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情》 第二回:苍狼山庄(3) 江晚舟暗暗叫苦,心想:“比拼内力,非片刻间可决胜败,灯烛稍时便会点起,看来我脱身不易了。”忽听得那童子低声道:“多谢援手!”竟已跃起身来。他这一跃起,江晚舟立时醒悟:“我只解了他的云门穴,他的曲池、合谷两穴,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一想到此节,对方也同时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两穴,尚有云门穴未解,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 两人心念相同,当即慢慢各撤掌力。那童子抓起躺在身旁的桑秋水,急步奔出,叫道:“吴冀已被我宰了!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兰陵派众位好汉攻西边!大伙儿杀啊!杀啊!”黑暗中但听得兵刃乱响,厅上固是乱成一团,人人心中也是乱成一团。 众武士听到吴司马被害,无不吓出了一身冷汗,又听得“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兰陵派众位好汉攻西边”的喊声,这两大门派门人众多,且个个身手不凡,难道当真反叛了? 忽听得晏成龙叫道:“吴司马平安无恙,别上了贼人的当!”待得众武士点亮灯烛,王万户、石春峰、童子、桑秋水都不知去向。 只见吴司马端坐中央,周玉成、徐大虎挡在身前,前后左右,六十多名大内高手如屏风般团团保护。在这等严密防守之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时攻到,一时三刻之间也伤他不到半根毫毛,何况只是三四个刺客?但也因他手下高手人人只想到保护大司马,王万户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则他数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这般轻易的全身而退。 众人见吴司马脸带微笑,神色镇定,大厅上登时安静了下来。又见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和兰陵派掌门人静芳师太都安坐在椅上,才知道那童子的一番呐喊,只不过是扰乱人心。 吴司马笑道:“贼子胡言乱语,禅师和师太不必介意。”主持人走到吴司马面前请安,说道:“卑职无能,竟让贼子逃走,请大司马降罪。”吴司马将手一摆,笑道:“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们没本事。大家都顾着保护我,也不去理会什么蟊贼了。”他心里十分满意,觉得众武士人人尽责,以他为重,竭力保护。又道:“几个小蟊贼来捣乱一番,算什么大事?丢了一只玉龙杯,嗯,那也好,瞧瞧哪一派的掌门人日后去夺回来,再擒获了这些蟊贼,这只玉龙杯便归他所有。这一件事斗智又斗力,比在这里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吗?” 群豪大声欢呼,都赞福大帅安排巧妙。江晚舟和莹萍对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吴司马大有应变之才,失杯的丑事轻轻掩过,而且一翻手间,给苍穹派伏下了一群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贪图出名,会千方百计地去夺回玉龙杯,不论成功与否,都使苍穹派树下不少强敌。 吴司马向主持人道:“让他们接下去比试吧!”主持人躬身道:“是!”转过身来,朗声说道:“大司马有令,请天下英雄继续比试武艺,且瞧余下的三只御赐玉龙杯,归属谁手。”他虽是说“大司马有令”,但还是用了一个“请”字,那是对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礼相待之意。 吴司马吩咐道:“搬开一张椅子。”便有一名武士上前,将空着的椅子搬开了一张,厅上留下三张空椅。 这时,江晚舟思潮起伏,心中存着许多疑团:“吴公子和燕子姐姐的孩子如何又被吴司马夺回去了?我冒充合胜帮帮主,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对方迟迟不予戳破,是不是暗中布置了极厉害的陷阱?我刚才给那童子解穴,黑暗中和人对掌,那人内力浑厚无比,实臻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他出手相救,自然是在场人物了,却不知是谁?”江晚舟知道在这里多耽搁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险,但心中存着许多疑团未解,又想瞧瞧余下的三只玉龙杯会被哪派掌门人所得。 其实,还有个原因在他心里,那就是:“郭婉洁一定会来!”既然知道她要来,便有天大的危险,也叫他不能走了。 这时厅上又有两对在比拼武功。四个人都使兵刃。江晚舟一看,见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个使三节棍的败了下去,另一个使流星锤的上来。听主持人报名,是山东郓城宋江学院的“流星赶月”童正祥。江晚舟想起数月前与钟氏三雄交手,曾听他们提过“流星赶月童老师”的名头。这童正祥在双锤上的造诣果然甚是深厚,只十余合便将对手打败了,接着上来的两人也都不是他敌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拼内力,往往几个回合便分胜负,动了兵刃,生死决于顷刻,比之较量拳脚更是凶险。双方比试者并无深仇大怨,大都是闻名不相识,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逊一筹者便即知难而退,谁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险而死拚到底。因之在吴司马这些只识武学皮毛的人眼中,比试的双方都是自惜羽毛,数合间便有人退下,反不及刚开始那一干人猛打狠殴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却看得明白,出赛者的武功越来越高,要取胜是越来越不容易,许多掌门人原本跃跃欲试的,这时都改变了主意,决定袖手旁观。有时两个人斗得似乎没精打彩、平淡无奇,而周玉成、徐大虎这些高手却喝起彩来。一般不明其理的后辈,不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便是随声附和,假充内行。 饶是出赛者个个小心翼翼,但一入场子,总是力求取胜,兵刃无眼,还是有三个掌门人毙于当场,七个人身受重伤。总算吴司马威势慑人,死伤者门下弟子不敢立刻发作,但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天埋下了引子。 第二回:苍狼山庄(4) 那书生身子摇摆,叫道:“啊唷,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公人为难了。张晶珠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见他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 使软鞭的公差惊叫:“师叔,这点子怕也是合胜帮的!”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连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公差软倒在地,动弹不得,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道:“你是合胜帮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灵,这碗饭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合胜帮中有区区在下这号人物。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苏,亦畅天怀,海纳百川,在下的名字便是苏亦川。在合胜帮中是个小角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 那书生继续道:“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大都大名鼎鼎的捕头吴国栋了。听说你早已告老收山,怎么又干起这调调儿来啦?”使剑的哼了一声道:“你眼光也不错啊!你是合胜帮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话毕手扬,剑走轻灵,挺剑刺出,刚中带柔,劲道十足。 吴国栋是大都有名捕头,手下所破大案、所杀大盗不计其数,自知积下怨家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软鞭的是他师侄冯辉,这次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捉拿合胜帮的要犯,自知本领不济,千恳万求,请了他来相助一臂。使鬼头刀的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叫韩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捕快武功虽然不高,追寻犯人的本领却胜过了御前侍卫。 当下苏亦川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斗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判官笔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杜静芳和张晶珠只看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张晶珠道:“是云水剑法。”杜静芳点点头,暗想:“云水剑法是本门独得之秘,他既是合胜帮中人,那么是大师兄的徒弟了。” 杜静芳师兄弟三人,她居中老二,大师兄孙晓科,三师弟陆锦昂便是昨晚张晶珠与之动手过招的“陆大人”。这陆锦昂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师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强,只是热衷功名利禄,投身朝廷,此人办事卖力,这些年来青云直上,已升到御林军副统领之职。杜静芳当年早与他划地绝交,昨晚见了他的招式,别来十余年,此人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实是非同小可。这一晚回思昔日师门学艺的往事,感慨万千,不意今日又见了一个技出同传的后进少年。 他猜想苏亦川是大师兄孙晓科之徒,果然所料不错。苏亦川乃江南望族子弟,中过硕士。他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至死狱中。苏亦川一气出走,得遇机缘,拜兰陵派掌门人孙晓科为师,弃文习武,回来把土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入了合胜帮。他为人机警灵巧,多识各地乡谈,在会中任联络四方、刺探讯息之职。这次奉命赴洛阳办事,并不知雷泰兴夫妇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原拟吃些点心便冒雨东行,却听吴国栋等口口声声要捉拿合胜帮中人,便即挺身而出。王怡丹隔窗闻笛,却知是苏亦川到了。 苏亦川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万澜中人闻声齐出,站在一旁看热闹。郭笑晨大声道:“要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小子,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见冯辉背负弹弓,便提醒一句。冯辉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苏亦川打去。 苏亦川连连闪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下风,数合过后,吴国栋长剑与蒋天寿的鬼头刀同时攻到,苏亦川挥金笛将刀挡开,吴国栋的剑却在他长衫上刺了一洞。苏亦川一呆,面颊上中了一弹,吃痛之下,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蒋天寿武功平平,吴国栋却剑法老辣,算得是公门中一把好手。 苏亦川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郭笑晨在一旁得意道:“听郭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磕头求饶,脱裤子挨板子吧!” 苏亦川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激斗之中,忽骈左手两指,直向吴国栋乳下穴道点去。吴国栋急退两步。苏亦川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显一下,待对方举刀挡格,手掌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变守为攻,直削过去。苏亦川左掌将敌人兵刃诱过,金笛横击,正中敌腰。蒋天寿大哼一声,痛得蹲了下去。苏亦川待要赶打,吴国栋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蒋天寿顺了一口气,强忍痛楚,咬紧牙关,站起来溜到苏亦川背后,乘他前顾长剑、侧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招攻其无备,实难躲避。哪知刀锋堪堪砍到敌人顶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胸口又中了一柄飞刀,当场气绝。 苏亦川回过头来,只见王怡丹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柄飞刀,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说不尽的妩媚可喜。他一见之下,胸口一热,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团黄光,大叫:“怡姐,把打弹弓的鹰爪废了。” 第二回:苍狼山庄(5) 王怡丹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听得叫声,忙转身迎敌,只见明晃晃的一把柳叶尖刀已迎胸飞来,风劲势急,忙举弹弓挡架,拍的一声,弓脊立断,飞刀余势未衰,又将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剑,把苏亦川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背起,冯辉挥鞭断后,冲向店门。 苏亦川见公差逃走,也不追赶,将笛子举到嘴边。张晶珠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吹笛呢。谁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次,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飞将出来。冯辉头一低,小箭钉在韩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 苏亦川转身道:“雷哥呢?”王怡丹道:“跟我来。”她腿上受伤,撑了根门闩当拐杖,引路进房。苏亦川从地下拾起一把飞刀交还王怡丹,问道:“怡姐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生怕敌人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外面进来一人,登时撞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功夫,下盘扎得坚实异常,哪知被进来这人轻轻一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才没跌倒。 这一下韩春霖可惨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没入肉里。 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御林军副统领陆锦昂,转怒为喜,将已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缩回肚里,忙请了个安,说道:“陆大人,小的不中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给点了穴道。”陆锦昂“哦”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问道:“点子跑了吗?”吴国栋道:“还在店里呢。”陆锦昂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店。”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 冯辉一指雷泰兴的店房,道:“陆大人,点子在那里。”手持软鞭,当先开路。 一行人正要闯进,忽然左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女,手持红布包袱,向陆锦昂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陆锦昂一怔,心想:“这万澜集团的人真够脓包,我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当下并不追赶,转身又要进房。那少女见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里偷学来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家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女正是张晶珠。 陆锦昂名震江湖,江湖人称“八臂无常”,号称“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与万澜集团厉士玉并称“东厉西陆”。这些年来,他虽然热衷名利,身在官场,武林人物见了他仍是敬畏有加,他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张晶珠抓来,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大师兄发落。他认定她是孙晓科的徒弟了。 张晶珠见他追来,拔脚就逃。陆锦昂道:“小妮子,往哪里逃?”追了几步,眼见她逃得极快,不想跟她纠缠,转身要办正事。哪知张晶珠见他不追,又停步讥讽,说他浪得虚名,丢了兰陵派的脸,口中说话,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陆锦昂大怒,直追出两三里地,其实大雨未停,两人身上全湿了。 陆锦昂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张晶珠可就难以逃走,眼见对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绝,不禁发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陆锦昂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张晶珠背后,一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张晶珠大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给扯了下来,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陆锦昂知道包里物件关系非小,天平将军看得极重,被涧水一冲,不知流向何处,就算找得回来也必浸坏,当下顾不得追人,跃下山涧去拾包袱。张晶珠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陆锦昂拾起包袱,见已湿了,忙打开要看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包里哪有什么《天鉴神功》?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他大叹晦气,江湖上什么大阵大仗全见过,却连上了这小妮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包袱抛入山涧。 他好不烦躁,赶回客店,一踏进门就遇见张鹏旭,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包袱,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张鹏旭道:“没有啊。”张鹏旭为人细心,知道陆大人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打开包袱,只见《天鉴神功》好端端在内。陆锦昂问道:“吴国栋他们哪里去了?”张鹏旭道:“刚才还见到在这里。” 陆锦昂气道:“吴司马养了这样的人有屁用!我只走开几步,就远远躲了起来。张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单枪匹马,将这点子抓了。”说着便向雷泰兴所住店房走去。张鹏旭心下为难,他震于合胜帮的威名,知道这帮会人多势众,高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但陆锦昂的话却也不敢违拗,当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观,决不参与,好在陆锦昂武功卓绝,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势必手到擒来,他说过要单枪匹马,就让他单抢匹马上阵便是。 陆锦昂走到门外,大喝一声:“合胜帮匪徒,给我滚出来!” 第二回:苍狼山庄(6) 隔了半晌,房内毫无声息。他哼了一声:“没种!”抬腿踢门,房门虚掩,并未上闩,竟然不见有人。他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房里空空如也,床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内有人,拔剑挑开棉被,果有两人相向而卧,他以剑尖在朝里那人背上轻刺一下,那人动也不动,扳过来看时,那人脸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大都捕头冯辉,伸手一探鼻息,两人均已气绝。这两人身上并无血迹,也无刀剑伤口,再加细查,见两人后脑骨都碎成细片,乃内家高手掌力所击,不禁对雷泰兴暗暗佩服,心想他重伤之余,还能使出如此厉害内力。可是吴国栋去了何处?雷泰兴夫妇又逃往何方?把前台叫来细问,竟无半点头绪。 陆锦昂这一下可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雷泰兴打死的。 原来当时杜静芳与张晶珠隔窗观战,见苏亦川遇险,杜静芳暗发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王怡丹赶来送上一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杜静芳放下了心,以为王怡丹和苏亦川二人难关已过,哪知陆锦昂却闯了进来。 张晶珠道:“昨晚抢我包袱的就是他,师父认得他吗?”杜静芳“唔”了一声,心下计算已定,低声道:“你去把他引开,越远越好。回来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管上路,我随后赶来。”张晶珠还待要问,杜静芳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可得千万小心。”她知道这个女徒弟聪明伶俐,而且她父亲是现任总督官,就算被陆锦昂捉到,也不敢难为她。。又知陆锦昂心高气傲,不屑和妇女动手,果然不出所算。但其实陆锦昂如发暗器,或施杀手,张晶珠也早受伤,只因以为她是大师兄之徒,手下留了情,这倒非杜静芳始料之所及。 杜静芳见陆锦昂追出店门,微一凝思,提笔匆匆写了封信,放在怀内,走到雷泰兴店房门外,在门上轻敲两下。房里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杜静芳道:“我是王金童王爷子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并不答话,也不开门,当是在商量如何应付。这时吴国栋三人却慢慢走近,远远站着监视,见杜静芳站在门外,很是诧异。 房门忽地打开,苏亦川站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辈?”杜静芳低声道:“我是你师叔杜静芳。”苏亦川脸现迟疑,他确知有这一位师叔,为人侠义,可是从来没见过面,不知眼前老妇是真是假,这时雷泰兴身受重伤,让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存歹意。杜静芳低声道:“别做声,我教你相信,让开吧。”苏亦川疑心更甚,腿上踩桩拿劲,防她闯门,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杜静芳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苏亦川一闪,杜静芳右掌翻处,已搁到他腋下,轻轻把他推在一边。这招是团花手的绝招,她暗运山岸功,出手锋锐,潇洒自如。苏亦川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几步,心中又惊又喜:“真是师叔到了。” 苏亦川这一退,王怡丹提起双刀便要上前。苏亦川向她做个手势,道:“且慢!”杜静芳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屋里的人都逃啦,快来看!” 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杜静芳最后进房,将三人出路堵死,随手关上了门。吴国栋见苏亦川等好端端都在房里,一惊更甚,忙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杜静芳双掌发劲,在两人后脑击落。两人脑骨破裂,登时毙命。 吴国栋机警异常,见房门被堵,立即顿足飞身上床,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格撞去。雷泰兴睡在床上,见他在自己头顶窜过,坐起身来,左掌挥出,喀喇一响,吴国栋右臂立断。吴国栋身形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还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脑后风生,王怡丹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去时早防敌人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此,飞刀还是插入了他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拼命逃出客店。 这一来,王怡丹和苏亦川再无怀疑,一齐下拜。雷泰兴道:“杜前辈,恕在下不能下来见礼。”杜静芳道:“好说,好说。这位和王金童是怎生称呼?”说时眼望王怡丹。王怡丹道:“那是先父。”杜静芳道:“金童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凄然。王怡丹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杜静芳问苏亦川道:“你是孙师兄的徒弟?师兄近来可好?”苏亦川道:“托福,师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见,不知师叔在何处贵干,总是放心不下。”杜静芳怃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师父。你可知另一个师叔也找你来了。”苏亦川矍然一惊,道:“陆……陆锦昂陆师叔?”杜静芳点点头。雷泰兴听得陆锦昂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声。王怡丹忙过去相扶,爱怜之情,见于颜色。 杜静芳道:“我这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他武功精纯,而且千里迢迢从大都西来,一定还有后援。现下雷大侠身受重伤,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妪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话声虽低,却难掩心中愤慨之意。王怡丹道:“我们一切听杜婶婶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的脸色,雷泰兴点点头。 第二回:苍狼山庄(7) 杜静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王怡丹。王怡丹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苍狼山庄郎天扬老先生”。王怡丹喜道:“杜婶婶,您跟郎老先生有交情?”杜静芳还没回答,雷泰兴先问:“哪一位郎老先生?”王怡丹道:“苍狼山庄庄主郎天扬!”雷泰兴道:“苍狼山庄就在这里?”杜静芳道:“离此不过二三十里。我和郎老先生从没会过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胆照人,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子。我想请雷大侠到他庄上去暂避一时,咱们分一个人去给贵帮朋友报信,来接雷大侠去养伤。”他见雷泰兴脸色有点迟疑,便问:“雷大侠你意思怎样?” 雷泰兴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只是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担着血海的干系。吴冀这厮不亲眼见到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苍狼山庄郎老先生我们久仰大名,听说他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交朋友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当当的脚色。他与我们虽然非亲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碍于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府的人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安。” 杜静芳道:“雷大侠快别这么说。咱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咱们在这里遇到为难之事,不去找他,郎老先生将来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们瞧他不起,眼中没他这一号人物。”雷泰兴道:“小侄这条命是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拼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越是好朋友,越是不能连累于他。” 杜静芳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王万户跟你怎样称呼?”雷泰兴道:“万户哥哥?那是我们合胜帮的第三把交椅。” 杜静芳道:“对啦!你们合胜帮干的是什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万户贤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们在伏虎帮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帮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过的。你犯了大事却又怎么了?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刚才我就杀了两个官府的走狗哪!”说着伸足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雷泰兴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再详详细细的禀告前辈。这次吴冀派了八名御林军高手来搜捕我们夫妻。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拙荆两把飞刀废了两个鹰爪,好容易才逃到这里,哪知御林军副统领的陆锦昂又跟着来啦。小侄终是一死,但吴冀的司马昭之心,总要给他抖了出来,才死得甘心。” 杜静芳琢磨这番说话,似乎他获知了吴司马的重大秘密,是以吴司马接二连三派出高手要杀他灭口。他虽在大难之中,却不愿去连累别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苍狼山庄去,便道:“雷大侠,你不愿连累别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 雷泰兴忙问:“可惜什么?”杜静芳道:“你不愿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咱们有谁是他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弟,老妪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咱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妪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拼了,并没什么可惜,可惜是我这个师侄方当有为,你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 雷泰兴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杜静芳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王怡丹叫了一声“相公”,拿出手帕,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雷泰兴十五岁跟随合胜帮前帮主鞠宪敏浪荡江湖,手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恶霸,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王怡丹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向杜静芳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是小侄想岔了,前辈指点,唯命是从。” 杜静芳将写给郎天扬的信抽了出来。雷泰兴见信上先写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说有几位合胜帮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照拂,信上没写众人的姓名。雷泰兴看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苍狼山庄,合胜帮又多了一位恩人了。” 杜静芳再问苏亦川,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合胜帮后援何时可到。苏亦川道:“师叔,咱们合胜帮总坛一共有十四位人物,帮主已经仙逝,除了小侄和雷哥、怡姐,其余人众都已会集安西。大家要请老帮主的内侄庄公子出山总领帮务。庄公子一直不肯,说他年轻识浅,资望能力差得太远,非要二哥青松道长当帮主。青松道长又哪里肯?现下僵在那里,只等雷哥与怡姐一到,就开香堂推举帮主。谁知他们两位竟在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们呢。” 杜静芳喜道:“安西离此也不远,贵帮好手大集。陆锦昂再强,又怕他何来?”苏亦川向雷泰兴道:“庄公子派我去洛阳见乐天居士,分说一件误会,那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小弟先赶回安西报信,雷哥你瞧怎么样?”雷泰兴沉吟未答。杜静芳道:“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苍狼山庄,安顿好后,亦川就径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就交给我去办。” 第二回:苍狼山庄(8) 雷泰兴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样的事不必言谢,也非一声道谢所能报答,从怀中拿出一朵桂花,交给杜静芳道:“前辈到了安西,请把这朵桂花插在衣襟上,帮中自有人来接引。”王怡丹将雷泰兴扶起。苏亦川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床上,用棉被蒙住。杜静芳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过了片刻,苏亦川手执金笛开路,王怡丹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着雷泰兴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连日见他们恶战杀人,胆都寒了,站得远远的哪敢走近。苏亦川将三张支票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我们房里有两件贵重物事存着,谁也不许进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前台连声答应,大气也不敢出。服务员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雷泰兴两足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苏亦川赞道:“雷哥好俊功夫!”王怡丹嫣然一笑,上马提缰,三骑连辔往东。 苏亦川在镇头问明了去苍狼山庄的途径,三人放马向东南方奔去,一口气走出十五六里地,一问行人,知道过去不远就到。王怡丹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苍狼山庄,丈夫算是得救了。 苍狼山庄庄主郎天扬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只消缓得一口气,合胜帮大援便到,鹰爪子便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 一路上乱石长草,颇为荒凉。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另一人身材甚是魁伟,白须如银,脸色红润,左手呛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交错之际,三人向雷泰兴等看了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六骑马奔驰均疾,霎时之间已相离十余丈。苏亦川道:“雷哥怡姐,那位恐怕就是郎老先生。”王怡丹道:“我也正想说。”雷泰兴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么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苍狼山庄再说吧。” 又行数里,来到苍狼山庄前,其实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间,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怆之意。缓缓纵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没有了,疾风之下,柳枝都向东飘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 庄客请三人进庄,在大厅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少妇出来接待,自称姓魏,名惠芬,随即请教了雷泰兴等三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 魏慧芬听得是合胜帮中人物,心头一惊,说道:“久仰久仰,听说贵帮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一面细细打量来人,合胜帮这帮会是素闻其名,只是他知合胜帮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难以捉摸,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雷泰兴听得郎老先生不在家,杜静芳那封信也就不拿出来了,见魏慧芬虽然礼貌恭谨,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郎老先生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前来拜庄,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久慕郎老先生威名,顺道瞻仰。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扶了椅子站起。魏慧芬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客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客点头而去。雷泰兴坚持要走。魏慧芬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老庄主回来,可要怪我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客捧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共是六十两银子。魏慧芬接过盘子,对雷泰兴道:“雷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雷泰兴一听,勃然大怒,心想我是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到苍狼山庄来本已万分委曲,岂知竟受辱于伧徒。王怡丹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别发脾气。雷泰兴按捺怒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魏女士把人看小啦。”魏慧芬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元宝又要拿?”她知道合胜帮声名大,所以送的盘费特别从丰。 雷泰兴“嘿嘿”一声冷笑,把元宝放回盘中,说道:“告辞了。”魏慧芬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她又是羞惭,又是着急,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客轻声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报知郎老夫人,自己直送出庄,连声道歉。雷泰兴不再理她。三名庄客把马匹牵来,雷泰兴与苏亦川向魏慧芬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 王怡丹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庄客,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说着向另外两名庄客一摆手。这十两金子所值,超出魏慧芬所送的两只银元宝岂止数倍,那庄客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金子,一时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得连“谢”字也忘了说。王怡丹一笑上马。 第二回:苍狼山庄(9) 原来王怡丹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她父亲王金童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荒而逃,端的名震江南。王金童对这独生爱女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他钱财得来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女开口伸手,金钱要多少给多少,因此把女儿从小养成了一副出手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钱,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阔气。 王怡丹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雷泰兴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雷泰兴比她大上十多岁,对这位娇妻更是宠爱有加。 雷泰兴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马,向雷泰兴等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雷泰兴道:“已打扰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们庄上来的,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步,在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雷泰兴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是刚才途中所遇,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何,名超强,是郎老先生的大弟子,当下把雷泰兴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十分恭敬殷勤。魏慧芬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茶,一名庄客出来在何超强耳边说了几句话。何超强站起身来,说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侠到内堂休息。” 王怡丹跟着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 老远就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王怡丹的手,很显得亲热,说道:“刚才他们来说,有合胜帮的英雄来串门,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你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王怡丹心想这位老夫人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叫王怡丹。”那妇人道:“你瞧我多糊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老夫人。” 原来这妇人是郎天扬的续弦。郎天扬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儿郎琪,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郎天扬刚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赔不是。这老夫人生了女儿后就一直没再有喜,郎天扬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哪知在五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欢天喜地。 坐定后,老夫人道:“快叫少爷来,给王妹妹见见。”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王怡丹心想看来他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王怡丹磕头,叫声“婶婶”。王怡丹握住他的手,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郎瑶。”王怡丹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什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老夫人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又是叫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来道:“王姑娘,雷大侠晕过去啦。”老夫人忙叫人请医生。王怡丹快步出厅,去看丈夫。 原来雷泰兴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没什么,松下来可撑不住了。王怡丹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相公”,过了半晌,雷泰兴方悠悠醒来。 何超强急遣庄客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客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客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来,东西张望,迅速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得几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何超强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郎瑶叫来,嘱咐了几句。郎瑶大喜,连说有趣。 何超强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郎瑶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输了想赖,快给我磕头。”何超强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郎瑶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何超强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何超强只作不见,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他冲去。那人登时仰天一跤摔出。 第二回:苍狼山庄(10) 原来这矮汉子正是万澜集团的郭笑晨。他记挂着王怡丹笑靥如花的模样,虽然吃过雷泰兴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时,便向王怡丹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雷泰兴、苏亦川出店,知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苍狼山庄,过了一会,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何超强猛冲过来。他旁的本事没什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当下全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跤,边骂边哼,爬不起来,好在他武功本就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何超强连声道歉,说道:“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尊驾,没跌痛么?”郭笑晨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何超强一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伤膏药。”郭笑晨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何超强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郭笑晨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奶奶的,回头找他算帐。”何超强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郭笑晨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 何超强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何超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这条命可是交给了人家。郭笑晨心道:“郭大爷英雄不怕死,糊样装到底!”何超强在他脑袋上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郭笑晨毫不在乎说道:“这里没什么。”何超强又在他腋下一捏,郭笑晨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咯吱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何超强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苍狼山庄来太岁头上动土,胆子是什么东西打的?”但苍狼山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郭笑晨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王怡丹他们的所在。 何超强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笑晨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何超强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郭笑晨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何超强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郭笑晨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一进店房,只见陆锦昂、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着商议,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雷泰兴逃往何处,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头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郭笑晨得意洋洋,把雷泰兴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陆锦昂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郭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郭”,一高兴,居然叫起“老弟”来。郭笑晨连连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自己的同事瞧在眼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追踪,说道:“那是大司马交下来的差使,又是陆大人的事,姓郭的拼了命也跟反贼们干上了。” 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表功不已,忙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见。郭笑晨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御前带刀侍卫张梁栋、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师史可敬、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剑锋、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还有天津和保定的几个著名捕快。 为了捉拿雷泰兴,这许多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擦掌,向苍狼山庄进发。 杜静芳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日岭上恶战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神愈长,天色未黑,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力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雷泰兴之事势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个广陵山庄的人手牵两马,东西探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 那人摇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十来两,那人仍是摇头。他心中焦躁,倒提布囊,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人挥手叫他走开,似说马是决不卖的,不必在此啰嗦。杜静芳好生懊丧,把银子放回囊中。那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来那晚杜静芳帐外窥秘,郭珈允以铁莲子相射,给她弹入茶杯,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来。 第二回:苍狼山庄(11) 杜静芳灵机一动,说自己是瑶台清光的朋友,此物是她所赠。那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还杜静芳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交了给他。杜静芳大喜,忙再取出银子。那人摇手不要,牵过杜静芳的坐骑,转身便走。杜静芳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他们山庄之中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如令箭一般。” 杜静芳纵马疾驰,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她虽然武功精湛,但毕竟年岁已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地奔驰下来,也已十分疲累。一进城,取出雷泰兴所给桂花,插在襟头。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她赴酒楼用饭,杜静芳也不推辞。到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一句话不问,只是叫菜劝酒。 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杜静芳忙起身还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杜静芳说了。那人道:“原来是兰陵派都前辈,常听万户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慕,今日相会,真是幸事。”杜静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陈一帆。”原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二人行礼而去。陈一帆道:“敝帮新帮主和许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杜老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老前辈是否可以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杜静芳道:“好极了,我赶来原有要事奉告。”陈一帆要再劝酒,杜静芳道:“事在紧急,跟贵帮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陈一帆在前带路,走出酒楼,老板的也不算酒钱。杜静芳心想,看来这酒楼是合胜帮联络站。两人上马出城。陈一帆问道:“老前辈已遇到了雷哥、怡姐?”杜静芳道:“是啊,你怎知道?”陈一帆道:“老前辈身上那朵桂花是雷哥的,这花有四片叶子相衬。”杜静芳心想:“这是他们会中暗记,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了。” 不一会,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着“玉虚道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了陈一帆很是恭谨。陈一帆肃容入观,一名小道童献上茶来。 陈一帆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杜静芳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得内堂一人大叫:“杜姐姐,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她当年的刎颈之交王万户。 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王万户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会到这里?”杜静芳且自不答,说道:“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帮雷泰兴夫妇眼下可在难中。”当下将雷泰兴与王怡丹的事大略一说,只把王万户、陈一帆两人听得惨然变色。陈一帆没听完,便快步入内报讯。王万户细细询问雷泰兴伤势详情。 杜静芳还未说完,只听得陈一帆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我非得马上赶到雷哥身边不可。”陈一帆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帮主下令派谁去接雷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王万户拉着杜静芳的手出去,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个麻子。杜静芳记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断张晶珠马尾之人。陈一帆在那麻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杜老前辈。”那麻子走将过来,愣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杜静芳只道他记得自己相貌,还在为那天张晶珠笑他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麻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替雷哥、怡姐报信,我顾麻子谢谢你啦!”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 杜静芳待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还礼。那麻子早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万户哥,一帆哥,我先走啦。”王万户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麻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刚奔出月洞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麻子,问道:“到哪里去?”麻子道:“瞧雷哥、怡姐去,跟我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王万户叫道:“会会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原来那麻子名叫顾腾,最是直性子。他虽然相貌丑陋,可是神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笑他的麻子,他和人说话时自称“顾麻子”,那是好端端地,然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麻”字,甚至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这人算是惹上了祸啦。他听到雷泰兴夫妇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顾腾在合胜帮中排行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排行第七的沈会会。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谋,是合胜帮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 王万户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合胜帮众人陆续出来相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杜静芳在途中大半也都见过。王万户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杜静芳把雷泰兴的事择要说了,那位排行第二的青松道长说道:“咱们见帮主去。” 第二回:苍狼山庄(12) 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杜静芳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富家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杜静芳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 王万户向那公子道:“帮主,这位是兰陵派名宿杜静芳,也是我当年在伏虎帮的盟姐。”又向杜静芳道:“这位是我们合胜帮帮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帮主拱手道:“小侄姓庄名无漾,请婶婶多多指教。小侄曾听万户哥多次说起婶婶大名,想像英风,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婶婶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杜静芳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帮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 王万户把雷泰兴避难苍狼山庄之事向庄无漾说了,请示对策。庄无漾向青松道:“请道长吩咐吧。”青松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雷哥身受重伤,人家杜婶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雷哥送了命,那再不让了吧?前帮主的遗命谁敢不遵?帮主你不奉姑父遗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合胜帮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杜静芳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黑,神态威猛,刚才王万户引见是排行第八的徐先锋。 群雄纷纷说道:“蛇无头不行,帮主若再推让,叫大家都寒了心。雷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帮主号令赶去相救。”青松道:“合胜帮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帮主号令的,叫他吃我一剑。”庄无漾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清风双子星中冷冷的道:“帮主既然瞧不起咱们,咱哥儿俩把雷哥接回之后,就回清风派去了!从此合胜帮再没咱们这号人物。” 庄无漾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塞外,又有我姑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雷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雷哥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合胜帮群雄见他答允出任帮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青松道:“那么便请帮主拜祖师、接令花。” 杜静芳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礼仪式,帮主是全帮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庄无漾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王万户引她到内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王万户道:“帮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苍狼山庄,知道姐姐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咱明日再去。”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杜静芳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知,此时听王万户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你们帮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王万户道:“这事说来话长,姐姐你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 第三回:英雄陌路(1) 万澜集团镖师郭笑晨兴冲冲的带路,引着陆锦昂等一众高手,赶赴苍狼山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可就威风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客喝道:“快叫你们庄主出来,迎接各位官老爷。”庄客见这伙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转身就走。陆锦昂心想郎天扬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大都来的,有点公事请教郎老先生。”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 何超强一听庄客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雷泰兴而来,叫魏管家先出去敷衍,当即赶到雷泰兴室中,说道:“雷大侠,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雷泰兴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苏亦川两人合力把亭中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个地窖。 雷泰兴怒道:“雷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何超强道:“雷大侠说哪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侠身受重伤,暂时躲避,有谁敢来笑话?”雷泰兴道:“何兄美意,雷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何超强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众人要闯向后进。魏管家拼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陆锦昂等慑于郎天扬的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考究,塞外少见,请魏管家引我们开开眼界。” 雷泰兴见苍狼山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王怡丹和苏亦川道:“并肩往外冲。”王怡丹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雷泰兴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王怡丹身子微微颤动,向她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 何超强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客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郎瑶这孩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何超强一看已无破绽,命庄客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并不进来,陆锦昂等一众人却已进了花园。 何超强见郭笑晨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郭笑晨道:“在下是万澜集团的镖师,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对陆锦昂道:“我亲眼目睹,见三位钦犯进庄,陆大人您下令搜吧。” 魏管家道:“我们都是安分良民,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轨?这位郭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这么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她知雷泰兴等已躲入地窖,说话便硬了起来。何超强假装不知,明问陆锦昂等的来由,哈哈大笑,说道:“合胜帮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郭爷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信他!” 陆锦昂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雷泰兴定在庄内,可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郎天扬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得罪了郎老先生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 郭笑晨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郎瑶的手。郎瑶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嘛?”郭笑晨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哪里,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郎瑶嘟嘴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苍狼山庄的人,会稀罕你的臭钱?”郭笑晨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郎瑶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稀巴烂!” 陆锦昂鉴貌辨色,料想这孩子必知雷泰兴的躲藏处,眼见何超强、魏管家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是不是?”郎瑶并不上当,道:“不知道。”陆锦昂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郎瑶“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郭笑晨突然瞥见郎瑶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精圆,正是王怡丹之物。他是镖师,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之人,这两日来见到王怡丹,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白,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人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你定是偷了她的。”郎瑶大怒,说道:“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郭笑晨笑道:“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哪里?”郎瑶道:“我干嘛要对你说?” 陆锦昂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便道:“老郭,不用跟小孩儿啰嗦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苍狼山庄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小孩儿赶开。”郎瑶果然着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 何超强见郎瑶上当,心中大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陆锦昂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懂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个客人躲在什么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小狗熊。”郎瑶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 第三回:英雄陌路(2) 陆锦昂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郎瑶忍无可忍,大声道:“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 何超强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什么?快进去!”郎瑶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 陆锦昂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杆,空空旷旷,哪有躲藏之处。他跳上栏杆,向亭顶一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何超强笑道:“何老弟,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气,请何老弟指教。”何超强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乒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命陪君子。”陆锦昂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举这张石桌,待会请何老弟也来试试,我举不起何老弟别见笑。”何超强大惊,登时呆了,想不出法子来推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张梁栋等一伙人见陆锦昂忽然要和何超强比力气,心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起”,一张四百来斤的石桌竟被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声喝彩,叫道:“陆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 雷泰兴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正自气恼之际,忽然头顶轧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 众官差见雷泰兴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声呼喝。雷泰兴低声对王怡丹道:“咱们给苍狼山庄卖了。咱们夫妻一场,你答应我一件事。”王怡丹道:“你说。”雷泰兴道:“待会我叫你做什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王怡丹含泪点头。雷泰兴大喝:“雷泰兴在此,你们吵什么?”众人听他一喝,一时肃静无声。雷泰兴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 陆锦昂回头找何超强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客取绳来。绳索取到,成剑锋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雷泰兴吊将上来。雷泰兴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剑锋绳索脱手,雷泰兴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这鞭说的乃是单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却更加难练。雷泰兴一艺通百艺通,运起劲力将绳索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 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郭笑晨吃过雷泰兴的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惟恐他还要拼命,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转身,绳索贯劲,犹如铁棍,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登时扑地倒了。 侍卫张梁栋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一个拿刀、一个手持双铁环,分自左右抢上。苏亦川提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身而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剑锋打在一起。成剑锋使开齐眉棍法,棍长笛短,反被苏亦川逼得连连倒退。王怡丹以长刀撑着石级,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个魁梧汉子叉腰而立,她一柄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王怡丹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 那人正是陆锦昂,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便以王怡丹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作进手招数。王怡丹步履不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紧封门户。相拒四五合,陆锦昂左臂前伸,攻到王怡丹右臂外侧,向左横掠,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王怡丹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 那边雷泰兴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般乱打。苏亦川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陆锦昂见他金笛走的是云水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真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哪知苏亦川一招“白云苍狗”,待成剑锋闪开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王怡丹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伤,忙跳入救援。 王怡丹站了起来,苏亦川问道:“怡姐,受伤了吗?”王怡丹道:“不碍事,你快出去帮雷哥。”苏亦川道:“我扶你上去。” 成剑锋提着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堵住二人。雷泰兴见娇妻不能逃脱,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脚步踉跄,直跌到成剑锋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剑锋登时身子软了,被雷泰兴拦腰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剑锋被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雷泰兴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王怡丹忙伸手把雷泰兴扶起。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她勉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上她衣襟。苏亦川明白雷泰兴的用意,大叫:“让路,让路。” 陆锦昂见苏亦川武功乃兰陵派本门真传,又见雷泰兴早受重伤,他自重身份,不肯上前夹攻,是以将王怡丹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剑锋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鼠忌器,听苏亦川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 第三回:英雄陌路(3) 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剑锋,第二个王怡丹拉住他衣领,短刀刀尖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苏亦川,他一手扶着王怡丹,一手抱住雷泰兴。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王怡丹喝道:“谁动一动,这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王怡丹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地。这三匹马正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陆锦昂眼见要犯便要逃脱,心想:“成剑锋这脓包死活关我何事?我把雷泰兴抓回大都,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雷泰兴丢在地下的绳索,运起内力,向外抛去。绳索呼的一声飞出,绕住了雷泰兴,回臂一拉,将雷泰兴拉脱了苏亦川之手。王怡丹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则乱,早忘了去杀成剑锋,回身来救丈夫,她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雷泰兴叫道:“快走!快走!”王怡丹道:“我跟你死在一起。”雷泰兴怒道:“你刚才答应听我话的……”话未说完,已被张梁栋等拥上按住。苏亦川飞身过来,抱住王怡丹,直闯出园门。一名捕快抡铁尺上前阻拦,苏亦川飞起一脚,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王怡丹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苏亦川抢到柳树边,把她放上马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乾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王怡丹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苏亦川已将三匹马的马缰扯开,自己骑上一匹,把第三匹马牵转马头,向着园门,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冲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混乱之中,苏亦川和王怡丹两骑马奔得远了。陆锦昂等已经捉到要犯雷泰兴,欢天喜地,谁也无心再追。 王怡丹神不守舍地伏在马上,几次要拉回马头,再进苍狼山庄,都给苏亦川挥鞭抽她坐骑,继续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苏亦川才不再急策坐骑。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马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正是苍狼山庄庄主郎天扬。他见到王怡丹、苏亦川两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医生来啦。”王怡丹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去。 郎天扬突见飞刀掷到,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上掠过。在他背后的二弟子陈超刚忙挥刀挡格,飞刀斜出,噗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上,夕阳如血,映照刃锋闪闪生光。郎天扬正要喝问,王怡丹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和你这老贼拼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郎天扬给她骂得莫名其妙。陈超刚见这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郎天扬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 苏亦川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雷哥,再烧了苍狼山庄。”王怡丹一听有理,掉转马头,一口唾沫恨恨地吐在地下,拍马而走。 郎天扬纵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真是仇怨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一提到郎天扬的名头,无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哪知没头没脑的给这个少妇掷一柄飞刀,再加一阵臭骂,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奇遇”。他见王怡丹怨气冲天,存心拼命,心知必有内情,查问赶到镇上请医的庄客,只说老夫人和何大爷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没什么争闹。 郎天扬好生纳闷,催马急奔,驰到庄前。庄客见老庄主回来,忙上前迎接。郎天扬见各人神情特异,料知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超强来!”庄客回道:“何大爷保着老夫人、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郎天扬一听,更是诧异。 几名庄客七张八嘴的说了经过,说公差刚把雷泰兴捕走,离庄不久,想来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郎天扬回来没遇上。众庄客道:“公差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何大爷,想来马上就回了。” 郎天扬连问:“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是谁走漏风声?”庄客面面相觑,都不敢说。郎天扬大怒,挥马鞭向庄客劈头劈脸打去。陈超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劝。郎天扬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铁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 郎天扬喝道:“大家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催超强回来。”说话未毕,何超强已自外面奔进,叫道:“师父回来了。”郎天扬从椅中一跃而起,嘶声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何超强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哪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郎天扬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领,右手挥鞭,便要劈脸打去,终于强行忍住,怒道:“胡说!我这地窖如此机密,这群狗贼怎会发现?”何超强不答,不敢和师父目光相对。老夫人听得丈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 郎天扬目光转到魏慧芬脸上,喝道:“你一见公差,心里便怕了,于是说了出来,是不是?”他素知何超强为人侠义,便杀了他头也不会出卖朋友,魏慧芬是女流之辈,不会武艺,胆小怕事,多半是她受不住公差的胁逼而吐露真相。魏管家见到老庄主的威势,似乎一掌便要打将过来,不由得胆战心惊,说道:“不……不是我说的,是……是小……小公子说的。” 第三回:英雄陌路(4) 郎天扬心中打了个突,对儿子道:“你过来。”郎瑶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郎天扬道:“那三个客人藏在花园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说的?”郎瑶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谎,却也不敢直承其事。郎天扬挥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郎瑶吓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母亲。老夫人走近身来,劝道:“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嘛呀?”郎天扬不去理她,将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老夫人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 何超强眼见瞒不过了,便道:“师父,陆锦昂那狗贼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语相激,说小师弟若是不说出来,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郎天扬知道儿子脾气,年纪小小,便爱逞英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郎瑶一张小脸上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 郎天扬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么?” 右手一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郎瑶便在这时冲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上。郎天扬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中,力道何等强劲,噗噗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正中郎瑶的脑袋,登时鲜血四溅。 郎天扬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郎瑶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 老夫人抱起儿子,叫道:“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郎天扬扑去,哭叫:“你为什么……为什么打死了孩儿?”郎天扬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老夫人放下儿子尸身,在陈超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郎天扬此时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老夫人见他如此,手反而软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王怡丹和苏亦川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歇了下来。 苏亦川放马吃草,拿王怡丹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王怡丹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苏亦川不住劝慰,说杜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合胜帮群雄当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雷哥。 王怡丹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苏亦川的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王怡丹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雷泰兴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王怡丹正自心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苏亦川,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用力挣扎。 苏亦川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 王怡丹羞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苏亦川一呆。王怡丹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苏亦川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苏亦川道:“怡姐,你听我说……”王怡丹怒道:“谁是你姐?咱们合胜帮四大戒条是什么?你说。”苏亦川低下了头,不敢作声。王怡丹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循规蹈矩,哪容得他如此轻薄。 原来依据合胜帮规条,帮中兄弟犯了大罪,若是一时胡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帮主和执法长老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饶恕。第十二把交椅铁面孔目石春峰,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合胜帮数万兄弟,提到他时无不悚然。 当下苏亦川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王怡丹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苏亦川颤声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王怡丹怒道:“那时我早已是雷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苏亦川道:“我……我知道,我管不了自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帮里有什么事,总求帮主派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分哪一秒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王怡丹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苏亦川又道:“我常常想,为什么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雷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 第三回:英雄陌路(5) 王怡丹本有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雷哥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边,挣扎上马。苏亦川过去相扶,王怡丹喝道:“走开!”自行上马。苏亦川道:“怡姐到哪里去?”王怡丹道:“不用你管。雷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苏亦川低着头将鸳鸯刀递给了她。王怡丹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帮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 她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苏亦川。 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销魂蚀骨,情难自已,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 王怡丹骑马走出里许,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会合合胜帮群雄,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苏亦川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便在一处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入了合胜帮,这帮会人多势众,她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苏亦川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 第二天病势更重,想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可是就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雷哥了。”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喜欢,对身旁丫鬟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夫人喝。” 王怡丹一凝神,发觉是睡在床上被窝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为人救了,好生感激,说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叫琪琪,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谈。”瞧着她喝了一碗稀饭,轻轻退出,王怡丹又阖眼睡了。 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负人,到苍狼山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们。”王怡丹听得“苍狼山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又到了苍狼山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那少女和丫鬟。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王怡丹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摘刀。王怡丹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鬟劝道:“小姐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王怡丹猜想,这琪琪多半是郎天扬的女儿。 这少女正是苍狼山庄的大小姐郎琪。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王怡丹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为父亲打死,母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 郎琪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鬟跟了出去。王怡丹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房,寻思:“他们既出卖雷哥给官府,又救我干嘛?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交谈。等了半晌,那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郎天扬正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随同公差来捕捉她丈夫的郭笑晨。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伸掌推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郭笑晨掷去。 郎天扬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老夫人本是拳师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郎天扬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 这日天色已晚,庄客来报有两人来见。郎天扬命何超强去接见,何超强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郭笑晨,另一个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史可敬,前天来苍狼山庄捕人,也有此人在内。何超强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郎天扬。何超强道:“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什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郭笑晨嘿嘿冷笑,说道:“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郎老先生见不见由他。苍狼山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什么架子?” 第三回:英雄陌路(6) 何超强自雷泰兴被捕,心中早怀鬼胎,惟恐苍狼山庄被牵连在内,听他这么说,只得进去禀告。郎天扬手里弄着铁胆,呛啷啷、呛啷啷的直响,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苍狼山庄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 史可敬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郎老先生请看。”两手按住那张纸的天地头,似怕给郎天扬夺去。郎天扬凑近看时,原来是兰陵派杜静芳写给他的一封信,托他照应合胜帮中事急来投的朋友。 这信雷泰兴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郎天扬,被捕后给搜了出来。杜静芳犯上作乱,名头极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苍狼山庄勾结来往。张梁栋等一商量,均觉如去报告上官,未必能捉到杜静芳,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担,不如去狠狠敲郎天扬一笔,大家分了,落得实惠。何况苍狼山庄窝藏钦犯,本已脱不了干系,还怕他不乖乖拿银子出来?陆锦昂和杜静芳是同门,多少有些旧谊,又知师姐武功厉害,不敢造次,待听张梁栋等商量着要去敲诈郎天扬,觉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但官场之中,不便阻人财路,只得由他们胡来,决心自己不分润一文,没的坏了“八臂无常”的名头。成剑锋、张梁栋等都是有功名之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史可敬和郭笑晨二人前来伸手要钱。 郎天扬见了这信,心下也暗暗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史可敬道:“我们久慕郎老先生的英名,人人打心底里佩服出来,都知郎老先生仗义疏财,爱交朋友,银钱瞧得极轻,朋友瞧得极重。为了交朋友,十万八万银子花出去,不皱半点眉头。这封信要是给官府见到了,郎老先生你当然知道后患无穷。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拼着脑袋不要,也要结交郎老先生这个朋友,决定把这信毁了,大家以后只字不提苍狼山庄窝藏钦犯雷泰兴之事,再担个天大的干系,不向上官禀报。”郎天扬哼了一声道:“那是多多承情。” 史可敬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显得万分委屈,说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郎老先生念在武林一派,伸手帮大家一个忙,我们感激不尽。” 郎天扬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史可敬道:“这些债务数目其实也不大,几十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两银子。郎老先生家财百万,金银满屋,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这点点小数目,也不在你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财挡灾’,有道是‘小财不出,大财不来’。” 郎天扬为公差到苍狼山庄拿人,全不将自己瞧在眼里,本已恼怒异常,又觉江湖同道急难来奔,自己未加庇护,心感惭愧,实在对不起朋友,而爱子为此送命,又何尝不是因这些公差而起?这两天本在盘算如何相救雷泰兴,去找公差的晦气,只是妻离子亡,心神大乱,一时拿不定主意,偏生这些公差又来滋扰,居然开口勒索,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冷的道:“在下虽然薄有家产,生平却只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绝,还把对方一干人全都骂了。 郭笑晨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郎老先生也总明白。要我们起这么一座大的庄子,那是甘拜下风,没这个本事,不过要是将它毁掉嘛……”话未说完,一少女闯进厅来,厉声道:“姑奶奶倒要看你怎样把苍狼山庄毁了。”正是郎琪。 郎天扬向女儿使个眼色,走到厅外,郎琪跟了出来。郎天扬低声道:“去跟超强、超刚说,万万不能放这两个鹰爪孙出庄。”郎琪喜道:“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有气。” 郎天扬回到厅上。史可敬道:“郎老先生既不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杜静芳那信随手撕了。 郎天扬一楞,这一着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史可敬道:“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了,免得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在八臂无常陆大人身上。”这句话是向郎天扬示意:就是把我们两人杀了,也已毁不了铁证如山。 郎天扬怒目瞪视,心道:“你要老夫出钱买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时,王怡丹在门外一飞刀向郭笑晨掷了过去。郎天扬没看清来人是谁,虽然痛恨郭笑晨,可也不能让他就此丧命,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手中铁胆抛出,向飞刀砸去,当的一声,飞刀与铁胆同时落地。 王怡丹见郎天扬出手救她仇人,骂道:“好哇,你们果是一伙!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郎天扬当头直砍。 郎天扬手中没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王怡丹存心拼命,哪去听他分辩,双刀全是进手招数。郎天扬心知合胜帮误以为自己出卖雷泰兴,只有设法解释,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是以一味倒退,并不还手。王怡丹长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伏身闪避,呼的一声,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疾风直劈过去。王怡丹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出一步,这才转身,只见郎琪横刀而立,满脸怒容。 郎琪戟指怒道:“你这女人这等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你干嘛砍我爹爹?”王怡丹道:“你苍狼山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郎天扬又是一刀。郎天扬举椅子一挡,王怡丹把刀收回,以免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郎天扬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郎琪大怒,挡在郎天扬面前,挺刀和王怡丹狠斗起来。 第三回:英雄陌路(7) 说到武艺与经历,王怡丹均远在郎琪之上,只是她肩头和腿上都受了伤,兼之气恼忧急,正是武家大忌,两人对拆七八招后,王怡丹渐处下风。郎天扬连叫:“住手!”却哪里劝得住?史可敬和郭笑晨在一旁指指点点,袖手观斗。 郎天扬见女儿不听话,焦躁起来,举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厮拼的两人隔开,忽听背后一声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 那人矮着身躯,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闪闪,直上直下向郎琪打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郎琪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肩背。那人硬接硬架,“当”的一声,火光交迸,剧震之下,郎琪手背发麻,单刀险些脱手,接连纵出两步,烛光下但见那人是个身材高瘦、模样丑怪的麻子。这麻子并不追击,反身去看王怡丹。 王怡丹乍见亲人,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只叫得一声:“腾哥!”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顾腾问道:“雷哥呢?” 王怡丹指着郎天扬、史可敬、郭笑晨三人叫道:“雷哥被他们害了,腾哥你帮我报仇。” 顾腾一听得雷泰兴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雷哥,我给你报仇!”手挥狼牙棒,着地向郎天扬下盘卷去。郎天扬纵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动手!”顾腾悲愤填膺,不由分说,挥棒又向他腿上打去。郎天扬双臂一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顾腾一棒打在檀木桌边,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 这时何超强和陈超刚得讯,赶进厅来。陈超刚把郎天扬的金背大刀递给师父。郎琪见王怡丹和这麻子到本庄来无理取闹,招招向爹爹狠打,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何师兄、陈师兄,协力上啊!什么地方钻出来这些蛮横东西,到苍狼山庄来撒野。”二人不知顾腾的来由,进厅时见他挥棒向师父狠打,自是敌人无疑,当下三个人三柄刀齐向顾腾攻去。顾腾挥棒抵住,大叫:“会会你快来护住怡姐,你再不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 原来顾腾和沈会会得知雷泰兴夫妇遭危,首先赴难,日夜不停的赶来苍狼山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沈会会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郎天扬拜见,顾腾话也不说,纵身就跃进庄去。沈会会怕他闯祸,只得跟进,他慢了一步,顾腾已和郎天扬、郎琪、何超强、陈超刚四人交上了手。 沈会会听得顾腾呼喝,忙奔进厅去,抢到王怡丹身边。这时王怡丹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向郎天扬杀去,忽见沈会会进来,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边决不会吃亏,指着郭笑晨与史可敬两人道:“他们害了我雷哥……”沈会会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听情同手足的雷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郭笑晨跟前。 在场数人本想隔山观虎斗,让合胜帮和苍狼山庄的人厮拼,合胜帮人少,势必落败,那时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郭笑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瞪着王怡丹,忽见沈会会飞纵过来,钢刀砍到,忙举刀架住。史可敬心道:“万澜集团名气真大,倒要见识见识你们镖师的武艺。”沈会会身材不高,外形和郭笑晨倒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个回合,已把对方打得连连倒退,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向郭笑晨扎去。郭笑晨忙向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沈会会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沈会会铁拐往下便砸,堪堪砸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点,翻身和史可敬一对镔铁点钢穿打在一起。郭笑晨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 史可敬在这对镔铁穿上下过二十年苦功,凭手中真实功夫,在大都连败十多名武术好手,才做到郑王府的总教头。郑亲王为了提拔他,让他跟陆锦昂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做官。他和沈会会一个力大,一个招熟,对拆十余招难分胜负。史可敬心中焦躁,暗想这般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不让郭笑晨笑话,举镔铁穿猛向沈会会胸前扎去。沈会会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史可敬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横挡直扎。沈会会单拐往外砸碰,挡开铁穿。史可敬右手铁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沈会会急忙缩头,铁穿在左脸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险。沈会会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他身材不高,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抱,砍砸敌人双腿。史可敬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沈会会这一招乃是虚招,单刀继续砍出,铁拐却中途变招,疾翻而上,直点到敌人门面。史可敬无法挽救,急以“铁板桥”后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 那边顾腾以一敌三,越斗越猛。何超强叫道:“超刚,快去守住庄门,别再让人进来。”顾腾的狼牙棒极是沉重,舞开来势如疾风,陈超刚一时缓不出手脚。郎琪叫道:“陈师兄快去,这麻子我来对付。”顾腾听郎琪叫他“麻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炽,大吼大叫。郎琪和何超强两人合力抵住,陈超刚奔出厅去。 郎天扬高叫:“大家住手,听老夫一句话。”何超强和郎琪立即退后数步。沈会会也退了一步,叫道:“腾哥住手,且听他说。”顾腾全不理会,抢上再打。沈会会正要上前阻止,哪知史可敬突在背后挥穿打落,沈会会没有防备,身子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苍狼山庄真是诡计多端。”他不知史可敬不是苍狼山庄的人。 第三回:英雄陌路(8) 两名武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青松比剑得胜,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是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替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江晚舟的步法。江晚舟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江晚舟飞足踢倒两人,出拳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一吐,将最后一名武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只听小丘上众人一片喝彩,其中以青松的声音最是响亮:“小江,打得好!打得妙啊!”土丘上喝彩声未歇,又有五名武士欺到江晚舟身边,却都空手不拿冰刃,左边一个人说道:“大家空手斗空手,敢吗?”江晚舟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被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箍,扼住了他的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乃是詹廷“水云间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水云间”原是詹朝开国元勋郑国公朱亚隆所组建的特务组织,到得世宗年间,便成为詹廷御用的杀手组织,乃是“四满、五蒙、九藏”人。其中五名蒙古武士擅于摔跤相扑之技,江晚舟一个没堤防,竟被缠住,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所擅长。”但觉双手均被拉住,当下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武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了过去。 他双手挣脱,反手抓住扼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轻轻一扭,咔嚓一声,那武士腕骨早断,跟着又是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武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武士摔跤技术甚是精湛,罕有敌手,但是摔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江晚舟这般小巧腾挪的断骨擒拿,却是摔跤竞技规矩所不许的。那两名武士骨节折断,心中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理直气壮地怒叫道:“你犯规!你犯规!” 江晚舟笑道:“打架还有规矩么?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那两名蒙古武士一向不错,五个打一个,先坏了规矩,那“犯规”两字便说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死保住江晚舟的双腿,一再用力,要把他摔倒。江晚舟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不放!”江晚舟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好松开。 江晚舟提起他的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原来他落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江晚舟与满族武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武士却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众人但见五名武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武士委顿在地,一名武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这一下小丘上的众人不再喝彩,却是哄然大笑。 忽然红云闪动,九名藏族高手已各挺兵刃把江晚舟团团围住,这九名武士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状,江晚舟从未见过,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见这九名藏族高手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着这合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人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阵势。江晚舟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脑中一闪:“向萍妹要剑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江,接刀!”只见一柄钢刀从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江晚舟暗想:“此人好浑厚的内力!”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高大的藏族高手竟然不敢用兵刃去格挡,分向左右一跃闪开。江晚舟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的极快,那柄钢刀也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江晚舟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钢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直冲上天。 九名高手都觉奇怪,情不自禁抬头看去,江晚舟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戒刀的高手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斩乱麻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高手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名藏族高手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 这一场江晚舟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柄钢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雷霆刀!” 江晚舟大喜,叫道:“多谢朱伯伯掷刀相助!”那人正是朱安瑞,朱安瑞哈哈笑道:“你与我万户兄长是结义兄弟,也该称我朱哥哥才对。”江晚舟正待回答,蓦然背后一个苍老女子的声音喝道:“剑来了!”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已至背心。江晚舟一惊:“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江晚舟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 第三回:英雄陌路(9) 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江晚舟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江晚舟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轻松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水云间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连行险招,但听得背后那把剑又到了,这一次,江晚舟竟不招架,往前一扑,俯卧向地,突然一个翻身,右手钢刀横在胸前,荡开敌剑。只听那苍老女子的声音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江晚舟也是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那女子的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是柔和之中,隐藏着一股极强大的后劲,如同长江叠浪一般,一浪高似一浪。江晚舟猛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叫道:“是山岸功!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是天鉴神功!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对了这一掌,均察觉对方就是在群英会上相救童子之人,各自收了内力,向后退开数步。江晚舟凝神看时,见那妇人银发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说不出的潇洒,却是兰陵派掌门人静芳师太。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只听青松笑道:“静芳姐,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静芳师太笑道:“能跟你青松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贫尼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江晚舟的手,好生亲热。江晚舟见她自在洒脱,哪里还是群英会上所见那个蓬头垢面的老尼,甚以为奇。 青松从小丘走了下来,笑道:“小老弟,这是兰陵派掌门人静芳师太,出家前江湖人称兰陵剑王杜静芳,与我剑狂青松的剑术齐名,独步当时。你也叫她一声老姐姐吧。” 江晚舟一惊,暗想:“兰陵剑王当年威震天下,兰陵派更是代代高手层出不穷,想不到今日有幸和她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江晚舟,叩见师太。”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弟啊。” 江晚舟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肥肥胖胖,正是王万户。江晚舟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万户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王万户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脸上,凝神瞧了,喜道:“好兄弟,你长大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水云间十八高手,实在欢喜。” 江晚舟心中也是欢喜不尽。这时詹廷众武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当下拉了莹萍过来,和静芳师太、青松、王万户、朱安瑞等引见。王万户道:“老弟,莹萍姑娘,我带你们去见我们苍穹派掌门人。”江晚舟吃了一惊,道:“夜掌门……他……老人家也来了么?” 青松笑道:“你早跟他交过手啦。还用天鉴神功狠狠打了他一掌呢,当真是妙啊!”江晚舟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吴司马……” 静芳师太笑道:“天鉴神功练到最高境界可以随意易容,这次为了进京方便,夜掌门就易容成吴冀的模样了,果然是像得紧啊。” 江晚舟十分惶恐,道:“万户哥,你快带我去跟夜掌门磕头赔罪。”王万户笑道:“不知者不罪。夜掌门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 两人还未上土丘,夜天澜已经带着众人从土丘迎了下来。江晚舟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夜掌门,实是罪该……”夜天澜不等他说完,伸手扶起,笑道:“小兄弟,你的天鉴神功使得很俊啊!只盼你能将我这门功夫用于正途,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江晚舟受教了。 当下王万户拉着他一一给群雄引见。江晚舟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朱安瑞掷刀相助、王怡丹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朱安瑞的钢刀。青松最是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才和江晚舟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静芳师太笑道:“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年轻人,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青松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谁,是谁?在哪里?”静芳师太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她的好。”青松道:“呸!咱们分别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静芳师太道:“昨晚群英会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青松道:“不错便怎样?”静芳师太道:“万户贤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高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年轻人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她只喷得几口气,便叫吴司马的群英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青松,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年轻人?” 莹萍知她在说自己,脸儿绯红,躲到了江晚舟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静芳师太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群英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美妇是狄江涛之妻张晶珠。静芳师太于是将莹萍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吴司马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夜天澜这次带领苍穹派众人来到大都,却是为了秦晴逝世二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吴司马的群英会被人搅散,又和各门派都结上了冤,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 第三回:英雄陌路(10) 不意陶然亭畔一战,王万户、朱安瑞等尚未出手,水云间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而遁。 夜天澜等深知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苍穹派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 此处虽离上京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苍穹派群雄和静芳师太是故友重逢,和江晚舟、莹萍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 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狄江涛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 青松道:“高家兄弟来啦。”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 江晚舟在群英会见过,知是高政委、高军委到了。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张不伦、张不类兄弟。 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王春燕和吴公子的一对双生儿子。原来张不伦、张不类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 高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张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着群英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司马府内院。 其时吴司马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高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武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江晚舟见了这对孩子,想起王春燕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夜天澜道:“夜掌门,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夜天澜道:“小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江晚舟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指着那两个孩子说道:“这两个孩子是吴司马的孙子,他们的母亲现在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陈庆堂如何遇到王春燕,说到王春燕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 依青松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吴司马、吴公子父子一剑刺死。 苍穹派军师沈会会道:”昨晚在大都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吴司马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以全身而退。”夜天澜点头道:“此刻吴司马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小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江晚舟道:“在下当年受这位燕子姐姐之恩,无以为报,眼看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件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的两个爱子,天幸两位高前辈已经救了出来;另一件事,却是她还想念吴公子那个奸贼,仍然盼望能和他见最后一面。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钟……” 第三回:英雄陌路(11) 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夜天澜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吴公子,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燕子姑娘?”江晚舟低声道:“正是!”群雄觉得江晚舟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 夜天澜眼望远处,黯然出神,半晌转头向江晚舟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燕子姑娘。”江晚舟好生感激,群雄上了马,由江晚舟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神农庙外。江晚舟双手携了孩子,伴同夜天澜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王春燕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王春燕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江晚舟,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着江叔叔,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江晚舟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燕子姐姐,你放心吧!” 王春燕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江晚舟面前,磕下头去。江晚舟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燕子姐姐,你还有什么吩咐么?”王春燕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谢铁铮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 江晚舟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陈一帆在屋外林中击死谢铁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吴司马、吴公子父子,听王春燕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哪知王春燕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吴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夜天澜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王春燕没瞧见他。江晚舟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夜天澜缓步走到她的床前。江晚舟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王春燕“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江晚舟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狄江涛在树下横笛而吹。江晚舟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陈庆堂,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吴公子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王春燕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 狄江涛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江晚舟想到了那个骑在赤狐马上的郭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青松,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夜天澜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江晚舟点了点头。江晚舟知道王春燕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江晚舟不知道她跟夜天澜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 江晚舟拜托高氏兄弟和张氏昆仲,将王春燕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苍穹山,他料理了王春燕的丧事之后,便去苍穹山和众人聚会。夜天澜率领群雄,举手和江晚舟、莹萍作别,上马西去。江晚舟始终没跟他们提到郭婉洁。奇怪的是,王万户、王怡丹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郭婉洁已经遇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三回:英雄陌路(12) 庄无漾喝道:“你们把雷大侠捉到哪里去了?快说。”史可敬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气。庄无漾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史可敬哇哇大叫:“你作践人,不是好汉……有种就把我杀了……”一句话没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庄无漾又在他“筋缩穴”上一点。史可敬这下可熬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庄无漾伸指在他“气俞穴”上推了几下。史可敬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大都去。”王怡丹忙问:“他……他没死?”史可敬道:“当然没死,他是大司马钦点的要犯,谁敢弄死他?” 合胜帮群雄大喜,都松了口气,雷泰兴既然没死,对苍狼山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王怡丹颤声道:“你……你这话……这话可真?”史可敬道:“我干嘛骗你?”王怡丹心头一喜,晕了过去,向后便倒。苏亦川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王怡丹一头倒在地下,顾腾急忙扶起,叫道:“怡姐,你怎么了?”横目向苏亦川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王怡丹,实在岂有此理。 庄无漾松开了手,对莹萍道:“绑了起来。”莹萍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将史可敬双手反背牢牢缚住。史可敬被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抗。庄无漾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救雷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合胜帮群雄齐声答应。王怡丹慢慢醒来,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庄无漾这么一说,站了起来,顾腾扶住了她。 众人走到厅口,何超强送了出来。庄无漾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对郎天扬道:“多多叨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郎天扬听他语气,知道合胜帮定会再来寻仇,心道:“老夫问心无愧,你们不谅解,我难道就怕了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顾腾叫道:“救了雷哥后,我顾麻子第一个来斗斗苍狼山庄的英雄好汉。”徐先锋道:“狗熊都不如,称什么英雄?”郎琪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徐先锋怒道:“我骂不讲义气,没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郎天扬一拳,虽然身有铁布衫功夫,未受重伤,但也吃亏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听说雷泰兴为郎天扬之子所卖,更加气愤。 郎琪抢上一步,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徐先锋道:“呸,你这丫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 郎琪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听徐先锋骂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抢上一步,喝道:“丫头便怎样?” 徐先锋怒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姓徐的要见见。” 郎琪道:“我哥哥?”心下甚是奇怪。陈一帆道:“有种卖朋友,就该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雷哥,这会儿躲到哪里去了?” 郎琪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何超强见郎琪受挤,知道合胜帮误会了史可敬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顾腾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郎琪道:“你这麻子胡说八道,我哪有哥哥?”顾腾又被她骂一声“麻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郎琪挺刀挡格,顾腾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拼斗起来。 陈一帆双钩一摆,叫道:“何大爷,你我比划比划。”何超强只得应道:“请指教。”这边阮横波和陈超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徐先锋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郎天扬气得须眉俱张,对庄无漾道:“好啊,合胜帮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庄无漾一声唿哨,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一声不发。郎天扬暗想:“这人部勒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庄无漾道:“郎老先生,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请郎老先生不吝赐教几招。”郎天扬道:“那再好没有。庄公子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庄公子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春峰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什么兵刃?”此言一出,郎天扬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一少女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下,走到郎天扬面前,一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郎老先生,您老人家的刀。”这人是莹萍,瞧不出她年纪轻轻,轻功竟如此不凡。 莹萍露这一手,郎天扬脸上更挂不住了。他哼了一声,对莹萍不理不睬,向庄无漾道:“庄公子,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几招。”何超强接过莹萍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 沈会会低声道:“帮主,他要比拳,你就用拳脚功夫胜他。” 第三回:英雄陌路(13) 沈会会得知雷泰兴未死,心即宁定,细察郎天扬神情举止,对合胜帮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拳脚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郎天扬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陈一帆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庄无漾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出手逼供史可敬,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庄无漾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庄无漾道:“好。”对郎天扬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郎老先生几路拳法,请老先生手下留情。” 郎天扬道:“好说,庄公子不必过谦。”郎琪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郎天扬低声道:“要是我有什么好歹,你上西安找胡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惹事了。”郎琪一阵心酸,点了点头。 魏管家督率庄客,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郎天扬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庄无漾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在下要是输了,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先生赔话谢罪,合胜帮众兄弟自今而后,不敢带兵刃踏进甘凉一步。”郎天扬道:“庄公子言重了。”庄无漾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先生承让一招,那怎么说?”郎天扬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时苍狼山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合胜帮之手?”庄无漾道:“合胜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雷哥行藏的令郎,我们斗胆要带了去。雷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是雷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郎天扬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手一挥,说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庄无漾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拼,有的佩服,有的担心。 郎天扬按着少林礼数,左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庄无漾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到,先声夺人。庄无漾一个“七星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合胜帮和苍狼山庄双方全都一惊。 郎天扬是少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庄无漾竟然也是少林派。郎天扬“咦”了一声,甚感诧异,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庄无漾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合胜帮群雄暗暗担忧,苍狼山庄中人却都吁了口气。 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郎天扬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庄无漾已处下风。郎天扬突然猛喝一声,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庄无漾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险未及避开。合胜帮群雄俱各大惊。 第三回:英雄陌路(14) 庄无漾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郎天扬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庄无漾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郎天扬以静御动,沉着应战,庄无漾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郎天扬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实是武林奇事。郎天扬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庄无漾忽地一个“倒辇猴”,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什么拳术来。郎天扬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战,似庄无漾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不纯,然见庄无漾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 酣斗中郎天扬突然左足疾跨而上,一脚踏住庄无漾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庄无漾一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郎天扬说声“承让”。庄无漾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 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庄无漾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数,更是分辨不出了。 原来这是鹤壁居士谢庭羿所创的独门拳术“骇客错拳”。谢庭羿少年时钻研武学,颇有成就,精通百家绝学。后来感情上失意,性情大变,发誓要做前人所未做之事,练前人未练之功,于是遍访海内名家高手,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而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取其谱,将各家武功几乎学了个全,又花了几年研究破法。中年隐居鹤壁山,融通百家,别创蹊径,创出了这路“骇客错拳”。这路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部打错,对方惊骇不已,才防不胜防。 谢庭羿创此拳术,旨在叫他的情敌栽个大筋斗,败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一直未有机缘出手,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庄无漾一人。庄无漾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柢之后,才开始学“骇客错拳”。今日与郎天扬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初出茅庐,先前将话说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错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郎天扬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郎琪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你……你全都打错了!” 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人,连叫“住手!”却是杜静芳和王万户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郎天扬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郎琪忙抢上扶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 庄无漾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三步,拱了拱手,说道:“郎老先生怎么说?”郎天扬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来!”扶着郎琪,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 第四回:折扇深情(1) 庄无漾、杜静芳和合胜帮众人跟着郎天扬穿过了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何超强、陈超刚和魏慧芬早已出去督率庄客,协力救火。沈会会说道:“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郎琪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沈会会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苍狼山庄的,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沈会会砍下。沈会会忙窜开避过,郎琪还待要追,已被王万户劝住。饶是郎琪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王万户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还进得半步。 郎天扬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郎天扬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郎天扬击毙爱子后,因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郎瑶成殓,只待郎琪回来再见弟弟一面。 郎天扬喝道:“我儿子泄露了雷大侠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郎琪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姓雷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总算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觉得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 合胜帮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郎天扬,实是万分不该。顾腾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郎天扬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顾麻子给你赔罪。”站起身来,又向郎琪一揖,道:“姑娘,你再喊我麻子,我也不恼了。”郎琪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庄无漾、王怡丹、沈会会、徐先锋、陈一帆等都纷纷过来谢罪。庄无漾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郎天扬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郎天扬也还了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庄无漾叫道:“郎老先生对合胜帮的好处,咱们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客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是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苍狼山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 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众人见郎天扬痴痴扶着棺材,魂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陈一帆、石春峰、阮横波都已扑出去救火。郎琪连叫:“爹,咱们出去吧!”郎天扬仿佛没听见,只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顾腾弯下腰来,说道:“先锋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徐先锋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顾腾的背上。顾腾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郎琪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道:“好险!” 莹萍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鹰爪孙还在里面!”石春峰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不冤。”王怡丹道:“可惜便宜了万澜那小子。”庄无漾问道:“是谁?”王怡丹将郭笑晨的事说了。 何超强也说了他如何三入苍狼山庄,探庄报讯,引人捉拿雷泰兴,最后还来勒索。沈会会叫道:“对,定是他放的火!”众人心下琢磨,均觉定然是他无疑。沈会会偷眼向郎琪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一对,都即转头避开。郎琪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得出。人无三刀高,肚里一把刀。”庄无漾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会会、先锋哥、一帆哥、腾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杜静芳和郎天扬等人厮见,互道仰慕。庄无漾又向郎天扬一再道歉,说道:“郎老先生为了合胜帮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老夫人回来,和老先生团圆。苍狼山庄已毁,合胜帮负责重建,各位庄客弟兄所有损失,合胜帮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郎天扬眼见苍狼山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自也不免可惜,但听庄无漾这么一说,忙道:“庄公子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老夫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会冰释,见合胜帮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对苍狼山庄被焚之事登时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伤。 忙乱了一阵,陈一帆和顾腾先回来了,向庄无漾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郭笑晨踪迹。又过片刻,沈会会和徐先锋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庄无漾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万澜集团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郎天扬道:“郎老先生,宝庄这些庄客暂时叫他们去哪里安身?”郎天扬道:“我想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去。”沈会会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先生瞧着是不是合适。”郎天扬道:“请说。” 第四回:折扇深情(2) 沈会会道:“那姓郭的小子逃了回去,不免加油添酱,胡说一通。那姓史的又没回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老先生头上。小侄以为苍狼山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去赤金卫,恐怕不大稳便。” 郎天扬阅历甚深,一经沈会会点破,说道:“对,对,明儿该当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什么为难。”对魏管家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胡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费,到咱们财账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郎琪道:“爹爹,咱们不去安西?”郎天扬道:“当然不去啦,雷大侠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观?”郎琪、何超强、陈超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雷泰兴,俱各大喜。 庄无漾道:“郎老先生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雷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郎老先生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鹰爪、救雷哥,还是让我们去办。” 郎天扬长须一捋,说道:“庄公子,你不用怕连累我。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老夫当好朋友。”杜静芳插嘴道:“郎老先生义重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雷大侠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推荐到苍狼山庄来?” 庄无漾略一沉吟,说道:“郎老先生如此重义,合胜帮上下永感大德。”王怡丹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先生拔刀相助,我先替相公谢谢。”郎天扬连忙扶起,道:“雷夫人你且宽心,不把雷大侠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庄无漾道:“事不宜迟,就请庄公子发布号令。”庄无漾道:“这个哪里敢当?请郎老先生、杜老师两位前辈商量着办。”杜静芳道:“庄公子不必太谦。合胜帮是主,咱们是宾,决不能喧宾夺主。” 庄无漾又再谦让,见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拨人马。 这时苍狼山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苏亦川,和清风双子星南乡子、南柯子取得联络,探明雷泰兴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王万户,率领顾腾、石春峰。第三拨:青松道长,率领徐先锋、阮横波。第四拨:庄无漾,率领陈一帆、莹萍。第五拨:杜静芳,率领何超强、陈超刚。第六拨:郎天扬,率领郎琪、沈会会、王怡丹。 庄无漾分拨已定,说道:“苏兄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关后会集。关上鹰爪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苏亦川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王怡丹一望,见她正自低头沉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庄无漾悄悄对沈会会道:“会会,郎老先生已被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雷哥。你多费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怡姐身上有伤,她惦念雷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留心别让她拼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沈会会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王万户率领顾腾、石春峰首先出发。王怡丹一晚没合眼,叫过顾腾,说道:“腾哥,路上可别闹事。”顾腾道:“怡姐你放心,救雷哥是大事,我就再胡涂也理会得。” 何超强、魏管家等将郎瑶尸身入殓,葬在庄畔。郎琪伏地痛哭,郎天扬亦是老泪纵横。庄无漾等俱在坟前行礼。 不久,青松、庄无漾、杜静芳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郎天扬及魏管家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苍狼山庄失火,纷来慰问。郎天扬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千两银子,打了尖,即与魏管家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 一路之上,郎琪老是跟沈会会作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郎天扬板脸斥责也好,王怡丹笑着劝解也好,沈会会下气忍让也好,郎琪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半分面子。后来沈会会也气了,心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郎天扬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训导呵责。郎琪当时答应,可是一见沈会会,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郎天扬心想若是妻子在此,或许还能管教管教这宠惯了的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见沈会会闷闷不乐,又觉过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沈会会出去了一会,回来说道:“亦川还没追上雷哥,也没遇上清风双子星。” 郎琪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沈会会白了她一眼,一声不响。 郎天扬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沈大侠,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沈会会道:“好。”郎琪道:“爹,我也去。”沈会会噗哧一笑。郎琪怒道:“你笑什么?我就去不得?”沈会会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王怡丹笑道:“琪琪,咱们一起去。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郎天扬是豪爽之人,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香醇无比,西北诸省算得第一。服务员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郎琪吃得赞不绝口。 第四回:折扇深情(3) 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雷泰兴之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 郎天扬忽向沈会会道:“贵帮庄帮主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从所未见。他和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什么名称。沈大侠可知道么?”郎琪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起,忙留神倾听。 沈会会道:“老先生是自己人,小侄也不好相瞒。咱们合胜帮前帮主名讳乃是鞠宪敏,正是大詹朝世宗皇帝之孙,当今天子的皇叔,宗室排行第九。前帮主只因在庙堂上不满吴冀专政,负气之下来到江湖中,组建合胜帮,为的是‘诛奸佞,清君侧。’庄帮主是我们前帮主的内侄,我和他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时,就由我们前帮主送到了鹤壁山,拜鹤壁居士为师,一直没回江南来。只有青松道长、万户哥哥几位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鹤壁居士的独创。” 郎天扬道:“合胜帮名闻大江南北,帮主却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之时,很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沈会会和王怡丹听他极口称扬他们首领,甚是高兴。只是王怡丹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担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尽展。 郎天扬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新。就像沈大侠这般智勇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沈会会连声称是。他是答应郎天扬“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勉励之言,郎琪却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赞你智勇双全,你还说是呢,也不怕丑!” 郎天扬喝了口酒,说道:“江湖上曾听说,归帮前帮主还是少林派学艺的,和我门户很近。我一直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言殊,始终没听到什么确讯。”沈会会道:“前帮主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郎天扬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学的。北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前帮主虽非同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人说,合胜帮前帮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辈份,却无人得知,心下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理?我曾写了几封信给他。他的复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同门。” 沈会会道:“前帮主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他一向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先生如此热肠厚道,若和前帮主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郎琪冷冷道:“合胜帮的人呐,很爱瞧不起人。怡姐,我可不是说你。”沈会会不去理她。 郎天扬又问:“前帮主是生了什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沈会会道:“前帮主故世时六十五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地,好好谈一谈。”郎天扬道:“好极了!”忙叫前台算账。沈会会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郎天扬道:“沈大侠,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沈会会道:“好。”快步下楼去了。 郎琪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郎天扬骂道:“女孩儿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王怡丹笑道:“琪琪,我们这位沈会会,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郎琪哼了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郎天扬正要斥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沈会会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郎天扬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郎天扬道:“就在这里吧?”沈会会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疏,夜凉似水,风吹草长,声若低啸。 沈会会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奔这儿来。”郎天扬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牵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身穿直条纹长袍,鞍上挂着马刀。待三骑去远,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这时郎天扬才问起詹廷缉捕雷泰兴的原因。 王怡丹道:“官府一直把合胜帮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不把我们雷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旬,前帮主从太湖总舵前去大都,叫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大都,前帮主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当今天子。我们吓了一跳,问前帮主见当今天子干嘛。他不肯说。雷哥劝他说,朝廷的人最是捉摸不定,不可轻易犯险,最好调来青松道长、万户哥哥、清风双子星等高手来大都,然后一起商议,较为稳妥。” 第四回:折扇深情(4) 郎天扬道:“雷大侠这主意儿不错呀。”王怡丹道:“前帮主说,他去见詹天子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雷哥听他这么说,自是遵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悄悄问雷哥,詹天子有没有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雷哥说见到了,但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对我说。我也就不再多问。”郎天扬赞道:“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具这般胆识?” 王怡丹继续道:“前帮主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部,他到扬州去了。老先生,您也知道,扬泰乃是大詹朝的龙兴之处,我们都道他是进宫见了亲人,之后便回祖籍去拜见先祖,也就没多想。哪知他从扬州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雷哥悄悄对我说,前帮主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所以伤心死的……”说到这里,王怡丹和沈会会都垂下泪来,郎天扬也不禁唏嘘。 王怡丹拭了眼泪继续道:“前帮主临终之时,遗命要自己的内侄庄无漾接任帮主。前帮主膝下无子,最亲的人便是庄公子了。他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拥庄公子接充大任。” 郎天扬嗯了一声。王怡丹道:“庄公子是邗江知府的公子,也是学士出身的。前帮主想培养他接任,便让他弃文从武,将他送到鹤壁山谢大侠那里学艺。前帮主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庄公子一面交代。本来他一从大都回来,便遣急使赶去鹤壁山,吩咐庄公子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鹤壁居士谢老前辈不放心,陪了庄公子一块儿东来。哪知道前帮主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太湖总部相隔万里,庄公子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前帮主知道挨不到见着庄公子,遗命要我们总部帮众赶赴西北,会见庄公子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待雷哥亲见庄公子后面陈。哪知雷哥竟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要是雷哥有什么三长两短……前帮主的遗志、宫廷中的秘密,就没人知道了。” 郎琪劝道:“姐姐你别难过,咱们定能把雷大侠救出来。” 王怡丹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郎天扬又问:“雷大侠是怎样受的伤?”王怡丹道:“众兄弟分批来迎接庄公子,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御林军高手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大都。雷哥说要见过庄公子后,才能应命,那八名高手上很客气,但要雷哥非立刻赴京不可。雷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人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以二敌八,渐落下风。雷哥发了狠,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让他们逮去。一场恶战,他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雷哥也受了六七处伤。厮拼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也没受伤。” 王怡丹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高手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郎琪听得发了呆,想像雷泰兴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沈会会瞪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沈会会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暗道:“雷哥豪气干云,当世有几人比得上?你说我沈会会不及雷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王怡丹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但雷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庄公子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大都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沈会会道:“吴大司马越是怕雷哥、恨雷哥,雷哥眼前越无性命之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 郎天扬道:“沈大侠说得不错。” 郎琪忽向沈会会道:“你们早些去接雷大侠就好了,将那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雷大侠既没事,你们也不用到苍狼山庄来发狠……”郎天扬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什么?”沈会会道:“因为庄公子谦虚,说什么也不肯接任帮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再说,雷哥、怡姐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动手呢?” 郎天扬陪笑道:“要是沈大侠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认识合胜帮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庄公子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转头向王怡丹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侠女?”王怡丹道:“庄公子还没结亲呢。”郎天扬就不言语了。 王怡丹笑道:“咱们几时喝琪琪的喜酒啊?”郎天扬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啦!”王怡丹笑道:“等咱们把雷哥救出了,我给琪琪做个媒,包您称心如意。”郎琪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就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沈会会忽然噗哧一笑。郎琪怒道:“你又笑什么了?”沈会会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郎琪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庄无漾。人家是知府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郎天扬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郎琪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第四回:折扇深情(5) 王怡丹笑道:“好了,好了!琪琪将来嫁个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郎天扬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人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会儿吧,天亮了好赶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在大树下卧倒。 郎琪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什么吃的?我饿得慌。” 郎天扬道:“没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郎琪肚子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看身旁的王怡丹似已入了睡乡,忽见沈会会轻轻起来,走到马旁。 郎琪好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什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郎琪翻了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郎琪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去楼下一转,就是买这东西。郎琪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这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 郎琪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沈会会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郎琪。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郎琪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一下。 这一来可把郎琪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铁胆闪闪生光,想到一招,悄悄伸手过去取了一个铁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成数片,酒水都流上沈会会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郎琪见父亲睡得正香,王怡丹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想去取回铁胆,哪知刚一伸手,沈会会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郎琪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可是不拿吧,明天这矮子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何,只得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王怡丹嗤的一笑,郎琪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走到沈会会身边,原来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亮,可是不久,郎天扬和王怡丹便都起来,过了一会,沈会会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什么东西?”郎琪忙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郎老先生,您的铁胆跑到我这里来啦!啊哟,不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您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小猴儿真顽皮!”郎天扬哈哈大笑,道:“沈大侠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有猴子?”王怡丹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小仙女了。” 两人说了阵笑话,郎琪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心,可是沈会会绕着弯儿骂她猴子,心下更是着恼。沈会会将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郎琪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沈会会与王怡丹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脚边细看。郎琪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郎琪心想这又有什么好看了,忽听王怡丹喜道:“清风双子星已发现雷哥行踪,跟上去了。”郎琪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什么东西?”王怡丹道:“这是我们帮里互通消息的记号,是清风双子星画的。”说着用脚擦去墙脚上的记号,说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雷泰兴已有踪迹,登时精神大振,王怡丹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之后,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苏亦川留下的记号,说已赶上清风双子星。王怡丹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行路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见到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王怡丹说还要赶路,但沈会会记得庄无漾的嘱咐,劝道:“就算咱们不怕累,马也得谢谢呀!” 王怡丹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哪里睡得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王怡丹心想:“会会顾念郎老先生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沈会会向郎老先生代为致歉,见郎琪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蹶。王怡丹吃了一惊,忙一提缰绳,那马总算没跌倒,知道再赶下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缓缓而行。 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蹄声,马已近身,王怡丹忙拉马向左一让,眼前如风卷残云,一匹赤狐马飞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模样全没看清。 第四回:折扇深情(6) 王怡丹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当真是追风逐电,超光越线,顷刻间赤狐马与乘者已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王怡丹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火炭,霜鬣扬风,身高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王怡丹的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王怡丹一看,正是刚才那匹赤狐马,旁边一个大汉正在刷马。她心中一动,暗想:“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雷哥?这样的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随着父亲王金童闯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向赤狐马冲去,飞刀脱手,噗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赤狐马的缰绳。这时所乘坐骑也已奔近,王怡丹左手将火绒塞入自己坐骑耳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赤狐马马背。赤狐马一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 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王怡丹的坐骑耳中猛受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马,直赶过来。这时王怡丹早已去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一锭金子,挥手掷出,笑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 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追来。 王怡丹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赤狐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 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王怡丹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相距夺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 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一提,只觉重甸甸的,打开一看,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 王怡丹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乐天居士家的,这事日后只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白浩辰大爷亲启,厉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士玉顿首”四字,微微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厉士玉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万澜集团的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信中文字,原来是催白浩辰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他赶回与张鲲旭、张鹏旭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支三娘是否被合胜帮所害,不妨暂且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 王怡丹心想:“支建支三娘是洛阳乐天居士的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被我们合胜帮所杀,其实哪有此事?万澜集团又不知要护送什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雷哥救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批货拾下来。有仇不报非君子,那鬼一样的镖师引人来捉雷哥,岂能就此罢休?”想得高兴,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始终未停。 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王怡丹心想:“马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一晃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少女,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步。王怡丹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雷夫人,少爷在这里呢。”原来是庄无漾的书童莹萍。王怡丹大喜,忙下马来。 莹萍过来接过马缰,赞道:“雷夫人,你哪里买来这样一匹好马?我老远瞧见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能将你拦住。”王怡丹一笑,没答她的话,问道:“雷哥有什么消息没有?”莹萍道:“清风双子星说已见过雷哥一面,大伙儿都在里面呢。”她边说边把王怡丹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庙里去。 王怡丹直奔进庙,见大殿上庄无漾、青松道长、王万户、南乡子、南柯子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众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 王怡丹向庄无漾行礼,说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赶了上来,请帮主恕罪。庄无漾道:“怡姐牵挂雷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号令之罪,待救出雷哥后再行论处。春峰,请你记下了。”石春峰答应了。王怡丹笑靥如花,心道:“只要把雷哥救回来,你怎么处罚我都成。”忙问清风双子星:“你们见到雷哥了?他怎么样?有没受苦?” 南乡子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了押着雷哥的鹰爪孙,他们人多,我们只怕打草惊蛇,没有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雷哥睡在床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南柯子道:“万澜集团那批镖师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我数了一下,武功不错的,总有十个人的样子。” 说话之间,苏亦川从庙外进来,见到王怡丹,不禁一怔,叫了声“怡姐”,向庄无漾禀告道:“那群广陵山庄的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 忽然间庙外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莹萍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马大车,一名军官领着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望。 第四回:折扇深情(7) 庄无漾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广陵山庄的人不知要干什么,咱们搭救雷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是不可不防。”众人称是。 青松道:“杜静芳老前辈说她师弟陆锦昂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八臂无常的大名,这次捉拿泰兴是他领的头,那再好不过,便让我来斗他一斗。”庄无漾道:“道长是妖族族长的传人,狂风快剑、迷踪剑法天下无双,这回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王万户道:“杜姐姐虽已和她师弟绝交,但她为人最重情义,幸亏她还未赶到,否则咱们当着她的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脚。” 南乡子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早五七点,就可赶上雷哥。” 庄无漾道:“好。清风双子星,这批鹰爪孙和镖师的模样如何,手上功夫如何,请你们对各位细说一遍,明天动起手来好先有打算。” 清风双子星一路跟踪,已将官差和万澜集团的底细摸了个相差不离,当下详细说了,又说:“雷哥晚上与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遮得很紧,车旁两个硬爪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青松问道:“那陆锦昂是何模样?”南柯子道:“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丛短胡子,模样倒硬是要得。”南乡子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是先遇上他,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青松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了,手痒得厉害?万户兄弟,你的太极拳剑想不想开张呀?”王万户微微一笑,说道:“这陆锦昂让给你们,我不争就是。” 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帮主发令。庄无漾盘算已定,说道:“广陵山庄的人未必和公差有什么勾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雷哥,就不必理会他们。亦川,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横波兄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需多伤人命。”阮横波和苏亦川答应了。庄无漾又道:“一帆、春峰,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鹰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鹰爪孙逃过峡口。”陈一帆、石春峰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庄无漾又道:“道长、清风双子星,你们三位对付官差;万户哥、先锋哥,你们两位对付万澜集团的小子。怡姐连同莹萍去抢雷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顾腾你就在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东去,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顾腾扬手道别。大家见了王怡丹的赤狐马,无不啧啧赞赏。王怡丹心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庄帮主才是,但雷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马给他,也好让他欢喜。” 临行前,庄无漾向苏亦川道:“广陵山庄那伙人的帐篷搭在哪里?咱们弯过去瞧瞧。”苏亦川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哪里还有什么帐篷人影? 大家都觉得这群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 庄无漾说道:“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闻马蹄答答之声。王怡丹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庄无漾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坐骑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雷哥了。” 王怡丹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颊晕红。苏亦川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怡姐!” 王怡丹应道:“嗯!”苏亦川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雷哥救出来。”王怡丹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苏亦川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头。 庄无漾道:“怡姐,你的马借给莹萍骑一下,让她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报信。”莹萍听得能骑王怡丹的马,心中大喜,骑上赤狐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莹萍骑了赤狐马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 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拼力追赶。莹萍和王怡丹换过马,王怡丹问道:“见到了雷爷的大车吗?”莹萍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妮子小混蛋。”王怡丹笑道:“待会儿打得他叫你小姑奶奶小祖宗。” 群马疾驰,蹄声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车队。莹萍对庄无漾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雷大侠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庄无漾一使眼色,阮横波和苏亦川圈转坐骑,拦在当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 苏亦川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道:“各位辛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詹军喝道:“快闪开!这是张总督的家眷。”苏亦川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恶鬼呢,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詹军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腐儒,快别在这儿发疯。”苏亦川笑嘻嘻的一避,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 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苏亦川拱手笑问:“长官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那将官见他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苏亦川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常叹知音难遇。长官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 第四回:折扇深情(8) 那将官正是护送张博华家眷的田良野,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苏亦川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士兵和前台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俊俏书生,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 苏亦川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二曰凤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韵。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长官上道。” 说罢将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 田良野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苏亦川当心刺去。苏亦川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一击,喀喇一响,枪杆立断。田良野大惊,勒马倒退数步,从士兵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苏亦川找到破绽,金笛戳中他右臂,田良野单刀脱手。 苏亦川道:“我这十套曲子,你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田良野手一挥,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 阮横波纵身下马,手挥铁桨,一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詹军脚上轻轻一挑。那名詹军“啊哟”一声,仰天倒在铁桨之上。阮横波铁桨“翻身上卷袖”向上一挥,那名詹军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阮横波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詹军一铲一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詹军齐声惊呼,转身便逃。田良野挥马鞭乱打,却哪里约束得住? 阮横波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疾刺。阮横波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削去。阮横波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阮横波定神看时,见那人竟是个红衣少女。阮横波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术精妙,不禁暗暗称奇。 阮横波心下纳罕,苏亦川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凝神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见她一柄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轻灵连绵,竟是兰陵派正传的“云水剑法”,和阮横波一个招巧,一个力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 苏亦川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叫道:“住手!” 那少女和阮横波各退一步。这时田良野拿了一杆枪,又跃马过来助战,众士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田良野退下。苏亦川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叫苏亦川。亦畅天怀,海纳百川。我还知你是合胜帮的人。”苏亦川和阮横波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田良野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少女,正不知说什么话好,忽听得蹄声急促,詹军纷纷让道,六骑马从西赶来。当先一人满头白发,正是兰陵派高手杜静芳。苏亦川和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来行礼。那少女正是杜静芳的女弟子张晶珠。 在杜静芳之后的是郎天扬、郎琪、沈会会、何超强、陈超刚五人。那天王怡丹半夜出走,郎琪翌晨起来,大不高兴,对沈会会道:“你们合胜帮都这么瞧不起人吗。你又干嘛不跟她一起走?”沈会会竭力向郎天扬父女解释。郎天扬道:“他们少年夫妻,恩爱情深,恨不得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转头骂郎琪道:“又要你发什么脾气了?”沈会会道:“怡姐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什么岔子。”郎天扬道:“这话不错,咱们最好赶上她。庄帮主叫我领这拨人,要是她有什么失闪,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下午赶上了杜静芳这一波人。六人关心王怡丹,全力赶路,途中毫没耽搁,是以庄无漾等一行过去不久,他们就遇上了留守的顾腾,听说雷泰兴便在前面,六骑马一阵风般追了上来。 杜静芳道:“晶珠,你怎么和苏师兄、阮大侠在一起?”张晶珠笑道:“苏师兄非要人家听他吹笛子,说有十套大曲,又是龙吟,又是凤鸣什么的。我不爱听嘛,他就拦着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苏亦川听张晶珠向杜静芳如此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想:“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哪里是拦住你这大姑娘啊?”郎琪听了张晶珠这番话,狠狠白了沈会会一眼,心道:“你们合胜帮里都是些轻薄之徒?”杜静芳对张晶珠道:“前面事情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夫人。我事情了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张晶珠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许她去,撅起了嘴不答应。杜静芳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 庄无漾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里地,隐隐已望见平野漠漠,人马排成一线而行。青松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王怡丹骑赤狐马直冲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敌人。她双刀在手,预备赶过敌人的头,再回过身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奔来。 第四回:折扇深情(9) 此事出其不意,王怡丹勒马停步,要看这马队是什么路道。 这时官差队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入官差队里,双方混战起来。王怡丹大奇,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援军。不久庄无漾等人也都赶到,驱马上前观战。 忽见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战双方,直向合胜帮群雄而来,渐渐驰近,认出马上的是陈一帆。他驰到庄无漾跟前,大声说道:“帮主,我和铁面孔目守着峡口,给这批广陵山庄的高手冲了过来,拦挡不住,我赶回来报告,哪知他们却和鹰爪孙打了起来,这真奇了。”庄无漾道:“道长、万户哥、清风双子星,你们四位过去先抢了雷哥坐的大车。其余的且慢动手,看明白再说。” 青松等四人一声答应,纵马直冲而前。两名捕快大声喝问:“哪一路的?”王万户更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王万户周身暗器,种类繁多,打起来又快又准。 四人冲近大车,迎面广陵山庄一位高手挺枪刺到,青松侧身避过,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镖师举刀砍来,青松举剑一挡,剑锋快如电闪,顺着刀刃直削下去,将那镖师四指一齐削断,“顺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窝。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左手剑自下上撩,剑身从敌人左腋入右肩出,将在身后暗算他的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砍为两截,鲜血直喷。王万户和清风双子星在后面看得清楚,大声喝彩。 万澜集团众人见青松剑法惊人,己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 清风双子星奔近大车,斜刺里冲出七八名广陵山庄高手,手舞长刀,上来拦阻。清风双子星展开飞抓,和他们交上了手。 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将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挥鞭急抽,骡车疾驰,他骑马紧跟大车之后,这人正是郭笑晨。王万户与青松纵马急追。王万户摸出飞蝗石,噗的一声打中郭笑晨后脑,鲜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当即从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王万户飞身纵上郭笑晨马背,尚未坐实,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随手举起,在空中甩了个圈子,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郭笑晨跌在骡子头上,大叫大嚷,没命的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 青松和王万户双马齐到,将骡子挽住。王万户抓住郭笑晨后心,摔在道旁。青松笑道:“万户,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的!” 他二人不认得郭笑晨,心中挂着雷泰兴,哪去理他?郭笑晨几个打滚,滚入草丛之中,心惊胆战,在长草间越爬越远。 王万户揭开车帐,向里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一人斜坐车内,身上裹着棉被,喜叫:“泰兴,是你吗?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青松道:“你送泰兴回去,我去找陆锦昂算帐。”说罢纵马冲入人堆。 镖师和公差本在向东奔逃,忽见青松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青松大叫:“陆锦昂,陆锦昂,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群里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合胜帮群雄见王万户押着大车回来,尽皆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王怡丹一马当先,驰到大车之前,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道:“雷哥!”车中人却无声息,王怡丹一惊,扑入车里,将被揭开。这时合胜帮群雄也都赶到,下马围近察看。 清风双子星见大车已抢到手,哪有心情和这批不明来历的高手恋战,兄弟俩一声呼哨,展开飞抓将众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高手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二人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奔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 青松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名镖师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青松不欲伤他性命,提马跳过他身子,大呼:“八臂无常,给我滚出来!” 忽有一骑冲到跟前,马上乘客样貌清癯,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青松迎面一剑。那乘客举马刀一架。青松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乘客右臂上举,马刀尚在头顶,剑气森森,已及肌肤,百忙中向外一摔,镫里藏身,右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下催马逃开。青松笑道:“躲得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饶了你的性命。”又冲入人群。 清风双子星从东返回,西边又奔来八骑,正是郎天扬和杜静芳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王怡丹已从车内揪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下,喝问:“雷大侠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 众人见这人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王怡丹认得他是大都捕头吴国栋,在客店中曾被雷泰兴打断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 陈一帆单钩指住他右眼,喝道:“雷大侠在哪里?你不说,先废了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道:“陆锦昂这小子早押着雷泰……雷大侠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道他好心让我养伤,哪知他是使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大都请功去了。他妈的,瞧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有没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陆锦昂。 这时几拨人都已赶到。庄无漾叫道:“把鹰爪孙和万澜的小子们全都拿下来,别让走了一个!分两路包抄。” 第四回:折扇深情(10) 当下庄无漾与王万户、清风双子星、徐先锋、陈一帆、阮横波、莹萍从南围上,郎天扬、杜静芳、沈会会、王怡丹、苏亦川、郎琪、何超强、陈超刚从北路围上,有如一把铁钳,将官差、万澜和广陵山庄的人全都围在垓心。广陵山庄众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王万户双手微扬,打出三件暗器,两名捕快、一名镖师翻车落马。 广陵山庄的高手分清了敌我,不再动手。那样貌清癯的乘客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罢举刀致敬。庄无漾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兄弟,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 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都跪地求饶。 忽见青松奔出人丛,叫道:“喂!大家来瞧,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知道青松的剑法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竟会称许别人剑法,而且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观看。青松又对庄无漾道:“帮主,你瞧,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 庄无漾向人圈中看去,但见剑气纵横,轮影飞舞,一个粉衣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斗得正紧。杜静芳走到庄无漾身旁,说道:“这穿粉衣的姑娘名叫郭珈允,是凌霄双客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南阳六怪中的张鹏旭。” 庄无漾心中一动,他知道凌霄双客凌万然、肖素云是武林前辈,和他师父鹤壁居士素有嫌隙,一直避不见面,久闻凌霄阁三分剑术神妙无比,倒要留心一观。凝神望去,见那粉衣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张鹏旭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 张鹏旭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郭珈允长剑收转,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见就要将他乱刀分尸。张鹏旭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一扯,将背上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将这包裹砍烂了。”那五行轮轮口白光闪烁,锋利之极,双轮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时斫成三截。众人俱都大惊,退了几步。 张鹏旭眼见身入重围,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侥幸,叫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张六爷死得不服,除非单打独斗,哪一位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将包裹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到,哼哼,那是妄想。” 郎琪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便要上前。郎天扬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叔,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郭珈允左手向郎琪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郎琪道:“那没什么。”郭珈允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郎琪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一定帮你。” 郎天扬低声笑骂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得多,你看不出来吗?” 郎琪怒道:“难道她讽刺我?”杜静芳道:“这红布包袱之中,包着他们山庄的要物,她必须亲手夺回。”郎琪点点头道:“那就是了。”郎天扬摇头好笑。他武艺精强,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烦循循善诱,教出来的徒弟、女儿,功夫跟他差着一大截,偏生这位宝贝姑娘又心肠最热,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相干,总是勇往直前。 张鹏旭负上包袱,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郭珈允道:“还是我接你五行轮的高招。”张鹏旭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郭珈允道:“不论胜负,都得把包裹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张鹏旭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招数甚是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庄无漾向苏亦川一招手,苏亦川走了过去。庄无漾道:“亦川,你赶紧动身去探查雷哥下落,咱们随后赶来。”苏亦川答应了,退出圈子,回头向王怡丹望去,见她低着头正自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叹了口气,拍马走了。 郭珈允再度出手,剑招又快了几分,剑未递到,已经变招。张鹏旭双轮几次想锁她宝剑,却哪里锁得着。 青松、杜静芳、王万户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青松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王万户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般俊的身手?”青松笑道:“嘿嘿,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庄无漾见郭珈允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赞赏。 再拆二十余招,郭珈允双颊微红,额上渗出细细汗珠,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蓦地里剑法一变,凌霄阁绝技“海市蜃楼”自剑尖涌出,剑招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 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张鹏旭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飞上半空,众人不约而同,齐声喝彩。 张鹏旭纵身飞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包裹给你!”反手去解背上红布包袱。郭珈允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广陵山庄世代相传的绝世神弓《天鉴神功》。张鹏旭忽然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突然三把飞锥向她当胸疾飞而来。这一下变起仓卒,郭珈允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张鹏旭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紧接着又是三把连珠掷出,这时郭珈允双眼向天,不见大难已然临身。旁视众人尽皆惊怒,齐齐抢出。 第四回:折扇深情(11) 郭珈允刚挺腰立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脚边,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飞锥已尽数打中自己要害,她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张鹏旭和身扑上,势若疯虎,五行轮当头砸下。郭珈允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利轮下压,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张鹏旭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向她头上,轮周利刃已碰及她的帽子。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间青光一闪,郭珈允左手已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扑的一声,插入张鹏旭胸腹之间。张鹏旭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郭珈允解下张鹏旭背后的红布包袱。那样貌清癯的乘客走到跟前,连赞:“好女儿!”郭珈允双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人正是她父亲、广陵山庄庄主郭骞赫。他也是双手接过,众人都拥了上来,欢声雷动。 郭珈允拔出短剑,看张鹏旭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纵下马来,在地下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公子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公子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郭珈允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了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见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郭珈允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骞赫点点头,走到那公子马前,躬身行礼。那公子忙下马还礼。郭骞赫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正是庄无漾,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名叫庄无漾,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赶来相救,却扑了个空。贵庄重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郭骞赫把儿子郭俊贵和女儿叫过来,同向庄无漾拜谢。 庄无漾见郭珈允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郭珈允低声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庄无漾道:“久闻凌霄双客两位前辈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郎琪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郭珈允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郭珈允道:“请姊姊指教。”郎琪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过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诡计多端的,以后可要千万小心。”郭珈允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庄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郎琪道:“哪个庄公子?哦,你是说他,他是合胜帮的帮主。喂,庄……庄大哥,你刚才打飞锥的是什么暗器,给我瞧瞧,成不成?”庄无漾从囊中拿出三颗棋子,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郎小姐别见笑。”郎琪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说得对。” 郭珈允听郎琪说这位公子是什么帮会的帮主,看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微觉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郭骞赫连连点头,说:“好,好,该当如此。”他转身走近几步,对庄无漾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难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庄无漾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 郭骞赫对青松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生平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青松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见怪。”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只见一人纵马奔近,翻身下马,竟是个美貌少女,那人向杜静芳叫了一声“师父”。此人正是张晶珠。她四下一望,没见苏亦川,却见到了郭珈允,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手,说道:“那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说着作势要往她胸部抓去,嘻嘻一笑,问道:“你们的宝贝夺回来了吗?”郭珈允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郭俊贵背上的红包袱一指。张晶珠微一沉吟,道:“打开看过没有?会不会被掉包了赝品。”郭骞赫一听,心中惊疑,忙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有什么《天鉴神功》? 众人一见,无不气得大骂。郭俊贵将蹲在地上的一个镖师抓起,顺手一记耳光,喝道:“藏哪里去了?”镖师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道:“他们……干的事,小人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双手抱头而坐的钱笑显。他在混战中受了几处轻伤,戴笑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郭俊贵将他一把拖过,说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钱笑显闭目不答,郭俊贵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郭珈允轻轻一拉他衣角,他举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郭俊贵虽然生性粗暴,对两个妹子却甚是信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郭珈允。她不但武功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谋,料事多中,这次东来夺宝,诸事都由她筹划。小妹子郭珈恩年纪幼小,不会武功,这次没有跟来。 第四回:折扇深情(12) 郭珈允问张晶珠道:“你怎知包里没有宝物?”张晶珠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郭骞赫又向钱笑显喝问,他说宝物已被其他镖师带走。郭骞赫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索,毫无影踪,他担心神功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众人这时才明白适才张鹏旭如何败后仍要拼命,侥幸求逞,却不肯缴出包袱,原来包中并无宝物,他怕众人立即发现,自己仍是难保性命。 这边张晶珠正向杜静芳询问别来情况。杜静芳道:“这些事将来再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向人提起。”张晶珠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杜静芳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张晶珠是总督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 张晶珠小嘴一撅,说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郭珈允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郭珈允“嗤”的一声笑。张晶珠马上一鞭,向西奔去。 这一切庄无漾都看在眼里,见郭珈允和这美貌少女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 沈会会走近身来,道:“帮主,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雷哥。”庄无漾一怔,定了定神,道:“正是。莹萍,你骑怡姐的马,去带顾腾过来。”莹萍接令去了。庄无漾又道:“一帆,你到峡口会齐石春峰,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陈一帆也接令去了。庄无漾向众人道:“咱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半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郭骞赫指挥在路旁搭起帐篷,分出几个帐篷给合胜帮群雄。 众人食罢,庄无漾提吴国栋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陆锦昂,说雷泰兴一向坐在这大车之中,后来定是陆锦昂发现敌踪,知道有人要抢车,便叫他坐在车里顶缸。庄无漾再盘问钱笑显等人,也是毫无结果。沈会会待俘虏带出帐外,对庄无漾道:“帮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狡猾,咱们试他一试。”庄无漾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陈一帆与石春峰均未回来报信,众人挂念不已。沈会会道:“他们多半发现了雷哥的踪迹,跟上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便在帐篷中睡了。万澜人众和官差都被绳索缚了手脚,放在帐外,上半夜由阮横波看守,下半夜沈会会看守。 月到中天,沈会会从帐中出来,叫阮横波进帐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来,用毯子裹住身子。钱笑显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来时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脚,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听沈会会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腕上绳子竟未缚紧,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不动,等了一会,听沈会会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便轻轻解开脚上绳索,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悄悄蹑足走出。他走到帐篷后面,解下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全无声息,心中暗喜,越走离帐篷越远,脚步渐快,来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之旁。车上骡子已然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西边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却是郎琪。她和郭珈允、王怡丹同睡一帐,那两人均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老睡不着。郎琪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了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上来,见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沈会会,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沈会会跳入坑中将她紧紧抱住,张口咬她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听帐篷外有声,略一凝神,掀起帐角一看,远远望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没声的扑了上来,按住她嘴。 郎琪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郎小姐,是我。”郎琪一听是沈会会,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结结实实,正中他右胸。沈会会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郎琪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你干嘛咬……哦,不……不,谁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见么?”沈会会低声道:“别作声,咱们盯着他。” 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见钱笑显掀起大车的垫子,格格两声,似是撬开了一块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怀里,正要上马,沈会会在郎琪背后急推一把,叫道:“拦住他。”郎琪纵身直窜出去。 钱笑显听得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郎琪提气急追。钱笑显翻身上马,右手一扬,喝道:“招镖!”郎琪急忙停步,闪身避镖,哪知这一下是唬人的虚招,他身边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给搜去了。郎琪这一呆,那马向前一窜,相距更远。郎琪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笑显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郎琪又惊又喜,奔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脚踏住,刀尖对准他后心。沈会会赶上前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郎琪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盒里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月光下翻开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说道:“又是你们合胜帮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沈会会一丢。 第四回:折扇深情(13) 沈会会接来一看,喜道:“郎小姐,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就是《天鉴神功》!咱们快找帮主去。”郎琪道:“当真?”只见庄无漾已迎了上来。郎琪奇道:“咦!庄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这是什么东西。”沈会会递过木盒。庄无漾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便是那部神功秘籍。幸亏你拦住了这家伙,咱们几十个男人都不及你。” 郎琪听他俩都称赞自己,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话好,隔了半晌,问沈会会道:“刚才打痛了你么?”沈会会一笑,说道:“郎小姐好大的力气。”郎琪嗔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笑显道:“站起来,滚回去。”松开了脚,将刀放开,钱笑显却并不起身。郎琪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笑显仍是不动。 庄无漾在他胁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来!”钱笑显哼了两声,慢慢爬起,郎琪一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交给庄无漾道:“你的围棋子!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 庄无漾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躲开了我的棋子。他骑了马,咱们怎追得上?”郎琪听他说得理由十足,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么咱们三人都有功劳。”沈会会道:“你功劳最大。”郎琪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沈会会笑道:“说了也不打紧啊!”郎琪怒道:“你若说了我永远不理你。”沈会会一笑不答。 他先前和庄无漾定计,已通知群雄,晚上听到响动,不必出来,否则以青松、王万户等人之能,岂有闻蹄声而不惊觉之理? 三人押着钱笑显,拿了经书,走到郭骞赫帐前。守夜人一传报,郭骞赫忙披衣出来,迎进帐去。庄无漾说了经过,交过秘籍。郭骞赫喜出望外,双手接过,帐中众人报出喜讯,不一会,郭俊贵、郭珈允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合胜帮群雄和郎琪称谢。 郭骞赫对庄无漾道:“庄帮主,你将敝庄至宝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但有所使,只要传一信来,虽是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庄无漾拱手逊谢。郭骞赫又道:“明日老夫奉宝物回去,小儿、小女就请庄帮主指挥教导,等救回雷大侠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庄帮主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庄盘桓小住,让敝庄庄客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庄无漾微一沉吟,说道:“物归原主,乃是老英雄洪福,不过郎小姐和我们侥幸遇上,岂敢居功言德?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爱大驾,实不敢当。” 庄无漾此言一出,郭骞赫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郭骞赫又说了几遍,庄无漾只是辞谢。郭珈允叫了声:“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合胜帮群雄也都进帐,向郭骞赫道喜。 沈会会见郎天扬进来:说道:“这次夺回秘籍,郎小姐的功劳最大。”郎天扬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示意奖许。沈会会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到他身上。郎琪大急,心道:“我打他一拳,他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可怎么办?”郎天扬问道:“怎么?”沈会会沉吟不答,过了一会,才笑笑道:“没什么。”可已将郎琪吓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这小子,总是想法子来捉弄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郭骞赫率领众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敌忾同仇,肝胆相照,别时互相殷殷致意。郎琪牵着郭珈允的手,对庄无漾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咱们救雷大侠,你干嘛不答应啊?”庄无漾一时语塞。郭珈允道:“庄公子不肯让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真想念妈妈和妹妹了,很想早点儿回去。郎姊姊,咱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郎琪对庄无漾道:“你不要她跟咱们在一起,你看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啦。”庄无漾望着郭珈允的背影,一声不吭。 郭珈允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庄无漾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庄无漾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犹豫了一下,缓缓走了过去。郭珈允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珈允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山庄重宝,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取出一柄短短的黑色折扇,说道:“这折扇也是广陵山庄的宝物,和《天鉴神功》秘籍一起世代相传,据说里面藏着一个极大秘密,这么多年来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折扇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开其中奥妙。”说罢把折扇双手奉上。庄无漾听她说到“后会无期”,心中一阵难过,也伸双手接过,说道:“此扇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 郭珈允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雷大侠,为了什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女和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杜静芳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杜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不再回头,绝尘而去。 第五回:各显神通(1) 庄无漾手托短剑,呆呆出神,望着郭珈允追上了广陵山庄的队伍,渐行渐远。他心头一震,犹豫是否要去询问杜静芳,忽见前面一骑如一道红云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却是莹萍回来了。 莹萍见到庄无漾,远远下了马,牵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公子,腾哥随后就来,咱们逮到了一个人。” 庄无漾问道:“逮到了什么人?”莹萍道:“我骑了赤狐马赶到破庙那边,看到腾哥在和一人吵嘴。那人要过来,腾哥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一见到我骑的马,就大骂我是偷马贼一伙,举刀向我砍来。我和腾哥跟他打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腾哥才用狼牙棒将他柴刀砸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我拾了地下石子,不住掷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被腾哥打了一棒,这才给我们逮住。”庄无漾笑了笑,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莹萍道:“咱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腾哥说他是洛阳乐天居士家的人,使的是铁琵琶手。” 不久顾腾也赶到了,下马向庄无漾行礼,随手将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手脚被缚,昂然而立,神态甚是倨傲。 庄无漾问道:“阁下是洛阳乐天居士家的?请教尊姓大名?”那人仰头不答。庄无漾道:“莹萍,你替这位爷解了缚。”莹萍拔出刀来,割断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何异动。庄无漾道:“得罪了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地。” 四人到得帐中,庄无漾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庄无漾身后。 那人看见王怡丹进来,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偷我的赤狐马!你不还马,决不和你甘休!”王怡丹笑道:“你是白浩辰白大爷吧?咱们换一匹马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赚了钱、发了财啦,干嘛还生气?” 庄无漾问起情由,王怡丹将抢夺赤狐马之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原来合胜帮虽然不禁偷盗,但王怡丹心想帮主总是出身官宦之家,官宦子弟多数瞧不起这种不告而取的勾当,是以一直没说此马的来历。庄无漾道:“既是如此,这匹马还给白爷吧。那锭金子也不用还了,算是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白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莹萍,给白爷敷上药。”白浩辰见庄无漾如此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王怡丹道:“帮主,那不成!你知道他是谁?他是万澜集团的人。” 庄无漾道:“当真?”王怡丹取出厉士玉那封信,交给庄无漾,说道:“请看。”庄无漾接过信,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将信一折,交给白浩辰,说道:“这是白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白浩辰心想:“横竖你的手下已经看过,我乐得大方。”便道:“我是万澜集团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白某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将信摊开,放在庄无漾面前。 庄无漾一瞥之间,已知信中意思,说道:“厉总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乐天居士家的,不知和乐天居士怎样称呼?”白浩辰道:“那是家叔。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家叔?” 庄无漾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叫庄无漾。”白浩辰一听,立即站起,惊道:“你……是庄知府的公子?” 白浩辰乐衷功名,对官场上的关系打听的十分清楚,所以一听庄无漾报名,首先想到的不是合胜帮帮主,而是庄知府的公子。 南乡子道:“这位是我们合胜帮的帮主。跟你说了半天话,你有眼不识泰山。”白浩辰慢慢坐下,不住打量这位少年帮主。 庄无漾道:“江湖上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支三娘之死与敝帮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来说明这个过节,只因忽有要事,一时难以分身。白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白爷能否见告?”白浩辰道:“你……你真是邗江庄知府的公子?”庄无漾点头道:“白爷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瞒。” 白浩辰道:“自公子离家,庄知府出了重赏找寻,数年来一无音讯,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合胜帮,又有人说公子到了鹤壁山。我师姐支建就是受尊府之聘,前赴鹤壁山寻访公子,哪知她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之中发见支师姐的铁琵琶和琵琶钉,才知她已不幸遭害。虽然她已死无对证,当时也无人亲眼见他遭难情形,但公子请想,如不是合胜帮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话未说完,顾腾喝道:“你师姐贪财卖命,甘为奸臣鹰犬,死了也没什么可惜。我们合胜帮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跟你说,这个人,我们没杀。不过你找不到人报仇,就算是老子杀的好了。老子生平杀的人难道还少了?多一个他奶奶的支建,又有什么相干?”白浩辰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 青松冷笑道:“我们合胜帮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话,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胆子不小哇!” 纷乱中杜静芳突然高叫道:“支建是我所杀。我不是合胜帮的,这事可跟合胜帮全无干系。”众人都是一楞。杜静芳站起身来,将当年支建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攻一、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山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骂支建不要脸,杀得好。白浩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第五回:各显神通(2) 杜静芳道:“白爷要给师姐报仇,现下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合胜帮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转头向王怡丹道:“雷夫人,白爷的兵刃还了给他吧。” 王怡丹取出铁琵琶,交给杜静芳。杜静芳接了过来,说道:“乐天居士当年首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位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说一面双手暗运内劲。铁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他又道:“支建既受庄知府之托,寻访公子,便需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钱财,却来寻我老婆子的晦气?咱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朝廷权臣奸党拼个死活,也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兰陵派山岸功非同小可,她口中说话,双手已将铁板卷成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根铁棍,继续说道:“再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个安分良民。我老婆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权臣奸党的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有一点武艺,助纣为虐,欺压良民。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老婆子决计放他们不过。”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被圈成了一个铁环。 这番话把白浩辰只听得怦然心动。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哪知这番出来连栽筋斗,在王怡丹、顾腾、莹萍等人手下受挫,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此刻眼见杜静芳是个文弱老妇的样子,却在言谈之间,将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支建师姐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她与这老妇为敌,自是非死不可。 阮横波看杜静芳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接过铁环,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伸到徐先锋面前。徐先锋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气?”阮横波点点头,两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哈哈大笑。庄无漾怕二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这铁琵琶给我吧。”众人听他仍管这东西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庄无漾接过铁棍,笑道:“道长、郎老先生、南乡子,你们三位一边。万户哥、南柯子,我们三个一边,咱们来练个功夫。”郎天扬等都哈哈一笑,走拢过来,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相叠,抵住铁棍。庄无漾笑道:“他们两个把铁棍拉长了,咱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这六人内劲加在一起,实是当世难得一见,铁棍渐粗渐短,旁观众人彩声雷动。 白浩辰骇然变色,心道:“罢了,罢了,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姓白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庄无漾笑道:“好了。”郎天扬等五人一笑停手。庄无漾道:“弄坏了白爷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白浩辰吓得满头大汗,哪里还答得出话来?庄无漾道:“在下奉劝白爷一句,不知肯接纳否?”白浩辰道:“公子请说。” 庄无漾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姐命丧荒山,是她自取其祸,怨不得杜老前辈。白爷便看在下薄面,和杜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白浩辰心中早存怯意,哪敢还和杜静芳动手?但被对方如此一吓,就此低头,未免显得太过没种,一时沉吟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庄无漾道:“支三娘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在下这里写封信给家兄,就说支三娘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支三娘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付给支三娘家属。”白浩辰踌躇未答。 庄无漾双眉一扬,说道:“白爷倘若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乐天居士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时间没得影踪全无。 白浩辰心中一寒,哪里还敢多言?说道:“一切全凭公子吩咐。”庄无漾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叫莹萍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 白浩辰接了,说道:“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安顿了支师姐的家属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再到江湖上来丢人现眼了。” 庄无漾道:“白爷肯听杜老前辈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友。莹萍,你把万澜集团的各位请进来。”莹萍应声出去,将钱笑显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白浩辰和各人一见,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庄无漾道:“冲着白爷的面子,这几位朋友你都带去吧。不过以后再要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白浩辰给庄无漾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又显功夫,又套交情,不由得脸如死灰,哑口无言。见庄无漾再也不提“还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讨?庄无漾道:“我们先走一步,各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动身吧。”合胜帮群雄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杜静芳对庄无漾道:“庄公子,万澜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庄无漾道:“杜老前辈请便,最好和令贤徒同来,我们好多得一臂之力。”杜静芳笑道:“这个妮子就会闯祸淘气,哪里帮得了什么忙?”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庄无漾不及向杜静芳问他徒弟和郭珈允交情的事,心下老大纳闷。 第五回:各显神通(3) 苏亦川奉命侦查雷泰兴的踪迹,沿路暗访,未得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一个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想起王怡丹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剑斩不断,笛吹不散,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服务员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我一生寂寥,偏爱逃之夭夭。今夜月光高照,即相思迢迢。所有的爱都有枷锁,而你是手铐。被你锁住的我,根本也不想逃。众生皆潦草,独你是离骚。”下面写了“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有才无德人题”。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咏了一会,正要会账下楼,忽然楼梯声响,上来了两人,苏亦川眼尖,见当先一人曾经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苍狼山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他。 两人拣了靠窗一个座头坐下,正在他桌旁。苏亦川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听那两人谈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张大哥,你们这番拿到点子,真是奇功一件,吴司马不知会赏什么给你。”那姓张的道:“赏什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将点子送到开封,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想起来,还是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有陆大人在,决失不了手。”那姓张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么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咱们御前侍卫还有什么面子?老田,这点子干嘛不送大都,送到开封去做什么?”那姓田的低声道:“我姐姐是刑部侍郎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她悄悄跟我说,吴司马要到开封去。将点子送到开封,看来吴司马要亲自审问。”那姓张的哦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大都赶来,就是为了下这道帅令?”那姓田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合胜帮的势力大、来头大,咱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苏亦川听到这里,暗叫惭愧,真是侥幸,若不是碰巧听见,他们把雷哥改道送到开封,大伙却扑大都去救,岂非误了大事? 又听那姓田的侍卫道:“张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吴司马要亲自御审?”那姓张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好吃的吗?”那姓田的笑道:“现在张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什么北方女人小脚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姓张的会钞下楼,见苏亦川伏在桌上,笑骂道:“读书人有个屁用,三杯落肚,就成了条醉虫,爬不起来。” 苏亦川等他们下楼,忙放了饭钱在桌上,跟出酒楼,远远在人丛中盯着,见两人进了凉州府衙门,半天不见出来,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回到店房,闭目养神,天一黑,便换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后院,越墙而进,只见四下黑沉沉地,东厢厅窗中却透着光亮,蹑足走近,厅中有人说话,伸指沾了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陆锦昂居中而坐,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厉声大骂,听声音正是雷泰兴。 苏亦川知道厅里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静听,只听得雷泰兴骂道:“你们这批给吴冀做走狗的奴才,雷某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下场。”一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今日却要教你尝尝我手掌滋味。” 苏亦川一听,心想:“雷哥要受辱了。他是怡姐最敬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望,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正是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他举掌走向雷泰兴,脸色狰狞,不住冷笑。雷泰兴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急怒交作,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言伯乾正待手掌下落,苏亦川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疾飞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 言伯乾眼眶中箭,剧痛倒地。厅中一阵大乱,苏亦川一箭又射中一名侍卫的右颊,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合胜帮救人来啦!”挺笛点中站在雷泰兴身旁官差的穴道,从绑腿上拔出匕首,割断雷泰兴手脚上绳索。 陆锦昂只道敌人大举来犯,也不理会雷泰兴、苏亦川二人,站起身来,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挡救兵。 雷泰兴手一脱绑,精神大振,但见一名御前侍卫和身扑上,身子一侧,左手反背一掌,正中那人右胁,喀喇一声,打断了二根肋骨。余人为他威势所慑,一时都不敢走拢。苏亦川道:“雷哥,咱们冲!”雷泰兴欢喜道:“大伙都来了吗?”苏亦川低声道:“只我一人。”雷泰兴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重伤未愈,右臂靠在苏亦川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苏亦川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陆锦昂踏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长剑向雷泰兴小腹上刺来。雷泰兴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敌人双眼。陆锦昂回剑一挡,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雷泰兴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趋避不灵,再拆数招,被陆锦昂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 第五回:各显神通(4) 苏亦川边打边想:“我对怡姐胡作非为,对不起雷哥,在世上苟延残喘,没的污了合胜帮英雄清名。今日舍了这条命把雷哥救出来,让鹰爪子把我杀了,也好让怡姐知道,我苏亦川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相报,死也不枉。”拿定了这主意,见雷泰兴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陆锦昂打去。 雷泰兴缓得一缓,挣扎着爬起,回身大喝一声,众侍卫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苏亦川叫道:“雷哥,快走!”金笛飞舞,全然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他和陆锦昂武功相差甚远,可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他使得云水剑法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同归于尽,式式两败俱伤,陆锦昂剑法虽高,一时之间,却也给他的决死狠打逼得退出数步。雷泰兴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大声惊呼。 苏亦川挡在厅门,身上已中两剑,仍是毫不防守,一味凌厉进攻。陆锦昂喝道:“你不要命吗?这打法是谁教你的?”见他武功是兰陵派嫡传,知有瓜葛,未下杀手。苏亦川凄然笑道:“你杀了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剑,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 众侍卫纷纷涌出,苏亦川狂舞金笛,疾风穿笛,呜呜声响。一名侍卫挥刀砍来,苏亦川视若不见,金笛在他乳下狠点,那人登时晕倒,自己左肩却也被刀砍中。他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笛影中拍的一声,一名侍卫的颚骨又敲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苏亦川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晕了过去。 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雷泰兴慢慢走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走到苏亦川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泪来,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起,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 雷泰兴见众人替苏亦川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绑吧!”一名侍卫看了陆锦昂眼色,慢慢走近。雷泰兴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已动手。”那侍卫见他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亲自在狱中看守。 次日清晨,陆锦昂去看苏亦川,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衙役,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又去探视,苏亦川略见清醒,陆锦昂问他:“你师父姓孙还是姓杜?”苏亦川道:“我恩师是兰陵派掌门人孙晓科。”陆锦昂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陆锦昂。”苏亦川微微点头。陆锦昂道:“你是合胜帮的吗?”苏亦川又点了点头。陆锦昂叹道:“好好一个年轻人,堕落到这步田地。雷泰兴是你什么人?干嘛这般舍命救他!” 苏亦川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陆锦昂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苏亦川惊问:“他没逃走?”陆锦昂道:“他逃得了吗?别妄想吧!”继续盘问,苏亦川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儿竟呼呼打起鼾来。陆锦昂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小伙子。”转身出去。 到得厢房,将张梁栋、言伯乾、成剑锋,以及新从大都来的六名御前侍卫田祖富等人请来,密密商议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将雷泰兴由狱中提出,在厢厅中假装审问。 陆锦昂昨天是真审,不意被苏亦川闯进来大闹一场,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合胜帮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报道黄河水猛涨,渡口水势汹涌。陆锦昂下令即刻动身,辞别凉州知府和首县,将雷泰兴和苏亦川放入两辆大车,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笑显、白浩辰等一伙人奔进衙门。陆锦昂见他们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将经过情形说了。陆锦昂道:“张六爷武功很硬啊,怎么会死在一个少女手里,真是奇闻了。”一举手,说道:“咱们大都见吧。”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陆锦昂听吴国栋说起合胜帮群雄武功精强,又有广陵山庄高手相助,自己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调齐兵马,派副将曹小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众百姓叫苦连天。 走了两日,在双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詹军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这两匹马好像是官马,哪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马?”一名詹军道:“军爷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名詹军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军爷赏脸要骑,小的今日出门遇贵人。”那詹军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两名汉子站起身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军爷小心,别摔着了。”詹军笑道:“他妈的胡扯,军爷骑马会摔跤,还成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近,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登时鼓噪起来。 第五回:各显神通(5) 两名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左手撩起车帐,右手单刀挥下,哗的一声,割下车帐,叫道:“雷哥在里面吗?”车里雷泰兴道:“铁面孔目!”那汉子道:“雷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守车的成剑锋和曹小能双双来攻,那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詹军纷纷涌来。两人唿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几名侍卫追了一阵,见二人远去,便不再追。当晚宿在清水铺。 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小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士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士兵交头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横石。这是个大镇,大队将三家客店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陆锦昂命各侍卫只管守住雷泰兴,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火头越烧越大,曹小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陆锦昂道:“请曹将军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小能应声出去。 店外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坠地声乱了半日。陆锦昂命张梁栋与田祖富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进店房,不必出手。那火并没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 曹小能满脸煤油血迹,奔进报告:“土匪已杀退了。”陆锦昂问:“伤亡了多少弟兄?”曹小能道:“还不知道,总……总有几十名吧。”陆锦昂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小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陆锦昂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曹小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蒙了布,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劫财物,只是朝咱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很多钱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陆锦昂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将军,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 曹小能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只吓得各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二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小能这才作罢。 次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 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将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乘客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死于非命。”众官兵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众人都不由得打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殿后一名詹军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登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尽皆惊惧,纷纷议论。 曹小能派两名士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便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死于非命。”众人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此间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就算回身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纵马下山。众士兵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 田祖富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他肩头一按,田祖富手中单刀当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士兵又是惨叫一声,倒地身亡,众士兵都吓得呆了。 陆锦昂命侍卫们守住大车,亲往后队察看。田祖富道:“陆大人,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肩,脸色泛白。陆锦昂叫他解开衣服,见他右肩一大块乌青高高肿起,陆锦昂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立刻吞服护伤,又命士兵将死去的詹军脱光衣服验伤,翻过身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陆锦昂叫留下两名士兵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两名士兵死也不肯奉命,陆锦昂无奈,只得下令大队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齐再走。 张梁栋道:“陆大人,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陆锦昂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说道:“田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为幻影神拳所伤,江湖上会幻影神拳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会认不出来?”张梁栋道:“说到幻影神拳,那是清风派的独门武学。” 陆锦昂忽然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清风双子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原来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这对双子星也跟咱们干上了。”他还不知道清风双子星也加入了合胜帮。张梁栋、成剑锋等人久闻清风双子星的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他们,竟然一上来便下杀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小能命士兵在镇外四周放哨,严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士兵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众士兵害怕异常,当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第五回:各显神通(6) 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小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越来越冷,道路也越来越险,九月天时,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士兵手拉手走,唯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尸骨无存。几名侍卫下马,扶着雷泰兴的大车。 众人正自小心翼翼地攀山越岭。忽听得前面山后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鬼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士兵都停住了脚步。 只听前面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士兵哪里还敢向前? 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士兵,下马冲上,刚转过山坳,对面一箭射来,一名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向前冲去,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众士兵伏身避箭,只见山腰里转出一人,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士兵一看,便是昨天那个神出鬼没,举手杀人的高手,胆小的大呼小叫,转身便逃,曹小能大声喝止,却哪里约束得住?平旺先举刀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士兵却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陆锦昂对张梁栋道:“你们守住大车,我去会会清风双子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清风双子星?在下陆锦昂有礼,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故一再相戏?”那人冷冷一笑,大踏步走进,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到。 当地地势狭窄异常,陆锦昂无法左右闪避,左手运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内力。陆锦昂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阳穴击来。 陆锦昂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互移,陆锦昂在东,那人已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发掌又斗。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开陆锦昂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来。平旺先低头躲过,一名詹军“啊唷”一声,那箭射中了他肩头。陆锦昂赞了一声:“清风双子星,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一掌劈到。 陆锦昂闪身让开,见又是个黄脸瘦子,面貌与之前那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他夹在当中。 成剑锋、田祖富等人抢了上来,见三人挤在宽仅数尺的山道之中恶斗,旁临深谷,贴身而搏,直无回旋余地。成剑锋等空有二百余人,却无法上前相助一拳一脚,只得呐喊助威。 三人愈打愈紧,陆锦昂见敌人四只手掌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惊人,当下凝神持重,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左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扑扑乱落,一块岩石掉下深谷,过了良久,才隐隐传上着地之声。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来,陆锦昂侧身闪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挥。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他挤入深谷。 陆锦昂见敌人飞脚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脚踏在崖边,半只脚已然悬空。众官兵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至,陆锦昂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双方掌力均强,一抵而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勾,已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将他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了陆锦昂手腕,只是双足离地,力气施展不出,陆锦昂运起山岸功,一下将他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南乡子。众官兵又是齐声惊叫。 南乡子轻功了得,身子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急缩,打了个筋斗,使下跌之势稍缓,这筋斗翻得半个圈子,已在腰间取出飞抓,一扬手,飞抓笔直窜将上来,这时南柯子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紧紧握住,犹如握手。南柯子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足,双手外挥,将他身子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 南柯子回身一拱手,说道:“陆大人是兰陵派高手,武艺了得,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了南乡子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有的大赞陆锦昂武功盖世,有的惋惜没把南乡子摔死。陆锦昂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下。张梁栋过来道:“陆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陆锦昂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了声:“没事。”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士兵。陆锦昂和张梁栋等商议:“大路是奔兰州省城,但点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咱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从赤套渡过河,让点子扑个空。”曹小能本来预计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担子,听了陆锦昂的话老大不愿意,可是也不敢驳回。陆锦昂道:“路上失散了这许多士兵,曹大人回去都可以报剿匪阵亡,忠勇殉国,兄弟随同写一个折子便是。”曹小能一听,又高兴起来。原来按兵部则例,官兵阵亡,可领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头。黄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红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滚汹涌。陆锦昂道:“咱们今晚就过河,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 第五回:各显神通(7) 黄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士兵去找羊皮筏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只,天更黑下来了。陆锦昂正自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只羊皮筏子。众士兵高声大叫,两只筏子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只见一只筏子站起来一条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吗。”那人道:“上就上吧。”平旺先不再理会,请陆锦昂与众侍卫押着雷泰兴先行上筏。 陆锦昂打量艄公,见他头顶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不小,手中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道儿,便道:“平参将,你先领几名士兵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士兵上去。 水势湍急,两只筏子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精熟水性,安安稳稳的将众官兵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小能领兵,筏子刚离岸,忽然后面一声长啸,唿哨大作。 陆锦昂忙命兵士散开,将大车团团围住,严阵戒备。此时新月初升,清光遍地,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十几骑马,陆锦昂一马当先,喝道:“干什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控马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八臂无常陆锦昂吗?”陆锦昂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们雷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陆锦昂道:“你们是合胜帮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八臂无常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错,我们是合胜帮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一声长啸。陆锦昂出其不意,微微一惊,只听得两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长声呼啸。 曹小能坐在筏子上,见岸上来了敌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听艄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那艄公把桨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你老母的,都下水去吧。”只听得那边筏子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动手吧!”这边筏子上的艄公应了声:“动手吧!”曹小能挺枪向艄公刺去。艄公挥桨挡开,翻过桨柄,将曹小能打入黄河。两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齐施,将众官兵都打下河去,跟着将筏子划近岸来。 詹军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却哪里射得着? 这边陆锦昂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合胜帮什么人?” 对面那人正是合胜帮帮主庄无漾,笑道:“你不用问我姓名,咱们拳脚上说话。” 此番合胜帮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例,自是顾腾、陈一帆等抢先上阵。但陆锦昂武功太高、名气太大,庄无漾不由得手痒,挺身搦战。帮主既然要出马,青松等也就不便和他相争。陆锦昂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陆大人,待我来打发他。”陆锦昂见是御前侍卫田祖富,心想正好让他先行试敌,一探虚实,便退后一步,说道:“田兄弟小心了。”田祖富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劫夺钦犯,看刀!”举刀向庄无漾腿上砍去。 庄无漾轻轻跃下马来,举起金磁剑一挡,月光下,陆锦昂认出了这是金磁剑,叫道:“田兄弟,他剑上有磁铁,别和他碰到一处!”田祖富心中一惊,急忙抽刀,庄无漾顺势推进,田祖富单刀斜切他的左肩,庄无漾一闪避开,田祖富退后两步。庄无漾笑道:“我用宝剑赢你,谅你也不服。”将金磁剑丢给莹萍,骈起食中二指,快捷无比,田祖富竟不知他要点向自己身上哪一处穴位,只觉浑身三十六大穴俱在他的指力笼罩之下,正要认输,只觉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庄无漾将他举起,轻轻一推,田祖富平平飞出,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便要撞得脑袋迸裂。 陆锦昂一见这公子出手,早知田祖富远非敌手,眼见他三招两式,即被抛出,当下晃身挡在岩石之前,左手疾伸,拉住田祖富的后领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穴道,说道:“田兄弟,你下去休息一下,我来会会他。”田祖富吓得心胆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话来。 陆锦昂一挺天芒剑,走到庄无漾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父是谁?”莹萍在旁叫道:“别倚老卖老啦,你师父是谁?”陆锦昂怒道:“无知妮子,瞎说八道。”刷的一剑向庄无漾右肩刺到。一道剑芒在他的剑尖盘旋,可见他的内力深湛、剑术精强。庄无漾不敢托大,从莹萍手上接过金磁剑,往前一迎。双剑相交,各自退开。陆锦昂的天芒剑有剑芒盘旋,不惧庄无漾的金磁剑上的吸力,这么一碰,居然没被吸住。陆锦昂天芒剑施展“云水剑法”,内力绵绵,剑招滚滚,有攻有守。 这时那两个艄公已上岸奔近詹军。詹军箭如飞蝗射去,都被那两人拨落。前面的是阮横波,后面的人已甩脱了斗笠蓑衣,手持双刀,原来是王怡丹。阮横波手舞铁桨,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被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王怡丹紧跟身后,冲到大车之旁。成剑锋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阮横波战在一起。 王怡丹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车帐,叫道:“雷哥,你在这里吗?”哪知在这辆车里装的是身负重伤的苏亦川,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得王怡丹的声音,只道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死,与她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 第五回:各显神通(8) 王怡丹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的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奔到第二辆车旁,正要伸手去揭车帐,右边一柄锯齿刀疾砍过来。她右刀一架,左刀飕飕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腿。 她这套刀法是从南宋名将韩世忠传下来的。韩王上阵大破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计其数。王怡丹左手比右手灵便,左手刀沉稳狠辣,是一般单刀的路子,右手刀却变幻无穷,人所难测,确是江南武林一绝。 王怡丹月光下看清来袭敌人面目,便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名侍卫之一,心中一恨,刀势更紧。张梁栋见过她的飞刀绝技,当下将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让她缓不出手来施放飞刀。战不多时,又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阮横波和王怡丹陷入重围之中。 只听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陈一帆,其后是顾腾、徐先锋、郎琪三人。 陈一帆舞动双钩,护住面门,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缕黑烟,直卷入詹军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脚踢在一名士兵胸前。 陈一帆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詹军前胸鲜血喷出,陈一帆双钩已刺向张梁栋后心。张梁栋撇下王怡丹,回刀迎敌。跟着顾腾等也已冲到,官兵如何拦阻得住,被三人杀得四散奔逃。 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原来阮横波和成剑锋战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剑锋当头一棍打来,用足全力,举铁桨反击。桨棍相交,成剑锋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就逃。这时和王怡丹对打的侍卫被短刀刺伤两处,浴血死缠,还在拼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忙举刀挡架,哪知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敌人重重踢了一脚。 王怡丹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声来,车中人却叫了出来:“谁?”这一个字钻入王怡丹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当下和身扑进车里,抱住雷泰兴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雷泰兴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手被缚,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变,车外呐喊厮杀,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大车移动。顾腾探头进来道:“雷哥,我们接你回去。”坐上车夫的座位,赶大车向北。几名侍卫拼死来夺,被徐先锋、陈一帆、阮横波、郎琪四人回头一赶,又退了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詹军张弓射来,黑暗中徐先锋“啊哟”一声,左臂中箭。 陈一帆一见大惊,忙问:“怎样?”徐先锋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挥,已将箭拔出,怒喝:“可恶!”也不顾创口流血,高带钢鞭,直冲入詹军阵里。陈一帆叫道:“好,再杀一阵。”两人并肩猛冲,一时之间,詹军被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窜。两人东西追杀,何超强和陈超刚奔上接应。 何超强一阵弹子,十多名詹军被打得眼肿鼻歪,叫苦连天。 阮横波和郎琪护着大车,顾腾将车赶到一个土丘旁边,停了下来,凝神看庄无漾和陆锦昂相斗。 雷泰兴道:“外面打得怎样了?”王怡丹道:“帮主在和陆锦昂拼斗。”雷泰兴奇道:“帮主?”王怡丹道:“是的,庄公子已做了咱们帮主。”雷泰兴喜道:“那很好。陆锦昂这家伙武功极高,别叫帮主吃亏。”王怡丹探头出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的恶斗,兀自分不出高下。 雷泰兴连问:“帮主对付得了吗?”王怡丹道:“还是个平局。嗯,帮主的金磁剑很厉害,只要吸住他的剑……哎呀……糟糕……” 雷泰兴忙问:“怎么?”王怡丹道:“张锦昂使得好像是兰陵派镇派至宝天芒剑,帮主的金磁剑吸不住他!好,青松道长上去了。帮主退下来了。” 雷泰兴素知青松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心中却已全是冷汗。 只听得众人齐声呼叫,雷泰兴忙问:“怎么?”王怡丹道:“道长施展狂风快剑了,快极啦,陆锦昂在连连倒退。”雷泰兴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王怡丹道:“他从离宫踏进乾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雷哥,你怎么知道?”雷泰兴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听说兰陵派云水剑法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先消敌人凌厉攻势,再行反击,这路剑法脚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王怡丹道:“可惜什么啊?”雷泰兴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之人当然武功十分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强敌才会使用。如此比剑,一生之中未必能见到几次。” 王怡丹安慰他道:“下次我求杜前辈和青松道长假打一场,给你看个明白。”雷泰兴哈哈一笑,道:“他们没你这么孩子气。”王怡丹伸手搂住他的头颈。 王怡丹说道:“好啊!陆锦昂的步法给道长打乱啦,已踏不准八卦方位。”雷泰兴喜道:“道长成名以来,从未遇过敌手,这一次要让陆锦昂知道合胜帮的厉害……”他语声未毕,忽然王怡丹“啊哟”一声,雷泰兴忙问:“什么?”王怡丹道:“道长在东躲西让,那家伙不知在放什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这暗器很细。” 第五回:各显神通(9) 雷泰兴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些轻微细碎的叮叮之声,说道:“啊,这是兰陵派的芙蓉金针。”这时大车移动。向后退了数丈。王怡丹道:“道长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金针打不着他,给他砸得四下乱飞,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针似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还是道长占上风,不过陆锦昂守得好,攻不进去。” 雷泰兴道:“把我手上绳子解开。”王怡丹笑道:“大哥,你瞧我高兴糊涂啦!”忙用短刀割断他手上绳索,轻轻揉搓他手腕活血。 忽然间外面“当啷”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怒吼。王怡丹忙探头出去,说道:“啊哟,道长的剑被削断啦,张锦昂的这把剑真好,雷哥,我夺了一匹好马,回头给你骑。”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赤狐马。雷泰兴笑道:“傻丫头,急什么?快瞧道长怎样了。”王怡丹道:“这一下好,道长踢中了他一脚,他退了两步。万户哥上去啦。”雷泰兴听得青松大声粗言骂人,笑道:“道长是出家人,火气还这样大。你扶我出去,我看万户哥和他斗暗器。”王怡丹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伤势甚重,一动就痛得厉害,不禁“哎呦”一声。王怡丹道:“你安安稳稳躺着,我说给你听。” 只听得嗤嗤之声连作,雷泰兴道:“这是袖箭,啊,飞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陆锦昂也用袖箭和飞蝗石,这倒奇了。”王怡丹道:“这家伙把万户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着打过来。嗯,真好看,下雨一样,万户哥真有一手,钢镖、铁莲子、金钱镖,我看不清楚,太多了,那家伙来不及接,可惜……还是给他躲过了。”忽然砰的一声猛响,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陆锦昂射去,火光直照进大车里来。雷泰兴一刹那间见到娇妻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眼梢眼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动,轻轻叫了声:“怡妹!”王怡丹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敛而火光已熄。 王万户乘陆锦昂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两般独门暗器,一是日月梭,一是光阴箭。 王万户少年时曾随长辈至南洋各地经商,看到当地居民所用的一样猎器极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动飞回。后来他入温州王氏太极门学艺,对暗器一道特别擅长,一日想起少年时所见的“飞去来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项奇妙暗器,经过无数次试制习练,制成一种曲尺形暗器,取名为“日月梭”。至于“光阴箭”,更是他独运匠心创制而成。要知一般武术名家,于暗器的发射接避必加钻研,寻常暗器实难相伤。这光阴箭却另有巧妙。 陆锦昂剑交左手,将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等细小暗器纷纷拨落,右手不住接住钢镖、袖箭、飞蝗石等较大暗器打回,身子窜上蹲下,左躲右闪,避开来不及接住的各种暗器,心下暗惊:“这人怎么有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厉害!”正在手忙足乱之际,忽然迎面白晃晃的一枝弯物斜飞而至,破空之声,甚为奇特。他怕这暗器头上有毒,不敢迎头去拿,一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哪知这日月梭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脱手,骨溜溜的又飞了回去。王万户伸手拿住,又打了过来。陆锦昂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天芒剑去砍,忽然飕飕两声,两枚光阴箭分从左右袭来。 他看准来路,纵起丈余,让两只光阴箭全在脚下飞过。不料铮铮两声响,燕尾跌落,光阴箭中弹簧机括弹动燕头,光阴箭突在空中转弯,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挡,一只光阴箭碰到手心,当即运用山岸功,手心微缩,光阴箭来势已消,竟没伤到皮肉。但另一只光阴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终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轻轻“啊”的一声呼叫。 王万户见他受伤,剑招随至,陆锦昂举剑一架。王万户知他天芒剑是把利刃,不敢让两剑剑锋相交,剑身微侧,已与天芒剑剑身贴在一起,运用太极剑中“粘”字诀,竟把天芒剑拉过数寸。陆锦昂一惊:“此人暗器厉害,剑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 他本想凭一身惊人艺业,把对方尽数打败,哪知叠遇劲敌,若非手中剑利,单是那道人便已难敌,眼下小腿又已受伤,不敢恋战,四下一望,只见众侍卫和官兵东逃西窜,囚禁雷泰兴的大车也已被敌人夺去,不由得着急,刷刷刷三剑,将王万户逼退数步,拔出小腿上短箭,向他掷去。王万户低头一让,他已直向大车冲了过去。 王怡丹见陆锦昂在王万户诸般暗器的围攻下手忙脚乱,只喜得手舞足蹈。雷泰兴忽然道:“亦川呢?他伤势重不重?”王怡丹道:“亦川?他……他受伤了?”话未说完,陆锦昂已向大车冲来。 王怡丹“啊哟”一声,双刀吞吐,挡在车前。群雄见陆锦昂奔近,纷纷围拢。 郎天扬斜刺里窜出,拦在当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你这小子竟敢到苍狼山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这笔帐咱们今日来算算!”陆锦昂见他白发飘动,精神矍铄,听他言语,知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郎天扬,不敢怠慢,挺剑疾刺。郎天扬大刀翻转,刀背朝剑身碰去。陆锦昂剑走轻灵,剑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时划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 这时郎琪、顾腾、沈会会、清风双子星各挺兵刃,四面围攻。 陆锦昂见对方人多,天芒剑一招“云横秦岭”,画了个圈子。众人怕他宝剑锋利,各自抽回兵器。陆锦昂攻敌之弱,对准郎琪窜去。 郎琪举刀当头砍下,陆锦昂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一拧,将雁翎刀夺了过去。郎天扬大惊,两枚铁胆向陆锦昂后心打去。 第五回:各显神通(10) 就在此时,庄无漾三颗围棋子已疾飞而至,分打他“神封”、“关元”、“曲池”三穴。陆锦昂心中一寒,心想黑暗之中,对方认穴竟如此之准,忙挥剑砍飞棋子,只听得风声劲急,铁胆飞近。 陆锦昂听声辨器,转身伸手,去接先打来的那枚铁胆。哪知扑的一声,胸口已被铁胆打中。原来郎天扬靠铁胆成名,另有一门独到功夫,先发的一枚势缓,后发的一枚势急,初看是一先一后,哪知后发者先至,敌人正待躲闪先发铁胆,后发者已在中途赶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陆锦昂出其不意,只觉得胸口剧痛,身子一摇,不敢呼吸,放开郎琪手腕,双臂一振,将挡在前面的顾腾与沈会会弹开,奔到车前。 王怡丹见他冲到,长刀下撩。陆锦昂剑招奇快,当的一声,削断长刀,乘势纵上大车,拉住王怡丹右臂。王怡丹右臂被握,短刀难使,左拳猛击敌人面门。群雄大惊,奔上救援。陆锦昂抓住王怡丹后心,向清风双子星、郎天扬等摔来。清风双子星怕她受伤,双双伸手托住。 忽然陆锦昂哼了一声,原来后心受了雷泰兴的一掌,总算他武功精湛,而雷泰兴又身受重伤,功力大减,饶是如此,还是眼前一阵发黑,痛彻心肺。他不及转身,左手反手把盖在雷泰兴身上的棉被一掀,挡住了他打来的第二掌,右手反点雷泰兴“神藏穴”,一把将他拖到车门口,喝道:“雷泰兴在这里,哪一个敢上来,我先将他毙了!”天芒剑寒光逼人,如一泓碧水,架在雷泰兴颈里。 王怡丹哭叫:“雷哥!”不顾性命就要扑上去,被杜静芳一把拉住。陆锦昂说了这几句话,只觉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静芳踏上一步,说道:“陆锦昂,你瞧我是谁?”陆锦昂和她阔别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杜静芳取其秋水剑,扳转剑尖,和剑柄圈成一个圆圈,手一放,铮的一声,剑身又弹得笔直,微微晃动。 陆锦昂哼了一声,道:“啊,是静芳师姐!你我划地绝交,早已恩断义绝,又来找我作甚?”杜静芳道:“你身已受伤,这里合胜帮众英雄全体到场,还有苍狼山庄郎老先生出头相助,你今日想逃脱性命,这叫难上加难。你虽无情,我不能无义,念在当年恩师份上,我指点你一条生路。”陆锦昂又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忽然东边隐隐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合胜帮群雄一听,惊疑不定。陆锦昂更是惊惶,心想:“合胜帮当真神通广大,在西北也能调集大批人手。” 杜静芳又道:“你好好放下雷大侠,我请众位英雄看我老婆子的薄面,放一条路让你回去,不过你得立一个誓。”陆锦昂眼见强敌环伺,今日有死无生,听了杜静芳这番话,不由得心动,说道:“什么?”杜静芳道:“你立誓从此退出官场,不能再给权臣逆党做鹰犬。”陆锦昂热衷功名利禄,近年来宦途得意,扶摇直上,要他忽然弃官不做,那真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个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钦犯,大司马也必见罪,这样我一生也就毁了。好在他们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拼上一拼。”计算已定,喝道:“你们以多胜少,我虽败了,也不算丢脸。今日我要和雷泰兴同归于尽,留个身后之名。将来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们合胜帮颜面往哪里搁去。”徐先锋大叫:“你甘心做吴冀的走狗,还不算丢脸吗!”陆锦昂无言可答,左手放下雷泰兴,搁在膝头,挽住骡子缰绳一提,大车向前驰去。 群雄要待上前抢夺,怕他狗急跳墙,真伤害雷泰兴性命,投鼠忌器,好生为难。王怡丹见丈夫受他挟制,不言不动,眼见大车又一步步的远去,不禁五内俱裂,叫道:“你放下雷大侠,我们让你走,也不叫你发什么誓啦。”陆锦昂不理,赶着大车驶向詹军队中。 众侍卫和詹军逃窜了一阵,见敌人不再追杀,慢慢又聚集拢来。张梁栋见陆锦昂驶着大车过来,命士兵预备弓箭接应,说道:“听我号令放箭。”这时远处人马奔驰之声越来越近,合胜帮和詹军双方俱各惊疑,怕对方来了援兵。 庄无漾高声叫道:“一帆哥、横波哥、何大哥、陈大哥,你们去冲散了鹰爪!”陈一帆等挺起兵刃,朝詹军队里杀去。杜静芳背后忽然闪出一个少女,笑着说道:“我也去!”也跟着冲去。庄无漾眉头微微一皱,原来此人正是张晶珠。 庄无漾自从见了郭珈允之后,便暗生情愫,哪知忽然看到她和张晶珠有说有笑,张晶珠还作势要摸她胸部,二人还说互为“天下第一好”,便以为二人乃是拉拉,心中十分难受,自然对张晶珠心生厌恶。 那天杜静芳落后一步,傍晚与张晶珠见了面。这姑娘连日见到许多争斗凶杀,热闹非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师父带她同去参与劫救雷泰兴。杜静芳拗她不过,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来。张晶珠听得师父口气松动,乐得眉花眼笑,说道:“要是我不听师父的话,就叫我出天花,生一脸大麻子,教我害癞痢,变成个丑秃子。”杜静芳心想:“女孩子最爱美貌,她这样立誓,比什么‘死于刀剑之下’重得多。”于是一笑答应。张晶珠写了封信留给母亲,说这般走法太过气闷,所以先行上道,赶到杭州去会父亲,明知日后母亲少不免有几个月啰嗦,可是好戏当前,机缘难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五回:各显神通(11) 师徒两人赶上合胜帮群雄之时,他们刚正得到讯息,陆锦昂要从赤套渡头过河。一场夜战,杜静芳总是不许张晶珠参加。她见群雄与陆锦昂恶斗,各人武功艺业,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暗咋舌,眼见陈一帆等去杀詹军,也不管自己父亲做的是什么官,女孩儿家觉得有趣,就跟在后面杀了上去,心想:“这次我不问师父,叫她来不及阻挡。她既没说话,我也就不算不听她的话。” 庄无漾向众人轻声嘱咐,大家点头奉命。王万户首先窜出,手一扬,两只袖箭钉入拖着大车的骡子双眼。骡子长啸一声,人立起来。顾腾奔进大车之后,奋起神力,拉住车辕,大车登时如钉住在地,再不移动。清风双子星抢到大车左右,两把飞抓向陆锦昂抓去。陆锦昂挥剑挡开。徐先锋大喝一声,跳上大车来抢雷泰兴。陆锦昂劈面一拳,徐先锋身子一侧,用左肩接了他这一拳,双手去抱雷泰兴,同时青松和沈会会在车后钻进,袭击陆锦昂背心。庄无漾和莹萍两人一招“燕子穿云”,飞身纵上车顶,俯身下攻。 陆锦昂一拳打在徐先锋肩头,见他竟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心中一怔,百忙中哪有余暇细想,见他去抢雷泰兴,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此时清风双子星的两把飞抓左右抓来,陆锦昂单剑横挡,一招“倒提金钟”,把徐先锋一个肥大身躯扯下车来。 八臂无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敌甫却,只听得头顶后心齐有敌人袭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针,微微侧身,向车顶和车后敌人射出。 庄无漾见他挥手,知他施放暗器,左手使一招孔雀开辟,叮叮数声,金针都被金磁剑吸住,右手一掌在莹萍肩上一推,将她推下车顶,饶是手法奇快,只听得莹萍“啊哟”连叫,知已中了暗器,忙跳下去救。那边青松和沈会会在车后进攻,金针掷来,青松功力深厚,向后一仰,人如一枝箭般从大车里向后直射出去。他这一下去得比金针更快更远,金针竟追他不上。沈会会可没这手功夫,只得掀起车中棉被一挡,左肩露出了空隙,只觉得一阵酸麻,跌下车来。 顾腾抢过扶起,忙问:“会会,怎么了?”语声未毕,忽然背上剧痛,竟是中了一箭,一个踉跄,只听得庄无漾大呼:“众位哥哥,大家聚拢来。”这时背后箭如飞蝗密雨般射来,顾腾左手搭在青松肩上,右手挥动狼牙棒不住拨打来箭。青松道:“腾弟,别动!沉住气。”按住他血脉来路,轻轻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创。 只看东面大队詹军,黑压压的一片正自涌将过来,千军万马,声势惊人。群雄逐渐聚集,陈一帆等也已退转。庄无漾道:“哪两位哥哥前去冲杀一阵?”青松与陈一帆应声而出。庄无漾道:“大家赶紧分散,退到那边土丘之后。”众人应了。庄无漾道:“万户哥、南乡子、南柯子!咱们再上。”四人分头攻向大车。 陈一帆手挺双钩,冒着箭雨,杀奔詹军阵前。青松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箭,以箭拨箭,跟在陈一帆后面。两人转眼没入阵中。青松夺了一柄箭,四下冲杀。詹军势大,这两人哪里阻挡得住?不一刻,先头马军已奔到群雄跟前。 陆锦昂见援兵到达,大喜过望,这时他呼吸紧迫,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忽见庄无漾等又攻上车来,不敢抵抗,举起雷泰兴身子团团挥舞。舞得几舞,数十骑马军已举起马刀向庄无漾等砍来。庄无漾眼见如要硬夺雷泰兴,势必伤了他性命,当下一声唿哨,与王万户、清风双子星冲向土丘。 四人奔到,见众人已聚,一点人数,青松、陈一帆杀入敌阵未回,此外还不见沈会会、郎琪、张晶珠、郎天扬、何超强五人。 庄无漾忙问:“见到会会和郎老先生他们吗?”顾腾躺在地下,抬头道:“会会受了伤,还没回来吗?我去找。”站起身来,挺了狼牙棒就要冲出去,他背上箭创甚重,摇摇晃晃,立足不定。石春峰道:“腾哥你别动,我去。”阮横波道:“我也去。”庄无漾道:“横波兄,你与怡姐冲到河边,备好筏子。”阮横波和王怡丹应了。 王怡丹伤心过度,心中空空的,随着阮横波去了。 石春峰手持单刀,飞身上马,绕过土丘。这时詹军大队已漫山遍野而来,他骑上高地,纵目远望,不见沈会会等人,只得冲入敌阵,到处乱找。 不久,郎天扬和何超强两人奔到。庄无漾忙问:“见到郎小姐吗?”郎天扬焦急异常,不住摇头。杜静芳道:“我那徒弟也失陷了,我去找。”陈超刚道:“我跟你去。” 庄无漾道:“这里乱箭很多,大家捡起来,我去夺几张弓。” 说罢上马,冲入詹军弓箭队,绳索挥去,已将两名弓箭手击倒,绳索倒卷回来,把跌在地上的两张弓卷起。詹军大喊大叫,四五柄枪攒刺过来。庄无漾舞动绳索,詹军刀枪纷纷脱手,不一会已抢得八张弓在手,拨转马头,正要是走,忽然詹军两边散开,人□堂里冲出几骑马来。当先一人正是青松,后面陈超刚拖着陈一帆的双手。庄无漾见陈一帆满身血污,大惊之下,当即迎上前去断后。詹军见这几人凶狠异常,不敢拦阻,让他们退到了土丘之后。 庄无漾将夺来的弓交给王万户,忙来看陈一帆,青松道:“他杀脱了力,有点神智糊涂了。不碍事。”陈一帆仍在大叫大嚷:“把狗官兵杀尽了。”庄无漾道:“见到会会和春峰了吗?” 青松道:“我去找。”庄无漾道:“还有郎小姐和杜老前辈的徒弟张小姐。” 第五回:各显神通(12) 青松应了,上马提剑,冲入詹军队中。一名副将跃马提枪冲来,青松让过来枪,一剑刺入他的心窝。那副将登时倒撞下马。他手下的士兵发一声喊,四散奔走。青松尽拣人多处杀将过去,剑锋到处,詹军纷纷落马。他冲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士兵围着呐喊,人堆里发出金铁交并之声,双腿一夹,纵马直奔过去。石春峰挺着单刀,力战三员武将,四下詹军又东刺一枪,西砍一刀,正自抵敌不住,忽见青松到来,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会会了吗?”青松道:“你向前冲,别管后面。”石春峰依言单刀向前猛砍,纵马向前,只听得身后连续三声惨叫,接着詹军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退了开去。石春峰回头一望,见三员武将都已杀死在地,他和这三员武将打了半天,知他们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辈,岂知一转身间全被青松料理了,对这位道长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奔回土丘,沈会会等仍无下落。这时詹军一名副将领了数十名士兵冲将过来。王万户、清风双子星、何超强等弯弓搭箭,一箭一个,将当头詹军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去,站在远处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庄无漾把坐骑牵上土丘,对陈超刚道:“陈兄,请你给我照料一下,防备流矢。”陈超刚应了,站在马旁。庄无漾纵身跳上马背,站在鞍上瞭望,只见詹军大队浩浩荡荡的向西而去。 忽然号角声喧,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一队詹军个个手执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风飘拂。庄无漾凝神望去,见大纛上写着“天平将军骆春昱”几个大字。这队詹军都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矛大戟,行走时发出铿锵之声,看来兵将都身披铁甲。 青松心中焦躁,说道:“我再去寻会会他们。”南乡子道:“你休息一下,让我们兄弟去……”他话未说完,青松早已冲了出去。他双腿夹在坐骑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挥剑替马匹开路,詹军“哎呦”声中,青松马不停蹄,在大队人马中兜了个圈子,杀了十余人,又再绕回,四下找寻,全不见沈会会等的踪迹。 群雄俱各担心沈会会等已死在乱军之中,只是心中疑虑,不敢出口。忽然间远处尘头大起,当先一骑飞奔而来,奔到相近,看出是阮横波,只听他高声大叫:“快退,快退,铁甲军冲过来了。”庄无漾道:“大家上马,冲到河边。”群雄齐声答应。 郎天扬心悬爱女,可是千军万马之中却哪里去找?何超强、陈超刚、石春峰分别把陈一帆、顾腾等伤者扶起,一匹马上骑了两人。各人刚上得马,火光里铁甲军已然冲到。 清风双子星见詹军来势凶恶,领着众人绕向右边。南乡子道:“铁甲军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们索性冲进他们队里。”南柯子道:“是。”两人当先驰入詹军队中,群雄紧跟在后。清风双子星嫌飞抓冲杀不便,藏入怀里,一个夺了柄大刀,一个抢了枝长矛,刀砍矛挑,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向黄河边上。铁甲军见他们冲入人群,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伤了自己人,只是随后赶来。一时黄河边人马践踏,乱成一团。 群雄互相不敢远离,混乱中奔到了河岸。阮横波把铁桨往背上一背,扑通一声,先跳下河去接筏。王怡丹撑着羊皮筏子靠岸,先接顾腾等伤者下筏。庄无漾叫道:“大家快上筏子,道长、万户哥、郎老先生,咱们四人殿……”话未说毕,神臂弓强弩已到。青松叫道:“冲啊!”四人反身冲杀。 青松一剑向当头一名铁甲军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进去。原来这剑杀人太多,刃口已经卷了。那铁甲军长枪刺来,青松抛去长剑,举臂一格,将那枪震得飞上半天。郎天扬金刀起处,将数名詹军砍下马来。王万户拈起一枚铜钱,对准马上詹军胸口的“膻中穴”打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那詹军竟是若无其事的冲到跟前。原来铁甲军全身铁甲,身上不受暗器。 这时青松已抢得一枝铁枪,向那詹军的脸上直搠进去。王万户钱镖疾发,连珠般往敌军眼珠射去,饶是黑夜中辨认不清,还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挖。这时除庄无漾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铁甲军训练有素,虽见对方凶狠,仍鼓勇冲来。庄无漾见一名将官骑在马上,举起马刀指挥,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纵到他跟前。那将官忙举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痛,那刀已到了敌人手中,同时身子一麻,已被敌人拉下马来,挟住奔向河岸。詹军见主将被擒,忙来争夺,但已不敢放箭。 庄无漾揪住那将官的战袍,在詹军喊叫声中奔向水边,与青松、王万户、郎天扬都纵到了筏上。阮横波、王怡丹双桨摇动,将筏子划向河心。 黄河正自大涨,水势汹涌,两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飞般流去。眼见铁甲军人马愈来愈小,再过一会,唯见远处火光闪动,水声轰隆,大军人马的喧哗声却渐渐听不到了。 第五回:各显神通(13) 群雄定下心来,照料伤者。陈一帆神智渐清,身上倒没受伤。王万户是暗器能手,医治箭创素所擅长,于是替徐先锋和顾腾裹了伤口。顾腾伤势较重,但也无大碍。莹萍中了数枚金针,痛得叫个不停,原来陆锦昂手劲特重,金针入肉着骨。王万户从药囊中取出一块吸铁石,将金针一枚一枚的吸出。再替她敷药裹伤。王怡丹掌住了舵,一言不发。这一仗雷泰兴没救出,反而陷了沈会会、郎琪、杜静芳师徒四人,苏亦川也不知落在何方。 庄无漾道:“咱们只道陆锦昂已如瓮中之鳖,再也难逃,哪知詹军大队恰会在此时经过。早知如此,咱们合力齐上,先料理了这奸贼,或者把雷哥夺回来,岂不是好?”说罢恨恨不已,众人心情沮丧,都说不出话来。 庄无漾点醒了那詹军将官的穴道,问道:“你们大军连夜赶路,捣什么鬼?”那将官昏昏沉沉,一时说不出话来。徐先锋劈脸一拳,喝道:“你说不说?”那将官捧住腮帮子,连道:“我说……我说……说什么?”庄无漾道:“你们大军干嘛连夜赶路?” 那将官道:“天平将军奉了兵部帅令,要克日攻取江南反叛,他怕耽搁了期限,又怕那些人得到讯息,有了防备,所以连日连夜的行军。” 庄无漾道:“你们要去江南打仗,怎么又来管我们的闲事?”那将官道:“骆大将军得报有小股土匪骚扰,命小将领兵打发,大军却没停下来……”他话未说完,徐先锋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妈的才是小股土匪!”那将官道:“是,是!小将说错了!” 庄无漾沉吟了半晌,将骆春昱的兵力情况、行军路线、粮道明细等问个仔细,那将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庄无漾道一声:“筏子靠岸。”王怡丹和阮横波将筏子靠到黄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似乎水势更大了,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庄无漾命徐先锋将那将官带开,对清风双子星道:“你们两位赶回头,查看雷哥、会会、郎小姐、杜前辈师徒下落。只盼他们没什么三长两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一定仍奔大都道路。咱们在前接应,设法打救。”清风双子星应了,往西而去。 庄无漾向石春峰道:“春峰,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春峰道:“请帮主吩咐。”庄无漾从莹萍背上包裹中取笔砚纸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到广陵山庄郭骞赫前辈处。他跟咱们虽只一面之缘,但肝胆相照,说得上一见如故。朋友有难,咱们不能袖手。怡姐,你这匹赤狐马借给春峰一趟。”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王怡丹念念不忘要将赤虎送给丈夫,一直将马留在筏上。石春峰骑上赤狐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日内就可赶过大军,使郭骞赫闻警后可预有准备。 安排已毕,庄无漾命阮横波将那将官反剪缚住,抛在筏子里顺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运气了。 第六回:欢喜冤家(1) 郎琪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詹军,随手砍翻了几名,只见士兵愈来愈多,四面八方地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士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累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士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郎琪睁开眼来,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郎琪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沈会会。 沈会会叫道:“郎小姐,怎么你也在这里?”郎琪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沈会会,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自己人了,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问道:“看到我爹爹吗?”沈会会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郎琪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士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校尉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士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郎琪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沈会会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士兵拿了铁锹走来,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 那校尉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沈会会低声道:“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校尉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沈会会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 那校尉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 沈会会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郎琪一跃上马,沈会会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士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沈会会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郎琪回头观看敌情,忽见沈会会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士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 郎琪见士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沈会会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沈会会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沈会会脸上。 沈会会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郎琪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沈会会“嗯”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郎琪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沈会会道:“我肩上痛的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小姐,请你给我瞧瞧。” 郎琪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 沈会会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郎琪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沈会会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郎琪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士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沈会会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沈会会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郎琪,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郎琪一摸囊中,道:“有的,干嘛呀?”沈会会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郎琪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沈会会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郎琪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沈会会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郎琪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第六回:欢喜冤家(2) 沈会会见她忽然脸有异状,可不明白了,问道:“你怕么?”郎琪嗔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沈会会依言转过了头。郎琪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沈会会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郎琪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沈会会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郎小姐绣花玩儿。”郎琪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 沈会会道:“她说:‘拿来,我教你。’”郎琪道:“哼,才不是。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沈会会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郎琪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呐,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沈会会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郎琪道:“别啰嗦,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声叫娘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让他看去啦。”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沈会会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沈会会刚才和郎琪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郎琪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沈会会一直跟这个郎小姐捉弄斗嘴,心中不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她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郎琪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郎琪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喂,你怎么啦?”沈会会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郎琪道:“哼,我也不要你谢。”沈会会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郎琪道:“我叫你哥哥?”沈会会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郎琪道:“呸,美得你。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沈会会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郎琪将他扶起。 沈会会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郎琪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沈会会笑笑,只得上了马,郎琪牵着,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沈会会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沈会会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沈会会道:“姓王。”郎琪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老板家的,给那老板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儿媳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郎琪一听大怒,问那大老板叫什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博士,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郎琪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郎琪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沈会会道:“喂……哥……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沈会会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唐六爷,便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郎琪一愣,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 第六回:欢喜冤家(3) 沈会会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沈会会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妹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儿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郎琪去换衣服,出来时,见沈会会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床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沈会会忽然胡言乱语起来,郎琪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沈会会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床上哭了起来。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郎琪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安希朋先生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儿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郎琪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先生是不肯来的。” 郎琪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安希朋先生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安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呯嘭山响的打门干嘛?报丧吗?”郎琪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安先生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郎琪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郎琪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郎琪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什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郎琪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郎琪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嘛?”那家人看她强凶霸道,问的这话又十分滑稽,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郎琪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那家人道:“她是我们先生的相好。”郎琪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啰嗦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啰嗦了,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郎琪道:“你打门,叫安先生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前台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安先生瞧病,我说先生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前台白了他一眼,啪的一声把门关了。 郎琪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奶奶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郎琪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又怕看到安先生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安保员,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郎琪正想喝问:“哪一个是安希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郎琪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安先生,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郎琪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唐六爷竟也在此,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妮子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安老哥,咱们自己兄弟,明人不说暗话,那妮子相貌的确标致,看了几眼,我已经按捺不住啦。那个男的,真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妮子,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第六回:欢喜冤家(4) 郎琪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郎琪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 郎琪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安希朋吗?”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郎琪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安希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郎琪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安希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前台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安希朋不敢做声。郎琪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郎琪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安希朋连说:“不敢。”郎琪怒道:“你说我不敢剁!”说着拔出刀来。安希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郎琪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郎琪走到沈会会床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郎琪一把将安希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安希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沈会会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郎琪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安希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沈会会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郎琪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安希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郎琪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安希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沈会会道:“妹妹,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郎琪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安希朋只得开了方子。 郎琪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床边,再将沈会会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医生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郎琪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服务员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郎琪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服务员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从不跟人打架。”郎琪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服务员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郎琪是富家小姐,与王怡丹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唐六爷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沈会会炕边,推醒他喝药。 沈会会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安希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安希朋稍一迟疑,郎琪已明白沈会会之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安希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沈会会道:“妹妹,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郎琪道:“干嘛?”沈会会道:“瞧他死不死。”郎琪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安希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安希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郎琪怒道:“你和唐老鬼偷偷摸摸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沈会会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郎琪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唐六爷杀了。 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沈会会等郎琪回进来,问安希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漂亮女孩又是谁?”郎琪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安希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女。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女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郎琪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安希朋道:“是,小人该死。”沈会会道:”那男的是什么样子?”安希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书生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沈会会道:“伤得厉害吗?”安希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第六回:欢喜冤家(5) 沈会会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来。郎琪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沈会会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安希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妹说‘多谢’的?” 沈会会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安希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沈会会好了大半,已能走下床来。 又过了一日,沈会会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郎琪道:“那拿金笛子的是苏亦川,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不碍事,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郎琪道:“他是苏亦川?”沈会会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帮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郎琪道:“喂。早知是他,将他接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沈会会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个漂亮女孩却又是谁?” 到得傍晚,郎琪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郎琪将安希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唐老鬼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安希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郎琪怒道:“你说我不敢?”安希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 沈会会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安医生。” 安希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郎琪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郎琪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嘛呀?”沈会会道:“我骗骗那医生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郎琪点点头,行了一段路,嘟起嘴说道:“你对人干嘛这样狡猾?我不喜欢。” 沈会会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郎小姐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郎琪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沈会会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郎老先生,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郎琪道:“你干嘛不学我爹爹?”沈会会道:“郎老先生天性仁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怕学不上。”郎琪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 沈会会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郎琪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沈会会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郎琪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医生。”沈会会笑道:“什么狗医生?是治狗的医生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医生?”郎琪格格直笑,说道:“对,对,是治狗的医生。”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沈会会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郎琪也怕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郎琪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知……”沈会会道:“哪知怎样?”郎琪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嘛老是存心捉弄我呀?我叫你瞧着生气,是不?”沈会会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哪知郎小姐是这样一副好心肠。”郎琪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沈会会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唐六爷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沈会会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苏亦川的踪迹。 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安希朋先生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郎琪道:“咱们追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沈会会在路上发现了庄无漾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郎琪说了。郎琪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这时沈会会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沈会会说些江湖上的轶闻事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沈会会拿出一串钱塞给服务员,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服务员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沈会会道:“她是我妹妹。”服务员笑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郎琪怒道:“要你多啰嗦……”话未说完,沈会会突然一扯她衣角,一努嘴,说道:“好,一间就一间。”郎琪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服务员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间,沈会会立即把门带上,郎琪满脸通红,便要发话,沈会会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万澜集团那坏蛋吗?”郎琪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捉雷大侠、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沈会会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切,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第六回:欢喜冤家(6) 服务员进来泡茶,问要什么吃的,沈会会嘱咐后,说道:“万澜集团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服务员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沈会会等服务员出去,说道:“这郭笑晨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和雷哥报仇。”郎琪想到弟弟惨死,苍狼山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沈会会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沈会会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郎琪瞧上一眼。郎琪只得沉住气,斜倚床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沈会会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郎琪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沈会会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郎琪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 沈会会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郎琪一脚踢出,刚刚踢到沈会会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沈会会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郎琪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沈会会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郎琪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沈会会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郎琪道:“大约有六七个。”沈会会侧头沉吟。郎琪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沈会会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郎琪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沈会会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教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沈会会一听,知是服务员,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郎琪道:“那安希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郎琪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嘛?”沈会会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郎琪跟在他身后。 沈会会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郎琪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服务员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沈会会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声,蜡烛打灭。服务员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沈会会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郎琪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沈会会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白浩辰,一个是钱笑显,另一个便是郭笑晨,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郭笑晨道:“人家说起苍狼山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郭笑晨火烧苍狼山庄,郎天扬哭叫皇天后土!”郎琪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沈会会怕她发怒,摇了摇手。 白浩辰神气抑郁,说道:“老郭,你别胡吹啦,那郎天扬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万澜去,有你乐的啦!”郭笑晨道:“好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他的婆娘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服务员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白浩辰意兴萧索,郭笑晨不住劝他喝酒,说道:“白爷,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合胜帮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郭你跟谁对?”郭笑晨道:“我找他们的娘们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床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 沈会会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郎琪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老夫人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沈会会将郭笑晨提起来,叫道:“郎小姐,你给兄弟报仇。” 郎琪挥刀砍去,郭笑晨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沈会会与郎琪之手。 郎琪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沈会会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郎琪点点头,收回单刀。 老夫人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沈会会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沈会会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沈会会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第六回:欢喜冤家(7) 老夫人见女儿和沈会会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郎琪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呢。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沈会会忙来劝解。郎琪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沈会会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郎琪才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老夫人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老夫人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径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万澜集团的旗号,想起大弟子何超强曾说,害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万澜集团的镖头郭笑晨,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郭笑晨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动手,万澜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哪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郎琪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沈会会出的计谋,老夫人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老夫人问起沈会会的家世。沈会会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老夫人道:“官府干嘛害你家呀?”沈会会道:“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姐姐,要讨她做小的,我姐姐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应。知府就说我爹勾结土匪,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叫人传话给我姐姐,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姐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护院武师打死了。我姐姐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郎琪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沈会会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郎琪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沈会会道:“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年纪小,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郎琪嗯了一声。 老夫人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哪家的姑娘?郎琪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哪个姑娘喜欢他。”老夫人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郎琪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妹?” 当晚宿店,老夫人埋怨郎琪道:“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郎琪急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诡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老夫人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郎琪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 老夫人道:“那位沈会会就住在隔房,别让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郎琪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嘛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服务员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客观叫我拿来的。”郎琪忙问:“他人呢?”服务员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的。”郎琪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嘛不来叫我们?”服务员道:“他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郎琪放下服务员,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郎夫人、郎小姐赐鉴:会会受伤,亏得郎小姐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会会先走一步,请勿见怪。郎小姐相救之事,会会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沈会会拜上。” 郎琪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床上重又睡倒。 老夫人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老夫人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苍狼山庄呐,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郎琪仍是不理。老夫人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郎琪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老夫人道:“那么你在怪我了?”郎琪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老夫人道:“你怪我什么呀?”郎琪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独个儿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老夫人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沈会会已生情愫,虽然自己还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沈会会。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郎琪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 第六回:欢喜冤家(8) 沈会会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万澜集团厉总写给白浩辰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沈会会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郎琪母女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十分不安,自忖郎琪如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 沈会会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 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周凤鸣家中遇见了群雄。 众人见他无恙归来,欢喜莫名。周凤鸣张宴接风。这时顾腾、陈一帆、莹萍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春峰赴南方送信未回,清风双子星还在打探雷泰兴的下落,阮横波则到黄河边上查看水势去了。 沈会会对郎天扬不提老夫人与郎琪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苏亦川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美貌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苏亦川向来机警能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 次日清晨,郎琪独自个来到周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喜。会后,郎琪悄悄对沈会会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沈会会心怀鬼胎,料想这位小姐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郎琪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沈会会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郎琪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没良心。”沈会会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郎琪道:“这成么?”沈会会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沈会会待郎琪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向周凤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对郎天扬道:“郎老先生,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郎天扬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一番。”沈会会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庄帮主和小侄两人陪老先生去。怎样?”郎天扬道:“好,究竟是你顾虑周详。”于是约了庄无漾,三人径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沈会会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君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庄无漾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沈会会举杯对郎天扬道:“郎老先生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杯。”郎天扬喝了,叹了一口气。沈会会道:“郎老先生心头不快,是可惜苍狼山庄被烧了吗?”郎天扬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苍狼山庄,又有什么可惜的?” 沈会会道:“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 郎天扬不语,又叹了一口气。庄无漾连使眼色,要他别再说这些话动他心境,沈会会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雷哥藏身之所,郎老先生一怒失手将他打死。在郎老先生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可是万分不安。”庄无漾道:“会会,咱们走吧,我酒已喝得差不多了。”沈会会仍对郎天扬道:“老夫人不知因何离家出走?” 郎天扬叹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若性命,我确实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雷大侠救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老夫人和郎琪走了进来。 老夫人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你也不用找我啦。”郎天扬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郎琪对庄无漾介绍道:“庄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合胜帮的庄帮主。”二人施礼相见。郎琪命服务员把隔座杯盏移过,对郎天扬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郎琪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了郭笑晨、报了害弟烧庄之仇。沈会会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万澜的那些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郭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手杀了这恶贼。” 第六回:欢喜冤家(9) 郎天扬和庄无漾给沈会会敬酒。郎天扬道:“会会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沈会会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这都是郎小姐的功劳。”庄无漾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沈会会支吾了几句。郎琪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郭笑晨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中一挥,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上,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 庄无漾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郎琪提到沈会会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周家后把沈会会叫在一边,道:“会会,你瞧郎小姐这人怎么样?” 沈会会忙道:“帮主,刚才郎小姐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郎老先生。”庄无漾道:“我也瞧郎小姐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沈会会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一介草莽,如何配得上她?”庄无漾道:“会会不必太谦,你智勇双全,名闻江湖,郎老先生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沈会会呆了半晌不语。庄无漾又问:“怎样?”沈会会道:“帮主你不知道,郎小姐不喜欢我。”庄无漾道:“你怎知道?”沈会会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庄无漾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沈会会道:“帮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忽然周家的奴婢走进房来,道:“庄公子,郎老先生在外面,请你说话。”庄无漾向沈会会一笑,走出房来。只见郎天扬背着双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郎老先生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郎天扬道:“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庄公子作主。”庄无漾道:“老先生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 郎天扬道:“小女今年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帮沈会会,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请庄帮主做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庄无漾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郎老先生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我们合胜帮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一口气奔到沈会会房中,一说经过,把沈会会喜得心中突突乱跳。庄无漾道:“会会,我还有个主意,不知你肯不肯?”沈会会道:“哪有什么不肯的?”庄无漾笑道:“我也想没什么不肯的。郎老先生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合胜帮而死。眼见郎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你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义子。”沈会会道:“你要我入赘郎家?”庄无漾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郎,次子姓沈。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郎老先生的一番恩义。”沈会会深感郎琪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两人回到郎天扬房中,请老夫人过来。郎琪不知原因,跟着进房。郎天扬一见庄无漾和沈会会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琪琪,你到外面去。”郎琪气道:“又有什么事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庄无漾将入赘之意说了。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来,郎天扬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哪里敢当,这哪里敢当?”沈会会跪下磕头。郎天扬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什么赘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会会你瞧怎样?”沈会会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周凤鸣大张筵席庆贺。郎琪害羞,躲了起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春峰进来,对庄无漾道:“帮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郭骞赫前辈的回信。”庄无漾接了,说道:“春峰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 话未说完,突然阮横波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阮横波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清风双子星迄今仍未回报,不知雷泰兴情状若何。庄无漾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清风双子星始终没有消息,多半前途有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顾腾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大都去。雷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陈一帆、徐先锋、阮横波等都齐声附和。 庄无漾和郎天扬、青松、王万户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上动身。”于是向周凤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 庄无漾在路上拆阅郭骞赫的书信,信上对合胜帮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庄无漾不禁动容,问石春峰道:“郭前辈还有什么话说?”石春峰道:“他问起雷哥救出来没有?听说没有成功,很是挂念。”庄无漾“嗯”了一声。 第六回:欢喜冤家(10) 石春峰又道:“他们庄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帮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庄无漾问道:“你见了郭前辈的家人吗?”石春峰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帮主会过面的,她问候帮主安康。”庄无漾隔了一会,缓缓道:“她此外没说什么了?”石春峰想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郭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救雷哥的详情。” 庄无漾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郭珈允所赠折扇。这黑色折扇扇柄有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郭珈允那日曾说,故老相传,其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众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瑶台清光?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滔,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绕道从高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郎琪一直和王怡丹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沈会会,说道:“你鬼点子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他们多可怜。”沈会会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么多,有什么法子呢?”郎琪道:“要是我有法子,干嘛要来问你?”沈会会道:“赶明儿我对帮主说,不做军师了,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郎琪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吭。沈会会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郎琪不理。沈会会道:“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郎琪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沈会会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郎琪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王怡丹在二人之后,她怕赤狐马远赴江南,来回万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郎琪天真烂漫的和沈会会说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 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王怡丹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陈一帆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顾腾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什么紧急公事,偏叫你多等一会。”庄无漾道:“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顾腾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 庄无漾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天平将军骆”的字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莹萍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 庄无漾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骆春昱,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庄无漾把公文交给沈会会,道:“不相干,跟雷哥没什么关系。”沈会会一看,喜容满面,说道:“帮主,这真是送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郭前辈,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骆春昱那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话就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 庄无漾已明白沈会会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妙计。”沈会会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庄无漾大喜,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 次日上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信? 第六回:欢喜冤家(11)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天平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南下,只要稍有失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 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老……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 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什么王法呐?”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麻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呐,发钱粮呐!”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 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终究是武官出身,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墙头。 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合胜帮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沈会会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清风双子星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喜交集。 王怡丹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南乡子身旁,问道:“见到雷哥了么?他怎样了?”南乡子见了王怡丹,很是惊奇,道:“咦,怡姐你也来了?雷哥见到了,你放心。”王怡丹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喜欢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 顾腾和莹萍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王怡丹笑道:“没事,见到雷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陈一帆、徐先锋、郎琪、何超强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打开,阮横波和何超强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愈多,又有兵器,灾民却不敢逼近。 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拼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快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疑,项颈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被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 庄无漾走进大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 石春峰将县令王道掀来听他发落。庄无漾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庄无漾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庄无漾微微一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听说你是硕士出身?”王道道:“不敢,不敢。”庄无漾道:“不敢什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一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秀眉一扬,笑道:“你对出,饶你性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 众灾民听合胜帮群雄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又听说知县被擒,合胜帮帮主正在考较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在王道脸上。 第六回:欢喜冤家(12) 庄无漾道:“你听着,这上联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满头大汗,惶急之际,本来便有三分才学,也随黄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我……我对不出。”庄无漾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的水也就清啦。” 庄无漾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饶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将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官,你也帮着点。” 孙克通和王道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里分发出去?但若不听命令,眼见当场便要丧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万般无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合胜帮群雄称谢,领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 庄无漾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后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沈会会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给他们拼了。”众灾民这时对合胜帮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来,拾起众士兵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哪敢抗拒? 庄无漾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 驰出十余里,庄无漾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个信来。”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奔出里许,庄无漾问清风双子星道:“两位得到了雷哥的消息?”南乡子道:“见到亦川留的记号,说雷哥已被送去开封。”庄无漾大为诧异,问道:“送去开封干嘛?怎么不去大都?不是吴大司马要亲审么?”南柯子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亦川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庄无漾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沈会会道:“雷哥既去开封,咱们就去设法搭救。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大都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庄无漾望着石春峰,说道:“再请你辛苦一趟。”石春峰道:“好。”商议已毕,石春峰一人北上,群雄赶往开封来。 庄无漾再问起苏亦川伤势情况。清风双子星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雷泰兴和苏亦川的消息,雷泰兴虽未脱险,但已知二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郎琪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郭姐姐定可打个胜仗。”青松拈须笑道:“那小姑娘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 番外篇:《江湖夜雨十年情》十大高手排名 第10:郎天扬:苍狼山庄庄主,少年时在河南少室山少林寺学得武艺,功力精纯,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黑白两道无人不敬。 第9:肖素云:凌霄双客之一,女主郭珈允的师父,喜爱驾鹰养犬,武功极高,掌法高超、剑法独到,迅疾无比。隐居在广陵山庄凌霄阁。 第8:凌万然:凌霄双客之一,年轻时风流倜傥,喜爱驾鹰养犬,武功极高,掌法高超、剑法独到,迅疾无比。隐居在广陵山庄凌霄阁。 第7:王万户:合胜帮排行第三,温州王氏太极门的掌门大弟子,以暗器、太极拳、太极剑纵横江湖,自制独门暗器飞燕穿梭,为人豪爽,交友遍布天下,又慈祥,又威风,有富有的形象。曾为伏虎帮高手,伏虎帮风流云散之后加入合胜帮。开宝寺塔时候他被安排在第九层守御。 第6:厉士玉:万澜集团老总,号称“马踏长江两岸,拳打南北五路。”与陆锦昂齐名,并称“东厉西陆”。凭自创的三十六路威风激穿拳、十八路荣光之爪、霸体钢腕,被杜静芳评价为“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威风八面。”后来经营万澜集团,耽搁了功夫,荒山野战仍能与陆锦昂打了个旗鼓相当。 第5:陆锦昂:兰陵派高手,江湖人称“八臂无常”,号称“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与厉士玉齐名,并称“东厉西陆”,武功绝顶,剑法通神,但为人热衷名利,跟随吴司马,甘为鹰犬,专门打击江湖各门派,如象的笨拙、如驴的愚蠢、如猪的贪婪、如狼的狠毒,他是一个集丑恶之大成者,丑恶得颇有分量,也正是他邪恶的厉害之处,才能衬托出正义的力量来。 第4:青松道长:合胜帮副帮主,妖族族长青儿的儿子,性格颇为暴躁,狂风剑法迅捷无论、迷踪剑法天下独步,开宝寺塔时候他被安排在第十层守御,轻松击败御林军高手张宝贵、张宝愚联手。庄无漾天鉴神功大成之前,青松道长一直是合胜帮第一高手。 第3:杜静芳:兰陵派高手,精通兰陵派山岸功、云水剑法、团花手,也擅长芙蓉金针暗器。壮年加入伏虎帮,反对权臣吴司马,伏虎帮瓦解冰消后,詹廷曾四下派人追拿她,她化名方静,隐居在扶风统治使张博华府上做了家教。开宝寺塔时候她被安排在第十一层守御,可见在作者心中,她的功夫还在青松道长之上。最后师兄孙晓科、师弟陆锦昂均已身故,她接任兰陵派掌门,继续韬光养晦。 第2:庄无漾:男主,合胜帮帮主,邗江知府的公子,师从鹤壁居士谢庭羿,相貌英俊,谈吐风雅,为人谦逊有礼,武功高强。出道便跻身江湖一流高手,后期学得广陵山庄的无上秘术天鉴神功,武功突飞猛进,轻松战胜陆锦昂。唯一的槽点就是感情的纠结,在郭珈允、郭珈恩(柔柔)两姐妹之间来回摇摆。 第1:谢庭羿:隐居在鹤壁山的绝顶高手,江湖人称“鹤壁居士”,男主庄无漾的师父,性格孤僻怪异,却又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少年时钻研武学,颇有成就,精通百家绝学。后来感情上失意,性情大变,发誓要做前人所未做之事,练前人未练之功,于是遍访海内名家高手,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而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取其谱,将各家武功几乎学了个全,又花了几年研究破法。光靠口述招式就让陆锦昂输得心服口服,旁白不止一处说他“武功当世无双”。 第七回:风云际会(1) 不一日,群雄来到中原。当地合胜帮分堂堂主见帮主和各位首脑忽然一起来到,忙恭恭敬敬接待了。 合胜帮乃是詹肃宗的弟弟九王爷鞠宪敏创立,九王爷因为不满奸党弄权,愤恨离开庙堂,来到江湖,凭借一身武艺和威望,组建合胜帮。合胜帮一共分为五个分堂,分别为东方“青龙堂”,堂主为“杨金刀”杨盛耀,乃是杨家将之后;南方“朱雀堂”,堂主为“霹雳火”栾灿和,乃是宏朝名将栾广弘之后;西方“白虎堂”,堂主为“翻山豹”王金镖;北方“玄武堂”,堂主为“出洞蛟”洪天骄;中央“黄龙堂”,堂主为“神拳”张友山。每个堂皆有三万余帮众,声势着实浩大。 中原一带都属“黄龙堂”管辖,庄无漾让黄龙堂堂主张友山不可张扬,也不必通知堂中核心人物前来相见,众人只歇了一宿,当即东行。此后一路往东,大小码头见到很多胸口插着桂花之人,知是黄龙堂的头目。众人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开封,就住在堂主张友山的别墅中。张家别墅坐落在清明上河园附近,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 张友山是做丝绸生意的大老板,自置两所大厂房织造丝绸,厂里也有数千员工。只因生性好武,结识了“九命狸猫”陈一帆,将他引入合胜帮。张友山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外衬黑呢子大衣,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众人接风,众人在席统领要救雷泰兴之事说了。张友山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看雷大侠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命儿子张小岗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张小岗回报说,太守府衙、开封府、通许县、禹王台区各处监狱,以及驻防将领辕门、水陆统治使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雷大侠在内。 庄无漾召集帮众议事。张友山道:“这里的太守、总督、统治使衙门,均有本帮兄弟在内。雷大侠如果在官府监狱,必能查到。怕的就是官府因雷大侠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了。”庄无漾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雷哥的所在。张堂主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府衙打探。今晚再请道长、清风双子星到太守府衙去看看。最要紧的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武。”青松等答应了。张友山详细说了道路和太守府衙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时分出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太守府衙戒备森严,有成千士兵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官中有几名看军衔竟是云麾将军、归德将军,这可都是从三品的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怠懈,只得回来。 众人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张友山道:“这几天,开封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船舶,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雷大侠有关不成?”沈会会道:“想来不会。莫非大都来了钦差大臣,所以地方官员要卖力一番。”张友山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河南呀。” 众人计议多时,均不得要领。 次日,郎琪嫌闷,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郎天扬答应了。郎琪向沈会会连使眼色,要他同去。沈会会不好意思,装作不见。 郎天扬知道女儿心思,笑道:“会会,我们从未来过开封,你同去走走,别叫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沈会会应了声。郎琪悄声道:“爸爸叫你去,你就去。我叫你去,就偏不肯。” 沈会会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凉,这时忽得郎天扬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郎琪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庄无漾也带了莹萍到清明上河园散心,看了浮云阁、上善门、双宣殿、虹桥等景致,在九街桥上暂歇,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果然是:绫罗飘起遮住日落西,奏一回断肠的古曲。抬起画面如此的美丽,孰不知是谁的墨笔。淡淡胭脂遮住了思绪,小酌几杯却有醉意。多少能人巧匠书画三千里,上河图雕琢的意义。 仰望丹阳宫,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庄无漾道:“那边更好。”两人下桥,缓步往丹阳宫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打量,饱含警惕之色。莹萍悄声道:“公子,这两人会武,看起来武功还不弱。”庄无漾笑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样的打扮,正在闲谈风景。一路上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士共有三四十人。 莹萍看得眼都花了。庄无漾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什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丹阳宫,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边有人边弹琴,边吟诵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睹村村飏酒旗。恬熙,御炉中叆叇瑞云霏。”那人哈哈一笑,又吟了一首七绝诗:“万国衣冠拜冕坛,十重春色满宸瀚。风云际会龙腾日,草木含香凤舞欢。百姓心思催大治,九州殇咏促新安。政功德泽垂千古,一统乾坤正可观。” 庄无漾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功颂德,但歌中“村村飏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第七回:风云际会(2)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富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年约三十来岁,旁边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庄无漾心中突然一凛,看这抚琴之人资质风流,气度高华,显然来头极大。 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庄无漾和莹萍,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 庄无漾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庄无漾道:“高明,高明!词中‘安睹村村飏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说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庄无漾心想:“什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舆至’,大拍达官贵宦的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了,终究算不得上品。”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难得遇佳音。请问仁兄高姓大名。”庄无漾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仁嘉。”那是“路人甲”三字的谐音。便问道:“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姓吴,双名泽轩,是大都人。听兄台口音,似是扬泰一地人氏?”庄无漾道:“小弟正是扬州邗江人。”吴泽轩说道:“久闻中原风景绮丽,气势雄伟,有龙腾虎跃之象,无怪二十二朝都定都于此。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庄无漾听他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此处,何不就在此定居。”吴泽轩呵呵一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庄无漾面前。 庄无漾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吴泽轩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吴泽轩问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庄无漾道:“小弟刚从雍凉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吴泽轩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音,如此气象万千。”庄无漾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吴泽轩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庄无漾道:“但问不妨。”吴泽轩道:“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解。”庄无漾笑道:“小弟乃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 吴泽轩对庄无漾所说,似乎不大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令尊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庄无漾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吴泽轩奇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庄无漾道:“那倒不是。”吴泽轩道:“此间开封府李太守,是我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 庄无漾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吴泽轩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庄无漾道:“与其和权臣佞党一起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吴泽轩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吴泽轩稍稍一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定是来历不凡。吴泽轩道:“兄台自雍凉远来中原,途中见闻必多。”庄无漾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吴泽轩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南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庄无漾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开封,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先知道了?”当下脸不变色,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第七回:风云际会(3) 吴泽轩又是一顿,轻描淡写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合胜帮鼓动灾民,犯上作乱。”庄无漾故作不知,问道:“合胜帮是什么呀?”吴泽轩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庄无漾道:“小弟放浪琴棋书画,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合胜帮定要严加惩办的了。”吴泽轩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患。”庄无漾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吴泽轩道:“当今天子暗弱,但是兵部吴大司马雄才伟略,堪比孟德再世,邓公重生,朝政清明,军事俨然。只要派遣一二异才,合胜帮举手间就可剿灭。”庄无漾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什么大事呢!至于吴大司马,不过王莽、司马懿之辈,窃国之人,众所不齿!”此言一出,吴泽轩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都霍然变色。 吴泽轩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庄无漾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弟子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吴泽轩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公子指教。”庄无漾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什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吴泽轩见他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吴泽轩身旁那枯瘦老者看见莹萍右手微摆,知道是她作怪,说道:“这位小姑娘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她手上抓去。 庄无漾暗吃一惊,见这老者使得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怎地甘为吴泽轩的奴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正挡在老者与莹萍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只因主人对这位公子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庄无漾,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 吴泽轩道:“嘿嘿,小小年纪的姑娘,居然武艺高强,此书童兄台从何处得来?”庄无漾道:“她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吴泽轩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庄无漾把折扇递了过去。 吴泽轩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庄无漾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吴泽轩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庄无漾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 吴泽轩又道:“纳兰公子绝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庄无漾,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什么好下场。庄无漾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也是纳兰之词。 吴泽轩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庄无漾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吴泽轩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做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庄无漾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现在就写便是。”命莹萍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秋来九月赏菊花。” 那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吴泽轩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庄无漾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琴理属兄台。” 庄无漾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太守的公子,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莹萍抱在手里。 第七回:风云际会(4) 吴泽轩笑道:“兄台从雍凉来到中原,就只为赏菊花不成?”庄无漾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吴泽轩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庄无漾道:“正是。”吴泽轩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庄无漾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吴泽轩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大都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山去如何?”庄无漾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忽听得远处一个少女声音叫了一声,庄无漾回头一看,见郎琪和她的父母及沈会会刚从桥上下来。庄无漾只当不见,转过头去。沈会会低声向郎琪道:“别往那边瞧。” 吴泽轩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吴泽轩前后卫护而去。 庄无漾转过头来,微微点头。沈会会知道他的意思,对郎天扬道:“义父,帮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琪琪多玩一会。”郎琪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坑。沈会会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开封城去。 到得傍晚,沈会会回来禀告:“那人在园里玩了半天,后来到太守府衙里去了。”庄无漾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吴泽轩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大都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皇亲宗室,但刚才听他言语中直言天子暗弱,恐怕又不是皇室,此人姓吴,不知和吴大司马有什么干系。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庄无漾道:“莫非此人之来,与雷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沈会会道:“是,最好请一位高手同去,有个照应。”庄无漾道:“请万户哥哥去吧。” 二更时分,庄无漾与王万户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府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地一掠而过。庄无漾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万户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王万户心中也暗暗佩服:“帮主拳法精妙,与郎老先生比武时已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鹤壁居士在十年之间,如何教出来的,鹤壁居士果然是当世高人。” 不一刻,将近太守府衙,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王万户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飞身过来查看。庄无漾和王万户乘机矮身,窜进府衙。 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士兵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庄无漾见无法进去,向王万户打个手势,一起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庄无漾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王万户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太守府衙的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士兵。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庄无漾低声道:“打倒他们。”王万户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金钱镖,三名士兵登时倒地。庄无漾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士兵穴道。两人纵身过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制服,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 两人又乘屋顶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混入?进了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看军服,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庄无漾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张眼内望。王万户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庄无漾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正疑惑间,只见外面走进来一名大官,说道:“下官河南布政司谢文章参见少帅。”庄无漾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少帅?果然是吴大司马的儿子来了。” 只听吴少帅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谢文章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吴少帅隔了半晌,说道:“父帅派兵征讨扬泰,听说你很不以为然。”庄无漾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少帅的声音好熟悉?” 谢文章一面叩头,一面说道:“下官该死,下官不敢。”吴少帅道:“父帅要河南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什么胆敢违抗兵部将令?” 第七回:风云际会(5) 谢文章道:“下官万死不敢,实因今年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吴少帅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谢文章又连连叩头,连说:“下官该死。”吴少帅道:“现在父帅派我来此督办,依你说怎么办?大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前线吗?”谢文章叩头道:“下官不敢说。”吴少帅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谢文章道:“少帅明鉴,大司马兵威震慑朝野天下,扬泰江南之地,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需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自然顺化。”吴少帅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谢文章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吴少帅若能劝说大司马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吴少帅冷冷道:“我家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谢文章拼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吴少帅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我顶撞!”一转身,庄无漾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吴少帅果然是今日在丹阳宫遇见的吴泽轩。庄无漾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得吴少帅道:“你去吧!你这顶乌纱帽,便留在这里吧!” 谢文章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吴少帅向其余大臣道:“谢文章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吴少帅道:“出去吧,十万石军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吴少帅道:“传张博华来。”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下官河南水陆总督张博华叩见吴少帅。”吴少帅道:“那合胜帮姓雷的匪首怎样了?”庄无漾听他们提到雷泰兴,更是凝神倾听,只听张博华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下官正在请医生给他诊治,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吴少帅道:“要小心在意。”张博华道:“下官不敢丝毫怠忽。”吴少帅道:“你去吧。”张博华叩头退出。 庄无漾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庄无漾与王万户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庄无漾在清明上河园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目光炯炯,东张西望。 庄无漾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谁?”伸手向王万户抓来。王万户双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王万户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迎敌,庄无漾已将身上军服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 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一件军服断成两截。 庄无漾挥动半截军服,一运气,军服啪得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军服上抓了五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士兵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是王万户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士兵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眼见刺客已冲出府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少帅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 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 老者仍是鼓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庄无漾抓去。 庄无漾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的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回去听候发落。”庄无漾笑道:“你敢跟我来吗?” 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庄无漾和王万户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清明上河园旁是詹军驻营之处,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雄厚的所在,敌人逃到园旁,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庄无漾等二人跳上一艘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 王万户亢声说道:“在下温州王万户,阁下是嵩阳派的吗?” 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温州太极门的王老师?”王万户道:“不敢,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晏,双名成龙二字。”此言一出,王万户和庄无漾都矍然一惊。原来晏成龙外号“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鹰爪雁行轻功三十年前就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吴少帅的贴身侍卫。 王万户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晏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晏老前辈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晏成龙道:“听说王老师现在入了合胜帮,那一位是谁?”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合胜帮新任的庄帮主?”王万户不答他的问话,说道:“晏老前辈,你要待怎样?” 庄无漾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晏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晏成龙说道:“阁下夜闯太守府衙,惊动贵人。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庄无漾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菊花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第七回:风云际会(6) 晏成龙今日眼看吴少帅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吴少帅反会怪罪,可是他夜闯府衙,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 吴少帅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晏成龙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少帅您是千金之体,以老奴愚见,最好不要涉险。”吴少帅道:“快去。”晏成龙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船火儿”阮横波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们帮主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晏成龙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开封驻防的水师也都到了。晏成龙心想:“少帅不知怎么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佑。 吴少帅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河南水陆总督张博华在一旁伺候。吴少帅问道:“都预备好了吗?去吧。”他已换了便装,随从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清明上河园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吴少帅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样。”这时,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张博华的亲兵又布置在外,一层一层的将清明上河园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吴泽轩公子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对吴少帅作了一揖。这人正是“九命狸猫”陈一帆。 吴少帅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张博华、晏成龙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晏成龙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拼命保护少帅。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船头一人叫道:“吴公子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陈一帆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 晏成龙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庄无漾在那边船头叫道:“吴公子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 两船靠近,吴少帅、张博华、晏成龙,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庄无漾和书童两人,晏成龙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花艇船舱宽敞,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庄无漾道:“仁兄惠然肯来,幸何如之!”吴少帅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张博华和晏成龙等都站在吴少帅之后。 庄无漾向晏成龙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张博华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女,居然是杜静芳的女徒弟,暗暗怀疑她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不免多看了一眼。张晶珠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暗示他不可相认。 莹萍上来斟了酒,庄无漾怕吴少帅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夹菜而食。吴少帅只拣庄无漾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吴少帅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庄无漾逊谢道:“有酒不可无歌,听说刘琼瑶歌喉是本地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吴少帅鼓掌称好,转头问张博华道:“刘琼瑶是什么人?”张博华道:“她是开封著名的网红。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吴少帅笑道:“你见过她没有?” 张博华十分惶恐,道:“下……下官不敢。”吴少帅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陈一帆已从那边船上陪着刘琼瑶过来。吴少帅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庄无漾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庄无漾伸手掌向着吴少帅,道:“这位是大都来的吴公子。”刘琼瑶向吴少帅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庄无漾身旁。 庄无漾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刘琼瑶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刘琼瑶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庄无漾拍手叫好。吴少帅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刘琼瑶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吴少帅,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罢,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吴少帅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庄无漾哈哈大笑。张晶珠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张博华、晏成龙一群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刘琼瑶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吴少帅生在官府,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第七回:风云际会(7) 刘琼瑶替吴少帅和庄无漾斟酒,两人连干三杯,刘琼瑶也陪着喝了一杯。吴少帅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扳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刘琼瑶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真是娇柔无限,风情万种。吴少帅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吴公子可不许生气哦。”吴少帅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刘琼瑶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音节繁富。吴少帅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吴少帅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色,只听刘琼瑶继续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庄无漾哈哈大笑。吴少帅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说什么‘朝思暮想要登基’云云,分明是故意来讥讽我家。”刘琼瑶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吴公子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然不会去想其他了。” 吴少帅呵呵大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刘琼瑶,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张博华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自己好色,坏了盛德清名。 忽听庄无漾道:“汉皇重色思倾国,这句是以汉喻唐,说的其实是唐玄宗。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吴少帅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祖宗唐太宗了。”庄无漾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 吴少帅是吴大司马第三子,生平最崇敬的就是唐太宗和明成祖,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夺位,明成祖靖难之役登基,又都是开疆拓土,声名远播。吴大司马常怀篡逆之心,吴少帅也总想着父帅登基后,自己能学习唐太宗、明成祖那样,成功继位,做一代雄主。 这时听得庄无漾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庄无漾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吴少帅喜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庄无漾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 庄无漾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吴少帅默然。庄无漾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所以嘛,王莽、司马氏之流都不得长久也。”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朝堂,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吴少帅翻下水去之势。 吴少帅一生除对父帅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饶。”他想御林军已将清明上河园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什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 庄无漾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需当为此浮一大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吴少帅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莹萍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吴公子,您小心了。幸好杯子没摔着。” 吴少帅给她这一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张博华接过杯子,看着少帅眼色行事。吴少帅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陆仁兄,你这位小书童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书童玩玩,可别给小姑娘比下去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