是用来诊断患儿,涉及你隐私的部分,我们不会告诉其他人。” 柳灵想了想,扭开头,声音凄然:“两个多月前做过一个4d的b超,大夫说孩子食道有问题,是畸形,但是也可能是b超不准……我怕他爸嫌孩子不好要打掉,就没说。” “新生儿吐奶本来是常见现象,你不提供这个信息,我们很容易忽视孩子呛奶是由食道闭锁引起的。孩子体重这么轻,一旦发生吸入性肺炎,后果不堪设想!”庄恕严肃地道。 柳灵依然看着窗外,眼泪不断往下掉。 “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必须得赶快和孩子父亲联系,商量治疗。不过你先不要太担心,先天性食管闭锁,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绝症,是可以治疗的。” 庄恕说罢,示意方志伟,两人走出病房,去取了诊断影像片和各项检查,走向看片室,开始仔细看各项检查结果,讨论孩子的情况。 “下段盲端、上段与气管形成漏,早产,体重不足两千克,这个手术做起来不容易,术后的问题会更多。”庄恕站在看片室,望着片墙上柳灵孩子的x光片,眉头紧锁。 “咱们心胸外科做过一例难度更大的,年初有个孩子也是先天性食道闭锁,下段盲端上段通气管,早产不足两千克,杨主任和傅院长都看了,觉得后续并发症可能性很大,后来……”方志伟道。 庄恕扭过头来看着他问:“谁做的?” 方志伟道:“陆大夫接了。” 庄恕有点意外:“患者痊愈了吗?发过文章吗?你调出来我看看。” 方志伟笑了:“她要是每个这样的手术都发文章,现在副高早就拿下了!不过她要是热衷这个,也做不了这么多手术了。食道肿瘤与食道畸形的手术治疗,别说仁合了,在全省陆大夫都是首屈一指……” “行了,别那么多话了,快把这孩子的病历和手术记录找来,去!” 方志伟赶紧道:“哦哦,我马上去。” 庄恕拿出电话。 陆晨曦正在家准备食材,准备好好地烧个菜去将庄恕一军,突然听到电话响,接起来道:“喂,你在陈绍聪面前怎么败坏我了?饺子馅谁调的啊?” 庄恕急道:“没空说闲话了,有个食道闭锁的新生儿,你赶快过来吧。” 陆晨曦二话不说,立马收拾东西赶去医院。到了后,她亲自给患儿检查、看片,庄恕在旁解释道:“早产儿,一点八七千克,食道下侧盲端、上侧气管漏,心功能正常……” “既然排除了其他方面的畸形,心肺功能又基本正常,我建议立刻做漏修补手术,否则即使停了喂食,唾液吞咽也会经过食管、气管漏入肺,引起感染性肺炎。”陆晨曦道。 庄恕点头。 “让手术室立刻准备吧,我们去跟父母谈。” 庄恕却道:“我去谈,你不用去了。” 陆晨曦意外:“为什么?” “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柳灵的孩子。”庄恕沉吟了下说道。 “哎哟……怎么是她啊,她自己的异物性肉芽肿问题还没解决呢,又来了早产儿和食道闭锁,这怎么都赶上了。”陆晨曦心情复杂地感慨道。 庄恕继续解释:“本来不想让你参与的,但是新生儿食道闭锁,我有四五年没做过主刀了,这个患者的情况又等不得走程序会诊,方志伟跟我说了你的手术经验,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 “这样的家属,我去了可能真会惹麻烦,你去谈比我合适。”陆晨曦退后,说道。 “你同意了?我马上去。”庄恕道。 “可是有一条,这个孩子要先修补漏,防止吸入型肺炎,手术后必须要开体外营养管。”陆晨曦冷静地道。 “我明白,然后要等到几个月,等孩子长到四千克以上,才能做第二期手术,完成下端食管的吻合。” “是啊,这中间难保没有并发症。你现在替我去面对家属,手术后出现并发症,人家会把责任记到你头上。”陆晨曦注视着庄恕问。 庄恕笑了,静静地看着她。 陆晨曦叹口气,挥挥手:“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望着他,郑重地说道,“谢谢。” “最近这个‘谢’字,你可是说得有点多了。” 陆晨曦抿紧嘴唇,垂下眼帘:“其实……是我愚钝,说得太晚了。” 庄恕笑笑,没再多说,向柳灵病房走去。 庄恕推门进去的时候,见柳灵正大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发呆。她一见庄恕进来,立即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满眼泪水,神情凄惶。 庄恕压下一声叹息开口道:“简单讲吧,现在你的孩子体重太轻,无法承受一期完整的手术,将他的食道闭锁问题彻底解决,但我们现在必须尽快修补漏,否则发生吸入性肺炎的话,孩子很危险。” “你说他太小,不能承受手术,又要把他麻醉了修补什么漏……这么小就要做麻醉手术,以后会影响智力吗?”柳灵颤抖着声音问。 “对新生儿进行麻醉和治疗,谁都不能保证今后没有影响,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而我刚才说过的必须进行手术,是为了救他的命。比较这两者,现在手术才是最紧要的。”庄恕客观地分析。 柳灵试探地问:“就是救活了还是会有并发症,还是会不如别的孩子健康聪明,是吗?” “并发症不等于永久性后遗症,即使发生了,我们也有各种针对性的治疗方法。而且,你的孩子如果及时治疗,按期做矫正手术,在成年后有严重后遗症而且影响智商的概率是非常小的。”庄恕解释,然后看看手表道,“我希望你能尽快作出决定。” 柳灵拿着手里的电话低头看着,一言不发。 陆晨曦在柳灵孩子的特护暖箱跟前踱来踱去,听到门声响,她飞快地过去,冲着走进来的庄恕立即问道:“她签完同意书了?我刚才跟手术室都说好了。” 庄恕没有回答,只问:“孩子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陆晨曦道,忽然觉得庄恕有点反常,皱眉问:“你怎么了?” 庄恕按呼叫铃,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护士郝芹快步进来,问:“庄大夫,现在做术前准备吗?” “继续监控孩子的生命体征,尤其是呼吸管理,注意清理口腔,防止吸入性肺炎。我们晚点再来看情况,跟家属谈。”庄恕说完伸手拉着陆晨曦往外走。陆晨曦愣了愣,反而一把扯住他道:“晚点再来?为什么?” 庄恕不得不跟她说实话:“患者家属现在还不能做决定,想看情况再等等。” 陆晨曦一听就急了:“等什么啊?!一周之内体重也不可能长到四千克,等下去没有好处,你没跟她说清楚吗?” “你小声点,我们出去说。”庄恕严肃地提醒,把她带出新生儿室。 陆晨曦抱着手臂往走廊墙上一靠,连珠炮似的说:“我真不明白,她是孩子的母亲,你也把手术的紧迫性和她说清楚了,她还要等什么?难道她要等到无可挽救,放弃这个孩子吗?” 庄恕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任何人都很难做决定。也许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讲,接受一个终生承受病痛的孩子,倒不如让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结束这种痛苦。” “可你也很清楚,我的手术成功率很高啊。” “但你也无法确保,孩子不会在手术中出现意外。” 陆晨曦有点生气了:“照你们说的,不做倒是真没意外,是必死无疑。” “你怎么总是这么绝对呢?柳灵只是说要再考虑一下,况且医院还没联系到孩子的父亲……”庄恕拧着眉头,也不知道是说给陆晨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陆晨曦却被他气得笑了,越发激动地说:“孩子的父亲?你不说我倒忘了,祁大伟的长子得了白血病,郑燕华在异国他乡自己带着孩子治病的时候,他这个父亲在这儿赶紧造了个备胎,谁知道他会对这个……” “闭嘴!”庄恕吼道。 陆晨曦被他吼得愣住了。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什么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八卦病人的家庭背景,把人家私生活都抖出来,你是真不想干了!”庄恕声音严厉。 陆晨曦被他训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庄恕深深吸口气,语气缓下来:“再给她点时间吧,这种事对谁来讲,都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 陆晨曦默默地走到新生儿室的玻璃窗前,看着里面的孩子,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玻璃上,眼泪流出来。 庄恕叹了口气,低下头。 陆晨曦靠在玻璃上,低声地道:“在你看来,我这人是真的不长记性,不识好歹。可是我们都学过,医生在救人的时候具有最高优先权,这是医生的责任和权利,难道这只是教科书上的一句话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么简单,对病人权利的主张,对医生治疗结果责任的划分,都不是教科书上一个简单的概念就能解决的。”庄恕心里也很压抑。 “我现在只说这个病例,这个孩子连蓝天都没见过,就有可能感染肺炎、败血症而死亡,而我是最有经验的大夫,应该在最适合的时机救活他。我曾经拿傅老师当信仰,你用事实告诉我,我错了。我现在信你,让我仰慕佩服的庄大夫,请你告诉我,我想救活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陆晨曦眼里带着期待的光。 庄恕的喉咙也有点生疼,艰涩地道:“多谢你把我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你要立刻辞职走人,否则你只能等患者家属做决定。至于之后要不要请你来主管这个病人,我们心胸外科会再讨论……” 陆晨曦闭上眼睛:“我舍不得辞职。希望你们做出决定的时间……不要晚到让所有人后悔。” 庄恕沉默。 突然,庄恕的电话响起,庄恕接起来听了几分钟,立刻对陆晨曦道:“患者呛咳、吐血、呼吸窘迫,怀疑食道肿瘤破溃了,我们一起过去。” “朱老师?”陆晨曦猜到,赶紧抬手抹抹眼泪,跟着庄恕快步跑起来。第一时间赶到心内科的icu,陆晨曦换了隔离服,立即上手操作纤维支气管镜为朱老师止血。 庄恕和心内科的赵主任一起拿着长长的心电图,细看心肌酶检查数据。 陆晨曦止住出血后,直起腰,对赵主任道:“她现在的状况,能承受食道癌切除和食道重建手术吗?” 赵主任敲了敲手里的检查结果,叹着气摇摇头。 这时朱老师突然挣扎着要起来,陆晨曦赶紧按住她的手。她一把抓住陆晨曦,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做,太……痛苦。” 陆晨曦愣了,回头看庄恕,庄恕和赵主任也都流露出恻然与为难夹杂的表情。 陆晨曦回身,轻声地对朱老师道:“朱老师,我知道您现在很难受,您放心,我们商量一下,尽快确定治疗方案,减轻您的痛苦。” 朱老师艰难地闭上眼睛,点点头。 庄恕把手里的检查放下,对赵主任道:“这样吧,先把ct断层扫描做了,确定食道肿瘤的具体情况,我觉得可能很严重。” 朱老师神情痛楚,想拒绝却再没有力气。 检查结果出来后,庄恕和陆晨曦分别把一张张x光和ct图像插上片墙,赵主任铺开其他检查结果,薛峦也赶来了,一起参与讨论。 薛峦看着片子脸色苍白:“肝转移了?” “原则上需要经过普外会诊,再做一次检查才能下定论,但是朱老师的状态太差了,刚才去做ct,她已经非常抗拒。”庄恕道。 “如今肝脏的转移显然不是致命问题,对吗?”薛峦问。 “对,致命的是食道肿瘤破溃,气管漏的问题。我们并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我觉得目前首要的是尽最大可能减轻患者的痛苦。”庄恕点头。 朱老师的女儿霈霈赶来,听到这里抬头紧张地看着庄恕问:“减轻病人痛苦……然后呢?然后手术是吗?” 赵主任摇摇头,无奈地说:“不可能,她的心脏现在根本承受不了食道手术,上了手术台,就算能勉强坚持到手术完,之后的结果也一定是心力衰竭。” 霈霈看看陆晨曦,又看向赵主任,颤声问:“那你们的意思是,不给我妈妈治了,让她等死吗?” “我们本来希望能够在她心脏稳定之后,进行食道手术。但是现在肿瘤破溃、瘘管形成,肺功能已经出现问题,还有肝脏的癌细胞转移……”庄恕摇头,低声道,“现在进行任何手术,都只是加重并发症,加重患者的痛苦。” 霈霈怔怔地盯着他,随后却突然坚定地道:“我是病人家属,我决定现在手术!” 庄恕和陆晨曦对望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薛峦拉住她劝道:“霈霈,现在老师承受不了手术!” 霈霈却一把挣开薛峦的手,冲着陆晨曦大声道:“我不管!陆大夫,我请你给我妈妈手术,你说了手术的难度和你之前做过的差不多,那你做就好了啊!” “你冷静点,人不是模型,手术不可能单讲技术。朱老师的心脏功能不行,生命体征下去了,把食管手术做完美了有什么意义呢?”陆晨曦难过地道。 “我很冷静!不手术能有几天?三天?五天?一周?我签字,我现在就签字!一切后果我来负责。即使我妈妈撑不过手术,我也认了!求你了陆大夫,你是食管手术方面最棒的大夫,我求你了!”霈霈抓着陆晨曦歇斯底里地道,声音都已经沙哑。 陆晨曦扶着她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妈妈现在很痛苦,她现在连做ct都很拒绝,即使我答应你,手术后也只是插上更多的引流管,引发更多的并发症,她会更痛苦!” 霈霈精神崩溃,抓住陆晨曦的胳膊,眼见她的指甲都陷进了陆晨曦的手臂,薛峦赶快把她拽开,她捂着脸号啕大哭:“你为什么不肯救我妈妈?现在手术至少有万一的希望,你为什么不能试一试?这不是你们的职责吗?你要看着她死吗?!” “霈霈,你别这么说,让大夫们先给老师止血上镇静剂吧。”薛峦红着眼圈劝着她。 霈霈却只是哭闹:“不!不要上镇静剂,我要给我妈治病!” 陆晨曦忍不住道:“你所要求的检查和手术,都是在增加你母亲的痛苦,减少她的寿命……” “陆晨曦!你注意点!”庄恕立刻提醒。 陆晨曦却不理他,走到霈霈跟前清楚地说道:“我做大夫不怕冒险,但是冒险要有价值,如果我能给朱老师哪怕几个月有质量的生活,我也会去冒这个险。我理解你作为女儿的心情,不想失去你的母亲,但是你现在要求我做的,是拿你母亲的生命和疼痛去满足你自己的孝心,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做。”她说完转身就走,霈霈在薛峦怀中哭喊着:“陆大夫!陆大夫!” “庄大夫,请你给朱老师上镇静剂吧。”薛峦用力抱着霈霈,对庄恕道。 庄恕默默地点点头。 庄恕和赵主任一起把能为朱老师做的一切都做好了。庄恕慢慢走上天台,果然看到陆晨曦在,她迎风而立,散开了自己的头发,任由天台的大风吹个痛快。庄恕走过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陆晨曦接过,喝了几口,喘着气平复着情绪。 “已经给朱老师上了吗啡,她现在睡着了。”庄恕道。 “她的女儿呢,没有再闹了吧?”陆晨曦问。 “薛峦正在和她沟通。有些话,以他的身份来讲比较合适。” 陆晨曦叹了一口气:“我一边在劝说一个母亲去救自己的儿子,给他生的希望,一边又要说服一个女儿放弃治疗她的母亲,让她不要活得那么痛苦,我从没觉得做医生这么矛盾。” “很多病人来到医院,都希望医生能帮他们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医学充满了不确定,我们无法像法律那样有据可循,按照严格的条文来工作,来对待病人。”庄恕看着远方道。 “你是想说,我不应该去过多地干预患者的决定吗?” “我们只能给他们科学的建议,但我们无法像神一样,可以预知结果。”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扭头看着他:“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放弃柳灵的儿子,我想去努力一次,你会觉得我偏执吧?” “说偏执是客气的。”庄恕轻咳一声道。 陆晨曦目光转冷,默默地看着他。 庄恕再次轻咳一声,道:“偏执就偏执吧,正因为我们无法预知结果,所以更不应该放弃努力。” 陆晨曦一哂:“正反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总是有理啊?” 庄恕一笑,陆晨曦利落地扎起头发,大步走去。 陆晨曦来到妇产科病房,站在柳灵床边。柳灵低着头,一言不发,刚才祁大伟来电话了,跟她说,他这次的麻烦有点儿大,处理不好可能倾家荡产。但接着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说他忙完了就去办离婚证,还说,你的预产期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结婚一定来得及。她装着乖巧地让他先忙,不用顾及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等着他。祁大伟在电话里直夸她懂事,她握着电话眼泪悄无声息地已经流了满脸。她不敢告诉祁大伟,她已经生了,而且,生了一个病孩子。 柳灵一直没有抬头,陆晨曦看不到她脸上纵横的泪痕,见她不说话有点急,开口道:“你的孩子,现在每过一秒钟,就多一分感染、并发症、死亡的危险。他没法给自己做决定,如果你拒绝做手术的话,他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柳灵无法承受地呜咽:“陆大夫,我已经这么倒霉了,我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落井下石了好吗?你给我留条活路吧!” 陆晨曦不解地问:“你什么意思啊?我让你救孩子,怎么就不给你留活路了?” 柳灵猛地抬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郑燕华的孩子四岁得了白血病,他都会觉得不中用了,接不了他的班,就在外面找了我,我的这个一生出来就有毛病,他还能认吗?” 陆晨曦一愣。 “到时候祁大伟不认这个孩子,连我也完了!陆大夫,我现在放弃治疗,行吗?”柳灵委屈地哭述着。 陆晨曦停了停,为难地试探着问道:“你先不要这么快下决定,我能去找他的父亲谈一谈吗?” 柳灵摇头,凄然道:“你现在让他知道孩子的情况,我就一无所有了,别说孩子,连我自己的医药费,他都可能不给我付,你让我怎么办?” “可是,祁大伟那里你还可以慢慢地想办法,但是这个孩子已经等不了了。早点进行修补手术,术后细心地护理,痊愈的可能性很大,并不见得就会是残疾。”陆晨曦不放弃地努力说服她。 柳灵抬手擦了擦泪,索性豁出去了对陆晨曦坦然道:“实话告诉你吧陆大夫,两个月前b超做完我查过了,我知道这个病有多严重!就算做了手术,一旦出现并发症,未来就是个无底洞!他可能一辈子都正常不了!祁大伟给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治好他!” 陆晨曦沉吟了一下,坚定地道:“柳灵,我知道现在让你信任我很难,请给我一些时间,我证明给你看。”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柳灵烦躁地低下头。 庄恕在楼道里踱步等着陆晨曦,见她急匆匆地走出来,上前问道:“怎么样?”陆晨曦不答,往前走着,庄恕追着她说:“孩子母亲既然已经放弃了,你现在也努力过了,就该尊重她的选择。” 陆晨曦还是径直往前走,庄恕一把拉住她,却被陆晨曦甩开。她急促地道:“你说了我再管这件事,尤其是涉及患者隐私,除非是下定决心不干了。我现在就去写辞职信,但是主任和院长批准也得在明天,在此之前我要再努力一次!” “怎么又辞职?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意气用事?”庄恕愕然。 “我当医生十年,从上学算起吧,十五年,我一直坚信医生是要救人的。我带着这个信念开始,我也愿意带着这个信念结束。我要用所有的数据,可能还有其他病人的隐私,再意气用事一回!我宁可被保安撵走,也不要在亲手拆下那孩子监护仪器的时候,仅仅说一句‘我很遗憾’!”陆晨曦说着,还冲庄恕笑了笑,声音出奇的平静,“你不用陪着我了,忙你的吧。” 陆晨曦向来是说到做到,半小时后,妇产科的新生儿室外,大家诧异地看到陆晨曦盘膝坐在楼道地上,身边放着一些资料,还有打开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笔记,旁边是一沓打印出来的论文。她开着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打字、搜索、收集文章,把一份份文章中的表格存储。 医护们路过她的时候,都疑惑地跟她打招呼:“陆大夫?” 陆晨曦只是点头回应,目光不离开电脑屏幕,一直在专心地做表格。 房方听到消息过来了,讶然道:“小陆,你在这儿干吗呢?” 陆晨曦转头看见房方站在身侧,赶紧站起来道:“房主任,不好意思啊,我实在是着急,想赶紧把这个表格做出来,再跟柳灵谈一次。” “那你也不用坐这儿弄吧?”房方没好气。 “柳灵现在情绪不稳定,我怕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孩子带走。”陆晨曦倒是理直气壮。 房方笑了:“呵,你这是看着病人,还是看着我们产科啊?” 陆晨曦赶紧摆手:“不不不,房主任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要是执意不签字,非要出院,你们产科也拦不住她啊。” “我们拦不住,那你就能拦住?”房方苦笑。 陆晨曦满不在乎地笑:“反正我鲁莽冲动也出名了,都能让人从心胸外科赶出来,也不欠再冲动这一回。” “说这话就够冲动的了,你赶紧弄吧。”房方扬声对远处的护士台道,“小康,给陆大夫搬把椅子。” 陆晨曦道谢之后大大咧咧地继续坐地上:“不用不用,我坐这个就挺好的。”继续埋头做图表。 两个女实习医生路过陆晨曦身边,其中一个颇有兴趣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一边议论一边走到护士台前。 “那不是心胸外科陆大夫吗?怎么在咱这儿楼道写论文呢?” “她已经不在心胸外科了,早就调急诊了。” “不会吧?我一进临床就知道她,说她是食道方面的手术专家,全院都有名。” “光会做手术有什么用?上上下下都讨厌她,还老被投诉。对了,待会儿下了课,你干吗去啊?” “我听说百华商场bra在打折,闺蜜价还买一送一,咱们一起去吧?” “好啊好啊,我叫上男朋友去买单!” 两人说得正来劲儿,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们耳边响起来:“会做手术没用,那什么有用啊?传八卦、抢打折内衣有用是吗?” 两个实习医生吓了一跳,赶紧站好,见是妇产科一向以严格著称的主任陈景平教授,更是大气不敢喘,和大家一起纷纷叫道:“陈教授好!” 陈景平看着五十出头,个子不高,但气场极强。她板着脸看了眼面前的年轻医生们道:“收上来了绒毛膜癌患者,临床实习医生不主动讨论治疗计划,就等着到点儿下班,赶着去买名牌胸罩!你们要是不想当大夫,趁早找个男人养你们!” “陈教授我们错了……”两个实习医生乖乖低头认错。 陈景平冷淡地道:“你们两个,下班了。” “陈教授……” 陈景平压根不等她们求情,厉声道:“立刻走!” 房方赶紧冲她俩摆摆手,两个实习医生低头灰头土脸地离开。 陆晨曦充耳不闻周遭的声响,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干,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正做得起劲儿,突然听到有人凑过来嫌弃地说:“你这做的是什么呀,你会不会做图啊?” 陆晨曦一愣抬起头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背包的帅气男孩。他正对着她不可思议地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手动做图呢?” “你管我用什么做图,我做明白不就得了。”陆晨曦懒得浪费时间和别人多说。 “你是要准备考试吗?你这么做根本过不了,等你做完了什么都耽误了。”那男孩还没完了,继续叨叨。 陆晨曦挥挥手:“你是来看孩子还是来看老婆的?该看谁看谁去。” 走廊的另一端,陈景平带着房方和几个年轻医生走过来,边走边说:“我已经强调过很多遍了,不真心想学的,就不要在这里凑数,你说呢房主任?” 房方赶紧点头:“对对对,陈教授说得对。” 陈景平往走廊另一边看过去,停住脚步道:“那不是杨子轩嘛。”随后高声叫道,“杨子轩,过来。” 正在看陆晨曦的表格的男孩抬起头,拖着行李一路小跑过去:“陈教授,我等您半天了。” 陈景平对着身后的年轻医生们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先锋药业科研部的一个实习生,刚刚从美国回来。这半年来,他为了做绒毛膜癌研究,”她扬起手中的文件,“把这二十年来绒毛膜癌治疗方式的预后、比较,做得非常详尽。现在他申请到了来我们医院采集数据做研究的资格。人家今天一早飞机到,立刻就来了这里。” 男孩冲大家鞠躬点头:“惭愧惭愧,我叫杨子轩。” “人家一个数学系的,做医疗科研统计,对医疗知识、病因病理,甚至社会因素考虑得都很周到,比咱们很多住院医生都强。以后啊,他的论文就是个标准,达不到的就不要听我的会诊,知道了吗?”陈景平严厉地道。 众医生齐齐回答:“知道了。” 杨子轩赶紧拉一拉陈景平的白大褂,小声道:“陈教授,差不多得了……” 陈景平点点头,转头看向陆晨曦的方向问:“那是谁啊?” 杨子轩赶紧说:“我不认识她。” “你不认识跟人家聊得这么欢?”陈景平看他一眼。 杨子轩笑了:“她做表做得太差了,我教教她。” 旁边的医生小声对陈教授道:“那是陆晨曦大夫。” “陆晨曦啊,哦,她做表做得是挺差的。”陈景平对杨子轩的意见表示赞同,这才转过念头问,“她跑咱这儿来干吗?” 房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陈景平颔首,嘱咐了杨子轩几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杨子轩回到陆晨曦身边,弯下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看,笑道:“你这么手动抠着刻度画点组图,等真做完,可能都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了。” 陆晨曦烦恼地道:“你怎么又来了?你到底是谁啊?” “你别管我是谁。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着急让家属做决定签字,及时给孩子做漏修补手术,对吧?”杨子轩问。 陆晨曦一愣,点头:“对啊。” “你现在做全组的预后图表和曲线,效果肯定不明显,说服力不强。给我吧,我帮你。”杨子轩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陆晨曦身边,陆晨曦狐疑地看着他。 他坦然地伸手跟她要电脑:“我是搞医学科研的,做图做表、阐释结果是我的长项,放心吧。” 陆晨曦看看时间,还是把电脑不情愿地交给了杨子轩。杨子轩接过来一边开始操作一边说:“刚才陈教授让我告诉你,这孩子出生不到二十八天,是妇产科负责的范围,她请你尽量劝说患儿母亲同意手术,一切责任她来承担。” 陆晨曦感动地看向走廊的另一头。 庄恕坐在办公室,翻看一摞复印的病历。方志伟进来,道:“我把您要的新生儿先天食道闭锁病历都复印了。” “好的,谢谢。”庄恕看他手里还拿着其他东西,问,“这些是什么?” 方志伟展开手里的一面锦旗,上书“华佗再世,妙手回春”,道:“您看,这是痊愈孩子的父母送来的,有说服力吧?” 庄恕看了看,尴尬地说:“这个……就不用了吧,这也不是评先进,还是数据和病历更有效一些。” “哦,好吧。”方志伟有点失望地收起锦旗。 庄恕翻看着方志伟给他复印的重点病历,问:“这个就是院长和主任都认为康复可能性很小,最后陆大夫给做了手术的孩子吗?” “是啊,这孩子前不久体检,身高、体重、听力都在正常范围,口齿也清楚,比一般孩子说话还早呢。”方志伟咧嘴一笑。 庄恕一边看一边点头:“把你这些锦旗都收好吧,等会儿心胸外科的周例会,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 心胸外科的周例会上,副主任医师张默涵交代着这几天的情况:“……还有就是林森的手术,已经跟家属谈好。家属同意手术,前提是陆大夫做,手术安排在明天。” 他说完后合上病历记录。庄恕开口道:“异物性肉芽肿合并妊娠的孕妇柳灵,今早因胎盘早剥,急行剖宫产手术。她胸科的问题不大,但新生儿是先天性食道闭锁。”他说到这里,低头各自记录自己患者情况的医生大半都抬起头,杨帆“啊”了一声,问:“检查已经做了?确诊了?” “做了,已经确诊。一侧盲端、一侧连通气管形成漏。”庄恕道。 “修补漏的手术做了吗?” “家属还没做决定。我交代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做严格监控呼吸管理,十五分钟吸液一次,防止吸入性肺炎。” 杨帆沉吟道:“对新生儿手术要格外慎重,你一定要尊重家属的决定。患儿和产妇的心胸外科病历写了吗?” “今早事发突然,房主任没有走常规程序直接找我了,还没来得及通知您,记录我都补齐了。”庄恕打开夹子递过去,里面有柳灵的影像检查、血生化检查、新生儿会诊记录、知情同意书等,都有庄恕的签字。 杨帆接过来,翻了翻,抬起头笑道:“咱们胸外病历差是‘传统’,每年院办检查都不合格。大家都抱怨说是因为急重症多,病历来不及做细。这份庄大夫的会诊全记录拿去复印传看。”他合上那个夹子,递给身边的医生,“对急重症救治的速度和质量上,谁能够超过庄教授了,再来说病历记录不全是因为先救人,否则,就把病历给我做好。就到这儿吧。” 杨帆收拾着资料,庄恕却开口道:“主任,这个新生儿的手术,家属虽然没有签字,但我想再跟您讨论一下。” 杨帆一怔,看着他。 “新生儿修补漏的手术必须尽快进行,这个孩子目前没有其他畸形或并发症,是手术最佳时机。但是我解释了很久,孩子妈妈还是犹豫不肯签字。”庄恕解释。 杨帆皱眉道:“这个……拖过二十四小时,很难避免吸入性肺炎啊。” 庄恕点头:“所以我觉得光口头解释也许不够,我把这几年本院这类治疗的预后数据收集了,想做一些图表来说明。陆晨曦是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手术经验最多,所以我想请她去,跟患者家属亲自解释。” 杨帆摇头叹气:“这种事情,你都说不动家属,让陆晨曦去说?她跟患者家属吵吵嘴也就罢了,可别没签字就把孩子抓进手术室了。” 庄恕刚要反驳,杨帆抬手摆了摆:“我是说陆大夫是急诊的,我管不了她,可万一真出了事儿,责任是我们心胸外科的,懂吗?” “杨主任放心。这对母子都是我的患者,陆大夫是我请来帮忙的,决定是我做的,我来负责。”庄恕说完,会场安静了几秒,在场医生们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杨帆也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好,有庄大夫负责,我就放心了。” 杨子轩和陆晨曦坐在妇产科的楼道上,他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操作,陆晨曦看得入了神。 杨子轩敲完最后几个字符道:“好了。”他把电脑推到陆晨曦面前,指着屏幕上面的三份表格、两张曲线图,给她解释:“这是仁合治疗过的一百二十例先天食管畸形数据,我重新分了组。”他指着第一张图表,“这张是按照有无合并其他畸形分的,患儿在这个区域。再看下一张,单纯食管闭锁患儿中,有百分之八十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了漏修补手术,他们的并发症发生率是这样的……”他解释完三张图表后,问,“怎么样,这是你要的吗?” 陆晨曦回头看着他,点点头:“嗯!就是它!……你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杨子轩笑了:“我是学数学的。” “怪不得呢,你的图做得又快又漂亮。”陆晨曦揉着腰从地上站起来说道,“我现在没时间了,改天请你吃饭,谢谢啊。”说着她抱着电脑和资料,向柳灵的病房快步走去。 杨子轩看着她的背影,失笑道:“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呢,怎么请我吃饭啊。”他起身拉着箱子往心胸外科走去。 陆晨曦请护士把柳灵用轮椅推到了妇产科的小会议厅,自己将电脑连好投影仪,在白幕布上投影出她收集的资料。 柳灵呆呆坐着,眼光木然。 陆晨曦指着图表,对柳灵道:“你看到了,这是过去五年的数据。像你的孩子这类型的食管闭锁,有多半是可以经过一次或多次手术痊愈,没有任何后遗症的。” “多半?那就是还有很多,会治不好变成残疾,你说过有的会智力低下,或者有的畸形,现在还查不出来……”柳灵哑着声音道。 “好,再看这边,”她换了一屏,调出刚才杨子轩给她做的那套图,“这是按照是否及时手术的分组。很明显,出生二十四小时内确诊并进行手术,有百分之七十的痊愈率,二十四小时至七十二小时内手术,因为吸入性肺炎的发生,死亡和后遗症率明显增加,如果七十二小时之后再手术,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你的孩子很幸运,出生后十二小时内已经确诊了。” 柳灵苦笑:“这还算幸运吗?” 陆晨曦走到她身边,认真地说道:“患病是不幸的,但是及时确诊,接受最有效的治疗,难道不是幸运吗?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决定以便为孩子手术,可是他活下来的机会,正在被你一点点地消耗掉!” 柳灵看着桌上那份手术同意书,目光停留在手术并发症一栏,怔怔地道:“这么多窒息、肺炎、麻醉反应,这可能都会发生,他还那么小,他怎么经得起这些呢?” 陆晨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这些只是可能,不面对这些可能,他只有死!” “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有权力决定,我是想让他健康地活着,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宁可不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苦……”柳灵伤心地落下一行泪,哽咽道。 “我的职业要求我不能对你作出保证,我现在赌咒发誓你都不会信我。但是你看到了,在这个医院里,遇到这种情况的孩子不止他一个,我治好的太多了,他们都在健康地活着。现在我请你给你的孩子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好吗?”陆晨曦深呼吸一口气,俯身诚恳地说。 “我和祁大伟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我的孩子又是这样,你就不要逼我了……”柳灵心力交瘁,无奈地捂着脸说。 “你跟他的关系未来还可以修复,但是作为母亲,你已经放弃过一个孩子,雨西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奶奶和爸爸,而这个孩子,他只有你了,你还要放弃他吗?”陆晨曦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接着电话走出了会议室,柳灵坐在原位发着呆。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陌生,对方自我介绍道:“陆大夫,我是方方妈啊,您之前给我们家方方做过食管手术的。” 陆晨曦有点意外:“是你啊,有什么事儿吗?” “我听说你这儿有个孩子得了食道闭锁,我带方方来了,想劝劝他妈妈。” 陆晨曦吃惊地问:“……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是中午一个姓庄的大夫电话告诉我的。他问我能不能来,我正好有时间就来了,你不知道吗?” 陆晨曦感动地道:“姓庄的大夫……太好了,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 “刚到医院大厅里呢。”方方妈道。陆晨曦立刻赶到大厅,把方方妈和孩子带到小会议厅。 方方长得虎头虎脑的,缺了两颗门牙,他专注地吃着棒棒糖,边吃边好奇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柳灵。方方的妈妈拉着他,对柳灵道:“我听说您的孩子跟方方得了一样的病,说您害怕,不敢给孩子做手术。我来给您打打气,您看,我们家方方现在长得多结实啊。方方,叫人。” 方方乖巧地甜甜地叫道:“阿姨好。” 柳灵看着方方,微笑:“这孩子长得真好。” “刚生下来那会儿,好多专家都说可能救不过来,只有陆大夫肯做这个手术。其实当时刚看见她,觉得她真年轻啊,跟您担心的一样,可我是真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了,盼这孩子盼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罪,无论如何也要为这孩子再争取一次。”方方妈说着,抬手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又抱着方方,在他圆圆的头上揉了一把。 柳灵低下头不说话了。 陆晨曦上前道:“柳灵,方方的情况比你的孩子严重,他在出生后的一年里,进行了三次手术,但你儿子并不需要,他食管长度没有那么短,治愈率很高。” 柳灵还是有些茫然。 陆晨曦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再和你说一遍。”她指向屏幕的图表,重复解释一遍,“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并发症发生率的曲线,曲线是直线上升的,你看,在二十四小时至四十八小时这个区域,手术的死亡率是二十四小时之前做的一点五倍,并发症的概率是两倍,而如果四十八小时之后做,死亡率就是两倍了,并发症则上升到三至四倍!方方就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手术的受益者!” 柳灵没有在看,似乎也没有在听,她只是看向方方,温柔地向他伸出手。 陆晨曦停住了。 方方看看妈妈,又看看柳灵,慢慢地走过去轻声问:“阿姨,你生病了吗?” 柳灵轻轻握着他的手,眼眶中有了泪水,点点头。 方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放在她手心里,用软软的童音道:“阿姨,别怕。吃完药,吃块儿糖,就不苦了。” 柳灵接过糖,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握住方方的手亲了一下,转头对陆晨曦道:“我同意手术了。” 方志伟激动地奔跑在走廊里,差点撞到护士。他急切地敲响庄恕办公室的门:“庄大夫,快快!” 庄恕立刻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柳灵签字……同意、同意给孩子手术了!”方志伟喘着气道。 庄恕快步往外走:“准备手术去。” 陆晨曦推着柳灵,两人都罩上了隔离衣,她们进入病房,停在特护暖箱前。 护士刚刚给孩子吸完口腔液体,托着托盘走开,柳灵缓缓伸出手,碰触暖箱边缘。 陆晨曦柔声道:“你可以摸摸他。我在这里,我们也都消毒了,你可以抱抱他。” 柳灵伸出的手停住了,又缩回来,幽幽地道:“他那么小,我怕……” “别怕,你是他的母亲。”陆晨曦温言鼓励。 柳灵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和脸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 “等手术做完,就可以开始喂奶了,再精心护理一段时间,这孩子就能……总之等手术做完,我和产科大夫们会把如何照顾孩子的细节都告诉你。”陆晨曦信心满满地说。 柳灵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入神地看着孩子。 陆晨曦同样也看着暖箱里的孩子,神情坚定。 第十五章 杨子轩拖着行李箱走在心胸外科的走廊上,打着电话:“themanageraskedwhereivebeen?ofcoursehewouldntfindme.iblockedhimalready.(你是说主管问我去哪儿了吗?是的,他当然找不到我,我已经把他的电话屏蔽了。)”这时他和楚珺擦身而过,诧异地转过头认出了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嘴上依然讲着电话,“tellhimiveleftformiamitosurf.(告诉他我去迈阿密冲浪了。)” 楚珺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陌生的肌肉男,想要挣脱:“你要干吗?你是谁啊?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干什么呀?!” 杨子轩一直在不停说着英语:“youmustkeepthissecretforme!what?youalreadytoldhim?!youidiot!illtellyourgirlfriendwhatyouvedone!(你可要为我保密啊。什么?你已经告诉他了?!你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我一定要告诉你女朋友你以前做过什么!)” 两个护士往二人方向看去,也被这个情景搞蒙了。楚珺求助地对她们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快叫保安!”两个护士赶紧扭头冲向楼梯。 杨子轩飞快地说完:“dontyouknowwhyimback?mythesistopicdidntgetthrough——thatswhyihadtoapplyfundfromthethirdparty!theycantknowiminchina!alright,fine,fine,illgetbacktoyou.(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干什么吗?我的论文选题他们没通过,所以我才申请了第三方资金,我回中国来不能让他们知道!好了好了我这儿有事不说了。)”然后用中文对着那两个跑开的护士大喊道:“喂喂喂!你们回来!回来!不要叫保安,我认识她!” 两个护士愣住了,站在原地。楚珺还是惊恐地挣扎着:“我不认识你!你们快去叫保安啊!” 杨子轩急道:“楚珺,我是杨子轩啊!” “杨子轩是谁啊!你认错人了吧!”楚珺还是害怕得直躲。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妈是秦老师啊!小时候教过你的!”杨子轩恨不得敲敲她的头。 楚珺一愣:“啊……你是……你是杨壮壮?” 杨子轩长舒一口气,放开手:“想起来啦?闹半天你都不知道我大名儿叫什么?我说楚大胖,你从小就这么笨,怎么当大夫了?” 楚珺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掉了下来。 “别气别气!哎哟我都饿死了,你给我点儿吃的吧。”杨子轩苦着脸道。 楚珺把他带到心胸外科休息室,给了他个盒饭。杨子轩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翻着一本速写本,上面都是楚珺画的四格漫画。他边看边表示感激:“谢谢啊,我把你的饭吃了你吃什么啊?” 楚珺撕开一碗泡面:“我吃这个。”杨子轩看着楚珺挤辣酱、倒热水,再看看自己的盒饭,嘟囔道:“我也想吃那个……” 楚珺一脸嫌弃:“你可真难伺候。” “全世界盒饭都一个味儿,你这个口味儿的泡面美国还没有呢。”杨子轩抱怨道。楚珺只得把泡面递给他,嘱咐道:“那你待会儿端远点儿吃,别溅我画上。” “你画的这是谁啊,你怎么老画他。”杨子轩敏感地抓住了重点。他指的当然是庄恕,楚珺看一眼只道:“一个同事。” 杨子轩端详着画:“我爸?不像……脸长了点儿,你男神?” “话那么多,别看了。”楚珺拿过本子要合上。 杨子轩夺过本子:“别别别啊!你暗恋人家吧?肯定还没表白,不然也不会画这么多。” “还给我。”楚珺上前抢走。 杨子轩笑着:“以前你写作业,写三分钟就画三十分钟小人儿,我原来以为你会当个漫画家或者设计师什么的,没想到你成了楚大夫,还变得这么瘦!” “还说我呢,你小时候长得又干又瘦,为了讽刺你才叫你壮壮,没想到你真按你名字长了。哎,你这次回来干什么呀?是不是被学校开除了回来找工作啊?”楚珺和他互相挤对。 杨子轩嘚瑟地抬抬下巴说:“哥们儿现在是科学家了,回来搞科研的,懂吗?” 楚珺白他一眼:“吹吧你。” 杨子轩和楚珺说说笑笑聊得正开心,突然,医生休息室的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了,杨子轩和楚珺同时回头,见门口站着的正是杨帆。 杨子轩一脸谄媚地笑:“爸……看见我,开心不?” “跟我走。”杨帆瞪他一眼。 杨子轩赶紧起身拉着箱子,跟着杨帆一路经过走廊,被杨帆一把推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 “爸,我回来您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啊,来来来,抱一下。”杨子轩拥抱了一下杨帆。 “练这么一身疙瘩肉,你要转体育学院啊?”杨帆上下打量他道。 “理工男就不能有身材了?太传统。”杨子轩秀一秀肌肉,得意地说。 杨帆看他一眼:“你是长本事了,回来都不跟爸说。” “我就是想给您一个惊喜,您怎么就是不相信呢。”杨子轩笑嘻嘻地道。 “那你倒是告诉了楚珺啊。”杨帆有点没好气。 “也没有,我是刚才碰上的,我都不知道楚珺当医生了,她怎么到仁合来了?”杨子轩笑起来,“是你给走的后门吗?” 杨帆皱眉:“她只是进修,水平不够留不下。” 杨子轩点头:“那就还是走了后门的。” “算一点儿吧,我去她们医院讲课。她来找我,说认识你妈妈,我才认出她来——这不是小时候那个小胖妞嘛。”杨帆也笑了。 “小胖妞长漂亮了,可是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刚在楼道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杨子轩说着打了个呵欠。 “行了,你等我请个假,送你回家倒时差去。”杨帆还是心疼儿子,拍了拍他的头道。 杨帆一边和杨子轩走在停车场一边还在讲着电话:“好好好,谢谢陈教授,为了一个绒癌的化疗药数据还去麻烦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以后关于医疗数据上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我让杨子轩给你干活儿去,谢谢啊。好,再见。”他挂断电话对杨子轩道,“陈教授你也敢去麻烦,仁合这拨老专家里,数她脾气最不好。” “没有吧,我觉得她特好说话,她还夸我了呢。”杨子轩笑道。 “是吗,她夸的人还真不多。我听说,你申请到了nih基金啊。”杨帆问。 “你听谁说的,我们公司小姜吗?” “叫姜总,没大没小的。”杨帆其实是接了先锋公司大中华区姜总经理姜裴的电话才知道儿子回来了的。姜裴告诉他,杨子轩这次的科研资金没有从公司走,拿的是第三方基金nih的钱,还说他之前在美国开题的论文,对医疗器械的临床数据研究就已经有些尖锐了,只怕这次回国如果再深入下去,会发生难以把握的状况。 杨子轩当然不知道这些隐情,炫耀地道:“我厉害吧,nih给青年研究人员的专项基金,全美才十个人拿到,你儿子是十分之一!” 杨帆没有夸奖,还是绷着脸道:“你们公司也允许科研人员申请国家级的基金啊,为什么回来还瞒着上司?” 杨子轩耸耸肩,不屑地说:“我在公司的项目里,只能研究公司的药品和器材怎样在中国才能销售得更好。nih的基金却能让我研究所有美国医药公司对中国的销售情况,您说哪个有意思,我当然选nih了。” “你这么干,不怕影响在先锋公司的实习?” “我都交接好了。他们要是硬不让我干,我就辞职呗,反正有nih的资历,找工作都好找。”杨子轩全不在乎。 杨帆点点头:“这话倒也对。”他按动车钥匙,汽车闪了两下车灯。 杨子轩瞅着车啧啧道:“都换这么好的车了,你们医院待遇不错啊。” “你在美国买车了吗?”杨帆问。 “刚用薪水买了辆mustang。” 杨帆瞪了他一眼叮嘱道:“开车慢点儿啊。” 杨子轩胡乱点点头,笑嘻嘻地跳上车。 柳灵的儿子正在手术准备中,陆晨曦走进刷手室,接着水龙头开始刷手。庄恕走进来问:“都准备好了?” 陆晨曦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她一边刷手,视线停留在水流上,说了句:“谢谢。” 庄恕刷着手,平淡地问:“谢什么?” “谢谢你……纵容我的任性。” “纵容你任性,可不想纵容你辞职。” 陆晨曦刷手完毕,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庄恕刷完手,冲她笑笑道:“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手术灯打亮。 庄恕开始穿手术袍。 陆晨曦则用听诊器,听着孩子的呼吸音。 麻醉师将插管稳稳地送入,过了片刻,开口:“好,我已到达了右侧支气管了。”陆晨曦示意:“可以退了。”麻醉师手持插管缓慢地退。五秒钟的时间过去,陆晨曦道:“好了,听见呼吸音了,固定。”麻醉师立刻固定插管。过了几秒钟,两人一起看向监控屏幕,只见屏幕跳闪了一会儿,稳定。麻醉后的数据分别是:hr(心率)141;spo2(血氧)95%;petco2(呼气末二氧化碳含量)37mmhg;t(体温)36.5c。 “给肌松剂了吗?需要控制呼吸,防止纵膈摆动。”陆晨曦说。 “给了。”麻醉师点头。 “好,我们开始吧。”陆晨曦走向门口,穿上手术袍,和庄恕站上手术台。 陆晨曦看着手术台上被层层无菌铺巾盖住,只留出了胸部手术野的小小孩子,和庄恕对望一眼,庄恕向她点点头,陆晨曦镇定地向护士伸手:“刀。” 一把手术刀交在陆晨曦手上。 手术野打开,陆晨曦开始操作,庄恕小心地拉着固定手术野的钩子。 “我五分钟后要进行胃造瘘了。停止面罩加压给氧,防止横膈上抬压迫肺导致气胸。我会尽快完成。注意监视血氧。”陆晨曦低着头一边操作一边平静地说。 “好,知道了。”麻醉师应道。 妇产科病房内,柳灵面容憔悴、苍白失神地坐在病床上。她打开手机,翻出祁大伟的电话想要拨,又犹豫着收回了手,不安地盯着手机上祁大伟的名字,然后一咬牙把手机锁上放到一边。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柳灵一惊,迟疑着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喂?”传来祁大伟秘书的声音:“嫂子,我是小赵啊。”柳灵一听着急地问:“大伟在哪儿?我要和他说话!” “嫂子,我现在飞机场,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你先听我说。幼儿园那事儿可能要闹大,省里派了监察组,咱们公司已经被封了,祁总现在被扣在了公安局不准和外面联系,我这是偷偷给你打的电话。”秘书压低声音偷偷摸摸地说。 柳灵惊呆了:“怎么会这么严重……那大伟会怎么样?要判刑吗?” “现在一切还不好说,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有调查组的人,或者是警察来找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柳灵带着哭腔问:“那大伟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祁总走之前让我和你交代一声,这回跟头栽大了,倾家荡产也有可能,你得提前做好这个准备,现在卡里的钱得省着点儿用,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秘书为难地说。 柳灵立刻慌了:“准备……什么准备,要我怎么准备……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就算一切都没了,至少他还有你,还有个儿子,你们一定要挺住啊。”秘书终于想到一句能给柳灵打打气的话,没想到柳灵绝望地抓紧电话,低声地吼起来:“他说得轻松,我靠什么挺住?我怎么挺住?他撒手不管了,我刚刚还签了手术同意书,我以后还要照顾孩子……你们让我怎么办啊……” 秘书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嫂子你怎么了?什么手术同意书?你刚才说什么呢?” 柳灵失控地对着手机哭着:“祁大伟你这个王八蛋,你不管你什么都不管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快让他出来我要和他说话,我要他给我一个答复!他不能不管我了……” 秘书被她哭得心乱:“喂,喂!嫂子,你先别着急啊,我没时间了,先挂了。”匆忙挂断了电话。 柳灵的手机落在一边,她伏倒在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孩子的手术依然进行中。 陆晨曦偏过头,巡回护士用纱布给她擦汗。她呼了口气,准备继续,却又停了下来。庄恕皱眉看她,她坦白地说:“我有点紧张。” “刚才的操作很完美。”庄恕平静地道。 陆晨曦蹙眉道:“我不是紧张手术,我只是心里不踏实。”庄恕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一切以手术为重。陆晨曦再次深呼吸,尽量调整着状态,继续手术。 庄恕一边剪结一边说:“我跟nicu那边沟通了,他们床位不紧,通常有一到二个空位,可以让柳灵带着孩子一直住到进行二次手术。费用两个月七到八万,他家完全可以负担得起。” “你想得真周到,早就安排好的吧?”陆晨曦也不得不佩服。 “是因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说服她。” 陆晨曦瞥了他一眼:“滑头。”听到这里,旁边的助手们纷纷咳了咳。 庄恕也不看她,只道:“感谢的话留着手术后说吧。” 陆晨曦一笑,低下头,继续在小小的手术野内进行精细的操作。 病房内柳灵哭完一场,怔怔地发了一阵呆,拿过自己的手包,缓缓地拉上拉链,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往门口挪。住院医师赵丽拐进走廊,一抬眼注意到了前方柳灵扶着墙蹒跚的背影,连忙叫住她。柳灵停住,转过头来,面上毫无血色。 赵丽有点吃惊,快步走过去问:“你是要去厕所吗?”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柳灵恍惚地说。 “这不是还在手术嘛,才一个多小时,怎么也得再等一个小时才能结束呢。”赵丽道。 “不是,我想看看我的另一个孩子,我的女儿。那天那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女儿。”柳灵轻轻地说。 赵丽吃惊地道:“啊!……可你这个样子怎么过去啊?她叫什么,我把她给你接过来?” “别别别,我就想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不会做什么的,求求你了,赵大夫,你帮帮我吧……”柳灵抓着她恳求道。赵丽为难,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还是去推出辆轮椅,推着柳灵往普外病房去。 远远的,柳灵就让赵丽停住,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前方。赵丽看过去,只见一个三十出头装扮整洁的男人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小女孩赵雨西。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十分开心地笑着跟爸爸说话。 柳灵坐在轮椅上,戴着墨镜,含泪看着赵雨西每一个笑容,看着她说每句话的神态。柳灵几乎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的是“妈妈”,她在跟爸爸说她看到妈妈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眼见前夫赵峥推着女儿要往远处去,柳灵不自禁地摇动轮椅向着他们过去,被赵丽拉住:“出来太久了,我还得去给12床换药呢,该回去了。” “赵大夫,您先回去,让我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柳灵哀求道。 “我推你出来的,要是出什么事,那可是我的责任,我可不能不管你,好啦,回去吧。”赵丽不愿再耽误时间,推着柳灵往回走,柳灵抓着轮椅边缘不住回头张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赵丽看她这样,忍不住劝道:“你啊,还是把心思放在你儿子身上吧,别想那么多了。他这个手术做完了以后,还需要精心护理一段时间,你要学的东西还挺多呢……” 柳灵突然一把抓住轮椅手刹,赵丽一愣站住了,听她慢慢地说出一句:“赵大夫,我知道你和陆大夫都对我挺好的,可是我也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都觉得我不是正经人,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干。” 赵丽有点儿尴尬地道:“我们是大夫,病人私生活的事情,不能过多地干涉和评价,我们只管治好你和你孩子的病。” “治病?治得好病,治得好人吗?赵大夫,你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吗?现在祁大伟那儿也给不了我任何保障了,我就是病好了,我想要的还是得不到……以前不守着自己的家好好过,非要再找个有钱的。我真是喜欢钱啊,可喜欢钱有错吗?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还要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就算有错也都是我的错,这跟我孩子有什么关系?该遭报应的是我!”柳灵讥诮地笑着说着,说到最后声音沙哑哽咽,满是不甘,满是怨愤,满是——绝望,身后的赵丽听得无言以对。 柳灵喘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似乎恢复了正常,说道:“对不起啊,忘了你还有工作,说多了,咱们回去吧。谢谢你推我来看她。” 赵丽舒了口气,推着柳灵慢慢往病房去,一边走一边劝慰着:“产后啊,都容易想得多,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过你可不能讲迷信,得相信科学,相信陆大夫……” 她正说着,柳灵伸手抓住她手腕道:“赵大夫,我想上厕所。” 赵丽算算时间:“哦,是该上了,但是你刚拔了尿管,自己上会难一点。你别着急,一次不行多努努力,一会儿就适应了。” “赵大夫,能不能让我用一下医生的厕所,是单人的。我觉得蹲久一点儿能好一些。”柳灵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赵丽回头看了看,走廊里没什么人,便道:“那好,我给你拿钥匙去,你等一会儿。” 柳灵点点头,抓了抓身边的包。赵丽很快拿来钥匙打开医生卫生间的门,把柳灵扶进去道:“你用完了自己回病房小心点儿啊,我去给12床换药,待会儿来找你拿钥匙。” 柳灵一笑:“好,谢谢赵大夫。”待赵丽走后,柳灵走进卫生间,转身冷静地缓缓地把门关死,门锁咔的一声,旋转反锁。 手术室中,手术依然在进行。 麻醉师提醒道:“血氧掉到八十五了。” “再给我五分钟。”陆晨曦道。 “可以小幅度给氧。你不要急。”庄恕平静地道。 “好,刘老师,小幅度加压给氧。” 麻醉师给氧,血氧上升。 五分钟过去,陆晨曦抬起头:“好了。” 麻醉师问:“血糖降到了2.0mmol/l,给糖吧?” “好。注意给糖速度。”陆晨曦说着,将缝合的工具放进了弯盘,抬起头来下指令,“冲洗。” 庄恕冲她点点头:“不错。” 陆晨曦掀掀眉毛:“嗯?” 庄恕立刻修改了措辞:“完美。” 陆晨曦这才满足地笑了,盯着监护器上的各项生命体征,问护士:“出血多少?” 护士乐出来:“陆大夫,您都问第五次了,还是七毫升。” 正在关胸的庄恕玩笑道:“我可是有五六年没干过最后关胸的活了,刚才术中陆大夫第四次问出血量的时候,我就怕待会儿方志伟关胸,要再多出个零点一毫升,准得挨骂,所以自己接过手来,但看来我亲自关,陆大夫也不放心啊。” 陆晨曦有点不好意思,嗔怪地说:“孩子这么小,半毫升都金贵。”她说着,活动活动胳膊,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她刚才一直紧张地操作不觉得什么,完了才知道累。 手术结束,陆晨曦和庄恕一起往外走,她看了看庄恕,迟疑着开口道:“我以后一定改,嗯,一下儿改不了,慢慢改。” “干吗?你这是忙了一天,累糊涂了?” 陆晨曦吐了口气:“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我比你差在哪儿。” “就因为我帮柳灵孩子做好了之后的安排?” 陆晨曦认真地道:“一整天,我只是在想着,赶紧拿到手术签字,可以救这个孩子,所以我去做图表、做数据,堵在她门口怕她跑了,却没有妥善地为她以后考虑过。但是你会把我治愈的病人请过来劝她,会帮孩子安排好nicu的床位,让他得到完善的照顾,你比我想得还要周全。”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就是想说我比你强呗,这我都知道啊。”庄恕微笑。 陆晨曦急了,往前走两步,转过头来指着他的鼻子恨恨地道:“嘿你这人!你活该没女朋友!” 庄恕笑了两声,没搭理她,快步走了。 陆晨曦在身后叫道:“等等。” 庄恕站住。 陆晨曦顿了顿,少见地有些忸怩,但终于还是果断地说出口:“我是想说……幸亏有你。”她说完后,微笑地走过他。 庄恕也是微微一笑,跟上。 妇产科楼道内,一个产妇的丈夫匆匆走着,手里拿的化验单掉了,他弯腰去捡,才要拿起来,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旁边的门缝下面。那儿应该是医生专用的厕所,但在那门缝下面,正慢慢地流出一道腥红的液体,那是——血!他立刻冲到护士台,指着厕所道:“护士护士!那个、那个,那个厕所,有血流出来!是不是有人在里面生了!你快去看看吧!” 护士立刻抓起钥匙冲了过去,快速打开锁,推开往里一看,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那里面,柳灵坐在墙角地上,身子歪向一边,头发挡在脖颈上被血液黏住,一把小瑞士军刀放在手边,手包散落,血喷在对面墙上,猩红一片,狰狞无比。她身体的右侧留着一张检查单,背面潦草地写满了字句,看来应该是遗言。 被护士的尖叫声引来的赵丽惊得脑子空白了几秒后,很快地清醒过来,推了把惊呆的护士,大声交代:“去要血!b型!推轮床过来!叫主任!”她说着人已经冲进去,撩起柳灵披散的长发——见伤口正在颈侧,血流已缓,然而,方才还并没有放弃救治的赵丽,心却沉了下去。 颈动脉。割断颈动脉的,几乎没有抢救成功的案例。 接到噩耗的时候,陆晨曦正在写手术记录。一听到柳灵出事了,她猛地冲出办公室,直奔电梯。不停拍击电梯按钮后,她等不及地转身冲向楼梯,几乎是在一步三四个台阶地飞奔。但当她冲进妇产科抢救室,听到的是陈景平教授疲倦的声音:“太晚了,抢救可以结束了。”而柳灵满身鲜血地躺在抢救台上,无知无觉,神态竟有几分生前从未有过的安详。 护士将她的遗书递到陆晨曦手里,上面也染了血,字句潦草地写着: “陆大夫,对不起,我终于还是做了逃兵,再一次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我没有丈夫,没有工作,曾经以为到手的房子和钱,也已经落空了。未来我要自己面对一个需要精心照顾的孩子,还有自己的手术,我承受不了。这个孩子曾经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想借他套住一个婚姻,获得稳定富足的后半生。应该是天谴吧,第一次做b超,说他是残疾的,我就想死了,但是我不甘心,自欺欺人地盼着奇迹出现。可是现实给我的只有报应,没有奇迹。陆大夫,你说过,这个孩子不会说话,谁都不能确定他想不想活,所以我不能剥夺他活下去的机会。可是我很确定,我不想这样活下去了。我唯一能为这个孩子和雨西做的,就是让他们没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陆晨曦看完了这封柳灵留给她的遗言,脸色苍白地站在柳灵的身边,看着医护人员为她清理脸上的血污。她脖子上的刀痕,很深,直切动脉,她没有想过给自己任何一点机会。 陆晨曦呆呆地站着,直到她的电话响起来。她木然地走到抢救室门口,靠在门上接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庄恕的声音:“我知道出事了,你在哪儿呢,晨曦?我马上要上手术,这件事你先不要冲动,什么都不要说,让领导出面处理。等我下了手术,从长计议。这个手术是我们共同做的,这个患者我是责任大夫,你千万别冲动,等我!” 陆晨曦泪水流下来,道:“我想救人,救这个孩子,我想作为医生救人总是没有错的……可是我没去了解她的全部情况,不知道她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我就逼她负责……是我逼死了她……” 庄恕只坚定地回应了她一句话:“等我下手术。” 陆晨曦动了动嘴唇,再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半晌,哑着嗓子说了声:“好,你上手术。”她说罢,挂了电话,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院内有病人自杀,警察在十分钟内及时赶到。一个警察把沾着血的瑞士军刀、遗书等物放进证物袋,一个警察边仔细勘查边做记录,另一个警察在拍照。 走廊上,两个警察在询问赵丽、发现死者的护士,还有发现血迹的家属。赵丽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跟警察说着当时的情形,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哭出声来。 杨帆和相关的主管副院长立刻赶到了。和一个级别较高的警察交涉处理事项后,副院长示意警官跟他走,去看监控。警官对杨帆点点头,随副院长走了。 杨帆的手机不断地响,他看了号码之后全都按掉。刚才已经有过往的患者拍了照片发了微博,如今媒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推是推不掉的,他皱着眉叹了口气,心里烦乱。患者在医院内自杀,无论如何,医院都会是被指责的焦点,医患关系畸形的如今,这事会发酵到什么程度,实在很难预料。 陆晨曦。 杨帆阴郁地想。 这一次,真是你自己把自己逼出仁合了! 庄恕下了手术,快步地走向换衣间,先抓出手机。诸多留言中,先打开了陆晨曦的一条文字信息:“我从来没想到,对生命绝不放弃的代价,竟然是牺牲另一个生命。我错了。可是再也没办法补救。” 庄恕闭了闭眼,握住手机,停了半晌,拨通了陆晨曦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却无人接听。 庄恕任由电话嘟嘟地响着,直到进入留言信箱。 他对着听筒说:“晨曦,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你,第一天值班,遇到了什么样的病人,有没有救活过来吗?其实我很想给你讲我的职业生涯中最忘不了的病人——也是我正式执业遇到的第一个病人。 五分钟后,陆晨曦的电话打过来,她对他说:“我在病案室。“ 病案室两排高至房顶的档案架中间,陆晨曦席地而坐,白炽灯的光把她苍白的脸更是映照得毫无血色。她的膝上、身边,摊开着若干的病案。 庄恕拿着一杯热可可,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热可可递给她。 陆晨曦抬起头,接过热可可。她在这间夜间不供暖的病案室已经坐了太久,从冷,已经到了麻木,这一杯热可可温热的触感,让她浑身抖了一下。庄恕握住她的手,止住她的颤抖。 陆晨曦眼里蒙上水雾。“一切都不对了。”她说,眼神茫然而脆弱,像是迷路的小动物。她纤细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抓着那只可以传递给她热气的杯子,声音里带着恐惧,“仁合不再是过去的仁合,傅老师会为了声誉说谎,而我……我想救一个孩子,但是还没能真正地让他康复,就逼死了他的妈妈。我在坚持什么?我凭什么那么自信、那么固执、那么偏激?我凭什么呢?!” 她低下头,身子蜷缩起来,睫毛发颤,一行眼泪,滴落。 “凭着问心无愧。”庄恕突然开口,“问心无愧地去治病救人。”他加重语气,再次握住她颤抖的手,“你是好大夫,最好的大夫。” “好大夫?”她毫无自信地重复,“你安慰我吗?” “好大夫不是上帝。”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好大夫没法决定生死。好大夫只是尽己所能,永远为了挽救生命而不断精研学术、技术,让自己有更好的本事,救更多的人。难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 陆晨曦闭了闭眼,低声道:“从前我以为自己是的。可是今天,柳灵的死……我难辞其咎。我觉得我想救孩子,想赶紧救孩子一点错都没有,我觉得孩子越早手术越好,给柳灵时间去考虑,就是在减少孩子痊愈的机会。我觉得她懦弱,解决她懦弱的方式,就是不给她懦弱的机会,逼她必须承担责任。结果,却是死亡。我从前,为什么那么自负地以为,病人对我的投诉,上司对我的批评,说我不尊重病人,全都是他们不懂或者逃避医生的责任呢?!我凭什么这么自负啊!凭什么!!”她说着,把额头抵在膝盖中间,想要抽出被庄恕握住的手,然而,庄恕却加力握住,沉声道:“我职业生涯中管床的第一个病人,死了,是自杀。那年她三十五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庄恕语声平静,然而那个“死”字,还是让陆晨曦一个哆嗦,抬起头来。他却没有看她,自顾自缓缓地说下去:“她是我轮转大外科的第一个病人。因结肠肿瘤入院手术。手术前那个晚上,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求我,在手术中替她偷偷做结扎输卵管的手术。她说她查了资料,这两个手术,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她说她可以立刻自己签手术同意书,但是请我把这份同意书,不要让她的丈夫和家人发现。” “我告诉她。这违背操作规范。如果她想做这个手术,得重新做相应检查,做术前讨论,也应该跟家人商量。避孕与否是夫妻应该达成一致的事情。她这样做,对自己的家庭和睦,并没有好处。”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对我说,他们全家的宗教信仰是不能避孕的。他们认为避孕等于杀害。但是她实在不想再生孩子了。她不想每天在家里伺候丈夫和孩子,尤其是新生儿——新生儿的夜哭让她崩溃。她本来有很好的学位,有很好的工作,她想恢复做母亲之前的生活。她不想她的人生只是一个妻子和母亲。” “我告诉她,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不能违反规定为她手术。她的这些想法,应该跟她家人商量,取得他们的支持。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手术延期,然后为她请社工,帮她和家人交流。我说我们有专门的促进家庭和谐的心理学项目,我们……” “她绝望地看着我。我说了很多解决方法,她只回答了一句。她说,大夫,你真的相信,那些心理辅导师可以调节所有的矛盾,而按照规矩办事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我还想再说下去,但她冷冷地说,就当她没来过。这个世界上,既然连她从小信的神,都只能给她带来痛苦,她为什么还要对一个人抱希望?觉得有人会关心她、救她?!难道是要相信——医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吗?” “第二天的手术正常进行。手术顺利,肿瘤的组织学检查良性。术后我找了社工,希望社工同她聊聊,但她的丈夫直接拒绝了。她丈夫说,他们信神,会做祷告,不会发生什么术后抑郁。神会照拂我们。我想我有些明白我的病人的痛苦了。但是,我需要尊重我的病人,也需要尊重病人的家属,宗教信仰问题尤其敏感。我向我的上级报告了这个问题,希望可以找到帮助她的办法,因为我修过心理学的课程,我觉得她已经有抑郁症了,她需要心理医生。显然,对于她而言,信仰没能解决她心理的问题,也就没法让她有健康积极的心态去解决生活的问题。我的上级说了句话,我们可以尽力,也可以去申请更高级别的社工帮助,但是我们无法保证解决问题。” “事实上,他们拒绝了进一步的社工服务。” “然后她出院了。然后我给她发过消息,她没有回。半年后,急诊接到一个割腕加服药的自杀患者,送到的时候,已经死亡——是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拿起手术刀,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的脸,想起她对我说的话——‘难道要我相信,医生真的是救人的天使吗?’想起她绝望的神情。我会问自己,如果我不那么拘泥于规矩,如果我更热情,甚至如果我肯为了一个生命冒险,结果会不会改变?她的死,甚至让我质疑了很多东西,从医的初心,遵守的规矩,这个职业的取舍。” 庄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过头,与陆晨曦目光相对,他深深地望着她,静了静继续说道:“后来,我所在的州发生校园杀人案,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手持枪械射杀,近百人受伤。我上司带着我做了十三台连台手术,整整六十个小时。十一台手术成功;另外一台手术还没开始,患者在从急诊送到手术室的途中心跳停止,复跳后,在我们开胸的时候再次停跳,没能复跳成功;还有一个患者,我们与普通外科和肾脏外科联合手术,我们六个医生一起,也无法在允许的时间内找齐所有的出血点,所有的脏器都在冒血,我们只能放弃了他。下了最后一台手术,我们都已经快要虚脱,病人推出去之后,我们瘫在手术室的地上。我的上司突然对我说,在生命科学里,只有尽力,没有完美,我们只能尽量做到无愧于心,但不能保证结果毫无遗憾。做医生,最难度过的关卡,不是诊断,不是手术,而是面对病人的死亡。我们在对抗死亡的同时,也必须做到接受死亡。我们在让自己变好的同时,也必须面对永远的不完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被死亡打垮,继续和它对抗下去,一生。” 陆晨曦怔怔地望着庄恕。很久,这间病案室内,寂静无声。庄恕开始收拾她打开的那些病案——都是她曾经救治过的患者,大多痊愈出院,也有的癌症晚期全身扩散,无法挽救。他想,他非常明白陆晨曦为什么来这里——她是在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帮过的人、挽救过的生命……就像他自己做过的那样。他相信她,相信她一定能走过这个关卡。 她是最好的医生,他确信。但是,他还是想陪在她身边。他不舍得她一个人,度过这个最冷、最长、最暗的夜。 他收拾完所有的病案,把它们抱在怀里,蹲在她的面前,与她视线相平,温言道:“我想你不可能忘记柳灵,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自杀的年轻母亲一样。‘如果我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了,他可能还会健康地活着’,这个念头,会像听诊器、手术刀,和……”他拍拍手中的病案,“和这些从零恢复到正常的心跳,让你骄傲的‘痊愈’,让你温暖的‘谢谢’一样,伴随我们整个职业生命。”他把所有的病案放回原处,向她伸出手,“晨曦,孩子术后七小时了。我们是他的手术大夫,该去给他做术后检查了。” 陆晨曦抬起头,站起来,哑声道:“好。” 他们一起走到了妇产科的nicu,穿了隔离衣,走进去。 柳灵的孩子在最靠里的一个监护暖箱内,小小的身子不比一只烧鸡大,却接着各种不同色的线、管,连着监护仪器。 陆晨曦走近,小心地把手伸进暖箱,擦拭婴儿插管位置周围的皮肤,眼睛盯着监护器的屏幕,读数。 值班护士心里紧张,一见她来,本想阻止,然而她是手术大夫,又有来看术后患者的责任……于是把隔离衣给她之后,赶紧给值班主任发了消息。 出了如此大事,非但房方,连陈景平也没有走。 她们收到信息,立刻赶过来,护士迎上去,房主任着急地道:“怎么回事儿?出了这么大事儿,明天就要对全部媒体解释,现在可能就会有记者在!你怎么让她进去了?赶快叫她出来。” 陈景平却抬手制止,问道:“她进去干吗呢?” “她给孩子做了检查,量了尿量,还给孩子吸了痰,又嘱咐了我一堆注意事项。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就都记下来了。”护士道。 陈景平看看表,点头:“很好,我刚才就在想,到了术后检查时间了,陆晨曦再震惊再受打击,作为主治大夫,也不该忘记了孩子的术后检查。” 房方皱眉:“可是……她现在情绪不稳定,就别让她继续管这个孩子了,叫她出来吧。” 陈景平摇头,神色坚定:“她是新生儿食道闭锁方面最好的大夫,也最熟悉这个孩子的情况,手术也是她做的,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继续负责这个孩子。” “可是……”房方有些着急,“她来检查孩子术后情况是常规,但是现在的情况,非常规啊!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们是大夫。”陈景平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地说出口,目光从房方脸上,转到了周围几个赶来的护士脸上,“都给我听好。在这里,只能有大夫!”她说罢,直接去护士台拿了隔离衣,也走进了nicu监护室。 陈景平对庄恕点了点头,当作招呼。走到正在观察孩子监护数据的陆晨曦身边轻声道:“晨曦,明天,我们要对媒体解释。我不知道明天过后,你还能不能继续负责他的治疗。” “我明白,陈老师。”陆晨曦回答,“如果最终不得不换大夫,我会把病历交接做好。而且,我会给出所有我能想到的建议和意见。不管换不换,换了谁,”她望着暖箱里沉睡的婴儿,“仁合的大夫,都会给他最好的治疗。” 陈景平教授什么也没有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不远处的庄恕,轻轻地退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休病假的傅博文回到了医院。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什么地方都没去,径直回到自己办公室,烧水,摆上两个茶杯,放进茶叶,注入热水。 然后他坐下来,抬起头,静静看着挂在墙上的“初心”二字。他独自静坐了很久,拿出手机,给钟西北发了条消息。 这个时候,杨帆也没有离开办公室。他正撑着头,烦躁地看着又响起来的电话,却不能不接,还得尽量调整好情绪说话:“梁校长,您要和赵副局长一起过来?好好好,我通知召开紧急院务会,院一级领导,相关科室主任都来……好,我马上安排。”他才把电话挂上,伸手想拿茶杯,就听到门被敲响。这时电话铃又不停地响了起来,他一拧眉头吸口气,扬声说了句“进来”,烦躁地接起电话,换上耐心的表情说道:“喂,孙主任,您好您好……对对,我知道,这件事我们院现在高度重视,马上要召开院务会……” 推门进来的是庄恕,杨帆冲他点点头,嘴上还没停:“好的您放心,这种事发生在院里,我们是有一定责任的。必须从严处理……好好我明白,有了消息我向您汇报,好,孙主任再见。”他疲惫地放下电话,拿起茶杯想喝水,发现已经空了。还没来得及去倒杯水,电话又响,杨帆憋着一肚子火突然有些焦躁地把电话线一把扯掉,压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庄恕拿过他那个杯子,起身去饮水机接好水,放在杨帆手边。 杨帆疲惫地揉着眉心叹息:“唉……仁合医院建成以来还没出过病人自杀的情况。现在学院、卫生局、媒体,都来了,全都炸锅了。” 庄恕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平静地道:“事儿既然出了,总要有解决的办法。” 杨帆抬起头看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你是来为陆晨曦说情的?” 庄恕看着他道:“算是吧。” 杨帆大概明白了庄恕想干什么,但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于是心内盘算着,脸上带着无限烦恼地道:“大家欣赏陆晨曦有才华,都觉得我是在故意针对她。说实话,我从来没说过陆晨曦不是个好大夫,但她太自以为是了,不断地惹麻烦引起纠纷,这是事实吧?我是副院长又是科主任,全院上上下下那么多大夫,应该要严格制度吧?否则有技术的个个都学她,我还怎么管?仁合医院不早乱套了?” 庄恕点点头,安静地等他把话都说完。 杨帆望着他的眼睛道:“我本来想把她调到急诊去,打击打击她,磨磨性子。可是赶巧了,自从她走了,心胸外科就接二连三地出各种状况,还真得让她回来救这个场,救来救去救出这么个事儿来,你说怎么办?” 庄恕从昨夜心中便早有计较,此时听他问出这句话,明白到了时机,平静地道:“这几次手术都是我请她回来的,我有责任。” “我绝对相信你的专业判断,请她回来手术不是问题。但现在,患者是在院里自杀了,上级不仅要调查妇产科是否护理不当,管理有缺失,还得看之前谁和她接触最多,可能导致自杀的关系最大。”杨帆叹息。 “那就是说,陆晨曦要负主要责任,对吗?” 杨帆迎着庄恕的目光说:“我跟你说良心话,这当口我就是再反感陆晨曦,也不愿意把责任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可她确实在产科和柳灵,还有她的那个……算是家属吧,发生过冲突。剖腹产手术后,又是她无视劝阻,不断向患者施压,甚至堵在妇产科门口不走,我完全能够想象她当时独断专行的样子,谁都拦不住她!” “可当时患儿的情况晚一分钟决定,就多一分危险。”庄恕解释。 “你不用替陆晨曦辩解,我接触她的时间比你长,这件事她的做法是有问题的,她确实需要有个教训。”杨帆按着太阳穴摇头道。 庄恕静了会儿,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杨院长,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给陆大夫掩盖什么错误。我承认,她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但这件事如果定性为——大夫对产妇施压,致使产妇精神崩溃,那么最应该、也最适合承担责任的是我。” 听他说到此,杨帆已经心中雪亮,却故作意外地问:“你什么意思?” “他们母子两人都是我的病人,他们的诊疗计划是由我决定的,如何同病人交流解释,也都是由我做主完成的。是我在不了解中国国情,还有患者特殊背景的情况下,自认为是权威专家,态度简单武断,拒绝了妇产科医护的建议,没有考虑产妇身体和精神方面的状况,过激地催促患者签字,才造成了这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庄恕有条有理清晰地说道,这番话说完,杨帆沉默片刻,道:“你现在揽下这件事,你庄恕的从医履历上,可就有了污点了。为了一个陆晨曦,值得吗?” 庄恕平静地说:“我是外籍专家,编制上不属于仁合。只有把我作为主要责任人向上级汇报,对媒体解释,才能让仁合医院在名誉上受到的损害减至最小。” 杨帆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钟西北推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老傅,你回来了。”傅博文的神色,比他想象的平静许多,此时,他抬头招呼钟西北:“来吧,茶我泡好了。” 钟西北坐下来,却是按捺不住地急道:“晨曦的事情,解决不好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打扰你的治疗……” 傅博文摆摆手:“这件事,不止你发消息告诉我。其实说到底,是阴差阳错。她只想治病救人,操作上、文件上,也都是按部就班做足规矩的。最大的错误也就是心太急,没有注意沟通方法。她并没有任何医疗上的错判,也没有在流程上违规,所以,不可能判定成医疗事故,不可能吊销医疗执照,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留院查看吧。” 钟西北依旧双眉紧锁:“原则上是这样。可现在医患关系这么差,患者在医院自杀又是重大事件,吸引媒体,吸引眼球,加上她之前跟患者还有冲突……我怕舆论一旦走偏,会挟持客观判断。而且,杨帆如果作为处理这件事的主要领导,为了医院利益,把所有责任加到她一个人头上,去平息舆论的愤怒指责,也不是不可能的。” 傅博文淡淡地答:“目前仁合医院真正的院长,还是我。他连代理院长工作的文件都还没有下来。” 钟西北脸现喜色。傅博文肯再回来作为院长做主解决这件事,是陆晨曦能得到公正处理的唯一可能。但是,他去而复来,杨帆会怎么想?庄恕又会有怎样的解读?……钟西北心中千万种思绪,又是感慨,又是担心。但是傅博文既然这样笃定地说了,想必是做了决定,也想好了应对,于是,他对傅博文道:“第一医院的业务副院长李波,你知道的,我们在‘飓风’瘟疫的时候,一起隔离在中心医院里三个月,他是总负责我是副总负责。那之后我们算是一起共过生死了,交情相当不错。当初陆晨曦刚发到急诊的时候,我给他发过消息,他说第一医院一直想加强心胸外科建设,陆晨曦这个年纪这种水平的大夫,求之不得。如今这事儿出来,他们那边也已经听说了,李波特地给我电话,说他们院长凌远发话,这件事,只要别闹到要吊销执照,仁合为平息舆论,给她个什么处分都无所谓,他们不在乎。他们在杏林分部高价门诊那边,以副主任医师聘用她。” 傅博文低头不语。 钟西北瞅着他牵牵嘴角:“舍不得啊?第一医院的心胸外科基础虽然远远比不上仁合,但是他们综合实力可不比仁合差。如果不是心胸外科拉了优势科室的后腿,他们咋会这么想方设法地挖人?去到那儿,能不能把他们心胸外科发展起来不说,至少还能让她拿手术刀。再说,第一医院自从八年前凌远上任,真是在管理上焕然一新……”他说到这儿,略觉不妥,停下来,正想着,无论傅博文怎么想,这个选择是要让晨曦知道的。只听得傅博文沉声道:“仁合医院走到现在,管理理念落后,赏罚不分,我这个院长做得不好。陆晨曦这么好的苗子,在我手里,却也没有管好,该让她改掉的毛病,太纵容,该保护她的地方,也没做到,走到今天,该负责的人是我啊……” “老傅,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对于凌远的管理理念,业内也毁誉参半……”钟西北连忙解释。 傅博文却展开了眉头,坚定地道:“是我这个院长和老师做得不好,但是偌大的仁合医院,不能留不下一个只想治病救人的大夫。” 第十六章 清晨。 还没到上班高峰,仁合医院门口,已经是车来车往,异常繁忙。 医院门口的人流中,郑燕华不时左右张望,看来像是在等人。终于,一辆警车开来停下,警察打开门,祁大伟从车里一出来,自顾自地往仁合医院大楼大步走去,两个警察在后面紧跟着。 郑燕华立即上前,迎面想拦住他,大声道:“祁大伟,祁大伟你听我说,你别着急……” 祁大伟一边拨开她一边吼着:“你让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怎么就他妈的自杀了呢!” 郑燕华一边退后一边拦他,也吼道:“人已经没了,你就是把医生打了、把医院砸了,人也回不来!你闹什么闹!她自杀跟大夫没关系!”但眼看是要拦不住,跟在后面的两个警察上前帮着拉住祁大伟的臂膀,严厉地道:“祁大伟,你冷静点儿!你这样就别进去了!” 祁大伟被众人连拉带拽地停下脚步,直喘粗气:“跟大夫没关系跟谁有关系?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这个医院的大夫,从她来了就歧视她,一直找她别扭!现在出了人命了,你还拦着我!” “你有没有良心啊!就算真是大夫骂她,能把一个人骂死吗?你有点儿理智好不好!是你这边工程出了事儿,让她觉得失去了生活的保障!她没办法了才走的绝路!”郑燕华瞪着他,冲他高声道。 祁大伟挥着手嚷:“我离婚协议都给她看了,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我在公安局接受调查的详细情况她又不知道,她凭什么觉得失去生活保障!我的事不是让赵秘书给她……”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跌足道,“哎哟!那姓赵的跟她说什么了……”说着懊恼地摇着头,蹲在地上,“就算她怕我这事儿损失大,一蹶不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好几处房子呢,怎么着也比普通工薪阶层强多了吧?还能没有养活她和孩子的钱?!” 郑燕华无语地看着他,抬头对警察道:“我在这儿守着他,你们……能不能让我陪他待会儿。”两位警察点点头,退到了远处。 郑燕华陪祁大伟在台阶上坐下,叹了口气道:“她也没什么大见识,更未见得知道你所有的家底。再说了,这不是……孩子不是那么健康,检查出了问题,她更怕你撒手不管……两边儿加在一起了,她才……觉得什么都完了,扛不住了。” “就算知道孩子出了问题,那……那也得治啊!我能白手起家到身家上亿,还能就过不去眼前这个坎儿?我赚钱,她伺候孩子不就行了,有什么呀至于不活了?!”祁大伟连连顿足。 “事儿出了你能说这话,当时呢?谁敢相信你?”郑燕华不待他辩解,接着道,“五年前宁宁确诊白血病的时候,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是和我一起扛吗?你是想趁着我们能生,让我赶紧再怀一个,而我只想全力给宁宁治病,坚决不同意在这个时候再分一丝一毫的精力到别的事情上。之后你就把我们母子丢在加拿大,自己回了国,找到了柳灵好再跟你生一个。当她二十八周b超发现孩子畸形的时候,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能相信你会跟她一起抚养一个可能终生残疾的孩子吗?如果你真的因为这起官司倾家荡产了,她对你可能是一个更大的负担,你能接着她?大伟啊,我是知道你的,你是自私了点儿,但也不算真无情无义的人,再怎么着也不会扔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给治病。可是之前你干的事儿,换了谁,谁能有信心相信你一定不抛弃妻子?” 祁大伟低下了头。在郑燕华面前,这件事他永远无可辩驳。他原先的暴怒此时已经完全退去,只留一脸的沮丧悲伤,半晌才抱着头道:“那她也不能瞎猜啊,等我几天不行啊,糊涂……” “产后本来就是最容易抑郁的时期,你也知道,她不是个坚强的人。”郑燕华吁口气。祁大伟愣了半天,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郑燕华一把把他的手按住:“你干什么呀!耍浑!”祁大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郑燕华叹息道:“这会儿你就多想想孩子吧,他第一期手术非常成功,预后全部康复的可能,已经有百分之八十了,但是后面的一年,要有人小心地陪护。祁大伟,宁宁永远有我,但这个孩子,他只有你了。去看看他吧。” 祁大伟点点头起身,郑燕华跟他一起向医院走去。 仁合医院内最大的会议室里,坐了满满的人,首位的是五十多岁的卫生局副局长赵重光,他旁边是仁合医科大学校长梁思进。他们的下首,依次坐着仁合医院书记、杨帆和另一位副院长,另外还有急诊科主任钟西北,妇产科主任陈景平、副主任房方、护士长,以及重症科主任。 赵重光严肃地道:“自古以来,医生一直秉承着一个职业精神,不管你面对的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他们在医生面前只有一个身份——病人。作为医生,我们没有权力对病人做道德审判,对他们区别对待。现在网络上已经在疯传,说我们仁合医院的医生,羞辱病人,把人逼死了,就是因为她道德有污点,是一个第三者,你们怎么解释?” 杨帆低头沉吟不语,钟西北看他是这个状态,一扶桌子站起来道:“赵副局长,我是急诊科领导,我来说明一下。羞辱病人的说法并非事实,这件事发生在急诊,当时她男人的原配夫人拿着鸡蛋要去打她,我们的大夫为了保护她,还被砸了一身。这个过程急诊医护都看见了,好多病人也都在场,都可以证明。” 赵重光不解地问:“我说的不仅是急诊的事情,网络上还有张照片——医生跟这个柳灵的家属起了冲突,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西北浓眉一拧,道:“这件事纯属巧合,柳灵和她前夫的女儿,都在我们医院就诊,孩子认出了她妈妈,孩子的奶奶就拉着陆晨曦去证实,柳灵又不想认孩子……哎呀,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总之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场,她都可以证明。” “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在医院的官方渠道上回应?这些事情经过网络上的炒作,已经闹起来了,好多媒体也都在质问我们,现在已经很被动了。”赵重光不满地道。 杨帆终于开口:“这件事情涉及病人的家庭情况,属于个人隐私,即使公布,也要隐去很多重要的信息,不能说得太清楚。所以我只能说,一切都在调查当中,但这样确实没办法安抚情绪。” 众人听着直摇头。 梁思进神情严肃,皱皱眉头道:“即使阴差阳错是事实,但是这个陆晨曦,一意孤行也是事实吧!患者产后激素水平不稳定,这个产妇又情况特殊,这些她应该都知道,却完全不考虑患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味施压!为什么不多给患者一点时间?为什么不等患者家属来做决定呢?” 钟西北有些着急地解释:“两千克不到的孩子,有食管、气管漏,一旦吸入性肺炎发生,原本五成的治愈可能,就降低到一成啊。” 赵重光听了这话就不太高兴了,道:“四十八小时之内手术,都是可接受的,又有专业的nicu护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是,越早做并发症可能越小,但这只是概率!”他说着激动起来,叩叩桌子道,“更过分的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对她停职调查?她居然还在负责孩子的治疗?” 陈景平静静地回答:“因为她专业最强,对孩子病情最了解。” “专业强就是不信任孩子母亲的理由吗,就可以武断吗?”梁思进责问。 陈景平不为所动,坦然道:“柳灵曾经不认前夫的女儿,又表示过想放弃治疗新生儿,我们怎么相信她对这个孩子还有爱,她愿意为孩子负起生命的责任!现在出事了,都说她是受害者,那如果她不出事,而这个孩子因为她不同意治疗而过世了,现在是不是又要考问我们,为什么不去救孩子呢?” 梁思进和赵重光被她一席话说得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对视一下,梁思进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母亲能否对孩子负责任,作为一个医生,因为患者背景,影响了治疗和与患者的交流,这就是不专业。” 陈景平抬头直视着他:“在座的少说都当了二十年的大夫,谁能一直保持绝对‘专业’?我不是说我们没有错,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临床大夫,能够不犯任何错。” “错分大小,这个错的结果是院内自杀!我们做临床的可以理解,她是为救人犯错,家属呢?社会呢?媒体呢?你们也太大胆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停她的职,至少不能再让她负责这个孩子的治疗了!”梁思进激动地说。 陈景平长叹一口气,向来严厉的面容也浮现一丝迷惘倦意。她沉声道:“自杀的……救不过来了,临床大夫,管不了政策、管不了舆论,其实也管不了生死……”她把听诊器拿在手里,手指划过听诊器的镜面,缓缓地道,“能管得了的,就是尽力治病。我们现在只有尽全力治这个孩子,给他安排最好的、最了解他的大夫。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吧。” 全场陷入沉默,许久,赵重光开口道:“你们临床治病,可以‘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但这件事的解决上,不能用这八个字来服众啊。陆晨曦是因为救孩子心切,忽略了柳灵的精神状态,这个说法家属和社会能否接受,很难说。我就是处分了你们在座的所有人,能解决问题吗?”他说到此,听到敲门声响,他停下来问:“哪位?”傅博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是我,傅博文。”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梁思进冲周围道:“老傅虽然病休,毕竟还没有卸任,我通知他来的。” 除了主位上的人,大家都站起来,有人赶紧打开门,大家纷纷叫道:“傅院长。” 傅博文走进门,停住,对大家道:“赵副局长,梁校长,大家都到了啊,我还请了一个人来。” 杨帆等众人一愣,傅博文让开身,一位七十来岁的高瘦老人,拎着一只老式公文包,缓步走进会议室。主位上的两位领导一见,和众人一样都是立刻起身问候:“修老。”他正是仁合医院的老院长修敏齐。 修敏齐微笑着跟大家点头:“大家好,好久不见。”两位领导想把主位让出来,修敏齐摆摆手道:“我听听就好,就坐这里吧。”说罢他在傅博文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包搁在身边。 梁思进和赵重光对视了一眼,看向修敏齐。 修敏齐神态平静。傅博文道:“很抱歉,我们两个来晚了,能不能请杨院长把大致的情况跟修老汇报一下?” 杨帆一听马上坐正了身子:“那我简要说一下吧。” 修敏齐微笑着点点头。 杨帆把事件经过陈述一遍,最后道:“柳灵的新生儿,现在nicu二十四小时监护,恢复得还不错,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赵重光看了一下修敏齐:“这件事情,修老和傅院长都清楚了吧?” 两人点点头。 赵重光接着说:“作为临床的职责,当然能管的就是治病,现在我也要说,我作为管理人员,能管的就是制度。每个临床医生,都要在遵守制度的前提下治病。现在我要问,陆晨曦作为急诊大夫,为什么会成了一个婴儿食道问题的主管大夫,她在与家属沟通的时候,怎么会有决定权的?” 杨帆听到这儿起身开口道:“这一点,陆晨曦并没有违反制度。我们有完善的病历和记录证明,柳灵母子的负责大夫,不是陆晨曦,是庄恕教授。” 傅博文听到这话看向杨帆。 杨帆继续向领导汇报:“前不久,心胸外科大夫陆晨曦调入急诊,我在工作上就特别倚重庄大夫,他负责的患者,我从不过问干涉,这也是我的失误。没想到啊,庄大夫虽然医术出众,但外籍专家对中国国情和制度都不了解,他水平再高,也难免‘水土不服’。” 赵重光轻敲桌子提醒:“说重点。” “是这样,美国的保险制度,对新生儿畸形的相关治疗、护理是全免费的,父母不用发愁账单。一个美国大夫,不会想到护理一个一年内需要两次手术的低重儿,对柳灵这个单身母亲的压力是巨大的。他要求陆晨曦说服柳灵,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给孩子手术,是出于对孩子的最佳考虑,却忽略了中国的单身母亲需要面对的很多问题。”杨帆说完,梁思进和赵重光略沉吟了一下,赵重光道:“这么说来,倒是可以理解啊。” 梁思进也点了点头。 杨帆略松了口气,却见傅博文紧绷着嘴唇,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杨帆继续说道:“庄教授是我从美国请来的,他的失误我也难辞其咎。会议结束后,我会尽快向领导递交调查报告,做出书面解释。” “嗯,你先别忙着自我批评,即使庄教授是外聘专家,出现这样的失误,你们院里也要对他严肃处理。”赵重光道。 “是,事情发展成这样,庄教授也深感内疚。他请求辞去所有管理职务,愿意面对媒体道歉。但是,他要求和陆晨曦一起,对这个孩子负责到底,毕竟还有后续的手术嘛。”杨帆颔首,说道。 梁思进与赵重光听到这里才连连点头,梁思进随之道:“这也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与外籍专家合作时的责权问题。现在各个医院聘任的外籍专家也越来越多了,你们把这个也作为讨论专题,尽快给出报告吧。” 杨帆应了句:“明白了。”终于放下心来。不料傅博文此时突然开口:“这件事,真的该庄教授负主要责任么?”他这一言既出,在座众人都不说话了,杨帆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傅博文没有看旁人,清晰地说道:“对于合作的外籍专家,需要考虑他们不了解中国制度和国情的问题,这没有错,但说庄教授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制度,我不同意。他回国的当天,就把最新出台的医疗保险制度及具体条文,搞得清清楚楚,用于解决农村患者的切实问题,谁能说他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制度呢?” 杨帆的脸沉了下来,他看了眼傅博文,努力琢磨他此番突然发难的理由和用意——难道是他们背后连在一起,想要摆自己一道?! 这时傅博文已经继续说道:“刚才我讲过的,只是庄教授经手的一个病历。大家都看得出,庄教授在工作中考虑周全,了解社会实际情况,重视每个患者的具体需求和承受力。现在讨论与外籍专家的合作注意事项,有意义,但是以他为例,来说明外籍专家不合中国国情,我不能接受。” 会议室里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赵重光脸色难看,望向杨帆,杨帆不得不向傅博文道:“傅院长讲的,是根据之前庄教授工作经验的推测,但是现在这件事情,有病案、签字、庄教授的亲口表述为依据。我也很惊讶他这一次的武断,但是证据在此,我只能尊重事实。” 傅博文看着他摇摇头:“庄教授爱惜人才,怕陆晨曦因为这次事件,承担过重的处罚,这我理解,但是我不提倡。因为我相信,仁合医院承担得起自己的错误,也保护得了仁合大夫治病的权利。”他转向赵重光,说道,“我已经以院长的名义通知所有媒体,一小时之后召开情况通报会,我会亲自向社会做出解释。” 听到媒体情况通报会,赵重光有点措手不及,赶紧说:“傅院长,这样做恐怕不合适……” 傅博文抬手制止他:“这次事件是个悲剧,悲剧的主要原因不在医务人员身上,但是没能阻止悲剧在仁合发生,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在于我的失职。我作为院长管理不善,作为导师没能在教学中要求大夫重视对病人的心理疏导和人文关怀。” 梁思进也按捺不住了,道:“老傅你不要激动,对媒体公开这样讲,不妥啊……陆晨曦是个好大夫,我们只是要解决问题,修老,您说呢?” 修敏齐这时平淡地开口道:“我同意傅博文的提议,必要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对媒体解释。” 梁思进和赵重光为难地低语了几句,终于,赵重光来做决定性地发言:“这样吧,如果你们能跟媒体澄清误会,获得家属的谅解,我们当然希望留住一个优秀的大夫,不过处分还是要给的,你的意见呢,杨副院长?” 杨帆声音干涩地道:“我的意见是,批评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留院查看一年、停职一个月、记过处分,扣发半年奖金,领导们觉得呢?” 梁思进和赵重光点点头:“嗯,就这么处理吧,只是媒体那边,杨副院长,还是要注意沟通方式,还要……” 傅博文打断了赵重光的话:“媒体方面我可以负责解释,谢谢梁校长和赵局长。停职一个月我认为合理,不过在停职之前,陆晨曦需要给一个小病人做完手术。” 梁思进一听,立即皱眉:“老傅,你这就说不过去了。什么病人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手术?还非得让她做?” 傅博文从自己的座位边拿过一个牛皮纸袋,道:“现在,我给大家介绍林森这个小病人的情况。”他走到会议室内一旁的片墙跟前,打亮墙灯,打开牛皮纸袋,抽出其中的片子,一边放一边开始陈述:“病人林森,七岁,因高处坠落伤收入院,体检和调查既往病历,发现他患有胸腺瘤……” 陆晨曦此时缩成一团躺在家里的床上,眼神空洞。 厨房里传来榨汁的声响。她皱了皱眉,拉起被子,想要继续睡下去——她不想起来,只想一直睡到接到电话通知,告诉她处理结果的时候。 但是门外传来了庄恕的声音,他在厨房喊:“晨曦,你起了没有,出来给我帮把手!” 陆晨曦只得爬起来,推开门,蓬乱着头发走到厨房门口问:“需要我干吗?” 庄恕一边打蛋一边说:“我要做个omelette,蘑菇番茄都切好了,再帮我切半颗洋葱。” 陆晨曦无奈地走到料理台前,拿起菜刀开始切洋葱,庄恕表示满意:“切好了放盘子里,和我刚才切的番茄蘑菇丁混一起……”他说着话,开大火,再融了半块黄油,倒入蛋液,哗啦一声,油烟腾起,香气溢开,多日不用的纤尘不染冷冰冰的厨房,突然溢满了烟火气。 陆晨曦眼里有点热,她将切好的洋葱端过去,和番茄蘑菇丁、芝士碎混在一起,恰恰在庄恕伸手要材料的时候递了过去,庄恕把材料倒进正在凝结的蛋汁里,笑道:“咱俩这个配合像手术台上一样默契啊。” 陆晨曦苦笑:“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你在手术台上配合了。” 庄恕没立刻回答,待omelette煎好,和打的豆浆、切好的水果一并端上桌,两个人一起坐下来,才开口道:“这次院里会对你有一些处分,原本正在审批的副高职称,会撤下来。” 陆晨曦的筷子停住了,怔了怔道:“如果只是撤职称就好了。” 庄恕继续说:“这个孩子的治疗,可能还会由我们负责。” 陆晨曦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说道:“还由我们负责,可能吗?” 庄恕点头:“有可能,你是这方面最好的专家,又是手术大夫,你来主负责,我协助你。” “院里能同意吗?”陆晨曦不太相信。 “我去跟杨主任谈过了,基于对病人负责的原则,表明了我的态度。”庄恕声音平静。 陆晨曦看了他一会儿,明白过来,问:“你替我担了主要责任,对不对?” 庄恕也没有否认,点点头:“你已经离开心胸外科了,回来做手术接受的是我的邀请,从程序上来讲,你不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谁都知道,这是我的责任。”陆晨曦立刻低头道。 庄恕却坦然回答说:“是两个人的责任。我担下来,只是免除管理职务,还有在心胸外科的话语权,暂停我的学术讲座。这件事的后果,我担得起,你担不起。” 陆晨曦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庄恕等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还不错,没有跳起来指着我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不干了!’。” 陆晨曦把手里的筷子放到碗上,不说话了。庄恕递了豆浆给她,说道:“你不反对,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同意了,后面的事情,就要配合。”他从包里拿出一沓手术资料:“小林森的手术很快就要做了,我希望由你来主刀。” 陆晨曦望着他:“可是……你这么做,杨帆还有其他的领导,他们能接受吗?” “我只能提出建议,上级领导能不能接受,还在开会讨论。在没接到正式通知之前,就有各种可能。我们能做到的,只有等待。而你的任务,是要做好给林森手术的准备。”庄恕平和地说。 陆晨曦蹙眉,有些沮丧地道:“我的脑子现在很乱,我怕我没法静下心来做手术,也看不下去这些资料。” “你必须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已经发生的,结果无法改变,但是还有很多事,没有定论。不能等到机会真的来了,你把握不住。对着不明确的未来,往前走特别艰难。”庄恕沉声道,“可是,你如果不想停下来,就必须咬牙镇定地走下去。” 陆晨曦沉了口气,把碗推到一边,翻开资料。 庄恕则埋头开始吃饭。 傅博文对小林森的病情做了清楚的说明,最后,看着在座众人道:“综上所述,林森已经出现了胸腺瘤引起的并发症的症状,出现了单纯红细胞再生障碍性贫血指征,为了及时阻止贫血恶化,尤其是防止更严重的并发症——肌无力和肾脏综合症的发生,应该立刻手术,越快越好。” 在座的领导们看着前面的片子,低声交流,修敏齐这时低声冲梁思进道:“老梁,我看一下病历。” 梁思进赶忙把病历递给他,修敏齐拿出花镜戴上,开始翻阅病历。 随后,梁思进抬起头,冲傅博文道:“我们同意立刻手术,但是现在陆晨曦不适合做手术大夫。”他转向杨帆,“赶紧安排其他医生做吧。” 杨帆迟疑一下:“这个……这个患者家长,同意手术的前提是,陆晨曦做主刀大夫。” 梁思进脸沉了下来,斥道:“患者家属容易迷信某个大夫,这很正常。但你们心胸外科就没有其他能做胸腺瘤的大夫吗?跟家属解释沟通是你们的工作。” 杨帆犹豫不答,傅博文解释道:“患者家长不同意请其他大夫手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肿瘤比较大,大部分大夫,不会选择胸腔镜辅助小切口的方式来做这个手术。这么大的肿瘤,我们院目前只有陆晨曦能保证用这个方式来完成。而大开口开胸的手术方式,不能避免术后慢性胸痛的发生。” “部分病人发生术后胸痛,是开胸手术难以避免的后遗症,但胸痛和肌无力、肾病综合征相比,哪个更严重?你是心胸外科专家,你应该知道。”梁思进不满地道 傅博文淡然道:“我当然知道,我不只是心胸外科专家,我还是饱受术后胸痛折磨的患者。” 梁思进一愣,下面的人也惊讶地看向他,杨帆尤其没想到。 傅博文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我和林森的母亲一样,都患有难愈的术后胸痛,她甚至因此导致了严重的抑郁症。当她发现儿子也因为胸腺瘤需要做开胸手术时,彻底崩溃了。她带着儿子一起自杀。儿子得救,而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孩子的父亲坚持请陆晨曦做以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术后胸痛的发生。这不是迷信,这是信任,也是不得已。” 全场一片静默。 梁思进与赵重光面面相觑,沉默许久,赵重光不得不打破沉默,低咳一声道:“患者家庭情况特殊,可以理解。但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手术,避免损伤肋间神经,防止术后胸痛,并不是陆晨曦首创的,这些年不少大夫都在尝试嘛。中心医院心胸外科兰主任也在开展这个项目,这是我签字批准的。”他望向杨帆,“如果仁合没有其他大夫能做,我可以出面,立刻把兰主任调过来。” 不待杨帆开口,傅博文平静地插话道:“中心医院开展这个项目,是在陆晨曦实践小切口手术后一年。最先的技术培训,用的都是陆晨曦的手术录像。而林森这个病例,肿瘤确实比较大,据我所知,能用胸腔镜完成这种手术的大夫非常少。” “后开展的不见得比先开展的水平差,互相借鉴学习嘛。中心医院的项目也开展近一年了,只要大夫的基本水准高,还能没有一个跟陆晨曦水准类似的专家吗?”赵重光的面色有些难看。 傅博文坚持道:“从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手术这方面来讲,陆晨曦的水平……” 赵重光没忍住,微微沉下脸打断他:“老傅,你只是仁合的院长,不见得了解其他医院心胸外科的情况。” 这话一出,会场上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傅博文一愣,赵重光这话从道理上倒也难以分说,他拿着手里的资料犹豫着,不再说话,杨帆也是低头不语。 梁思进看看大家,沉吟着开口:“要不,我先给兰主任打个电话,听听他的意见。”他说着掏出手机,刚要按号码,修敏齐淡然道:“不必了。”众人一起看向他,他没有抬头,翻过一页病历,依然是平平淡淡地说:“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看完。”他专注地翻着最后几页病历,低头想了想,接着翻。待看完最后一页,他慢慢合上病历,摘下老花镜放在桌上,缓缓起身:“这几年,我还担着胸科学术委员会的职位,对学术上的动向和发展,心胸外科的前沿技术,一直都在关注。虽然不敢说了然于胸,至少还是有些发言权的,希望诸位听听我的意见。”他把自己带来的公文包打开,从中拿出几本学术杂志,递给梁思进和赵重光:“请看《心胸外科》第二十七页,《近十年纵膈肿瘤开胸方式回顾》,《疼痛学》第二十页,《开胸术后慢性胸痛的探讨与研究》,《胸外肿瘤学》第十五页,《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手术的优势与弊端》。” 众人纷纷按照他说的翻开杂志。 “这几篇文章证明,在诸多方法中,运用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手术,是最有可能避免术后慢性胸痛发生的方式。但是,它对手术大夫的知识、技能、判断,也要求比较高。当患者肿瘤比较大的时候,要用这种手术方式完成,并且做到完全不损伤肋间神经,不是每个有小切口手术经验的大夫都能做到的。”修敏齐平静地看向众人,再抽出一个白封面的小册子,上面印着“全省心胸外科年会纪要”十个字。修敏齐拿着这个小册子道:“这是今年的全省心胸外科年会纪要,第四至十页的数据表明,嘉林市有八家医院十一个组,先后开展了小切口手术的研究。虽然各个组都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陆晨曦亲自手术的病人,在三年内九十七例患者的追踪调查中,肿瘤的平均体积超过了其他所有手术组的大夫,有显著统计学差异,而且没有一例发生术后胸痛。”说完后把年会纪要递给了身边的赵重光,他与梁思进开始翻看。 “当然了,很多事情无法单纯考虑医生的手术技能,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但是综合考虑,我认为陆晨曦,还是给林森手术的最佳人选,这不仅是为了患儿在术后能恢复健康,不发生胸痛,也是为了,让这个遭到巨大打击的家庭,能够再次获得幸福。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请局领导、校领导,还有杨副院长,你们来做最终决定吧。”修敏齐说完坐下,开始把资料收进包里。 全场静默,梁思进和赵重光面色虽然还是有点难看,但以修敏齐的地位,刚才这番话理据全在,虽然他强调是“个人意见”,但谁敢、又谁能辩驳? 庄恕吃完最后一口蛋,看着正在研究资料的陆晨曦道:“再吃点儿吧。”陆晨曦端起碗来扒了两口就推给他:“不吃了,收吧。”庄恕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陆晨曦专注地看着资料,庄恕来来回回地收东西,她丝毫没有被打扰,不时拿笔在资料上标注。庄恕放了杯水在她手边,她也无意识地推远一点,打开另一份资料。回到厨房的庄恕,回头看着陆晨曦专注的样子,长出一口气,拧开水龙头冲刷碗筷。 陆晨曦一页一页地翻看林森的病历记录的复印件,突然,餐桌上她的电话响了。 庄恕把水龙头关上,拿毛巾擦着手,走到厨房门口看着陆晨曦。 两人看着桌上嗡嗡作响的电话,可以看得分明来电显示是傅博文,但两人都没有动,陆晨曦甚至微微往后退了一分。庄恕走上前,陆晨曦看了他一眼终于一咬牙拿起自己的手机,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顶着庄恕鼓励的眼神,把手机递给了他——这是陆晨曦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胆怯。 庄恕接过手机,接起来说了几句,就对陆晨曦做了一个表示“ok”的手势,陆晨曦傻傻地看着,眼眶一热,转开了头去。 接了电话后,庄恕和陆晨曦两人迅速来到医院,换上白大褂,快步走向手术区,陆晨曦忽然放慢了脚步,只见远处杨帆和院里的中层领导正带着修敏齐边走边聊。陆晨曦停下脚步道:“是修老师。” 庄恕远远地看着修敏齐,面沉如水。修敏齐一行人向这边走过来,陆晨曦紧走几步迎上去:“修老师好。”修敏齐笑着跟她握手:“小陆啊,要成熟一点,不能再像个学生了。”陆晨曦歉疚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修老师。” 杨帆看着走上来的庄恕,主动介绍:“修老,这位就是庄恕庄教授。庄教授,这位是咱们仁合的老院长,现在胸外医学协会荣誉主席,修敏齐教授。” 没想到修敏齐淡淡地笑着道:“认识。”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庄恕,他不仅愣住了,连胸口都似乎生生一拧。 修敏齐继续道:“四年前,新加坡胸外年会,看过dr.chuang的手术直播演示。我当时就在想,后生可畏啊。庄教授行医时间不到我的一半,水准可是超过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大家释然,庄恕这才感觉自己吐出一口气。修敏齐对他伸出手:“幸会,庄教授。”庄恕握住他的手道:“修教授太客气了。” “庄教授有点冲动啊,再爱护年轻人也不该大包大揽,责任应该分清楚,谁该担什么责任,就要担什么责任。”修敏齐道。 “说得是,责任是该分清楚。不该担的人,不应该被冤枉。”庄恕平静地说,却只有杨帆听得出他意有所指。 修敏齐自是不动声色,点点头:“林森的手术还要你们二位多辛苦,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出错。” 陆晨曦开口道:“修老师您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修敏齐再点点头:“嗯,等你们的好消息。庄教授,再见。” “再见。”庄恕淡然道。 杨帆等人簇拥着修敏齐走远。庄恕和陆晨曦目送着他们,陆晨曦心里暖暖的,又有些感动的酸楚,感慨道:“多亏傅老师和修老师,没有让你承担责任,还说服领导让我们做林森的手术……”没等她说完,庄恕径直走向手术区。 陆晨曦有点莫名,赶紧追上去,和庄恕一起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林森的轮床推过来。 小小的林森躺在轮床上,护士和他父亲一起推着他过来停下。陆晨曦走到轮床前,见林森已经戴上了手术用的无菌帽,她弯下腰去笑道:“我一直在想你戴上帽子是什么样,还不错嘛。” 林森也笑:“是吗,我来的路上还在担心你会觉得我难看呢。瞧,他也戴上了。”他从被单中拿出泰迪熊,陆晨曦看到小熊也穿上了医生手术服,戴着口罩,头上戴着无菌帽,笑得眼睛都弯了,提醒道,“他没你帅,不过,待会儿你要把他留在外面,不能拿进去。” 林森不太高兴:“他不陪着我,我有点害怕。” 陆晨曦拍拍胸口:“他会在这里等着你,你进去睡一觉,醒了就会再看到他,我保证。” 庄恕则在一旁和林伟小声交流着孩子的精神状况。庄恕问:“这段时间关系缓和了吗?” “他还是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不过比以前话多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从朋友开始做起,挺好。”林伟微笑道,但还是压不住眉间的忧色:“我现在说担心,恐怕陆大夫会不高兴,可是林森的肿瘤体积那么大……” “肿瘤越大,对主刀大夫的要求越高,好在陆大夫的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技术,是大家公认的,我们还是有信心的。”庄恕笃定地说。 林伟下决心似的点点头:“我相信你们。” 林森扭头听着他们说话,转回来问陆晨曦:“他们在说什么?说我的病吗?” “大人们都喜欢用难懂的词汇来显摆自己,这就是无聊的成人世界。不过我第一次进手术室的时候,觉得里面像一个奇妙的童话世界,那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还有一个好多小太阳组成的大灯,我带你进去看看吧?”陆晨曦笑眯眯地道。 林森却直接道:“那叫无影灯,我看过电视剧。” 陆晨曦不满地嘟起嘴。 林森连忙安抚地道:“不过没见过真的,走吧。” 陆晨曦指了指泰迪熊:“那他呢?” 林森想了想,扭头叫:“林伟。” 林伟一愣,赶紧走过来问:“怎么了?” 林森把泰迪熊递给他,安排道:“你跟他一起等着我吧,我进去看看就回来。” 林伟笑了笑,接过泰迪熊:“好,我就和……毛毛在这儿等着你。” 林森纠正道:“他叫豆豆,你现在可以叫他豆大夫。” “好吧,豆大夫。”林伟完全言听计从。 陆晨曦和庄恕对视一笑,示意护士把林森推进去。林伟挥了挥“豆大夫”,目送儿子进了手术区。 郑燕华陪着祁大伟来到医管科,一位身着白大褂的男性工作人员将柳灵一些随身的遗物拿过来,交给祁大伟。祁大伟轻轻接过,将手边装满柳灵衣物的旅行包拉上拉链,开始清点柳灵随身的遗物,一件件都是当天柳灵随身携带的物品:手机、眼镜、无色唇膏、纸巾、发卡,还有一张塑料袋里封存的柳灵的遗书。 祁大伟清点着,眼眶热润,从袋中抽出遗书打开,读着上面沾血的字迹,眼泪默默流下。 郑燕华安静地陪在一边,递给他一方纸巾,柔声道:“别哭了,走吧。” 祁大伟拎着包,随郑燕华缓缓走向小综合厅。 只见已经有二十多名媒体记者坐在厅中安静地聆听,仁合医院院长傅博文、书记、医务科科长三人坐在台上。 医务科科长正在做事件陈述的尾声:“……当时发现柳灵时她已经失血昏迷,后虽经当时在场的医护人员全力抢救,柳灵终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于昨日下午六时四十分许死亡。这就是本次事件的基本情况。刚才我们已经代表仁合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向死者表示沉痛的哀悼,向死者家属表达最深切的同情,有关赔偿的具体安排正在商讨当中。下面请记者提问。” 一名记者举手提问:“我是《嘉林晚报》的记者。网络上有人宣称,因为柳灵是第三者,而男方妻子原是仁合的医生,所以就诊过程中,有一位姓陆的大夫,还有其他医护人员,都对死者有鄙视和侮辱的行为,这才导致了她的自杀,请问这是否属实?” 医务科科长刚要回答,傅博文示意自己回答:“我们不会在公众面前,讨论任何涉及死者隐私的问题,这不符合规定,也不道德。我们所掌握的,也是今天要向媒体说明的,只是有关这次事件的所有事实。网络上,有人把柳灵自杀的原因,归咎到那个为她和孩子治病的医生——陆晨曦身上,这是歪曲事实,或者说是编造谣言。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她的自杀,并不是我们的医护人员造成的。” 下面一阵短暂的交头接耳的低语声。 傅博文肃然声明:“仁合医院坚决维护医护人员应有的权利和尊严,对于任何恶意的诽谤、侮辱,绝不容忍,我们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然后他口气放缓,接着道,“柳灵的早产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有可能残疾甚至夭折,而治疗要经过漫长艰难的过程,柳灵她自己也患有必须手术的疾患,这是导致她自杀的生理原因。至于心理上大家都知道,产妇的心理脆弱,容易产生抑郁情绪,在她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她缺失的……是家人和爱人应该给予的亲情、温暖和希望。根据我们的了解,这些,应该是她自杀的重要原因。而我们作为医生,确实没有对她做好心理疏导。当然,有些事情涉及病人家庭隐私,我们不可能过多地参与。” 记者们认真聆听,有的低头速记。 “人们对医生和医学有很高的要求和期待,病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治疗,还有心理上的抚慰,这是他们切实的需要。然而对于经常超负荷工作的外科大夫来说,我们很难做到完美,我承认,这一点我们做得不够好。”傅博文说着,注意到人群背后,祁大伟站在那里,他注视着祁大伟,祁大伟默默把头低下,转身向外走去。 傅博文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鉴于陆晨曦大夫在治疗过程中,忽略了患者的精神状态,存在沟通问题,院方决定对陆晨曦施以记过、留院查看一年、停职一个月,并扣发半年奖金的处罚。” 一名记者尖锐地问道:“就是说这位和病人沟通有问题的大夫,还要继续留在仁合,对吗?” 另一名记者补充道:“据我所知,陆晨曦现在还在院里做手术,请问这是所谓的停职吗?傅院长能否解释一下?” 全场哗然。 傅博文低头,沉默片刻,似终于下定决心,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众人见他起身议论渐停。傅博文声音沉郁地开口:“陆晨曦大夫现在确实正在为一个患者实施胸腔镜辅助小切口手术,因为这个手术必须现在、立刻就做,否则这个孩子会发生严重的并发症,终生难以痊愈。关于这件事情,我不想在这里讲太多理论,请允许我通过一个实际病例,告诉大家这个手术究竟有多大的意义。”然后他开始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旁边的医务科科长和书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赶紧起身阻止:“院长!傅院长,这……” 傅博文挥手让他们不要阻拦,继续解开衣服露出自己的前胸,赫然现出一道开胸手术后留下的已经变成暗紫色的刀疤,比疤痕更触目惊心的是它周围遍布了点点划伤、烫伤的痕迹。 台下哗然,许多记者举起相机拍照,闪光灯闪过,更多的是不解的议论。 傅博文把衣服合上,神色恢复沉水一般的平静:“两年前开胸手术后,我不幸成为少数重度慢性胸痛患者,疼痛和随之而来的暴躁、无力,让我难以承受。我尝试过各种止痛方式,疗效不佳,我的情绪也从最初理智地接受,变成后来的焦躁、混乱,乃至绝望。”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沉声道:“当我成了患者我才真正懂得,连一个拥有丰富医学知识和治疗资源的医院院长,都无法理智地面对病痛所带来的精神压力。我不断地加大药量,逐渐形成对药物的依赖,导致患上了抑郁症,几度产生自杀的念头。这些用烟头、手术刀在胸口留下的伤痕,就是最残酷的证明。” 台下无人提问,记者们静静聆听。 傅博文一边把扣子扣上一边道:“我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已经不能胜任高强度的临床工作,我应该去做抗抑郁、戒药瘾的治疗,但是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继续勉强自己,想给我的职业生涯留一个完美的结局。不久前,有一个需要立刻肺移植的病例,当患者家属要求我主刀时,我心存侥幸,冒险接受了。手术中我胸痛发作,根本无法进行下去,多亏了心胸外科的庄恕教授,他以远胜于我巅峰水平的高超医术,将手术顺利完成。然而在之后的访谈中,我又一次想维护自己专家的形象,没有说出实情,窃取了他的手术成果,获得了虚假的荣誉。” 许多记者滑着手机在找那台肺移植手术是什么,有知情的记者悄声传递信息:“就是徐芳因的那台手术……” “但我最终无法欺骗自己,我知道我侮辱了‘医生’两个字,辜负了患者和学生对我的信任。无论大家对我同情与否,都不能掩盖我的过失。我申请,除提前离职之外,取消我的一切荣誉称号,我的资料和照片,永远从仁合荣誉墙上移除。”傅博文说出这句话,仁合医院的书记和医务科科长都劝阻道:“院长,这个我们再商量吧……” 傅博文却摇头:“不必了,就这样决定吧。我曾经想过,用一把手术刀结束一切的耻辱和疼痛,但我终究还是怯懦了。它在我的手里应该是救人的,现在我不配它了,应该把它留给真正的好医生,而陆晨曦正是一位这样的好医生。她有很多问题,但她比仁合很多医生,包括我,都要优秀。她正在操作的小切口侧开,保护肋间神经的开胸术,是目前最有效、最优胜的方式。在过去的三年中,她以此方式进行手术的患者,术后慢性胸痛的发生率为零。”他看向媒体席,诚恳地说道,“记者朋友们,我们培养这样一位医生,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如果放任这样的医生流失,让她从此不能走上手术台,那么无论是对医院还是对患者,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然后他将白大褂缓缓地脱下,仔细地叠好,放在一边,手按在上面,做了最后的结语:“现在,被术后胸痛击垮的傅博文,将离开这里……但是能够用手术刀,克服术后胸痛的陆晨曦大夫,将留在这里,留在手术台上,留给所有被心胸外科疾病困扰的患者。请大家相信,我们这样努力的结果,是值得的。” 手术室里,林森戴着面罩好奇地打量着周遭,麻醉师温柔地说:“林森,闭上眼睛,倒数三、二、一。” 林森乖乖闭上眼睛。 麻药喷出,林森进入麻醉。 陆晨曦和庄恕刷完手,一起举着手走进手术室。两人抖开手术袍穿上,护士帮他们系上手术袍,戴上手套。陆晨曦扭头看着躺在床上已经进入麻醉状态的林森,麻醉师也向她示意ok,陆晨曦点点头,跟庄恕一起走上台。 手术灯打开。 庄恕和陆晨曦戴着显微眼镜,看着胸腔镜连接的显示屏幕,陆晨曦已经用手术刀在林森右侧胸部,做了三个一点零至一点五厘米的小切口,并由此入镜。 庄恕操作着胸腔镜,跟她保持同步。 两人都注视着显示屏幕,陆晨曦轻声道:“小心,跟我同步,跟着我,从这里走……”两人手下的胸腔镜和刀头的操作细致而同步。 陆晨曦手中是两个操作杆,显示屏幕上的刀头进入胸腔,她镇定地道:“我现在开始检查纵膈,胸腺瘤应该就在这附近……向左,向左,别动……再向左一点,根据胸片应该就在这里,停。” 庄恕道:“就是它,开始吧。” “你稳住,我开始了。”陆晨曦点头,操作操纵杆,注视着显示屏幕,刀头正在切除瘤体。 庄恕提醒道:“肿瘤跟胸片上的位置不是很一致,这边血管有塌陷,增生,小心防止出血。” “我知道了。我需要一点点地剥离,时间会比预计长一些。”陆晨曦道。 “不要急,慢慢来。”庄恕的声音平稳冷静。 陆晨曦微眯着双眼,专注地盯着显示屏幕,手下的操纵杆只有细微的挪动,精细地一点一点剥离,终于——林森体内的瘤体被完全切除。 庄恕微笑地看着显示屏幕,赞道:“很好,绕开了所有的大小血管,出血量只有十一毫升。” 陆晨曦微微转头看向旁边的庄恕,感慨道:“做完这一台,一个月内,不会再来这里了。” 庄恕看着屏幕道:“继续,不要分心。” 陆晨曦转回头继续细心地操作,手下的操纵杆微微动着,眼睛专注地盯着显示屏幕,继续操作。 第十七章 一个月后的仁合医院,依然是病人穿梭,医护匆忙。 林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林森,庄恕和陆晨曦陪伴在两旁,四人缓缓往医院外走。 陆晨曦挺喜欢林森,他要出院了还有点舍不得,她细心地叮嘱道:“林森术后恢复得很理想,不过你们如果要长途飞行,还是要注意的。” “这段时间尽管陆大夫……放假休息了,还经常来院里照顾他,真是太感谢了。”林伟措辞含蓄地表达感激,陆晨曦倒是坦然:“您不用说的这么小心,工作上有失误,接受处罚也是应该的。” 庄恕笑道:“总之,陆大夫的小切口手术虽然难度很大,但现在看来效果是好的,应该不会发生术后胸痛的后遗症,您现在可以放心了。” 林伟立刻道:“放心放心,手术效果这么好,真是没想到。林森,要出院了,你也不谢谢陆大夫、庄大夫。” 林森却一仰头朗声道:“不用谢!”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是让你谢人家。”林伟哭笑不得。 林森调皮地道:“爸,这叫大恩不言谢!” 陆晨曦蹲下对林森认真地说道:“没错!你的痊愈,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励,谢不谢不重要。林森,我希望你能知道,手术虽然是我做的,但这不仅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有很多叔叔阿姨,还有两个爷爷,都为你的健康做出了努力。” 林森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不敢说全懂,但是大概明白了。” 旁边的庄恕笑了:“这就够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陆晨曦拍拍他,利落地说:“再见,有空了记得回来看我。” 林森用力点头:“一定会的。再见,晨曦姐姐。” 林伟推着林森走了,庄恕和陆晨曦笑着目送他们走远,然后陆晨曦面对太阳双手举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天气真好啊。” “是啊,要不要趁着都有时间,出去放松一下?你这个月一直睡得不太好,缓解一下对睡眠有好处。”庄恕温言道。 陆晨曦警觉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月睡得不好?” “我听见了。”庄恕大方地说。 “你半夜不睡觉,偷听我干什么呀?”陆晨曦有点尴尬。 “你一会儿煮消夜,一会儿打游戏,一会儿看美剧,还不戴耳机……我不想听见也不可能啊。”庄恕无辜地苦笑。 “哦,不好意思啊。”陆晨曦抱歉地说。 庄恕笑了,说道:“没事,最近的事情压力太大了,休息不好可以理解。” “我现在整个儿是颠倒的,白天净想睡觉。不行了,我要回家。”陆晨曦懒洋洋地道。 庄恕拉住她说:“别回家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晚上能睡个好觉。” 陆晨曦想了想点点头:“好吧。” 一路上陆晨曦都闭着眼睛养神,到了睁眼一看,哦,高尔夫球场。倒确实空气极好,陆晨曦又伸了个懒腰。 庄恕换上一身运动装,挥动一支一号木杆,将球击飞,保持着漂亮的挥杆收尾姿势,随后放下球杆,远眺在空中远去的球道:“二百三十码,还不错。”接着又啪啪打出两杆,成绩都差不多。 他转身,对身后靠在墙边懒洋洋抱着手的陆晨曦道:“说好了让你放松的,怎么都是我打啊,来,试试。” 陆晨曦慵懒地走过来,庄恕把球杆给她,指点道:“这是一号木杆,发球一般用这种杆。” 陆晨曦穿着随意的运动服,戴着一顶棒球帽,接过球杆,嘟着嘴:“我都没手套,早知道拿两副无菌手套来了。” 庄恕脱下自己的手套递过去:“大了点儿,凑合着用吧。” 陆晨曦戴上手套,拿着杆傻傻地挥了两下,走到击球位置上,弯腰把球放好。 庄恕拿起一瓶水,拧开盖子,鼓励道:“别怕,没人笑话你,大胆打。” 等陆晨曦直起身,却一扫刚才的慵懒,换了一副表情,转眼瞄了瞄球场,深吸一口气,拧身挥杆,干净利落地把球击出。球在空中又直又远地飞出,落在二百六十码以外。 庄恕一口水灌进嘴里,看着球路,喝不下去了。 陆晨曦微眯着眼看着球路,摇摇头:“手生了,应该是二百七十码的。” 庄恕看着陆晨曦,努力地把水咽下去:“你也太不地道了,亏我教你半天,你怎么不说你会呢。” 陆晨曦又恢复了慵懒的状态:“你也没问啊。” 庄恕泄气地挥手:“不打了。” 陆晨曦挥着球杆拦住他笑道:“哎呀,你没法儿跟我比,我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爸打。他那会儿刚去南方做生意,流行打这个,没办法,陪着客户打呗。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能打七八杆了。” 庄恕默默地道:“我就没见过七。” “你的问题啊,上杆上得太多,手上到脑后都快绕身体一圈了,这样最上面的一块力量就损失了。”陆晨曦打出一个球,转身看着还在喝水的庄恕,道,“哎别光喝水啊,来来来,打球啊。” 庄恕有些不愿意上前,推脱道:“算了吧,我有点儿累了……” 陆晨曦用他的话来回应他:“别怕,没人笑话你,大胆打,来。” 庄恕哭笑不得,硬着头皮站到击球位置上,陆晨曦上前贴在他背后,搂着他的手臂带他动作:“两只手要用力均匀,你的球一直在左飞,说明右手用力太大,腰部发力不够好。下杆的时候可以多用腰的力量。”她的一条腿伸到庄恕两腿之间,向两边一踢,“两腿再分开点儿,你怎么身体这么僵硬啊?放松放松,哎,放松你也得使劲儿啊!手转得再慢一点,像这样……明白了吗?” 陆晨曦说着,带着庄恕挥出一杆。 庄恕打完一杆,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陆晨曦从他身后退开一步,一边说一边拍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得加强锻炼,上肢、背、臀……”陆晨曦绕到他跟前,盯着他问,“你怎么流这么多汗?今天也不热啊。” 庄恕尴尬地移开视线:“……有点儿虚,我要加强锻炼。” 陆晨曦挑眉:“比试比试?谁输了,谁请客?” 庄恕知趣地道:“行,明说吧,你想吃什么。” 陆晨曦哈哈笑起来:“懂事儿!”她说着把球一放,用力挥出一杆。 杨帆坐在办公桌后,面前围坐着五位院里的中层领导一起开会,大家面前都摆着资料和笔记本。 会开得差不多了,杨帆合上电脑道:“具体内容都在你们手上的文件里,按着执行就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众人点头,办公室主任殷勤地道:“哦,还有件事儿,我准备下周请您到院长办公室上班,那里比这儿可宽敞多了,开个会也铺得开啊。” 旁的人也开始附和:“是啊,杨院长,该搬了吧。” 杨帆却道:“没那个必要,我在心胸外科多少年了,换地方我别扭。而且我现在只是代理院长,主要工作还是抓业务,对行政我真是一窍不通啊。以后有了能人我肯定立刻交班,所以就算现在搬过去,到时候也还得搬回来,那不是折腾嘛。” 办公室主任笑道:“杨院长,您太谦虚了。” 杨帆赶紧打断:“哎哎,还是别叫院长了,叫主任。” “杨主任,傅院长已经病休了,辞职报告也打了,代理转正,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吧?”办公室主任笑着说,其他人也附和道,“对啊,不就是差个书面任命嘛。” 杨帆摆手,说道:“傅院长虽然辞职,但他还是我们的前辈。我也是为了院里的工作不受影响,才接受代理任命的,勉为其难啊。现在就这么叫,未免让人感觉‘人走茶凉’,影响不好。说到底,我们都是第一线搞业务的,就知道治病救人,什么院不院长的,无所谓。” 大家都频频点头,又是一番赞叹。 杨帆送走众人,关上门,踱回座位坐下,这才露出点儿得意的神情,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电话:“子轩,今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却再次被儿子拒绝,杨子轩干净利落地回应:“今晚?我今晚没空。” “你整天忙什么呢?今天情况特殊,你把自己的事先放一放,跟我一块儿吃顿饭。”杨帆正色道。 杨子轩不在意地笑道:“不就是个代理院长嘛,我真有事儿。明天,明天我跟你庆祝!” 杨帆被杨子轩说得一脸郁闷地挂断电话,翻着通信录,想找一个可以一起庆祝的人。这时电话响起,是来祝贺的,杨帆听着却只觉意兴阑珊,只道:“哎呀,不就是个代理院长嘛。没什么好庆祝的,我还有事,还要忙工作……”就随手挂断。 不过杨子轩也没骗他爸,他是真的有事——带着楚珺到他朋友的动漫公司谈她作品的事儿。 动漫公司一个大胡子主编正在看楚珺的作品,边看边赞:“嗯,不错,很有灵气啊,风格很独特。” 杨子轩和楚珺对视,都很高兴,杨子轩爽朗地笑道:“老胡,我就知道你有眼光。” 老胡兴奋得双眼放光,道:“子轩,我这里没有问题,你这位朋友叫楚……” “楚珺。” “哦,楚珺,这名字好啊,直接可以当笔名嘛,省得起了!我对你的画风很喜欢,我正要开一个新的ip,题材已经定了,我觉得你完全能胜任。”老胡对楚珺热情地说。 “太好了,这就叫一拍即合。”杨子轩快蹦起来。 楚珺也挺开心,一笑道:“谢谢。” 老胡已经进入合作状态,开始规划项目:“这个ip第一季先做三个月连载,效果好之后再加五个季,然后就出周边,出动画片,剧场版一条龙,还可以改编电视连续剧!你要是同意,现在就可以谈谈合约的事,待遇不会差。” “我就说嘛,我这个朋友比科班出身的画得还好,不会让你失望的。”杨子轩跟老胡嘚瑟地说。 楚珺不好意思:“子轩,你就别吹了。” “不不,子轩说的没错,你的基本功很扎实,画风也够潮,最突出的是有个性,我就怕没风格的作品。”老胡真诚地说。 “谢谢主编,那我想问问,您这个项目一周需要用我多少时间?”楚珺有些忐忑地问。 “按现在一周两番的更新速度,你大概需要四个全天,还有一天开会讨论方案,一天修改,只有一天休息了。”老胡算着时间说道。 楚珺惊讶地道:“啊?那一星期几乎都排满了?” “差不多吧,你的速度我还不太清楚,如果刚上手,可能时间还要长,估计前三个月就没得休息了,要有思想准备哦。” 楚珺面露难色。 “像我们这样的动漫公司,都是全天候工作的,所以比较辛苦。”老胡体谅地说。 杨子轩大包大揽地说:“辛苦点儿没问题的……” 楚珺却开口打断了他:“有问题。占用那么多时间,我根本没法在医院上班了。” 老胡讶然:“在医院上班?”他瞪着杨子轩,“你不是说她要辞职吗?” 楚珺也一愣:“谁说我要辞职了?” 杨子轩有点被戳破的感觉,尴尬地说:“我……就这么一说……” 楚珺和老胡同时翻脸:“这么一说也不行!” 这下可算是不欢而散,楚珺气呼呼地走出来,杨子轩在后面追,边追边说:“哎哎,你听我说,这活儿我争取了半天呢,老胡是我哥们儿,一般情况下他可不会给新人这种大ip的。楚珺,这里收入是仁合的三倍,还给上‘三金五险’,你要是觉得累,我跟他商量找个人协助也行啊,哎……楚珺!”杨子轩拉住她,楚珺停下来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说我要辞职?” 杨子轩有点不理解,疑惑地问:“辞职不好吗?你在仁合进修得也不开心,既然有一个漫画家的理想,为什么不去实现它呢?” “你是在国外待久了,想起一出是一出,换工作可不是头脑一热就能决定的事。”楚珺白他一眼。 “那你要考虑多久啊?机会难得啊。”杨子轩深觉可惜。 楚珺烦躁地说:“我不知道,我还得上班呢,先走了。”说完急匆匆地离开,剩下杨子轩丧气地站在原地。 楚珺回到心胸外科办公室,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的漫画,其实方才的机会她不是没有心动的,毕竟从小喜欢的就是画画,也许杨子轩说的是对的,既然有一个漫画家的理想,为什么不去实现它呢?可是……楚珺犹豫了几次,终于还是拿出手机,鼓起勇气打给庄恕。 庄恕在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区,接起电话来:“楚珺,你好,有什么事吗?” 楚珺小心地问:“庄老师,您在科里吗?” “我今明两天轮休,有事吗?” 楚珺立刻道:“没事没事,打搅您休息了,再见。”匆忙挂断了电话。 庄恕收了手机,走向陆晨曦。 休息区里,夕阳透过玻璃幕墙,照了进来,洒在陆晨曦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灿烂的光里,仿佛连她自己,也在发光。 走近了,看到她正捧着手机在刷朋友圈,她刷得专注,也没注意他走到了身边。庄恕看了眼,随口问道:“谁结婚了?” 陆晨曦猛地把手机收起来:“你这人,怎么偷看人家手机啊?” 庄恕笑了:“我就瞟了一眼,穿着婚纱呢。” “哦,我一学妹,昨天办的婚礼。” “没请你去?” “请了,没去。”陆晨曦低声道。 “为什么?” 陆晨曦眼神发呆看着窗外:“没有为什么……不想去。” 庄恕开玩笑地道:“你倒是挺看得开啊,到现在都不着急。” 陆晨曦看他一眼:“你都不着急,我急什么?这年头谁爱结婚谁结,也不用拿尺子量年龄吧?” “可我听说,你父母催得挺紧的?”庄恕微笑道。 “你听谁说的?又是陈绍聪吧?他胡说八道的,我父母是很开明的。他们都听我的,我想什么时候结婚都行,不结也行。孩子嘛,想什么时候生都行,不生也行。”陆晨曦振振有词。 庄恕却故意拆她的台:“可我怎么听说,你当初和薛峦分手的时候,你妈和你吵得挺厉害?哦,我说多了。” 陆晨曦恨恨地看着他怒道:“我回去非得把陈绍聪的嘴缝了不可。” 庄恕笑着说道:“既然你们母女能吵起来,说明你母亲觉得薛峦人还不错,那最后怎么分了?” “他人确实挺好的,当初恋爱的时候,每天也都挺开心。一起加班,一起吃麻辣烫,一起连台三十个小时,熬大夜也不觉得累,可能还是有些……有些想法,不能支持两个人一起走下去吧,所以……”陆晨曦认真地解释着,然后叹了口气。 “薛峦这么了解你,跟你同学加同事这么多年,他都没能跟你走到最后……你是不是更不敢相信别人了?” 陆晨曦一抬下巴:“你放心,我一定嫁得出去,只不过现在在院里待得多了,感觉只有工作的时候才更有存在感,你不是吗?” “所以你这个月,觉得自己存在感特别差。”庄恕戳破她。 陆晨曦被他这样一再揭穿,有点恼怒:“你今天是带我来放松的吗?我还教你打球,我该打你!” 庄恕立马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把话题扯沉重了。” “晚了,我刚才想吃碗拉面就算了的,现在我想吃烤鸭了!”陆晨曦大声道。 庄恕建议:“法餐怎么样?” 陆晨曦笑了:“嗯,还得开瓶酒。” 急诊科,杨羽少见地到了下班时间,还磨磨蹭蹭地拿着衣服和包在急诊室晃悠,就是不出门。 护士长和一个同事换好衣服往外走,招呼她:“杨羽,我今天正好往你家那边走,捎上你吧。” “啊……谢谢姐,不用了。我今天约了个同学,吃完饭再回去。”杨羽却拒绝了。 钟西北换好衣服拎着包也往外走,随口跟杨羽搭着话:“还不走啊?不回家给你妈做饭啊,等谁啊?” 杨羽靠着一张轮床,都没动地儿,嘟囔着:“等谁您还不知道啊。” 这一个月以来,陈绍聪对杨羽那点小心思早被钟西北看穿,杨羽人本来也大方,不矫情,从不藏着掖着。 钟西北都走过了,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停下,回头端详着杨羽的状态,踱回她的身边问:“什么情况?”杨羽失落地道:“前一阵还热火朝天儿呢,上班买早饭下班送回家,自从跟您搞上这个远程医疗,一天比一天冷淡。今天说是要回家帮我修水管呢,现在喊都喊不动了。” 钟西北回头看看陈绍聪办公室的方向,又看了看低头嘟着嘴的杨羽,点点头又走了回去。 陈绍聪趴在医生办公室的桌上,一边看医疗器械网页一边记录器械价格,抄下一个电话号码,正要拨,钟西北走进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陈绍聪有点急,一回头:“我靠!谁啊……主任,干吗呀?” 钟西北反问:“你干吗呢?” 陈绍聪一脸无辜:“我……我这不是查询九寸的液晶屏幕和高清晰度摄像头价格……” 钟西北抬手又是一巴掌:“就知道工作!正事儿都不干了!” 陈绍聪一边捂头一边躲,委屈地道:“工作不是正事儿啊?您怎么还动手呢?” 钟西北又把手抬起来,陈绍聪吓得赶忙抱住头。 钟西北喝道:“工作重要还是媳妇儿重要?人家等着呢!水管子到底修不修了?” 陈绍聪赶紧应道:“修!修!” 钟西北踹他一脚:“修你还在查价格!快走,我给你保存!” 陈绍聪麻溜儿地起身,抓着衣服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回头解释:“主任,杨羽不是我媳妇儿,她还没答应跟我谈恋爱呢。” “赶紧滚!”钟西北用力挥一下手。 陈绍聪笑笑跑出去,笑嘻嘻地带上杨羽送她回家。到了杨羽家,陈绍聪就一通忙活,厨房里的活儿干完了,就出来在客厅擦桌子,边擦边说:“黄瓜、西红柿、白萝卜,菜我都切好放板子上了,用不用我炒出来?” 杨羽在卧室照顾妈妈,扬声应答:“不用,待会儿我自己炒吧。” “馒头我馏上了啊,你看着火。”陈绍聪嘱咐道。 “知道了。” 陈绍聪擦完桌子,拿起拖布开始拖地:“你那个三通阀是铸铁的,已经锈得不行了。我给你用防水胶带凑合了一下,现在不漏了,回头我给你买个不锈钢的换上。” “那你什么时候来啊?”杨羽问。 “明天吧,上班不忙的时候我尽量把该做的都做了,下班就过来。” “哦,那好吧……你进来给我帮个忙吧。”杨羽在卧室里叫道,陈绍聪没想到杨羽会叫他进去,手里拖地的动作停下了问:“你……叫我呢?” “不叫你叫谁啊?进来!”杨羽没好气地笑了。 陈绍聪哎了一声,赶紧把拖布靠边放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小心地推开卧室门,略显紧张地走进去,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诚恳地道:“阿姨您好,我是陈绍聪,急诊主治大夫……” 杨羽被他逗乐了,又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嗔道:“哎呀,你快过来帮忙啊!” 陈绍聪一边应声一边赶紧走上前:“哎!我来我来!”帮着将杨羽的妈妈扶起来。杨羽的妈妈看着陈绍聪,笑得慈蔼。 晚上,陈绍聪和杨羽从楼门口出来。陈绍聪边走边说:“这种老房子都是铁管,其实要是有时间啊应该重新改造一下,都换成ppr或pvc的,不过这就麻烦了点儿,墙都得打开,不过放心吧,换了不锈钢的还能用呢。还有你家的那个净水器滤芯该换了,有他们净水公司的电话吗?没有我明天上网查去。后天陆晨曦可就上班儿了,见了面你可别提什么不该提的啊,她心重,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想得可多了。阿姨老看电视太闷了吧?我家有个ipad不用了,我给你拿来吧,还能打打游戏。”他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叨叨,杨羽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没说。 陈绍聪拿遥控器把车打开,还在继续絮叨:“我过两天就去找杨院长谈资金申请的事儿了,这几天比较忙没顾上你,你别在意啊。我走了,再见。” 杨羽闷闷地说了声“再见”,陈绍聪拉开车门,杨羽叫住他:“哎……” 陈绍聪回头:“啊?……有事儿啊?” 杨羽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说:“忙过这几天了,每天早晨,你要来接我上班啊。”她说完,没等他回话,扭头就往回走。 陈绍聪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激动地冲着她的背影喊:“接你不耽误事儿!明天就来!” 杨羽继续走着,忍不住笑了。 回城的市郊公路上,庄恕开着车,陆晨曦舒服地靠在副驾驶座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陆晨曦满足地道:“打了球,还吃了大餐,这是我这个月过得最爽的一天了。”她打着哈欠,有点昏昏欲睡。 “累了就睡吧。”庄恕道。 陆晨曦纠正:“不是累,是太舒服,舒服得要犯困。” 庄恕笑着说:“那你把座椅调舒服点儿,睡着了到家我叫你。” 陆晨曦调了调座椅,拿过小靠枕垫在头边,斜靠在座椅和车窗中间。看着车窗外划过的景物,她的神情又落寞下去,轻声问:“你说傅老师他能算个好大夫吗?” “你没去看看他吗?” “没有,我怕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庄恕说道:“也许傅院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这么多年,他就像我事业上的父亲一样,虽然有些事情他做得不对,在我心里他也不是一个完美的老师了。但他最后还是承认了这件事,至少他还是一个诚实的人,比某些人好多了。”陆晨曦悻悻地说,她这个“某些人”自然是说杨帆。 庄恕没吱声,神情复杂。 陆晨曦不忿地感慨道:“可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只是想保留一个完美的结局,没想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有人蝇营狗苟,你争我斗,居然还能取而代之。我都能想象得出来,某人现在有多得意……”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大多都是我们看不透的,否则,这个世界就太简单了。”庄恕平淡地说。 陆晨曦长叹一口气:“是不是我太笨了,明明有些事情很简单,我却总是看不透;明明有些人很熟悉,可是最终发现,我并不认识他。真怀念当年修老师、傅老师带着我们做实习医生的时候,他们手把手地教,什么都不保留,我们都认认真真地学,憧憬着做个好大夫……那会儿的仁合真好,真幸福啊……”她越说越迷糊,最后没声了。 庄恕看了看,见陆晨曦已经睡着了,伸手将音乐关到最小,神情严肃地凝视前方,忽然调转了车头,疾速驶向远方。 当陆晨曦睡醒的时候,先是听到鸟儿的叫声,然后眯缝着眼看到一缕晨光,她慢慢清醒,睁大双眼,发现自己睡在车里,身上盖着庄恕的衣服,而庄恕,安静地睡在她身边。 陆晨曦看着庄恕的睡脸,忍不住凑到他身边,举起手机跟他自拍。拍完欣赏了一下,看着庄恕露出狡猾的一笑,然后伸出手指在庄恕脸上做出兔耳朵、插鼻孔等各种恶搞的动作,拍了个过瘾才收手。 陆晨曦小心地轻轻下车,发现这是一个山顶的平台,站在这里眺望远方,前方视野开阔,山脚下是嘉林市的全景,倒是很好的天然观景台。 陆晨曦伸开双手举过头顶,深深吸了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庄恕睡醒,睁开眼睛坐起,活动着肩膀。一看陆晨曦不在车内,打开门走下车,却没有发现陆晨曦。这时手机微信声响起,拿出手机只见收到的都是自己熟睡时被恶搞时拍摄的照片,而车顶上传来陆晨曦的笑声:“睡相不错吧。” 庄恕一转身,见陆晨曦盘腿坐在车顶上,一脸神清气爽,不禁微笑:“太过分了,千万不能发朋友圈。” 陆晨曦笑着说:“那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把我带这儿来了。” “原本是想带你来看夜景的,可是看你睡得太香了,没舍得叫醒你。” “你这算是治疗吗?” “你觉得有效吗?” 陆晨曦点点头,一笑:“好吧,看在效果不错的分儿上,我就不发朋友圈了,给你留点面子。” 庄恕微微一笑:“谢谢陆大夫。” “谢谢庄大夫。”陆晨曦也笑。 庄恕笑着对她伸手道:“来吧。” 陆晨曦磨蹭着从车上滑下来,庄恕一把抱住把她接到地上,松开手,陆晨曦却依旧抱着他,含糊地道:“别动,让我待一会儿,这地儿海拔有点儿高,晕。” 庄恕浅浅笑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麻烦的大夫。”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爱管闲事的大夫。”陆晨曦头埋在他胸前,声音有点闷闷的。她说完,松开手,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走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庄恕道,为陆晨曦拉开车门,两人上车。 陆晨曦提议:“我明天就上班了,今晚我们在家吃火锅庆祝一下吧。叫上陈绍聪和杨羽,怎么样?” “好,不过,我今天下午要去看个老朋友,恐怕没法帮你买东西了。”庄恕的神情忽然掠过一丝阴郁。 陆晨曦奇道:“你在这儿还有老朋友?” “嗯,很久没见了。”庄恕低声道。 确实,真实身份的他,与这个“朋友”数十载未见了,中间横亘的,是不可回避的真相。 庄恕看着眼前穿着宽松休闲服的傅博文,他有些清瘦,但气色还好。庄恕环顾周围道:“这个地方,真是适合疗养。” “我本来只是想离开市区的环境,把压力卸下来,没想找这么好的地方。这儿是我一个老朋友经营的,他坚持让我住过来,还好,我能负担得起。”傅博文寒暄着说。 庄恕没有接话,两人站住。傅博文看着他,开口道:“我很意外,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居然是你。” “因为您觉得我是杨帆的人,对吗?” “你是谁的人不重要了,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很敬佩您的勇气,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白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有肺移植手术的真实情况。” 傅博文叹道:“说形势所迫可以,说自我反思也可以。人这一辈子当中,总要有几次面对真实的自己,只不过,我选在了事业结束的这个当口。” “傅院长说得好,人很难得能够面对真实的自己。陆晨曦告诉我,不管您做过什么,在她心目中,您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诚实的长者。” 傅博文摇头:“她是把我看得太高了,其实我愧对她的信任。庄教授,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您请问。” “像你这样一流的心胸外科专家,为什么能接受杨帆的邀请,到仁合来?” 庄恕望着他,不语。 傅博文叹了口气问:“你是小斌?” 庄恕欠身:“好久不见,傅叔叔。” 傅博文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当年被送去了福利院,后来就再没听到过其他消息了……陆晨曦知道你的身份吗?” 庄恕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 “也对,也对,没有这个必要,毕竟是上一辈人的事了。”傅博文神情苍茫,看着又苍老了几分。 庄恕问:“对于我的母亲,您还记得多少?” “每一个细节。”他苦笑,“我从来没有忘记。” “那么,她确实是把青霉素当作利多卡因给陆晨曦的父亲注射了吗?” “讲实话,我不知道。我开的医嘱是利多卡因,她给患者注射时,我当时不在场。”傅博文坦然回答,“但是,在我开医嘱之前,她作为责任护士,是特别提醒过我患者青霉素过敏的。照常理,不该拿错。所以后来,陆晨曦的父亲发生过敏死亡,定案成青霉素过敏,护士错用药物,我也很惊讶,曾经对上级……反映过这个情况。但是很快院务会做出了最后结论,是你母亲错拿青霉素,工作失误,造成特别恶劣的后果。但是处分意见,考虑了你们的家庭情况,尽量地站在人情角度来安排,让她去图书馆工作,待遇相同,更加轻松,我想……也还好,谁知道,之后,唉……” 庄恕忍不住尖锐地开口:“‘也还好’!你觉得也还好。‘不影响’我们一家的生活,而这个结果,又来得那么合时宜,对你和你的上级的职业未来不啻是个最好的阶梯,所以你良心上过得去,就把你出于学术方面应有的质疑咽下去了。哪怕是钟主任亲口对你说,他看到我母亲拿的是水剂,而当时的青霉素是粉剂,你依然没有站出来,以你自己做科研得到的真实病例数据,证明利多卡因确实可以引起过敏反应,与青霉素过敏的反应症状一致,无法区分,是吗?” 傅博文木然地望着窗外。 那一段过去,从来未曾真正忘记的过去,至此,终于又一点一点清晰地回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胸口有些闷,他深呼吸,略带颤抖地开口,吐出了两个字:“是的。”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轻轻地吐出来,不啻于一个惊雷,在庄恕心头炸开。 不意外,早有过各种设想各种推测,可是此时,终于等到对方与他面对面,对自己说出一个“是”字……却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辗转几近绝望却不甘的等待。庄恕的呼吸有些急促,忍不住身子前倾,盯住他问:“真的?!” “是的。”傅博文依然低沉但清晰地回答。 和庄恕分开之后,陆晨曦去超市买了牛羊肉片、鲜鱼鲜虾和各种蔬菜,哼着歌在厨房里忙碌。操作台上放着一些切好泡在水里的土豆、山药、莲藕,还有一些择好没有洗的青菜,听到门铃声,陆晨曦开门招呼着站在门外的薛峦:“你说待会儿过来,我还以为得到饭点儿呢,刚想去趟超市,幸亏没出门。给你双拖鞋。”她说着,回到厨房接着忙活。换好拖鞋的薛峦跟着走到厨房门口,还回头看着门廊,嘀咕了句:“家里这么多男人的鞋。” 陆晨曦不当回事:“庄恕和陈绍聪租我的房子住呢,他俩的。” 薛峦却问:“你和庄恕谈恋爱了?” “没有没有没有,”陆晨曦吓了一跳,然后翻白眼,“都是房客,你咋不说我和陈绍聪谈恋爱呢?” “陈绍聪都不把你当女的。”薛峦笑了笑,“只把你当兄弟。” “我还不把他当男的呢!”陆晨曦愤然,“他从来就是我闺蜜!” “那庄恕呢?”薛峦看着她。 陆晨曦被他看得莫名地有点紧张:“干吗干吗?你改侦察连了还是入职居委会了?对我个人问题这么有兴趣?放心放心,”她夸张地大力一拍薛峦肩膀,“咱俩都说清楚了。我嫁不出去跟你没关系,你不用有负罪感、责任感!” 薛峦无奈地摇摇头,扯动嘴角苦笑:“行啦行啦,跟我划清界限,说一次就得了,不用老挂嘴边。” “不是啊,我是怕咱俩这关系,朋友不好做嘛!”陆晨曦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得啦得啦,不说这些。你也先别忙活了,跟你说正经事儿。”薛峦望着她说。 陆晨曦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说吧。” “晨曦,我要调去美国总部了,调升,集团科研总监。” 陆晨曦愣了下,只回了个:“……哦。” “我希望你能辞职,跟我一起去美国。”薛峦诚恳地说道。 陆晨曦愣怔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薛峦道,“我这段时间忙着帮忙料理朱老师的后事,还有公司的业务,也没有时间来陪陪你。我知道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难过,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吗?”陆晨曦问。 “当然不公平,你是仁合心胸外科最好的大夫,现在不但没能给你应有的职称待遇,还把你排挤到急诊,离开了专业方向。好,即使这些你都能忍受,那停职呢?留院查看呢?你还要这样忍下去吗?” 陆晨曦抿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本来我就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这样的处理,我觉得很公平,我能接受。” 薛峦的声音有些激愤:“柳灵这件事,就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即使你为了救孩子,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她也不是因为那些话而自杀!这不是你的错!中国的大夫,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相应的高收入,好,这是国情所限,但是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人,再把已经不够用的精力,去通晓人情,精研心理,随时顾及方方面面?这公平吗?!六年前,我为了经济原因放弃临床,你和我分手,我一直在后悔。不舍得手术刀,不舍得你!但是经过你这件事,我觉得我没有继续做一个窝囊的大夫,一点儿都没错!” 陆晨曦不语。 薛峦看着她:“陆晨曦,值得吗?你回想一下,你从大三进临床见习之后,这十几年来,你的生活里,除了看书、考试、手术、门诊、值班、抢救,还有什么?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讨论的都是各自的病人,吵架的原因都是对一个病人的治疗方法各执己见!我们读书比别人多,工作比别人累,别人出国的出国、挣钱的挣钱,他们晒院子、晒旅行,我们有什么可晒的?你能晒伤口、晒肠子、晒巨大的肉瘤吗?” 陆晨曦放下了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他道:“所以你放弃了。薛峦,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 “我是作为朋友,为你不值得!为一个真心热爱这个行业的大夫,不值得!这个选择的终极结果是什么?傅老师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了几万台手术,救了那么多人,没拿过一分钱红包,最后连简介都主动撤下专家墙……这个选择怎么样?在中国当医生难,当个好医生简直难上加难!你跟我走,去美国,我帮你安排一切,考执照还是改行做药,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做得比我强。” “可是做药我没兴趣,当医生的话,这个年纪再去美国考执照,又没有国籍,就算我有信心能考下来,match到,他们有行业保护,不在美国读医学院,太难进入外科了。其他科室收入虽然比中国高很多,工作环境也好,但不是我的兴趣所在。留在仁合,虽然受了处分,撤销了在急诊的副高申请,却得到了再回手术室的机会。我很感激,很珍惜。我不会走的。”陆晨曦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 薛峦急了:“那你看看现在自己是在什么位置啊?杨帆是院长兼心胸外科主任,傅老师给你保住的只是干活的权利,没有任何职称和人事权利。你这个活还怎么干?再走错一次,杨帆就能把你踢出仁合,你干出了成绩,荣誉都是心胸外科杨主任的!” 陆晨曦缓缓抬头,看着他,眼里一片坦然:“这一个月的停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真的喜欢在仁合当医生。让我工作一个月,再苦再累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委屈,你让我歇一个月,就跟关了我一个月禁闭似的,我宁愿他们把我锁在仁合,而不是赶回家里。”她笑了笑,“是不是太贱了?” 薛峦有些震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受了委屈,会忍不住跳起来,摘下胸牌甩给杨帆,可是现在不会了,我不舍得。我知道这个在仁合待下去的机会,是傅老师用他的名誉换来的,得之不易,我很知足。”陆晨曦平静地说。 “你到底在留恋什么?做医生的成就感、乐趣,这些在别的地方都会得到。”薛峦不解。 陆晨曦再次摇摇头道:“不会,这种感觉就像……爱情。你爱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如果稍有缺点就忍受不了,轻易地放弃,那就不是真爱,就像现在的我跟你一样。我放弃了一个爱人,不想再放弃挚爱的职业了。” 薛峦望着她,良久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晨曦,陪我去医学院走走,好吗?我后天就离开了。” 陆晨曦放下了手里的活,点了点头。 三个小时的时间,庄恕终于从傅博文艰难的讲述之中,彻底清楚了当年的一切。固然绝大部分已经知道或推测得七七八八,然而终于等到被当事人之一亲口证实,一切的细节清晰重现,于他而言,宛如在心上,把埋了无限长时间,已经与血肉长在了一起的毒刺,一点点一点点地拔出来,闷痛,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对不起……”傅博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三个字,“最初‘青霉素过敏致死’的结论,是修主任下的。但是我相信他下这个结论的时候,确实认定死者的死因是这个。毕竟患者有青霉素过敏史,所有症状,都符合青霉素过敏,而青霉素,是当时最常规的术后抗感染药物。一切仿佛都很清晰明了——而你妈妈当天,又确实为了接你妹妹,提前二十分钟下班。所有的现象,都指向护士疏忽,拿错了药物。” “但是,如果我母亲早走,不是王主任批准的,如果王主任当时不是跟修主任斗得如火如荼,正处在一人升上去,一人就要走人的关键时刻,你说,对于一个十多年工作业绩最出色、得过无数奖项的优秀护士长,在她坚持自己绝对不可能拿错药剂的情况下,会那么快地定案吗?”庄恕声音沙哑,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疲惫,失望和冰凉的讥嘲。 傅博文闭了闭眼。 无法反驳。就好像,他无数次地克制不住想起当年——当张淑梅坚持自己不可能拿错药剂,四处申诉……当他反复回忆下乡时候曾碰到的利多卡因过敏致死患者的症状体征跟青霉素过敏并无区别……为什么,就是没有站出来,公开提出患者是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 如果不是“需要”王主任为这个“事故”负责,才能让他在科主任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甚至离开仁合,自己也才能摆脱受排挤,甚至去到急诊的命运……自己会沉默不言吗? “如果说最初的定案不是故意诬陷,那么,后来在我母亲坚持申诉,而钟叔叔也坚决作证之后,时隔数月,才被拿出来作为证据的,写着青霉素并有我母亲签字的取药单,真的不是伪造的吗,傅叔叔?”庄恕疲倦地问。 傅博文继续沉默着,那一天的记忆过于清晰…… 在最初听到钟西北说亲眼看到张淑梅给患者的药并非青霉素的同时,自己就找到修敏齐提出患者很可能是利多卡因过敏致死,这只是一起非常罕见的,不存在医疗疏忽而应归之于当前医疗知识有缺陷,而不是个体责任的事故。 修敏齐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谁的责任?确实,如果真是利多卡因过敏,从医学上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是毕竟死了人。是药物过敏死了人!不是护士拿错了药,她正确执行了医嘱,那就是开药医生的责任。医疗知识有缺陷?你怎么跟非专业的上级解释?怎么跟民众和家属解释?就算不能定任何事故,所有人也会说,患者就是这个药致死的。这个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这个医生没有想到,药会让患者过敏,会让患者死亡。那你说,在所有人心里,是谁的责任?!在留心胸外科还是发去急诊的当口,谁都可以留,谁都可以走,你说,一个被大部分人认为开了不对的药,使得患者死亡的医生,该留在最优秀的仁合心胸外科吗?!” 那张医嘱,开出利多卡因的是傅博文,而在医嘱上签字负责的,是修敏齐。 如今,案子定了,张淑梅虽然委屈,但是也接受了调离临床岗位,保持同等工资和福利待遇的后勤岗位的安排,一切……一切应该还好? 但是,从修敏齐处出来,他恍恍惚惚,内心有着多年从没有过的煎熬和痛苦,“实事求是”四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刀刃,在他的心上反复辗转切割。鬼使神差地,他去了药剂科…… 于是,当事情发展到后来,小斌为了别人斥责母亲玩忽职守害死患者跟人打架,误了接妹妹的时间,南南竟然因此走失,张淑梅精神受到刺激,坚信是自己的软弱害了女儿,后来发展到恍惚觉得只有沉冤得雪才可能使得女儿原谅妈妈,换得女儿回来……她四处疯狂申诉,敲开各个领导的门,加上钟西北始终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的药剂是利多卡因,这个案件再次被上级要求重新审视…… 然后,那张写着青霉素,并有着张淑梅签字的取药单,就作为重要证据放在了面前。张淑梅撕心裂肺地大哭,悲痛地指出这是伪造,这根本不是她的签字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 除了……自己。 也许除了参与伪造那张单子的人,只有自己,才是最确知张淑梅是被冤枉的人…… “那张单子,是真的吗?”庄恕再次追问。 傅博文低下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该走的,走了,该冤的,冤了,该背负所有罪责的,确实……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但是,他太了解那个人。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偶像,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倒塌,并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让他陷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挣扎之中。 那个人不会承认的,他不是没有去试图说服过。他不承认,庄恕要追查,结果呢?再次掀起巨浪?傅博文望向庄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法回答。我不想再说一句谎话。我个人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赔偿。但是,我不会做有损仁合的事。我不会的。” “你要保护全中国最好的医院的声誉。”庄恕望着他。 “‘医生’二字,在大众心中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东西,有了太多误解,我不能……”傅博文困难地解释。 “什么是误解?”庄恕尖锐地问,“错误的理解才是误解。不给出事实,遑论取消误解?永远为了怕造成误解不给出事实,何时才能理直气壮地去斥责真正的造谣诬陷?!” “可是庄恕……”傅博文的声音里全是疲惫的无奈,“大众,没有那么清晰的思维,他们分不清个体和总体,他们习惯把一个人的污点、一件事的错误,迁怒整个医学界,乃至所有的医生。” “把他们当傻子去愚弄,有一天被愤怒的傻子误杀,”庄恕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也是自己懦弱的手亲自制造的血案。傅院长,我只是不知道,由你们种的因,究竟会是谁来食这个果呢?你的学生,你学生的学生,还是未来中国所有的医生?”他说罢,大步转身离去,山中传来隆隆雷声。他才走出门,山上暴雨倾盆,整个疗养院都被笼罩在漫天漫地的雨水里。 庄恕失神地淋着雨,缓缓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叫他的喊声,追来一个打着伞的工作人员:“庄先生!庄先生!”那人追上来,把一把没打开的伞递给他,“庄先生,把伞打上吧。” 庄恕没有打开伞,转身回望疗养院,他看见傅博文撑着伞站在高处的平台上,也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大雨中,两人凝神对视良久。 傅博文终于转身,默默地离去,他瘦弱的身影,在狂风大雨之中,就像一片枯萎的树叶。 庄恕伫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手中没打开的伞流下。 “庄先生,您快回到车上去吧,雨这么大……”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促。庄恕默然走向自己的车,满身是水地坐上去,手机在响,他没接,接着传来微信提示音,打开是陆晨曦的留言:“陈绍聪去给杨羽她家修水管子,不回来吃火锅了,我把菜都处理好了,现在有事出门,你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或者回个电话。”庄恕看了一眼,没理,在暴雨中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从医学院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陆晨曦回到家,在门外看到一些水痕,走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庄恕的衣服,湿透了,放在洗衣机旁的盆里。陆晨曦皱眉想了想,走去敲庄恕的卧室门,问:“庄恕,庄恕?你回来了吗?” 里面传来庄恕闷闷的声音:“嗯,回来了。” 陆晨曦觉得不对,推开一点门往里看,只见庄恕裹紧被子躺在床上。听见她进来,他没睁眼,哑声道:“抱歉,我有点儿不舒服,想早点儿休息。” 陆晨曦轻声问:“是不是淋雨了?我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庄恕用浓重的鼻音回答道:“嗯。” “你车里怎么不放把折叠伞啊,要不要紧,体温多少,发烧了吗?”陆晨曦一连串地问。 “应该没烧,就是有点发冷。” “那就是发烧的前奏了。”陆晨曦走过去,摸了一下庄恕额头,陆晨曦蹙眉,“你的温度不低,试体温了吗?” 庄恕往里缩:“我没事,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好吧,那你先睡,我不吵你。”陆晨曦点点头,放他好好休息,转身出门。庄恕看着她关上门,裹紧被子合上眼睛。 陆晨曦默默地将火锅食材都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把庄恕的湿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上,自己煮了碗面,边看资料边吃。收拾妥当厨房,看了会儿年会的报告病例。听见衣服洗好的提示音,她起身去晾好,抖开庄恕衣服的时候,想起薛峦今天问她的话,嘴角不自觉地往上一扬。 晾好衣服走回客厅,陆晨曦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得更小些,侧身听了听庄恕房间的动静,有点忧心。想了想她打开手机,定了一个凌晨两点的闹钟,然后回到卧室抱着闹钟睡着了。 被闹钟叫醒后,陆晨曦立即起床,在一只玻璃杯中放入糖和盐,加水搅搅匀,然后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里拿着杯子和体温计,走过去轻轻推开庄恕的门。 庄恕正坐在床边,赤着上身拿毛巾擦汗,突然见她进来,吓了一跳,赶紧抓起身边的t恤。陆晨曦毫不在意地把水杯放在一边,走过来道:“出汗了吧?退热没有?你怎么不叫我帮忙呢,出了汗别再着凉。”说着自然地伸手拿过毛巾给他擦汗。 庄恕不好意思地躲开:“哎哎,我自己来。” “转过去!”陆晨曦霸气侧漏、坦坦荡荡的一声喝,让庄恕不敢言声,只能转过身去,由着陆晨曦给他后背擦汗。 庄恕静了静,还是不甘心地开口道:“你虽然是房东,但也不能随便推门就进男人的卧室吧?” “什么男人女人的,你现在是病人,我当医生都十多年了,什么没见过啊?”陆晨曦大大咧咧地道。 庄恕小声提醒:“那是工作,这是在家里。” “在哪里都是人,生了病都一样,您说呢,这位患者?”陆晨曦不为所动。 庄恕笑了笑:“你还是让我把衣服穿起来吧。” 陆晨曦坏坏地一笑:“怎么着,怕我占你便宜啦?对我的医德太没信心了吧?”她拿起他换下的t恤抖开看了看,发现已经汗湿了,熟门熟路地走过去打开抽屉,找出一件干净的扔给他。 庄恕只是笑:“我对陆大夫有信心,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陆晨曦扑嗤一声乐了:“看看,说实话了吧。” 庄恕接过穿上衣服,陆晨曦把糖盐水拿给他。 庄恕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必须喝吗?” 陆晨曦肯定地道:“糖盐水,必须喝。” 庄恕勉强喝了一半,苦着脸道:“太难喝了。” “谁让你生病呢?还是自己作的!我看天气预报,今天只有东郊下了暴雨,你跑那儿去了?”陆晨曦问。 “哦,那个……我的车今天要做保养,去租车公司了。”庄恕随口瞎扯了个理由。但陆晨曦记忆力极好,问:“你不是说去看朋友吗,还很久没见了?” “呃……看完朋友以后去的。”庄恕含糊地圆谎。 陆晨曦瞅着他:“嗯,回答得有点儿乱,我就权当你烧糊涂了。” “……是有点糊涂了。”庄恕闷声道。 “其实你应该顺道去看看傅老师,疗养院也在东郊。”陆晨曦道。 面对陆晨曦的心无城府,庄恕有些尴尬:“过些日子吧,傅老师现在……处在恢复期,过些日子我跟你一起去看他。” “嗯,你继续睡吧,体温表留给你。”陆晨曦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站住转身道,“待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叫我,今晚我oncall。” 庄恕笑着应道:“好,陆大夫大材小用,还深夜出诊,辛苦了。” 陆晨曦笑着关上门。 庄恕靠在床头,抓起半杯水刚想喝,想起是糖盐水,又放下了。 陆晨曦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打开手机翻看着这两天拍的一系列照片。 庄恕打高尔夫的照片。 车上庄恕睡觉时,她搞怪的照片。 两人的贴面自拍。 日出时的灿烂晨光。 陆晨曦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满足地打个滚仰面躺倒。 清晨,陆晨曦轻手轻脚出门,下楼,跑着去小区背后的水产早市。 天还没全亮,早市大部分摊子还没摆出来,一个挂着“四季两湖活鱼专营”招牌的店面也还没开门,但里面已经亮灯有了起床洗漱的声音。 陆晨曦拍拍窗户问:“王叔,您昨进鳜鱼没有?给我挑一条中不溜大小的!” “哟,这么早来买鱼,怎么这么勤谨哪?” “朋友病了。”陆晨曦回答,“吃东西没胃口。” “呵,这可是个重要朋友——男朋友吧?”王叔把鱼递给她,乐了。 陆晨曦提着活鱼回来,进厨房,将鱼拍头处死,收拾干净后利索地片下鱼身上的大片肉。起锅,洗切姜、葱,把鱼头带整副骨架丢入汤锅熬出白汤。 她微笑着拿起手机,给庄恕留言:“你要是胃口不好,就白粥垫垫,但是最好吃几口鱼羹,有营养,这是宋嫂鱼羹。我估计你这个美籍华人就算吃过,也没听过典故……” 鱼汤熬好,她收拾了灶台,抬头看表,六点三十,她抓了外衣,微笑着出门。 庄恕打开门走出来时,发现客厅没有人,只有一室阳光照着绿植。 餐桌上有一个保温瓶,旁边放着一个瓷碗和勺子。 庄恕笑笑,把手机掏出来,再次听一遍陆晨曦的留言,边听边舀起一勺鱼羹,只见鱼肉滑嫩,葱色碧绿,仔姜晶莹。庄恕手里拿着勺子,眼里又是温柔,又是悲伤。一个久远之前的画面,由着这鱼羹熟悉的味道,到了他的眼前……是妈妈,妈妈一手拿着汤勺一手端着瓷碗,哄着他道:“小斌,得病更得吃有营养好消化的。钟叔叔特地一大早去钓回来的鱼。妈妈按咱们家乡的做法,做的宋嫂鱼羹,可惜北方没有咱家那儿的鳜鱼。这是专门给病人开胃口的。来,一、大、口,然后妈妈给你讲典故……” 傅博文的讲述,此时却再次地回到他的耳边——“是的,假如不是王主任与修主任正在争权,而这次事故会使得王主任离开……也许,他不会那么急于下结论。假如,我,不是那么想留在心胸外科,而这个事故带来的机会,使得我在几乎已经踏出心胸外科的一瞬,又有了机会留下……我想,也许,我会坚持为你母亲说话,坚持说明利多卡因也有可能过敏致死;患者的过敏致死,不见得是由于护士拿错药的医疗事故。” 庄恕放一勺鱼羹入口,眼泪滴在碗里,他用手背去抹眼泪,但是却有更多的眼泪滴进了鱼羹。 陆晨曦这是停职一个月后第一天正式上班,早早就到了,先去nicu看了柳灵的孩子。祁大伟给这个孩子取名为“祁旭”,看得出希望他的到来是冲破黑暗,带来光明,寄托着无限希望。 陆晨曦仔细地给孩子听诊肺部,听诊的时候,小祁旭伸出细小的手指,握住了听诊器的皮管。陆晨曦小心地去挪开他的手,他放开了听诊器,又抓住了她的手指。陆晨曦不禁笑了:“还挺有劲儿的。”护士过来,把检查单递给她看:“这几天长了三两。” “不错,小东西挺争气。”陆晨曦挪开自己的手指,小家伙手里落了空,吭哧吭哧地哭起来,虽没有足月孩子哭声嘹亮,但已不再是奄奄一息的衰弱声息。 陆晨曦对着孩子柔声道:“你继续加油啊,等你哭声更响了,门外都能听见了,我就放心了。”她检查完,正在摘口罩脱隔离衣往外走,看到祁大伟穿着隔离衣迎面走过来。他一眼也见到了陆晨曦,神色尴尬。两个人面对面都站住了。 陆晨曦低头往前,想不打招呼走过去。 祁大伟却叫住她:“陆大夫。” “谢谢你啊。”陆晨曦停住脚步道。 “什么意思?”祁大伟不解。 “你不是去调查组那儿给我作证了嘛。” “这有什么好谢的?实情就是那样儿,我一大老爷们儿,还能睁眼说瞎话呀?柳灵的事儿,怪我也不应该怪你啊,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让你受了处分,心里挺过意不去的。”祁大伟低声说。 “虽然受了处分,还是给了我每周心胸外科特别门诊和一天小切口手术的机会,我已经很满足了。”陆晨曦坦然说道,又看着他问,“你是放出来了,还是看看孩子再回去啊?” 祁大伟忙不迭地解释:“回哪儿去啊,事情都解决了。出问题的部分是一个合作的建筑公司施工的,为了省钱瞒着我们偷换了图纸,导致泳池入水系统被污染,这才造成了孩子们病毒感染。唉,这下把我罚得不轻,公司差点儿关门,长记性了。不过您放心,我刚去结了前一段的医药费,还预付了后一个月的住院护理费。” “我不是追债的,我就是在乎孩子。现在他对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了。”陆晨曦回头看看,认真地说。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祁大伟应道,然后郑重地说,“陆大夫,您帮我把儿子的命救过来,能让我有机会当个好爹,多谢了。” 陆晨曦笑着点点头,往急诊去了。 庄恕独自在家,喝完粥,收拾碗勺走进厨房,听到手机响,他接起来,是楚珺,她声音里有着担忧:“庄大夫,我听说您病了?” “哦,不严重,有点着凉,歇两天就好了,有事吗?”庄恕淡淡地道。 “我本来……没什么大事,您来医院再说吧。您好好休息,早点康复。”楚珺再度把话咽了回去。 庄恕客气地道:“谢谢。” 楚珺挂了电话有点失落,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杨子轩发来的:“漫画公司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楚珺有点儿烦躁,关上手机,拿起工作日志走出门。 庄恕洗了碗,围着围裙蹲在地上收拾垃圾袋,听到钥匙开门声传来,他头都没抬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忘带什么东西了?”直到他从厨房拿着垃圾袋走出来,才发现似乎出现了很难解释的意外状况——客厅里站着一对拖着箱子的中年夫妇,从那位女士的面相上,庄恕立刻推断出她是陆晨曦的母亲,顿时三人面面相觑。 此时,仁合医院急诊诊室里,陆晨曦正在给一个躺在轮床上,面色苍白的老大爷做检查。老大爷意识还清醒,自我介绍叫高洪祥,已经接上了监护仪器,旁边几个差不多年龄的大爷大妈着急地七嘴八舌…… “老高他身体挺好的呀,平时啥病都没有!” “就是,上礼拜有专家来小区给义务体检,他最健康了,全都正常!还把我们这些有问题的挨个说了一遍呢。” “不会是吃什么东西中毒了吧?走着走着他就晕过去了!给我吓坏了!” “不可能!去爬山之前一起吃的早点,煎饼油条八宝粥。咱不是都没事儿吗?” 高洪祥被他们吵得头晕,难受又厌烦地道:“别说了,你们都走,都走,别在这捣乱,闹死我了……” 众人不依:“那不行,我们得看着你。” 杨羽拿着化验单和复印好的旧病历进来,一边递给陆晨曦一边说:“陆大夫你看看吧,这患者血糖都二十多了……” 旁边几个老人都很惊讶:“啊?怎么这么高啊?” 床上的高洪祥急了,冲着杨羽脱口而出:“你胡说什么呢!你们医院这什么破机器,乱测什么呀,给我撕了!撕了!” 杨羽刚要跟老爷子掰扯,陆晨曦拉住她,和颜悦色地对老人道:“大爷您先别着急,一次的检查结果可能不够稳定,也就是个参考,我有些问题还得仔细问您呢。这样吧,我先给您打一针营养针,精神好一点了咱们慢慢儿说。” 她一边说一边开医嘱单,递给杨羽。杨羽看见上面写着“胰岛素,肌注”时,瞥了陆晨曦一眼。 陆晨曦冲杨羽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对那几个大爷大妈道:“谢谢你们几位把高大爷送来啊。现在大夫也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家人也快到了,各位就可以回去了。我们还要给大爷做详细检查呢。” 众人一听,赶紧说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在这添乱了,老高你回家以后在群里报个平安啊。” 老高躺在在床上梗着脖子气咻咻地道:“报什么平安!我一直很平安!” 急诊室里终于只剩下陆晨曦和高洪祥。陆晨曦翻着复印的病历,高洪祥偷眼看看她,默不作声。陆晨曦一瞥他,高洪祥连忙把视线转向一边,陆晨曦偷偷笑了笑,坐到他身边道:“高大爷,您两年前就确诊糖尿病了,一直有常规用药。您放心,刚才我开的营养针,是按照您以前来看病时的医嘱开的,一会儿内分泌科的程大夫来会诊。程大夫您熟吧?” 高洪祥闷闷地道:“熟。” “以前都是找他看的,是吧?” “是。”高洪祥的状态有些尴尬,像是犯了错被抓了小辫子。 陆晨曦温和地问:“您今儿是忘吃药了?油条煎饼一起吃,血糖就冲上去了,对吗?” 高洪祥气恼地道:“我……我这不是寻思,要运动,运动运动血糖就不会上去了,谁知道……用药用习惯了,就成了依赖了!” “大爷,这糖尿病是慢性病,需要用药物控制,不能随意停药,否则很危险啊。” 高洪祥别扭地道:“哎呀,行了行了,知道啦。” “您还得告诉我另一件事儿——哪个单位去小区做的体检?血糖高都查成正常了,义务检查也不能这么糊弄啊!可别耽误人治病了!我得找他们去。”陆晨曦道。 高洪祥连忙道:“别别。姑娘,你可别去,那个体检没问题。” 这会儿杨羽拿着针药进来:“大爷您看,不是营养针啊,是胰岛素。” “行行行,打吧打吧。” 陆晨曦奇道:“体检没问题,您血糖怎么下来的?” 高洪祥磨磨唧唧半天:“我……我知道要体检,那不是,提前吃药了吗……” 杨羽一边消毒打针一边笑:“大爷,您这弄虚作假的,查给谁看啊?” 高洪祥愤愤不平地道:“那你们小姑娘照个相就用ps涂涂抹抹的,弄得一个个都溜光水滑,是给谁看的?人老了就不能要个面子啦?” “您要面子也不能比这个啊!虚荣了啊高大爷。”陆晨曦劝道。 高洪祥胡子一翘:“虚荣怎么了?你们小姑娘比谁漂亮,人老了,不就比谁身体好,比谁活得长嘛!” “高大爷,您以后可得小心了,一定得按时吃药。回头手机设个提醒,您要不会,我教您。”陆晨曦道。 高洪祥不屑地说:“手机设个提醒我还不会?我是咱们国家最早开始写java的那批人!我玩计算机的时候你还在认字儿呢!” 陆晨曦惊讶:“您是软件工程师啊?真看不出来!” “你这叫什么话,你以为我就是个光会看报纸的退休老头啊。” “这可不能怪我,按理说软件工程师都是高科技人才啊,不会像您这么……”陆晨曦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高洪祥瞅着她:“说啊,怎么不说了?” 陆晨曦笑笑,摇摇头。 高洪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吃药,还假装健康,这种行为很愚昧,很自欺欺人,对吧?” “您得糖尿病这事儿,我们肯定给您保密。您不想让朋友们知道,我也理解。”陆晨曦轻声道。 高洪祥感叹:“哎,人老了比什么啊?不就比个身体比个孩子。孩子我是比不上了,三十六了都不让人省心,不愿意结婚,别人都抱孙子就我没有。身体还出问题了,那些天天不锻炼弱了吧唧的人血糖不高,我这能冬泳能跑半马的倒是高了,这上哪说理去!哎,姑娘,你多大了?” “三十二了。”陆晨曦老老实实地回答。 高洪祥问:“你结婚了吗?” 陆晨曦摇头:“没结。” “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高洪祥摇头。 陆晨曦嘴硬:“我妈开明着呢……” 高洪祥打断她:“少来这套,那是没办法,开明都是让你们逼的。” 陆晨曦笑了,站起来道:“我得去看其他病人了。您好好休息,程大夫待会儿就来。” “得,一说这个就跑,跟我那儿子一样。”高洪祥不以为然地说。陆晨曦走到门口了,忽又站住,扭头问道:“对了,您是软件工程师,那您会做网站吗?” 高洪祥鼻子里喷口气:“会吗?!不就是、php、jsp吗?那叫事儿吗?” 陆晨曦眼睛一闪:“对您来说简单,对我们学医的来说可就难了。我们急诊一位大夫想搞一个‘移动诊疗平台’,需要做一个展示用的网页,可是他计算机一直就不行,只能从头学起,头发都快揪光了也没弄明白,想找人做吧,又没那经费,你能帮个忙,教教他吗?” 高洪祥立刻道:“费那劲干嘛,拿来我给他写!不要他钱!写个网页算啥啊。” 陆晨曦笑得一脸灿烂:“那可太谢谢您了!我让他做您的私人保健医生!”说着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喂,陈绍聪!快来第二诊室,你的救星来啦!” 陈绍聪正在接受钟西北的关怀:“你怎么眼圈越来越黑了啊,这几天累着了吧?” “嗯,睡得是有点晚。做那个移动诊疗平台的项目,不是得弄网页嘛,计算机方面遇到点麻烦,正学呢。” “又要上班,又要做项目,又要谈恋爱,撑得住吗?” 陈绍聪笑了:“嘿嘿,您这么一总结,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能干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有潜力呢?看来是您鞭策得不够。” 钟西北指指他:“这可是你说的,等着瞧,我还就爱干鞭策你这种事儿。” “别别别主任,我开玩笑的,手下留情啊,我忙去了……”陈绍聪接到陆晨曦召唤的电话,正要溜,钟西北叫住他:“等等,陆晨曦家门牌号多少来着?” 陈绍聪边走边回头道:“七号楼a单元二楼啊,怎么,您要串门啊?”然后一溜烟跑去陆晨曦那儿,听完介绍恨不得给高大爷跪了,高洪祥这时候也不纠结自己的血糖问题了,驾轻就熟地开始和陈绍聪讨论他需要的网页架构和功能。 陆晨曦看他们讨论得投入,乐着走出了诊室,一出门,却见钟主任微笑着看着她。 她摸摸自己的头:“主任,咋啦,我身上开花儿了?” “是开花儿了。”钟主任笑,欣慰地说,“一个月真没白反思。脱胎换骨,不但不直愣愣了,能考虑患者心理,还会因地制宜一边做思想工作一边把患者和同事的难题都给解决了!” 陆晨曦让他夸得不好意思,嘿嘿一声:“这不是,正好巧了么!” 第十八章 午饭时间,陆晨曦拿了饭盒正往外走,迎面看见庄恕走进来,她立刻皱眉:“你不是请假了吗?昨夜烧到三十九c,怎么也得歇一天吧?” 庄恕往周围看看,没人,低声道:“你爸妈来了。” 陆晨曦先是一愣,随即紧张地盯着他:“碰见你了?他们……” 庄恕低头,表情有点尴尬:“是的,他们恐怕有点误会……” 陆晨曦一拍脑袋,一把抓过下午轮空正要下班的陈绍聪,不容分说地道:“是兄弟就帮我一把——替个班!回头还你!” 陆晨曦忐忑地跟着庄恕一起回到家,一边打开房门进屋,一边扬声喊:“爸!妈!”不料没人应,陆晨曦找遍每间屋子都没见着父母,只客厅里的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提包和几个瓶瓶罐罐。陆晨曦拨通电话,那边一接起来,她便抹着额头的汗大声问:“妈,你们跑哪儿去了?” 电话里传来陆母程露的声音:“正在往旅行社去。刚打电话,巴厘岛的团最后还剩俩名额,我们报上了,今晚就出发。” 陆晨曦不解地问:“你们不是来我这过年,怎么又去报旅行社?!” 电话里换成了陆父董学斌的声音:“本来是想给你惊喜,陪你过年。一看见有人陪你过年,我们就放心去旅游了!” 陆晨曦有些莫名:“有人陪我过年?”这时一眼看到旁边的庄恕,脸腾地红了,不由自主掩上话筒,手都明显抖了起来,紧张得有点颠三倒四,“庄大夫只是我房客,人家交钱租房,我这有支票收据……人家是专家,来指导工作的,哎你们不懂,人庄大夫在我们领域简直就……我哪儿能跟人家相提并论……”她说着偷瞥庄恕,见他略显不自然地低头避开自己目光,脸上更是发烧,“天哪,你们不会跟人家说什么了吧?!” 电话那头董学斌笑声朗朗:“闺女,长这么大可没见你这么谦虚过!你这是把人家当偶像……啊不,网上有个新词儿,男神?” 陆晨曦忍不住地蒙脸,小声地道:“反正,我把庄大夫当……当师长!他对我的指点帮助,几乎不下于傅老师。”她说至此,却带了认真感慨的语气,神色郑重。旁边的庄恕听见,怔了怔,略带苦笑地摇头,拿起茶叶,走开去厨房烧水沏茶了。 电话那头董学斌继续说着:“我们误会啥啦?你急什么啊?我们就跟小庄随便聊聊,人家大大方方的,给我们沏茶,叫我们叔叔阿姨,可没把自己当你长辈。而且,可没少夸你,说你们在业务上是共同探讨,互相学习……” 陆晨曦脸红得快要成了番茄,哭丧着脸道:“当着别人父母,谁不会说几句客气话……再说,就算人家骂我,你们也能提炼出夸来。” 董学斌嘿嘿笑:“反正他说了,家在国外,在这边工作忙,春节不回去,也没打算旅游,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那可不是就跟你就伴儿过年?” 陆晨曦惊呼:“我的天,你没事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干吗?!” 董学斌继续乐:“就随便聊聊!小曦,以前来冰箱都空着,今年来不但冰箱里啥都有,厨房还有做好的饭菜!不错不错!我还跟小庄说了,咱们老传统是三十儿得包饺子,我闺女一人和面擀皮子能供应好几个人一起包。小庄说,那今年他跟你一起包,看是你皮子出得快,还是他元宝捏得快。” 陆晨曦目瞪口呆:“爸!” 电话那边,讲电话的又变成了程露:“小曦,妈妈挺喜欢这个庄大夫,你们好好处。” 陆晨曦绝望地跺脚:“处什么处!妈真的不是……” 董学斌再度夺过电话:“闺女,我们到旅行社办手续了,挂了啊!压岁红包给你放桌上了!你不是上班呢吗?中午时间短,别啰嗦了!” 陆晨曦着急地再拨电话,那边却关了机。她懊恼地靠在桌上,一会儿抓下头发,一会儿啃下手指,往厨房的方向看庄恕,终于一咬牙,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开口:“我爸妈跟你说了啥,都是他们胡说八道,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就……就跟所有老头老太太一样,闺女大了,生怕嫁不出去,这两年看着跟我稍有来往的男人,就要先问人家婚姻状况……” 庄恕把一杯茶递给她手里,笑道:“那我自作多情了。我以为叔叔阿姨是看我特别对眼缘呢,原来只是路人甲。” 陆晨曦一呆,手一抖,没握住茶杯,茶水撒了一半在身上,茶杯也顺着滚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庄恕把她拉到一边坐下,递给她另一杯茶,自己低头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 陆晨曦怔怔地瞧着他的侧脸,竟冲口说出:“你要是路人甲,旁人就是路猫路狗路毛虫了!“ 庄恕正把玻璃碎片聚齐,推了吸尘器过来吸了干净。听见她说这句话,朝她望过去,正要说话,陆晨曦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了几秒,皱眉道:“行,我立刻回来!” 瞬间,方才的混乱尴尬羞涩都被这个电话彻底扫荡一空,她一边听着情况,一边往外走,只跟庄恕交代了一声,“急诊送来两个高处坠落伤,我得立刻回去。”话音刚落,人已经出门。庄恕站在原地,回味方才她冲口而出的话,想着她说那话时候的神色,又是甜蜜幸福,又是难过失落。 陆晨曦一回到急诊,就投入到抢救之中。庄恕自觉还有些发热,回到房间闷头睡了,睡醒之后已经是黄昏,才想着再迷糊一会儿,听到敲门声,他起身咳嗽着开门,却意外地发现外面站着的人是钟西北。 “怎么,不欢迎啊?”钟西北拎着个袋子问。 “钟叔叔,您快请进。”庄恕立刻道。两人进屋坐下,钟西北把手里的布袋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餐盒,打开,是红烧带鱼。 钟西北给他摆好,道:“你小子真有口福啊,你乔姨一个月就做一次红烧带鱼,要不是陆晨曦念叨,说怕你晚上没饭吃,我才不割爱呢。” 庄恕有点不好意思:“钟叔叔,其实她给我做了鱼羹,没吃完呢。” 钟西北笑了:“晨曦这么贤惠?对了,听说晨曦的爹妈,跟你遭遇了。” “看来高处坠落伤的伤员抢救顺利,”庄恕笑道,“她都有空跟您说这个了。” 钟西北笑着把菜端过来,拿过筷子:“两个工人的情况都稳定了。她跟我唠叨,说她爹妈啊,有点误会——不过,庄恕啊,是‘误会’吗?” 庄恕微微皱眉。 钟西北望着他坦白地问:“真的对晨曦没有意思?” “我昨天去见了傅博文。”庄恕没有回答,却突然改了话题。 钟西北愣了愣,待问清了两人见面的情形,钟西北叹息一声道:“老傅肯坦然把当年他所知的一切告诉你,也实属不易。” “但是……并没有进展。”庄恕低头,“不知为什么,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他依然对这件事有所保留。我觉得他确知那张青霉素的取药单是伪造的,也知道究竟是谁伪造了取药单——这个人,绝不是他,而是他想维护的人,我想,应该是……” “有时间,我会去找老傅聊一聊。”钟西北打断他。 庄恕盯着钟西北的眼睛,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钟叔叔,连你也想维护那个人,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愿意我说出来?他代表了仁合,还是他代表了你们心中的好医生?!” 钟西北沉默着,半晌才道:“没有人可以代表整个仁合,更没有人可以作为‘好医生’的定义。我干了一辈子了,救过不少人,也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有过遗憾。我没有把哪个前辈当成过自己的信仰,如果说‘信仰’,只有‘实事求是,治病救人’八个字。但是,我不希望无凭无据地去给任何人定罪。” 庄恕低下头。 钟西北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转了话题:“你见到晨曦父母了?怎么样,老程和老董有意思吧?” “是啊,两位老人都很热情,也很善良。” 钟西北转身坐下:“那晨曦呢?” 庄恕沉默片刻,认真说道:“她是个优秀的大夫,难得的人才,虽然有些过于简单,但是,我反而有些羡慕她的简单。她是幸福的。” “就这些?” “还能如何呢?”庄恕苦笑,“她是简单而幸福的。我希望她永远这样简单而幸福下去。我甚至,希望我自己也能……呵护她的简单和幸福,而不是去破坏。” “你喜欢她。” “我爱她。”庄恕坦然地说出这三个字,“但是我母亲的事情一天不能昭雪,理论上,我的母亲,就是害死她父亲的人。” “不,不能这样说……”钟西北急道。 “这是事实。我的身份,不可能瞒她一辈子。她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能相信我妈妈是冤枉的吗?就算晨曦相信,她的妈妈能相信吗?她的家庭那么好,那么温暖,我不能把那些纠结和矛盾带给她,带给他们。” 楚珺抱着一摞文件走在心胸外科的走廊上,身后传来杨子轩的喊声:“大胖!”楚珺羞恼地左右看看,回身指着杨子轩:“我警告你,不准再叫我这个外号!” 杨子轩笑嘻嘻地道:“好好好,楚珺姐姐,行了吧。” “来找你爸啊?”楚珺问。 “算是吧。”杨子轩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他不在,去开会了。” “哦,那我就来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楚珺继续往前走。 杨子轩追着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很好看吗?” “你这家伙在美国学坏了啊,敢拿我开玩笑了。”楚珺扭头看他。 “这叫坦诚。对了,漫画的事儿,还纠结呢?”杨子轩问。 楚珺点点头:“嗯,还没想好。” “行,我不催你,不过你老这么纠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要不要跟你画上的那个人商量商量?叫什么来着,庄恕是吧?” 楚珺被说中了心事,匆忙道:“你没事我去忙了啊。” “等等,先帮我个忙。”杨子轩从包里拿出一本名为《肿瘤学》的中文医疗期刊,“帮我放到我爸办公室去。” 陆晨曦抢救完高处坠落的工人后,没喘上两口气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拿着b超单、血液检查跟普外来会诊的医生原野一起走向诊床上的患者,边走边道:“这个患者前天夜里开始上腹和脐周痛,发热,今天一早转移为右下腹疼痛,我刚才做了检查,压痛,麦式点反跳痛明显,腹肌紧张。体温三十八c,白细胞一万七。这是血检和b超,我看像是穿孔,局部脓肿了。” 原野看着b超结果判断:“是穿了。” “你们可以立刻收了手术吧?” 原野赶紧过去检查患者腹部,口气上有点犹豫:“现在床位上确实有点儿……” 陆晨曦不乐意了:“别又说没床放我们这观察啊。该你们收的病人天天撂我们这儿,观察室都满了,出问题谁负责啊?” 原野一看陆晨曦怒了,急忙道:“哪敢啊,这个加床也得收上去。” 陆晨曦一笑:“杨羽过来帮帮原大夫。” 杨羽赶来和护士推病人走,陆晨曦搭手帮忙,原野冲她一乐:“行啊陆晨曦,现在真有点急诊大夫的范儿了,跟各手术科室掐架!心胸外科那边你可也得一视同仁,该掐的也掐!” “放心,绝不厚此薄彼。”陆晨曦保证。 “对了,你爹妈和庄恕遭遇之后,对他印象如何?没嫌他太老?”杨羽八卦兮兮地追过来问。 “什么什么啊?”陆晨曦警惕地瞪一眼杨羽,“你这话说得就好像人庄恕站那儿巴巴地求着我爹妈喜欢似的。事实是我有个不着调的妈,从我二十五岁就觉得我嫁不出去了。” 杨羽哼了一声:“咱院谁嫁不出去你也嫁得出去,就看你要什么样儿的了。” “真是我亲闺蜜,这马屁拍得太舒服了,以后要多拍啊。”陆晨曦一脸感恩。 “我是真心的,我对你特别佩服,庄恕这么明显地追你,今天高尔夫明天小山顶的,你都没答应,陈绍聪送我回两趟家我就跟他了,现在想想真是太便宜他了。”杨羽不服气地道。 “你别跟我妈似的啊,什么就追我,庄恕那哪儿叫追啊。同事情谊好不好?”陆晨曦立马澄清。 “哎哟妈呀!还不是追求呢?你算算这两个月你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人家给你担了多少事儿,帮了多少忙?人家没把你打死就算是真爱了。”杨羽白她一眼。 “哎,你这会儿又是哪头的啦?”陆晨曦站住问。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自己想想。”杨羽理直气壮。 陆晨曦道:“好吧,那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个人啊,对谁都好,坏的、蠢的,在他面那叫个雨露均沾,他对我和对别人没什么区别。” “那你还想让他对你怎么样?陪着你跟所有的恶势力做斗争?你看谁不顺眼他就冲上去跟谁死掐?”杨羽斜眼瞅他。 “那倒也不是……哎呀说实话吧,我觉得我那么没女人味儿又爱惹麻烦,现在还被分到急诊来了,哪儿配得上他啊。他不讨厌我我就烧高香了,我可没指望还能进一步。”陆晨曦一向心比天高的,第一次流露这般心绪,杨羽眼睛一转:“那你觉得,陈绍聪找我,是不是亏死了?” 陆晨曦立刻道:“他赚死了,他这个不靠谱的能找到你,才应该烧高香。” “得了吧,陈绍聪知道我家这情况,能做到现在这步,我已经很满足了。即使以后他成不了大事儿帮不上我家多少忙,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我也觉得心里有底。你跟庄大夫在一起,人家又不图你啥,你再这么思前想后的,我可告诉你啊,院里已经有很多蠢蠢欲动的了,到时候他要是拉一个回了美国,你可别找我哭。”杨羽噼里啪啦说了一串。 陆晨曦听到最后的重点,眉毛一竖:“他敢!我来得最早。” 杨羽赞同地击掌:“这就对了!” 杨帆从代理院长后,难得有天回家还算早,做好饭坐在客厅里看书等杨子轩回来吃饭。门响,杨子轩进门,杨帆站起来,像所有普通的家长一样念叨着“今天这么晚”一边走到餐桌边,开始盛饭。 杨子轩却眉飞色舞地道:“爸,今天别在家吃了,走,我请你吃海鲜大餐去!” “什么名义?” “您没看么?我让楚珺放您桌上了啊。”杨子轩得意地道,“今天中午就收到nih的邮件了,大大赞赏了我的调查,一次批了我两年的科研基金,我完全拥有自主权,可以自己做principleinvestigator!” 杨帆点头:“不错。下面要做什么?” 杨子轩兴冲冲地说:“现在的调研发现,在嘉林市的抽样,我们先锋公司的化疗药,在心胸外科恶性肿瘤患者中的使用比例,高于所有其他公司的化疗药,而且差异显著。我后面要深入研究为什么先锋公司的化疗药使用比例高。我现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些问题,还真得您提供专家技术支持呢!” 杨帆笑笑,不动声色地道:“想法是不错,不过,中国的消费市场,比较复杂,不是拿临床数据一下就能说清楚的,你这个象牙塔出来的脑子,应付不了。回美国吧,晚几年做pi也不要紧,先把qualify考试过了,博士学位给拿下来,这是正事。” 杨子轩略感惊讶不解地抬头:“爸,你这个思想可有点‘外行’了。所有做医学科研的人都知道,博士好拿,基金难申,我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您是让我放弃吗?” “我再说一遍,先把博士拿下来。我不赞成你做中国问题。你从本科就在美国上的,受的是美国的教育、美国的学术培养,思路都是西方的,不适合做中国科研论题。你这篇论文就算个好看的资历,也不错,过两天,抓紧回美国吧。”杨帆平静地说,并不待杨子轩再多说什么,直接打断道,“回美国。明年年底之前,把博士学位拿下来。我要在夏天,去参加你的博士毕业典礼!”他说着盛好了饭,推到儿子面前,“今天还是在家吃。你欠我的这顿海鲜大餐,总会让你补上的。” 杨子轩张了张口:“爸……” 杨帆的口吻不容置疑:“坐下,吃饭。”杨子轩见杨帆是动了真格,只能闷闷地坐下,开始吃饭。 杨帆吃着饭,闲闲地道:“我听说你最近和楚珺走得挺近?” “是啊,我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我去美国这么多年,回来也没几个朋友了。”杨子轩明显的情绪低落。 “楚珺这个孩子,勤奋有余,天资不足,在学术上恐怕也帮不了你什么。”杨帆这话杨子轩听得心里不太舒服,嘟囔道:“瞧您说的,朋友而已,这么功利干什么。” 杨帆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大概不知道,心胸外科里一直有风言风语说楚珺是靠我的关系才进的仁合,特别是……我现在又升代理院长了……啊,这个……还是要注意的。”杨子轩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接着说啊,我等着最精彩的呢。” 杨帆瞪他一眼:“你觉得怎么才最精彩?” “楚珺到底是靠得什么进的仁合啊。”杨子轩问。 杨帆叹了一口气,摆摆手:“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楚珺这孩子挺懂事的,小时候你妈妈照顾过她,来进修确实是我说过话的。”杨帆顿了段,继续道,“但是,她留不留得下,还要看她自己,我不会再说话了。” 陆晨曦下班,记挂着庄恕还在生病,冲去超市飞快地买了菜大包小包地拎回家。 庄恕昏昏沉沉地从卧室出来:“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回来给你做点新鲜的。”陆晨曦笑着举起手里的袋子。庄恕不愿她麻烦,道:“叫点儿外卖就行了,我也吃不下什么。” “就知道你会糊弄,越吃不下越应该吃点精细的。”陆晨曦冲进厨房。 庄恕咳嗽着道:“行,你是房东你说了算。” 陆晨曦一边准备菜一边回头皱眉道:“怎么咳嗽还没好,会不会转成肺炎啊?” “吃了药了……”庄恕说着话,手机响了,他拿起电话道,“我先接个电话。” “嗯。”陆晨曦继续忙活择菜。 庄恕的电话接通了,对方是楚珺,轻声问:“庄老师,您身体好点儿了吗?” “还好。”庄恕低声咳嗽。 “感冒三两天是好不了,您吃药了吗?”楚珺还在柔声问。 庄恕直接道:“吃了,你有事赶快说吧。” “嗯,是这样,这事本来不该问您的,但我实在拿不定主意,我觉得您也许能给我一些建议……”楚珺想到要和庄恕说自己的私事,还事关是否继续医生的职业生涯,有些忸怩迟疑。 “什么事?你说清楚点。”庄恕头有点晕,半天没听出楚珺到底想说什么。 楚珺终于进入正题:“我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去一家公司,他们看中了我的作品,但是时间上对我要求很苛刻……我在犹豫,我要是去了,可能……可能……”她那边还没把“辞职”二字说出口,庄恕这边听到陆晨曦的手机在客厅响起来,陆晨曦从厨房里跑出来接起,紧急地重复了一遍:“什么?送来五个落水儿童,两名危重!好,我马上就到!”她挂了电话立刻对庄恕道:“急诊有危重患者,我得回去一趟,你自己做饭吧。” 庄恕匆忙对着电话说了句:“楚珺,回头再说吧。”挂了电话拿起衣服对陆晨曦道,“我开车送你。” 虽然是在感冒中,庄恕开车的技能也比陆晨曦高出一个段位,快而稳,迅速把陆晨曦送回医院,陆晨曦边和急诊通着电话边打开车门冲进去直奔抢救室。 陈绍聪在为一个孩子做着心肺复苏,钟西北正给另一孩子接监护仪器,陆晨曦已边跑边穿好白大褂,从无菌区拿出手套,利索戴上,走向抢救床,开始投入溺水幼童的抢救。 庄恕把陆晨曦送到急诊后,自己走向心胸外科,他一路走着神色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用手背测测额头温度,忍不住地咳。 楚珺拿着医嘱走来,看见了庄恕的背影,急忙跟上,叫道:“庄老师!” 庄恕回头,楚珺走到他身前,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问:“庄老师,您刚才不是还在家病休吗?” “哦,是陆大夫接到急诊通知,我开车送她过来,顺便来科里看看。”庄恕道,他在病中,面色苍白,声音也咳得低哑,楚珺看在眼里,有些揪心有些失落:“哦,您是来送陆大夫的呀。” 庄恕没有听出她的情绪,想起方才的电话,问:“你刚才没说完的,是什么事?” 楚珺正待要说,就看到护士跑过来道:“急诊叫会诊,收进来一个气胸,要做闭式引流,让心胸外科下去个人。” 楚珺一怔:“今天是我的班……”她有些忐忑地看向庄恕。 “闭式引流,你现在做得很好啊。”庄恕鼓励地道。 “嗯,您上两周亲自带我做了四次,好像一下找到感觉了,您今天能再带我做一次吗?”楚珺轻声问。 庄恕笑了:“你完全可以独立操作,不用我带了。如果有什么复杂情况,随时叫急诊上级。” 楚珺鼓起勇气应道:“嗯!”一向有些羞怯的目光明亮起来。转头快速跑到急诊,正看到陆晨曦从一号抢救室出来,她上前招呼道:“陆大夫。”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地说,“刚才急诊打电话上来叫会诊,说有一个外伤气胸,我就下来了……” 陆晨曦打断她:“哦,不用了。我刚腾出空来,我来吧。”她说着走向抢救室推开门,楚珺犹豫了片刻,大胆地走上前,一把扶住门,叫住陆晨曦,吸口气坚定地说道:“这个患者我理解的是,急诊经第一步检查、分诊,判断为这是心胸外科的病人,所以才打电话上去叫会诊的。” 陆晨曦点点头:“是啊,如果情况严重是需要转入你们心胸外科的。现在我先顺手把闭式引流做了,病人也早一点缓解痛苦,反正现在心胸外科也没人能下来。” 楚珺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嘴唇动了动,双手握拳。眼见陆晨曦推开了门,又要进去,她一个箭步,挡在了陆晨曦的身前:“等一下,陆大夫。”楚珺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发抖,对着陆晨曦几分不解、几分不耐的神情,一字一字地道:“现在心胸外科有‘人’能下来!我就是今天心胸外科的值班大夫,我刚才接到会诊电话,才来急诊看病人的。” 陆晨曦一愣,刚要说话,楚珺接着道:“我的上级让我来独立看病人,是相信我有能力处理这个情况,做这个操作。陆大夫如果不相信,可以跟我上司确认一下。”她说着掏出电话,递到陆晨曦面前,“陆大夫,您可以问一下庄老师,我现在是否确实可以做闭式引流了。请陆大夫给我这个机会,亲自操作。” 陆晨曦一愣,看着她道:“好吧,你来做。” 楚珺与陆晨曦一起走进第三抢救室,陆晨曦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给自己戴上无菌手套,看着楚珺给患者进行听诊、叩诊检查——她的神色有点紧张,动作略慢却还稳当,有条不紊。楚珺检查完毕,弯腰,温和地对患者道:“从x光片和体检结果来看,您的胸闷疼痛是由于气胸引起的。具体原因入院之后我们做详细检查,现在由我先为您做闭式引流,缓解症状。”她说罢,走到操作台,打开抽屉,取用具,摆放到患者床位旁的小操作台上,帮患者解开衣服,袒露前胸,消毒操作野。然后到无菌区取来无菌手套,回到患者旁边,从外侧扯开无菌插管的袋子,开口,随后戴好无菌手套,伸手取无菌插管,开始操作。她动作略缓,口罩随着呼吸明显起伏,看得出来有点儿紧张,但动作还是规规矩矩,没有慌乱。 陆晨曦抬着戴着无菌手套的双手,凑近认真看着她从给患者触诊、叩诊、找入管方位、标记……开始,虽然有些缓慢,但确实是十分标准、一步一步进行的。 在打完麻醉针,切口的时候,楚珺的手抖了抖,她闭了闭眼,深呼吸,坚决而沉稳地开口,随后入管,观察瓶内液面……水泡冒了出来,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固定好软管,她小心地帮患者把衣服穿好,温柔地给患者解释注意事项。患者感激地道:“是舒服多了。谢谢你啊,姑娘。”楚珺一笑:“不客气,您还得在这里观察一会儿,我跟急诊大夫商量一下,再把您接到心胸外科去做深入检查。” 看着楚珺和患者有条有理地做着交流,陆晨曦默默地转身出门。她往办公室走,边走边掏出手机,给庄恕发去语音:“现在楚珺的闭式引流十分规范,完全具备独立操作的能力。她最近进步很大,是我从前带教无方,一直带有偏见。还是你教得好。” 这时楚珺安置好病人走出来,关上门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变得平静而坚定。她掏出手机,给杨子轩发去一条短信:“抱歉子轩,漫画公司的事情不考虑了,我只想先好好地当一个医生。我不愿意人家说起楚珺的时候,把我当成一个逃跑的废物。” 陆晨曦快步走进办公室时,陈绍聪正哼着小曲,一手拿着装饭盒的塑料袋,一手拎着书包往外走,见陆晨曦脸色不善地进来,随口道:“你又跟谁掐架了?”他说着已经一脚踏到门外,猛地领子一紧,却是被陆晨曦反手抓住肩膀处衣服,生生拖回面前。 陆晨曦盯着他问:“我就是一个整天暴躁无理,张牙舞爪、尖酸刻薄、仗势欺人的老姑婆,是吗?“ 陆晨曦双目炯炯地瞪着陈绍聪,陈绍聪一脸懵,这会儿杨羽也进来了,乐呵着踹了脚陈绍聪:“啥娄子让晨曦抓着了?” 陈绍聪苦着脸,摊手,陆晨曦把门踹上,盯着他们问:“真的,我是不是一直就……嘴脸难看,尖刻凶悍?尤其对着新人的时候,就好像《还珠格格》里的皇后、容嬷嬷,《倚天屠龙记》里的灭绝师太?” 杨羽喷地笑出来:“还还珠格格、容嬷嬷呢!你可太out了,人现在举例凶残,都举华妃娘娘。” 陆晨曦不理,依旧追问:“反正就是老姑婆,对不对?” 杨羽正要乐,突见她一脸真正的崩溃,怔了,想想,拽着她胳膊,打开门:“走走,隔三站地新开了个串串店,据说是地道的天府风味,咱边吃边讨论容嬷嬷和华妃娘娘。” 麻辣烫小店里,陆晨曦、杨羽、陈绍聪围着一个盛满红汤的大锅涮串子。 杨羽、陈绍聪面前都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签子,陆晨曦跟前却只有三五根。她心不在焉地用一根穿了蘑菇的签子在锅里搅和,边搅和边一脸郁闷地唠叨着几个小时前楚珺做的闭式引流:“……我当时就有种……自己又狂妄又无知,分分钟让人打脸的囧。嗯,脸就变成了一个‘囧’。” 杨羽横着把一串牛肉全部撸到嘴里,签子拍到一堆签子上,跳起几根,她并不理跳进锅里的签子,咽了半口肉,开口道:“什么呀?不就是把她早该做好的一个基本操作终于做好了吗?整得跟干了什么拯救银河的壮举一样,还是顶着恶势力干的!华妃娘娘的话——贱人就是矫情。” 陆晨曦瞧她一眼,苦笑:“你真是我24k亲友团成员。如假包换。” 杨羽还要说话,陈绍聪插嘴道:“那我说句18k的——你平时对不太能干的同事是凶。这个楚珺,讲实话,因为是杨帆的关系进来的,你恨屋及乌,对她更特别地烦,全仁合都知道。” 杨羽拿起一根签子丢向他,怒道:“早听说楚珺一进外科,半个仁合的光棍都沸腾了。你心里也扑腾来着吧?” 陈绍聪举手投降:“咱不来诛心啊。要放别人,我也不说,但晨曦是多年弟兄。她是凶悍嘛,而且作为我们这样资质平庸的选手,是会同情一下资质更糟糕的选手,天才对普通人,白天不知夜的黑。但是,陆晨曦你丫一贯如此啊,这事儿,你烦她,也有烦她的道理,你觉得她不行,她以前也确实不行,你又没背后坑她,不至于动摇你做人的底线吧?”他说着再涮上一把串子,继续,“你那会儿把熊刚,那个东北的,两百斤那黑胖子,都气得在宿舍哭,你还不知道。你忘了这人吧?” 陆晨曦茫然地看着陈绍聪,努力回忆。 陈绍聪接着道:“所以么,人无完人,你吃错啥药,想往完人堆里混了?是你兄弟,不管24k还是18k,就觉得你比楚珺可交,谁管今天这事儿明天那事儿谁更不讲理。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让你吓着了,以为天塌了呢。” 陆晨曦沉默地盯着红汤,半晌刚要开口,又停住,杨羽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道:“她么,当然就是怕非亲友团的,把她当成欺负小玉女的老姑婆。” 陈绍聪一拍桌子:“我靠。她啥时候连非亲友团的猫猫狗狗的看法也在意了。摔坏脑子了?” 杨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拧陈绍聪耳朵:“你就是头猪啊!当然不是猫猫狗狗。”她说着看向陆晨曦,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但是我说你呢,不把人庄大夫当亲友,简直就是良心被狗吃了。你能不能细数一下,就这些日子,人家给你担了多少事儿,帮了多少忙?” 陆晨曦急急分辩:“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哎,我,我……他,反正对谁都好,坏的蠢的,都不能放弃,充分体谅。我惹的麻烦最大,自然牵累他最多。” 杨羽没好气地说:“让你说得人家就像是来人世间普度众生似的。” 陆晨曦低眉垂眼,玩弄着签子闷声道:“差不多。” 杨羽细细打量她,忍着笑,挑着眉道:“一视同仁地对你好嫌不够,你是想……人家把你当啥呢?” 陆晨曦猛地抬头,连连摆手,紧张地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我,我就,我惹这么多麻烦,做错这么多事,人也乱七八糟的……我就,我只是怕他讨厌我,从来没敢想过让他,让他……” 杨羽故意问:“啥?让他啥?“ 陆晨曦愣愣地坐着,整个人如同僵住,说不出话来。 杨羽和陈绍聪一起微笑地盯着她。 倏忽间,陆晨曦只觉,从庄恕来到仁合,来到她的身边,一切的一切,宛如过电影般地,重现在她的眼前: 是针锋相对时候的寸步不让…… 是生死一线的并肩作战…… 是最痛苦失落时候的一杯热可可…… 是自己承担不起后果时候的一句“我担得起”…… 是厨房里的烟火气,是球场笨拙的笑,是山里晨曦微风中离自己那么近的,温柔沉静的睡颜…… 陆晨曦点点头——对自己承认:“是的,我喜欢他……我,爱上他了。“ 楚珺在医生休息室捧着手机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庄恕给自己的留言:“今天陆晨曦告诉我,你的闭式引流操作很完美。进步很大,祝贺你。”她好看的嘴角一直翘翘的,带着个笑容,想了想回复了一句:“谢谢庄老师,之前想跟您商量的问题,我已经做出决定了。”按了发送键,她笑盈盈地翻开画本,是她以前画的几幅漫画:遍体鳞伤的小勇士楚珺,在庄恕师父的帮助下,战胜恶龙陆晨曦获得胜利的过程,漫画里的人物都憨态可掬,十分可爱。她打开手机的相机,想拍一张发给庄恕,忽听到身后传来杨子轩的声音:“你真的决定了?”楚珺赶紧合上本子,回头看向杨子轩,点点头 杨子轩拉椅子坐下,问:“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轻易放弃?” “我没有轻易放弃,我考虑过了。我只想好好地当个医生,至少是现在。” 杨子轩有些痛心:“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儿只能被当成个漂亮的小废物,换一个地方,你就是天才?” 楚珺被他这么说也不生气,依然带着那个嘴角翘翘的笑容道:“我觉得,一个废物经过蜕变,最终成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人才,这个过程才是我更想要的,因为这才称得上是一场精彩的人生。” “是为了他吗?”杨子轩惆怅地问。 楚珺一愣。杨子轩拍拍她的画本,看着她。 楚珺回避着杨子轩眼神,没有回答。 杨子轩一摊手:“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你是不是喜欢他?” 楚珺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嗯。” “你要是喜欢他就去告诉他,正常地去表达,不要总是在这里写写画画憋在心里。但是你也要搞清楚,你的这个喜欢,到底是真正的爱,还是出于景仰和感激。”杨子轩看着楚珺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道。 楚珺倒有点犹豫了:“我想……我想……” 杨子轩笑了:“我想你最好想清楚,不过,不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理解。”他转身离开,边走边想着,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收到自己发的微信——他清楚明白地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他决定继续申请基金,延续他的研究。不管中国市场多复杂,从研究数据中发现规律,就是他的兴奋点所在,也是他专业的意义。至于博士,他保证研究不会耽误毕业,明年夏天可以请父亲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钟西北考虑再三,利用轮休,来到了山中的疗养院。 天气晴好,傅博文坐在疗养院的桌前,边喝茶边翻看着医学期刊,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带着钟西北走过去,傅博文回过头来,看到是他一愣。“老钟,坐吧。”傅博文合上了手中的期刊。 钟西北坐下,看着傅博文道:“来这里,我只是想要问你一句话。” 傅博文低头看着面前的石桌,过了好久,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庄恕来过了。但是,抱歉,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切无法挽回,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们的。” 钟西北愤然站了起来:“事情可以过去,但是当事人、受害者,有权利得知真相。老傅,我请你回答我,那张作为证据的,张淑梅签字的取药单,是真的还是伪造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傅博文闭上眼,痛苦地摇头。 “不可能是你。第一你没有那个能力,第二,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你也曾想替张淑梅申冤。是修老师?对吗?”钟西北沉声问。 傅博文痛苦地道:“我现在已经退出医学界,没有什么荣誉可言了,但是仁合几十年的荣誉,我不能不顾啊!” “老傅!为了一个虚伪的荣誉给仁合蒙上污点,这是维护仁合,还是从内里,蛀掉仁合呢?!老傅,你心里,仁合的精神、医学行业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呢?”钟西北声音沉痛的诘问,却也只换来傅博文死一般的沉默。 清晨,庄恕推开卧室门出来,见桌上摆着一碟拌黄瓜,一碟切成薄片的广式香肠,一碗加了葱花香油的蒸蛋。 厨房里,陆晨曦把熬粥的火关掉,走出来,神清气爽目光柔和地道:“材料有限,只能这样了,你没胃口也少吃点垫垫好吃药。” 庄恕端起蒸蛋,尝了一勺,感叹:“在这家里,做病人比做大夫好。” 陆晨曦笑笑,拿起一片面包,吃着走到旁边桌上去收拾包:“你慢慢吃吧,我收拾一下先走了。” “吃完再走吧,上班也不用这么早。”庄恕看看时间。 陆晨曦道:“今天是我的手术日。傅老师给我争取的,每周有一天回心胸外科带教,开展小切口开胸手术。” “那也来得及。你是好久不做手术,紧张了吗?”庄恕问。 陆晨曦坦白地道:“手上不紧张,心里有点儿紧张。好久不在心胸外科了,不知道杨主任会配给我什么样的手术组,手术室那边也想今天上午就过去看看,早点儿做准备。” 庄恕的面容有些憔悴,撑着额头道:“我今天烧得有点厉害,就不送你了。手术室那边,如果没安排好,你给我打电话。” 陆晨曦摇摇头:“不用。之前的事,你和傅老师已经帮我做到这个份上,接下来的,再麻烦再琐碎,也应该是我自己的事。这些天我都想明白了,这份工作,不只是做手术、治病,那些不喜欢、不擅长的,我也应该自己处理好,不能指望着永远有一个救世主站在我的身边。” “昨天楚珺的一个闭式引流,作用还挺大的嘛。”庄恕微笑。 陆晨曦也对他一笑:“嗯,对,事实胜于雄辩。就算我除了做手术其他的都不行,情商不足,以后也是可以改的。走了,你快吃吧,粥该凉了。”说完她利落地出了门。 到了医院,陆晨曦换了刷手衣,站在门口,翻看手术安排表,问护士长:“周老师,我下午的两台手术,今天没安排吗?” 护士长翻着安排表:“心胸外科昨天送来的手术安排,没写你这两台啊。” “啊?今天是周五,我没记错啊。”陆晨曦拿过表大致一看,立刻敏锐地指着中间一个位置问,“他们是不是漏报了,您看能塞上这个空吗?” 护士长为难地道:“上周杨院长刚在手术室管理会议上强调,不要超额安排手术,手术室消毒、器械无菌,是重中之重,万一出了娄子,不是能用超负荷来解释的,我有点儿难办啊。” 陆晨曦急了:“可是,我的这两台是前天从急诊收入的,已经按规定申请了。” “陆大夫,可是人家确实没报啊。”护士长摊手。 陆晨曦吸口气静了静,笑了:“没事,周老师,可能因为我还是急诊的人,心胸外科报送的时候把我给忘了。我去问问吧,看还来不来得及调换。”转而走向心胸外科护士台,见他们正在进行早交接班。 十多个大夫、二十来个护士都在,主交接班的是总住院医方志伟,正一边一一历数昨晚几个重点监测和新收住院的病人,一边不时请示旁边的副主任张墨涵。 “3床昨晚十一点房颤,十一点三十分给了零点二的奎尼丁,十五分钟后恢复,一点再次检查,患者窦性心律、心电图正常。但是今早又出现了一次房颤,十分钟后恢复。”方志伟有条不紊地道。 张默涵点头:“继续给零点二的奎尼丁,一日四次。给抗凝药,预防血栓。” 方志伟点头记下,张墨涵对杨帆道:“主任,汇报完了。” 杨帆放下手里病历夹子:“开始查房吧。” 张墨涵应了声好,开始带领大夫们进行早查房。 杨帆一转身,却看到不远处静静站着的陆晨曦,正在寻思她又出什么事了,却见陆晨曦走过来微笑道:“杨主任,能不能耽误您半分钟?” 杨帆感到意外:“啊?” 陆晨曦认真地说:“主任,今天按照规定,是我的手术日,给科里同事演示小切口手术。可是大概安排比较紧张,没有给我做安排。” 杨帆皱皱眉:“最近安排确实紧张。要不一会儿我去看看。今天恐怕加不了了,明天……” 陆晨曦望着杨帆问:“主任,您今天有两台小细胞肺癌的患者要手术?” 杨帆点头,不明白她究竟要干什么。 陆晨曦一笑,诚恳地说:“主任,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当您的一助,由我用胸腔镜小切口开胸。这样,我做小切口给同事演示的任务能做到了,又不影响科室已有的安排,不增加手术室负担。” 杨帆心里略微惊讶——故意不给她安排手术,本以为她会炸毛,没想到她反而是恭恭敬敬地来求自己,还要给自己当助手……当着全科人,既给了自己足够尊重,又把理由解释得清清楚楚,让自己没法故意忽视。杨帆不动声色地笑笑,点点头:“好的,我一会儿就和手术室商量。尽量加上去,在今天解决。” 协调妥当后,杨帆举着刷过的双手,缓步走进手术室。手术台边,陆晨曦退后一步,转过身,对杨帆道:“主任,都准备好了。” 杨帆瞧瞧她,一笑,抖开手术袍穿上:“陆大夫亲自做术前准备,这病人真幸运。” “杨主任主刀,陆大夫一助,这是几年来都没有的盛况了。”另一位大夫也笑道。 陆晨曦在杨帆对面站定,平和谦逊地道:“我对食道癌手术和小切口开胸钻研得多,但是胸部手术面很广,种类繁多,我年轻经验又少,尤其科研做得少,能跟杨主任同台,机会难得。” 手术灯打亮,杨帆开口道:“让组里的实习生和进修大夫,没有手术门诊的都过来观摩吧。陆大夫做小切口开胸本来就是示教项目,我和她同台也很少,开摄像,做教学录像记录。” 立刻有大夫应声出去:“好。” 杨帆冲陆晨曦点头:“陆大夫,可以开始了。” 陆晨曦沉声道:“好,开胸!” 陈绍聪回到家打开门,客厅没人,却听得从庄恕卧室里传来阵阵咳嗽声。他扬声叫道:“老庄,老庄!”庄恕出来,有些迷糊:“这才几点,还没到晚饭时间呢,你怎么回来了?” 陈绍聪把手里的袋子放在餐桌上问:“今天中午怎么吃的?” “没吃……”庄恕低声道。 陈绍聪看他一眼,巴巴地说:“就知道你没吃,陆晨曦才一定让我给你送晚饭。千粟楼的鱼粥和高汤芥蓝。都是她点的,你趁热吃吧。” 庄恕皱眉:“上顿粥下顿粥,是不是我感冒了就只能喝粥啊。” “呵!你还撒上娇了?等你病好了,请你吃涮羊肉小龙虾!”陈绍聪把筷子往他手里塞。 庄恕接过来问:“今天院里没什么事儿吧?”陈绍聪边打开外卖边说:“还真出事了。” 庄恕立刻有点紧张:“怎么了?”陈绍聪表情严峻:“今天手术室没给陆晨曦排期,她跟周老师没掰扯清楚,接着去心胸外科找杨帆了。” “吵起来了?”庄恕问。 陈绍聪煞有介事地道:“据说一大早心胸外科早查房的时候,她当着全科的大夫和护士,一把就把杨主任拉到一边去了。” “都动手了?”庄恕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又放下了。 陈绍聪郑重其事地接着说:“陆晨曦义正词严地跟杨主任说,今天是她的手术日,主要是为了示教小切口开胸术,她要求,”说到这儿,陈绍聪突然变换了轻松的口气笑嘻嘻地道,“给杨主任当一助,由她来开胸,杨主任亲自监督,她还能跟杨主任学习小细胞肺癌切除术。” 庄恕被他搞糊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绍聪瞅着他直乐:“我想说,当时全科的医生,都是你刚才那个表情。” “你不是说出事了吗?”庄恕没好气。 “陆晨曦居然能给杨帆当一助,这还不叫出事啊?这是仁合医院的大事儿啊!现在是各个群里的热门话题。”陈绍聪大声道。 “杨帆怎么说?” 陈绍聪挺嘚瑟地说:“杨帆还能怎么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然答应了。说委屈陆晨曦了,之后还把自己的手术时间往后推了,给陆晨曦让出两台的时间。” 庄恕长出一口气:“嗯,这丫头是懂事了。” “是啊,大家都不敢相信,但我是看明白了,这停职一个月对她来说还真是个好事儿啊。你啊,你最好多病几天,让她在心胸外科多跟几台手术。”陈绍聪对庄恕飞了个眼神。 庄恕苦笑:“听你的,我继续病下去。”话音未落就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这么厉害?”陈绍聪听着有点不对劲儿。 “嗯,本来昨天都要好了,没想到今天加重了。”庄恕咳嗽着说。 陈绍聪摸了一把庄恕的额头,咂舌道:“我去,这么烫!不会真是肺炎吧。” 庄恕哑声道:“断断续续好多天了,常规抗生素不起效,有可能真是肺炎了。” 陈绍聪连忙道:“不行不行,你这样烧下去,真要出问题了!当大夫别讳疾忌医,走,赶紧换衣服!去呼吸科看病!呼吸科应大夫在,大美女,包你一见她心情一好病好一半!”推着庄恕就往卧室走,催促着他换好衣服,就把人载上直奔医院,上到呼吸科。 呼吸科值班的大夫确实姓应,但不是陈绍聪口里说的大美女,而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体发福的老医生。她给庄恕检查之后,让他去拍了胸片,果然肺部纹理增粗,已经有了感染。 应大夫看片后再次听诊,陈绍聪站在庄恕背后用口型示意应大夫:“输液、输液……” 应大夫有些犹豫,庄恕的情况,口服药和输液皆可,但输液比较麻烦,一般来说,患者都会选择口服抗生素。 陈绍聪口型更夸张:“输液!输液!” 应大夫不明白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想庄恕现在的状况,也符合输液标准,猜想也许是他们急诊在这个品牌的静脉输液药物的使用上有指标?于是问庄恕道:“要不就输液吧,能好得快点儿,你说呢?” 庄恕自然道:“好,应主任经验丰富,我听您的。” 陈绍聪在他身后玩命地点头。 应大夫低头写着医嘱说道:“那就先输克莱霉素,今天输液之后,再口服抗生素十天。” 陈绍聪又清清嗓子,应大夫抬头看向他,陈绍聪指着旁边的处置室方向。应大夫暗自摇头,冲庄恕道:“旁边有处置室空着,也安静,去那儿输吧。输完我再来听一次。” 一个护士拿了药领着庄恕过去,陈绍聪给应大夫竖起拇指:“谢谢应老师!替陆晨曦感谢您!” 应大夫纳闷地问:“跟陆晨曦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绍聪摆出神秘得意的表情,笑得诡异,“太有关系了!终身大事!应老师,我必须得请您吃饭呢!” 那边把庄恕安排好,陈绍聪背着包一等到陆晨曦从手术室出来,连忙迎上去:“你可出来了,出大事了!” 陆晨曦赶紧问:“出什么事了?” 陈绍聪一脸严肃:“庄大夫病了!” 陆晨曦一听是这,松了口气:“废话,他病好几天了。” “严重了,刚才我带他去呼吸科看病,应大夫看的,说是急性肺炎,二话不说就按到处置室让他输液了。”陈绍聪还适当地搭配上忧心忡忡的表情。 陆晨曦倒是真有点担心:“输液了?那我去看看他。”陈绍聪却赶快拉住她:“等会儿等会儿,我再跟你交代几句。” “一个肺炎有什么可交代的?”陆晨曦不解。 陈绍聪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是说病!打吊瓶这事,可是我欠了应大夫一顿饭给你制造出来的机会,懂吗?” “……懂点儿,接着说。”陆晨曦盯着他。 陈绍聪无奈地摇摇头:“生病的人最虚弱,也最需要安慰,但是庄恕不一样,他爱装,这会儿你去看他,要是不主动,阿姨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陆晨曦做了个无语的表情:“我也不能在处置室就那什么吧?” “谁让你在处置室……那你总得有启动吧?就是,要迈出开始的那一步!”陈绍聪顿足道,觉得这个姑娘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急了道,“爱情这种事不能那么理性,你还指望检验科每天给你测多巴胺浓度吗?” 这时陆晨曦电话响了,她一看来电正是庄恕,愣住了。 陈绍聪一看笑了:“我说什么来着……接啊!” 陆晨曦接起电话,柔声道:“喂……你好。” 庄恕从没听过陆晨曦这么温柔正经的问候,一怔道:“呃,你好……你还没下班吧?” “没有啊。”陆晨曦说道,却听庄恕在那边用咳得沙哑的声音问道:“陆大夫,你手术做那么好,扎个iv应该没问题吧?” “啊……没问题……”陆晨曦眉眼一弯,扔下陈绍聪就直接奔呼吸科处置室去了。 针头扎进庄恕的血管时,庄恕轻轻吸了口气,陆晨曦立刻愧疚地道:“扎疼了?” “嗯。早知道就等护士打了。”庄恕笑。 陆晨曦白了他一眼:“不是好久没给病人扎了嘛,要不我拔了,给你叫护士去?” 庄恕赶紧道:“别别,是我多年没被扎过iv,不适应。” 陆晨曦看他一脸憔悴,却还能开玩笑,放心不少。然而此时两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单独相处,却又有着紧张的尴尬。 “嗯。还是陈绍聪敏锐,非把我拉来,应该谢谢他。”庄恕也尴尬,努力找话,却听陆晨曦也说道:“嗯,我也是。更得谢谢他。” “什么?” 陆晨曦连忙道:“啊,没事儿。” “我听说你今天给杨主任做一助了?”庄恕问。 “是啊,我的手术排班心胸外科忘送了。我去找杨主任说了说,他反正有手术,我需要做小切口示范,我给他当助手,也说得过去!”陆晨曦说着,伸手附上庄恕打着吊针的手,帮他暖手。 庄恕看了一眼她的手,陆晨曦故作自然地说:“输液的时候手背会发凉,我帮你暖一暖。”看她在床边够着身子,庄恕往里面挪了挪道:“你别这么难受,坐上来吧。” 陆晨曦坐到他身边,手继续搭着他的手背,两人靠得很近。 庄恕微笑:“叔叔阿姨走的时候,跟我交代了一通,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脾气直,爱得罪人,现在看来,我是能交差了。” 陆晨曦有点脸红:“这种话,我妈逮谁跟谁说,我从小到大的老师同学同事都听烦了。” 庄恕一笑。 陆晨曦沉了沉,终于鼓起勇气道:“除了这些,她还跟你交代别的了吗?” “也说了点别的。” “说什么了?” “阿姨说,以后你结婚了,嫁给同行也不怕的,反正她负责给你带孩子。” 陆晨曦窘得哎哟一声起身下床,庄恕一把拉住她,打着吊针的手被扯痛,吸了一口凉气。 陆晨曦赶紧回身俯下去扶住他的手紧张地道:“你别动啊,没事吧?”她一抬头发现与庄恕靠得很近,近得能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去。一时两个人都有点呼吸急促,陆晨曦眯起眼凑近庄恕,轻声道:“我妈给我电话,说,她觉得,你这么好的男人,又这么符合我的所有审美,如果不积极主动地去追求,就是脑子让虫子吃了。以后一辈子活该嫁不出去。” 庄恕不语。 “我觉得我妈头一次这么靠谱。”她说着更凑近了他。 庄恕哑声提醒:“……我可能有肺炎。” 陆晨曦全不在意地说傻话:“传给我好了,免得别人遭殃。” 庄恕无奈地笑:“这也太不科学了,你还是不是大夫?” “现在不是。”陆晨曦越靠越近。 “你以前接收的肺炎患者都是这么治的吗?” “我就治你一个。”两个人的嘴唇几乎要碰在一起……突然,门被推开,呼吸科小护士跑进来,匆忙地道:“对不起庄大夫,一下耽搁了十分钟……” 庄恕和陆晨曦两个人大惊,立刻分开。 小护士看到他俩的情境,窘迫得不知该留下还是出去,讷讷地道:“陆大夫也在呢……您也会扎iv呀……” 两人竭力表现得一本正经起来,庄恕微笑道:“没关系,我这儿陆大夫会照顾的,你忙去吧。” 小护士看看两人,点点头:“那没事我出去了。”绷着笑转身出去。 两人对视,有点尴尬。陆晨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追出去,见方才那小护士正在一边走一边发微信。陆晨曦一只手拍在她肩上,小护士一惊,转头看见陆晨曦一脸严肃:“手机给我看看。” 小护士胆怯地递过手机,陆晨曦一眼就看到手机上还未发出的微信内容:“超级大八卦,急诊陆大夫和心胸外的庄大夫在咱们科处置室打啵呢!!” 陆晨曦一抬眼:“删了。”小护士忙点头。陆晨曦盯着她:“要是有人知道这事,就是你说的。”小护士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害怕:“陆大夫,您不是要把我灭口吧。”陆晨曦只道:“灭口不敢,我能把你调到急诊去。”小护士狂摇头,笑着跑走了。 陆晨曦这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自己也默默笑起来。 但处置室内的庄恕看着输液瓶,方才的甜蜜褪去,此时,神色却有些茫然。 庄恕输完液,和陆晨曦一起回家。 从停车场开出车来,外面是暴雨如注。 “这雨下得可真够大的,你慢点开啊。”陆晨曦叮嘱道。 庄恕无声地点点头。两人静静地听着车上的广播播报着:“本市周边地区连降暴雨,本台记者从嘉林市中心气象台获悉,下午五时十五分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信号,目前东部地区有较强降水云团正向西移动……” 庄恕的眼睛直视前方,这样的暴雨让他想起那一日的大雨,层层叠叠的心事翻卷上来—— 是钟西北的叹息:“解决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办法,让那个人自己站出来。但他已经是当今医学界泰斗级的人物,不仅享有极高的荣誉,而且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和同僚都是医学专家……” 是傅博文痛苦却坚持的拒绝:“我自己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了,但是仁合,百年仁合,不能因此毁誉。” 是记忆中母亲充满不甘的绝望,是妹妹仓皇失措的哭泣…… 庄恕的车在雨中疾驰,猝然在一个路口的红灯前停下,陆晨曦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放到他放在挡杆的右手上。 陆晨曦手心的温暖直透过来,她身上清新的气息也近在身侧,他心里想起钟西北的话——“其实,如果……如果这件事无解,但是你们能走到一起,获得幸福,不再被往事纠缠,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是,那天见到陆母,不过是初次见面的闲聊,她对他说起陆晨曦的身世——这孩子本来命不好,出生当天,她亲爸爸就因为一个护士的疏忽发生药物过敏去世了……好在后来,她爸、我们的邻居们、朋友们,还有她的老师,仁合的其他大夫们,对她那么好。我本来是有些抗拒她去学医的,一个疏忽,人命关天啊!可是,她喜欢,我就想,不能因为一个不负责的护士,就不承认仁合有那么多好大夫。我的晨曦啊,也就是个好大夫。 …… 庄恕脸色沉郁,下意识地抽开手,捂着自己的嘴,假装咳嗽了两声,并没有把手再放回去。 陆晨曦看着庄恕,有些奇怪。 回到家,陆晨曦从包里掏出药,问:“应大夫给你开的抗生素和镇咳药,我都给你拿回来了,现在吃吗?” 庄恕埋头在客厅书架上找书,没有回头地道:“睡前再吃吧。” “那我给你放在卧室里。”陆晨曦说着去倒了杯热水,温柔道,“镇咳药要按时吃,否则你咳得厉害睡不好。”她端着药和水走进庄恕卧室,放在床头柜上,等了一会儿,客厅里却没动静。 陆晨曦思量着道:“今天下雨,有点冷,要不要给你添床被子?” 庄恕站在书架前依然没有回头:“好啊,你帮我拿出来吧。” 陆晨曦从卧室的橱子里拿出一床毯子,看看客厅里的庄恕,见他似乎仍没有动的意思。 陆晨曦只好给他铺好,想了想,又坐在床上。 外面还是没动静。 陆晨曦没话找话地扬声道:“你来看看这毯子厚不厚啊?” “没关系,有得盖就行了。”庄恕犹豫着道。 陆晨曦忍不住了:“你书找到没有啊,快进来睡吧。” 庄恕看看手里的书,又放了回去,回答道:“……没有。” 陆晨曦索性站起来走到客厅,直接说道:“别看书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庄恕只得随手拿了本书,走向卧室:“找到了。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话音未落,庄恕低头擦过陆晨曦,关上卧室门,把她关到了屋外。 陆晨曦只觉莫名其妙,有点生气地回到自己卧室给陈绍聪打电话,气呼呼地道:“本来气氛挺好的,可是他上了车之后就有点变了,冷冰冰的,一直若即若离的,你说他什么意思啊?我身上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啊。” “他那是装呢,欲擒故纵懂吗?这都是套路,他现在肯定屋里等着你呢。”陈绍聪坏笑。 “凭什么呀?!我毕竟是女生啊,我已经够主动的了,还想怎么样啊?”陆晨曦不忿。 “陆晨曦,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意这个?我问你,你到底想不想跟他好?”陈绍聪直截了当地问。 陆晨曦坦白地回答:“嗯……想。” “别废话,想就行动!你打扮打扮,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去!生扑!”陈绍聪就差没摇旗呐喊。 陆晨曦虽然觉得陈绍聪非常的不靠谱,但是挂了电话,发了会儿呆,还是跳起来去洗了澡,找了自己衣柜里最有女人味的吊带裙换上,翻出一万年没用的卷发棒,把一向清汤挂面的头发做出几个发卷,庆幸这卷发手艺还宝刀未老。再淡淡地用了粉底,涂了口红,刷点睫毛膏,上了腮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似乎尚可,最后,喷了点儿香水,爱马仕的尼罗河花园,是她能接受的不带脂粉气但传说很有女人味的香。 然后,陆晨曦来到庄恕卧室门口,抬手轻轻叩门。 屋里没有声音。陆晨曦又叩了几下,还是没有应答。陆晨曦索性去拧门把手,发现门被锁上了。这下陆晨曦有些火大了,小声嘟囔:“什么情况?” 屋内庄恕裹着被子站起来,盯着那个转动的门锁,神情有些紧张有些矛盾有些难过,还有些无奈。 陆晨曦又拧了几把,发现还是开不了,只得悻悻地离开。庄恕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轻轻松了口气坐回床上。没想到没过几分钟,陆晨曦的脚步声又再度响起,庄恕一脸疑惑,听到陆晨曦手里抖动的钥匙声,还有她生气的声音:“我是房东,我还开不了自家的门了?我就不信了!” 陆晨曦把钥匙插进锁孔,想要拧动,庄恕听到声响,从床上一跃而起,第一反应是紧张地想要反锁房门,但门外的陆晨曦忽然动作停住了,然后缓缓地把钥匙抽了出去,脚步声渐远。 庄恕这才慢慢回到床上,放松又失落地躺倒,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伸手关掉台灯。 第二天一早,陆晨曦早已经卸妆,洗头,一点看不出昨晚装扮的痕迹,穿着家居服,从卧室出来,穿过客厅,径直走向厨房,看着在厨房打鸡蛋做早餐的庄恕,开口就问:“你什么意思?” 庄恕抬头淡然问:“怎么了?” “昨晚上怎么回事?”陆晨曦气呼呼地说。 庄恕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昨晚有什么事啊?” “我敲门你没听见吗?” “哦,我睡着了。”庄恕低头道。 陆晨曦盯着他:“撒谎,我从门缝里看见里面开着灯呢。” “我睡着了,没关灯。” “又撒谎,我刚走一会儿你就关灯了!”陆晨曦是真的生气了。昨晚她在把钥匙插进去后,终究觉得不妥,还是抽出来,退开了脚步,她在客厅站了很久,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庄恕卧室房门下透出的灯光,直到那灯光熄灭。 庄恕尴尬:“对不起,我……” 陆晨曦打断他,问道:“你觉得我轻浮吗?” “绝对没有。”庄恕立刻摇头。 “必须没有,昨天在输液室又不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我是因为你那样所以我才这样的。”陆晨曦道。 庄恕又立刻点头:“明白。” “但是我这样了你昨晚上又那样,你给我解释,你为什么不开门?”陆晨曦直视着他。 庄恕微微低头:“我还没有准备好。” 陆晨曦上前一步:“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庄恕移开视线:“还没。” 陆晨曦怀疑地审视着他:“你是不是下面有问题啊?” 庄恕尴尬地苦笑:“应该……应该没有。” “那就是你不喜欢我?” “我很喜欢你!”庄恕急切地冲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自己却呆了。 陆晨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庄恕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知道什么?” “你喜欢被动。”陆晨曦猛地拉住庄恕的衣领,抬头吻了上去。 庄恕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一碗蛋液,两手支着,一脸震惊。 这时陈绍聪迷迷糊糊推开厨房门嘟囔道:“谁这么勤快,做什么呢……”他一眼看到这个吻,彻底懵了。 陆晨曦随手抓起料理台上一张刷碗布往后甩去。陈绍聪连忙躲过,关上厨房门跳进客厅,随即激动地拿起电话打给杨羽:“喂……杨羽,出大事啦。” 杨羽刚从家里出来,正在下楼,边走边说道:“你知道了?我也是刚接到电话,正在赶去单位的路上!” 陈绍聪又是一脸懵:“……去单位?今天不是休息吗?……什么?泥石流?!”他连忙挂断电话,打开电视,见正在直播洪水暴发,引发泥石流的新闻。 配合着洪水滚滚,泥石流暴发的画面,记者的画外音说着:“本市东部连日暴雨,导致发生洪水及泥石流灾害。郦峰、张乡等地受灾严重,具体伤亡数字还在统计中,据悉,第一批武警官兵已经到达现场,展开搜索和救援行动。灾区的伤员已经开始被陆续运往各个医院救治,主要有仁合医院、市中心医院、武警部队医院、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这时陈绍聪的电话响起,他赶紧接起来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说完挂断,他冲着厨房大声喊:“你们俩快出来,出事儿了!” 与此同时,庄恕和陆晨曦的电话分别在厨房和卧室响起。 庄恕边接电话边拉开厨房门冲出来:“……我知道了,我刚看到新闻。没问题,已经不烧了,我换好衣服就去,很快到。“陆晨曦则直奔向卧室,边跑边喊:“我还没洗脸呢,多给我一分钟!” 陈绍聪也在往自己卧室跑:“那你刷牙了吗!你刚才都干什么啦!多带两件衣服吧,这两天可能回不来了!” 片刻后,庄恕还没穿戴整齐,就拎着包跑出大门:“我去发动车子,你们俩快点儿!” 陆晨曦和陈绍聪陆续跟着跑出,一路飞奔。 第十九章 仁合医院大门口和大院内已经一片杂乱。众多衣衫不整、满身泥浆的伤员,有的被家人搀扶着蹒跚前行,有的直接被担架抬进医院……还接连有救护车鸣着笛从大门外驶进来,源源不断地送来伤员。医院保卫科的人员和保安已经全员出动,在门口维持秩序。 急诊室里挤满了人,正常来看急诊的病人和从泥石流灾害地转来的伤员及家属混杂一起,呻吟、哭泣声不绝于耳。护士们正在给轻伤员量血压、输液、接移动监护设备。 陆晨曦和陈绍聪下车就投入紧急抢救伤员中。 陈绍聪给一个伤员做了检查,嘱咐身边的杨羽:“大腿上不规则伤口,还有泥沙铁锈,给我拿缝合包,送进急诊手术室,我先给他清创。”杨羽答应着往护士台跑。陈绍聪迅速把伤员推向急诊手术室。 陆晨曦正在给一个伤员做胸部听诊,一边交代护士:“血压下降,双肺杂音,湿啰音,肋骨骨折……床边x光!” 白雪推过床边x光机,陆晨曦调试、操作着,凝目看片道:“三、四、五、六,四条肋骨骨折,双肺挫伤,心包伤。加压输氧……通知心胸外科。”她说着,先给患者罩上氧气面罩。这时庄恕到了,陆晨曦一见他,立刻快速说道:“我这里现有三个需要你们收走的。最重的是这个,双肺挫伤、心包伤,血氧、血压低,中度休克,给了抗休克治疗,做了闭式引流,但必须尽快手术。” “好,我已经联系好手术室了,目前手术室给了心胸外科两间。” “还有另外两个你们收去尽快处理,急诊现在伤患流量太大,不能留在这儿。”陆晨曦道。 “交给我吧,我先走了。”庄恕转身要走,被陆晨曦叫住,她看了看旁边没有人注意他们,迟疑了一下问他:“吃药了吗?” 庄恕想了想:“啊……忘了。” 陆晨曦叹了口气。 “回去马上吃。”庄恕保证,说着快步离去。 钟西北作为急诊科主任,值了夜班后连轴转,已经检查、处理了很多伤员,看两名护士推着一张轮床惊慌地冲进来,立刻迎了上去。 “钟主任,这是刚送来的,伤员头部受伤,喷射性呕吐!”护士紧急地说。 钟西北接过来,见伤员头部有伤口,胸前有呕吐物,双眼紧闭。他立即接上监护仪器,检查伤员的瞳孔、测呼吸心跳,握住患者的手轻声询问道:“哪里不舒服?” 患者艰难地说:“头疼……恶心。” 钟西北用一根手指,引着他眼珠:“跟着我手指……” 伤员眼球随之转动,突然说:“眼前怎么一阵黑……转过去就又好了,又一阵,跟挡了东西似的。” 钟西北抬头道:“安排头颅ct、mri,通知神经外科。可能是脑出血,颅内压升高!”护士立刻送伤员去做检查。 钟西北看了眼急诊因伤患越来越多,渐趋混乱的局面,他抬腿站到一把椅子上,对大家大声说道:“黄东东去检查所有外伤候诊患者,凡只有皮外伤,能完全排除胸、腹、脑损伤的,由护士清创包扎后立刻离院;通知陈绍聪检查腹痛、胸腹创伤患者。记住,所有患者,必须检查体温及有无伤口感染,由值班护士长负责统一记录、检查!凡必须观察留院的,请每个患者的家属,紧跟患者身边,随时准备听从医护人员安排,转移患者。”这时他手机响了,他从椅子上下来赶紧接听。对方是杨帆,坐在杨子轩开的车上,焦急地道:“钟主任,你到医院了吗?” “我压根就没回去。”钟西北的话让杨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急诊只要有老钟坐镇就不会乱,他问:“灾区的伤员送来没有?” “第一批到了,还在增加!你在哪啊?我这急诊空间不够用了!”钟西北大声道。 “知道了,我尽快安排各科室下去分流伤员,我十分钟就到。” “好!”钟西北应了一声,挂了电话又投入了抢救。 杨帆刚挂电话手机又响,是王副院长,杨帆快速说道:“喂,王副院长啊,知道了,第二批伤员几点到?……好,你抓紧做好准备,通知各科室主任,下去急诊支援老钟。”然后对杨子轩道,“开快点!” “这可是您说的。”杨子轩猛踩一脚油门,汽车猛然提速,迅速超过了前面的车辆。 手术室外,庄恕一边和医护们推着病人的轮床一边打着电话:“喂,手术室消毒做好了吗?我这里有一个连枷胸、心包填塞病人现在送过来进行手术。” 方志伟跑过来:“庄老师,刚送来一个肺破裂伤。” “安排张默涵马上手术。”庄恕道,然后叫住正要走的方志伟,“等一下。通知病房,三天内可以离院的患者,给他们提前办理离院手续,把病床腾出来!” 方志伟答应着跑走。 庄恕与楚珺推着病人走向手术室,开始准备手术。 杨帆和杨子轩赶到医院,直奔急诊,看到钟西北正在叮嘱陈绍聪:“刚才那个腿部切割伤的必须马上手术修补血管,否则失血过多组织坏死面积过大,可能要截肢了。” 陈绍聪点头。 杨帆上前问:“情况怎么样啊?”“第一批伤员都已经分诊处理了。”钟西北回答。杨帆闻言拉着钟西北就走:“好极了,走,你跟我去办公室,召集各主要科室主任汇总情况。”他大步走着,回头冲陈绍聪道,“这是我儿子杨子轩,交给你了啊。” 陈绍聪一脸问号地看着杨子轩:“什么?交给我?你……什么情况?” 杨子轩看看他的胸牌,礼貌地道:“陈叔叔您好,我叫杨子轩,我是来帮忙的,之前参加过国际红十字会的培训,有一定的护理经验。” “好,你去志愿者服务部登记吧,他们现在应该很需要志愿者。”陈绍聪看杨子轩要走,一把拽住他,“你给我回来!你叫我什么?” 杨子轩尴尬地改口:“呃……陈哥,陈哥。” 陈绍聪这才松手:“嗯,乖,去吧。”杨子轩一溜烟跑了。 杨帆召集了院里的副院长、书记及各主要科室主任在他办公室开临时会议。手术科科长先发言:“现在有三台手术正在进行,估计二十分钟内可以结束,还有两台重伤患者,应该不超过一小时结束,后面还有五台等着。” “手术室一定要注意消毒,一旦发生交叉感染,败血症死亡的可能性很大。”杨帆强调。 钟西北道:“刚通知我,急诊新收进来三个伤员,也必须尽快手术。” “这个不用我说了,按伤员的危急程度妥善安排。”杨帆点头。 手术科科长面露焦虑神情:“我知道,但伤员会越来越多,手术室肯定紧张,而且还有以前院内等待手术的患者。” 杨帆果断地说:“立刻对原先住院的可延后手术的患者进行劝导和协商,请他们暂时离院,回家等候,腾出手术资源留给灾区的重伤员。要向他们保证,等灾区伤员的救治高峰一过,我们就马上给他们安排手术。” 骨科主任点头:“我们骨科已经这么做了,大部分患者还是通情达理的。” 杨帆起身收拾东西:“好,从现在起我会一直待在院里,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能找到我,散会,有事随时沟通。” 各科室主任迅速回到自己岗位开始忙碌,杨帆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在院中:“仁合医院的全体同仁们,我是代理院长杨帆。这次泥石流灾害,发生在距离我市六十余公里的郦峰县,已经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山区深处还有受灾村镇等待救援,接下来几天,会不断有从山里抢救出来的伤员送到我院,各科室要尽量预留出床位给后续的救治。我刚刚接到上级指示,要求我院立刻组织紧急医疗救援队,赶赴郦峰灾区。现在我宣布,马上启动紧急应急机制,所有员工全天候留院工作,现在请各科室主任立刻起草救援队名单。” 庄恕做完手术出来,见陆晨曦拿着一份病历和片子等在外面,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陆晨曦道:“要跟你着重说一下,这是一名肺部挤压破裂的伤员,需要马上手术,这是诊断报告。” 庄恕看着报告,蹙眉问:“还有高血压病史?” “嗯,而且伤者年龄较大,手术难度很高。” 庄恕点点头:“没问题,我来吧。怎么样?你忙坏了吧?” “你还不是一样。院里已经开始组织医疗救援队了。”陆晨曦看着他。 庄恕问:“你报名了?” “嗯,现在的急诊科也不是没我不行,陈绍聪他们这些干惯了急诊的大夫都没问题,我更应该去灾区第一线,心胸外的急救经验我更丰富些。”陆晨曦理所当然地说。 “照你这么说,我也应该去。”庄恕说道。 陆晨曦却摇头:“我去了你就别去了,你的病还没完全好呢。”这时她手机响起,她看了一眼电话,“他们催我回去呢。”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笑着对庄恕叮嘱,“手术室里你注意防护啊,别传染了病人。”庄恕笑了笑冲着她的背影道:“放心吧,周大姐看得可严了,让我戴了两层口罩。” 陆晨曦边走边通着电话,回头冲他摆摆手。庄恕看着她走远,叹了口气,看着片子走进手术室。 心胸外科的走廊上不断有轮床推过,有的是手术后病人进入病房,有的是从急诊收入,转入心胸外病房。楼道口立了个临时分诊台,楚珺守在这儿,刚登记完一个伤员的伤情,又一张轮床推过来,楚珺迎过去,核对感染患者卡片,用耳温计查体温,听推轮床的戴口罩的“护工”向她汇报:“三分钟之前刚测过了,体温三十七c,血压高压一百、低压六十。” 楚珺一边测一边说道:“谢谢啊,不过进我们科室必须再测一遍。”忽然觉得这人声音熟悉,一抬头,讶然,“你怎么来了?” 她面前的“护工”正是杨子轩,他拍拍身上的马甲:“我来帮忙,还带了帮手呢。”他指着另一个戴着志愿者标识,正推着轮床往病房去的男人,楚珺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漫画公司的大胡子老总老胡。 老胡回头冲着楚珺挥手:“有事儿您说话。” 楚珺冲他招招手,笑了:“一个大老板怎么也来干这种活儿啊。” 杨子轩道:“别提了,我有几个朋友,知道我是院长的儿子,非得让我带着来走后门当志愿者。” 楚珺乐了,问:“那院长儿子好使吗?后门走通没?” 杨子轩苦着脸摇头:“不好使,到了志愿者服务部才知道,要做体检和基本常识考试,结果最终通过的就只有我和老胡,太丢人了。” 这会儿又一张轮床朝着分诊台推来,随行的护士叫道:“楚大夫,赶快收一下。” 楚珺赶紧对杨子轩道:“这台体温我测了,血压你让护士测了报给我,快去吧,23床。” 杨子轩答应着,赶紧推着患者往指定病房去了。 赴灾区救援名单出来后,钟西北等三个科室的主任在等着杨帆审看。杨帆看完沉声道:“你们这几个科的名单都没问题,回去立刻安排吧,让大家跟家里沟通一下,马上做准备出发。” 大家应声起身要走,杨帆却叫住了钟西北:“钟主任,你等一下。” 钟西北站住,另外两人走出去。 杨帆看着名单,犹豫着说:“你们科里……陆晨曦就算了吧。傅院长已经提出辞职,陆晨曦又刚刚恢复工作,就别让她去了吧。” 钟西北不解:“为什么?她的业务能力可是同期最好的,心胸外处置、急诊抢救综合水准最高,不派她去,我找不出更好的代替她啊。” 杨帆有些难以开口地道:“老钟啊,你也得替我想想,全院都知道在心胸外科她就跟我有矛盾,现在我刚坐上这个代理院长的位置,就把她发到救援队去,别人会怎么说我。我可不想上上下下都说我公报私仇,傅院长还没退呢,我就收拾他徒弟。算了吧。” 钟西北犹豫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他拿出笔把陆晨曦的名字画掉,一边写一边说了句:“心思真重,你这样可不利于工作啊。” 杨帆一笑:“我心里有数。” 钟西北回到急诊办公室,召集急诊科即将奔赴灾区的医疗救援队成员和护士长开会。陈绍聪身在其中,他看了看没有杨羽。 钟西北看着他们,表情有点凝重,沉声道:“未来几天灾区预报还会有雨,大家把科里的雨具都带上。到达灾区以后,主要工作集中在灾区的临时医疗站。如果需要我们进入灾区现场进行救援的话,一定要听从救灾部队的安排,不要冒险不要冒进,既要全力地抢救伤员,又要注意自身安全。救援队的临时护士长,马上去跟器械科确认一下,保证第一批随队出发的医疗物资全部到位。” 一个年长一点儿的护士点头:“知道了主任,一散会我就去。” 他们正开着会,陆晨曦经过门口,停住了脚步,听着里面的动静。 “事发突然,大家都没时间回家去告别了,打个电话吧。日常的生活用品,我会让往来的救护车给你们捎过去。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钟西北问。 众人齐齐回答:“没有了。”只有陈绍聪微低着头,表情有些纠结。 钟西北皱眉:“怎么了,陈绍聪?” 陈绍聪抬起头:“哦,没……事儿。” “护士长还有什么交代吗?” 护士长道:“没问题,大家注意安全,我和钟主任等着你们胜利归来。” 门口的陆晨曦看着办公室里的情景,低头思量着。待散会后大家陆续走出急诊办公室,她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陈绍聪经过陆晨曦时苦笑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钟西北走在最后,看到陆晨曦,轻轻叹了口气。 陆晨曦忍不住问:“钟主任,医疗队为什么没我?” 钟西北摇头:“真不是我的事儿,上面定的。” 陆晨曦想了想:“明白了。”转身往心胸外科去。 杨帆正在心胸外科病房叮嘱着一个住院医:“去和手术室核实,所有手术室二十四小时运转,我们每天能开多少台?按十五天量备份,消毒剂、无菌设施,所需要的数字明早之前必须给我。” 住院医点头离开后,杨帆刚要往外走,门口的陆晨曦上前道:“院长,我想和您谈谈。” 杨帆自是明白陆晨曦为何而来,道:“已经决定了,不用了吧。” 陆晨曦坚持:“我就说几句话。” 杨帆有点无奈,和陆晨曦走到楼道一个僻静的角落后开口道:“说吧。” 陆晨曦开口即问:“杨院长,为什么救援队名单里没有我?” “这是第一批救援队,情况都不熟悉,郦峰又全是山地,过去的老公路后一半全是山路,肯定有泥石流滑坡,上级领导专门嘱咐了,说女同志不合适参加。”杨帆努力找了个理由。 陆晨曦不相信,冲口说出:“那护士全是女同志!” 杨帆揉揉眉心:“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吵架。” 陆晨曦缓了口气:“我也没想跟您吵。” 杨帆低头叹了口气。 陆晨曦口气软下来恳切地说:“我是心胸外年轻大夫里能力最强的,急诊抢救经验最丰富的,就算我刚刚犯过错,院领导也得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吧?” “我知道,从能力和形势上都应该你去,但我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事儿不是看谁的业务强,就让谁上这么简单的。”杨帆为难。 陆晨曦不解:“不讲业务讲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灾区不就是需要业务强的大夫吗?” 杨帆被追问得没辙,只能直接说了:“那院里同事的心理,我不能不考虑吧?” 陆晨曦了然:“哦,我知道了。您是怕同事说您公报私仇收拾我,对吧?” 杨帆有点儿尴尬。 “那既然我自己来了,就是我主动要求参加的,和您没关系。再说了,您以为不派我去,别人就觉得您大公无私了吗?您收拾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陆晨曦有点孩子气地说。杨帆听笑了:“道理没错,话是真难听。你这歇了一个月,思想觉悟上也没啥进步啊。” 陆晨曦也笑:“那您派我去灾区,我争取进步呗。” “行行行。我服了你了,你去干活,我背黑锅,很公平。”杨帆表示投降,陆晨曦伸出手:“谢谢院长!”杨帆和她握了握手,温言叮嘱:“注意安全。” 陆晨曦点头。 陈绍聪心事重重地走出来,躲在急诊室某角落,对着手机快给跪下了:“妈,你别急啊……是,我是咱家独苗,但现在谁家不是一个孩子?这动员会都开了,你让我怎么推啊?……杨羽,杨羽她留医院……哎呀她不去我也得去啊……别别别,您别来!还嫌我们院不够乱啊!……行,我自己跟主任说去,好吧?” 钟西北站在他背后,突然出声:“跟我说什么呀?” 陈绍聪一惊,连忙挂了电话,尴尬地叫了声:“主任!” “家里人担心你啊?”钟西北问。 陈绍聪低头:“我……我妈想得比较多,您不用管她。” 钟西北看着他:“我不管你妈,我就问问你,是不是也不想去。”陈绍聪支吾了下,没有说话。钟西北有些明白了,语气缓和地道:“名单虽然宣布了,但也不是不能改,你要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实话,我带你十年了,不用藏着掖着。” 陈绍聪犹豫地吞吞吐吐:“我……能……能去。” 钟西北笑了,拍拍他肩膀道:“行了,我知道了。本来派你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去,我也不太放心,我去吧。”陈绍聪愣了:“主任,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还能不如你?在家里给我盯住了,出了什么事,我回来可找你算账!”钟西北朗声道,不待他多说什么,已经转身走了。 陈绍聪看着他的背影,表情纠结。 庄恕刚做完一台手术出来,经过护士台,被护士长叫住:“庄大夫,刚才陆大夫打了电话找您。” “说什么事儿了吗?” “好像是陆大夫要去救援队了,让我跟您说一声。” 庄恕听了,佯装若无其事地道:“哦,周老师你查一下,我接下来还有手术吗?” 护士长看了看:“暂时没有,手术室都满了,已经排不进去了。” “好,我带着手机,有手术随时打我电话。”庄恕说完,向换衣间快步走去。他换下手术服,一路跑着来到急诊门口,见到陆晨曦正在急诊内给一名躺在轮床上的伤员做腿部缝合。 嗯,她还没有出发……庄恕松口气,放慢脚步走到她旁边。陆晨曦回头看见他,有点意外。庄恕没事似的冲她点点头:“你先忙。” 陆晨曦会意一笑:“嗯,把钳子递给我。” 庄恕从旁边的弯盘取过钳子递给她,也蹲下来假装看伤口,开口道:“要注意伤口感染,外敷消炎药告诉伤者用法了吗?” 陆晨曦笑着:“说了。”庄恕也没什么话好说,想着分别在即,不禁时不时偷偷看向陆晨曦。 陆晨曦一边缝一边小声道:“别看着我,紧张。” 庄恕无奈地站起来。陆晨曦笑了完成缝合后,带着庄恕来到相对安静的急诊器械室。她轻轻把门关上,走到离门不远的架子旁靠着,两人看着对方都有点不自然。 庄恕轻咳一声说道:“我刚做完手术,听说你要走了?” “还有十分钟吧。” 庄恕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哦,这么快啊。” “今天出门有点急,你的药没带吧?”陆晨曦柔声问。 庄恕几乎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药?哦……我让应主任再开一份吧。” 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陆晨曦尴尬得受不了了:“要出发了,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啊。” 庄恕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陆晨曦无语地扭头要走,但一下子又转回来,豁出去了似的道:“好吧,现在已经没时间了,你不说我说——临走前我要和你确认几件事,第一,今天早晨的吻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庄恕低声道。 陆晨曦抚额:“你就不能热情点吗?你就没有一点激动吗?” “第二呢?”庄恕问。 “第二,根据我作为外科医生的直感,你吻我的那会儿心跳接近一百二,所以据我诊断,你也喜欢我,对不对。”陆晨曦说得非常笃定。 庄恕牵牵嘴角:“你还有心思测我的心率。” 陆晨曦没理他,接着说:“第三,虽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可是我现在……还是有一点舍不得你。我知道你在医院要面对大量的病人,不比我在前线轻松,可你病还没好,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回来,我还会继续折腾你,给你添麻烦,明白了吗?” 庄恕只是看着她笑,陆晨曦急了:“你来找我到底干什么呀,就是听我说吗?”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催促的声音:“医疗队的,赶紧上车了!” 陆晨曦看着他,轻声说:“我真的要走了。”她转身去拉门,庄恕一手把门推上,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晨曦,我喜欢你。尽管接下来,我们会面对一些特殊的情况,但这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我希望你明白。”然后,他吻着了她的唇,两人拥吻在一起。 医院大院,救援队队员已经换上救援服,正在清点器材准备装车。 陈绍聪冲出去,看到一身救援装备,背着背包的杨羽,把她拉到一边,有点着急地问:“我刚听说你也要去灾区,名单上不是没你吗?” 杨羽坦然地道:“我和张姐换了,她刚检查出怀孕,我代她去。” 陈绍聪诧异:“啊?” “啊什么啊,这不正好吗,咱俩搭个伴儿省得你老惦记我。你快换衣裳吧,车马上就开了。”杨羽拍他一掌,转身赶去装器材了。 陈绍聪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几分钟后,医疗队争分夺秒地出发了,车身上挂着“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标识的大型面包车从仁合医院开出,向山区而行。 杨羽一手抓紧扶手,一手把一包话梅给大家传发。 陆晨曦嘀咕:“没记得你这么爱吃零嘴儿。” 杨羽低声说:“我不爱。架不住有人非觉得女人就该吃零嘴儿,爱塞。” 陆晨曦翻白眼:“不秀恩爱会死?啊!”突然她一把抓住杨羽,盯着她眼睛,极低声地问:“他干吗塞话梅?!你你,他天天夜不归宿,不会是弄出人命了吧?!” 杨羽一呆,随即呸了一声:“我时常收留他,完全是为了让他给你俩创造独处机会。” “什么你们俩我们俩的。哎,看着你们,总觉得要出份子钱了……”陆晨曦喃喃地道。 杨羽白她一眼:“怕吃亏,你就努力赶上,一起。” 陆晨曦哀叹:“我到哪儿抓去?” 杨羽不理她:“再装我都烦你了。” “装个p。我愿意人不愿意,也不能强迫啊。能强吻能强上,还能强迫人跟我结婚?”陆晨曦挥挥手。 杨羽只道:“你都没求过,就猜人不愿意?” 陆晨曦愕然:“我求婚?!我……” 杨羽理所当然地道:“谁规定非得男的求啦?他那么磨唧,你这么霸气,你说谁求?” 陆晨曦愣了一会儿,骤然一拍大腿:“说得有理啊!姐为啥要跟别人一样呢?等救灾结束,姐就拿着玫瑰花和戒指,跟他求婚!看他还能再说什么!” 面包车在山路上奔驰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的灾区医疗站。 陆晨曦和杨羽在防雨帐篷里清点器械。杨羽手上不停,话也不停:“姐,你回去就抓紧着把婚求了吧,现在全院护士圈儿都传开了!都在讨论,昨儿晚上呼吸科应大夫给庄大夫下的什么药呀,这么神奇?”杨羽笑了。 “还笑!我就知道,该把那小护士灭了口。”陆晨曦凶巴巴地道。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至于吗?”杨羽就是觉得很乐。 “反正这次回去,院里谁看着我笑我都会觉得她心里有鬼,但万恶之源就你们家陈绍聪!哎,这家伙怎么没来啊?宣布名单的时候有他啊。”陆晨曦不解地问。 钟西北走过来插话道:“是我没让他来,这小子业务能力还行,心理素质不行,他就别来给我添乱了。” 杨羽埋怨:“主任,您就是太惯着他了。” “院里也不轻快,不信等这次救援结束了你回去看看,保准瘦三圈儿。”钟西北道。 这时医疗队护士从帐篷里往外喊:“钟主任,陆大夫,有重伤员要送下来了!” 陆晨曦应了一声,和钟西北、杨羽抓起雨衣赶紧跑去。 庄恕拿着两杯咖啡走上天台,远远看到陈绍聪靠在那儿抽烟,他走过去,递给他一杯:“做了两杯咖啡。给,带回来的咖啡豆,这是最后两杯了。” 陈绍聪掐了烟:“谢谢啊。今天做了几台?” “十台。” “悠着点儿吧,你病还没好利索呢。”陈绍聪在急诊忙了一天,也是一脸疲倦 庄恕笑笑:“顾不上了,这一着急,好像病都好多了。” 陈绍聪摆摆手:“那是假象,靠精神头撑着呢。” 庄恕看向他:“你撑不住了?怎么抽上烟了?” 陈绍聪闷闷地道:“我早戒了,今天有点郁闷,借了根。” “郁闷?”庄恕不解。 “是啊,姑娘们都去灾区了,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却留在院里,这叫什么事儿啊。”陈绍聪闷声道。 庄恕坦然:“我是听从院里的安排,杨院长说现在手术多,肯定不能放我走,那你为什么没去前线?急诊也离不开你吗?” 陈绍聪有点儿尴尬地道:“是啊,院内急诊也需要骨干嘛,要是连我都去了,钟主任可真不放心了。你看早晨,我是第一个接到电话的,陆晨曦都是第二。” 庄恕一笑。 陈绍聪叹口气问:“哎,你懂地质吗?” 庄恕摇头:“我这二十年,基本上没看过跟医疗无关的书,地质就更别提了,跟大部分人一样,只听得懂新闻和天气预报里的那些名词。” “哦,我还一直把你当天才呢,啥都懂,无所不能。”陈绍聪还是很低落,庄恕拍拍他的肩,抬头道:“放心吧,按照常识,既然天都晴了,灾区的次生灾害应该也没那么多了,不用担心。” “别光说我,你就不担心陆晨曦?” “当然担心了,不过,有那么多救援官兵跟他们在一起,也不会出什么事儿。”庄恕说得平静,但停了停却补了句,“下次借烟,记得要借两根。” 陈绍聪心里明白,道:“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安顿下来了,希望一切顺利吧。”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天空,看向远方。 心胸外科的走廊,楚珺这时候才有时间坐在报纸上吃面包,杨子轩走过来,楚珺拿出一张报纸要给他垫上。杨子轩阻止:“不用,这块地老胡都拖了八遍了,干净得很。”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楚珺的水就喝。 楚珺笑了:“你们志愿者帮了大忙了,那个老胡忙里忙外都没歇过。” “别看他平时奇形怪状的,其实心里特温暖,他在公司里喂了十好几只流浪猫呢,还捐助过失学儿童,没想到吧?”杨子轩感叹。 楚珺赞赏地点点头:“你跟胡总一个是年轻科学家,一个是漫画公司老板,在我们这儿推轮床擦地板的,真是有点儿屈才了。” “嗨,我们这时候要想出点儿力,也就只能干这个了,比不上你们这些大夫,不可或缺。”杨子轩笑道。 “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你也看见了,我就只能登个记、测个体温、量个血压之类的,真正不可或缺的是手术室里那些专家大夫。”楚珺说着往庄恕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杨子轩却道:“可是啊,没有你们这些年轻大夫,他们也没法儿工作。” 楚珺白他一眼:“行了,你别糊弄我了。” 杨子轩凑过去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你现在能管十几个病人,我爸那会儿还是主治大夫屁股后面的小跟班儿。” 楚珺觉得有点好笑,没好气地道:“有这么说自己爸爸的吗!” 杨子轩正色道:“所以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厉害,搞不好将来仁合历史上第一任女院长就是你。” “我不听了,本来还有点儿相信呢,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楚珺起身要走,杨子轩赶紧拉住她:“哎,别走别走,跟你说个正事儿。”楚珺这才又坐了下来,听杨子轩说道,“老胡跟我说,在医院干了一天活儿才知道,当大夫真辛苦,尤其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他告诉我,他看见那么多病人痛苦的眼神,他竟然有点儿害怕,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大夫,会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 楚珺颔首:“没想到干了一天志愿者,就对我们的职业有这么高的评价。” “他诚心地建议楚大夫,不要辞职了。”杨子轩认真地说。楚珺有点意外,看着他:“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杨子轩声音诚恳。楚珺有些感动,眼圈都有点热热的,杨子轩坏笑道:“煽情吧?肩膀给你靠靠?” 楚珺笑着捶了他一拳。 急诊大楼外,一辆急救车停在门口,急救人员拎着桶来来回回地正在清洗、消毒。 杨帆也钻在车里,正在给救护车上的器械消毒,没回头地伸手冲后面道:“再来瓶消毒剂!” 一只手把消毒剂递过来,杨帆接过东西回头一看,发现递过东西来的人是傅博文,不由一怔。 傅博文看着他笑道:“你这是新院长亲自擦急救车,求表扬吗?” 杨帆也笑了:“傅院长,您怎么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来院里帮帮忙。” “院里是缺人手,不过您身体行吗?”杨帆说着话,从车里爬出来,坐在车厢板上,傅博文也顺势坐在他的身边,说道:“好多了。我退得急,应付突发事件的一些注意事项,我还是比你熟。再者,有些合作单位的负责人,还不知道仁合换了院长,我在这儿能替你托着点儿。” “太好了,平常没觉得有什么,一出大事儿,还真想您在身边儿。”杨帆笑得诚恳。傅博文微笑道:“我在身边儿,还能帮你擦急救车是吧?你怎么干上这个了?” 杨帆吁口气:“他们都累了一天了,这么晚了,我能帮上点忙就多帮点,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又要赶回郦峰去拉伤员呢。” “这次灾害,对仁合也是一次锻炼。我听说救援队已经去灾区了?” “应该已经到了。陆晨曦也参加了,这可是她主动申请的,您不能怪我啊。” 傅博文看着他,歉然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知道她是个好大夫,但确实需要再历练,之前是我把她惯坏了,这也是我应该反思的问题。” “谢谢您能理解。”杨帆也算松口气。 傅博文摆摆手:“现在不说这些闲话了,重要的是怎么应对这次灾难,挺过难关去。根据以往的经验,今天还不是最紧张的时候,明天病患可能会大量涌入,医院在饱和的状态下,发生交叉感染才是大麻烦。” 杨帆皱眉:“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重灾之后,跟上来的就是疫情,这是所有灾害避不开的问题。从灾区下来的重伤员,手术是一关,防疫关更难。” “你跟卫生局讨论过吧,他们是什么意见?”傅博文问。 杨帆叹了一口气:“上级要求我们打开绿色通道,无条件接收伤员,说得轻松啊……” 傅博文拍着杨帆的背:“无论是从行政上,还是人道主义原则上,这个命令都必须执行。为难你了。” 杨帆点点头,又叹了一声。两人静静坐着,背影都有点疲惫。在这有些倦意的黑暗里,仁合医院急诊的红十字显得分外醒目。 傅博文对救灾工作的判断,来自多年经验。 果然如傅博文所说,第二天,大量伤员被送进了仁合医院,不光是来自灾区的,还有各医院转来的无法处置的重症伤员。在昨天已经接收了将近两百多名伤患的基础上,大量伤员的送入确实对已经超员的医院带来很大压力。 陈绍聪已经忙得面无人色,恨不得能变成个八爪鱼,这边刚处置好一个伤员,耳边听到救护车的声响,立刻又推着轮床迎上去接收新伤员。急诊已经超常拥挤,护士长带着急诊护士们来往穿梭脚下不停。 陈绍聪和一名男护工、两名女护士一起抓住轮床上浑身泥泞的患者身下的床单,齐力将伤员抬起,挪到病床上。伤员昏迷,失去意识,陈绍聪检查瞳孔,对光反射,听心跳,急道:“接监护,叫神经外科,给氧!”旁边有护士在大声喊道:“陈大夫!刚送来的伤员心跳停了!”陈绍聪吼着:“给我一个心电监护!”两步赶过去,从一个护士的弯盘里抓过一把剪刀,剪开心脏停跳伤员的衣服,飞快地把粘片贴在伤员胸口,但扭头看去监护器屏幕是一条直线。陈绍聪挥起拳头,一拳击打在伤员胸口,接着进行按压,终于,屏幕上平直的线开始有了起伏。陈绍聪一边听心肺,一边交代:“复跳了。小白监护这个伤员,急查血电解质。”他话音未落,另一边的护士开始喊道:“陈大夫!伤员血压测不到!”陈绍聪立刻过去,确认血压,随即开放静脉通路,输入平衡溶液,一边检查一边说:“监护血压。他没有开放性外伤,可能是胸腔或腹腔内出血。床边b超照肝胆胰脾,床边x光胸片!”正在这时,一个伤员突然浑身强直性痉挛,不受控制地挥舞着手,打翻了旁边正要给他清创的护士手中的盘子,盘子咣当一声落地,针管纱布四处滚落。护士本能地往后退。陈绍聪第一时间抢上前,在伤员几乎滚落下去时按住了他,捏住他的双颊,防止他咬伤自己,冲有点吓愣的护士吼道:“这不就是抽搐癫痫发作吗?!给我拿盐水浸的湿毛巾!”护士转头去拿湿毛巾,陈绍聪还不敢放手,却听得耳边几个声音喊起来:“陈大夫!”“陈大夫,患者腹部剧痛,是叫普外还是……” 陈绍聪满头是汗,眼前都有些发花,压不住喉间一声嘶哑的大吼:“等一等!”大家惊得静了静,听他抓狂地又喊了一句:“我只有一双手!别催我!” 护士们没敢说话,这时,身后一只手按住陈绍聪的肩膀,陈绍聪崩溃地头也不回就继续吼:“谁啊!干吗?”“别急,我来帮你。”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属于傅博文的,陈绍聪有点尴尬:“傅院长,您来了。” 傅博文拍拍他,冷静地挨个走过轮床,给出医嘱—— “休克体征,立刻开放两条静脉通路,给平衡溶液,给头孢它定预防感染。” “伤员肋骨折断,胸骨骨折,严重血气胸,要立刻准备手术。通知心胸外科庄大夫。来,给我做准备,我给他做术前的闭式引流。” “这个患者可能是因为受凉,长时间没进食引起的胃肠痉挛,去拿温盐水,再拿一个暖宝。” …… 傅博文有条不紊地处理完紧急情况,转身看向陈绍聪。陈绍聪低头:“傅院长,谢谢您,我刚才……有点儿着急。” 傅博文温言道:“你干得不错,不过要是老钟听到你刚才的话,他会觉得你丢了他的人。” 想到钟西北,陈绍聪头垂得更低:“我错了,傅院长。以后不会了。” “去吧,还有很多患者,够我们忙的了。” 陈绍聪感激地点点头,走向伤员。傅博文环视着四周,叹了口气。 心胸外科走廊里挤满了加床,患者们挤挤挨挨地在输液。门口放病历的车子一辆辆地列在楼道两边,放满了还没来得及收回病历架的病历。护士们有的查点病历,有的带着护工收拾有些凌乱的楼道,有的在安置病人……都带着一脸疲倦忙碌着。 张默涵和心胸外科护士长从楼道一端匆匆往护士台走。张默涵边走边问:“刚送过来一个胸腹联合开放伤,庄大夫接的手术。现在还有病床吗?” “所有病房、重症病房、特别护理都满了,走廊里都快加不下了。”护士长拧着眉头道。 张墨涵转头看着走廊尽头的加床区,皱眉叹气:“尽量想办法吧。” 杨帆的办公室作为抢救期间的临时会议室,有些凌乱,他和傅博文把若干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翻看着。杨帆盯着一份数据开口道:“傅院长,三年前那次地震,我们是第一接诊医院,外科、重症、急诊都百分之一百五十的负荷。当时的急诊和重症都出现了感染。看今天早上的情况,负荷马上就要超过百分之一百五十了。” 傅博文皱眉:“你是说接诊量再加大,就应该停止接诊了,是吗?” “按照书本上的理想状况来讲,是应该停止接诊的,但是现实情况并不是按照书本里的理想状况来的。我们绝不可能因为超负荷而停诊。我们仁合停诊了,挡在门外的伤患有地方送吗?”杨帆道。 “好一个绝不可能啊!我问你,一旦因为患者密度过大,发生院内感染,控制不住,出了人命,怎么办?” “您以前没有遇到过超负荷接诊,可能出现院内感染的情况?按照理想状况,关门停诊过吗?” “坦白地说,每一次,我都得做好一个准备,万一真发生院内感染控制不住,舆论起来,上级追责,就要引咎辞职。到时候人家会拿‘理想状态’和‘书本标准’来指责你草菅人命,不会管你如果遵循书本标准,是不是死人更多。” 杨帆笑了笑:“在中国当院长,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得做好这种准备。这点担待,我还是有的。” 傅博文眯眼看着他,目光多了几分赞赏:“三年前我们超负荷,百分之一百五十,能把感染控制到十五例以内,经过这几年的历练,我就不信咱还能退步了。你去主持大局,保证院里正常运转,各科室主任那边,我替你盯着,把预防感染的每一步措施做到最严格。” 杨帆笑笑:“这次救灾结束,我请您喝酒。” “你忘了我是怎么离开手术台的了?”傅博文淡淡地笑道,杨帆懊恼地拍拍脑袋:“哎呀哎呀,忘了忘了,喝茶吧,我这儿有好茶。” 庄恕一直连台转地做着手术,结束完一台,刷手衣外披着白大褂走出来,往心胸外科护士台走去。 楚珺和几个年轻大夫、护士正一人拿着一个烧饼夹酱肉吃着,手下还在不停地忙碌着整理病历。见他过来,护士长赶紧扒拉装食物的袋子,拿出最后一个烧饼递给他:“给,庄大夫,最后一个。” 庄恕拿起来猛塞了两口,含糊着道:“我半小时后还有一台手术,实在来不及出去买饭。哪儿买的?太好吃了。” 护士长笑:“这是我妈刚给送来的。昨儿一夜没回去,我妈想出这个既简单又顶饱的,看,刚给送来就吃光了。” “等这次救援过去,我请你去吃烧烤,还这烧饼的人情啊。”庄恕也微笑道。 楚珺举起手来:“见者有份。” 庄恕笑了笑:“分区所有人都有份。楚珺,把下一台的手术资料给我看。” 楚珺递过资料去,庄恕一边吃一边看检查结果,签字,忽听得护士长接电话,声音震惊:“什么?心胸外科发现了一例高度疑似气性坏疽?”庄恕一口咽下烧饼,抢过电话道:“给我,喂,我是心胸外科庄恕,其他科室发现有吗?急诊也有一例……知道了。马上进行隔离,等院里的处理消息。”挂了电话,庄恕对护士台旁的众人严肃说道:“从现在起必须严防大面积感染,不能再接诊新的病人了。护士长,给保卫科打电话,立刻关上大门,我去找杨院长。” 护士长点点头,立刻拿起电话。庄恕转身快步走开。 保卫科和保安接到通知立刻开始关闭大门,众多病患和家属被挡在门外,一时喧哗四起,责问、哭泣甚至叫骂立即卷起声浪,杨帆得到消息立刻往医院大门赶,对着保安怒道:“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关大门的?” 保安解释:“院长,是心胸外科庄大夫通知的,我们也不清楚情况。” “给我打开!”杨帆吼道。庄恕也已跑来,拦住杨帆:“院长,不能开门!” 保安看着两人不知道该听谁的。 庄恕对杨帆紧急地低声道:“院里发现高疑似气性坏疽,这种情况下不能再开门接诊了。” 杨帆有些惊讶:“多少例?” “刚才电话通知说已经有两例了,分别是急诊和心胸外科。”庄恕皱眉道。杨帆担忧地看向门外的患者,又看看庄恕,有些为难,沉吟道:“两个科室,两例气性坏疽,确实来得太突然了,不过……还是先把门打开,先处理危重伤员!” 庄恕有些不可置信:“为什么?这是发生了气性坏疽啊!我们现在收的伤患本来就超过了正常流量,隔离、消毒、防护都已经做不到惯例标准,这种情况再收更多患者……”庄恕努力镇定了一下,转成道歉的语气继续道,“好好好,我很抱歉,我贸然地请他们把门关上,我越权了,但是现在的情况,院内的安全我们都已经不能保证了,再收更多的人进来……”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么多伤员刚从灾区送过来,都在等待救治,我不能把他们关在门外。”杨帆按着眉头猝然打断他。 “现在关闭大门,是为了保护他们,不是见死不救!我坚持在气性坏疽没有处理好之前停止接诊,这也是大型救灾工作的执行标准!”庄恕坚持地说。 杨帆叹气:“非常时期我不可能严格执行条例,更不要说,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标准也不尽相同。我们国家的医疗资源,跟美国的不能比。美国的医患比例是多少?中国是多少?我说十倍不夸张吧?现在不能放弃任何伤员,是仁合的原则,也是上级的指示。” 庄恕看着他尽力缓和了语气,恳切地说道:“那也要视现实情况而定吧,上级并不知道仁合已经发生了气性坏疽,我们应该根据具体情况做出保护最多伤员的选择。我建议,至少等上级给出明确指示再决定是否继续接诊。” 杨帆无奈地拿出手机拨打:“好吧,我再汇报一次。” 大门外家属和伤员的情绪越发激动,保安艰难地维持着秩序,不时转头求助地看向杨帆。 二十多个医护人员也闻声出来,看看门外的伤员病患,再看看杨帆,神情焦灼。 庄恕不言不动,蹙着眉,默默听着杨帆向领导汇报:“到现在,骨科收了七十九人,神经外科二十人,心胸外科三十五人,急诊科四十人,icu十二人,普通病房加床也早都满了。我们本来预计一百五十张床是极限,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走廊也都是加床的患者……现在又发生了气性坏疽,如果再放大量患者进来,无菌操作很难进行啊,实在是太危险了,您现在的会议上是不是可以先讨论下我们的问题,给一个明确的指示……” 远方的灾区医疗站,陆晨曦正在给一个腿部受伤的战士做清创后的包扎,叮嘱道:“好了,注意不要沾水,避免感染。”战士起身,一瘸一拐地边走边说:“不沾水可太难了。” “尽量小心点吧。”陆晨曦扬声再叮嘱了一句。 一名护士带着一位中年女人过来:“陆大夫,这位阿姨来这儿找人。”陆晨曦摘下手套问:“阿姨,您找谁?有什么事儿吗?” 中年女人惶然道:“大夫,我找我老伴和女儿。” 陆晨曦从桌上拿起伤员的名单问:“伤员叫什么名字?” “我老伴叫林皓,女儿叫林欢,说是几个小时前送过来的。”中年女人忧心忡忡。 陆晨曦按着名字查找,而正从一旁经过的钟西北听到“林欢”这个名字后一下站住了——林欢?不正是庄恕不久前告诉他的,当年走失的南南如今的名字!庄恕说,林欢的父母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抚养,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收养的。难道会这样凑巧,眼前这位就是小斌妹妹南南的养母? 陆晨曦扶着她坐下,拿着伤员名单道:“您别着急,林皓确实受伤了,您女儿林欢没事。” “伤得严重吗?人现在在哪儿呢?”她忽地又站起身。 陆晨曦轻声道:“他是被武警战士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泥石流发生后,他身子被卡在挤压变形的两个窗框中间,胸口有玻璃刺入。”陆晨曦说着话的时候,钟西北走过来,拿过伤员名单道:“我看一下。” 中年女人焦虑地问:“啊?这么严重啊……那人还能活吗?” “他送来的时候失血量很大,我检查过了,玻璃可能插在肺动脉上,不能在这里处置,已经安排急救车把他送到嘉林的仁合医院去了,您女儿也陪着去了。”陆晨曦柔声道。 “那我也得赶紧去,谢谢您啊大夫。”中年女人感激地说。陆晨曦点点头:“好,您赶快去安置点吧,那边有免费的交通车。”她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过去就能看见。” 中年女人应着,向她指的方向走去。 钟西北把名单递给陆晨曦,问:“这个伤员怎么样,能救过来吗?” “及时手术的话,应该能行。”陆晨曦想了想道。 钟西北稍微放了点心:“哦,那就好。”他想来想去,走到一边去拨通了庄恕的电话:“你上次说,南南找到了,她改名叫林欢了?你知道她养父的名字吗?” “啊?”庄恕正在大门口,面对着面前望不到边的等待进入医院救治的伤员,和杨帆一起等候上级的指示。这时突然听钟西北说起妹妹的养父,并没有琢磨为什么,只条件反射地回答:“父亲林皓。” “那真的巧了。她的养父受伤了,已经送到仁合去了,你留个心。” 庄恕一惊:“南南?” “就是林欢!她父亲叫林皓,有严重的胸外伤,应该已经到了……”钟西北的声音还在耳边,庄恕已转身看向大门口,脚下也不由地向大门走去,视线搜寻着。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南南,他看到了南南——她现在应该叫林欢,她远远地挤在院外的人群中,正在焦急地跟栅栏里面的医院工作人员交涉,说话间不时回身指着身后不远处被拦住的一辆急救车。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因为重伤的父亲被拦在医院大门外的焦灼。 庄恕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太多久远前的画面,交错着闪现在眼前。 有的模糊,有的凌乱,有的破碎,有的狰狞。 而所有的画面都汇成一个扎羊角辫子的小姑娘,睁大眼睛冲他叫——哥哥。 这个小姑娘的影子由清晰而又模糊,成了眼前那个焦灼的女子。她似乎在声嘶力竭地跟拦门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似是争吵,又似是哀求,是急迫痛苦,是害怕惶恐,又是期待和希望。 庄恕不由得向着她走了几步,几乎就要张开双臂,喊,南南,哥哥在这里。 然而却被刺耳的救护车的鸣笛突然惊醒。 举目四望,周围,是白衣的同事,是把医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伤员,而身后,是早已超负荷接诊,又刚刚报告已经发现气性坏疽的医院……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眼眶一红,竭力深呼吸几口,压制着情绪,尽力平静地来到大门的栅栏旁。 外面,就是林欢,他找了这么多年的妹妹。 林欢声音嘶哑,恳求保安:“我爸伤得很重。救援站的大夫说,必须立刻手术。求求你,让我们进去吧。这是医院,怎么能对伤员关门呢?!” 保安满头大汗地解释:“院里发生了特殊的情况,院领导正在研究,请大家再等一等,很快会有安排的。” 林欢急得往医院里张望,目光扫到庄恕身上,她看到他胸牌上“主任医师庄恕”几个字,如同看到一线希望——“大夫!”她喊,“大夫!” 庄恕一愣:“你……你认识我?” “您是心胸外科的庄大夫!”林欢望着他的目光满是带着无限期待的恳求,“在医疗站负责救助的陆晨曦大夫,帮我父亲做了简单的处理,她说我父亲需要立即手术!最好由您主刀!大夫,”她反复重复着“大夫”两个字,眼里噙着泪花,“保安大哥不知道,您是大夫应该知道的。我父亲需要手术,需要立即手术啊!” 庄恕只觉得每一句话,都仿佛一把尖锐的利器,切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然而,面对着林欢,这个二十多年中,他每一分钟都想拥她入怀,对她说,南南不怕,哥哥在这里的女子,在她如此期待地求他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只能说:“对不起,现在我们暂时不能让你们进来。” 林欢茫然地问:“为什么?我父亲的情况很严重,陆大夫说必须把他送来立刻手术!” “现在医院的接诊量已经超负荷了,消毒措施、无菌操作都已经很难进行,暂时不能让更多的伤员入院就医了。”庄恕低声道。 林欢绝望地看着他,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那怎么办啊?我爸好不容易才救出来,又跑了这么远,难道就让他在医院门口等死吗?!大夫,您救救我爸爸吧!” 庄恕不敢面对她的眼睛,他极力控制着情绪道:“院长正在跟上面交涉,相信很快会妥善地安置你们,请耐心地等一等。” “大夫,我父亲情况非常危重,能不能先让他进去手术啊?”林欢伸出双手,穿过铁栅栏,想要抓住他,“求求你,时间就是我父亲的命啊!” 庄恕微微侧开头,喉咙也有些哽得发痛,艰难地坚持道:“……对不起,林小姐,现在我们必须等上级的指示,对不起。”他说完转身往回走,身后林欢哭着道:“庄大夫,求求您了,让我爸爸进去吧!陆大夫说他必须马上手术啊!庄大夫!庄大夫!求求您了!” 庄恕没有回头,咬紧牙关,眼睛有些湿润。他努力控制情绪,径直走向杨帆,见杨帆已经打完电话,忙问道:“怎么样?” “已经和领导汇报完了,他们还在做研究和预测。”杨帆干涩地说。 “大概要多久?” “一两个小时总是要的。” 庄恕也为难地看向大门,无言以对。杨帆长长地吐口气:“先把门打开吧。” 庄恕一听,冲口而出:“不行!”他压了压情绪,尽量语气平静地说服:“如果气性坏疽爆发,需要特殊的隔离,会进一步加重接诊负担。大灾之后,必有疫情,从重灾区来的伤员必然携带各种传染病病原,而大量抵抗力极低的伤患正是病原生长传播感染的最佳温床!超负荷接诊造成的隔离不够,空间有限又为所有疾病的传播创造最好的条件!感染和传染病如果控制不住,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仁合甚至可能成为嘉林市瘟疫的源头啊!” 杨帆闭了闭眼睛:“院内感染和灾后防疫一旦控制不住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我很清楚,但是几十上百个病人现在就在院外。感染失控和流行病大爆发,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但是外面的伤员,他们无处可去。现在据我所知,外面至少有二十个重伤员需要立刻手术,再晚几分钟,他们就会因为失血,因为器官衰竭,因为败血症而死亡。现在形势就是这样,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做的就是全院上下严防死守,尽量隔离感染气性坏疽和其他传染病的病人,把疫情爆发的可能降到最低!” “医学科学的理论不是凭空想象的假设,也不是模拟数据的假想,都是根据以前大量实践经验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从人命上得出来的经验。”庄恕提高了声音。 “经验是既往的经验。但是眼前,我身前身后,都是人命。接诊是有极限,这个极限确实是从人命上总结出来的经验。但是庄恕我告诉你,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而中国的大夫,被迫必须挑战极限的机会,又特别多!” “那就不能等领导研究出对策以后,再放病人进来吗?再等一等总可以吧?”庄恕只觉后果严重,不敢去赌这一个“可能降到的最低”。 杨帆摇摇头:“领导开会对数据进行分析,再从其他单位抽调医护支援,但是那至少是几十小时之后才能做到的。我已经打电话报告过了,作为一个严谨的医学工作者,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考虑到,并报告了,上面专家最科学的分析还没有出来。现在面对所有伤患的是我。没有万全的选择,作为仁合的最高负责人,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我的选择就是,把门打开,立刻继续接收伤员!我选择,我负责!” 杨帆说罢,对保卫科长高声道:“立刻打开大门,接收伤员!” 保卫科长大声应道:“是!” 医院大门打开后,伤员和家属在保安们的疏导下纷纷涌入医院。 杨帆和庄恕退到道路一侧静静看着。杨帆神情凝重,而庄恕看到了林欢,她和保安指挥着人群让开救护车的通道,随着车一起进入医院,跑向急诊,她并没有看到他。庄恕目送林欢远去,目光复杂。 傅博文得知发现气性坏疽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来到心胸外科病房,一边即刻让护士紧急发放所有有关气性坏疽的隔离要则,一边换上隔离服装亲自和张默涵、楚珺等人一起,从病房里推出一个疑似感染气性坏疽的病人。傅博文边走边对楚珺交代着:“立刻设立一个特殊感染隔离病房单元,出入通道、使用过的医疗器械处理,都完全与其他单元分开。” 楚珺点头:“好,我知道了。”跟着护士跑去。 傅博文转头对张默涵郑重地道:“把这个病房全面消毒一次,所有病人隔离观察至少二十四小时。” 急诊观察室,陈绍聪站在另一名疑似气性坏疽患者病床前,向普外医生原野交代患者病情,出示伤口涂片报告:“厌氧菌培养还没出来,但是其他各项检查都符合,体温是两小时前开始升高的,这单子上是各项体征,我给了头孢和全身支持治疗。” 原野检查患者大腿上的伤口,戴着手套的手轻按皮肤道:“捻发音明显啊,确实是感染了气性坏疽。”他再看了看单子上的其他指标,冲身边跟着的年轻大夫道,“马上手术,切除坏死组织,重新彻底清创。” 陈绍聪立即对旁边的护士说道:“同病房病人马上隔离观察!” 护士应了声“是”,把这名患者推出观察室,按护士长的安排送去了五号手术室,护士长随即把这间观察室的标牌换成了“气性坏疽临时观察室”。 陈绍聪安排护士用双层包膜封存刚才给那名患者检查用的所有器械,把方才使用过的一次性废料——清创用棉签、包裹伤口的纱布、针头等,投进橙色垃圾袋,上面也贴好“气性坏疽”的标识,再用有效氯溶液喷洒地面以及各种仪器表面,但求严密杜绝气性坏疽的扩散。 随着伤员的大量进入加上气性坏疽的出现,手术室的安排越发严峻。 傅博文带着手术室护士长想尽一切办法,在手术区挨个巡查,路过泌尿科专用手术室时,傅博文道:“再陆续送来的患者,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这间泌尿科专用手术室在救灾期间,改作特殊感染手术间。” 护士长点头,做记录。 “安排一名巡回护士,专门负责必要的传递和隔离。心胸外科感染人数多,让专家随时查看。”傅博文说着走到另一间手术室门口,透过玻璃,看到庄恕正在手术。 傅博文问:“庄大夫现在在做什么?” 护士长回答:“刚从郦峰送来的,胸腹联合。”而现在躺在手术室内,由庄恕主刀的,正是林皓。林欢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紧张地等候着。傅博文点点头,匆匆路过,并没有认出林欢。 作为救灾一线的灾区医疗站,医护人员依旧在进进出出,忙碌地工作着。 方志伟坐在四面镂空的防雨棚里发着愣,他身上沾满了泥,手上的泥水都已经干了。 陆晨曦打着电话从一个帐篷里钻出来,边走边说:“你们还有多久到?十分钟?好,到了马上来接伤员,一个胫骨骨折,就近送,不要去仁合了。好,我等你。”她打完电话,舒展了一下身体。发现方志伟坐在防雨棚里发着愣,神情恍惚,满身泥水也没去冲洗一下,陆晨曦觉得有点不对劲,走过去问道:“累坏了吧?第一次参加医疗队,我也累懵了。要不要把你送回去,找人来替你?” 方志伟闷了一会儿,把头扭开道:“不用,不是累……”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把头扭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陆晨曦靠近他,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从你见习我就开始骂你,骂了好几年也没见你哭过。跟我说说,出什么事儿了。” 方志伟抹了抹眼泪,哑声说:“刚才有个小姑娘,压在废墟底下了,开始还能听见她的声音。破拆了好几个小时,人露出来了,可我怎么也够不着她的出血位置。其实她身体里都已经没多少血了,我只能趴在她身边鼓励她,这会儿还要继续挖掘,我想往里钻,被人给拽出来了,其实我离出血点就差一点了,如果我能钻进去……”方志伟停住,哽咽着。 陆晨曦听着,也有点难受,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温和地说道:“我们是医生,我们不愿放弃每一个生命,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不是超人,我们不能拯救世界,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我要求你,只要有机会就坚决不能放弃,但是别人拉你,也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你的生命和伤者的生命,同样重要。” “嗯……我知道。”方志伟还是低着头。 陆晨曦看着他郑重地说:“你给我记住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能冒险。” 方志伟控制着眼泪,努力点点头。 陆晨曦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道:“喂,到了吗?还要消毒?抓紧啊我就在医疗站等你们。” 方志伟深呼吸几口,振作精神跟着陆晨曦出去送伤员。 庄恕走出手术室,林欢立刻迎上前问:“庄大夫,我父亲怎么样?” “手术很顺利。”庄恕平静地说道。 林欢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可放心了。” “你父亲做的是胸正中二十厘米开口,术后疼痛会很严重,会引起切口的应激反应,所以我给了微量的镇痛药。如果他还是疼痛难忍,你要及时通知我们。”庄恕说罢,把一份打印好的注意事项递给她,“这是其他的注意事项,我打出来了,你看看吧。” 林欢连连道谢:“谢谢大夫,您想得真周到。之前在医院门口我有点儿着急了,对不起。” “不不不,是我该道歉。我的本意也不是要阻止你们进来。实在是院里发生了气性坏疽,接诊量持续加大的话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庄恕歉然地解释。 林欢温和地道:“这些医学术语我不太懂,你们做大夫的一定有你们的道理,我理解。” 庄恕看着她轻声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庄大夫,既然我父亲的手术很顺利,是不是不用太久,他就可以出院了?”林欢期待地问。 庄恕沉吟道:“手术虽然顺利,但是术后多久能恢复,会不会有其他的并发症,现在还不能肯定。不过从目前你父亲的情况看,很不错。” “那就好,我知道你们当大夫的说话都谨慎。那我去病房等我父亲了。”林欢一笑,庄恕有些恍惚,记忆中南南天真的笑容叠映上来,让他不自觉用了温柔的口吻说,“我也要回胸外,我带你去吧。” 两个人一起沿走廊走着,庄恕忍不住问:“你是郦峰县人?” “是啊,我老家郦峰的,但我现在在嘉林工作。”林欢点头。 “哦,在嘉林待多久了?” “我是来嘉林上的大学,之后就留在这里工作,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林欢认真地算了算。 “哦……你以前,来过仁合吗?”庄恕低声问。 “没有,我家离中心医院近,看病都是去那儿。”林欢说道,明丽的眼睛有些不解和好奇地看了眼身边的庄恕,却捕捉到他一丝难以言说的伤感。 深夜。 各自忙碌的庄恕和陆晨曦终于有时间通个电话了。 受灾地区是在乡下,空气清透,显得当空的明月越发皎洁。陆晨曦站在帐篷外的月光下,听庄恕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温和地传过来:“你还没休息?” “你不也是一样?本来今天我能跟着送伤员的车回去一趟,但是沿途公路塌方了,听说有的伤员都是武警给扛过去的。哎,这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你别太想我啊。”陆晨曦唇边浮起一丝无奈又淘气的笑意。 庄恕也笑:“这恐怕有点儿难。” 陆晨曦的笑容扩大:“这么喜欢我啊?”庄恕微笑着没有回答,问道:“今天你那儿救治数量还高吗?”陆晨曦听他问正经事,立马认真回答:“今天算是高峰期,山里好几个村镇的伤员都抢救出来了,各类轻、重伤加起来我处理了四十多个。你那儿呢?我听说仁合已经超员了。” “嗯,手术室就没空过,简直像打仗一样。” “对了,有个姓林的老人,严重的胸腹联合伤,应该是你负责手术吧?怎么样?顺利么?” “手术顺利。”庄恕回答得简单,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应该谢你这个接诊大夫,第一时间处理及时,否则即使送过来,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地谢我。我救治病人那不是常规!”陆晨曦笑眯眯地说,“对了,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这次救灾我才发现原来郦峰的景色这么漂亮。今天林欢也说了,等这次抗灾过去了,要请我来玩儿,到时候我带着你啊。” “好,我给你当司机。很晚了,赶快休息吧。”庄恕与陆晨曦互道了晚安,挂了电话。他走到病房门口,透过房门,看到林欢坐在林皓病床前,用毛巾轻轻给父亲擦拭前额。 庄恕站了好一阵,心中百种滋味。 还好,他想,这是个好的结果。总算,我亲手救治了南南的父亲——她如今最亲、最重要的人。 陈绍聪几乎就没时间休息,晚上在急诊办公室蜷缩着胡乱对付了会儿,就被护士叫醒说有伤员发烧了得让他去看看,他跳起来冲出去检查完这个伤员腿部的伤口,一边看病人的体温卡一边问:“体温是从今天凌晨开始升高的?”得到肯定的回复,陈绍聪表情有点凝重,道:“加一个血生化、菌培养,伤口渗出液送去检验科。” 护士记录医嘱,陈绍聪仔细地将手套摘下,丢入污染区垃圾桶,走到水池洗手,换手套,嘱咐护士道:“血生化和菌培养出来之前,这间诊室不要再收其他患者了,全面消毒。” 护士为难地说:“所有候诊室都满了,这间又不让继续收患者,再送来的往哪儿收啊?” “等这个病人送去普外病房再说。”陈绍聪也很头疼。 护士小声道:“普外说已经满了。刚才来过电话。他们护士长直吼我,说每间病房都加三张床了,再加就要成大通铺了!” 陈绍聪越听越头大,冲口说出:“那你就给我吼回去!”护士委屈地低头不语。陈绍聪也知道这事护士解决不了,叹了口气:“别着急了,我去和他们说吧。”他出了急诊就直接去找杨帆。 这时杨帆正与傅博文一起在医院各科巡视,身后跟着两位副院长和两位总护士长。总护士长也是一脸焦虑:“普通病房每间都加了二三张床,可是腾出来的一百五十张床很快就满了!刚才钟主任又来过电话,说郦峰至少还要送十个病人回来,往哪儿放啊?” 杨帆皱着眉头问:“观察室呢?” 总护士长道:“早就满了。” 陈绍聪快步赶过来,人没到就急促地开口:“院长,急诊必须得转上去几个病人,现在候诊室全都满了,有三名是高度怀疑感染伤口的病人。绿色通道还在开放,可我那儿没有地方能再接新伤员了。” 傅博文皱眉道:“先把行政领导的办公室都打开吧。”杨帆思考片刻:“嗯……我同意。”傅博文接着道:“你的办公室先不要动,这些中层领导总要一个碰头的地方,不能跑到院子里开会去吧?”杨帆点头,看到面容憔悴的陈绍聪听了这话终于露出个笑容,拍拍他肩膀道:“辛苦了,我听傅院长说了,你这几天干得不错。之前老钟一直跟我说你很有能力,能接他的班,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老钟没有看错人啊。” “嘿嘿嘿,钟老师眼力一向很好。两位院长,我忙去了。”陈绍聪笑着跑开。 庄恕查完房,和护士走在走廊上,边走边叮嘱道:“刚才那个病房,三例灾区转来的伤员要重点监护。” 护士点头记录。庄恕路过林皓病房门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对护士道:“你先忙去吧,有事儿找我。”自己推开门,走进去,见林欢正在擦拭父亲的脸颊,动作非常轻柔细致。一位中年女人已经趴在床尾睡着了。 林欢抬头看到他,小声地招呼:“庄大夫!” 庄恕示意:“你妈妈也来了?” “嗯。昨天下午就到了,一直陪在这儿呢。”林欢有些心疼地看了眼趴着睡着的母亲。 “你不是住在嘉林吗,让你妈妈回去休息一下吧,都陪了一天了。”庄恕温言道。 “我也劝过她,可是我家实在离医院太远了,来回也不方便。”林欢无奈地笑笑。 庄恕想了想:“你等我一下。”他说完转身出去,再回来时,对林欢说道:“林小姐,我刚才让院办帮忙,在医院附近的酒店找了个房间,价格很公道,你们可以随时去休息。” 林欢惊喜又感动:“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我现在就叫车回去拿点家用。”说着轻声叫醒母亲,“妈,庄大夫给我们安排了一个住的地方,我现在回家去拿点东西。” 林母站起来,有些意外地说:“是吗,谢谢庄大夫。” “您不用客气。”庄恕只道。 “小欢,你回去先好好休息一下,别急着回来。”林母柔声说。 “不用,我拿点儿东西就行。”林欢握一握妈妈的手。 庄恕开口道:“这几天市里路况不好,打不到车,我送你回去吧。” “这不好吧,太麻烦您了。”林欢不好意思地说。庄恕看看表:“我还有点儿时间,我们抓紧时间快去快回。”林欢这才不再推脱。 庄恕带着林欢走出来,他走向正在护士台查看病历的杨帆,说道:“杨院长,我想跟您请一个小时的假。” 杨帆立刻道:“你连台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吧?也该回家休息一下了,五个小时吧,睡一觉,美国医院的规矩,不能疲劳作业。” “大家都在这儿连台,我怎么能回家休息呢。”庄恕摇头,他颇为感慨地向周围望去——如此拥挤,如此喧嚣,如此杂乱,却又如此有序。 杨帆苦笑:“我们是习惯了。在国内,我们这样的医院只能疲劳作业,跟你们可不一样。” “放心吧,我撑得住。一小时就行了,我是想陪这位家属回去拿点东西。”庄恕看看林欢。杨帆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在庄恕刚要走开时,叫住了他:“庄大夫等一下。”然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傅博文回来了。” 庄恕一愣。杨帆缓声道:“非常时期,他回来帮忙做些工作。老人嘛毕竟还是有作用的,我也不好推辞,你知道就行了。” “毕竟是仁合的院长。”庄恕说得有些感慨,同时看了看杨帆。来到这里这么久,他之前对仁合、对傅博文、对杨帆,那种或怨恨或轻视的情绪,就在这二十四小时与死亡的搏斗中,甚至是在激烈的针锋相对的理念争执中,几乎淡化至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的亲近,温暖与惺惺相惜。 庄恕望着杨帆,认真地说:“我很佩服你们。” 陈绍聪带着护士转移伤员,路过一条走廊时,看到两个戴着志愿者标识,穿着隔离衣,戴着口罩的“工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一个在地上喷洒消毒水,一个拿着拖把跟着拖地。就这么配合着一喷一拖的效率挺高,一会儿就到了楼梯口,喷消毒水的人把消毒水箱放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头拉下口罩长吸一口气,露出一把大胡子。他身边的人放下拖把,也把口罩拉下来,正是杨子轩。 老胡苦着脸踹了杨子轩一脚,抱怨道:“来这以后每天就是喷喷喷,擦擦擦,刷刷刷,整个一清洁工啊,就是推个轮床也只能推,连过床都不让我碰。杨子轩,你不是让我来救死扶伤的吗?” 杨子轩一脚踹回去:“你想什么呢?救死扶伤你是会缝合还是会清创?你妈要用血压计,我教了你俩小时,你还量出个二百二十……吓得你妈差点真二百二十了! 老胡不好意思:“那哪怕是过个床呢,我有劲儿。你看人美剧里,一、二、三,哐,多帅啊。“ 陈绍聪走在一旁,听得好笑,忍不住接上:“一、二、三,还哐,你也不怕再把病人摔着。“ 杨子轩和老胡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陈绍聪过来蹲在他们身边道:“过床可是技术活,尤其这次的伤员大多有腰椎、颈椎伤,如果手法不对会造成二次伤害,严重的能导致瘫痪。“ 老胡听着,点点头喃喃道:“真是术业有专攻。”他念叨着,突然目光落在陈绍聪身后——刚刚拖过没完全干的地面上,留下了陈绍聪的鞋印。老胡立刻抓起拖把,冲过去补拖:“你看你又踩脏了。” 陈绍聪挥挥手:“嗨,不用啊,我是从清洁区走过来的……” 杨子轩一笑:“陈哥你甭理他,他处女座。” “拖地是为了消灭病毒细菌,又不是要一尘不染。”陈绍聪笑道。 杨子轩没好气地说:“哎呀,他又不能救死扶伤,把楼道擦完美,这有成就感——就像你们缝合伤口,剪线留的残端一定要对齐一样。” 陈绍聪看他一眼:“你懂我们临床的东西还真多,从小没少跟着你爸在医院玩儿吧?” “是啊,我还在你们的示教室缝过猪皮呢。” “我对缝合也很有造诣啊,有时间切磋切磋。”陈绍聪一向以自己的缝合技术为傲。 杨子轩却道:“我对数据分析兴趣更大。结合了对医学和数据的双重兴趣,就是我现在的专业。” 陈绍聪讶然:“没看出来,居然是个医疗数据分析师,你这次回来都分析什么了?” “本来是要做咱们市的化疗药使用数据的。第一阶段论文发了,效果还不错,正在申请进一步研究。不过赶上灾害,就先放下了。我准备收集仁合灾后的救援数据,跟欧美日做个比对,也算是没浪费这次机会。”杨子轩说得头头是道。 陈绍聪提醒:“别忘了我的急诊啊。”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边接边起身走着:“喂,什么情况……手臂骨折,右腿骨折……什么?体重这么重?……好吧马上到。”他转身冲着远处眼巴巴看着的杨子轩和老胡高声喊:“谁想学过床?”两人高兴地举起手:“我!我!”陈绍聪招招手:“来!”两人高兴地扔掉拖把跑过去。 庄恕送林欢回到家,林欢开门,庄恕跟着她进了房间,看了看,这是一间上下两层的青年公寓,上面是卧室,下面是厨房、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布置雅致中带点艺术气息。 林欢客气地说:“平时没工夫收拾,可能有点乱,您别介意。” “这么干净还说乱?好像是中国人的传统吧?”庄恕接过林欢给他倒的水。 林欢微笑:“没想到庄大夫出国那么久,还记得中国人的客套话。您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上楼去收拾下东西。”她上楼后,庄恕一边喝水一边在客厅里打量着,问:“你爸妈是郦峰人吗?” “对,他们是郦峰本地人,前几年都退休了。我一直想让他们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他们都说在老家住惯了,不想动。这次我刚好回去看他们,没想到赶上了泥石流灾害。”林欢在楼上回答。 庄恕看到墙角放着一把大提琴的琴盒,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六岁开始的。” “哦,我听说学琴就是五六岁开始最好了。”庄恕道。 “是啊,我妈说我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那时经常发烧做噩梦,身体很差,到了五六岁才好起来。女孩儿嘛,也不爱出门,我爸就让我学琴了。” 庄恕专注地听她说话,道:“看来你一直很顺利啊,从小学琴到上大学再到就职,一帆风顺。” “是啊,我也觉得挺幸运的。而且我爸特有眼光,我刚工作不久,他就做主买了这个公寓,那时候房价还便宜呢。”林欢笑了,虽然因为想到父亲还重伤躺在医院里,笑容迅速化作了伤感。 庄恕环视着公寓,似乎很释然:“你真的是很幸运。” 林欢带着那点伤感继续笑了:“他们还希望我早点成家,早点结婚生子呢,不过升了首席以后,演出太频繁了,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 庄恕看着桌台上和墙上摆放着林欢从小到大的照片,最早的几张还是自己熟悉的南南儿时的模样,眼神复杂。 林欢没有让庄恕久等,迅速换了套衣服,提着小行李箱就从楼上下来,庄恕上前接过。 林欢递给他一张cd,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可送您的,这是我独奏音乐会的录音,没事的时候听来放松吧。” 庄恕看着封面上林欢手持大提琴的照片,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温言道:“谢谢,这个礼物真好。” “您太客气了,等我父亲的病好了,请您来家里吃饭,我包饺子包得特别好。”林欢诚挚地说,快速地在楼下收拾其他东西。 庄恕笑笑:“以前我母亲饺子包得也很好吃,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林欢停下了收拾东西问:“阿姨是……不在了吗?” 庄恕点点头:“很多年前她就去世了。” “对不起,让您伤心了。”林欢抱歉。 “没关系,今天跟你聊聊家常,我觉得很开心。”庄恕看着她微笑。 林欢一笑:“是啊,您工作太紧张,聊聊天对放松也有好处。我收拾好了,走吧。”她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庄恕指着靠在墙边的大提琴问:“琴不拿吗?” “现在医院里照顾我爸,也没时间练琴,而且琴声那么大,也会影响别人休息。”林欢摇头。 庄恕想了想,说道:“还是拿着吧,林先生一定很喜欢听你拉琴,别在休息时间练就好了。” 林欢吐吐舌头:“那要是有人投诉,我就说是庄大夫让我拉的。” 庄恕笑了:“好,没问题。”上前帮林欢提起琴盒,他走在她身后,临走的时候从墙上偷偷摘了一张不起眼位置的照片,塞进口袋。 天气变坏,受灾地区又开始下雨,虽然不是之前的暴雨,但雨点也非常密集,山体滑坡再度发生。 泥泞的路上,临时救护人员抬着三副担架,朝着救灾帐篷小跑。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头上、臂上也有泥沙血迹。两个急救人员跟在担架旁边,用纱布按压着伤员出血的伤口。 钟西北、陆晨曦、杨羽和白雪等人赶紧迎上去。钟西北和陆晨曦各自检查一名伤员。 钟西北一边检查伤员的瞳孔、呼吸,一边用吸管清理他的呼吸道,同时吩咐:“开放静脉通路,输平衡溶液。拿氧气面罩过来,给纯氧。” 杨羽答应着跑向帐篷一侧的仪器存放处。 陆晨曦迅速戴上手套,检查另一名胸前满是鲜血的伤员,查脉搏,叩诊肺部,并迅速缠上血压计量血压,然后陆晨曦摘下听诊器,手指抚过伤员怒张的颈静脉,皱眉道:“血压八十、四十,脉浅快,心音遥远——beck三联征,呼吸循环衰竭。白雪,推x光机过来。” 白雪跑向帐篷内侧。这时杨羽已经取了输氧装置,和钟西北一起给伤员接上氧气。钟西北刺破伤员手指,用简易血氧仪测试,血氧仪小屏幕上出现“90”,钟西北松口气:“情况还好。杨羽给他做青霉素测试,不过敏的话给上头孢预防感染。”他说罢奔向第三名伤员,听心肺后神色稍安,检查患者腿部的伤处,喊杨羽:“拿固定夹板,给患者输平衡溶液,抗生素预防感染,打破伤风针。”伤员痛苦地呻吟着:“医生,太疼了!你帮帮我!”钟西北俯身道:“我们会给你止疼。你的腿现在问题不大,等前面的路修通了,我们就把你转移到市里的医院” 陆晨曦在胸部受伤的伤员身边操作x光机,皱眉紧盯图像。片子出来后她一脸焦灼地找到钟西北:“多根肋骨骨折,患者明显出现心包填塞,已经有了呼吸循环衰竭的症状,得尽快手术处理。” 钟西北看了看片子,焦虑地道:“山体再次滑坡,路又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 陆晨曦再度赶到这名伤员旁边,戴上听诊器,听诊他胸部、腹部。她眉头越皱越紧,紧张地给病人再量了一次血压,抬头对刚进来的杨羽道:“血七十五、四十,再多开一条静脉通路,然后做准备,气管插管进行人工通气。”然后她转头冲钟西北沉声道,“我怕他坚持不到路通了。” 正在这时,一个满身都是泥水的急救人员冲到了帐篷边,扶着帐篷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钟大夫,方大夫受伤了!” 方志伟双眼半睁,已经罩上了氧气面罩,他脸色苍白,胸前一片血迹。钟西北与陆晨曦亲自接手过来,给他过床。突然,方志伟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钟西北胸前,他张大口,努力吸气,脸色却越发青紫,眼神也开始涣散。钟西北急道:“针管,橡胶手套,闭式引流管,快!x光机!” 陆晨曦直接抓了弯盘里的针管和胶皮手套冲过来。她轻轻敲击方志伟胸口,手掌迅速伸出,以手指比量后果断入针、抽吸,将胶皮手套覆在针尾。只见手套瞬间胀气,宛如一个气球。陆晨曦立刻将手套扎住,方志伟的呼吸略有舒缓。陆晨曦随即在他肋间剪开开口,置入引流管,抽出针头。就在此时,方志伟一阵抽搐,嘴角又溢出一口血来。陆晨曦盯着闭式引流管的水平面,手飞快地在方志伟胸口轻按,轻叩,然后摘下听诊器听诊。 钟西北将x光机推过来,一边操作一边紧锁眉头说道:“肺不张,可见脊柱前缘呈现透光带。断了六根肋骨,形成连枷胸。” “他明显皮下气肿,胸腔闭式引流有重度漏气,加上咯血和x光典型征象,基本确诊是气管破裂并纵膈破裂伤!”陆晨曦紧张地道。 这时,守在旁边观察那名胸口受伤伤员的杨羽喊道:“晨曦,这个伤员升压药起作用了,但是血压继续下降,到六十、三十了,血氧五十!” 陆晨曦一惊,马上冲过去,再做检查、测脉搏,随即冲钟西北道:“钟主任,扩容、抗休克、机械通气都没改善他的休克,应该是心包填塞,我要给他心包穿刺抽血。” 钟西北果断回答:“按你的判断来。”他说着,自己剪开方志伟胸部的衣服,仔细检查他两侧胸——其中左胸明显比右胸塌陷。他再沿着胸骨轻轻摸索,触诊腹部,见方志伟的腹部膨鼓。 陆晨曦在一旁实施心包穿刺,将针管准确刺入伤员的心脏位置,扬声问:“钟主任,志伟怎么样?” 钟西北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血氧持续下降,加压给氧,闭式引流都无法改善呼吸。” 陆晨曦面色严峻,将针抽出,手中的针管内一满管鲜血。 陆晨曦与钟西北一人守着一个重伤员,而且钟西北守着的还是仁合医院的同事方志伟,两人的额头上都全是汗珠。帐篷里气氛紧张,护士们看着昏迷不醒,眼窝深陷,嘴唇青紫的方志伟,想哭又不敢哭。 第二十章 陆晨曦守在胸部受伤的伤员身边,挤压着加压通气的皮球,杨羽在旁再次测量血氧,报告:“血氧掉到五十以下了!” 几乎是同时,钟西北给方志伟测量血压,把听诊器摘下,冲陆晨曦焦灼地喊道:“志伟的血压听不到了!” 陆晨曦心里一沉,却见身边的伤员一阵痉挛,手软软地垂下,嘴角涌出血珠,她立刻把通气皮球交给杨羽,自己用听诊器听心音,然后猛地抬头哑声道:“心跳骤停了!” 钟西北也在焦灼地说:“闭式引流完全无法改善呼吸状况!我想是气管支气管破裂太严重,持续向周围漏气,在肺泡内形成了大空腔,而且在不断增大。”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泥泞的急救人员赶到急救帐篷口,对钟西北道:“钟主任,抢通的部队说路完全堵死了,现在咱们的车出不去,后援的救护车、医护人员也进不来,至少要六小时!” 在急诊室工作多年,见惯生死的钟西北都怔住了,他伸手抚摸方志伟的脸——方志伟脸色蜡黄,嘴唇青紫,张着嘴吸气,没有任何反应。 陆晨曦低着头,呼吸急促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伤员。杨羽也同样满头是汗,徒劳地一下下捏着皮球,盯着陆晨曦,不知说什么好。陆晨曦咬咬牙,抬起头道:“钟主任,他们两个不可能等到六小时之后,一小时、半小时都等不了了。” 帐篷里的人都转头看着她。陆晨曦站起来,摘下口罩,语速越来越快地说:“这个伤员必须马上开胸,做心内按摩,探查心包填塞原因,修复损伤;方志伟必须立刻开胸开腹探查,确定出血原因止血……我要求在这里进行手术。” 她最后这句话一说出来,护士白雪张着双手震惊地道:“手术?!这里不是手术帐篷,没有麻醉师,没有无菌消毒,没有监护设备,我们这是违规的!” 陆晨曦看着她,异常平静地说:“现在不开胸,方志伟和他都会死,手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白雪愣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说不出话。 陆晨曦转头看向钟西北:“钟主任,我知道是违规了,但是事发紧急,条件就是这个样子,我愿意承担责任!” 钟西北看了看方志伟,沉吟了一下,坚定地道:“我是医疗站领导,我同意。两个伤员,你做哪个,让谁等?” 陆晨曦的目光迅速掠过方志伟和另一个伤员,再落到钟西北身上,两人目光相对。陆晨曦冷静地开口:“谁都等不了了,谁都不能等,一起做,同时开胸!” 杨羽唰的一声,在帐篷中间拉起一道帘子,隔出两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将两个即将手术的患者隔开。 帘子一侧,钟西北手脚麻利地给方志伟做气管插管,而杨羽则在给他开放静脉通道。 另一侧的陆晨曦一边准备一边清楚地说道:“钟老师,我先给他开胸,解决心包填塞,做修补,您同时给志伟开胸开腹探查,寻找出血点。” “胸外手术的基本技能我还可以,真正细致的活只能你来。不过心血管损伤,你行吗?”钟西北问。 “我也不熟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陆晨曦咬着嘴唇。 钟西北心知确实只能放手一搏,也就屏除杂念,沉声道:“没有体征自动监测,我们用最原始的血压计、血氧计人工监测。白雪和杨羽给患者加药麻醉,听我们的指挥监测。其他急救工作人员,帮助我们剪线、拉钩、传器械。开始吧。” 杨羽带着还有点害怕但努力忍住不哭的白雪迅速配合着做好术前准备。 陆晨曦奔到刷手池边刷手,杨羽奔向麻醉设施,调节仪器。当仪器上出现伤员的生命体征,杨羽沉稳地调药,将麻醉面罩罩住伤员口鼻。白雪哆哆嗦嗦地咬着嘴唇刷手、戴手套、清点仪器。 陆晨曦抖开手术袍,穿衣,戴手套。 杨羽将伤员麻醉后,再次确认体征,过去给陆晨曦系带子。陆晨曦走向床边,向白雪伸手:“大号开胸器!” 钟西北给方志伟的前胸打开了十厘米长的伤口,白雪盯着监护器,两位当地的急救人员一人牵拉着梯形扩胸拉钩,一人将手术刀和血管钳递过来。 另一边,陆晨曦已经迅速打开了伤员胸腔,暴露出心包,开始做心内按压。一位急救人员提着吸引器,吸出心包积血。 终于,伤员的心脏恢复有力跳,陆晨曦舒了口气,检查心脏出血点,找到破口,伸手要器械:“针,鱼肠线!”埋头用针线缝合,一位急救人员担任助手替她剪线。 杨羽为伤员测血压、脉搏、心跳,欣喜地对陆晨曦道:“血压回升了。” 另一侧,钟西北道:“晨曦,开胸完毕。我将破裂的支气管残端扎了,暂时阻止了漏气。现在发现肺部破裂创口两处。气管、支气管、纵膈都有破裂,需要修复吻合。” 陆晨曦直起身:“我这边暂时稳定了。钟主任,我们交换,我给志伟清理肺部破损,做气管纵膈吻合。” 陆晨曦与钟西北离开各自的手术床,迅速脱下手术袍子,直接用碘伏刷手,再穿上新手术袍,戴上手套,分别走向另一边手术床。 陆晨曦站到方志伟床边,伸手要器械:“电刀,镊子。”她边操作边隔着布帘对另外一边的钟西北交代:“钟主任,我先清理修补肺部破损、止血,再修补气管、纵膈的破裂。请您检查手下伤员胸腔内有无其他出血,有无异物存留。” 另一侧的钟西北应道:“好。” 陆晨曦一手电刀切除方志伟破碎的肺实质,同时烧灼止血,一手用镊子夹住切除的组织,放入弯盘。一位临时助手惊讶地道:“您用电刀直接切啊?这我真没见过。” 陆晨曦轻声道:“今天没人能配合我手术,硬着头皮把偷师的技术用用。好,我现在开始吻合气管、支气管。”随着手术进程,白雪在旁紧张地监测着血压、血氧,忽抬起头道:“血氧升到七十九了!” 钟西北的声音却有点焦虑:“晨曦,我这边上腔静脉有破口,需要尽快修补。可是我们没有心外分流管,无法稳定缝合结扎,我们需要在十分钟的缝合里保持血供。” 陆晨曦皱了皱眉:“腔静脉修补是心外范畴,修补方式我也不熟,只是看过资料……让我赶快想起来吧!”她凝神努力回想,脑海里迅速掠过一本本书,一篇篇资料、论文,猛地停住,陆晨曦开口道:“钟主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人再次换台,刷手,更换手术袍。 陆晨曦走向伤员的手术床,查看伤口。杨羽担心地问她:“姐,没有心外分流管怎么办?”陆晨曦闭眼再度默想一遍,戴着手套的手指不自觉地轻动着。旁边几个人都定定地着她。有人刚要说话:“陆大夫……”杨羽迅速地嘘了一声。陆晨曦已睁开眼睛,镇定地道:“给我一支最小号针管,一把钳子。” 杨羽递过。陆晨曦飞快地抽掉针栓,用钳子拧掉两侧,成了一个两头通的圆管,接着,又依此做了另一支。陆晨曦边做边说:“拿胶带来。”她让杨羽帮她把两支针管用胶带拼接,说道:“我们用它来代替分流管。” 杨羽讶然:“用这个?” 陆晨曦把手里的弯管一举:“要不你另外做一个?”杨羽立刻投降:“就这个吧。”陆晨曦冷静地将分流管小心置入腔静脉,直段在腔静脉内,斜段插入心房,用心耳钳夹住腔静脉的破损处两端开始缝合。完成后,陆晨曦从手术野中,取出完整的自制分流管,丢进弯盘:“它完成任务了。” 杨羽道:“给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陆晨曦没回头地说:“能不能保住他的命还不知道呢。” 另一侧,正在继续进行肺损伤修补的钟西北担忧地道:“方志伟的血压还是没有升到正常,血氧又下去了。” 陆晨曦问:“创面修补了吗?” “已经修补好了,纠正了气胸,也没有发现大脏器破裂,暂时找不到原因。”钟西北有点急了。 “我马上过来。”陆晨曦和钟西北第三次换台、刷手、换手术袍。 陆晨曦盯着方志伟打开的胸腔,眉头深皱:“到底问题在哪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白雪再次报告:“血压掉得不多,七十八、五十,血氧又下去了,五十五。” 陆晨曦猛地抬头:“我要给庄恕打电话。杨羽你替我拨给庄恕。” 庄恕正在操作一台心肺损伤手术,护士长在门口问:“庄大夫你手术什么状态?” 庄恕答:“关键部分做完了,周老师,什么事?” “陆大夫有非常紧急的问题找你,如果有可能,请你接一下。” 庄恕立刻道:“好,你给我拿着,我来听。” 陆晨曦在电话里简洁清楚地说明了情况,问道:“如果还有大的出血点,为什么血压掉得并不严重?为什么我们处理完了所有的出血点和破损,接合了气管之后,血氧、血压一度好转,现在又开始下降得厉害?这是我所有能提供的信息。心血管不是我的专业,我只能问你了。” 庄恕一边听着护士长举在耳边的电话,一边还在操作着手下的手术,平静地开口:“陆晨曦,你检查心包内,降主动脉根部有无微小破损,使得血液进入心包腔。闫大夫,剪线……吸引器……陆晨曦,你的伤员可能是心包再次填塞,造成呼吸循环障碍。” 陆晨曦立刻吩咐助手:“圆头血管钳!”她迅速检查心包处道,“果然是有积液了!”她用大号针管抽吸心包液体,抽出一管鲜血,随后把针管交给助手,继续探查,说道:“确实是降主动脉裂口,血液完全流入了心包腔!心包填塞阻碍了进一步出血,所以血压没有剧烈下降。” 庄恕继续着手上的操作,从器械护士接过止血钳,对陆晨曦道:“现在你修补降主动脉,需要做‘左心—主动脉’转流。没有转流管可以用输液管替代。” 陆晨曦依言沉着操作,用软输液管代替分流管,建立“左心—主动脉”转流,血液冲入软管。 陆晨曦伸手:“针,三号鱼肠线!” 庄恕知道陆晨曦已经成功完成,牵牵唇角,继续操作手术。 陆晨曦打上最后一个结,杨羽眼眶有点发热地道:“血压回升!” 陆晨曦沉稳地关胸腔,问道:“主任您那边怎么样?” 白雪报告:“血压九十、六十,血氧八十八。”钟西北的声音也舒了口气:“我在准备关胸。” 陆晨曦点头:“我这边也差不多了,杨羽?” 杨羽观察着监护设备立刻道:“没问题。” 陆晨曦呼了口气,继续手里的工作。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急救人员小王的声音传来:“钟主任!路通了,路通了!可以送伤员了!” 钟西北转头冲外面大声道:“先把帐篷里那两个送走,手里这两个很快就好!” 陆晨曦没有停手里的活,沉声吩咐:“做好转移伤员回仁合的准备!” 帐篷内的其他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激动地红了眼眶。 杨帆忙过一阵,往自己办公室走,小唐紧紧跟着,拿着手里的册子一边翻一边讲:“我们这个无创颅内压测试仪,速度快,清晰度高,这在美国、英国已经有各种数据证明了。” 杨帆拿钥匙开门:“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科研基金预算没那么高。” “我不是说您的科研基金,我是说这次救灾结束,上面肯定得给医院拨款,添加仪器设备。这些东西灾后伤员也用得上,咱院里不趁这个机会添置了?”小唐凑上前道。 “这些伤员,并不是必需这样贵重的仪器设备。”杨帆摇头。 “杨主任,啊不,院长,您不能当了院长就学傅博文啊,畏畏缩缩了。这并不是真违规的事,再说……” 杨帆听到这儿,眉头一皱打断他:“我告诉你,人做事不能没底线。提着脑袋吃赈灾款这种事,从古到今,总有不怕死的人干——但是开了这个头儿,早晚得死在这上面。我是怕死的人,我劝你也别耍小聪明。文化不高,就多读读书。” 小唐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吃什么不是吃啊,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您要是怕死干脆吃素。” 杨帆冷笑一声,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你这部分仪器设备,这次赈灾用不上。但是我们急需一批质量最好的抗生素和消毒设备。单子已经列好了,你想办法给我进到需要的数目。” “刚给你们发了一批,库存已经不多了,别的医院还跟我要呢……”小唐小声地抱怨。 杨帆把单子找出来拿给他,直接道:“别跟我提价格浮动,要浮动我就不找你了。你跟我们仁合,交情可不俗啊。” 小唐为难地接过单子看着。杨帆说罢开始整理自己办公桌上的病历资料,不再搭理他。 小唐看着单子绷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行!您要的抗生素和消毒药水,器材,我就是搭上所有的人情,也一定想办法给您弄来。可是这个无创颅内压测试仪,现在真是最好的进货时机,您只要打一个报告,剩下的交给我,保准别人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那是你这双只看钱的眼睛。”杨帆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一手抄起桌角的杂志,翻开一页,点着对小唐说道,“这篇论文明确指出了,仁合心胸外科指导用药的恶性肿瘤患者,使用你们公司的化疗药最多,跟其他品牌的化疗药相比,有统计学差异!” “这又怎么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吗?”小唐不明所以。 “这篇文章本身没什么,我担心的是下一篇是什么。下一篇,就该是研究为什么用你们公司的药了。”杨帆重重地把杂志摔在桌子上。 小唐不屑地说:“我们公司的药好啊。” 杨帆有些不耐烦:“你们的药疗效是不错,但也没比别家好到有统计学差异。可价格贵是有统计学差异的,懂吗?” 小唐疑惑地想去拿那本杂志,懵懂地道:“不懂,您给我看看。”杨帆却一把收走,烦躁地说:“你看什么看,你看得懂啊?” “我看署名啊,哪个孙子写的?我废了他。”小唐愤愤地说。杨帆瞪他一眼:“废谁啊,你黑社会啊!走走走,非常时期,你别给我添乱了!”小唐无奈地出门。杨帆烦恼地把杂志丢到垃圾桶里。 那篇文章的作者自然就是杨子轩,他这时拿着病历夹正趴在护士台上抄写着数字。 楚珺走过来看见了,惊讶地说:“你怎么也记起病历来了?谁把你拉来充数的?” 杨子轩不服气:“我又帮推病人又帮送水搬仪器的,怎么叫充数了?” “多谢支援啊。可你看病历干吗?”楚珺不解地凑过来。杨子轩把手里的病历本子拿给她,上面全是各种数字。“我不是看病例,我是统计病患的情况和密度,我准备请我爸开个绿灯,批准我拿到药物和杀菌消毒品的数据,这样我就可以研究赈灾资金的调配关联。”杨子轩解释。 楚珺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这儿满脑子都是救人,你算计救灾款干什么呀?” “救灾款也不是没数的。什么钱必须花,什么钱可以缓一缓,要做数据分析,才能得出全面客观的结论,这就是我的科研目标。”杨子轩认真地说。 “留了洋之后可真了不得了,说什么都头头是道的。”谁也没注意小唐走了过来,在他们背后说道。 “哟,老唐,你也赶过来帮忙?”杨子轩转头。 小唐悻悻地说:“我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走了啊。” 杨子轩赶紧收拾东西,跟楚珺打了个招呼,紧走几步追上小唐,拉住他道:“等会儿,我还有事儿问你呢。” “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研究了近二十年美资化疗药在中国市场的发展,结果发现咱们公司的化疗药,在嘉林医药市场的比例占得特别高,你是医药代表,我想跟你了解一下细节。”杨子轩说道。 小唐想起来什么似的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做了个论文,发表在……在那个什么《肿瘤学》杂志上?” 杨子轩兴奋地说:“对啊,你看到了啊?你看不懂吧,改天我给你解释解释,对你做销售有好处!” 小唐气得忍不住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你可真是个棒槌!” 杨子轩茫然:“你打我干吗?棒槌,棒槌什么意思啊?” 小唐拽住他胳膊:“你跟我来!”一路把他拽到了没有人的楼梯拐角,生气地道:“你那篇论文是不是就为了证明,咱们公司的药不比别人的好,还比别人的贵?” “我……我没想证明什么,我只是在分析客观数据,这是医学科学家的责任啊。”杨子轩认真地说。 小唐拍腿跺脚地道:“我的宝贝儿,你可别扯什么医学科学家的责任了。你爸是医学科学家不是,有这个责任没有?” “干吗扯上我爸啊?” “子轩啊,数据你也看到了,嘉林的医药器材市场,咱们公司占的比例高,我再问问你,其中哪个医院最高?”小唐语重心长地道。 杨子轩口气有点犹豫:“仁合。” “对呀,我不懂什么评估、什么效果对比。你刚才说了,这是‘医学科学家的责任’,那些买药的可都是医学科学家,那是谁的责任?”小唐问。 杨子轩不说话。 小唐看着他,大摇其头:“我现在啊,突然也不羡慕你爸费那么大劲把你送美国去了,太纯洁,太天真了。”他说完要走,杨子轩拉住他道:“我爸把我送美国去,是我拿的奖学金啊,我自己考的第一名。” 小唐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手:“你那个奖学金,在你考学之前,有过吗?” 杨子轩稍一琢磨,承认了:“好像是没有。” “对啊,你能考第一,也得有个名目在那儿等着你去考啊,懂吗?”小唐这句话把杨子轩说得愣住了。小唐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嘴里嘟囔着:“还科学家,也不看看谁让你当的科学家。”杨子轩怔怔地站在原地,被小唐的话说懵了。 庄恕手术结束,到休息间来接咖啡,看见楚珺穿着刷手衣,缩在一角的单人小沙发上睡着了,一本《心胸外科肿瘤》扣在胸前。 庄恕走过去,轻轻拍拍她。楚珺醒来,见是庄恕,赶紧坐起来:“庄老师,我今天可没画画。” 庄恕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道:“这么睡会着凉的,回宿舍睡去吧。” 楚珺倔强地说:“不用,我还能坚持。” “没有必要,该休息的时候要休息。” 楚珺蹙眉:“庄老师,您也觉得我顶不上什么用吗?” “怎么会呢?这几天你和其他人一样,都很出色。但是现在,各地支援的医护人员陆续到了,我们最缺的是空间。人手没有前两天那么缺了,你再这么熬着,就没有那么大意义了。”庄恕平和地解释。 楚珺明白过来:“哦,那我待会儿就回宿舍睡去,谢谢您。” 庄恕靠在沙发靠背上,这才有空问起之前的事:“你说过的,去漫画公司应聘的事,怎么样了?” “您还记得呢,他们看中了我的一套画,想跟我签合同。” “好事啊。我虽然不懂画,但是觉得你的画很动人,有感情,有生命力,我想你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 楚珺听到庄恕赞她的画,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有点迫切地道:“庄老师,我承认之前没有那么刻苦,有点混日子,我以后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看诊、手术和学习上,请您相信我,到了陆大夫的年纪,我可以和她一样优秀的。” 庄恕静了静,说道:“楚珺,人的天赋是不同的。你在那个领域有天分,可能会有所成就,但是在这个领域,同样努力,也许只是普通。” “那我也愿意。” “愿意做医生?” 楚珺点头。 “好,那你就跟自己比,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不要去跟别人比。”庄恕说道。 楚珺有点难过地低头:“庄老师,我并不是个要强的人。我就是希望,有一天在你眼里,我也能像陆大夫那样出色。” “在我眼里,没有人可以和陆晨曦一样。她虽然有很多毛病,但她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庄恕温柔坦白地说。 楚珺一怔,失望地转开头道:“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你是说,我和陆大夫在一起的那个传言吗?……对,是真的。”庄恕坦然。 楚珺眼里泛起泪光,但依然控制着情绪,问道:“那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之前帮助我、鼓励我,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您尽力在杨主任面前帮我争取,在家属面前帮我解释,还给我找医学论文,送我字典,这只是因为我是一个进修医生,而您是教学主任吗?” 庄恕想了想,说:“你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妹妹,被人贩子拐卖了,她和你有相似的经历。因为这一点,我承认对你有一些额外的关注,如果这种关注让你产生了误会,对不起。” “好,我明白了,是我想多了,我以后不会再麻烦您了。”楚珺抓起手边的书,起身快步离去。 庄恕坐在那儿,叹了口气。 杨子轩一天都被小唐的话搞得有点心乱,晚上跑去杨帆办公室,表示自己要在这里陪爸爸,一起在办公室过夜。 杨帆坐在地铺上,靠着办公桌戴着老花镜看着报告。 杨子轩穿着紧身背心,拿一些医院小器械做成的哑铃正在健身。 杨帆没奈何地看着他:“都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了,你累不累啊,别练了。” “今天的运动量不达到,围度就要往下缩,您知道什么叫前功尽弃吗?看看您的身材就知道了。小时候您可是一下班,得先进篮球场打到天黑才回家的。”杨子轩边说边继续。 杨帆得意地一笑:“那可是。我当年,在心胸外科是唯一能打全场的。” “得得得,我说您胖您还喘上了。”杨子轩把背心脱掉,露出一身肌肉,拿着毛巾在旁边的脸盆里浸湿,擦着身上的汗。他边擦边说:“爸,我的论文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跟您请教一下?” 杨帆没抬头:“什么问题?” “我发现这次调研的数据,尤其是仁合的下级医院,使用的化疗药都是我们公司生产的。”杨子轩提起这个话头,杨帆心里一动,迟疑了一下道:“这不挺好吗,说明你们公司的化疗药疗效好啊。” “可他们的负责大夫说,这些患者都是由仁合制定化疗方案,指导用药的。我想知道,我们公司的化疗药比其他同类化疗药贵了五个百分点,却在仁合的指导用药中,占了这么大的比例,仅仅是因为疗效好吗?”杨子轩停下了动作,认真地问。 杨帆翻着资料问:“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杨子轩走过来,盘腿坐在杨帆跟前,看着他:“你是心胸外科临床专家,也是临床科学家,我希望得到一个从临床和科研方面,都有说服力的理由。” 杨帆还是没看他:“这个问题,没有理由。”杨子轩却专注地看着他继续问:“那么,我换个问法。这跟我高中毕业就拿到公司新设立的奖学金去美国读本科,现在又拿到了在公司核心部门实习的机会,有关系吗?” 杨帆心里一沉,摘掉老花镜,盯着杨子轩慢慢开口:“你这次回来,想的事情太多了。改天我们认真讨论一下,你到底是该做医学数据,还是金融数据的专业选择吧。睡觉。”说完不再理他,躺下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杨子轩也躺倒在地铺,看着天花板,叫了声:“爸。” “嗯?” 杨子轩平静地说:“我刚刚接到通知,nih给我的第二段科研基金已经到位了,我可以继续研究美资化疗药在中国的使用问题了。下一段,我会着重分析先锋公司化疗药在嘉林使用占比高的内在原因。”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最好能拿到诺贝尔医学奖,那是你的本事。但是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提你这个论文了,睡觉。”杨帆闭上了眼睛。 杨子轩无奈,转身准备入睡。 这时,杨帆的电话响起,是值班大夫打来的:“主任,刚送进来一个血气胸并气管撕裂,我检查后进行补液和胃肠减压,送病房了,您看安排哪个主治负责手术?” 杨帆看看时间,坐起身:“这个点他们都刚睡下。我去吧。”他挂了电话,一回头,见杨子轩正抬头看着他。 “看什么呀,睡你的。”杨帆起身,边穿衣服边出门。杨子轩倒在地铺上,陷入沉思。 方志伟和胸部受伤的伤员已经被送进仁合,庄恕一边在单子上签字,一边和陆晨曦通电话:“他们两个都在icu。方志伟情况稍好些,但是还没有脱离危险,另一个病人感染很严重,还不知道能不能过来。”他说着把写完的医嘱交给身边的年轻大夫,看着年轻大夫出去了,才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一天违反了那么多操作规程。” “当时真顾不上了,要你在这儿,恐怕也得那么干。”陆晨曦只道。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怕吗?” “没顾上怕,就是没找到志伟血氧下降原因那会儿有点儿慌。你是不是想说,一开始我应该选择只救一个人?”陆晨曦坦白地说。 “这件事本来就是你无法左右的,你那会儿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有生存的可能。”庄恕道。 陆晨曦忽然笑了:“我怎么觉得,你难得站到我这边一回啊,是真心的吗?” “无论结果怎么样,我还是佩服你的。我今天做了八台手术,还有一台特别难的心包填塞下腔静脉裂伤并食管撕裂,我请张默涵给我做了助手,可都比不上你这两台有成就感。”庄恕诚恳地说。 陆晨曦豪气地道:“行了,恭维话我听够了,再说点儿我想听的。” “你什么时候走的?”庄恕问。 “怎么了?昨天啊。” 庄恕笑:“看来是我太想你了,觉得你好像走了很久一样。”这话听得陆晨曦心花怒放:“哎呀我太爱听了!” “那你说点我爱听的吧。”庄恕微笑。 陆晨曦却想起个事儿:“哎你不说我都忘了,刚才陈绍聪说,你为了发生气性坏疽,医院收不收治病人的事儿和杨帆吵起来了?” “那叫什么吵架?观点不同而已,你们仁合医院八卦传得可真快。” 陆晨曦不乐意了:“什么叫你们仁合医院,你是哪个医院的啊?”庄恕觉得她实在可爱,连忙认错:“好好好,我错了,咱们仁合医院行了吧?” “这回我可坚定地站在杨帆这边,要我在,一定要好好说说你。这种情况下不能拿国外那套标准来套,中国有中国的现实情况,你待久了就知道了。”陆晨曦认真地说道。 庄恕点头:“我知道,其实谁的决定都没有错,大家都是为了既把伤员治好,又不引起气性坏疽的院内感染。只是那种情况下,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 “嗯,这话还算有点儿道理。” 庄恕接着说道:“国外的规矩是为了更安全地救命,但前提是,医患比例能做得到。而现在,其实我们都没得选。陆院长,哪天您要主持全院工作了,我绝不跟您对着干,这个爱听吧?” 陆晨曦哼了一声,道:“等我当了院长,我上哪儿都带着你,白天拎包,晚上……”她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了两个字,“暖床。” 不料睡在旁边的杨羽醒了,嘟囔道:“说什么呢还不睡。”陆晨曦赶忙小声说:“啊,没事儿了,挂了挂了。”庄恕听着突然挂掉的电话,微微一笑。 这时,一个护士焦急地跑到庄恕办公室门口,一边喘着气一边说:“庄大夫,急诊进来一个伤员,胸骨折断,重度休克,四肢厥冷,昏迷。”庄恕立刻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边走边说道:“通知张默涵,准备手术。” 手术台上,杨帆完成最后的操作,面色有些疲惫地道:“准备关胸。”他走下手术台,出了一口气。 手术室却被突然打开,一个护士冲进来道:“杨主任,普外那边叫会诊,一个腹部开放伤的,膈肌大面积裂伤,食管下端破裂。” “好,我马上去。”杨帆安排好手术收尾工作,立即往普外走,紧急的会诊过后,立刻上了另一台手术。 三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杨帆一边脱着手术袍一边疲惫地走出来。他沿着走廊走着,忽然停住脚步——在他眼前,走廊里都是穿着刷手服的大夫和护士,他们在地上或躺或靠,睡得东倒西歪。 杨帆看着,神情感动,轻轻地把手术衣收起来,小心地在熟睡的医护们中走过。 走廊前面,普外的梁主任正靠在墙角迷糊着。杨帆走近,梁主任打起精神道:“杨主任,出来了?”杨帆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连着来了几个急的,肺破裂异物留存,食管裂伤。多年不做创伤方面了,手都有点生了,加上术间手术室消毒,从半夜做到现在,有点儿丢人啊。” 梁主任感慨地说:“难为你了老杨。” 杨帆摆手摇头:“老梁,你们科腹部创伤的都做完了?” “昨儿一夜,单我们科的加上跟心胸外科合作的,一共十七台,现在就老廖一台肝修补在收尾,其余的,都送回病房了,今天还有新伤员进来吗?”梁主任问。 “腹部外伤的应该不多了,有也是零星的。”杨帆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这时,一个值班护士走过来,蹲下说道:“杨院长,副院长和总护士长正找您呢。说是经过检验,到现在为止,没收到新的气性坏疽感染伤员,院内也没有发生大面积感染,所有感染伤员的伤情全面控制住了,其中两个出现败血症的,现在情况基本稳定。” 杨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梁主任欣慰地拍了拍杨帆的腿:“昨天你把那么多病人放进来,我是真担心啊。没想到这么快就控制住了,不错不错,真有你的。” “得得得,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傅院长也功不可没,感染病房可是傅院长一直亲自守着的。”杨帆边说边起身,“真想给大伙儿放个假啊。” 梁主任笑:“我可记着啊。” 杨帆扭头:“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说着笑着走了。 楚珺几乎通宵未睡,一直趴在办公桌上快速地写着病历。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眼睛有点红肿,但医院里这两天大家都几乎熬成了这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默涵抱了一摞病历走过来,看见楚珺桌上堆积的病历,道:“哎哟,还有这么多没写呢,要不我分些给别人吧。” “不用不用,张老师您放这儿吧,我能忙得过来。”楚珺却立刻说道。 “好吧,没关系你慢慢写,今天我就不给你安排别的事儿了。”张默涵说着把病历放下。 “没事儿张老师,有什么事儿您交代就行,不用照顾我。”楚珺快速说。 张默涵电话响起,他点点头,没再多说就走了出去。楚珺看着那一摞病历,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病历写完,楚珺跑到走廊找到护士长:“护士长,等我一下……刚才张大夫新交代的,这是19床,有高血压、糖尿病史,她之前口服的双胍类降糖药,术后可能诱发心血管问题,张大夫让停,您一会儿见到她家属,再叮嘱一下。” 护士长点点头。 楚珺又递上一份:“这是5床的,下午三点安排ct检查。还有8床的……8……等等。”她在一沓病历里翻找着,可怎么也找不到,不禁有点焦躁,“怎么搞的,明明是夹在这里的啊。” 护士长先是安慰道:“别急,慢慢找。”看她翻找半天都没找到,看了她一眼问,“是不是昨天庄大夫没写啊?” “写了写了,我也记下来了,怎么就没有了呢?不可能啊!”楚珺手忙脚乱,最后一沓病历全部散落在地,楚珺一急,赶忙蹲下捡拾。 护士长也赶紧蹲下帮忙整理。杨子轩经过这里,也上前帮忙。护士长整理着,拿起一张病历:“这不就是8床嘛。”楚珺拿过一看:“没错,就是它,给您。”护士长接过去,走开了。 楚珺转身往办公室走去,杨子轩跟上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楚珺执拗地道:“我不累,我没事儿。” “你这几天没休息好吧?要是顶不住,可以让别人分担一些工作,否则累垮了自己,工作还会出错。”杨子轩好心劝导,却被楚珺打断:“我哪儿出错了?我什么时候顶不住了?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都能完成,我不想交给别人!” 杨子轩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哄道:“好好好,你能干。你眼睛怎么肿了?要不我去给我爸打个招呼,你休息几小时?” 楚珺更是急了,吼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瞎掺和什么啊!你以为你是主任的儿子就什么事儿都要管吗?你别管我!”她吼完后甩手转身就走,杨子轩赶紧跟上叫她:“楚珺……” 楚珺闷着头往前走,路过走廊里一张空轮床,见点滴还在架子上挂着,针已经被拔掉,药液正从针孔中滴下,她一下子停住了,恼火地喊道:“人呢!这个病人呢?!这边谁负责?” 一个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问:“怎么了楚大夫,出什么事了?” “这个病人呢?怎么没输完液针就拔了?”楚珺严厉地问。 小护士被她吓住了,怯生生地道:“哎呀那女孩儿……她刚才说要上厕所,我说等一会儿我去交个东西……怎么她自己就把针拔了……” 楚珺一听更火了,厉声道:“你问我?!你怎么看的病人,还不去找?!”杨子轩赶上来拉了楚珺一下:“你别急,慢慢说。” 小护士被吓得张口结舌:“楚……楚大夫您别着急,她现在肯定还在厕所……我这就去找!”随即一溜烟就跑了。楚珺也跟着要去,嘴里还不依不饶地说着:“怎么能出这种事儿呢!病人不懂事儿你也不跟她说清楚,让她等你!……”她边走边说语速越来越快,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停下来扶着墙。 杨子轩赶忙跑来扶着她:“你没事儿吧?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没睡啊?赶快歇会儿吧!” 楚珺一把推开他,烦乱地道:“你怎么还跟着我啊!我说了让你别管我!”她说着还要往前走,杨子轩急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病历,塞给一个路过的护士道:“送到心胸外科办公室。” “杨子轩你什么意思?”楚珺怒道,但杨子轩不理她,一把就把她抄到肩上向反方向走。 楚珺挣扎着:“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哪里挣扎得过天天健身的杨子轩,就这么一路被扛进了僻静的器械室,才把她一放。楚珺踉跄落地,一把把杨子轩推开:“你干什么?我撑得住!我说我撑得住就撑得住,怎么啦?” “你说,你到底怎么了?”杨子轩看着她,镇定地说。 楚珺委屈地站在那儿,憋着眼泪:“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是不是我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别人的这种眼光?所有人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来仁合是走了后门的。我只是觉得,在以前的医院里混日子不是件好事,希望能到好医院进修,所以你爸来我们院讲课的时候我就和他说,我是您夫人的学生,希望去仁合进修,希望您能考虑我,你说我这算走后门吗?!” “来仁合的进修的机会就是很紧俏啊,名额一年才十几个,你去跟一个心胸外科主任攀关系,这……可能也算走后门吧。”杨子轩老实地说。 楚珺一边哭一边蹲下去:“你把我扛进来就是为了骂我的吗?……我是三流医学院毕业的,成绩也很一般,我也没想进修完就留下,就想着以后回去,总是会有点儿进步的……” 杨子轩不解:“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这么努力呢?你镀镀金就回去呗。” “我……我是因为喜欢庄老师。他长得又帅,人又温和,还那么有才华,他会把我的错指出来,耐心地教我……是庄老师让我喜欢仁合,让我特别想留在这里。”楚珺哭着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杨子轩沉吟:“你这么说的话……我认为是庄老师让你爱上了这身白大褂,不仅仅是仁合。” 楚珺抬起头,杨子轩想抓住她的手,被她拨开,她含着泪绝望地道:“可是如果我要留下,我怎么才能成为陆晨曦一样的大夫呢?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连想一想拿她作为目标激励自己都觉得是奢望!就算陆大夫看不起我,我也没恨过她,我只是怕她、佩服她,你信吗?” “我相信你,其实这是很多仁合心胸外科大夫都有的心理,即使是恨,也是恨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她那么好。”杨子轩理解地说道。 楚珺白他一眼:“说得好像你在仁合待了好几年似的。” “但是我说得没错吧?”杨子轩问。 楚珺不说话了。 杨子轩看着她,诚恳地说:“你想要变成陆晨曦,是因为你觉得她是最好的大夫。可是为什么你非要变成最好的大夫呢?难道那些没有做到最好的大夫,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吗?只要认真负责,能够解决病人的痛苦,都是好大夫。楚珺你也有独特的地方,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我哪儿独特了?你给我举个例子。”楚珺没好气地问。 杨子轩使劲想了想,支吾着没说下去,楚珺又要哭了:“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糊弄我的。” 杨子轩赶紧说:“陆晨曦这辈子怎么都画不出一张你画的漫画!”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楚珺带着哭腔说。 “你的画可以带给孩子们乐趣,减轻他们的痛苦。在国外,已经有了这样的辅助治疗方式,医生们给患者发放漫画书,在病房里挂上漂亮的画,让他们摆脱枯燥的环境,这对于缓解忧虑、促进生理和心理的康复,都有令人惊讶的效果。这可是有数据支持的,这些别人不一定做得到,你可以啊。”杨子轩认真地说着,最后还援引了“数据”这个他的专业研究。 楚珺琢磨着:“我听着还是像糊弄我……不过糊弄得还行。”她说着笑了起来。 杨子轩轻轻地松了口气。 庄恕在办公室看病历,突然听到敲门声,抬头看到脸色凝重的杨帆,听得他开口就说:“你把手里的事放一下,跟我一起去急诊看一个病人。” “什么情况?很严重吗?”庄恕起身往外走。 “高热,呼吸困难,肺脓肿,侵蚀了血管。同时有胃肠道感染,关键是……”杨帆停了停,压低声音,“hiv阳性。” 庄恕一怔,在这钟情况下来了hiv阳性病人!他不禁皱起眉头,忧心忡忡。 两人来到急诊观察室。患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病人,病历名字栏写着“蔡伟”,他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费力,口唇发紫。监护仪器屏幕上显示血氧饱和度只有八十七。 诊室内,陈绍聪和急诊护士长都在白大褂外罩了一层防护服,戴了双层手套。陈绍聪翻看着检查单,指着片墙上患者胸片上的一片低回声影给他们看。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表情呆滞地抱着一个包远远地坐在墙角,一言不发。陈绍聪轻声道:“那是他妻子。” 病床上的蔡伟突然一阵挣扎,一个挺身呕吐起来,呕吐物喷射状地溅了一地,他也立即呛咳。陈绍聪立刻抢上去,帮他抬起上身,护士长把痰盂拿起,两人扶着他吐了一阵,他依旧呛咳,脸咳得血红,呼吸更是困难。陈绍聪扶着他保持体位,自己给他清理口腔呼吸道。过了许久,蔡伟的呛咳才渐渐停下来。 庄恕戴上双层手套,穿着防护服,上前开始检查患者。陈绍聪在旁边说道:“已经呕吐一次,咯血两次,现在是暂时止血,平稳,但是……” 杨帆果断道:“最好二十四小时内手术。” 陈绍聪点头。 杨帆看了看手里的化验单,上面显示:hiv抗体强阳性,追加快速病原测试阳性。他沉吟道:“是啊,这没什么可讨论的,问题是,”他摇头,敲敲化验单,“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划出特殊污染手术室,再加一台艾滋病手术,捉襟见肘啊!” 此时,庄恕检查完毕,直起身走过来。护士长也从门口进来,压低声音道:“院长,传染病医院刚才回复了,他们已经接诊了二十多名各型肝炎和一名艾滋病伤员,早就满负荷没法加床了。而且他们本来也没有做这个病人手术的能力,即使在平时,也是要请我们院专家做的。” 杨帆没回答,用眼神和庄恕、陈绍聪二人交流了一下,自语道:“意料之中啊,走,出去说。” 三人走进急诊科办公室,庄恕低头看着手里的片子说道:“确实得尽快手术,脓肿离大血管那么近,随时可能大出血,而且脓肿可能会引起毒血症,危险也很大。” 杨帆迟疑了一下:“按照流程,应该立刻将阳性血样送市疾控中心确诊,等他们来调查核实,才能手术。” 陈绍聪道:“血样第一时间就送了,但疾控中心大部分的人,都派到灾区指导展开灾后防疫工作了,说是人手不够。” “我知道,这样吧,先把患者送到传染科隔离病房,让一个传染科护士专门盯着,等疾控中心的人来处理为好。”杨帆叹气。 陈绍聪为难地说:“我之前已经联系了,传染科隔离病房已经全满员了,根本加不进去。” “那怎么办?难道把他放在心胸外科的普通病房吗?这可是艾滋病啊。”杨帆按揉着眉心。 庄恕静了静,平和地开口说道:“院长,这不是二十年前了,从手术到护理我们有全套的标准防护体系,不至于再谈艾色变了吧?” 杨帆摇摇头,觉得他没理解到:“我说的谈艾色变不是指我们大夫,是患者。灾后伤员已经超负荷,把这种状况的病人收进来,还和普通患者放在一起,如果引起骚动甚至引发感染,这个责任和后果……唉……” “但是患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等不到疾控中心的人来,我们必须马上手术。当然,安置在普通病房,的确会有风险和压力,可能还会遭骂。”庄恕话音未落,杨帆立即接上去:“不是可能,是一定的!平时也就罢了,现在病人密度这么大,想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的,其他患者和家属一旦知道,一个艾滋病患者距离他们这么近,我们一定是民意的对立面。”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医生怎么治疗病人,是由民意决定的吗?”大家回头一看,门口拖地的清洁工摘下口罩,正是杨子轩。他走进来说道:“医学是科学,不应该靠民主投票决定,否则要我们这些科学家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杨帆的脸色不好看了:“是啊,科学。布鲁诺坚持的就是科学!” 杨子轩一愣。杨帆看了他一眼,道:“然后呢?他被烧死了。你有为科学殉难的志气很好,但是我们现在要决定的问题,跟你的志气没关系。” “爸,我的意思是……”杨子轩气恼,想要解释,被杨帆打断:“你的意思我没时间听,我的意思是你老老实实做你的数据统计、模型分析,现在就好好拖地,不要四处乱窜,瞎凑热闹。” 杨子轩急了:“灾后救护中,如何处置携带hiv病毒的患者,本来就是特别有意义的经验,我听听还不行吗?” “你没完啦?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能不能别在这儿添乱!”杨帆被他话赶话地说得动了真怒。 庄恕劝了一句:“杨院长,您别着急。”转而面对杨子轩,“杨子轩,你帮我个忙行吗?”杨子轩沮丧地低头:“好,我不听了,我走。”庄恕笑了,道:“你是志愿者,现在病人家属王芳要去做hiv抗体血清测试,但是她情绪不稳定,你能不能先说服她给患者手术签字,之后再带她去做检查?”听到庄恕提到“手术签字”,杨帆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待杨子轩走出去后问道:“手术签字,合适吗?” 庄恕不语。 此时,林皓的病房内,林欢正在小心温柔地帮父亲擦汗,忧心地问:“还是不舒服?要不我叫大夫来看一眼?” 林皓摇摇头,微笑着握住林欢的手:“别忙了,歇一会儿吧。刚才就该让你妈留在这儿,你回去休息一下。” “没事儿,我不累。”林欢笑笑。 林皓看了眼她放在墙角的琴问:“多久没拉琴了?你们团不催你回去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哪个团还排练啊,早都放假了,您是想听我拉琴吗?” 林皓摇头:“不听了,你歇歇吧。” 林欢有些孩子气地撒娇:“回回说要给您拉您都不听,那您当初干吗送我去学呢?” 林皓看着她怜爱地笑:“爸爸就是喜欢音乐家的气质,女孩儿拉琴多优雅啊,工作还好找。” “您啊,叶公好龙。”林欢淘气地笑道。 林皓叹气:“唉,让你一双拉琴的手,给我端屎端尿干这种粗活……爸对不起你啊。” 林欢噘了噘嘴:“您搞清楚,我可是你女儿,又不是儿媳妇儿,您这么说好像我不是亲生的似的。” 林皓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又叹了口气。 林欢故意逗他开心,笑着说:“您就庆幸吧,生的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啊,力气活儿能干,照顾您可没我上心,要再找个飞扬跋扈的儿媳妇儿,有你和我妈受的。” 林皓喃喃地感叹:“你说的都对,我命好啊……” 仁合医院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是否收治hiv阳性患者,是件大事,杨帆请了傅博文在他办公室商量。傅博文思忖良久,道:“我反复核对了,这个病人立刻在仁合手术,符合卫生部对艾滋病人的临床处理管理办法,只是要严格按规定操作,把消息保护好。这本来也是医院该做的。” 杨帆有点无奈地道:“道理是这样,对他的救治手段那么特殊,别人看见了总会问吧,怎么回答呢,不能撒谎吧?傅院长,你觉得这隐私还保护得了么?” 两人正说着,庄恕走进办公室,看到杨帆身边的傅博文,稍停了一下,傅博文平淡地打了个招呼:“庄大夫。”庄恕也不看他,只是点了一下头,走到杨帆面前道:“杨院长,手术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周姐同意给我们特别准备一间手术室。” 杨帆苦笑:“庄大夫,现在做这些安排是不是太早了?” “我在这方面有经验,为艾滋病人进行胸外手术的例子,我们中心每年都有,也一直是由我负责处理的。”庄恕很有把握地说。 杨帆依然在犹豫。 傅博文开口道:“我同意庄大夫的意见。杨帆你如果还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给庄大夫做助手,术后这个病人的情况,也由我们两个人一起负责,怎么样?”庄恕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杨帆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傅院长肯亲自负责,我也放心了。” 庄恕见杨帆终于同意,略舒了口气,看了看傅博文道:“傅院长来给我做助手,有点不合适吧?” 傅博文坦然道:“我本来就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大夫,主刀或是助手都是我的工作。” 庄恕却看了看他:“傅院长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手术。” 话音一落,傅博文有点儿难堪,杨帆轻咳了一声。庄恕依然淡淡地看着傅博文,傅博文沉默片刻道:“药瘾中心同意让我回到工作岗位,就证明我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庄恕转开头,对杨帆说道:“杨院长,请你联系张默涵大夫,问他是否能参与这台手术。” “张默涵已经连台三十六小时了,他的精神状态不一定比我好,其他大夫恐怕也做不了这种难度的手术助手。”傅博文平静地开口。 庄恕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杨帆又轻咳一声道:“好了,既然傅院长有这个意愿,我也觉得合适,就这么决定吧。”庄恕没有回话,转身离开。杨帆搓搓手,对傅博文道:“辛苦傅院长了啊。” 庄恕沉默着走向手术室,傅博文几步跟了上去。 走进手术区大门,庄恕忽然停住,望着傅博文道:“你把‘荣誉’二字看得天大。其实我很想知道,‘荣誉’二字,在你心里究竟怎样定义。什么是一个医生的荣誉,什么又是百年仁合,真正最高贵的所在。” 傅博文苦笑,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太大。我好像一辈子也没能真正想明白。现在,我们先救人吧。” 他们两人一起走进手术室,亲自指挥、监督护士长和几个护士,仔细为手术室做特殊准备。护士们加长挡板、标记区域,给手术灯、手术轮床加无菌罩膜,并标记手术仪器、监护仪器,标上hiv字样。 杨子轩领了庄恕的任务,一直陪在蔡伟的妻子身边,已经通过闲聊知道她名字叫王芳,和蔡伟结婚十多年了,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从没想过会出这种事。 观察室内,杨子轩递给王芳一杯水,安慰地说:“放心吧,我们院的专家已经决定给他做手术了。”王芳端着水,木讷地点点头。病床上的蔡伟神费力地喃喃地自语:“三年前,就那一次。我出差的时候,没把持住。” 王芳压低声音,愤恨地说:“那之前呢?生孩子之前呢?有没有过?”蔡伟虚弱地保证:“真的没有,真的,就那一次。”王芳咬牙切齿地道:“如果孩子也染上了,我就跟你拼命!”杨子轩赶紧轻拍她后背:“大姐,您别激动。”王芳诧异地回过头小声问:“小伙子,你不怕我吗?我可是……我可是他老婆……我有可能也给传染了。” 杨子轩细细地给她解释:“hiv的病毒,不会通过接触、握手传染的。在医院里,病就是病,医生护士就是要努力给患者治好病。其他的事情,我们不在这里讨论。” 这时,庄恕回到观察室,来到蔡伟的床前,平静地说道:“再过半小时,我会为你手术。我看了你的检查结果,肺脓肿应该是早期结核再次活跃、梗阻造成的,手术治愈率很高,你不用担心。” 蔡伟侧开头去:“得了这种脏病,还不如死了呢,大夫,我看这手术也别做了。” “hiv感染的情况,病毒单位计数不高,cd3、cd4的比例还不错。之后用上控制病毒的药,长期控制还是可能的。”庄恕说道。蔡伟不相信地看着他:“这不是必死的病吗?”庄恕摇摇头:“那是十年前了,现在hiv感染者的生命期待值,跟高血压、糖尿病接近。” 蔡伟还是很绝望:“大夫,您这是安慰我吧?” 庄恕看着他问:“你的孩子多大了?” “十一岁了。” “只要严格用药控制,到你孩子上大学之前,不发病的可能性很大。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错误要弥补,还有责任要尽,我希望你配合治疗。”庄恕说完,蔡伟动动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王芳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喃喃地道:“只要孩子没染上……我……我为孩子留着你!”她看向庄恕,“大夫,我……签字。”庄恕递过手术同意书,杨子轩指导着她低头签字。 蔡伟擦擦眼泪,还是有点畏缩地问:“庄大夫,您给我做手术,不怕万一……被我传染……” 庄恕俯身轻声道:“会有‘万一’,可能还不只‘万一’。但是如果医生怕‘万一’,那么灾害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没有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了。可是你看,所有人都在,还有人去了更危险的灾区。” 蔡伟眼中又有泪涌出,看着庄恕和杨子轩,不住地道:“谢谢……谢谢你们。” 庄恕最快时间内做好手术准备,走进刷手间,和傅博文面对面地刷手。他刷着手,对傅博文说道:“待会儿术中坚持不住的话,一定要提前说,千万别再硬撑了。” 傅博文苦笑了一下:“你放心,我有数。” 庄恕看着他:“其实杨帆担心有他的道理,收了这个病人,院里一旦造成恐慌,他是要担责任的。但是您说了话,这个风险可就是您来担了。” 傅博文点头:“我知道,但也只有我说话,这个患者才能收进来。” “我替病人谢谢你。” 傅博文举着刷好的手:“也谢谢你,同意让我参加手术。” 手术间内,麻醉师神情严肃,略有几分紧张,正在调试监护仪器。查看各项体征之后,他戴着双重手套,准备麻醉。 庄恕与傅博文先后走进手术室,巡回护士给他俩穿手术袍,戴双层手套、全封闭防护目镜。然后,两人站到手术台前。 傅博文抬了抬头,看了眼经过特殊处理的手术灯,伸手对护士道:“开胸器。”开胸器被递过来。 庄恕伸手,手术刀被递过来,庄恕接过,吸了口气道:“开始吧。”镇定地用手术刀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口。 蔡伟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杨子轩陪着王芳去做检查。王芳脸色煞白,坐在检验座椅上,刚把手腕放上抽血用的垫枕,浑身就开始微微发抖。 杨子轩走过来,戴上手套,帮忙扶住她的胳膊。检验师绑皮筋、找静脉、擦拭消毒、拆分抽血针头,摆放出好几个不同色的试管。 王芳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惊惶地看着杨子轩。杨子轩微笑着鼓励:“不怕,不疼的。”王芳见他把自己当小孩,以为自己怕疼,不禁微微苦笑,倒是放松了些,跟着检验师的指令握紧了拳头。检验师拿起采血针,精准地扎进皮肤,血立刻进入抽血管。 抽好血,为了确保第一时间拿到结果,杨子轩陪着王芳就坐在检验科的外楼道里。杨子轩时不时在手机上给王芳看着中国疾控中心、who艾滋病项目、美国cdc等官方网页公布的hiv携带者生存现状介绍,还有关于他们的生命期待值、生存质量的调查文章。王芳似懂非懂,心不在焉地听着,时而点头,但更多时候还是抬头看向检验科出结果的方向。 “其实您看现在,对于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用抗病毒的药物控制,大部分患者可以正常地生活工作。心态乐观,保持良好依从性,这些都可以帮助艾滋病人达到预期寿命。”杨子轩还在跟王芳说着,发现她只是目光愣愣地盯着检验科,并没听进去自己的“科学开导”,杨子轩只好停下来,陪她一起静静地等着。 终于,检验师在窗口喊道:“王芳,取结果。王芳!”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拿着化验单走出来。 王芳紧张地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又停了下来,听着护士确认身份:“您是王芳吗?”她木讷地点头,还是没有走近,面对着护士伸手递过来的检验报告,她也不敢去拿,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杨子轩。杨子轩被她搞得心里也有点紧张,惴惴地上前从护士手里拿过化验单,打开看了,欣慰地松口气:“阴性!hiv病毒血清抗原,阴性!” 王芳一把抓过化验单看着,眼睛湿润,她抬头看着杨子轩,眼巴巴地问:“我没病?” “没事了,放心吧。”杨子轩笑道。王芳嘴唇颤抖着,突然一把抱住杨子轩,放声大哭。杨子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也有些眼圈发红。 蔡伟的手术还没结束,消息就已传到陆晨曦耳朵里,她心里有些隐隐的担心,听着杨羽站在门口和陈绍聪腻腻歪歪地讲电话,大步走出去抢过电话道:“行了行了,你们俩别起腻了。陈绍聪,跟你说点正事儿。我听说庄恕和傅院长一起,给一个hiv携带者做手术了,是真的吗?” 陈绍聪惊讶:“消息传得挺快啊,没错,手术应该还没做完呢。” 陆晨曦埋怨:“你们急诊收了为什么不转走呢?上次咱们医院收过一个hiv携带患者,icu让三十多个其他患者家属给堵了,你们都忘了?” “今天这个实在没法儿转,传染病院满员了,而且这个手术他们也做不了。”陈绍聪叫屈。 “那咱们院的隔离病房还够吗?”陆晨曦蹙眉问。 陈绍聪叹了口气:“也不够了,你是没看见,现在咱们院里满楼道都是加床。其实艾滋病又不会通过空气传染,普通病房问题也不大,你就别瞎操心了。” 陆晨曦也叹气:“我是相信没有问题,不过你们别低估了群众的心理恐惧。” 陈绍聪听她忧心忡忡地,尽量轻松地笑道:“放心吧我盯着呢,要是真出了事儿我准第一个冲上去,不会让你亲爱的庄哥哥挨打的。” “算了算了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杨羽你们接着聊吧。”陆晨曦把电话塞回给杨羽,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庄恕和傅博文依然待在手术室里,切除工作已经完成,送去病理检验,所幸结果还算不坏,护士进来说道:“庄大夫,冰冻病理已经确定,是陈旧结核活动,未见恶性肿瘤细胞,不是任何艾滋病特有肿瘤。” 傅博文与庄恕对看一眼,眉眼间都有欣慰,继续操作。 手术结束后,蔡伟被安排在林皓病床的隔壁。护士穿着隔离衣,把蔡伟送进病房,神情严肃地对王芳道:“你出来跟我去签字,还有一些注意事项要跟你交代。”林欢和病房里的其他伤员、患者及家属看在眼里,都觉得有点异常。 庄恕处理完后续,来到心胸外科护士台:“我看一下蔡伟的情况。”护士把单子递给他。庄恕一边看一边问:“患者现在安排在几号病房?” “六号。” 庄恕一愣,他当然记得这间于他而言特殊的病房,但随即点点头应了句:“好的。”继续低头看着。 “庄大夫,六号房的林皓今天换药时候发现体温升高、脉搏快,半小时内体温升到了三十八点七c,这是值班医生赵大夫开的血尿常规检查。”护士长说着把检查单递给他,庄恕仔细看着检查单,皱起眉:“下尿路感染?” “赵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庄恕想了想:“上次预防性使用的阿莫西林无效,我开医嘱,让你加上三代头孢,加了没有?” “加了呀。”护士长点头。 庄恕一边看检测结果一边说:“我去看看。”他快步走到六号病房,见hiv感染患者蔡伟的病床被屏风隔开,各种隔离措施做得很严密。他回身望着林皓问:“您现在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皓喘气有些费力:“就是心慌,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抬一下小指头都费力,还腰疼。” “来,我给您看看。”庄恕拿出听诊器,在手心捂热听诊头才开始听心肺。听完后他拿开听诊器,看到林欢紧张地看着自己,轻轻拍拍林皓的手说道:“情况有点复杂,我再做进一步检查,看看引流液,你们不要紧张。”他仔细检查林皓的引流管、引流液体,道:“引流液没有异常,应该没有伤口感染。”他转头问旁边的护士,“三代头孢几点用上的?” “十小时了。”护士回答。 庄恕皱眉,转过身看着监护数据。他身后,林欢抓着林皓的手轻轻地揉着,温柔关切地道:“爸,没事儿,您别担心。手术都挺过来了,会没事儿的。” “我知道,我不怕。欢欢,四岁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林皓费力地说。 “不太记得了。”林欢回答。林皓却问:“你是不太记得了,还是不想想起来。” 庄恕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听到林欢笑着说:“什么叫不想想起来呀?妈妈说我那会儿得了病,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说胡话,还爱编故事。” “你妈那是吓唬你的,你小时候就是爱乱跑,还好迷路。有几次放学不回家,都是我跟你妈妈到处跑了个遍把你找回来的。”林皓慈祥地低声道,林欢的母亲这会儿进来,刚好听到最后几句对话,淡然开口:“林欢,我走得急忘了,你去帮我买几个酸奶吧。”林欢应言出去,林欢的妈妈看向庄恕:“庄大夫来了。” 庄恕转身点头:“阿姨,我来做个检查。” 林欢的妈妈客气地说:“辛苦了。” 庄恕一笑,转身从身边的护士手里拿过病历,边写边交代:“准备一下物理降温,查全血、尿常规,再取一部分尿液标本我去做尿常规检查。已经用过两种抗生素了,菌培养药敏还没有出来,再观察一晚,如果还没有好转,尝试上一代抗生素喹诺酮。” 护士一一记录好,转身离开。 庄恕对林皓温言道:“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其他病人。”转过屏风,来到蔡伟病床前,取了一身隔离衣穿上,拿起蔡伟的病历看着,耳边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林氏夫妇的轻声谈话—— “你怎么和她说这些事儿,你是不是想告诉她?”这是林欢妈妈的声音。 林皓叹了一声:“我是怕自己突然哪天走了,不能这么瞒下去啊。” “别瞎说。你告诉她了,你让她上哪儿找亲人去?你是觉得我对她不好吗?” “没有,林欢是个好孩子,不告诉她……对不起她呀。” “对不起她的是当初把她扔了的人,要不是咱们救了她,她就病死在山沟里了,我可是真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的。” “我知道,我知道。” 屏风后的庄恕静静地听着他们所说的一切。 看完病人,庄恕始终觉得心情有点难以平复,独自坐在花园石凳上,拿着手机一张张看着陆晨曦发给他的照片。 忽然,一瓶酸奶递了过来。庄恕回过头,见林欢正拎着酸奶,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个笑容,和南南小时候并无二致,庄恕心里一软,笑着接过来:“谢谢。” 林欢坐在他身边,也打开一瓶酸奶,喝了起来,问:“陆大夫是你女朋友吧?” “你认识她?哦哦,我忘了,你在灾区的医疗站见过她。”庄恕一怔,反应过来。 “嗯,陆大夫人挺好的,不过跟您性格不太一样,一看就是个直率坦荡的人。”林欢微笑道。 庄恕失笑:“我不是吗?” “您……有点儿,端着,像个大哥。”林欢笑着说。 庄恕不自然地笑了笑:“可惜我没有弟弟妹妹,也许……是做大夫的原因吧,需要给病人信任感。” “您做得挺好了,这个我有发言权,小时候我接触最多的就是大夫。”林欢这句话让庄恕一惊,听她继续说,“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总是去医院。”这又才有些失落地吁出一口气,问:“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吗?” “刚才你也听到了吧,我爸说,我小时候常做噩梦,有一阵子精神特别恍惚,总会梦到些穿白大褂的人在眼前晃,吵吵嚷嚷的。”林欢说着,庄恕听得有些揪心,问:“你检查过吗,是精神原因,还是确实有这段记忆?” “没查过,可能是那段时间医院去多了吧。” “那你还梦见过什么?”庄恕轻声问。 林欢想了想:“嗯……还梦见过一个男孩儿拉着我跑,我好像在笑,他在叫我……可我想不起来他叫我什么了。” 庄恕按捺不住,有点儿激动地问:“你还记得那个男孩的样子吗?” 林欢笑了:“怎么可能记得呢,过去太久了,而且那是在梦里。” “真好,你小时候的梦,还能记得一些。”庄恕低声感慨,心情复杂。 林欢忽然问:“庄大夫,你的中文真好,不是从小就去美国的吧?” 庄恕回过神:“不是,我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后来,我的美国父亲收养了我,他也是华人。” “是这样啊,这么说,你还是挺幸运的。” 庄恕点头:“你也很幸运啊,我看得出来,父母都很爱你。” “嗯,我们家庭一直很和睦,我现在工作挺体面的,收入也不错。我父亲也很幸运,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能被您这么有名的大夫救治,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林欢笑得知足又满足。 庄恕默默地点点头:“真是幸运。” 花园里传来阵阵虫鸣,两个人静静地坐着,都没有再说话。 陈绍聪拿着两份病历,急匆匆地去找杨帆,进门就说:“杨院长,急诊有两名病人,一个是股骨骨折,从前天开始高烧,一个是髋骨骨折,从昨天开始高烧,都换了两次抗生素,已经用上了四代头孢,还是不退烧,可是伤口并没有见感染。” “用过引流管或者输尿管没有?”杨帆问。 “都用了啊。” 杨帆伸手跟他拿过病历,放到手边一排病历中,说道:“普外、心胸外、泌尿外,加上你的急诊两例,到现在为止,一共收到十例了。” 陈绍聪诧异:“院长……您的意思是……”杨帆点点头,忧心地说,“院内可能发生耐药菌感染了,按下葫芦起来瓢啊。”陈绍聪紧张地盯着他。杨帆在桌子上一叩,沉声道:“加强消毒意识,尽量严格执行所有无菌规则。” 陈绍聪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关上门。 杨帆长长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手机,拨打电话,接通后响起小唐醉醺醺的声音:“杨院长,累坏了吧?” 杨帆劈头斥道:“别他妈喝了!出事儿了知道吗!” 小唐不以为意:“嗨,不就是多了几倍的患者嘛,没什么吧,药和器材不是都给您送去了吗?” “十例患者,八例是下尿路感染。我问你,你新送来的那批导尿管,是合格产品吗?”杨帆厉声问。 “啊?是啊,跟以前一样啊。”小唐立刻道。 “说实话!你可不能害我!”杨帆几乎是低吼道。 小唐的酒也醒了,连忙道:“杨院长,钱我挣,命我可不敢害,我什么时候给你们送过伪劣产品了?” “那这么多起感染是怎么回事!”杨帆没好气。 “院长,这个不用我给您普及吧?三点五倍的接诊量,也就是你们仁合敢接,非常时期消毒措施不会有平常那么严谨,那么多的介入性医疗器材,到现在才发生十例,我都觉得是少的!” “别扯淡了!这很有可能是耐药菌感染,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杨帆眉头深锁。 小唐无辜地说:“杨院长,我们的导尿管您是知道的,好多国家都在大面积使用,没出过问题啊。” “行了行了,我就是跟你确认一下,谅你也不敢。”杨帆不耐烦地挂了电话,重又坐回到一堆病历当中。随后,他心烦意乱地再次拨通了电话,声音低沉了很多,对着电话道:“傅院长,又出事儿了。” 经过两天的观察和应急处理,杨帆和傅博文心里都基本有数,杨帆叹口气道:“我需要召开紧急会议了。”傅博文点头。 迅速地,庄恕、傅博文、陈绍聪、重症科主任、几位主任医生都齐聚杨帆办公室,众人神情严肃。 杨帆先开口:“根据刚才各科主任的汇报,这两天发生感染的患者还在增加,虽然已经加强了消毒措施,但是显然情况没有遏制住。庄大夫,你收治的那个叫林皓的患者,情况怎么样了?” 庄恕将检验报告给大家看:“这张是前天上午十点做的检验,这是昨天上午十点做的,最初我认为是尿路感染,用常规抗生素没有起效,产生了败血症,现在血电解质紊乱,心肾都受到了累及。” 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都表情沉重。 杨帆问:“联合用药也没有起效吗?” “这几天我先后用了阿莫西林、三代头孢,以及喹诺酮等五种抗生素。但尿检结果显示,白细胞翻倍,还出现了红细胞和脓。患者有长期使用青霉素类抗生素、头孢类抗生素的病史。我判断,应该是耐药菌株感染。”这个说法,在座的主任们早已想到,但是一听到“耐药菌株感染”,还是都忧心地说不出话来。 “菌培养和药敏做了吗?”杨帆皱眉问。 “已经在做了。” “什么时候做的?“ “前天,结果至少得九天才出得来。”庄恕的神情也是黯然。 傅博文道:“按常规,应该是菌培养和药敏结果出来以后,才能宣布确实是耐药菌感染。但是感染一旦发生,以前曾经起效的联合抗生素治疗方案无效的话,死亡率最高可能达到百分之五十。” 杨帆连连按揉着太阳穴,疲惫地道:“九天……现在的仁合,患者密度这么大,重伤术后,或是不能转移出去的重症患者,每个科都有,这简直是耐药菌在院内传播的最理想条件。九天足以让院内感染遍及每个科室!” 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杨帆看向傅博文,请求道:“傅院长,这方面您最有经验,这次能不能请您主持工作,争取能在短时间内控制住局面。当然,如果这次感染产生严重后果,我作为代理院长,还是第一责任领导。” “杨帆,当了院长,有的事情应该顾虑,有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看了疑似感染耐药菌患者的病历资料、检查结果,我认为最大可能是留置导尿管造成的感染,大肠杆菌上行,并产生耐药菌株。我建议先处理重症科这边,所有使用介入性器材的重症患者,都要做检查。”傅博文平静地道。 杨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皓是第一例发现疑似耐药菌感染的患者,他的细菌培养要抓紧,争取找到合适的抗生素。各科室所有留置导尿管、引流管,进行过胃镜、肠镜的重症病人,都需要记录、检查,有发热等症状的,需要做菌培养。”傅博文沉声说道,杨帆虽略有犹豫,但也立刻断然道:“各科室按傅院长的决定执行。” 众主任纷纷点头,庄恕的电话突然震动,他听了片刻,立刻站了起来:“林皓病危了,我去一下!”说完他冲出门。 病房内,张默涵正在紧张地为林皓检查。庄恕快步进入,问道:“什么情况?” 张默涵紧张地说:“血电解质紊乱,心律失常,刚才停跳一次,cpr和除颤后恢复。”他话音未落,监护器上,林皓的心电图曲线一阵杂乱地跳动,突然拉直!庄恕立即过去,来不及戴手套,直接进行心外按压、cpr。半分钟过后,心电曲线恢复,庄恕没有停手,一边继续按压一边对张默涵道:“把检查单递过来给我看一下。” 张默涵将三张检查单展开在他面前。庄恕看着检查数据,依然不停做着心外按压说道:“立刻做准备,安装经静脉临时心脏起搏器!” 林欢和妈妈本来在外面打包外卖,接到通知林皓病危的电话扔了外卖就往医院赶,跑回来正遇到庄恕和张默涵走出病房,林欢和妈妈迎上去,着急地问:“大夫,林皓怎么样?” “情况暂时稳定,可以进去看他了。”张默涵道。 “谢谢大夫!”林欢的妈妈应答着赶紧冲进病房,林欢上前拦住正要离开的庄恕:“庄大夫,我爸爸怎么了?” 庄恕脸色有些为难,看着她发红的双眼,沉吟一下道:“你父亲刚才发生心律失常,应该是由于血电解质紊乱引起的。为了避免停跳造成心衰、心肌受损等严重后果,我给他植入了起搏器。” “什么叫血电解质紊乱?我爸他为什么会紊乱?”林欢追问。 “这是多种原因造成的。一个是连续高热,感染本身的原因,而为了控制感染,连续使用几种抗生素,也可能是造成紊乱的原因。”庄恕解释。 林欢眼中含泪:“可是别人也手术了,你也说了我爸手术成功,为什么会这样?”她说到最后,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你们是不是手术后用药不对啊?” 庄恕看着林欢流泪,目光沉郁地低声道:“你父亲的手术很顺利。术前、术后我们都使用了常规抗生素预防感染,但是感染还是发生了。在我更换过五种抗生素之后,依然没有效果,很遗憾,他感染的是耐药菌株。” “什么叫耐药菌株?”林欢瞪大眼睛问。 “就是对常规的抗生素不敏感,有耐药性的菌株……”庄恕话没说完,林欢紧张地打断他问:“那就是我爸的病没有药可以治吗?” “只有找到对症的联合抗生素治疗方式,才有希望。”庄恕客观地回答。 “庄大夫,不管用什么药,不管能不能报销,您尽管用,只要能治好他!”林欢抓住庄恕的手臂,哭出了声。 庄恕扶着她,点头道:“我知道,我们也正在做细菌培养,做药敏实验,希望能尽快找到解决办法。” “那要多久?”林欢眼巴巴地问。 “可能需要十天。”庄恕几乎不能直视她的目光,轻声道。 林欢震惊:“十天?!”庄恕为难地说道:“这个过程,希望你的父亲坚持住。”林欢紧紧盯着庄恕:“……如果他坚持不住呢?” 庄恕心里堵得难受,但仍不得不坚持医生的职责,说出事实:“……如果真是这样,也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很抱歉。” 林欢无助地摇晃他的手臂:“庄大夫,你是专家,你没有别的办法吗?”庄恕默默地摇头。 林欢怔了怔,捂着脸,压抑着哭声走到一边,顺着墙慢慢蹲下,低声地哭泣。 庄恕痛苦地看着哭泣的林欢,体会到强烈的无助感。这是他最疼爱的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是他帮不了她,甚至无法去安慰她。 庄恕低着头,沉重地走开。一直快步走上天台,在无人处靠着栏杆,疲惫地闭上眼睛。静了片刻,他拿出手机,拨通号码:“钟叔叔,是我。” 钟西北找了个医疗站的僻静角落接听电话:“怎么样?这几天你一直没来电话,我听说林皓的手术很顺利,你见到南南了吗,她还好吗?” “我见到她了,她很好。” “你还是没告诉她你是谁吗?”钟西北问。庄恕低声道:“没有。” 钟西北劝道:“小斌,不要再坚持了,这个时候她需要你。你告诉她你是她哥哥,会让她更坚强。我看到她母亲了,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庄恕声音饱含痛楚:“钟叔叔,这件事恐怕还是不能让她知道。” “为什么呀?之前你找到了她,但为了她好不愿意去认她。但是现在,她自己来到了你的面前,这是天意啊。如果你们兄妹相认了,总归是给你母亲的一个交代。你要是还有顾虑,等我回来,我来说。”钟西北不明白庄恕在顾虑什么,直到他听到庄恕沉郁地说:“钟叔叔,南南她父亲……可能不行了。” 钟西北一惊:“怎么回事,手术不是很顺利吗?” “他术后感染了耐药菌株,抗生素不起效。” 钟西北一听也急了:“菌培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啊,那你们怎么办?” 庄恕的声音极其疲惫:“我已经试了五种抗生素,都没有效果。我可以再试,但是我真的没有把握什么时候能找到对他起效的药物!甚至可能这种药物目前根本就没有!……他刚才已经安装了心脏起搏器,血电解质已经紊乱了,而且他的肾脏功能非常不好,随时可能发生肾衰竭……他坚持不到、他坚持不到了……” 钟西北陷入了沉默。 庄恕说着,呼吸都沉重而急促起来:“南南被拐走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去接她,她后来差点死在人贩子手里。这两个好心人救了她,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给了她爸爸妈妈,即使他们没告诉她,她是收养的,我也依然感激他们,因为他们爱南南。可是现在……我连她的父亲都救不了,我这一生要亏欠我的妹妹两次……钟叔叔,我该怎么办啊……”说到最后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钟西北也十分难过,干涩地道:“小斌,坚持住,你现在不能放弃啊。”庄恕靠着栏杆,闭上眼睛,第一次再也掩饰不住地流露脆弱:“钟叔叔……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林欢在门外哭了一场,勉强忍住眼泪走进病房。一看到父亲的状况,泪水又簌簌地落下,倒把她妈妈吓了一跳,连忙抓起她的手道:“欢欢,别哭,你爸平时身体就不好,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不是那么好恢复。” 林欢擦着眼泪,满心都是不甘:“明明做完手术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感染我知道,怎么又有了什么耐药菌株,都没听说过,这都是什么病啊?” “庄大夫算是不错了,一直对你爸那么尽心,你看他对别的病人哪有这样的。”林欢的妈妈握着她的手劝道。 这时值班护士走进病房,来送林皓的化验单,然后走到拉着屏风的蔡伟病床前,在屏风后面和王芳低声私语。 伴着她们二人的私语,林欢狐疑地看着,跟林母小声地道:“这个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啊,为什么大夫、护士进去检查都要穿隔离衣呢?……不会是传染病吧?” “怎么可能呢,传染病就去传染病医院了。”林欢的妈妈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但林欢一直关注地盯着蔡伟病床的方向,直到护士从屏风后出来,走出病房。她决然地站起身追了出去:“刘护士,请等一下。”林欢追上前坚定地问:“我想知道,那个蔡伟得的什么病?他会不会传染?” 护士愣了一下:“对不起,这是病人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说完转身要走,被林欢再次追上拦住问:“刘护士,我爸手术那么顺利,可是后来情况就不好了,今天还上了心脏起搏器,说是感染加重了,这些事情跟他有没有关系?” 护士连忙道:“林小姐你放心,你爸的病我们会尽力的,但是其他人的病情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请您告诉我,他的病会不会传染?”林欢执拗地问。 护士被逼问得很是为难:“你还是别问了。”林欢看她不好说,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尖锐地道:“你们进去做检查都要穿隔离衣,平时那个家属也从不跟我们说话,要是平常的病至于这样躲避吗?我不问什么病,你就告诉我,他会不会传染总可以吧?” 这时,王芳从病房里走出来,看了她们一眼,闪避着林欢的眼神,匆匆走向走廊的另一边。 护士赶紧说了句“我还有事,抱歉”,急匆匆地走了。 林欢愣怔地站着,看着王芳的背影,情绪有点激动,转身折回了病房。 庄恕与钟西北倾诉了几句,心里发堵的感觉稍微减轻了点,咬牙打起精神还得继续该干嘛干嘛。他来到化验室看林皓的检验结果,刚到不一会儿,就见傅博文走了进来。化验室里的王主任和傅博文打招呼,傅博文也寒暄道:“王主任……啊,庄大夫也在。”庄恕却只冷冷地对他点了点头,冲王主任道:“我先走了。”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傅博文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对王主任道:“我来看看林皓的菌培养情况。” “哦,情况有点复杂,我刚才跟庄大夫说过了,我再跟您说一下吧。”王主任道,“其他人的还算顺利,但林皓的菌培养失败了。我们都是同样条件同样规则进行操作,我考虑有没有可能这是不同菌株?我听庄大夫说,这个患者,症状也是最严重的,和别人不同。” 傅博文沉吟:“确实不排除这个可能……你们多做几套,所有可能的方法都用上。” 王主任皱眉:“已经用上了,但是培养时间又要加长了。” 傅博文担忧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们尽力吧。”他思索着,转身走出了化验室。 杨帆坐在办公室里,拧着眉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医院办公室主任慷慨激昂地念稿子:“在救灾期间,我院第一时间启动了救灾应急机制,开放救灾紧急绿色通道,基本确保伤患在十五分钟内即可快速初诊、清创、缝合、手术。在超负荷接诊量的情况下,成功抵御了气性坏疽等烈性传染病,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拯救生命的奇迹,谱写了一曲又一曲……”杨帆越听越不对味儿,烦躁地道:“行了行了,老李,你这稿子写得也太早了吧?” 办公室主任也笑了:“灾后肯定要开表彰大会的嘛,我先写着,还有什么值得说的事儿,过后我还可以再补充。” 这时杨帆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小唐。 杨帆对办公室主任道:“先放这儿,你出去吧。”待他离开办公室,关上门后,杨帆才接起电话,听得小唐问:“杨院长,现在院里情况怎么样了?” 杨帆声音沉郁:“病危好几个了。” 小唐着急地问:“那菌培养结果呢,还没出来?” 杨帆烦躁地道:“你当这是蒸馒头,二十分钟出一屉啊?” 小唐叹道:“哎呀,这两天我越琢磨这事儿越觉得严重,你们院要查可千万别牵扯到我们公司啊。” 杨帆急了:“你不是说你的器材没问题吗?到底有没有问题?” 小唐赌咒发誓地说:“公司器材绝对没问题!可您不想想,器材后面是什么?器材本身没问题,但是因为现在各种特殊情况,用了器材的病人出了问题。如果使劲查,就算查的结果是器材完全合格,却查出来咱们之间的关系,那……也说不清了。要是有人关注这事儿,我们公司和仁合的合作可就悬了。” 杨帆懊恼:“这还用你说啊?我比你更担心这个!” “你担心什么,你不是院长吗,你把它按住不就行了。” 杨帆怒道:“你当院长是玉皇大帝!医院这地方,出了人命,什么长可能都不管用!” 庄恕从检验室出来,一边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边走着,林欢急匆匆地赶过来,拦在他面前道:“庄大夫!庄大夫你等一下!”庄恕抬起头,见她神色焦急地拿着一张化验单,指着上面一行字大声问:“庄大夫,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庄恕的目光落在“人免疫缺陷病毒”“单位病毒数pcr检查”“cd3/cd4总量及比例”等字样上,立即皱眉望着林欢:“这是其他患者的检查单和医嘱单,你不应该去看,更不应该拿走。” 林欢提高声音不管不顾地道:“别人什么病我是不该问,可是我爸本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感染了,一直发烧,到现在连起搏器都上了!这都是那个蔡伟搬来之后发生的!我要你现在明确地告诉我,这是不是那个蔡伟造成的?” “林欢,你冷静一下。现在是救灾的特殊时期,医院现在的情况是患者多、地方少、压力大,没办法保证给每个病人平时必需的医疗资源,但我们会严格遵守隔离防护条例,保障每个患者的安全……”庄恕的话被林欢打断,她激愤地说:“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套话!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她扬起手中的单子,“这个病人——是不是艾滋病?”她的声音很高,周围过往的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有的已经开始小声议论。 庄恕控制着情绪,尽力平静地道:“每一个患者的隐私,包括你的家人的,我们都必须保护。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其他患者的病情。你私自去拿其他人的化验单和医嘱,这是对他人权利的侵犯,请你马上放回去!” 林欢流下眼泪,愤怒地望着庄恕:“你说我什么都行,只要你把我爸治好!我请你把这个病人从我爸病房挪走!” 庄恕对着她的脸,发不出火来,吸了口气,克制地道:“请相信我的专业素养,把这两个病人放在一间病房,是因为我能够保证,在隔离措施之下不会有互相传染的情况发生,请你把化验单给我。” 林欢失望地看着他,含泪说道:“你给不了我满意的答复,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找院长投诉你!”她愤然转身离开。 庄恕无奈地看着林欢的背影,这时手机响起,是护士长紧张的声音:“庄大夫,林皓血氧饱和度急降!” 庄恕转身快步奔向病房,只听林皓身上连接的监护设备正在发出刺耳的鸣叫,而心电图、血压等数据不断跳跃。林皓脸色苍白发青,身子突然一阵痉挛,一个弓起,软了下去。监护屏幕上心电图拉直,血压直落。 “快!强心针,除颤仪!”庄恕急道。护士立即给林皓注射强心针。护士长拿过除颤板,涂上导电糊,交给庄恕。庄恕将除颤板相互摩擦着,急促地说:“二百焦耳一次!”随即将除颤板按在林皓身体两侧肋部,电击过后,林皓的身子弹起。“还是不行。”护士长注视着监护数据,摇头。庄恕索性丢开除颤仪,自己继续进行心外按压。顷刻间,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灾区医疗站的工作进入收尾阶段,陆晨曦和几个同事背着药箱从外面回来,她热得汗流浃背,擦着汗走进遮阳帐篷,坐在椅子上,拿纸板不停地扇着风。 钟西北递过来半杯水,陆晨曦抓过来刚要喝,钟西北拦住,拧开一瓶葡萄糖,倒进她的水杯道:“热坏了吧?” 陆晨曦舔舔嘴唇,向往地说:“这会儿真该来瓶冰啤酒啊。”说着端起葡萄糖水,以畅饮冰啤酒的架势大口喝了起来。 钟西北看得好笑,说道:“等回去吧,上级说明天我们医疗队就可以回嘉林了,回去我请大家喝冰啤酒,吃烤肉,顺便把生日给你补上。” “不会吧,我的生日您还记着呢。”陆晨曦笑了。钟西北说了实话:“其实我真记不住,是陈绍聪打电话提醒我的,让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谢谢主任,心领了,不过我从来不过生日。”陆晨曦却道,“我们家就这习惯,因为我出生的那天,我爸去世了。” 钟西北拍拍额头:“哎呀,我把这个给忘了。”接着叹口气,“不过估计也没时间快活,医疗队的事忙完了,回仁合也闲不住。” 陆晨曦点点头:“是啊,我听说院里出现了耐药菌感染,各科室应该都特别紧张。” “已经发现十几例了,你接诊的那个林皓也感染了。”钟西北声音低沉下去,自从接了庄恕的电话,他心里就沉甸甸的。 陆晨曦吃惊地说:“啊?菌培养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林皓年龄这么大,还能过来吗?” 钟西北摇摇头:“很难说啊,庄恕跟我交流过,他也不乐观。” “他给你打电话了?”陆晨曦一愣。 “嗯,急诊也有两个耐药菌感染病例,我们俩说了说。庄恕这个人我接触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他很要强,电话里他对林皓这个病人还是很关注的。我能感觉到,万一林皓过不来,对他心理伤害应该挺大。这次回去你多劝劝他,心理负担不要太重。”钟西北只能把话说到这步。 “您放心,我明白……不过这些话他怎么不跟我说呢。”陆晨曦有些不高兴了。 “嗨,他走到哪儿都是一副专家派头,跟我这个老家伙说说也就算了,哪儿会跟你说啊。”钟西北不能说出实情,挥挥手道。 陆晨曦认真地有些计较,不满地说:“不只是专家派头,我老觉得他这人,跟我说话说半句留半句的,您没觉得吗?” 钟西北点点她:“你们小情侣之间这些心思,我不负责评价。我说多了,回头你俩真成了,我变恶人了。” 陆晨曦笑了起来:“钟老头儿,你真懂事儿。” 钟西北也笑着起身:“生日不过,吃碗长寿面吧,我下厨,再给你加个溏心荷包蛋。” “我想喝冰啤酒。”陆晨曦还是念念不忘。 钟西北瞪她一眼:“想得美。”走出了帐篷。 陆晨曦看钟西北走后,掏出手机,翻出通信录里个人收藏,手指停在庄恕的名字上面,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了回去,继续忙碌。 庄恕紧急抢救林皓,操作着心电图机,拉着单子同时问:“gfr的数据出来没有?”护士赶紧递过来,庄恕看了单子,神色越发沉重,无奈地说:“心衰三级,急性肾衰,肝功能异常。” 护士小心地问:“发生多衰了?”庄恕没说话,缓缓摘下手套。 这时林皓苏醒过来,庄恕来到他床前坐下,轻声问:“林先生,感觉怎么样?” 林皓虚弱地道:“大夫,我……我怕我撑不过去了,叫我女儿过来,我有话要说。” 庄恕沉吟了一下,起身对周围的医护道:“你们去忙吧。”待医护人员离开,庄恕把林皓床前的围帘拉上,转身凑到林皓耳畔道:“林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些事,你不能告诉林欢。” 林皓惊讶地看着庄恕:“庄大夫,你什么意思?” 庄恕低声:“我恳请您,不要把林欢的身世告诉她。” 林皓震惊地问:“为什么?” 庄恕再度凑近林皓耳畔,声音有难以言说的痛楚:“林欢的小名叫南南,她的后背上有块红色胎记,对吗?” “你怎么知道……”林皓怔怔地看着他。 庄恕缓声说出:“我是她的亲哥哥。” 林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会是……”庄恕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三十年前,我母亲在这家医院里工作,后来因为一起冤案被赶出了医院。我的妹妹南南被人贩子拐走,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我母亲因为冤案去世,至今也没有平反。我这次从美国回来,虽然想澄清这件事,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进展。其实我早知道南南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也想认回这个妹妹,但是我看到你们把她当亲生女儿养育,她爱您和阿姨,她很幸福。如果现在,您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不仅毁了她美好的生活,这起冤案也会压在她的肩上。这件事情压在我心里三十年了,我不希望让她和我一起承受,这对她太残酷,太不公平。我请您答应我,不要这么做。” 林皓听着庄恕说的话,伸出虚弱颤抖的手,抓住庄恕的手,渐渐越发用力。 庄恕眼眶泛红,恳请道:“林先生,谢谢您养育了她这么多年。我和您一样爱她,请您答应我,不要告诉她。” 林浩流着泪,努力地点点头。 “您好好休息,已经通知林欢,她就快到了。”庄恕起身走出病房,刚好看到气喘吁吁的林欢跑过来。她抓着他,喘着气问:“我父亲怎么样?” “你父亲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刚才进行了抢救。”庄恕黯然道。 林欢愤怒地质问:“你们还是没有把那个人转走,对吗?” “林小姐,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对医院的安排也很不满,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也失去过亲人,我了解这种痛苦的感受。请你相信,我在尽一切努力,挽救你父亲的生命。可是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接下来多陪陪他吧。”庄恕低声道。 林欢不语,刚要走进病房,庄恕拦住她说道:“刚才有一个姓张的阿姨让我把一袋东西转交给你,我放在里面的桌上了。” “什么东西?”林欢冷淡地问。 “我不知道,她说是你最喜欢吃的。”庄恕轻声说完,快步走开。 林欢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心思多想,转身走进病房,伏倒在林皓床前,想哭又极力忍耐着,哽咽道:“爸,庄大夫说了,您的情况挺好的,不会有大问题,感染很快会控制住的……” 林皓艰难地道:“你妈妈呢?叫她回来。” “我给妈妈打电话了,她已经在路上,很快就会过来。”林欢从父亲的眼神里,知道他心中清明,明白这一关可能是过不去了,眼泪立刻溢满眼眶。 “欢欢,你太久没有练琴了,练一会儿吧。”林皓虚弱地说道。 “爸,您还是先睡一会儿吧,您现在需要休息。”林欢呜咽着说。 林皓喘息着,用气声说道:“从小叫你练琴你就找各种借口,长大了还是这样,练一会儿吧,爸爸想听。” 林欢含着眼泪,点点头,起身拿过自己的琴,极力控制着眼泪,坐在林皓的病床前,开始拉琴。大提琴的弓弦时急时徐,曲调如泣如诉。 林皓看着林欢,眼眶湿润。林欢认真地拉着琴,泪水一行一行在脸上奔流。 一旁的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糖袋,旁边散落着几块糖果——那是庄恕留给林欢的,小时候妈妈买给他们兄妹俩,他们最爱吃的糖果。 第二十一章 急诊走廊,陈绍聪躲在僻静一角,给杨羽打电话,喜上眉梢地道:“你们今天就回来啊,太好了!灾区人民都安置好了吗?” “我们这的危重伤员都已经送回仁合了,其他一些轻伤患者也已经转送到各县的医院去了。”杨羽回答。 “好好好,你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不错,回来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们干呢。”陈绍聪笑嘻嘻地说。 杨羽只想穿过电话线敲他的头:“陈绍聪你搞清楚口气啊,主任在我这头呢。” 陈绍聪如释重负地连连感叹:“可算熬到头了。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天有时候做梦都以为自己在缝合。一下子吓醒了,睁开眼,我果然在缝合。” “行了行了,知道你累,知道你辛苦,钟主任和陆晨曦不在,可显出你来了。”杨羽没好气地说着,但说着说着就笑了。 “这你算说对了,就是因为平时他们都在,我这块金子才显不出来。现在我终于知道,陈绍聪在仁合急诊意味着什么了。”陈绍聪倒也大言不惭地认了下来。 杨羽还想挤对他几句,钟西北走来招呼:“都收拾好了吗?走了走了,早干完早回家。杨羽,别打电话了,走了。” “来了主任,陈绍聪的电话,您跟他聊两句吗?”杨羽举着电话问。 钟西北挥挥手:“不聊了,回去说吧。” 陈绍聪听着这边的声音问:“怎么还有事儿啊?” 杨羽压低声音道:“钟主任你还不知道?临走前大家也不能闲着,他接手了几个防疫站的消毒区域,我们现在要去帮忙做灾后消毒。不说了,我干活儿去了啊。” 陈绍聪忙不迭地叮嘱道:“注意防护啊!”然后美滋滋地往急诊办公室走。 研发出来的联合抗生素起了作用,普外、骨科、急诊等科室出现的耐药菌株感染都基本得到了有效控制,各科都没有再发现新的耐药菌株。大家都略微松了一口气,只有庄恕明显憔悴了,心情沉郁。 “庄大夫这是怎么了?”张默涵偷偷问楚珺。 “林皓的情况不太好。”楚珺蹙眉道,忽然看到心胸外科护士台被一群人挤挤挨挨地包围起来,还吵吵嚷嚷着—— “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到底是什么病?” “对,你必须说清楚!你们家人是不是得了脏病!” “是不是传染病啊!我们都住在一个病房里,你什么都不说我们怎么安心啊!” …… 人圈越来越向护士台逼近,几个护士尽力阻拦,根本拦不住。站在最中间哆哆嗦嗦的,是蔡伟的妻子王芳。方才她出来找护士问自己丈夫的情况,就被人围了起来。 楚珺见状连忙挤进去,帮着一起劝说家属们:“大家别冲动!同病房的病人病情恶化,跟蔡伟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每次做检查都拉屏风穿隔离衣,给我们做检查的时候穿过吗?” 众人不信地吵嚷着。 楚珺尽量大声道:“穿隔离衣是为了避免交叉感染,请你们不要瞎猜,这没什么可害怕的!” “人家老林本来手术挺成功,人都恢复了。就是这个姓蔡的进来后,他就感染病危了,我们能不害怕吗?” “我们的亲人都住在病房里,你叫我们怎么放心?你们大夫不能将心比心吗?” 楚珺被他们挤得直往后仰,难以招架。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什么叫将心比心?”来的是庄恕,他伸臂强推开围圈的家属们,毫不客气地挤进来,先对着楚珺问:“你没事儿吧?” 楚珺强作镇定地摇头:“庄老师,我没事儿。”庄恕点点头,转身对着这些家属,声音严厉起来:“在医院里只有三种人,病人、家属、医护,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都希望患者早一天好起来。你们的亲人是人,”他指王芳,“她的亲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权利。请各位家属们将心比心,不要再为难她了。” “我们不为难她,但是你们和她隐瞒信息,就是对我们大多数患者的不负责任!”有个家属大声吼。 庄恕沉声道:“国家有关法律规定,每个病人的病情,属于个人隐私,我们作为医务工作者,必须予以保护,也希望你们给予支持和尊重!” “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得的是传染病!他不应该跟我们住一个病房!” 庄恕有些压不住火气,怒道:“我要保证每一个患者都得到必要的治疗,什么是‘必要’的治疗由我们来评估。如果有人不信任我们的专业水准,请你们自行联系其他医院吧。” 家属被庄恕这话惹得更是恼火,质问道:“凭什么得了传染病还来这儿祸害别人?我们为什么要转走?你们应该让他转走!” “对!让他走!”大家一起闹起来,“让他走!让他走!” 家属们往前搡着要去推王芳,王芳瑟缩在楚珺身边,庄恕半步不让,坚持拦在她们身前。 “你们不让他转我们让他转,走!把他赶出去!”几个家属拿庄恕没办法,转头向蔡伟病房走去,庄恕赶紧挣脱开众人去拦,现场一片混乱。 眼看场面快要失控,王芳抱着头号啕大哭,楚珺也被吓得快哭了。陷在人群里的庄恕突然听到一声怒喝:“你们要干什么?!”然后是保安训练有素地迅速地分散了人群,制止了吵闹,守在了蔡伟的病房门外。指挥他们的人是傅博文。 傅博文和庄恕站到一起,厉声道:“这里是医院,谁在这儿扰乱医院的正常秩序,我们有权请他出去!如果还有不服从管理的,我只好报警请警察来处理了!” 几个情绪激动的家属被他镇住,不再说话。 傅博文对楚珺道:“你先带病人家属回去。”楚珺和一个护士连忙扶着王芳快步离开。 “傅院长,你们心胸外科在普通病房里面放了一个传染病人,这件事你知道吗?”有人认出了傅博文,高声问。 “医院里有很多患者的病,都可能会传染给别人,胃肠道感染、气性坏疽、呼吸道疾病,这些病都有传染性。”傅博文平静地回答。 “那你们怎么保证这个传染病人的防护绝对完善?” 庄恕这时也冷静下来,回答道:“这里是医院,是给所有人治病的医院。你问我要绝对完善,那么我告诉你,没有。” 傅博文接着说道:“我们大家,无论是病人还是大夫,都得过病,有的也得过传染病,你们在就医的时候,被别人赶走过吗?” “那不一样!这个人的病是脏病,他干过什么事儿谁知道!”一人充满鄙夷地说道。 傅博文看着他道:“就算这个人犯过错,他已经用后半生无法痊愈的代价受了惩罚,其他人没有资格去判定他是该死还是该活,更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个病人该治不该治!他要是犯了罪有法律管,只要没有法律来告诉我们他不能治,这个病人我们就必须管。我现在还是这个医院的院长,我说话算话。你们的亲人,如果有谁从这位患者身上感染了疾病,我负全部责任!”在傅博文说话的过程中,林欢走过来,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他们。庄恕也看到了她,她只默默站着,没有参与,但她的神情,出奇冷漠。 傅博文话音一落,几个家属面面相觑,傅博文接着说道:“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医务科反映,现在都请回病房去吧!”保安们也赶紧一边劝导一边疏散,终于,闹事的家属们纷纷散去。 傅博文向庄恕点点头,也转身离开。 庄恕出了一口气,看向林欢。林欢静静地走上前道:“庄大夫,我想说清楚,他们闹事不是我煽动的。”庄恕看着她,没说话。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林欢冷淡地说。庄恕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相信你。”接着林欢话锋一转:“庄大夫,我感谢你救了我父亲,但我也不认同你们对这件事的解释和安排。如果是因为你们没有处理好这个病人,造成我父亲的术后感染,我会向仁合医院追究法律责任的。”她说完转身离开,庄恕无奈地站在原地。 这一场风波杨帆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时间把庄恕、傅博文请到他办公室,皱眉道:“这个我早就说过,国内大众对于hiv的认识和观念同美国不一样,不能拿美国的民众意识来想当然。同病房或者同病区的其他患者,即使有正常死亡,也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联想。他们可不考虑超常收诊量的特殊时期,只会说我们对患者的生命安全不负责任。” “如果我们不接、不作为,那种情况下你让他怎么办?他如果真出现生命危险,反而是我们对患者负责了吗?”庄恕不赞同地说。 杨帆叹口气:“唉……你在美国考执照工作了这些年,观念不一样。国内对这个病的概念,就是往往会和患者的道德品质挂上钩。” “我们做医生的,能用道德标准选择患者吗?”庄恕尖锐地问。杨帆立刻道:“不能,但是现在人人都会上网,大众会对我们做道德评判,进而影响到我们的日常工作,这也是事实吧?” 庄恕侧开头:“如果我能放开职业道德,按照感情好恶选,我其他患者都可以不接、不管,什么艾滋病、气性坏疽,什么胸腹联合手术、贯穿伤……都不管。我情愿只守着林皓一个患者。” “不要说气话了,现在病人们谈艾色变,也不是他们的错,情有可原。既然现在手术也做完了,跟传染病医院联系,尽快把这个病人转过去吧。”傅博文开口道。 杨帆说道:“已经派人联系了。今天早晨各科耐药菌感染者的情况已经汇总出来,这一批联合抗生素已经起效,普外、骨科都有患者开始好转,我已在全院推广治疗方案了,相信感染很快就能控制住。” 傅博文点点头,见庄恕脸色依然沉重,问道:“庄大夫,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庄恕低声道:“林皓的情况不乐观,年龄大,胸外伤严重,术后感染发生也最早,昨夜发生感染性休克、心衰、呼吸衰竭,最严重的是肾功能指标极差。” 杨帆担忧地说:“多器官衰竭?也就是说,即使能用抗生素控制住感染,患者也很难过来了。跟他女儿说明情况了吗?” “说过了……她情绪很激动,对我们的治疗有异议。”庄恕黯然说。 “这种情况,庄大夫,你是很了解患者心理的,多做解释工作吧。”杨帆无奈地说。 傅博文开口说道:“手术成功了,家属一颗心已经放下,这时候再告诉他们,是耐药菌感染导致了病危,对没有医学知识的家属来讲,的确是很难理解。如果你有难处,我可以出面向家属解释。” 庄恕静了静,抬头道:“不用了院长,我会处理好的。” 灾区医疗站开始撤离,陆晨曦、钟西北、杨羽等人将器材设备装车。杨羽一边装一边道:“我回去了必须连吃三天红烧肉,好好犒劳自己。” “你不减肥了?”陆晨曦笑。 “在这儿我都瘦了好几斤了。再说了,反正老娘也有主了,多胖都不担心了。”杨羽理直气壮地说。 钟西北在一旁朗声道:“你们梦想的红烧肉、冰啤酒都交给我,还有烩三鲜、糖醋排骨、烧带鱼,今天晚上都来我家,我已经让你们乔姨准备了!” 人群中一阵欢呼声,有人趁机喊了一嗓子:“铁公鸡拔毛了!” “去去去!有这么说自己主任的吗?”钟西北笑了。 陆晨曦小声开口:“主任,我想……”不待她说完,钟西北就道:“不准请假!” “我真有事儿。”陆晨曦认真地说。钟西北看她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事儿吗?连你男朋友一块儿叫上。” 陆晨曦急了:“什么男朋友,您小点儿声啊……”钟西北饶有兴致地故意问道:“什么?庄恕不是你男朋友?” 陆晨曦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恼羞成怒地道:“你们什么都没听见啊!我不干了,我上车了。”杨羽笑得不行,连忙拉住她:“等等等等,还没合影呢!来来来快点儿,拍照了拍照了。” 于是,在雨后晴朗的天气里,医疗救援队的成员在一起乐乐呵呵地拍了照,钟西北叼着烟站在中间,笑得格外爽朗。 庄恕回到办公室就把这次耐药菌株的发生始末都做了研究和统计,神情凝重地对着结果思忖半晌。然后他站起身,把所有相关的检查结果和病历收起来,抱着去了杨帆的办公室,在他面前一摊,沉声道:“我发现所有耐药菌感染的患者,都是下尿路感染,也都使用过导尿管。” 杨帆看着病历没抬头:“你的意思是,导尿管有问题?不会吧,这型号的导尿管一直在用,没有问题啊。” “那会不会是这一批次有什么问题呢?”庄恕皱眉问。 杨帆笃定地笑了笑:“这种时候,他们敢吗?灾害发生当天的进出搬运,不可能做到严格的隔离、无菌。再就是人员密度,即使是你所在的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科研和临床水准高,管理也精细,遇到这种情况也很难控制。”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建议把这批次导尿管的质量和来源,做一次全面调查。”庄恕坚持。 杨帆盯着他,沉默片刻后道:“庄恕,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太疲劳了?林皓的事情也让你很焦躁,有点精神紧张啊。” “你是说我神经过敏吗?”庄恕问。 “非常时期大家都有点神经过敏,难免有些事情会判断不准。这段时间,科里的常务太过偏劳你,远远超过了外聘专家的范畴。等救灾过去,院务、心胸外科的工作都走上正轨,也该给你减压了。到时候,管理层面的闲杂工作你就不用管了。”杨帆不紧不慢地道。 “您的意思是,这批导尿管的检查就不做了?”庄恕只抓住这一点不肯放。 “做,该做做嘛,导尿管的事从技术上查一查完全可以,我没意见,有什么问题该报就报上去。行了,没什么事儿就忙去吧。”杨帆轻描淡写地道。 庄恕点点头,站起来。 杨帆收拾着桌上的病历,收拾整齐了,抬起头来发现庄恕还站在那儿,他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病历说:“我不是一腔热血的实习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医院从不单纯。” 杨帆一愣,笑了笑:“你想多了,你是从业多年的专家,我可没有说你不懂管理,不懂医疗环境的意思。” 庄恕抬头,直视着杨帆:“医院不单纯,可医疗本身,应该单纯。杨大夫,我小时候的经历,曾经让我特别痛恨医院和医生,而第一个改变我想法的人,是你。” 杨帆愣了,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他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有了那么大的变化——再回头想到庄恕口中那个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杨帆略不自然地笑笑,庄恕淡淡地道:“我知道,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自己也一样。但是,”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杨帆,“这一场救灾,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我几乎就让自己相信,至少‘尽力救人’这一点在这里,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没有改变。”他说完后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杨子轩依然在兢兢业业地从事他拖地打扫卫生的志愿者工作,在急诊刚拖完地,他把防护手套摘下来丢到脚边的桶里,仰起头伸展胳膊,做出标准拉伸肌肉的姿势,长长地吸了气……恰巧陈绍聪从背后走过来,用指头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戳,正戳在他腰眼上,杨子轩晃了一下,起身要去回击,生气地说:“陈叔叔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干我很容易受伤的!” 陈绍聪一边躲着一边道:“大侄子,空气里都是细菌、病毒、微生物和消毒水,一大口吸进肺里有啥好?我这是救你呢。” “敢情我还得谢谢你的专业指导啊。”杨子轩气呼呼地停手。 陈绍聪也停下来,正色问:“听说你在收集救灾期间仁合医院的各方面数据?我们急诊到现在收诊了多少伤员啊?反正我觉得从早到晚都没停过。” “具体数据回头给你看报表。总之,你们的接诊量已经超出了这三年美国同类情况的二到三倍,而医务人员数量、医疗空间都远不如美国。最重要的是,目前发现的院内感染率,和美国的平均水平持平,这几乎算是奇迹了。”杨子轩佩服地说。 陈绍聪一脸得意:“我从前真是低估自己了。” “你还有低估自己的时候?”杨子轩没好气地笑道。 陈绍聪当仁不让地说:“仁合急诊面对最严峻考验的时候,老大们不在,急诊工作是在我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才得到了这么好的结果。怪不得钟主任看重我,我还是有中流砥柱的潜质的。” “嗯,你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地汇报给我爸的,你是这意思吗?”杨子轩故意挤对他。 “小杨啊,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不过如实地向院长汇报我的工作成绩,也是应该的。放心,以后仁合急诊就是你的研究基地,你陈叔叔就是你的数据库。”陈绍聪拍着杨子轩的肩膀大包大揽。杨子轩却叹了口气道:“我真正关心的重点恐怕你帮不了,问你也没用。” 陈绍聪就不服气了:“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说来我听听。” “化疗药,懂吗?”杨子轩道,“先锋公司的药,是我爸做主多进的吗?” 陈绍聪抚额:“我靠,怎么上来就问这个?太猛了吧?” “我就是想知道,先锋公司的药,比其他同类药贵了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有没有临床上的充分理由?”杨子轩认真地说。 陈绍聪轻轻咳嗽一声:“这个……这比较复杂。首先,咱们的临床技术收费低,你在美国留学你知道,这个技术收费养不了医院,只能靠药补……” 杨子轩抓住重点问:“结果就有了这个空子。但是有了这个空子,管理者也可以不钻,对不对?” “哎呀,人无完人,杨院长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也有底线,起码谋财不害命,你说对吧?”陈绍聪尽量轻松地说。杨子轩摇了摇头:“那么多经济条件不好的患者,掏不起药钱,谋财可能就是在害命。” 陈绍聪说不过他,问道:“你……认识陆晨曦吗?” “认识啊,怎么了?” 陈绍聪老气横秋地道:“你少跟她学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准备要做一篇论文,分析这些医院,高比例使用先锋公司药物器材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临床,更不是为了病人其他方面的考虑,到底是为什么?”杨子轩认真地说。陈绍聪哀号一声:“天呐,刚走了一个陆晨曦,怎么又冒出个你来……” 中午,楚珺端着饭盒边吃边走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庄恕正坐在长椅上,喝着一瓶酸奶。楚珺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问候道:“庄老师,您不吃午饭吗?” “哦,不想吃,喝点酸奶挺好的。”庄恕拉过手边的塑料袋找了一下,冲楚珺笑笑,“不好意思啊,都喝光了。” 楚珺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没关系,我不喝。我记得您一直是喝咖啡的,怎么现在喝起酸奶来了?” “是一个病人家属请我喝过,我觉得还不错。” “真好,要是每一个病人家属都这么体贴就好了!” 庄恕却神情失落:“这个人……是林皓的女儿,也是她最先拿了蔡伟的检查单,质问我hiv病人为什么住在她父亲病房的。” 楚珺吃惊地说:“她怎么能这样呢?” 庄恕无奈地摇摇头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好家属、坏家属,只是立场不同罢了。站在医生的角度上,我不赞同她,但如果我……如果我是她的亲人,我可能会理解她。” “当时我自己在那儿挡着那些家属,心里害怕极了,真怕他们动手,多亏您和傅院长赶来了。”楚珺感激地说。 “做大夫可不就是这样吗,不光要能治病,还要照顾病人和家属的情绪。”庄恕平淡地说。 楚珺由衷地说道:“我觉得您和傅院长水平真高,要是我,肯定说不出那种既漂亮又有理有据的话。” 庄恕再次摇摇头,目光沉郁:“杨院长说得对,我们确实低估了大家对艾滋病患者的抵触情绪。如果同病房或者病区真的有患者死亡了,真不知道家属们会怎么看我呢。” 载着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的两辆中型面包车,终于启程回家,行驶在山路上。 陆晨曦和杨羽坐在第一辆车里,车上大多数人都累坏了,上车就陆续睡着,只有陆晨曦还在看着手机。杨羽打了会儿瞌睡睁开眼问:“你看什么呢?” 陆晨曦赶紧锁了手机:“没事儿,没看什么。” “手机现在就是你的命啊,眼里除了病人就是庄恕,真想人家就打个电话嘛。”杨羽不明白她在矜持什么。 “打什么呀,一会儿就见着了。”陆晨曦故作淡定地道。 “一会儿就见着了你还死盯着照片!”杨羽斜她一眼,陆晨曦赶紧看看左右,急道:“你能小声点儿吗?” 杨羽都乐了:“我小声点儿有用吗?全院都知道了,现在群里的话题已经是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了,大家都开始设局下注了……” 陆晨曦气恼地说:“又是陈绍聪撺掇的吧?” “他可顾不上你,那些当初想追你又没敢动的最积极了,他们现在都在策划着,等救灾结束了集体请庄恕吃饭,探讨是怎么追到你的。”杨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陆晨曦心里直叫要命,拿起手机开始拨电话,嘴里道:“我得和庄恕说一声,绝不能去参加。”电话接通后,陆晨曦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最近有鬼鬼祟祟的人请你吃饭,千万别答应。” “为什么呀?”庄恕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电话搞糊涂了。 “你别问,也别加什么乱七八糟的群,我到了跟你细说。”陆晨曦还是干巴巴地说。 庄恕笑了:“好吧。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车上了,还没出山呢。” “好,到了给我电话,我出去接你们。”庄恕想到陆晨曦要回来了,唇边不自觉就带出一丝笑意。 “还得跟你说一声,晚上钟主任要请客,你跟我一起去吧?”陆晨曦怀着小期待问。 庄恕皱眉:“我这里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好,我得守着他,就不去了。” “是林皓吗?”陆晨曦猜到,然后说,“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在院里陪你。晚上也别吃食堂了,我去买点外卖,咱俩一块儿吃点好的。”杨羽在旁边听到,不乐意了:“有什么好外卖啊,钟主任家有好吃的都不去。”陆晨曦赶紧拦她:“你别添乱,他有事儿。”杨羽继续起哄:“什么事儿?结婚大事儿啊?老庄你抓紧啊,我可都押了钱了,半年之内要搞定!” 庄恕在电话那边听得哭笑不得:“杨羽闹什么呢,怎么还有押了钱的事儿?” 陆晨曦涨红了脸:“你别听她的,她瞎闹呢。”杨羽不理她,索性招呼着大家:“我不管,反正半年之内不结婚,我就赔了,到时候我可不给份子钱。”车上其他同事也都凑过来起哄,七嘴八舌地说:“是啊庄大夫!你们要抓紧啊!我们不给份子钱啦!……” 就在笑闹声中,车外一阵轰隆乱响。陆晨曦他们车辆的车窗被一块滚石砸碎,车内迸出尖叫,但滚石砸落的声响越发密集,还有可怕的轰隆巨响间杂。司机往外探头一看,大喊一声:“抓好了!”汽车猛地加速往前冲去,车上的人们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又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庄恕急得忽地站起身紧张地问:“喂,喂!出什么事儿了?”但手机响起一连串的忙音,再没能接通。然后是从急诊科得到消息,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的汽车遭遇落石,轻伤数人,钟西北重伤。 被落石砸出无数大小痕迹的救援车在仁合医院刚刚停下,杨羽、白雪等人就跳下车快步将钟西北的轮床推下来。 钟西北失去意识地躺在轮床上,满脸血迹,毫无生气。他左侧股动脉处用撕碎的衣服做了紧急包扎,此时已经被鲜血浸透。右脚裤腿完全撕烂,小腿伤口缠着布条,左上臂和腹部都缠着撕成条的衣服。 陆晨曦一身鲜血,骑跨在钟西北的身上,依然低着头持续地做着心外按压。 庄恕领着陈绍聪等人推着监护仪器,向他们迎过来,问:“晨曦,怎么样?”陆晨曦声音沙哑地报告:“钟主任严重失血,重度休克,昏迷。我做了尽可能的止血处理,扎住了割伤的股动脉,用布条填塞体表其他出血……出事的是仪器车,所有仪器药品都在那辆车上,我只能紧急止血,做cpr。” 庄恕心疼地看着她,但这时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时间说,他们立即将钟西北放到急诊室抢救床上,陈绍聪给他接上监护仪器,陆晨曦开放两条静脉通道,杨羽为他吊上血袋输血,罩上氧气面罩给氧。 庄恕俯身听诊,问道:“出血量多少?” 陆晨曦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法判断他体内还有什么脏器损伤。” “让血库再准备六单位b型血,同体温的晶体液和胶体液,马上送到急诊。通知手术室,做好手术准备。”庄恕快速说道。 杨帆和傅博文也跑着赶了过来,傅博文带人直接冲进急诊抢救室,杨帆拉着痛哭的白雪问:“怎么回事?”白雪捂着脸泣不成声:“山体滑坡把器材车砸了,司机当场死亡,我们把钟主任拉出来,他说不出话,全是血……” 傅博文站在抢救室门边,望着病床上的钟西北,心里一沉。 庄恕和陆晨曦各在钟西北病床的一边。庄恕操作床边b超仪器,将耦合剂涂抹在探头。陆晨曦一边拿听诊器听诊心肺,一边看着监护屏幕上的数字。杨羽轻声报告:“血压四十、二十,血氧饱和度六十,心电曲线凌乱,心律一百二十。” 陆晨曦哑声道:“多根肋骨折断,胸骨断裂,心音弱,心率失常……应该是心包损伤和血气胸。先心包抽吸,然后打强心针吗?” 庄恕盯着彩超显示屏幕上的心尖波动:“搏动无力……存在右房损伤,胸腔严重积液,马上准备抽吸。” 陈绍聪看了一眼钟西北,急促地喘息着冲过去猛地推开抢救室的门,冲门外围着急诊室的医护们吼道:“需要浓缩红细胞和胶体液,催血库!”几个医生、护士不约而同地准备去取,这时外面的杨帆应道:“我去!”穿众而出,一边给血库拨电话,一边疾赶向电梯。 庄恕眉心深锁,竭力维持着手上动作的稳定,手中长针头缓缓拉起针栓,抽出一管血色液体。 傅博文亲自端着弯盘走过来,接针管,递过酒精棉球、医用纱布。 这时,陈绍聪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手机,里面传来急诊护士长的声音:“陈大夫,120送来一家四口,呕吐、腹泻、中度休克,怀疑食物中毒……” 陈绍聪失控地脱口大喊:“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你捣什么乱!” 陆晨曦转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抢过他的电话,叱道:“你疯了?!”陈绍聪眼里盈着泪,浑身直抖。陆晨曦拿着电话,极力克制着情绪问:“沈老师,怎么了?”然后应道,“我知道了,马上到。”她挂了电话,扳过陈绍聪的脸大声道:“你看着我……看着我!”陈绍聪嘴唇哆嗦着转过头,看着陆晨曦。 陆晨曦强忍着泪道:“钟老师他能过来!你……陈绍聪,你他妈是个大夫!别在急诊室给他丢人,明白吗?”陈绍聪紧咬着牙点点头。陆晨曦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钟西北和床边的傅博文、庄恕,她咬着牙推着陈绍聪出去。 陈绍聪抹着泪穿过急诊大厅里围拢的同事,一把抓住迎着他的杨羽的胳膊,哽咽地道:“去接诊。”两人向外走去。浑身是血的陆晨曦走出来,从同事手中拿过一件干净的白大褂,抖开来穿上,再接过另一个人递过来的听诊器,一起出去接救护车送来的病患,投入工作。 杨帆抱着浓缩红细胞、血浆、胶体液,奔向抢救室,确保了最快时间送到。 傅博文守在病床边,捏着通气皮球。 杨帆亲自去吊胶体液。 庄恕拿起抽血管,低头抽血。 三人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做着手里的事。 钟西北依然面色苍白,昏迷不醒。 时间从未过得这么缓慢又这么迅疾,陆晨曦第一万次看向时钟,心里的焦灼越来越浓,没有消息,急诊抢救室钟西北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向一位来接病人的大夫急匆匆叮嘱了两句,把病历和检查单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便往抢救室方向跑去。她冲进抢救室,看到庄恕站在钟西北床前,面色惨淡,而傅博文、杨帆站在一边,脸色沉痛。 陆晨曦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她极力不去想,只顾喘着气问庄恕:“怎么样,可以送去手术了吗?” 庄恕低声道:“血管损伤造成的主动脉撕裂,肺破裂伤、脾裂伤,多处骨折,包括颅骨……”陆晨曦失去了耐心,打断他:“别说了!为什么不手术!胸腹、胸腹联合是吗?我去联系普外和骨科,我们一起合作!我现在就去!”她说着转身就要走,庄恕一把抓住她,声音痛楚:“没有用了!” 陆晨曦怔住了。 傅博文轻声道:“晨曦你冷静下,听庄恕说。” “钟主任的休克纠正不过来,血压无法恢复,失血过多时间过长,发生了代谢性酸中毒,心肌肾脏都受到了损伤。现在他已经多器官功能衰竭,不可能承受手术了。”庄恕的声音里有巨大的哀恸,陆晨曦的眼泪立刻涌上来:“……你是说不救了吗?不救钟主任了?……我们试一试好吗?傅老师、杨院长,让我试一试吧……” 傅博文和杨帆低头不语。庄恕握住陆晨曦的肩膀:“晨曦,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晨曦崩溃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我要重新检查钟老师,你让开!”庄恕拦着她:“陆晨曦你别这样!你理智一点!” 床上,钟西北半睁的眼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声响。傅博文赶紧冲他们道:“别吵了!老钟醒了!”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陆晨曦赶快走过去俯下身道:“钟老师,您别急,乔姨快到了,我们马上给您手术。” 钟西北艰难地一字字地说:“不要…不要做手术了,我没时间了……你们……出去……老傅,留下……” 傅博文感到意外,但随即把眼帘垂下。 庄恕瞥向傅博文,又看回钟西北,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杨帆过来拉起陆晨曦:“我们出去等。”陆晨曦满脸是泪,伤心地看着钟西北,慢慢和庄恕、杨帆退了出去。 傅博文在病床边俯身,抓着钟西北的手:“老钟,你坚持一会儿,乔禾马上就到了,你得等着她。” 钟西北已经说话困难,却挣扎着开口道:“傅博文……张姐走了三十年了……我们都对不起她……对不起小斌和南南……” 傅博文不能面对地转开头:“老钟……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小斌……小斌是庄恕……南南是林欢……”钟西北的话让傅博文震惊,说不出话来。钟西北接着费力地说:“庄恕没有认她……不能认啊……不能让孩子知道……她妈妈那么冤……” 傅博文喃喃重复:“林欢……林欢竟然是南南!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上天不让这件事就此埋没。”钟西北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博文啊,真相不该被埋没。” 傅博文崩溃地抱着头:“可是……” 钟西北一把抓紧他的手:“……那张……那张取药单子,你真的不知道,是否伪造?真的不知道,是谁伪造了它?” 傅博文脸色惨白:“我……可是……” 钟西北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很多年前……我写了证言……乔禾知道……老傅,谎言,只能玷污仁合……你站出来,还真相一个清白……还百年的仁合一个……清白。” 傅博文浑身颤抖,双眼含泪。 钟西北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三个字:“答应我!”傅博文仓皇地看着他,钟西北的手又紧紧地抓了他一下。 傅博文仍是不敢应承,只是老泪纵横地叫道:“老钟……老钟,我……” 钟西北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缓缓合上了双眼。 傅博文呆坐片刻,木然打开抢救室的门缓缓走出来,发现围在不远处的人群都含着泪看着他。 一名护士陪着钟西北的夫人乔禾从人群后跑上前来,乔禾嘶喊着:“老钟!老钟!”傅博文看着她,愧疚地低下头。乔禾与傅博文擦肩而过,冲进抢救室,身边两个护士哭着跟了进去。 陆晨曦默默流着泪,伸手抓住旁边庄恕的手。庄恕满眼含泪,牙关紧咬。 杨羽背靠着轮床坐在地上,哭着捂住了自己的脸。陈绍聪默默地转头往外走去。 钟西北的离开让每个人都被各自有所不同的哀恸压得喘不过气。 陆晨曦脸色苍白地坐在钟西北的办公桌前,整理着钟西北的遗物——只有一块已经摔碎沾满泥土的手表和一个压扁了的金属打火机。陆晨曦拿起一块手帕,轻轻擦拭手表上的泥土。 庄恕独自站在天台上,暮色苍茫中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钟西北不在了,他那个正直爽朗讲义气的钟叔叔不在了……这个世界上知晓真相且愿意帮他澄清当年冤屈的人,可以说,没有了。 庄恕扶着天台栏杆的手不住颤抖。 傅博文独自坐在办公室,望着墙上挂着的“初心”二字。钟西北离世之前说的字字句句都在他耳边惊雷一般回响,他闭上眼睛,胸口一阵阵刺痛。 陈绍聪一直靠着桌子,呆呆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地板上。他没有开灯,杨羽走进来,看着他,又借着走廊路灯的光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项目申请书,只见申请项目名称一栏写着“急诊移动初诊平台”,申请人“陈绍聪”,领导意见一栏写着“批准申请”,签名处,端端正正地写着“杨帆”两字。 杨羽轻声道:“批了。”陈绍聪一动不动。杨羽伤感地道:“这也算是杨院长给钟主任的交代了吧。”陈绍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 杨羽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跟沈姐说了,待会去替她们陪着乔姨,你跟我一块儿去吧,我自己去也有点担心,乔姨血压肯定高了。” 陈绍聪把脸扭到一边:“我不去。” “钟老师这些徒弟里,你和他是最亲的,他家里又是个女儿,出了这种事,你到现在都不到他家里去帮忙,你觉得合适吗?”杨羽说得合情合理,陈绍聪却突然大声道:“我不去!我不能去见乔姨。” 杨羽在他身边蹲下,劝道:“你怎么回事啊?你光在这难受有什么用!人已经没了,你就别想了。老师走了你也不去,师母会埋怨你的……”她说着去拉陈绍聪,陈绍聪却用力甩开她的手,跳起来,大声吼道:“我不去!你知道什么?!我不能去!我没脸去见他家里人!她埋怨我才好呢,我恨不得她打死我!” 杨羽惊讶地瞪着他:“你胡说什么呀?你怎么了?” 陈绍聪眼睛血红,吼着:“我去了你让我说什么?说钟老师是替我去的,是替我去死的!” “你什么意思啊?”杨羽震惊。 陈绍聪流着泪退到墙角,哽咽着说:“本来去医疗队的应该是我。是我妈打电话来不许我去,我自己也想着移动初诊平台的项目进行到最关键时候了,我想这个最考验人的时候在医院好好表现,让所有人能看见我有能力。我也没想到会出事……没想到,钟老师替我去了,没能回来……”他说着,哭着又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缩成一团。 杨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慢慢地,她在他面前跪坐下去,伸手抱住了他。 天色已晚,庄恕把陆晨曦带到自己办公室,给她倒了热水,两人静静靠坐在沙发上。陆晨曦面色疲惫,喃喃地自语:“陈绍聪已经起不来了,明天我不能休息,我得在急诊盯着,钟老师家你替我去吧。乔姨是个要强的人,什么事儿都不愿意麻烦我们,但是她身体确实不好,有高血压,你替我们看着她吧。” “嗯,我请好假了,我会去的。” 陆晨曦长出一口气:“当时他抢着要上器材车,我们谁也争不过他。他说要跟司机说话怕他打盹儿,我们一想也是,钟老师跟谁都合得来,司机师傅也愿意跟他聊天,就让他去了。谁想到就这么几十公里,还遇上这种事……我们当初要是搬东西手快一点,早一分钟发车,也许就错过去了。” 庄恕摸摸她的头发:“你不要自责了,这种事情,没有人能预料得到。”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突然觉得好累。”陆晨曦疲倦地合上眼睛。 “你们在医疗队一直紧绷着,精神都是高度集中,也没休息好,加上发生这件事情,体能和精神上一定都到了极限,我送你回家休息去吧。”庄恕温言道。 陆晨曦轻轻摇头:“我不想回去……我躺在床上就想哭,就让我在你这儿待一会儿,行吗?” “我拿件衣服给你盖一下,你睡一会儿。”庄恕起身从椅背上取下一件衣服,让陆晨曦躺在沙发上,给她盖上衣服。陆晨曦往后挪了挪给庄恕让出地方,庄恕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陆晨曦看着她,眼中有难得一见的脆弱:“明天的急诊里再也看不到钟老师了,庄恕,聘期结束了你能再续签吗?我希望你留得久一点。” 庄恕温柔说道:“我……我也想留下。” 陆晨曦长长出了口气:“傅老师退休了,钟老师也离开了我们,现在我在仁合,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庄恕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 陆晨曦喃喃地道:“之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谁都打不倒。失恋算什么,踢出心胸外科也不在乎,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可是今天,我感觉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坚强了,或许是因为你吧,心里有了一个依靠,人就会变得脆弱。” 庄恕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安慰她:“没有人能永远冷静坚强,我们都一样。” “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看见了生命的无常,我有点怕了。我想抓紧一切机会,和珍惜的人在一起,我害怕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庄恕,我……我有点想结婚了。”陆晨曦眼睛已经快睁不开,迷茫地轻声道。 庄恕把她的手放在脸颊上贴着,没有说话。 陆晨曦呜咽地低语了一句:“我……我真想钟老师啊……”终于陷入了昏睡。 庄恕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以极低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没想到这次回来能遇见你。现在的仁合医院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矛盾的存在。有的人让我很敬重,有的人让我很无奈,有的人让我……难以面对,更害怕伤害她。我不知道我想要做的事,离开了钟叔叔,自己还能撑多久……” 房间里一片沉静,窗外的月光通过百叶窗,洒落在地板上,也照在庄恕瘦削的脸上,他的神情十分茫然。 陆晨曦蜷缩在沙发里,睡得很沉。 突然,茶几上庄恕的手机振动声响起,他立刻按住不让声音吵醒陆晨曦,低头一看内容,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林皓病危。他连接的监护器屏幕上,心电图曲线杂乱,仪器警铃响起。而他表情痛苦,半张着嘴,呼吸困难。 林欢抓着父亲的手叫道:“爸!爸!您别着急,大夫马上就来了!” 护士拿着几瓶药液冲进门。 庄恕跑进病房,做心外复苏、疏通气道,看了眼最新的肝肾功能结果,他难过地道:“上呼吸机。” 病床上的林皓却突然发出声音,庄恕忙凑过去,听林皓艰涩地说道:“我不上……不上呼吸机,叫林欢来……” 林欢上前抓起父亲的手叫着:“爸!我在,我在呢!你说吧。” “……要和你妈妈好好地生活……别怕,即使我不在了,还有家人……”林皓看了眼庄恕,“有你的家人……爱着你。” 庄恕忍住悲痛把头低下。 林皓嘴里喃喃地念着:“庄大夫……”庄恕上前抓着他的手。林皓艰难地道:“庄大夫……你……你……”林欢抬眼看看庄恕,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不满。 庄恕对林皓低声道:“对不起……” 林皓痛苦地喘不上气,停止了呼吸。监护仪传来持续的报警声,显示出一条直线。 林欢号啕地哭喊:“爸!爸!”林母也上前伏倒痛哭。 庄恕难过地闭上眼睛。 林欢哭了一阵,猛地起身将庄恕推出病房,一边向外推搡着一边大叫:“你为什么没救活他,为什么?手术不是很顺利吗?你是什么专家!我爸感染都是因为你!我爸的死你要负责!我要告仁合!我要告你!”她捶打着庄恕,不停地斥责着,医护上前把她拉开。她满脸是泪,挣脱开护士,喘息着盯着庄恕。 庄恕眼中含泪,向林欢深深鞠躬:“对不起,林小姐。” 林欢恨恨地看着他,流着泪慢慢地走回病房。 庄恕转过身,神情木讷地往前走着,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闻讯赶来的陆晨曦站在不远处,两人对视,庄恕双眼通红。陆晨曦走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别难过了,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办法。” 庄恕轻轻地推开她,怆然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的亲妹妹。” 陆晨曦一愣:“林欢?” “现在我该告诉你了……我是谁。”庄恕哑声道。 陆晨曦呆呆地看着庄恕:“你……是谁?”她一脸茫然不解,“你在说什么?” “二十九年前,有一位车祸患者,在仁合医院抢救脱险,他的夫人在当天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不幸的是,若干小时之后,这位伤员因药物过敏而死亡。官方的定论是,伤员的责任护士张淑梅因为疏忽,取错了药物,给标明青霉素过敏的伤员输入青霉素,而不是医嘱上开的利多卡因,造成了这起医疗事故。” 陆晨曦怔怔地看着他,“你,你说的这个伤员,这人是我的亲爸爸啊!” “我就是张淑梅的儿子,小斌。我母亲始终不承认她拿错了药物,一直申诉,但没有结果。所以,”他凄然道,“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能证明我母亲是冤枉的。那么,我母亲就是那个害你失去了生父的护士,你们一家人心中,那个玩忽职守的护士。” 那个夜晚,发生了太多事情。 但时间从不会停步,依然如故前行,只是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而有的裂缝又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消弭。 早晨,杨羽和白雪照惯例参加在护士台由护士长主持的交接班。交接完成后,护士们散开,各自准备工作。 杨羽和白雪转身往工作告示墙走,边走杨羽边从资料下抽出一张外卖单道:“这家陕西面馆是咱们院对面新开的,看样子还不错,今晚就定这家吧。” “照片儿都拍挺好看的,谁知道呢。”白雪道。 “尝尝呗。”杨羽走到公告墙边的一块木板旁,把外卖单钉上去,目光移向松木板的一角,那里挂着一个小挂件,挂件里是钟西北叼着烟搞怪姿势的照片。杨羽看着挂件,心中感慨,随后伸手轻轻拨了挂件一下,轻声道:“老头儿,早上好啊。” 挂件轻轻摆动着,杨羽看着挂件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走向急诊医生办公室。看到陈绍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脸色憔悴,头发略乱,手里捏着一片气泡膜,啪啪作响。 杨羽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柔声问:“吃早饭了吗?” 陈绍聪心不在焉地说:“吃了。” “吃的什么?” “忘了。” 杨羽知道陈绍聪一定是没吃早饭,叹气道:“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算了。”陈绍聪还是耷拉着头,手里一直啪啪地捏着气泡膜。 杨羽忍住恼火说道:“移动初诊平台那个事儿,你什么时候开始啊?马主任上任开会的时候,不是还问你了吗?” “看吧。”陈绍聪继续捏着气泡膜。 杨羽一把抽掉他手中的气泡膜,生气地说:“你还要装死人装到什么时候啊?” 陈绍聪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边走过她一边嘟囔着:“装到真成死人的那天。” 杨羽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捏了一把手中的气泡膜,发出“噼啪”的声响。 陆晨曦穿好外套,拿起桌上的包走向卧室门口,但她忽然停住了——因为听到客厅有动静,是庄恕在走动。她站在门口仔细听着,等待着,直到客厅里庄恕的脚步声到了门外,传来关门声后,她才拎着包,打开门走出卧室,走进客厅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往包里装。忽然门又打开了,庄恕拿着一个快递包裹进屋,与陆晨曦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是一愣。 庄恕有些尴尬地道:“刚才快递送到楼下去了,我去拿了一下。” 陆晨曦没说话,继续收拾手里的东西。 庄恕拿着包裹走到桌前开始拆快递,低声道:“这段时间院里这么忙,我也来不及搬走。” 陆晨曦没看他:“我也没赶你。” “等我忙完手上这些事,或者你父母要来了,我会搬走的。”庄恕说道。 “我爸妈一向都是突然袭击,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想搬……随便。”陆晨曦依然没有看他,收拾好包,拎起来要走,又停下脚步问,“我听说林欢已经找了律师,要告医院?” “是,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淡淡地道:“最好让她只告你,别告仁合。” 庄恕从拆开的快递包裹里拿出一副女式高尔夫手套。陆晨曦看到了,但装作没看到,快步走向门口。 庄恕把手套递过去:“送你的,快递太慢了。” 陆晨曦停住看了一眼说道:“自己留着吧。”拎着包出了门。 庄恕无奈,默默地把手套放在了桌上。 杨子轩还是每天坚持着运动的习惯,跑步回来,顺便拎回早饭,还没来得及吃,看到杨帆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 “昨晚几点回来的,下飞机以后怎么没直接回家啊?”杨子轩问。 杨帆倒了一杯水,带着倦意道:“出机场的时候两点多了,开会的人一块儿吃了点儿消夜,我又去院里看了看,到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那您今天上午还去啊?”杨子轩关心地看着他。 “就在办公室待着,也不做手术,还是去吧,有点困也没关系。”杨帆揉揉脸颊。 杨子轩示意桌上的早饭:“那您快吃吧,我洗澡去了。” 杨帆叫住他:“等会儿。你那个救灾的数据,我开会的时候给同行们都看过了,他们都夸你呢,我把这个夸奖给你转达了啊。” 杨子轩笑了:“怎么样,给您长脸了吧?” “长什么脸?那也是我自己的成绩。”杨帆得意地道。 杨子轩失笑:“看把你能的。” 杨帆走去拿包,打开拿出一张卡,递给杨子轩:“你马上要回美国了,这两天把该见的朋友都见一下吧,想买什么,自己看着买。” 杨子轩笑了笑,没接。 杨帆挑眉:“怎么了?这次我不给你限额。” 杨子轩不信地说:“您少来这套。” “熊孩子怎么说话呢?”杨帆故作生气的样子。 杨子轩笑了,一把把卡抓过去道:“您又不是不清楚我回来是干什么的,二段论文还没写出来呢,我能走吗?” “有一篇交差就行了,把救灾数据拿回去再做一篇嘛。” “nih给我基金可不是为了给您长脸的。”杨子轩说着一边挥着手中的卡一边往房间里走,“不限额是吧,别哭啊爸。” 杨帆看着儿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陆晨曦和庄恕出门不久,一辆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 董学斌拎着简单的行李从后座下来,副驾上的程露没下车,探出头道:“你先上去,晨曦和小庄他们肯定不会自己做早饭,我把沈大成家的青团先给他们送过去,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对对对,让他们趁着新鲜吃了。跟小庄说一声,晚上早点回来吃饭。”董学斌笑呵呵地道。 程露也是满脸笑容地应了句:“好!” 董学斌挥挥手:“路上小心啊。” 程露甜蜜地嗔了句:“坐在车里小心啥,上去吧你。”继而对司机说,“师傅,走,去仁合医院。” 出租车启动离开,董学斌拎着箱子往小区里走去。 第二十二章 陆晨曦到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别好胸牌,走进急诊办公室。陈绍聪无精打采地拿着一叠病历资料进来道:“这是今天重点交代的几个事,你看一下。” “你过来得真早啊。”陆晨曦接过来说,陈绍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昨儿晚上怎么没回去?又不是你值夜班。”陆晨曦看着资料的记录问。 陈绍聪蔫蔫地回答:“有个高烧不退的病人,我得守着他。” “值班的大夫护士都睡觉了?非得你盯着。”陆晨曦看他一眼。 陈绍聪垂着头闷声说:“我的病人我愿意。” 陆晨曦没办法,只能继续看病历。 陈绍聪在旁边说道:“一个肺炎,双肺啰音,体温三十九度,白细胞一万二,给了抗生素了,需要两小时后查体温、心跳,血压、电解质;一个产后哺乳期乳腺炎,高烧,刚才给清洁了化脓部分,加了引流管,输液之后,要查个体温和血常规、白细胞计数。这两个病人交给你了,我去眯半个小时,有事儿叫我。”他说完转身刚要走,被陆晨曦一把拽住:“你先别睡……这个‘男,四十九岁的王铁松’,是哺乳期乳腺炎吗?” 陈绍聪赶紧拿过病历来看,尴尬地道:“哎哟哎哟,错了错了,记录写错了……不过你看啊,医嘱没错,你帮我改了吧。”他刚要走,陆晨曦又一把抓住他:“你下次要是写错医嘱呢?我还给你改?”陈绍聪哎哟一声,嘟囔着:“自己改行了吧。”他伸手要拿病历,陆晨曦挡开他的手说道:“算了算了,你去睡吧,睡会儿有精神。不能有下次了啊!” 陈绍聪晃晃悠悠走到门口,扭头补了一句:“别跟杨羽说啊。”陆晨曦点头:“知道了。”陈绍聪这才晃出办公室。 庄恕坐在杨帆桌前,铺开林皓的病历:“林皓的菌培养出来了,但在实验室的药敏试验所示,林皓感染的ecoli多重耐药菌株确实对几种抗生素都不敏感。这就说明,不见得仅仅是因为他体质差,而是他感染的菌株,很有可能跟其他人的有所区别。” “这个患者之前有长期使用青霉素类药物的历史,对抗生素不那么敏感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怀疑他的感染,同其他患者的感染不是一回事。他感染的是一种顽固的新型耐药菌株。只是两者恰好发生在同一时间,误导了我们的判断。”庄恕蹙眉道。 杨帆略感不解地看着他:“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患者已经去世了,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做更高精度的菌株分析。”庄恕的回答让杨帆一愣。 庄恕郑重地说:“杨院长,我能否申请把标本送到美国加州微生物中心,做一次全面分析呢。资金上,我个人来解决。我想知道,到底是菌株亚型有变化,还是我在处置上确有不当之处。” 杨帆淡淡地道:“你对这个患者,额外上心啊。” “我对每一个死亡患者都额外上心。”庄恕坦然地说。 杨帆一笑:“说得对,医学是从过去的经验中成长的科学,从失败里学的永远比从成功中学的更多。” 庄恕也一笑:“是的,中国和美国的老师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地找到原因。” “也好。不过送到美国去做分析,需要经过一系列的审核,中国的伦理委员会,美国的irb,这些都通过审核,才能够成行,不是我同意就可以的。”杨帆点点头。 “我知道,光中间要签的字,恐怕就要排到明年。”庄恕表示明白。 杨帆继续说道:“是啊,尤其最近救灾还在收尾,有一堆的报告要做、总结要交,日常患者流量又上来了,我们没有这个精力吧?要做的话,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庄恕沉吟了一下,笑笑:“也好,耽误您了。”他说罢,转身走出杨帆办公室。杨帆看着他出去,神色颇为不安。 陆晨曦按陈绍聪说的一一看过了病人,自己搅着米稀走进休息室,恰好碰到杨羽走进来接水,问:“你早晨就吃这个啊?” “米稀当早饭挺好的。”陆晨曦喝一口。 杨羽拿起边上的包装看:“我也给陈绍聪买点。他天天不吃早饭,胃非坏了不可。”听她说起陈绍聪,陆晨曦苦恼地道:“他不都到钟老师家道歉了吗,乔姨跟他说了半天,到最后都快成了乔姨劝他想开点儿了,他怎么还这样?” “说的是啊,我现在觉得,要是那天乔姨骂他一顿,打他两下,说不定他心里还能好受点儿。他老这么憋着,心思越来越重,更过不去了。”杨羽也是叹气。 陆晨曦竖起眉毛道:“行啊,你要是没意见,我来打!我绝对让他长记性!” 杨羽又赶紧护着男朋友:“算了吧,你一出手我还得把他送骨科去。” “自从他跟了你啊,我是打不得骂不得,狠话都不敢说了,你就看着他这么蔫下去啊?”陆晨曦继续喝自己的米稀,发愁地问。 杨羽看她一眼:“蔫儿的又不止他一个,我看老庄最近也蔫儿了。” 陆晨曦立刻道:“打住啊,说你们的事儿呢,瞎联系什么啊。” “我知道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行,你不说我也不问了。”杨羽抽出一袋米稀,“我尝尝啊。”转身走了。 庄恕走后,杨帆自己坐在办公室想了半天,还是起身走到微生物培养研究室,进门和一位正在试验台上用显微镜观察玻片的试验员打招呼:“老李。” 老李抬起头:“哟,杨院长,你怎么有空来?” 杨帆摆摆手:“考察期没过,‘代理’不能省啊!” 老李笑了:“还是那么谨慎!对我们辅助科室,有什么吩咐啊?” “哪有什么吩咐,请教专家,前两天送来的一个死者的耐药菌感染分析,你们开始做了吗?”他凑过去,“这个死者情况有点复杂,上面都很关心,我是想来先看看什么状况。” “哪个死者?”老李问。杨帆回答:“名字叫林皓,六十五岁,胸外伤,术后感染耐药菌,发生多衰抢救无效去世。” “哦,那个已经送走了。”老李说道。 杨帆吃了一惊:“送走了,送美国?”老李有点莫名:“北京啊。”杨帆一愣,重复一遍:“北京?”这时庄恕和另一个研究员一起从里间走出来。 庄恕招呼他:“杨院长,您也来了。”杨帆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庄恕走过来道:“林皓的标本我本想送到美国去,但您说得对,程序太烦琐,我就来请教孙主任。孙主任说,目前北京疾病控制中心正在和加州微生物中心合作,资源共享,我就直接把标本送北京了。孙主任今天约我过来,是把林皓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探讨一遍。” 杨帆愣怔地看着他们,又问了句:“送北京了?” “是啊,孙主任说仁合跟北京的疾病控制中心也签约过了。”庄恕坦然回答。 杨帆低头紧张地思索着。庄恕盯着他说道:“这违背规则吗?还是您有什么顾虑?如果不妥的话,我可以把标本先追回来。” 杨帆抬起头来苦笑道:“合规则,你这行动力,可真强。” 庄恕笑了笑,淡淡地道:“还好。” 杨帆回到自己办公室,立刻锁起房门给小唐打电话:“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之前说的那批器材不能进了。” 小唐惊讶:“怎么又不能进了,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吗?救灾一结束就签合同。” “现在有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避嫌吧。” “什么调查啊?不就是杨子轩那篇论文嘛,过分紧张了吧。” 杨帆烦乱地道:“你知道什么?不是他,是庄恕。” “庄恕,他不是你的人吗?他想干什么呢?”小唐不高兴地说。 “他刚把耐药菌株的样本送去了北京。要是他继续研究耐药菌株,这个引发感染的器材是避不开的,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器材的来源问题。”杨帆按揉着自己的眉心,心里隐隐觉得这事的发展会不太妙。 “这有什么?先锋公司和仁合合作也不是秘密,我们的器材质量也都是合格的,咱们都不怕查啊。”小唐满不在乎地说。 杨帆恼火地道:“你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现在说的不是质量,是数量。仁合跟你们先锋公司器材方面的合作幅度有多大,你不知道啊?正常吗?这事儿要是因为调查器材和耐药菌的关系给曝出来,我还干不干了?” 小唐终于醒过味来,说道:“那您不是院长嘛,这人也是您请来的,把他踢出去吧。” 杨帆叹气:“师出无名啊。” 陆晨曦也没什么时间再来操心陈绍聪的事,一杯米稀没喝完,办公室内的叫人灯亮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值班护士高声喊道:“陆大夫!” 听这声音就知道出了不小的事,陆晨曦把剩下的米稀一放就冲了出去,抓过电话听120现场急救人员报告情况—— “车祸,出事地点就在仁合医院往西一公里处,一辆出租车被钢板压住,车顶严重凹进,驾驶员已经成功救出,后排车门边框断裂,刺入后排伤员胸部,伤者还有生命体征。” “我们怕现在撬开车门,伤口失去压迫立刻大量失血,急需胸外专家在场指导,才能移动伤员。” 陆晨曦听罢和陈绍聪、杨羽一起提着药箱、简易器械飞快地从急诊大楼往外跑,跳上车,救护车鸣笛开出。到达车祸现场后,陆晨曦第一个冲下救护车,陈绍聪、杨羽等医护人员提着药箱和设备跟上。 消防员立刻迎上,引领他们赶到变形的出租车跟前,焦急地道:“伤员之前还清醒,现在已经失去意识了。” 出租车后排的另一边车门已经被拆除,可以看到伤员被断裂的车框插入胸部,头侧向一边,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挡着半边脸,大概是被碎玻璃划伤,满脸都是鲜血、血痕。 消防员小心地移开窗框上残留的两片玻璃,陆晨曦迅速戴好手套、护镜,从另一边进入后座,但车顶塌陷,陆晨曦施展不开,只能侧探身向前查看。她第一个动作是在车内探查伤员的颈动脉搏动,检查她受伤的胸部。她用手指极轻地探查着,神情沉重,沉声道:“断裂部分插入的位置,恐怕是腔静脉,如车门撬开,压力释放一定会大出血。” 陈绍聪急道:“如果是腔静脉,六到十分钟就会重度失血性休克!现在咱们还在外面,回去就要十多分钟,完全来不及啊。” “只要能取出断裂部分,我能在三分钟内找到出血点,暂时阻止出血。”陆晨曦道。 “即使是三分钟,腔静脉出血量也可达两两千毫升以上。路上不耽误,最快也得四十分钟后进入手术室,到那会儿心脑缺血是不可逆的损伤!要不要先打电话送血浆来?”陈绍聪额头上沁出汗珠。 陆晨曦果断说道:“根本来不及!而且这个位置并不稳定,只是暂时的平衡,车框已经有移位了,伤员已经开始继续出血,现在拔出来我还可以堵住血管,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陈绍聪犹豫片刻,用力点点头:“好,听你的!” 陆晨曦转头冲消防员道:“你们要尽量快、尽量稳地撬开车门。杨羽,准备大量纱布、止血钳、强心针!”杨羽应声而去。陆晨曦与陈绍聪从两边一手扶住插入伤员胸口的车窗框,一手扶住伤员的一边肩膀,正要进行操作,突然,陆晨曦看到了伤员颈上的金项链,一下子如受雷击地呆住了——她认得这条项链!这是她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周年礼物!陆晨曦向来稳定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拨开了伤员散乱的头发,露出了她妈妈那张被鲜血沾染的脸。 陈绍聪觉出异常,低头一看,也大惊失色:“程阿姨?!晨……晨曦。” 陆晨曦闭了闭眼睛,极力克制情绪,颤声喊着:“快锯车门!” 两名消防员开始用电锯锯断车门。陆晨曦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电锯冒出火花,不多时,消防员将割断的车门抬开,鲜血迅速从程露胸口溢出。 陆晨曦从杨羽那儿抓过纱布,听陈绍聪的声音紧张得嘶哑:“体内部分已经挪位了!”陆晨曦头都没抬地说道:“是腔静脉,确实是腔静脉!稳不住了!必须拔出断裂窗框!” 陈绍聪失控地大喊:“等一下,两千毫升!你想清楚出血量是两千毫升! 陆晨曦满脸是泪地抬头喊道:“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负责!”陈绍聪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陆晨曦控制住情绪,勉强缓和口气道:“听我说,你拔窗框,拔出来之后,给庄恕电话,打总值班,我扩开胸部开口。” 陈绍聪咬牙看着她,终于坚定地点点头。陆晨曦吸口气,从杨羽手中拿过手术刀、剪刀,眼中含着泪看着昏迷的妈妈,沉了沉气息,一咬牙喊道:“准备——拔!” 陈绍聪双手握住车窗框,猛地拔出,鲜血立即涌了出来,他随即按下手表上的计时器。 陆晨曦迅速用剪刀配合手术刀划开皮肤肌肉层,只以三根手指探入,喊道:“杨羽,填纱布!” 杨羽递过纱布,陈绍聪立刻将纱布在程露伤口周围铺展,纱布迅速红透,杨羽递过更多的纱布。陆晨曦额头全是冷汗,领口早已全湿。陈绍聪对杨羽嘶声喊道:“快给急诊总值班电话,开启急诊紧急广播,请庄恕立刻做手术准备,告诉他,伤员是晨曦的妈妈。” 鲜血继续涌出。 陆晨曦焦急地寻找腔静脉伤口,眼里满是泪水。 杨羽迅速打了电话后,不断递过纱布,陈绍聪不断用新纱布填充,陆晨曦咬紧牙关坚持着双手手指探入妈妈胸腔内寻找,终于,在陈绍聪看着计时器快要露出绝望的神情时,她哑声道:“我应该找到了,撤纱布!” 陈绍聪小心翼翼地撤开染血纱布——伤口没有继续涌出鲜血。 陈绍聪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眼道:“告诉我你妈妈的血型!我们可以直接输血,免了等待配型的一小时!” 陆晨曦哽咽地说:“杨羽,开放静脉通路,平衡溶液,保持血压。” 杨羽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输液装置,立刻找到程露左臂血管,入针,回血,架起输液袋,液体缓慢滴入。 交警指挥着救护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附近,卸下轮床做准备。 陈绍聪焦急地问:“为什么不输血?” 陆晨曦声音哽咽得越发厉害:“通知急诊,紧急联系血站,求调rh阴性o型血六个单位。” 闻言,陈绍聪和杨羽都震惊地抬起头,陆晨曦只看着母亲,喃喃地道:“从血站调齐六个单位rh阴性血……送来医院,不知要多久。” 庄恕听到院内广播,急忙往急诊科跑,边跑边拨手机问情况,护士对着电话紧急说道:“庄大夫!陆大夫和陈大夫在车祸现场,请求支援,伤员是陆大夫的妈妈!” 庄恕猛地站住:“陆晨曦的妈妈!我知道了。”他随即深呼吸一口冷静下来,开始边走边给陈绍聪拨电话。 救护车往仁合医院疾驰,程露毫无知觉地躺在轮床上,胸前盖着一件剪开了一个圆口的衣服,陆晨曦的手指穿过衣服剪开的圆口,按住她胸腔内的止血点,不敢有分毫移动。 “晨曦,护士长联系了血站,有备用rh阴性血三个单位,立刻送到医院,大概四十分钟。剩下的三个单位,在一小时内可以调齐。”陈绍聪道。 陆晨曦含泪:“一个小时……哪有人能承受心脑缺血一小时?” 陈绍聪额头上全是汗,低头不语,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屏幕上亮着“庄恕”的名字,他立刻接起:“庄恕,我们在路上了。”陆晨曦听到“庄恕”两个字再也克制不住情绪,猛地冲着电话大喊:“庄恕,是我妈妈!是我妈妈受伤了!” 陈绍聪立刻把电话调成免提,放到陆晨曦面前,陆晨曦泪水汹涌:“庄恕!受伤的是我妈妈!” “我知道了,具体什么状况?”庄恕竭力维持镇定。 “车祸,异物刺入胸部,腔静脉损伤。”陆晨曦呜咽。 庄恕一惊:“什么,腔静脉!” “对,是腔静脉,我用了五分钟暂时止血,我妈妈是rh阴性血,血站送到最快也要一小时,庄恕,”陆晨曦哭出来,“她失血已经超过了两千毫升,你救救我妈妈,你能不能救救我妈妈?!” 庄恕皱眉紧张思考着。 陆晨曦无力地哭诉着:“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是吗?庄恕,我妈妈……我真的救不了她。” 庄恕凝神思考,脑中快速闪回一幕施救场景,他静了静,冷静地说:“晨曦,不要放弃,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强抢’出一个小时!” 陆晨曦一愣,救护车内一片安静。陆晨曦不可置信地问:“强抢?!” “没错!therapeutichypothermia!”庄恕沉声道。 陆晨曦震惊地脱口重复道:“therapeutichypothermia?” “是的,相信我,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庄恕挂断电话。 陆晨曦看着自己伸入母亲胸腔之中止血的,已经几乎僵硬的双手,再看看母亲苍白的没有任何反应的脸,喃喃地轻声再次重复:“therapeutichypothermia.” 陈绍聪不解地看着陆晨曦,焦虑地问:“什么强抢?什么意思?” 陆晨曦艰难地说:“他的意思是用人工制造低体温的方式,给我妈妈抢出等血的一小时。” “人造低温,能抢出一个小时?”杨羽和陈绍聪对视,一脸的不明白和不相信。 庄恕边拨着电话边向着急诊奔跑,一路迅速做出安排。 值班护士挂了电话对另一护士快速交代:“庄大夫要六个单位零度生理盐水,赶快去拿!” 抢救室护士惊讶地问:“零度?你没听错吗?” “没错,就是零度,快去!”值班护士急道。 张默涵得到通知,疾步向手术室走,边走边讲电话:“好,我五分钟后就可以在二号手术室做准备。” 庄恕对着电话说道:“伤员送到之后,会是持续出血的状态,你立刻做开胸,开胸和麻醉同时做,一秒钟都不能耽误,我会在你完成开胸之后进手术室。” 张墨涵大声应道:“明白!” 庄恕在急诊抢救室迅速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帽子、手套,看着抢救室的护士抬着冰盒冲进来,随即将冰盒中的生理盐水用导管接出,接上输液装置,他脑海中的记忆迅速浮现…… 那是两年前,在美国匹兹堡医学中心,全美创伤医学年会的现场,全美著名创伤学、重症监护学泰斗dr.tisherman关于inducedhypothermia(人造低温)的主题发言,他说:“……becauseitcausesthepatientscectivitytoshutdown,thismethodessentiallycesthepersoninasortoftemporarylimbo-notdead,butnotfullyalive,either-asawayofbuyingsurgeonsmoretime.(因为低温降低了细胞活性,这就将病人置于某种程度上暂时的植物状态——没有死亡,但是又并没有“活”着——这种暂时的状态,给外科大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这个发言在现场备受争议,当场有一位医生发言质疑:“canweknowexactlyhowlongisthiscertaintime?weshouldknowthat2minutesthanthecertaintimecanputthepatientsintopermanentlimboratherthantemporary.andeventhebestsurgeoncantpromisethatthefollowingsurgerywillbesessful.everythingcouldhappenduringthisperiod.actuallythismethodcanonlyincreasethesurvivalrateofthetraumapatients,notguarantee.(能够精确计算这段时间究竟是多长吗?要知道,比极限超过两分钟,就能让暂时植物状态的伤员,变成永远的植物状态。而且,最好的外科医生也无法承诺接下来的手术一切顺利。事实上这种方法只是提高了患者的生存可能,而不是保证。)” dr.tisherman的回应带着遗憾:“nowecan’t.thisisthereasonwhythismethodisnotofficiallyrmendedbytheamericanacademimitteeoftraumafornow.weallknowthatsometimesthisistheonlychancewecangivethepatient.(是的,我们不能精确计算时长,所以全美创伤医学学会并没有推广这种方式,即使我们都知道在一些情况下,这是我们能给创伤患者的唯一生存机会。)” 庄恕记得当时自己也提出了一些困惑:“yougivepatientthischance,butshefailed.thenhowcanyouwaveoutthepossibilitythatitisthecoolingprocesskillher?youriskyourcareertoprovidethischancetothepatient.(如果她最终还是失去了生命呢?虽然我们知道,没有低温,缺血必然造成器官衰竭。但是使用了低温,尸检的结果就可能是低温最终造成了器官衰竭。我们要用职业生涯来给患者这个机会吗?)” 不是不懂这中间的风险,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医生,但在今天,他心里只有dr.tisherman说的那句——“唯一的机会”。 现在,他只能不惜一切,为陆晨曦留住这唯一的机会。 护士已将所有仪器准备好,抬头看向他。庄恕将手套拉平,护镜戴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眼里一片坚定的神色。他拉过移动输液装置,开口道:“救护车应该快到了,准备接病人。”他亲自领着两个护士,推着轮床从急诊楼迎出去,望着闪灯驶进的救护车。 救护车停稳,陈绍聪跳下,抬担架,陆晨曦随着担架下来。庄恕推着轮床迎过去,两人只是瞬间目光的交流,庄恕没有询问她的意见,直接说道:“开放静脉通路,由腔静脉直接输入低温生理盐水,迅速降温。”说罢,已经取过输液针,冲陆晨曦沉声道:“准备。” 陆晨曦颤抖着点点头。 “三、二、一!松手!”庄恕果断道。 陆晨曦扭开头,猛地松开被血浸红的双手,鲜血立刻涌出来,陆晨曦无法面对地闭上眼睛。 庄恕向着程露胸口处持针扎下,扎入中心静脉,开始输入低温生理盐水,然后和陈绍聪等人推着轮床,向楼内奔去。 陆晨曦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再抬头看着沿路滴落的血迹,她几乎站立不住,扶着墙疲惫地一步步往里走。 有护士上前来想搀扶她,她摇摇头,走进洗手间脱下被血浸透的白大褂扔在一边,然后木然地洗着双手,一把把捧起水扑在脸上。许久,她抬起头,盯着镜子中面无人色的自己,努力地深呼吸,擦了把脸走出洗手间。 程露被推进手术室,监护设备上的数据不断闪烁。张默涵已如庄恕所吩咐的,一秒都没有耽误地进行开胸。 血一直在涌出,张默涵一头冷汗,但动作依然沉稳干脆。他放下手术刀、开胸器的一瞬,抬起头,庄恕正走进手术室,走上手术台,镇定地向护士伸出手:“血管钳,四号线。” 手术室里响起血管钳操作的咔咔声。 庄恕再伸手:“血管钳,弯针。” 张默涵提起吸引器。正在此时,手术室门唰的一声打开,陆晨曦举着刷好的手站在门口。庄恕没有抬头,陆晨曦走到张默涵背后,转过身,跟他背对背道:“师哥,我替你。” 张默涵微微偏过头关心地问:“你行吗?” 又是血管钳咔的一声响,庄恕抬起头来道:“陆晨曦,不要勉强。” “我行的,我来吧。”陆晨曦坚持。 庄恕冲张默涵点点头,张默涵同意地向后退下,让出位置。陆晨曦站到庄恕对面,拿起吸引器开始吸妈妈胸腔内的血水,低声道:“我只有站在这,心里才能踏实。我们继续吧。” 庄恕和陆晨曦对视了一眼,继续手术。 杨羽和陈绍聪并排坐在手术室外,两个人都惊魂未定,等得十分煎熬。 杨羽木然地问:“多长时间了?”陈绍聪看表:“三十八分钟了。”杨羽担忧地问:“还来得及吗?”陈绍聪抱着头:“不知道。” “庄大夫在电话里提到的那种治疗方式,是什么呀?”杨羽不明白地问。 陈绍聪稍微回想起一些相关知识,皱眉说道:“亚低温方式我们都用过,可是直接往血管里注入低温生理盐水,本身就违背很多急救原则,我只是在期刊上看到过……” 杨羽不耐烦地打断:“说重点!” “就是对于失血性休克患者,由中心静脉注入冷盐水,目的是迅速造成各重要器官低温,降低代谢,减少对氧的需求,从而延缓缺血、血氧降低给重要器官造成的永久损害。”陈绍聪解释。 杨羽深呼吸了一下,悚然道:“大概懂了,我听了都觉得凉……” 这时,陈绍聪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董学斌,正在护士台问着什么。他立刻带着杨羽赶过去,看董学斌还不知情,只说晨曦的妈妈来给他们送青团,一走就没了消息,电话也打不通,他不放心就过来看看。陈绍聪有些难以应付地含糊说道:“叔叔,您来了,晨曦……在做手术呢。” 正好护士台一护士拿着电话道:“陈大夫,血送到了。”陈绍聪忙道:“杨羽,你陪着叔叔,我去接血!”飞快奔出。 血站的专车在急诊门口停下,血站的人拿着冰盒跳下来快速说道:“这是三个单位,还有三个单位马上就到!” 陈绍聪一把接过冰盒,转身就往楼内狂奔,口里喊着:“老徐,你去急诊补签字吧!” 手术室内极安静,除了仪器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说话。手术还在进行。 庄恕、陆晨曦低头操作,配合默契。 手术野内可见心包、肺,庄恕修补肺部破损,陆晨曦修补血管损伤。 陆晨曦剪断一个线结后,抬了下眼:“我这里好了。” 庄恕点头。 陆晨曦回头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器的时间道:“四十四分钟了。” 庄恕平静地道:“继续。” 陆晨曦怔怔地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秒针嘀嘀嗒嗒地走着。陆晨曦喃喃默念:“四十五分钟……” 陈绍聪提着冰盒飞奔到手术室外,交到护士手里,自己就脱力地滑坐到地上。 巡回护士拎着冰盒也是飞跑,一把推开手术室的门:“rh阴型o型血到了,三个单位。” 陆晨曦眼含热泪:“四十六分钟。” 庄恕手中没停,平静地交代:“输血,准备回温!”血袋挂在了输液架上,鲜血一滴滴地滴下去。陆晨曦怔怔地盯着血袋,盯着输液管里滴答滴答滴下的血液,眼神有点恍惚。 庄恕看了陆晨曦一眼,开口道:“张默涵,你来替陆大夫。” 陆晨曦一愣,张默涵已经走到她身边。 庄恕将一小片破损组织切下放入弯盘,抬起头道:“你去休息,手术完了我会叫你。”陆晨曦愣怔地站着,摇头。 庄恕坚持地说:“去休息,后面会有很多事要你做。” 陆晨曦惶然地问:“会有后面,是吧?”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庄恕专注在正在吻合的血管上,似乎没有听见。 陆晨曦低头从手术台上退下,张默涵接过。她缓缓地往门口走,就在她要走出门的时候,庄恕一边将电刀递给助手接过二号剪刀一边叫道:“晨曦……” 陆晨曦转过身来,看着他。 庄恕也看向她,坚定地说:“会有以后的。” 陆晨曦努力控制着眼泪,点点头走出手术室,在手术室外一块空地上,默默地靠墙坐下,抱紧自己的肩膀瑟缩着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 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个值班护士走过去,轻声道:“陆大夫。”陆晨曦茫然地看着她。护士柔声道:“陈绍聪让我跟您说,您父亲来了,问您要不要出去陪陪他。”陆晨曦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你去吧。”她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向手术室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往手术区外走去。 陆晨曦走出来,听到董学斌在和杨羽念叨着:“我太糊涂了,怎么让她一个人来医院啊?青团不吃又能怎么样嘛,不新鲜就算了,着什么急啊,非要赶着送来医院……”杨羽含着泪劝道:“叔叔,您不能这么想,这是意外……您先别急,等阿姨手术完了,您还得照顾她呢。” 陆晨曦低头擦泪,董学斌看到了她,立刻过来,却没有说话,只是紧张、期待地看着她,陆晨曦哑声道:“妈妈还在手术,庄恕在里面。” 董学斌只是点头,再也不念叨。陆晨曦握着父亲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母亲的项链,放在父亲手里:“您给她收好了,她出来肯定得要呢。” “你留着吧,你妈说你喜欢,这次来想给你呢。”董学斌哽咽说道,陆晨曦的眼泪流下来。 程露的手术进行了一小时三十七分钟才结束。她身上的铺巾已撤,盖上了保暖的被单。 庄恕站在她的头侧亲自监护,见她呼吸均匀但双目紧闭,手术结束后一直未醒来。 麻醉师有点紧张:“这个麻醉用量,是应该术后半小时内醒来的,现在都快一个小时了。” “过床,送监护病房。”庄恕沉声道。 他自己走出手术区,疲惫地在条凳上坐下。陈绍聪进来坐他身旁问:“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段,你以前做过吗?” 庄恕摇头:“没有。” 陈绍聪叹了口气:“老庄你可真敢啊。” “我也不敢,我是没办法。”庄恕吁出一口气。 陈绍聪关切地向里看了看:“我听麻醉科的人说,阿姨一直都没醒。” “目前,我们并不能确定低温状态下,病人究竟能耐受多久的缺血缺氧,同样,我们也还没有准确数据,确定病人能够耐受多久的低温,器官还不会受到永久性损伤。”庄恕低声说。 陈绍聪迟疑地问:“你……你不是说,阿姨醒不醒得过来还不知道吧?” 庄恕无奈地点头:“是的。但这是患者接近死亡时,唯一可能挽救她生命的方法,我别无选择。” 陈绍聪和庄恕都沉默下来。 张默涵和护士推着轮床出来,陆晨曦和董学斌急忙上前。陆晨曦走到离轮床不远处,又站住了,紧张得有些胆怯地看着轮床上的母亲。董学斌走到床边握着程露的手,不住地唤:“老程,老程……” 张默涵看着陆晨曦道:“手术顺利,只是阿姨还……还没有醒,这个麻醉苏醒的时间是……” “我知道,不用跟我解释,送icu吧。”陆晨曦慢慢走过去,看着合着双眼,呼吸平稳的母亲。 张默涵示意,护士推着轮床,董学斌陪在一边,一行人走远。 陆晨曦静静地看看他们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披着白大褂走出来的庄恕。 “手术做完了。”庄恕的声音有些低哑。 陆晨曦转过头:“我看到了……结果很好。” 庄恕点点头:“走吧,我要跟你父亲解释伤情,还有可能的结果……” 陆晨曦却猝然打断了他:“不用了,我全程参与抢救和手术,你不必解释,可能出现的结果……我都明白。” “对不起,阿姨还没有麻醉苏醒,她不一定会……”庄恕声音低下去。 陆晨曦再次打断他:“你不要道歉……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庄恕坚持说完:“我是想跟叔叔解释,我无法保证,她一定能醒过来。” 陆晨曦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你……你当然没法保证,这些都不用解释,我明白你做了最大努力。” “我做了最大努力……又是最大努力。先是林皓,现在又是你母亲,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救活她……”庄恕苦笑。 陆晨曦第三次打断了他:“急救是我主持的,手术方案是我作为家属同意的,无论出现什么结果,我都接受。还有,这个冒险的治疗方式,如果院里或者上级追究下来,你不要说是你的……” 但这一次,是庄恕毫不迟疑地将她的话打断,沉声道:“没有这个道理。手术方案是我提出的,你虽然参与了急救和部分手术,但是对于这个病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患者家属。” 程露静静躺在icu的病房内,依旧没有苏醒。 护士检查完出来,对站在门口穿着隔离衣的董学斌和陆晨曦道:“陆大夫、叔叔,阿姨指标正常,放心吧。” 董学斌赶忙点头:“好好好,放心,放心。”陆晨曦低头想了想对董学斌叮嘱道:“我去办点事,您在这儿别乱走、别乱动啊。” “好,我知道,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妈妈。”董学斌让她放心。他慢慢地在病房门口坐下,不时地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向病房里的程露。 陆晨曦走到护士台,对护士说道:“小刘,把我妈的急诊和入院病历都找出来,我在你这儿写点儿东西。” 陆晨曦正埋头写着,庄恕走过来,见她写得投入,连他站到身边都没反应,便轻咳一声,问道:“还没休息吗?” 陆晨曦这才看到他,停下笔说了句“睡不着”,又低头继续写着。 庄恕忍不住问:“你在写什么?” 陆晨曦没有抬头,默默地道:“写我妈的手术记录。明天上班之前,我会把急诊病历、住院病历都写了。” “你写手术记录,什么意思?”庄恕的声音冷下去。 “这个病例,我是主管大夫,是我做的决定。从现在起,我自己可以全权负责。”陆晨曦话音未落,庄恕就伸手抢过她正在写的手术记录,怒道:“你这是在做假病历、假数据!陆大夫,你是想替我承担责任吗?” “我应该这么做。”陆晨曦瞪着他,还想去抢。 庄恕几下把写了一半的手术记录扯碎,狠狠丢进纸篓,愤怒地道:“我自己做出的判断、决定,是对是错我都承担得起,不需要别人尤其不能是你,弄虚作假来替我承担责任、保护我!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在医疗记录上弄!虚!作!假!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对错成败可以讨论,可是真假不能混淆!我是你母亲的主管大夫,之后的所有医疗决策我来做,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你作为家属,请你好好配合。”说着庄恕一把拿走陆晨曦手边的病历本。 陆晨曦赶紧追上去拉住他:“你是我求助才来帮忙的,现在我可以处理所有问题,我不需要你了!” “不需要”三个字,让庄恕的脸瞬间僵了,他低声重复道:“不需要。你不需要我了。” 而后,他回头,盯着陆晨曦问:“不需要我? 陆晨曦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满心只是“万一”结果并不理想,这个巨大的冒险,会影响庄恕的职业生涯。更何况,他的身世……他说他母亲始终在申诉,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那么,在自己的父母心中,他就是那个害死她生父的,不负责任的护士的儿子。这样的关系,万一母亲不能醒来,谁能说父亲不会愤恨他,把责任记在他的头上呢?自己是大夫,自己明白当时的情况,自己知道选择的艰难、医学的局限,可是,不懂医学的父亲,能明白吗? 陆晨曦固执地摇头:不需要了。 庄恕沉下脸来:“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这不是第一次用有争议的方式进行治疗,我能够,也必须为自己的医疗行为负责。” “你负什么责?当时是我做的决定,否则我妈妈一点机会都没有。决定权在我,跟你没有关系!”陆晨曦执拗地说。 庄恕深黑的眼瞳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陆晨曦,我再问你一遍,你需要我吗?” 陆晨曦心里一沉,依然坚定地说:“不需要。” 庄恕的神情渐渐冰冷。陆晨曦看着,心中刺痛,仍是果决地说:“庄恕,我是第一接诊大夫,所有的处置和手术方式,都是我做的决定。从现在起,我作为家属,拒绝你继续做我母亲的主管大夫。这个病例,跟你无关了。”说完,她一把夺回庄恕手上的病历,转身回去,走到桌前,边擦眼泪边重写记录。 庄恕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默默地转身离开。 杨羽先上楼看过了程露,陪董学斌坐了会儿,然后去员工休息室抓人,发现陈绍聪又萎靡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 杨羽走进去道:“待会儿下班了跟我回家,我妈想吃你做的炸丸子,已经跟我念叨了好几天了。” 陈绍聪又恢复了蔫蔫的样子,惫懒地说:“我懒得做饭。” “那你懒得吃饭吗?好,懒得做我做。” “你做我也不吃,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陈绍聪头都没抬,脸色被手机屏幕映得蓝蓝绿绿的,更显得没什么活力。 杨羽恨恨地道:“那你是想绝食啊,还是想成仙啊?” “我想回家,睡觉。” “回家也行。那你赶紧把移动初诊平台的资料准备好吧,资金不是已经批了吗?你别等杨院长问下来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弄。”杨羽催促道。 “我没心情。”陈绍聪垂着眼帘。 “那你当初和钟主任吹的那些牛呢?”杨羽冲口问出。 “你非要提他吗?”陈绍聪手上一停,又继续玩手机。 杨羽有些无可奈何地在他身前蹲下:“陈绍聪,今天你帮着抢救陆晨曦的妈妈,在车祸现场不是表现得挺镇定的嘛,后来还抱着血袋来回跑了六层楼。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恢复了,活过来了,可这才几个小时啊?你又变成这副死样子,你到底要怎样啊?” “我要安静。” 杨羽真的生气了:“要安静你回家安静去,这里是你消磨时间的地方吗?” 陈绍聪没搭理她。 “陈绍聪,我跟你说话呢!不要老看着手机,你看看我行吗?”杨羽气得上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陈绍聪立刻起身抢了回去,挺凶地低吼道:“拿来!” 杨羽一愣,陈绍聪又变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往外晃着走:“到点了,我走了。” 杨羽气得在后面大叫:“陈绍聪!你给我回来!” 陈绍聪晃晃悠悠地回来,幽幽地说:“这是单位,要吵出去吵。” 楚珺值夜班,路过休息室,看到陆晨曦手里抓着病历睡着了,默默地去拿了一张薄毯子过来给她披上。 陆晨曦一惊,马上直起身子紧张地问:“怎么了?” 楚珺急忙解释:“我是想给你盖一下的。医院空调大,睡着了容易着凉。” 陆晨曦怔了怔,接过来道了声谢。 楚珺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我妈说,每救一个人,就积一层福分,会护着身边的人。陆大夫,你救过那么多病人,一定积攒了好多福气,会有好回报的,阿姨也会好的。” 陆晨曦苦笑:“我是一个医生,我很清楚医学不是绝对的,手术做得再好,治疗得再严谨,也会有很多种可能。” “我只是想……”楚珺尴尬。但陆晨曦立刻拍拍她的手:“可我现在就是一个病人家属,我也需要跟科学和数据无关的安慰,哪怕只是祝福而已。所以,谢谢你。” 楚珺眼眶一红,坚定地说:“会醒的,阿姨一定会醒的!” 庄恕默默地来到icu,检查了程露的心跳、呼吸、血压、血氧等数据,都还平稳。他走出来坐到董学斌身边。董学斌温和地道:“小庄啊,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家歇着吧。” “没事,我陪陪您。”庄恕情绪低落。 董学斌反而开口劝他:“晨曦跟我讲了,这个手术难度很大,又很危险,你阿姨能坚持下来已经是奇迹了。不管有什么结果,我们都接着,和你没关系,你别负担那么重。” 庄恕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手术进程再快一点,血能再早来几分钟,可能阿姨就不会……” 董学斌打断他道:“这种话不能说,你们是大夫不是神。这可不因为我女儿是大夫,我要向着你们。我知道,不是每种病进了医院都能救过来的,你们已经尽力了。” 庄恕默默地点了点头。 董学斌吁口气:“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是得想开点。我和晨曦妈以前都说过,不管谁先走,留下的,还得好好过。” 这时,陆晨曦走过来,看见庄恕有点意外。庄恕站起来,陆晨曦没理他,对着董学斌道:“爸,我替你一会儿,你去休息室睡吧。” 董学斌看看他们说道:“看来你们俩今天谁都不会回家了。晨曦,你回去一趟,给我拿点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我得在医院待一阵子了。” “哦,我回去拿。”陆晨曦扭头走了。董学斌看了眼庄恕,庄恕明白过来立刻点头:“我送她去。”说着追了出去。 庄恕开着车,陆晨曦在副驾驶,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街灯的光亮,在两人的脸上划过。陆晨曦轻轻转头看向庄恕,但庄恕却没有看她。当陆晨曦转过头,庄恕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也只看到了她疲倦的侧影,随后默默看向前方,继续开车。 到家,陆晨曦拿着洗漱用品,从卫生间走到客厅,放在桌上往一个包里塞。 庄恕帮着一起收拾,说道:“我和匹兹堡医学中心的缇姆教授联系过了,他会尽量帮我收集使用人造低温后手术患者的所有数据。” “谢谢,你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陆晨曦没有抬头。她把包塞得太满太乱,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拉上拉链。 庄恕伸手:“我来吧。”却被陆晨曦拦开:“不用。” 庄恕只好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陆晨曦看到他也拿出一个包,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两天我可能也会住在院里,随时监测阿姨的情况。”庄恕说道。 陆晨曦冷淡地说:“没有必要。” “再怎么说,阿姨也是心胸外科的病人,我作为一分区的主管也参与过手术,你想把我完全撇开,做得到吗?”庄恕站起身沉声问。 陆晨曦拎起包往外走:“你别没完没了行吗,我不想跟你吵架。” 庄恕追上前两步:“阿姨现在是这个情况,我们没有必要像前段时间那样拒绝交流,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陆晨曦一转身低吼道:“庄恕你还不明白吗?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庄恕低头道:“对不起。” 陆晨曦索性一把把包扔到地上:“好啊,那有些话今天就说清楚吧,等回了院里也没机会了。” 庄恕不说话了。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陆晨曦激愤地问。 “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庄恕低声道。 陆晨曦不以为然,追问道:“那以后呢?你和我吵了这么多架,一起做了这么多事,你还见了我父母,你还和我谈恋爱,你还和我……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可当我知道以后,更不敢说了,我怕伤害到你。”庄恕低眉,藏住眼中一抹挣扎得痛楚的神色。 陆晨曦苦笑:“那你为什么又说了?” “我怕自己对不起你。”庄恕黯然道。 陆晨曦激动地吼道:“你已经对不起我了!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你欺骗了这么久……可当我愤怒过、崩溃过以后,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庄恕低着头,沉默不语。 陆晨曦抬手抹抹眼泪,声音凄凉:“庄恕,我不想和你分手,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这种关系。如果有一天我母亲醒了,我能对她说什么?如果我说我和张淑梅的儿子在一起了,她能接受吗?你说你母亲是冤枉的,在你的心里你母亲是冤枉的,而我家人的心里,她就是那个犯错以致害死我父亲的护士……我又该站在哪边?” 庄恕点点头:“这也就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我害怕伤害你,伤害你的家人,也怕你们勉强接受……而最终,这件事会成为我们矛盾的根源。我不能再瞒下去了,所以,我想我们还是……” “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陆晨曦哑声道,然后倔强地看着他,清楚地说:“我希望,你在仁合待满一年以后,不要再续约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的心胸外科交班会。会议室里,陆晨曦和楚珺站在外围后排,杨帆坐在中间位置,周围是庄恕和心胸外科的其他医生。 杨帆先发言:“昨天,心胸外科收治了一名女性伤员,伤者年龄六十二岁,因车祸胸部被异物插入,伤及腔静脉,经急诊在现场紧急处理后送回我院手术。因伤者的血型为rh阴性o型血,我院没有储备,要从中心血站调取,因此有人采取了风险极大的超低温疗法来抢救患者。” 大夫们窃窃私语,都纷纷看向庄恕和陆晨曦。 “手术虽然很顺利,但是伤者至今没有苏醒,这件事,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杨帆说完后,大夫们更多地加入了议论纷纷。 庄恕沉默不语。 陆晨曦出声道:“主任,我能说几句吗?” “好啊,陆大夫请说。” 陆晨曦没有看任何人,站出来清清楚楚地说:“大家都知道,伤者是我的母亲,也是由我实施抢救的。在急救现场,她的出血量近两千毫升,配型血最快一小时才能送到,因此我不得不采用超低温的方式,来降低心脑耗氧量,减少因缺血造成的心脑耗氧量和损害。所以,我想在这里向杨院长说明汇报,我是我母亲程露的主治大夫,超低温疗法的抢救方式是我决定的,入院后的手术是我主持的,部分心胸外科大夫只是协助了我。” 张墨涵看了一眼庄恕,庄恕专注地听着陆晨曦的讲话,低垂着目光沉默不语。 陆晨曦说完后,大家互相看看,都没有发言。杨帆笑了笑,也没有说话。陆晨曦从手边拿起一沓资料:“程露的病历、急诊抢救记录、手术记录都在,院长可以看一下。” 杨帆抬了抬手:“陆大夫,我怎么听说,超低温治疗方案是庄大夫决定和实施的,手术也是他做的,你和张默涵才是助手?” 陆晨曦没想到他说出这话,转眼盯着庄恕。庄恕这时才抬起头,坦然道:“陆大夫,这件事我已经向杨院长汇报过了。” 陆晨曦闻言,瞪着庄恕气得喘粗气,突然举起病历夹砸向庄恕。病历打在庄恕身上,散落一地,陆晨曦转身愤然离开会场。 旁边的医生有的赶紧去捡,捡起来却都不知道给谁,只得尴尬地拿在手里,现场鸦雀无声。 众人沉默不语看向杨帆。杨帆有点无奈地道:“散会吧,庄大夫留一下。” 众人起身收拾东西往外走,片刻后会议室只剩下庄恕、杨帆两人。 杨帆淡淡地道:“陆晨曦好好地把这件事认下,对你对她对心胸外科,都是一个解脱的好办法,大家风平浪静各自为安,多好呢。” 庄恕扬眉:“杨院长是觉得我有点无事生非吗?” “哎,这叫什么话?患者是陆晨曦的直系亲属,即使操作上不是那么合规矩,院里啊、舆论啊也说不出什么来,结果是人家自己担的嘛,可是现在……”杨帆搓搓手。 庄恕平静地说:“现在也没关系,院长您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你居然敢主动来向我承认这件事,你是觉得我真拿你没办法吗?”杨帆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您想多了,我只是实事求是而已。”庄恕不为所动。 杨帆不屑地一笑:“呵,好一个实事求是。那你背着我把标本送到北京,也是实事求是?” 听到杨帆提起这件事,庄恕了然地一笑:“那杨院长觉得我该怎么办?放弃这个菌株分析吗?如果这类耐药菌株感染再次发生,我们会再次束手无策。我不明白您执意要拦着我,到底是想掩盖什么?” “我没想掩盖什么,正常的菌株分析都可以做,但是……”杨帆的话被庄恕打断:“但是送到您控制不了的地方,把ecoli的新亚型公之于世,会让这次耐药菌感染再次被关注。更重要的是,或许有人会关注引发感染的器材,以及器材交易背后的东西,这才是您真正担心的吧?” 杨帆掩饰地摇摇头道:“跟你们这些国外回来的真是难打交道,总是把世界想得太复杂,喜欢搞阴谋论,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虽然你是我请来的外国专家,但是你这个治疗手段,院里已经有专家给我打过电话了,要求进行质询和调查,你说,我该怎么办?” 庄恕沉吟了一下:“实事求是。” “好!你可以走了。”杨帆立刻道。 张默涵带着几个年轻的医生在早查房,都进行到快一半,楚珺才急匆匆地跑进病房,在人群后面站定,喘着气道:“对不起张老师,我来晚了。” 张默涵回头看她,批评道:“刚开完早会你就迟到。” 楚珺小声解释:“我……我去劝陆大夫了。” 张默涵点点头问:“哦,她怎么样了?” “她心情还是不太好,现在要去找庄大夫理论呢。”楚珺小声道。 张默涵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一只手拍在楚珺肩上,她回头,杨子轩正一脸笑容地站在她身后。 楚珺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在上班儿呢。” 杨子轩摇头:“我不找你。”他看向张默涵,“我找张大夫。” 张默涵讶然:“你找我?有事儿吗?” “没事没事,您先忙,我等着。”杨子轩笑眯眯地说。 庄恕从会议室出来,走进办公室,发现陆晨曦正坐在里面,冷着脸瞪着他。 庄恕迟疑了一下,关上门问:“有事吗?” “你是不是有病啊!”陆晨曦炮仗一般地说。 庄恕笑笑:“你这样说话才像陆晨曦。” “你少来这套!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如果杨帆把这件事报上去,罔顾患者的生命,擅自使用违反规定的治疗方式,致使患者术后昏迷不醒,至少是停职检查,很有可能你就要离开仁合,回你的美国去!”陆晨曦站起身瞪着他。 庄恕微笑:“所以你就想改掉手术记录,自己承责任吗?” “是我同意你使用的超低温疗法,我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你有这个心我很感谢,但即使你更改了手术记录,也改变不了当时主治大夫是我的事实,这件事上级迟早都会知道。就算你和我都不说,参与手术的人这么多,你没有办法把他们的嘴全封上。”庄恕理性客观地分析给陆晨曦听,但陆晨曦还是满脸不忿:“你说谁?张默涵、刘静飞,还是手术室周老师?我告诉你庄恕,我现在人不在心胸外科,面子他们还是会给我的。” 庄恕见她一直听不进去,有点急了:“这不是面子的问题,傅院长的肺移植手术你耿耿于怀这么久,刘长河的论文造假你嗤之以鼻,怎么到了我,到了你自己,你就双重标准了呢?” 陆晨曦急得团团转:“这是一回事儿吗?你这个时候还装大尾巴狼,你不觉得很矫情吗?” 庄恕看着她沉默不语。陆晨曦看他不争辩了,松下气来靠在桌边,也不再吭声。 庄恕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看着陆晨曦,心平气和而语意阑珊地开口说道:“我也在想,我生气什么、别扭什么、矫情什么?我明明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想让我少受一分争议,少受一分伤害,但我就是觉得自己窝囊!现在社交平台上都在议论仁合。说我们收治艾滋病人造成院内感染,我的亲妹妹,我没法挽救她父亲的生命,也给不了她明确的解释。现在即使阿姨活下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但是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你和我说,拒绝我做你母亲的主管大夫,让我觉得窝囊。如果说还有更糟的,就是之后你对我说,你不再需要我了。” “你就是为了这点儿可怜的自尊心,像傻子一样的出头吗?”陆晨曦静静地问。 庄恕摇摇头:“这跟自尊心没关系,事实就是事实。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期望你妈妈能醒过来,所以你还是让我继续负责吧。” 陆晨曦叹气:“你以为我妈妈醒过来,你就能逃脱违规操作的责任吗?如果杨帆真要拿这件事做文章,你还是会被赶出仁合的!” 庄恕轻声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陆晨曦一怔,心里一阵难受,说出来的话却如刀锋一般:“是!我想要的,就是看你离开仁合,离开中国……离开我!”她说完转身走出门。 庄恕站在办公室里,伸手按着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张默涵查完房,边看手里的病历边走着,杨子轩拿着一份打印的病人资料跟在他身边,恳求道:“张叔叔,这个肺癌二期的病人几个月前是您主管的,也是您做的化疗药建议指导。这几个治疗过程的问题您就跟我说说吧……” “你别老追着我行吗?我现在很忙。你说的这病人,我实在印象不深,没法回答你。我现在要去妇产科做个会诊,回头再说吧。”张默涵有点头疼,敷衍地道。 “一点儿都不复杂,两分钟就行,您就跟我说说吧。”杨子轩牛皮糖一样黏着,不肯放弃。 “有问题怎么不找你爸爸呢,他才是主任……还是院长。”张默涵道。 杨子轩挥挥手:“我爸不清楚细节,您是主管大夫,我找您最准确啊。” 忽然张默涵停住脚步,叫道:“杨院长。”杨子轩抬头一看,杨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他,问道:“干吗呢?”然后也不待他回答,直接把他推进自己办公室,皱眉道:“干吗呢?上班时间又来这儿瞎搅和。” 杨子轩解释:“我不是瞎搅和,我是想……” “你想什么想,你缠着张默涵干什么?” “我做这个论文,是嘉林医科大学与nih签约合作项目的一部分。在这个合作中,仁合医院有责任提供数据,还有临床技术支持。”杨子轩振振有词。 杨帆冷笑一声:“我不支持,怎么样?告我啊,去嘉林医科大告?去卫生局告?还是让nih来找中方申诉?” “爸,你可别逼我啊,到时候弄得不好看了……”杨子轩还想继续说,杨帆冷哼一声:“你吓唬我是吧?我明确告诉你,我就是不支持你做这个论文。我不支持,就是仁合心胸外不支持,这里就不会有人支持你,明白了吗?” 陈绍聪坐在急诊办公桌前拿手术刀把一枚木质的压舌板削成一把小剑。旁边慢慢伸过一只手抓住他握刀的手慢慢挪开,将一杯米稀放在他面前,柔声道:“当心别割了手。你又没吃早饭吧?喝点米稀。” 陈绍聪闷闷地嗯了一声,手里还在摩挲着自己的小木剑,没有去碰那杯米稀。 杨羽也没逼他,坐在他身边认真地说:“陈绍聪,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你谈谈。”陈绍聪拿着剑没抬头地说:“谈吧。” “钟老师走了大家都很伤心,你觉得你对这件事有责任,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乔姨说了一堆开解你的话,大家也都用各种方式劝过你,能说的都说了多少遍了,实在是编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可大家看着你这样心里都着急,你自己不知道吗?”杨羽推心置腹地说,却换来陈绍聪心不在焉的一句“不知道”。杨羽被噎了一下,还是控制住情绪道:“钟老师走那天,杨院长就把那个项目给你批了,为什么,是为你吗?那是钟老师的遗愿,那是为了让钟老师的急诊能在你手里继续进步!你提议的项目,现在领导批了钱给你,你管都不管,怎么想的?就这么放下了?” 陈绍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先放着吧。” 杨羽被他逼急了,一把抓过他手里的小木剑,拿剑指着他,连珠炮似的冲口而出:“你是钟主任最好的徒弟,虽然他表面上敲打你,但他私下跟我们说过好几次,别看你吊儿郎当的,那是因为你没找到自己的方向,凭你对‘移动初诊平台’的设计和规划,他能看出你的能力,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没看错,你陈绍聪一定能行。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敢说对得起他吗?还有我妈,天天问你怎么不来了,说喜欢听你说话,想吃你做的炸酱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陈绍聪听着听着,突然大声打断她:“说完了吗?!”杨羽被他说得刹住了车,但他又恢复了之前颓废的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我现在就是没心情……你也别费劲了,就这样吧……”然后摇晃着站起来往门外走。 杨羽忍不住了,站起来高声喊:“陈绍聪!你还想不想过了?!”陈绍聪扭头看着杨羽,笑笑:“怎么过不是过啊,都一样。”说完走出了门。 杨羽愤怒地把手里的小木剑一把朝他离开的方向扔过去,小木剑落在门口的地上。陈绍聪又折回来,捡起木剑,走了。 杨羽气得直跺脚,听着急诊护士台又开始叫人,她也没时间再和陈绍聪耗,跑出去开始工作。 上午来看急诊的人挺不少,杨羽跑来跑去的间隙,看到陈绍聪虽然蔫蔫的,但还算手上没停,暗暗叹口气,奔出去接一个外伤病患。受伤的是个颇胖的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的右脚裹着手帕,手帕已经被脚背渗出来的血浸透。她被杨羽扶着一边走一边絮叨着:“在家切冻里脊,刀一滑正插在脚背上了,当时血流的啊,幸亏我不晕血,赶紧拿手帕给扎住了。姑娘你知道吗,我是蹦着去打的电话……要不那血流得啊我得休克!” 杨羽满头大汗地扶着她在处置室的椅子上坐下,陈绍聪疾步走来,坐在她对面:“我来吧,交给我了。” 杨羽迟疑地看着他问:“那……你行吗?” 陈绍聪抬起头看着她,幽幽地说:“我怎么就不行了?护士长叫你呢,赶紧去吧。” 杨羽担忧地扭头走了。陈绍聪对那妇女说道:“你别紧张啊,我看看怎么回事。”然后轻轻掀了掀叠成几叠的手绢,发现已经被血凝住,粘在了皮肤上。 妇女立刻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轻点儿轻点儿,小伙子你轻点儿,疼啊!” 陈绍聪赶紧把手放开:“手帕跟伤口粘一起了,我得给剪开,你等一下啊。”他说着,起身拿了剪刀和弯盘、纱布过来,弯下腰,把剪刀打开,要开始剪手绢。 妇女看着他下剪子,就开始倒吸凉气,自己哆嗦着:“轻点儿、轻点儿、轻点儿……” 陈绍聪无奈地说:“我还没动呢。” 妇女还是直抽气:“……那你轻点儿啊。” 陈绍聪扯动手绢,刚剪开一个豁口,又有鲜血涌出。妇女一见血,又是一声尖叫哎哟,情不自禁地缩腿,陈绍聪猝不及防,剪刀戳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鲜血瞬间涌出。他也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赶紧拿弯盘里的纱布盖上自己的左手食指。 妇女见他流血,吓坏了,高声喊:“大夫大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有点儿疼……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她说着就要起身,陈绍聪顾不得自己的伤口连忙按住她:“我没事儿,你先坐下。”扬声叫来其他医生帮忙。自己到一旁把手套轻轻拽下来,扔进废物桶,又踱到放器械的地方,拿了消毒用品抹在手上,脸上一点疼痛的表情都没有。 杨羽听到陈绍聪受伤的消息,急火火地赶过来冲进处置室:“怎么了怎么了?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陈绍聪扭过身去:“没事儿。” 杨羽拧过他的身子:“怎么没事儿?我跟接手的医生说了,我出钱让那大姐去验血了,待会儿你也去检验科查一次。” 陈绍聪摇头:“不至于,验什么验。” 杨羽抓着他按到椅子上:“交叉感染你不懂啊?这样双方都放心。” 陈绍聪低头不说话,杨羽把消毒器具和纱布拿到旁边,蹲在陈绍聪膝前,低头给他做清创处置,柔声道:“还好还好,伤口不深,用不着缝,我给你包上就行了。待会儿我去跟马主任说,请半天假,回家歇着去。” 陈绍聪苦笑:“就这么点儿伤还请假,你当我是实习生呢。” “你还好意思说呢,这么简单的缝合都能把自己划伤了,你就不能精力集中点儿?”杨羽有点儿生气。 陈绍聪不在意地道:“意外。” 杨羽神情严肃:“这手边上到处都是医疗器械,刀子剪子的都那么锋利,你再这么魂不守舍的非出大事儿不可。” “从一大早就唠唠叨叨的,不就是一个小口子吗?”陈绍聪不耐烦。 “行行行,我知道我早上说多了,你爱咋样咋样吧。但是我的爷啊,你上班儿的时候能不能打起点儿精神来?你别再吓唬我了。”杨羽忍不住念叨他。 陈绍聪有点急了:“你能不能别管我?” 杨羽声音也高了:“我不管你管谁啊?” 陈绍聪叹了口气,声音又颓了下去:“爱管谁管谁去。我根本配不上你,我就是一废物,咱俩也别谈什么恋爱了。” 杨羽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移动初诊平台的事儿搁下就搁下吧,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弄,反正马主任也不催你,大家也体谅你。陆晨曦说了,等她妈好点儿了,她来帮你弄……” 陈绍聪却拉住她,低声道:“我跟你说正事儿,你早晨不是说还过不过吗……算了吧,咱俩好合好散。” 杨羽手下停住,慢慢抬起头来盯着他:“你什么意思啊?” “其实……都不算合过,对吧?”陈绍聪笑得又苦又倦。 杨羽看着他,严肃地问:“陈绍聪,你没完了是吧?” “我是说,分手吧。”陈绍聪说。 杨羽看着他半晌,轻轻点点头:“好……你终于说出来了。” 陈绍聪眼眶红了,笑笑:“你同意了?” 杨羽点点头:“同意。”然后盯了他半天,默默地站起身往门外走。 陈绍聪含着泪低下头,叹了口气。 杨羽走到门口停住,眼泪涌出眼眶,哽咽地叫了声:“陈绍聪……” “嗯?”陈绍聪的声音也鼻音浓重。 杨羽转过身,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口中却果断得近于决绝地说道:“不谈恋爱,现在跟我去领证。” 陈绍聪一怔,抬起头:“啊?……我刚才说的是……分手。” “我现在说的是结婚。”杨羽清晰地重复。 陈绍聪懵了:“太……太突然了吧?” 杨羽盯着他,斩钉截铁地说:“突然怎么了?你是说我配不上你,还是怕你爸妈不喜欢我啊?” 陈绍聪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道:“没……没有啊……” “现在就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明天我可能就改主意,说!”杨羽上前一步,直视着他。 陈绍聪懵懵地说:“……分手。” 杨羽干净利落,抬手就是一巴掌:“回答错误!再说一遍!” 陈绍聪捂着脸怯怯地道:“……结婚。” 杨羽一把把他揪住:“走!” 两个人收拾东西,直接打车冲到民政局。工作人员检查两个人的身份证、户口本,抬起头问:“请问你们是在这儿拍结婚照吗?” 杨羽点点头,陈绍聪连忙也跟着点头。 工作人员看着陈绍聪肿着的半边脸,有点儿奇怪地问他:“您的脸怎么了?” 陈绍聪尴尬地摸着脸颊,含糊地说:“没……没事儿……腮腺炎。” “哦,那就好。结婚照就这么拍了?”工作人员确认了下。 “就这样,挺好的。”陈绍聪赶紧说。 工作人员点点头,咔嚓一声拍了照。工作人员准备好结婚证,拿起公章,在红色的结婚证上利落地盖了章,把结婚证交给他们,按照惯例说道:“你们从现在起,就是合法夫妻了,祝福你们百年好合,一生互敬互爱啊。” 陈绍聪赶紧回头对杨羽提醒:“互敬互爱,互敬互爱……” 杨羽没搭理他,对工作人员道了谢,与陈绍聪转头往回走,她走了几步摸摸陈绍聪的脸:“腮腺炎?回去给你吃点板蓝根含片?” 陈绍聪看着她的笑脸,拼命摇头:“不用,不用。” 然后相对着,都笑了起来。 杨羽看着陈绍聪的笑容渐渐恢复了活气,自己倒是眼眶一红掉下泪来。 程露情况稳定后,转出icu,住进了普通病房。她还没有醒来,日复一日安详地沉睡着,睡颜很平和。 董学斌天天陪在医院,把病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床旁的小几上,还放上了一面镜子、一把精致的木梳、一帧一家三口的合影。 陆晨曦进来的时候,看到董学斌趴在床边睡着了,她没惊动他,自己轻轻走到床边抓着母亲的手,默默地看着。 董学斌不多时醒来了,揉揉眼睛道:“晨曦你来了。” “您还是回家睡一晚吧,眼圈都黑了。”陆晨曦有点心疼。 “我没事,回家肯定睡不着。”董学斌又去看床上的程露。 陆晨曦说道:“我妈现在各项指标都还算平稳,一会儿护士会来抽血,评定一下心脑功能,下午安排了一个脑电波和mri。” 董学斌点头:“好啊,你去忙吧,你们护士长给找好了护工,待会儿就来了。小庄知道我胃不好,刚给我拿来一盒酸奶,到底是自家人啊,就是上心。” 陆晨曦苦笑着点点头。 父女俩坐在一起静静看着程露。 门外走来的庄恕,也是静静看着房内的一切。 林欢办理完父亲的葬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端坐在电脑前,黑衣素服,面色苍白,一行行敲下字句: 我父亲林皓,因遭遇郦峰县泥石流灾害,胸部被玻璃刺入,后被送到灾区医疗站抢救。初诊由仁合医院陆晨曦大夫接收,经她检查,玻璃碎片伤及我父亲的肺动脉,之后,他被送至嘉林市仁合医院进行治疗。 在抵达仁合医院后,心胸外科大夫庄恕给我父亲实施了手术,手术过程顺利,之后他转入心胸外科六号病房住院治疗。术后第二天,同病房住进一名hiv阳性患者,但是医院隐瞒了情况,只采取了简易的遮挡,并没有采取严格的隔离措施。 之后我父亲开始持续高烧,被诊断为尿路感染。我向庄大夫和院方提出质疑,希望他们能给予解释,但他们以保护患者隐私为由,拒绝了我的要求。 后来我父亲病情持续恶化,我才知道,这时仁合医院已经发生了耐药菌感染,我的父亲也是感染者。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竟然也一直没有隔离或转移hiv阳性患者。其间我曾经多次投诉,都遭到了他们的搪塞和敷衍。 我父亲先后多次出现生命危急的情况,经过多次抢救,病情依然没有好转。庄恕大夫开出的抗生素药物,也没有缓解耐药菌感染的症状。最终,我父亲因感染引发并发症于入院五天后死亡。 对于仁合医院和庄恕大夫的不作为和失职行为,我作为死者家属,正式委托许杰律师,向他们提出诉讼。 敲完最后一行字,她目光看向书桌上放着的一家三口的合影,泪水盈满眼眶。 杨羽算是真的把陈绍聪硬生生地拽了回来,他被揍了一巴掌,紧接着又结了婚之后,终于渐渐恢复正常,“急诊移动初诊平台”项目在他手里初具雏形,已有病人开始使用。 这天陈绍聪忙不迭地拉着急诊新上任的马主任坐到电脑前,他操作着电脑,在急诊移动初诊平台上与一位三十多岁的母亲视频。 “您给孩子测试体温了吗?”陈绍聪问。 “一小时前测的,不发热,三十六点六c。”那位母亲回答。 “孩子肚子痛吗?” “他说不痛。” “孩子以前有过手术历史、任何慢性病或者过敏吗?” “没有,都没有,孩子一直很健康。” 常规咨询后,陈绍聪说道:“您拍一下孩子现在的正面,我需要查看孩子的情况。” 摄像头转向电脑边的孩子,他正在玩游戏,听了妈妈的话,抬起头正对着镜头。陈绍聪观察之后说:“您的孩子目前问题不大,您要严格监测体温,如果发烧超过三十七点五c,腹泻超过四次,请打热线电话或上线咨询。还有什么问题吗?” 患儿母亲舒了口气说:“现在没有了,大夫,谢谢您!” 陈绍聪补充道:“以后您可以用孩子的病案号登陆,这样他的基本信息都会显示,方便我们判断。” “知道了,谢谢!”那位母亲像是很惊喜,不知道现在国内的移动医疗平台已经这么完善。 陈绍聪一门心思在与患者交流,没注意坐在一旁的马主任全程心不在焉,左顾右盼,像是颇为无聊的样子。他在线看诊结束,关了视频,兴奋地道:“马主任,怎么样?这个移动初诊平台,能让患者在第一时间得到专业咨询。不会因为到医院的路程和挂号手续错过黄金抢救时间,还可以给刚才这样症状较轻的患者正确的指导,不用因为一点不舒服就挤到医院里来,减轻咱们的压力啊。” 马主任打起精神听着,频频点头:“嗯,确实是个不错的创意,快速有效,有多少使用者了?” “这一个月来,已经有几百个在仁合建档的患者在我这个平台注册了,这两天我们接到了二十个咨询。”陈绍聪兴冲冲地道。 马主任又点点头:“哦,是吗?这么快就见成果了,那就继续干,不过正常的工作别耽误啊。”他说着起身往外走,陈绍聪跟着继续道:“主任您有什么建议吗?您说说,我好改进啊。” 马主任已经乐呵呵地出门了,有些敷衍地道:”没有没有,搞得挺好,你就放手干吧,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哎,子轩怎么来了。”他看着门外。 果然是杨子轩背着包走过来,招呼道:“马叔叔您好。” “哦,你来是哪儿不舒服吗?”马主任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我来找陈哥有点事。”杨子轩摇摇头,冲着陈绍聪笑笑。 “哦,那你们玩儿,别耽误事啊,我走了。”马主任出门往护士台走。 杨羽正在护士台不远处忙,听到护士长笑着问马主任:“看完了主任?觉得这移动初诊平台怎么样啊?” 杨羽听是问这个,留心听了听,却听到马主任随口说道:“年轻人嘛,就喜欢搞些花哨的噱头,但这是老钟同意的项目,我能说什么,随他去吧。搞两天没什么意思也就算了,还是得回来干正事。把今天早上那个腰挫伤给我看看。”杨羽手头的动作停下,有点失落。 杨子轩一脸烦恼地坐在陈绍聪面前,看着他兴致盎然地摆弄着电脑,嘴里还不停唠叨着:“今天又有六个注册了,到月底就能过千了,以这个速度下去,到年底你预计注册人数能达到多少,过万?嘿嘿,我都不敢想……哎你说我是不是该竞聘当副主任了?” 杨子轩没好气地说:“你这口气怎么跟传销经理似的。” “你怎么一点不为我兴奋呢?怎么了,垂头丧气的?”陈绍聪这才发觉杨子轩神情不对。 “你这儿风生水起,我这儿一筹莫展,我哪有心情陪着你兴奋啊?”杨子轩闷闷地说。 “你爸还封杀着你呢?” “是啊,他们当时给几个下属医院的肿瘤患者制订的化疗计划和治疗细节,我一直拿不到,论文都停了一个月了。我是心胸外科进不去,家里也不愿待,只能上你这来找同情了,可看着你这天天在进步,我还是老样子,我这心里……”杨子轩苦着一张脸念念叨叨。 “行行行,你别絮叨了,越来越像我了,我给你找个人。”陈绍聪拨电话,“喂,老庄,忙着吗?” “在办公室呢,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自然是庄恕。 “杨子轩有点问题想请教你,帮帮忙呗。”陈绍聪一说,庄恕立刻道:“子轩啊,行,你让他上来吧。” 陈绍聪压低声音道:“不能在心胸外科……这样吧,时间也差不多了,让他请你吃午饭。” 杨子轩在旁边伸出手做了个ok的手势。 把杨子轩妥妥地安排给庄恕,陈绍聪自得其乐地奔食堂吃饭去,吃着饭还在打电话:“他如果还是怀疑自己是皮肤癌的话,那就别跟他在平台上解释了,可以请他来院里挂皮肤科,做病理检查,好吧?” 杨羽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在他跟前,等他挂了电话,开口道:“吃着饭还平台平台的,就不能歇会儿啊。” 陈绍聪摇头,又开始絮叨:“黄东东没经验,初……诊平台,就是初诊,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需要做检查的还是得来院里,仅凭视频不能确定所有症状,它主要针对的是突发情况和……” “好了吃饭吧。今天你给马主任做展示了是吧?”杨羽有点低落地打断了他。 “是啊,马主任特别支持,还夸我呢。”陈绍聪高高兴兴地说,杨羽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想了想,以劝慰的口气说道:“我跟你说啊,一个领导一个心思,马主任毕竟不是钟老师,他对移动初诊平台没那么深的情感,以后继续支持当然好,万一这事儿出不了什么成绩,领导要觉得用处不大了,你可别太失落啊。” “接着说。”陈绍聪看着她。 杨羽迟疑地道:“说完了……” 陈绍聪笑了:“瞧你这个吞吞吐吐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今天问他的时候他什么意见都没给出来,我就知道他没过脑子。这个东西有没有意义,还是得看实践,等真做出成绩来,他不会不支持的。哎,你觉得……咱们科这个副主任的职位是不是空得太久了?” 杨羽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快疯了。” 这时陈绍聪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没说几句就向杨羽示意他要先走,拿起一早打包好的盒饭三步两步跳了出去。他回到电脑前,把盒饭拿给移动初诊平台的值班医生黄东东,自己坐下来对着电脑。只见视频里是一个约七十岁的老大爷,旁边患者信息栏显示:姓名姜守仁;标签:男、七十岁、食道肿瘤。 “大叔,您的情况我基本上了解了,我需要问您一些问题。您吞咽困难几个月了?”陈绍聪问。 “有两三个月了。”名叫姜守仁的大爷说话有点费劲儿。 陈绍聪边操作着手边另一台电脑调取信息,边说道:“您六天前在我们心胸外门诊看过,诊断为食道肿瘤,食道镜取组织做分析,您需要等下周一才能拿结果呢。” 姜守仁按着胸口难受地说:“我知道,我就是今天特别憋闷,喉咙和胸口疼得厉害,吐了两次。我想请问能不能把复诊提前啊?” 视频里远远传来姜守仁家座机的电话铃声,他摇晃着站起身道:“同志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陈绍聪赶紧道:“哦没事儿,您去吧。” 姜守仁慢慢走出画面,陈绍聪正看着资料,视频里远远传来了姜守仁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扑的一声闷响,而电话铃声还在持续响着。 电脑前的陈绍聪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冲电脑喊道:“姜大爷!姜大爷您能听见吗,姜大爷?” 对方一直没有回应,电话铃停了,视频画面里也再没有人说话。 陈绍聪紧张起来,赶紧到边上的电脑前,调出姜守仁的电子病历,一路往下拉,找到联系方式后马上拿起电话拨打,过了一会儿有个女性接听电话:“……是!是姜守仁的电话!我刚从厨房出来才看到姜叔倒这儿呢……您是大夫?您怎么知道他病了?” “您别急,老先生的电脑您知道在哪儿吗?”陈绍聪镇定地问。 “知道,在书房呢。” “您去书房,电脑里能看到我。” 接电话的阿姨赶到书房电脑前,放下电话,对着电脑里的陈绍聪大声道:“大夫大夫,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 “您别慌,这个电脑可以移动吗?……您现在拿着电脑到老先生身边,让我看一下他的情况!”陈绍聪远程指挥。 阿姨抱着笔记本赶到客厅,拿摄像头对着姜守仁。陈绍聪看到姜守仁倒在地上,嘴边、胸前有呕吐物和血迹。他呛咳之后,双手向上伸出,大张着嘴,脸色青紫。 陈绍聪通过视频观察着姜守仁的情况,手下一边拨通了120的电话叫了救护车,沉声道:“我叫了救护车了,阿姨您别慌。现在您听我的,把老先生扶起来,把他翻成脸向下,你坐地上,让他胸口顶着你的腿……” 阿姨虽然有些慌乱,但还是全部照做,在陈绍聪的指挥下,让姜守仁又咳出了几口呕吐物。 “好了,他现在已经吐干净了,您可以把他翻过来了。”陈绍聪道。阿姨听了急忙帮着姜守仁翻过身,只见他脸上的青紫色略浅了些,呼吸比刚才通畅,嘴角沾了一些混合了血的呕吐物,嘴里还在漾血。 “上身抬高,靠在你身上,对就这样,您做得很好。”陈绍聪鼓励道。 “大夫,姜叔怎么还难受啊?”阿姨担心地问。 “他呼吸窘迫缓解了,呕血不算剧烈。救护车五分钟之内就到了,您不要怕啊。”陈绍聪不停为她打气,一直陪着等到了救护人员。 陈绍聪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发现自己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他起身去洗了手回来,看到杨帆大步走进急诊,喊着:“老马,老马!……快做准备,120马上要送过来一个重病人!” “啊?什么情况?您亲自过来了?”马主任愕然。 “应该是食道肿瘤并发食管突然破裂,静脉出血。”杨帆说道。 马主任一愣:“我怎么不知道?白雪,120有电话过来吗?” 值班的白雪回过头:“没有啊。” “是病人在我们院移动初诊平台咨询的时候突然发病了,陈绍聪利用视频判断可能发生了食道肿瘤破溃,甚至食道破裂,现场指导了家人急救,联系了120。手段很及时啊,你们这个移动初诊平台应用得不错。”杨帆连连感叹。陈绍聪听到了,掀掀眉毛,一笑。 马主任有点意外有点尴尬地干笑:“哦……还行还行。” 正说着,一个中年男人和看样子是他秘书的人从门口跑进来,叫道:“杨院长!我父亲送到了吗?” “姜总,应该马上就到了。”杨帆回答,来的这位正是先锋公司大中华区的总经理姜裴。杨帆转头对马主任道:“行了,做好准备,我们去门口接病人。” “哦,好好好!你们跟我来。”马主任带了几个医护推着检测设备、医疗器械,往外赶。 杨帆示意姜裴:“走吧。” 姜裴轻轻拉住他:“杨院长,还得拜托您一个事,得安排一个大夫。” “我亲自负责还不行吗?”杨帆道,不料姜裴有点为难地说:“……我还是想找……另一个大夫。” 杨帆怔住了:“说吧,你要找谁。” “陆晨曦。”姜裴开口道。 陆晨曦正在心胸外科会议室给一些实习大夫和住院医讲小切口手术:“左侧第四肋骨下,是这类小切口手术最常用的入镜处,开口一般是一至一点五厘米……” 一个护士急匆匆跑进来,附到陆晨曦耳边:“陆大夫,急诊那边……”陆晨曦有点莫名其妙,摆了摆手:“讲什么悄悄话,急诊怎么了?” 护士有点尴尬,直接说:“急诊来了个……重症病人,说是一定要您过去。” 陆晨曦一愣:“重症病人?”她立刻收起激光笔,“好了,今天就讲到这,有学习机会,实习医生都来吧。”她说完大步往外走去,三个实习医生赶紧起身跟去。 陆晨曦赶到急诊,姜守仁已经送到医院,进了抢救室。姜裴在门外来回走动,神情焦躁。 陆晨曦推开抢救室门,学生们跟着要进去,姜裴伸手拦住:“等等,你们就不要进了。” 陆晨曦回身解释:“他们是我的实习生。” “里面的病人情况很严重,陆大夫,实习生就不要进去围观了。”姜裴说道。 学生们看向陆晨曦。陆晨曦诧异地盯着他:“你是谁啊?” “我是病人家属,是我请您下来的。” 陆晨曦打量着他,淡淡地道:“适不适合让学生观摩,我会根据情况决定。” 姜裴面子有点挂不住:“陆大夫,我父亲在里面,您是不是……” 这时,杨帆从远处走过来,上前道:“陆大夫,这位姜总是我的朋友。” “哦,您好。”陆晨曦依然淡淡地。 杨帆也有点尴尬,对姜裴说道:“实习生,没关系,让他们在旁边离远点儿就好了。” 姜裴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陆晨曦带着学生,快步进入抢救室,杨帆拍了拍姜裴,也跟了进去。 陆晨曦戴上手套、口罩,埋头操作。杨帆站在她边上,关切地问:“怎么样?” 陆晨曦操作完成,抬起头来,看着床上张大口呼吸的老人,监护信息显示各项数据已经稳定,说道:“病人食道肿瘤破溃,食管破裂,小静脉出血。现在已经止血了,做了胸腔引流,状况基本稳定了。” “哦,处理得很及时。”杨帆舒口气。 陆晨曦压低声音问:“院长,这是什么重要人物?我都来了,您还来亲自关照?” 杨帆有点窘地压低声音说:“呃……先锋公司大中华区的老总,病人是他父亲。” 陆晨曦和杨帆出来,等姜守仁的检查结果。姜裴站在旁边,说道:“我父亲感觉吞咽困难已经有一阵了,他一周前在仁合查出是食道肿瘤。我一直在国外开会考察,昨天才回来,结果今天他就发生了呛咳,呼吸困难……” “我们这些人到中年的,事业繁忙,可父母年纪都大了,需要照顾,确实矛盾啊。”杨帆道。 姜裴看着陆晨曦,恳求道:“陆大夫,我知道目前食道肿瘤手术最好的大夫就是您了,我父亲的手术,我希望您能全程主刀。” “好,那按规则,我要向您说明一下,这种手术我习惯用手动吻合,当然,您也可以选择先锋公司的吻合器,需要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个产品吗?”陆晨曦直接开口,带点讽刺地问。 杨帆一脸尴尬,把头扭向一边。 姜裴并不在意,真诚地说:“我请您务必亲自做手动吻合。” “不用你们的吻合器吗?”陆晨曦再次确认。 “虽然我们公司的食管吻合器是全球知名的产品,可是根据内部数据,陆大夫的手动吻合,食管瘘的发生率是零,所以我对您非常放心。”姜裴诚恳地说。 陆晨曦收了脸上的讽刺神情:“姜总,您过奖了。” 杨帆听到此,赶紧接话:“还是先谈病情吧。” 姜裴却道:“没关系,我不在意。我也听说过,因为我们向医院推销吻合器,用大数据做宣传,引导病患使用,陆大夫对此非常不满。但是现在,我恳请陆大夫体谅我的孝心,尽力完成我父亲的治疗。我会以个人的名义捐出五十万,用于您主持的小切口开胸的研究。” 陆晨曦和杨帆对视一眼。 这时,姜守仁的片子出来了,陆晨曦把片子插在片墙上,仔细看过之后指着几张片子说:“谢谢姜总。您父亲病情非常严重,肿瘤突破了食管壁,突入气管,这是呛咳和呼吸困难发生的原因。这个手术难度很大,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请您相信,我们肯定会以最强的技术团队来负责。” “谢谢您你陆大夫,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姜裴欠身。 “但是说明一下,这跟您的捐助没有关系,我不想把一次单纯的治疗行为,搞得像交易一样。”陆晨曦皱皱眉说道。 姜裴摆手:“当然不是交易,医药公司支持医学科研项目,本身就是常有的事。而且有关吻合器和手动缝合的争议,我们非常愿意与您继续探讨,先锋公司绝不会强推产品。” “关于吻合器的使用问题,我们单独讨论吧。”杨帆插话。 陆晨曦看着姜裴,认真地说:“姜总,我从来没有说吻合器不该用。我所反对的,是不分情况地诱导病人、要求大夫使用高价的医疗器械。我知道,你们公司已经重新评估吻合器和手动缝合的效果,我相信这是许多像我一样的大夫争取来的结果。我希望你们以后对医疗器械的推广,能够根据手术大夫的水平,做出更有针对性的方案,也避免让医院领导和手术大夫发生矛盾,院长您说呢?” 杨帆只能认同:“嗯,说的有道理。” 陈绍聪陪着一个急性肠胃炎的病人出来,边走边嘱咐:“止泻针看来起效了,回家吃点清淡的,消炎药还得吃两到三天,如果肚子还疼,顺时针按摩腹部可以缓解症状。” 病人道谢后离开,陈绍聪正要进去,马主任拿着一张写了字的纸走到他跟前,叫住他道:“移动初诊平台这个事我有几个建议,想跟你说说,想听不?” 陈绍聪笑了:“当然想听了,您说!” “走,进去。”马主任和他边走边说,“我想啊,急诊有时候接诊量大,咱们的大夫不一定都有时间,可以建立一个和各科室当班大夫的临时视频会诊机制,在院里推广……” 陈绍聪表示赞同:“对对对,您说的这个有道理……”两人讨论起来,杨羽远远看着,发自内心又是骄傲又是甜蜜地一笑。 杨子轩一心想请庄恕吃午饭,结果是两人各拿一个三明治,在街心花园边吃边聊。杨子轩腿上的小本子上已经记满笔记,庄恕吃着三明治说道:“你也不用一次问那么多,有什么事儿可以随时找我。快吃饭吧。” 杨子轩记完,放下笔,拱拱手:“太感谢了,幸亏您是张默涵大夫的上级大夫,对仁合那几个下级医院和指导化疗的病人情况都清楚,否则我的论文是要生生被拖黄了。” 庄恕笑了:“你这么执着,就算是没有我,也能想出其他办法来。” 杨子轩感慨地说:“中国的事儿太复杂了。我爸以前说我不懂中国,说中国的环境太复杂,不让我回来搞研究……没想到他反而是第一个给我出难题的。庄教授,你回来是不是也对这种复杂的环境不太习惯啊?” 庄恕沉吟了一下问:“子轩,你觉得国外很纯粹吗?” 杨子轩一愣:“从我的经历来看,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你在美国经历的还太少。”庄恕直接说。 “怎么讲?”杨子轩不解。 “你知道吗,我在美国读的是md和phd的program(医学博士和理学博士双学位培养计划)。” 杨子轩感叹:“牛啊,这种program(培养计划)可太难进了。” “但是我的phd论文论题,连续三次被论文委员会否掉,一拖再拖,轮转三年后才拿到学位,你知道为什么吗?”庄恕平静地说。 杨子轩诧异:“你的水平应该不至于吧?是因为你的导师太年轻吗?” “我的导师本来在业内德高望重,是很优秀的科学家,也是理学院的院长。但就在我进入这个program的那年,爆出他在新建科研楼的项目上受贿……他引咎辞职了,然后有关他的一切都被质疑,包括他的学生、研究、论题。我跟他做的论文也没逃过这样的结果。”庄恕摇摇头。 杨子轩呼出口长气:“这也太不合理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 庄恕沉声说道:“这种事情在哪里都可能出现,没有必要抱怨。我们这些搞医学科学的,必须尽量在不纯粹的环境里,让纯粹的医学科学生存和发展下去。” 杨子轩默默点头。 傅博文坐在院长办公室,看着医院办公室主任送来的几份文件,但他每翻开一份看了,办公室主任都提醒道:“这个杨主任已经签过字了。” 傅博文翻了一下几份文件,面无表情地说:“杨主任都签过字了,你有需要我签字的吗?” 办公室主任赶紧说:“杨主任说,这份抢险救灾表彰先进的名单,一定要请您签字,毕竟这次救灾是您主持大局,还是请您做决定吧。” 傅博文接过名单,见标题写着“抢险救灾表彰先进名单”,第一个表彰的名目是“终身荣誉奖”,得奖人是钟西北。而他的名字被标了黑框。 傅博文神情凝重地看着“钟西北”三个字,从旁边拿过钢笔,拧开,在领导签字一栏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签一边说:“按理说我是该走了,不过我在仁合还有些没办完的事情。你放心,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会尽快离开的,你……不要着急。” 办公室主任无法应答地干笑着:“院长,您这是哪的话,不急,我不急。” 傅博文把文件递过去:“嗯,忙去吧。” 办公室主任有点迷茫地走了。 傅博文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墙上那幅“初心”。 第二十四章 傅博文站在一户人家门外,抬手按响门铃。 来开门的是修敏齐,老先生在家里也穿得整整齐齐。进门后可见他家里陈设一般,但十分干净整洁。 修敏齐引着傅博文走过门厅。 傅博文问:“彤彤身体怎么样了?”彤彤是修敏齐的独生女儿,有严重的心脏病。 修敏齐无声地一叹:“老样子,还是不太好。” 两人走进客厅,修敏齐一摆手让傅博文坐在沙发上,自己拿出茶叶、茶杯,给傅博文倒水,寒暄道:“你呢?我听说你去休养了一段时间,好一点儿了没有?” “好些了,压力小了,自然也就没什么事了。”傅博文点点头。 修敏齐语重心长地说:“还是得注意啊,你这个性格啊,有事情就爱自己钻牛角尖,年纪大了,要往开了想,退了也好。” “退也没退干净,这段时间还回院里做了些事情。” “我听说了,救灾期间仁合闹得很厉害,气性坏疽、耐药菌株、hiv阳性患者……排着队都来了,这些事情指望杨帆是不行的,多亏了你在,有好几个老同志都跟我提了,说你退早了,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辞职的事情再考虑考虑呢?如果需要的话我来说说话……”修敏齐说着,突然被傅博文打断:“小斌回来了。” 修敏齐一愣:“谁?” 傅博文抬起头看着他:“张淑梅的儿子,小斌。” 修敏齐平静地吸了口气:“哦……” 傅博文却有点激动:“利多卡因的致敏性,当时我们确实不了解,即使如实上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只会算作是一次医学发现。可错就错在我们一念之差,推卸了责任……现在,是挽回的时候了。” 修敏齐不置可否。 “修老,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像一块石头一样,压了我三十年。现在小斌回来,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公开质疑这件事,他所要求的,仅仅是我们给他一个交代。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了,站出来吧,给张姐一个公道,这也是钟西北临终的愿望。”傅博文多年来心中沉重,近日更是被这桩心事压得辗转反侧,此刻终于在修敏齐面前全部倾诉出来。 修敏齐眯着眼,不说话。 傅博文目光沉郁:“我们都退了,也没有什么名利的纠缠,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私下里……去做这件事情……” 修敏齐摇摇头,幽幽地说:“一件简单的医疗事故,已经尘埃落定三十年了,就因为一个当事人家属私下里的质疑,你就跑来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好像我们两个都有什么责任似的,我看你是该退了。不管你,还是那个……叫什么小斌的,如果有什么搞不清的,可以去查查档案嘛,档案里记的,总比你一个生了病的老头子要清楚,你说呢?”他说完后,不再待客,起身走向卧室。 傅博文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修敏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漠地道:“你这段时间待在那个康复中心,是不是病情加重了?还是应该住住院,吃点儿药。疗养什么的,不可靠。”说着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傅博文在客厅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俯身从沙发上拿起包,缓缓地走向门口。 保姆从厨房出来,讶然道:“傅院长,这就走啊,不吃饭啊?” 傅博文冷冷地回应她:“嗯,走了,没什么事了。” 这时门铃又响,傅博文拉开门,门外赫然站着杨帆。 两个人面对面,都是一愣。 杨帆看着傅博文冷着脸走远,思忖片刻,走了进去。 修敏齐从卧室出来,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来了。” 两人在客厅坐下,杨帆开口道:“这次救灾的抢救工作,仁合医院在嘉林市是挑了重担的,接诊量达到那样的密度,我们也没有往兄弟单位推过病人,还帮传染病医院承担了一部分,死亡率控制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这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这主要是傅院长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只是辅助。” “成绩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他的消息我也听到过一些。”修敏齐微眯双眼。 “是啊,毕竟感染还是发生了。但是在密度那样大的情况下,消毒和无菌操作都不可能完备,介入性器材使用量大,感染也是无法避免的。”杨帆说道。 “我听实验室的人说,发现了ecoli的新亚型,这个你为什么不说?”修敏齐看他一眼。 杨帆赶紧道:“我正想和您汇报,这件事啊……其实是有人想拿来做文章,借此去查介入性医疗器材。您知道的,咱们仁合进器材,少一个合格证也不敢啊。不过器材都是在正常条件下做的检测,这次可是极端条件,无菌消毒都不完备,我们已经是为了大局,在挑战极限了,但是院里就是有人不顾事实,在借题发挥。” 修敏齐直截了当地问:“先锋公司的器械在仁合的使用比例,是多少?” 杨帆被噎住了:“……确实多了点儿。” 修敏齐坚持问:“具体多少?” 杨帆支吾道:“……百分之八十以上吧。” 修敏齐点点头:“大众不懂什么标准接诊量,什么检验合格的试验条件,大众一听——感染——跟器材有关,马上就会认为你有权钱勾当在里面。这百分之八十,你怎么解释?” “但是我跟您保证,这个质量一定没问题。”杨帆急道。 修敏齐摆摆手:“你这个代理院长,还没有转正吧?” 杨帆没说话。 修敏齐叹口气:“你啊,能力是有的,就是和器材商走得太近了。” 杨帆点点头:“是是是……不过,菌株已经送出去了,一旦引起上面的关注,到时候调查组下来了,鉴定器材上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请修老帮忙说句话,器材是合格的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就不要查了?” 修敏齐忽然问:“张淑梅的儿子,你认识吧?” 杨帆一愣:“……认识,认识啊。” 修敏齐没有看他,独自沉吟。 庄恕在办公室里刚把白大褂抖开穿上,听到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喂,廖先生,有什么消息吗?” “庄大夫,您送来的标本有了初步结果,确实是cre新的亚型。”(注:ecoli是大的概念,就是大肠埃希,包括耐药的、不耐药的;其中超级耐药的简称cre。) “太好了!请继续做下去,我会抽时间到北京去,跟您一起和威廉姆斯博士开个远程会议,他半年前也有过cre新亚型的发现,看看是否相关。” “这样最好,这种菌种的研究还是早做为好,否则再有感染病例出现,那就来不及了。” 庄恕吁出了一口气:“是啊,死亡患者最后留给我们的,都是珍贵的资料啊。” 陈绍聪刚在急诊送了个病人出来,正往办公室走,眼见一个女孩扶着另一个女孩走进来,那个女孩脸色灰白,到了护士台就趴在了台子上。 陈绍聪上前接诊,把她们带进诊室,一边把听诊器的听筒捂热,询问了姓名、年纪后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肚子疼的?” 那个女孩称自己叫张晓涵,十九岁,有气无力又有点犹豫地说:“今天白天,哦不是,昨、昨天晚上,快天亮的时候。” “有呕吐腹泻吗?” 她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这时杨羽拿着温度计、血压计走进来,瞥见她吞吞吐吐的神色,微微皱眉。 陈绍聪继续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 张晓涵咬了咬嘴唇,眼神躲避着支吾道:“刚……刚完,嗯,刚完。” 杨羽皱着眉上前:“量血压。”拿着血压带给她缠上。 陈绍聪撩开她的衣服,露出腹部,做触诊,却诧异地发现她的下腹部皮肤隐约有黑线,肤色暗沉,有着隐隐的斑,腹部两侧还有着淡紫红色的纹路。 陈绍聪觉得有点奇怪,这看着分明像是妊娠刚结束的样子呀,不由问:“你多大了?你刚说你十九岁?” 张晓涵不看他,点点头。 陈绍聪问道:“你有没有生育过,或者大月份流产过,小产过吗?” 张晓涵躲避着他的眼神,哆嗦起来,突然猛地坐起,伸手推开陈绍聪,解开血压带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我不看了,你是当大夫还是查人隐私?” 杨羽赶紧把她解开的血压带收起,拉过陈绍聪:“这女孩有问题。” 陈绍聪低声说道:“可能是刚流产过。” “那有什么可隐瞒的?”杨羽不解。 陪同的女孩赶紧上前扶住她,劝道:“晓涵,你都三十九c了,还流那么多血……不看大夫不行啊!” 张晓涵按着肚子往外走,一脸虚汗仍执拗地说:“我不看了,我没事,咱们走。” 杨羽把手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放,起身要追出去,陈绍聪赶紧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呀?” “不能让她这样走了。”杨羽皱眉。 “我给妇产科住院医师赵丽打电话,让她做做工作,你就别去了。”陈绍聪拉着她。 “她肯定有事儿,我得问问。” “你问什么呀?这是病人隐私,不想说很正常,你管得了吗?”陈绍聪没奈何地说。杨羽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想问什么,你别拦着我!” “这女孩儿一看就是瞒着家里的,你问多了不找事儿吗?”陈绍聪怕她去惹出乱子,不肯放开,杨羽着急地拉开他:“这种事儿你不懂,你放开我!” “你别找事儿,不想干了是吧!”陈绍聪低声吼道。 杨羽没管他,冲着张晓涵大喊:“你站住!你把孩子扔哪儿了?!” 张晓涵一下子停住了。 陈绍聪懵了。杨羽一把甩开他,冲到张晓涵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厉声说:“说!你把孩子扔到哪儿了?!” 张晓涵一脸惶恐,哆嗦着看着她,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妇产科住院医师赵丽和一个护士来接了病人,推着张晓涵的轮床往妇产科去。 陈绍聪紧急报警:“警官您好,我是仁合医院急诊的陈绍聪,我们刚刚接诊了一个产后患者,她两小时前把初生婴儿放在了南城区的一个公共卫生间里……”他正说着,见杨羽已经拎着药箱冲出了门,匆忙道:“好好好,请你们现在就去,我们也去找!”他挂了电话对护士喊了句,“跟马主任说一声,我和杨羽去抢救一个初生的弃婴,让他安排人替我!”大步朝杨羽追去。 他们两人冲到停车场,坐上陈绍聪的车,不料陈绍聪打了几次火,却怎么也打不着,急得一拍方向盘:“破玩意关键时刻掉链子……” 杨羽等不及他说的什么找人换电瓶之类,推开车门下车,提着药箱,发了狂般地飞奔。 身后不远处,陈绍聪向她追过去。 两人一直跑到南城区,杨羽冲进一间间公厕寻找,但看了五六间,都没有发现。 杨羽焦急地问:“下一个公厕在哪?” 陈绍聪对着手机地图看:“林大路,西边五百米。” 杨羽刚跑出去,被陈绍聪追上拽住:“你别急,我……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派出所会立刻派出警力搜寻的。” 杨羽继续往前跑:“等他们找到再送到医院,就来不及了。” 陈绍聪跟着她快走着,问:“你……你怎么一下就确定她是产后的?” 杨羽没有理他。 “我问你呢!我第一反应也是产后,但还有其他可能啊。你怎么判定的?”陈绍聪追问。 杨羽直接道:“我没判定,我是直觉。” 陈绍聪一愣,杨羽没理他,接着跑远,陈绍聪只能追去。 就这样又找了两间公厕,还是没有。 杨羽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腰慢慢蹲下来。 陈绍聪赶来,想扶她,却被推开,杨羽喘着气,示意让他继续快去,别管她。 陈绍聪只好继续往前跑。 时值盛夏,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行人在路上都打着伞。地面上蒸腾着热气,杨羽捂着肚子拎着药箱,一步一步挪着,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陈绍聪也是精疲力竭,满头是汗。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让他的视线都模糊起来,但就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前方有一间公厕。 他忙擦擦汗跑过去,站在女厕门口,累得扶着墙直喘气。正打算进去,里面出来一个女人和他正撞上,女人大惊,推了他一把:“你往哪儿钻呢!” 陈绍聪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冲着她的背影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对厕所里喊着,“没人了吧里面?我进来了啊!”他喊完冲了进去,在最后一格,看到了一个包裹在一件普通白衬衫里的婴儿,紧紧闭着眼睛。 杨羽将婴儿放进暖箱,双眼还有些湿润。 儿科医生听心跳、呼吸,做检查。 杨羽小心地给他下头皮针,吊上液体。 儿科医生直起身道:“恐怕有肺部感染。孩子家长呢?如果家长清醒,这么小的孩子,所有检查治疗,都得监护人签字同意啊。” 陈绍聪和杨羽对看一眼。陈绍聪道:“杨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孩子妈妈去。”他转身要走,瞥见杨羽紧张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都能找回来,孩子命大,你就放心吧。” 陈绍聪和儿科医生来到妇产科,见张晓涵躺在治疗床上,吊着抗生素。 妇产科医生赵丽给陈绍聪和儿科医生看病历和检查结果:“产后感染,盆腔炎,用了二代头孢静脉滴注。现在情况稳定,神志清醒。” 儿科医生转头对张晓涵说道:“你的孩子现在高热、脱水,我们怀疑有肺部感染,需要进行一系列检查、治疗,你是监护人,我们需要你的授权。” 张晓涵一动不动,也不睁眼。 儿科医生有些急,轻轻拍她肩膀:“张晓涵,你先别睡。” 张晓涵肩膀发抖,就是不睁眼。 儿科医生和赵丽无奈地看着陈绍聪。 陈绍聪上前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张晓涵,我知道你醒着,我也知道你一定有困难难以解决。我们不会问你跟孩子病情无关的事情,你看,从你来了,我们就没问过你的学校或者单位,对吧?” 张晓涵还是不动。 “哎,以后的问题,我们都可以一起想办法,但是现在孩子需要治病,你回我句话。”陈绍聪几乎是在恳求。 张晓涵缩成一团,用被子盖住了头。 陈绍聪一低头,无奈地出了口气。 儿科医生着急地说道:“你就不怕这孩子死了?!你做母亲的负点儿责任行不行?” 陈绍聪轻轻拉了下儿科医生,继续耐心地劝说:“我明白,你压力大,你害怕面对这个孩子、面对自己的未来,你可能不敢跟父母说,怕学校或者单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更何况是这个孩子呢?我说的对吗?” 被子下轻轻颤抖着,张晓涵低声地抽泣。 杨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陈绍聪回来,她围着婴儿的暖箱担心得有些焦躁地兜着圈子。突然,监护设施嘀嘀地响起来,杨羽望向监护器的屏幕——呼吸曲线变得浅快,心跳曲线也乱了,血氧饱和度数字开始下落。 杨羽立刻摸出手机,拨通后大叫道:“喂,陈绍聪!” 陈绍聪听完电话,冲儿科医生急道:“孩子现在发生了呼吸困难,你先过去抢救孩子!” 儿科医生为难:“监护人神志清醒,不同意治疗,我们擅自抢救是违规的。” “她……她也没说不同意啊,她只是年轻害怕,”陈绍聪看向赵丽,“这很可能是产后抑郁,对吧赵丽?” 赵丽低头不说话。 陈绍聪有点着急了:“你怎么……” “是不是产后抑郁,她也是唯一的监护人。这么小的孩子,治疗过后什么结果都可能出现,我们不敢违背监护人的意愿,尤其是这种监护人,谁知道会怎么样?”儿科医生蹙眉迟疑。 陈绍聪急得指着她们俩:“你……你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又只得蹲在张晓涵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着:“现在孩子发生呼吸窘迫了,你真的要放弃他吗?姑娘你说句话行吗?” 张晓涵更紧地缩在被子里,被子中传出绝望的哽咽。 儿科医生对着陈绍聪和赵丽无可奈何地说道:“监护人不同意,更不能抢救了,如果需要插管呢?如果插管失败呢?前段时间儿童医院抢时间救了一个孩子,就因为一个x光片没来得及签字,家属说孩子以后癌症概率升高,要索赔,最后医院处分的是负责大夫啊。” “可是……这孩子如果在医院发生窘迫,就这么不抢救了?你现在不救,家属、媒体就一定不闹了?”陈绍聪急得跳起来。 儿科医生眼里转过犹豫和不忍,随即又看向赵丽。 新生儿室内,监护仪器响得更急。 杨羽焦急地查看着监护器的数据,暖箱里孩子的手突然痉挛地向上伸出,小手好似想抓住什么。杨羽不由自主地把手伸给他,他本能地抓住。但片刻之后,屏幕上的心跳、呼吸曲线拉成了一条直线,握住杨羽的小手缓缓松开,落下。 杨羽赶紧过去,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开始做cpr,扬声叫护士:“给陈绍聪打电话!” 新生儿室护士追过来喊道:“杨羽!医生还没给医嘱呢!刘大夫你快来!” 陈绍聪接着电话,震惊:“什么?杨羽做cpr了?我知道了!”转身对张晓涵吼道:“你说你到底管不管啊!” 张晓涵完全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哽咽变成了号啕。 陈绍聪摇摇头,对赵丽和儿科医生说道:“你们俩……行,我不逼你们,你们也别拦我,这是我急诊收诊的孩子,我陈绍聪负责!” 他说完大步走出去。 杨羽还在坚持做着cpr。她口对口为婴儿进行着人工呼吸、按压,口中默默计数:“二三,二四……” 新生儿护士一边担心地看着一边给还在妇产科的儿科医生打电话:“杨羽自己在抢救患儿!院内cpr不能直接无医嘱由护士做啊!” 这时,杨羽正做完一次人工呼吸,她额头的汗淌下来也顾不上抬手擦,她抬起头看着监护仪,屏幕上依然是一条红线……杨羽眼中涌出眼泪,手下还在按压:“二七,二八……”她模糊的视线中,陈绍聪冲了进来,上前大声道:“我来!” 陈绍聪替换杨羽,坚持给婴儿做着cpr,直接下了医嘱:“杨羽,准备给孩子输液,纠正脱水!” 杨羽托着托盘跑进来,掰开玻璃瓶颈,吸药,注射进静脉滴注的输液袋。 “八九、九十……”陈绍聪持续做cpr,他一额头的汗水把刘海都黏在了额头上,虽已累极但仍不放弃,终于,看到屏幕上平平的心电线,有了一个起伏,接着,是另一个。他再低头,口对口呼吸,之后继续按压:“九五、九六……”屏幕上的心电线恢复了窦性心率。 陈绍聪喘着气起身:“暂时恢复心律,但自主呼吸还没有恢复,很可能是气道痉挛,肺不张。” 杨羽含泪问:“那怎么办?” 陈绍聪毅然道:“叫陆晨曦,我用了解痉药,需要插管。” 陆晨曦正在母亲的病房里,楚珺也在。 楚珺给程露画了一些漫画,都是画的小时候的陆晨曦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场景,挂在病房床头,很是温馨。陆晨曦一看画的内容,就知道是陈绍聪跟楚珺八卦的她小时候的事儿。正在威胁说要去找陈绍聪算账,就接到他的电话,匆忙道:“我立刻来……”转而对楚珺道,“楚珺,儿科要给新生儿插管,平时不太容易看到,我教教你吧。” 楚珺用力点头:“好的,我想学!” 两人一起跑出病房。 陆晨曦到了之后,别的都没多问,立刻做好准备开始给小婴儿插管,楚珺在旁做助手,传递器材。 稍远处,陈绍聪和杨羽并排站着,身后是产科值班、新生儿值班的护士们。 张晓涵也悄悄地走过来,站在门外。 陆晨曦完成插管后,抬起头对楚珺道:“好,你来固定。” 楚珺点头,开始做插管固定。 陆晨曦盯着监护器的屏幕,只见血氧饱和度数字慢慢上升。 楚珺低着头道:“好了。”慢慢抬起手,一点点离开插管处。她抬头看向陆晨曦,陆晨曦微笑着点头,伸出拇指。 杨羽流出眼泪,伸手抓住陈绍聪的手,忽然她看向门外的目光一愣,示意陈绍聪回头。陈绍聪转头看到张晓涵正看着屋里的一切,泪水流了满面。 杨羽回到急诊洗了个澡,头发还滴着水,已经换了衣服,坐在一张轮床上发怔。陈绍聪也洗过澡,湿着头发走过来,有气无力地在她身边坐下:“累坏了吧,我也累坏了,从大学体育考试结业我就没这么跑过,现在两条腿都是软的,我估计明天下楼你得扶着我。走吧,我实在是想吃一碗你做的炸酱面了,就是不知道这么晚有没有卖酱的,我记得家里冰箱都空了……” 杨羽眼神直愣愣的,看都没看他,压着他最后一句话说道:“我怀孕了。” 陈绍聪还在兀自念叨:“你说这卖酱的现在还开不开门……”突然触电一般扭过头看着杨羽,“你说什么?!” 杨羽默默地说:“我怀孕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呢?”陈绍聪傻了。 杨羽看着地面:“我本来想打掉的。” “为什么啊?”陈绍聪傻完又懵了。 杨羽难过地说:“我们家是这个情况,你又是这个德行,我又是这么个工作,生下来怎么带啊,这不是添麻烦吗?” 陈绍聪把头低下,小声地问:“那你……怎么又不想打了……” 杨羽声音哽咽起来:“我今天看见你抱着那孩子跑过来的样子,看着你救他的样子,我觉得你能……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我舍不得……” 陈绍聪点点头,有些恍惚地说道:“原来我救的是自己的孩子……” 杨羽转过头看着他:“陈绍聪你可想好了,要了这个孩子,以后咱俩得面对什么。” 陈绍聪一边点头一边拨通电话:“妈,咱家还有酱吗?”挂了电话对杨羽说道,“我带你去吃炸酱面。” 陈绍聪的小车好不容易打着火,一路发出奇怪的声音开进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所整洁的别墅门外,他熄了火道:“放心,我明天就去修。” 杨羽没理他,看着旁边的大别墅,问:“这是……私房菜?” 陈绍聪却憨笑着说:“嘿嘿,这是我家。” 杨羽呆住了。 杨帆和姜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讨论姜裴父亲的病情。 “我大概也了解了一下,我父亲他这个肿瘤过大,还粘连了气管,现在又发生了食管破裂……你看,如果需要请其他专家,花费上不用担心,你尽管提。”姜裴说道。 “说实话,你父亲既然交给了陆晨曦,也不用讨论,她怎么交代,你们怎么配合就是了。整个嘉林市,在食管癌方面没有人比她更擅长。如果你觉得需要请其他专家来会诊,她也不会拒绝,但是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你现在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信任她,配合她。”杨帆坦然地道。 姜裴一笑:“杨院长对陆大夫评价真高啊。看来所谓杨院长排挤陆大夫的传言,应该是谣言?” “排挤?我为什么要排挤她,我是心胸外科主任、代理院长,她就是一个主治大夫,我们能有什么矛盾。至于院内的一些传言嘛,哪个单位没有啊,少了传言那还能叫中国人吗?”杨帆牵牵嘴角,说话滴水不漏。 姜裴笑着说道:“不错,当了院长,心胸开阔多了。” “你还说我,你又是给她的研究项目捐款,又是表态在吻合器上让步,为了老爷子的事你也够下血本的。” “墙内损失墙外补吧,现在起,我在两三年内,会减少吻合器在你们仁合的销售任务,但我可以加大在其他医院的推广力度嘛,工作重心往几个二三线城市多转移一点,公司的报表也绝对不会难看。”姜总胸有成竹地说。没料到杨帆静静地补上一句:“不光吻合器,别的器材和药品的购进量,也要逐步往下减一减了。” 姜裴有点意外:“老杨,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耐药菌株爆发的事情,我不能不考虑啊。” “怎么?现在证明了耐药菌株和我们公司的器材有关吗?” 杨帆摇头:“没有证明。” “那不就得了。我可以保证,先锋公司的器材和药品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们不怕任何的调查。你们医院在救灾期间发生的感染,是因为接诊量太大,消毒不完备造成的,这个感染者的比例在救灾期间属于正常现象啊。”姜裴说得光风霁月。 杨帆苦笑:“你们公司的器材质量我完全放心,但现在麻烦就麻烦在有人因此致死了。” 姜裴有些着急:“杨院长,你也是教授专家了,耐药菌株的菌培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出来的。有些患者在自身体质比较差,又曾经长时间使用多种广谱抗生素的情况下,等不到调整出可能控制感染的联合用药,就发生了败血症、酸中毒、多器官功能衰竭,这也是正常的医疗现象,你不能因为个别的死亡病例,就要减少购进量啊。” “你别急啊,我知道,死亡病例和你们的器材扯不上关系,更何况你们的器材都是合格的,我才敢进,但是……”杨帆迟疑。 “那您担心什么?”姜裴不明所以地问。 杨帆不说了,苦笑了一下。 姜裴心念一转,点点头:“哦,我明白了,你不是怕人查器材,你是怕人查你,是吗?” “减少先锋公司器材的使用也是迫不得已,非常时期,谨言慎行吧,希望你能理解。”杨帆只道。 “老杨啊,你这是因为子轩快上完研究生了,觉得用不着我们了?没关系,还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好商量。”姜裴毕竟生意人本色,开始进入谈判模式。 杨帆摇摇手,坚决地说:“姜总,没这意思,你还别提杨子轩,我巴不得你开了他呢。他发表在《肿瘤学》上的那篇论文你又不是没看,那部分有关你公司的数据你不担心?” 姜裴嗤笑:“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就是一篇学术期刊上的论文而已,没有人会在乎,看看就得了呗。” 杨帆叹口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平常人看看也就罢了,真要有人关注仁合使用你们器材数量的实际情况,那么这篇论文,说好听了是数据,说难听了——那就是证据。” 姜裴听到这话,神情也凝重起来。 陆晨曦给母亲擦完脸,不顾自己头发还乱着,起身就要走,董学斌拉着她:“脸还没洗呢就去上班?” “顾不上了。” “你等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你再去。”董学斌道。 陆晨曦还是要走:“来不及了,爸。” “回来,就说三分钟。”董学斌少有这么严肃,陆晨曦无奈,拿着包乖乖地坐下。 董学斌开口问道:“你说你妈妈多长时间能醒啊,是几天?还是几个月?……还是几年?” “爸,我不想骗你,这事谁都说不准。” “那你就准备这样过下去了?”董学斌看着她,“头发不梳,脸也不洗,下了班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妈,你觉得这样好吗?” 陆晨曦无奈:“那你想让我怎样?” 董学斌认真道:“我想你像个人儿似的!” 陆晨曦嘟囔着:“我没这心思。” “你得有这心思,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无论你妈醒不醒,她都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我也不希望,病人更不想看到一个这样的大夫。”董学斌沉声说道。 陆晨曦沉默片刻后说:“知道了,我尽量吧。我现在就去洗脸。” “明天是星期天,你去跟小庄、小陈他们逛逛街、散散心,别过来陪我了。” 陆晨曦不答应地叫了声:“爸!” “就这么定了。你妈妈的事,咱们只能求过程,不能求结果,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董学斌板着脸说。 陆晨曦忍不住要哭出来。 董学斌看着她,放缓了语气:“别哭。我知道,这些话你常对病人说,今天我就说给你听。人这一辈子不会总是交好运,你不能因为一个坏运气,就把自己的生活搞乱了套,这样下去,什么好运都让你吓跑了。” 陆晨曦点点头:“爸,我们院心理科缺人,您想去吗?” 董学斌没好气:“去,洗脸上班儿去。” 陆晨曦抹了把眼泪,站起身,走出病房。 董学斌叹了口气,抓起程露的手揉着,喃喃地道:“我像亲爹吧?” 陈绍聪在急诊办公室稀里呼噜地吃早餐。杨子轩在不远处打电话,一脸着急:“明天还不在?你们电子病历部的主任到底上不上班啊?不是,这都一星期了……喂,您别挂,我……”电话传来嘟嘟声,显然对方已挂机。杨子轩沮丧地快把电话摔了:eon!” 陈绍聪道:“急什么呀,来坐下,吃点早饭。” 杨子轩气急败坏地说:“吃不下,我论文要用的数据,都跑两趟了,管电子病历数据库的主任第一次说开会,第二次说病了,今天又告诉我去学习了,我说那总得有人替她的班儿吧?结果替班儿的人说医院小,她级别低,看不懂数据使用文件,怕犯错误不敢给!” “哪个医院?”陈绍聪问。 “金阳中心医院。” “这不是我们帮扶的医院吗?你没跟他们说,杨帆是你爸?”陈绍聪笑。 杨子轩气愤地道:“他们知道,第一次就说了……”突然他思忖着,“我去,不会吧?难道我爸的触角都伸到那儿去了?他累不累啊!看来拿下了你们心胸外科,还是办不成啊。” 陈绍聪想了想,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跟路过的小护士问:“你杨姐呢?” “她跟护士长去院里开会了。” 陈绍聪这才关上门,回来坐下道:“赶快吃早饭,吃完了你去找马主任,给我请半天假,我去帮你把数据拿出来。” “真的?你那么大本事?认识院长?”杨子轩不相信。 “不认识,但是,”陈绍聪道,“你该拿的批文、签字都齐了,人家就是不给你数据,对不对?” “是啊,人家也不说不给,就是给我拖,拖来拖去,我第一期数据出不来报告,第二期的批文真拿不到了。”杨子轩沮丧。 陈绍聪只是催促:“快吃,吃完给我请假去。” 杨子轩盯着他:“你不给我说实话,我不吃,我也不给你请假。” 陈绍聪笑了:“兄弟,告诉你一个定律——办事儿啊,就是你手续都齐全,找‘老大’也没有找那个拿钥匙的使唤丫头管用!院长主任我不认识,但是金阳中心医院管电子病历的程序员,嘿嘿,是我……”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嗯,那个什么。” 杨子轩一头雾水地问:“那个什么呀?” 陈绍聪烦了,挥挥手:“哎呀你快吃吧!抓紧时间,赶紧出发!” 杨子轩和陈绍聪一路坐车往金阳中心医院赶,下车后陈绍聪边走边对杨子轩嘱咐着:“这个负责医疗数据的程序员,是我一老熟人,几个医院电子数据的后台,都是她维护的,她还不定期轮休,今天赶巧了,你运气好。” 杨子轩急疯了,催促他:“哎呀行了,快走吧。有什么话进去说。” 陈绍聪一把抓住他,神情严肃:“等会儿。有句话必须得说清楚,待会儿看见了什么,回去千万别乱说啊。有些事儿,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懂吗?” 杨子轩看着他蹦出两个字:“不懂。” 陈绍聪转身就走,杨子轩赶忙拉住他:“哎——懂,懂,懂,快进去吧……” 这才走进医院大门。 陈绍聪带着杨子轩来的是金阳中心医院数据组的办公室,一个漂亮的年轻女程序员正低头看着几份不同机构的文件,有的全中文,有的全英文,她看了后一一检查签字。 她对面,陈绍聪和杨子轩非常拘谨地坐着。 她看完后疑惑地问:“这不早签了吗?怎么一直没送到我这边来,还要你私下走后门?” 陈绍聪挥挥手:“我们院长打过招呼呗。他就是想压我,但是手续齐全,你给我绝对不违规。” “嗯,这规范的工作程序都在这,我这就给你们调。”她立刻打开万方电子病历数据库,以程序员身份登陆。进入后台,打开一些数据表格,对着陈绍聪拿来的资料上的要求,一份份拷贝、加密。她一边忙着一边说道:“你们找我可找对了,这些电子数据就是我一人儿在管。他们那帮领导,就是想帮你,不来找我,他也办不了。” 陈绍聪连忙道:“是、是、是,还是你面子大。” 杨子轩有点兴奋地看了一眼陈绍聪,小声地说:“你这朋友真仗义。” 她把数据拷贝完,logout之后关机,看着陈绍聪开口说道:“正事儿办完了,说说咱俩吧。” 杨子轩一愣,扭头看向陈绍聪,茫然地问:“你俩?” 陈绍聪推开他的脸,赔笑着对她道:“咱俩不是,正常的同事友谊嘛。” “你少来,失联多久了你?今天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晚上跟我见我爸去。”那姑娘美眸一瞪,一句话说得杨子轩也瞪大了眼看着陈绍聪。 陈绍聪连连摇手:“别别别,还有事儿呢。” “有什么事儿?饭店我都订好了,叫上你这朋友,一块儿。” “不、不、不……”陈绍聪拔脚想溜,杨子轩不明所以地瞎起哄:“去去去,吃个饭嘛。” 陈绍聪急了,冒出一句:“去什么去!我下午还得陪媳妇儿做产检呢。” 那姑娘猛地回头瞪着陈绍聪:“你说什么?!” 片刻后,陈绍聪和杨子轩被赶出门,摔上的门险些撞到陈绍聪的鼻子。 杨子轩埋怨道:“哥,资料还没拿到,你就不能晚点儿说吗?” 陈绍聪揉着鼻子:“哎呀,我再帮你想想办法。” 两人正沮丧着,门唰的一声又被打开,装了封套的硬盘被扔出来,杨子轩赶紧去接住。 门里那姑娘愤怒地吼道:“陈绍聪,别让我再看见你!”门又猛地关上。 陈绍聪有点沮丧,往外走去。 杨子轩兴奋地拿着硬盘追了上去,还不怕死地问:“哥你人缘儿真好,哎,我杨姐知道这姑娘吗?” “闭嘴!敢告诉杨羽我就打断你的腿!”陈绍聪严肃警告。 “你还是琢磨琢磨你自己的腿吧,连杨姐这么生猛的姑娘你都敢娶,我觉得你胆儿是真大。” 陈绍聪摸摸头,还记得那爽脆的一巴掌,言若有憾地说道:“我……是不敢不娶啊……” 这时陈绍聪电话响了,两人一看来电正是杨羽,陈绍聪吓了一跳,心虚地嘀咕:“杨羽不认识她啊,这……你说的?” 杨子轩一脸无辜:“你一直看着我,我啥都没说啊……” 陈绍聪鼓起勇气,接起电话,肉麻地叫道:“喂,亲爱的……”杨羽不客气地立即打断:“陈绍聪你在哪儿呢!” 陈绍聪含糊地支吾着,杨羽不耐烦了,直接道:“不管你在哪儿赶快回来,院里通知要开会,那天抢救过陆晨曦妈妈的医生护士都要参加。” 陈绍聪愣住了,然后立刻拽着杨子轩飞快跑起来。 陈绍聪匆匆赶回医院,冲到会议室走廊,见走廊里已经站着很多同事,都是那天参加过陆晨曦母亲抢救的,杨羽也在其中。 陈绍聪走到杨羽身边问:“怎么回事儿啊?” 杨羽蹙眉:“我也不知道,忽然把我们都叫过来说有事儿要问,还非要一个一个地进去,弄得紧张兮兮的。” 这时门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叫道:“陈绍聪,叫你呢。” 陈绍聪看看杨羽,忐忑地走进去,杨羽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 会议室里坐着两位副院长——一位财务副院长,一位业务副院长,和医院书记等几位院一级领导坐在圆桌边。 “你们是几点接到的电话?” “下午一点。” “谁打来的?” “车祸现场的急救人员打来的。” “你们到达后,是谁做的检查?” “是我和陆晨曦。” “患者当时情况如何?” “当时伤员失去意识,不应答,脉浅快,呼吸弱,休克征象。通过检查,我们发现变形的窗框插入伤员胸廓,出血量大。” “这个判断是谁做出来的?是你还是陆晨曦?” “是陆晨曦,她根据当时窗框插入的位置,判断可能刺破了腔静脉。” “据在场工作人员交代,你和陆晨曦当时就处理手段产生了分歧,请说明一下。” “也不能算是分歧,我认为如果当时拔出窗框,血管失去挤压力,会立刻造成大出血,但是陆晨曦判断,窗框已经造成移位,必须马上处理……” …… 一个个问题细致且尖锐,一连串地问下来,陈绍聪虽然都是坦然作答,但仍觉得背上有点冷冷的。好不容易问完了,他出来后急匆匆往急诊跑,等着陆晨曦处置完等着的病人,赶紧把她拉到一边问:“我刚才去院里开会了,院办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正在调查你妈妈的病例,你知道这事儿吗?” 陆晨曦有点儿无奈地道:“唉……我想过会出这种事,来得真快啊,都问你什么了?” 陈绍聪回想了下说道:“重点问了出血量有多大、当时病人情况怎样,几点几分都问得非常详细。” “提到庄恕了吗?” 陈绍聪摊手:“肯定提了啊,从下救护车老庄接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问得很详细。我都如实回答了,再往后进了手术室以后我就没跟着了,他们没叫你去吗?” 陆晨曦摇头:“没有,我估计他们知道我会说什么。” “也是,现在全院都知道你跟老庄的关系,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了他。话说回来,超低温疗法本身也是挺冒险的一件事儿,院里进行调查也是正常的,你也别想太多了。”陈绍聪努力宽慰她。 “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你替我一会儿吧,有事儿call我。”陆晨曦站起来,准备离开。 陈绍聪不放心地问:“你干吗去?院办没找你,你又去惹事。” 陆晨曦摇头:“我不去院办。” 陆晨曦在杨帆办公室没找到人,接着去了医务科会议室,见里面正坐着林欢、杨帆、医务科科长、医务科办事员,还有一个应该是律师 律师正在对杨帆说:“杨院长,我的委托人林欢认为,林皓先生在仁合医院抢救直至死亡的过程中,仁合医院和主治大夫庄恕存在严重过错,我们这次来是根据委托人的意愿,向贵院提出赔偿和道歉的要求。” 杨帆平静说道:“我们对林皓先生的不幸去世深表遗憾,但是我们坚持认为,在这次治疗过程期间,我院和庄大夫并没有重大过错。” 陆晨曦叩响了会议室的门,推门进来,会议室里的人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医务科科长问:“陆大夫,有事儿吗?” 陆晨曦看到眼前的林欢等人道:“对不起,打扰了。杨院长,我刚去您办公室了,他们说您在这儿,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杨帆却道:“你来得正好。”他看向林欢,“林小姐,陆大夫你认识吧?” 林欢看着她:“认识,陆大夫你好。” 陆晨曦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你好。” 杨帆说道:“陆大夫是我们院的专家,当时也是你父亲的第一接诊大夫,治疗的过程她也知道。来,陆大夫,你给林小姐和律师讲一讲吧,从科学的角度,这个耐药菌株的感染是怎么回事。” 陆晨曦一愣,点点头走进去,将耐药菌株的成因、感染症状、治疗手段都介绍一遍,最后道:“没能挽救你父亲的生命,我们确实很遗憾。我希望你能理解,人有差异,病菌也有差异,看着类似的病症,用同样的方式在每个人身上的效果不同……很不幸,你父亲就是这次极少数的‘不同’。” 杨帆问:“林小姐,陆大夫刚才做出的解释,你能接受吗?” 林欢静了静,轻声说道:“对不起,虽然我个人对陆大夫十分感激,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仁合医院所采取的救治措施的质疑,我父亲确实是在病房内住进了hiv患者之后,病情才加速恶化的,这是事实。到现在你们都把死亡原因推到个体差异性上,我不能接受。” 杨帆沉了一下,与旁边的陆晨曦和医务科科长碰了下眼神,道:“既然你还是不接受我们的解释,那就按法律程序来处理,委托市医学会进行医疗事故的技术鉴定吧。” 林欢向许律师点点头,许律师道:“我们同意。” “好,这件事就交给医务科处理,今天就到这儿吧。”杨帆疲倦地结束谈判。 许律师点点头,和林欢起身,众人也陆续起身出门。 杨帆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等资料要走,陆晨曦叫住他。 杨帆回头一愣,道:“哦,都忘了你还有事找我呢,说吧。” “关于我母亲超低温疗法手术的事,我要和您谈谈。”陆晨曦说。 杨帆点点头。 待所有人都离开了,陆晨曦看着杨帆问出一句:“杨主任,我想问您一句,现在……这是要赶庄恕走么?” 杨帆坐在办公椅上,长长叹了一声,一脸的不解,抬手冲她摆了摆:“陆晨曦啊,经过了这么多事儿,你能不能长进一点呢?你现在找我是什么意思?庄恕是我请来的,我当然要保他,难道你觉得这次调查是我安排的?” “我不想问调查是谁安排的,我是想作为病人家属提出要求、说明情况。庄大夫对我母亲的救治是我认可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并没有违规。”陆晨曦道。 “你也不是第一天在仁合工作了,违不违规是病人家属说了算的吗?即使你作为病人家属不追究他,庄恕也的确使用了特殊的治疗手段,不是吗?”杨帆摇头。 “难道你也觉得庄大夫是违规的吗?” 杨帆避而不答:“我的意见不重要,是院务会要调查他,违不违规现在还没有定论。这个调查,我作为他的直接领导都要回避,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好吧,既然这么说,我是当天的接诊大夫,我也参与了手术,院务会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你急什么啊,到了该问你的时候自然会问你。但你现在更重要的身份是病人家属。工作之余,照顾好你的母亲是第一位的。当然,院里还要考虑你的精神状态,包括你和庄恕的关系。”杨帆说得别有意味,陆晨曦一听,立刻沉下脸问道:“我跟庄恕有什么关系?” 杨帆敷衍地摆摆手:“好好好,没关系,我们说工作。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 陆晨曦无奈地摇头:“没有了。”转身离开。 杨帆看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傅博文在医院里慢慢走着,目光静静地一路看过去,这么多年了,仁合医院比他自己的家更熟悉。沿路都有医护跟他打招呼,他也都微笑着应了。渐渐走到急诊处置室,远远听到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我说大夫,你会不会缝啊?”他放轻脚步走近,看到一个实习医生正在给一个踢球摔破腿的小伙子缝合腿上的伤口,手脚有些慌乱,一连拉直两根弯针。 小伙子看得直抽冷气,实习医生紧张得冒着冷汗,喃喃地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小伙子嘶了一声:“你是实习生吧?你给我换个正经大夫来行不行啊?” 实习医生小声地辩解着:“我……我已经专科实习了,转科时候就缝合过的,你别着急啊。” “算了算了,你停下吧。我不缝了,我回学校找校医缝去。”小伙子看他紧张的样子,不耐烦了,抓起身边的衣服就要起身,傅博文伸手按住那个小伙子,温言道:“一个仁合医院都缝不了你的伤口,也太丢人了吧。” 实习医生一愣:“傅院长?” 傅博文对实习医生点点头:“我来看看,去给我拿一个新的缝合包来。” 实习医生赶紧跑去拿来,不住地道歉:“傅院长,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紧张……” “没关系,我来。”傅博文道。 陈绍聪这时也过来了,对实习医生小声地道:“傅院长亲自教你缝合,这种机会我都没赶上过。” 实习医生赔着笑点点头。 傅博文戴上手套,对着受伤的小伙子温和地说:“对不起啊,我们急诊的大夫刚开始轮转,还不太适应工作,我来给你缝吧。” 小伙子有点儿受宠若惊:“哦……好,谢谢您院长。” 傅博文坐在诊床上边,对着男生抬平后铺上四块铺巾的腿部伤口,开始缝合。 另外几个实习医生也赶过来观摩。 傅博文边缝合边讲解:“……入针要垂直,拉坏弯针,经常就是因为入针的角度不对……对皮要整齐,打结的时候,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留的线尾要足够,否则容易脱结……外伤缝合是外科最基础的基本功,这个地基打不扎实,之后的一切都不牢固。好了,再消一下毒就可以了,你来吧。”傅博文缝好站起来,刚才那个实习医生赶紧接上手,说道:“谢谢傅院长。” 旁边的实习医生们一块儿齐声说:“谢谢傅院长。” 傅博文微笑着点点头,冲陈绍聪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他们。” 陈绍聪朗声说道:“放心吧,院长。” 傅博文走出处置室,停在护士台旁的公告墙前,看着挂着钟西北照片的吊坠。他伸手轻轻拨了一下,平静地走出急诊。 傅博文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逐一收拾东西。他的办公室有些杂乱,桌上、沙发上堆满书籍、资料等,还有些文具杂物。他有条有理地归类放置,偶尔在有的资料上停留视线,默默地略作翻看——都是回忆。 忽然敲门声响起,庄恕走进来,问:“傅院长,您找我。” 傅博文停下了手示意周围道:“庄大夫,不好意思啊,也没地方请你坐了。” “不用客气,找我有事吗?”庄恕神情冷淡。 “灾害已经过去,院里的工作也恢复了正常,我也该回药瘾中心去了。临走前,有些事,我想给你一个交代。”傅博文说道。 庄恕看着他没说话,等他说下去。傅博文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幅“初心”,继续说道:“这幅字,是当年我的一位老师,已故的医大老院长袁荣之先生写给我的,挂了十多年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说这句话最近两年很流行啊。” “说起来容易,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呢。”庄恕淡淡地道。 傅博文叹口气:“说得对,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啊。庄大夫,你帮我摘下来吧。”他说完转身,去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庄恕看了一眼傅博文,走上前,把那幅“初心”从墙上摘下来,放在了办公桌上。 傅博文拿来一把螺丝刀,把装着警语的镜框翻过来,打开背后的封板,从里面取出一个老旧的信封,看起来是三十年前仁合医院公用信封的格式。 庄恕看到了信封,抬眼盯着傅博文。 傅博文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单子,平静地说:“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张淑梅取药单的原件,在这里。” 庄恕紧张地看着取药单。 傅博文把取药单递给他,庄恕接过来展开,只见取药单的中间清晰地写着一行字——利多卡因。 第二十五章 “……我始终存疑,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又保持着沉默。当钟西北亲自作证你母亲使用的是利多卡因的时候,我忍不住去药剂科查找,居然在海量的各种单据之中,找到了这张取药单。我找到了修主任,修主任说,结论已下,不要再横生枝节了……他让我将取药单销毁,并且……他让当时的药剂科负责人曹广义伪造了那张写上‘青霉素’的取药单。曹广义不久后就调走了,如今,已经去世三年。”傅博文缓缓地说。 庄恕看着手中的取药单问:“那你为什么把它留下来?难道你早就等着这一天,把它亲手交到我的手上?” 傅博文苦笑:“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就像老钟说的,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被谎言永远埋没。” 庄恕抬头直视着他问:“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还我母亲的清白?” 傅博文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去过修敏齐那里。不出我的所料,他拒绝澄清这一切。” 庄恕不可置信地问:“你没有告诉他,这张原始取药单还在吗?” 傅博文摇摇头:“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为什么?”庄恕愤怒地问。 “没有人能证明这张取药单是真的,当时伪造的单据已经作为证据被封存进档案了。而经手这件事的那个人,曹广义,目前已经去世了。” “那你现在给我这张单据是什么意思?” 傅博文看着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从业以来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中,肺移植手术占有了你的成果,我已经全部坦白了。剩下的这件事,小斌,我向你和你的母亲郑重地道歉。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告,想去申诉,或者在公众面前揭开这件事,我都愿意为你作证——但是,我,加上这张单据,可能也都还不能作为绝对的证据。你……我们,不见得可以成功地让修老坦然承认这件事。” 庄恕紧抿双唇,神色决绝:“一个患者的死亡,本应该作为医学进步的经验和教训,避免未来更多的悲剧,却被这样肮脏地掩盖了。我发誓,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过程有多难,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董学斌坐在程露床头,拿一本《倚天屠龙记》给程露念着:“……谢逊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拼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陆晨曦轻轻推开门进来,听董学斌摇头晃脑地继续念道:“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是名不虚传……”陆晨曦失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声道:“爸,你爱看金庸,我妈爱看的可是琼瑶。” 董学斌摘下眼镜,把书一合,指着旁边的两本琼瑶小说道:“那都念过一遍了,我还要再念一遍啊?我就不能挑本儿自己想看的?” “好好好,那您接着念吧。”陆晨曦觉得好笑,抓起妈妈的手,轻轻揉着。 董学斌打量下她说道:“我觉得你跟庄恕最近不太对儿啊?” 陆晨曦没看他,若无其事地说:“……挺好的,哪儿不对了?” “你们俩就没一块儿来过。”董学斌心里明镜似的。 陆晨曦低着头没说话。 董学斌问:“我问过他,他说是因为不凑巧。这话我可不信,你俩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陆晨曦默默地道:“就是不凑巧,您还是信了吧。” 董学斌犹豫地问道:“不是因为……他没把你妈救过来吧?我听说院里开始调查他了,和你妈妈的事有关系吗?” “这事您都知道了……其实是有关系的。”陆晨曦承认。 “这院里查就查吧,可别让这件事情影响你们的感情。”董学斌道。 陆晨曦点点头:“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妈妈的病我们会理性看待,跟感情没关系。” 董学斌放心地说:“那就好。”但接着就听到陆晨曦闷闷地说:“我们也没什么感情了……” “哎哟……分啦?”董学斌诧异又遗憾地问。 陆晨曦默默点头。 “为什么呀?肯定是因为你!这分手分得也太儿戏了吧?什么时候的事儿?”董学斌难过地问。 “有段时间了。”陆晨曦闷声承认。 董学斌懊恼:“那我还天天指使人家干这干那的,哎呀……这事闹的……” 陆晨曦低声道:“他是大夫,关心病人是应该的……哎呀反正您以后注意点儿吧。” 董学斌叹了会儿气,打起精神说道:“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我管不了,但是庄恕确实是个好大夫,千万别因为你妈这件事影响到他的事业,要不我去跟你们院长说说?” 陆晨曦没奈何地道:“您去干吗呀?我去找院长说了都没用。” “那怎么办……傅院长呢?你去找找傅院长,让他出面。”董学斌着急地想着办法。 陆晨曦想了想,敷衍地道:“行,我也该去看看傅老师了。” “嗯,应该的,找完傅老师,再去找庄恕,跟他好好谈谈。”董学斌还是不忘提到庄恕。 陆晨曦说了句“我才不找他呢”,快步走出病房。 董学斌又叹了一口气,打开书继续念了起来:“……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 程露依然沉睡着,神态安详。董学斌拿着书分了神,默默地想,这要是程露知道陆晨曦和庄恕分了手,那还不立刻炸毛,“老伴啊,你可得快点醒来管管他们啊……”董学斌轻轻地念叨着。 陆晨曦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她去看傅博文,就接到了傅博文的电话,说有事情,想跟她聊聊。陆晨曦开车到了疗养院,看傅博文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棋局。 陆晨曦在他对面坐下:“傅老师,您最近怎么样?” 傅博文笑了笑:“我也就是这样了。但是你们年轻人,不能这么下去。” 陆晨曦不解地看着他。 傅博文叹了口气,望着陆晨曦,良久,柔声道,“晨曦啊。二十九年前的往事,也是时候该告诉你真相了。我没有绝对的证据来让所有人相信,但是,我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诉你……” 天色已晚,路灯明亮的灯光透过车窗照着陆晨曦面色雪白,她几乎一脚油门到底,开着车一路飞驰,回到她家车库,唰的一声停在庄恕的车前,挡住了他车的出路。自己闪身进了电梯,快步猛走,掏钥匙转了一圈,猛地一把推开自己家的门。 熟悉的温暖灯光下,她看到了庄恕——他还没走。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客厅窗前打电话。门边,放着他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整整齐齐。 听到开门声,庄恕挂断电话,一转头看到陆晨曦,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说话。 陆晨曦走进客厅,目光扫了一眼行李道:“你要搬走是吗?” 庄恕平静地说:“我已经找好了房子,今天就打算搬走。” “和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是吗?”陆晨曦气还没喘匀,盯着他问。 庄恕四下看了看道:“剩下的房租就不用退了,留给你算水电费,厨房的抽油烟机有点问题该修了……”不料陆晨曦快步上前,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 庄恕被她打懵了,震惊地说:“陆晨曦你疯了?!” 陆晨曦面色煞白,低吼道:“我是疯了!从你进院第一天就欺负我!你回来是干什么的!什么事都不和我说实话!当我是同事瞒着我!当我是朋友瞒着我!当我是你女朋友了你还瞒着我!我不抽你抽谁?!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啊!走!” 庄恕恼火地说:“无理取闹!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吧!”走到门边拉起箱子往外走,陆晨曦几步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声音却哽咽:“我冷静了,你别走!” 庄恕身子僵硬:“你抽什么风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晨曦抱着庄恕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晚上去看傅老师了……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什么一切?”庄恕问。 陆晨曦清楚地道:“当年的医疗事故,并不是你妈妈的责任,她注射的药没有错,隐瞒了这一切的,是傅老师和修敏齐。” 庄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我不仅恨你,我还想打你。” “你已经打了。” 陆晨曦把他扳过来,虎着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不相信你的话吗?还是不屑于分辩、不屑于解释?或者说,在你心里,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没有你的自尊和骄傲重要?!” “我……我并不确定,傅博文是否愿意亲自向你解释……如果他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再次逼你去质疑自己最尊敬的老师……” “傅老师自己都已经向你坦白,连最有力的证据都拿了出来,你为什么还不来跟我解释,还不告诉我?!” “我……” “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或者,对我父母没有信心?还是说,就是你根本没有那么在意我们之间的感情,那对你不重要!”陆晨曦连珠炮地问。 “不!”庄恕脸色苍白地否认,“就因为很重要,我怕任何东西破坏它。我不想一个炸弹存在在那里,成为我们今后争吵的源头。我……” “怕破坏,所以宁可不要?!这是什么逻辑?软弱,矫情!想这么多你不怕被压死吗?怪不得四十岁了还是单身!”陆晨曦忿忿地说。 庄恕闭了闭眼,低声道:“也许吧。你说得对。我软弱、矫情,一无是处,所以四十岁了,还单身一人。” “但是我……我喜欢你。”陆晨曦含泪地跺脚说道,“虽然你这人又端,又矫情,又磨唧,又老……” 庄恕怔怔地抬头,小心地问:“这么差?!” “但我就是喜欢你!”陆晨曦一把拉住庄恕的领子,吻了上去。 一早上班,张默涵刚走进心胸外科医生办公室,就被新来的住院总医师杜见锋拉着他的手央求着:“张老师还是你去吧,这事儿我去不合适……” 张默涵为难:“我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那组的……” 这时,庄恕走进来,面色倒是这段时间少见的和悦,问道:“默涵在呢,明天的课几点?” 张默涵愣愣地回答:“哦,上午十点。” 庄恕走到小黑板前看着表格核实了一下,刚转身要走,张默涵上前介绍道:“庄大夫,这是新来的住院总,小杜。” 杜见锋赶紧道:“庄老师您好,我是杜见锋,以后请您多关照啊。张老师,那个事儿您和庄老师说一下吧,主任喊我有事我先走了啊。”他说完一溜烟往外跑,边走边道别,“庄老师、张老师再见!” 庄恕看着他的状态有点纳闷,看向张默涵问:“什么事儿?” 张默涵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小孩儿新来的,跟你不熟不好意思说……主任和医务科通知,你今天原定的手术,让我来代你做。” 庄恕微微一怔就立刻恢复如常,点了下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杨院长说,要等院务会处理的结果下来再定。” 庄恕低头不语。 张默涵心里过不去,歉疚地道:“对不起啊庄大夫,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庄恕摇摇头:“没什么,都是常规手术,拜托你了。”说完转身离去,回到自办公室,打开电脑平静地整理资料。 一会儿听到敲门声,进来的却是楚珺,走到他跟前担心地说:“庄老师,门诊刚刚有个病人,我实在有些担心,就赶紧过来请教您一下。” “病人什么情况?”庄恕放开电脑认真地问。 “女性患者,四十五岁,咳喘,憋气,胸疼,问诊问十句才答一句,最后干脆哭起来说不想活了,还问我怎么死能不疼。”楚珺一脸纠结地问。 “怎么会这样?她现在哪里?”庄恕皱眉。 “我想建议她去精神科,可又怕这么说刺激她,就先让实习生带她去做血检了。” 庄恕温言道:“你注意病人情绪是好事,在了解全面情况之前,不建议她去精神科也是对的。患者现在有家属陪同吗?” “没有家属陪同,门诊病人,也问不出以前有什么病史。庄老师,我就觉得她不对劲,想听听您的建议呢?” “等她做完血检,你把她留下,我来看看。”庄恕说道。 楚珺笑了:“谢谢庄老师!那个……” “还有什么事吗?” 楚珺眉间浮起与方才不同的担忧神色:“我听说,今天院务会要找您谈话?” 庄恕坦然道:“你是说调查吧?没关系,一切遵照事实,调查清楚根据医院管理条例处理吧。” 楚珺意外地发现庄恕眉间的沉郁似乎少了很多,虽然不明原因,但她心里也轻松一些,微微一笑点点头出去了。 陆晨曦拿着检查单从自己妈妈病房走出来,往检验科走,唇边还带着点笑意,想到刚才董学斌问:“你这两天有点反常啊,还有小庄,状态也有点变化,会笑了……你俩怎么了?” 她当时嘴硬没说,但那份甜却是从心底往上泛,那样清冽温柔的甜,就像那天晚上的吻。 但她还没来得及自己偷着陶醉几分钟,就听到检验科楼道一片喧哗,不少等抽血或等拿结果的病人、家属围在一起,往检验科抽血室伸头好奇地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什么事儿了?” “这人不太正常啊。” “不就采个血吗?怎么还闹起来了?” “没看见啊,说是血漏了,洒出来了。” “不会吧,是晕血吗?人没事儿吧?” 陆晨曦看到人们聚成一圈,连忙上前一边分开人群往里走,一边说:“让一下,让一下,别围在这儿,都让开。” 只见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采血的椅子上,满脸眼泪,哆嗦着嘴唇哽咽:“你们都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你拿个旧的、破的针给我抽血,我要是再得上什么传染病怎么办?还不如死了呢,我这下连死都死不干净了!” 采血的小护士手套上沾满了血,战战兢兢地跟她解释:“大姐,刚才这个负压采血针是新打开的,没想到它坏了,我们怎么能用旧的采血针采血呢?” 陆晨曦把自己母亲的检验单收了起来,走过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小护士哭丧着脸道:“陆大夫,刚才采血抽五管,用的负压采血管,结果抽到最后一管,不知为什么采血针跟管体松了,血漏出来了。我赶紧撤针,就浪费了三四毫升血。我跟她道了歉也解释了,说还差一管,得换针再扎一次,她……她就哭了……” 陆晨曦有点惊讶,小声问:“她自己哭了?没骂你吧?” 小护士委屈地压低声音说:“没有啊!她骂我几句还正常呢!陆大夫,我觉得她情绪有点不稳定。” 陆晨曦转向那个中年妇女仔细打量,见她面色泛红,呼吸急促,手指尖发抖,一边哭一边按着胸口想站起来,又坐了回去,托住头感觉像是头晕,口里嘟囔着:“我不看了,我难受,我走,我回家……” 陆晨曦伸手搭上她脉搏,扶她坐好:“您先坐一下,先别着急。您觉得胸口憋闷,头疼头晕吗?” 她点点头:“晕……站起来就难受,怎么都难受……”她的手指尖哆嗦得更厉害了。 陆晨曦立刻让小护士拿来血压计给测了血压,摘下听诊器,浏览病历检查单,问道:“血压有点高,你胸痛,咳不停,持续三周了?” “是啊,活着真是太受罪了……”中年女人又是泫然欲泣的样子。 这时检验科门打开,楚珺冲进来问道:“病人赵静在这儿吗?出什么事了?”看到陆晨曦在里面,她有点儿紧张:“陆大夫,您在这儿呢。” 陆晨曦点点头问:“她是你的病人?” “嗯,我让实习生带她来查血呢,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楚珺轻声解释。 “没事儿,我刚好碰见了,一看是心胸外科的病人,就帮她看了一下。我觉得采血先不急,你把她带来急诊观察室,输点降压药,血压降下来你再做检查。”陆晨曦交代完,自己转身离开。 楚珺把名叫赵静的中年女病人扶起来,柔声道:“您今天真幸运,陆大夫是我们心胸外科的专家,只出专家号的。” 赵静听她这么说,半信半疑地看了眼陆晨曦的背影。楚珺一路陪着,把她送到急诊观察室,输上了降压药,渐渐地,她的神态平静了许多,眼泪也擦干了。 陆晨曦坐在一旁问诊:“您是不是有高血压病史,一直在服用降压药?” 赵静点头。 “用的是不是利血平?” “是啊,一直都在吃。” “开始吃药之后,是不是老觉得心里不痛快,想哭,有时候还觉得精神压抑?” “是啊,这也是病吗?这能治吗?” “这个情况要看你以前的病历,再跟其他科大夫会诊后,才能确定,你别着急。”陆晨曦转对一旁的楚珺道:“现在她的血压比刚才降了一点,还是偏高。肺部有感染,从检查看可能是脓胸,需要抗生素治疗。” 楚珺拿着小本子快速记录着。 陆晨曦笑笑:“这些不用记,你跑一趟,把病人的既往病历调出来,把那个实习生骂一顿。” 楚珺高兴地答应着跑出去。 陆晨曦对赵静温和地说:“你先在这里输液,会诊大夫到了,我们会好好研究怎么治你的脓胸,改善你精神压抑的问题。” 赵静终于露出了笑脸:“好,谢谢大夫。” 楚珺回到心胸外科找到赵静的病历,正好在走廊碰见庄恕,看着她道:“楚珺,我来看你说的那个病人。” 楚珺笑了:“哦,不好意思庄大夫,病人让陆老师给带回急诊了,我刚把她的既往病历调出来,正要送去呢。” 庄恕也是一笑:“陆老师?怎么,不怕她了?” 楚珺不好意思地说:“陆老师就是直脾气,我以前那么笨那么不用心,也难怪她骂我。” 庄恕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病历和片子道:“这样啊,我替你送过去吧。” 楚珺忙道:“不用不用,哪能让您跑腿呢。” 庄恕微笑道:“你忘了,我今天上午没有工作安排。” 楚珺一愣,不说话了。 陆晨曦让赵静输着液,关照了急诊护士看着点,自己继续接诊,来的是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说的是男人突然失明。 陆晨曦举着手电照在那位男性患者的瞳孔上,他毫无反应。站在他身边的家属,他妻子,担心地小声问:“大夫,大夫,他是瞎了吗?他怎么看不见了呢?他说他看不见了……” 男人大睁着眼,眼神无光,一脸的茫然。 陆晨曦一边收起电筒一边戴上听诊器听心肺,问:“病人怎么会这样的?” 女人急火火地解释:“刚才我下夜班回家,看见他在吃昨天晚上剩的菜,我就火了,我就去……” “我摔倒了!她一叫我,我吓一跳,转身不小心摔倒了,后脑勺就撞在墙上。”男人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女人的话。 女人有些惊讶,看到男人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来,虽有些不知所措也赶紧抓着他的手,听他说着:“我晕了一会儿,坐起来还吐了,然后就眼前一黑看不见了,大夫,我没事儿吧?” 女人这时好像才明白过来什么,眼圈有点泛红,冲陆晨曦道:“是啊,是这么回事儿,他自己摔倒的,撞墙上了。” 陆晨曦只顾检查,没看到女人的表情,一边去开单子一边说道:“现在血压心率都正常,你先带病人去拍个ct,看看有没有颅内出血。” 女人看着眼神茫然的丈夫,木木地点点头。 ct结果出来后,陆晨曦颇为不解地看了眼在看片灯上插着的片子,回头望着已经从轮床上下来的病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影像报告,对他身边的女人说:“你扶着他出去走一圈,如果觉得头晕恶心想吐,立刻停下来叫我。” 女人答应着,过去扶着患者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开始数落:“哎呀,你慢点!你看不见还迈那么大步,不怕撞着啊?走路别那么赶,朋友圈那篇说走路速度和健康有关的文章你忘了啊?” 男人听着乖乖地放慢脚步,恰好遇到庄恕出现在门口,女人赶紧拉着他:“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别着急啊,让大夫先进来。” 庄恕忙道:“没事没事,你们先走。” 两人走出去,庄恕进来。 耳边还听到那女人的念叨:“让你慢你也不能挪啊,你倒是走啊!大胆走!我扶着你你怕什么?挺直腰,看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子……” 陆晨曦手里还拿着影像报告,听着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看着庄恕,忍不住笑了:“你说我以后嫁了人,会不会变成她这样?” 庄恕指指自己的脸颊:“我半边脸可还疼着呢……” 陆晨曦忍住笑,板起面孔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拿的什么呀?” “楚珺找我,说她在门诊接了个患者,情绪特别反常,想让我看一下。这个患者,”他看了眼手中的病历,“赵静,说是你带到急诊了,我把她的既往病历给你送过来。” 陆晨曦接过病历,翻看着随口问道:“哦,你还有工夫替她跑腿啊。” 庄恕瞅着陆晨曦笑了:“主要是我今天没有工作安排,找个机会来看看你。” 陆晨曦一愣,明白过来:“是院务会安排了对你的调查,所以你才轮空的吧?” 庄恕不再说话,在旁边沉默地站着,陆晨曦也就不提这事,看完病历手指一敲:“确实是半年前查出高血压以后,一直在用利血平降压。” 庄恕赞同:“降压药引起的抑郁,最近几年已经不算罕见了。” “她在门诊血压并不高,也没有高血压病史主诉,是楚珺在问诊中发现问题,还能及时跟进,向上级求助,真是不错。”陆晨曦赞了句楚珺。 庄恕却不接话,继续沉默地站着。 陆晨曦扭头看着他,幽幽地说:“我是真心夸她,最近长进了,你别紧张。” 庄恕这才点头:“哦,好,长进了。” 陆晨曦笑了:“我给神内打电话叫过会诊了,没你的事儿了,回去吧。” 庄恕看看墙上插的片子问:“刚出去的那个患者,怎么回事?” 陆晨曦跟着看片子,奇道:“这个很蹊跷,说是在家摔了,后脑勺撞了墙,然后就视线模糊了。可是除了后脑有个三毫米乘三毫米的血肿,其他检查都正常。神外的大夫都在台上,没法儿来会诊,只能先观察了。” 这时,那对夫妻也走了一圈回来了,还没走到门口,女的声音已经响起:“大夫啊,我这扶着他走了一圈儿了,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要不算了吧,我带他去眼科医院看看,他没准儿是眼睛摔坏了。”说着对男人道,“哎,你眼睛疼不疼啊,疼的话你要跟大夫说……” 陆晨曦叹了口气,刚要过去,庄恕拉住她,把自己的胸牌摘下来说道:“我来看看。”他过去扶男人躺好,拿过小手电、小锤、血糖仪,开始重复陆晨曦做过的检查,一边检查一边问:“我知道,您刚才跟急诊大夫讲过发病的过程,不过我需要您再讲一遍。我们神经科注重的角度跟他们急诊有所不同。” 陆晨曦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们神经科”,忍不住看向他的胸牌——见胸牌被他斜插进口袋,刚好挡住了“心胸外科主任医师”的字样,只露出名字“庄恕”——陆晨曦想笑,忍住了。 男人讷讷地说:“我就是今天早上摔了一下,没什么。” “怎么摔的呢?” “就是……不小心嘛,就摔了呗。” 庄恕严肃地道:“突然跌倒,可能是因为病变造成的眩晕,平衡失调,甚至晕倒,这可不是小事。” 女人赶紧说:“您放心肯定不是,他早上好好的。” 男人也立刻道:“我们就是吵了几句嘴,一着急就摔倒了。” “如果是血管畸形,情绪激动,会造成血压升高,导致出血,那就要检查脑血管是否有病变。你们跟我转到神经科去吧,我给你们做详细检查。”庄恕依然神情严肃。 女人紧张地说道:“大夫,他没什么病变,不用转,您就查他这个包吧!” 庄恕抬头打量着她,她被看得有点儿不自然,支吾着说:“他……他就是头撞墙上了,就这么简单。” 庄恕想了想,追问:“但是ct片看不出问题啊,你们这样继续观察的话,可能会耽误治疗,这也是我们失责啊。” 男人抢着回答:“我都说了我没什么事儿,大夫,我就是摔了一跤,我自己摔的……” 庄恕拍拍他的手:“好吧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建议还是做几项无创检查吧。颈部b超、经颅多普勒彩超-tcb、cta、mra、mrv,一旦发现可疑病变,我们还要做有创性的检查,全脑dsa,还有……” 女人听不下去了,甩开男人的手,打断庄恕的话冲口说道:“哎呀,算了大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这个脑袋是我打的。” 庄恕看了看旁边的陆晨曦,见她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早上吵了几句嘴,我一生气,就拿平底锅给了他一下,打后脑勺上了……”女人说着声音低下去。 男人突然坐起来要下床,被庄恕拦住,他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儿地说:“不看了,她胡说,我不看了!” 女人也扑过去拦着他,提高了声音:“我没胡说!你就别嘴硬了,人家是大夫,再不说实话你怎么看病啊!这事儿是我不对,我以后改!” 男人生气地说:“你还能改?你从结婚就这样!你改得了吗?打就打了你还跟外人说,你不嫌丢人啊!” 庄恕拦住他,安抚道:“你别激动,先坐下。” 女人一脸愧色,对庄恕小心地问:“大夫,这能治好吗?” 庄恕肯定地说:“能。有种特效药,就是贵,治愈率有七八成吧。” “贵也治!花多少钱也治!”女人一咬牙坚决地说。 “自费,一个疗程十针,一针四千五百块。”庄恕的报价听得陆晨曦在旁边差点没撑住笑出声。 男人果然大惊:“四千五!” 女人又咬了咬牙,果断地说:“四千五没问题!我带着钱呢,我这就去交钱!我看看够不够啊……”她开始低头拉开钱包数钱。 陆晨曦惊讶地看着庄恕,低头伸手拉了拉他的白大褂,庄恕没理她,笑着说:“好,我给你开单子。”然后开了张单子递给那女人。 女人数完钱接过单子一看,愣住了。 “去拿药吧,先买一支。”庄恕温言道。 女人愣愣地,手里拿着的那张单子上分明写着,“生理盐水一支”,价钱是三点六六元。“润眼液一瓶,五点六元”。 很快地,药就拿来了。庄恕吸好药,给一脸不安的男人前臂消毒,找静脉,进针,一边推一边说道:“放松,这个药生效很快,这支推完之后你的视力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回家后,再给眼睛上外敷药。” 随着庄恕推完了药,不一会儿,男人的视力就渐渐恢复,眼神不再是一片茫然,而能定定地看着自己老婆了。他口里喃喃地说:“这药这么贵,真管用……” 女人一愣,手在他眼前晃晃,他立刻往后躲,女人高兴地抓住他的手:“好了好了,你病好了!我改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男人挥手:“行了行了……别说了。” 陆晨曦和庄恕对视一眼,庄恕一本正经地嘱咐道:“既然一针效果这么好,后面可以暂时观察,不用继续打了。你头部的这个伤,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有头晕恶心呕吐,还是要来就医的。” 男人应了一声,又道了谢,在那儿低头坐着。 庄恕把女人拉到一边,轻声道:“下次再有这种事,不光要来医院,还得去派出所。你这是家庭暴力,明白吗?” 女人羞愧地说:“明白明白……我错了,大夫,谢谢你。” “快回家吧。”庄恕笑道。 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陆晨曦笑着冲庄恕道:“我也确实想到是癔症,可还是不确定,更没想到癔症的病因会是一口平底锅,你这四千五的一针还真管用。 “学会了?可别乱用啊,我去观察室看看那位有降压药副作用的患者,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庄恕说道。 陆晨曦高兴地应道:“好啊。” 庄恕往门口走,陆晨曦叫住他,他回过头问:“还有事儿?” 陆晨曦吐吐舌头笑得有点俏皮:“说真的,我要是当了谁的老婆,不会也成那样吧?” 庄恕微笑:“我倒是希望有一天,我和你也能打打闹闹,怎么也打不散。” 陆晨曦送庄恕离开后,陈绍聪和杨羽忙不迭地围上来。 “老庄怎么这会儿来看你啊,这可是上班时间。”陈绍聪做作地看看表问。 陆晨曦叹了口气:“今天他的手术都被停了,下午要调查他。” “阿姨手术都成功了,还揪着不放,杨院长也太过分了。”杨羽生气地说。 陈绍聪有些疑惑:“为什么呀,杨院长人还挺好的啊,项目都给我批了。” 陆晨曦扭头盯着他。 杨羽赶紧说道:“给你批项目就给他辩护啊?小人。” 陈绍聪尴尬地笑笑,说道:“我就这么一说啊……他当初对付你我还能理解,可庄恕是他亲自请来的,他干吗非要收拾他?难道真是为了行业规范,就把这么能干的大夫给请走吗?” “他真要把庄大夫给开了?不就是做个调查吗?”杨羽皱眉。 “看这架势挺大,也许是当了院长以后考虑多了?”陈绍聪搓搓手。 “哎陆晨曦,你没问问庄恕,他和杨院长到底有什么过节,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杨羽说道。 陆晨曦默默地摇摇头,顿了顿说了句:“他这个人,瞒着我的事太多了。” 陈绍聪和杨羽对视一眼,本来兴冲冲地偷空想来八卦下,没想话题这么沉重,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各自继续干活。 杨子轩自从拿到数据,就一心投入他的论文,连健身都只能趁着sas统计软件跑着运算程序的空隙才能做。 电脑放在房间,他在客厅做高难度俯卧撑,身上的肌肉线条停匀健美,很是好看。还没做完,听到电脑提示音响起——结果出来了。杨子轩立马停下,气喘吁吁地起身拿了手边一瓶自己兑的功能饮料,边喝边走进自己的房间,凑到电脑前看结果,这一看,他不由惊呼出声:“我去!我去!” 然后他开始到处翻找手机,从房间冲到客厅,把沙发扒拉一遍才终于从沙发缝隙里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一边给陈绍聪拨着电话一边冲回自己的房间,紧张地盯着屏幕。 电话拨通,传来陈绍聪的声音:“喂,啥事儿?”杨子轩低声紧张地道:“陈哥,我初步统计结果出来了……这,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了。控制所有其他因素的模型分析,这几家仁合指导化疗用药的医院,简直就是在兜售先锋公司的化疗药啊……” 陈绍聪关上办公室的门,压低声音说道:“我说呢,以前有那么多在仁合做过手术,因为经济问题回家乡继续化疗的患者,你爸都没管过,就前几个月开始,你爸忽然就开出了一个组,专门负责指导这些病人的化疗方案,还真让陆晨曦给说着了,他是无利不起早啊。” 杨子轩有些心惊地说:“我都不想用这部分数据了,也太露骨了。我是不是能退给你啊……” 陈绍聪不乐意了:“嘿!你倒是想清楚再求人啊,我费多大劲儿给你找的?我差点儿就没能回来。” 杨子轩叹气:“好吧,我先把结果整理整理,看看再说吧。”他挂了电话,忧心忡忡地看着电脑发呆,然后浓眉一蹙,对着空气挥挥拳头,还是继续进行。 突然,响起开房间门的声音,他赶紧合上电脑,转头杨帆站在门口。 “爸,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杨子轩结巴地问。 “上午没去医院,开了个会,回来拿点资料再去上班。”杨帆打量着杨子轩掩饰不住的慌张神色,问,“你干吗呢?” “没干吗……和美国同学聊聊天。”杨子轩掩饰地说。 杨帆看着他,视线滑落到桌上的电脑,又转回到杨子轩。 杨子轩也紧张地注视着他,笑得有点不自然:“爸,你快拿资料走吧。” 杨帆却道:“不急。”他说着走进屋,走到桌前,忽然伸手去掀电脑。 杨子轩叫了一声“爸”,掩饰不及,杨帆已一下把电脑打开,搜索页面上出现一个身材曼妙的外国美女。 杨子轩尴尬地笑笑。 杨帆咳嗽一声:“斯嘉丽·约翰逊是你同学?” 杨子轩恼羞成怒地抱怨:“爸……我都二十多了,您不能随便开我电脑。” “你啊,找个女朋友吧。”杨帆说着走出房间,带上门,“我今天晚上还有个饭局,你自己吃饭吧。” 杨子轩长舒一口气,滑动页面。美女渐渐消失,电脑屏幕上,正是刚才sas页面的数据。 杨帆到了办公室,刚放下包,摘下白大褂正穿着,张默涵拿着一份病历敲门进来:“院长,有个事儿我解决不了。” “又怎么了?” “庄大夫的手术停了,剩下的几台当中,有一台的家属怎么都不同意,坚持要让庄大夫来做。”张默涵为难地道。 “你没跟人家说吗?庄大夫什么时候恢复手术还不一定呢。” “说了,可人家说愿意等。” 杨帆无奈地伸手:“给我看看资料。”他翻看完之后不解地问:“不就是一个简单的肺癌切除手术吗?任何一个副主任医师都能做,为什么非要庄恕做呢?” 张默涵有点尴尬:“病人家属说就是信任庄大夫,别的大夫他不认,可现在确实是最佳手术期啊,院长,要不您和医务科商量一下,这台确实不能等……” 杨帆皱眉打断他:“那你去告诉他,仁合医院的院长,心胸外科主任,亲自给他做,这总可以了吧?” 张默涵一怔,低头:“哦……好,我这就去。” 杨帆把资料扔在桌上,解开刚扣好的白大褂扣子,靠在桌子上深呼吸几口平复着情绪。 张默涵和病人家属解释半天,他们终于同意了那台肺癌切除手术由杨帆亲自主刀。 手术台周围,有三四个医生把手放在无菌兜里,探着头观摩。 杨帆把一片切除下来的肿瘤组织放入弯盘,对护士道:“好了,送冰冻病理。” 护士应声端着弯盘出去。 杨帆抬头对着三四个医生吁口气说道:“大家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们本来是想观摩庄大夫的手术,不好意思啊,让你们失望了。” 进修医生忙道:“不不不,能看到杨院长您亲自主刀,更是荣幸。” 杨帆对其中一个进修医生道:“老于啊,你在你们当地医院,也副高好几年了,这次进修回去,升个正高?” 那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跟您没法比没法比,这次镀镀金回去,升个副院长,嘿嘿。” 杨帆无语地点点头,气氛尴尬。 另一个进修医生赶紧说:“哎呀,刚才是不是忘了开录像了?这么宝贵的资料,应该留下来啊。” 杨帆笑了:“这种手术要开什么录像。” “杨院长太谦虚了,这个位置,可是好多医院都不敢做的呀。” 杨帆淡然道:“这是仁合心胸外,不是其他‘好多医院’。在这儿任何一个副主任医师,都必须完成这样的手术,做不了的,就不配待在这里。” 高血压患者赵静的女儿赶到了医院,扶着母亲去拍片,一边走一边劝慰着:“妈,您这不光是胸科的问题,还有精神的问题,多亏了那个楚大夫细心,这降压药可不能再这么个吃法了,一听说你要自杀都吓死我了……” 庄恕和楚珺目送着这对母女。 楚珺开口道:“她脓胸的具体原因,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再找您。” 庄恕却道:“不用了,今天我发现,可以放心地让你管病人了。” “啊?真的啊?”楚珺意外。 庄恕点头:“嗯,你合格了。你不再像刚来时让陆大夫反感的那个样,只会应付差事,病人要求输血,你就去让上级签字;也不像我刚带你的时候,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表现给我看。” 楚珺欣喜又有点忐忑:“那我现在呢?” “现在你已经能用你的知识和经验,专心地去帮助患者了。”庄恕肯定地说。 楚珺小声说道:“可是今天这个病人,我只觉得奇怪,可完全没有想是不是降压药的问题,多亏你和陆大夫。那换了药,她能好吧?” 庄恕沉声道:“能不能好我现在不敢说,做大夫就是凭知识和经验帮助病人。知识和经验越多,正确判断的可能就越大,但是在这里……”庄恕看向门诊大厅,那里有护士推着轮床疾行,有医生小跑着去会诊,有患者在家属的搀扶下看着叫号的大屏幕……“他们的病到底是庄大夫、陆大夫还是楚大夫治好的,其实没什么区别,你今天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做得很好。”庄恕赞许地看向楚珺。 楚珺看着眼前的人们,有点感动:“庄老师,如果调查结果说您要对超低温疗法负责,就是说您要离开仁合吗?” 庄恕笑了:“离开又怎样呢?你们都不断地在成长,即使我离开了,这里依然有很多好大夫。” 楚珺眼眶有点发热,声音却明朗多了:“嗯!我会努力做个好大夫!” 中午,庄恕去赴和陆晨曦一起吃午饭的约,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陆晨曦坐在里面,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饭盒,里面有几个包子。 “我爸买的,吃吧。”陆晨曦道。 庄恕坐下拿起一个包子,看着陆晨曦不动,问:“你怎么不吃?” 陆晨曦摇摇头:“不想吃。” 庄恕咬了一口,赞道:“味道不错。”随即大口地吃了起来。 陆晨曦有点忧心:“下午的调查,你打算怎么说?” “实话实说。”庄恕坦然。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我听说除了常规的调查组,还请来了院里的合作律师,你能不能也请个律师来啊?你可以说,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陆晨曦还在徒劳地想辙。 庄恕把手中的包子放下来,笑了:“陆晨曦,你是美国电影看多了吧?” “那要不你就现在去找杨帆吧,我跟你一块儿去,跟他服个软,其实当初,我被赶出心胸外就是因为磨不开面子,这个时候没必要,你干吗学我呢?”陆晨曦懊恼。 庄恕笑着说道:“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过,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实话实说总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今天我想试试。” 陆晨曦气得直发恨:“你这么矫情这么固执,我怎么看上你的?” 庄恕一笑,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她:“别后悔了,包治百病。” 两人吃完包子走出来,却看到走廊里站着七八个心胸外科医生,楚珺、张默涵等都在。 “你们都在这儿干吗呢?”庄恕问。 众人有点尴尬,都不说话了。 张默涵不自然地说:“哦,我们正在说……20床新收的患者,抗结核用药效果不好,并发了肺大泡,我们在想……” 庄恕打断他:“你们不在办公室说,跑我门口讨论啊?” 楚珺生硬地撒谎:“我们刚讨论完,正好路过这儿。” 庄恕笑笑:“好,那你们接着说吧。”自己往楼上走去。 众大夫与陆晨曦目送着他的背影。 庄恕走到一半转过身来,对大家说道:“谢谢你们。” 第二十六章 院办会议室中,院领导和一位医院特聘的医疗律师已经就坐,庄恕在他们对面坐下。旁边还有个速记员用电脑记录他们的对话。 先是律师,用常规、公式化、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开口问道:“庄恕医生,你的所属科室是什么?” 庄恕回答:“心胸外科。” “专业领域呢?” “心肺联合移植,肺和纵膈恶性肿瘤的治疗。” 律师得出结论:“所以创伤急救不是你的专业方向。” 庄恕坦承:“对,不是。” “你对伤员程露的急救治疗,是接受了急诊科主任的委托,还是你的上级,比如杨帆院长的指派?” “都不是,是现场负责抢救的陆晨曦大夫,也就是伤员的女儿,她向我求助的。” 律师低头翻了一下资料,说道:“据我了解,陆晨曦大夫是急诊科主治医生,她本人并没有指派你参与抢救的资格。” 庄恕承认:“是的。” “在你决定使用灌注冰盐水的治疗方法之前,有没有向院内的创伤专家——比如急诊科主任马主任咨询过意见?” “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请示直接上级——比如大外科主任方教授或者院长杨帆教授?” “没有。” 会场短暂沉默,律师接着问:“下面这个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你可以拒绝回答。” “请问吧。” “据我了解,主持抢救的急诊科陆晨曦大夫是你的恋人,对吗?” “是的。” 律师与在座的几人交换眼神,几位专家微微点头。 “也就是说,当天陆晨曦大夫向你求助时,在没有请示任何上级和创伤专家意见的情况下,使用将冰生理盐水注入伤员中心静脉的方法进行抢救,这完全是由你个人做出的决定,是吗?” “是的。”庄恕点点头。 杨帆坐在办公室里,听到手机响,看到来电显示是傅博文。他皱了皱眉,并不太想接但又不得不接,接起来果然是为了庄恕的事。杨帆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说着:“傅院长,庄恕是我请到仁合来的,于公于私我都是想保他的,但这件事儿我确实控制不了,院里提出调查动议的时候我表过态,但是几位专家非常坚持,话说得很难听啊,我也不得不同意。” “但毕竟陆晨曦母亲的手术还是顺利的,而且陆晨曦既是主治大夫,又是患者家属,她都表态支持庄恕了,我看调查就有点兴师动众了吧?”傅博文有点不满杨帆的推诿。 “可是患者至今都还没有苏醒,所以专家认为,并不能说这个治疗手段是成功的。而且如果患者今后出现意外,很有可能是因为低温疗法造成的后果,到那时,如果舆论指责仁合医院的领导对此听之任之,那就是我们的失职啊。”杨帆开始官腔应对。 傅博文无奈,只得道:“庄恕大夫在仁合工作的这段时间,应该说是称职的,优秀的,不能因为一次使用的医疗手段有争议,就过分夸大他的责任。你能不能在会议上把我的这个意见传达一下……” 杨帆淡淡地反问:“这些话我都说过呀,关键是我现在还兼着心胸外科主任,出于避嫌连专家组都没有参加,您现在让我去会场,会不会让人觉得有点不公正呢?” 傅博文还想再往下说,杨帆打断了他:“傅院长,您一向是支持院里专家对业务开展讨论的。您的这个指示一旦传达下去,将来再出现这种无视常规条例的医疗手段,我们还怎么管啊?” 傅博文无言以对,沉默了。 陆晨曦站在母亲的病房内,望着窗外发呆。忽然手机一震,她打开来看,是傅博文的微信:“对不起,杨帆的说法我很难反驳,恐怕能起的作用不大。” 陆晨曦叹了口气,放下手机,坐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担忧。 会议室里的调查正在继续,速记员的手在电脑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仁合医院副院长、医师协会急救分会专家委员会委员张教授提问:“在中国,我们有过使用冰帽、冰毯等亚低温方式,减小重度创伤患者的创伤程度的先例,但是将零度生理盐水注入患者中心静脉暂时替代血液,这我们从未使用过。请问庄医生,这是美国创伤抢救的常规吗?” “不是。”庄恕平静地回答。 “你曾经使用过这种方式,成功抢救过伤员吗?” “没有。” “美国有没有这方面的成功案例?有严格的适用规程吗?” “没有。” “那么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信息,知晓能够使用这种方法?” “源自于学术会议中的讨论,创伤专家提出的‘人造休眠’。可以为大出血,而且暂时无法立即输血的伤员争取时间。这方面的研究,匹兹堡中心和波士顿中心的创伤专家都在进行,但是官方数据还没有公布。” “也就是说,你将一个只存在于讨论,没有任何准入原则、操作规范,连临床实验数据都没有公布的方法,直接用在了伤员身上。” 庄恕没有回答。 张教授道:“我问完了,吴教授,您觉得呢?” 接着说话的是嘉林医科大学副校长、医师协会创伤分会专家委员会委员吴教授,他总结性地说:“大量失血、休克的伤员,保持体温很重要,输入晶体液、胶体液,都应该是温的,给重度休克患者输入冰盐水,这与我们基本的常规与常识完全相反。庄大夫,通过今天的调查,我们已经了解了当时的基本事实,对于你实施的这种超常规的治疗手段,我们会综合考虑你的职业背景、水平能力,以及专家意见,做出综合的评定,希望你能理解。” 庄恕平和地说道:“我理解。如果诸位专家有时间的话,能否听一下我的意见?” “当然可以,庄教授请说。”吴教授点头。 “在抢救的当时,同体温的晶体液、胶体液救不了患者的命。她当时已经失血两千毫升,一个小时内根本不可能调过来那么多rh阴性血。诸位都是医生,请问用所谓的常规手段,可以保证心脑等重要器官,耐受一个小时的缺血缺氧吗?”庄恕问道。 无人回答。 “我再请问诸位,在一个小时之内,我没有可能拿到六个单位的rh阴性血,我该怎么办?”庄恕继续发问。 依然无人回答。 庄恕说道:“既然无法输血,心脑等重要器官无法耐受缺血、缺氧,必将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所以我认为,唯一挽救伤员的‘可能’,就是造成‘非正常’状态,延长器官对低血氧状态的耐受时间。” “你考虑过没有,这种方式可能会对患者造成严重后果?”吴教授发问。 庄恕点点头:“考虑过,但是我不能对患者什么都不做,任由她死亡。我至今不觉得使用这个方法有错。因为至今,我想不出其他任何方法可以挽救患者的生命。”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 沉默之后,律师冷淡地说道:对伤员使用常规方式治疗,会有什么结果,我们无从知道了——因为你已经选择了超常规的方法,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事实证明,你的‘人造低温,人造休眠’的方式,并没有挽救伤员,而是把她变成了植物人。 庄恕轻轻吐了一口气,没有继续抗辩。 陆晨曦极力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坐在母亲的床边看资料,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这样强制集中精神十分疲惫,头也开始生生地疼。她放下资料,摘下脑后夹头发的发夹,顺手把发夹放在床沿程露的手边,自己整理着头发。 但她的动作不自觉地太大,膝盖上的资料滑下散落一地,她起身一只手抓住头发,一只手赶紧去捡掉在地上的资料。 这时,发夹也掉落到地上。 陆晨曦回头,看到掉在地上的发夹,有些疑惑,目光转向程露的手,就在这时——她看见程露的手又动了一下。 陆晨曦心里一颤,赶紧坐下来轻轻握住程露的手,感觉妈妈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开始微微抽动! 陆晨曦激动地俯到程露身边,看见程露的睫毛微微开合……陆晨曦声音颤抖地叫道:“妈,你听得见吗?” 程露的嘴唇有些颤动,眼皮也有些微动。 陆晨曦欣喜地跑出病房,冲着走来的护士大声说道:“给我爸打电话,我妈有反应了!”她说完就向着会议室一路狂奔,然后不管不顾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会场所有人为之一惊,都转头看着她。 庄恕也静静看着她。 陆晨曦完全听不进去别人对她不得擅闯会议室的提醒,兴奋地喘着气道:“我妈妈有反应了!她要醒了!” 所有人都立刻站起来,庄恕也激动地起身。陆晨曦两眼放光地看向他:“我要求庄大夫立刻去看我的母亲!”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终于,张教授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庄恕跟着陆晨曦快步回到程露病房。经过检查程露确实有了反应,睫毛颤动,嘴唇也在微微开阖。 董学斌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从眼角沁出,喃喃地道:“老程,睡得太久了,该起来了!” 陆晨曦坐在父亲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爸,放心吧,妈妈会好起来的。” 庄恕出去准备片刻,推着仪器走进病房道:“这里我来。神经科我打电话了,陈教授半小时后到。” 陆晨曦松了口气:“谢谢。” 庄恕把自己的电话递给她,一边连接仪器一边交待:“你找到dr.towner的电话打过去,他知道你。你告诉他现在你母亲第一次对外界刺激有了反应,然后请教他,对我们后面的治疗护理有什么建议。” 庄恕说着,陆晨曦的电话已经拨过去,庄恕话音刚落,电话接通。dr.towner在那边问道:“hiowen,whaticandoforyou?(有什么事吗欧文?)” 陆晨曦激动地说道:“hidr.towner,thisisluchenxifromrenhehospital.mymomjustresponded.(dr.towner,我是仁合医院的陆晨曦,我妈妈有反应了。)” 杨子轩和楚珺聚在陆晨曦家,帮着陈绍聪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陈绍聪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穿梭着,边往箱子里装东西边说道:“哎,住了这么久,也没请你们来玩儿过,以后有空常来啊。” 杨子轩四处转悠看着房子,听了他这话啼笑皆非地说:“这是你家吗?你都搬走了。” 陈绍聪理所当然地说:“有什么关系,他俩都欢迎你。” 杨子轩也没把自己当客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喝着问:“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搬家啊?” “我自己当然不想回去,跟爸妈住一起太不自由了,但是杨羽怀了孕需要人照顾,杨羽她妈也需要人照顾,所以我妈说,你们都给我搬回来,大家一起住也热闹。”陈绍聪说到杨羽就眉眼间都是笑意。 楚珺看他一眼:“陈大夫你隐藏得也太深了,以前从没听说过你家那么有钱。” 陈绍聪嘿嘿笑道:“怎么着,你后悔了吧?当初还没来得及下手追我,就让杨羽把我给收了。” “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就是好奇,你干吗不早点暴露富二代的属性啊,也不至于被甩那么多次了呀。”楚珺还真是诚心提问。 杨子轩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插话:“这你就不懂了,陈哥就是要找一个真爱他,而不是真爱他家钱的,这都是当下电视剧惯用的套路啊。” 陈绍聪无奈地翻白眼:“你们都想多了,真相是我们家老头抠门儿,什么都不给我,他的观点是男人就得自己赚钱,花老爸的那叫没本事,早晚都得败光了。所以嘛,我成天过得穷飕飕的,早说是富二代你们谁信啊?” 杨子轩和楚珺喝着饮料纷纷点头,确实陈绍聪也实在太不像所谓的富二代了。 陈绍聪装满一个箱子,撑着腰喘气:“我找你俩是来帮我干活儿的,你们怎么没一个肯搭把手的?光听我说书了……给我拿一瓶,渴死我了。” 楚珺帮他拿了一瓶饮料,递过去顺便说道:“最后一瓶了。” 三个人索性齐齐坐在餐桌前,一人抓着一瓶饮料喝着愉快地继续聊天。 杨子轩琢磨道:“陆大夫的妈妈今天进入浅度昏迷了,你们说庄老师的调查该停了吧?” “那还不停?患者都要苏醒了,还有什么可调查的?”楚珺道。 陈绍聪故作深沉状地看着他们,压低声音道:“幼稚,停肯定是要停的,但是停了又能怎样呢?杨院长的动作是不会停的。” 杨子轩愕然:“我爸要赶他走?” “对啊,这还看不出来,调查这件事儿的目的,不是为了查一查庄恕,是为了请他走人。即使这次阿姨醒了,调查中断了,以后还是会找出别的手段来把他请走的,懂吗?”陈绍聪觉得杨帆那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怎么生出这么个傻白甜儿子,很是不解。 杨子轩还是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要请他走啊?庄老师不是他请来的吗?” 陈绍聪沉吟了一下打算糊弄过去:“嗯……天知地知你爸知,我不知。” 楚珺是女孩子,关注点不一样,有点儿失落地说:“那庄老师要是走了,陆老师得多难过啊。” 陈绍聪倒是不在意:“他们俩现在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老庄走了陆晨曦就可以跟过去嘛,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两人点头。 三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各自琢磨着。 陈绍聪忽然闷闷地说:“你说他俩现在住一间屋,还是两间屋啊?” 话音一落,三个人眼神一碰,陈绍聪和杨子轩立刻分别冲向那两个房间,伸手拧门,同时发出撞在门上的一声哐——两扇门都是锁着的。 杨子轩大喊:“真鸡贼啊!自己家还锁门!” 陈绍聪失望地说道:“都怪我告诉他俩我来搬家了!” 楚珺看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们俩还行不行啊,快干活了,这家还搬不搬啦。” 终于,陈绍聪和杨子轩把最后一个箱子用胶带封好,瘫坐在地。 楚珺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箱子感叹道:“陈老师你才住了多久啊,就这么多东西,比我们女孩儿的东西还琐碎。” “是啊,感觉你在这儿都住了七八年了。”杨子轩也是惊讶。 “我能不多吗,这跟住多久没关系,这是我三十年的家当,全在这儿了。来,杨子轩,给我和我的三十年合张影,等回了家我妈得给我扔一半。”陈绍聪苦着脸道。 杨子轩和楚珺笑着拿出手机给他拍照。陈绍聪背靠着自己的箱子,笑得一脸满足,然后又拉杨子轩和楚珺过来,三人自拍。 三个人笑着拍着,互相亏对方脸大。突然,杨子轩的手机叮的一声响,自拍的屏幕上跳出一条信息,发件人是dr.jessicanih。 杨子轩忙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看看。”他低头看着手机,脸色落寞下来:“每天这个时候我就怕听见手机响,美国人都醒了,该催我了。” 陈绍聪跟楚珺对视一下,两人默契地点点头。 “果然,nih那边的教授在问我研究进程,可我这个结果……哎。”杨子轩哀声叹气。 陈绍聪想了想道:“要不然,你还是把那几个医院的数据去了吧,就当没拿到。嘉林市市区内的几家医院,数据还说得过去,不是那么过分。” 楚珺也劝道:“对啊,杨院长的正式任命马上下来了,你这也太不应景了。” 杨子轩烦恼地说:“应景的我也发了——救灾数据分析,够好的了吧?有功德可以歌颂,有错误就不能指出了?” 陈绍聪一杵楚珺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知道人家是医学科学家啊。” 楚珺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他肯定得说‘医学科学家的基本底线就是实事求是’,但那是你爸啊!” 杨子轩沮丧地一头倒下去,哀叹道,“怎么办啊!”不小心后脑勺撞向陈绍聪的纸箱子,痛得一声惨叫。 陈绍聪心疼得吸了口气,差点没叫得比他更惨:“……那里面是我的高达啊。” 嘉林医科大学的灯光篮球场,庄恕难得偷闲,加入其中玩了一局。 战况激烈,几番传球后,庄恕跃起投篮,篮球入框,为他们球队赢了关键的三分。 双方球员有的欢呼,有的笑着接受失败,大家互相招呼着击掌,结束比赛。 “打得不错啊庄大夫,早就该加入我们球队了,下次要早来啊。”估计也是医院同事的球员拍打着庄恕的肩膀说。旁边的人纷纷应和。 庄恕笑着和众人寒暄:“你们也打得不错啊,下回见,不服再来啊。”然后他走向场边。陆晨曦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他,把手里的杯子和毛巾递给他,夸赞道:“打得不错,没听你说过啊,布鲁克林街头球场混过的吧?” 庄恕一边擦汗一边打趣地说:“一看你就不懂,我这是标准的大学校队球风。” 陆晨曦理直气壮地白他一眼:“你再说我下回让你打高尔夫。” 庄恕大笑,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差点吐出来,满脸纠结地问:“怎么又是糖盐水啊?” “补充电解质。”陆晨曦依然理直气壮。 庄恕坐在她身边,喘着气抹着汗说道:“你不在病房陪阿姨,这么跑出来,你爸会不会不高兴啊?” “是我爸非让我出来的,让我陪陪你,好好放松一下。” 庄恕叹了口气。 陆晨曦看着他道:“有话说话,你没事儿叹什么气啊?” “神经外科的陈教授说了,你母亲这只是从深度昏迷转入浅度昏迷,未来的恢复期有多长、恢复情况怎样都很难讲,现在我们能做的还是只有等待。我这么说,你不会觉得我太残酷吧?”庄恕低声道。 陆晨曦摇摇头:“是残酷也是现实。今天我给dr.towner打电话,他说的几乎跟你一样。我问,在他的临床实验队列中,有没有类似的情况,他说有两个,一个醒来了,恢复了,一个至今依然昏迷。都是个例,只能作为记录,没有任何统计学意义。” 庄恕点点头。 陆晨曦看着远方,轻声道:“我们以前总是跟病人说,有些问题是医学和医生解决不了的,只不过这次是说给自己听的。” 庄恕拍拍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阿姨会醒过来的。” “等她醒了,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请傅老师把当年的真相告诉她。”陆晨曦道。 庄恕静了静,说道:“关于我的一切一直瞒着你,真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谁,你一直没告诉我也许是对的。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们两个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不提出有可能是利多卡因造成的过敏呢?这件事当年又牵扯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因为自己的利益,漠然无视这个谎言,不愿深究?……这种事居然发生在让我骄傲的仁合,真是讽刺。”陆晨曦摇摇头,深觉荒谬。 庄恕叹口气道:“其实这件事的原因,只是当时对利多卡因致敏的不了解。这本是医学科学发展中必经的过程,应该作为一次医学发现来定性。但是,最初修敏齐凭着表象就武断地错判为青霉素过敏,等我母亲申诉、钟叔叔作证之后,他不愿权威受到挑战。更重要的是,定性为我母亲的疏忽,可以连累他的竞争对手王主任。而真正了解利多卡因可以造成罕见过敏致死案例的傅博文,为了让自己不离开钟爱的手术室,选择了违心的沉默……” 陆晨曦看着他,轻声问:你恨傅老师吗? 庄恕愣了一会儿,犹豫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曾经特别痛恨他、鄙视他,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发现我……更可怜他。他其实一辈子都想做个好人,做个好大夫,也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是个好人,是个好大夫。最终,他却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原谅自己……还有什么比自我否认更痛苦呢。” 陆晨曦长长地叹了口气,略带感慨地说,“我一直坚信医学应该是单纯的。可是,这样一个本该单纯的医疗事件,逼出了这么复杂的人性。其实还不只这件事,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药物、器材带来的利益与潜在危险,我们在不能两全情况下的选择,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本心做出努力却也许只能面对不尽人意的结果……医学科学是纯粹的,但是人在探索和运用医学的过程中,复杂的人性让它变得不那么纯粹了。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不再能自信地觉得自己永远那么正义。” “从业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心怀仇恨、思想偏激,但是真的很难。”庄恕轻叹,“去理解可以做到,去原谅和放下……太难了。”。 陆晨曦问:“所以在你心里,仁合心胸外科一定是一个让你不耻、让你痛恨的地方吧?” “妈妈出事之后,我不止恨仁合心胸外科,我也恨医生这个职业。可是后来我重病,是杨帆和他的妻子秦老师,一直在帮助我,为我奔走。”庄恕说道。 陆晨曦听了有点吃惊:“杨帆?真看不出他还有这么热心的时候。” 庄恕点点头:“我理解你对他的看法,但当初确实也是因为他,我才能遇到现在的父亲庄爱华教授。庄教授治好了我,给了我一个家,爱我、教育我,带我走进了手术室,拿起了手术刀。” 陆晨曦思忖着问:“杨帆请你来仁合的时候,你的心情很复杂吧?” “对,我是带着对仁合的鄙视和厌恶回来的,再加上杨帆——这个曾经扭转了我对医生印象的人——他也变得不像从前了,这让我很失望,觉得仁合这个地方已经烂透了。”庄恕坦白地说。 “所以你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证据,告诉大家这个地方有多肮脏?是来报复他们的?”陆晨曦皱眉问道。 “对,我是想过要报复,只是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庄恕看向陆晨曦:“因为我遇见了你。” 陆晨曦一愣。 “是你让我看到了我曾经理想中医生的样子。你任性,有偏见,脾气差……但是你那么诚实,对病人诚实、对医学诚实、对自己诚实。你犯了好多傻,可是,你始终那么傻又那么可爱地坚持——‘实事求是,治病救人’这个纯粹的信仰。”庄恕突然无比认真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陆晨曦有些发呆,轻声问:“你……你是不是要走了?”她的眼里有着惶恐,“你这是要跟我告别。送我临别赠言?不,庄恕,你不用夸我,我不用临别赠言……” 庄恕望着陆晨曦,眼里温柔无限,声音亦十分温柔:“是你改变了我对这里的厌恶,甚至让我对仁合、对心胸外科,对很多人,甚至……对傅博文有了复杂的情感,也对你……有了爱。”他说着,伸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晨曦,不,我不是在说临别赠言。我只是告诉你,我爱你。我永远不想跟你说再见。” 他说着,吻上了她的嘴唇。 空荡荡的篮球场上灯光通透明亮,照着他们紧紧拥抱的身影。 不管医院里是否暗潮汹涌,急诊科的日常依然是各种突发状况、各种原因不明、各种意外事故。 陈绍聪和杨羽听到护士台的召唤,冲出去接病人,推进来两名昏迷不醒的老人。一个送快递的小伙子跟在轮床后,焦急地解释着情况:“我当时敲门没敲开,就推门进去了。一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叫也叫不醒,脸都是青的,还吐了一地。我就赶紧打急救电话了,真没我什么事儿啊……” 两名老人都送进了抢救室。 护士推着洗胃的仪器进来,做好准备。陈绍聪皱着眉,给一名意识尚清醒的老人接上心电图。陆晨曦在给另一名老人检查神经反射。 护士问:“陆大夫,洗胃吗?” “再等一下,让我检查完神经反射。”陆晨曦话音未落,就听到她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心胸外科那边通知她姜守仁出事了。陆晨曦蹙着眉听完立刻道:“高压多少?……脉压差才二十?心率多少……心音如何?……立刻做超生心动,床边b超。可能是发生了心包压塞……我现在有病人过不去,叫庄大夫去!” 庄恕接到通知,快步走进姜守仁的病房,见病人脸色越发青紫,张大了嘴,监护器屏幕上的心电曲线凌乱。 张默涵已经在病房了,报告情况道:“庄大夫,患者十分钟前开始呼吸困难、胸闷,吸氧、给药后不能缓解。” 庄恕迅速戴上手套、口罩,飞快地做检查,看了看数据后抬头道:“需要床边超声心动。” 监护器屏幕上显示姜守仁的血压高压八十低压六十,庄恕戴着听诊器听他的心音,再观察了颈侧静脉,然后看了下肢,抬起头道:“需要做床边经胸b超。” 张默涵说道:“刚才陆晨曦已经叫了,她认为是可能是心包压塞。” 两个护士推着超声心动仪器快步赶来。 张默涵上前和护士一起迅速连接、调试好,显示屏幕上出现了姜守仁的心区b超。 庄恕看着屏幕皱眉道:“右心室明显积液。” 这时姜守仁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呼吸费力,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监护器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升。 庄恕果断地道:“跟家属谈,患者急性心包压塞,必须进行心包穿刺抽吸。” 姜裴人还没赶到医院,但已听到情况说明,特别是听到陆晨曦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立即表示全心信赖陆大夫。 心包穿刺由张默涵亲自操作。护士扶姜守仁起来采取半坐位,依然戴好氧气面罩。张默涵穿着无菌隔离罩衣,看了眼床边经胸b超(tte)的屏幕,将穿刺针刺入了患者剑突左侧胸肋角下,缓慢推送,不一会儿有液体自针心滴出。张默涵仔细观察了液体,将吸引容器连接针体。 庄恕守在一旁,盯着监护器屏幕上的各项生命体征曲线和数据。 心包穿刺完成后,庄恕从病房走出来。在门口焦急徘徊的姜裴立刻迎上去:“庄大夫,我父亲怎么样?” “心包压塞,抽出了一百二十毫升积液,情况略有好转,心律从一百〇六降到了九十五。”庄恕说道。 “哦,那陆大夫什么时候过来?”姜总心心念念着陆晨曦。 “陆大夫现在急诊,正在抢救病人,她暂时过不来。” 姜裴略有些不满地说:“我父亲也出现了紧急状况,都做心包穿刺了,陆大夫作为主管大夫,都不出现一下吗?” “陆大夫是食道癌手术专家,您父亲的手术难度大,所以特别请她主刀。但现在的突发心包压塞,急需对症处理,这方面我和陆大夫没有区别。”庄恕解释。 姜裴勉强接受,问:“好吧,那我父亲怎么会心包压塞了呢?” “这可能是因为肿瘤或心血管本身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化疗药引起的,待会儿陆大夫过来,我们会一起会诊。”庄恕说道。 两人一起走进病房,庄恕询问姜守仁:“感觉好点儿吗?” 姜守仁艰难地说:“喘气……舒服多了。” “有觉得胸疼、背疼吗?” 姜守仁摇头。 “之前喘不过气时,有觉得背疼么,撕裂感的?”庄恕小心地问。 姜守仁摇头。 庄恕暂时松口气:“好,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们。”转而对姜裴说道:“基本可以排除主动脉夹层、心包肿瘤、心梗,应该还是食道肿瘤的原因。” 姜裴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陆晨曦还在和陈绍聪一起看着昏迷老人的心电图。 陈绍聪纳闷地说:“不像食物中毒啊。” “我也觉得不像,这位老人,”陆晨曦指着神志尚清的那位,“输氧之后情况明显改善了,也没有腹痛的症状。” 陈绍聪琢磨着:“……输氧?”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各自翻开一个老人的眼皮看了看,再解开他们的衣服,观察胸口、脖子的肌肤,见都呈现出隐约的樱桃红色。 陆晨曦扬声问:“有家属吗?谁送他们来的?” 快递员赶紧跑进来:“在、在、在,但我不是家属啊,我就是个送快递的。我当时敲门没敲开,就推门进去了,一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吐了,迷迷糊糊的……” 陆晨曦打断他:“停!你看见他们吃什么了吗?” 快递员回忆了下说:“桌子上有啤酒,还有烤串。” 陆晨曦急道:“烤串?是他们自己烤的吗?” 快递员不明所以地说:“是啊,屋子里摆了一个木炭的烤肉炉子,还不小呢。” 陆晨曦立即转身对陈绍聪道:“查血碳氧血红蛋白!联系高压氧舱做准备!” 然后两人一起各自动手给昏迷的患者采血,交给护士。陆晨曦道:“快速碳氧血红蛋白定性检测。” 护士应声去了。 陈绍聪打电话联系高压氧舱,突然听到患者之一的监护器发出警报声。陆晨曦立刻过去,见那名老人脸色青紫,嘴巴半张,唇角有呕吐物。 “呕吐物阻塞气道,肯定有吸入,”陆晨曦快速换手套,冲护士吩咐道,“纤维支气管镜!” 陆晨曦处理完后,看了眼病历推门出来,大声问道:“谁是常大林家属?” 一男一女赶紧过去,正是常大林的女儿常海燕,和另一名昏迷老人的儿子徐刚。常海燕先抢着问:“我是常大林女儿,我爸怎么样了?” 徐刚接着问:“我爸呢?”伸着脖子就想往里走。 陆晨曦拦着他:“你先等一下,常海燕,你父亲有没有上消化道溃疡,或者肝硬化病史?” 常海燕道:“啊,他老胃病了,前一段还犯过呢。” “他是一氧化碳中毒,我们进行吸纯氧治疗后,中毒症状有所缓解。但现在有呕血的症状,可能是溃疡出血。还有,昏迷时发生了呕吐物误吸,虽然清理了呼吸道,但听肺部,应该已经有呕吐物误吸入肺,不排除会继发肺部感染……”陆晨曦解释病情还没说完,常海燕就对着徐刚一通抱怨:“啊?你爸也真是的,想吃羊肉串出去买不就得了吗?弄一炉子在家里烤,出事儿了吧?还拉着我爸!药费你得管着啊!” 陆晨曦无奈地道:“等等,药费的事儿能回头再说吗?先把人救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你先听大夫安排行吗?”徐刚烦躁地瞪了眼常海燕。 陆晨曦接着说:“高压氧仓准备好以后,两位老人分别进去做高压氧治疗。常大林并发溃疡出血,应该会转到普外去。” 常海燕只是不断叹气:“哎!吃个羊肉串吃进医院了!这医药费值多少羊肉串啊!” 陆晨曦有点无语,听到杨羽的声音说高压氧舱准备好了,应了一声就扭头进屋,和陈绍聪一起继续抢救两名老人。 经过高压氧舱的治疗后,常大林遵陆晨曦的医嘱转普外病房。他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表情痛苦但神志已经清醒。常海燕在旁着急地守着。 一名年轻的普外住院医生林跃边给常大林做检查边说:“现在出血基本止住了,二十四小时内要禁食禁水。好在一氧化碳是中、轻度中毒。高压氧治疗后还要继续吸氧,过一个小时,我们再做一次碳氧饱和度的检查。” 常海燕点着头,不大信任地看着年轻的林跃问:“小大夫,你们主任呢?” 林跃解释:“管床的都是我们年轻大夫,刚才有个胰腺炎,主任进手术室了。” 常海燕怀疑地问:“那我爸要是再出血了怎么办?还是找你啊?” “你有问题,或者患者出现不适,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处理不了的会去找上级大夫的。”林跃点头。 常海燕不满地嘀咕:“你们仁合医院怎么到处都是小年轻,急诊急诊是个小姑娘,这到了外科还是,就没有专家教授什么的吗?” 林跃有点儿不高兴了,说道:“你说我小年轻没经验,人家急诊陆大夫可不是,她就是我们心胸外科的专家。” 常海燕不屑地牵动嘴角,哼了一声:“就那个急诊的女大夫?就她还专家?” 林跃急了:“我骗你干吗,你去心胸外科打听打听,谁不服陆大夫?连医药公司老总的父亲做手术都点名找她,老人家就在心胸外科住着等陆大夫给他手术呢。人家在急诊那是屈才……呃,我待会儿再来看你爸啊。”林跃说着觉得自己太八卦,让病人家属听见这些不好,赶紧打住话头,抱着病历和用过的废物盘出去了。 常海燕却把医药公司老总什么的听进了心里,嗤笑一声:“什么专家,真势利!” 陆晨曦处理好急诊的事,赶到庄恕办公室和他交流姜守仁的病情,惊讶地问:“化疗引起的?” 庄恕肯定地点点头。 陆晨曦琢磨着道:“我当时听张默涵说就判断是心包压塞,本以为是肿瘤的原因呢,没想到是因为化疗。” “刚才积液先后抽了三次,现在血流动力学明显改善了,基本可以排除心脏、主动脉的问题。如果真是术前化疗引起的,就要立刻停止化疗,做手术准备了。”庄恕沉声道。 陆晨曦皱起眉头,有点为难地说:“这个肿瘤的体积,不经过化疗缩小直接手术,实在太危险了。” “如果真的不能继续化疗呢,除了手术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陆晨曦叹了口气:“太冒险了……毕竟还是院长的朋友,医药公司老总的父亲,我心理上还是有顾虑的。” “你在灾区连手术帐篷都没有,同时两台重伤,还有一台是你不擅长的心包伤,这些你都做到了。”庄恕宽慰她。 陆晨曦仰天再叹口气:“这会儿了夸我有用吗?这个决定我现在还是下不了。”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护士没等回答就开门说道:“陆大夫,阿姨室性早搏了。” 陆晨曦一听和庄恕赶紧往程露的病房跑去。 常海燕坐在父亲身边,渐渐困了,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直到常大林呛咳起来,越来越剧烈,才把她惊醒。她急慌慌地起身去看,发现父亲脸色通红,嘴唇发紫,与此同时,监护器的警报响了起来。 林跃快步走进来,看到常大林嘴角冒出粉红色泡沫。 “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刚才止血没弄好,怎么又出血了?!”常海燕责怪地问。 林跃不答,看向监护器的屏幕,吃惊地低声道:“血氧降得这么厉害?”接着迅速听心肺、做其他检查。 陆晨曦和庄恕赶到程露的病房,见董学斌坐在病房的一角,担心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医生们。陆晨曦上前双手扶着父亲的肩膀。 神经内科的主任做着各种神经反射检查,心内科陈主任检查着心脏的情况。 庄恕抱着笔记本电脑,侧头夹着电话,与美国急救创伤中心的dr.towner交流:“ok,illsendyouthepatienttodaysdatarightaway.(好的,我马上把病人今天的数据传给你。)” 程露的眼睛几度张开,但又合上,嘴唇开阖,似乎在呓语。 董学斌急切地道:“她说话了!老程她在说话!” 陆晨曦赶紧俯身到母亲身边,贴上耳朵,听到程露的呓语:“晨……曦……”陆晨曦又着急又难过地回头对董学斌道:“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是听不清……” 神经内科主任提醒:“这应该是无目的的反射。” 董学斌关切地问:“能说话就好,心脏没事吧?” 陆晨曦看向心内科陈主任,陈主任犹豫不语。 就在此时,连接程露的监护器警报鸣响,显示屏幕上脑电波起伏,而心电曲线也突然有些凌乱。 陆晨曦和庄恕紧张地看着。陆晨曦急切地问:“为什么又会突然早博呢?这样的脑电波是因为脑部反应吗?是不是因为脑电波活跃,有神经递质分泌影响了心率啊?” 她一连串地问题,陈主任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脑电波。 庄恕拿出听诊器,听心肺。 这时陆晨曦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她坐在母亲身边,接起电话侧身听着,是普外的林跃来电:“陆大夫,患者常大林溃疡部分已经稳定,但刚刚突发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八十二,阵发咳嗽,伴粉色血沫,双肺明显湿啰音……” 陆晨曦看着自己的母亲,勉强定了定神道:“有可能是发生了肺水肿,我立刻过来。”她放下电话,抬头问陈大夫:“陈主任,我妈怎么样?这类早搏会是恶化的征兆吗?” 陈主任道:“这样的脑电波图像,还只是说明有了反应。至于说现在的状况是彻底苏醒的征兆,还是走向反面,我不敢保证。毕竟这类病例我们没有接触过,只能是出现早博了,就应对早博,现在正常了,就继续监测。” 陆晨曦点点头,转头再看了看自己母亲,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起身向庄恕走过去道:“普外叫我,得过去了,你……” “你去吧,我再陪叔叔待一会儿,还有一部分数据要传给dr.towner。放心。”庄恕温言道。 陆晨曦鼻子一酸,赶紧忍住了,大步出门,一路跑到普外常大林病房。 常大林已经被扶起坐直,正张大口呼吸,嘴唇青紫,大汗淋漓。 陆晨曦快步进来,做着检查飞速说道:“急查血二氧化碳含量。调一台床边x光机过来。” 看着检查结果,陆晨曦抬头道:“上呼吸机。” 林跃有点吃惊:“现在就上呼吸机?陆大夫,还是先给氧吧,这个呼气末二氧化碳浓度还可以坚持再看看呀。” 陆晨曦蹙眉:“这个呼气末二氧化碳浓度是一小时前的,已经接近极限了,而这二十分钟,他又发生了肺水肿,情况正在迅速恶化!”她对护士果断道,“立刻做准备!” 护士应声离开。 陆晨曦开始戴手套,消毒患者脖子。林跃迟疑:“还是等新的结果出来再……” “太晚了,这种情况一旦拖延,一旦发生不可逆伤害,就过不来了。血检要做,但不能等结果回来再说了。以我的经验,现在必须上呼吸机。”陆晨曦打断他说道。 林跃看向门外小声道:“我不是不信您的水平,但……这病人的家属可够难缠的。大部分家属对有创治疗很抵触,你在结果出来之前就切开病人气管,万一他们揪着不放……”他见护士进来,停住没继续往下说。 此时护士已经把呼吸机的器械车推了进来,陆晨曦接过,一边准备一边说:“如果错过黄金抢救时间,造成不可逆伤害甚至死亡,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我们希望有好结果就必须尽力,无论家属有多么不理解,至少我们问心无愧。可如果为规避风险耽误了治疗,不用家属指责,我们自己都过不去。” 林跃叹了口气:“您决定了我就配合,待会儿我去跟家属解释一下。” 陆晨曦看他一眼:“我的决定,我来吧。” 而陆晨曦给常大林上呼吸机的整个抢救过程,都伴随着常海燕在病房外语无伦次、连哭带闹讲电话的声音,声音大得病房门都挡不住,一波一波地传进来:“哥你到哪儿了,进环城路了没有?三个小时前说咱爸中毒比较轻,去了高压氧舱之后就清醒了,给发到普外来了,说观察着就行。结果刚才突然就喘不上气,吐血沫子,又说是肺水肿了,呼吸机都推进去了!……哪有什么人管啊!就是一帮小年轻儿!……” 陆晨曦做完所有步骤,听外面还没消停,她皱皱眉,从病房里走出来正要开口,常海燕挂了电话抢先说道:“大夫!那本来是胃出血,怎么就变成肺出血了?你们是不是蒙人啊?胃出血是不是就没止住啊?那个年轻大夫到底懂不懂?” “您父亲胃溃疡出血,确实已经控制住了,按照现在观测的情况没有再次出血。该做的处理已经做完了,现在只需要监护,普外科的林大夫并没有失职。”陆晨曦清楚地解释。 常海燕闹着说:“他没有失职,谁失职了?谁让我爸成现在这样了,怎么又插上管了?!” 陆晨曦压抑着情绪继续耐心解释:“是一氧化碳中毒让患者有了这些症状,是病程本身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职责就是努力遏制疾病,不要让它到不可逆转的地步。” 常海燕也不知到底听进去多少,只是哭闹:“你们遏制住逆转了吗?!你们做什么了?!你们就是在失职!” 陆晨曦忍不住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做,您父亲的情况会比现在还要差!” 常海燕一听更是暴躁,叉着腰吼道:“都插上管子了还能多差?你们治了半天,一会儿把胃出血给弄出来了,一会儿又说肺水肿!这就是你们干的事儿?你们敢说你们上心了?你们就是欺负我们医院没人啊,让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对付着,根本就是没上心!” 陆晨曦克制不住地声音也高起来:“没上心?!不能立刻痊愈就是我没上心吗?我是医生不是神仙,即使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现在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是等!而且我已经放下她来抢救你父亲了,你还要我……算了算了,总之你父亲发生了肺水肿,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的后续反应,也可能是误吸胃内容物,我已经联系icu监护了。” 常海燕更是大惊:“还要进icu!那还能出来吗?” 陆晨曦再也懒怠多说什么,挥挥手道:“如果您对抢救和治疗过程有质疑,可以跟医务处或者第三方机构反映。”然后对病房里的护士说道,“接下来有什么情况,立刻联系我。”自己转身就走,常海燕气得指着她背影骂:“你还没把人治好你就走,你还有理了啊!” “陆大夫,姜守仁的情况不太好,呼吸已经到了每分钟二十六次,心率一百……”陆晨曦往自己母亲病房去的过程中,又接到心胸外科的电话。她听完后,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压着想去母亲病房的心,快步跑去姜守仁那儿。 庄恕先到,此时已经给姜守仁连接好了经胸心脏b超,在她进入病房时回头说道:“患者再次出现胸痛、呼吸困难,心率、呼吸频率骤增,但tte(经胸心脏b超)未见有心包积液出现!” 陆晨曦过去仔细观察心电彩超,换着方位、角度细看,担忧地说:“之前心包压塞的时候,是右心腔受压,左心室功能完全正常,怎么会这样了呢?” 庄恕翻病历记录说道:“现在你看……左、右心室功能都严重受损,心尖……这里,心尖区出现运动异常。” 陆晨曦点头,快速准备喉镜检查的相关仪器,戴上无菌手套,说道:“我要用喉镜再次检查他的肿瘤。”转头交待旁边的大夫,“把之前的检查片子都拿来,插片墙,叫床边x光机。” 护士给姜守仁用铅衣盖住腹部,扶着他。陆晨曦操作x光机照片。同时,庄恕拉开心电图条子,展开,把前后两条并排放置,说道:“原来的电交替消失……胸前导联异常,r波消失。” 陆晨曦看完x光照片,转过来对庄恕道:“心包压塞已经缓解,这是因为心包穿刺引起的吗?” “穿刺治疗没有问题,出现这种心尖肿大,同气球样的病变,是一种罕见并发症——stresscardiomyopathyscm。我做了这么多年心胸外科大夫,这是我见到的第三例。”庄恕蹙眉。 “我在资料中见过这个病例——如果我没记错,应该给血管紧张素转换酶抑制剂,长效β受体阻滞剂。”陆晨曦道。 “但现在最紧要的是,患者不能继续承受放、化疗了。他的应激性心肌病,心尖气球样变,如果不尽快手术,等再次发生心包压塞,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庄恕沉声道。 陆晨曦撑着墙看着片子,摇摇头:“不能承受化疗,肿瘤不能缩小,实行手术,他的心脏就承受不了,这简直就是个悖论。” 庄恕也抬头看着:“我建议停所有化疗药,患者scm的状况缓解后,直接手术。” 陆晨曦指着ct片眉头紧皱:“他现在的心脏情况怎么可能承受手术?还是这么难做的手术,我从来没有……”庄恕低声打断了她,说道:“或者放弃治疗。” 陆晨曦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庄恕默默地点头。 陆晨曦心中其实明白,庄恕说的,对病人而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家属能接受么? 她慢慢从病房走出来,姜裴立刻迎过去。陆晨曦摘下口罩、帽子,对姜裴说道:“您父亲发生的心包填塞已经缓解了,虽然不会加重肿瘤,但是……之前使用过的无心肌毒性的化疗药,就是你们先锋公司的产品,看来是这个药对你父亲……” 姜裴立刻点头:“我懂了,我父亲是对这个药产生排斥的千分之三,那么……还能换什么药吗?” 陆晨曦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呢?” “停药,停止化疗。”陆晨曦吸口气道,“姜总,我想把你父亲的情况跟你做个说明。我们本来是想,先放、化疗,至少将肿瘤缩小到相对安全的范围再……” 陆晨曦话没说完,就听到护士台那边有人在大声很不客气地闹:“陆晨曦呢?叫她出来!” 陆晨曦听到自己名字抬眼看去,见闹事的是常海燕,有点儿烦地皱皱眉。这会儿常海燕也看到了她,一把拉着个牛高马大跟她长得很像的年轻男人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口里还叫嚷着:“在这儿!就是这个姓陆的!” 陆晨曦不得不对姜裴道:“抱歉,病人家属找我,你先回病房吧。我一会儿跟你说。”自己转身迎上去问:“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儿吗?” “我爸胃出血肺水肿进icu,都是你治的吧?”冲在前面的是常海燕的哥哥常立生,大声问道。 陆晨曦道:“你父亲一氧化碳中毒之后发生了并发症,我们也很难过,但是并发症的出现……” 常立生粗鲁地打断:“你少废话,我就问你,我爸在icu,你这个大夫为什么在心胸外科?” “你父亲经过一系列的治疗,情况暂时稳定,但属于危重,需要随时监护。这种情况重症监护科最擅长,我在这里还有其他患者。”陆晨曦坦然地解释。 “其他患者?那个老总的爹是不是?!”常立生冲着姜守仁的病房叫道。 陆晨曦压着火说:“我想你误会了。你父亲是我的急诊患者,我是从头参与的抢救,姜总的父亲是我的住院患者,我是他的负责大夫。” “那你现在为什么管他爸不管我爸?” “这两边我有不同的责任,管谁不管谁不是根据身份,而是根据病人的危急情况来决定的。”陆晨曦耐着性子解释。 走廊里已经有一些病人和家属从病房里出来看热闹。 杨子轩今天也来了医院,他本来是要去找庄恕,又怕被自己爸爸看到,一直躲在心胸外科的楼梯转角没敢直接过来,但见了这情况立刻就往这边跑。 常海燕跟着哥哥冲了上来:“你别狡辩了!我爸不危急?我爸都进icu了还不危急?!你自己刚才都跟我说了,你还有最重要的病人!那是住院的重要还是进icu的重要?!” 陆晨曦没听懂,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有对你更重要的病人!不就是说这个老总他爸吗?”常海燕气咻咻地说。 陆晨曦无语,没好气地说道:“我说的不是姜总父亲,我说的是我的私事……” “什么私事,你就狡辩吧!”常立生吼道。 “我跟你说不清楚,你有意见找医务处去!”陆晨曦只觉得无话可说,转身想走,常立生气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吼了句:“我找什么医务处我就找你!”然后一拳挥出打在陆晨曦的脸上。 陆晨曦被打得踉跄跌倒,旁边一片惊呼。 庄恕正在姜守仁的病房内戴着听诊器给姜守仁听心肺音,这时喧闹太大,把他都惊动了,赶紧快步出门。 但他还是不如杨子轩快。他赶到的时候,杨子轩已经毫不费力地拆了常立生的左臂,一手将常立生按在墙上。常海燕正在身边使劲儿拉杨子轩,但哪里能撼动半分。 常立生的左臂软软地耷拉着,另一只胳膊被扭住,疼得龇牙咧嘴:“你放开我,哎呀……” 常海燕惊声叫唤着:“哥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喂,你放开啊,你快把人放开啊!你把人打伤了你要负责!快叫保安!打人啦!” “长那么大块头你打女人?!让你长长记性!卸你一条胳膊算客气的了,要是再敢来医院撒野我让你也进icu!”杨子轩怒极,恨不得再补上几拳。 陆晨曦捂着额头倒在地上,庄恕连忙把她扶起来,问:“怎么了?” 一个护士拿着冰袋飞奔过来,庄恕接过给陆晨曦敷上,小心地扶住她。陆晨曦忍着疼冲杨子轩道:“杨子轩,你快放开他!你把他拉开就得了,怎么弄脱臼了!”然后推着庄恕,“你别管我,你快让他放开!” 庄恕走到杨子轩身边道:“子轩,差不多得了。” 杨子轩撒开常立生。 庄恕检查了下说道:“左臂脱臼,赶紧去骨科吧。” 常立生忍着疼恨恨地问:“几楼?” “六楼。”庄恕冷冷地说。 常立生撂下句狠话“你们等着”,被常海燕赶紧拉走了。 陆晨曦走过来冲杨子轩无奈地道:“他打我不会怎么样,你把他弄伤了我麻烦更大!” 杨子轩不服气地说:“患者家属打大夫,人家会说是焦躁失去理智,不会有什么责任。我要不上,无论哪个大夫动手,都得脱白大褂。” “还犟嘴,一来就惹事儿!快走吧,别让你爸逮着你!”陆晨曦苦笑。 杨子轩看一眼庄恕:“那我……我找老庄还有事儿呢。” “我下班再找你。”庄恕道。 杨子轩这才放了心正要溜,一个护士跑过来脸色不太好看地说:“庄大夫、陆大夫,杨院长来电话了,说有人报警,让你们都别走,他马上就来。” 大家都愣住了,庄恕对陆晨曦道:“你先跟我处理下伤口。”然后转向杨子轩有点为难地说,“你……” “知道,我在这儿待着等警察行了吧。”杨子轩耷拉着脸说。 庄恕拍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扶着陆晨曦走远。杨子轩无奈地蹲在地上捡拾着自己散落一地的资料、文件。 第二十七章 陆晨曦坐在治疗椅上,仰着头,额头一角有一个两厘米长的小口子,弥散开一小片淤青。 庄恕已经给她打了麻药准备缝针,低头沉默地把用过的麻醉针丢进污染区的回收桶,拉开抽屉,撕开无菌手套的纸外皮。 陆晨曦一边等着庄恕做准备,一边说着:“这事儿也怪我,当时从我妈病房赶过去,知道应该去处置病人,但心里还是难受。她后来一说我不尽心,我就委屈了,说了句我放下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来看他爸……就这句话让她误会了,也是,老人进了icu,他们又不懂医,不懂医院的工作程序,哎……我多解释几句可能就没这事儿了。” 庄恕没回话,戴上无菌手套,从无菌缝合包中,取出无菌铺巾,一抖。 陆晨曦忽道:“等等等等,消毒之前我再照下镜子。” 庄恕抓着无菌铺巾愣住,往后撤了下,防止她碰上。 陆晨曦撩着头发跑到门口洗手池处照镜子,一边照一边唠叨:“坏了坏了坏了,这口子,下周看你打球我都没法扎头发了。你说我披着头发坐在场边,会不会让你们没法集中精神打球啊?” 庄恕站着,闷闷地不接她的话。 陆晨曦见他不接茬,坐回来看看他准备的缝合工具,认真地道:“庄大夫,留了疤你可得负责啊。” 庄恕笑了:“放心吧,眼科针,不会留疤。” 陆晨曦也笑了:“哎哟,总算是说话了,我挨一拳,你黑着脸气得哆嗦着半天不说话,现在好了?” “好了,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庄恕轻轻叹口气,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她。 陆晨曦这才闭上眼,噘起嘴。 庄恕一笑,抖开铺巾,往她脸上一盖。 庄恕缝好最后一针,压上敷料纱布用胶带固定好,掀起铺巾。陆晨曦刚想动,庄恕按住她:“别动。”拔出自己插在胸前的笔,把陆晨曦的头发斜拨向一边,遮了遮额头上的纱布。 陆晨曦笑了:“庄师傅,手艺不错啊,又会修眉毛又会变发型,你在美国到底交过几个女朋友?” 庄恕起身洗着手说:“你猜。” 陆晨曦煞有介事地说:“八个。” 庄恕点点头:“你应该去拍一个脑部的ct。” “那就十个。” “让陈绍聪给你开个单子。” “十二个。” 庄恕无奈地一笑:“我是说认真的,你刚才脑袋撞在墙上,应该去做个检查。我们也不是讹他,自费也要做,以防万一。” 陆晨曦笑了笑,斥道:“狡猾!” 警察走后,杨子轩抱着手臂靠在门边,迎接他爸的雷霆之怒。杨帆皱着眉头,生气地不住数落他:“你这次回国是不是就奔着给我找事来的?写个破论文看把你能的,不让写跟要了你命似的,瞧你这身腱子肉,天天健身就是为了打架的啊?派出所都给我招来了!” “是他先打的陆大夫。”杨子轩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 杨帆气得指着他道:“我真该跟警察求求情,把你关进去,省得你给我惹事!” “你们的大夫又不能动手,当时能挺身而出的也只有我啊。”杨子轩无辜地说。 “早就说了不让你来医院,我还管不了你了啊?回头我就把你的照片发给保卫处,再看见你来就把你打出去!”杨帆怒道。 杨子轩嘿嘿一笑:“那没用,救灾的时候我跟保安混得可好了,他们都是我兄弟。” 杨帆气得猛挥手:“滚!马上滚!” 杨子轩刚要走。 杨帆又叫住他,沉声问:“你今天来干什么的?” “我……我来看你啊。”杨子轩这话说得没人信,杨帆瞪他:“别编了,说实话。” 杨子轩讷讷地道:“我……来看楚珺。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问她去。” 杨帆没好气地看着他:“要不要我给她放个假,让你俩出去玩玩儿?” “不用不用,我看完了,对不起啊爸,我走了。”杨子轩说完赶紧溜出杨帆的办公室。 他这一溜到了晚上也不敢回家,夹着资料抱着电脑去急诊科,自顾自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支上笔记本电脑,对陈绍聪道:“陈哥,我陪你忙会儿。” 陈绍聪奇道:“你怎么这个点儿跑来了?” “心胸外科不让我待,保卫处网速太慢,刚才一个网页五分钟都打不开,只能躲你这儿了。”杨子轩苦着脸。 “合着你把我这儿当网吧了啊?你怎么不回家呢?”陈绍聪不解。 “我爸在家,非得数落我不可,我关上门他都关不住嘴。”杨子轩想起都怕。 陈绍聪表示理解:“杨院长做思想工作,那是有一套的,连书记都说不过他。今天你这事儿,他能说一夜。”他说着敲完最后几个字,把自己的报告完成,伸了个懒腰爬到沙发上躺下,打着哈欠用白大褂盖住脸说:“我趁着没病人,抓紧睡会儿,你随意啊。” 杨子轩继续写着说:“放心吧,来病人我帮你治了。” 陈绍聪都快睡着了还不忘跟他贫:“你治完别忘了给我来一针,就别让我醒了。” 杨子轩在急诊科办公室埋头做论文,忽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赶紧起来开门,只见楚珺拎着餐盒站在门口。杨子轩一愣,低声说:“老陈睡了,有病人吗?” “没有,我刚才买了饭去保卫处,人家说你跑这儿来了。”楚珺柔声说。 杨子轩喜滋滋地接过餐盒道:“是啊,他那儿网速慢。买了什么好吃的?” “你等会儿再吃,我看看你,没事吧?”楚珺担心地看着他。 “我能有啥事?哦,对,老常这人挺敞亮的,他承认了是他先动手,也没计较我下手重。我们交换了微信,约了一块儿去喝酒……”杨子轩倒是没心没肺挺乐呵的。 楚珺白了他一眼:“那你跟我说可能会被抓进去,还让我送饭,害我白担心了半天。” 杨子轩笑着瞅她:“担心啦?” “是啊,心胸外科的小护士都传遍了,说主任的儿子不光个子高,长得帅,还嫉恶如仇、见义勇为,争着要嫁给你,你还想听什么?”楚珺一一历数。 杨子轩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呢?” 楚珺看着他,抿着嘴唇微微一笑:“我?……我觉得医学科学家的基本素养——就是实事求是。” 杨子轩有点懵:“啥意思?” 楚珺笑容花开一样:“我觉得她们说的都对。” 还没等杨子轩欢呼,蒙着脸的陈绍聪嘟囔着道:“你们心胸外科的怎么都喜欢在我急诊科谈恋爱啊……” 常立生左胳膊吊着绷带,站在icu的大玻璃墙外,看着墙里插着管子、连着监护器的父亲,眼圈发红。 保卫处处长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调查记录对他说:“常先生,既然陆大夫、杨子轩和您都没有赔偿的要求,派出所的同志做了备案,就让我们自行调解了。” 常大林低着头道:“有什么可调解的?陆大夫不追究我,我还能追究人家啊?” 保卫处处长确认道:“那就是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了,对吗?” “我打陆大夫不对,那小伙子动手也有他的道理。只要你们能好好治我爸,我啥意见没有。”常立生点头,哑着声音说道。 保卫处处长把后续向杨帆做了汇报,以为此事就此翻篇,但谁也没想到它的影响却不止于此。 之前由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对林皓去世原因的解释,林欢觉得不能接受,随即委托了律师,追究到底。 律师发出律师函提出诉求,仁合医院院方也同意将事故原因交由法院裁决。于是法院分别对双方进行采信调查,医院医务处自然也开启了正规处理流程。 在这期间,林欢的律师运用各种手段,努力争取尽量高额的赔偿。而法院经过与林欢的律师及仁和医院的沟通,派出调解小组,定了周一上午,三方见面,进行协商。 林欢和许律师准时再次来到仁合医院,坐在会议室。他们对面坐着仁合医院医务处主任。法院派出的调解小组成员坐在双方中间。 调解小组领导先发言:“对于患者家属的质疑,林皓曾经跟艾滋病患者住在同一病房,而由此造成感染,导致其死亡。我们的调查结果是——根据艾滋病的传播条件,以及对林皓死因的判定,这个质疑不存在。” 林欢抬头看着调解小组的领导,皱起眉头。 仁合医务处主任略显放心地听着。 调解小组领导继续说道:“至于家属质疑医院管理上存在过失,导致林皓感染耐药菌株。经我们调查,仁合医院是首个参加救援的三甲综合医院,在接诊量超过最大限度的情况下,耐药菌株的发生属于正常现象,不能证明医院有不规范的治疗、护理行为。而之后的抢救,仁合医院也完全符合各项常规标准。” 林欢有点激动,律师示意她不要说话。 调解小组领导做了总结发言:“根据调查结果显示,仁合医院在病人手术、术后护理、发生感染后的治疗和抢救中,不存在医疗过失。林皓的死亡同仁合医院没有直接关系。” 医务处主任接着开口道:“专家组的意见两位都听到了,我们医院确实不存在责任。但是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我们愿意拿出两万元的补偿款。” 许律师摇摇头道:“我们对调查结果存在异议,而且你们提出的补偿款额度,跟我们的要求差得也太多了,我们提出的是三十万赔偿金,并且在市级以上报纸登报道歉。” 这个条件一提出来,大家都开始议论纷纷。 调解员抬手示意大家听自己说:“那你们现在是继续接受调解,还是要向法院提起诉讼呢?” 许律师却欠一欠身道:“对不起,各位专家,我可以和医务处主任单独说两句话吗?” 调解小组领导点头同意。 医务处主任跟着他走到角落。许律师低声道:“主任,我们要求见杨院长。” “杨院长是不会见你们的,我是医务处主任,全权代表医院跟你们协商这件事情,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说。”医务处主任表示拒绝。 许律师不动声色,打开手机滑了滑,然后把手机递过去:“好吧……先看看这个,看完再告诉我能不能见你们院长。” 医务处主任一看手机,怔住了,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我会请示杨院长。” 徐律师的手机里是一张照片,上面是杨子轩把常立生按在墙上的场景,但并没有拍到倒在地上的陆晨曦。于是这张照片就只有一个含义——仁合医院院长的儿子打人了。 杨帆收到这张照片后,果然请许律师和林欢来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林欢想对许律师说点什么,许律师示意她这会儿不要发言。 杨帆抬起头来,气势上依然不输:“你这张照片……什么意思?医患矛盾是吧?那它也只能证明我们医院管理有问题,跟你们这个医疗纠纷扯得上关系吗?” 许律师笑了:“如果我没认错的话,照片里这个打人的应该是杨子轩——也就是杨院长您的儿子,据说他还是先锋公司的实习生。” 杨帆一怔:“你什么意思啊?” “先锋公司是美国排名靠前的大型医药企业,也是你们仁合医院医疗器材的主要供应商,这个情况,杨院长比我清楚。”许律师温文尔雅地说。 杨帆笑了:“我们医院购进医药企业的器材和药品,是最正常的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这种正常的关系背后有什么交易,恐怕谁也不好说。”许律师推了推眼镜。 杨帆严肃地提醒:“话不能乱讲,你有证据吗?” 许律师从容地说:“没有,这话我也就是跟您说说。但是这张照片说明,仁合医院优先治疗先锋公司老总的父亲,忽略了其他的病人。而当双方产生矛盾时,院长的儿子——先锋公司的实习生还殴打其他病患,这是事实吧?” 杨帆有点沉不住气了:“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解释,这是一个误会。” 许律师微笑说:“你还是去跟大众解释吧。这张照片我会发到网上,等到形成公众舆论的时候,会不会有相关部门的领导看见,进而注意到先锋公司跟仁合医院的特殊关系……可就很难说了。” 林欢蹙眉,低声地道:“许律师……” 许律师赶紧暗暗抬手制止她。 杨帆沉默片刻,口气软了下来道:“……有必要闹到网上去吗?” “那就要看您的诚意了。” 杨帆沉吟着:“这样吧,你们的要求,三十万,我可以答应,但是登报道歉不行。” 许律师脸色好看了一些,林欢却脸色一冷立刻说道:“钱我可以少要,但这个道歉是必须的。” 杨帆盯着她,坚决地说:“这不可能,一是因为我们确实没有任何过失,二是对医院的声誉影响太大。” 许律师看了眼手机上的照片,凉凉地问:“是登报道歉影响大,还是这张照片发到网上影响大?” 林欢还想再说什么,许律师再次示意她这时不要说话。 杨帆眉间阴郁,沉吟许久终于开口:“这件事情……院里面需要讨论,我现在给不了你们答复。” 许律师忍着失望不得不说道:“好,给您一天时间,明天一早如果您给不了我们满意的结果,我们网上见吧。”说完和林欢起身离开。 许律师和林欢一走出医院,许律师就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他肯松口给三十万,已经很不容易了,一个道歉有那么必要吗?” 林欢诧异地看着他,坚定地说:“必要!本来我就是想给父亲讨一个说法,钱多钱少我并不在乎。而且,你的做法我也不认同。” “我这是给他们一点压力,让满足我们的要求,我是在帮你!” 林欢不屑地看着他说:“你抓着仁合医院的把柄来要钱,这不是讹诈吗?你这种做法,和堵在医院门口拉横幅的医闹有什么区别?这跟我父亲的死已经没有关系了!” 许律师一脸的不解问:“这重要吗?” “这当然重要!我们不是要走法律程序吗?”林欢激烈地说。 许律师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缓声说道:“说实话呢,这个案子,其实最好的结果就是双方和解,医院赔偿。调查组的鉴定报告你又不是没看,我们已经处于劣势了,这官司根本没法打。好不容易碰上一个院长儿子动手的事儿,杨帆才会跟我们谈。你听他刚才的态度,已经愿意做出赔偿了,你还非要个什么道歉?……我真头疼跟你们这种艺术家一起工作。”说完他一个人恨恨地走了。 林欢失落地站在原地。 庄恕带着楚珺去往姜守仁病房,拿着病历和检查结果跟楚珺讲:“这个患者昨天发生急性心包压塞,穿刺吸液后,又发生了应激性心肌病。你跟我做完检查后做一个全面的治疗总结,明天我要再评估一次,看看有没有术前缩小肿瘤的方法。” “好的。”楚珺拿着心电图、心超图,在小便条本上做着记录。 姜守仁罩着氧气面罩,半睁着眼睛,呼吸费力但神态平静。 庄恕把听诊器从脖子上拿下来,塞进耳朵,手捂着听诊器的接触面,弯腰对姜守仁说道:“我先听听今天情况怎么样。楚珺,你把心电图接一下。” 姜守仁冲楚珺和善地笑笑问:“是庄大夫的实习生吧?” 楚珺走过来轻声道:“我已经工作三年了,来仁合是进修的……”说着话,楚珺准备解开他的病号服,接心电图机的电极,忽然停了手,看着姜守仁辨认了一下讶然道:“您是……桃园街医院的姜大夫吧?” 姜守仁看着楚珺也很吃惊:“是啊,你认得我?” 楚珺欣喜地说:“您肯定不认识我了,小时候您给我看过病。” 庄恕把心电图机的电极接好微笑道:“原来姜老先生也是同行啊。” 楚珺一个劲儿点头:“对,我初中那会儿咽炎总是反复发作,特别难受。姜大夫说这个咽炎不是嗓子的问题,就给我开了胃药,吃了药还真的好了。”姜守仁笑了:“这个也不算大学问,咽喉咽喉,咽和喉其实是两回事。咽连着食道和胃,胃酸返流就会腐蚀咽。你当时其实是胃病反酸严重,吃了胃药,不反酸了就好了。” 楚珺笑眯眯地说:“嗯,当时我们一家可都不明白,您就给我们画了喉咙的解剖结构,一下就都懂了。这个事儿我爸妈一直都记得,还跟好多人科普呢,他们都说您是专家。” 姜守仁笑得很慈和:“什么专家啊,小医院,会看的也就是感冒发烧嗓子疼。” 这时庄恕看着心电图结果的表情却越来越严峻,对聊得正欢的两人说道:“楚珺,你陪姜大夫聊一会儿,我还有点儿事。”起身把心电图和其他病理检查结果拿起来走出门。 姜守仁客气地道了谢,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担心。 庄恕拿着姜守仁的检查结果正要去找陆晨曦,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他看着来电显示是林欢,有些意外。接通后听得林欢说道:“庄大夫,我是林欢……我刚才来过你们医院了,有些事我想跟你说明一下。” “我听说了,你要向我们医院要求赔偿和道歉,今天的调解结果怎么样?”庄恕平静地问。 “调解结果我不认同,我准备向法院提起诉讼。” “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做的话,我可以理解。” 林欢顿了顿,说道:“庄大夫,有一点我想说明。今天我的律师在谈判的时候,拿了一张照片给杨院长,这是我没想到的。” 庄恕不解地问:“什么照片,拍到了什么?” “拍到了昨天杨院长的儿子,跟一个患者家属发生冲突的现场。”林欢低声说。 庄恕一听就有点急:“他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件事怎么能扯在一起呢?” 林欢吁了口气:“律师的做法我并不认同,也不是我的本意。我要求的只是仁合医院的道歉,希望你能理解,再见。” 庄恕看着手机,面色严峻,又看看手里的检查结果,还是继续往急诊科走去。他找到陆晨曦,一起进了看片室。 片子上显示,姜守仁的食管肿瘤已经与气管粘连,这种情况下肿瘤随时会发生穿透、破溃,引发心包压塞、心衰。而姜守仁同时发生心尖气球样变,心脏不能承受手术。 庄恕看着片子问:“这种情况下,你有几成把握?” 陆晨曦叹了口气:“说三成可能都高估了自己……姜守仁现在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在跟楚珺聊天,虽然说话有点费劲,但情绪还不错。” “楚珺?给他画画了?” 庄恕笑了:“没有,楚珺很久之前找他看过咽炎,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这个姜老师当了一辈子大夫,没治过什么重病,可楚珺一直记得他。” 陆晨曦盯着面前的片墙苦笑:“多好啊,他不需要向病人宣布最坏的结果,还总是能帮到他们。” 庄恕握一握她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但我们不只是宣布最坏结果的人,也是把病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人。” 陆晨曦沉默了。 “做我们该做的吧,通知病人家属,说服他们进行手术。”庄恕摘下片子准备出门。 陆晨曦开口问道:“为什么这次你希望我冒险,而不是像柳灵那次,劝我保护自己?” 庄恕回头看着她:“因为我比那时更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放弃。” 楚珺坐在姜守仁床边,两人还聊得很投契。 姜守仁声音低哑,但话语平和:“退休好多年了,没事儿的时候,也经常琢磨着自己几十年的工作成绩,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个挺平庸的大夫。没啥科研成果,也没见过啥疑难杂症,不是我不想见,是人家到不了我这儿,我也就是看点小病,头疼脑热啥的。” 楚珺真诚地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您,您在我心里,可是大夫中的高手。” “小楚啊,你在仁合干三年,见过的疑难重症病例,可能比我干三十年都多,你要好好干,别像我这样,到老了都是个小大夫。”姜守仁感慨道。 “姜老师,我觉得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大夫。”楚珺诚恳地看着他。 姜守仁笑了:“嗯,小大夫有小大夫的幸福。就像现在,能让一个十几年前的病人记起我来,真有点儿成就感,挺满足的。”他微微笑着,认真地看着楚珺问,“小楚,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您说。” “能不能说一下……我现在真实的情况。”姜守仁道。 楚珺为难地低下头。姜守仁了解地默默点点头。 这时姜裴和陆晨曦、庄恕推开病房门走进来。 楚珺知道他们要讨论病情,走出病房关上门,心情有点失落。 姜裴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陆晨曦和庄恕坐在另一边。 姜守仁看到他们这阵势,倒是笑了笑:“你们就说实话吧,我也是个大夫,有这个心理准备。” 陆晨曦还是又思忖片刻说道:“理论上可以手术,也必须立刻手术。目前肿瘤随时可能破溃,穿透气管,虽然有风险,但现在是唯一的手术时机了。” “那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姜裴迫切地问。 “类似情况的手术我从没做过,既没有成功的经验,也没有失败的教训。我坦白地说,这个手术的成功率,或者是零,或者是百分之百。”陆晨曦坦白地说。 姜裴丧气地一下靠在椅子上。 姜守仁勉强抬手向他摆了摆,示意他不要这样。 庄恕开口道:“这就是最真实的情况,我们没有夸张和隐瞒,您是最有权力为自己的生命做决定的人。” 姜守仁点点头,神色十分平静,对陆晨曦道:“陆大夫,我决定手术。” 姜裴忍不住叫了一声:“爸……” 姜守仁看他一眼:“你不要说了。既然不能化疗,越往后拖肿瘤会越长越大,更不适合手术。他们是仁合的专家,我相信他们的判断。” “姜老师,谢谢您的信任。”陆晨曦诚恳地道。 “这件事我做主。”他看着姜裴,“你写一份东西,去公证。” “写什么啊?” “我说,你记。”姜守仁看着儿子拿出手机调出录音功能,才开始虽然很费力、很缓慢、很艰涩,但仍竭力做到很清楚地说,“患者姜守仁,无条件地要求手术,一切可能的后果,死亡、并发症,家属不得与手术大夫及医院追究。我唯一的要求,是请陆大夫无论手术成功与否,都要把这个手术的详细过程,包括成功与不足,可能的错误、失误,都记录下来,作为资料公开,供嘉林医大的师生学习研究,也算是我当了一辈子普通大夫,给攻克疑难杂症做了份贡献。” 姜裴伤感地听完,关掉手机录音。 陆晨曦感动地看着姜守仁,眼圈一红:“姜老师,我替嘉林医科大的师生感谢您。” 姜守仁微笑:“是我应该感谢仁合……全中国有几个仁合啊?这么多普通医院和普通大夫们,一辈子干这行,做梦也想把自己的名字跟‘攻克疑难重症’几个字放在一起。当大夫的时候做不到,现在当患者做到了,也挺好。这也算是,满足了我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吧。“ 陆晨曦点点头。 姜裴办事效率高,很快把姜守仁要求公证的材料办好,放到陆晨曦面前。他一边翻着成沓的术前文件,签着字,一边跟身边的陆晨曦叨叨着:“是不是人退了休都有点怪啊,我给我爸买了新房子他也不搬,还是住在老房子里。说是和以前的同事离得近,没事就去院里找他们串门聊天,聊从前的事,聊那些病人,要不就去院里图书馆翻医学期刊,说是看看新技术,你说跟他有什么关系吗?我觉得人家都烦他了……陆大夫,你说,我当初要是不做生意,考个医学院,当个大夫,我爸会不会更高兴?” 陆晨曦想了想认真说道:“姜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大夫,也很少有人能做到我的水平,但是今天姜老师告诉我,像我那样定义一个好大夫,太狭隘了。谁能说您父亲这一生不是一个好大夫呢?我敬佩您的父亲,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完成这台手术。无论成功与失败,所有嘉林医科大的师生,都会看到这篇提到他名字的文章。” 姜裴伤感地说:“我爸这心愿可真是奇特。” 陆晨曦眼中有一点晶莹闪烁,诚挚地说:“这应该是我昨天被打之后,最让我觉得骄傲和幸福的事了。谢谢您父亲用这种方式,让我觉得穿这件白大褂,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 吊着胳膊的常立生一直站在icu外面守着,常海燕走过去劝着:“哥,我在这儿,你回家睡一觉去,这都一天了你不能这么熬着呀。” “我不去,我回家也睡不着!” “那你也去歇会儿,你不睡爸也不能马上就好了。” 常立生有点儿烦:“别唠叨啦!我刚才眯了一会儿。” 常海燕小心地打量哥哥,小声说:“我看你累得脾气更躁了,你昨天吓唬吓唬他们就得了呗,怎么还真能把人打了呢?” 常立生盯着病房里的父亲,低声道:“我这么一闹,他们也不敢不重视了。只要咱爸能好,哪怕把我抓起来我也认了!我这个当儿子的没本事,还能怎么着呢?” 常海燕低头抹眼泪,担心地道:“可我刚才去打听了,那个陆大夫还真是个专家呢。你说你把她打了,她要是休息了不管了,或者是交给不如她的大夫,那可怎么办呐。” 常立生一愣,抬头看见陆晨曦正走到护士台。看着她拿着几分报告,转身向这边走来,常立生低下头去。 陆晨曦态度如常,穿上隔离衣,和重症科大夫一起给常大林做检查。 常立生愣怔地看着。 常海燕在旁边不放心地问:“哥,她不能报复咱们吧?” 这时,庄恕走到他们旁边,说道:“跟我来一下,你们应该知道,谁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病人。” 庄恕将他们带到程露的病房外,轻轻将门推开一线,庄恕示意常家兄妹:“病床上躺着的,是陆晨曦的母亲。这,就是她说的,对她最重要的病人。” 常立生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她,她,她母亲?她母亲病着呢?” 庄恕看着病房道:“她母亲昏迷了一段时间了。刚刚有了苏醒征兆,但是出现了早搏。可你父亲出状况,她还是第一时间过去了。” 常立生愣了半晌,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恨恨地道:“我怎么这么混蛋呢?!” 常海燕也羞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得跟陆大夫赔不是!” 庄恕看着他们,沉声说:“告诉你们这件事,并不是想让你们打字机、骂自己,也不是让你们道歉。你们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不过,你们父亲的病情很重,我们非常重视,由最好的大夫负责治疗……但是,治疗的过程中,需要你们的理解和配合。希望你们,信任仁和。” 常立生再次回到他父亲所在的icu病房外,陆晨曦已经出来了,正在护士台前翻看检查单。常立生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 陆晨曦看完所有检查单,交给重症科护士,又单把医嘱让护士仔细对照,叮嘱道:“我调整了用药,你们注意一下。” “放心吧。陆大夫,那人又来了……要不要我过去让他走啊?”护士示意不远处的常立生。 陆晨曦转身看了一眼:“不用,我跟他说吧。”她转身走到常立生面前,常立生尴尬地低着头。 陆晨曦看着他说道:“你可能不信任我,不过我还是要实话实说,你父亲的情况我最了解,也最合适负责。如果你坚持不用我管,我没有意见……” 常立生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您管好,您管好!” “我早上做了检查,经过药物治疗和加强通气,他肺水肿的情况有了极大的好转,血氧上去了,低氧血症得到纠正。”陆晨曦道。 常立生激动地说:“真的?我是听人说过人上了呼吸机基本就不行了,我这才着急的。” 陆晨曦清楚地解释:“首先,正确地把握上呼吸机的时间,对抢救急性肺水肿患者至关重要;其次,你父亲使用的是无创bipap呼吸机。这个……讲什么时机、什么情况上呼吸机,很复杂,需要我详细解释吗?” 常立生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也听不懂。” 陆晨曦叹口气:“我知道家属跟我们发生冲突,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害怕和焦虑,可是我们医生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们真正地信任我们。”她走到病房的大玻璃墙外,看着玻璃墙里病床上的老人,继续说道,“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让你们明白,医学是没有绝对的,疾病在每个人身上的表现,都有不同的差异。但是如果你面对昨天那样的情况,能多信任大夫一些,可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误会了。” 常立生点点头:“每个人都不想来医院,但如果我以后再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晨曦看着他吊着的手臂,对他道:“你这个手臂,一个月内不要吹冷风、泡冷水,以免形成风湿病或者肩周炎。” 常立生低着头羞愧地道:“哦,谢谢陆大夫,您的伤……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伤得比我重,但是你先动的手,咱俩扯平了,行吧?”陆晨曦道。 常立生愧疚地声音更低:“不不不,确实是我不对,庄大夫带我们去看了您母亲的情况,是我太混了,我向您道歉,希望您母亲能早日康复。” 陆晨曦笑了:“谢谢,有什么事儿随时找我。”她说着走到他身边,刚想拍拍他,发现他这边胳膊是吊着的,笑着拍了拍他另外一边健康的胳膊,离开了。 姜裴签完手术同意书,做好了各种心理建设,却被杨帆一个电话请到了他的办公室。杨帆关上门,一脸凝重地对他说道:“我想跟你商量下,让老爷子立刻转院。” 姜裴一下懵了:“转院?!现在转院?老扬,我把手术同意书都签了,你什么意思啊?这,不是陆晨曦是这方面手术做得最好的吗?仁和不就是全市心胸外科最好的医院?” 杨帆耐心地解释:“转去第一医院的杏林分部,你知道的,那是第一医院的高价分部,豪华服务,专门就是针对你们这些不怕花钱的。管理上是李波亲自抓,由本部统管,医疗技术水平和第一医院本部保持平齐,临床安全绝不用担心。” 姜裴摇头:“我当初也是考虑等我父亲急救稳定后,转到杏林做手术,毕竟条件好嘛。还特地去找了李波,是李波建议我们就在仁和做。他说第一医院一直想挖陆晨曦过去,结果,”他说着轻轻咳嗽一声,“结果,陆晨曦对仁和感情太深,被杨帆挤对到急诊,还是没接受他们的邀请。在食道肿瘤方面,他们没有比陆晨曦更优秀的专家,连有可比性的都没有。就算住到杏林去,他们的建议也会是特请陆晨曦过去做手术。那么从各方面来说,不如就在仁和做。” 杨帆紧皱眉头:“不能让陆晨曦做。现在就是得避开她。至于专家,你放心,上海的徐林峯教授,你也听说过,可不比陆晨曦差。年资还更高些,经验更丰富。我已经跟他联系好了,他下周一可以过来。就是晚个四五天问题不大。” 姜裴莫名惊讶:“这到底怎么了,非得逼着我转院换大夫?你跟陆晨曦什么恩怨,不能等我爸手术完再说?就算我求你了,你要开了她,等等不行吗?” 杨帆长叹:“不是我跟她过不去。是她真是个惹事的体质,麻烦专门找她。” 他拿出手机,给姜裴看林欢的律师拍摄的照片。 姜裴皱眉:“不就是一个律师拍了张打架的照片敲诈吗?要多少赔偿,我替仁和赔!” 杨帆往椅背上一靠:“要真是钱能解决的事儿我也不折腾老爷子了。我现在就是怕,赔钱搞不定。对方律师好办,可当事人特别轴,非要求仁合医院公开道歉。这个我们做不到。我怕谈不拢,这个事儿炒起来后果难以预料。现在自媒体发达,炒作的能量你不是不知道。医疗的事儿从来就敏感,一点儿事儿都能给炒到天上去。杨子轩也是不懂事儿,非得在这个当口上动手,可他身份确实特殊,跟你我都有直接的关系啊。” 姜裴眉头深皱:“可是我爸在这儿就是正常地治病,并没有什么特殊照顾,也没占用其他病人的资源。这事儿掰扯起来,是对方先动手,子轩这是及时制止医闹呢。” 杨帆摇头:“到底谁先动手,当时又没视频。就算有,大部分群众也只信自己想要看到的——权钱结合欺负普通病人,这符合大众的认知。而照片,是证实了他们认知的铁证。院长的儿子,又同时是医药公司的实习生,光这个关系,就已经……然后,他在仁合医院打其他患者的家属,还是为了你这个医药公司的老总。简直就是个恶少欺人、平民欲诉无门的上佳狗血电视剧。绝对高收视、高点击。你觉得舆论会向着谁?会听我们解释,扬子轩的成绩是学校里拿金奖的,在医药公司是工作成绩最好的,这场冲突是平民家属先动手,仁和的大夫是很冤枉的?” 姜总急道:“可这,这不是颠倒黑白吗?你我谁不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行得正坐得直,难道还怕了这个?!” 杨帆叹了口气,“关键在于,你、我,确实行得正坐得直吗?就杨子轩为什么正好是你先锋的实习生,这就不怎么直啊!由着这个‘不太直’,真诱人要深挖仁和和先锋公司的关系,不说别的,就杨子轩这小兔崽子的研究论文,那就是最拿得出手的实据了!”他揉着自己的额头,苦恼地说,“他简直就是专门来找麻烦的,作孽!姜总啊,我也坦白说,让你父亲转去杏林,请徐教授做手术,不如就在仁和,陆晨曦做。但是留仁和,让陆晨曦做也并没有绝对把握,只是免了个转院的折腾,不过我肯定会全程陪送。老爷子去杏林做手术,一转过去,就安排媒体发个稿,这也是徐教授的要求——‘徐林峯将赴杏林分部进行高难度食道癌手术’。发几张照片,做一个访谈,抢在林欢的律师有所动作的前面。我们占了先,他如果炒,我们就第一时间说他造谣!先锋公司老总的父亲分明是在第一医院高价分部的杏林诊治!根本不用掰扯什么扬子轩到底是谁,又究竟为什么动手打人,这些和先锋老总的父亲,毫无关系。” 姜总愣怔地看着杨帆,说不出话来。 陆晨曦回到急诊科和陈绍聪一起吃午饭。她自己拎着几个包子,看到陈绍聪的保温盒打开,里面全是从家里带来的菜,丰盛得不像话。她正想说什么,陈绍聪自顾自吃得有滋有味,完全不顾她向往的眼神,愣愣地问:“你不是今天还有一个手术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晨曦默默坐在一边,拿着包子,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饭盒,酸溜溜地说:“手术室排期排到午饭后了,待会儿就去。” 陈绍聪边吃边支吾着也不知在说啥,陆晨曦忍不住了,举起手中包子给他看:“哎你有点儿良心行不行,你就不知道让让我啊?” 陈绍聪这才夹了一只虾仁塞进她嘴里:“给你给你。” 陆晨曦满意了,赞叹道:“嗯,好吃,结了婚以后生活水平直线上升啊,下回叫杨羽多做点。” “这是我妈做的。我现在不是住回家了吗,老两口天天把我当功臣,伺候得我可舒坦了。我爸还要给我换车,早知道我就该早点结婚了。”陈绍聪志得意满地说。 杨羽走刚好走进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白他一眼:“早结婚谁嫁你啊!”转头对陆晨曦道,“陆大夫,你这一天到晚都忙什么呢,急诊都快看不见你了。” 陈绍聪趁机抱怨:“就是,你的活儿都让我干了。” 杨羽摸着陈绍聪的头心疼地说:“看把我们聪聪都累瘦了。” 陈绍聪恃宠而骄地点着头:“嗯!” 陆晨曦看不下去了,厌弃地挥手:“噫,行了行了!就吃你个虾仁,还附赠一盆狗粮!” 陈绍聪看她一眼道:“我这是报你和老庄的一箭之仇,你俩那天在厨房里那个啥,”他做了一个亲吻状,然后抖抖鸡皮疙瘩坏笑着说,“都快闪瞎我了。” 陆晨曦差点把包子扔过去砸他,想想还是舍不得,冲过去挑走一个最大的虾仁。 杨羽问道:“你们家老庄呢,怎么不跟你一块儿吃午饭啊?” 陈绍聪叹气:“他现在可没心情陪陆晨曦吃饭,林欢和律师刚才来见过院长了。你知道她让医院赔多少吗?三十万呐,而且还得道歉。” 陆晨曦也是不明白:“怎么赔钱还得道歉呢?” “你不知道这事儿啊?庄恕没跟你说吗?”陈绍聪意外。 陆晨曦蹙起眉头恨恨地道:“麻烦事儿他什么时候会主动开口告诉我?” 陈绍聪愣了愣,小声说:“呃,我又说多了?我觉得啊,你还是回心胸外科去吧,老庄还是需要你的。” 陆晨曦咬了一口包子烦恼地道:“他要真需要我,这事儿早告诉我了。”正吃着她手机响了起来。陈绍聪和杨羽赶快探头看,陆晨曦把手机给两人一晃:“别看了,杨帆。”她接起电话,叫了声“院长”听了两句就站起身来大声道:“……考虑转院?!他怎么可能转院?……好好,我马上上去!” 陆晨曦扔下半个包子,转身就跑了出去。 陆晨曦冲进杨帆办公室,才一进门,就见杨帆和姜裴都在。她立刻冲姜裴发问:“姜总,咱们之前不是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姜裴揉着太阳穴摆摆手,指杨帆。 陆晨曦狐疑地望向杨帆。 杨帆把那张照片递给陆晨曦。 陆晨曦看来看去,不解地抬头问:“这能说明什么?” 杨帆苦恼地说:“还没看明白?这张照片发出去,会形成仁合医院照顾医药公司老总忽略其他病人的舆论。还有你这个曾经留院查看,跟病人发生过纠纷的大夫牵扯在内。院里为了避免误会、维护声誉,当然,也是为了保护你,必须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跟姜总商量,把老先生转到杏林去,请徐林峯教授做这个手术。我们和徐教授已经约了,两小时后,你先和他视频交流一下患者的具体情况。下周一,徐教授来北京手术。” 陆晨曦总算明白了杨帆的意思,却立刻摇头,很坚定地说:“不,我不同意转院。对姜先生最好的选择,就是按照原计划手术。” 杨帆皱眉,“你不要太狂妄了。徐教授就算在这方面不一定强过你,却也不会比你差,他既然答应下来,你没理由连交流意见都不听,就断然否定这个可能。” 陆晨曦摇头,“既然连您都说了,转院相比在仁和做,毫无优势,甚至可能有程度不同的劣势。我不懂折腾这一趟的意义何在?我的理解里,重症患者转院过程本身就有一定风险,如果不是为了有绝对更好的治疗条件,是坚决不应该转院的。” 杨帆看着她,手指敲着桌子,半晌才说:“陆晨曦啊陆晨曦,人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更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转院这件事,对姜老先生而言,不一定差,但是对你、对仁和现在的处境,是一定更好,更安全!我作为院长,得全方位地考虑问题,不能不理会可能出现的各种潜在麻烦。” 陆晨曦看看杨帆,再看看那张照片,又看看姜裴。出乎杨帆意外地,她没有再激动,而是坐下来,对着姜总平静地说:“我理解杨院长说的话。没错,我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给患者手术,治病,一方面是患者的事,一方面是医生的事,一方面是家属的事。” 姜裴默默点头。陆晨曦接着说:“现在,对于患者,您的父亲姜先生,留在仁和手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选择转院,可能也并不太差——-或者,只差了那么一点。多了一点风险。”她吸口气,平静地道,“对于医生,我,陆晨曦——身上担负着处分,是个‘焦点’人物,还刚因为患者的误会,被另一个患者家属打了。我确实惹了很多麻烦。在这个时候,由我来给姜先生做手术,再次站到风口浪尖,恐怕是得不到什么舆论支持的。躲麻烦,对我个人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姜裴和杨帆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对于您,姜先生,我再单纯,也还是知道我们仁和心胸外科和先锋公司之间的合作的。子轩打了人,打的是普通病人的家属,恰好同时他的上司、先锋公司老总的父亲在此治病,舆论会怎么引导,会引导到什么方向,会给仁和和先锋公司带来什么……我想,这才是杨院长提出转院,而姜总下不定决心的真正原因吧?” 姜裴愣了愣,看看杨帆,杨帆对这样的陆晨曦有些不习惯,刚想开口,陆晨曦笑了:“其实呢,你们担心的,也都是‘可能’。但是这个世界上,‘可能’二字,就是最不确定的。任何推测,都会错。比如,现在照片上被子轩打的常大林跟我已经完全和解,他父亲的情况好转,他把我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现在就可以让他接受采访,解释误会,贴出跟子轩和我亲亲热热的照片,作为医患之间解除误会的和谐典范。这位律师当作煽动舆论法宝的照片,在他照的时候,是个宝贝,在现在,一文不值!” 杨帆和姜裴都愣了。 “为什么会这样?”陆晨曦神色严肃起来,一字一字地说,“因为我一直在尽心竭力地给他的父亲治病。没有去考虑治病之外的其他‘可能’。我尽我医生的职责,于是,这件被不同人怀着不同心思,做了不同打算的事,有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陆晨曦站了起来,看着姜裴一字一句清楚平和地说道:“姜总。我只是个依然在背着处分的大夫,除了做手术,治病之外,没有任何权力为您的父亲做决定。但是我仅代表我自己表示,我对您的父亲,像对常立生的父亲一样,只想治病,不考虑其他那些‘可能’。而我坚信,由我来为您父亲做手术并进行后续治疗,是对您父亲最好的选择。这是我的态度。至于您,是要综合考虑您作为先锋公司老总、仁和合作方的身份,还是单纯从一个病人家属的角度做决定,是您的权利。” 她说完,径直走向办公室门口,伸手拉开了门。 陆晨曦走出门后,姜裴脸色阴沉,一直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杨帆满面烦躁,试探地叫了声:“姜总?” 姜裴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老杨,对不起……”然后他站起来,快步追到门口,叫了声:“陆大夫。”陆晨曦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听得他郑重地说道:“请陆大夫尽快为我父亲手术。” 经过快速准备,姜守仁的手术即将开始。 护士推着轮床往手术室走,姜裴紧紧跟在床边。眼见轮床要推进手术区了,姜裴站住,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眼圈一红,只说了句:“爸,加油,您一定行的。” 姜守仁笑笑,嘱咐道:“是。你啊,别把老婆孩子丢在美国就不管了,还是接回来,或者你就干脆调过去。你就是事业再好,下班回去也得有个家,孩子也需要在爸爸在身边。你小时候我还带你下棋打球呢,是不是?”说完这句话,老爷子就合上了眼睛。护士推着轮床进了手术区。姜裴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陆晨曦站在手术区门口的登记处。护士推着病人的轮床进去了,她还没进去,看样子是在等人。 过了会儿,庄恕匆匆走来,问:“怎么了?忽然把我叫过来。” 陆晨曦不答,看着他。 “是不是手术没把握?我可以来给你做一助。” “不是因为这件事。”陆晨曦说道,“我听陈绍聪说,你妹妹来过了。” 庄恕点头。 “照片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林欢的律师拿这个照片要挟杨帆,明天很可能会发到网上,炒得满城风雨。” 陆晨曦看着他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庄恕坦白地说:“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晨曦有些意外:“你还有没主意的时候?” 庄恕无奈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她又不懂医,有些事情她理解不了,即使鉴定结果出来了,她也认为是不公平的。这会儿我宁可她是一个常立生,能和我打一架解决问题倒好了。” “别说气话了,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我知道,她很爱她的父亲,没法接受他去世的现实,一定觉得我们医院是应该负责的,而且通过诉讼,也会获得一些实际的利益。”陆晨曦分析道。 庄恕摇头:“她没有讹诈我们的意思,她想要的只是道歉。” “那你觉得道歉和赔偿哪个重要呢?你对这家医院,并不像我一样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我也不该要求你去劝你妹妹放弃诉讼。而且,现在那张照片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起不到威胁的作用。” 庄恕苦笑了:“但是呢?你这话后面应该还有但是。” 陆晨曦果然接着说下去:“但是,如果真的仁合道歉赔偿了,就说明我们医院存在过错,是负有责任的。为了安抚舆论,息事宁人,把没错说成有错,损失的是医学科学的真实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我知道这话可能说大了,但是在我的心里,会替仁合、替你我、替每一个治疗过她父亲的医护人员,甚至是……杨帆,觉得委屈。” 庄恕沉默,没有接话。 “我可能又说多了。嗨,我跟你正相反。你呀,是什么都憋着,我呢,心里想什么,就忍不住要跟你说出来。好了,我进去手术了。”陆晨曦说完,转身走进手术区。 庄恕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陆晨曦刷完手,走进手术室,和张默涵站在片墙前,最后一次过所有影像片。 楚珺做着术前准备。 陆晨曦看到最后,闭眼,手指轻动,然后睁开眼睛,关上片墙的灯,利落地穿手术袍、戴手套。 楚珺抬头,冲陆晨曦道:“陆大夫,准备好了。” 手术灯打亮,陆晨曦走向手术台。 各人就位。 陆晨曦看一眼大家,镇定地道:“好,我们开始。” 陆晨曦开胸。 暴露手术野。 “两处肿瘤,其中一处位于气管末端,侵犯了气管隆突和部分右肺上叶,比片子上看的复杂,这个手术比我们想象的范围还要大。”陆晨曦轻声道。 张默涵问:“你的意见?” “原计划,切除被累及的食管和气管段,将切掉的部分——支气管对接。”陆晨曦冷静地说。 庄恕有条不紊地整理了所有林皓手术相关的资料,坐在车里,犹豫着。 车载音响里放着林欢拉大提琴的cd,他目光沉郁地听着,想起陆晨曦说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想起所有想要追索的真实——仁合医院确实欠林欢一个道歉,但是,不是因为林皓。 庄恕闭了闭眼睛,开始发动汽车,往林欢家开去。 来开门的正是林欢,见是他,有点诧异。 “对不起,我有些话想再跟你讲一下。”庄恕欠了欠身。 林欢扶着门,说:“您这样不事先打个招呼就过来,不太合适吧?” “林小姐,如果我说完你还是要坚持诉讼,我不会再干预这件事了。”庄恕只道。 林欢迟疑片刻,还是让他进了门。她的小公寓依旧整洁,只是照片墙上多了林皓的遗像和几张全家福。 林母出来,客气地端着一杯茶放在庄恕面前。 庄恕道谢之后,把一叠资料摊开在桌上说道:“我现在把林皓先生入院以来,接受过的所有治疗过程,再向你们详述一遍,如果你们哪里听不懂或者有疑问,可以随时打断我,我来做出解释。” “好,你说吧。”林欢点点头。 庄恕沉了口气开始讲述:“林皓先生当时受的是胸腹穿透伤,在医疗站是陆晨曦接诊的,她做了紧急处置……” 姜守仁的手术还在继续。陆晨曦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和剪刀,开口道:“我先将上段的肿瘤分离。师兄,你帮我把颈静脉丛分离。” 张默涵点头道:“好的。” 陆晨曦将切除的肿瘤放进弯盘,开始结扎血管。血管结扎完成后,她开始剥离下段的肿瘤,蹙眉道:“肿瘤太大,涉及范围太广,这部分血管无法完全结扎、分离,我用电刀来进行,随时止血。”说着她开始一边操作一边交待,“肿瘤侵犯到了肺,我切除那部分食管、气管时候难免出血,患者的身体情况已经不能耐受大量失血和输血了。” 张默涵道:“我会尽快地止血,清扫淋巴结。” 陆晨曦的动作很快,各种手术器械不断地被递给她。 突然,血管破裂喷血,喷到陆晨曦的手术服和面罩上。她扭头看向护士,护士赶紧给她擦拭。手术野淹没在血液中。陆晨曦手下没有丝毫停留,盯着镜像中的图像,继续分离,并示意张默涵:“快,分离淋巴结。” 张默涵埋头操作。 陆晨曦手握止血钳,止血,吸引,结扎。 手术野终于再度清晰。 大家微微松了口气,仪器的报警声却突兀地尖叫起来,显示屏幕上心电曲线一片混乱。 麻醉师紧张地道:“发生室颤。” 陆晨曦手上不停地进行精细缝合,进针,出针,吻合气管,她吸口气平静地道:“继续。” 可是眼看着心电曲线已然拉平。 所有人都看着陆晨曦,手术室内,一时间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所有人的呼吸声,和陆晨曦手中弯针出入人体组织发出的轻微声响。 陆晨曦沉声道:“计时,十秒。” 麻醉师紧张地往前走了两步。 陆晨曦继续操作。 麻醉师紧紧盯住监护设备上的计时器。时间一秒秒跳过,当九秒钟过去时,陆晨曦抬头,将组织夹出,放进弯盘,一边放一边对张默涵道:“心内按摩。” 张默涵开始心内按摩。 陆晨曦抬头:“准备电除颤,200焦。” 所幸一次电除颤后,监护器显示屏幕上心电曲线恢复正常。 所有人几乎同时出了口气。 陆晨曦侧了下头,巡回护士上前一步给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她略闭目做了片刻休息,再度抬起双手,做出接器械的姿势,道:“好,咱们度过了最难的一关。”说话间她目光投去的方向,居然是冲着姜守仁,而后,她的目光转向所有同事,沉声道:“咱们继续!” 庄恕配合着图表向林欢和她妈妈讲解林皓的整个救治过程,最后,把一份文件展示给林欢:“你父亲去世后,我保存了他穿刺取样的组织标本,报送北京疾控中心微生物组。不久前,他们已经推测出你父亲感染的,可能是从非典型性分支杆菌发展变异来的菌株,并开始在试验动物上进行种植。这是我们之前所有的通信,包括菌培养结果,这些你都可以拿去给律师看。” 林欢看着那些材料,低声地道:“如果你们真的那么尽心,怎么可能把我父亲跟艾滋病人放在一个病房?” 庄恕平静地说:“我对你父亲尽心,跟对那位艾滋病患者尽心没有区别。所有走进医院的人,谁也不应该被忽视。我从业到今天,犯过错,有过遗憾,有过能力不及,但是从来没有违背过这个承诺。可惜,尽心不能保证治疗结果完美。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知道,这个让我无能为力的感染,到底是不是有办法治愈。” 林欢痛苦地看着他,凄然说道:“我父亲就诊的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你和陆大夫又是心胸外科最好的专家,你们还说我父亲接受的是最完善、最没有错误的治疗,那他怎么会感染耐药菌株?又是众多感染者中唯一一个死亡的?你让我怎么接受这个现实?庄大夫,我不是学医的,你说的这些我不能说全懂。你来劝我不要打这个官司,不要告你,那么现在我问你一句——如果死的是你的父亲母亲,你能接受吗?!” 她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连林母都觉得过分了,阻止地叫了一声:“林欢!” 庄恕听到这话,面色也变了。他猛地站起来,盯着林欢,平复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能转开头去尽量深呼吸克制自己。 林母有点担忧地看着林欢,林欢轻轻抓住母亲的手。 庄恕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好像下定了决心,转身回来坐在她们面前,说道:“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事情,本不应该让你们知道,我现在说出来,希望你们不要告诉其他人。” 林欢和林母有点紧张。 庄恕再次深呼吸,定了下神才开始道:“三十年前,我母亲就是仁合医院的一个护士,在一次抢救病人的过程中,她给病人注射了利多卡因,却被主治大夫诬陷为她注射的是青霉素……”他讲到最后,看了眼林欢说道,“……后来,我的母亲自杀了,我的妹妹……一直没有找到。” 林母震惊地看着庄恕。 “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利多卡因会导致过敏,即使这件事如实上报,也不能算医疗事故。但是……”庄恕神色平静下来,对着林欢,他的妹妹,讲起了这件属于他,其实,也属于她的悲剧。 林欢惊讶地看着他,不安地握住母亲的手,不明白庄恕为何会说起这个久远的故事。然而,随着他平静语调的讲述,她红了眼睛,不时地摇头,被这个故事中的那个男孩子——也就是眼前这个,曾经让她崇拜,给予她全部希望、依赖,又有莫名亲切感的医学专家,所经历的一切震惊,为他感到憋屈、痛苦、愤怒、遗憾……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庄恕讲完了整个故事,林欢已经泪流满面。 庄恕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低下头继续说道:“我比你更恨仁合,但即使有一天真相大白,它也只能成为医学进步的反思。因为三十年前,利多卡因致敏并不为人所知,同这次我们至今无法攻克的耐药菌株一样,都是医学发展必经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难免有人付出代价……我很难过,这次是你的父亲。今天我把这件往事告诉你,如果你还要继续告仁合,我不会阻拦,但我希望你相信,对于你父亲的救治我们已经尽力了。我还在继续研究他的病菌,只是在人类破解这种病菌的治疗方式之前,不管是我,还是任何一个医生,我们都无能为力,希望你能理解。” 林欢忍着眼泪,缓缓站起来。 庄恕期待地看着她。林欢含泪说道:“庄大夫,我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你理解、你接受,你可以克制恨,我,做不到!”她说完,抹着泪跑上楼。 林母起身追上去,但楼上立刻传来摔门声和低声的哭泣。 庄恕低头默默地收起文件,起身看了看楼上,向林母歉疚地笑了笑:“打扰了,再见。” 林母停住,慢慢走回庄恕面前,低声道:“孩子,谢谢你。” 庄恕惊讶地站住,林母走上前,抓起他的手道:“……我知道你是谁。林欢刚捡回来的时候还能记起一点以前的事——她的哥哥叫小斌,她妈妈姓张。她经常在梦里哭着说,我妈妈没有打错针,我妈妈是好人,你们不能冤枉我妈妈……” 庄恕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声音哽咽:“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是她的哥哥?”林母擦了擦眼泪问。 庄恕平复着情绪,努力让自己笑着说道:“林先生和您养育了她这么多年,她就是你们的女儿。即使林先生不在了,她也应该继续生活在一个幸福、正常的家庭里,我想我母亲也会同意我的决定。” “我明白了,我会劝林欢,让她不要告了。你是个最好的哥哥。我相信,你这么好的人,一定,是个最好的医生。”林母含泪说道。 “谢谢您。”庄恕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为我妹妹所做的一切。” “她是我的女儿。”林母说道,“谢谢你,为了我女儿的平静幸福,所放弃牺牲的一切。” 随着陆晨曦平静的一声“关胸”,姜守仁的手术度过了所有惊险的难关,即将结束。 张默涵忍不住抬头,闭了下眼,感慨一声:“谢天谢地!” “谢老爷子挺过了三次心脏停跳是正经。”陆晨曦笑道,随后转向姜守仁的方向,对着麻醉中平静地睡着的姜守仁眨了眨眼道,“首战告捷啦!后面继续加油。您痊愈之后,我必须给您发个最佳队友的锦旗!” 大家都赞同地笑了,已经沉浸在极度紧张中五个小时的手术室,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陆晨曦洗完澡从手术区出来,看到庄恕神色落寞地靠在墙边。她走过去柔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庄恕声音低沉地说:“等你的结果。等你回家。” 陆晨曦停了停问:“我们不错,你怎么样?” 庄恕伸手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陆晨曦拍拍他的背也叹了口气:“今天过得好累啊。” “好在已经过去了。”庄恕笑了笑温柔道,“我们回家。”说着,他松开她,搂着她的肩膀慢步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陆晨曦神清气爽地来到医院,跟值班护士打招呼时,护士抿着嘴乐了:“你今天来晚了,庄大夫都在你妈病房待半天了。” 陆晨曦笑得甜蜜又傲娇:“他那是瞎表现,我才是亲生的呢。”自己也往程露的病房去,果然看到庄恕正在和董学斌聊天,看自己爸那表情,这天还聊得挺动情。 看到陆晨曦推门,庄恕起身走过来。 陆晨曦小声地道:“你走的时候我都没醒,早饭给你放在办公室了。” 庄恕也悄声说道:“谢谢,阿姨的指标很正常,脑电波越来越活跃,对外界刺激有了微弱的神经反射。以后要每天坚持给她按摩,持续这种温和的刺激。” 陆晨曦见他像是要走,柔声问:“不陪我多坐一会儿吗?” 庄恕低眉:“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好吧。”陆晨曦爽快地对他挥挥手,自己坐到董学斌身边。 程露眼皮微颤,处于浅度昏迷中。陆晨曦看完各项数据,一边抓起母亲的手做一些简单的反应测试,一边和父亲聊着天:“爸,浅度昏迷的持续时间恐怕不会太长,大概过些天语言功能就该逐渐恢复了。您有两天没回家了吧?今天下午回去换换衣服……” 陆晨曦说着说着,听父亲没回应,转过头来看他,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陆晨曦回头看看庄恕离开的方向,心念一转,问:“怎么了?刚才庄恕和您说什么了?” 董学斌抬起头,慢慢开口说道:“晨曦,小庄把过去的事和我都说了……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陆晨曦有些意外。 庄恕走回办公室,果然见桌上放着一杯酸奶、一盒三明治。他打开酸奶开始喝,一边看一份打印好的关于利多卡因致敏的研究论文。 陈绍聪笑嘻嘻地敲门进来:“不忙吧?找你有点事儿。” 庄恕放下手里的论文,招呼他:“进来吧,我是越来越闲了。” 陈绍聪手里郑重地举着两份请柬,双手呈送地递给他,咧嘴一笑:“我本来想省事儿把你俩写一块儿的,但是我觉得吧……分开写我能收两份红包,你懂的。” 庄恕被他逗笑了:“你都换宝马了,还这么财迷。” 陈绍聪眨眨眼睛道:“苍蝇也是肉嘛。” 庄恕打开请柬看了眼有点诧异地问:“二十号,这么着急啊?” “我妈说抓紧点儿吧,她可能怕杨羽显怀了,亲戚朋友说闲话,嗨,老思想。”陈绍聪嘿嘿笑。 “这还不是怪你?没买票就上车。”庄恕笑道。 陈绍聪赶紧纠正:“你别胡说啊,我们可是先领的证。” 庄恕看他一眼:“哦……高估你了。” 陈绍聪反应过来,伸手指着他:“淘气。我走了啊,马主任现在离不了我,一会儿不在就呼我。” “干得不错,挺替你高兴的。”庄恕一笑。 陈绍聪大大咧咧地道:“正常水平。”他刚拉开门,停了下,又把门合上,转头正经地对庄恕道,“老庄,婚礼其实是……陆晨曦希望我抓紧办的。” 庄恕有点不解:“为什么?” 陈绍聪迟疑了下低声说:“对你的调查,今天院务会上就要出结论了,陆晨曦是怕……怕你赶不上婚礼。” 庄恕倒是坦然:“有什么结果,我大概心里也清楚。这次回来能在仁合跟你们共事,很值得。” 陈绍聪笑着拍拍他:“老庄,你这人除了老端着,没大毛病,真不错。” 庄恕笑了起来。 陈绍聪乐滋滋地开门走出去,庄恕拿着请柬默默看着,手机响了起来,是lucas,他赶紧接起电话,有点激动地问道:“老卢,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对不起,owen,是个不好的消息。终于联系上了曹广义的家人,他的家人说,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 庄恕一怔,如受重击,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拿着手机的手垂落了下来,lucas的声音还在传出来:“owen,你没事儿吧?owen?你听得见吗?……” 挂断电话,庄恕默然地站立许久,然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茫然看着那一摞利多卡因论文。 曹广义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这世上,找到为母亲平冤证据的可能,彻底地断绝了。他再没有任何办法。 庄恕拉开抽屉,里面张淑梅的小红本工作证赫然醒目。他失落地把文件摞在上面,推上抽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院办的会议上,办公室主任送上一份文件给杨帆:“针对心胸外科庄恕大夫实施超低温疗法的调查,院内的事故调查专家委员会,已经给出处理建议了,院长您看一下吧。” 杨帆抬抬眉毛,说了句:“哦,这么快。”他接过来翻看着,见最后一页处理建议一栏明白写着——“终止合同,提前解聘”。 办公室主任看看旁边的几位同事,掂量着说道:“最近几天陆晨曦大夫的母亲,已经由深度昏迷转为浅度昏迷,各项指标都在好转。陆大夫作为家属也向我提出过她对这次调查的个人意见,院长,您看……” 杨帆没有抬头,一边看一边说:“庄恕大夫作为外聘专家来我院工作,是我促成的。他确实在手术水平和团队管理方面,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先进的经验和做法,带教水平也很高,但是……外国专家嘛,南橘北枳,并不一定适合国内的土壤。再加上他这个人个性比较张扬,不太服从管理,我是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再给我们院带来什么麻烦啊。” 办公室主任有点犹豫:“可是,他来我院工作几个月就……怕是在学界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人是我请来的,现在出了问题,我会向主管领导解释。同志们,要引以为戒啊。”杨帆抬头道。 众人从这句话领会了院长的意思,纷纷点头称是。 然后杨帆提起笔,在“处理建议”旁边的“医院领导意见”一栏签下了两个字——“同意”。 第二十八章 陈绍聪的婚礼一看就是父母眼中的理想婚礼——在五星级酒店举行,花团锦簇中各种喜庆热闹的环节一个不少。陈绍聪和杨羽平时都太忙,也没时间想这事,索性都交给父母,把陈绍聪的爸妈高兴得不行,索性大手笔地隆重庆贺了一场,也让大家终于看出了陈绍聪这富二代真不是假的,可实在。杨羽也不愧是仁合急诊训练出来的好姑娘,还怀着孕呢,精力、体力一等一的好,大大利落地不管婚礼流程多么繁冗,依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看得大家十分崇拜。 陈绍聪和杨羽在医院人缘好,他们结婚仁合医院几乎是来了一半。大家簇拥着在婚礼现场一通狂拍,先是正正经经的把杨帆和傅博文围在中间拍集体照,然后就开始各种搞怪。庄恕一开始还绷着,时时处处一本正经,后来被陆晨曦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之后就像打开了封印似的画风突变,陈绍聪反而被惊得一直赠送给他嫌弃脸…… 婚礼仪式结束后,大家举着酒杯,喝着陈绍聪的父亲豪气大发不限量的顶级香槟,开始扎堆聊天。 薛峦也特地从美国飞回来参加婚礼。他一到,向陈绍聪祝福过,递上红包、礼物之后,就向着手牵手的陆晨曦和庄恕走过来。 庄恕略觉尴尬,正想着该说些什么,陆晨曦却神采飞扬地牵起庄恕的手,对薛峦得意地显摆道:“我走在你前面了嘿嘿!” 薛峦挑眉:“牵手不算,结婚才是撞终点线。” “有娃才算!”陈绍聪在旁边喊。 薛峦笑着,望着庄恕和陆晨曦,由衷地说:“祝你们幸福。” 楚珺穿得美美的,她本就相貌清丽,打扮一下更是惊艳,但坐在角落哭得眼泪哗哗的,虽是淡妆也都花了。杨羽坐在她身边安慰着:“别哭了别哭了,妹妹啊,今儿个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哭成这样合适吗……我们家陈绍聪没这么大魅力吧?” 楚珺边哭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参加婚礼,我都想哭……” 杨羽抬头,冲不远处的杨子轩喊道:“你!过来!” 杨子轩挺愉快地走过来笑道:“你甭理她,她参加我同学婚礼哭得比这厉害,她说她太感动了,她都不认识人家……我们俩最后都是被轰走的,红包都还给我了。” 杨羽看看他,又看看楚珺,表示投降:“行,那你接着哭,我给你再拿点纸巾去。”然后边走边自语,“心胸外奇葩真多。” 杨帆看到傅博文独自举杯喝着酒,走过来低声劝道:“行啦,不是都戒了吗。” 傅博文感慨地说:“他们俩婚礼,我心里高兴,喝两杯无妨。忙了一辈子,无儿无女,现在担子忽然卸下来了……真寂寞啊。” “怎么着?给你介绍个老伴儿?”杨帆调侃地说。 傅博文赶紧摇手:“别别别,我还是清静清静吧。” 杨帆也笑了:“我还羡慕你这种清静呢,医院里一堆事儿,儿子还不省心。” “小轩很好了,哪儿让你操过心啊,学业有成,这不,”他示意杨帆看向不远处正在给楚珺擦泪的杨子轩,笑道,“接下来的事儿我看你也不用管了。” 杨帆皱眉叹息:“唉,跟你说不清楚。” 杨子轩站起身发觉傅博文在看他们,笑着向他们举杯,杨帆和傅博文也举起杯。 傅博文奇道:“楚珺这是哭什么呢?” 陈绍聪被父母拉着应酬,跟各位叔叔伯伯打招呼、寒暄聊天。他哪里受得了这个,一会儿就溜了,跑来拉着陆晨曦问:“我和杨羽成了,你俩什么时候办啊?” 陆晨曦有点黯然:“遥遥无期。” “老庄就是解聘回美国,又不是不回来,他不回来你也可以去嘛。”陈绍聪不以为意。 “这都是小事,他妈妈的案子还没有澄清,我们俩的关系……总是……有个不能碰的地方,特别难受。”陆晨曦低声道。陈绍聪也知道这事,想了想道:“不至于吧?叔叔阿姨不是说不计较吗?” 陆晨曦叹口气:“他心里一直有负担。在官方的结论上,他母亲是我父亲死亡的责任人。即使我们两家人都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这件事在这里,对于以后的共同生活……总觉得是个阴影,有点害怕。” 陈绍聪斜着眼看她:“哟,陆晨曦啥时候变这么怂了?” 陆晨曦认真地回答:“要是我自个儿的事儿,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可能不多想,不紧张,不害怕。” 陆晨曦被陈绍聪拉着嘀嘀咕咕,薛峦和庄恕远远地看着她。 薛峦微笑:“当时我和她学一个方向,在心胸外科的基本功大比武,我的操作又总比她精致,比她扣分少,她就一直不服气,一有机会就找我比试,几乎每次都是我赢。” 庄恕问:“那为什么又放弃了?因为赚得少,买不起房吗?” 薛峦坦白地说:“我治得了病,但受不了很多现实问题,包括连台三十小时还要应付病人和家属的指责、不信任,应付领导的各种管束、没完没了的专业考试……这些委屈,我想你也能理解。当然,也包括赚得少,没法给心爱的女人生活上的保障。” “照你这么说,现在在仁合留下来的,都是英雄。”庄恕感慨。 “是啊,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不过我也时常在想,如果我当年没有去先锋公司,现在会不会……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薛峦言语间似有遗憾。 庄恕很肯定地说:“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但你不会比她更好的。你承受不起的,她能承受。” 薛峦皱了皱眉,而后,坦然点头:“是的。” 忽然,喧闹中,大家有些诧异地看到,修敏齐微笑着走来。陈绍聪和杨羽,傅博文和杨帆赶忙迎上去。陈绍聪有点吃惊:“修院长……没想到您来了……真是不敢当,不敢当。” 修敏齐拱手把红包递过来:“恭喜恭喜啊。小陈、小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绍聪赶紧笑道:“同喜同喜……杨羽,赶快,喜烟、喜糖、喜酒……修院长您里面坐里面坐!” 修敏齐示意他们不用忙,笑着说:“你们小两口去招待其他人吧,我找这两位院长有点事。”陈绍聪和杨羽笑着把修敏齐和杨帆、傅博文让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等他们走后,陈绍聪立刻换了表情,擦了一把汗。 杨羽也很惊诧:“你挺有本事啊,修院长都能请来。” 陈绍聪愕然:“我没请他啊,我觉得他肯定不会来,连请柬都没给他送。” 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不远处,陆晨曦走到正在跟同事谈笑的庄恕身边。同事们见陆晨曦过来有话要说的样子,也都识趣地走开了。 陆晨曦犹豫着低声问庄恕:“要不……咱们走吧?” “为什么?” “我知道,他来了你心里肯定不舒服,我去跟陈绍聪打个招呼,咱们先走。”陆晨曦说的自然是修敏齐。 庄恕摇摇头:“后天我就离开医院了,跟大家相聚的时间也不多,我不想因为他扫了大家的兴。”他说着扭头看向远处草坪上坐着的那三人。刚好面对他们的傅博文、杨帆也抬头看过来,背对他们的修敏齐只是略略地回了一下头。 庄恕收回目光,继续喝酒,示意陆晨曦:“没事,好好玩。” 陆晨曦的目光始终有点担忧。 修敏齐并没有待很久,远处三人的座位上只剩下傅博文和杨帆。然后,庄恕被请了过去,却见他们两人面色相当尴尬,都在思忖着,都没有先开口。 庄恕坐在两人面前,三人都尴尬地沉默着。 庄恕看了看他们道:“如果两位院长都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先走了。” 杨帆连忙道:“哎别别别,坐坐坐。” 庄恕重又坐下,看着两人说道:“陆晨曦还在等我,有什么话就说吧。” 杨帆尴尬地示意傅博文:“傅院长,您说说?您是修老的大弟子,这话您说合适一些。” 傅博文看看庄恕,苦笑:“我确实是修老师的弟子。但是,求庄大夫帮忙这件事,偏偏是我,最没资格说。”说罢,他索性低下了头。 杨帆看看他,长叹了一声,为难地开口道:“庄大夫啊,这事儿是这样的。修老的女儿多年先天性心脏病,肺动脉高压。已经到了终末阶段,心肺联合移植是唯一可能的治疗手段了。”杨帆说到这儿,回头看了一眼傅博文,“本来这个手术,应该是傅院长做的。” 傅博文睁开了眼睛,微微点头:“对,修老曾经寄希望于我,但是我现在这个情况……已经完成不了这么高难度的手术了。修老也曾想过要出国治疗,但是家里的条件确实负担不起。所以,我建议修老请庄大夫为彤彤手术。这个手术的情况,跟两年前你直播完成的那台基本相同,患者的情况,也十分接近,你是有成功经验的。这是彤彤唯一的希望了。” 庄恕盯住傅博文问:“你说,你建议修敏齐求助于我?” 傅博文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为难地道:“但是,他却委托我和杨帆出面。” 杨帆无奈地接上说道:“所以,修老今天来,就是让我和傅院长跟你说这件事……” 庄恕略觉荒谬地冲着傅博文到:“为了自己的女儿,他都不肯自己来面对我。他为什么不能来面对我,他自己……”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冷淡地说,“况且,到明天下班之前,我的聘期就结束了,不会这么巧,已经有人提供供体了吧?” 杨帆瞧了瞧傅博文,又看看庄恕道:“第一医院有一位肝衰竭的年轻患者,已经经历过两次移植,三次手术。凌院长主持的会诊,认为不可能再次进行移植手术了。据说他昨天夜里再次发生大出血,凌晨时候,家属已经放弃治疗。他是一位器官捐献者,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我们就会有供体。” 庄恕平静地听完,点点头,望着傅博文,神色带着讥嘲道:“真巧。这个世界也真小。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有天意一般。” 傅博文微微叹了口气:“我向修老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希望他能为了彤彤……”他说着再度摇了摇头,“但他还是拒绝了。原本,我不该再替他求你。但是我想,除了修敏齐女儿这个身份,彤彤她还是个需要移植的患者。” 庄恕眼神阴郁:“好。作为庄恕医生,我的回答是,这个手术的难度过高,综合我的能力还有各方面配合的条件,我需要慎重考虑,现在给不了肯定的答复。明天我会去上班的,看看患者的各项具体情况再说。但是,我已经被仁和解聘,明天之后,在中国、在仁合,我不再是庄医生,而只是一个被仁合冤枉至死的护士的儿子。”说完,他起身漠然离开。 当夜。 傅博文信步走进了仁合,来到修敏齐女儿彤彤的病房,见彤彤躺在病床上,接着呼吸机,修敏齐默默坐在女儿床边。 修敏齐看了眼傅博文,主动开口道:“我已经联系北京的许教授了,他在国外讲学,大后天就可以回来。如果在他回来以后能尽快得到供体,就是彤彤的福气了。” 傅博文摇头道:“许教授的水平我了解,跟庄恕是有差距的。更何况,错过第一医院这个机会,下一个供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彤彤……撑不了太久了。” 修敏齐望着彤彤道:“尽人事,听天命。” 傅博文却尖锐地问:“你真的尽了人事吗?” 修敏齐有点激动地站起来道:“都到现在了,你还要提这件事吗?” 傅博文望着他,诚恳地说:“全美排前的心肺移植专家,就在这里。如果你亲自出面去和庄恕谈,向他坦白真相,即使他的聘期结束了,他也一定会留下来完成彤彤的手术,我相信他能做到。” 修敏齐断然摇头:“这是两码事!” 傅博文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声音说道:“修老师!我知道人多多少少放不下虚名,不愿意认错,尤其是为了掩盖之前的错误而犯下的更多错误。可这到哪一天才是头呢?这件事情也该有一个结果了。现在你的女儿就躺在这里,你告诉我,你能不能拿你的虚名去换她的生命?!” 修敏齐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傅博文语气缓和下来,静静地说:“这是一个很公平的结果,修老师,为了虚名的执念,值得吗?” 修敏齐沉吟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傅博文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一生从医,治病救人,没有什么可对一个后辈认错的。庄医生从医术上来说是个出色的医生,但是仁合没有跟他续约,是因为他在行医过程中,有不妥之处,这是院委会的决定,是客观公正的。至于说他是否愿意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延长在仁合行医的时间,救治彤彤,那是他自己的权利。他如果缺乏这种‘治病救人高于一切’的医者之心,我作为前辈,很痛心,作为患者父亲,很伤心。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同他交换的。” 傅博文绝望地向后一靠,终于无语地低下了头。 陆晨曦家偌大的客厅里只亮着台灯和落地灯。庄恕陷在沙发里,看着电视节目里的鲸鱼在海中翻腾。 陆晨曦自己在厨房里给傅博文电话,听完后,气急地说:“修老师这也太过分了!明明是他的错,不肯认,就罢了,还能反过来义正词严地挤兑别人!这样,我们怎么去求庄恕为彤彤手术呢?对他太不公平了!” 傅博文只余叹息:“修老这个人哪……我们没有立场,再去为难庄恕了。” “可如果真的错失了这次手术时机,彤彤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傅博文长叹:“哎,罢了,这也是彤彤的命……” 陆晨曦眉头紧皱:“但是,彤彤她……是无辜的。” 傅博文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张淑梅,又何尝不无辜啊!” 陆晨曦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清晨,陆晨曦对着穿衣镜梳头发,庄恕整理着上班的公文包。 陆晨曦透过镜子观察着庄恕道:“等明天你不上班了,薛峦叫我们去郊外吃农家菜,你说我这不算是跟医药代表扯上关系吧?” “不算。” “哦,那我就应了啊。” 庄恕转头看她:“算是和前男友藕断丝连。” 陆晨曦一怔:“哦,那就算了……” “但是我想吃农家菜。” 陆晨曦瞪他:“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庄恕微笑。 陆晨曦走过去也收拾着自己的包,边塞东西边说道:“今天下午杨羽要去妇产科做产检,不让陈绍聪陪让我陪,庄教授要没事儿,去急诊替我俩小时呗。” 庄恕点头。 “明天你不上班了就在家待着,我网购的那些特产该到了。你拆了包装就可以装箱了,都是带给你家人和朋友们的。”陆晨曦似乎逃避什么似的,只顾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 庄恕笑笑:“不急,机票还没定呢。”一拎包,转身向大门走去,“走吧,该上班了。” 陆晨曦拎起包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道:“等一下。”庄恕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她努力控制着情绪说道:“你今天别去上班了,去钟老师家吧,去陪一陪乔姨,或者……去看你妹妹也行。或者,我这儿还有杨羽给我的电影券,你去看电影也行……”说着陆晨曦低头胡乱翻找,庄恕稳定地抓住她的手,陆晨曦不动了。 庄恕平静地看着她,温言道:“去上班。” 陆晨曦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跟他走出门去。 这一天,庄恕和陆晨曦,一个在心胸外科,一个在急诊,都不觉有点儿紧张。 傅博文一直等候在修敏齐女儿的病房外,杨帆也不时过来看看。 下午五点五十分,陆晨曦走到彤彤的病房门口,在距离几米的地方静静地站着,直到六点整,下班时间到。在那一刻,看着手表的时针到达“6”,而分针嘀嗒走过“12”这个数字的陆晨曦,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是如释重负,然而,又有些失落难过。 她走向庄恕的办公室,敲门,听见他说“进来”的声音。她走进去,看到庄恕正把笔记本电脑收进电脑包,办公桌上的文件已收拾整齐,两个简单的纸箱子装着他的个人物品。 她走过去,帮他搬起一只箱子,低声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刚要往外走,傅博文从门口走了进来。 陆晨曦叫了声:“傅老师。” 傅博文点点头,走向庄恕。他突然深深鞠躬,陆晨曦一愣,庄恕抿紧嘴唇。 傅博文沉痛地说:“小斌,对不起,一直到现在,都没法给你母亲清白。我确认她是冤枉的。却没法说服修老师。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对不起。我的余生,都会为这件事,永远忏悔。” 他躬着腰,没有抬头。 庄恕的眉头跳了跳,没有说话,抱着自己的纸箱往外走。陆晨曦想过去扶起傅博文,看看庄恕,只觉得压抑难过。 庄恕走到门口,又站住,低声开口:“为了至今无法澄清冤枉的母亲,我恨你,永远没法原谅……但是傅博文,你是个好医生。那个悲剧之后,你虽然为了自己能留在心胸外科,没有去澄清我母亲的冤屈,但是一直坚持研究利多卡因的药理、药物副作用,最先提出了有关它致敏、致死的报道。后来又提出利多卡因过敏在青霉素过敏患者中明显高于普通人群。你还在刚刚有了管理权力之后,就下大力气建立严格的药物出入登记制度,和死亡病历讨论会议制度。” 傅博文愣怔地抬起头:“你……都知道?” 庄恕继续说道:“我恨你。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带着我去找你、求你,而后失望而归,我记得她的绝望和眼泪。后来,当我有了能力,我查你,我想看到一个道貌岸然,但阴险虚伪的败类,给我足够的理由把你在众人眼里洁白无暇的白大褂揭下来……但是,我看见你在努力弥补当年因为自私怯懦犯下的错误。我有时甚至会想,是不是因为那个悲剧让你忏悔,所以你更全心投入,用一生的时间,用挽救更多生命的方式来赎罪。” 傅博文双眼湿润,嘴唇颤抖:“用一生的时间……赎罪。” 庄恕转身,望着傅博文:“我对你的怨,再也没法解开了。但是,傅医生,”他强调了“医生”这两个字,说道,“你弥补不了对我母亲犯下的错。可是,我想,你的一生,值得骄傲、欣慰的,比需要忏悔的,多得多……傅医生,我走了,小斌走了,庄恕也走了,不会再见!” 他说罢,大步走出门,陆晨曦跟了上去。 傅博文站在当地,泪流满面,不能言语。 陆晨曦跟着庄恕,一路走出心胸外科,走到电梯门口,按下电梯按钮。 电梯门开了。庄恕正要走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是修敏齐的声音。 庄恕手扶住电梯门,站住,却没有回头。 修敏齐一步步走过来,沉声说:“第一医院来电话了,他们的患者死亡,请等候器官捐赠的单位做好准备,进行移植手术。我的女儿彤彤,等到心肺供体了。” 陆晨曦猛地望向修敏齐。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而脸上的表情,终于带了紧张和恳求,低声道:“庄大夫,作为彤彤的父亲,我恳求你,为我的女儿准备进行移植手术。” 庄恕抓着电梯门的手,越发用力,手背上青筋显露。 “庄大夫,虽然你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请问,当你路遇车祸伤员、突发疾病的重症患者,你会袖手旁观吗?这是霍普金斯医学院对你的教育?还是庄爱华教授的家教?” 庄恕缓缓回头,望住他,半晌,扯动嘴角,一字字地道:“好,你跟我来。” 修敏齐跟着庄恕回到了庄恕的办公室。庄恕把门关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开桌上的文件——那是修晓彤的复印病历、检查结果和各种影像片。 修敏齐眯起眼睛道:“你其实已经做好了手术准备。” 庄恕坦然点头:“当然。如果供体在我工作时间内到来我责无旁贷。既然可能需要主刀这台手术,我必须做好准备。” 修敏齐点头:“很好,有备无患,大家风范。那么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庄恕微微笑了笑:“不打开患者胸腔,我无法作出保证。但是从检查来看,这台手术,不比我曾经做过的难度更大。” “那么,庄大夫,你能延长在仁合的工作时间,为我女儿进行这台手术吗?”修敏齐迫切地问。 “不能。”庄恕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修敏齐并不意外,静了静道:“作为故人,你保持着对我的敌意,我可以接受;作为医生,你拒绝了一个垂危患者父亲的要求,我觉得你有辱‘医生’这两个字。” 庄恕不答反问:“哦?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之中,没有侮辱过这两个字吗。” 修敏齐傲然回答:“我从业四十余年,在院内、院外,甚至旅游的路上,遇到需要帮助的患者,从没有过见死不救。” “一个医生,仅仅做到‘不曾见死不救’就够了?”,庄恕冷笑,“弄虚作假,栽赃嫁祸,推卸责任,踩着死亡患者的血去谋求自己的前途,这些,没有有辱‘医生’二字?” 修敏齐看着他:“哦?你说的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是我想,一个医生,在任何时候不拒绝患者的求助,尽心竭力,治病救人,这是底线。” 庄恕手微微发抖,咬牙道,“一个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达到的人,跟我谈什么医生的底线?一个亲手制造别人家破人亡惨案的罪魁祸首,现在对着受害人谈医生的底线。”他再也无法克制,抓起手边的病历,掷向修敏齐,“你到底是有多么厚颜无耻?!” 修敏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他依然直视着庄恕,问道:“庄医生,现在我是以一个病人家属,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你,主刀这台手术,挽救我女儿的生命,可不可以?” 庄恕看着他,胸口起伏,半晌,从自己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那居然是张淑梅从前的的工作证。他将工作证摊开在掌心,走到修敏齐面前,直接说道:“修敏齐,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现在要求你,对着我母亲,心胸外科护士长张淑梅,讲出当年陆中和之死的真相,录音、记录、签字。你先尽到你作为一个人的责任,我自然会去完成一个医生的义务。” 修敏齐盯着工作证上张淑梅的照片,良久,牵出一丝冰冷笑意哑声道:“你是在跟我做交易吗?好吧,看来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来求你,你是一个把私人恩怨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的人。” “你真的有资格跟我说职业道德四个字?!”庄恕胸口如煎如沸。 事实上,从陈绍聪的婚礼回来,他就在为了这台手术做准备。他无比希望自己在中国、在仁合,有一个让自己可以接受的结束。然而,事到临头,当修敏齐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承认——“每一个患者都是平等的,在医生的面前,无论身份地位,都只是需要帮助的人”,这个从进医学院起,就一直被灌输的职业道德理念,是这样难以做到。 “我有资格,”修敏齐的声音也带了喑哑,隐隐透出了绝望,“作为患者的家属,我永远有资格说,见死不救的庄恕,你不配做一个医生!” 庄恕再也忍耐不住,指着修敏齐怒道:“滚,滚出去!我宁可不做医生,也不会帮助你这样一个冷血卑鄙道貌岸然的禽兽!滚!” 修敏齐转身,拉开门。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背脊有些佝偻,步子也有些蹒跚。“你会后悔的。”他喃喃地说,声音极低,“一定会后悔的。” 修敏齐回到彤彤的病房。 傅博文、杨帆、陆晨曦、张默涵都在。 杨帆抬起头道:“供体马上送到。许教授明天晚上才能到北京,即使他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供体也丧失了使用功能。彤彤已经发生了呼吸衰竭,心、肝、肾脏功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她不能再等了。” 修敏齐望着傅博文道:“博文,你给方案,我一切都听你的。” 傅博文艰难地开口:“修院长,方案我可以给,但是谁来主刀……” 修敏齐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博文,为了彤彤,搏一次。你现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恢复治疗,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大有好转。你是全中国最好的心肺移植专家,求求你,救救彤彤。”他说着,又转向其他人,“杨帆、陆晨曦、你们都要上台,去做他的助手。彤彤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只能一搏。我作为家属,签署所有同意书,接受一切后果。你们都是医生,在生死面前,如今没有选择,不能退缩!” 傅博文看看病床上的彤彤,眉目间无比纠结,这时,护士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第一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到了门口。他们院的院长凌远教授,副院长李波教授,亲自护送遗体过来了。院办周主任已经去迎了,周主任说,院长是不是亲自去接一下?” 杨帆和傅博文对望一眼,都有些疑惑,杨帆冲护士长点头道:“我们这就过去。” 所有人一起往外走,杨帆低声问道:“这两位一起护送死者……修老和凌院长、李副院长有旧交?” 修敏齐皱眉摇头:“这两位青年院长,是整个学界的风云人物,我当然认识。但是当他们进入管理层,我已经退居二线,没什么交往。” 这时,一辆连着各项维护生命体征仪器的轮床,正在被缓缓推进手术大楼。轮床两边,跟了若干身穿白衣,胸牌上写着“第一医院普外科”字样的大夫们。 为首的两个人,一位身材消瘦,两鬓微霜,四十出头年纪,正是肝胆外科著名专家,中国最年轻的大型综合医院院长凌远。而轮床另一边的俊朗青年便是副院长李波,三十出头已经是名闻全国的肝胆外科青年专家,更让仁和医院的新老院长熟知的,是他创建了如今被全国各大医院作为模版仿效的住院日精细管理体系和电子病历管理制度。 他们的身后,跟着两位中年大夫和十多个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行人都神色肃穆,守护在死者轮床两侧,走入仁和手术大楼。 这样“高规格”的护送器官捐赠者的阵势,还是首次。迎出门来的周主任,一边快步赶出来招呼,一边心中奇怪——这如今医学界最具“风头”的两位,是不是为了修院长的女儿,特地前来表示慰问? 周主任跟凌远院长寒暄了两句,询问了死者各方面状况,得知这位死者自出生便患有先天胆管闭锁,当年诊断治疗不够及时,四岁时已经发生过肝衰竭,少年时就进行了第一次肝移植,当时的手术大夫,正是才回国的凌远。 轮床进入大楼电梯间的时候,杨帆已经领着手术组从楼上下来,抢上几步,和凌远,李波纷纷握手。 凌远的神色有些郁郁,甚是沉默。李波主动说道:“死者从八岁起,就是凌院长的病人,十岁第一次移植,是他母亲捐了四分之一的肝脏给他。十七岁再次发生肝衰竭,坚持了半年,等到了供肝,然后考上了医学院,轮转的时候,他那一组的见习,我是组带教……” 陆晨曦一路从病房到这里,一直沉默,咬着嘴唇,没有说任何话。此时,听着李波的讲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她悄悄地后退,朝心胸外科奔去。 陆晨曦来到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的情绪已经平静许多,站在窗边,安静地俯瞰着楼下的风景。陆晨曦走到他身边,庄恕笑道:“明天晚上楚珺他们要给我开一个小欢送会,你能调班一起参加吧?大家一起放松一下。” 陆晨曦低声道:“来仁合几个月,本以为你能轻松地离开呢,没想到……” 庄恕看向远方:“不过就是一个手术而已,并不是非我不可。傅博文的水准是在的,他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你明明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陆晨曦难过地说,“你做,成功的几率,要大了很多。” 庄恕看着她问:“那事实是什么?如果事实都能还原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很简单。” “可你,毕竟是医生啊。彤彤跟当年的事情无关,她是无辜的。”陆晨曦轻声说。 庄恕笑了,声音冷下去:“你一定要这样来劝我吗?仁合医院的医生们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最不该来劝我的,好像就是你。” 陆晨曦忍了忍,还是低声道:“庄恕,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个悲剧,一个不肯面对错误的懦弱自私的人,破坏了自己秉持的信念,更怕你会后悔,会因此,痛恨自己。” 庄恕冷笑:“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要求自己做一个圣人?你凭什么以为我穿上了白大褂就能放弃身后的一切,心无旁骛地去做医生所有该做的事吗?我有我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之前,我首先有一个人的痛苦,不甘,委屈,愤怒!我告诉你,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我,也有!我就是没办法,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的患者。我做不到!” “做不到……”陆晨曦难过地低下头,“我理解。绝对不会怪你。我只是怕,怕你不做手术的决定,并不能真正说服你自己。傅老师也曾经是因为‘做不到’对手术刀的痴迷,不舍得放弃天上突然来临的,留在心胸外科的机会,没有坚持实事求是,结果呢?他后悔痛苦了一辈子。我不了解修老师,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真的心冷如铁,毫无愧疚,但是至少,我确信,他对着彤彤,也有后悔。庄恕,我不想你今天之后,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庄恕冷漠地开口:“好,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小时十五分钟,我已经不是仁和的医生,不负责仁和的患者。不额外加班,对我而言,并不违反任何医生的职业道德。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果你觉得不是,陆大夫,你误会了我。” 两人瞬间陷入沉默。 良久,陆晨曦整理了下情绪,平静地说:“提供供体的死者今年二十三岁,出生时先天胆管闭锁,胆汁淤积,肝硬化。十岁那年,他发生了肝衰竭,除了移植之外,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当时他的主管大夫是凌远教授,提出了活体移植的建议……” 她缓缓地重复着刚刚从李波副院长那里听到的,这位器官捐赠者短短的一生—— “十岁那年,他妈妈把三分之一个肝脏移植给他。移植成功了,他痊愈出院,回到了校园。他当时对第一医院肝胆外科那些在四年中一直努力帮助他的大夫们说,要好好读书,考医学院,以后做他们的学生、同事,再进医院时要穿上白大褂而不是病号服。他天资聪明,又十分努力,一路拿到各种奖项,但是,十六岁时再度发生肝衰竭……第一医院肝胆外科的全体专家,再次尽心竭力为他联系肝源,替他落实保险,研究二次移植的最佳方式……凌院长和李副院长两位本市肝脏移植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一起主刀,完成了二次移植,他再一次逃离了死亡……然后,他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入医学院。 “他的身体状况,原本医学院可以拒收,是李波副院长亲自说服校长和招生办,说医学院应该给梦想和努力一次机会。这个孩子自己一直没有放弃,而作为大夫,他们因为他的不放弃,也一直坚持。李副院长请医学院破例,给执着一个鼓励。毕竟,促进医学科学不断突破,向前发展的动力,就是永不放弃的希望。 “他进了医学院,是同级最优秀的学生。去年,他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一名儿科医生,尽心,负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医生哥哥,可是不久,他第三次肝衰竭了。在被告知自己的真实情况之后,他要求填写了器官捐献和遗体捐献表。他配合治疗,严谨记录治疗笔记。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天,但是他是带着希望来的,一直在希望里努力,走的时候也会带着希望。” 讲到这里,陆晨曦仰头看着庄恕,重复李波对他们说的那句话:“这个希望,会传给后面的,接受他的眼角膜、心脏和肺脏的患者。现在按照器官登记排位,综合评估患者,仁合医院的修晓彤是这一批患者中最早申请的,也是情况最危急的。李副院长说,他们亲自送他最后一程,不止因为他是他们的患者、战友、学生、朋友,还因为,这是他们所有人,从没放弃过的‘希望’”。 陆晨曦说完后,伸手握住庄恕的手。 庄恕的手,一片冰凉。他眼神深黯,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把头转向窗边,半晌,干巴巴地道:“据说李副院不日之后就要调升,果然好口才。故事很好,很励志。可以作为你们的医德教材。但是,”他冷冷地道,“我不是你们的同事、朋友、战友。我的母亲是被你们开除出医疗队伍的医疗事故责任人,”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而我,因为医疗措施不当,被仁合提前解聘。”他说罢,就抱着双臂,如入定般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陆晨曦眼里泪光闪烁,然而,终究轻轻叹了口气。她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说:“好。那我去准备手术了。如今修晓彤是顺位的器官接受者。修敏齐不肯放弃,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放弃,这位死者的器官,就不能再排给另一位等候者,这台手术势在必行。器官捐献者,是第一医院不放弃的生命与希望,仁和接棒,别无选择。我相信傅老师不会退缩,我也不会。” 陆晨曦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出了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背对着她,一直没有回头。 走廊两侧站着一排医生和护士,他们神情庄重地看向走廊一头。供体病人的轮床接着监护仪,被慢慢推进来。凌远、李波和死者生前的几位同学、同事,跟随在旁。轮床推过,走廊两侧的医护人员向供体病人深深鞠躬。 轮床行至手术室门口,傅博文已经和陆晨曦一起等在那里。他们一起向死者鞠躬,一人一边,接过了轮床的扶手。 远处,修敏齐独自一人站在手术候诊厅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手术室中,傅博文和陆晨曦穿着刷手衣,看着片墙上的胸片,做最后的方案讨论。傅博文神色很平静,对陆晨曦道:“我们一切尽力。” 陆晨曦回头看手术台上的修晓彤,点了点头。 傅博文和陆晨曦分别穿上手术袍,戴上手套与手术眼镜,站上手术台。 无影灯亮起,手术计时器打开。 傅博文向陆晨曦点头示意:“开始吧。” 陆晨曦咬咬牙,伸出手:“手术刀。”手术刀啪的一声递到她手上。 陆晨曦轻吐出一口气,刚要下刀,手在患者胸前突然停下——她看到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陆晨曦、傅博文、杨帆同时转头看向门外,看到庄恕举着刷好的手,站在门口,眼神平静。 手术镜后,陆晨曦的眼里漫上了泪雾。 庄恕走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十二小时后,手术圆满结束。手术主刀医生庄恕没有和患者家属进行任何交流,直接由手术室员工通道离开,当夜赶到了机场。 机场候机大厅里,陆晨曦在循着可能的方向不断寻找。她的羽绒服下,还是绿色的手术裤褂——她交代完患者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头一次违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上交刷手衣,直接套上外套,冲到家里发现庄恕的箱子已经不在,她立刻查了航班,飞车冲向一家高档首饰店,二十分钟后又冲出来,继续飞车赶往机场。 人群中,她终于看到了庄恕,向他快步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庄恕神色冷淡,没有躲避她,却也没有任何热情。 “我向你求婚。”她略带结巴地对庄恕说,“在救灾的时候我就跟杨羽说过,救灾结束,我,我要向你求婚。我,我脸皮比你厚……我,我比你先动感情,我……”她说着掏出一枚戒指,想要往他手上套。她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兴奋地等着一场浪漫的机场拥吻。 然而庄恕轻轻推开她。他笑了笑,带了茫然和极度的疲惫,低声道:“陆大夫,我觉得你应该带着一面‘大公无私,救死扶伤,杏林妙手’的锦旗给我,不是戒指。你已经逼我,为了做一个好大夫,不许去做一个正常人了。戒指是什么东西?对不起,我戴不住。”他举起自己的手,轻轻地笑笑,“在你眼里,这双手,只会拿手术刀,只许拿手术刀。” 这个时候,机场响起来让ca984次飞往美国洛杉矶的乘客准备登机。 庄恕站起身,拉起行李,转身,走向登机口,再没有回头。 两周后,杨帆得到正式任命,代理院长终于去掉“代理”两个字。医院办公室主任赶紧张罗着给他搬了办公室,乐呵呵地道:“您现在已经正式任命院长了,我们也得按规定办事啊。要是您还窝在那个主任办公室里,知道的是说您没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给您小鞋穿呢。” 杨帆心情甚好地开玩笑:“我在心胸外当主任的时候,你没给过我小鞋穿?” “哎哟老杨,说这话真是……记仇是不是?” “没有没有,开个玩笑,讲话稿给我拿过来了吗?”杨帆笑了问。 “就在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这次您可是双喜临门啊,又是升职,又是抗灾表彰大会授奖,必须得请客啊。” “那是当然,地方你来定,你熟。可别超标。” 办公室主任道:“放心放心。院长,墙上傅院长的这幅字,撤下来吧。我有一哥们,大书法家,都给您写好了,”他指着墙边一幅写着“大展宏图”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道,“您看,我这会儿给您换下来吧?” 杨帆看着,思量着道:“先不急吧,这个……傅院长刚走,换了也不好,先挂一段时间。” “行,听你的。”办公室主任和杨帆打了招呼,带着其他同事离开了。 杨帆独自在院长办公室慢慢踱了一圈步,唇边浮起笑意,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泡了一壶好茶。他端起茶杯,刚到嘴边,身边的手机邮件提醒响起。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拿起手机打开邮件,看到发件人是《现代医学》。他微微蹙眉,点开附件,看到学术期刊的第一篇刊载的是署名杨子轩的论文,标题是《嘉林市周边十六家二甲医院化疗药调查》。 杨帆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目光迅速掠过简要,落在最后一段话上——“综上所述,这十六家嘉林市周边的二级甲等医院的化疗药用药,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来自于同类药中价格最高的先锋公司。而且从临床医生及数据反馈,该药的疗效没有显著地好于其他同类药,而只是由上级医院,即仁合医院的指导用药决定的。根据笔者进一步收集数据调查,仁合医院本院使用的化疗药及部分手术、监护、检验器材,先锋公司所占的比例也显著高于其他药物公司和集团。” 杨帆看着看着,慢慢把茶杯放下,双手抓着手机,神情越来越严峻。看到最后,手机画面跳转成来电显示——姜裴,铃声分外刺耳。 杨帆一把把手机摔出,颓然地靠在座椅上。 “你还真发了……”楚珺和杨子轩在一起,拿着手机看到了他那篇论文,感叹道。 杨子轩点点头。 楚珺看他一眼:“庄大夫被解聘这件事,我心里也挺憋屈的,可是你这手也太狠了。” 杨子轩郑重地摇头:“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楚珺担心地说:“仁合马上就要开抗灾表彰大会了,杨院长是要领奖的。你在这个时候发文章,杨院长得多尴尬啊,他现在肯定生你的气了。” 杨子轩也蔫儿了,闷声问:“唉……你们宿舍还有空床位吗?” 到了晚上,杨子轩也不敢再不回家,推开门看到杨帆坐在桌前,等着他,面前一桌子的菜。 “坐下,吃饭。”杨帆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杨子轩默默坐下,不敢夹菜,只敢吃自己碗里的白饭。 杨帆也不看他,自己拿起了白酒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口饮尽,接着又倒满一杯。 杨子轩不得不伸手按住他的酒杯:“爸……第三杯了……” 杨帆猛地把酒瓶顿在桌上吼道:“管得着吗你!” 杨子轩吓了一跳连饭都不敢吃了。他眼看着杨帆一杯杯地喝,想劝,不敢,干脆就陪着一起。杨帆一杯,他一杯。杨帆再一杯,他再一杯。 终于,爷俩把一瓶白酒干光,都是满脸满脖子的爆红。杨子轩终于借酒壮胆,过去拍着他爸的肩膀道:“爸,就单单纯纯地当个医学专家,不好吗?非得……非得当,院长,有那么重要么?” 杨帆把酒杯顿在桌上低吼道:“单单纯纯当个医学专家?哪儿有绝对单纯的事情?医学专家就单纯了?你有才华,也得有机会!傅博文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是他就是不喜欢我!我多想进移植组跟着他好好学好好干,但是他不信任我!他觉得我,功!利!心!重!我怎么了?我和你妈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你妈身体不好,我想靠着自己的本事,给她轻松一点的生活,怎么了?你妈那么好的女人,她那么好的女人,不应该吗?傅博文他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要无私奉献啊?他不信任我,不把最疑难的患者交给我,没有把我加入移植组……我就知道,别人不给我机会,我,就得自己争!” 扬子轩听他提到母亲,心里也是酸楚。他知道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忍不住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搂住父亲的肩膀,低声说:“我和妈妈一直都觉得您当大夫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开心。妈妈从来没嫌弃过您给她的生活不够好,她一直到去世,都对我说,这辈子虽然挺短,但是过得特别开心,因为有个最好的老公,有个好儿子。” 杨帆仰头笑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好?那时候我做十台连台手术也只能拿一百块不到的夜班费,没法儿给你妈买进口药!还得让她操劳家务!好?那么短,怎么会好?!如果当时我有配得起我才华和努力的收入,你妈妈就能过更好的生活,可能现在,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她那么早走了,怎么会好?!” 扬子轩把头抵在父亲背上,低声说:“妈妈得的是免疫系统疾病,很难说生活真的优越,或者说用上更贵的药,她的病就能好转。” 杨帆不理他,再去拿酒瓶,却倒不出一滴酒了,他继续说:“你妈不在了,我除了事业上的野心和给你更好生活的愿望,也没有其他念想了。我得强,从各个方面,得强!我需要权力,我只有拿到各种各样的基金、药物公司的支持,才能获得权力。权力是个好东西,有权力才有资源,才能有选择权!才能去做最难、最复杂的手术,才能去攻克最尖端的科研项目。不过,”他闭眼,苦笑道,“到了我有权力的这一天,我已经不是仁合最棒的手术大夫了。我做不了的手术,陆晨曦可以。最懂行的患者家属,姜总,也点名来请她。”他苦涩地笑着对杨子轩说出三个字——“搞砸了。” 扬子轩心里难过,低声唤道:“爸。” 杨帆长叹一声:“做了父母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条件,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你不必违背自己的信仰来替我做什么。我做的事情,自然会考虑周全。合作医院的用药,不会有原则问题,你的文章引出质疑,我自有回答的办法。如果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是先锋公司!”杨帆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杨子轩没有答话。 杨帆看着他问:“吃饱了?” 杨子轩点点头。 “那该干吗干吗去。”杨帆挥挥手。 杨子轩起身惴惴地走了,剩下杨帆仰头叹了口气,对着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恨恨地,又无奈地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搞砸了……” 程露在进入浅昏迷一周后苏醒,身体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已经出院回家休养。 陆晨曦洗着碗,让董学斌扶着妈妈出去散散步,有利于恢复。没几分钟,她碗还没洗完,董学斌就扶着程露回来了。 陆晨曦看看时间道:“你们俩怎么就回来了?” “你妈走了不到百十米就喊累,我推着轮椅带她转了两圈儿。”董学斌道。 陆晨曦边擦手边出来,跟董学斌一起扶着程露去沙发坐下说道:“妈,您这可不行啊,不都跟您说了嘛,肌肉复健很重要。” 程露白了她一眼:“我伺候了你俩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能推着我,我才不走呢!” “行了,您伺候我俩有功,以后我俩把您当老佛爷供着。看电视去吧!”陆晨曦打开电视机。 程露却不看电视只看着她:“小庄给你打电话了吗?他现在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陆晨曦沉默了。 “这孩子也真是,当年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跟没跟他说我不计较了?傅老师都来跟我道过歉了,要不你让他回来,我当面儿跟他说。”程露心疼地埋怨。 “年轻人的事儿他们自己解决,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董学斌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劝道。 程露不理他,气呼呼地道:“你天天什么都不说,我要再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董学斌迁就地说:“好好好,你说你说你说……” 陆晨曦回到厨房继续静静地洗着碗,脑中回响起庄恕最后离开时候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洗完碗,她回到屋里,在手机上编辑良久,终于给庄恕发出了一条信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该计较当年的真相。相反,在我心中,那是必须追查、追究、公之于众的。在我心里,你不只是一个好大夫,还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好爱人。我的错,可能在于……太希望你什么都能拥有得完满,不舍得你有任何遗憾。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是,我还是相信,‘好医生’在你心里,和好儿子、好爱人一样重要。那台手术,我不希望你遗憾,而你妈妈的冤案,我同样,绝对不能容忍你留下遗憾。” 隆重的抗灾表彰大会,在仁合医院大礼堂召开。 主席台上坐着仁合医院的领导,最中间的是修敏齐,在他两侧分别是杨帆、傅博文。 主持会议的杨帆对着麦克风介绍道:“今天出席大会的,有仁合医科大学终身教授、市心胸外科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前任院长修敏齐,仁合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前任院长傅博文,仁合医科大学教授、仁合医院党委书记李靖……” 杨帆讲话的过程中,几位领导依次起身向大家点头示意。 台下的陆晨曦平静地鼓掌,注视着台上的修敏齐。 傅博文起身示意后坐下,微微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修敏齐,转头看向台下的陆晨曦。 杨帆拿着讲话稿,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救灾工作报告:“在救灾期间,我院第一时间启动了救灾应急机制,开放救灾紧急绿色通道,确保伤患可以快速初诊、清创、缝合,严重的进行手术。在超负荷接诊量的情况下,成功控制了气性坏疽、耐药菌株等感染的蔓延……” 陈绍聪听着讲话,转头看向陆晨曦,见她低着眼睛,神态平静。 “现授予急诊科主任、主任医师钟西北,仁和医科大学荣誉教授及仁合医院终身荣誉奖。”随着杨帆的声音,报告厅内两边的led屏上显示出救灾遇难的医生照片,钟西北慈祥的脸在他们的正中间。 钟西北的夫人乔禾端着证书,站在台中央,向全场鞠躬示意。 台下全体医护人员鼓掌。陈绍聪和陆晨曦眼含热泪,使劲地拍手。陈绍聪有点哽咽地说了句:“老头你真想不到我的移动初诊平台现在有多少用户了……”陆晨曦拍拍他的肩。 傅博文看着乔禾的后背,心情沉重地鼓着掌。 杨帆接着宣读获得表彰的人员名单:“……普外科主治医师张成飞、急诊科主治医师陈绍聪、急诊科主治医师陆晨曦、急诊科主管护师徐莉,请获得表彰的同志上台领奖。” 陆晨曦和陈绍聪听到上台领奖的指示,站起身。陈绍聪扭头看向陆晨曦,陆晨曦向他微笑着点点头,神色平静地上台列队在院领导面前接受表彰。 众位院领导分别为他们授予证书,修敏齐将红丝绒面的证书递给面前的陆晨曦,说道:“祝贺你。” 陆晨曦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修院长。” 修敏齐和善地点点头,两人握了一下手。 众人领完奖转身接受掌声后依次下台,只有陆晨曦没有动,她示意旁边的陈绍聪先走。陈绍聪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点头,拿着证书走下去。 待人都走下台后,陆晨曦转身将手里的证书轻轻放在领导面前的桌上。 修敏齐有点意外地看着证书,向旁边的杨帆示意询问。 这时候,陆晨曦已经走到了话筒前。 杨帆看着台前陆晨曦的背影,拿过自己面前的话筒疑惑地道:“陆大夫……” 陆晨曦没有理会任何人,对着话筒平静地说:“今天,我作为仁合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更作为二十九年前一起‘医疗事故’死亡患者的家属,有些话,一定要说。” 杨帆大吃一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傅博文,但傅博文低着眼睛没有给他任何指示。 陆晨曦冷静清楚地说:“刚才,仁合医院授予了钟西北主任终身荣誉奖,但我想在场的各位可能都不知道,钟主任生前最渴望的,不是这份来自仁合的荣誉……而是澄清一段仁合医院自己晦暗的历史。” 与会者面面相觑,台下响起了低声的议论。 杨帆诧异,赶紧再次扭头去看两位老院长的态度,却看到修敏齐和傅博文都面无表情,互相没有交流。 陆晨曦接着说道:“很多同事都知道,我的父亲陆中和,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下午五点,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抢救无效死亡,致死原因是一位叫张淑梅的护士,在明知道他青霉素过敏的情况下,将医嘱所开的利多卡因误拿成青霉素,致使他过敏死亡。以上都是档案中可考的病案陈述,当年的主治大夫有两个人,他们今天都坐在主席台上——一位是我们的前院长,我的老师,傅博文。还有一位,是现在全国心胸外科专业委员会成员、仁合医大终身教授,修敏齐。” 主席台上的院领导纷纷向他们两人投来不解的目光,傅博文略转头看了一眼修敏齐,见修敏齐微低着头,表情有些不可捉摸。 杨帆不得不控制会场了,他把话筒拉到胸前道:“陆大夫,今天是仁合的救灾表彰大会,如果你有感言可以简单陈述,至于这件档案中的往事,就不要……” “往事?”陆晨曦有些用力地问,安静的会场中,这句话有了回声,似在不停诘问。她停了停继续说道,“对,这桩三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尘埃落定,我也一直对档案里的结论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大夫告诉我,当年的事实,并非如此。” 她看向修敏齐和傅博文。 台上年长的管药主任开口道:“陆大夫,这个病历我记得,调查组的鉴定结果十分清楚,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可以去查阅卷宗嘛。” “我没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我很肯定,”她直视修敏齐说道,“有人篡改了药房的取药单据,把病人死亡的责任推卸给了护士张淑梅。张淑梅当天并没有拿错药,她给我父亲注射的,确实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 全场哗然,议论声四起。 杨帆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面色难看地左右四顾。 傅博文长出了一口气,而修敏齐十指交叉,向后一靠。 杨帆沉下脸道:“陆大夫,有什么要查实的,你可以通过正当程序反映,在这里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也太冒失了!” 不料傅博文淡淡地说道:“杨院长,陆大夫的发言可能比较感性。但在表彰大会上发表以史为鉴的感言,我觉得,合情合理。对成绩要表彰,但是对错误,不管是多么久远以前的错误,也应该正视、面对、反思,才能避免同样的错误在未来再犯。” 杨帆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博文,再看身边的修敏齐依然不动如山,他才转过头无奈地说:“既然傅院长觉得合情合理,那么就请你言简意赅、阐述事实,而不是做出那些主观臆断。” 陆晨曦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大声道:“这当然不是主观臆断!在座的都是医务工作者,大家应该很清楚,利多卡因和青霉素的区别非常明显,当年就有人亲眼看到过张淑梅注射前吸药的细节。” 修敏齐缓缓抬起眼睛,依然没有更多的动作。 陆晨曦声音微微哽咽:“这个人沉默了三十年,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出来,说出当年的真相……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台下众人纷纷猜测。坐在前排的杨羽一愣问出:“钟主任?”她身边的陈绍聪轻轻抓住她的手,眼圈发红。 陆晨曦展开信纸道:“这是钟西北主任生前写下的证词,内容所述,就是当年他曾经亲眼看到——护士张淑梅注射前抽取的,是安瓿瓶中的利多卡因水剂,而不是西林瓶中的青霉素。” 主席台上所有院领导,都以质疑的目光看向傅博文和修敏齐。 “各位可能觉得,一份逝者的证词太过单薄。而利多卡因过敏致死的事件,各位老师、同事可能都没有听说过。这段时间,我调查了全球三十年来的利多卡因过敏病历报告,详细数据已经发到了院内公共邮箱里,大家可以随时打开调阅。”陆晨曦看到台下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查看,低声交谈,轻咳一声继续阐述,“所有这些病例中,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都对青霉素过敏。经数据分析,青霉素过敏越严重,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性越大,这个结论有明显的统计学意义。而我父亲,就是一个对青霉素严重过敏的患者。综合钟主任生前的证言,作为家属,我有权怀疑,我的父亲不是死于张淑梅错误地注射了青霉素,而是死于利多卡因过敏。” 台下议论声更盛。 杨帆皱眉道:“青霉素过敏者,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几率的确大于常人,但这些药理学概念,无法证明你父亲去世的原因,更无法推翻当年的调查结论。” “即使调查结论无法推翻,但是我也能证明,有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篡改证据,嫁祸给一个护士!”陆晨曦转身注视着修敏齐。而修敏齐依旧端坐着,没有回应陆晨曦的目光,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 杨帆看两位老院长都不表态,不得不开口:“陆大夫,当年的调查报告十分清楚,如果你确有疑点,随时可以去调取证据,档案里全部都有。两位院长,你们说呢?” 傅博文眼睛都没有抬,平静地说:“当年的证据,档案里真的全部都有吗?” 这句话让杨帆有点摸不着头脑,将目光转向修敏齐,修敏齐依然低着眼睛,谁都不看,合着的手指轻敲着。傅博文吸了口气,撑着主席台慢慢站起来,缓缓道:“连真正的取药单据,也有吗?”修敏齐轻轻敲着的手指突然停下了。 傅博文缓步走出主席台,站在陆晨曦身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立刻,修敏齐合在桌下的手松开,各自紧紧握成拳头,眉头也立时紧蹙。 傅博文也看着修敏齐,慢慢地道:“修老师,我记得进仁合的第一天,你带领我宣读医者誓言的时候,第一句就是,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将像父母一样敬重。” 修敏齐垂着眼没有看他。 “可是,誓言后面还说,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清清白白地生活……这些誓言一直在我心里回响,但是自从三十年前的那天开始,它就时刻刺痛着我……我其实不配做一个医生。”傅博文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向台下,高声道,“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我找到了这份真实的取药单,但是当时,案子的结论已经下了,我为了自己的前途,违心地沉默。但是,我留下了这份证据。这上面清清楚楚的有张淑梅和当时的药房主任曹广义的签字,取药的时间正是事发当天,取的药是利多卡因,用药患者是陆中和。” 傅博文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发黄的纸,示意道:“这是真正的取药单,上面写着与档案中的证据完全不同的内容。它表明,张淑梅当时在药房领取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 骤然安静之后,全场一片哗然。 “张淑梅后来一直在申诉,但我和修敏齐从没有说出事实,曹广义也在多年前离职出国。最终,张淑梅精神失常,自杀身亡。现在,我在仁合医院全体同事面前,说出这件往事……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的良知,欺骗不了那些见证了真相的眼睛,更无法面对……那些从往事里走出来的后人。”傅博文声音低沉地说,“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张淑梅离开仁合的时候,是有多么绝望呢……修老师,我们不要再错下去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修敏齐。 修敏齐渐渐松开一直握着的手,慢慢抬起头,伸手扶住面前的桌子缓缓起身,轻而淡地问出一句:“博文,我不明白,这件事情,从何说起呢?” 傅博文和陆晨曦静静地等着,看他如何作答。 修敏齐语气缓和清冷地说:“三十年前,张淑梅从药房领取了青霉素,注射给病人陆中和,致其过敏死亡。原本的病历、医嘱、手术记录、取药单据,全部封存在档案当中。经调查组核实,这起医疗事故事实清楚,证据真实,材料完整,我院对其定性准确,处罚适当,程序合法。当时的仁合医院领导认为,张淑梅一向工作认真,此事实属工作失误,除对她行政记大过处分之外,将其工作岗位转至图书馆。但是张淑梅同志拒不认错,一直声称自己被诬陷,从此违反劳动纪律,缺岗离职,四处申诉,直至后来被劝离。一件如此简单清楚的医疗事故,今天在这里被翻出来,有必要吗?” 傅博文和陆晨曦冷冷地看着他,修敏齐走出主席台,踱步到陆晨曦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钟西北的证言,默默地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当时的住院医师钟西北,曾经宣称自己看到了张淑梅取出的是水剂而不是粉剂。但是经现场调查,陆中和病房内并未发现装水剂利多卡因的安瓿瓶,只有使用过的青霉素西林瓶。仅凭他一人的证言,无法证实这一说法可信,所以……”他把信纸递还给陆晨曦,“晨曦啊,你刚才说过,你父亲是一个青霉素严重过敏患者,并由此怀疑他对利多卡因过敏,我可以理解,但是据此就来推论张淑梅当年的申诉说法可信,这两者确无因果逻辑。再退一步讲,即使你父亲确实对利多卡因过敏,也与本案无关,因为他接受注射的根本不是利多卡因,而是青霉素。” 陆晨曦无言以对,目光严峻地注视着他。 修敏齐不为所动,平静地道:“还有什么,哦,取药单。”他转身面对着傅博文,向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道,“我来看看。” 傅博文控制着情绪,把取药单递给他。 修敏齐接过,取出老花镜戴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摘下眼镜说道:“这个……我记得刚才说过了,本案的原始材料,经由当时调查组认定真实,并没有任何篡改、伪造的嫌疑。时隔三十年,你突然拿出这样的一张取药单来,而这张取药单据上的签署人张淑梅、曹广义,都已去世多年,那么谁能证明,到底档案中的取药单是真,还是这张是真的呢?”说完后,他将单据递给傅博文,淡淡地问,“还有什么?” 傅博文望着他,显然,修敏齐的反应,并没有让他意外,他声音沉郁地开口:“修老师,你我,都是一辈子在仁和度过。这里有我们的努力,奋斗,成绩,辉煌,以及后辈的仰视。如今,我们都退下去了,没有任何可争的东西,你觉得我为什么,又有什么必要,要站在这里诬陷你,也给自己加上污点?” 修敏齐冷冷地盯着傅博文,傅博文眼神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修敏齐再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晨曦,淡淡一笑,踱步走到台口,手里摆弄着眼镜依然是轻声淡定地说道:“当年的这件事,事实清楚,结论已定,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疑点和新证据值得再去反驳。即使再有人提出相关的线索,我也希望他通过正常渠道去反映情况,而不要再出现这样有损仁合医院荣誉的行为。一件简单的医疗事故,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带给我和仁合医院所有同事的应该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是痛定思痛,直面问题,尊重科学,而不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互相构陷和指责。今天你既然拿着这件事来问我,那我也告诉你,我修敏齐从医五十余载,始终无愧于医者的良知。我的话说完了。”他平静地走下主席台,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随着他,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鄙夷。修敏齐却始终保持着平静的神态,毫不在意众人的态度。 身后,他突然传来陆晨曦的声音:“修老师,你等一下。” 他站了站,没有回头。 陆晨曦声音平静,缓缓开口:“四个月之前,张淑梅的儿子小斌,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庄恕教授,应聘来到仁合行医执教、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找出当年的真相,为母亲平反冤屈。他找到了钟大夫,但是就像现在一样,只有口述的真相,没有绝对的证据;他找到了傅老师,傅老师几经挣扎,终于面对当年的软弱,自己出面作证,并且拿出这张至关重要的药单。可惜,最关键的人物,真正主导这一切的修老师,始终不肯直面当年的一切。最后,庄恕带着这个遗憾和不甘心,离开了中国。” 全场再次静默下来。 陆晨曦低下头平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庄恕是怀着身为小斌的愤恨而来,但是,在仁和医院的这些日子里,我想,心胸外科的同事都知道,庄教授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当一次次他个人的利益,甚至是来华的目的,跟‘医生’的责任冲突的时候,他再不甘心,也没有让‘小斌’的愿望,压制了庄恕医生的责任。” 台下,心胸外科的年轻大夫们,纷纷点头,楚珺已经掉下了眼泪。 “他离开中国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众所周知,就是修老师女儿彤彤的心肺移植手术。这台手术开始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仁合的大夫,他不参与,完全无可厚非,更何况,修老师对当年事件的态度,让他厌憎,寒心。但是当时,我用医生的职责,劝说他接手了这台根本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的手术。而如今彤彤,也已经痊愈……我记得当时我请求庄恕把彤彤当成一个普通患者公平对待的时候,他问我,一个医生,是否首先是一个人?有人的情感,人的愤怒,人的无可奈何。让他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患者来对待,尽医生的责任,对他公平吗?对他的母亲、他破碎的家庭,公平吗?我没法回答。因为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最不公平的就是,”她突然提高声音道,“有人再挣扎、再痛苦,也不能放下良知、责任,再恨、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伤害无辜。但是另外一些人,不是!所以前者,总是比后者承受得更多!” 修敏齐的手抖了起来,他抿紧嘴唇咬紧牙,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不少。 陆晨曦缓缓走下讲台,朗声道:“其实我和傅老师,都预料到了今天这个结果,这个没有结局的局面。我们之所以还要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至少让‘公平’二字,不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彻底地泯灭消失。它就仿佛一个医生的责任和底线,并非每个人都能坚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经放弃,可是总还有一些人,把它永远地珍视在最宝贵的地方,任何时候,任何困境,绝不放弃。”她望着修敏齐的方向,手抚着胸口,说道:“那就是在——我的心里。” 修敏齐闭了闭眼,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仁合的礼堂。 表彰大会自然是草草结束,异常尴尬。杨帆给修敏齐打电话,电话提示音显示他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杨帆挂了电话,气恼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内,两个西装男子坐在椅子上,杨帆的助理正在给他们泡茶。 其中一位西装男子见他进来,迎上来客气地道:“杨院长会议结束了。我们是市卫生局纪委的,想就仁合医院的医疗器材采购问题,向您了解一下情况。” 杨帆笑得不自然了:“哦,不知道是哪批器材呢?” “先锋公司的,您熟悉吧?” 杨帆点点头:“熟悉,很熟悉……” 西装男子微笑:“那就请您配合了。”随即把调查材料在桌上铺开。 黄昏时分,傅博文来到修敏齐家。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保姆开门的迎候声:“傅院长您来啦,修老在里面。” 傅博文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修敏齐背身站在阳台上。傅博文缓步走到他身后几米处,叫道:“老师。” 修敏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当年慢阻肺在人口死亡原因中长期位居前五,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患者还是会一步一步走向恶化,死亡,除了移植没有任何办法能挽救他们……作为一个心胸外科的医生我不甘心,既然肾脏、肝脏、小肠、骨髓都可以移植,为什么我们心胸外领域就要对肺移植却步呢?一九七九年北京的团队,完成了第一例肺移植,可惜患者术后发生感染和排异死亡。但当时我看到了希望,既然手术能够做成,既然术后患者延续了数月的生命,就证明大方向没有错,心胸外科最尖端的肺移植是可以被攻克的!之后的五年内,我从没放弃过肺移植的申请和研究,终于我的团队通过了考核,拿到了开展肺移植项目的珍贵批文……这是哪一年?” 傅博文低声应答:“……一九八四年。” 修敏齐点点头接着说道:“可是,当时的大外科主任、院长,还都是文革期间遗留下来的非专业人员。他们鼠目寸光,觉得心肺移植匪夷所思,是个花费精力无数,看不到希望的项目。他们敷衍阻碍,甚至对我压制排挤。我当时到了非但无法把项目往前推进,连在心胸外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的地步。这个时候,陆中和死了,死于一个阴差阳错的,当时的医学常规没有认知到的意外!我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护士疏忽。当然,也因为王主任对张淑梅的照顾,让我对她确有偏见。可是当这个结论一下,后续的结果,却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对我们太有益处的结果。人的一生,把握机会太重要了。如果我放弃这个机会,不但我自己的学术事业大受威胁,努力了那么久的移植项目也就半途夭折了。我没法放弃。” 傅博文当然明白修敏齐的用心,痛楚地道:“我明白,我当时何尝不是如此……可张淑梅是无辜的,我们为了自己,冤枉了一个人,让她死在了这件事上,她的家庭,也破碎了!” 修敏齐轻声反问:“我们为了自己?从一九八四年开展项目起,到第一例单肺移植成功,再到第一例双肺移植成功,仁合心胸外科救了多少患者?我们又带出了多少这方面的专家?这些医生遍布全国各地,他们挽救的慢阻肺、纤维肺、肺动脉高压患者又有多少?”他停了停,口气轻蔑冷淡地说道,“她张淑梅是谁?一个护士而已。如果我们不冤枉她,当时的心胸外科就要被姓王的把持。别说移植,他的学术技术水准,连一个普通的心胸外大夫都达不到,完全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由着他把你调去急诊,把我排挤压制,将会有多少病人不能治愈,甚至失去生命,你想过吗?!” 傅博文摇头:“生命是平等的!从医学伦理学上讲,我们没有权力牺牲任何一个生命,去换取医学科研的发展。就算是我们因此失去这项研究的资格,医学的发展也不会停滞!反而是欺骗与造假,才是医学科学最大的隐患!” 修敏齐转过身来,坚决地道:“幼稚!如果让我从来一遍,如果时间倒退回三十年之前的那一天,我依然会做同样的决定,绝不会改。” 傅博文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修敏齐却奇异地笑了笑:“当然,我也知道,今天的大会上你们这么做了,其实结果已定,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败了。”他转过身走去依然静静地望着无边落日。 暮色中两个老人的背影默默无语。 此时此刻。 加州医疗中心的心理治疗室内。 庄恕并没有穿医生的制服,他正从诊室走出。一位医生制服的人,送他出来,轻轻叮咛。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微信消息。 发信人是陈绍聪。 他打开,看到一段颇长的视频——陆晨曦走上讲台……她说,“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里,至少让‘公平’二字,不会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彻底地泯灭消失。它就仿佛一个医生的责任和底线,并非每个人都能坚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经放弃,可是总还有一些人,把它永远地珍视在最宝贵的地方,任何时候,任何困境,绝不放弃——-那就是在我们的心里。” 他看着视频,看着视频里的她,反复看了多次,眼眶湿润。终于,他合上眼睛,把手机压在胸口——你也一直,把最美的一切,放在了我的心里。 一个月后。 美国加州某居民区的花园里。阳光透过树影落在院中,郁郁葱葱的植被被照耀得流光溢彩。 庄恕穿着格子衬衣和工装裤,戴着顶有些老旧的遮阳帽,正半跪在草坪上修剪灌木。修剪过的地方已经非常平整,剪下的枝条散落在他的工装靴边上。 他蓄了胡子,看起来虽然消瘦,但有种落拓的英俊。天气炎热,他抓着毛巾在脸上随意地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肩上,继续埋头工作。 第二十九章 房间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华裔老人端着一杯茶从厨房走出来,坐在电脑跟前点开邮件。 老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邮件,表情渐渐凝重,抬头看了看窗外,然后把茶杯放在了桌上,开启了打印机。 几分钟后,老人站起来,取下打印出的邮件,走出门冲庄恕喊道:“owen.” 庄恕关掉浇水器,转过头问:“爸,怎么了?” 老人走过来,把手上的纸递给他,皱眉道:“这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也一定会关心。” 庄恕放下浇水器,脱下手套,接过,见纸页上是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关于中国仁合医院,爆发耐药菌株肺炎的通报: outbreakofseverpneumoniainchina:since10daysago,onepatient,a67yearsoldretiredteacherfromjialin,china,wastreatedinhospitalofrenhe,thepatientdiedsoonafterdiagnosedofuratepneumonia,andallofthedoctorsandnurseswhotakingcareofhershowedthesamesymptomthefollowingtwodays,andsoongetintoseverconditionwithinoneweek.withinonly8days,30patientsinrenhehospitndanother20patientsinother2hospitalwasfoundthesamesymptomandsuspectedasthesamedisease.tillyesterday,around100patientsinjialinidentifiedassuspectedcasesandquarantined,25oftheminsevercondition,and5ofthemdied.thehealthofficialsinchinapaysmuchattentiontothisepidemicandrenhehospitndtheotherarequarantined.armedforceincontrolofthearea.ecoli‘superbug’whichresistanttoantibioticsthoughttocausethisepidemic. (中国爆发高度传染性急性肺炎:十天前,中国一位六十七岁的女性退休教师因高热、咳嗽、呼吸困难在一所大型综合性医院——仁合医院就诊。诊断为肺炎的当天发生呼吸窘迫,感染性休克去世。在随后的两天内,与她接触的五位大夫与护士,都发生了高热和上呼吸道疾病的症状,并在一周内情况危急。第一例患者发病八天内,仁合医院发现了三十例类似症状的患者,而所在城市其他两所医院内也共计发现二十例类似症状的患者。截至昨日,该市共发现近百例疑似病例被隔离治疗,其中二十五人情况危急,已经有五人死亡。中国卫生部已对此高度重视,对首发医院仁合医院采取了使用武装警察封锁隔离的措施。目前最新的发言称,该次疫情爆发,跟ecoli耐药菌株的变异有关。) 庄恕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走进屋里,在客厅,打开了电视,调到卫星电视频道,开始看中国的新闻台。 画面中,正在报道这次耐药菌爆发感染的新闻。 正在接受采访的杨帆对记者说道:“仁合医院目前收治疑似病例六十例,确诊二十五例,死亡五人。初步已经确定是耐药型ecoli变异株的感染。目前我们尚未找到对其敏感的药物,对患者的治疗措施以支持治疗为主。菌培养和药敏实验正在加紧进行,但预计最短还需要五至十天的时间才能有菌株培养结果,而药物敏感实验的结果,需要更长的时间。 画面中陆晨曦和陈绍聪推着轮床匆匆掠过。 庄恕看着电视,神情有些担忧。 老人站在他身边道:“ecoli‘superbug’,这和你之前送去培养的菌株有关系吗?我记得你提过这个菌株目前发现了变异株,有可能从以重症患者为易感人群,变异成可以感染普通人的菌株。” 庄恕道:“是的,威廉姆斯和科尔博士的实验室都先后发现过,而我送去北京的林皓感染的菌株,最终的分析报告与他们发现的非常类似。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重要信息,需要立即与疾病控制司讨论,但是……我离开得太突然了。” 老人了然地点点头,拍了拍他道:“好了,剩下的活儿还是我自己干吧。”说罢他拿起桌上的手套和剪刀,走向花园。 庄恕看着父亲,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久久地坐在沙发上,直到外面夕阳西下,黄昏金色的余晖,笼罩了整个后院。他拿起手机,反复听着月余之前陆晨曦发给他的消息,反复看着陈绍聪发给他的视频。 终于,他站了起来,走进浴室打开了淋浴喷头。 半小时后,从浴室走出来的庄恕,胡须已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他换下浴袍,穿上衬衣,打好领带。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的神情依然有点犹豫。 这时,他再听了遍陆晨曦的留言,神色缓缓坚定。 仁合医院大门外,拉着警戒线。 身着便装,拉着箱子走近的庄恕被武警立刻拦住。他掏出一封信交给武警,武警仔细看了之后,立刻用步话机请示上级。过了一会儿,一位军官快步赶来,跟庄恕紧紧握手,然后拉高了警戒线。 庄恕从线下钻过,走向仁合大楼。 急诊大厅内,轮床上,一个患者被盖上白布。 邻床的杨子轩面色苍白呼吸窘迫,目光疲倦无力地默默看着隔壁的尸体,看着几个护工立刻来推走了死者的论床。楚珺急忙赶来给他施予喷雾,眼中泛起泪光,杨子轩略微缓解后,对楚珺牵出一丝极浅的微笑。 身着防护服的杨帆待死者轮床推走后,也走到杨子轩床前。杨子轩疲惫地看着他,试着想抬手。杨帆握了握儿子的手,看了眼他身边的监护仪器,屏幕上显示杨子轩的血氧只维持在八十五左右。 杨帆环顾一眼周围的环境,对杨子轩点点头,无奈地转身跟上经过的轮床。 杨子轩看着父亲的背影,眼神空洞。 楚珺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她瘦了很多,但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过去常有的胆怯和恐惧。杨子轩在她目光的鼓励下,渐渐眼里也有了暖意。 而不远处,杨羽在病床上咳出鲜血,身着防护服的陈绍聪扶着她向外面大喊着:“给我推一台呼吸机!” 这时,全身防护服的庄恕孤独地走进仁合大厅,疾步走向急诊科。 远远地,他看到了陆晨曦推着一台呼吸机,冲向陈绍聪。他们两人一起,给杨羽接上呼吸机。 庄恕穿过喧嚣纷乱的人群,走向了他们。 陆晨曦忙完后,走到通道,那里两侧全都是卧床的病患和正在帮助他们的医护。忙乱中,她的眼神无意识地掠过庄恕,并没有在意,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她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注视着来人。 庄恕也正看着她。 陆晨曦渐渐双眼泛红。 庄恕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她,目光是万丈波澜俱往矣的沉静如水。 陆晨曦伸手抱着了他,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偌大的急诊大厅里,医生护士穿梭忙碌着,只有他们两人偷得这珍贵片刻,静默无言地在大厅中央相拥而立。 夜深人静,医院的一角,灯光昏暗。 庄恕和陆晨曦两人的防护服已经脱下,他们席地坐着,双手交握。 庄恕望着她,认真地说:“晨曦,我想你是对的。你了解我超过我了解自己。” 陆晨曦侧头笑,故意说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庄恕轻咳一声,垂下眼帘低声道:“那一天,如果我不做那台手术,尤其,如果彤彤真的因此死亡,我一定会后悔,会很痛苦。”说着他向周围看看,感慨道,“那天得知仁合爆发瘟疫,我十分焦灼,紧张,几乎是本能地就觉得,必须要回来……这才明白,我生在仁合长在仁合,家破人亡也在仁合,被仁合的大夫帮助,再被做医生的父亲带到美国,进入医学院……我的这辈子,做医生和做人,已经根本没法真正剥离开了。如果不能做一个固守底线的医生,我做人也就没法快乐。” 陆晨曦握紧他的手,温柔地道:“所以,你回来了,还带回了最最宝贵的资料信息。” 庄恕叹口气道:“希望真的能帮上忙。不会太迟。” 陆晨曦很有信心,笃定地说:“自从一周前你把改善呼吸和立刻切除脓肿的建议发来以后,我们立刻修正原有治疗方式,目前发生感染性休克和呼吸窘迫的患者明显减少。你已经帮到了。” 庄恕欣慰地点点头:“我联系了疾病控制司,这次爆发的感染很大可能就是林皓菌株的变异种。北京疾控中心的微生物组,在当时就进行了各种药敏实验,发现四种已停用十到二十年的抗生素联合用药,在试验中可以有效杀灭细菌。现在已经把这种联合用药给患者尝试,希望可以奏效。” 陆晨曦吁了口气道:“当时杨帆阻止你继续调查,还好你自己坚持了下来。” “子轩和杨羽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情况还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虽然双肺大面积感染,血氧分压下降,好在加压给氧之后有所缓解,没有发生脓毒血症和电解质紊乱……”陆晨曦道。 庄恕点点头。 “但是修……他已经去世了。”陆晨曦轻声道。说到这个名字,她有些尴尬,有些感慨,更多的却是伤感。 庄恕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她问:“他怎么会感染了?” “瘟疫爆发,仁合被隔离,因为是呼吸疾病且迅速发展为脓胸、肺大疱、心力衰竭、心包填塞等并发症,呼吸科和心胸外科大夫奇缺。他和傅老师,连同十多位仁合呼吸内科和心胸外科的前辈,一起主动请缨,进入隔离区和我们共同工作。爆发的第三天,他和傅老师共同抢救一个呼吸困难的病人,但是插管抽吸一直不成功……修……他摘下面具,用一只吸管,插入患者口中,另一头,自己用口抽吸。傅老师想要阻止,被他推开了。”陆晨曦说道,静了静,继续说,“他抽吸出患者喉头的血块阻塞后,患者呼吸恢复,这位患者得救了,现在状况稳定。然后,他主动要求隔离,很快发病,全身状况很差,很快就……走了。”说到这儿,陆晨曦看了眼庄恕,声音低下去,“他在进入疫区前,给仁合医科大学的校长写了一封信,承认了他当年做过的所有事情,包括逼迫曹广义修改取药单据、欺骗调查组……诬陷护士张淑梅。但是他……”陆晨曦语塞。 庄恕皱眉问:“什么?” 陆晨曦摇摇头道:“他拒绝道歉。” 庄恕愣了好久,终于,他闭了闭眼沉声道:“这个世界……每个人,只能遵照自己所认同的道理做事。他有他的法则,要以这样的方式解决……无论如何,谢谢你和傅老师。” 陆晨曦再叹气,带了更多的伤感说道:“我们只是尽力而为。尽可能地,把真相让更多的人知道。至少,提出自己的说法和证据。我其实已经下定决心,等年假时候,再去找你,看看你……结果,耐药菌感染大爆发。看到同事们一个个倒下去时我也很害怕,特别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是又不想你回来。我希望有一天,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再去美国找你,再……” 庄恕握住她的手,突然道:“我们结婚吧。” 陆晨曦一愣,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庄恕认真说道:“我比较传统。求婚这件事,还是得由我来做。” 陆晨曦笑着说:“陈绍聪跟我打赌,我们要结婚的话,求婚的一定是我。这下过年,他该替我值班了……” 庄恕微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套在了陆晨曦的手上。 一个月后,这场耐药菌感染终于控制住,不再有新发患者。再过一月,已经感染的患者,全部康复。自庄恕的信息确定了耐药菌株,并且立刻使用当时菌株培养药敏实验找到的有效联合用药后,再没有发生一例患者死亡。 仁和医院终于解除隔离。 院长办公室中,杨子轩帮着杨帆收拾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 “以后我不是院长了,也不再掌握那么多科研资源。你要放弃美国的职位回国,可想好了,以后申请基金、采集数据、联系科研项目,就全凭自己了。”杨帆道。 杨子轩一边收拾一边神态轻松地说:“我上次的论文,不但没沾你光,还没少被你设障啊……” 杨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说”。 扬子轩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两人搬着箱子,一起往门外走。 杨帆突然道:“等等。”他回到办公室,把那幅“初心”摘了下来。 杨子轩狐疑地问:“爸,这合适吗?” “老傅说的,送给我了。”杨帆淡然道,捧着“初心”字幅,和杨子轩出门离去。 产科影像室里,杨羽躺在床上做b超,陈绍聪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产科大夫赞叹道:“小家伙真是坚强啊,当妈的生了这么大病都没什么影响。” 杨羽欣慰地看着彩超机道:“没问题我们就放心了,不来做不行,他妈天天催。” 陈绍聪乐不可支地对着杨羽的肚子道:“陈好帅,等你生出来可得好好谢谢你庄大大。” 杨羽鄙视地看他一眼:“都要考博士了,听听你起这名儿!” 陈绍聪越发笑得傲娇:“我不管,我就是要当好帅的爸爸!” 此时,环形阶梯教室里,一场大型讲座刚刚结束。大部分听课的人已经离开,渐渐地围着主讲陆晨曦问问题的学生和进修医生也散了,教室空下来。 两个男生留下来帮陆晨曦收东西。陆晨曦瞧着他们两人开口问:“今天的讲座枯燥吧?还是我讲的速度不好,听不懂?” 俩男生齐声答道:“不枯燥不枯燥,陆老师,我是您铁粉!” 陆晨曦上下打量他道:“那你俩刚才盯着手机交头接耳。我看着不象讨论讲座内容。” 高个男生尴尬笑道:“明察秋毫。都说好外科大夫有‘鹰眼’真不是盖的。” 陆晨曦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斥道:“少贫嘴。这样的讲座,对你们本科生,是不是太难懂了?” 矮胖男生挠挠脑袋道:“有的专业的东西确实还没接触过,不懂,得上网搜一下……结果,看到个特胡扯的文章标题,太雷了,我就给他分享了下。” 高个男生忙道:“是啊!您看,现在为了吸引眼球什么都敢写,‘名医做手术,死亡率曾超过百分之百’……这些人黑起医生来连小学算术都还给体育老师了!”他递过手机,陆晨曦凑过去点开文章扫过几行,笑了:“这篇文章题目惊悚,内容中对‘超过百分之百’的概念解释也不对——但是,你们知道吗?死亡率超过百分之百的手术,是有过的。” 两男生同时啊了一声,不解地盯着她。 陆晨曦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讲台上,抱着膝盖,微笑抬头环顾四周问道:“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是尸体解剖室。”矮胖男孩缩了缩脖子道。 陆晨曦点头:“对。我们院有若干个尸体解剖室。这一间是最老的。它是仿照多年前没有抗生素,也没有麻药时代的手术室修建的。那个年代手术室里进行的手术,死亡率曾经超过百分之百。” “啊?!”两个男生瞪大眼睛。 “那时侯的一些内科治疗无效的外伤疾病,只有进行手术,患者才有一线生机。但那时还没有有效的麻药,于是手术中需要助手按住患者,主刀快准狠地下刀。百年前,欧洲一个著名外科医生在做手术的过程中,患者因疼痛而剧烈挣扎,脱开助手的控制,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来不及收,割伤了助手的手,发生感染,又没有抗生素,结果患者和助手全部死亡。这就是我们外科学界‘曾经超过百分之百死亡率的手术’。”陆晨曦的讲述让两个男生有些不忍地咧嘴,感叹:“不可思议啊。” 陆晨曦呼了口气,发现站在门口的庄恕,对他微笑示意,口里的讲述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可那是今天所有严格遵循无菌规则的高精尖手术的祖宗。” 两个男生都笑了,感慨道:“失败是成功的亲娘——可是在医学上,代价太惨烈了!” “是啊。但今天的发展,就来自无数对从前的‘纠错’。虽然一有患者死亡,医生肯定先怕是因为自己犯错。但是再害怕,也必须诚实严谨地对待每一个死亡——这是死者留给医学科学最宝贵的财富。医学科学的发展,有两个最重要的支柱,一是永远不放弃对生命的希望,不管多难,不管看起来多渺茫,需要多久才能做到,都不放弃。你们看有多少从前治不了的‘绝症’现在只是常见病,多少以前做不了的疑难手术变成了常规手术,正是前辈们不放弃生存希望的尝试,才能推着医学,攻克一个又一个高峰;二是,实事求是。所有的经验和教训,都要如实记录,坦诚面对。咱们前任杨院长和再前任傅院长共同建议把这个医学前沿发展的系列讲座放在这里,就是想让讲课的人、听课的人,都能永远记住这两点。” 两个男生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抬头四顾,突然,其中一个看到了门口的庄恕,激动地脱口而出:“那不是心胸外科的庄大神!” 陆晨曦扑嗤一声笑出来:“这姓可真不怎么好!” 庄恕见他们看到他,也就走过来。陆晨曦跳下讲台,看着两个男生激动的神情不忿地道:“刚才还说是我的铁粉。这才几分钟,立刻就就变了心——庄教授,人家有俩粉丝不容易,你今天又没课,干吗这么不当不正地出现?” 庄恕轻咳一声道:“找你有事儿。这都下课半小时了。” 陆晨曦问:“干吗?” 庄恕轻咳一声道:“这个……有个咱们以前的老患者,找来了……”他神色有些不自在,陆晨曦正待发问,那两个男生,一个依然满脸激动,目光崇拜忘乎所以,另一个似乎机灵点,发现了氛围不对。他眼睛一转,目光落在庄恕胳膊下夹着的一大摞杂志上,这才心中了然,忙一把拽住伙伴往外走,连声道:“偶像和偶像的偶像要谈工作,别啰嗦了……” 被拉走的矮胖子不情愿地道:“咱们也听听大神讨论工作!” “你看见庄大神拿的那摞期刊没有?”高个男生笑嘻嘻地问。 此时,陆晨曦也摸不着头脑,狐疑地问道:“什么你我的老患者?” 庄恕这才把手里的一大摞婚纱影楼资料摊放在陆晨曦面前,说道:“曾经的老患者——咱妈,刚才来了,把这些拿来,让咱们必须三天之内,把婚纱摄影拍了……” 陆晨曦翻白眼道:“什么咱妈!叫得溜,还没领证儿呢……” 庄恕看看空荡荡的教室,凑到她耳边道:“所以我急啊!那个,体检陈绍聪走后门给咱就安排在今天下午,之后就能领证——他民政局也有朋友。然后这个这个,咱爸妈姐姐们已经够妥协了。你说不想在婚礼上当‘猴’,他们就答应不办婚礼,但是婚纱照怎么也得照一套,趁我还没太老,我跟你说我昨天拔掉好几根白头发……” 陆晨曦大声道:“哎呀你帅着呢。可是我最近心情太好吃得太好,长胖好多,我不现在照,我要等减下去……” “胖来如山倒,胖去如抽丝,再说,你嫁给我,心情会永远都好,只能越来越胖,趁着还不算太胖,照了吧……”庄恕一本正经地劝说。 就在陆晨曦吼着“乌鸦嘴”拿杂志照着他头上砸,庄恕扛起她往外走的瞬间,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急匆匆地冲进来,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和面前的俩人,一脸茫然。 陆晨曦和庄恕赶紧分开。 男生客气地问:“请问……这里,那个,陆晨曦副教授的讲座,是在这里吗?” 陆晨曦点头:“是的。刚刚结束。” 男生啊的一声,一拍脑袋,懊丧地道:“这个医疗中心跟迷宫一样,我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陆晨曦没好气地说:“你慢慢绕吧。再绕一阵子,正好赶上明天的课。”她说着拉着庄恕往外走,口里念叨着:“仁合新人的质量真是越来越无语!这看着怎么也是博士生了,路痴还是白痴……” 庄恕皱眉,无可奈何地回头瞪那男生,男生冲他咧嘴笑,挤了下眼,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跟在陆晨曦身后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庄恕,立刻掏出手机,打开facebook的好友页面,刷新。 立刻看到一个标注为neurosurgeonleohu的页面,头像是个穿着手术服的年轻医生,分明是刚才这个男生。而他的主页上,最新一秒的更新,正是张抓拍的庄恕把陆晨曦抱起来的照片,旁边的婚纱画册十分清晰。配发的一段文字是enterbreakingnews:ourowenfallinloveandwillstepintomarriage!-frontlinereporterleo.(爆炸性新闻:我们的欧文恋爱了,并且即将结婚!——这是leo发自前线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