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鸟纪》 第1章 萬舞 天气已经发寒,可殷人武士们毫不在意。 一圈鸦色的乌云笼在天边,太阳却仍明亮地挂在巩邑的上空。 “萬乎!萬乎!”扬场上,尘雾弥漫。上百武士聚在这里,左手执干,右手执矛,鼓声中,挥舞如萬虫。 阳光灼灼照在□的臂膀和胸膛上,鼓声渐急,有的武士奔放地嘶吼。红白二色的狰狞兽面绘在干上,衬得舞姿张扬且孔武。 在场边歇息的人们大笑,纷纷叫好。不少有莘女子聚在场边,双目望着舞姿热烈的殷人,指指点点,面红地巧笑。 “跃!”少雀见到跃出现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跃身披甲胄,手中还拿着铜戈。他走过来,与少雀一同看着那些萬舞的武士,日头直直晒在年轻俊朗的脸庞上,眼睛微微眯起。 “小子们不错。”少雀双手环抱胸前,笑着说:“疾走两日,又是祭社又是操演,还如此神气。” 跃亦是笑了笑。 环视场边,来观望的妇女似乎越来越多。 “跃!”这时,场中有人发现了跃的到来,朝他叫喊。旁人纷纷望过来,顿时应和地鼓噪一片。有的武士甚至跑到跟前来,挑衅一般向他舞起干戈。 少雀瞥了跃一眼:“你不去?” 跃莞尔,将手中铜戈交给少雀,脱下甲胄。他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付干戈,大吼一声,奔入舞阵。 武士们一阵叫好,鼓声和呼喝声愈加热烈。 跃当先阵前,手足矫健,干戈挥舞如风。他虽然只有十九岁,身形却已经长得高大,阳光下,健硕的身体泛着铜器般的光泽,动作间,英武逼人。 场边,女子们似乎中了术一般,眼神全被跃吸引了过去。 与预料无差,少雀哈哈大笑起来。 跃是商王次子,已故的后辛所生。 近年羌方频动,商王决定开战。一个月前,商王命跃为史,少雀为亚,从大邑商率师出发,经有莘之地伐羌方。 跃年纪尚轻,此番乃是他第一次率师征伐。朝堂上的臣子们对此顾虑颇重,议论不休。可是商王毫不畏惧,特地命贞人行卜,一共五告,皆是大吉。灵示在前,朝臣们的议论被压下,商王派近臣之子少雀辅弼左右,择了吉日,就让跃告庙出征。 跃不负众望,三场大战皆大胜,俘虏万余。这胜利也一下解除了莘国今秋的西北之患,算是帮了莘伯的大忙。为了致谢,莘伯在殷师回程之时,特地将这巩邑借给他们休整。 巩邑富庶,且有莘女子以貌美闻名。此番征伐,殷人武士们长途跋涉,又经历恶战,正须调解一下沉闷之气。这般招待,也算莘伯一片心意。 一阵喝彩声传来,只见武士们被跃带得愈加兴奋,不断有人加入,尘雾中,场面愈加壮大。 围观的妇女也越来越多。不少武士冲着场边的年轻女子起劲舞动,干矛耍得呼呼作响,展示着结实健壮的身体。 女子们或掩袖或观望,皆目光顾盼。 忽然,一个东西从人群中飞出,打在跃的干上。 众人皆惊,只见那东西滚落在地上,是一枚熟透的杏。 一阵哄笑倏而爆出,跃看向人群,几名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他,羞红了脸。 武士们鼓噪起来。 “跃!去!”有人朝他大叫。 跃也笑,弯腰拾起那果子,咬在口里,从腕上扯下一串绿玉珠,朝她们掷去。 女子们连忙争相地接住,嘻笑声一片。 鼓声继续响起,有武士吼道:“跃!再来!” 跃却笑了笑,朝场边走去。 “怎出来了?”少雀看得兴头正起,愕然问他。 跃将干矛交给他,取回自己的铜戈:“我要入骊山。” “嗯?”少雀闻言,即露出无奈的神色。 在商王的众多王子之中,跃最是好勇。他喜欢行猎,每回商王蒐田,他总是收获最多的一个。他还常常独自走入深山之中去猎猛兽,把随从之人吓得心惊肉跳。这般行径,宰臣们多有非议,可是商王却从不责备,还因为他从泽中猎来大犀而赏他玉帛。 商王多年前曾来过骊山,还在山中见过树一般高大的熊。跃自幼崇拜父亲,伐羌方路过有莘之时,跃就曾经对少雀说过定要到骊山一趟。他们今日修整,若是天气晴好,明日就要继续上路,少雀就知道跃必定不肯错过。 他望望头顶的天色,皱眉道:“贞人说今日要变天呢。” 跃说:“去不得许久,我卜过,今日可行猎。” 少雀知道他从来难劝,没再说什么。 他莞尔,拍拍跃的肩膀,叹口气道:“骊山呢!我闻骊山灵乃美女所化,去看看也好。只是勿归来太晚,免得误了夜里之约。”说着,意有所指地瞥向不远处的莘女。 跃笑笑,将手里的杏子咬了一口,大步离开。 ※※※※※※※※※※※※※※※※※※※※※※※※※※※※※※※※※※※※※※※※※ “……他怎么走了?”莘女们望着那走向田野中的身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不掩失望。 卫秩在人群后面听到,不由地皱皱眉头。 “不知呢……唉,原来他就是那王子……” “哼!”他鄙夷地看看那些女子,转身走了开去。 待卫秩回到巩邑的庙宫,日头已经偏了一些。 “卫秩!脸色这般难看,谁惹了你?”门前,驭者正在给拉车的二马喂草,看到他,打趣道。 卫秩不理会,问他:“国君可在宫内?” “在。”驭者道。 秩不再说话,冲冲地朝门内走去。 “……今秋麦、黍收获颇佳,贞人所言果然应验。”堂上,莘伯正与掌管庙宫的贞人陶说话。 贞人陶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巩邑乃有莘旧地,庙宫里供奉的祖灵可追溯至有夏,贞人陶世代掌管这庙宫,在莘国名望深厚,连莘伯也须礼让三分。 “此乃鬼神之示,臣不敢居功。”贞人陶谦恭道。 莘伯莞尔。他拿起一块贞人陶新刻的卜骨看了看,和气道:“上月巩邑送来的卜辞写得不错,我着实看了一番。” 贞人陶微笑,缓缓道:“我近来眼力不济,写刻卜辞,皆交与册罂。” “哦?”莘伯看着他,有些讶异,片刻,含笑道:“原来如此。”说着,他的目光微动,停顿片刻,道:“今日来,怎未见册罂?” 贞人陶道:“册罂昨日往下邑查看献骨,须过两日才回。” 莘伯闻言,面上似掠过些失望,片刻,微微颔首。 这时,侯在外面的邶小臣走进来,对莘伯禀道:“国君,卫秩回来了。” 莘伯看看他,道:“召来。” 邶小臣唯唯退下,未几,卫秩走了进来。 “如何?”莘伯问他。 卫秩一礼,禀道:“殷人大部及获俘驻在邑外,王子跃领二百武士宿在邑东,与先前约定无差。” “如此。”莘伯道,说罢,他看看秩欲言又止的样子,问:“还有什么?” 卫秩说:“殷人正在萬舞。” “嗯。”莘伯神色从容,却指着地上放着的一小摞卜骨,对卫秩说:“你且下去,将这些卜骨交与邶小臣收好。” 卫秩愣了愣,应答一声,拿些卜骨,行礼退下。 走出堂外,卫秩忍不住回头往里面瞅。 “怎么了?”廊下的邶小臣看他这般模样,问道。 卫秩将卜骨塞给他,没好气地说:“我说殷人在萬舞,国君也不理会。” 邶小臣讶然,过了会,笑起来。 “有甚好笑!”卫秩瞪他:“你不见他们那般明目张胆勾引妇人,何其嚣张!” “卫秩啊卫秩。”邶小臣摇头笑道:“此番殷人与羌方交兵,获益者实为有莘,你不是不知。且国君此来未曾告知他人,如何理会?” 卫秩无语,嘴瘪了瘪。 “真要变天了呢。”一阵寒风刮来,邶小臣望望已经把太阳遮住的浓云,岔话道。说罢,他看看手中的卜骨,又啧啧地说:“贞人陶整治的卜骨果然精细,怪不得国君定要将贞问收获之事交与贞人陶。” 卫秩凑过去看了看,忽然想起方才在殿外听到的谈话,点头道:“这个册罂写的字也果然好看。” “册罂?”邶小臣瞅他一眼:“知道她是谁么?” 卫秩摇头。 邶小臣拍拍他的肩头:“她可是妇妸的女儿。” “妇妸?”卫秩恍然大悟,却又不解:“她怎成了作册?不是说她又哑又傻么?” “谁知道。”邶小臣笑了笑,片刻,他似想起什么,道:“先不说这些,你刚从外面回来,倒是同我说说那王子跃可果真与传言般英武?” 卫秩立刻没了好气,将头一撇,不以为然道:“什么英武不英武,他又不是那继承王位的小王。” ※※※※※※※※※※※※※※※※※※※※※※※※※※※※※※※※※※※※※※※※※ 太阳光仍然炽烈,将大山脚下的荒野照得黄澄澄的。一条小溪蜿蜿蜒蜒,泛着金光。 跃望了望,问身后的巩人:“此处就是野马常聚之所?” 那巩人道:“正是。此地水草丰足,野马常来觅食。不过野马生性警觉,王子须耐心守候片刻。” 跃颔首,看向狭长的原野中,只见此处虽有树木,却地势平坦。风吹得枯黄的高草延绵起伏,但是仍然不见有野马的踪迹。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大山,一面峰峦高高屹立在前,仰头才看得到山顶。 “那是何处?”跃问。 “是骊山。”巩人答道:“往南过了骊山,便是骊山氏之地。” 跃了然。他望着那边,只见粗壮的林木高大浓密,染着金黄的颜色,从山顶覆盖而下。 那上面一望即知是人迹罕至的去处,必定也藏有许多异兽。 跃的兴致被引了起来,问巩人:“现下可入山否?” 巩人笑而摇头:“现下不可。骊山中深广不可测,且无道路可循。若在这般时节迷路,夜里可要冻作冰呢,去不得。” 跃还想问些什么,这时,随从的卫士忽然指着前方:“马!” 众人皆望去,果然,一群野马正穿过原野中的矮树从,朝溪水奔去。 “蔽!”跃兴奋地低喝一声,众人忙在树丛中弯下腰来。 马群仍向前奔跑,丝毫没有发觉埋伏。 跃将手一招,卫士们会意,随着他蹑起步子,小心地向山坡下移动。 清冽的风掠草叶,声音将众人的脚下的窸窣声掩盖住了。果然,马群在溪边停了下来,三三两两,或饮水或吃草。 跃双眼紧盯着头马,只见它体型健美,枣红的毛色在阳光中格外绚丽。心中一阵欣喜,他的脚下却愈加谨慎,一步一步慢慢靠前。 随行的卫士们已经四散埋伏好,在距马群还有十余丈的时候,跃突然吹起一声唿哨,卫士们挥舞着长矛站起身来,口中“呜呜”呼喝。 马群大惊,即刻奔跑起来。 “俘头马!”跃大吼一声。 众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套马,对马群逃跑的路数了若指掌。在他们奔走围堵之下,马群开始愈加惊惶,不少马匹离群奔入野中。 待野马奔至跟前,跃发足狂奔,将手中绳圈一下抛到头马的脖颈上,借力一下跳到头马的背上。 头马受惊,发出长长的嘶吼,蹬着四蹄,想把跃从背上甩下来。 跃毫不相让,手紧紧地抓着绳索和鬃毛,任凭它如何颠簸也不放开。 头马发起怒来,左冲右突,跑得越来越快。 风呼呼地掠过耳边,跃却也不畏惧,一边夹紧双腿一边拉起绳圈。一人一马拗劲相当,马疾疾飞奔,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王子!”身后传来卫士们的喊叫,已经变得遥远。 跃抬头,高大的山峰遮住了太阳,一路狂奔,竟已经到了骊山的山道上。 “驻步!”跃大喝一声,将绳圈拉起。 头马却丝毫不听使唤,疯了一样直冲向前。 卫士们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枣色的身影一路奔入了苍郁的深林之中。

第2章 山灵 风一阵接一阵,带着寒气,从山顶上灌了下来。 跃从地上拾起被刀刃对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强对付一顿。血沥沥滴下,跃将污了的刀刃往旁边的树干上抹了抹,收回腰间。 有什么落在脸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气,呼吸的形状在寒风中隐隐可见。他望向头顶,光照阴暗,偶尔有风卷着白点,从树枝的缝隙间撒落。 他被那发狂一般的野马颠下山崖,一阵翻滚坠落,幸好被崖边横生的巨树接住。一场惊魂,跃寻觅着方向走回去,无奈骊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许久仍不知身处何处。四周,参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墙壁一般。秋时叶落,四处皆是一样的枯黄,入目之处,看不到空旷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为指向的溪流之属。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风穿梭,地上没多久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四肢有些发麻。跃出来时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单衣,防御之物也不过一把铜刀。他并非头一次独自深入荒山,知晓这般光景,自己十有**要在山中过夜。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处栖身之所,再烧火取暖。 他踢踢脚下的落叶,除了些青草,并无其他。 青草?跃愣了愣,弯腰仔细看了看。 没错,那确是青草,还有刚发出的嫩叶,怪不得方才这野兔贪食得不知危险。可疑惑又起,这秋凉时节,怎会长出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见除了青草,树林中还生着不少蕨叶,皆是春来时的颜色。 跃望向前方,光照越来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却一览无遗,远处,似乎有些汩汩的水声。 山溪么? 跃心中一动,赶紧循声走去。 水声渐渐真切了,走了数十步,树林中的光照变得有些模糊。不是因为天黑,而是像染着淡淡的雾气,浓淡交错,风中似乎夹杂着些水气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气愈加浓了,树木的枝叶往后退去,待转过一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雾气腾腾。清水在山石中间流动,白气蒸腾。 跃俯身舀了舀,只觉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间,竟是温热的。没有树木的遮挡,雪片自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泉边的岩石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愈加显得热气融融。 心中一阵欣喜。 王畿也有几处温汤,商王傍着营造了宫苑,跃身为王子,去过许多次。他循着水流向前走十余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汇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宽,一块巨石横亘其中,雾气与乌褐的表面相映,显得愈加浓重。 强劲的北风卷着雪吹来,跃已经冻了许久,打算先赶紧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脱下身上的单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温暖从足底蔓延上来,跃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将身体完全浸没。汤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受寒已久的身体登时感到一阵舒畅。滚落山崖时,身上被擦出了好些伤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温汤中,刺刺地疼. 跃长长地吁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哗”一声,似乎有什么拨起了水花。 跃睁开眼。 汤雾蒸腾,四周寂静,只有他一人。 听错了么? 他心里道,正想再闭上眼睛,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加真切。 跃一个激灵。 周遭确无别人。他观望片刻,将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汤水流动着,水雾氤氲变幻。跃贴着巨石,慢慢看过去。 视野渐渐开阔,果然,另一片泉池铺展在眼前。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并无半个人影。 跃仍狐疑,再转头看向四周。北风降下山谷,搅得温汤上的雾气缭乱,树木的枯叶一片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源头的汩汩之声。 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 跃走过去,用铜刀挑起。 只见那是一件宽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么人随手扔在了这里,面上已经落了一点雪。 正察看,突然,跃感到身后的巨石边上有动静传来。 他猛然转身挥刀,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话音轻轻入耳:“你是何人?” ※※※※※※※※※※※※※※※※※※※※※※※※※※※※※※※※※※※※※※※※※ 跃动作僵住。 寒风阵阵吹来,跃只觉热气渐渐散去,将眼角的目光瞥向侧面,只见刃光雪亮。 他并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猎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后面那人没有立即接话。 “放下刀。”片刻,只听那话音又道。 跃不动声色,松开手。 “当”一声,铜刀落在池沿的石头上。 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弯腰。 跃余光盯着侧方,屏心静气,蓄势伺机。 可那人却并未去拾,一只脚伸过来,将铜刀踢到了跃的视线之外。 正当跃心中失望,脖子上却一松,利器收了起来。 跃讶然回头,只见身后丈余之处,一名女子正将他的铜刀拾起。她身着单衣,裳裾垂在脚边,头上绾着乌发还带着水润之色。 女子将跃的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那双眸清亮,氤氲的雾气中,乌发愈衬得面庞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跃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不禁窘然。 “我乃外来之人。”他遮挡地往巨石边上靠去,微愠道:“并无恶意,子将刀还我。” 女子没有理会,她四处望了望,目光落在对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转向跃,抬手指了指。 跃看了看那边,“嗯”了一声。 女子问:“你方才说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跃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将至,可曾寻到栖身之处?” 跃盯着她,没有出声,也并未否认。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霭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跃的面前,与他对视:“你我可做个交易呢。” ※※※※※※※※※※※※※※※※※※※※※※※※※※※※※※※※※※※※※※※※※ 柴火“噼啪”地燃烧着,火光熊熊,似乎丝毫不畏惧外面呼啸的寒风。野兔已经洗剥干净,正架在火上烧烤。 跃坐在旁边,将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温汤池边,女子说可以带他走出骊山,并提供留宿之所。不过,跃要将猎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跃身陷山林,正为此发愁,没有拒绝。 两相约定,女子带他离开温汤,在山林中拐了几拐,来到此地。 这是一处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女子启开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见。石穴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还能看出粗糙的凿痕,应当是人工所开。 跃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里摆着一只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干净。穴中有草铺有柴火,看得出时常住人。 骊山闻名四方,传说山中匿有火灵,寒冬不至。骊山氏以为神迹,在山中设有灵祠,世代祭拜。如今看来,这传言确实不虚。许是真有火灵,骊山中不但有温汤,这石穴里亦是温暖,在地上坐了许久也不觉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气,跃不停地翻动着,却将眼睛看向对面。 女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正低头扯着足上的韤带。方才池边的裘衣已经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跃,羔绒在洁白的颈上投着淡淡的阴影。过没多久,女子已经将布韤解开,小心地拉下。跃瞥到那足踝红红的,似乎肿起来一大块。 他讶然。方才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来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头细看,微微皱起眉头。未几,将布韤穿回,重新将韤带系好。 “兔肉好了么?”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跃将手上的树枝拨着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递来跃的面前,是铜刀。 “还你。”女子看着他,神色自若。 跃怔了怔,看看铜刀,接过来。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与我共处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么?” 女子却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莞尔道:“骊山深广,若不识道路,便是行猎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么?” 跃结舌。 女子不再理会他,将身体靠在石壁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物事。 跃看去,只见那是一块扁骨,上面刻有文辞。 卜骨?跃讶然。 女子盯着它,很是专注。少顷,她拿起随身的短刃,对着卜骨要扎下去。刃尖才触到骨面,却又停住。她终于没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头微蹙。 “你做甚?”跃忍不住问。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跃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于火上得圻纹,卜者依纹路走势而得卜象。所谓“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讳饰之词。有时为了事情顺利,卜者会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过这般行径并非正道,为许多贞人所不齿;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让别人寻不出破绽,手法精进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跃在大邑商参与的行卜不计其数,也主持过多次贞问,对于这等小技自然并不陌生。 “你会文骨?”跃疑惑地问。 “不会。”女子摇头,停了停,补充道:“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来到才发觉他殁了。” 跃明白过来。她未携糗粮,恐怕也不曾料到风雪骤至,故而与他同困在此处。 “让我看。”跃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诧色,似犹豫,片刻,将卜骨递过去。 跃将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见上面写着两告卜辞,是莘伯贞问四月祭祖之事,要杀五羌三牛。两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跃抬眼问道。 女子指指卜骨边上:“还有一告,我欲圻纹裂至上方。” 跃大致比对,指着一处:“裂至此?” “正是?” 跃不禁诧异,那方位,是个凶兆。 “你欲废此卜?”他问。 “嗯。” “为何?” “救人。” 跃愈觉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却问:“可文么?” 跃未言语,拿起铜刀。 女子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跃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难看的深痕。 “不可毁坏!”女子着急,皱眉道。 跃却头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这才发现火堆上的兔肉有些发黑了,赶紧伸手去转动木杈。 再看向跃,他正拾来一粒圆圆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响,细碎而粗砺。 跃很是专注,低着头,方正的前额下,眉骨连着鼻梁,线条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声,盯着他动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细腻,石子碌碌,那深痕的开口竟渐渐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着油气,石穴中飘着浓浓的肉香。 跃将石子点了点兔肉上渗出的油脂,继续再磨。凿痕处与周围的色泽渐渐相接,跃细细修整,没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气。灰尘散尽,他看了看,觉得无碍,递给女子。 女子惊诧地接过卜骨,火光下,只见那骨面光滑,丝毫看不出曾被锐器戳坏。 “下回再卜,此骨圻纹必如你所愿。”跃道。 女子接过卜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顷,道:“你是何人?” “嗯?”跃抬眼。 女子满脸狐疑:“你有铜刀,识卜辞,还会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跃笑了笑,缓缓道:“你也有铜刀,识卜辞,且携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满:“是我先问你。” 跃不以为然:“问人亦有宾客之礼。” 穴中一阵安静,只有柴火劈啪作响。 “也罢,不问了。”女子将卜骨收起,继续去翻动烤肉的木杈。火已经很旺,热气窜上来,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勿动。”跃道。说着,将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几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将兔肉从火上取下。 肉香扑鼻,油气仍在翻滚。跃拿起铜刀,将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两半,分一半给女子。 “多谢。”女子接过,只见兔肉色泽香气皆是正好。她或许也饿了许久,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张口咬去。可兔皮又韧又烫,试了几下也无从下口。 跃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铜刀,慢慢将兔肉片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几,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点一点地切肉。她的动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许久才吃到一小块腿肉。 “你是骊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跃开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跃一下想了起来,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骊山氏,如今骊山已尽归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块兔肉,瞅瞅他。 “殷人。”跃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讶色。 “如此。”她说。 跃嚼着兔肉,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着他:“你叫什么?” “跃。”跃老实答道,说罢,他问:“你呢?” 女子将兔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我叫罂。” 北风仍在穴外呼啸,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于断火。 兔肉已经吃完,跃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浓。罂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过口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简陋的草铺,看得出许久无人用过,立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须维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个人要睡在地上。 罂走过去,将那草铺看了看,却又走回来。 “来帮手,将火堆移开。”她对跃说。 跃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天气到底寒冷,夜里缺衣,在烧过火的地面上打铺会暖和许多。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没想到这女子也知晓。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将火堆拨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让火继续烧起。 罂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扫干净。 草铺是用竹篾编成的,有些沉。跃走过去,一把将草铺抬起,移到火堆烧过的地上。 罂拍拍手上的灰尘,将草铺细看。虽陈旧,却还算干净,将就一夜并无大碍。她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树枝,摆在草铺正中,对跃说:“今夜此木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跃有些意外。 他以为自己要睡地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铺,不怕么?”跃觉得这女子着实有趣得很,揶揄道。 罂并无异色,在自己一边的草铺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野兽扑食不择,你是野兽么?” 跃看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罂却不管他,自顾地在铺上躺了下来。 跃看看自己那半边草铺,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噼啪地烧着,虽能感觉到热气,身上的单衣却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来的寒风。瞅向一旁,罂掩紧裘衣,已经闭上了眼睛。 跃不再多想,将铜刀别在腰间,环抱双臂,蜷身阖目。 没有盖衣,夜里可须记得起来添些柴火才好……将要睡着之时,他在心底道。 ※※※※※※※※※※※※※※※※※※※※※※※※※※※※※※※※※※※※※※※※※ 不料,跃睡得很好,一觉到了天光。 醒来时,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却不觉得寒冷,抬头细看,原来盖着半边裘衣;再顺着望去,隔着铺中树杈的枯枝,另一半盖在罂的身上。 草铺并不大,她的睡脸很近,头微微低着埋在裘衣里,从这里看去,只见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红润。 跃看着她,觉得几乎能感受到那浅浅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么掠过,他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 穴外,鸟鸣声隐隐传来。跃躺了一会,解开裘衣,从草铺上坐起来。 竹篾“吱吱”轻晃,罂低低地哼了一声。 跃定住动作。 他回头,只见她动了动,又继续睡了过去。 跃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裘衣轻轻盖回罂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竟觉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静地走了出去。 鸟鸣确实喧闹,石穴外,风雪早已经停了。山石树木皆银白一片,日头灿烂地照在头顶,入目之处,茫茫的耀眼。 寒风吹来,跃微微打了个颤。 他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朝温汤走去。 山中的树木虽枯叶落尽,却仍然茂密,无数的枝干上倒挂着参差的冰凌,在阳光中晶莹透亮。 跃还记得昨日走过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温汤汇作的溪流。温水的热气蒸腾,池边的落了雪的山岩看着青黑一片。 忽然,几声“啊啊”的叫声传入耳中,跃转头,却见是三两只山魈正浸在一处浅水洼里,见跃靠近,以为不利,张牙舞爪朝他嘶叫。 连山魈也知道用温汤避寒呢。跃心里感到好笑,看它们生得肥壮,心中却起了念头。 昨日那半边野兔肉进了腹中,早已不见。山中冬来本猎物稀少,如今碰到这些山魈,倒也合适。 心里想着,跃将手按在腰侧的铜刀上,走入一侧灌木丛中。 山魈仍然警觉,看到跃消失,并不放松。 它们仍然叫唤着,其中两三只攀上岩石朝这里张望。 许是跃隐藏得好,又许是温汤更吸引一些,守了没多久,山魈们又继续跳到温汤里。 跃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可借着树丛遮挡绕到山魈后面的巨石处,只须手脚快些,猎一只并不算难。 心里想着,跃缓缓移动脚步。 “你做甚?”不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跃一惊回头,却见罂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看着他。 这般动静,立刻被山魈察觉,一下蹿上树梢,朝二人龇牙咧嘴。 眼看落空,跃一阵丧气。 罂望着那些山魈,笑了起来。 “骊山氏以为山魈乃火灵所生,不可捕杀呢。”她说。 跃颔首。 他没想到罂这么快就醒了过来,瞅瞅他,踌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谢。” 罂不以为意地莞尔:“不谢。”说罢,转身朝溪边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跃记起昨日她扭了脚踝,想来还未恢复。 温汤边,有几块石头上的雪被热气化尽,很是干净。罂挑着一块坐下来,卷起衣袖,小心地弯下腰。她掬起汤水漱了漱口,又往脸上泼了几下。跃看她到额边的发丝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泽乌亮。 跃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面。 过了会,罂从怀里取出一块麻巾把水珠拭净。她望望头顶的阳光,对跃道:“如今天气晴朗,须赶紧出山。” “嗯。”跃抬头,用手抹一把脸。 罂坐在石上,往旁边看了看,少顷,从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伤,行不得山路,你须负我。”她又道。 跃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意外:“嗯。”他看看罂的足踝,问:“何时伤的?” “昨日避你之时。”罂淡淡道。 跃哑然。 二人皆不再言语。 跃洗净了手,抬头再看,却见罂将草梗夹在了指间,放入唇中。她吮着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么,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跃不禁愕然。 罂发现他的目光,笑笑,将草梗抛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 天气果然晴好,日头又大了些。 跃负着罂,由她指路,在万木萧索的深林中行走。 罂不算重,跃走得还算轻松。她趴在跃的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肩头,跃能感觉到那呼吸在耳后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迹,可是罂却记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来过许多回?”走了一段,跃忍不住问道。 “嗯。” “皆为寻那卜人?” “不全是。”罂答道:“骊山下方圆几百里皆祀奉山灵,我每年入山祭拜。” 跃点头不语。 阳光透过树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过雪的山路很滑,跃走得很慢。山风呼呼吹来,不知是因为日头温暖还是背上的人,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一路上,鸟鸣阵阵,时而能看到出来觅食的走兽。骊山里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们成群跳过枝头,“唧唧啊啊”地叫唤,好奇地在树上围观这两个闯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两个时辰,罂忽然拍拍跃的肩膀,让他停下来。 “果树。”她指着路旁对他道,语中不掩喜意。 跃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野枣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结了满树的果实。 跃的心中亦是一阵欣然,他将罂放下,道:“我去。” “等等。”罂说着,从怀里取出麻巾,递给跃。 跃了然笑笑,接过巾帕,走到那树下。 深红的果实垂在雪白的枝头下,阳光中,煞是惹眼。跃从腰间取出铜刀,用刀背猛击树枝。枣树“哗哗”震动,果实纷纷落下。跃将枣子拾起,麻巾兜得满满的。 他将果实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跃将布包递给罂,又望望天色,对她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才是。” “嗯。”罂接过布包。 跃看看她,半蹲下去。罂扶着他肩头,趴到那背上。 “捉稳。”跃道,固住她双足,一下站起身来。 ※※※※※※※※※※※※※※※※※※※※※※※※※※※※※※※※※※※※※※※※※ 山路继续在脚下延伸,峰回路转,一道山崖出现在前方。 幸得道路还算平缓,跃脚下仔细,走得稳当。 “食枣么?”背上,罂问道。 “嗯。”跃答了声。 一只手伸过来,拈着枣凑到他的嘴边。 跃愣了愣,片刻,张口咬住。 这果实许是经历了霜冻,分外可口,跃竟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甜脆的枣子。 “好吃么?”罂问。 “嗯。”跃一边嚼着一边答道。 罂似乎轻笑了一下。 跃感到那鼻息拂过脖子,麻麻的。 “过了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说。 “嗯。”跃答道,忽然觉得有什么正在心中隐隐升腾。 “跃,”罂望向一旁,指着对面问他:“看那边山壁,若长啸,可有回声?” 跃顺着她指的方向视去,只见高耸的山峦隔着悬崖与这边相对,落着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试?”跃莞尔道。说罢,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长长清啸:“哦嗬!” 余音返来,果然回荡。 罂笑起来,也跟着他长喝一声。 回音虽不及跃的洪亮,却婉转缭绕,如清风入耳。 跃只觉心情皆开朗,笑意染上唇边。正欲前行,忽然,他听到一阵隐隐的呼喝声传来,似乎有谁在接应。 “有人?”罂也听到了。 跃亦是意外。 “嗬嗬!”他再大喊一声。 没多久,那声音又响起,远远的,却似在叫“罂”。 二人皆一怔。 罂面上一阵惊喜。她让跃把自己放下,三两步走到崖边上,将手拢在嘴边:“丁!” 那声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罂雀跃不已,迫不及待地提着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伤未愈,慢些!”跃在后面皱眉道。 罂却不管,仍旧往山下呼喊。 没多久,前方的树丛中忽而奔出一个人来:“册罂!” 罂眉开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过来,待得近了,跃才看清楚。却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身量瘦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裘。 “册罂!”少年气喘吁吁地奔到罂的跟前,望着她,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把扯住罂的袖子,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话语沙哑:“这般时节,你怎敢入骊、骊山……昨夜可担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罂却笑嘻嘻,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灵多年受我祭拜,总该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着眼睛,一阵一阵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跃,两只眼睛立刻狐疑地将他打量。 跃也瞥着他。 “丁,这是跃,是他助我出山哩。”罂对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着跃,脸上的戒备却少了许多。 罂转过头,对跃道:“这是羌丁。” 跃看着少年,未几,颔首:“如此。” 商畿与众方国,仆奚众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这羌丁的打扮,与仆人无异。他想起罂的卜骨,心中有些讶然。她救仆人,又与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唤她“册罂”,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干净脸上的涕泪,道:“册罂,我将牛车拉了来,就在山下。”说着,他拉着罂就要往前走。 “稍等。”罂止住他:“我足踝扭伤,走不得呢。” “扭伤?”羌丁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脚:“疼么?” “疼。”罂苦笑:“若非跃,我现下还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跃,若有所思。 “行路吧。”跃不多废话,看看罂,躬身背过去。 罂答应一声,俯到那背上。 跃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罂发觉羌丁没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哦。”羌丁应道,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 山势渐低,跃负着罂穿过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条山道横在树林下方。 他四下里望望,发现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发狂的野马带着他途径之处。林海落满白雪,遥望无尽。一场曲折,他再走到这里,只觉颇有些感慨。 “牛车。”到了路上,丁指着不远处道。他们望去,果然,一头毛色褐黄的老牛被拴在树下,身上套着简陋的木车。 羌丁跑过去,将牛车解开,抚着老牛的背叹气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饲了山虎,老羌甲就无人作伴了哩……” 罂有些忍俊不禁。 跃走过去,把罂放在牛车上。他看看罂,正要说话,一阵隐隐的呼喊声传入耳中。 他猛然回头,屏息细听。 “……嗬……嗬”一声一声,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跃他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这是他与从人约下的呼喝之声,专在行猎时做传信之用。 “哦嗬!”他忙双手拢前,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喝。 没多久,那些声音再响起,更大了些,像在应答。一阵低低的角鸣之声传来,遥远而清晰。跃举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尽头的迷蒙之处,似有绰约的人影正奔跑出来。 “是寻你的人么?”身后,罂在牛车上问道。 跃回头,颔首:“嗯。”他看着罂,停了停,问:“你出山之后往何处?” “下邑。”罂答道。 “册罂,”这时,羌丁突然出声,他瞄瞄跃,对罂说:“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啰嗦。” 跃看着罂。他不知下邑在何处,却明白出了这座山,他们就要分开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样物事来。 “给你。”他递给罂。 罂讶然接过,只见是一块象牙雕就的玄鸟项饰。 “此物是我自制。”跃看看罂,忽而觉得有些口拙,补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权当谢礼。” 罂看着他,颔首:“如此,多谢。” 跃看着她将那玄鸟收入袖中,心里竟似乎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罂的脸上,日头下,她长睫如羽,鼻尖和两颊被寒风吹得泛红,雪地的白光映着她的面庞,双目却愈加显得清澄。 “你我还可再会么?”跃低声问。 罂笑笑,不答反问:“你欲再入骊山么?” 跃讪然。 这时,奚丁用篾条打了打老牛的后腿,老牛“哞”一声,懒洋洋地动了动。 “你我就此别过。”罂向他道。 跃颔首,没有说话。 老牛拖着老旧的木轮“吱呀吱呀”地前行,跃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车上的人离开,转过岔路,不见踪影。 ※※※※※※※※※※※※※※※※※※※※※※※※※※※※※※※※※※※※※※※※※ “跃!” 一声大喊在后面响起,他回头,只见一人朝他飞奔过来,正是少雀。 “无事否?”少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睁大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跃咧嘴笑了笑:“无事。” 少雀又将他看了看,确信果真无事,才放松下来。 “竖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将一件裘衣扔到跃的头上:“你如今已为史!还这般卤莽!大王若知晓,定饶你不得!” 跃见他眼眶青黑,知晓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里也觉得有愧,赔笑道:“勿恼勿恼,我独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谁人急过?” 少雀哼嫌恶地“哼”一声:“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来!” 二人正嚷嚷地说着话,入山搜寻的侍从都赶了来。见跃平安无事,各人皆大欢喜,簇拥着朝山下走去。 “你行猎多年,什么深山不曾见过,怎会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问,停了会,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见到了骊山灵?” 骊山灵? 跃回望向身后,阳光明丽,骊山高耸盘踞,山峦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几许。他的嘴角不由地弯起,只觉先前的种种,如梦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跃却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第3章 贞问 “殷人开拔,想来是见天气骤变,要赶在严冬前返大邑商。”巩邑庙宫的塾中,炭火正红,几个小臣围坐四周,取暖闲谈。 “殷人俘羌人及牛羊无数,长途跋涉最怕生变,本不敢久留。”有人道:“先王盘庚以来,天子首次以王子为史出征,想必更是大意不得。” 众人皆以为然。 一人皱眉:“既如此,这王子跃了不得呢,国君怎不亲自迎接?” “这你可不晓。”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看去,却见邶小臣走了进来。他阖上门,一边搓手一边在火塘旁坐下说:“王子跃是后辛所生,如今的王后是妇妌。” “又如何?” “如何?”邶小臣笑笑,慢悠悠地说:“妇妌育有王子载,传说她可做梦都想着让王子载继位。尔等但想,王子跃这般风光,妇妌可欢喜?” 众人相觑,纷纷点头。 仍有人不解,问:“可我听说天子定下的小王可不是王子跃,是王子弓。” “王子弓乃后癸所出,性情平实,以长子之身立为小王。后癸薨逝多年,母家凡国亦民少而地狭。”邶小臣道:“天子要强,谁人不知?后辛在时,曾为天子亲自征战无数,如今王子跃亦承继其勇;而妇妌是当今王后,母家井国殷实,支持得力。相较之下,王子弓么……”他笑而摇头,没说下去。 众人皆了然,纷纷颔首:“如此,国君果是远瞩。” 正说话间,一阵寒风忽而灌入,却是卫秩从门外探头进来,道:“邶小臣,国君唤你。” 邶小臣应了一声,与众人施礼,走了出去。 “国君唤我何事?”门外,邶小臣问卫秩。 卫秩道:“我见贞人陶摆了卜具,许是要行卜。”说着,他往手心里呵口气,搓了搓:“早该行卜了,可国君只拖着,这么多日,都下雪了。” 邶小臣莞尔,没有接话,随他朝堂上走去。 ※※※※※※※※※※※※※※※※※※※※※※※※※※※※※※※※※※※※※※※※※ 果不其然,堂上,一应卜具已经摆好。贞人陶端坐正中,莘伯居左,下首之处,是一名姿容窈窕的女子。 邶小臣心中了然,收回目光,向莘伯行礼:“国君。” 莘伯颔首,对贞人陶说:“事俱备,可行卜。” 贞人陶应下,女子将一块修整好的牛肩胛骨递上前去。 卫秩立在一旁,对那女子感到十分好奇,不时将眼睛打量她。忽然,女子看过来,双目与他相对。 卫秩脸上微讪,随即收回目光。 “三月氐女,可乎?”待贞人陶向堂上神主祝祷一番之后,莘伯问。 卫秩在旁边听着,眉头稍稍扬起。 年前,商王令各方国献女,莘国也在其列。莘国对这些事一向不怠慢,人选早就敲定了,单等着开春占卜上路时日。 卜骨的背面凿着一道槽和一个圆孔,火塘里早已烧好了红红的炭火,贞人陶取出一段火炭,细细钻灼那槽和圆孔。 空气中浮起一阵淡淡的焦糊香味,过没多久,“噼啪”的声音响起,卜骨的正面,圻纹裂开,连成一个“卜”字的形状。 贞人陶掌握着火候,待圻裂完全,他看看上面圻纹连成的兆象,道:“吉。”说罢,将卜骨递给莘伯。 莘伯双手接过,将卜兆仔细研读,片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吉。”他说着,将卜骨给邶小臣看了看,又递给女子。 女子接着卜骨,笔蘸上调好的朱砂,在卜骨的兆象上端记“一告”,空一点距离,在旁边写“吉”。 “丙戍卜,陶,贞三月氐女商。”贞人陶慢慢说:“莘伯占曰,吉。” 女子听着他说卜辞,将每个字都写在卜骨上。 “隔日还须二告。”莘伯微笑,对贞人陶说:“我今日返莘邑,此后有劳贞人。” 贞人陶谦道:“国君客气。” 莘伯想了想,道:“我记得祭祖之事,今日正逢三告。” “正是。”贞人陶颔首,说罢,他转向女子:“册罂,将卜骨取来。” 女子应下,起身走向堂后。 册罂?卫秩愣了愣,不禁将那身影看了几眼。 原来她就是册罂,妇妸的女儿呢。卫秩心里道。 没多久,册罂返来,拿着一块卜骨,双手奉与贞人陶。 贞人陶将卜骨端详一番,未几,依贞卜之法向神主祭告。 “五羌三牛,可乎?”莘伯问。 贞人陶再以炭条烧灼骨面,待裂出圻纹再看,忽而脸色一变。 “凶。”他将卜骨递给莘伯。 “凶?”莘伯吃惊,看向卜骨,只见圻纹开裂,所呈兆象正是大凶。 “怎会如此?”他皱眉。 卫秩与邶小臣对视一眼,亦诧异不已。祀奉就在后日,今日行卜,本以为必定顺利,不想竟出了这等奇事。他思索着,眼睛不由地瞥向册罂,却见她双眼盯着卜骨,像在细看圻纹,一动不动。 “如此,”贞人陶沉吟:“只得再卜。” “五羌三牛不成,何以替代?”莘伯问。 贞人陶细观圻纹,道:“可贞十牛。” 莘伯颔首:“善。” 贞人陶让册罂取来一块新的卜骨,当场再贞。 纹路在卜骨上慢慢裂开,待圻纹定下,兆象大吉。 “如此,便以十牛替代。”莘伯对贞人陶说:“后日行卜,今日定下,须速速预备。” “敬诺。”贞人陶礼道。 众人一番致礼,各自离去。 ※※※※※※※※※※※※※※※※※※※※※※※※※※※※※※※※※※※※※※※※※ 罂走到堂后的庑廊下,北风吹来,颈后一阵激灵。她望向落满积雪的庭院,少顷,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没料到今日莘伯亲自来看行卜,幸好他和贞人陶未曾发觉,否则这欺瞒鬼神的罪名落下来,就是拿她去做人牲也不为过。 心里思索着,她不禁又想起跃来。 跃有铜刀,识得卜辞和文骨,当时在骊山中罂就猜到他是个贵族。只不过所谓贵族罂见得也不少,算不得不稀罕。她没有打探别人底细的爱好,那时萍水相逢,罂除了确认此人对自己无害,别的一点也不关心。 而现在,她发现跃文骨的功力高得超乎想象,又开始好奇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做得太规矩。 “罂。”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罂吓了一跳。 她回头,却见莘伯立在身后看着她,脸上含着淡笑:“何事如此出神?” “国君。”罂向他施礼。 “你在观雪么?”莘伯走过来。 “正是。”罂答道。低眉间,却见他的脚步已到了眼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与我本是表亲,怎比市中的国人还要拘谨?” 罂抬头,正遇上莘伯的目光。 “罂乃庙宫册人,自当守礼。”罂莞尔道。 莘伯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什么,邶小臣走过来,说贞人陶有新卜的卜骨给他。 “我去去就来。”莘伯对罂道,说罢,转身离开。 ※※※※※※※※※※※※※※※※※※※※※※※※※※※※※※※※※※※※※※※※※ 罂立在廊下,看着莘伯的背影,片刻,转回头望向庭中,往手掌里呵出一口白气。 若论关系,这位莘伯与罂确是表兄妹。 罂的母亲名妸,与前任的莘伯一母同胞。 妸年轻时是一名莘国宗女,并且是个出名的美人。十几年前,罂的外祖父把她送到了殷,预备献给商王。 莘国与商之间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商的开国之君商汤娶莘女,随嫁的媵臣伊为商汤倚重,成为立国辅弼的贤臣。由那时而起,莘国自立商以来,几百年间国运安稳,成为一方殷实之地。 而也就是从那之后,莘国魔障了。几百年来,无数莘女前前赴后继一条路走到黑,每代商王的宫中都少不了莘女的影子。 不过很可惜,妸到了殷之后,她并没有成为王妇,而是被商王赐给了近臣睢侯。 睢是商王畿内的方国,也曾与莘国联姻,算起来,罂的父母之间还有五服内的亲缘。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罂生下来就是痴痴傻傻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见人就笑。 在罂七岁的时候,睢侯伐人方战死。商人兄终弟及,睢侯的兄弟继承了君位。 妸成为了寡妇,而作为先君的遗孀,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不过很巧,莘国这边君位交替,罂的舅舅成为莘伯。她思量再三,干脆带着罂回了莘国。 殷至莘国路途遥远,妸的身体本来不好,一路上,到底没能坚持住。她的到莘国的时候,拉车的二马已经瘦骨嶙峋,莘伯亲自出城迎接,对着车上用竹席卷起的尸体嚎啕大哭。 葬礼办得很隆重,莘伯为亲妹妹杀了了四只狗,十头牛以及二十个羌人,陪葬的还有无数金贝。 但是,罂的存在却教她的莘伯舅舅为难。首先,她终究是睢国的人,父母不在了还有宗亲,莘国实在不便收留;其次,她痴痴傻傻,在人们眼中是中了恶。 睢国自罂的父亲之后,君位数易,谁也无暇理会。这位舅舅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将罂收留下来。最后,为求得鬼神降佑,又把她送到了这庙宫里。 这些事情,都是贞人陶告诉罂的。她听着的时候,淡定得很,仿佛贞人陶说的是别人。 这个身体的过往记忆,于她而言犹如水过鸭背。现在和过去,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面容,这大概是她和这躯壳主人唯一的联系。亲身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她已经学会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事,她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罂在这里住下不到两年,突然病倒,巫医皆无可奈何。就在人们打算把她入殓的时候,她竟忽然醒了过来,这诈尸奇闻曾经在莘国轰动一时。 说实话,罂一直觉得贞人陶生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或许知道什么。可她无论怎么明里暗里地求证,贞人陶却总是笑,只露出一口快要掉光的牙齿。 ※※※※※※※※※※※※※※※※※※※※※※※※※※※※※※※※※※※※※※※※※ “册罂。”正出神,身后传来羌丁的声音。 罂回头,羌丁在墙后探着头。 “怎么了?”册罂走过去。 羌丁看着她,用袖子擦了擦淌出来的鼻涕,支支吾吾道:“嗯……无事。” 罂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服,皱眉道:“怎不着裘衣?” 羌丁嘟哝道:“昨日湿了水,拿去晾了。” 罂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头:“走,去烤火。”说罢,拉着羌丁的胳膊朝居室走去。 火苗熊熊地在火塘里招摇,舔着吊起的陶盆底。盆里的姜汤咕噜噜地沸腾,冒出腾腾白气。 罂舀起一杯,递给羌丁:“喝吧。” 羌丁接过,低头往上面吹气,看看罂,又看着跳跃的火苗,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罂觉得他今日怪得很,不解地问。 羌丁咬咬嘴唇,片刻,小声道:“册罂,方才老羌甲同我说,今年祭祖本来要用我,是么?”

第4章 莘伯 罂讶然,看着羌丁:“老羌甲?” 羌丁点头。 罂了然。 羌甲是这庙宫里纪最长的仆人,常年跟在贞人陶身边,识得一些字。 “他还说了什么?”罂问。 “他说方才贞人陶再卜,改成了十牛。” 罂笑笑,道:“那不就好了?你可放心呢。” 羌丁没有搭话。他看了罂一眼,埋头闷闷地啜姜汤。 “册罂。”好一会,羌丁抬起头:“可是你在那卜骨上做了手脚?” 罂转头看他。 “谁人同你乱说?”她神色平静。 “不是谁人乱说。”羌丁道:“你那时去下邑,我窥到你将卜骨夹在了衣裳……”话未说完,嘴已经被罂的手蒙住。 “怕别人听不到么?”罂横他一眼,赶紧出门望了望,确定无人在附近,才放心折回来。 羌丁目瞪口呆,片刻,低低说:“你怎敢……那可是欺瞒鬼神!” “哦?”罂不慌不忙,反问:“那你想做人牲?” 羌丁闷不出声。 罂笑起来,往他的杯里添一勺姜汤,笃定道:“放心好了,那卜象既然能改,可见鬼神也不太欢喜你,算不得欺瞒。” 羌丁狐疑地望着罂,没再反驳。 “册罂,国君喜欢同你说话。”隔了一会,他忽而道。 “嗯?”罂讶然:“你怎知?” “他每回来巩邑都要与你说话,方才他也与你说话。”羌丁道。 罂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与上一任莘伯相比,这位莘伯算是热情多了。他每回来到巩邑见到罂,总是言语和气,每逢春秋还会记得给她添衣。 当然,这些也并不是凭空而来。罂在他面前总是努力表现得乖巧一些,因为毕竟寄人篱下,与衣食父母处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如此。”罂朝羌丁眨眨眼:“你也想与国君说话么?” 羌丁知道她又来捉弄自己,撅撅嘴,扭过头去。 ※※※※※※※※※※※※※※※※※※※※※※※※※※※※※※※※※※※※※※※※※ 毕竟做贼心虚,羌丁提起这事之后,罂有些不安。 占卜时瞒天过海的成就感已经过去,贞人陶毕竟见多识广,万一被他识破,罂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大雪下了一个早晨,午时过后,风雪竟然停住,天气开始放晴。 莘伯一行人本来打算返回莘邑,正为大雪阻道焦急,见得这般机会,即刻收拾物什准备上路。 听到这个消息,罂心中一阵放松。这个时候,莘伯走得越远越好。他走了,卜骨就会被埋起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就在出发之前,邶小臣忽然来找罂,说莘伯要见她。 罂才放下的心又一下悬了起来。 太阳照在雪地上,屋顶投下的阴影与白雪的颜色间隔分明。还是先前说话的那处庑廊,莘伯身披狐裘立在廊下。 “我稍后就回莘邑。”莘伯看着罂,温声道。 “国君慢行。”罂恭敬道。 莘伯没有言语。 罂低着头,忽然,手被一阵温热握住。 “这么凉?”莘伯低低道。 罂吃惊地抬头,莘伯含笑看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巩邑偏鄙,确是苦了你。”莘伯道:“来年春暖,我将宫室修葺好,你就可随我住到莘邑里。” 罂愕然望着莘伯,只见他目光明亮,两颊泛着些微红,他方才的话一直在脑海里翻腾。 “国君何意?”好一会,她说。 “还不明白?”莘伯轻笑:“来年择定了日期,我就遣媒人去睢国。你随了我,就不必再留在巩邑,将来万事不必忧愁。” 罂想了想:“可国君已有妇。” 莘伯一怔,随即把手握得更紧:“你怕她们慢待你?”他微笑,温言道:“放心,你父亲是睢侯,又与我互为表亲,自然与别人不一般。” 罂没有说话。 “罂?”过了会,莘伯唤道。 罂面露为难之色。说:“国君好意,罂心中感激,然实不敢从命。” 莘伯讶然:“为何?” 罂低着头:“罂方才遇到母亲,她说巩邑好,要我留在此处呢。” “嗯?”莘伯怔了怔,脸色微变。 他将目光一扫周围,手松开了些。 “册罂!册罂!”正在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羌丁的喊叫声。 罂愣了愣,连忙回头应道:“何事?” “你在何处?小宰寻你哩!” 罂再应一声,转向莘伯。 “国君,”她望着莘伯,踌躇道:“我……” “如此,你去吧。”莘伯颔首,努力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罂向莘伯一礼:“诺。”说罢,顺从地退下。 ※※※※※※※※※※※※※※※※※※※※※※※※※※※※※※※※※※※※※※※※※ 快步沿着庑廊七拐八绕,一直走到看不见那庭院,罂才停下脚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戏演得当真急智,幸好过了关。 “册罂。”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罂吓了一跳。 羌丁笑嘻嘻地冲着她做鬼脸。 “如何?”他得意地说:“我帮了你脱身哩。” 罂放松下来,奇怪地问:“你怎知我须脱身?” 羌丁说:“你连你母亲都搬了出来,还不是想脱身?” 罂瞪眼:“你竟去偷听?” 羌丁贼贼地笑,不以为然:“是你们话语声太大。” 罂莞尔,拍拍他的脑袋,朝居室走去。 “你为何不愿跟国君去莘邑?”才掩上门,羌丁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国君年轻又俊气,多少女子欢喜他哩。” “去莘邑做甚。”罂在火塘边坐下,把火塘里的木柴拨了拨,伸了伸懒腰:“他可是我表兄。” “表兄又如何?”羌丁一脸好奇:“你父母也是表亲。” “稚子懂什么。”罂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从旁边的柴草堆里折来一根粗禾管,夹在手指中间,懒洋洋叼在嘴里。 “册罂,”羌丁瞪着她,好一会,说:“你是个怪人。” 册罂恍若未闻,吸一口禾管,看着跃动的火苗,慢慢吐气。 ※※※※※※※※※※※※※※※※※※※※※※※※※※※※※※※※※※※※※※※※※ 巩邑确实艰苦。可即便不考虑与莘伯的血缘关系,她还是愿意留在巩邑;也不是因为对莘伯没有感情,以罂目前的处境,她实在没什么资格谈感情。 这里的人们重鬼神,罂记得第一次看到杀人牲的时候,武士一挥铜钺劈去了半个人头,她当场尖叫了起来。 但后来,她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人的想象力无穷无尽,能作为牺牲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门。罂的舅舅下葬时,不仅带走了生前服侍的奴隶、武士和妾妇,还杀掉了所有他觉得顺眼的臣子和爱犬,连御车的马夫也没有放过。 罂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机,她觉得在这个地方,地位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莫名其妙被拉去斩成几截或强行缢死。 所以话说回来,罂继续留在巩邑,她仍然是睢侯的女儿,莘国的客人,什么祭祀都与她无关;而到一旦变成了莘伯的妾妇,将来莘伯万一不测,她就是殉葬人员的候选。 傻子才去莘邑。罂心里想着,再往草梗里吸一口。 没有温热的烟气,只有寒凉的草味。她看看手中的草梗,瘪瘪嘴角,手一扬,抛入火中。

第5章 羌丁 莘伯回莘邑的事没什么意外,当日下午,车骑从人踏着白雪离开了巩邑。 庙宫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莘伯想带罂去莘邑的事也如同阵风刮过,再也无人提起。 不过罂并未因此消停,因为羌丁生病了。 他发起了高烧,罂去看的时候,他正躺在草铺上说着胡话。老羌甲守在一旁,忧心忡忡。 “如何?”罂问老羌甲。 老羌甲已经五六十岁,头发跟羌丁一样乱,不过已经全白了。他看看罂,爬满皱纹的黑脸没什么表情,说:“昨夜至今,总不见好转。” 他的言语含糊,夹着浓重的口音,罂过了一会才听明白。 她也忧虑起来,伸手摸了摸羌丁的额头,只觉烫手。羌丁身上却不住地发抖,缩作一团。 “可服了药?”罂问。 老羌甲道:“方才贞人陶送了些草药来,才服下。” 罂颔首。她知道羌丁得病是因为不穿裘衣受了冻,这种天气,成人离了裘衣尚且难捱,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心里想着,她环视四周,眉头微皱。仆人们住的地方是地穴,环境极差,长年不见日头,又冷又潮;冬天要烧火取暖,通风又差,四壁和地上都是黑乎乎的。 罂也担心羌丁再待在这里会病得更重,就去禀告贞人陶,得了他的同意,把羌丁移出地穴,临时安置到一件空余的小室里。 众人各自出去做事,罂留下来守着熬药的炉子。 柴火“噼啪”地响着,她拨了一会,待火塘里不再冒黑烟,站了起来。 室内,羌丁已经不说胡话了,仍然闭着眼睛。罂走过去,摸摸他额上的巾帕,发现已经有些温了,于是取下来过一遍冷水,重新敷上去。 羌丁缩着身体,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裘衣盖在上面。这个时代,御寒之物不过毛毡皮裘,而仆人或贫民,冬天里只能盖禾草的大有人在。 这件裘衣罂认得,是羌丁父亲留下的,在为数不多的物品里面算是最贵重的一件。羌丁对它很是珍视,不到十分忍耐不得就不肯穿出来。而且这裘衣使用多年,已经破旧不堪,罂稍微看了看,光袖口衣襟等处就已经破了许多小洞。 罂想了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将一件旧裘衣拿了过来。羌丁如今十一二岁,又生得瘦小,裘衣样式男女差别不大,他应该还是穿得下的。 草铺上传来些挪动的声音,罂看去,只见羌丁口里嘟哝着胡话,把胳膊露了出来。罂连忙走过去,想把裘衣盖好,忽然,看到羌丁的脖子上露出一块什么东西。 她仔细看,却见是一只玉虎。它扁扁的,似乎还雕着纹样,用细麻绳穿着挂在羌丁的脖子上,显得有些大。罂看到这笨拙的饰物,感到又是好笑又是费解。她与羌丁识得许多年,还第一次知道他会把这样的东西挂在脖子上,并且藏得这般隐秘。 正在观看,羌丁翻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 “醒了?”罂移开视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问:“觉得如何?” “……渴……”羌丁往裘衣底下缩了缩脖子,声音含糊地说。 罂拿起旁边的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羌丁支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好些了么?”等他喝完,罂又问。 羌丁摇摇头,声音虚弱:“不好。”羌丁望着罂:“册罂,我难受……会死么?” “会。”罂点头。 “啊?”羌丁登时一脸哭丧。 罂笑起来,将带来的裘衣盖在他身上:“这个给你,天寒才开始,贞人陶说你再不可冻着。” 羌丁睁大眼睛看着那裘衣,支支吾吾:“可你就两件……” “怎这般多话?”罂白他一眼:“不要我就收回。” 丁“嘿嘿”地露出笑容。 “册罂。”过了会,他又闷闷地说,眼圈发红:“我想我父母了……” 罂看看他,轻叹一口气,拍拍他的后背。 ※※※※※※※※※※※※※※※※※※※※※※※※※※※※※※※※※※※※※※※※※ 说实话,罂这样对他,大多出于同病相怜。他们年级相差不大,都没有亲人,并且地位一样的岌岌可危。同是寄人篱下,她和羌丁的区别,不过是比他多了些在名义上的自由罢了。 羌丁本是羌人,当今的商王有一回伐羌方,一下俘获了万余人,羌丁的父母和老羌甲就在其中。他们没有被商王用作人牲杀掉,而是作为奴隶赐给了莘伯,莘伯看他们曾在羌方事鬼神,又赐来了公宫。羌丁在莘国出生,如今只有十一二岁。在这庙宫里,罂的年纪同他比较近,羌丁也向来爱找罂一起玩。 但是很不幸,去年莘国新造大社,要用仆五十,羌丁的父母也在其列。那仪式很是盛大,罂也去了,亲眼看到丁的父母被拦腰斩断,抛到奠基的坑里。 从那以后,罂很注意,除非必要,从不与羌丁谈起父母。 “册罂。”过了会,羌丁看着罂,咬咬唇,道:“你不想去莘邑吗,可想过回睢国?” “嗯?”罂看看他,片刻,道:“不曾。” 羌丁“哦”一声。 罂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觉得有趣,道:“问我这些做甚?莫非是老羌甲同你说睢国牛车多,你想我带你去看牛车?” 羌丁的脸红起来,嘴巴一撅:“谁稀罕什么牛车,我父亲曾说他从前未被俘是可是个酋首,土地大得牛车走整日也走不完。” “哦?”罂一讶,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羌丁的父母与罂还算熟络,他父亲生得很粗壮,不爱说话,没想到原来竟有些来头。 “谁骗你!”羌丁以为罂不信,有些着急:“我……” “我信我信。”罂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头:“你是个王子呢。” 这话出来,羌丁的脸却更红了。“我也没这么说,”他的声音瓮声瓮气:“我父亲又不是什么王……” 那模样心虚得很,罂愈加贼笑得厉害。 ※※※※※※※※※※※※※※※※※※※※※※※※※※※※※※※※※※※※※※※※※ 贞人陶的药不错,半日后,羌丁的烧已经全退了。不过他的精神还是不好,醒来再吃了一点药,又睡了过去。 那裘衣腰身显窄,罂闲来无事,就取来羌丁母亲留下的麻线和骨针,替他拆了重新缝纫。 室内静静的,只有药罐在火塘里的“咕咕”声。 忽然,罂听到门上“呀”地响了一下,她抬头,只见门开了一条缝,有谁正站在外面窥视。 她放下裘衣,走出去看,却见是老羌甲。 “老羌甲,”罂问他:“何事?” “贞人陶在藏室唤你。”老羌甲瞥了瞥里面的羌丁,对罂说。 “哦?”罂犹豫了一下:“可羌丁……” “我来照看。”老羌甲随即接道。 罂知道老羌甲向来颇为关照羌丁,尤其是他父母不在了以后,对他的照顾不比罂少。罂颔首,将熬药的事交代了一下,走出门去。 到了藏室,贞人陶果然在。室内烧着火盆,比外面要暖和许多,贞人陶正在翻着简册,把一些年代久远的文牍翻出来,准备修整。 “这些牍书比叟还老。”他颇有感慨地拿起几片牍书,吹吹上面的灰尘:“火神不至,春暖前须收拾齐整才是。” 罂答应着,从火盆上的陶盂里舀起一勺水,添到贞人陶的杯子里。 贞人陶看着她,笑了笑,道:“罂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正是。”罂答道。 贞人陶颔首,搔搔白发稀疏的脑袋,道:“国君前日可与你说过去莘邑之事?” 原来是为这事。罂心道。 想着,她点头:“说过。” “你如何回答?” “我说母亲不许我去。” 贞人陶讶异地看着她,过了会,苦笑摇头:“你啊……” 罂不以为意,道:“国君也曾与贞人陶提过?” “你是我庙宫册人,国君自当知会。”贞人陶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牍片的灰尘上,嘴里却含糊地嘀咕:“桑实虽好,过则空枝哩。” 罂笑笑,没有言语。 火苗在火盆里跳动,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斜斜投下,宽大厚实的衣服虽然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却仍能看出些窈窕的样子。 这个身体一天天地长大,月事两年前就来了,胸前发育的胀痛一直持续到现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罂每回出去,总有青年男子殷勤地跟在后面;路过田野,会有人朝她欢笑或唱歌;待在庙宫里,也时不时有不知名人士送来东西,有时是果子,有时是柴草,有时是新获的野物,不一而足。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罂已经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成人了。外面人家与她同龄的女儿,不是出嫁就是已经定亲,而罂无亲无故,仍然待在公宫里。 与她自己相比,贞人陶着急得多,曾经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她可有意中之人。每每谈到这些,罂总是笑而摇头。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好些年,可出去之后的种种生活仍然让她觉得无法想象。相比之下,还是留在公宫里比较自在,所以,她很乐意继续得过且过。 ※※※※※※※※※※※※※※※※※※※※※※※※※※※※※※※※※※※※※※※※※ 罂心里还想着羌丁的药,在藏室里待得没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走到羌丁的偏室门口,她听到里面有些听不懂的说话声,唧唧咕咕的激烈得很,似乎是老羌甲和羌丁在说着羌语。 罂讶然,想了想,把脚步放得重一些,里面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她把门推开,只见羌丁已经坐了起来,身上披着她刚缝的裘衣;老羌甲则立在一旁,黑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醒了么?”罂把门阖上。 “嗯。”羌丁似有些不自在,应了一声。 “我回去了。”老羌用浓重的口音道,说罢,看看羌丁,也不等罂说话,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门“哐”一声关上,罂看看羌丁:“你与老羌甲争执了?” 羌丁脸上有些阴晴不定,片刻,点点头。 “为何?”罂问。 羌丁看她一眼,低低道:“不为何。” 罂看他不情愿,也不再问。 ※※※※※※※※※※※※※※※※※※※※※※※※※※※※※※※※※※※※※※※※※ 天越来越冷,寒风之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已经到了年末,各种祭祀接踵而来;而冰雪阻隔,道路不便,每一条从巩邑之外传来的消息也总会被人们议论许久。 据说莘伯在莘邑主持了祭祀,未用一人,却用了十牛。此后,大雪普降,老人们都说来年会丰收。 据说殷人伐羌方之后,羌方失了重要的酋首,诸部乱了起来,下雪的天气里也混战不止。 据说莘国送往大邑商的女子已经定下,三月就要上路。 岁末最后一日,羌丁照着罂教的方法,在庭中堆起雪人。 “你又在门上乱画。”他看到罂在门上写“福”字,皱眉道:“小宰看到可要责备!” 罂不管他,把毛笔放下,搓搓冻僵的手,问:“好看么?” 羌丁歪着脑袋看了看,摇摇头:“方方正正,有甚好看。” 罂笑笑,走下阶来。 羌丁的雪人已经堆好,阳光下,白得耀眼。 罂伸出指头,给雪人画出一个弯弯的嘴,把一根禾管插在嘴角上。 “堆得不错。”罂看看瞪起眼睛的羌丁,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罢,径自走了开去。 第6章 祡祭 祭台上,一头健壮的水牛“哞哞”地叫唤,被几名武士拉上阶梯。 跃双臂高高抡起铜钺,用力劈下。 鲜血喷得如雾一般,染红了空气。水牛身首分离,轰然倒地。 武士们将水牛抛入祭坑,铺好的木柴随即染上鲜艳的血色。跃从大巫手中接过火把,一并掷入坑中,只听噼啪声响,松木慢慢地燃烧起来,火焰将坑中的死牛裹起,烟气冲天。 开场顺利,巫祝唱颂不已,手舞足蹈,祭台下的人群一阵欢喜。 跃走下祭台,朝被羽扇和小臣们簇拥的商王走去。 “父亲。”他向商王一礼。 “孺子不错。”商王露出微笑,伸手拍拍跃的肩膀:“今日首祀先祖,做得利落。”说罢,他看看身旁的小臣,那小臣得了示意,将备好的一角祭酒颁给跃。 “谢父亲赐酒。”跃双手接过祭酒,仰头饮下。 众人皆交口夸赞,商王看着跃,不掩喜色。 “我方才还与小王说,跃英武出众,必是大材。”商王身旁的妇妌亦笑意盈盈。 跃看向妇妌,礼道:“母亲过誉。”说着,他看向商王另一旁,兄长王子弓看着他,没有说话,却神色和煦。 “次兄英武,自不在话下。”妇妌身后的王子载笑嘻嘻道:“昨日次兄驾车走过市井,可收了不少果实。” “胡扯什么。”妇妌嗔怪地瞪他一眼。 旁人却纷纷莞尔,商王亦笑。 “祡祭重大,孺子不可懈怠。”商王叮嘱道。 “敬诺。”跃深深再礼。 ※※※※※※※※※※※※※※※※※※※※※※※※※※※※※※※※※※※※※※※※※ 傍晚时,祭火还在大社燃烧,跃回到了宫中。 烛燎已经燃起,将宫室的庑廊和墙壁照得通明,他看看头顶,一抹深红的暗光在天边隐没。 “王子。”小臣乙迎出来,一边接过他手上的用物一边问:“用膳么?” “用过了。”跃答道,踏上石阶。这时,他忽而望到正殿上有光照,问小臣乙:“何人在殿上?” “凡尹。”小臣乙答道:“他已坐了半个时辰。” 跃讶然,片刻,点点头。他见小臣乙有些欲言又止,问:“还有事?” “王子,”小臣乙踌躇道:“先前兕骊也来过,见王子未归,又离去了。” 跃微微抬眉。 “知晓了。”他没再多话,径自朝前走去。 正殿上,凡尹果然在。 “王子。”见到跃,凡尹从座上起身,向他一礼。 “凡尹。”跃微笑还礼:“未知尹来到,不曾迎候。”说罢,请凡尹落座。 “臣实惭愧。”坐定之后,凡尹苦笑:“王子操劳一日,还来登门打扰。” 跃问:“不知尹此来何事?” 凡尹目光视向周围。 跃会意,让小臣乙与侍立之人退下。 “尹但言无妨。”堂上无人,跃道。 凡尹笑笑,向跃道:“王子近来可曾见过小王?” “见过。”跃答道:“今日祡祭兄长也在。” “王子出征或许不知,秋凉贞问之时,小王曾向大王提议削减岁末祭祀人牲之数,大王恼怒至极,亲手鞭笞小王,还将小王身旁小臣仆众杀死。”说着,凡尹叹了口气,道:“此事传到凡国,凡伯甚虑。” 跃了然。 凡尹口中的小王,就是跃的兄长王子弓,三年前,以嫡子之身被商王立为承继王位的小王。 王子弓的母亲后癸是商王的第一任王后,后癸故去之后,跃的母亲后辛继为王后。后辛宽和,对王子弓照顾有加,跃与王子弓也一向感情深厚。 商王虽将王子弓立为小王,对他却不甚欢喜。王子弓性情温善,在民间颇有人望;商王则一贯以强硬成势,认为王子弓过于软弱。出于期望,在王子弓成为小王之后,商王对他的要求愈加严厉,父子间的分歧也日趋严重。 凡尹是来自凡国的臣子,多年来,他一直在大邑商关照王子弓。 凡尹说的这些事情跃当然听说过。跃出征归来之后,各种事务繁杂不已;王子弓又被商王逐到了故都奄思过,兄弟二人一直不曾碰面。 跃沉吟,看向凡尹,道:“尹所言之意,我已明了。今日祭礼,父亲与兄长相处和睦,我自当与父亲兄长相谈,凡伯放心便是。” 凡尹闻言,神色舒展,向跃深深一揖:“如此,有劳王子。” 跃微笑颔首:“尹毋须多礼。” 凡尹宽慰,与跃寒暄一阵,告辞而去。 跃送出前堂,看着凡尹的身影消失在偏门那边,问小臣乙:“凡尹至此,可还有人知晓?” 小臣乙笑道:“王子安心,今日前堂随侍不过二三,皆可信之人。” 跃颔首。 正待转身走开,小臣乙想了想,又道:“王子,莘国那边来了消息。” “嗯?”跃回头看他,双目微亮。 “使者说,莘国确有下邑,其中只有一位常年整治卜骨的卜人,去年大雪时冻死了。”说着,他看看跃:“至于叫册罂的女子,无人听说过。” 跃怔了怔。 “打听不到?”他问。 “正是。”小臣乙低声道。 跃没有说话,烛燎中,他默然敛眉,似在沉思。 “王子?”小臣乙探询地看他。 “知晓了。”跃答应一声,话音还在,他已经转身朝宫室深处走去。 ※※※※※※※※※※※※※※※※※※※※※※※※※※※※※※※※※※※※※※※※※ 天气放晴,王宫的一处校场之中,鼓乐声声。王子载身披五彩,头戴兽纹铜面具,在起舞的众人之中尤其显眼。 场边的高台上,羽扇如荫。 妇妌身披狐裘,听着台下乐声,微微眯起眼睛。 “小王回了宫,就没出去过么?”她缓声问。 “正是。”侍立一旁的小臣郊答道。 “王子跃呢?”她问。 “祭典用的彝还未造好,大王遣王子跃到坊中督促。” 妇妌微微颔首。这时,台下鼓声一收,众人欢呼起来。 他们看去,只见台下演练已毕,王子载摘下面具,露出大汗淋漓的脸。他兴致高昂,一会与同舞众人说笑,一会又去与乐师切磋击鼓之法,将场上气氛搅得热烈。 “唤他来。”妇妌对小臣郊吩咐道。 小臣郊应下,小步趋下高台。 不一会,载跟着小臣郊走了上来。 “母亲!”他一边擦汗一边笑嘻嘻道。 妇妌微笑:“载,饮些水。” 载答应,从小臣郊手中接过水盏,仰头饮下。 “舞得不错,你父亲看了定然嘉奖。”妇妌微笑道。 载伸手一摸嘴巴,道:“是次兄教得好。若非他指点,此番我肯定舞得糊涂。” 这话出口,旁边的小臣郊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妇妌。 “哦?”妇妌似笑非笑:“你近来去见了次兄?” “去了。”载将水盏放下,道:“他出征回来我就去了。” 妇妌神色不改,悠悠道:“你次兄自从战胜羌方,又是主持祡祭又是替你父亲巡视庶务,可风光得很。载同为王子,更当努力赛过兄长才是。” 她语气暗藏严厉,载愣了愣,看着母亲的面容。少顷,他瘪瘪嘴角,低声道:“母亲所言,载谨记便是。” 妇妌颔首,看看小臣郊,道:“井方那些女子,今日到大邑商了么?” 小臣郊答道:“方才我接到信,说明日才到。” 妇妌莞尔,向载道:“你明日随母亲去看看。她们都是井伯亲自从族中挑选的女子,你宫中也该有些妇人了。” 载神色似极不情愿,应了声:“嗯。” “王子!”这时,他听到高台下的人在唤,载看向妇妌:“我还须再去演习。” 妇妌挥挥手。 载不发一语,行礼之后,大步地奔下台去。 妇妌看着他的身影,笑容凝在嘴边。过了会,长长叹了口气。 “王后。”小臣郊在一旁踌躇着,说:“王子将来会明了王后一番苦心。” 妇妌望着台下众人,片刻,唇角勾了勾。 “他自然会。”妇妌淡淡道。 ※※※※※※※※※※※※※※※※※※※※※※※※※※※※※※※※※※※※※※※※※ 跃到錡氏的坊中查看未完工的礼器,大半天才出来。 “烦王子转告大王,我等连夜赶工,明日定可将大彝送到社中。”送行时,錡尹向跃保证道。 跃颔首,道:“有劳錡尹。”说罢,转身登车而去。 马车稳稳,市中不少国人认得跃是王子,不须卫士开道,行人已经纷纷避让到路旁。他一路回到王宫,向商王禀报督工之事。年初祭祀繁杂,商王正与臣正议事,听过跃的禀报之后,商王只嘱咐他严加督促,就让他退下了。 “王子,回宫么?”从商王的殿上,驭者问跃。 “不必,带我去小王处。”跃答道。 驭者应下,催动马车,沿着宫道向前驰去。 当跃随着引路小臣走到王子弓的宫前,还未踏入宫门,就听到一阵清脆的乐音传入耳中。 “小王在奄时,修缮河堤,奄尹将一套磬献与小王。”小臣解释道:“归来之后,小王常常摆弄。” 跃了然。待得入内,只见室中摆着一套石磬。王子弓身披裼衣,将手中木槌轻击,妻子妇丹侍立一旁。石磬叮叮轻响,高高低低,甚为悦耳。 “跃。”看到他来,王子弓放下木槌,微笑道。 “兄长。”跃向他一礼,又与妇丹见礼。 小臣在室中置下茵席,王子弓和跃分主次落座。 “兄长身体可安好?”跃问。 王子弓闻言,莞尔:“你也听说了?” 跃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子弓却不接着说下去,他看看跃:“你的玄鸟呢?” 跃讶然,看到兄长盯着自己的脖颈,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以前那块玄鸟项饰。 他笑笑:“送人了。” “送人?”王子弓饶有兴味:“你不是说那玄鸟是你刻了许久才刻成的,谁也不给么?” 跃赧然,笑而不语。 王子弓没有追问,看看他的衣裳:“你从何处来?” “市中。”跃答道,言罢,将今日督工之事告诉了王子弓。 “父亲重祭祀,较先王更甚。”王子弓听完之后,道:“不过力役之人辛劳,父亲亦是体恤。如今日,他便是心急也只是遣你监工罢了,并不像先王那样动辄以刑罚惩戒。” “正是。”跃道。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地把眼睛瞥向王子弓的身上。 王子弓似乎看出跃心中所想,苦笑:“自然,父亲也有他容忍不得之处。” 跃默然,他看到兄长的脸色有些苍白,较自己出征道别之时也消瘦了许多,心中不禁愧疚。“我听说今年祭祀,父亲本已定下了兄长为主祭,可兄长不肯受。”片刻,他说。 王子弓颔首:“正是。” “为何?” 王子弓道:“祭祀用牲之数,与我进言之前相比不减反增。父亲此为,跃可知何意?” 跃皱眉:“用牲之数,有占卜贞定,父亲重祭祀,亦是人心所向。兄长为小王,何苦为此与父亲执拗?” “正因为我是小王,上位者更当怜惜苍生物力之艰辛。”王子弓不紧不慢,声音铿锵隐隐:“父亲近年以来,用牲之数愈大,而多子族众及各方国无不争相效仿。滥杀无辜而虚耗国力,岂非祸患?” “小王!”妇丹惊惶地望他一眼,说罢,赶紧去将门阖上。 室中光照倏而暗下,堂上一时寂静。 跃望着王子弓,下颚紧绷。 “兄长决意如此?”好一会,他低声道,“昨日我见到凡尹,他说凡伯甚忧虑兄长。” “他早已同我说过。”王子弓淡淡道。 “妇妌之心,兄长亦当知晓。” “跃,这个小王本是权宜之计。”王子弓望向窗棂,缓缓吸了口气:“父亲大概也这么想。” 跃没有言语。商人兄终弟及,本没有早立小王的规矩。几年前,商王带病亲征人方,为稳固人心,预先立下王子弓为小王。这决定本是匆忙,臣正们也早已议论纷纷,而每当父子二人分歧,就总有谣言传出。跃知道兄长脾性,虽温和,却从不轻易为人左右,对于认定的事情,常常笃定得固执。 “我记得兄长初为小王时曾与我说,为君者,当努力效法先人,方知社稷之法。”好一会,跃开口道。 “是么?”王子弓自嘲地笑笑,道:“可过了这些年,我愈加觉得若心中无所主张,才是上位者之耻。”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看跃的脖颈,“跃做事亦讲究合乎心意,可对?” 跃与他对视,未几,无奈地笑了笑。 ※※※※※※※※※※※※※※※※※※※※※※※※※※※※※※※※※※※※※※※※※ 从王子弓的宫室中出来,光阴已经暗淡了。 “王子。”小臣乙在车旁跟随者,抱怨道:“你这般大摇大摆去看小王,如何瞒得过别人?” 跃没有答话,心里仍想着方才与兄长的对话。 马车行了一段,忽然,驭者大喝一声,把车停了下来。 “何事?”跃问道,话才出口,却看见前方的路口立着一名女子。 “兕骊见过王子。”她笑盈盈道,红色衣裳在白灰涂面的宫墙之中尤为夺目。 “骊。”跃让驭者稳住,讶然道:“你怎在此?” 兕骊笑容娇俏,上前道:“母亲来大邑商助王后打理祭祀之事,我自然在此。” 跃了然。 兕骊是后辛母族兕方的宗女,兕侯的女儿。后辛在时,她常常随着兕侯的妻子妇侈来大邑商,自幼就与跃相识。 妇侈在后辛时就成为了王朝的生妇,她聪慧能干,连妇妌也颇为赏识,一直留用至今。而妇侈无论去何处,总将兕骊带在身边,多年来,人们都说她已成为了王宫中的半个生妇。 “昨日我去王子宫中,王子不在。”兕骊望着他,道:“今日我路过此处,就想王子可会经过?果不其然呢!” “此处是宫道,我从别处归来,自然要经过。”跃笑了笑,又问:“兕侯可安好?” “安好。”兕骊答道,两眼一直望着跃,双眉微蹙:“只是父亲总念着王子,国中庶务繁杂,又总是来不得。” 跃和色道:“如此,兕方遥远,过些时候我自当前往探望。” 兕骊抿唇而笑。 “天色不早,阍人等着落钥,骊早些回去才是。”过了会,跃抬头望望天空,对兕骊说。 兕骊怔了怔,却随即恢复笑容,款款行礼:“王子慢行。” 跃颔首。 驭者扬鞭低喝,车轮的辚辚声在宫道中回荡。 那车上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慢慢隐去,兕骊望着那边,许久,才慢慢走开。 第7章 睢使 二月天气仍然冷得很,雪还没有化,将巩邑大大小小的屋顶和墙头点缀得白莹莹的。这个时代,房屋的建造并不高大。庙宫好一些,有低矮的台基和抹了白垩的泥墙;平民或奚仆仍是半地穴而居,低矮的茅草屋顶落了雪,就像地上长着一个一个巨大白色蘑菇。 庙宫所在之处是城北,地势略高,走到空旷些的地方,能远远望见各种各样的屋顶罗列城中。 罂呵出一口白气,收回目光,朝最近的一道门走去。 庙宫附近人烟稀少,一路上,只遇到两三个人负着新刈的草走过。 一名年轻的戍人立在大廓的门洞前,怀里抱着一杆石矛。早春的寒风越过城墙吹来,不住地搓手跺脚。忽然,他转头看到罂,停住了动作,黧黑的脸变得红红的。这人见过几回,罂打招呼地点点头,径自穿过门洞。 “册罂!”才走了不到半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罂回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朝她追来,是羌丁。 “册罂!”他追到罂的跟前,一边喘气一边埋怨:“走那么快!差点找不到你!” 罂奇怪地看他:“找我做什么?” 羌丁点头,咧嘴一笑:“我同贞人陶说了,来帮你采卷耳。” 罂也笑,拍拍他的肩头,拉着他,朝山坡上走去。 ※※※※※※※※※※※※※※※※※※※※※※※※※※※※※※※※※※※※※※※※※ 这山坡面阳,残雪下,不少植物已经长出了新苗。其中,就有罂爱吃的卷耳。 从前,罂对这些野菜之类的向来不熟。卷耳的滋味,是她来到这里以后才品尝到的,竟觉得十分好吃。二月雪下的卷耳幼苗最甜,采回去洗净在水瓮里一煮,无需油盐,那味道就已经清香鲜美。 罂拿着蚌镰把残雪刮开,再将卷耳采摘下来。羌丁在一旁帮手,选得很仔细,一根一根,必然是挑最嫩的叶片。 没多久,带来的小筥已经装了一半。可两人一点也不满足,整个冬天没吃过卷耳,还想再采多些。 罂觉得腿蹲着有些发麻,站起身来活动活动。 天空中的云彩很少,太阳愈发金灿灿的,将雪地照得白而晶莹。 这里的地势还算平坦,远方,山峦屹立,与遍野的雪光相映,别有一番韵味。风中还带着些寒气,吹得脸颊发麻。思绪有些飘忽。许久以前,她也见过这样的景致,只是草木远不如现在茂盛。 “不采了么?”这时,羌丁抬头问她。 “采。”罂笑笑,继续蹲下去采卷耳,嘴里哼起小调。 “你会哼歌哩。”羌丁惊讶道。 罂看他一眼:“好听么?” “好听。”羌丁点头,却又满脸疑惑:“从未听你哼过,何人教的?” “我祖母。” 羌丁狐疑地看她:“你祖母?不就是睢人?” 罂笑笑,没有回答。 小筥很快装满了,罂和羌丁收拾好东西,沿着原路往城内走去。 才到了大路上,一阵碎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们望去,只见郭外正走来一辆羽扇装饰的牛车,看得出是城中的贵族家眷出行。 车上坐着两名年轻女子,身上穿着洁白的羔羊裘衣,领口上露出五彩缤纷的项饰。她们正在谈笑,临近照面时,忽而止住话头。 罂微微颔首,与她们相对而过。巩邑也有一两户贵族,罂虽然与他们不熟,却也并不陌生。 才走几步,她忽然发现羌丁没有跟过来。回头,却见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已经渐渐走远的牛车一动不动。 “丁!”罂唤了一声。 羌丁回神,赶紧跟上来。 “这般盯着贵女,随人发觉了可要打你。”罂开玩笑道。 羌丁脸上一下红了。 “谁盯了。”他嘟哝道,用袖子抹抹鼻涕。 罂揶揄地笑,不管他,继续前行。 “册罂。”未几,羌丁忽而道。 “嗯?” 他有些犹豫:“我将来要是不在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罂愣了愣:“何意?” 羌丁目光一闪,挠挠头:“说说罢了……谁知将来我会去何处……。” 罂看着他,片刻,道:“你又在想去年用牲之事么?”她拍拍羌丁的肩膀:“放心,鬼神上回不想收你,下回定然也不收你,这辈子你就乖乖留在巩邑看贵女好了。” 羌丁满面羞恼,挣开她的手:“说了不是看贵女!不是不是!” 罂得意地大笑。 ※※※※※※※※※※※※※※※※※※※※※※※※※※※※※※※※※※※※※※※※※ 二人一路打闹,才回到庙宫,看到两辆牛车停在门口。 “有人来了么?”羌丁好奇地问。正月祭祀之后,邑中变得冷清,外来的车马也少了很多。 罂也觉得诧异,看那车马的样子,似乎不是邑内人家的。 “册罂!”门内的小宰看到罂,脸上神色一振:“你可回来了,教我等好找!” “怎么了?”罂问道。 “急事哩!”小宰快步走出来,催促罂:“快去堂上!莘邑来人了,找你的,就在堂上!” 罂不明所以,看看羌丁,随着小宰入内。 到了堂前,台阶上立着一名青年,罂看着觉得眼熟,过一会才想起来。那是莘伯身边的武士,去年年末也曾来过这里,似乎叫卫秩。 两相照面,卫秩看着罂,略一颔首。 罂亦还礼。 “罂。”堂上传来贞人陶的声音,他已经看到罂,朝她招手:“来了正好,这位小臣有事寻你。” 罂应了声,走过去,向贞人陶一礼。 他旁边坐着一名衣冠齐整的人,看到罂,微笑道:“这就位是睢罂么?” 睢罂?罂对这个称呼感到讶异,微微怔了怔。 “正是。”贞人陶答道:“罂在我这庙宫中任作册。” 小臣颔首,客气地向罂说道:“如此,我可直言。数日之前,睢侯遣使来见国君,说下月将遣人来接你返国。国君已应允,遣我来告知贞人与睢罂。” 罂听着他的言语,错愕非常。 “要我返睢国?”她说着,却问询望向贞人陶。 贞人陶神色平静,向她微微颔首。 “我已离开睢国多年,睢侯为何突然要我回去?”罂理了理思绪,问道。 小臣道:“来使说,你流落他乡多年,睢侯深感愧对先君,故而定要将你接回。”说罢,他转向贞人陶:“国君闻言,亦是欣慰,已经卜过日期,就在下月初。使者已侯在莘邑,睢罂收拾几日,便可启程。” 罂咬咬唇,道:“我母亲带我来莘国之时,先君便已将我收留,二位先人之意,恐不便违背。再者,我在庙宫已有作册之职,突然离去,庙中无人可继。” 小臣看看她,苦笑道:“宗女本是睢国之人,睢侯要接回,莘国亦是无法。国君已命贞人行卜,三告先君,并无凶示。至于作册之职,”他不紧不慢:“国君遣我来时,已选定了新作册,三月即可来庙宫继任。” ※※※※※※※※※※※※※※※※※※※※※※※※※※※※※※※※※※※※※※※※※ 小臣还有别的事要返回莘邑,把事情交代清楚就离开了。 罂立在门外,看着那牛车颠颠簸簸地离开视野,心事重重。 这件事突如其来,一点先兆也没有,她很是措手不及。这个地方她从一开始就待着,生活虽然简朴,但这里就是她的天地。她从无知到恐惧再到安心,每一步都不曾离开这里,对于她而言,巩邑的庙宫就是一个壁垒般的存在。 现在,睢国要接她回去,意味着一切都要改变了。 不远处,那个卫秩站在留给她的牛车前,正要把牛拉到圈里。小臣把卫秩留了下来,说罂是睢国的侯女,须有侍从照应。 原来是个监视的。 罂睨了睨卫秩,心里冷哼。 “罂。”贞人陶走下阶来,看着她,慢悠悠道:“国君亦有不得已之处,睢国毕竟是你母家,回去终归要比留在巩邑好。” 罂点点头,望着前方的道路,神色沉凝。 “贞人。”沉默片刻,她开口道。 “嗯?” 罂望着他:“各国人殉,可曾用过哪位先君的女儿?” 贞人陶愣住,搔着头上的白发想了想:“不曾听闻有这等事。” 罂笑笑:“如此。”说罢,向贞人陶一礼,转身走入庙宫之中。 ※※※※※※※※※※※※※※※※※※※※※※※※※※※※※※※※※※※※※※※※※ 罂要回睢国的事很快在庙宫里传开了,第一个跑来找她的是羌丁。 “你要走?”罂在藏室收拾简册的时候,他走进来,劈头就问。 “嗯。”罂淡淡道。 羌丁看着她,却许久没有言语。 “册罂。”他帮罂搬起一捆文牍,低低地说:“我将来若是出头了,就把你接去,每日吃肉,睡裘皮。” “嗯?”罂讶然抬头。她本以为羌丁会絮絮叨叨地感伤或者牢骚一顿,没想到冒出来这样的话。 “出头?”罂饶有兴味:“在何处出头?巩邑?” 羌丁脸上有些不自然,白她一眼,嘟哝道:“说说么……” 罂看着他,片刻,笑起来:“好,我将来若是出头,也接你去吃肉睡裘皮。” 羌丁挠挠头,面上微微泛红,复而不语。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卫秩在庙宫里杵着,罂再不乐意,收拾行囊走人的事也很快排上了日程。 罂的东西不是很多,收拾起来也并不困难。庙宫的作册是个不起眼的闲职,得到的回报也只是提供食宿三餐,没有多余的东西。罂的家当里面,除了衣服,值钱的只有一把短刀和六枚贝币。 短刀是罂的母亲留下的。她来到莘国的时候已经去世,带来的财物都跟着她埋到了土里,而这把短刀一直挂在罂的身上,故而留了下来。那些贝币则是莘伯赐的。莘伯虽然不大看重她,却到底是亲戚,每年会赐一枚贝币来表示表示。 罂攒了多年,这些都是她压箱底的宝贝。也只有迫不得已外出的时候,她才会把它们带上。 罂暗自叹口气,用麻布将短刀擦亮。这短刀做得很朴素,刀身上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似画非画,刀法粗糙。罂觉得那应当是一个鸟形的字,却不认识,拿去给贞人陶看,他也说从未见过。而去年在骊山见过跃之后,她有些了悟。商人崇尚玄鸟,跃送给她的项饰就是玄鸟;而睢国在殷王畿,兵器上有鸟形刻字也说得过去了。 想到跃,罂下意识地翻翻刚刚收好的包袱,玄鸟项饰跟那几枚躺在一起。罂将它拿起来看了看,片刻,又放回去,把包袱重新扎好。 正收拾东西,忽然传来敲门声,小宰的声音响起:“罂!册罂!” 罂应了一声,走去开门。 小宰站在门外,问她:“可曾见到羌丁?” 罂摇头:“未曾。” “老羌甲呢?” “也不曾见。”罂答道,问他:“何事?” 小宰皱眉:“这两人从早晨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第8章 仆人 “他们不见了?”罂讶然。 小宰颔首,神色着恼:“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庙宫本来就人手稀缺,偏偏仆人还是些老弱,如今要修葺南墙也找不到人。” 罂想了想,道:“羌丁爱吃卷耳,他二人许是去何处采卷耳呢。现在时辰不早,说不定快回来了。” 小宰看看她,仍皱着眉头。 “如此。”他说,转身走开了。 罂没有想到,羌丁和老羌甲真的不见了。傍晚的时候,他们仍然不见影子,庙宫众人终于急了起来,纷纷出外面寻找。 夜色已经降临,二人还没有找到,却有邑中的人来通气,说早前曾看到他们各自背着一只筐走出了郭。 “庙宫中不须拾柴,又不缺吃食,他们出郭做甚?”小宰说。 这话提点了众人,急忙到他们的地穴里去查看。只见铺盖都好好的,一些日常的用物却没了踪影。 羌丁和老羌甲逃跑的事终于确定下来,一下惊动了庙宫。 “这些仆人!庙宫无桎梏囹圄,已是优待,竟不识好歹!”小宰气愤地说。 众人纷纷赞同。邑中的贵族得知了此事,派来家众帮助庙宫搜捕羌丁和老羌甲。几十只火把簇拥,把刚刚染上夜色的庙宫照得通明,小宰领着众人奔出庙门,一阵嘈杂。 庙宫里只剩下贞人陶和罂。 罂站在庭中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身影,感到事情严重,忧心忡忡。 “他们真的逃了么?”罂低声问身旁的贞人陶。 贞人陶亦神色严峻,搔着白发稀疏的后脑:“我方才卜过,确是羌仆逃亡之兆。” 罂蹙眉,片刻,又问:“若捉到,有何下场?” 贞人陶叹口气,没有说话。 罂心里沉甸甸的。 她想起羌丁近日以来的种种怪异表现以及那日在藏室对她说的话,脑海中全都联系了起来。羌丁和老羌甲恐怕早就在谋划今天的事了。 巩邑没有出过仆人逃亡的事,但仆人其实就是奴隶,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如果被捉回来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要走就走得远远的,不要被抓回来才好。罂望着漆黑寂寥的天空,心里祈祷道。 ※※※※※※※※※※※※※※※※※※※※※※※※※※※※※※※※※※※※※※※※※ 事与愿违,深夜的时候,追捕的人回来了,带着羌丁。 他双手缚在身前,脚步踉跄地被押到庙宫。 “丁!”罂急忙奔上前去。 此时的羌丁,她几乎认不出来。火把下,他的鼻子和额头上都在流血,与泥土一起糊在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裘衣已经残破不堪,像在泥地里滚过。他浑身发抖,脸上只有眼睛仍然清晰,望着罂,眼泪不断地流出来,却没有声音。 “羌仆可恶!”罂正想再说什么,冷不防,一声呵斥传来。只听竹篾结结实实地笞下,羌丁嘶声哭叫,在地上蜷起身体。 “幸好邻邑之人发现,觉得有异,将他二人拘下。”小宰手里拿着竹篾,气怒地说:“他们若真的逃走,庙宫也要受国君惩罚!” “怎只有一人?”贞人陶问。 “另一人被捉时顽抗,给邻邑乡人打死了。”小宰道。说罢,却转向一旁的卫秩,“巩邑从未出过亡仆之事,不知莘邑出了这等事,如何处置?” 卫秩看看羌丁,道:“在莘邑,逃亡仆人被捉住,要施劓刑及刖刑。” “如此。”小宰想了想,又向贞人陶道,“此事恶劣,不可姑息。但这羌丁尚年少,可刖足以儆。请贞人行卜,若无灾患,即刻行刑。” “只怕不可。”册罂忽而开口道。 小宰讶然,转头看她。只见她正从羌丁身旁站起来,整整衣裾。 “为何?”小宰问。 罂不紧不慢地说:“我先前曾与贞人说好,我回睢国之时,要带上羌丁。” “你?”小宰吃了一惊,看看她,又看向贞人陶。 “此事虽议下,可还未行卜,故而不曾告知小宰。”罂尽量让语气镇静,也将眼睛望着贞人陶。 “贞人,果有此事?”小宰问贞人陶。 贞人陶看着罂,片刻,又看向小宰,缓缓颔首道,“确有此事。” 小宰疑惑地看着他们,脸色不定。 “此事早已谈妥,只欠行卜。”罂抓住机会,再道,“羌丁也已经算我半个仆人,将来让一个刖人跟着我去睢国,有莘岂不招人笑话。” 小宰瞥她一眼,鼻子里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既是贞人答应,自当可行。”他说:“只是如今庙宫人手缺乏,走了羌丁,莘邑那边问起可如何交代?” “此事无妨。”罂立刻接道,“我自当补偿庙宫。”说罢,她从袖中掏了掏,伸出手来。 小宰看去,只见那手掌中的竟是几枚贝币。 “羌丁尚年少,刖足之后只怕用处更少。”罂说:“这里有六贝,可易到两个力壮仆人,比起羌丁来,岂不大善。” 庭中一阵沉默。小宰与众人面面相觑,卫秩盯着罂,神色又是吃惊又是疑惑。只有贞人陶缓缓捋着须,若无其事。 “贞人既应许,我亦无异议。”小宰犹豫了一会,看看贞人陶,终于开口道:“可还须卜过才是。” “自当如此。”罂露出微笑,随即回答道。 ※※※※※※※※※※※※※※※※※※※※※※※※※※※※※※※※※※※※※※※※※ 烧得通红的炭条灼在牛骨上,细微的“劈啪”声轻轻爆响。庙堂上,人人都盯着卜人陶的动作,一瞬不移。 半晌,贞人陶看着骨面上裂定的圻纹,道:“吉。”说罢,递给小宰。 小宰将卜骨接过,看了看,微微颔首:“吉。” 罂坐在一旁,只觉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轻轻地舒了口气。 贞人陶向罂道:“庚子卜,陶,贞睢罂六贝易羌丁。小宰曰,吉。” 罂颔首,将这话写在卜骨上。 “如此,羌丁将来就随你去睢国。”小宰说。 罂莞尔:“多谢小宰。”说罢,将允诺的贝币双手奉上。 小宰接过,将一枚一枚地清点,确认无误,将它们收起。 门外,羌丁缩在立柱下,看到罂出来,立刻睁大惊惶的双目望着她。 “羌丁,”小宰看着他,缓缓道:“日后罂就是你的主人,切勿再不识好歹。” 羌丁仍睁着眼睛,忽然,他从地上起来,一下扑到罂的怀里,大哭起来:“册罂!册、册罂……” 他身上脏得不成样子,小宰嫌恶地掩着鼻子走开。众人窃语一阵,也纷纷离去。 罂似无所觉,拍着羌丁仍在颤抖的双肩,温言道:“勿哭勿哭。”说着,看向他脸上的伤口,“疼么?” 羌丁没有答话,仍低着头,语不成声:“老……老羌甲……死了……” “嗯。”罂不知说什么好,掏出巾帕替他拭去脸颊上糊着的泪渍。 羌丁抬起头,用力抹开眼睛上的泪水:“你、你给我的裘衣……” 罂看看他身上的裘衣,的确是自己给他的那件,可是已经又脏又破。 “洗洗再缝补就好了。”罂安慰道。 “还有你……你那些贝币……” “你欠我的。”罂说罢,拉着仍然哭泣不止的羌丁走到贞人陶跟前,向他一礼:“多谢贞人。” “你啊……”贞人陶看着罂,叹口气,摇头苦笑。 ※※※※※※※※※※※※※※※※※※※※※※※※※※※※※※※※※※※※※※※※※ 三月很快到来,罂的启程之日,正是春风细腻。 庙宫前,卫秩把牛车套好,拉了出来。羌丁把他和罂的行囊放到牛车上,回头招呼:“册罂!” 罂应了一声,向走出来送行的贞人陶等庙宫众人深深一礼:“罂就此告辞。” 贞人陶莞尔颔首:“你多加珍重。” 罂望着他,又望向他身后的庙宫,心中忽而涌起些难言的感觉,眼眶涩涩的。 “贞人保重。”她再向贞人陶一礼,片刻,转身走开。 卫秩拉着牛车慢慢走起,太阳把泥泞的道路晒得干燥了许多,车轮碾在地上,沙沙绵响。罂坐在车上,眼睛仍然望着渐渐变远的房屋和众人。 “罂……你不舍得么?”羌丁观察着她发红的眼眶,小心地问。 罂擦擦眼眶,没有说话。 “别伤心,”羌丁擦擦鼻子,说,“我唱歌给你听。” 罂瞟他一眼:“你会唱歌?” 羌丁不屑地哼一声。他看看头顶,一群燕子“叽叽”飞过,落在大树上。 “玄鸟!”他指着那些燕子,向罂咧嘴笑道。说罢,他折下路旁的一段桃枝,一边走一边蹦,常到:“玄鸟玄鸟,吾其春来!” 他的声音沙沙的,唱歌却不算难听,卫秩也不禁回头来看。 罂望着那些燕子,不禁微笑起来。她往前方望去,城郭的门洞里透出野外的青绿,微微眯眼,却如同梦境招摇,在等待她一路向前…… 第9章 商人 罂从来没有去过莘邑。两日后,当莘邑出现在视野中,羌丁发出一声惊呼。 “册罂册罂!你看那城墙好高好长!”他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喊道。 “哦。”罂把手搭在额前望着。 “会有许多像庙宫那样的大屋么?”羌丁问。 这话出来,卫秩明显地“哧”了一声。 “庙宫?”他面有得色:“莘邑中,寻常贵家的屋子都比庙宫大。” 羌丁瞟他一眼,皱皱鼻子:“有什么了不起。”说罢,扭开头去。 他们进城时正是午后,邑中不算热闹,却有等候在城门的小臣看到,把他们领到了莘伯的宫室。 “小臣驺见过宗女。”宫前,一个穿戴齐整的中年人微笑走过来,向罂一礼。 罂看着他,知道他大概就是那个睢国来的使者。 “罂,小臣驺乃睢侯使者,来接你回去。”果不其然,莘伯从宫室中走出来,和气地说。 罂颔首,与小臣驺见礼,又与莘伯见礼。 小臣驺看着罂,仍然含笑,罂能感觉到那罂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将自己上下打量。 “路上安稳么?”莘伯转向卫秩,问道。 “甚安稳。”卫秩恭敬答道。 “国君劳心劳力,又多年照拂宗女,睢人实感念不已。”小臣驺向莘伯一礼道。 莘伯莞尔,看看罂,又看看小臣驺:“睢与莘乃姻亲之国,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必太过客气。” 一番寒暄,罂与睢国的使者算是见过了面。 “自从妇妸离去,睢国动荡,宗女亦当有所耳闻。”在莘邑里安顿下来之后,小臣驺对罂说,音容间满是情深意切,“当今睢侯厚待宗亲,宗女远落他乡之事,一直牵挂在心。奈何国事繁杂,又占卜每贞不利,一直拖延下来。直到今年开春,卜象终是大吉,国君立刻遣我来莘国接宗女。” 罂微微低头。 “原来如此。”她轻声道:“不知当今国君是哪位宗亲?” “当今国君与宗女甚亲近,与宗女的父亲同一个祖父,乃是宗女的族叔。”小臣驺答道,说着,笑了笑,“宗女幼时,国君还亲手抱过宗女。” 册罂颔首,没有答话,却把头压得更低,将袖子举到眼前。 小臣驺以为她想起父母伤心,应景地叹口气,却不再说下去,一番抚慰之后,告辞离去。 门上的草帘被撩起放下,微微晃动。 罂看着小臣驺远去的影子,抬起头,放下衣袖,脸上神色淡漠。 族叔?她摸摸袖中,掏出一根草梗来,皱眉叼在唇间。 睢国的政局她曾经打听过,不算一无所知。罂的父亲有三个弟弟,他死后,继位的是罂的二叔。这个二叔据说很无能,好吃懒做,而且得罪了许多人,臣下和人民都不喜欢他。于是在一天夜里,罂的三叔领着众人把二叔杀了。可是这样一来,罂的四叔也不乐意了,说三叔弑兄自立,在一次祭典上推翻了三叔。后面的情形如何,罂不大清楚。几年之中,睢国的国君换了几任,据说修墓都来不及。最后,商王看不过眼,直接从大邑商派来军队,睢国的事情才算稳定下来。 罂手指夹着草梗,缓缓吐一口气。 同个祖父的族叔,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突然来接她做什么? “册罂。”正思索间,羌丁的声音传来,他在门外探了探头,确定没了旁人才走进来。 “睢侯原来是你族叔哩。”他说。 册罂瞥瞥他:“又偷听。” “只听到了一点。”羌丁咧嘴一笑,探询地问:“那个小臣还同你说了什么?接你回睢国,继续做侯女么?” “也许。”罂淡淡道。 羌丁想了想:“他的衣服真好看,他也是真正的殷人吧?” “嗯。”罂敷衍地应一声,把草梗再度叼进嘴里。 ※※※※※※※※※※※※※※※※※※※※※※※※※※※※※※※※※※※※※※※※※ 有莘与睢国之间路途漫长,其中意外难测。莘伯很大方,对小臣驺说莘国正好要送女子到王畿去,既是同路,不若同行,遇到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小臣驺闻言大喜,很快就与莘伯商定下来。 启程那日,罂随着小臣驺走出宫前,见到十几辆牛车排成一列,愣了愣。 牛车旁熙熙攘攘,许多妙龄少女打扮得光彩照人,或掩袖或垂泪,与送行的家人依依惜别。 “那些就是要献去大邑商的女子么?”羌丁被她们吸引着目光,不时踮脚张望。 罂没有回答,因为莘伯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 “蒙国君招待,睢人日后定当报答,就此告辞。”小臣驺深深揖道。 莘伯含笑:“后会为盼。”说罢,却看向罂,目光动了动,欲言又止。 “罂告辞。”罂跟着小臣驺向他礼道。 莘伯没有立即接话,罂看到他的手抬了抬,却终于没有伸出来。 “你一路珍重。”片刻,只听他在身前道。 罂颔首:“国君珍重。”说罢,再向他一礼,跟着小臣驺朝那些牛车走去。 领队的小臣开始催促启程,宫前又是一阵喧哗。女子们哭哭啼啼,磨蹭了许久才坐到车上。吆喝声起,车轮的声音轱辘混杂,牛车排成长队朝宫门外走去。 “册罂。”路上,羌丁在车旁扯扯罂的衣袖,一边回头一边说:“国君还立在那里,是在望你么?” “多事。”罂斜他一眼,没有回头。 ※※※※※※※※※※※※※※※※※※※※※※※※※※※※※※※※※※※※※※※※※ 往东方的路在莘邑外延伸开来,风和日丽,原野中的冰雪早已消融,露出早春嫩绿的颜色。 这里不是巩邑,罂和羌丁都没有来过,不停的四处张望。 “册罂册罂,看那边!是河么?”羌丁指着不远处一片水流大声问。 “不是河,是洽水!”拉车的仆人回头道:“河还远咧!” 羌丁了然点头。 罂望着四面的风光,亦露出微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许多年,自己能够像这样乘车闲逛的机会屈指可数,偶尔为之,倒也惬意。 牛车悠悠地走着,轱辘转动着“吱吱呀呀”的声音。 殷人重道路。从商汤开国至今的几百年间,西向的道路一直修到了渭水边,车行其中毫不费力。 在巩邑的时候,罂曾经跟着贞人陶去过周边的小邑,不少地方道路崎岖,只能靠徒步跋涉。相比之下,这路可以坐牛车,其实不算难受。烦恼是牛车实在走得太慢,常常走了老半天还走不出一座山或者一片树林。 羌丁是罂的仆人,只能步行。罂说牛车太颠簸,要活动筋骨,就与羌丁换着坐车,惹得小臣驺与其他人纷纷侧目。不知是否离开了莘国的原因,羌丁对别人的目光很不在乎,他发现拉车的仆人也是羌人,还主动凑上前去聊天。 到了傍晚,车队不再前行,在一处开阔的台地上停下来扎营安顿。 众人生起篝火,为了防止野兽偷袭,又把牛车围在四周。行走了一日,人们纷纷歇息,拿出备下的浆食充饥。 罂并非第一次露宿,她把一处空地整理干净,再把带来的草席毛毡铺上,打算将就一夜。不远处,羌丁还在同新认识的羌仆聊着天,叽叽喳喳。 这个羌丁,出了莘国果真不一样了呢……罂吃着糗粮,饶有兴味地想。 “你是睢罂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罂回头,却见两名莘女站在那里望着她,脸上的神色好奇又羞怯。 罂怔了怔,并不遮掩,颔首:“正是。” 两名莘女相视一眼,露出笑意。 “你母亲可是妇妸?”一人又问。 “正是。”罂答道。 她们显得更加兴奋,一人向身后点点头,又有五六个莘女围了过来,看着册罂不住议论。 “真是睢罂呢,怪不得生得这般好看。”有人羡慕地说。 “那还用说,这可是妇妸的女儿。” “睢罂,你母亲长什么样,像你么?”有人好奇地问。 罂摇摇头:“不记得了。”她说的是实话,她有记忆的时候,妇妸早就去世了。 女子们一阵失望。 一人道:“我母亲说,妇妸可美啦,连天子也喜欢她……” 她话没说完,突然,小臣呵斥的声音传来:“尔等怎敢去打扰睢国宗女!还不快回来!” 莘女们吓了一跳,急忙散去。 罂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思想却仍然停留在方才女子的言语间。商王?他与妇妸有过什么吗?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当年正是商王把妇妸赐给了睢侯呢…… ※※※※※※※※※※※※※※※※※※※※※※※※※※※※※※※※※※※※※※※※※ 三月的王畿,正是春暖花繁。 苑中的空地中,喝彩声阵阵,几名武士和小臣立看着场中搏斗的二人,聚精会神。 跃手执干矛,盯着对面的少雀。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已经冒汗,轻轻地喘着气。 头顶鸟鸣声阵阵,愈加显得场中寂静。 突然,跃冲上前去,将矛刺向少雀。少雀早有准备,闪向一边,用干来挡。不料,跃虚晃开去,用干击向少雀侧路。少雀急忙抵挡,却用力太过,身体失去平衡倒向一旁。待他稳住,去掉利刃的矛头已经指在了他的颈间。 武士和小臣们爆出一阵叫好之声。 少雀长长叹一口气,把跃的矛拍开。 “打平了!”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草屑。 跃笑笑,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再来么?” “我要饮水。”少雀把手中的干和矛抛给从人,朝场边走去。 早有小臣把饮水备好,递上前来。少雀接过,仰头“咕咕”地饮下。 “次兄!”一声呼唤传来,跃转头,却见王子载正在一片树荫下朝他招手,旁边站着王子弓。 跃露出微笑,朝他们走过去。 “兄长,载。”他招呼道。 “次兄好身手,方才那两下子捉得真准呢!”载笑嘻嘻地说,把一块巾帕递给跃。 跃莞尔,看着他:“这两日都不见你,去了何处?” 载被问起,脸上立刻没了好气:“休得再提。我母亲拉了一群的井女去她宫里,说让我挑,烦得很!还是今日兄长去见母亲,我说要跟着兄长去巡视作器才得以逃脱。” “哦?”跃擦着脸上的汗,看向王子弓,相视一笑。 “载。”王子弓莞尔,“此举并无不妥,你是王子,总该娶妇。” 载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次兄比我年长,他都未娶,凭什么逼我?” 听到自己被拿来比较,跃愣了愣,笑而不语。“兄长去见母亲,所为何事?”他岔话问道。 “为修葺宗庙之事。”王子弓道:“父亲上月齿疾,龟卜贞问,要修葺宗庙以解。” 跃颔首,却看着王子弓:“这些本是宗老小臣之职。” 王子弓明白他言语所指,却面色不改,宽和地笑了笑:“我在奄修缮过河堤庙宫,父亲许是觉得我做的好。” 跃与载相觑,各不出声。 没多久,少雀招呼跃再去切磋,而王子弓与载还要去看作器,几人寒暄了一会,各自散去。 日头很快西斜,跃与少雀又斗了三两回,都觉得累了,就让从人收拾用具,准备回宫室歇息。 “次兄!”才要离开,载忽然又出现了。 跃讶然:“你不是去看作器么?兄长呢?” “看完了,兄长去见父亲。”载答道,说着,却看看周围,“次兄,我想同你说些话。” 从人们会意,纷纷退下。 “我去看看那些小子,不可再让他们把我的漆干刮花。”少雀对跃微笑道,说罢,向载略一颔首,也走了开去。 “怎么了?”四处无人,跃问载。 “次兄,”载皱着眉头,道:“伐工方之事,我不想去。” 跃明白过来。 工方位于王畿东南面,是一个蕞尔小国。去年伐羌方时,商王曾令工伯一道出师,工伯拒绝,不但如此,岁末的进贡也少了大半。商王恼怒,就打算开春之后讨伐工方。 工方地域不大,攻打没什么难度,商王并不打算亲自上阵。要是往常,商王会把这样容易立功的事交给王子弓,让他锻炼一下威信。可是这一回,商王却令载率师,全然不提王子弓。 这事,载的母亲妇妌曾极力促成,跃是知晓的。年幼的王子出征,最有资历的小王却被派去督造庙宫,即便外人看了也觉得别扭。 “为何不去?”跃问。 “兄长的东西,我不能要。”载低低道,“传出去,我成了什么人。” 跃看着他,心中一阵欣慰。 “此事乃父亲之命,你不愿去,该与父亲去提。”他想了想,对载说。 “早提了。”载苦恼地说:“次兄知道父亲如今脾性,什么也说不得。” 跃无奈地笑:“如此,只怕我也无法。” 载面上一阵失望。 “回去吧。”跃拍拍他的肩头,正容道,“父亲那边我会再想些办法;你既然定下了出征,也须好好准备,不可误了正事。” 载望着跃,似乎想说什么,动动嘴唇。 “知晓了。”他闷闷道,向跃一礼,转身离开。 跃立在原地,想起前些日子凡尹来找自己的情形,联系起与王子弓的谈话和商王的种种举动,不禁凝眉沉思。 “可惜呢。”这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跃回头,却见少雀从树丛中踱了出来。他看着载的身影,轻轻叹口气,“他到底是妇妌的儿子。” 跃看看他,唇边无言地勾起一抹苦笑。 早春的天气时晴时雨,莘国来的众人已经在路上行走了整整一个月。 牛车实在走得不快,道路也常常因为下雨变得泥泞,耽搁了许多时间。小臣和庶从之人常常出行,不觉得有什么,有莘的女子们却从未吃过这样的苦,个个都变得黑瘦了许多。 罂终于知道为什么妇妸还没走到莘国就去世了。这一个月里面,她感冒了两回,又兼歇宿环境太差,脸上连续多日挂着黑眼圈。出游看风景的兴致早已烟消云散,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换衣服是什么时候,低头就能闻到身上汗腻的臭气。 不过路途上也并非全是烦闷之事。羌丁又交到了几个羌人朋友,比在莘国的时候活泼了许多;而莘国的女子们爱唱歌,时常能听到她们一路相和吟唱,很是悦耳;罂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歇息之时,女子们就围在她身旁听她谈天说地,有时连小臣驺也凑过来偷听。 “睢罂知道得可真多!”一名叫芮的莘女羡慕地说。 “就是,我叔父去过鬼方,可他都不曾跟我说过什么神灯。”另一名叫千的莘女说。 羌丁则自豪非常:“罂什么都知道,她还知道东海龙宫。” “东海龙宫?”众女子露出更加好奇地神色。 罂讪笑。 ※※※※※※※※※※※※※※※※※※※※※※※※※※※※※※※※※※※※※※※※※ 当众人终于看到了黄河的时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沿河往东,再行三十里就是王畿,睢国亦指日可待。”小臣驺如释重负,笑呵呵地对罂说。 这话不假,靠近王畿,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而再往前走一些,众人甚至不必再到野外歇息,因为路边已经有了供来往之人歇息的羁舍。当莘国的人们露出钦慕的表情,小臣驺更是得意。 “这是天子下令新造的呢。”他滔滔不绝,“王畿三百里之内,往来之人皆可入羁舍食宿。” 有莘众人恍然大悟,罂听着小臣驺的介绍,也随着众人打量这羁舍。只见房子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里面有些简单的草席案台。莘国众人占了半间屋子,负责招待的羁人忙得不亦乐乎。而进来歇息的行人不少,罂朝旁边看去,丈余外的一张案席上就坐了几个人,看样子,似乎是大邑商出来贩货的殷人。 王畿天气温暖,这些殷人因为赶路,已经穿上了单衣。他们的装束与莘国也很不一样,衣服并不宽大,显得身形结实精干。 好不容易坐定下来,莘国众人兴致颇高,开始谈论起路途上的趣事来。 “羁人。”小臣驺饶有兴味地问正在斟水的羁人:“近来王畿可有新鲜事?” “新鲜事么……”羁人笑道:“倒是有一件,只不知确否。” “何事?” 羁人看看旁边,低头对他们说:“我听说,宫里的王子载不见了哩。” “王子载?”小臣驺想了想:“不就是妇妌之子?” “正是。” “怎不见了?” “我也不知,只听说他突然不见了,大邑商里都翻了个遍。” 小臣驺还想再问,莘国小臣笑道:“理他做甚!王子载想必是去哪处别宫玩耍又忘了告知妇妌哩。那般贵人,小臣簇拥,丢不得。” 小臣驺笑笑:“此言甚是。”说罢,转而谈论其他话题。 “睢罂。” 罂正听着他们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唤她。转头,原来是芮和千坐了过来。她们是那些莘女里面与罂相处得最好的,一个月下来,互相之间已经熟知了不少。 “听说你不与我等一道去大邑商?”芮问。 罂笑笑,摇头:“不去呢。”方才在羁舍门前,小臣驺已经跟她说过这事。王畿就在前方,莘人往东入大邑商,睢人往北去睢国,两队人马要分道扬镳。 芮和千相视一眼,皆露出失望之色。 “还以为我等可聚作一处……”千惋惜地说。 “芮,千!”领队的莘国小臣喝了点酒,隔着案台对她们说:“你二人又在胡想什么?睢可是妇妸的女儿,自然要回睢国!” 芮和千不理小臣,看着罂,仍然不舍。 “你将来若是去大邑商,可要记得寻我们。”芮叹气道。 罂颔首:“自当如此。” 二女又说了些惜别之言,正说着话,忽然,罂发现旁边那席上,一个殷人正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罂没有避让,直直回视。只见那是个少年,看起来与罂差不多年纪,却生着一副端正而神气的眉目。 许是察觉到行为失礼,片刻,那少年笑笑,收回目光。 “……我母亲说,当年我姑母也是去了大邑商,后来就没了音信呢。”千担忧地说。 “你们这些女子,怎净说些丧气话!”莘国小臣摇头道:“也不想想大邑商有多少生妇都是献女出身,后来封邑都有了呢!” 寒暄了一阵,众人用食已毕。 没多久,小臣驺起身,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就此与莘国众人告辞。 同甘共苦一个月,临到离别,众人皆感慨。互相致礼了好一阵,小臣驺与罂终于与莘国众人别过,离开了羁舍。 ※※※※※※※※※※※※※※※※※※※※※※※※※※※※※※※※※※※※※※※※※ 直到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殷人少年的目光也仍然没有移开。 “我等返大邑商么?”旁边一人略略环视周围,对少年低声道。 “返大邑商做甚。”少年把目光收回来,看他一眼,声调懒懒:“既然出来,总该逛久一些。” 那人哭笑不得:“那……” “听到方才那小臣所言么?他们要去何处?” 那人想了想,答道:“他们去睢国。” “如此,”少年露出微笑,“我也去睢国。” 往睢国的行程还有两三日,没了莘女们做伴,路上无趣许多。不过进入王畿以后,天气变得晴朗,道路干燥,倒也通畅。 从莘囯一路过来,两旁大多是荒野,罂见过不少野兽。幸得引路护送的人们经验丰富,有惊无险。而王畿之内,乡邑增多,路旁耕土延绵,一派田园风光。 尽管如此,这个时代的中原仍然森林繁茂,水草丰足。当罂看到溪流和湖泊时,心总是痒痒的。旅途洗浴的机会少之又少,她几乎已经开始怀疑先前日日沐浴更衣的日子是否存在过。 所以,当傍晚歇宿时,罂看到不远处的溪流,再也忍不住了。 “洗浴?”羌丁奇怪地看她,“为何?” “难受。”罂说。 羌丁皱眉,片刻,摇摇头:“都是贞人陶把你宠坏了。” “宠坏?”罂讶然。 “沐浴除秽,人人都以吉日为期,谁像你,每日一回,也就贞人陶不说什么。”羌丁道,神气像足了大人:“哪里像我这般,我……” “像你一样邋遢么?”罂打量着羌丁乱糟糟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衣服,打断道。 羌丁瞪起眼。 罂却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头:“你不想洗算了,给我把风就好。” 羌丁看着她,脸色变了变,忽而有些发红。 “你……你要脱衣?”他嗫嚅道。 罂扬扬眉梢:“不脱衣怎么洗浴?你不要回头看就是了。”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树丛那边走去。 ※※※※※※※※※※※※※※※※※※※※※※※※※※※※※※※※※※※※※※※※※ 夜幕正在降临,凉风柔柔地拂过树梢。 羌丁背对着溪流站在树丛里,脚不安分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溪流水声哗哗,虫鸣鸟啼阵阵。光照渐渐模糊,隔着茂密的矮树高草,小臣驺他们的说话声隐约可闻,还有些不可捉摸的窸窣声,让羌丁愈加坐立不安。 “册罂!”他终于忍耐不住,喊了一声:“好了么?” 声音在缓缓地晚风中传开,过了会,只听罂的声音从溪边传来:“稍等!” “真慢!”羌丁抱怨道,等了一下,却没听到罂的回话,又喊:“你在做甚?” “不可回头!”罂的声音传来。 “谁回头。”羌丁不耐烦地嘟哝。 罂又不出声了,羌丁听到有些泼水的声音。他看看身旁浓密的草木,忽然觉得这般遮掩,若是他回头,罂也不一定能察觉。心里想着,他的脖子动了动,却像被卡住了似的。 胡想什么! 羌丁为自己冒出这样的念头着恼不已。心就想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咚咚”地跳了起来,耳朵也莫名地发热。 风仍然吹拂着树梢,水声仍然传来,草木的窸窣声也没有间断过。 羌丁低头,用脚尖碾着一丛枯草。过了会,忽然,他听到树丛中的声音有些异样。 就在他抬头的时候,一道黑影猛的扑来。 他睁大了眼睛。 ※※※※※※※※※※※※※※※※※※※※※※※※※※※※※※※※※※※※※※※※※ 罂褪下身上的衣服,晚风吹在□的肌肤上,她打了个冷战。 虽然春暖,溪水仍然很凉。罂不打算冒着再生一次病的危险洗澡,于是用一件洗过的单衣浸湿水,拧干再来擦拭。 身体触到冷水,起了一片鸡皮。罂深吸口气,加快手上的动作。 天光虽然微弱,却不妨碍视线。溪水映着天色,罂低头看去,雪白的肤色在暮光中细腻润泽,玲珑有致的曲线一览无遗。 自己过去也是这样么?罂想了想,觉得熟悉又陌生。 身上感觉越来越冷,罂不再多想,伸手去旁边的草丛里取衣服穿上。 才穿好里衣,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几步开外的大树,一个人影忽而落入视野。 罂吃了一惊,定住。 那的确是个人,暮色中,那眉目衣饰,竟是昨天白日里在羁舍遇到的殷人少年。 罂下意识地用衣服遮住身体,急忙张望向远处:“羌……” “叫你那羌仆么?”殷人少年“哼”地笑了笑,盯着她:“妇妸的女儿,不过如此。” 第10章 挟制 罂一把抓起地上的外衣裹在身上,看着那少年,努力镇定心神。 “你是何人?”她明白此人既然能提到妇妸,恐怕来意不止是偷窥。 少年又是“哼”地一笑,却走了过来。 罂没有退后,手里攥紧了衣服里的短刀。 几步之间,少年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身形高出她半个头。 “你不怕么?”少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暮色中,眉眼仍然神采逼人。 罂与他对视,片刻,不慌不忙地露出笑意。她不再紧攥衣物,却移开步子,朝少年凑过去。 “怕什么?”她轻轻道,声音里带着一抹慵懒。 少年愣了愣,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光滑半掩的颈间。微风轻拂,似乎带来一阵淡淡的幽香。 “你……”他才开口,下身突然一阵钝痛,“哎哟!”他龇牙咧嘴弓起身体,双手捂住两腿之间,可还没站稳,肩背上又被罂的手肘重重一击。 “救命!”罂一边跑开一边迅速穿好衣服,朝丛林那边大喊。 可没走几步,前方又冒出几个人来。 “主人!”早有少年的从人听到异响,匆忙赶过来。 罂大吃一惊。 “捉……捉住她!”少年半跪在地上,忍着剧痛指着罂大喊。 罂见去路被堵住,一咬牙,转回头来。 少年见她回来,冷哼一声,起身去擒,可身体行动却不及罂灵活。罂闪开去,少年扑了个空,片刻之间,他的手臂却被扭到了身后,一个冰冷的物事抵在喉间。 “叫他们止步!”罂喘着气,喝道。 刀刃光亮,少年瞪大眼睛。 “听不懂么!”罂将刀刃又抵得更紧。 “主人!”几个从人见到少年被挟制,脸色刷白。 少年神情僵硬,看看眼前的刀刃,不再动作。片刻,他看看从人,道:“止步!” 从人们犹疑着,皆站住脚步。 罂见这做法有效,仍不放手,又问:“我那羌仆呢?” 从人们面面相觑,看看脸色不定的少年,少顷,一个身体健壮的从人朝树丛那边走去,把羌丁拎了出来。 “唔……唔……”羌丁手脚和嘴巴都被捆着,看到罂,奋力挣扎。 “放开他。”罂大声说。 “你先放开我。”少年说。 罂冷笑,握着短刀的手微微用力。 “放开他!”少年忙喊道。 从人们不敢怠慢,把羌丁松了绑。 “册罂!”羌丁把嘴巴里的草绳扔掉,“呸”了几下嘴里的泥屑,飞奔地跑到罂的身旁。 “无事么?”罂问他。 羌丁擦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看到少年,狠狠地瞪他一眼。 “放开我。”少年冷冷道。 罂却还是不松手。 “宗女!宗女!”这时,树丛那边传来呼喊声,却是小臣驺等几人来找她。 “在此!”羌丁连忙大声喊道:“救命!有恶人!” 树丛和高草被冲开,小臣驺等几人跑了过来,看到这般场面,脸色皆一变。“尔等何人?”小臣驺眉毛倒竖,指着他们大声喝道:“竟敢偷袭睢国宗女!” 势均力敌,罂放下心来。 少年的那些从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方才给羌丁松绑的那名男子走出来,向小臣驺一礼,道:“我等追随主人出门行猎,不知宗女在此,生出些误会。”说罢,他拿出一样物事递给小臣驺。 罂望去,光照不够,那物事不甚清晰,却能看到小臣驺脸上的神色变得迟疑。 “什么行猎!”羌丁气愤地嚷道,“行猎就能把我捆起来么?册罂在……” 罂踢了他一下。 “即便是行猎,王畿之地,岂可做出这等毁败之事!”小臣驺把那物事还给从人,声色仍旧严厉。 “我等卤莽不识宗女,还请小臣恕罪。”从人恳切地说。 小臣“哼”一声,看向罂,朝她走过来。 “宗女无事否?”他问。 “无事。”罂答道。 小臣驺颔首,却又看向少年。 少年仍然被罂挟着,面无表情。 “宗女,恐怕其中确有误会。”小臣驺道。 罂看他方才神色,料到其中必有些玄机。她看看少年,这人衣着虽看不出什么,可他知道妇妸,并且从羁舍尾随而至,大概是有些来头的。 思量再三,罂松开手。 少年像摆脱一身虱子似的,用力挣脱开来。 “哼!”他回头瞪罂一眼,扯扯身上弄乱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中昂着头,大步地向从人走去。 ※※※※※※※※※※※※※※※※※※※※※※※※※※※※※※※※※※※※※※※※※ 一场混乱,当众人重新回到营地,已经疲惫不堪。 “王畿虽天子之地,宗女还须小心。荒郊野岭,切勿贪玩远离!”小臣驺严肃地对罂说。 罂颔首,却看着他,问:“方才那些人给小臣看了何物?” 小臣驺怔了怔,神色很快平复,笑笑:“那些么,附近是天子经常行猎之地,出入总须物证。” “哦?”罂眨眼:“他们是王畿之人?” “正是。”小臣驺道。 “如此。”罂莞尔。 第11章 告庙 从堂上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两名小臣执烛在前,引着妇妗和罂沿着庑廊走去。 殷王畿的天气比莘国暖和,夜风吹来,已经没了初春的刺骨。烛燎的光照忽明忽暗,罂借着望向周围,只能看清一根根的立柱和头顶的屋檐。 “宗女去国之时年纪尚幼,这宫室的面貌恐怕忘却了许多呢。”走没多久,忽然听妇妗开口道。 罂转头,见她看着自己,脸上仍带着那抹浅笑。 罂颔首,答道:“母妗所言确实。” “我也曾经抱过宗女呢。”妇妗莞尔道:“当年姒娣之中,你母亲与我最是相善;又都育下女儿,她常常邀我到宫中来。” 罂怔了怔。 “你可还记得姱?”妇妗说:“那时你二人常常玩耍作一处,你离开时,她可拉着你哭闹了许久。” 罂微微低头,道:“罂当年迟钝,若得再遇,定当细叙。” 妇妗看着她,夜色中,双目似有微光。 过了会,她说:“听说宗女在莘国,一直住在庙宫之中?” “正是。”罂答道。 妇妗轻轻叹口气,拉过她的手,语声怜爱:“必是受了许多苦。” 罂抿唇笑笑,没有说下去。 ※※※※※※※※※※※※※※※※※※※※※※※※※※※※※※※※※※※※※※※※※ 安顿罂的宫室有些偏僻,却并不算太小。庭院里燃着烛燎,只见地上有些杂草,明显不久前才清理过,翻着一层新泥。 “这是你母亲走之前住的宫室。”妇妗道:“她离去之后,此处一直无人居住。直到年初国君决意将你接回,才重新修葺一番。” “如此。”罂了然颔首。 说话间,妇妗引着她穿过庭院。一名奚人立在门前,见到妇妗,低头行礼。 屋内已经点起了松明,罂走进去,闻得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刚刚用艾草烟驱赶霉气。看向四周,梁柱颜色老旧,看得出很有些年月;内陈设也很是简单,只有案榻草席等物。墙上,倒有朱红颜料绘成的新鲜图案,是镇恶的虎食鬼。 罂看看它,又看向妇妗。妇妗正吩咐着那奚人,似无所觉。 罂的心中并无诧异。 她幼时痴傻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莘伯把她送到庙宫的缘由,睢国这边必也是心知肚明。对于她的健康状况,睢国的人一直不大确定,从小臣驺到睢侯夫妇,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探究。 这般状况,罂觉得滑稽又玩味。宁可画虎食鬼来镇恶也要把一个不祥之人接回来,睢侯对这个侄女果真如此看重么? 正思索着,罂看到自己从莘国带来的东西都放在角落,不远处的一张案上,却摆着一叠衣物,看样子还是崭新。 “明日告庙,宗女要与族众相见,国君特地赐下这些衣饰。”妇妗走过来对她说。 罂颔首,看看旁边,却道:“我从莘国带来一名羌仆,不知在何处?” “羌仆?”妇妗讶然,看向身旁小臣。 小臣亦是一愣,似乎想了起来,道:“宗女若是说那名少年羌仆,方才羁入圉中去了。” 罂看他一眼,对妇妗说:“那羌仆是我买下,自莘国一路追随而来,还请母妗许他同我一处。” 妇妗看着她,很快收起异色,道:“既是宗女名下仆人,自当如此。”说罢,对小臣道:“去将那羌仆带来便是。” 小臣唯唯应下,退了出去。 妇妗转回头来,仍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她微笑道:“明日还须早起,我先回去,宗女亦当歇下,有事可吩咐仆人。” 罂向她一礼:“敬诺。” 妇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少顷,转身离去。 ※※※※※※※※※※※※※※※※※※※※※※※※※※※※※※※※※※※※※※※※※ 外面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夜风吹进来,门上的蔺草帘子发出细微的响动。 罂望望静谧的室内,片刻,长舒一口气,拍拍榻上的席子,躺了下去。 头顶的横梁粗大黝黑,罂盯着它,伸手往袖子里探去,片刻,掏出一根草梗。 这宫室地方偏僻,虽然与巩邑庙宫比起来算是宽敞了,可是同正宫相较却仍然寒碜了不少。罂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罂的父亲去世,妇妸孤儿寡母,被新君从舒适的正宫挪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如何。两相对照,妇妸会离开睢国倒也不难理解。 罂把草梗咬在唇间,吸了一口。 还有那个妇妗。 看她的样子,在睢国像是很有地位,看着也觉得不简单…… “哗”一声,门上的帘子似乎被谁撩开,罂望过去,却见是方才那奚人。 “宗女……嗯,水烧好了,要洗浴么?”她有些怯怯地说。 “好。”罂说着,坐起来。 奚人一礼,正要出去,罂却把她叫住。 “你叫什么?”罂问。 “奚甘。”她答道。 “是我宫室里的人?” 奚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罂颔首,看着她:“奚甘,可知妇妗那位先君是谁?” 奚甘怔了怔,答道:“是小戊。” “如此。”罂笑笑:“去吧。” 奚甘看看她,退了下去。 罂重新躺下,把草梗夹在指间,又吸一口。 妇妗的丈夫号小戊。她曾经向小臣驺打听过几任国君的名号,罂的父亲号小丙,二叔号小丁,这位小戊就是领头杀兄自立的那位,是罂的三叔。 罂做过册人,知道一些规矩。小戍虽死后有号,却算不得正统即位,所受的祀奉仅仅是在庙宫有个神主。而像这样的人,家眷也往往会受到牵连。小戍死后,妇妗在睢国的地位恐怕远不如罂的母亲妇妸。但即便如此,妇妸带着女儿远走莘国,这位妇妗却能留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倒是有趣得很。 而当罂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圈,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睢侯这般不辞辛苦地把她接回来,到底目的何在? 没等罂思考出个所以然,羌丁回来了。 “册罂!”他看到嘴里咬着草梗的罂,眼睛一红,扑上前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睢国的圉脏死了臭死了,庙宫都不如!” “乱想什么。”罂拍拍他的脑袋:“你还欠我六贝,怎会轻易给别人?” 羌丁气结瞪她。 ※※※※※※※※※※※※※※※※※※※※※※※※※※※※※※※※※※※※※※※※※ 在陌生的榻上囫囵睡了一觉,罂还迷糊的时候,奚甘把她叫了起来。 “宗女,妇妗叫你起身哩。”她说。 罂揉揉迷蒙的眼睛,望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经微亮了。 在奚甘的催促下,罂洗漱干净,走到堂上。 妇妗早已来到,坐在一张案前,两名妇人环伺身旁。 “母妗。”罂向她一礼。 妇妗微笑颔首:“时辰将至,宗女还须赶快妆扮才是。”说罢,吩咐身旁的妇人为罂梳妆。 在她们的摆弄下,罂穿上了新衣,原本随便绾起的头发也被放来开来,严谨地梳作发髻,插上竹笄。 等到罂走出门的时候,在庭中打扫的羌丁看到她,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宗女的羌仆?”妇妗看到羌丁,问罂。 “正是。”罂答道,说着,对羌丁使了个眼色。 羌丁看看妇妗,忙向她一礼。 妇妗神色无波,没有说什么,引着罂朝门外走去。 ※※※※※※※※※※※※※※※※※※※※※※※※※※※※※※※※※※※※※※※※※ 天色已经放明,出了庭院,昨夜不能细看的宫室景致也一览无遗地出现在面前。矿场的平地上,回廊和宫室排列齐整,简洁的样式与莘国大同小异,细处的装饰却讲究许多,正宫的立柱还有锃亮的铜础。 睢侯与妇己已经等候在正宫前。二人皆身着白色礼衣。睢侯头戴金冠,妇己的发髻上则插着漂亮硕大的鸟形笄,衬着脖子上的绿松石金饰,一派贵气。 “宗女怎这般迟来。”妇己语带不满,微微皱起眉头,眼睛却看着妇妗。 妇妗忙低头,道:“是我教导疏失。” 妇己还想收获什么,旁边的睢侯却和气地开口道:“宗女昨夜歇息可好?” “昨夜安好,多谢父君。”罂行礼道。 睢侯微笑,对妇己说:“宗老族人已在公宫等候,我等可启程。” 妇己瞥他一眼,片刻,颔首道:“正是。” 睢侯吩咐小臣上路,小臣们应下,引着一行人前行,登上车驾。 罂乘车走出宫室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路过城东一隅时,罂望见一圈高墙耸立在城中,像一座小小的城中城,不禁好奇。 “那是先王的粮仓。”走在车旁的小臣驺说:“先王盘庚东伐,曾在睢邑积粮。宗女别看这粮仓小,当年几百人来攻也攻不下呢。” 罂了然。 牛车继续前行,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春耕已经开始,睢邑中到处是出城做活的民人。 开道的武士大声呼喝,行人们见是睢侯出来,纷纷闪到两旁驻足观看。看到罂的陌生面孔,他们似乎都很好奇,指指点点。 “睢国贵眷,国人皆已熟知。宗女新到,国人好奇也是自然,宗女勿怪。”小臣驺宽慰道。 罂笑笑,她并不是个容易害臊的人,也回望向那些人群。这里的人身上着装与莘地大不一样,莘人喜欢宽袍大袖,殷人却爱窄袖小衣。在罂看来,倒是各有风情。 不过,罂觉得有一点很奇怪。这街上有老有少也有女人,可是男子却见不到几个。 问小臣驺,他笑着说:“宗女有所不知,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 王子跃?罂正要再问,这时,她忽然瞥到人群里闪过一张倨傲的面孔,竟是那个殷人少年。 罂愣了愣,想仔细再看,牛车却已经走远,人影拥挤,再也看不到了。 他来做什么?罂心里冷哼,转过头去。 ※※※※※※※※※※※※※※※※※※※※※※※※※※※※※※※※※※※※※※※※※ 罂没想到,睢侯的宗族竟有这么多人。 睢邑的庙宫比巩邑庙宫大出一倍不止,宽阔的前庭上竟站满了人,少说也有几百。 见到睢侯夫妇,原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顿时低了下去,随后,所有的目光一下聚到了他们后面的罂身上。 罂的心里早已估计到会有这种场面,深吸口气,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前行。 睢侯登阶行至堂前,站定之后,将视线往人群中一扫。 众人鸦雀无声,皆翘首望来。 “族人齐至否?”他问宗老。 宗老道:“已齐至。” 睢侯颔首,面容一整,宏声道:“今日族人咸聚,乃为宗女罂归国。”他神色和气:“宗女罂多年漂泊在外,如今返来,乃睢人之喜,亦可告慰先君之灵……” “先君之灵?”他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冷笑:“国君此言出口,不怕被人笑话么?” 睢侯脸色一变。 罂心底也吃惊,朝人群里望去。只见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个子高高的,脸庞瘦削。 众人哗然。 “啧啧……”罂听到身后的小臣驺无奈地低声道。 “积午!”宗老走出来,皱眉斥道;“胡言什么,给我退下!” 那个名叫积午的人却不以为然,看看周围族众,哼一声:“我胡言?今日族人都在此处,可一共评理!这宗女罂是先君之后,莫非我不是?我父亲小丁,也是名正言顺的先君,如今宗女罂返睢邑,国君宗老何时将我这小丁之后接回?”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脸色都变了,议论纷纷而起。 罂心里了然。这个积午的父亲,就是罂的二叔,在罂的父亲死后继任了君位,后来被三叔杀死。 先君之子么……她揣度着,如今的睢伯是族中旁支出身,也许是为了保全地位,就把先君的子嗣安顿到了睢邑之外。 “还有她!”积午又指着妇妗,容色厌恶,“她丈夫杀兄自立,这等罪妇尚能留在睢邑作威作福,如何把我逐去了弗邑!” 族人一阵低低的嘘声,不少人低笑,向妇妗投以不屑的目光。 妇妗的神色阴晴不定,妇己瞥她一眼,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 “放肆!”睢侯终于忍不住,大喝道:“三君之乱,乃是天子出面平定!你去弗邑,亦是是族人共商定夺之事,今日乃是告庙,你怎敢出此狂言!” 积午却毫不畏惧,冷笑:“什么族人共商,问过我了么?尔等算计我孤儿寡母,莫以为我不知晓!” “竖子!”宗老气得满面通红,指着积午一阵猛咳。旁边的人连忙扶住他,给他拍背顺气。 “逐出去!”睢侯将手一挥。 几名武士得令,走过去将积午架起。 “放开我!”积午恼怒地挣扎开,他狠狠地瞪了睢侯一眼,道:“我自己会走!”说罢,昂头拂袖而去。 那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庭中众人面面相觑,似各怀心思。 睢侯极力地稳住脸上的表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吩咐小臣们将告庙的用物抬出,又让司祝主持祭告。 一场吵闹,告庙的气氛全然破坏殆尽,每个人的脸上掩不住的尴尬。罂跟着司祝,与庭中的族人拜见之后,告庙便草草完事。 司祝宣布告庙完毕的时候,罂觉得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睢侯看起来已经有些疲惫,与妇己一道离开了。 罂跟在他们后面,才要出去,忽然,听到身后的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你就是罂?” 罂回头,却见一名面容俏丽的少女看着她,肤色白润,双目盈盈。 “正是。”罂答道:“你是何人?” 少女却不回答,双眼将她上下地打量,冷笑一声:“你也要同我去大邑商,是么?” 第12章 王子 罂的目光定住。 只见少女瞅着她,头昂得高高的,那面容,似曾相识。 “大邑商?”罂眨眨眼,不紧不慢:“有谁说过我要去大邑商么?” 少女正要开口,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姱,你在此处作甚?” 她一惊,表情敛起。 罂看去,却见妇妗走了过来。她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和,看看少女,又看看罂,带着浅笑。 原来她就是姱,妇妗的女儿。罂心里明白过来。 姱瞥瞥妇妗,没有说话。 妇妗和色对她说:“这是罂呢,你二人自幼相识,你可还……” “谁识得她!”不等妇妗说完,姱不屑道。说罢,她瞪一眼妇妗,转身走开了。 罂诧异地看着那个一下走远的身影,片刻,看向妇妗。 妇妗看着那边,却面色不改。 “任性哩。”她淡淡一笑,说罢,朝车驾走去。 ※※※※※※※※※※※※※※※※※※※※※※※※※※※※※※※※※※※※※※※※※ 日头已经高高挂在睢邑上空,市中,行人来来往往,嘈杂不已。 “主人。”宾看着拥挤的路口,向身旁的少年低声说:“此处人太多,主人还是往别处去吧。”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那些从庙宫里出来的牛车,脸上有些不甘。 “主人,”宾踌躇了片刻,又道:“听说王子跃伐工方胜了,不日将返大邑商。主人出来许久,家中恐怕……” “你怎这般啰嗦。”少年不耐烦地瞪他一眼,说罢,径自朝旁边另一个方向街道走去。 可还没走出两步,突然,少年被一个背着干草的人撞了满怀。 “哎哟!”那人跌倒,干草散了一地。 “主人!”宾和从人大惊,急忙赶上前来。 “你不长眼么?”少年被撞疼了胳膊,瞪起眼。 “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那人一边道歉一边收拾干草,却将眼睛瞅向少年。 “走开!”宾发觉,喝斥一声。 那人连忙跑了开去。 宾还想再骂,“罢了。”少年道,说着,拍拍身上的草屑,继续向前走。 宾无奈地与其余从人相觑,只得跟上。 ※※※※※※※※※※※※※※※※※※※※※※※※※※※※※※※※※※※※※※※※※ “看清楚了么?”街道的拐角处,小臣驺袖着手,问背着干草跑过来的人。 “看清楚了。”那人抹一把额上的汗,兴奋地说:“小臣,我在大邑商见过他,就是王子载!” “小声些。”小臣驺低斥一声,忙看看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 “小臣,接下来怎么办?”那人问。 小臣驺看他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王子载么……”他没有回答,却笑笑,慢悠悠地离开。 ※※※※※※※※※※※※※※※※※※※※※※※※※※※※※※※※※※※※※※※※※ 罂回到宫室,正在庭院里打扫的羌丁看到她,一下丢开手中的扫帚朝她奔过来。 “册罂!”他抓住罂的袖子,上下地打量:“他们可欺负了你?” 罂愣了愣,心里忽而一阵温暖。 “谁能欺负我?”她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从袖中摸出一根草梗,懒洋洋地叼起。 羌丁皱皱鼻子。他小心地朝宫门外瞅了瞅,小声说:“先前跟着你的那个妇妗,我觉得她厉害得很。” 罂想起方才庙宫的事,扬扬眉梢。 “除了她还有谁?”她吸一口草梗,夹在指间。 “还有那个奚甘。”羌丁把声音压得更低,不满地往身后瞟一眼:“她说我是仆人,要我做着做那。哼,她不也是个仆人,她……” 正在这时,奚甘从宫室里走出来,羌丁打住话头。 “宗女。”奚甘向罂一礼,看看羌丁,皱眉道:“你又偷懒,廊下还没扫。小臣可说过,你也是这宫室里的仆人。” “就去就去。”羌丁嘟哝着,向罂翻个白眼,走了开去。 奚甘又转向罂,忽然,她看到罂嘴角的草梗,一脸愕然。 罂笑笑,不慌不忙地把草梗收起。 “奚甘,”她打量着奚甘圆圆的脸庞,问:“你多大年纪?” 奚甘又是一愣,想了一会,低声道:“我父亲说我十三。” 罂颔首,又问:“你不是睢人吧?” 奚甘摇摇头:“我父母都是人方过来的。” 罂了然。人方在商的北面,与羌方一样经常与商交战,俘虏奴隶很寻常。 “你出生在睢邑么?” 奚甘点点头。 “一直在这宫室中么?” 奚甘又点点头。 “奚甘,”罂想了想,道:“今年睢国可有献女?” “献女?”奚甘神色讶异,道:“有。” “可知定下了谁人?” 奚甘看着她,片刻,移开目光,低头道:“我不知。” 罂心中狐疑越来越重,却没有再问。 “如此。”她淡淡道。 ※※※※※※※※※※※※※※※※※※※※※※※※※※※※※※※※※※※※※※※※※ 日头渐渐西斜,睢邑的大街上,行人已经变得稀少。 宾抬头望望天色,踌躇了一会,向仍旧兴致勃勃地观望着睢邑街市的载说:“主人,时日不早,该出城呢。” 载不答话,却望着不远处的高墙,道:“宾,我听说王祖当年筑那粮仓之时,也曾像我一样在城中游逛呢。” “嗯?”宾愣了愣,哭笑不得。 “主人,”他咽了咽喉咙,苦着脸道:“先王当年来睢邑可不是出走。” 载闻言,瞪他一眼。 “放心好了,有我在,父亲母亲不会怪罪你们。”少顷,他说。 宾怔了怔,双目一亮。 “为何?”他小心地问。 载却不回答,看着天边初露缤纷的云霞,若有所思:“宾,你说,睢侯突然把妇妸的女儿接回来,意欲何为?” 宾结舌,挠挠头。 载正要说话,这时,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碌碌”的声音。望去,却是许多人拥着两辆翟车前来,浩浩荡荡。 载与宾对视一眼,正要避向近旁的一个小巷,却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道:“贵人且留步!” 说话间,翟车已经停下。众人分列两旁,一人从车上下来,满面笑容的向载一揖:“王子降临,睢人竟未曾远迎,实不毂之愧。” ※※※※※※※※※※※※※※※※※※※※※※※※※※※※※※※※※※※※※※※※※ 罂在宫室里睡了小半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了。 她觉得肚子有些饥饿,才起身穿衣,奚甘走了进来。 “宗女,”她说:“小臣驺来了,说国君有贵客,邀宗女一道用食。” 贵客?罂愕然。她一个宗女,睢侯的贵客关她什么事? 心里虽纳闷,罂还是答应一声,随着奚甘走出了屋舍。 “宗女来了。”小臣驺已经等候在庭中,看到她,笑眯眯地一礼,道:“宫中来了贵客,国君说定要宗女一见。” 罂还礼,道:“不知这贵客是何人?” 小臣驺抚须,笑笑:“不知宗女可知王子载?” 王子载?罂想了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却记不分明了。 “这个王子载可了不得,”小臣驺道:“他是王后妇妌之子,甚得天子宠爱。” 他这么一提,罂想起来了。 刚进商王畿的时候,她曾经听到羁人提过,说他离家出走的事把商王畿里闹得鸡犬不宁。 “果然是贵客。”罂微笑:“原来在睢邑。” “正是呢。”小臣驺也笑,连连点头。 睢侯的正宫堂上,铙磬齐鸣,铜灯点得如同白昼。笑语声声之中,只见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有白日里见过的臣子宗老,还有面生的各家贵眷。 妇妗坐在离妇己不远的下首,看到罂,脸上淡笑不改。她的女儿姱则与几名年龄相近的宗女坐在一起,看到罂,嘲讽地打量她的衣裳。 罂对此毫不意外,可当她看到坐在上首那个神色倨傲的少年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她吃惊地看向小臣驺,小臣驺却似没看见一样跟旁人说着话。 “罂,”睢侯看到她,笑呵呵地招手:“快来见过王子。” 罂盯着那个人,好一会,挪步上前。 四目相对,载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王子。”罂暗自吸一口气,行礼道。 “这是先君小丙之女,昨日才从莘国归来。”睢侯对载说。 载用眼角瞟着罂。 “原来如此。”少顷,他缓缓道,眼睛却转向一旁。 睢侯有些尴尬,看看载的脸色,对罂挥挥手。 罂心里冷哼,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开。 ※※※※※※※※※※※※※※※※※※※※※※※※※※※※※※※※※※※※※※※※※ 罂的位子被安排在姱和那几名宗女旁边。 发觉她靠近,姱立刻摆出不善的脸色。 罂不理她,径自坐下。 上首那边,不断有人去与王子和睢侯见礼,恭维的声音不绝于耳。罂对这些不感兴趣,姱和几名宗女也根本不理她,倒是落得清静。 “……咦?王子载方才好像在看这边。”一名宗女忽然道。 “是呢,我也看见了。姱,他该是在看你。” “何以见得?”姱问。 “你长得最美。”那宗女道,“方才见礼之时,王子载也总看你呢。” 罂听见女子们发出一阵吃吃的傻笑。她瞥瞥姱,只见她嗔怪地看了那宗女一眼,道:“胡说什么。”却不掩喜色。 “我可没胡说。”宗女说着,压低声音:“我母亲可说了,国君就是想让你见王子载哩,说不定你去了大邑商不久就能做生妇了。” 去大邑商?罂想起姱在庙宫门前说的话。 “去大邑商的可不止姱一人呢。”这时,有人插嘴道,“你们忘了?还有……” “嘘!”她的话被谁急急打断。 罂觉得气氛不对,转头看去,却发觉那些宗女正将眼睛瞟来。姱冷冷地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低头用食。 ※※※※※※※※※※※※※※※※※※※※※※※※※※※※※※※※※※※※※※※※※ 筵席冗长无趣,罂回到宫室之时,竟又感到有些疲惫了。 远处的乐声仍然能听到,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入庭中。 寥寥的松明光从室中透出,昏暗得很。 “丁!”罂穿过庭院,朝屋子里唤了一声,无人答应。 “羌丁去圉中了。”奚甘走出来,对她说。 “圉中?”罂讶然:“去做什么?” “他说要去访友。”奚甘说着,微微皱眉。 罂想起羌丁在来睢国的路上曾跟几个羌仆处得不错,想来是去找他们可了。她看看天色,漆黑一片,却担心起来。 这里不是莘国的庙宫,初来乍到,羌丁一个仆人怎么敢乱跑? 罂沉吟,看向奚甘:“你可知圉在何处?” “知道。”奚甘说。 叫他回来。”罂说。 奚甘点头,走了出去。 罂在门外站了一会,觉得身上有些凉了,转身走入室内。 案前,羌丁的裘衣摆在那里,还没补完。这衣服在路途中破了几个洞,罂原本打算这两日补一下的,可是事情接二连三,一直耽搁下来。 罂在案前坐下,拿起衣服上插着的骨针,继续缝补。 门上的草帘撩着,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壁上的松明光照摇曳。 罂盯着之间穿梭的骨针,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些宗女的话。 商王令方国献女,这事她是知道的。睢侯接她回来的时候,罂曾怀疑他目的在此,却又觉得说不通。莘国的献女,罂路上都有仔细看过,姿容可谓上品。而睢侯即使知道罂的精神正常,却没有见过罂长大后的样子,何以笃定她值得花这般大的气力? “……妇妸的女儿,不过如此……”王子载那时的话忽然回荡在心底。 晃神间,罂忽然感觉到门口有些响动,她抬头,几乎吓了一跳。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两只眼睛盯着她,那样貌,正是王子载。 罂瞪大了眼睛。 “吓着了?”载浮起淡笑,神色自如地走了进来。 罂没有答话,手里攥紧骨针,只觉这人莫名其妙,简直像鬼魂。 载不以为意,四下里看了看。当他瞥到墙上的虎食鬼,目光定住。 “你过去如何,睢侯也并非全然不知。”他嘲讽道。 罂平定下心气,看着他:“王子来做什么?” “无他。”载仍然四下里看着,道:“反正游逛在外,临时起了意,就来看看。” 罂冷笑:“睢罂家世单薄,亦无可供观瞻之物,王子频频来扰,睢罂实在困惑。” 闻得这话,载转过头来。 “你真不记得了?”他说。 罂皱眉:“记得什么?” 载“哼”一声,在案前坐下,却对着她撩起袖子。灯光下,一道浅红的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 罂愣住。 “果然痴傻成性。”载轻蔑地说:“你咬了我之后,我母亲气得要发封邑之众来伐睢国。你母亲倒好,竟带你逃回了莘国,” 罂一下愕然。她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急地脚步声。 “册罂!”羌丁冲了进来,喘着气:“你听到了么?城、城外有戎人,要来攻城!” 第13章 窃马 话才出口,羌丁看到载,脸色倏地一变。 “你、你怎在此?”他指着载,大喝一声,“你怎敢……” 他话没说完,载已经走到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戎人攻城,怎么回事?” 羌丁被他吓了一跳,言语支吾:“是……嗯,外面到处是人,都这么说。” 载一言不发,放开他,大步走出门去。 宫外,已经能听到别处传来的吵嚷。 载没走出几步,迎面碰到了寻来的宾。 “王子!”宾见到他,神色缓下,一抹额头上的汗,道:“城外有戎人,正在攻城!” “何处来的戎人?”载问他,“有多少?” 宾说:“我也不知,听说足有四五千。” 载吃惊地看他。 “怎会突然有戎人?”这时,罂也走了出来,听到宾得的话,上前问道。 宾正要回答,载却开口:“我去见睢侯。”说罢,他看了罂一眼,带着宾朝前方走去。 二人脚步匆匆,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册罂,”羌丁看看宫道那边,神色忧虑:“怎么办?” “要快些逃走呢。”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传来,他们看去,却见是奚甘。 微光下,她满脸害怕:“我母亲以前曾去过羑里,她说那里曾被戎人攻破,邑中之人不分贵贱长幼,全都给杀死了!” 罂沉吟。 睢国的历史她曾向小臣驺了解过一些,这里在王畿北面,初封之时就是为抵御戎人而设。不过许多年以来,商人势力扩张,睢国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了城下之危。 “不怕。”她安慰道:“睢国城墙坚固,戎人要攻进来也不容易。” “不是不是!”奚甘的声音快要哭了:“宗女不知么?虽有城墙,可青壮已经尽被征走,邑中只剩老弱妇孺!” 这话出来,罂的心猛地一沉。 “……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小臣驺白日里的话犹在耳畔。 “册罂……”羌丁也感觉到了不妙,不安地看她。 “去收拾细软。”罂不假思索,转身朝宫室中走去。 ※※※※※※※※※※※※※※※※※※※※※※※※※※※※※※※※※※※※※※※※※ 很明显,绝大多数的人想法与罂一样。 当罂等三人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出去,只见宫道上到处是匆匆奔走的人,每张脸上都掩不住恐惧。许是卫士都调去了守城,他们没有受到阻拦就走到了大街上。 街上更是混乱,到处是背着行囊的妇女老幼收拾起了行囊,罂三人才走出来,就被人潮拥着走向了城门。 “罂!”羌丁被人挤得几乎变了形,突然发现身旁不见了罂,着急地大喊。 “在此!”罂喊道,一手牵着奚甘,用力挤了过来。 可是人实在太多,他们怎么样也走不出去。喧嚣的吵闹和哭喊不绝于耳,虽然看不到城外情形如何,罂的心情却不由地更加紧张起来。 人群一直向前,没多久,城门赫然矗立在前。燎火在城上熊熊燃着,将四周照得通明。睢邑的城门被新运来的木料顶着,几十卫士手执兵刃戍守在此,人潮虽拥堵,却靠近不得。 “戎人来攻,国君有令,无论如何不得开启城门!”一个彪形大汉站在城门大吼。说话间,卫士们过来驱赶,一时间,人群四处躲闪,哭嚎声大作。 三人险些又被挤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又聚到一处。 “此处出不得去!”罂已经出了一身汗,喘气道。 “我知道还有别处,随我来!”奚甘道,说着,带他们朝一旁挤了出去。 奚甘在睢邑生活多年,对地形极是熟稔。她带着罂和羌丁钻入小巷,避开了人潮。耳边突然清静下来,罂和羌丁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奚甘不却放慢脚步,黑夜里,那动作敏捷如白日,教罂刮目相看。 “奚甘,你家人呢?”路上,罂忍不住问她,“不一起走么?” “我父母都死了,只有我一人。”奚甘头也不回。 罂与羌丁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三人七转八拐,没多久,走到了另一条街上,不算宽,却很是笔直,能看到尽头的城墙。 “这是何处?”罂问奚甘。 “那城墙处有邑中唯一的侧门,”奚甘说,“只是多年不用。” 罂颔首,与他们一道走过去。 不过,守城的卫士显然没有疏漏这里,再靠近一些,他们看到几个执矛的人影在城门晃动。 奚甘和羌丁的脸上明显浮起失望之色。 罂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地响起:“羌丁?你在此处作甚?” 三人都被惊了一下,看去,却见是个瘦高的人,肩上扛着一根粗大的木头。 “丙!”羌丁将那人看清,松一口气。 罂借着模糊的光照,也认出了这人。他叫羌丙,是去莘国迎接罂的仆从之一,羌丁一路上跟他玩得很熟。 “你们要走?”羌丙看到羌丁肩上的包袱,问道。 羌丁点头,道:“羌丙,你也走么?” 羌丙叹口气,道:“我走不得。自从闻得戎人攻城,小宰怕仆人跟着作乱,把邑中所有的仆人都看了起来。我力气大些,他们就叫我出来搬运,妇孺却还在圉中。” 罂觉得诧异,问:“睢邑圉中有多少仆人?” 羌丙道:“两千有余。” 几人相视,一时无言。 羌丙看看他们,岔话道:“你们要走此门么?有人守卫呢。” 羌丁搔搔头,道:“我们也无法,只有此门守卫最少。” 羌丙想了想,道:“你们要出去,我倒可帮上一帮。只是你们即便出得去,脚力若是不够,恐怕要撞上戎人。” 这话出来,三人皆是一振。 “脚力无须担忧,你果真可助我等?”罂按耐着激动,道。 羌丙颔首,望望城门那边:“只是要快。” 罂点头,对奚甘说:“你可知宫囿在何处?” 奚甘说:“知道。” “羌丁留在此处,奚甘随我来。”罂说罢,拉着她朝宫室的方向奔去。 “册罂!”羌丁不明所以,追着问,“你去宫囿做什么?” “找马。” “马?”羌丁吃惊:“那可是国君的,囿人怎会给你?” 罂没有答话,羌丁还想再问,她的身影却一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再度回到睢侯的宫室,这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吵嚷。宫道空荡荡,傍晚的松明残火时而可见。 罂取下一截还在烧着的松明,跟着奚甘一路奔跑到囿。 夜色沉黑,囿中并无他人,只时而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鸣叫。奚甘很快找到了马厩,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打扰,罂听到一声轻轻地响鼻。 她举着松明细看,只见一匹马拴在几步开外的棚子里。 “是枣马!”奚甘欣喜地说,“我父亲驯的,国君最喜欢它呢!” “只有一匹么?”罂举着火把,往旁边仔细看去,其他地方都是空荡荡的。 “是呢……”奚甘也注意到,露出失望之色。 “总好过没有,走吧。”罂管不得许多,动手去解缰绳。 枣马发觉了陌生人靠近,躁动不安地刨起蹄子。 “我来。”奚甘忙上前,摸摸枣马的鬃毛,在它耳旁道,“勿惊勿惊!” 枣马慢慢平静下来,待它不再动作,奚甘即刻把缰绳解了开来。 “先走出宫道。”罂对她说。 奚甘点头,牵着枣马走出了马厩。 ※※※※※※※※※※※※※※※※※※※※※※※※※※※※※※※※※※※※※※※※※ 宫道上很安静,时而能听见些隐约的呼喊声,教人感到无形的诡异。 两人抄着偏僻的路径走了一段,眼见宫门在望,奚甘指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问罂:“有乘石,骑上么?” 罂看看枣马,心里有些觉得没底。 “你会御马么?”罂问奚甘。 “会。”奚甘说。 罂正要开口,忽然,一声喝问在身后响起:“何人?” 二人又被惊了一下。罂回头,望见一个身影举着火把,正从宫道那边走来。 罂的心一下高高吊起,睢侯的马就在这里,这种时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她们要做什么。就在焦虑之时,罂瞥见两丈远的地方有一处岔道,急中生智,忙教奚甘牵着马躲进去。 那脚步声很快走到,罂转过身去,借着火把光,却见是一名小臣。 “宗女?”那小臣看清了罂的脸,惊讶地说:“你在此处作甚?” 罂努力镇定心跳,不答反问:“小臣可见到了宗女姱?” “宗女姱?”小臣明显愣了一下。 罂皱着眉点头:“她不见了,母妗心急得很,我来寻她。” “如此。”小臣露出忧虑之色:“我也未见呢。”说着,他却举着火把照向四周,“我方才听到些杂乱之声,还以为有歹人进了来,不想只有宗女……” “杂乱之声?”罂说,“小臣怕是听到了宫外的声音,我方才也正担心。” 小臣颔首,叹口气,道:“今夜也不知如何,我还须去别处巡查,宗女万事小心才是。” 罂点头。 小臣举着火把,再一礼,转身走了开去。 ※※※※※※※※※※※※※※※※※※※※※※※※※※※※※※※※※※※※※※※※※ 待那身影消失在宫道的转角,罂才松了口气,把手心里的腻汗往袖子上擦了擦。 “出来吧。”她朝岔道口里说。 奚甘牵着枣马走出来,火光下,神色又是害怕又是庆幸:“宗女……可吓死我了,他要是发觉……” 她话未说完,罂却拉她走向那大石:“快上马。” 奚甘回过神来,赶紧登上大石坐上马背。罂咬咬牙,仿照她的动作,也骑上马背。 “宗女坐稳!”奚甘对她说,罢了,双脚一夹马腹,枣马跑了起来,朝宫门外冲去。 ※※※※※※※※※※※※※※※※※※※※※※※※※※※※※※※※※※※※※※※※※ 街上仍然拥着不少人,奚甘很机灵,挑着偏僻的道路,马不停蹄。路上遇到不少行人,罂和奚甘大声呼喝,他们看到枣马急急奔来,惊愕地闪到两旁。 待得那侧门出现在眼前,奚甘勒起缰绳,枣马驯服地停了下来。 “册罂!”羌丁看到她,一下从藏身的巷口奔出来。 罂从马上下来,喘着气问:“羌丙呢?” “在城门。”羌丁说着,把手拢在嘴上,发出一阵犬吠。 那声音惟妙惟肖,一旁的奚甘忍不住笑了出来。 羌丁瞪了她一眼,这时,一个人影朝他们跑了过来,正是羌丙。 “回来了么?”他问。 “回来了!”羌丁笑嘻嘻地指着枣马。 羌丙点头,道:“此时门外无戎人,你们在此等候,见他们撤开,就去冲出去。”说罢,他转身走入漆黑的巷中。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等了好些时候,突然,有人大喊:“失火了!快救火!” 三人闻声望去,只见层叠的屋脊后面,一团亮光渐渐明了,能隐约看到滚滚的烟气。 “救火!救火!”那声音仍然在喊。 城门的卫士明显被那火吸引了注意,罂听到他们唧唧呱呱一阵,纷纷朝火场的方向奔去。 “走!”罂说着,跑拔腿向城门。 城门两旁燃着火燎,四周清晰可见,那些守卫已经不见了。罂和羌丁用力把抵在门上的大木搬走,打开门闩。 木门沉沉开启,发出钝钝的声音。 “何人?”一声怒喝在不远处响起,“有人开门!” 罂一惊,对羌丁说:“快上马!” 羌丁答应,攀着马背想上去,却老是够不着。附近没有垫脚的东西,罂发急,用力把他抱起,奚甘也在马上使劲拉,费了好大力气,羌丁才勉强坐稳。 “册罂!”羌丁伸手拉她,却已经来不及。 “站住!”说话间,纷杂的脚步声已至,罂回头,七八个武士正气势汹汹地奔来。 “抓稳!”罂急道,往枣马的臀上用力一拍。 枣马受惊,撒开蹄子向前奔去。 “册罂……”羌丁惊恐的话音被马蹄的飞驰声吞没,一下消失在门后。 罂还没回头,背上被猛地一拽,火光明亮,几根尖锐的利矛指着她的喉咙:“你是何人?!” 第14章 危城 城门很快被重新关紧。 罂喘着气,看着眼前重重包围的人,只觉一股寒气窜入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国君有令,凡擅自开门者,就地戮死!”火光下,一名将官走过来,气急败坏地喝道。 “抓到了!”这时,又一个声音传来。 罂望去,心登时一沉。 两名武士拖着揪着一人走过来,那人的头磕破了,血流了半边脸,是羌丙。 “有人看见是这罪仆放的火!”一名武士道。 四目相对,羌丙看到罂,神色惊恐。 将官铁青着脸,二话不说,从旁人手中拿过一根矛。 “慢着!”罂看到将官朝羌丙举起矛,大声喊道:“是我让他放的火!” 众人皆愕然,将官惊疑地转过头来。 罂深吸口气,只觉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我乃先君小丙之女,将官若不信,可带我去见国君!” 众人相觑,将官打量着她,表情变幻莫测。 “何事拥堵在此?”一声喝问陡然传来,“危急之时,尔等不守城门,在此吵嚷作甚?” 那声音熟悉,罂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望去,心松了一下,却又紧紧捏起。城墙上,几人正从磴道下来,当先者是小臣驺,后面跟着的却是王子载。 “小臣。”众人皆行礼,将官指着罂说:“此人擅开城门,被我等拿下。” 小臣驺看到罂,脸色登时僵住。 “宗女?”他惊呼一声,急忙走下来:“宫中四处寻你不见,不想你竟在此……”他有些结巴,看看城门和众人,瞪向罂,低声道:“宗女这是作甚!” 罂心中尴尬,弯一下唇角,却笑不出来。 小臣驺看看将官,少顷,敛起异色,道:“这是宗女,须由国君定夺。” 将官应诺。 小臣驺又转向载,施礼道:“本该随王子巡视,先君宗女在此,我须送她回宫。” 载立在磴道上,火光映着他的面庞,一副睥睨之态。 “无妨,”他缓缓道,“防事我已大体看过,正要去见睢侯。” 小臣驺颔首,对罂说:“宗女须随我回宫。” 罂知道这事逃不过,没有反对,却指着羌丙:“这羌仆我要带走。” 小臣看看羌丙,不解地说:“他?” 罂坚持道:“我有要事禀告国君,须带上此人。” 小臣驺狐疑地瞥她,过了会,对拽着羌丙的武士挥挥手:“放开他。”说罢,领着众人朝宫室的方向走去。 ※※※※※※※※※※※※※※※※※※※※※※※※※※※※※※※※※※※※※※※※※ 回宫室的道路异常漫长。 罂虽然想象不到睢伯得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有何等反应,但是从小臣驺严肃的神色估计,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这队伍里最轻松地大概莫过于那个王子载。他走在前面,时而与身旁那个叫做宾的从人说话,时而又与小臣驺谈论城外戎人,像个来参观的游客。他还常常回头来瞥罂两眼,即便是在黑夜,罂也能感觉得到那目光里的嘲讽。 “宗女。”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罂回头,羌丙看着她,神情懊恼而畏惧。 “我卤莽,害了宗女。”他说。 罂苦笑:“是我连累了你。”说着,她看看羌丙的额头:“你的伤要紧么?” 羌丙摇头:“破了点皮肉,无甚大碍。” 罂看着他,心里一阵愧疚。想起刚才的事,她只希望羌丁和奚甘平安逃出去才好。 “宗女,”羌丙犹豫了一下,问,“我等真要去见国君?” 罂颔首,安慰道:“你别怕,他们不会伤你。” 羌丁目光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罂知道自己这话并无十分把握,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她看到小臣驺回头瞄来,识趣地不再开口。 小臣驺并没有带她回宫室,穿过大街,罂看到庙宫那边灯火明亮,小臣驺领着众人朝庙宫走去。 这里的喧嚣出乎罂的想象。庙宫外面的大片空地上,许多邑中的妇女老幼聚在这里,把地方坐得满满的。走进庙宫,中庭里更是挤满了人,似乎都是些城中的贵族宗亲,比白日里的庙见热闹多了。 “王子来了!”看到他们进来,有人叫道。人们不约而同地望来,原本拥堵的人群一下让开了道路。 载大步流星,当先穿过中庭,登阶上堂。 “王子。”睢伯从堂上迎出来。他面容憔悴,原本黝黑的脸显得更加瘦削,看得出已是忧虑至极。 “现下情形如何?”载问睢侯。 睢侯看看周遭,将载请入室内。 “戎人方才攻了两次城门,被挡了回去。”睢侯说。 载颔首,道:“我方才就在城上,戎人虽众,城墙却坚固,可抵御一时。” 睢侯叹口气:“但城中可用之兵太少,只怕抵不得多时。” 这话出来,众人皆沉默。 罂站在载的身后,瞥向小臣驺,气氛凝重,只见他也眉头深锁。罂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城中并非无他人可用。” 众人皆讶然,纷纷朝她看来。 “此话怎讲?”睢侯问。 罂道:“据我所知,圉中羁有仆奚两千余人,其中当有不少男子,父君何不用以守城?” “那些是仆人,怎可授以兵戈,不妥不妥!”话刚出来,一名臣子说道。 “危难之时,岂还论得睢人仆人?”罂反驳道,“如今邑中妇人老弱皆已上阵,莫非还要分出武士来看守仆奚?” “说得轻巧!”另有人不屑道:“那些仆人做梦都想逃走,若与戎人里应外合,城破便在旦夕!” 罂不理那人,对睢侯道:“戎人破城,无论睢人仆人,皆灭顶之祸。仆人羁困劳苦,故而思变,国君若应承消除隶籍,他们定当誓死守城。” 众人脸色皆变。 一时间,堂上哗然,许多人连连摇头,朝罂投以嘲讽之色。 “堂堂睢邑,竟要托与仆人,日后岂不遭人耻笑!”有人尖刻地说,“一个宗女,这等无知狂言也说得出口!” 罂冷笑:“如此,眼见城破而不奋力自救,便可受人褒扬么?”她看向睢侯,正色道,“父君,戎人千里来攻,必定急于破城。援师可否到来尚且不知,若城中无抵御之力,岂非凶险!” 睢侯看着她,眉头深锁,神色不定。 他看向载,片刻,开口道:“王子,这……” “圉中有多少人?”载盯着罂,脸上的漫不经心却早已消失不见。 “圉中仆人之数可问小宰,我带来一名羌仆,也可告知。”罂答道。 众人目光变得疑惑。 “王子以为可行?”睢侯问。 “敌众我寡,虽有城墙却无守卫之士,莫非要等死么?”载冷冷地说。 睢侯脸上阴晴不定,少顷,对身旁小臣一挥手:“去圉中。” ※※※※※※※※※※※※※※※※※※※※※※※※※※※※※※※※※※※※※※※※※ 夜黑沉沉的,跃巡视过兵卒的营地,回到行帐之前。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些春天的湿寒。跃拿起一根木棍,拨了拨面前的篝火堆,少顷,坐了下来。 “不睡么?”一个声音传来,跃转头,少雀正走过来。 “不困。”跃说。 少雀打了个哈欠,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篝火边上放着一只圆鼓鼓的铜壶,水汽正“咕咕”地从烧黑的壶嘴里冒出来,少雀连忙把它拎起。 “饮水么?”少雀问。 跃颔首。 少雀吩咐从人拿来两只角杯,分别满上。 水很烫,跃拿在手里,低头吹气。 少雀看着他,瘪瘪嘴角,抱怨道:“才从工方回来,大邑商的榻还未睡暖,去什么睢国。” 跃笑了笑,道:“此番征伐之士大多是睢人,告庙完毕就让他们自己回乡,睢侯面上可不好看。” “睢侯?”少雀嗤道,“你真是为了睢侯么?”他喝一口水,缓缓道,“你若是想出去找载那小子,大可不必。载同你一样,独自走出去也不是一两回,宫中紧张得日日骂人的也只有妇妌。” 跃莞尔,没有说话。 载出走之时,正是伐工方的前五日,出征的几千人没了主帅,商王匆忙换上了跃。此事本是妇妌一手推动,临头落了空,她一面着急载的下落,一面对跃代为出征很是不喜。这次得胜回来,商王很高兴,妇妌却始终没有好脸色。 “我不是怕她。”跃淡淡道:“父君对长兄已是冷漠,载又不在,我留在大邑商岂非招人猜忌,还是出来清净。” 少雀看着他,片刻,无奈摇头道:“你们啊……”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嚷嚷传来。二人惊异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名小卒跑过来,向跃禀道:“王子,我等捉到两个骑马的人,似乎是逃仆!” “逃仆?”跃与少雀相觑一眼。 “有趣,”少雀感到好笑,对跃说:“如今奚仆出逃也骑马了么?” 跃对小卒一颔首,道:“带过来。” 小卒应诺,转身跑开。 “看什么?两个逃仆,送回大邑商自有圉宰处置。”少雀横他一眼,“明日还要行路,你该早歇。” “我睡意尚浅,先问明了也好。”跃不以为意。 正说话间,一阵哭喊之声传来。 两个瘦小的身影被卫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 “王子!”押送的士卒向跃禀道,“就是这二人。” 跃看去,只见他们蓬头垢面,的确是奚仆的样子。他正要说话,忽然,其中一人停止了哭泣,指着他,眼镜睁着大大的:“你是跃!” 跃愣了愣。 “贱隶怎敢直呼王子之名!”武士喝道,抬手往他身上一笞。 那人却不管疼痛,冲上来一把扯住跃的衣襟,声音激动:“跃!你还记得罂么?她……她会被戎人杀死的!” 第15章 粮仓 巫师抓起一把盐抛到火中,“呼”的一声,火苗蹿得更高。 城墙那边,戎人攻城的声音正喧嚣地传来,不是有人吵嚷着从庙宫外面的大街上奔走过去,留下急急地脚步声。庭中聚集的老幼看着巫师一边念祷一边起舞,火光映在脸上,皆是焦虑不安之色。 “戎人伐我,有祸?”庙宫的堂上,妇己问贞人。 贞人念念有词,片刻,将卜甲烧灼。龟甲“噼啪”地开裂,与门外传来的巫师唱祝声相和,恐惧无形地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龟甲裂毕,贞人递给妇己。 妇己看了看,蜡黄的脸上更加不见血色。 罂站在她身后,不着痕迹地踮起脚,只见那卜象明显是个凶兆。她的心也悬着,更加不安。情形不容乐观,方才城墙那边传信过来,说戎人已经三度攻城。守城的人死伤不少。睢侯和王子载都已经亲自上阵,据说睢侯的臂上中了流矢。 “对贞。”妇己闭了闭眼,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发颤,道:“戎人伐我,无祸?” 贞人应下,再取来一片龟甲。 “劈啪”声再度响起,炭盆里的火苗招摇着蓝色的火舌,将周围人的脸映上一层诡异的红。妇妗坐在下首,手拉着她的女儿姱,神色绷得紧紧。 对贞的结果更差,贞人看到卜象,连连摇头。 “自先王仲丁,睢人受国,莫非要毁于旦夕?”妇己面容悲戚,喃喃道。 这话出来,堂上的人皆面面相觑。 妇妗瞥了瞥妇己,微微皱眉,没有出声。 “君妇勿忧虑太过。”妇己身旁一名小臣开口道:“君妇忘了?先王沃甲之时,戎人伐我,亦是危急。先君文丙用巫于高台,其祸得解。” 妇己闻言,神色忽而一振。 “用巫?这我怎未想到?”她站起身来,问小臣:“庭中有多少大巫?” “三人。”小臣道。 “即刻缚往高台。”妇己道,说罢,转向另一侧的侍婢,“去取我的大佩和冠饰,我要盛装祭告。” 罂看着忽然变得神采奕奕的妇己,感到不可理喻。 “母妇,”她开口道,“城墙危急,庙宫有许多人,不若到城墙那边料理些扶助之事。” “愚蠢!”妇己斥她,“若得先祖护佑,便是一万戎人来攻又何惧!” “君妇,”妇妗犹豫了片刻,对妇己说,“杀人祭告,国君还未知晓。” “国君?”妇己冷哼:“他如今自保尚且不及,告知他有何用!”说完,她看也不看妇妗,转身往门外走去。 妇妗脸上半红半白,姱看着妇己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她,面色不豫。 夜风夹着烟火的气息,从洞开的门外吹进来。 闻得妇己要用吾求佑,宗族众人议论纷纷。庭中,三名巫师已经不再起舞,哭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妇己很快将祭服穿戴整齐,才到阶前,这时,一阵喧嚣声蓦地从远方传来。 “君妇!”一名小臣惊慌失措地跑进庙宫,对庭中的人大声道:“城破了!戎人攻进来了!” 众人顿时一阵慌乱。 “君妇,须往坚固之处躲避才是!”小臣向妇己道。 妇己立在阶上却不说话,双目定定地望着庙宫外,脸色刷白。 “何处可避?”妇妗也声音发颤,问道。 众人相觑。 “粮仓!”一名小臣忽然大声道,“可往先王的粮仓!” 众人皆是一振。 “正是!”妇妗道,说罢,对妇己和小臣说,“粮仓有高墙,可即刻命众人往粮仓躲避!” 庭中之人犹如望到一线生机,急忙行动起来。庙宫的偏门被打开,人们扶老携幼,朝大街上奔去。 罂跟着妇妗才走出门口,就听到打斗的声音清晰了许多,似乎离这边不远。男子们手持烛燎和武器,催促避难的人们放快脚步。一时间,杂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充斥了街道。 “宗女罂!”没走几步,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罂回头,却见是羌丙。他拿着一根矛朝她跑来,头上缠着止血的布条。 “羌丙?”罂讶道:“你怎在此?” “戎人破城!”羌丙一边抹开眉毛上的汗一边喘着气说,“王子载让我来传话,让邑中老弱避入粮仓!” “我等正要去粮仓。”罂急切地问,“戎人现在何处?” “我等正在抵挡!”羌丙着恼地说,“西北城墙有一处破损,戎人也不晓得从何处得知了此事,分出一支来偷袭,就破了城!” 罂吃了一惊,不等她再问,羌丙说,“宗女赶紧往粮仓躲避,敌众我寡,王子载说过不得许久我等也要退往粮仓!”说罢,他转身跑开,一下消失在脚步匆匆人流之后。 夜色中,粮仓的大门被打开,黑黝黝的高墙内,一股积沤的霉味扑鼻而来。小臣们用烛燎照亮四周,罂借着光照往里面望去,只见这粮仓内早已没了粮食,屋舍残破,却还能容人。 人们突然来到,一群老鼠惊惶地从黑暗里窜了出来。 “臭死了!”姱掩袖抱怨。 “住口。”妇妗瞪她一眼,低斥道。 “快寻些木料来,要守住大门!”妇己身旁的小臣喊道,人们纷纷四处寻找能用的木头。 妇己站在屋前,看着纷乱的众人,却一动不动。妇妗指挥着妇女老弱避入室中,腾出地方让力壮的人守门。 这时,“哇”一声大哭传来,却是妇己未满十岁的独子,被人流推搡着跌了一跤。 “怎么回事!”妇妗皱眉,连忙去扶小童。 “别碰我儿子!”突然,一声厉喝响起,妇己一把推开妇妗,把小童搂在怀里。 妇妗吃了一惊。 “都是你!”妇己憎恶地指着她,“都是你这贱妇!是你唆使国君出兵伐工方!如今戎人破城,我等全都要给你送葬!” 在场的人登时被妇己吓住,面面相觑。 妇妗僵立在原地,光照明灭,看不清表情。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喧哗声突然传来,有人大喊:“国君!国君回来了!”说话间,门口已经一阵**,未几,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当先的是睢侯。 罂见到睢侯的样子,吃了一惊。他的臂上和腿上都绑着布条,额头上也留有血污,看来传言不虚。 “准备大木!待王子退回,即刻闭门!”他行动不便,脚才着地,就向后面的人喊道。 众人一阵忙乱。 “众妇往粮仓内躲避!”睢侯身旁的小臣向这边大声道。妇妗等人顾不得许多,小臣扶起妇己和孩童,急忙往粮仓内退去。 这个粮仓比罂想象中要大许多,夯土筑成的矮屋足有十几个。小臣举着火把穿过那些矮屋,一座高大的房子赫然出现在面前。罂抬头望去,火光中,只见那房子用夯土混着石块垒砌,竟用木板隔开两层,俨然一幢小楼。不过,这房子光秃秃的没有屋顶,只有二楼的地方曝露着,可遮挡一二。 “这是何处?”妇妗讶然问道。 “这是先王盘庚当年为瞭望四方而砌的堞雉,可惜后来坍塌了。”小臣答道,“还算宽敞,众妇可暂避此处。” 妇妗颔首。 众宗室妇人老小来到,堞雉之中很快被挤满了。这里常年不见光照,虽然没有淤泥污物,却阴寒得很。地上生着青苔,姱一不小心就滑了好几下,不住抱怨。 妇妗一直没有出声。经过方才的事,宗妇们与她似乎有了几分避讳。她走过来的时候,平常跟她亲近的人都不自觉地转过头去,似乎没有看到。 妇己仍然搂着他的儿子,也不管地上湿冷,在屋内的一角坐了下来。方才一番奔走,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有些凌乱,头上巨大的金饰也歪斜向一旁。 待安顿下来,室中的人们低低议论着,却没有人大声说话。罂能够听到高墙外混杂的声音,或交兵或哀嚎,教人揪心。 罂心里想着羌丁和奚甘,又想到方才睢伯急急逃回来的样子,有些坐不住。她看看周围,众妇和小臣们各忙各的,谁也无暇顾及其他。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除了宗室,进粮仓避难的还有大批的邑民,墙根下和空地中,到处坐满了人。大门缺木料,不少人正在把一个个粮仓的屋顶卸开。 “……我那父母幼子,皆……皆被戮死!”走过人群时,罂听到一个妇人失声痛哭。哀戚之声响彻了高墙之中。还有些被人救回来的伤者躺在地上□,混乱不堪。 罂借着寥寥而昏暗的火光,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前方的大门那边声音嘈杂,罂望向高墙,只见上面也站了些人。小臣驺说过,这个粮仓当年营造之时就考虑到了防御的功用,高墙做得像城墙一样厚实,看来果不其然。 她还想再看仔细些,突然,臂上被扯住:“你来此作甚?” 罂回头,却见是王子载。光照下,他的额角泛着的汗光,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罂。 “戎人来到了么?”罂问道。 “就在门外,”载冷冷地说,“你想去挡么?” “这粮仓守得了几时?”罂不安地问。 载额头上的筋动了动。 “不知。”片刻,他答了声,却在墙根坐下。 罂讶异地看他。 “你不去守大门么?” 载看也不看她,仍是冷笑:“你当睢侯与那些小臣是白养的?待戎人进来,我上前搏杀便是。” 说罢,他抽出腰间的铜刀,就着墙根的石头磨砺起来。 罂看着他,有些无语,却又反驳不了。她只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四处受人奉承的王子,却忘了他还是个会翘家出走的少年。 这时,她忽然发现载的手臂上有一片暗红的痕迹,似乎是一道伤口。 “你受伤了?”罂问。 载瞥她一眼,继续磨刀:“嗯。” 罂看看地上,用脚拂了拂泥灰,也坐下来。她摸出自己里衣的边角,用力一扯,撕出一条长长的布条。 “你做甚?”载狐疑道。 “把手伸来,伤口要包起。”罂说。 载皱眉:“不必。” “为何?” 载白她一眼,道:“先王盘庚征人方,身中二矢尚且攻下城邑,安得小觑我……”话没说完,罂往他臂上拍了一掌,他痛呼起来,手上的铜刀差点落地。 “你做甚!”载龇牙吼道。 罂冷笑:“你连我拍一下都受不了,再逞强,先王也帮不了你!”说罢,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手臂,将布条缠在上面。 载脸色铁青地瞪着她,却没有推拒。 罂把布条缠好,打上结,看了看,坐回原地。她望向大门,人们已经把小山一样高的木料抵在门上。高墙外传来听不懂的呼喝声,一阵一阵,似乎聚集了许多人。 罂觉得心快要迸裂了,烦躁地伸手摸向袖子里,片刻,掏出一根长草梗。她把草梗掰做两半,发现载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 “要么?”罂将半截草梗递给他。 载仍然盯着她,没有说话。 罂塞回袖子里,把另外半截咬在唇间,狠狠地吸了一口。 “他们在叫什么?”罂问。 “不知,造势罢了。”载答道。 “怎不见他们放矢?” “攻城用完了。”载淡淡道,片刻,又道,“我们也用完了。” 罂再吸一口,把草梗夹在指间。 “会有援师么?”好一会,她低声问。 载没有答话,却道:“戎人围城之时,睢侯已派出使者。” 罂还想再问,这时,大门上突然一震,支撑的木料倒了几根。接着,又一声闷响传来,像有什么在外面重重叩门,众人登时哗然。 “戎人攻门了!”有人大声道。 第16章 援师 一时间,众人纷纷上前把大门抵住,更多的人登上高墙上,防止戎人从墙头上进来。 “你回去,休得在此碍事!”载倏地站起身来,把铜刀别在腰间,神气地大步走去。 罂心里虽不屑,可望着纷乱的众人,也觉得自己在此处不是办法,踌躇片刻,转身往堞雉那边离开。 大门的撞击声和喧嚣声早已传遍了高墙之内,原本惊慌的人们更加不安。每一次攻门的闷响传来,都会有小童被吓得大哭。 “……大巫,我那息子还在工方,可否为我占问一二?”罂听到一位老妇边擦着眼泪边向巫师问道,“若知他平安,我也可安心去呢……” 周围的人皆悲戚抽泣,罂觉得背上寒冷,加快了脚步。 待她回到堞雉,只见这里也一样恐慌。 不知谁人带了庙宫里的木主来,妇己正领着众妇念念有词地向木主跪拜,已经有人一边叩首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妇妗仍然坐在角落,随着众妇一道念祷。姱已经没了先前的戾气,一语不发地依偎在妇妗身旁。 罂虽然在庙宫待了很久,对鬼神却一向没什么热情。她看着众妇,正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突然,“砰”一声,头顶的木板落下了许多灰来,像有什么重重地落在了上面。 众妇一阵惊叫,妇己抱紧了儿子,惊惧地望着上方:“怎……怎么回事?” 罂的心嘭嘭直跳,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望望四周,见皆是老弱妇孺,心里一横,抽出腰间铜刀,攀上通往楼上的竹梯。 “宗女!”妇妗急喝道,“快下来!” 罂没有开口,仍然向上攀去。 堞雉没有屋顶,上到去,夜风呼呼吹过耳畔。楼下昏黄的光照从木板的间隙中透上来,只见地上落着好些土石,再往墙边看去,一截长长的东西赫然伸在墙头。 罂吃了一惊,赶紧过去查看。木板在脚下“呀呀”作响,待她扶着墙边朝下望去,顿时惊呆。 这堞雉与高墙挨在一起,下面,就是睢邑黑乎乎的街道。 露出墙头的那截东西是一个长梯,因为日久风化松散,梯子伸上来的时候,一些土石落在了楼板上。 罂听到黑暗中有听不懂的人语声传来,心中大骇,急忙朝楼下喊道:“来人!有戎人要上来!” 一阵惊慌的声音传来,罂顾不得许多,急忙又冲到墙边,用力将那梯子往旁边推去。那梯子斜斜倒下,只听得下面的街道上一阵“哇哇”的叫声。罂又从地上搬起石块,朝下面狠狠砸去,能听到有人惨叫,且引得一片吵闹。 “宗女!”这时,几名大胆的妇人上了来。 “下方有戎人,快搬大石!”罂喝道。 妇人们见状已经明白情势,赶紧上前,与罂一道将堞雉上的石块搬起掷下。石块“咚咚”地落在地面上,声声闷响,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能听到下面人逃开的脚步声。 众人感到有效,愈加一鼓作气。 “竖戎!”罂身边一名宗妇边把石块砸下去边狠狠地骂道。此时,更多的妇人走上来帮忙,直到老旧的楼板开始摇晃,妇妗大声阻止,把一些体力欠缺的妇人赶下楼去。 墙上松动可用的石块越来越少,有的与黄泥砌在一起,很难卸下。罂吃力地扳动一块石头,正感到困难,一双手伸过来,帮她把石块翻起。 罂抬眼,却见是姱。她看了罂一眼,没有说话,一道搬起石块朝墙下用力扔去。 一声带着咒骂的惨叫响起,石块似乎砸中了人,姱望向下面,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神色畅快。 就在这时,一团火光从下面掷上来,罂急忙把姱拉开:“当心!” 那火团滚落在地上,二人惊魂未定地看去,却是一截火把。未及站定,这时,更多的火把从下面飞掷上来,众妇连忙惊叫地避开。那些火把落在楼板上,竟烧了起来,登时火光灼灼。 “快下去!”罂朝妇人们喊道。 一阵纷乱,火焰在楼板上渐渐连了起来,妇人们连忙避到楼下。 罂和姱躲到角落,喘着气,瞪着那火光,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 戎人来袭,实在诡异得很。他们知道睢邑男子大多去了征伐,知道西北城墙有破损,还知道这个废弃的雉堞就在墙边,只须顺着梯子上来可以畅通攻入,扔火把上来能引燃楼板……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正思索,突然,一个欣喜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援师!援师到了!” 罂和姱听到这话,连忙朝前往望去。 夜色仍然浓黑,高墙那边的火光依然刺目,可人们的喊叫声已经变得振奋。风中夹带着烟火的气息,罂看到许多人正朝大门的方向奔去。 心里的大石一下落定,罂欣喜地对姱说:“快下去!” 姱点点头,才迈步,忽然,一个黑影越过墙头跳了下来,正正落在二人跟前。方才众人躲避飞来的火把,戎人竟已乘机攀了上来。 姱尖叫起来。 那人亦发现了二人,大喝一声,举起手中的石斧朝劈来。二人急忙躲向一旁,那人瞅准了姱,再举起石斧,罂已经一脚扫向他的侧路。那人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楼板震得摇晃。 二人惊魂未定,却见墙头上又有人跳下。 “快走!”罂一推姱,她手忙脚乱地奔向竹梯。 竹梯攀行不便,姱还没下去,已经有戎人冲过来。 罂一咬牙,拔出腰间铜刀。 粗劣的石刃劈来,在风中带起呼啸之声,罂灵活地躲开,将手中铜刀挥去。刀刃划入骨肉的感觉从刀柄传到手上,伴着惨叫,罂只看到血色掠过眼前,那人已经重重倒下。 “罂!”姱在下面大喊。 罂来不及多看,正要下竹梯,忽而一团火光迎面飞来,她急忙躲向一旁。 “罂!”姱惊叫。 一支火把落在了竹梯上,似乎带着油,一下引燃了楼板。 罂抬头,一个人影站在墙垣下,却蒙着面,手里握着铜刀。 “宗女么?”那人看着她,开口冷笑,强调竟有几分耳熟,“原想要杀睢侯,不想只能杀个宗女,也罢!”说罢,挥起铜刀向她砍来。 罂闪过锋刃,将铜刀挥去。只听开裂之声响起,那人脸上的布被罂的铜刀划开落下。 四周的光照明亮,那张脸有几分面熟。 “积午!”罂睁大双眼。霎时间,心中的那些疑问全都解了开来,戎人攻城,原来是此人作祟。 积午被拆穿,脸色难看,目中登时杀气凛然。他将遮面的布巾扯下,冷哼一声,举起铜刀再度劈来。 罂左右已经无处可躲,急忙用手中的刀架住。铜器“铛”地交锋,罂被那强硬的力道震得后退一步。 对方的刀像落有千钧重力,罂使劲全身力气格住那刀刃,手臂发麻,仍被逼得动弹不了。 “哼!”积午发出轻蔑的声音,忽而松劲,却是将铜刀抽开,又从侧面劈下。 罂想再挡,却已经来不及,眼见着那刀刃逼到眼前,忽然,“嗖”地一声破空,一道黑影贯穿了那人的喉咙。 积午瞪着眼睛,刀仍聚在手上,却已经不会动弹。 罂看着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停留片刻,他忽然倒过来,罂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闪开。 “罂!”一个明亮而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罂回头,四周的火光已经越来越烈,烟气熊熊,好一会,她才看到堞雉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火光中,他身形挺拔,那面容,罂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竟是骊山中遇到的跃。 “罂!快下来!”姱对她大喊。 罂朝梯子那边看去,烈火已经熊熊燃起,根本分辨不出何处是出口。许是看到援师来到,随着积午上来的戎人都退了回去,堞雉之上只有罂一个人。 黑乎乎的烟气越来越浓,楼板被烧得炽热,罂想离开,却找不到路途。 “罂!跳下来!” 罂望去,却见跃已经站在了墙的下方,抬头望着她,张开了臂膀。火光灼灼,他的双眉紧锁,能看到汗腻的光泽在额头闪动。 罂的心里惊惶不已,看着他,却犹豫起来,楼板到地面,足有两丈的距离。 这时,忽然听“哗”一声,楼板不堪火烧,中间坍塌下了一大块。罂的处境顿时变得更加危险。 “罂!”跃吼道。 罂将心一横,闭上眼睛,纵身跳下。 风声和着人们的惊呼,在耳边呼啸而过。罂只觉身体在坠落,不一会,被稳稳地接住。 周围传来松一口气的声音,有人欢呼起来。 罂睁开眼,抬头。 跃满是汗水的脸正在眼前,看着她,那笑容映着火光,正如骊山下告别时一样灿烂。 第17章 再遇 罂望着跃,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里的声音被什么卡着。 跃的笑容愈加深刻,二人对视,他的胸膛起伏着,罂能感觉到粗重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汗气,却温暖融融。 “册罂!”一个声音传来,罂转头,却见是羌丁正向她奔来。 “丁!”罂登时露出惊喜之色。 跃看向那边,片刻,又看看罂,松开手臂。 “册罂!”罂脚才着地,羌丁一下扑到她怀里,大声哭了出来,“我可担心死了!幸好遇到了跃!不然……不然……”他呜咽地说不下去。 罂心中感动,看向跃。 他仍站在身旁,火光在他高大的身形后面摇曳,罂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脸上俊朗的笑容。 “多谢。”罂望着他,唇边扬起笑意,轻声道。 跃看着罂,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响起:“王子亲自来援,睢人幸甚!” 他回头望去,只见人群中让开一条道路,一人脚步微跛地向他走来,正是睢侯。 睢侯满面感激,来到跟前,向跃深深一礼:“幸得二位王子到来,睢国免于大祸!” 跃闻得这言语,却是讶然,“二位王子?” 睢侯神色亦是诧异:“正是。王子载在邑中,王子方才不曾遇到么?” 跃吃了一惊。 “在此哩!王子载在此哩!”这时,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喊道。 跃急忙望去。 不远处,几名睢人让了开来,载就站在一处墙根下。 他的表情在火光不甚清晰,片刻,迈步走了出来。他看看罂,又看向跃,向跃一礼,“次兄。” ※※※※※※※※※※※※※※※※※※※※※※※※※※※※※※※※※※※※※※※※※ 戎人破城,虽时间不长,睢邑仍然遭受了一些损毁。返回宫室的路上,罂看到有好几处屋舍正在冒着大火。邑中房屋尽皆茅草屋顶,一处起火,很快就连成一片,刚回师得胜的人们又立刻为救火忙碌起来。 邑中的睢人也死伤不少,才出粮仓的时候,罂就听说小臣驺战死了,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羌丁和奚甘却很高兴,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们那时骑着马走了好久,又怕又累,可就在这时遇到了跃!”羌丁兴奋地说:“册罂册罂!没想到跃是王子哩!” “你怎还称宗女册罂?”奚甘皱眉地说,“宗女如今可不是册人了,若是君妇和媪听到可要罚你!” 羌丁愣了愣:“不称册罂称什么?” 奚甘说:“自然是要称宗女。” 羌丁不以为然:“在她们面前我自然不这么叫。什么宗女,睢邑里面宗女多的是,还是册罂好认。” 罂听着他们二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心情好转了许多。 “你说那时遇到了跃,后来呢?”她问羌丁。 羌丁回过神来,继续口沫横飞:“那时我说哦你在睢邑,戎人正在攻城。跃听了,二话不说,大半夜就带着人赶了来呢!”说着,他冲着罂嘻嘻一笑:“册罂,他可真着急,一路上水都没喝。” 罂颔首:“那些卒众可都是睢人,自然着急。” 羌丁一愣,觉得似乎有理,想了想,却又笑:“册罂,你如今已识得了两个王子哩。” 罂笑笑,没有说话。 “听说王子载是离宫出走呢,如今王子跃来到,可要带他回去?”奚甘说。 “该是要带回去。”罂颔首。 “会被打么?”奚甘担忧地说。 羌丁不屑地“哼”一声,做了个鬼脸:“他那般恶人,打打又何妨?而且听说天子用的笞条都是金的,他被打也不亏。” 奚甘语塞,瞪了羌丁一眼。 罂想起来睢国时与载相遇的事,觉得好笑,拍拍羌丁的脑袋。 说起那二人,她不禁回头望向来路。方才在粮仓,跃让她回去休息,就带着载离开了。 天还没亮,除了隐约的火光能辨认道路的方向,其余皆隐没在沉黑的夜色中。 他们竟是兄弟呢……罂现在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着,她摇摇脑袋,继续朝宫室走去。 ※※※※※※※※※※※※※※※※※※※※※※※※※※※※※※※※※※※※※※※※※ 夜风透着春天的寒凉,从原野那边吹来,把城墙上烛燎的火光卷得起舞。 “我去看看那边的火情。”少雀来跟跃说了一通卒众交割之事,见载立在一旁,知道这兄弟二人有话要说,找了个托辞对跃道。 “嗯。”跃颔首。 少雀看了载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跃望望邑中茫茫的夜色,片刻,将手中的铜戈放到一旁,在一处低矮的垛口坐下来。 “坐吧。”他对载说。 载看看他,也坐了下去。 “你受伤了?”跃看到载臂上的布条,皱眉道。 “无甚大碍。”载瞥他一眼,下意识地把手臂往身后遮去。 跃知道他脾性要强,没有再说。 “这些时日去了何处?”过了会,他问。 “沫、管、杞、虎方。”载老实地说,“回来就到了睢邑。” “宫中到处找你。”跃吸了口气,说,“兄长也很担忧。” 载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你以为这般就可助得兄长?”跃严厉地说,“你走之后,父亲母亲及兄长几日不曾安眠。彼时已定下由你出征,无论意愿,身为王子应有担当!你已十七,再不可这般任性!” 载脸色通红,望着跃,满面羞愧。 他嗫嚅道:“我不知……我以为我不在,父亲就会让兄长出征。” 跃看着他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稚子。”少顷,跃骂了一声,低低地说,“父亲与兄长之间的事,因由本就不是你。” 载看着他,目光微动。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少雀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跃!”望去,只见他抬着头朝这里喊,“庙宫那边要去一趟!” 跃应了声,站起身来。 “你去歇息吧。”他对载说,“明日就随我回大邑商。” 载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跃拿起铜戈正要走开,载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叫住他:“次兄!” 跃回头。 载犹豫了一下,问:“你要带那睢罂一起走么?她……嗯,她是妇妸的女儿。” 跃怔了怔,火光中,神色微变。 “去歇息吧。”跃没有回答,片刻,淡淡道,转身离开。 ※※※※※※※※※※※※※※※※※※※※※※※※※※※※※※※※※※※※※※※※※ 睢国的宫室受到戎人抢掠,所幸并不严重。罂的宫室地处偏僻,不曾遭难,她回到去的时候,室中一切原原本本,就像离开时一样。 她疲倦至极,才在榻上躺下来就睡着了,一梦沉沉。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她觉得浑身酸痛,又躺着眯了一会眼睛,昨夜的事忽然一下涌出脑海,她登时睡意全消。 罂急忙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庭中,太阳的光照灿灿的,空无一人。 “宗女。”一个声音传来,罂转头,却是奚甘。 她从廊下走过来,手里抱着一只小陶罐:“你醒了么?羌丁又去了圉中,见你在睡,就不曾将你吵醒。” 罂讶然:“他又去圉中做什么?” 奚甘摇头:“我也不知。” 罂颔首,想了想,问奚甘:“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不曾听说。”奚甘道,“昨夜那般混乱,人人都顾着收拾呢。我方才去庖中,只拿到了一小罐粥。”说着,她把手中的小罐捧前,“宗女饿了么?” 罂看看那小罐,也觉得肚子里已经□,点点头。 奚甘嘻嘻一笑,带她去堂上用食。 ※※※※※※※※※※※※※※※※※※※※※※※※※※※※※※※※※※※※※※※※※ 小罐了的粥很快见了底,罂看看外面的光景,觉得再睡也睡不着了,交代了奚甘一声,就走了出去。 太阳光掠过墙头,在宫道的细沙路面上投着阴影。 罂望着周围的白灰墙和屋顶,有些怔忡。昨夜里,她窃马出逃,被逮住,又经历了粮仓之围,一切的一切,再看看眼前这太阳底下的宫室,竟恍若隔世。 有的宫室传来敲敲打打的修葺声,时而有一两名从人走过,看到罂,向她行礼。 没走多久,前方忽而出来了几人,罂望去,只见是几名壮实的男子,看装束,像是昨夜里来援的人。 未几,他们也看到了罂,一人停住脚步。 那人的身形与跃差不多高大,生得浓眉虎目。他上前两步,将罂打量了一下,问她:“子是睢罂么?” 罂也打量着他,片刻,颔首道:“正是。” 那人忽而笑了起来,转身朝侧方的宫门里走去。 罂讶然,正不明所以,没多久,一人从宫门里大步走了出来,却是跃。 罂愣住。 两相照面,跃也一下顿住了脚步。 众人相觑,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我先去城门。”那男子跟出来,拍拍跃的肩头道。说罢,他冲跃笑了笑,招呼其余的人走了开去。 原地只剩下罂和跃。 跃走过来,看着罂。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唇角在光影中弯得深深。 “昨夜歇息得好么?”他开口问。 罂望着他,莞尔道:“好,一直睡到方才。” 跃颔首,忽而转头望向后方。那几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远,有几人不时地回头。 “他是少雀,与我自幼一同长大。”跃解释道。 罂明白他指的是刚才那个男子,点了点头。“如此。” 跃看着她,片刻,又道:“我本想去看你,可邑中杂事太多。” 罂没有说话。阳光仍然灿烂,将跃的脸庞和双眉镀上了一层淡金。他的眼睑下有些青黑的深陷,却无损双目明亮而深邃的神采。和风柔柔拂过颊边,不知是否在阳光下站得太久,罂感到有些温热。 “罂,”跃踌躇片刻,看着她,“我明日回大邑商,你随我去么?” 第18章 问意 风从宫墙上徐徐拂来,罂感到发丝了在颈边,微微的痒。 “为何?”她问。 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却仍然看着她,道:“父亲允我自己挑选王子妇,到了大邑商,我就娶你。” 日光骤然变得灼热。 罂望着跃,只见他的脸泛着一层晕红,像刚灌下了酒,双目却明亮不移。 心隐隐地撞击着胸腔,少顷,罂微微地低头。 “跃,”她轻声道,“你喜欢我什么?” 跃愣了愣。 他忽然有些窘迫,耳根通红,挠挠头,言语变得结巴:“我……” “你我见面不过三次,你可知我为人?可知我喜恶?”罂说,“跃,若我跟了你去大邑商,此事就算定下,你我皆不可反悔。” 跃看着罂,目光似变幻,没有说话。 “跃,”罂把语气放缓,接着说,“我知道你待我好,可婚姻之事,岂……” “你不喜欢我么?”没等她说完,跃低低打断。 罂语塞。 跃注视着她,双目定定。 罂觉得自己实此时在词穷得很,深深地吸口气。 “跃,”她苦笑,“我昨夜才见你第二回,如何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宫道上蓦地寂静。 跃立在原地,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 “如此。”好一会,他微微颔首。 他举目望望四周,淡淡道:“我去城门,你……”他的言语顿了一下,接着道,“你勿在外逗留太迟。” 罂心中亦是尴尬,点头:“好。” 跃看看她,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开去。 ※※※※※※※※※※※※※※※※※※※※※※※※※※※※※※※※※※※※※※※※※ 阳光仍然斜斜,跃的影子被拉长映在墙上,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不见。 踏着细沙的脚步声依然隐隐可闻,少顷,罂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转开头,望望四周的墙头和屋顶,伸手探入袖中。 昨夜折剩的半根草梗还在,她摸出来,塞进嘴里。 午后的空气带着暖意,罂叼着草梗用力地吸了一口,片刻,把草梗夹在指间。 罂一动不动地站着,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 跃对她有意,昨夜里她就察觉到了。 她没有想到跃这么快就同她说明了心意,不然,她也许可以把回绝的话说得更漂亮一些…… 罢了。罂的心里道,当断则断,方才的话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心仍然在胸口蹦着,似乎刚刚完成了什么大事,却有些堵。 她把草梗塞回嘴里,正想再吸一口,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就知道你不许。” 罂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羌丁。 他从墙根下笑嘻嘻地走过来。 “你怎在此?”罂抚着胸口,瞪他:“你又偷听!” “我方才远远看到你,就跟了过来,不想遇到了王子跃。”他一脸无辜,片刻,露出贼笑,“你们说话声太大,我想不听也不行哩。” 罂不理他,吸一口草梗,朝宫室那边走去。 “册罂,”羌丁跟上来,问她,“你为何不应许王子跃?” “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罂头也不回,加快脚步。 “你那些话我听不懂。”羌丁摸摸头,不解地说,“你要拒他,像上回一样说你母亲不许你去不就好了,啰嗦这么许多做什么?” 罂被问得不耐烦,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稚子懂什么!”说罢,冲冲前行。 羌丁愣了一下,看着她走远了许多,问:“册罂,你要回宫室么?” 罂不理他。 羌丁忙追上去拉住她,赔笑地说:“册罂你先同我去圉中好么?” 罂皱眉瞥他:“为何?” “去了就知晓。”羌丁道,说罢,拉着她朝一条岔路走去。 ※※※※※※※※※※※※※※※※※※※※※※※※※※※※※※※※※※※※※※※※※ 罂第一次与睢国的圉。 圉地处睢邑的一角,囚有两千多的仆人。罂来到这里,只见圉占地不过一个普通乡里的大小,却被密密麻麻的地穴和草棚挤满。为了防止仆人逃走,圉的四周筑有的夯土墙,插着尖利木栅,外面还有守卫的屋舍。 不过,如今守卫已经不知去向,罂和羌丁没有被阻挠就进了去。 太阳光温热,罂没走几步就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墙角屋旁挖着一些简易的排水沟,里面积着黑臭的垃圾和污水。 仆人们却热闹得很,许多人走来走去,到处跟人说话。有的抹眼泪,有的欢笑,人声鼎沸。 罂讶然看向羌丁。 羌丁笑着说:“国君昨日发仆人守城之时,曾许诺事后睢邑所有仆人可脱隶籍。方才在庙宫前,国君当真一把火把名册烧光了呢!” 罂恍然大悟。 她望着眼前的场面,不禁也露出笑容,昨夜的建议是权宜之计,她没想到睢侯做事有这般效率。 “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罂和羌丁望去,只见羌丙正从人群里里挤出来。 “丙!”羌丁朝他招手。 羌丙走过来,后面却跟着一名妇人和两个小童。她满头大汗,昨晚包裹伤口的布条已经摘掉了,露出额头上深红的伤口。 “丁!宗女!”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你的伤无事么?”罂皱眉问他。 “无事无事!”羌丙一抹额头上的汗,说罢,让出身后的妇人和小童,道,“宗女,这是我妇人幼子。” 妇人露出羞涩的笑意,拉着小童向罂行礼。 罂正要还礼,羌丙忽然正容,抬高双臂向她深深一揖。 “幸得宗女进言,救我等仆人于苦难。宗女恩义,我等虽赴死不可报!”他声音洪亮地说。 罂登时一阵羞窘,忙瞪着眼拉起他:“你小声些!” 羌丙看看四周,摸摸头,呵呵地笑。 “你们有何打算?”罂问道。 羌丙与妇人相视一眼,道:“我等要回羌方。” “羌方?”罂望着他们,吃惊地说,“羌方离此处可远得很呢,路上亦艰险难测。” “我等被俘来此已有十年,想回去已经许久了。”羌丙道:“且圉中羌人今日已经商量好结伴上路,羌丁不是也一起么?” “羌丁?”罂愣了愣。 她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猛然转头。 羌丁站在一旁望着她,笑容已经淡去,神色踌躇不定。 ※※※※※※※※※※※※※※※※※※※※※※※※※※※※※※※※※※※※※※※※※ 晚上,睢侯又设下筵席,款待王子众人。 罂推说昨夜受了风寒头疼难忍,留在了宫室中。 日头已经落尽,夜风带着炊烟的味道吹进来,松明的火焰在壁上摇曳不已。 室中静悄悄的,羌丁坐在席上,看着罂低头补着裘衣,一针一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册罂。”许久,羌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不说话?” 罂把骨针穿过裘衣,头也不抬,淡淡道:“说什么。” 羌丁语塞,好一会,低声道:“我知道你怨我。我原本想回来就同你说的,不想羌丙先说了。” 罂瞥他一眼,片刻,叹了口气。 “不是怨你。”她抬起头来,活动活动脖子,说,“你不知羌方离此处多远,步行少说也需半年,路上衣食行止可有准备?你父母皆已故去,到了羌方可有人收留?你已不是小童,这般事情想着就要做,怎不与我商量?” 她语气严厉,羌丁更加愧疚,沉默不语。 “你早就想好了,是么?”罂问他。 羌丁点点头,怯怯地看向罂:“那时老羌甲同我说,我祖父还在,要我回去寻他。” “你祖父?”罂一怔,想了想,又道,“即便如此,你在莘国出生,寻到你祖父之时,他可认得你?” “认得。”羌丁来了精神,一边说一边拉开领口,“册罂你看,这是我父亲的,老羌甲说拿给祖父看他就会认我。” 松明光照下,那脖子上挂着一块玉饰,正是罂见过的玉虎。 “这是何物?”罂问。 “我也不知。”羌丁摸摸头。 罂狐疑地看他。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些响动。 “宗女……”奚甘的声音传来,还没说完,半掩的草帘被一下挑开。 一个高大的人闯进来,瞬间,他看到案前端坐的罂,忽然愣住。 罂也愣住。 那面容,竟是跃。 第19章 果脯 四目相对,松明光中,他的手僵在门帘上,神色一下变得尴尬。 “宗女……”奚甘怯怯地把脑袋探进来,嗫嚅道,“我拦不住……” 罂看着他们,觉得太阳穴有些发胀。 她点点头,看看跃,又看向羌丁,对他道:“你们先出去。” 羌丁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连忙从席上起来,看了跃一眼,匆匆地走了出去。 门帘被放下来,轻轻摇晃,室中一下变得安静。 “你……他们说你头痛。”跃仍然站在门帘前,看看四周,有些不自然地说。 “多谢,我无事。”罂微笑,说罢,她指指案前的茵席,“跃来坐吧。” 跃看看她,走过来,在茵席上坐下。 “饮水么?”罂问。 “不饮。”跃说。 二人声音都不大,话说完,再度冷清。 “你在做甚?”片刻,跃看到罂手中的裘衣,率先打破沉默。 “羌丁要返羌方,我须给他把裘衣补好。”罂答道。 跃颔首。在骊山时,他就知道罂与羌丁的关系不一般,她从不拿羌丁当仆人。 “他就要走了么?” “嗯。” “你呢?”他问。 罂讶然。 跃似不经意地看向一旁:“你还留在睢国?” 罂明白他的意思,道:“睢国是我故土,自当留在此处。” 跃目光微闪,忽而道:“你可想过,你在莘国许多年,睢侯为何突然接你回来?” 罂颔首:“知晓。” 跃神色狐疑,两只眼睛盯着她。 罂无奈地笑了笑。 “跃,”她定了定心神,道:“我不愿同你去大邑商,有我的道理;将来即便睢侯要将我送去大邑商,我亦自有主张。” 跃没有说话,看着罂,壁上的光照在眉间落着淡淡的影子。 “如此。”片刻,他颔首。说罢,他却从席上起身,整整衣褶,道:“睢侯筵席未毕,我还须回去一趟。” 罂莞尔:“我送你。”说罢,亦从案前起身。 跃看看她,没有推拒,与她一道往门外走去。 门帘再度撩开,夜色中,庭中空无一人。风中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是哪处宫室种着春兰。天空的薄云被风吹开,露出一轮圆月,光辉淡淡洒下,将廊柱和人影映在整洁的地面上。 “跃,”走下石阶的时候,罂犹豫了一下,问他,“你可见过我母亲?” 跃诧异地回头。 “幼时见过,不大记得了。”他想了想,道,“何以问我?” 罂微笑:“我从前记忆全失,如今回到王畿,问问罢了。” 跃没有接话,眉眼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过去的事,多想无益。”过了会,他说。 罂颔首。 “我回去了。”跃说,转身就要离开,罂把他叫住,“稍等。” 罂低下头,伸手探往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来。 跃愣了愣,罂手里的,正是他在骊山告别时送的那块玄鸟项饰。 “那时别后,此物我一直藏着,即便昨夜遭乱也不曾离身。”罂望着他,轻声道,“跃,你我相待,仍如骊山之时,对么?” 跃注视着她,月光映着她的乌发和脸庞,双目仍如记忆中清亮。 他的眉头舒展开,唇边不禁弯起笑容。 “嗯。”他点头。 罂亦笑。 跃看着她,深吸口气,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 睢邑得救,上下对大邑商的两位王子感激不已。不仅睢侯亲自告庙拜谢,第二日,当闻知王子们要离开,睢邑中的人们更是早早地准备好了送行。 罂昨夜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却又一直做些纷纷杂杂的梦。睡得正迷糊之际,她被奚甘拉了起来。 “宗女姱来了,说要与你去庙宫领脯献给王子呢。”奚甘一边把她的衣服拿过来一边说。 “……送王子?”罂睡眼惺忪,听到这话,脑海里忽然浮起跃的脸。昨天的事记起来,她愣了愣。 “不去。”她说,倒头继续睡。 “不可不去哩!”奚甘着急地把她身上的毛毯拉开,说,“国君清晨就遣人来了,见你未起,并不打扰。现下宗女姱来了,你又不去,国君可要生气!” 罂被吵得无法,看看门外。帘子虚掩着,透出白花花的光斑。 “现在是何时辰?”她问。 “快午时了。”奚甘答道。 罂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罢,拒都拒了,又说了那样的话,不去反倒不大方。心里说。她想着,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片刻,二话不说地坐起身来穿衣服。 奚甘见她动作起来,露出欣喜之色。 “我去取粥。”她说罢,高兴地跑了出去。 罂收拾整齐到了堂上,只见姱果然在这里。 “罂。”她正在看壁上的虎食鬼,见罂出来,露出笑容。 “姱。”罂莞尔,眼睛不住打量她的衣饰。 姱今日穿得很漂亮。商人尚白,她身上的雪白绢衣配着脖颈上的琥珀珍珠项饰,头上用鸟型金笄簪着鲜花,罂看着也暗自惊艳。 自从前夜粮仓之事,姱对罂变得友善起来。昨日虽不曾见面,姱却给罂送来了一盒肉醢,据说是睢侯年初赐给她的。 许是发觉了罂的目光,姱朝身上看看,笑笑道:“母亲说今日是大场面,要我穿好些。我带了饰物来,你也要打扮呢。”说罢,从案上拿起一只小匣子,打开来。 罂看去,只见那是也是一支鸟型金笄,比姱头上的要小一些,眼睛上却嵌着绿松石,看起来颇有生气。 “我挑了许久,觉得这支好些。”姱说着,把它取出来,往罂的头发上比了比,道,“你肤白,衬着好看。” 罂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必,我有骨笄,稍后戴上就是。” 姱诧异地看她:“彼时邑中老少都在呢,你是先君之女,戴骨笄算什么?”少顷,她眨眨眼,“你是怕弄丢么?不怕,这是当年你母亲赐我的,如今算我送回给你。” “我母亲?”罂讶然。 姱点头:“那时我还年幼,有一回你母亲从大邑商回来,天子赐了她许多金饰。母亲带我去见你母亲,你母亲就把这金笄给了我。”她说罢,皱皱眉,“你真不记得了?那时你也在呢。” 罂微笑,摇摇头:“不记得了。” 姱若有所思,瞥瞥墙上的虎食鬼,点点头:“如此。” 二人说了一会话,不久,外面的小臣来催。姱答应着,让奚甘去采些鲜花来,又自告奋勇地要给罂打扮。 罂对那些精致的妇女发式向来一窍不通,索性接受了姱的好意。她穿上睢侯新赐的衣裳和项饰,任由姱梳起漂亮的发髻,再戴上金笄和花朵。铜镜里,一个商人贵族少女的样子显露出来。 罂看着自己的模样,觉得新奇又陌生,盯着铜镜看了好一会。 “宗女真好看呢!”这时,奚甘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罂,睁大了眼睛。 姱颇自得,却不让她再看,道:“还须快些出去,不然小臣要同国君告状。”说罢,拉着罂朝宫外走去。 牛车拉着二人出了宫室,挑着捷径,一路到了庙宫。 妇妗已经等候在庭中,见到姱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忙走过来:“怎这般磨蹭,国君……”她话没说完,忽然看到了罂,言语顿住。 “王子他们还在用膳,急什么。”姱不满地嘟哝道。 “母妗。”罂向妇妗一礼。 妇妗颔首:“罂昨日歇息可好?” “甚好。”罂答道。 妇妗微笑,目光却落在罂的金笄上,片刻,看看姱。 “果脯脩肉在后/庭,你二人去取吧。”她说。 姱和罂皆答应,移步朝庙宫的后/庭走去。 罂走了几步,回头,妇妗还站在方才那里,眼睛一直看着这边。她心中觉得那目光有些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当心石阶。”转过回廊的时候,姱一边走一边说,“庙宫里的石阶滑得很,我幼时……”她的话才说半截,突然打住。 罂顺着她目光看去,也愣住。 不远处的回廊下,王子载站在那里,看见她们,迈步走过来。 “睢罂。”他神色无波,看着罂,“我有话同你说。” 罂讶然:“何话?” 载没有回答,瞥了姱一眼。 姱两颊飞起红晕,小声地对罂说:“我先去后/庭。”说罢,小步趋往回廊那头。 廊下,载和罂两相面对,并无他人。 “说吧。”罂看着他。 载瞅瞅她头上的发髻,目光停留了一会,又瞅瞅她身上的衣服,道:“你这样穿也挺好看。” “嗯?”罂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的话,有些愣怔。 “随便说说罢了。”载收起目光,片刻,道,“你不随我次兄去大邑商么?” “不去。”罂说。 载盯着她:“为何?” 一连两天被人问起同样的事,罂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不为何,你问我作甚?” 载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变得犀利:“你该不会是想去做献女,将来好做王妇?” 罂听得这话,不禁愠怒。 “你来就是要问我这个?”她按耐着问。 载没有回答,仍问:“是么?” 罂冷笑:“反正与你无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说罢,她白了载一眼,扭头走开。 载瞪起眼睛:“不许走!” 罂不理他,加快脚步。 “睢罂!”载发急,在后面喊:“我母亲还在,你想都别想!” 罂头也不回,没多久,转过一个拐角,身影消失不见。 ※※※※※※※※※※※※※※※※※※※※※※※※※※※※※※※※※※※※※※※※※ 庙宫前,大火熊熊焚烧,巫师们穿着缤纷的衣饰起舞念祷,用菖蒲草叶蘸着灵水,洒到将要启程的大邑商众人身上。 “王子返大邑商,一路必得灵佑,愿无坎坷。”睢侯向跃行礼祝道。 跃正容受过。 巫师击铙,清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周围的宗族众人皆凝神作拜。 跃回头,朝身后看了看。 “载呢?”他皱眉,低声问少雀。 “方才还在此……”少雀也一脸纳闷,看向载的从人宾。 宾哭丧着脸,正不知所措地四处望去,忽而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来了!” 跃望去,只见载从庙宫那边快步走了出来,未几,来到跟前。 “去了何处?”跃严厉地看他。 载讪笑:“内急。” 少雀的嘴角抽了抽。 跃不好发作,瞪他一眼:“不可乱走。” “诺。”载小声应承。 这时,巫师唱祷完毕,睢侯又向跃和载一番行礼,送他们登上马车。 驭者呼喝着扬鞭一响,跃和载的马车辚辚走起,在宗族众人的相送下离开庙宫。 街道上拥着许多人,马车来到,引得一阵鼎沸之声。 睢国出征的士卒跟随跃征伐工方,跃率师行事有度,奖惩得法,在他们当中一向颇有人望。如今跃要回大邑商,睢邑中几乎倾城而出,若非卫士开道,马车几乎行走不得。 “跃!”有人热烈地朝他呼喊,还有不少人带着果物和脩肉,跃的马车来到,就争相地往上面抛去。 载也收获了许多,宾在一旁帮他拾得不亦乐乎。 “载。”少雀走在一旁,笑着说,“下回征伐可不许再逃。” 载赧然笑笑。 说话间,睢邑的城门已在眼前,驭者忽然把马车慢慢停下。 “哟哟!”少雀望着那边,嘴里发出惊叹的声音。 载望去,却见门洞前立着两名捧着小笾的白衣女子,其中一人,正是罂。载愣了愣,再看向跃,只见他立在车上,背影笔直。 送行的人们唱起歌谣,两名女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灵佑王子,愿无坎坷。”罂走到跃的车前,仰头望着他,捧起小笾。 跃看着罂的面庞,日光下,她头上的花瓣洁白且娇艳,映着唇边的淡淡笑影。 空气中似乎浮着某种淡淡的气息,带着温柔的馨香。 跃注目片刻,微微躬身。接过小笾时,他的手指与罂触了一下。跃的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停留,将小笾双手捧起。 人群一阵欢笑。 “灵佑王子。”载身前的女子微笑着对他说。 载收回目光,看看她,颔首接过小笾。 人们的歌声愈加壮大,驭者再度扬鞭催马,大邑商的队伍在歌声中穿过门洞,朝城外走去。 城外的风混着阳光的气味迎面吹来,跃忽而转头。 门洞被后面的众人挡住,连同那抹身影一道消失在城墙之后。 “睢邑的果脯好吃呢。”少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里磕着一枚杏干。 跃无奈地横他一眼,却并不言语,转回头来,继续将双目望着前方。 第20章 送别 太阳仍然挂在当空,那队伍的影子渐渐远去。 罂站上城墙,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青绿的原野那边。 “罂!”姱站在城墙下唤她,“回宫么?” 罂答应一声,从城墙上下来。 “走远了么?”姱问她。 “走远了。”罂答道。 送行的人们已经散了去,城墙下来往的,只剩出城籍田的民人。姱和罂沿着屋舍的荫蔽,朝宫室的方向走去。 “罂,”姱走着,好奇问道,“你与王子跃相识么?” 罂看看她,心知昨日至今,跃和自己的举动早已看在许多人眼里。她点头:“识得。” “王子载呢?” 罂想了想,叹口气:“也算识得。” 姱颔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罂虽远居莘国,却认得两位王子哩。” 罂苦笑。 二人说着话走过街角,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匆匆的背影走过,出声喊道:“小臣规!” 那人回头,看到姱,停下步子。 “宗女。”他一抹汗,行礼道。 罂打量着他,只见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走得很急,身上的衣服都被湿透了。 “小臣规。”姱问,“你去何处?” “去城北找卜氏。”小臣规说。 “卜氏?”姱讶然问,“找卜氏作甚?” 小臣规一脸发愁,道:“昨夜戎人冲进庙宫,卜人作册死伤了许多。今日问卜,无人书写,国君就让我去卜氏那边看看可有书写之人。”说罢,他叹口气,“国君也是!城中奚人十之□都要走,如今连通传之事都找不到人手哩!” 罂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姱了然:“如此。” 小臣规说事情紧急,没说两句,就匆匆走了。 “他是国君身旁的小臣,常与母亲来往。”看着他的背影,姱对罂说。 罂颔首,目光仍停留在那边,过了一会才收回来。 “城中会书写的人不多么?”她问姱。 姱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些,可卜骨是给灵修看的,须写得好。” 罂听着她的话,微微点头。 姱望望头顶的日头,问她:“你去我宫室么?我那里有新蜜,蘸青梅可好吃呢。” 罂笑笑:“不去呢,羌丁明日要走,我须给他备些东西。” “羌丁?”姱讶然,思索片刻,问,“你那仆人?” “正是。”罂点头。 “你们很要好么?”姱问。 罂颔首:“我在莘国庙宫时,羌丁与我一起长大。” 姱看着她,没有言语。 “你比我好。”好一会,她轻声道,“我父亲故去后,新君讨厌我和母亲,把我们赶去了刍。”她微微皱眉,道,“那地方真不好。我和母亲住在穴里,屋顶总是漏风,冬天冷得很。周围的人我一个也不识得,谁也不同我玩。” 罂知道她的父亲是被三叔杀死的,但没有想过这母女二人遭遇过这般境地。 “后来呢?”她问。 姱说:“后来一直过了两三年,国君即位,我和母亲才回到睢邑。” 罂安慰地说:“国君待你们也不错。” 姱鼻子里“哼”一声,道,“再好也不是我父亲。我可不像母亲,求人求尽了也只为回睢邑。我要离开睢国,去大邑商做生妇,再不过受人欺负的日子。” “受人欺负?”罂讶然,“谁欺负你?” 姱冷笑:“那日危难,你也听到妇己对我母亲说什么。我母亲平日里四处帮忙,那时可见有人过来安慰她一句?” 她说的是事实,罂找不出什么话来开解。 姱却看着她:“罂也和我一样,将来想做生妇,是么?” “生妇?”罂想了想,问,“生妇要给人殉葬么?” “嗯?”姱一脸愕然。 罂笑笑,没再说话。 ※※※※※※※※※※※※※※※※※※※※※※※※※※※※※※※※※※※※※※※※※ 睢邑中的人们刚送走了大邑商的王子,第二日,又要面对一件大事。邑中被睢侯释放的千余羌仆返回羌方。 清晨天还没亮,羌丁就起了来。 “糗粮都在这囊中,还有个小罐,路上渴了可取水。”罂把一只包袱拿给羌丁,对他叮嘱道,“路上取水时可须小心,宁可麻烦些生火烧开也要少饮生水,否则旅途生病就麻烦了。” 羌丁点头,掂了掂罂给的糗粮包袱,只觉沉甸甸的。 “册罂,”他踌躇片刻,问,“你哪来那么多粮食做糗粮?” “你说呢?”奚甘在一旁皱皱鼻子,说,“当然是宗女把国君赐的饰物易了。” 羌丁望着罂,一脸感动:“册罂,你真好。” “无事,”罂莞尔,“你如今欠我九贝。”她不管羌丁骤变的脸色,转头望望外面微熹的天色,道,“羌丙他们大概已经准备好了,该启程呢。” 羌丁点头,拿起墙边一根木杖,把行囊挑起。 罂看着他的木杖,只见新得很,是新削的,一头还缚着石刃。 “你做什么?”罂问他。 “嗯,”羌丁点头,“羌方那么远,若遇得不测总该有武器。” 罂看着他,忽然觉得羌丁也会未雨绸缪,不禁欣慰。 “就是为了寻这石刃,他拆了我的斧,将来要做活可难了。”奚甘告状说。 羌丁嬉皮笑脸:“一把斧而已,你与小宰熟得很,再要一把便是。” 罂看着他们,不禁微笑,道:“出去吧。”说罢,同他们一道走出门去。 ※※※※※※※※※※※※※※※※※※※※※※※※※※※※※※※※※※※※※※※※※ 天气已经暖和,晨风凉而不寒。羌人们出行也要祭行神,却不愿用睢邑庙宫前的空地,于是所有人都去了城西的郊外。 篝火熊熊燃着,在仍有暮色的原野中显得夺目。 羌人们推选出来的大巫脸上涂朱,身上披着各色麻布拼凑的简陋巫衣,在篝火前又唱又跳。羌人们神色兴奋又庄重,巫师每唱罢一段,他们都向西方叩拜。 “他唱什么?”罂小声地问奚甘。 奚甘摇摇头:“我不是羌人,不知哩。” 罂了然。奚甘生在睢国,父母前三代已经是仆人,家乡在何方早已不知道了。此番仆人得释,也有许多和奚甘一样无从选择的人,最后只能继续留在睢国。罂想着,又看向羌丁,只见他专心致志地望着那篝火和巫师,橘黄的光照映着他的眉宇和鼻尖,别有一番虔诚。 罂也不再出声,她正想回过头,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她讶然,那人正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小臣规。 她想了想,让奚甘留在原地,自己走过去。 “小臣规。”她打招呼道。 小臣规见是罂,连忙行礼:“宗女。” 罂颔首微笑:“小臣来此何事?” 小臣规道:“来寻人。” “何人?” 小臣规指指篝火前,道,“仆方。” “仆方?”罂看看那边,问:“大巫么?” 小臣规道:“正是。他替庙宫抄写文牍,才抄了一半,就说要走。卜人急死了,要我定将他拦下。” “如此。”罂点头,略一思索,道,“可这些羌人得释,是国君应允的,大邑商的王子也首肯呢。” 小臣规苦笑:“宗女所言确实,可这羌仆是卜氏那边的人,识得文牍。如今国中眷写之人实在难寻,卜人亦为难。” 罂看着他:“如此说来,只消有人眷写文牍便好了么?” 小臣规颔首:“正是。” 罂微笑:“小臣规,我在莘国也做过册人,此事或可帮上一帮。” ※※※※※※※※※※※※※※※※※※※※※※※※※※※※※※※※※※※※※※※※※ 大巫唱祷完毕,羌丁随着众人再度叩拜,站起身来。 他朝身旁望去,却发现只有奚甘。 “册罂呢?”他问奚甘。 奚甘刚要回答,却听有人在朝这边叫喊:“羌丁!” 二人转头望去,羌丙带着妇人孩童走过来,问羌丁,“行囊收拾好了么?该启程了呢。” 羌丁点头。 “丁!”这时,罂的声音响起,几人望去,看到她正分开人群走来。 “宗女!”羌丙和家人皆露出笑容,向她一礼。 “羌丙。”罂来到跟前,看看他们,问,“要启程了么?” “正是。”羌丙答道。 罂颔首,又看向羌丁。 羌丁也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有些黯下。 这两日,二人虽一直在准备行囊,却不曾说过什么道别的话。如今分别在即,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丁。”罂深吸口气,摸摸他的头,“你在路上要听羌丙的话,照顾好自己。” “嗯。”羌丁小声答道。 “回到羌方也是,人生地不熟,无论能否找到祖父,都要时时谨慎。” 羌丁点头,没有说话。这时,他像想起什么,低头往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把禾管来。 罂讶然。 “我知道你草梗没了,昨日路过草垛,就给你折了这些。”羌丁嘟哝道,“禾管好,比草梗耐嚼。” 罂看着那些修得整齐的禾管,心中不禁感动。 “什么耐嚼,宗女又不是牲畜。”奚甘用指节一敲羌丁的脑袋,众人皆笑。 羌丁讪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这时,领头的羌人大声呼喝,叫人们集结上路。 “该走哩。”羌丙对羌丁说。 羌丁颔首,奚甘帮着他从地上拾起行囊和木杖,挑在肩上。 “册罂……”他再看向罂的时候,眼圈有些发红。 罂也有些不好受,看着他,抿抿嘴唇。 “走吧。”羌丙拍拍羌丁的肩膀,说罢,与妇人向她再一礼,转身走开。 羌丁看看他们,又看看罂。 “去吧。”罂勉强地笑笑,挥挥手。 羌丁一脸恋恋不舍,少顷,迈开步子。 “册罂!”才走一段,他忽然回头,朝罂喊道,“你等我回来!我会还你贝币!让你坐车!给你食肉!” 旁边的行人莫名地回头。 罂看着羌丁,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脸上的笑容却愈加开朗,用力点头。 “羌人归哉!”领头的羌人洪亮歌唱道。 “归哉归哉,携妇携子!”行人们笑着大声相和,“归哉归哉,有黍有屡,行勿回首!” 罂再也忍不住,梗咽地把脸埋在袖中。 第21章 作册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庙宫里,几名小臣正把藏室里完好的木牍搬出前庭,准备晾晒。 “国君也真是。”一人把木牍铺在地上,抱怨道,“事这么多,也该缓几日再让羌仆离开,这么多牍片,我等要做到几时!” “国君也忙着哩。”另一人抱着牍片从厢房里出来,道,“庙宫缺人手,否则也轮不到我等来帮忙。”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堂上传来,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噤声。 “小臣规来了么?”庙宫里新用事的贞人矢走出来,问他们。 “未见。”小臣们答道。 贞人矢望向门前,眉头皱紧。 “贞人有事?”一名小臣问。 贞人矢道:“大邑商要的牍书,明日就要送去,还未给国君过目,也不知小臣规是否在卜氏那边寻到了眷写之人。” 小臣们讶然。 “据我所知,卜氏那边倒是有个仆方善眷写,可他前日回羌方去了呢。”一人道,“小臣规莫非要自己来写?” “不会不会。”另一人摇头笑道,“我来庙宫之前还遇到了小臣规,悠闲得很。” “哦?”贞人矢疑惑,望向庙宫的屋顶,觉得愈加着急,鼻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睢邑庙宫经过戎人之乱,损失了几名贞人和作册,收藏的文牍也遭受毁坏。而大战之后,庙宫里又是祭祀又是问卜,剩下的人们忙得团团转。最要命的,是找不到眷写出色之人。邑中倒是不乏会写刻的人,可字迹却差强人意,贞人规看了好些都觉得不堪用。也是因此,庙宫里好些与眷写有关的事耽搁下来,先不说那些木牍,就是平日里用的卜骨,也攒了好些不曾刻写,单等寻到合适的作册。 贞人矢正想再问,这时,一人抱着满怀的牍片走进来,正是小臣规。 “贞人,”他笑嘻嘻地说,“写好了呢。” 贞人矢的眉头一下松开。 “写好了?”他搓搓手,招呼道,“拿来我看。” 小臣规答应着,随贞人矢走到堂上,把怀中的牍片放下。 贞人矢拿起一只牍片,看了看,只见那字迹饱满流利,眷写工整,竟比过去的作册们写得还好。 “这是何人所书?”贞人矢喜不自胜,忙问小臣规。 小臣规擦一把头上的汗,笑道:“是宗女罂。” “宗女罂?”贞人矢不解。 “就是国君前几日接回的那位,”小臣规提点道,“先君小丙之女。” “哦!”贞人矢恍然大悟。 小臣规笑道:“贞人不知,宗女罂从前曾在莘国庙宫任作册哩。” 贞人矢听着他说话,又看看那牍片,将手捋捋胡须,若有所思。 ※※※※※※※※※※※※※※※※※※※※※※※※※※※※※※※※※※※※※※※※※ 夜晚,睢侯的宫室中,虫鸣纷纷。 堂上灯光柔和,睢侯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片卜甲,凝神静思。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睢侯抬头,一人端着漆簋走进来,却是妇妗。 “国君,夜已深,用些鱼羹吧。”目光相对,妇妗露出温婉的笑意。 睢侯神色微微舒展,颔首。 妇妗把漆簋放在案上,鱼羹的香味四散,甚是诱人。 “你还不歇息?”睢侯把卜甲放在案上,问妇妗。 妇妗莞尔,将簋中的竹匕轻轻搅动,道:“国君臂伤未愈,我就想过来看看。正好今日新熬了鱼羹,便顺道带些来。” 睢侯不禁动容,握住她的手:“这宫室中,也只有你体恤于我。” 妇妗笑容愈深:“国君哪里话,如今君妇卧病,我自当多加分担。” “她?”睢侯露出不豫之色,低低地叹一声,没说下去。 妇妗仍笑,也不接话。片刻,她看到睢侯案上的卜甲,露出讶色:“国君,深夜也要行卜么?” 睢侯摇头,道:“这是贞人矢傍晚送来的,要我看上面的字。” 妇妗颔首,再细看,只见那卜甲上的字迹清晰,灯光下,笔画甚是隽秀。 “写得不错,”妇妗赞道,“昨日贞人矢还来说没有合用的作册,如今找到了么?” “就是此事烦恼。”睢侯道,“这卜甲是宗女罂所书,贞人矢想留宗女罂当作册。” “宗女罂?”妇妗惊异,想了想,道,“可宗女罂是要送去大邑商的呢。” “正是。”睢侯苦笑。 妇妗颔首,没有说下去。她对睢侯莞尔,道:“鱼羹还烫,我先看看国君臂疮。”说罢,起身走到睢侯的另一侧,替他捋起衣袖。 灯光下,包裹的布条层层揭开,睢侯的手臂上,一个伤口赫然显露,结着紫红的痂。 “好了许多呢,”妇妗微笑,从旁边药罐里取出疮药敷在伤口上面,“国君休养几日,开弓也无妨了。” 睢侯看着她洁白圆润的脸庞,眼神渐渐深邃。他没有出声,却将手臂环上妇妗的腰间,往怀中一带。 “国君,”妇妗脸颊绯红,嗔怪道,“还未敷好药……” 睢侯没有答话,吻着她的脖子,伸手解她的衣带。 “此处恐不方便……”妇妗呢喃再道。 “他们自会当作不知。”睢侯声音低低。 妇妗不再推拒,喘着气,顺着睢侯躺倒在榻上。 ※※※※※※※※※※※※※※※※※※※※※※※※※※※※※※※※※※※※※※※※※ 夜风带着露水的味道沁入室中,壁上的松明只剩残火,摇曳着,光照中透着暧昧的淡红。 榻上,妇妗只着单衣,头上的发髻已经松散,不掩妩媚。睢侯枕着她的腿,闭目养神。 妇妗轻轻揉着睢侯的额头,动作缓慢,睢侯不时发出舒服的呼吸声。 “国君,”妇妗看着睢侯的脸,轻声道,“我想到一事。” “何事?”睢侯道。 “便是宗女罂。”妇妗将手指抚着睢侯的发际,道,“庙宫没有作册,事关问卜祀奉,是万万不行。宗女罂定下要送往大邑商,可如今事情紧急,能否缓上一缓?” 睢侯微微睁眼。 “你的意思?”他问。 妇妗声音柔和而恳切:“我总觉得,宗女罂才到睢国,马上就送走,总是不好。献女要送,宗女罂却可迟些启程,待到庙宫寻到好的作册也不迟。” 睢侯思索着,少顷,微微点头:“如此,却也合适。” 妇妗看着他,唇角愈弯,双目盈盈。 ※※※※※※※※※※※※※※※※※※※※※※※※※※※※※※※※※※※※※※※※※ 时近五月,天气已经开始炎热。睢侯向灵修问卜,定下了送献女到大邑商的日子。 睢国此番送去的人只有一个,是先君小戊的女儿姱。睢侯对此事很是重视,又是祭祀又是造器,一阵繁忙。送别的当日,五辆牛车整齐排在宫前,姱身着白衣大佩,头饰繁花金笄,如同天人。睢侯亲自将她送上翟车,再三祝祷,姱方启程,浩荡而去。 “不就是宗女么。前年也送了一名宗女,我记得国君只用了几丈帛。”午后,几名小臣聚在宫室的阴凉处闲聊,有人道,“这回架势,却简直跟送亲女儿一样。” 旁边人笑了两声,道:“现在虽不是国君亲女儿,却也快了呢。” “何解?” “你们未听说么?君妇自粮仓之围受了惊吓,一直卧病,快不行了。” 众人了然,面面相觑。 “这么说,妇妗真的要再掌宫室……”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细碎地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众小臣连忙噤声。 望去,未几,一个奚人脚步匆匆地出现在廊下,怀里抱着一摞木牍。 “奚甘!”一名小臣朝她喊道。 奚甘回头,见到他们,停下脚步。 “过来。”那小臣招手。 奚甘犹豫一下,朝他们走过去。 “奚甘,”小臣笑嘻嘻地说,“何往?” “给宗女罂送些东西。”奚甘说。 小臣看看她怀里的木牍,惊讶道:“我听说宗女罂会刻写文牍,果真如此么?” 奚甘点头。 “奚甘,”旁人打趣道,“你那位宗女罂也是先君之女,样貌也出众,怎不去大邑商?看人家宗女姱,下次回来,说不定就是个有封邑的生妇了。” 奚甘愣了愣:“这……”她想回答,又说不出什么来,脸上登时涨红。 “好啦好啦,”起头问话的小臣见她结巴,也不再难为,道,“奚甘你去吧,方才不过闲话,你勿与别人去说。” 奚甘如获大赦,点点头,转身继续往那廊匆匆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有人叹了口气:“宗女罂也是,国君费了那么大力气将她接回,却去当什么作册。” “可不是,她是妇妸的女儿哩……” “小声些。”有人提醒道,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另找话题聊起。 ※※※※※※※※※※※※※※※※※※※※※※※※※※※※※※※※※※※※※※※※※ 罂手中握笔,照着庙宫藏室送来的牍片字迹,在新牍上慢慢抄下。 笔触蘸着胶墨,在平整的木板上留下长短不一的笔画。睢国的人不大喜欢她过去那种方正的字形,罂投其所好,注意笔画长短搭配,写得更加象形。 门上的竹帘轻响,罂抬头瞥一眼,见是奚甘。 “庙宫牍片取完了么?”她问。 “取完了。”奚甘说着,走到她案前,将牍片放下。 罂继续抄写,好一会,觉得眼睛盯着有些累了,索性停下笔来,揉揉太阳穴。 室中静静的,她抬头,发现奚甘正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罂问。 奚甘说:“宗女,你为何不去大邑商?” 罂一怔,片刻,道:“有人如此问你么?” 奚甘倏地脸红,连忙摇头:“不是,是我想问……你看宗女姱都去了呢……” 罂笑笑,没回答,拿起案上的水杯。 自从睢侯命她暂任作册,这样的问题就一直不曾断过。有好奇的,也有打抱不平的。姱离开睢国之前,曾经来过几次,对不能和罂一起去大邑商表示无限惋惜;妇己甚至在病重之中还派来小臣,暗示罂如果想去大邑商,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罂没有去过大邑商,也不知道成为生妇究竟有如何大的魅力使得这些人趋之若鹜。不过,目前的状态就是她想要的,什么锦衣玉食也比不上现在安逸。 第22章 召令 “嘶……轻些!”载趴在榻上,朝身后的宾狠狠瞪一眼。 宾一脸苦笑,边给他背上的笞伤换药边道:“王子,敷药总会疼痛。你当初若是肯向大王认错,大王也不会下手这般重。” “多舌!”载又横来一眼。 宾噤声,继续搓药。 才换下布条,门外进来一名小臣,向载禀报说王子跃来了。 载答应一声,想了想,忍着疼痛,支撑着从榻上起身。 “王子,”宾看他疼得挤眉弄眼,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无奈地说,“你被大王笞打时,王子跃亦在场,你便是站起来他也要看你伤势……” “住口!”载低斥。 话音才落,门外一阵脚步声传到,小臣领着跃走了进来。 “怎起身?快匍下。”跃一眼看到榻上坐着的载,皱眉道。 载扯扯嘴角:“不疼哩。” 跃不说话,径自走到载的面前,撩起他背上的衣物。 “嘶!”跃的手碰到了伤口,载弹了一下。 “匍下。”跃命令道。 载拗他不得,乖乖趴回榻上。 “我伐羌方时,莘伯送了些上好的疮药,疗伤神速,你且用用。”跃对载说,让从人将一只小陶盒放在案上。 “嗯。”载咧嘴笑笑。 跃看着他,叹口气。 “你啊,”他在榻沿坐下,亲自给载涂药,道,“你回来时,父亲已不计较,又惹他做什么。” “谁让他又说伐工方之事,”载不满道,“是父亲……”话才说半截,背上一痛,载几乎喊出声来。 “轻些!”他瞪向跃。 “知道疼么?”跃冷笑,“你再顶撞,信不信父亲还要笞你?” 载怒目不语。 “我知晓你心里想着兄长,”跃不理他,继续敷药,“可你再三惹恼父亲,对兄长可有丝毫益处?” “那就不管么?”载反驳道。 “要管,可也须行事有度。”跃严厉道,“一再莽撞,岂不败事。” 载涨红了脸:“你也训我!” 跃道:“不是训你,是要你行事用心,不可……” “罢了罢了!”载不耐烦地说,“不劳你为我敷药!”说罢,翻身从榻上起来,也不穿衣,冲冲地往堂后走去,“我做事一人担当,次兄看不惯,不看便罢!” “载!”跃气得面色铁青。 宾看着陡然变僵的场面,心里连连叫苦。 载的身影消失在堂后,宾咽了咽口水,望向跃,片刻,赔笑道:“王子,主人近来气盛,你勿在意。” 跃脸上阴晴莫定,少顷,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还须去见大王,药留在此。”他对宾说,声音恢复平静。 “诺。”宾恭敬道。 跃不再说话,转身朝门外而去。 ※※※※※※※※※※※※※※※※※※※※※※※※※※※※※※※※※※※※※※※※※ 天空阴沉沉的,时已炎热,近来常常落雨。 商王的宫室矗立在浑厚的台基之上,巨大的檐角挑向空中,犹如巨鸟之翼。跃从车上下来,望望屋檐上面青灰的天色,整整衣褶,登上宫室的石阶。 “暑热将至,睢、羑里大旱,而相、庇有涝,”堂上,一名臣子向商王,“若由之任之,今岁收获将损。” 商王端坐上首,闻得此言,缓缓捋须。 “可解否?”他问一旁的贞人毂。 贞人毂道:“可由王妇行卜,贞用五羌。” 商王颔首,转向下首的妇妌:“吾子多劳。” 妇妌正容向商王一礼:“敬诺。” 正说话,小臣禀报王子跃在堂外,商王命小臣引他入内。 “父亲。”跃进来,向商王一礼。 商王点头。跃又与妇妌和贞人毂见礼,商王让他在下首落座。 “众方国贡积,你督察清楚了么?”他问。 “清楚。”跃答道:“众方国贡积,有黍八万六千四百余石,稷五万九千三百余石,其余麦、秜各万余石。” 听得这般消息,众人皆欣慰。商王颔首而笑,妇妌看着跃,眉梢微抬。 商王忽而想起一事,对贞人毂说:“我昨日看了睢国送来的卜骨,见上面的刻辞甚是有趣,竟与往常不同。” 贞人毂道:“我见那刻辞亦如大王所想。” “是何人刻写?”商王问。 “睢国那边并未留名。”贞人毂道。 商王莞尔,对妇妌道:“大邑商有四方万国来贡,所谓珍奇,我亦不觉稀罕。唯昨日见睢国刻辞,倒是新鲜。” 妇妌微笑:“既如此,大王何不将那刻辞之人召入大邑商。” 商王颔首:“正是此意。”说罢,他转向贞人毂,“此事交与贞人,问卜召入,悉由贞人勘定。” 贞人毂向商王一礼:“敬诺。” ※※※※※※※※※※※※※※※※※※※※※※※※※※※※※※※※※※※※※※※※※ 春季的凉爽早已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 风从远处的树丛吹来,一条小河弯弯地从路旁淌过。罂走过一片茂盛的芦苇,她听到些笑闹声。她望去,却是几名睢人少年在嬉水,身上赤条条的。 有人也看到了罂,喊了一声什么,少年们赶紧埋入水中。 罂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撇着头,仍旧从路上走过。 “媛女矣……”未几,有人大胆地朝着她的背影唱起歌来,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罂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自从睢侯命罂暂任作册,数日以来,罂一直在庙宫帮忙整理文牍。今日,贞人们都不在,她得了半日清闲,便出门走走。 凉风夹着田野的味道迎面拂来,罂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惬意无比。 这几日虽然忙碌,罂却感到从所未有的踏实。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巩邑,仍然是那个过着轻松日子的小作册,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将来也会一直这样吧?心里道。 “管它呢。”罂嘴里小声嘀咕,从袖中拿出一根禾管,掰断了,将一截叼在嘴角,深深吸一口。 空气闷热,路旁的树丛里,到处能听到知了在卖力地鸣叫。平原苍翠的尽头,云垒得高高的,似乎不就就会倾塌下来。 “……落雨才好,田里的禾都要枯了。”路过一处田地时,她听到两个做活的老人在闲聊。日头已经有些偏了,光照在沙土细密的路面上映着金黄的颜色。时而有人赶着牲畜走过,动物身上的骚臭气味扑鼻而来,罂用衣袖挥了挥。 她望望四周,发觉自己走了许久,离城门已经远了。正寻思着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忽然,听到一阵聒噪的车轮滚动声从前方的道路上传来。 她望去,却是一辆牛车正奔来,车上的人颠簸地双手抓着车沿,赶车的人跑得满面通红。 “牛车牛车!”几名在田地里玩耍的小童奔上前去,欢笑地追逐。 “走开走开!”赶车的人挥手喝道。 待走近一些,罂才发现那是小臣规。自从罂帮他抄眷,两人常有接触,熟悉了许多。 “小臣规!”罂朝他招手,问道,“何往?” 小臣规气喘吁吁,见是她,一边抹汗一边说:“回宫!君妇不行了!” 罂吃了一惊:“君妇?” 小臣规却来不及多说,朝她一挥手,赶着牛车继续往前。 罂看着那匆匆的身影,心里一阵踌躇。 妇己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自从粮仓之围,妇己就一直卧病,前两日还听说她的母家那边派人来探视。 想着,她觉得自己也该去看看,转身往回走去。 日头渐渐西斜,熏风中,斜照带着霞红,与万物的阴影相间。 罂来到妇己的宫室之时,只见仆从和侍婢脚步纷乱,庭中,方才小臣规接来的人穿上了巫衣,正领着众巫念念有词地跳着巫舞。 睢侯神色沉郁,领着族众在庭前聆听大巫念祷,他的幼子与保姆站在一旁,满脸不知所措。 “君妇如何了?”罂拦住一名往外走的侍婢问道。 侍婢摇摇头。 这时,妇妗从室中出来,表情严峻地走到睢侯面前,低头说了句什么。 睢侯神色一变,连忙朝室中走去。他才踏上石阶,忽然,一名小臣匆匆从庭外走进来,向睢侯道:“国君!大邑商遣来使者,有天子召令!” 第23章 大邑商 天边沉积已久的云团终于塌下,在连日的暴雨之中,大邑商请来的巫师也没有挽留住妇己的性命。 睢邑将所有的奴隶都释放了,为妇己陪葬的只有她的心腹仆从和二十头牛。睢国的宫室失了女主人,却丝毫不见纷乱。从妇己咽气到入葬,妇妗一直全力操持,有条不紊。 罂离开睢邑的时候,天空仍然飘着细雨。宫中还在忙着妇己的丧事,面色疲惫的睢侯对她嘱咐了几句,就让身旁的小臣引她去庙宫祭祀行神。 道路泥泞,睢邑的街上没有多少行人,罂的身上披着竹笠和蓑衣,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灰蒙蒙的天空下,睢邑的城墙和房屋都落着潮湿的颜色。罂回望着,几点雨丝飘在脸上,她拢拢蓑衣,回过头来。前方的另一辆牛车上,来接她的使者正与驭者说着话。道路在变得雾蒙蒙的田野中延伸,罂望着远方,好一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使者带来召令,商王命她到大邑商任作册。消息传来,不仅睢侯、妇妗等人诧异,罂自己也感到错愕不已。 商王为何要召她去大邑商?这些日子,她揣度了许多。 是跃么?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又觉得不大可能。跃是王子,如果他一意要把罂带去大邑商,随时都能直接遣人来接她走,又何必走这些弯路。 此事突如其来,让罂着实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万幸的是,来接她的使者说,罂去到大邑商仍然是当作册,这点不会变。 说不定还能加薪。罂想起自己那瘪瘪的钱袋,心底安慰地说。 ※※※※※※※※※※※※※※※※※※※※※※※※※※※※※※※※※※※※※※※※※ 睢国到大邑商有三四日行程,但经历过从莘国到睢国那样漫长的旅途,罂已经不觉得艰辛。 到达大邑商的时候,天已经不再下雨。辽阔的原野中,乡里的屋舍和田地星罗棋布,大道宽而笔直,将苍翠的郊野分割东西。道路上,尘土淡淡如雾,行人车畜喧嚣,络绎不绝。 罂坐在牛车上,伸着脖子,顺着大道延伸的尽头眺望。地平线上,灰褐的城墙如绵绵山峦横踞,厚厚的云层中破开宝蓝色的缝隙,一道光柱漏出来,落在高耸的城阙之上。 不远处,一队旅人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见到城邑的轮廓,用罂听不懂的话语喊着什么,似乎激动不已。 “那就是大邑商?”罂指着前方问使者。 “正是。”使者颔首,脸上不掩得意。 罂颔首。 她从前见过许多宏大的建筑,如今见到大邑商,她虽然不会像那些旅人一样惊奇,却也着实为这城邑的宏伟赞叹。 牛车跟着人流向前,忽然,一声长长地闷哼从后面传来,“避开!避开!”罂听到有人大吼。 回头望去,罂吃了一惊。 只见十几头大象排在一列,正慢慢地沿着大道走来。驭象的人们手里握着长棍,一边引着象队前行一边大声驱散行人。 “象人牧象哩。”牛车的驭者忙拉着车避向路旁,使者笑道。 罂也笑笑。这个时代,中原气候温暖湿润,大象、犀牛并不罕见。在莘国,罂也曾经见过野象在荒野里出没。不过,商人显然更懂得利用畜力,拿大象来当牲畜驯养,罂在这里才是第一次见到。 旁边的旅人们指着象队,又是激动地说了一通叽里咕噜的话。 使者脸上愈加自豪,待象队过去,他气力十足地喝一声:“前行!” 大道延伸向前,大邑商的城墙越来越近,金黄的夯土颜色很快占据了所有的视野。巨大的城门敞开着,身形孔武的商人武士身着甲胄,分列两旁,手中的铜戈刃光锃亮。 使者与守卫打过招呼,引着牛车穿过门洞,大邑商的街市豁然在前。 熙攘的人流中,只见屋舍整齐如列,街道宽敞。行人穿梭接踵,不时有装饰漂亮的翟车被仆从簇拥着悠然驶过,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往前走一些,罂远远望见好几座高台,层叠耸峙在城中,有的台上又筑立柱飞檐,气象巍峨。 罂不禁咋舌,问那是何处。 “那是天子与灵修相会之所。”驭者嘻笑道。 “胡说。”使者斥他,对罂说,“那是庙宫的高台。” 罂一直仰着头,只觉看不够。无论巩邑、莘邑或是睢国,这样的高台她都没见到过。 “建造如此高台,可要费无数劳力?”她忍不住问道。 使者看她一眼,不在意地笑笑:“这可是大邑商。” ※※※※※※※※※※※※※※※※※※※※※※※※※※※※※※※※※※※※※※※※※ 牛车穿过街市,朝那高台的方向慢慢走去。终于到达庙宫宽敞的大门前之时,天色已经暗下了。 使者带着罂从侧门进去,在廊下七转八绕,来到一处居室的堂上。 罂用余光左右地瞅着,只见这居所挨着庙宫的高墙,建筑宽敞,庭中还有石板铺就的步道。 “这是册罂么?”一人候在堂外,看着罂,目光狐疑。 “正是。”使者答道。 那人颔首,转身引他们到堂上。壁上的松明照得得清晰,罂看到这厅堂虽空旷,却布置得很是整洁,还摆着好些铜器。正中的案前,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那里,正在看着一枚牍片。 “贞人,册罂已至。”那人朝老者禀道。 老者抬起头来,罂看去,只见他年纪虽大,却面色红润有光,像年画上的老仙人一样。 罂感觉到那目光打量向自己,忙收回视线。 “原来是个女子。”贞人开口道,声音和蔼。 “正是。”使者恭敬地答道,“册罂原本是睢国宗女,因写刻颇佳,睢侯委以作册。” 贞人颔首,看着罂,露出微笑:“天子看过你所书牍片,甚为赞赏。今后你便留在大邑商,与我等共事天子。” 罂没有抬头,向他一礼:“敬诺。” 贞人又向从人交代道:“册罂新来,你安顿食宿,不可怠慢。去吧。” 从人答应一礼,引着罂和使者退下。 出了堂上,使者向罂告别,说他任务完成,要回有司覆命。 罂与使者再礼,说了一番感激直言,分头走开。 “方才那贞人,不知如何称呼?”路上,她问从人。 “嗯?”从人转头看看她,道:“那是贞人毂。” 罂颔首。 从人见她并不十分明白,道:“贞人毂可不是一般人,你这作册才来大邑商便能见他,可是天子的脸面。” 罂疑问愈多,却不便再问,只得道:“如此。” ※※※※※※※※※※※※※※※※※※※※※※※※※※※※※※※※※※※※※※※※※ 罂没有想到,所谓庙宫,竟能营造得如此之大。大邑商的庙宫旁边,出了方才那位贞人毂的居所,还有连绵着上百间整齐的房屋,据从人说,都是庙宫里贞人和作册的居所。另一边还有一片,住着商王的巫师。 “女子呢……”从人引着罂去见专管屋宅的小臣时,那小臣看着罂,皱起眉头。 从人笑笑,道:“正是。当初也未料到,只是贞人毂命我将册罂带来,还烦小臣安顿。” “自当如此。”小臣连连点头,脸上却仍然为难,“可庙宫中作册贞人都是男子,亦无空室,这……”他看看罂,苦笑挠头。 “小臣。”这时,一个柔软的声音从室外传来。 众人看去,却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外面进来,脚步轻盈如风,是个年轻女子。 小臣见到那女子,忙从案前起来,向她一礼:“宗女。” 那女子颔首,道:“小臣,我母亲遣我来告知一声,王后明日要问营造庙宫新宅之事,还请小臣准备一二。” 小臣恭声道:“敬诺。” 女子笑笑,转向一旁,看到从人和罂。罂与她的目光对视,只见那面庞俏丽白皙,发髻整齐地绾在头上,饰着精美的玉笄。 女子看着罂,目中亦露出讶异之色。片刻,她莞尔,问小臣。“小臣原来有事么?” 小臣忙道:“这是睢国来的册罂,贞人毂命安顿入庙宫。” 女子颔首:“如此。”她看看罂,道,“这可不好办,贞人作册已无空室。” 小臣苦笑:“正是为此烦恼。” 女子道:“新室营造在即,小臣何不暂往大巫那边安顿?我记得巫女之所还有空余。” 小臣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是哩!”说罢,他又向女子一揖,“若非宗女提点,我几乎忘了!” 女子淡笑,道:“些许小事,小臣何必多礼。这边事毕,我先告辞。” 小臣唯唯连声。 女子再看了看罂,转身飘然而去。 “如方才宗女所言。册罂新来,然屋舍有限,还请先往大巫那边居住。”小臣对从人道。 从人点头:“也只好如此。” 双方交代些琐碎,小臣领他们往室外走去。 “方才那位宗女,是王族之人?”路上,罂按捺不住好奇,小声地向从人打听。 “那是兕侯的女儿,叫兕骊。”从人答道。 “兕侯?”罂不解。 从人看看她:“说你也不明白。她可不是一般人,将来你就知晓了。” 第24章 庙宫 巫女们的住所不大,比贞人那边要显得简陋一些。小臣让人收拾了一下,把一间放杂物的小厢房腾出来,将罂安顿进去。 “所幸还有空室。”小臣看看收拾干净的厢房,苦笑地对罂说,“否则你要跟巫女住一处,贞人毂又该说我巫卜不分。” 罂看到自己可以独处一室,心中亦是庆幸,向小臣一礼:“多谢小臣。” 小臣又吩咐仆人搬来些简单的案榻茵褥等物,安排妥当之后,与从人各自行礼离去。 松明在壁上“噼啪”地燃着,小室里只剩下罂一人。她看着周遭陌生的四壁,已经累得没有心情去思索许多。她揉揉发僵的肩膀,阖上房门,走到刚收拾好的榻前,将外衣一脱就躺了下去。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满耳都是“笃笃”的敲门声。 “……册罂,册罂!贞人毂叫你去庙宫!”一个声音在门外喊道。 罂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在榻上翻身起来。 门缝外面透着白日的光亮,罂身上穿的还是昨夜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她连忙答应一声,从角落的包袱里翻出没穿过的衣服,七手八脚地换上,再把头发整理整理,赶紧开门。 太阳光淡淡地从屋檐上方洒下,门外,小臣站在那里,一脸着急。 “快跟我去庙宫,那边等着哩!”他不等罂行礼,催促道。 罂答应着,随他离开小室。 太阳已经出来,昨日黄昏走过的宫室道路,如今看起来并不十分曲折。小臣引着罂,沿小道穿过一间间的屋舍和回廊。路上,罂看到了许多人,皆面敷白粉,神色肃穆,似乎都是庙宫里供职的人。 小臣带着罂来到庙宫中一处宽敞的殿堂之中,才进门,罂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这里面摆着好几排的案几,二三十人坐在案前,都在专心致志地抄写文牍。 “是册罂么?”一名中年人踱着方步走过来。 小臣见到那人,连忙行礼,道:“册宰,这就是册罂。” 原来是庙宫作册的头。罂看看那人,亦行礼。 册宰颔首,对罂道:“庙宫要抄眷文牍,正缺人手。”说罢,他指指不远处一张案几,道,“贞人毂已将你入册,今日起,你就在此抄眷。” 罂答应一声,朝那案几走过去。 她才坐下,一名小臣抱着一摞简牍放在她案前,罂看去,叠得足有两尺高。再看向邻近的案席,一名作册正在抄眷,旁边已经叠了厚厚一堆新牍。 似乎发觉到有人在看,那作册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罂愣了愣。只见他眉目俊秀,肤色白净,竟是个美貌的青年。 也许看到罂是个女子,青年脸上也露出讶色,却随即收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罂点点头,继续低头抄写简牍。 “这些简书,明日册宰就要查验,作册须加紧才是。”拿简牍来的小臣对罂说。 罂看着那些简牍,心中一阵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 “知晓了。”她颔首。 小臣退了出去。 案上放着写刻工具,罂深吸口气,调好胶墨,擦亮刻刀,埋头工作起来。 四周安静得很,只有书写的沙沙声和刀具的刮刻声。罂手中握笔,照着简牍的内容,在新牍上流利地书写。 抄眷的对象都是些记事的简牍,许是年代久远,虫蛀霉变,有的已经快要朽烂了。罂才动笔不久,就发现有个字被虫蛀得模糊,看了好久也辨认不清。 她无法,看向旁边那青年作册,犹豫了一下,开口:“吾子。” 青年低头写着,似乎没听到。 罂清了清喉咙,微微提高音量:“吾子。” 青年怔了怔,抬起头来。 罂一脸虚心,举起牍片指着那个字,问:“子可知这是何字?” 青年看着那牍片,片刻,道:“莞。王伐莞方。” 罂了然,礼道:“多谢。”说罢,低头继续抄写。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罂听到有人说要出庭中歇息。她抬头,日头已经挂在檐角,竟已经快到午时了。 堂上的作册们纷纷停笔,不少人起身来活动活动四肢,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有小臣提着漆桶进来,给作册们添水。罂一早起来还水米未进,觉得口中干燥,便想请小臣把自己面前的水杯满上。才放下笔,她忽然发现旁边站着个人,吓了一小跳。 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正看着她的字迹。 “你这字形甚异,是何人教授?”青年慢条斯理地问。 罂暗自平复着心跳,答道:“家中长者所授。” “哦?”青年又问,“你是新来的作册?” 罂颔首。这时,她这才发现除了青年,周围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她看。 “从何方来?”青年问。 “睢国。” 她话才出口,作册们议论纷纷起来。 “我昨日听册宰说有个睢国作册要来,不想是个女子。”有人道。 “也好也好,”旁人笑着接话,“省得别人说庙宫里只有巫女好看。” 青年也笑,看着罂,道:“未知子何名?” “罂。”罂答道。 青年颔首:“原来是册罂,我名癸。” 罂正要说话,忽然,肚子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她窘然。 册癸明显听到了动静,讶道:“你未进食么?” 罂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册癸笑笑,转身向一人招呼道:“宥,你不是有糗粮?分些与我。” 叫“宥”的人是个瘦高个子,就坐在册癸后面。听得这话,他抬头看看册癸,将身旁一个布袋递给他。 册癸将布袋打开,掏出一大块糗粮,递给罂:“吃吧。” 罂讪然,看看那边的册宥,片刻,颔首接过:“多谢。” 小臣把罂的水杯倒满水,罂吃着糗粮,觉得肚子慢慢地舒服起来,不禁一阵心满意足。 “你一个女子,怎会当作册?”册癸看着罂,好奇地问。 罂嘴里嚼着食物,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册宰在堂上道:“不得出声,继续抄眷!” 册癸朝那边斜了一眼,不再说话, ※※※※※※※※※※※※※※※※※※※※※※※※※※※※※※※※※※※※※※※※※ 大邑商虽大,罂初来乍到,生活的天地却有限得很。抄眷的任务繁重,几日来,她早出晚归,不曾有机会到外面去。 不过,她并不算孤独,因为她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巫女。 这些巫女都是些妙龄女子,平日里敷粉涂脂,打扮得很是美丽。刚来到的时候,巫女们对这个睢国来的女作册也很是好奇,结伴到小室里来看她。一来二往,她们熟稔起来,常常在一起说话;有时罂遇到一些生活上的小问题,巫女们也总能帮忙。 “那些巫女,你勿离得太近。”册癸提醒道。 “为何?”罂不解。 “这都不晓。”册癸瞥她一眼:“你可曾见过她们之中有年老之人?” 罂想了想,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大龄的巫女。 “可知为何?”册癸道,“这些巫女都是外方贡来,无一不想着做生妇。她们每日涂粉抹脂,就是为了能被那家贵族看上。” 罂觉得这话偏颇得很,摇头道:“不见得吧,我见她们举止甚是规矩。” 册癸轻蔑地说:“那是你不会看。经常出入庙宫的贵族,几个不与巫女有些瓜葛?” “像你父亲那样?”这时,正在后面案上写字的册宥淡淡插来一句。 册癸脸红,横他一眼:“多舌!” 罂好笑地弯起嘴角。 几日来,她跟册癸也熟悉起来。 听旁人说,册癸出身不错,父亲似乎是个什么侯。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他在作册中间很吃得开,册宰对他也要礼让三分。他面容也长得俊气,每次从庙宫中昂首挺胸走过,总能收到巫女或过路女子的缱绻目光。 罂曾经好奇地问他为何要当作册。 册癸对这样的提问很不满意:“什么为何当作册,你以为大邑商的作册是一般人可当的?”说罢,他指指作册的厅堂,“别处的这么多作册么?”指指倒水的小臣,“别处的作册有侍从之人么?”说着,脚踢了踢柱子下的铜础,“别处的作册有铜础大殿么?”最后,他指着罂,“还有你,你若不是宗女,来得了大邑商么?” 罂哑然。他说的都是事实,的确如此。 册癸虽平时喜欢摆出一本正经地模样,接触之下,罂发现此人是个十足的话痨。罂性格随和,与册癸十分谈得来,在她面前,册癸似乎有一种过来人的使命感。虽然罂不曾有机会出去,她却从册癸的嘴里知道了许多人和事。 他说,商王即位几十年来,掌管庙宫的贞人换过三位,都很有名。现在的贞人毂更是权重,经手商王所有的占卜,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还说到兕骊。 今日,罂又见到了兕骊。她不知为了什么事到庙宫里来,罂远远望见她站在庭中,与册宰说话。 册癸也望见了,就指着她对罂说:“看那边那女子,知道她是谁么?” 罂点头:“知道,是兕骊,兕侯之女。” 册癸讶然看她。 罂笑笑,道:“我只知晓这些,她是生妇么?” 册癸冷笑:“她才不是生妇,她母亲是生妇,只不过她总爱装得跟生妇一般。” 罂了然,道:“如此,她将来也会做生妇么?” 册癸摇头:“她才不想做生妇,她想做王妇。” “王妇?” 册癸瞥罂:“你知道她喜欢谁么?” “谁?”罂问。 册癸一脸神秘,看看旁边,对她低声说,“王子跃。” 罂愣住。 “王子跃的母亲后辛是兕人,兕骊就一心借此亲近王子跃。”册癸继续道,望着远处与册宰说话的兕骊,微眯着眼,“她以为人人都不知哩。” “如此,那王子跃喜欢她么?”罂轻声问。 “我怎知。”册癸扬扬眉梢,不以为意地说,“我又不是王子跃。” 罂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册癸册癸!” 二人望去,却是一名作册走过来,对册癸笑道:“你听说了么?过几日大王要在宫中苑游,册宰说了,我等也可去呢!” 第25章 苑游 苑游的事在作册们中间热议一时。抄眷的工作本身沉闷,能得到与贵族们一起游乐的机会,人人都觉得兴奋。 不光作册,庙宫中的巫女们也也参与苑游,罂回到住处,视唱能听她们说起。 “册罂,我这绢衣好看么?”一名小巫女拿着一件漂亮的淡红色绢衣在她面前比划着。 “好看。”罂点点头。 “不能穿这些。”另一名年长的巫女道,“我等只可着素服,否则王后那边可要不高兴。” 小巫女撅撅嘴,把绢衣收起。 “无妨哩,”旁边一人见状,安慰道,“不许着彩衣,我等就戴首饰,那些人不会说什么。” 巫女们听得这话,登时恢复了神采,又纷纷去取各自的饰物出来赏玩。 罂发觉这些巫女们每人都有不少首饰,从头到脚,样样齐全。不少首饰的做工甚是精美,即便在妇己或妇妗那里,罂也不曾见过。 这时,有人转向罂:“册罂那时穿戴什么?” 罂笑笑,道:“我从睢国出来时,国君曾赠我新衣饰物。” 那位巫女看看罂榻旁的包袱:“就是前日你给我们看过的那些?” 罂颔首。 “这可不行哩,册罂。”另一位巫女插嘴道,“大王的苑游,贵族家眷无不盛装,你那些衣饰单薄了些。” “我倒觉得无妨。”又有人笑嘻嘻地过来说,“册罂长得这般好看,将来也不愁饰物哩。” 巫女们相视而笑。 罂看着她们,忽然想起册癸说的那些话。当时她觉得武断,现在却感到似乎不无依据。 “册罂,你到时同我们一起去么?”有人问。 罂摇摇头,莞尔道:“册宰今日说,作册都要聚作一处,不许乱走哩。” ※※※※※※※※※※※※※※※※※※※※※※※※※※※※※※※※※※※※※※※※※ 不知是作册们真的太忙还是跟巫女们一样要准备苑游的行头,苑游的前一日黄昏,宫中送来一小摞简牍来抄眷,庙宫中的作册竟只有罂、册癸和册宥三人。 “宥家中今夜设宴,他父母叫我也去哩。”册癸抱歉地对罂说。 罂看看那一摞简牍,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点点头。 小臣送来晚餐,罂没有回去,点起烛燎就在案前抄写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先前服侍的小臣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招人闲聊去了。大殿上空荡荡的,除了罂,只有摇曳的烛光。 夜风渐渐凉了,殿外传来夜莺婉转的鸣叫。 罂看着笔下的字,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干劲十足晚上加班;而来到这个世界,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松明“噼啪”地轻响,罂抄完几片木牍,觉得手腕有些累了,停下笔来打算喝点水。她刚抬头,忽然发现殿前出现了两个人影,不禁吓了一跳。 罂定睛看去,光照黯淡,那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辨不清是谁。 “何人?”罂皱起眉头,提高嗓门向那边道。 那二人却不慌不忙,一直踱着步子走入殿中。 夜风轻轻吹拂,松明火光摇曳,二人的面容渐渐清晰。只见为首的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他身后的人个子稍矮,头戴帽冠。 罂觉得这二人面生,诧异地看着他们:“尔等何人?” “无礼!”戴帽冠的那人蹙眉,斥道,“你怎敢……” “罢了。”中年人抬抬手,止住那人的话语。他看向罂,神色和善:“这殿上只有你一名作册?” 他脸型方正,留着长须。两道眉毛浓密而笔直,双目明亮炯炯。他的声音虽平和,却很是浑厚,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罂直觉这人有些来头,颔首:“正是。” 中年男子上前两步,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顿住,面上似掠过一丝惊诧。 罂与他对视,并不避开。 “原来是名女作册。”片刻,他露出微笑,道,“你唤何名?何方人士?” “册罂,睢人。”罂如实以告。 中年男子仍然看着她,目光似微微变幻。 “不知吾子来此何事?”罂问道。 “嗯?”男子露出微笑,道,“我来庙宫走走,路过此处,忽然想起要请作册来拟些文辞。” 罂看着他,道:“庙宫作册,今夜只有我一人。” 男子仍莞尔:“如此,有劳册罂。” 罂颔首,拿出一份空牍。 男子敛起衣裾,旁边那人连忙从附近拿来一块茵席,拍打几下,放到地上让男子坐下。 “不知吾子拟何文辞?”罂提起笔,问道。 男子缓缓道:“令多子族及臣正,无违稼穑之事。农服田,唯戮力有秋,弗从,余一人是问。” 罂照着他说的话,一笔一划地落在牍片上。当听到“余一人”时,忽然顿住笔。 她惊异地抬起头来。 男子双目仍然看着她,目光矍铄。 罂来到大邑商,看过许多文牍。大邑商臣正贵族无数,可自称“余一人”的,只有商王。 ※※※※※※※※※※※※※※※※※※※※※※※※※※※※※※※※※※※※※※※※※ 第二日,天气晴朗,太阳早早就升了起来,高高地挂在当空。 作册们不用做事,比平常活泼许多,人人脸上挂着笑容。罂穿着睢侯赐的新衣,头发绾起,簪着花朵和姱赠的鸟形金笄,虽不艳光照人,却也清丽。册癸见到她时,目光一亮,“啧啧”地赞了两声。 引路的小臣在宫前查点了人数,领着作册们走进宫城高大的门洞。 罂第一次来大邑商的王宫,不禁东张西望。只见石板铺就的大道宽阔,每隔一段,还有巨木修筑的衡门。不时有贵族的牛车或步撵在从人的簇拥下走来,排着队走过大道。罂看到不少的翟车装饰华丽,宽厚如荫的羽扇下,遮掩地露出贵族女眷妆扮精致的面容。 日头高悬当空,石道长长,放眼望去,深蓝的天幕下,座座衡门矗立如列,尽头巍峨地耸立着高台和殿阁,车辆和人影竟显得渺小不足。 作册之中,不少人都难得到王宫来,见到这般景致,也和罂一样四处张望,嘴里时不时地发出惊叹。 “大邑商大邑商,这般气象才是大邑商哩!”有人赞道,众人纷纷称是。 罂望着这些景致,有些心不在焉。 她仍想着昨晚遇到商王的情景。她那时认出商王,心中惊诧可谓巨大,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用何种表情面对商王。 当时,商王却只是笑笑,让旁边的小臣将罂写好的牍片收好,起身离开了。 自己似乎也不曾行礼道别……罂心里嘀咕着,感到一阵沮丧。从昨夜到现在,罂一直介怀着自己的表现。 他记住自己的名字了么? 他会觉得自己无礼么? 罂越想,越觉得自己患得患失。 那可是商王,毕竟自己以后在大邑商的日子如何,全凭他一句话呢…… “……册癸,你怎不说话?”罂正思索,听到有人向册癸道,“你不是说过盘庚营造宫室时,你先祖是内宰?” 册癸斜他一眼,露出不耐烦地表情,转过头去。 罂这才发现今天册癸安静得出奇,昨天他明明还很兴奋,说要把王宫里的景致一一指给罂看。 “册癸,你不舒服么?”罂问他。 册癸瞥瞥她,摇头:“不是。”说罢,又不出声,双目望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罂讶然,狐疑地看他。 “癸。”这时,册宥从后面赶上来,对册癸说,“我母亲明日亲自烹鱼羹,叫我邀你,你去么?” 册癸转过头来,却面无表情。 “不去。”他淡淡道。 “为何?”册宥讶然,“你不是说你最爱吃鱼羹?” 册癸冷笑:“爱吃的是你。你不是要娶妇了么?让你母亲教她,你将来可日日饱餐。”说罢,他头一扭,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册宥瞪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 “我方才言语可有冲撞?”册宥问罂。 罂摇摇头。 册宥点头,神色愈加不解。 ※※※※※※※※※※※※※※※※※※※※※※※※※※※※※※※※※※※※※※※※※ 小臣引着众人穿过宫道,一路走到商王的宫苑。 虽是宫苑,这里却不全是花草树木,罂看到树丛水泊间建有好些别致的水榭殿阁,还有高高的阙台。 初夏的微风拂来,苑中池水皱皱漾起。树丛中,繁花开遍,时而有一两只放养的梅花鹿钻出来觅食,水边还有丹顶鹤优雅展翅;远处,有人在长桥上缓缓歌唱,声音传来,如清风一般教人心旷神怡。 大邑商的贵族们来了不少,无论男女皆盛装打扮,或聚而交谈,或池边休憩,或缓步林间,神色悠然。 商人爱窄身衣物,当下季节,更是爱着各种轻薄绢丝。不时有簪花饰金的贵族女子在树丛中走过,裳裾随风飘动,轻盈地隐没在绿叶繁花之后,只余曼声笑语。 “何姣姣哉!”有人赞叹道,旁人皆笑。 临水处有一殿台,没有门墙,立柱支起巨大的殿顶,四角飞檐。殿中羽扇华美,陈设了许多案席,食器参差,想来就是商王的坐席。 小臣将作册们引到殿台后侧十几丈远的地方,只见大树荫蔽,下面摆着好些茵席。 罂寻着一处空位,坐了下来。未几,身旁一暗,册癸跟坐到了一起。 罂扬扬眉梢,看看不远处独自坐着的册宥。 “你为何不悦?”她问册癸。 册癸却不答话,指了指殿台的方向:“你看那边。” 罂循着望去,兕骊伫立在殿台下。她一身浅红衣裳,头上饰物琳琅,虽看不到正面,却能想象的到她打扮得何等光彩照人。 “她在等人么?”罂问。 册癸嘴角不屑的动了动:“谁知道。” 此时,不少贵族相继在殿台周围的案席上落座,看那些装扮气势,似乎都来头不小。 罂想细看,却闻得一阵女子的笑语传来。她望去,却见几名小臣从池畔走来,他们身后,十几名妙龄女子款款跟随,步态万方。 “那些是今年的献女。”册癸道。 “献女?”罂睁大眼睛,连忙盯着她们,可知道女子们走远,她也没有看到一张识得的面孔。 “献女全在此处了么?”她疑惑地问。 “全部?”册癸看她一眼,“你知道有多少方国献女么?这些都是重臣所献,不足十之一二。” 罂了然,正待张望,这时,册癸忽然说:“呵,王子来了。” 她一怔,随着册癸目光的方向望去,却见另一边,一众小臣正拥着三人走过来。当先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步伐不缓不急;他身后的两人,面容落在罂眼里一点也不陌生。一个是载,另一个身形笔挺而熟悉,正是跃。 第26章 相逢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喧哗声,所有人都朝几位王子那边望去。 “看见了么?”册癸道,“当先那人是王子弓,如今是小王;后面那个高些的是次王子跃,年幼些的是三王子载。” 罂望着那边,微微点头。 只见兄弟三人皆身着白衣,阳光下,分外夺目。 王子弓头戴帽冠,却气势沉稳,周正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王子载一直在跟王子弓说话,身上挂着金饰,太阳底下显得贵气十足。 跃走在最后,身上穿着长衣敝膝,佩以玉饰。他身形本来颀长,这般打扮与罂之前所见相比,竟多出几分优雅之态,罂不禁看了好一会。 “啧啧,你看你看。”这时,册癸不屑地低声道,“你看兕骊,啧啧……” 罂朝兕骊望去,只见她露出笑意,正朝着三位王子那边走过去。 道旁不少人上前,与王子们见礼。 “……小王。”他们走近一些时,几名年老的贵族朝王子弓行礼。 王子弓莞尔,与他们温文交谈。 他们离作册这边隔着数丈,不少作册也热情地围上前去,与王子们见礼。 “你去么?”册癸问罂。 罂讪笑,摇摇头。她虽然认得跃和载,可这般场面,实在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说起王子弓,民人喜欢他,可我见大王不这么想哩。”册癸叹口气道,“去年他大王还笞了他,闹得人人皆知……” 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人在罂的附近欢笑地喊了一声:“跃!” 跃正与旁人说话,听得声音,转过头来。 罂心里莫名地“噔”了一下,不等她回过神来,那目光掠过这边,忽而顿住。 “……若王子弓做不成天子,王子跃也不错。”癸犹自滔滔不绝,“可我不喜欢兕骊做王后。啧啧,你看你看,人这么多,她还走过去。嘁,王子跃都未看她……” 那目光惊诧,越过前方案席攒动的人头,直直朝罂投来。 罂苦笑,向跃微微地颔首。 “……噫,王子跃在看这边哩。”册癸讶道,“……哟,他怎突然走过来,他……”话说了一半,卡在了喉咙里。 前方,跃分开人群直直朝他们走来。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从上方灿灿照来。 罂仰着头,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前方的案席前停住步子,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她,因为吃惊而睁大,却无损明亮的光芒。 “王子……”前面席上的人们连忙起身,欢笑地向他行礼。 跃颔首应对着,眼睛却依然看着罂。 罂望着他,只觉脸上忽然有了些热度,分不清是何情绪。周围的声音似乎一下都消失了,她与那面容相对,想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套牢了一样。 “跃!”后面传来一声呼唤,似乎是王子弓在叫他。 跃朝身后看了看,又看向罂。 罂无奈地莞尔,朝他轻轻地挥手。 跃目光微动,片刻,唇角弯起,转身走了开去。 众人依旧喧闹,罂望着那身影走回去,时不时地回头。待收回目光,她发现册癸盯着自己看,目光狐疑不定。 “你与王子跃相识?”他问。 罂笑笑,不置可否。 册癸的目光更加惊疑:“你不是睢人么?怎会识得王子跃?” 罂望着那边仍旧热闹的人群,就在跃回到王子弓身边的时候,她看到载伸着头朝这边瞅来,少顷,被走动的人群挡去了视线。 她叹口气:“说来话长。” 册癸看着她,欲言又止。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朝人群那边“哼”道:“看,兕骊终于走过去了哩。” 罂望去,人群中,兕骊那身浅红色的衣裳很是显眼。王子弓引着两个弟弟向前走去,她顺势走到他们面前,款款一礼。 王子弓看着她,莞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众人皆露出笑意。 跃被旁人挡着,看不清表情。兕骊却微微低头,一副含羞的可人之态。 罂正张望着,忽然,兕骊的脸侧过来,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 “册罂,”册癸望着那些喧闹的人们,语重心长道,“若王后是你,王子跃做天子也不错哩。” 罂登时啼笑皆非,瞪他一眼:“胡言!” ※※※※※※※※※※※※※※※※※※※※※※※※※※※※※※※※※※※※※※※※※ 王子们在殿上坐下不久,忽而闻得有洪亮的铜鼓之声传来。是大殿前,几十瞽人已经坐定,一名衣着斑斓的瞽人,双臂高举,重重地擂起一面硕大的铜鼓。 “大王来了!”册癸兴奋地用手肘捅她。 罂望去,果然,来路的方向,羽扇簇拥如荫,衣饰光鲜。一个长长的队列正行来,当先一人,身量高大,头戴金冠,那面容罂昨夜曾经见过,正是商王。 众人的喧哗声愈加热烈,人们争相围在道路两旁,商王每行一步,都有许多贵族在道旁向他俯首行礼。 日光下,商王虽盛装,闲适的神色与昨夜相比却并无差别。他唇角带着若有若无地浅笑,目光扫过行礼的众人,不怒自威。商王身后,一名身形丰腴的妇人缓步跟随。她身着曳地衣裳,发髻高绾,硕大的鸟形金饰巍巍立在头上,鹅蛋形的脸上描画精致,望之气势浑然。 “那是王后么?”罂问册癸。 册癸点头,道,“后妌,王子载的母亲。” 罂微微颔首。 “……你咬了我之后,我母亲气得要发封邑之众来伐睢国。你母亲倒好,竟带你逃回了莘国……”她不禁想起睢邑时,载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此说来,自己与这位后妌并非全然陌生,她与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有些渊源。 “册癸,”罂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妇妸么?” “妇妸?”册癸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不知。她是何人?” 罂正想说话,这时,一阵宏大的乐声传来,伴着擂鼓击缶之声,雄雄如雷,众人一阵欢呼。 只见商王已经在殿上落座,瞽人开始了奏乐。四周座无虚席,一队队小臣端着食器走来,在众人面前呈上酒食。 庙宫的作册们毕竟官职不大,席位靠后不说,得到的吃食也不能与前面那些贵族相比。不过,小臣们给每个人面前都送来了一角酒,作册们一下都高兴起来。 酒在莘国被视为浪费谷物,商人却向来以好酒闻名。册癸拿起酒杯饮了一口,咂咂嘴,眉头一扬:“滋味甚好。” 罂也拿起酒杯尝一口,凉凉的**淌在舌尖,只觉不像莘国的甜腻,酒味却更加浓郁。 “碰杯。”罂将杯子与册癸碰一下,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里,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册罂!好酒量!”有人在一旁叫道,罂回头朝他咧嘴一笑。 ※※※※※※※※※※※※※※※※※※※※※※※※※※※※※※※※※※※※※※※※※ 吹篪的声音从殿前传来,几名瞽人齐声吟唱,乃是商汤开辟基业之事。 殿上众人皆静坐倾听,商王双目微眯,手指轻轻叩在案上。 “大王,”妇妌把起铜爵,向商王微笑道,“吾王安康。” 商王看看她,颔首拿起面前金爵。 殿上臣正见状,都将酒器举起,向商王祝以吉言。 商王莞尔,将金爵中的美酒仰头饮尽。他望着殿外歌唱的瞽人,片刻,长叹道:“余继位以来,每日无不深虑,唯恐不慎而愧对先王。每每闻此乐歌,犹惶恐焉。” 众人相觑。 一名方伯从席间站起,向商王一礼:“大王德昭四方,万众莫不敬服!” 商王闻言,露出浅笑,将手中金爵放回案上。 “小王以为如何?”他看向下首的王子弓,忽而问道。 跃和载停住手上动作,殿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王子弓身上。妇妌瞅着他,将一枚桑果放入唇中。 王子弓从容不迫,向商王一礼,温文道:“父亲即位以来,威加天下,民人莫不赞颂。” 商王看着他,嘴角仍噙着笑意,似乎在咀嚼着王子弓的话。 “威加天下。”他将手指敲敲金爵,侍立的小臣忙上前替他满上。商王缓缓道,“何谓威加天下?” 王子弓道:“父亲继位,效天乙盘庚,奋发图志,开疆讨逆,商如日烈烈。昔高祖作汤刑,世祖作盘庚,皆以为威。然若图长治,还须效高祖治民以宽,世祖治民以保,始有安泰。” 这话出来,跃面色微变,心道不好。 看向殿上,商王看着王子弓,笑意隐去。 众人相觑,脸色莫测。 坐在王子弓附近的衡伯冷笑,慢条斯理道,“大王继位以来,万民皆称治世,小王莫非以为大王有咎?” 不等王子弓接话,载皱眉,忍不住斥道:“胡说什么!” “载!”妇妌瞪他一眼。 “衡伯此言差矣。”这时,跃开口道,“小王所言,乃是说大王虽效先王之威,却可并取先王治世之法,以致昌盛。”说着,他看向王子弓。 王子弓知他心意,唇边挂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吾王万寿!”凡伯将铜爵举起,向商王高声祝道。 众人纷纷举酒,随着凡伯异口同声:“吾王万寿!” 商王的脸上恢复和色,含笑举爵,与众人一道饮下。 看着场面重新恢复气氛,跃和载对视一眼,眉头舒开。妇妌的目光扫过他们,淡笑不语。 ※※※※※※※※※※※※※※※※※※※※※※※※※※※※※※※※※※※※※※※※※ 殿前的乐歌唱完,瞽人们又奏起铙乐。苑游本是到林苑中散心,案上食物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人们不再呆坐席上,或到苑中游玩,或扎堆饮酒聊天。 “册癸!来饮酒!”几名册人从小臣那边要来一尊酒,围在一起说话,有人朝册癸招呼道。 罂看到册宥也在那边,觉得正是和解之机,笑嘻嘻地对册癸说,“去吧,有酒哩。” 册癸瞥瞥那边,有些犹豫,看看她:“你去么?” 罂摇头:“我饮不得许多。”说罢,她怂恿地对册癸说,“那可是王宫里的酒,比外边的香哩。” “嘁,谁稀罕。”册癸嗤道。嘴上这么说,他却不断地把眼睛瞄向那边。 “册癸!”那边的人又叫,册宥也望了过来。 罂心里暗笑,喊道:“来了!”说罢,用力将册癸往外一推。 册癸几乎趔趄,无奈地瞪了册罂一眼,拂拂袖子,起身朝那边走去。 作册们因为有酒友加入而欢笑起来,罂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无聊,回头望望林苑那边,只见绿树红花,飞檐玲珑,似有美景。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离开了坐席。 第27章 繁花 乐声渐渐地被茂盛的花木遮挡在身后,代之以林间啾啾悦耳的鸟鸣。 大邑商是盘庚在位时迁都新造的,宫苑内的树木虽多,却还并不高大。不过,花卉却种的好,这般时节,各种鲜花在树丛中生得姹紫嫣红。 不少贵族都从酒席中走了出来,在花丛中赏景漫步。 阳光透过树冠点点洒下,鸟鸣声声,人语低低,伴以风中飘来的花木香气,与方才的殿前盛况相比,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胜景。 林间的小路弯弯曲曲,囿人把细碎的卵石铺在上面,走起来发出一阵碎碎的脚步声。 罂观赏着四周的景色,望见不远处筑有一处两丈余高的石台。后面连着宫室,似乎是一处观景所在。她觉得站在上面视野大概不错,便走过去。 才到台下,忽然,一阵清脆的欢笑声从上方传来。罂抬头,却见那台上,几名妙龄女子正凭阑而立,正朝着宴乐的方向张望。 她们也发现了罂,低头看来。 “罂!”忽然,其中一人露出惊喜之色,朝她喊了一声。 罂看到那女子,也惊了一下,那面容熟悉,竟是姱。 “姱!”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亦睁大眼睛。 姱四周看看,对旁边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又对罂道:“你稍等!”说罢,转身走开。 罂立在台下,等了好一会,却见姱从石台的另一侧转出来,东张西望地朝她跑过来。 “罂!”姱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上下地看,又惊又喜,“你怎在此?你来看我么?或是国君把你也献了来?”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罂无奈地笑,道,“大邑商的庙宫召我来任作册,今日天子苑游,我随庙宫众人来此,不想遇到了你。” “庙宫的作册?”姱一脸惊异,“母亲前几日遣人来看我,竟不曾提起。” 罂笑笑,将她打量:“你在大邑商还好么?” 姱皱皱鼻子:“好好好,就是老有人管着,哪里也去不了。” 罂颔首。再看姱,她身上的衣裳崭新,颜色却朴素得很,除了些随身的小饰物,并无贵重惹眼的行头,发髻上也只不过插了两支木笄。 “你见过天子了么?”罂问她。 姱点点头,道,“见过两回。”说罢,却叹口气,满脸懊丧,“罂,你不知晓。来大邑商的献女有上百人,天子看都看不过来。我来此月余,每日都困在这宫室里,若是将来给哪位王妇婢女,还不如回睢国。” 罂抿抿唇角,同情地拍拍姱的肩头。每日接触文书,知道一些商王的起居。商王事务繁琐,想来能花到献女们身上的时间也并不多。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这时,身后的小路里忽而传来响动,罂回头,却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罂愣了愣。这个人罂不陌生,是上次跟跃一起去睢邑的少雀。 “咦?睢罂?”她还没出声,少雀已经开口,看着她,神色诧异。 “子。”罂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只得一礼,笼统地应道。 少雀看着她,却笑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子,你称我少雀便可。”他说。言毕,却将目光扫扫她身边的姱,问罂,咧嘴露出一排牙齿,“你怎来了大邑商?来看跃么?” 罂几乎噎住。 少雀看她尴尬,哈哈大笑起来。 “姱!”这时,石台上一名女子探着头朝这边招手,“保妇来了!” 姱忙答应一声,对罂说,“我须回去。” 罂点点头,道,“我下回还来看你。” 姱笑笑,转身正要走开,少雀却开口道,“喂,那女子!” 姱回头。 少雀将手中一个布袋朝她抛去。 姱双臂接住,睁大眼睛。 “这些是我方才采的鲜果,你拿去吃。”少雀道。 “呃……嗯。”姱的双颊一下泛起红晕,看看少雀,又看看罂,扭头跑开。 那身影消失在石台边的树丛之后,少雀看着那边,唇角弯弯。 “她何名?睢姱是么?”他转向罂,问道。 罂仍然瞪着他,只觉此人做事教人捉摸不透。 少雀却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苑中养有猛兽,你莫走远。”说罢,转身朝树丛外走去。 ※※※※※※※※※※※※※※※※※※※※※※※※※※※※※※※※※※※※※※※※※ 殿前,巫女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众人看得正在兴头,笑语声声。 载冷眼看着那些舞姿,却心不在焉。 商王与几名重臣说着话,妇妌几次遣身边的小臣过来,让载去商王身边。载全部当作耳边风,不予理会。妇妌脸色不善,今日散席回宫之后大概又要挨一番训斥。 这时,他瞥见少雀走了进来。 “少雀。”商王也看到了少雀,露出微笑,道:“方才不曾见你,从何而来?” 少雀上前,向商王一礼:“我往囿中查看驯象。” “驯象?”商王颇感兴趣,道,“现下如何?” 少雀道:“象人甚为精熟,新进的二十象,已听从驱使。” 商王捋须而笑。 少雀的父亲雀小臣坐在商王身旁,亦是欣慰。 “赐少雀酒一斛。”商王对身旁的从人吩咐道。 少雀却道:“大王,我来此并非为饮酒。象人那边要王子跃过去一趟,我来请王子跃哩。” “哦?”商王看向跃。 跃早已看到少雀使来眼色,起身向商王一礼,道:“父亲,我昨日曾与少雀约下,今日一同去看驯象。” 商王含笑点头,朝他挥挥手:“去吧。” 跃再礼,与少雀一道走出殿上。 ※※※※※※※※※※※※※※※※※※※※※※※※※※※※※※※※※※※※※※※※※ 太阳高高地挂在当空,罂沿着小路朝林苑深处走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花朵却愈加开得绚烂,时而能看到树顶上露出苑中的宫室飞檐,静谧而美丽。 什么猛兽,吓唬谁。罂想起少雀刚才对她说的话,心里嗤道。 树影在前方慢慢变幻,再走十几步,忽地豁然开朗。 面前,一片百丈见方的空地出现在树林边上。四周围着高大的荆棘篱笆,边上有草棚,空地中间还有低洼的小水塘。 罂正疑惑,这时,忽而闻得一阵长长的低鸣,她循着转头望去,登时睁大眼睛。 一条大路从树林和荆棘丛之间延伸,只见一群大象正从大路那边走来,巨大的身躯把路面站得满满,柱子一般的腿踏在地上,惊得一群鸟儿喳喳地从树木间飞起。 象群走近,罂正想着该往何处躲避,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罂!” 下一瞬,她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拉到丈余外。 罂惊诧地抬头,跃站在身前,胸膛起伏,仍微微喘着气。 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罂有些反应不过来,面上却不由地露出笑意:“跃……” 她话才出口,又一阵低鸣响起,象群迈着沉沉的步子,被象人驱赶入空地之中。 “王子!”几名象人笑呵呵地朝这边招手。 跃望向那边,点点头。 罂看着他们,讶然问:“你认得象人?” “嗯。”跃颔首:“父亲让我领象人之事。” 话毕,谁也没有再开口,一时安静。 头顶有鸟雀扑腾过树枝,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二人相视着,罂觉得有些奇异的微妙,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跃也弯起嘴唇,眼睛的长睫动了动,双瞳光亮。 “你何时到了大邑商?”他问。 “十日前。”罂答道,停顿片刻,解释说,“庙宫要作册,就把我召了来。” 跃怔了怔。他想起羌丁一直称呼她册罂,原来罂真的是个作册。 他咧嘴笑起来。 罂望望被象人驱入空地里的象群,想了想,道:“我来之时也曾见过他们,那时似乎正要回城。” 跃莞尔,道:“宫中林苑到底小了些,驯象要到野外才好。” 罂颔首,又问:“跃也会驯象么?” “会一些。”跃答道,正要再接着说下去,忽然,树林那边传来一声呼喊:“册罂!” 二人都愣了愣。 “册罂!”那声音又近了些,似乎是册癸。 罂忙应道:“在此!” 未几,树林里,一个匆匆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册癸。 “册罂!到处寻你不见,贞人……”他话没说完,忽然看到罂身旁的跃,一下顿住脚步。他睁大眼睛,看看跃,又看看罂,满脸尴尬,忙道:“失礼。”说罢,向跃一揖,匆匆转身。 “册癸!”罂的脸上已经不自然,见他如此,连忙出声道。她看看跃,走上前问册癸:“何事?” 册癸讪笑,支吾道:“也无甚大事,就是贞人毂要见你。不过你若不便,也……”他说着,目光瞥瞥跃。 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无奈地瞪他一眼。 她想了想,回头看向跃。 跃仍立在方才那里,静静看着她。 “跃,”罂走过去,对他说,“贞人毂要见我,我须回去。” 跃嘴唇动了动,片刻,颔首:“嗯。” 罂看着他:“将来你我还能遇到,再叙不迟。” 跃注视着她的脸庞,笑笑:“好。” 罂亦莞尔,望着他,片刻,转身与册癸一道离开。 ※※※※※※※※※※※※※※※※※※※※※※※※※※※※※※※※※※※※※※※※※ “怎回来了?”林中,少雀看到跃走回来,讶然问,“睢罂呢?” 跃瞥瞥他,面上有些不自在:“回去了。” 少雀不解:“为何?” 跃深吸口气,觉得闷热得很,拉拉领口:“方才有人将她叫了回去。” 少雀笑起来:“原来如此。无事无事,还有下回,这可是大邑商。” 跃不理他。 “放心好了,”少雀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这些事我比你知道。” “知道什么?”跃问。 少雀得意地说:“我就知道那女子面生反骨,我说林苑深处有猛兽,她果然就去了。” 跃扬扬眉梢,不置可否。 “话说回来。”少雀想了想,道,“睢罂那个族妹睢姱不错哩,你同大王说说,把她给我吧。” 跃啼笑皆非。 “回殿上吧。”他说着,拍开少雀的手,整整衣裳,朝来路迈步走去。 第28章 夜莺 夜晚,圆月高悬。 王宫中,无数烛燎映着高台和重檐,似悬在夜空中一般,另有一番煌然之美。 商王林苑中的阙台乃是新造,以楼阁长桥将几座高台连起,有群山连绵之感。商王坐在最高的台上,与众多贵族饮酒赏月,又命瞽人奏乐,命巫女舞蹈,热闹如白日一般。 跃亦陪在席中,与几位卿事饮酒交谈。他们正说着话,小臣乙走过来向跃禀报,说兕侯要离开了。 兕侯算是跃的族舅,闻得此言,跃放下铜爵,亲自去送兕侯。 高台边上,小臣正为兕侯披衣,旁边站着妻子妇侈和女儿兕骊。 兕骊见到跃走来,面上一喜,对兕侯道:“父亲,王子来了呢。” 兕侯回头,见到跃,脸上露出笑意,忙与妇侈及兕骊向他一礼。“王子。” 跃还礼,问:“国君就要回去么?” “正是。”兕侯道。 跃挽留道:“可乐舞未毕,父亲还命小臣去添酒食。” 妇侈笑道:“国君年事已高,近来颇禁不住饮酒熬夜,明日还须启程返国,更当早歇。” 跃讶然:“国君昨日才到大邑商,明日就要返国?” 兕侯莞尔:“国中近来风雨不调,来大邑商之前,我曾与卜人贞问,过两日便要行雩祭。且今日见大王与王子安康,心中甚慰,亦无憾矣。” “如此。”跃微微颔首。说罢,他令身旁的小臣乙拿来一只白陶罐,亲手交与兕侯:“我闻得国君腰背有痛疾,今年大巫制得良药,我取了些来,国君不妨试试。” 兕侯神色吃惊。 兕骊看看那陶罐,又看向跃,没有说话,却双目盈盈。 妇侈忙道:“大巫良药,便是大邑商贵族亦求之不得,岂可受王子这般厚意。” 跃道:“此药是父亲赐下,我无疾,闲置亦是可惜。赠与国君,却是正好。” 兕侯看看跃,神色感慨而欣慰。 他接过药罐:“如此,多谢王子。” 跃微笑,道,“国君明日启程,愿灵佑无阻。” 兕侯再礼,又说了一番道别之言,妇侈搀着他,缓缓走下高台。兕骊跟着他们离开,却脚步缓缓,不时地回头向跃望来。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阶下,跃转身,沿着来路走回去。 阙台的长桥连绵,在夜色和烛燎中,显得漫长。 跃今日饮了不少酒,已有些倦意。夜里的清风从远处吹来,夹着草木和露水的味道,沁人心脾。跃望着前方通明的灯火的喧嚣影绰的人群,走了一段,停住步子。 “王子?”小臣乙讶然道。 “我不回去了。”跃对他说,“你去禀报小臣庸,我酒醉回宫了。” 小臣乙颔首:“诺。”说罢,朝宴席那边走去。 跃在阑干边站了一会,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南边。月色中,庙宫的高台矗立在远处,轮廓隐约可辨。 他的心似被什么触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发现不远处立着一人,正是兕骊。 “骊?”跃讶然,“你不是回去了么?” 兕骊微笑,向他走来,柔声道:“我还有些事,便返来一趟。”说罢,她问跃,“王子怎不返席间?” 跃说:“我有些醉意,要回宫歇息了。”他说着,看看兕骊,又道:“夜已深,你今日也饮了酒,早些回去才是。” 兕骊望着他,没有说话。 跃对她点点头,迈步朝长阶的方向走去。正与兕骊错身而过时,忽然,他的腰间一紧,一个温热的躯体贴了过来。 跃吃惊地回头。 身后,兕骊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声音低而绵绵:“王子,今夜带我回去吧……” “骊,”跃皱眉,低低道,“胡说什么!放开!” 兕骊并不放手,将脸埋在跃的后背上,轻声道:“我不是胡说。兕骊自从十年前第一次来到大邑商,心就留在了此处,日日都在思念王子,兕骊……” 她话没说完,跃用力把她的手掰开,转过身来。 兕骊睁大眼睛望着他,颊边仍泛着绯红。 跃看着她,淡淡道:“你醉了。”说罢,放开她的手,迈步离开。 ※※※※※※※※※※※※※※※※※※※※※※※※※※※※※※※※※※※※※※※※※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庙宫的庭院里。罂一个人坐在阶前,手里夹着一根禾梗。 风缓缓吹来,似乎能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乐声。巫女们还在王宫里,整个庭院只有罂一个人。 她倚着阶旁的柱子,把草梗放到嘴里,深吸一口,片刻,长长吐气。 白日里,跃到林苑里找她的事又在脑海间浮起。 他是特地去找自己的么? 心里想着,罂的嘴唇不禁弯起。 她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自己和跃的事。说实话,跃是王子,在这个时代,王子妇算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可是贵族家的辛酸罂也看过不少,若是论自由自在,许多贵妇也比不得庙宫里的小作册。 罂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跃的事一直很淡然,决意拿他当朋友对待。 朋友么? 罂再深深吸一口草梗。 又一阵风吹来,罂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便把草梗扔掉,站起身来走回室中。 松明静静地在壁上燃烧,罂正想宽衣躺下,忽然,听到窗子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她讶然,朝窗子望去,少顷,又是几声,想是谁的指节敲打在阖紧的窗板上。 罂心中疑惑,从铺盖下摸出铜刀,朝窗子走过去。 “何人?”她问。 “罂。”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罂愣了愣,忙将闩条打开,用木棍把窗板支起。 室内的火光淡淡透出,一人的脸蓦地出现在窗外,正是跃。 “罂。”他露出笑容。 “跃……”罂有些结巴,“你站在此处做什么?”说着,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把院子里的门闩了,忙对他说:“你稍候。”说罢,把窗板阖上,快步走出小室。 罂走到院子里,打开离窗子那边最近的侧门。 月光从门外泻下,她才走出去,就看见跃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高大而英挺。 罂望着他,仍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歇息,来做什么?”待他到了跟前,罂问。 月光中,跃注视着她,双目柔和:“睡不着,来看看你。” 罂的耳边升起一些温热。这时,她嗅到跃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问:“你方才饮酒了么?” “嗯。”跃点头。 罂轻叹口气,道:“进来吧。”说罢,拉拉他的手臂,转身走进侧门里。 庭中静悄悄的,罂让跃坐在阶前,自己走进室内,没多久,拿着一只水杯出来。 “昨日庙宫里分下一些蜜,你吃些吧。”她将水杯递给跃。 跃咧嘴笑了笑,接过水杯,仰头“咕咕”地饮下。 罂看着他,在身旁坐下来。她把跃喝过的空杯接过,放在一旁,问他:“大王的宴席散了么?” “不曾。”跃说。 “那你怎好出来?”罂又问。 “我想看你。”跃重复道。 罂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露。 “哦?”她歪歪头,道:“你如今看到我了,而后呢?” 跃看着她,似乎有些怔忡,竟答不上来。片刻,他的面上似掠过些不自然,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罂说。 跃却不答话,注视着罂,笑得眼睛微微弯起,两泓眸光却愈加明亮,满满的。 罂看着他,知道他有些醉意。心底却似乎有什么悄悄淌过,温暖而柔软。 “凉么?”片刻,她问。 跃摇摇头。 罂抿抿唇角,不再说话。 月光掠过头顶的屋檐,地上映着二人重叠的影子,被台阶分成几片。风夹着凉意轻轻吹来,罂却不觉得冷。旁边,跃的身躯挨得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隔着衣裳传来的温热。 夜深了,庭院里的虫鸣不再嘈杂,有夜莺飞过,在一棵杏树的枝头婉转地鸣叫。 月色溶溶,二人谁也没有开口,却丝毫没有尴尬之意。 “罂。”坐了好一会,跃忽而开口,“你将来想做什么?” 罂抬头看他。 跃补充道:“你想一直当作册么?” 罂想了想,道:“或许。”说罢,却笑了笑,“我也不知将来如何,跃比我更熟大邑商呢。” 跃看着她。 “罂,”他似沉吟了一会,道,“我在睢邑同你说过那些话,从未收回。你若是……”他触到罂的目光,有些不自在,面颊上似有隐隐的晕色。 “跃,”罂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道,“你喜欢我什么?” 跃有些愣怔,眨眨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 “什么我都喜欢。”少顷,他答道。 “嗯?”罂对这回答有些不明所以,却忍不住弯起嘴角。 跃目光定定,片刻,转过头去。 二人不再言语,又坐了一会,外面忽而飘来些女子的笑语声,越来越近。 “这庭院中的巫女回来了。”罂望望大门,对跃说。 “嗯。”跃答道,站起身来。 罂亦起身,送他走出侧门。 “罂,”他才走出门前,忽然回头,“我明日还来看你。” 罂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 “好。”她点头。 “后日也来。”跃又道。 “嗯。” 跃看着她,咧开灿烂的笑容,少顷,迈着轻快的步子,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之中。 罂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会,才转身回来。刚要进侧门,她忽然瞄到觉得不远处的墙根那边似乎有人影,待她再定睛望去,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错觉么?罂心里想着,收回视线,把门重新闩上。 第29章 暗算 对于工作沉闷的作册而言,王宫的苑游显然是不错的调剂。 第二天,罂回到作册的殿上,只闻得叽喳声一片。 “册罂!”册癸正同册宥说着话,看到她来,脸上笑得灿烂。 罂朝他们二人打个招呼,走过去。 “册罂今日气色不错,昨日苑游开心么?”旁边一名作册搭讪道。 “自然开心!”罂还没开口,册癸已经笑嘻嘻地接话,说罢,朝她使使眼色,“是不是,册罂。” 罂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也不理论,径自在案前坐了下来。 册癸却不死心,看看周围,凑过来小声问:“昨日那事,后来如何?” “事?”罂瞥他一眼,故作茫然,“何事?” “啧!”册癸责怪地横她。 罂扬扬眉梢:“不如何。倒是你,同册宥和好了么?” 册癸一愣,面上有些不自在,忽而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坐直身体:“什么和好不和好,又不曾怎样。” 罂暗自好笑,想再说什么,册宰在堂前大声道:“不得喧哗!” 作册们纷纷安静下来,不再出声。 藏室中被虫蛀霉蚀的简牍还没整理完,今日又送来许多。罂看着案前厚厚的一摞,低低叹口气,埋头抄眷。 四周静悄悄的,时而有人轻轻咳两声。 不知过了多久,罂听到庭前有些人语声传来。 她朝那边望去。却见一人正同册宰说话,看那装束,似乎是个小臣,面目却陌生得很。 罂瞥了两眼,并不理会,继续低头抄写。 可没写几笔,忽然听到册宰在喊自己:“册罂!” 她抬头。 册宰朝她招招手:“出来。” 罂应了一声,停住笔,走出去。 “你是册罂?”那个小臣生得一张发黄的脸,将她上下打量,问道。 “正是。”罂颔首。 “如此,大王要见你,随我去一趟吧。” “大王?”罂讶然,看看那小臣,又看向册宰。 册宰的面上亦有不解之色,对小臣说:“不知大王召见册罂,所为何事?往常大王召见作册,皆由贞人毂传话,今日……” “这我可不知,”他话未说完,小臣冷冷打断,道:“大王只叫我来接册罂。王宫符信你也看过,岂容质疑?” 册宰不再出声,看看罂,道:“既如此,你随这位小臣同去便是。” 罂脑子里转着前天夜里见过商王的事,不知商王今天见自己,有何话语。心里想着,她面上却平静,道:“容我先收拾笔墨。”说罢,向他们二人一礼,走回殿上。 “何事?”罂才走到案前,册癸小声问道。 “我也不知。”罂说着,收拾好东西,整整衣褶,再走出殿去。 看着罂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册癸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册宥在后面淡淡道。 “册罂现在可好,”册癸将刻刀往磨石上刮了刮,道,“我等抄写,她却可出去游玩呢。” “游玩?”册宥奇怪地说,“我见方才来找她的人像是个小臣。” “这你可不知。”册癸兴头上来,转过去对他说,刚要说话,眼睛却溜了溜,神秘一笑,“罢了,出去再同你说。” 册宥莫名其妙地看他,片刻,几不可闻地“嘁”了一声。 册癸也不在意,正想转回去继续抄写,这时,忽然看到罂的茵席边上有什么东西,像是落下的。 他好奇地凑过去,把茵席翻起来。去见那是一块小小的骨雕玄鸟,纹样并不复杂,却刻得精细,表面磨得光润。 “这是罂的么?”册癸将那骨饰看了看,道,“怎从不见她戴过?” 册宥朝这边瞟了一眼,继续埋头:“我怎知,许是她收在袖中,不慎掉了出来。” 册癸想了想,觉得有理,却又灵机一动,站起身来。 “你做什么?”册宥问。 册癸坏笑:“去看册罂是否真去游玩。”说罢,把骨饰收在袖中,一脸正经地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升起,庙宫附近都是祭祀之所,并无居民。罂随着小臣走出庙宫,大路上,除了有几名零零散散的庙宫仆从,就只剩罂和小臣。 蝉在树上一声一声地叫得卖力。 小臣走在前面,并不说话,也不回头。走了一段,罂发现他带的路越走越窄,似乎与昨天去王宫的路并不一样。 待小臣领着她拐入一处巷口的时候,罂终于忍不住,问:“小臣,大王召我去王宫么?” 小臣转回头,泛黄的脸上露出笑容,慢条斯理道:“你同我去到就知。” 罂还想问什么,忽然,她听到身后有动静传来。 她心中登时警觉,正要回头,却已经来不及。后脑上突如其来一阵闷痛,罂眼前一黑,登时没有了知觉。 街道上仍旧空荡荡的。 黄脸人看着地上的册罂,指指巷子,对从人道:“快!” 从人点头,同他一起把罂拖到巷子里。一辆牛车已经等候在里面,车上堆着草席和竹筐。 他们挪开物品,把罂抬到车上。用草席遮住罂的时候,从人摸了一把她的脖颈,“啧啧”道:“长得不错,却是可惜呢。” “休得啰嗦。”黄脸人瞪他一眼,把草席和竹筐重新堆到车上,再脱掉衣服,塞进箩筐里面。 把这一切做好,他细细地看了看,觉得没什么破绽了,对从人道:“走吧。” 从人点头,眼睛却朝巷口瞟去。 “怎么了?”黄脸人问。 “我总觉得方才有人。”从人道。 “人?”黄脸人警觉地望去。 从人摇摇头:“许是我多心呢。”说罢,拿起笞条,用力拉着牛车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册宥正在殿上与旁人说着话,忽然,看到册癸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怎么了?”他问。 “册、册宰呢?”册癸满头大汗,张口就问。 册宥与旁人相觑,道:“方才出去了呢,何事?” “出去?!”册癸瞪起眼,脸色变得更加焦虑,“可知去了何处?” “不知。”册宥觉得他的样子奇怪得很,皱眉问:“到底何事?” “册宥!”册癸声音发颤,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我、我方才见到册罂被人打晕,用牛车拉去了宫城南!” “册罂?”册宥讶然。 旁人却笑起来:“册癸啊册癸,方才册罂不是跟着一名小臣走了么,什么打晕?” 册癸急道:“那人不是小臣!” “就算不是小臣,册罂一个小小的作册,又是新来,别人谋她做什么?且宫城南乃是祭祀先王之所,劫册罂去做什么?” “我怎知!”册癸急得跺脚,烦躁地说:“她……”话才出口,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拍手:“我怎未曾想到!”说罢,转身朝门外快步奔去。 那人看着他匆匆的身影,一脸茫然地转向册宥:“他到底怎么了?喜欢册罂昏了头了么?” 册宥也看着那边,没有言语。 载一大早就被妇妌叫到了宫里,与他料想一样,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他早已习惯了母亲教训。妇妌发火的时候,他不辩解也不反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妇妌气得脸色铁青。 幸好有大臣来与妇妌议事,载才得以早早脱身。 他从宫室里走出来,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伸展伸展腰身。 “王子。”从人宾走过来,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问,“回宫么?” “不回。”载淡淡道。 “那……” 载没说话。他的脑子里浮起昨日在苑中瞥到的那张脸,想着,又觉得不大可能。 看错了吧……心里道。 “王子?”宾又问。 “我次兄呢?”载问。 宾想了想,道,“我方才遇到小臣乙,他说大王今日出北郊行猎,将王子跃也召了去。”说罢,他问载:“王子也想去么?他们才出发不久,或可……” 想到商王,载更加头疼。 “不去不去。”载说。 宾苦笑,“那……” “去街上转转好了。”载懒洋洋地说。 宾答应一声,忙去吩咐从人备车。 载登车,一路沿着宫道往外走,才到宫门,看到前方堵着些人,吵吵嚷嚷。 “何事?”载让驭者停下,皱眉问道。 守门的卫士见到仔,纷纷行礼。 “王子!”为首者上前来,指着一人对载说,“此人无符信,却要硬闯宫门!” “我并非硬闯!”那人恼怒地大声辩解,“我乃庙宫作册!有急事要见王子跃!” 载打量向他,只见这人衣着虽简单,却并非平民打扮。 “作册?”载瞥他,“你见王子跃何事?” “我……”那人满面通红,却吞吐起来,少顷,道,“要救人。” “救人?”载冷哼,“何人?” “册罂。”那人咬咬牙,道,“庙宫里的册罂,被恶人劫走了!” 听到这名字,载的心里莫名的一动。 “册罂?”他狐疑地看着那人。 “我不曾说谎!”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晃了晃,“册罂认得王子跃,此乃册罂之物,王子跃或许认得!” 第30章 人祭 日头在天空高悬,热力灼灼炙人。大邑商宫城的南面,宗庙林立。 中心广场的九层祭台上,大巫身着艳丽的衣裳,口中念念有词。群巫起舞,一道赞颂先王河亶甲的功绩,祈求降佑。 高台下,司祭望着头顶的日头,脸色已经极度不耐烦。 “到了么?”他问从人。 从人摇头。 司祭脸色阴沉,嘴里恨恨地骂了几声,道:“该死的臣甲!时辰要过了!” 旁边众人相觑,皆不吭声。 今日祭祀先王河亶甲,先前的贞人卜得伐奚二人。不料,今晨将两名奚人拉到这里的时候,其中一人竟突然口吐白沫暴毙,也不知缘由。死人当然不能用以祭祀,司祭无法,就叫手下臣甲去圉中再取一人来。可臣甲去了许久,也不见回。 “来了!”这时,一人忽然指着远处道。 司祭望去,只见臣甲驱着一辆牛车急急地朝这边走来。 “司祭!”臣甲擦一把汗,露出发黄的脸。 司祭脸上不禁一松,却瞪起眼睛,喝道:“怎么这么久才来!圉中那么大,一个充数的奚人都找不到么!” “找到了找到了!”臣甲赔笑道,“司祭要的人,我就想挑个貌美的送来,挑了许久。” 司祭又好气又好笑:“祭祖罢了,又不是选王妇,要什么貌美!”说罢,他走到车前,只见牛车上躺着一名女子,头发蓬乱,脸上和衣服上沾满草灰,脏兮兮的。 “这就是你说的貌美之人?”司祭看了看,皱眉问,“怎像是死了一般” 臣甲苦笑:“司祭,圉宰说圉中奚仆虽多,力壮之人还要做活。这女子得了重疾已不长久,反正斧钺下去也是一命,不若……” 司祭白他一眼,挥挥手:“时辰快到了,行祭!” 周围人答应一声,把女子从车上拖下来。 祭台上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号声,一名奚人被武士强行拽上祭台,揪着头发按住。手起刀落,奚人的声音还在回荡,头颅已经被生生砍落。 “快,快!”司祭催促将刚才送来的那女子也拖上去,臣甲答应着,用力拖拽女子。 正在这时,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入耳中。司祭望去,愣了愣。 只见宗庙的衡门外,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后面跑着好几人,在路上扬起高高的尘雾。 “那是何人?”司祭嘴里嘀咕着,看那架势,却明白来者必不一般。 马车一路奔到祭台下,还未挺稳,一人已经跳了下来。 司祭定睛看去,吃了一惊。那人竟是王子载。 “可曾见过一个昏迷的女子?!”未等司祭行礼,王子载已经奔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 “女子?”司祭愣了愣。 他正要答话,王子载忽然望见已经拖到祭台上的那人,指着问:“那是何人?” 祭台上的臣甲早已瞥见载,心知不好,催促武士道:“时辰已至,司祭令行祭!” “住手!”王子载脸色一变,大步奔上祭台。 武士看看正奔来的载,犹疑起来:“可……” 臣甲骂了一声,一把夺过武士手中的铜钺,才朝地上的人举起,忽然,一道刃光直直飞来,利器穿透皮肉。 祭台下一阵惊呼。 臣甲睁大眼睛,看着露在胸膛外的刀柄,片刻,仰身从祭台上跌落下去。 祭台上,载气喘吁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躺在几步外的那个人。 “王子……”行祭的武士被这一切惊得有些不知所措,正要上前行礼,载一把推开他,在地上那人的身旁蹲下来。 女子躺在地上,似乎毫无知觉。 载拨开她面上的乱发,阳光下,女子的脸庞虽脏污,那轮廓和眉眼却一点也不陌生。 “睢罂……”他唤了一声,喉咙有些沙哑。不知是否刚才掷刀的时候太用力,心一直在胸膛里撞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脊背上却阵阵生凉。 罂仍然双目紧闭。载把手指凑到她的鼻子下,觉得探不分明,又按在她的脖子上。脉搏的跳动传到手上,一下一下,清晰可感。 载只觉心中压着的大石瞬间落下,松了口气。他随即把罂打横抱起来,快步地奔下祭台。 “王子……”司祭及众巫看着载这番举动,目瞪口呆。 载却一言不发,把罂在车上放好,喝道:“走!” 驭者长喝地扬鞭。 拉车的二马撒开四蹄,拉着车子绝尘而去。 罂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行很长的梦,却云里雾里一般,昏昏沉沉。 她醒来的时候,后脑又胀又痛,摇一摇,还觉得有些发晕。 “你醒了呢。”一个声音传来。 罂望去,却是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妇人,看着她,眉眼甚是平和。 “我……”罂茫然地看着她,又看向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宽敞的室中,陈设齐全而精致,上方的横梁还有幔帐垂下。 “这是王子载的侧室。”妇人缓缓道,说着,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一只水盏递给她,“王子载将你带回来,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罂愕然。 脑袋仍然发晕,之前的事却慢慢浮现出来。她想起了被那个黄脸人暗算的事,后来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是王子载救了我?”她问。 “这我可不知。”妇人道,“我见到你时,你已昏睡不醒。” 罂疑惑地点头,把妇人递给她的水慢慢饮下。饮完之后,把空盏递还妇人,轻声道,“多谢。” 妇人着她,似在端详。少顷,问:“女子,你是何方人士?” “睢国。”罂答道。 “睢国?”妇人盯着她,“妇妸是你何人?” 罂愣了愣,“是我母亲。” 妇人颔首,看着她,目光愈深。 “媪何以问起?”罂直觉着妇人身份不一般,也隐隐感到她知道些什么,紧接着问道。 “我?”妇人笑了笑,道,“你与她眉眼相似,一看就知。” 罂望着她:“媪与我母亲相识?” “算不得相识,”妇人道,“见过罢了。” 罂还想问什么,妇人却站起身来,道,“王子让庖人做了肉羹,我去端来。” 罂只得打住,再谢一声,想了想,又问:“不知王子载现在何处?” 妇人看她一眼,道,“王子载方才被小臣带走,还未归来。” 跃昨日随商王行猎,在外露宿了一夜。因为要主持些后续,回来的时候也比商王迟了一些,回到大邑商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 他心里念着前日对罂说的话,才回到宫中,就急不可耐地更衣出门。才走到堂前,忽然看到小臣乙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 “王子!”小臣乙道,“王子载那边传信来,说王子载昨日闹了宗庙,大王回来后发怒,刚刚将他召了过去,恐怕不妙。” “载闹宗庙?”跃惊诧不已,“为何?” “我也不知。”小臣乙道。 跃沉吟,心中疑惑,却明白此事严重。王子弓昨日领商王之命祭祀河伯,还未归来,自己无论如何要过去一趟。 “知晓了。”他颔首。 “还有一事。”小臣乙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块玄鸟项饰,道,“昨日王子载的从人宾送了这项饰来,说王子载救了一个叫册什么的人,如今在他宫中。” 妇妌在邑东查看织氏的作坊,闻得商王派小臣把载押走的事,匆匆赶了回来。 才到商王宫前,她忽然望见载一人跪着庭中。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头顶,地上石板灼灼地泛着白光,妇妌都觉得舄下冒着热气。 “载!”她走过去,又气又急地问他,“什么闹宗庙?昨日到底出了何事?” 载仍跪在地上,面无表情。豆大的汗珠从额边淌下,他却嘴唇紧闭。 妇妌无法,看到一名小臣从商王宫中迎出来,急忙问道:“大王何在?” “大王还未回宫。”小臣礼道。 “未回宫?”妇妌吃惊,“那王子载怎跪在此处?” 小臣道:“大王入城时到宗庙献祭,闻得司祭提起此事,甚是恼怒。就令我等先将王子载带来,等大王回宫再作处置。” 妇妌脸色煞白。 她知道商王向来重宗庙,为人又时常急苛,这般架势,想来气头不小。她越思索越觉得心急;载不说话,她又愈加恼怒。 “宾在何处?”妇妌向身后的小臣郊喝问,“去叫他来!” 小臣郊应声,正要走开。 载忽然抬起头:“不必叫。我一人做事,与他人无关!” “你……”妇妌咬牙,正要骂他,小臣郊忽然道,“王后,大王回来了。” 妇妌转头望去,果不其然。 宫门处,羽扇叠影,一人昂首阔步地走来,正是商王。 众人纷纷行礼。 “大王。”妇妌收起脸色,迎上去,忐忑地行礼。 商王一语不发,径自走到载的面前,看看他:“知错了么?” 载仍然面无表情:“我无错。” “甚好。”商王怒极反笑,说罢,吩咐小臣,“拿笞条来,我看这竖子嘴硬得几时!” “大王!”妇妌着急,上前劝解道,“载口称无错,或有隐情,大王让他把话说出来,再分辨不迟!” 商王看她一眼,又看看载,道:“如此,你说。” 载抬头看看他们,嘴唇微微张了张,少顷,却把头一撇:“我无错,是司祭乱杀人!” “载!”妇妌大喝道。 “司祭乱杀人?”商王脸色铁青,大怒道,“宗庙祭祀先王,你去将人祭劫走,还杀死宗庙臣仆!如今你倒说司祭乱杀人!”他转向身后的小臣,喝道,“不必拿笞条!拿我那荆杖!” 小臣唯唯连声。 妇妌面色大变,正待恳求,一个声音传来:“父亲且慢!” 第31章 彤云 众人看去,跃匆匆地走入庭中。 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载,向商王一礼,“父亲,载闹庙宫,乃是为了救人。”他禀道,“我方才已问过当日在场之人,宗庙伐奚人祭祀先王,不知何故,将庙宫中的作册当作奚人抓了去。载彼时得知此事即刻赶去,这才扰了祭祀。” “作册?”商王疑惑地皱眉。 妇妌看着他,亦诧异不已。 “正是。”跃答道,“我已将知晓此事之人都带了来,亦召来了宗庙司祭,父王可一一问询。” 商王听完这些话语,面上怒色渐渐消去。 他看看载:“果如你次兄所言?” 载倔强地昂着头,看也不看他,也不答话。 “载。”妇妌着急地唤了他一声。 载瞥瞥妇妌,又瞥瞥商王,片刻,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商王转过头,对跃说:“将那几人召来。”说罢,登阶走上殿堂。 太阳仍悬在当空,光热灼灼。 商王的殿堂上却凉爽,众人分席而坐,听着载的从人宾和册癸将昨日宗庙之事一一叙述。 商王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待得听完,他看向司祭:“此事果然么?” 司祭的脸早已发白,向商王拜道:“我彼时在宗庙主祭,奚人不足,便命臣甲去圉中带来。他二人所言之事,我实不知晓。” 商王沉吟。 “被劫的作册是册罂?”他问册癸。 “正是。”册癸道,“我也是有事追上前去寻她,若非撞见行凶,册罂昨日已枉死。” “臣甲何在?”商王又问。 “臣甲已死。”司祭忙答道,说罢,心虚地朝载那边看了看,低声道,“就是王子载手刃之人。” 载横他一眼。 “如此,可算明白。”妇妌笑逐颜开,向商王道,“载昨日所为,并无过错。” 商王颔首,看看载:“确实。” 妇妌面上欣喜,用袖子拭拭载汗湿的鬓边,嗔怪道:“既是好事,方才为何不辩驳,惹得你父亲几乎打你。” 载看看商王,又看看对面的跃,终于露出些腼腆的笑意。 跃看着他,亦暗暗松了口气。 事情明了,商王让召来问话的人退下,又命小宰严查此事。 安排完之后,商王问载:“册罂现下何在?” “在我宫中,仍然昏迷。”载道。 “哦?”商王看着他,唇角弯起,似有深意,“载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载愣了愣。 商王看向妇妌,道,“你总说要给载选王子妇,我看册罂品貌俱佳,堪得此任。” “册罂?”妇妌疑惑,“那个作册?” “她可不单是作册,”商王微笑,“说来你也认识,她是睢国宗女,妇妸的女儿。” 妇妌脸上的表情凝住。 载惊诧地望着商王,片刻,看向跃。 他仍端坐在席上,双目望着商王,唇边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罂听妇人说载被小臣带走,心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又实在猜不着。 她实在无事可做,又觉得头晕,吃过些羹食之后,又躺下去沉沉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发暗。 室中没有点起灯烛,光照黯淡。她动了动,想坐起来,却觉得身上仍然使不上劲。 “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罂愣了愣,抬起头。 傍晚的风吹拂着轻柔的幔帐,掩映着跃走来的身影,显得更加挺拔。 那脸庞在微弱的光照中渐渐清晰,罂望着他,诧异不已。 “跃……”她声音出来,喉咙却一阵发涩,咳了起来。 跃忙从案上取来水盏。 罂接过,几口把水喝光,拭拭嘴唇,看着跃:“你怎在此?” 跃没有答话,却在榻旁坐下,问:“你觉得如何?” 罂笑笑:“无事。” 跃看着她,暗光中,竟有些愧色。“我昨日随父亲出去行猎,”他说,“否则必不让你遇到这等事。” 罂想了想,道:“我只记得被人打晕,却不知后面如何。” 跃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罂听过之后,只觉不可理喻。 “臣甲?”她惊异不已,“他为何要杀我?” “不知。”跃沉声道,“宫中小宰还在清查。” 罂颔首,少顷,她笑笑:“不想竟是册癸和王子载救了我。” 跃亦微笑。 他像想起了什么,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递给罂:“当时你将此物落下,册癸追去给你,才无意间识破恶行。” 罂看着手上的玄鸟,指头轻轻抚过,光滑温润。 她再抬头,跃注视着她,轮廓近在眼前,似乎能嗅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 “也到底是跃救了我。”罂轻声道。 跃的唇边漾起微笑,双目的神采在黄昏中仍然奕奕。 二人谁也没有言语。 和风吹拂着帷幔,玉饰轻轻撞响。 罂看到跃的手臂动了一下,片刻,颊边的一缕散发被轻轻地拾起,绕到耳后。 心在胸膛里轻轻地撞着,罂的颊边传来那掌心热度,她想挪开,却似乎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 什么朋友……心里自嘲着,罂看着那张脸近了些,闭上眼睛。 心跳一下一下地过去。 好一会,跃的手掌还停在鬓边,再没有别的发生。 罂诧异地睁开眼睛。 光线似乎又暗了一些,跃仍然注视着她,目光却凝聚着,深沉莫测。 “跃?”罂看着他。 跃唇角弯了弯,低低道:“我还要回宫,你且歇息。”说罢,他放下手,站起身来。 那热度突然抽走,罂望着他,不明所以。 跃却没再说话,看看罂,少顷,转身朝外面走去。 黄昏已经降临。 跃走出堂前,望着飞檐那边一片灿灿的火烧云,深深吸了口气。 “次兄。”载的声音传来。 跃转头,载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似踌躇了一下,朝他走过来。 “睢罂醒来了么?”载问。 “嗯。”跃点头。他看看天色,对载说,“她在此处,还烦你照料。” 载点点头。 跃不再说话,朝前走去。 “次兄。”没走两步,载忽而又道。 跃看过来。 载神色认真:“次兄,我会同父亲说我不娶睢罂。” 跃一怔,片刻,笑笑。 “稚子。”他低低道,说罢,大步向前走去。 第32章 双髻 晚霞的彤光从窗外斜来,渐渐地黯淡。 罂躺在榻上,怎么也无法继续闭目安睡。她看着窗子,心里想着方才跃的举动,万分纠结。 颊边,那手指的温热似乎还未散去,如此真实。一切似乎水到渠成,跃却走开了。罂前思后想,是自己方才举止有失?她思索着,似乎也没做什么破坏气氛的举动。 罂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那种时候女子闭起眼睛是什么意思么? 或者是之前对他拒绝,又示以友好,导致他认为自己故意玩暧昧而心存偏见? 到底为什么呢? 脑袋隐隐作痛,罂摸摸袖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换过衣服,没有禾梗。她长叹口气,拉起身上的薄褥,把头埋在里面。心里乱乱的,罂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却停不下来。 正烦恼间,她听到黑暗中传来门响,似乎有谁走了进来。 罂把褥子拉开一条缝看去,只见两名小臣拿着火把走进来,将壁上的松明点亮。室中登时清晰,未几,又一人出现在视野之中,正是载。 “你怎么了?”载看到罂全身缩在被褥了,吃了一惊,走过来。 罂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奇怪。 “无事。”她讪然,说着,即刻把褥子拉下,露出头来。 载疑惑地看她,少顷,道:“起来用膳。” 说罢,他转头吩咐跟来的小臣把膳食呈上来。小臣应了一声,将一张小案放在罂的榻前,又端来几样食器把小案摆得满满的。 罂坐起来,闻到食物的香气,才感到自己真有些饿。 小臣把食器上的盖子一一揭开,只见有羹有肉有米饭,还算丰盛。 “多谢王子。”罂说。 载没有答话,却也不走开,在旁边的茵席坐下来。 罂却没有动手用膳。 “是王子救了我?”她问。 载一怔,片刻,淡淡道:“也不算,路过罢了。” 罂看着他,笑了笑。 “多谢。”她说。 载瞟她一眼:“你谢过了。” “方才是为膳食,”罂诚挚地说,“现在是为救人。” 载瞅着她,忽而移开目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罂看到他的唇边似乎有些可疑的弧度。 她也笑笑,不再言语,拿起木匕。 正考虑着先吃什么,罂忽然看到一直小簋里,整齐地摆着好几片白乎乎的东西,表面光滑,又不像肉。 豆腐?她心里讶异地想,用木匕舀起一块。 那东西软软的,罂好不容易才吃到嘴里。才入口,却觉得有腥味,像是加了草药,味道怪得很。 “这是何物?”罂咽下,问载。 “豚脑。”载说。 罂一愣,片刻,终于想起这原来是猪脑,自己以前最讨厌吃的东西之一,只是时间太久忘了滋味。 罂放下木匕,拿起水盏“咕咕”地灌了一大口。 “你不吃么?”载诧异地看她。 罂抱歉地笑笑,道,“吃不下。” 载神色奇怪:“怎吃不下,我最爱吃。” 罂了然,将小簋推到载的面前,道:“如此,赠与王子。” “做甚!”载瞪她一眼,把小簋推回去,“你可知豚脑难得?保妇说头伤之人食用最好,我才命膳夫烹来!” 罂苦笑:“可我真吃不下。” 载看着她,冷笑:“是么。”说罢,转头对小臣道,“将其余食物收走,只留豚脑。” 罂瞪起眼睛,觉得他不可理喻。 载昂着头。 人在屋檐下……罂的心里念叨着,好一会,她深深吸口气,脸色缓下。 “我吃。”她说,头也不抬地把小簋拿过来。 太阳的光芒被西边的原野吞尽,夜风缓缓,拂过王宫大大小小的宫室。 商王的殿上,乐声徐徐,商王听着悦耳的石磬声,缓缓饮一口金爵中的美酒。 他看向一旁。 跃坐在下首,面前也摆着酒杯,却没有饮酒,也不说话,只将眼睛看着堂下的乐师。 商王放下金爵,击掌两声。 乐声戛然而止,乐师们向商王一礼,纷纷退下。 跃诧异地看向商王。 “孺子。”商王看他一眼,缓缓道,“今日膳食,皆昨日行猎所获,可还美味?” 跃颔首,答道:“甚美味。” “哦?”商王莞尔:“可我见你兴致颇淡。” 跃微怔,随即道:“我……” “孺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商王长长叹口气,似在思忆:“你母亲离世,有十年了吧?” 跃望着商王,有些不解,答道:“再过两月,正好十年。” 商王颔首,看着他:“我记得彼时你才八岁,如今亦已成年。我平日忙碌,今日遇到载的事我才记起,你还不曾娶妇。”说着,他微笑,“兕侯前几日来大邑商时,曾与我提过此事。兕骊自幼与你相善,年纪亦合衬,你母亲从前就有意于她,孺子意下如何。” 跃听着商王说话,目光渐渐凝起。 “父亲。”他向商王一礼,正容道,“我无意娶妇,兕骊于我,向来视若族妹,并无他想。” 商王看着他,没有说话。 “孺子与睢罂相识?”过了会,他忽然道。 跃一怔,知晓此事瞒不过父亲,颔首道:“正是。” 商王唇角完了完,意味深长。 “孺子。”他声音悠悠,“载有井国,且生母为后,再娶强妇则锐气过重;你不同,兕方富强,补益之术可明白?” 跃神色沉静。 “父亲,”片刻,他开口道,“当年凡国声势疲弱,父亲仍毅然娶了母癸。” 商王面露讶色。 跃望着他,目光直直。 “孺子。”商王低低一笑,将金爵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不知道是不是猪脑果真有用,一夜过去,罂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竟轻松了许多。 她用手指按按后脑,还有些痛,原来的眩晕感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真有效呢。心里嘀咕着,她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 清晨的阳光掠过屋檐,直直晒到罂的脸上。她没有像过去一样躲开,微眯着眼睛深吸口气,只觉呼吸中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两三天来,她第一次踏出这个屋子。只见这是一个很宽敞的院落,屋檐和廊柱都做得大气而精致,壁上还有彩绘。罂朝左右望了望,只见厢房齐整,自己睡的地方的地方果然是一处侧室。 “睢罂,你醒了呢。”一个声音传来,罂转头,却见一个男子走过来,那面容似曾相识。 “你……”罂望着他,有些懵然,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人是王子载的从人,以前在睢邑也见过。 “宾。”她说出来。 宾看着她,有些惊讶,笑道:“呵,也并未痴傻。” 罂无语。心想他不愧是载的从人,说话和载一样毒舌。 宾看看罂,继续道:“你要出去么?不可出去哩,王子方才遣人来说大王和王后要来此处,你不可走远。” “大王和王后?”罂吃了一惊,“来做什么?” 宾却笑:“来到你便知晓。” 罂疑惑,还想再问,宾却指着她身后,道,“看,保妇来了哩!” 罂望去,果然,昨日见到的妇人正远远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几名仆婢,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原来她就是王子载说的保妇。 待她们走近,罂上前,向妇人一礼:“媪。” 妇人看着罂,颔首道:“今日好些了么?” 罂答道:“已痊愈,多谢媪照料。” 媪微笑:“我不过听从王子吩咐,册罂勿多礼。今日大王与王后将临,还须早做准备。”说罢,她挽起罂的手臂,带她朝侧室走去。 这般举动多少有些亲昵,罂疑惑地回头,宾还站在那里,脸上仍然笑嘻嘻的。 到了室中,保妇命仆婢们将带来的东西放下。罂看去,只见除了些盛着早膳的食器,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的漆盒。 保妇让侍婢伺候罂洗漱干净,用过膳食后,又让人把那些漆盒打开。罂望去,只见里面各盛着衣衫、首饰和丝履等物,一看即知制作精良。 “这是?”罂讶然问道。 保妇笑笑,道:“大王与王后特地来宫中,总不可失礼。”说罢,她将一块铜镜取出,放在案上,让罂坐在前面,又让侍婢给罂梳头。 罂一头雾水,觉得这般伺候对于一个小小的作册而言实在太过,即便她此时是王子载的客人,也不需要这样殷勤。正疑惑着,她看到侍婢的手摆弄头发,没多久,一个漂亮的双髻渐渐有了形状。 她愣了愣。 无论莘国或是王畿,这样的发髻她见过多次,乃是女子成年许嫁专用。 第33章 共膳 载一早同几个要好的贵族子弟到宫苑中习射,听到商王和妇妌要去他宫里的消息,吃了一惊,匆匆地赶了回来。 “来了么?”才回到宫前,他看到宾,急忙上前问道。 “还不曾。”宾说。 载心里松一口气,点点头,走进宫门。 “宫中可有准备?”他问。 “准备了。”宾答道,“保妇才听得小臣来说,就让人找来了膳夫,还让人仔细打扫了门庭,睢罂也打扮好了。” 载停住脚步。 “睢罂?”他回头,不解地看宾。 宾笑笑,正待再说话,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宫门外传来。 “王子!”一名小臣匆匆地走进来,对载说,“大王、王后车驾已至。” 载应了一声,让宾去吩咐宫中仆从,自己整了整衣冠,快步朝宫门前走去。 才到影壁前,只见队列浩荡,车马辚辚地沿着宫道一路驰来,竟有好几乘。开道的武士之后,商王的车驾赫然当先,待停下,载却发现上面坐的不止商王一人。 商王面带笑容,神色慈祥,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童。待车驾停稳,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在车前向商王一礼:“祖父,叔父宫室已至。” 商王颔首,笑呵呵地从车上下来。他将怀中小童放下,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那名少年,朝这边走来。 载认得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兄长王子弓的儿子。 他再看向后面的车驾,果不其然,王子弓和他的妻子妇丹也来了,还有跃,跟在最末。加上妇妌,今日商王一家竟难得地齐聚至此。 载的脸上也露出笑意,上前向商王和妇妌一礼:“父亲,母亲。”毕后,又与王子弓和妇丹行礼,“兄长,长嫂。” 王子弓前些日子往河边祭祀河伯,晒黑了好些,笑容却温文不改。 “载。”他含笑道。 两个王孙也向王子弓行礼,一口一个“叔父”,众人都笑了起来。 “今日我到你长兄宫中,见这两个小儿,甚是欣喜。思及许久不曾共处,便带出来四处逛逛。”商王道。 载微笑:“宫中已备下膳食,既父亲母亲及兄嫂齐聚,可为家宴。” “哦?”商王眉间一展,看向妇妌,笑道,“载如今也是大人,可预备家宴哩。” 妇妌一笑,看着载,双目弯弯。 众人说着话,一路朝宫室中走去。 载回头,看到跃跟在最后,故意等两步走到他身旁。 跃看着他。 “我昨夜让她吃了豚脑。”载低声说。 “嗯?”跃明白他指的是谁,不禁笑笑,“而后呢?” “不知。”载抱歉地笑,“今日还不曾见她。” 跃莞尔。 说话间,众人已到堂前。保妇领着宫中的仆婢迎候,向商王行礼。 “妇嘉。”商王看着保妇,笑道,“载说膳食已备好,想来是你的功劳。” 保妇亦笑:“大王过誉,这等宫中庶务,王子日日操劳。”说罢,她引众人往堂上落座。 商王在上首坐下,抬头望望厅堂四周,少顷,抚须道,“许多年了,这宫室仍是原来模样。” 妇妌听闻,微笑道:“我闻大王当年未即位时,曾在此处住过。” 载听得这话,面露讶色。他看向跃,跃双眉微微扬着,似乎也并不知晓。 “正是。”商王颔首,说着,他看看王子弓,“当时你母亲还在,带着你也住在此处,你应当记得。” 王子弓微笑:“记得。” 商王的目光落向王子弓身旁的两个王孙,叹道:“今日见这小童,恰似你当年模样,更感时日飞逝。” 一番话说罢,众人脸上皆有感慨之色。 商王似乎想起什么,问王子弓:“你母亲周祭,轮在何时?” 王子弓答道:“就在入秋之时。” 商王颔首,道:“我许久不曾亲自祭祀,到时可重祭一番。” 王子弓在座上向商王深深一礼:“敬诺。” 小臣们鱼贯而入,将准备好的膳食一一呈到各人案上。 商王看向载,问:“怎不见睢罂?今日齐聚,可唤她出来共膳。” 载望着商王,片刻,明白了商王的意思,脸上忽而浮起赧色。 “她……”载话语结巴,目光闪向跃。 跃坐在席上,眉间微有异色。 “大王说的是。”妇妌在一旁缓缓道,眼睛看着载,“她既在宫中,共膳无妨。” 载应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向保妇道:“请睢罂来。” 保妇微笑地一礼,走了出去。 没多久,只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窸窣响起,保妇引着一抹身影出现在堂前。载看去,目光忽而定了定。 罂穿着一身洁白的绢衣,头上的发髻整齐高绾,红缨繁花,衬得肤色如雪。微风轻轻从堂外吹来,她长长的裳裾柔柔扬起,映着背后的天光,身姿窈窕,更如云彩般轻盈。 瞬间,堂上众人的目光都定在了罂的身上。 载看着罂,只觉自己的眼睛方才被什么闪到了似的,有些迟滞。 乱想些什么。心里一个声音斥道,少顷,他移开视线,却望向对面。 跃神色平静,却如载心里所想,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罂的身上,不曾离开一瞬。 罂款款移着步子,目不旁视。她面容端庄,在众人的视线中也不见丝毫局促。 “拜见大王。”她走到堂上,向商王行礼。 商王看着她,目光沉凝。片刻,泛起微微的笑意。 “睢罂。”他缓缓道,“我闻你在宫外遇恶人,如今伤势好了么?” “这就是睢罂?”妇丹轻声问王子弓。 王子弓没有答话,眼睛盯着罂的脸,若有所思。 上首,妇妌表情淡淡,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幸得王子救助,我已无恙。”罂低头道。 “如此。”商王颔首,和气地笑:“今日聚宴,也可为你压惊。”说罢,他向身旁的小臣抬了抬手。 小臣会意,正要引罂入席,罂却忽然上前两步,向商王下拜。 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商王亦诧然。 “大王盛情,册罂心中感激,实不敢受。”只听罂开口道,声音清晰而恳切,“册罂为庙宫作册,蒙王子救助,多日烦扰宫室,已是愧疚。大恩在上,罂铭记于心,虽死不可报万一,然册罂本卑微之人,不足与贵人同席共膳,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第34章 旧事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 载看着那伏在丈余处的身影,惊诧难言。他看向对面,跃似乎也全然不曾预料到罂的这般举动,双目定住。 “哦?”商王看着罂,面上仍带着淡笑,道,“睢罂,既是王子带你来此,便无烦扰之说,何以轻言卑微?” 他话语仍然和缓,却透着犀利的气势。 罂只觉心跳几乎蹦到了喉咙眼,却毫无退意:“并非轻言。大王家宴,同席者非王子贵眷莫属。罂作册之身,于情于理,皆无恰当之处,罂是以请退。” “好个是以请退。”商王还未开口,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 妇妌坐在商王旁边,看着罂,唇边含着冷笑:“大王今日亲自来此,这王家宴席,莫非还请不起你么?” “王后明鉴。”罂不卑不亢,“册罂虽低微,却自幼知上下有序,不敢僭越。” 妇妌眉头皱起,正要出言训斥,商王却抬手将她止住。 “睢罂。”商王神色不改,目光却似多了些意味,“你总自称册罂,莫非想一直留在庙宫?” 这话出来,载的心微微提起。 看向罂,她仍低着头,身体一动不动。 “请大王成全。”片刻,只听她低低道。 商王盯着她,目光深沉不辨。 “去吧。”少顷,他淡淡道。 罂终于抬起头来,秀美的脸庞上,双目平静。 “多谢大王。”她再礼,起身后退。 转身时,她忽然瞥见坐在不远处的跃。 光照淡淡地映着他的侧脸,四目相对,那双眸依旧明亮,神色却似交杂难言。 心头似乎掠过什么,如风一般柔软而无形。罂的目光停驻片刻,转头向堂外走去。 厚实的墙壁将堂上的一切隔绝在身后,罂走到廊下,望着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前庭,胸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腿有些发软,罂松开一直捏紧的手心,登时一阵清凉。 廊下侍立的臣仆见她出来,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罂看看四周,敛起表情,快步地走开。 才回到侧室,不久,一串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罂望去,保妇带着两名婢女走了来。 “媪。”罂心里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向保妇一礼。 “册罂,”只听保妇开口道:“事已至此,你不可再居宫中。” 罂微笑,答道:“册罂知晓。”说罢,她从案上捧起一叠整齐的衣物,上面放着首饰,道,“这些都是宫中之物,罂多日叨扰,心中感激,现下如数归还。” 保妇看着那些物品,又看看罂身上的旧衣,没有说话。少顷,她借过那些衣饰,让侍婢收起,命她们退出门外等候。 室中只剩保妇与罂二人。 保妇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罂,却微微变幻,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 “昨日王子到大王宫中,今日大王与王后亲自过来,我就知晓大王心意如何。”她缓缓道,“册罂,大邑商贵眷众多,想成为王子妇的女子更是无数,你距此一步之遥,为何退却?” 罂淡笑,道:“册罂孤独于世,从无贵眷之志,王子于我乃救命恩人,岂可借此攀附?大王错爱,册罂心中感激,却实不敢受。” 保妇听着她的话,神色平和无波。 “你心中所想,果然如此?”过了会,她问。 罂讶然,看着她的双目,张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保妇没有问下去,少顷,却摇摇头道:“你这倔强神气,倒是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罂心里一动:“我母亲?” 保妇却不再说话,笑了笑,转身走出门去。 罂住进宫室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庭院里静得很,估计商王他们还在堂上,也没有四处走动的仆婢。保妇派了一名小臣过来,带着罂走出载的宫室。 王宫里的宫道长且笔直,日头灿灿,宫墙和高台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走到一处道口的时候,前方走来一队人。罂望去,只见几名宫仆走在前面,手中捧着各色物件,两名妇人走在后面,低声交谈着,时而笑语声声。 将至面前时,罂瞥去,却见那两名妇人之中,一个是兕骊,另一个三四十岁年纪,面貌端正,衣饰雍容。 照面时,兕骊看到罂,目光似一闪,忽而停住话语。 引路的小臣见到她们,忙停住步子,向她们行礼:“媪,宗女。” 年长的妇人看着小臣,神色和善地颔首,片刻,又看向罂,视线在她的脸上微微停驻。 “小臣何往?”她问道。 小臣答道:“我奉宫中保妇之命,送册罂去庙宫。” 妇人又看向罂,笑意淡淡:“原来如此。”说罢,她收回目光,继续与兕骊朝前方走去。 小臣等她们走出丈余远,才领着罂继续走开。 罂觉得小臣对那妇人的态度恭敬,忍不住问:“小臣,方才贵妇是何人?” 小臣回头看她一眼,有些诧异:“你不知么?她可是妇侈。” “妇侈?”罂愣了愣,又问,“她是兕骊的母亲?” “正是。”小臣道。 罂明白过来,她就是册癸说的那个兕侯的妻子。 无论莘国或者睢国,在大邑商的生妇总被人们当作某种憧憬而津津乐道,原来生妇就是这样的么?罂心里想着,不禁再看去。 才回头,她忽然发现兕骊也正回头望着这边,目光相接,她却很快转头回头去。 她在看自己么?罂心里讶然,转过一处宫墙,那队人影再也不见。 罂回到庙宫,除了册宰和册癸,其他人看到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 小臣将册罂交给册宰之后,就行礼离去了。册宰站在庭中看着罂,神色平静,目光却不掩惊讶。 “你……”他看看四周,低低咳了咳,“就回来了么?” 他言语婉转,似有所指。 罂笑笑,瞥了瞥殿堂上远远朝这边招手的册癸,颔首:“回来了。” “还留在庙宫?” “正是。” 册宰疑惑地看她,片刻,又问,“伤势如何?” “已无碍。”她答道。 册宰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牍书还有许多,你今日可歇息,明日还须抄眷。”册宰神色恢复正经,对罂道。 罂应声,向册宰一礼,转身走开。 “你怎回来了?”罂才到堂上,册癸几步走出来,就满脸不可置信地将她上下打量。 这话和册宰问得一样,却比册宰直接多了。 罂无奈地笑,正要说话,旁边的作册一边抄眷一边奇怪地看册癸:“大惊小怪,册罂不是睢国来人探望,这几日告假么?” 告假?罂愣了愣。 “册罂,”另一名作册笑道,“册癸可想你呢,那日你走开,他追了出去,回来又使劲说什么你被人劫了。你果真被人劫了么?” 罂讪然。 册癸脸红起来,瞪了那作册一眼:“胡说什么!” “我可不曾胡说,”那作册不罢休,道,“那时册宥也在。册宥!你说那日册癸是不是又喊又叫?” 册宥一直在埋头书写,听得这话,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抄眷。 “不同尔等胡言。”册癸摆出一本正经的脸色,言毕,转头问罂,“你要回住处么?” 罂颔首:“正是。” “我送你。”册癸说罢,再瞪那些作册一眼,与罂离开。 走出殿堂好几丈,作册们的笑声仍然还能听见。 罂忍不住问册癸:“听说那日是你去宫中见王子载?” 册癸看看她,呵呵地笑,却面露遗憾之色,“我原本想叫王子跃,不想那时只有王子载。” 罂也笑:“王子跃也好,王子载也好,到底你救了我。”说罢,她正容,向册癸一礼,“恩人。” 册癸登时脸红到脖子根,急忙把她扯起。 “拜什么!”他瞪罂一眼,说吧,又看向四周。 罂笑嘻嘻地说:“你帮了我,总该道谢。” 册癸“嘁”一声,昂着头整整衣襟。片刻,他瞥瞥罂,脸上露出狡黠之色:“谢我也可。将来你做了王后,赐我做卿事好了。” 罂愣了愣,脸色登时窘起。 “胡说什么。”她没好气,轻轻踢了一下册癸。 册癸笑嘻嘻地躲闪着。 “是了。”过了会,他像想起什么,神色不解,“你进了宫,怎又回来了?我昨日听到册宰私下与一位宫中小臣交谈,那小臣说你住进了王子载的宫室,他们可都揣测不已。” “有什么可揣测。”罂不以为然,“王子救了我便住进去。” “现下呢?” 罂眨眨眼睛:“伤愈了就回来呗。” 册癸拉下脸:“我救了你你也不说实话。” “是实话。”罂笑笑,“那可是王宫,我一个作册怎可说进就进。” 册癸狐疑地看她。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宽敞处,行人巫师三三两两,都是庙宫里的人。册癸不再与罂笑闹,收起脸色,昂首挺胸。 “册罂。”册癸送罂回到庭院的时候,他想了想,忽然问,“你可曾同我问起妇妸?” “问起过。”罂点点头。 “你那时问得不清不楚,我未料到你原来是问十年前那个妇妸。”册癸道,“妇妸我知晓,那可是个名人。” 罂心中一动,睁大眼睛望着他。 册癸道:“当年后癸离世,天子择后,命各方献女,妇妸就是其中之一。彼时,后辛和后妌都还是天子的王妇,而妇妸来到大邑商之后,天子竟独宠妇妸。彼时他新修了一座宫室,据说是特地为妇妸建的。” 罂听着,只觉心跳隐隐。 “而后呢?”她问。 “就在人人以为妇妸将为王妇之时,天子却突然把妇妸赐给了睢侯。” 罂讶然:“为何?” 册癸扬扬眉梢:“我也不知。那之后不久,后辛当了王后,她故去后,后妌也当了王后。”说罢,他盯着罂,“我后来想起,你是睢人,那妇妸……” “是我母亲。”罂老实道。 册癸瞪起眼睛。 罂苦笑:“我幼时痴傻,母亲很快故去,这些我全然不晓。” 册癸颔首,片刻,却露出些同情之色:“册罂,我知晓你为何不曾留在宫中了。” “为何?”罂问。 册癸叹口气,看着罂的目光变得怜悯:“我听说当年,后辛和后妌深恨妇妸,如今……”他别有深意地撇撇嘴角。 罂的目光微微凝住,没有说话。 夜晚,月亮露出椭圆的脸,庭院里,蝉鸣仍然响亮。 庙宫晚上要行祭,巫女们都不在。 罂一人坐在阶前,指间夹着刚刚扯来的半截草梗。 她望着天上的星斗,一闪一闪,盯久一些,可以发现更多不易察觉的星光从月亮后面显露出来。 早在莘国的时候,罂走出庙宫,常常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说那是妇妸的女儿。那时,她只知道妇妸是莘伯的妹妹,嫁给了睢侯。而到了睢国,她又忽然发现妇妸在那里有更多的意义,人们听说她是妇妸的女儿,目光里总有异样。 今天册癸对她说的那些话,其实罂早猜测到了七八分,只是没想到妇妸曾经在大邑商如此风光。 “……后辛和后妌深恨妇妸……”册癸的话犹在耳旁,徘徊不断。 罂把草梗凑到嘴里,缓缓地吸了一口。 她想起自己遇袭的事。 如果有人很恨自己的母亲,会不会与此事有所关联? 细想一下,又觉得武断。她对自己的身份一向不张扬,庙宫里的作册们也顶多知道她是睢国的宗女。 “……你与她眉眼相似,一看就知……”保妇的话又从脑海里跳出来。 罂微微蹙眉,望着天空,又将草梗吸了一口。 蝉鸣依旧嘈嘈,正思索间,庭院里的侧门忽然响了一下。 罂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虚掩的门外走了进来,不禁吓了一小跳。 “何人!”她紧张地低喝。 “罂?”树影在微风中移开,那人的脸庞露在月光下,眉眼和身姿英俊而熟悉,正是跃。 第35章 相约 罂望着那身影,双目定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身体新愈,怎坐在此处?”跃走进来,看她坐在阶上,皱皱眉头。 “你怎在此?”罂不答却问。 跃唇边扬起微微地笑意。 “我怕我不来,你又被谁劫了去。”他轻叹口气,缓缓道。 罂抬着头,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高高的身影挡住了月色,流利的轮廓边上泛着柔和的晕光。 夜风和缓而温暖,带着附近花树的馨香,似乎能沁入心间。 “我又不是稚子。”罂窘然,轻声嘟哝道。 耳边传来跃的低笑,他身形移开,在罂的身旁坐了下来。 “你在做甚?”他问。 罂指指天空:“看月光。” 跃看看她的手指,那里仍夹着半截草梗。他想起当初在骊山时,罂的手里也夹着草梗,不禁莞尔:“你为何爱咬草梗?” “嗯?”罂看看指间,笑了笑,“习惯罢了,可消遣。” “消遣?”跃眉梢扬起,有些不解。 罂莞尔,从袖子中拿出一截新的来,递给他。 跃将那草梗拿在手中,看了看,正要往嘴里塞,罂却开口道:“不对。”说着伸手过去,将那草梗夹在他指间。 跃讶然。 罂看着他,把自己的草梗放到唇间,轻轻吸了一口。 跃神色疑惑,照着她的样子,也把草梗一端含在嘴里,试探地吸气。 空气带着草梗的味道,淡淡的。 “就这么吸?”跃问罂。 罂点头,看着他大惑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跃问。 “无事。”罂摇摇头,却仍然止不住笑,月色下,双眼弯着弧度,光泽清亮。 跃也不再问,看着罂,唇角不禁扬起。 他抬头望望天空,道:“我知道一个去处,看月光最好。” “何处?”罂问。 跃却不答,笑容神秘:“你去么?” 罂望着他,片刻,笑笑地点头。 夜还不深,街道上的风中仍带着白日里的温度。 罂头一回乘马车,她两手扶轼,望着前方。粗大的松明火把插在车旁,马蹄声有力而清脆,风迎面吹来,她能感觉到鬓边的发丝被微微扯动。 跃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两手操纵缰绳,熟稔而轻松。 罂看着他的后脑,视线顺着修长的脖颈,落在宽阔的后背上。跃身着半袖短衣,随着双臂动作,罂能看到衣料下健壮起伏的肌理。 “就快到了,你勿着急。”似乎察觉到罂的沉默,忽然回过头来说。 四目相对,罂怔了怔,随即笑笑:“嗯。” 庙宫附近并无民居,马车走了长长一段,前方走来一队夜巡的武士。 他们看到马车,缓下脚步,待看清车上的跃,皆露出讶异之色。 跃朝他们微微颔首,不待他们行礼,驭车驰过。 罂回头,街道上没有路灯,那些人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道路虽黑暗,跃却驾轻就熟,丝毫不曾放慢。没多久,罂看到月光下,宫殿和高台巨大的轮廓出现在道路前方,不禁讶然。 “要去王宫?”她问。 “也不算。”跃答道,“这是先王盘庚迁来大邑商之初营造的宫室,你还不曾来过。” 罂望去,随着马车渐近,宫城墙上的烛燎已经清晰可辨,并不如之前见过的王宫宫门那样辉煌。 守卫宫门的武士也并不多,跃才近前,他们急忙奔下来将城门开启。 “王子。”武士们向跃行礼,看到车上的罂,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之色。 跃仍然颔首,没有停驻,直接驾着马车驰入了宫城之中。 罂坐在车上,四处张望。 烛燎的光照中,只见盘庚宫城的宫道并不如之前去过的王宫那样宽阔,也没有壮观的衡门,却是一样的高墙重檐,远处,一座高台矗立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这边宫室狭窄,”跃解释道,“自盘庚之后,历任天子扩建宫室,你先前看到的都是先王小辛之后新修的宫城。” “原来如此。”罂颔首。 许是冷落了很久,他们沿着宫道畅行,一路上并不见什么人。高墙和屋檐的身影在眼前变换,月光时隐时露,走过一段之后,罂忽然发现面前陡然开阔,竟是个广场。 她望去,只见一条长长的石道延伸向前穿过广场,尽头,一座高台矗立,像山峰一般直指夜空。 另有两处较矮的高台耸立在广场两侧,马车经过,像走在山谷之中似的,声音愈加清脆响亮。 离高台还有几十丈的时候,跃将马车停下。 “这是先王的高台,车马不可惊扰。”他对罂说。 “你说的地方就是这高台?”罂问。 “正是。”跃笑笑,却看着她,“想去么?” 罂亦笑,点点头,从车上下来。 跃将马车拴在一根石柱上,取下松明,与罂一道步行向前。 月亮挂在头顶,似乎又明亮了一些。二人的影子映在空旷的广场上,与三面竦峙的高台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四周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呼吸都清晰可闻。待走到高台下,罂抬头望去,只见磴道层层叠叠,如凌空一般。 跃率先踏上石阶,转过头,朝罂伸出一只手来。 “磴道陡峭,你攀行恐要费力。”他说。 罂犹豫了一下,望望前方,伸出手去。 跃即刻把她的手握住,笑了笑,带她向前走去。 他的掌心温暖而厚实,罂的手被裹在里面,只觉莫名的安心。 罂第一次登高台,脚踏在上面,只觉跃说的倒不是虚言。这磴道上的每个阶梯都比她从前攀过的要高一些,才走一段,她就觉得腿上有些吃力了。 “累么?”跃发现罂慢了下来,回头问道。 “还好。”罂笑笑。 跃把脚步放缓了些。 “我幼时常常来登这高台。”跃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时我总想像父亲那样在高台舞干戈祭祀先祖,便常常夜里独自来练。” 罂诧异地望着他:“后来呢?” 跃莞尔:“后来,有一回临到祭祀,大巫跌伤了腿,我自告奋勇去做大巫,父亲终于应允。” 罂也笑起来。 她发现跃这个王子当得与她想象中不大一样。他识文能武,且不娇生惯养。即便扔到骊山那样的深山老林里,他也能独自生存;而在大邑商,像担任巫舞之职这样的小事,跃也会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心里生起些异样的感觉,罂看着跃的侧脸,忽然觉得那结实的臂膀上承载的东西,比她想得要多。 “快到了。”愣神间,她忽然听到跃出声道。 罂抬头望去,果不其然,高台的顶端就在前方。 跃露出笑容,带着罂加紧脚步,没多久,眼前一片空旷,二人攀上了高台宽阔的平顶。 夜空笼罩在头顶,宽阔无际,像穹庐一般。月亮也似乎放大了许多,触手可及。深邃的天幕中,星光璀璨,虽有月光皎皎,却仍能看到银河在天空中铺陈而过。 罂喘着气,望向跃,不掩惊喜。 跃也露出笑意,月光下,神采柔和。 罂再向四周望去,地面漆黑,辨不清林苑和街道,远处高台和城墙上的通明灯火却能望见,与这边遥遥相对,像大海上的一座座灯塔。 “坐下吧。”跃指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对罂说。 罂颔首,同他一起走过去。 她发现大石边上有些东西,凑过去看,却是一副干戈。它们都是木质,似乎在这里放了许久,风吹日晒,干上面的朱漆都几乎剥落光了,戈上的利刃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你的?”她问跃。 “嗯。”跃点头。 罂把那干戈拿起,饶有兴味地看了看。 “跃舞干戈是何模样?”罂笑着问跃。 跃看着罂:“想看么?” 罂双目一亮,点点头。 跃笑笑,把松明放在地上,从罂的手中接过干戈,转身走到两三丈外。 罂在石头上坐下,睁大眼睛望着他。 跃一手执干,一手执戈,敛容踞地而立。四周寂静,忽然,他沉沉地大喝一声,起势而舞。 没有鼓乐,没有喝彩,跃的动作却有板有眼,脚踏在地上,自成节律。 月亮挂在头顶,跃舞姿矫健而热烈,将干戈如风一般。 “萬乎!”跃盯着罂,大声吼道。洪亮的声音在空中扩散开去,似远远传来回声。 罂笑起来,双目却一瞬不移,只觉那身影映在空旷而璀璨的天幕下,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松明的火光在风中“噼啪”地摇曳,跃的影子在地上映得缭乱,舞姿却愈加贲张。光影中,他手足动作越来越热烈,似乎连迎面吹来的夜风也带上了灼人的温度。 罂望着他,只觉那舞似乎真的带着巫术,把她的目光全都牢牢摄了去,心也随着那节奏隐隐击撞。 “萬乎!”跃的舞步越来越急,刹那间,戛然而止。 那动作定格在最后一瞬,跃的双目炯炯明亮,胸膛起伏着,汗水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间泛着光泽。 “好!”罂用力地鼓掌,大声喝彩。 跃咧嘴笑起来,火光中,霞红的颜色从脸颊漫到了脖子根。 “好看么?”他一边喘气一边走过来,用臂上的半截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好看。”罂笑着点头。 跃的脸似乎更红,两只眼睛仍注视着她的脸。 罂看他大汗淋漓,伸手往袖中找巾帕,却没有找到。 “出来匆忙,不曾带布帕。”她抱歉地说。 “无事。”跃不以为意地再抹一把额头,在大石上坐了下来。 罂看着他,问:“你方才舞的是萬舞?” “嗯。”跃颔首。 罂了然。 商人的萬舞她知道,以模仿蝎子的勇武好斗之姿而得名。这个舞在莘国算是家喻户晓,传说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萬舞引诱有扈氏的妇女,却在与有扈氏女幽会的时候被女子的族人杀死,引发一场大战。 罂亦莞尔。她刚才看跃的萬舞都觉得阳刚热烈,有扈氏女会心动倒也不足为奇。 “跃舞得甚好。”她由衷地赞道。 跃看着她,胸膛起伏。忽然,他低下头,将手在怀中探了探,片刻,拿出一样物事。 罂看去,一愣。那物事不是别的,正是跃的那块玄鸟。 “你那时将此物落在庙宫,载将它转交给了我。”跃开口道,他注视着罂,嗓音低而清晰:“罂,睢邑之言,我如今再问你心意,你可会应允?” 罂的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看着跃,脸登时腾腾地蹭起热气。 跃与她对视,一瞬不移。 罂看向跃的掌间,那玄鸟洁白依旧,泛着细腻的光泽。 “罂?”跃等了一会,看罂不动也不说话,出声唤道。 罂抬起眼睛。 “跃,”目光相触,她迟疑了片刻,问,“跃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跃怔了怔。 罂觉得这话题实在艰难,没再开口,只看着他。 跃似乎明白了罂的意思,脸上的神色微微凝住。 他沉默片刻,道:“我母亲去世时,我只有九岁。我只记得母亲为人开朗,总是在外征战。”停了停,又道,“我也见过你母亲,虽已记不得容貌,她与我母亲之事却听过一些。”他看着罂,“你所虑者,就是她二人之事?” 罂抿抿嘴唇:“算是。” 跃缓缓吸口气,像压抑了许久。 “罂。”他转过脸来,神色又好气又好笑,“我在睢邑之时,便已知晓你母亲是妇妸。他们彼时恩怨已是烦恼,如今你我再续,岂非自取其扰?” “你不介意?”罂问。 跃不耐烦:“我若介意,当初怎会问你愿不愿随我来大邑商?” 风柔柔拂在颊边。 罂望着他,唇边慢慢漾满笑容,双目柔光潋滟。 “笑甚?”跃狐疑地看她。 “我想起了一句诗。” “诗?” 罂不言语,却伸过手,从他手中将那玄鸟拿了过来。 跃的目光顿时停住,片刻,盯着她,瞳仁如火光般闪闪。 罂望着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做甚?”跃不解。 “过来。”罂说。 跃狐疑地看她,脸上却莫名地发起热来。少顷,他将身体动了动,才凑前一些,罂的脸却已到咫尺。 馨香的气息淡淡,像风一样,跃的眼前一暗,唇上触到一片温暖的柔软。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风中似有呢喃的语声传来,在耳边久久徘徊。 罂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记不清内容是什么,却无比的满足。 她醒来的时候,外面的蝉鸣已经叫得山响。 窗外的天光白花花的刺目,罂不禁眯起眼睛。她正想伸个懒腰,看到枕边的玄鸟,忽而一怔。 昨夜的事浮上脑海。 月亮、高台、那个起舞的身影。她对跃念诗,然后…… 热气蹭上耳边,罂望着上方乌黑的横梁,双目定定。怔忡了好一会,她连忙起身穿衣,一把将玄鸟塞到衣服里,打开房门。 太阳已经灼灼地晒在头顶,罂抬头望了望,竟快到午时了。 “册罂。”一名正在打扫庭院的巫女看她出来,笑道,“你起晚了呢,册宰会骂你么?” 罂这才想起今日要去抄眷,忙到井边打水洗漱。 “不急,册宰又不曾来催你。”另一名巫女笑道。 罂冲她笑笑,手上的动作却愈加麻利。 待她匆匆来到作册的殿堂,册宰已经站在庭前,看到她,脸色严肃。 “册宰。”罂行礼。 册宰淡淡地应了一声,看着她,道,“你有伤新愈,下不为例。” 罂答应,向他再礼,趋步走开。 堂里,册癸正毫不例外地跟册宥说着话,见到罂进来,打了个招呼:“册罂。” 罂也打个招呼,在位子上坐下来。 “今日好么?”册癸凑过来,关心地问。 “无事。”罂笑笑。 “用食不曾?” 罂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吃早餐。 册癸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啧啧”两声,丢来一小包糗粮。 罂接过,对他感激地一笑。 好不容易坐下来,她一面嚼着糗粮,思绪却忽而飘回昨夜。 二人的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反复复地回想,罂想着那时候跃的神色,不厌其烦。那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仍然犹在其境,心阵阵地发飘,脸上也起了热气。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那么大个人了,如今的心思竟然跟小女生初恋一样,明明也不是第一次…… 她深吸口气,放下糗粮,从案上翻开一只牍片,开始工作。 上面的字写得高低错落,像一个个小图章,罂盯着,脑海里却又出现了跃的脸。 他在做什么?起身了么? “册罂,小臣方才又给你送了一摞简牍。”有人道。 罂应了一声,拿出一张空牍。 他昨夜睡得好么? 她想写字,却发现还没有调胶墨,连忙去取工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昨夜她吻跃的嘴唇,他竟然愣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 跃不会接吻? 是没有经验?还是这个时代的人还不懂? 她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似乎还从来没发现过这里的人有过接吻的举动。可是再想,她又觉得跃应该是懂的。不然他为什么在自己亲过他以后,突然把她抱起来,高兴得疯了一样地在高台上转圈? 想到这些,罂的耳朵又开始发热。 跃那时抱着她,好久都不肯松开。若不是松明即将燃尽,她怀疑跃会一直同她待到天亮。送她回庙宫的时候,二人也在庭院门外逗留了许久…… “……册罂!”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罂转头,看到册癸疑惑的面容。 “傻笑什么?”册癸瞪她,“册宰在叫你!”说着,示意地让她看庭中。 她望去,果不其然,册宰站在那里,朝她招手:“册罂!” 罂连忙应一声,起身走出去。 “册罂,”册宰看着她,神色复杂,“来见生妇。” 罂讶然,抬头,这才发现两丈外立着一个妇人,那面容,正是昨日从载的宫室出来时遇到的妇侈。 “册罂么?”妇侈神色和善,看着她。 “正是。”罂向她一礼。 “册罂,”妇侈缓缓道,“大王命我来接你。自今日起,你到棠宫任作册。” 第36章 棠宫 “?”罂讶然。 “册罂,”册宰微笑道,“生妇可是持了天子符信来的,你快去收拾,不可耽搁。” 罂嘴上答应一声,又看向妇侈。 妇侈并不言语,面上含笑,一双眼睛却似无时不刻不在将她打量。 罂想起那日商王共膳的事。商王的意思,罂那时已经明言拒绝,他当时也并未为难自己,莫非今日又改了主意? 或者,是跃? 心思百转,罂向他们一礼,走回殿上。 才到案前,她发现册癸他们都停笔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要去宫里?”册癸疑惑地问。 罂望望他们,又望望身后,妇侈正与册宰说着话,声音传来,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嗯。”她回过头来,答道,“说天子召我去棠宫。” “棠宫?”作册们皆露出讶色。 “棠宫呢。”一名作册道,“听说那是天子料理庶务之处,却有些神秘,许多人都不曾去过。” 这话出来,册癸脸色微变。 他看着罂,又看看庭中,脸色疑虑。 “册罂,”他皱眉,“这回又是召你入宫,上回……” “上回什么。”话没说完,册宥在后面打断道,“立在庭中的可是妇侈。” 册癸看看那边,愣了愣,似乎觉得有理。 罂知道他们好意,道:“许是大王临时有抄眷之事,要从作册中抽人。” 作册们相觑,纷纷颔首。 册癸还想说什么,这时,庭中的册宰催促道:“册罂!” 罂答应一声,收拾好东西,对册癸他们笑笑:“我先去了。” 众人颔首。 册罂起身,朝殿外走去。 庙宫的正殿上,火塘中炭火正旺。 贞人毂亲自将烧得通红的铜条取出,将它灼在一片龟甲上。 淡淡的烟气从烧灼处弥漫,“噼啪”声起,龟甲上慢慢裂出圻纹。 “癸丑卜毂贞,五百仆用?旬壬戍又用仆百?”他将龟甲递给一旁的作册,缓缓道。 作册忙将他说的话写在龟甲上,又用刻刀沿着笔迹刻下。 他写好之后,贞人毂拿来看了看,交给另一位贞人,道:“即刻交与大王。” 贞人应下,向贞人毂一礼,退了出去。 贞人毂从席上起身,伸展伸展筋骨,朝殿外走去。 自盘庚迁大邑商,历任商王无不扩建宫室,庙宫也在其中。庙宫横踞大邑商之东,坐落上百宫室殿堂,其中五成是贞人的宫殿。与别处不同,贞人的宫殿乃是凭着一座土丘建起,顺着阶梯层叠而上,宫室鳞次栉比,最高的一处就是贞人毂的殿堂,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庙宫。 贞人毂走出殿台,石阶下,其余宫室中的贞人来来往往,见到贞人毂出来,无不驻步行礼。贞人毂神色庄重,扶扶头上的高冠,又整了整身上纹饰精致的衣裳和金饰,望向远方。只见大邑商的另一边天宫下,宫城恢弘如山峦,与这边遥遥相对。 除了王宫,大邑商最高的地方就是此处。 贞人毂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方才来时,见到了妇侈。”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贞人毂回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中慢慢走出来,问:“她来做甚?” 贞人毂微微低头,道:“许是来接册罂。” “册罂?”屋檐的阴影在阳光下退开,妇妌描画精致的面容上浮起疑惑之色,“妇妸那个女儿?” “正是。”贞人毂道,“今晨大王命小臣来传话,说棠宫缺作册,令册罂入棠宫。” “棠宫?”妇妌脸色微变,目光阴沉不定。 贞人毂微笑,道:“册罂当初来时,我只觉她面善,未料到是妇妸的女儿。当年她随妇妸来大邑商时,神智痴傻,不想如今竟成了作册。”停了停,他又道,“听说大王已经见过她了?” “何止见过。”妇妌冷笑,咬牙切齿:“大王竟还想让她做载的王子妇。只恨我当年心软放了那贱人,如今,又来了她女儿!” “王后不必忧虑。”贞人毂依旧含笑,“如今这册罂也不过区区作册,王后该操心的,恐怕还是几位王子。” 妇妌瞟他一眼,脸上神色慢慢敛起。 “这我自然知晓。”她冷冷道,说罢,转身走回殿内。 虽然同乘一车,妇侈却一路上都没有跟罂说话。她神色和善而闲适,头微微昂着,似乎无论翟车上装饰的羽毛或青铜或车外的风景都比罂这个大活人耐看得多。 罂并不介意,对于不拿自己当一回事的人,她也从不把对方当一回事。她四处张望,毕竟王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相较想象中的商王宫室,棠宫的位置似乎偏僻许多。 罂坐在翟车上,一路望着满目的绿意,再望望宫城另一头高低错落的飞檐和殿阁,几乎以为自己又要进那日的林苑。 事实上,棠宫似乎真的就挨在林苑周围。 罂才下车,就看到四周繁茂的树林。若非高耸的宫墙和林木中掩映可见的重檐,罂几乎不觉得这是商王的宫殿。鸟鸣声阵阵传来,时而有几只羽毛洁白的鹭鸟飞到屋檐上,竟别有野趣。 “媪。”一名皮肤白净的中年人走出来,看到妇侈,温文地微微躬身。 “小臣。”妇侈终于开口说话,露出笑容,向小臣行礼。 罂在一旁看着他们,觉得这个小臣的身份似乎不一般。且不说面容衣饰,单是妇侈那行礼地态度,也比其他人要多出几分恭敬。 “这位就是册罂么?” 小臣转头看到册罂,和气地问。 “正是。”妇侈颔首。 罂上前,也向他一礼:“小臣。” 小臣谦逊地让过,对罂说:“大王正在殿上,还请册罂随我入内见礼。” 罂答应,随小臣入内。 妇侈也跟在后面,没走两步,小臣却回头止住,微笑道,“媪,大王只召册罂。” 妇侈讶然,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她看看罂,目光莫测,片刻,却向小臣微笑颔首:“如此,劳小臣待我向大王覆命。” 小臣微微躬身,引着罂向宫门中走去。 棠宫之名并非虚有。 罂才走进宫墙,就看到庭院之中载满了白棠树。如今正值花期,白棠花朵绽遍枝头,开得灿烂。走在庭中的石道上,一路花影纷繁,平添许多意趣。 商王身披裼衣,坐在正殿上看着贞人毂刚刚送来的龟甲。 小臣进来禀报,说册罂到了。 商王把龟甲稍稍放下,一眼就看到了堂前的那个纤细的身影。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堂外的花树与天光交错,他忽然忆起,许多年以前,也有一个相似的身影站在那里。 “大王?”小臣见商王不说话,试探地出声。 商王仍注视着那边,片刻,将龟甲放在案上,缓缓开口:“册罂么?上前来。” 罂听到这话,走上殿去。 她没有抬眼,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地面上的铺陈平整的草席。 跃不在这里。 让自己来这里的果然就是商王? 她的心中掠过一层失望。 “拜见大王。”她来到商王前方,向他下拜一礼。 商王看着罂,目光从她头上朴素的发髻落向身上的麻衣,少顷,道,“起来吧。” 罂谢过,站立起身。 “册罂,”商王淡笑,“今日又见了呢。” 罂作出一个矜持的微笑,没有说话。 “伤势恢复如何?”商王问。 “已痊愈。”罂答道,“多谢大王关心。” 商王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小臣又走上殿来,向商王禀道:“大王,王子跃正在宫外。” “嗯?”商王闻言,目中浮起讶色。 听到那个名字,罂的心像被什么碰了一下,突突跳起。 “召他入内。”只听商王对小臣道。 小臣应下,退出殿外。 罂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心跳仍在搏动。 跃来做什么? 听到消息赶来看自己么? 这么想着,心中似乎吹进一股温柔的风,之前的不安通通消弭不见。不经意间,她微微抬起眼,却与商王目光相对。 商王瞥着她,似意味深长。 刚落下的心忽而又被吊起,罂忙移开目光。 没多久,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小臣领着一人上殿,那身形英挺,正是跃。 他进来的那刻,就看到了立在殿上的罂。 四目相对,跃的心松了一下。 他看向商王,行礼道:“父亲。” “孺子。”商王看着跃,缓缓道“何事来见?” “为工方之事。”跃答道。 “工方?”商王眉头微动。 跃颔首,向商王细细禀报。 罂在一旁听着,那些国家大事她不感兴趣,跃的声音却让她觉得动听极了。 她忽然发现跃有一把好嗓子,很厚实,却不像商王那样低沉得让人感到压力重重。她觉得跃的声音很有磁性,笑起来的时候开朗而不夸张,连一本正经说事的时候也能让人不自觉地认真听。 罂偷眼朝跃瞥去,只见他目不斜视,那侧脸与昨晚相比多了几分严肃地棱角,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陌生。 简直尽是好处呢。 罂的耳根又热起来,心里嘀咕,现在可不是乱想的时候…… “工方。”商王凝神静思,片刻,道,“工方与薄姑相近,如今新败,薄姑乘虚来图亦不意外。”说罢,他看看跃,“孺子有何见解?” 跃道:“我以为,薄姑虽有所图,却忌惮大邑商。工方有沃野,而民人稼穑之事未通,可令周边方国多子族入工方耕种,一来可增收获,二来可警示薄姑。” 商王听罢,微微颔首。 “此事还须商议,午后令师说、雀过来共议。”他说。 跃领命。 “去吧。”商王道。 跃再礼。 他转身时,目光与罂再度相触,眼神似询问又似安抚。 罂的唇角微微翘起。 跃的视线停住片刻,即转开去,随着他的步伐走向殿外。 那脚步声渐渐消失,罂又重新独自面对商王。 她看看上首,心里还念着方才跃的目光,面上努力作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商王倒是一贯的和色。 他拿起水盏,饮一口水:“方才说到何处?哦,贞人送来新贞的龟甲,我要写卜辞,你来正好。” 说罢,他让小臣把龟甲拿给罂,又取来书写用物。 罂的答应着,敛起心思。 她将胶墨调好,又把龟甲摆正,只见上面已经写了一半卜辞,大意是是否要在癸丑日杀五百人祭祀,到第十日再用一百人。 这卜辞还未落占辞,看着那些数字却已经觉得触目惊心。 “王占曰,其用。”商王道。 罂停顿片刻,将商王的话写在卜骨上,再用刻刀慢慢刻好。 殿上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商王看着罂写刻完毕,让小臣拿过来。他看着上面的笔迹,片刻,笑了笑,吩咐小臣交回庙宫。 “你这笔迹,我当初看到睢国送来的文牍便觉得有趣,不知何人教授?”商王问道。 罂在座上回答:“是我在莘国时,庙宫长者教授。” “哦?”商王看着她:“我听闻你在莘国时便已是作册?” “正是。” “为何?” 罂答道:“是我爱好此业。” “爱好?”商王似觉玩味,笑笑,“为了每日写刻,连王子妇也不屑么?” 罂一愣。 商王双目注视着她,话语悠然:“若昨日说的是跃,你可答应?” 第37章 宫正 堂上瞬间寂静。 罂看着商王,只见他神色依旧悠然,目光淡淡,教人看不出情绪。 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罂觉得他不大可能会说出“我觉得你跟跃很合适”之类的话。心定了定,罂微微蹙眉:“大王此言何意?” 商王笑了笑。 “我有王子二十八人,王后所出,仅弓、跃、载三人。其中,跃最是上进奋发。”他缓缓道,“我曾应许跃的母亲,他将来即便不得继位,也必不使其生活艰迫。如今,弓已是小王,载有王后,跃却唯有王子之身。”说罢,他看着罂:“人言鸿鹄必栖良木,睢罂自视,可为良木否?” 罂的目光凝住,静静望着商王。 她不清楚商王知道她和跃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方才的话语却听得明白。 王子弓有人望,载有妇妌,相比起来,跃的根基并不如两名兄弟深厚。落魄王子的故事,罂听过不少。不管跃将来能否继位,他要想在商王去世之后过得好,背后都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力量。 这个力量,最直接有效的来源就是强大的姻亲。 而罂不是。 罂很有些恼火,这个没礼貌的老头。无论从前到现在,她长那么大,还没人当面说她不配怎样怎样。 她不再掩饰,两只眼睛直直地回视商王:“大王怎知我不可?” “嗯?”商王看着她,似乎有些惊讶,脸上玩味的神色却越来越深。 “庸。”少顷,他朝殿外唤了一声。 一个声音应答着,方才那位小臣走了进来。 “大王。”他行礼。 “睢罂留在棠宫,领她下去。”商王吩咐道。 小臣愣了愣。 “大王,”他犹豫片刻,道,“棠宫不缺作册,我先前禀过大王,棠宫缺宫正。” “未说留她当作册,”商王淡笑,看了罂一眼,“从今日起,睢罂就是棠宫宫正。” 罂不知这事态的发展算好算坏。 好端端的作册,商王轻飘飘一句话,说不当就不当了,换成了宫正。 罂很疑惑,商王为何这么做? 即便是因为写字好看,或者是妇妸的女儿,或者拒绝了做载的王子妇,又或者是跟跃的关系被商王看出了端倪等等,商王要么高兴让她当生妇或者继续当作册,要么不高兴把她踢回睢国或者拉去处死,如今当个宫正算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自己那些反驳的话。 想到跃,她就有些期望地认为商王这是给自己机会成为“良木”。 但罂也并不是个会陶醉于自我催眠的人,良木良木,妇妌或者兕方那样的靠山才叫良木,一个小小的宫正比起来算得什么? 罂心里疑惑,终究百思不得其解。 安顿罂的那个中年小臣名庸,是商王最亲近的从人。他人如其名,恪守中庸之道,对谁都客客气气的。 “棠宫分前后两庭,有宫室座,厢房十间。宫仆之中,有保妇一人,庖人一人,囿人两人,仆人三人。”小臣庸和气地对罂交代道:“无大王许可,任何人等不可入棠宫。庖人管庖厨,囿人管林木,仆人料理杂事。” 罂颔首,想了想,问道:“保妇做甚?” 小臣庸看她一眼,道:“从前无宫正,保妇代掌此职。如今你是宫正,保妇做甚,自然由你安排。” 罂听他这么说,答应下来。 小臣庸并不拖拉,同她交代过这番话以后,马上让所有宫仆来见罂。 “大王有令,自今日起,睢罂任棠宫宫正。尔等从事,皆听从宫正之命,不得拂逆。”小臣庸立于阶上,对一众人等命道。 众人看着罂稍显稚幼的面孔,早已相觑。听得小臣庸说下这番话,纷纷皆应答,向罂施礼。 罂颔首还礼,目光扫过,却发现一个妇人站在边上,袖着双手,冷冷地挑眉瞥她。 不必猜,罂也知道这人就是小臣庸说的保妇。 “妇仟。”正想着,小臣庸又看向保妇,道,“宫正新来,诸事不熟,还须你多加提点。” 妇仟看看向小臣庸,向他一礼:“诺。” 交代一番,小臣庸觉得安排妥当,离开了。 庭中,罂独自与棠宫一众宫仆面对。她知道自己该说两句什么,清清嗓子,上前一步道:“如小臣所言,我新任宫正,同宫共事,诚与共勉。”说罢,微微躬身。 众人相觑,又纷纷行礼。 罂还未抬头,就听得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她望去,却见妇仟已经超庑廊那边走去,留给她一个昂得高高的后脑勺。 众人表情各异。 罂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总的来说,罂心情不错。 棠宫虽不如庙宫自由,罂却算是升了官,每年能得到的报酬从五贝升为八贝。 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失去的东西几乎不存在,即使有跃,她每跨出的一步也要小心权衡。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这个工作不好做。 首先,棠宫很封闭,罂连续三天没有再见到跃。 其次,这群宫仆并不拿她当回事。 她来到的第一天,到了下午,庙宫那边就送来了她的东西。罂当时正在查看各处宫室物品,无暇理会,直到傍晚她回到住所的时候,发现包袱还原原本本地摆在门前。 “宫正不发话,我等可不敢擅动呢。”一名仆人道。 罂没说话,自己把包袱拿进了厢房里。 当夜,她想洗澡,去找庖人,庖人却为难地说柴草用完了,烧不出热水。 罂看看庖中空荡荡的地面,也没说什么,自己用井水擦身睡觉。 第三天,罂正在庭中查看花树,囿人慌慌张张地来找罂,说他看到大长虫进了罂的厢房。 罂吃了一惊,赶去看。 却见房门敞开着,地上,一条小臂粗的大蛇正蜿蜒朝案上爬去。 “哟,这可不好。”后一步赶来的妇仟看到蛇,面露吃惊之色,抚着胸口道,“长虫入室不吉,这厢房虽大,只怕宫正要挪到别处了。”说罢,她蹙起眉毛,“也是怪事,过去棠宫从不曾入长虫,今日……” 她话没说完,忽而看到刃光一闪,地上蛇血漫开,大蛇在七寸处变成了两截。 “无事,”罂用一块布擦擦染了蛇血的铜刀,道,“让仆人来收拾收拾,我还住在此处。”说罢,留下目瞪口呆的妇仟和囿人,径自走了出去。 第三日的时候,深夜里下起了暴雨。 罂睡得正迷糊,被仆人吵醒。 “宫正,不好了!”仆人急匆匆地说,“后殿漏雨,进了水!” 罂闻得此言,顿时清醒,忙去了蓑衣随他去看。 果不其然,后殿里,水声涟涟作响,宫仆们正慌慌张张地取来水盆陶罐等物接漏,却为时已晚。地上的草席被浸得绵软,宫室已经淹了大半,每一步都能踩出水来。雷声在头顶轰响,抬头看向从屋漏处,闪电的光照一亮一亮。 罂脱下蓑衣,令道:“去取吸水之物,再去取木板茅草,务必将屋漏修补。” 听到这话,宫仆们却面面相觑。 “宫正,”一人道,“天旱已久,宫中不曾备下修理之物。且上屋顶的木梯,前日别宫接走,至今未归还。如今宫室落钥,亦无法讨要。” 罂瞠目结舌。 “那就多取盛水之物,将积水清理干净。”罂深吸口气,严厉地说。 众人不敢怠慢,答应着,分头做事。 忙碌了半夜,直到快天亮,大雨才停了下来。 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屋顶落下,夯土的墙壁被顺下来的雨水浸泡,白灰的面微微鼓起,已经出现裂痕。 地上更是狼藉,积水虽然被清理干净,帷幔家具等物却已经湿透,还有一个漆箱被浸湿了,里面的衣服都泡了水。 看着面前的宫室,罂神色沉沉,命所有人聚到堂上。 众人一夜未眠,每人脸上都挂着黑眼圈。 “修葺宫室之人,上前一步。”罂不多废话,冷冷道。 众人知道此事严重,没多久,两名仆人站了出来。 “后殿屋顶已漏光可见,为何不补?”罂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问道。 三人面色犹豫,过了会,一人答道:“前些日子天旱,我等前日问卜,说这半月不会落雨,便……” “宫室修葺,乃尔等首要之职,不落雨便可疏忽么?”罂严厉地说,“妇仟!渎职仆人,依刑政如何?” 妇仟被罂的凌厉语气震了一下,看看仆人们,脸色不定。片刻,她答道,“依刑政,最低笞五十,可……” “便笞以五十,取笞条来。”未等她说完,罂吩咐道。 天已经放晴,庭院中的白棠经过一夜暴雨,落花不少,叶片上闪着晶莹的水光。 笞条在檐下挥舞,一声一声地抽在皮肉上,伴着两名仆人的痛呼声,在殿中回想。 罂看着他们,心里虽不忍,却表情平静,没有出声。 按照王宫刑政,宫正并没有刑罚的权利,所有处置之事,须先报告小宰。不过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棠宫乃是商王常来的地方,出了这样的事,如果罂报到小宰那里,几个宫仆断脚缺手在所难免。 并且,罂的目的也并不是惩罚过错。 罂瞥瞥旁边站着的妇仟,她看着被摁在地上的二人,脸色发白。屋漏之事早已存在,追究起来,妇仟有执掌疏忽,也要受刑。 杀鸡儆猴,罂知道这几日宫仆们的态度乃是妇仟之意,今天这一切,无非是要做给她看,也好让其余宫仆知道,妇仟再不是执掌之人。 五十笞刑很快完毕,两个仆人的屁股被打得鲜血淋漓,站也站不起来。 “今日之事,尔等须谨记。小事不慎,积以成患,将来便不是笞刑可了。”罂看着他们,神色严肃,说罢,看看站着那几人:“将来棠宫还缺得柴草,进得长虫么?” 话语出来,庖人和囿人脸上皆浮起赧色,忙行礼道:“必无这等事。” 罂脸色稍缓,看看地上的二人,吩咐道,“扶回去,上些草药。” 众人唯唯,将二人抬下去。 罂转头,妇仟立在一旁看着她,脸色半红半白。 罂没说话,转头朝堂后走去。 事情虽告一段落,罂却不觉得轻松。 毕竟后殿被浸了一晚,如果商王去后殿,只怕瞒不过去。 她运气不错,过了一个上午,商王和小臣庸都没有来过。听送柴草来的人说,商王带着几个王子巡视王畿,这几日都不在宫中。 罂放下心来,和几名宫仆一道把将后殿里的物品搬出庭院里曝晒,又将屋漏和墙壁修补。 在处理那箱湿衣服的时候,罂发现这些衣服竟是女式的,有的已经泛黄,似乎放了许久。她再细看,发现有的衣服边缘并不是常见的云雷纹,而是些漂亮的花形,像盛放的白棠。 不知为何,罂觉得有些眼熟。 “这些衣物在宫中存了许久,我来之前就有了。”妇仟说,“是何来历,大王与小臣庸都不曾说过,我等也不敢问。” 罂颔首,没再问下去。 天气也连续放晴,到了第二天,后殿已经收拾齐整,谁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到了黄昏,有小臣从商王那边过来,告诉罂,商王明日要到棠宫料理庶务。他走的时候,看四周无人,忽然给罂塞了一只小小的西麻布囊。 罂心中讶异,待得打开布囊,眉间一展,不禁笑起来。 那里面整整齐齐地塞满了新切好禾梗,手指一样长,笔直干净,正是她惯用的模样。 第38章 白棠 罂朝住处走去,脚踏在地上,陡然变得轻快。 “王子说,明日西墙下,他亥时过来。” 刚才小臣的话徘徊在脑海,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亥时……她望望头顶,天色虽已经变暗,却仍觉得到亥时还要等上许久。 “宫正……”庖人端着一只陶盘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罂,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正在灶旁吃食的两个囿人不解地问。 “我方才似乎看到宫正在笑。”庖人说。 “笑?”两个囿人相觑,一人想了想,道,“莫非气头过了?” “那可好。”另一人抹着嘴道,“这几日过得心惊,她笑了,我等也好松口气。” “你想得美!”庖人笑骂道,“你以为她是你家妇人,夜里吹灯哄过就好?妇仟如今都看她脸色,我等不小心些,将来还有笞条等着!” 那囿人想起两日前笞条,不禁寒了一下,继续低头吃食不再出声。 日头当空,原野上,满是植物在热浪中曝晒过的味道。 几百的商人武士将狩猎的树林草地三面包围,留个豁口,击鼓呼喝。栖息的飞鸟走兽受惊,逃命一样纷纷冲出来。 豁口外,上百兵车列阵排开,商王早已率着一众贵族等候在此,旌旗迎风张扬,铜制兵刃闪闪发亮。见得禽兽奔出,商王身后的司马吹起长角,只听控弦声声,一时间飞矢如雨,无数鸟兽在奔跑中前仰后翻。 血腥的气味随风弥漫,贵族们愈加兴奋,鼓角声持续轰鸣,他们驱车奔起,或围堵猛兽,或追逐群鹿,喧嚣的声音似乎把大地也隐隐震动。 男人们的危险活动并没有妨碍到贵眷们的观瞻。 狩场不远,粗大的木栅围起堡垒一样的两个巨大的圆圈,中间停满了车驾牛马。更多的大邑商贵族男女身着缤纷的衣饰,在各式车盖和羽扇的荫蔽下观望着原野中的杀戮。每每大兽倒下,都有人大声喝彩。 罂坐在一辆不大的牛车上,她的前面,几辆装饰隆重的马车并排停着,上面的贵妇戴着华丽高耸的头饰,她要坐直身体昂起头才能稍稍看清远处的情形。 在这群金光闪闪的贵眷们中间,罂的头上即使插着睢国的金笄,在他们之中也仍然显露出十分不和谐的简朴。 周围,不少人侧目,几名年龄相近的贵族女子一直在瞄她,时而交头接耳。 造成这情况,并非罂的意愿。 她今日一早起来就忙里忙外,准备迎接商王来棠宫的东西,唯恐有所遗漏。 没想到,一切都打了水漂。 商王昨日才回到大邑商,今日又临时兴起,一大早就带着一众贵族出郊外狩猎去了。 带话来的小臣驾着一辆牛车,对罂说商王有令,让她也跟随去狩场。于是,严阵以待的工作变成了出游,罂坐在牛车上,一路走出大邑商来到这里。 今日来观猎的人当中,大概只有她一个人的身份是宫正。罂看着四周的华服美衣,心里估摸到。 一阵惊呼声传来,前面几名贵妇指指点点。 罂跟着望去,只见被阳光映得耀眼的草坡那边,一个硕大的野兽身影正奔跑而来。罂把手搭在眉毛上,看了一会才认出来,那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犀牛。它也许是被武士从河滩那边赶来的,明显已经被激怒,横冲直撞。 行猎的贵族们早有人看到犀牛,几辆马车正朝它飞驰而去。罂的视线落在奔得最快的那辆车上,瞬间看到上面挺括的身影。 跃一手操纵缰绳,一手握着长矛,纵车向着犀牛直直冲去。 “呀!”那马车的影子与犀牛几乎相叠的时候,前面的贵妇口中惊呼,几乎掩面。 罂的心也刹那跳到了嗓子眼。 阳光仍然刺目,马车的影子依然奔驰向前,犀牛却已经嘶叫着倒地,身上直直地插着一根长矛。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 罂的心回落下来,仍咚咚作响,这才发现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正想着再看,忽然,她耳边响起一个悠悠的声音:“啧啧,我就知道是你。” 罂讶然回头,却见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立在身后,那面容俊秀而熟悉,竟是册癸。 难得遇到熟人,罂又惊又喜,打量着他的装束,“册癸!你怎在此?” “我为何不可在此?”册癸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优雅地昂首微笑,“还有,我已不是作册,你该叫我小史癸。” 多了个熟人,似乎并没有给罂的处境带来更好的改变。相反,癸这张脸似乎许多人识得,不时有人远远朝他打招呼,接着,目光投向罂,更加疑惑。 一直瞄着罂的那几名女子也有两三人认得癸,目光殷殷地行礼。 癸面带微笑,一一还礼,却一直站在罂的身旁。罂很满意,这个家伙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见色忘友。 “你怎成了小史?”等他跟周围一圈人打完招呼,罂迫不及待地问。 癸笑笑:“这你就不晓了,在你来庙宫之前,我家中就已经打点此事,这两日才离开庙宫。” 原来如此。罂颔首。 史在这个时代是军职,商人认为国事唯祀与戎,征伐不断。贵族们想要出人头地,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加入王师。 “小史好当么?”罂问。 “嗯?”癸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于她的孤陋寡闻,“你知道小史是做什么的?大史率师征战,辅佐之人,就是小史。”说着,他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我家中若算上族叔伯,一共出过二十八位小史,你说有大邑商有谁能比我更胜此任?” 罂讪笑。 她记得当初自己刚来的时候,癸跟她说起大邑商作册的好处也是这般语气。 “册宥呢?”罂又问,语气惋惜,“你与册宥交好,如今离开庙宫,想来很是不舍吧?” “册宥?”癸表情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个遥远的名字,“忘了说,他如今也不是册宥,你下若见到他,该称他小史宥。” 看到罂的满脸讶色,癸笑笑,补充道,“他这事比我打点得还早,去年就定了。” 罂哑口无言。册癸此时的样子,就像一只成功傍了主人的哈巴狗那样洋洋得意。 她发现包括自己在内,这三个人都换了工作,而且都算升了职。当然区别也有,小史比宫正强多了。她想起自己那点来之不易的加薪,问癸:“你二人如今成了小史,每年几贝?” 癸想了想,不大确定:“我也不记得,似乎听过宥说,有一朋五。” 罂的表情登时被击溃。 可耻的贵族。她白了癸一眼,转过头去。 二人这边说着话,忽而闻得狩场那边响起鸣金之声。观众们一阵欢呼,待望去,原来狩猎结束,商王准备颁猎了。 罂望见兵车在鸣金之声的召唤下,纷纷齐聚,重新列阵。涌动的车马和人影之中,她看到了少雀和载,凝神再望,跃的身影落入眼中,却一晃又不见了。 武士们将贵族们猎获的野兽尸体抬过来,整齐地摆放在地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商王身材魁梧,立在他的六马大车上,疾风将他的两袖鼓起,头上金冠耀眼。即使距离有十几丈,罂也看得清那张脸上的笑容。 第一个受颁的当然是跃。 他独自猎获了一头犀牛,当他从阵列中出来,许多人大声叫好,罂听到那些年轻的贵族女子们一阵激动的叽喳声。 她伸着头,跃站在地上,模样比方才看到的清晰多了。他身着短衣,外面套着甲胄,壮硕的身形在地上投着长长的影子。 “啧啧,你看你看。”癸在旁边冷笑道。 罂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商王身旁,竟是兕骊。跃上前时,她笑吟吟地将一只铜爵奉上,跃接过,仰头饮下。 又是一阵叫好之声。商王抚须,兕骊望着跃,笑靥如花。 下一个上来受颁的人,面容却是全然陌生。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跃相差不了多杀,身着皮甲,辫发高高束在头顶。 “那是谁?”罂问癸。 “兕任。”癸说,“兕侯长子,将来要继位的。” 原来是兕骊的兄长。罂又问,“怎从前不曾见他?” “你不知么?”癸说,“兕任率师伐东夷,获俘两万人,才回到大邑商。大王这次行猎,为的就是招待他呢。” 罂了然。 “兕任武力很强么?”过了会,她状似随意地问。 “嗯?”癸看看她,笑了笑。 “比王子跃是差了点,”他说,“可王子跃往下数,第二个便是他了。” 罂没说话。 颁猎那边,兕骊又盛起一爵酒,捧到兕任面前。 兕任接过酒,同跃一样仰头饮下。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包括商王在内,那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兕骊的面容尤其灿烂。 罂望着那边,双目静静。 日间的热气在晚风的吹拂下渐渐散去,黄昏来到,月上梢头。 棠宫中无事,众人早早地各自歇息去了。 亥时还没有到,罂就来到了棠宫的西墙。 这里有一扇侧门,罂走过去,借着月光撬了撬门闩,一切正常,是可以开的。 就在这里等着吧。罂心里道。 虫鸣声高高低低,夏夜的庭院里并不寂寞。罂没有点松明,附近草丛里蚊子不少,老听到它们的声音在耳边围绕。罂一边用袖子挥掉那些讨厌的声音,一边还要盯着地上。西墙这边平日很少人来,草长得高,罂可没有忘记上次那条大蛇。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到窸窣一声,转头,却见不远处的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人影。 “罂?”跃的声音在一片虫鸣之中格外悦耳。 “跃。”罂忙走过去,看着那勾勒在月光下的英俊轮廓,又讶异又好笑。有门不走偏要翻墙,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幽会戏码。 跃低头,拍干净身上粘到的枯叶灰尘,皱眉道:“这么脏,棠宫囿人也太懒了些。” 与白日里见到甲胄戎装不同,跃此时穿着轻便雪白的絺衣,确实容易蹭脏。 她忍住笑,问:“怎不走侧门?” 跃说:“我不知你在何处,又怕敲门惊动他人,便翻了进来。”说罢,他把袖子拍干净,转过脸来,月光下,双眼看着罂,唇间含笑。 忽然,他的身形的阴影笼来,罂被一个结实而温热的怀抱用力抱起。 他的脸颊带着汗气的黏腻,罂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无奈地捶一下他的肩头,却又“咯咯”笑起来。 跃也笑,抱得愈加紧。他的脸贴在罂的鬓边,闻着沁入鼻间的淡淡幽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罂忽而闻到跃的身上有些酒气,问:“你饮酒了?” “嗯。”跃答道,“父亲狩猎归来,要祭祀宴饮……”他话音才落,脖子上忽然被罂的巴掌拍了一下。 “有孑孓呢。”罂把手掌张开让他看。 白皙的掌心映着月光,上面赫然一块红红的蚊子血。 跃讪然。他看看周围,也意识到这个地方的确不是什么独处的上佳之地。 “出去么?”他放开罂,问道。 罂目光动了动,一想,却摇头,“宫仆不知我去向,若有事可不好。” 跃讶然,低笑道:“你这宫正倒是称职。” 罂不以为然:“这是工作,自当严谨。”她打定主意,道,“去我室中。”说着,拉着跃朝宫室那边走去。 白棠仍然在庭院中绽放,月下浮动着淡淡的清香。 跃跟着罂一路沿着回廊来到她的居所,心中明了。这里是棠宫后/庭的厢房,与宫仆们的居所隔着前殿和回廊,夜里很是清静。 他看着简朴却整洁的厢房,忽而想起那时在骊山,罂没有犹豫就用山洞交换了跃的食物,还把一半草铺让给了他。如今也是这样,外面有孑孓,罂二话不说就带着跃进了自己的居所。 跃抱臂站在门口,看着在室中又是铺茵席又是斟水的罂,心中有些奇异的感觉。这女子似乎无论何时都这样淡定,许多年长于她的女子都比不得。 “怎不入内?”罂忙完,看到跃还站在门口,讶异地问。 跃莞尔,掩门走进来,在茵席上坐下。 罂把案上的水盏推到他面前:“喝吧。” 跃拿起,一口饮下。 罂还想说什么,跃放下水盏,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汗气混着酒气的味道又喷在脖子间,罂被那双臂箍着横在他怀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挣扎不脱。 “放我坐起!”她面红耳赤,急急地打一下跃的手背。 跃却纹丝不动,只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想我么?” “嗯。”罂说。 “‘嗯’是什么?” “想。”罂啼笑皆非。 跃咧开笑脸,这才放她坐起,却不松手,仍将一只手臂搂着她。 “棠宫好么?”跃看着她整理衣襟,问道。 “尚可。”罂说罢,转而露出郁闷之色,“就是闭塞了些。” 跃知道她会这么说,笑了笑,在她肩上拾起一缕刚散下的头发,看着柔亮的发丝绕在指间:“棠宫与别处不同,从很久以前起,就连我兄弟三人也不许随意进来玩耍。” 罂怔了怔:“为何?” 跃看着她,声音和缓:“因为这是父亲为你母亲造的宫室。” 第39章 兕任 虫鸣在庭院中依旧喧闹,隐隐传入室中,却更显静谧。 “原来如此。”罂说。 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这处宫室,商王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许随意走动,却让罂这个小小的作册来当宫正。 因为她是妇妸的女儿。 跃看她不作声,道:“你不想多问些你母亲的事?” “问又如何?”她的表情很是不以为然,“同一件事,仇人亲人说出来的全不一样,徒增烦恼。”说罢,她笑笑,“在大邑商,只消知道除了大王谁都不喜欢我母亲,这就够了。” 跃看着她,唇角的弧度微微凝住。 他明白罂自幼漂泊在外,上一辈的事在她眼里,并不似大邑商的人想象之中那么重要。他没有说下去,把罂搂近一些,额角摩挲在她的发间。 “罂,”少顷,跃低低道,“同你说些事。” “何事?”罂问。 “宫正与作册不同,白日无事,可走出宫外。” 罂愣了愣。 “哦,”她讪笑,眨眨眼,“还有么?” “我后日出征鬼方。” 肩上的重量忽然离开,罂坐起来,诧异地看他。 “后日?”她问。 这般反应,跃并不意外,颔首道,“此事本早已预备,前几日父亲巡王畿时才定下由我率师。此番出师,登兕方之众,兕任来大邑商,也是为了此事。” 罂琢磨着他的话,过了会,问:“伐鬼方须多久?” “半年。”跃说。 心微微地沉下,罂神色变了变。 “罂,”跃把手上的头发绾回罂的发髻上,道,“我已卜过日子,从鬼方返来,我就同父亲说娶你。” 罂看着他。 那张脸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英挺的双眉下,眼睛温和而坚毅。 她耳根发热,几乎忘掉了刚才的话:“大王会应允么?” 跃莞尔:“我将来又不继王位,父亲怎会不允?” 罂看着他,片刻,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她伸出食指,勾了勾。 跃知道她的意思,嘴角弯起,把头凑前。 羽毛一般轻柔的触感落在唇上,跃轻笑,忽而双手固住罂的脑袋,用力俯下。 “啊……不是咬……”松明摇曳,罂嘟哝的抗议被堵住,再无声息。 月亮在空中高悬,跃回到宫室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跃才进门,就看到前堂上仍然燃着烛燎,似乎有人。 “王子载已经等了一个时辰。”小臣乙道。 跃讶然,走到堂上一看,果然是载。 “载?”跃诧异地看他,“何事?” 载从席上起身,不待行礼,张口就问:“次兄要去征鬼方?” 跃了然。载或许是听到谁说起此事,特地来问。 “嗯。”跃点点头。 载想了想,道,“我听说这次是贞人毂卜问人选。” 跃不解:“又如何?” “次兄,”载眉头皱了皱,道,“我母亲近来与贞人毂走得近,我总觉得有事。昨日行了一卜,其象有祟。” 跃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表情,不禁莞尔:“哦?祟自何来?” 载摇摇头:“不知。” 跃笑了笑,少顷,却转头吩咐小臣乙:“将两日前崇侯献的刀取来。” 小臣乙应一声诺,退了下去,没多久,将一把刀捧了出来。 跃接过刀,看了看,递给载:“你不是总说寻不到好刀么?给你。” 载将刀拿在手里,只见它有半臂长,刀鞘用铜铸成,镂空的夔纹狰狞而精美。他将刀拔出,松明下,刃光雪亮。 载看那光泽不同于往日所见铜刀,惊讶地看向跃:“这是……” “陨刀。”跃微笑答道,“去年崇国落陨石,崇人炼石,煅得此刀。” “原来如此。”载点头,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案几。 小臣乙看他神色,知道不好,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只见载沉喝一声,将手中的刀劈下去,案几一声钝响塌作两截。 载将刀拿起再看,刀刃依旧锃亮,一点缺口也不见。 “好刀!”他又惊又喜,登时神采放光,爱不释手。 “三王子,那案几可是宫中的宝物,千年老柏做的!”小臣乙心疼,哭丧着脸,“宫正又该训我!” “小器,过两日赔你一张就是。”载不以为然,说罢收起刀,向跃一礼,“多谢次兄。” 跃莞尔:“此刀据说百邪莫近,你带着它,有祟也不惧。” 载笑嘻嘻地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跃说。 载颔首,将那宝贝陨刀挂在腰间,志得意满地向堂外走去。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次兄,”他回头,神秘兮兮:“你方才是去棠宫么” “嗯?”跃看看他,“你怎知?” “猜的。”载咧嘴一笑。 跃无奈地笑笑。他看着载,想了想,道:“忘了同你说,我离开这些时候,罂还须你多加照料。” “知晓了。”载拍拍腰间的陨刀,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罂对待工作向来认真,即便昨夜旖旎,她也没有睡懒觉。 清晨,她早早地起来,与宫仆们一起打点宫室,以防商王出其不意地驾临。 才用过大食,小宰那边忽然遣了从人来,说各宫议事,让罂去一趟。 原来宫正也要开会。罂交代了众人一番,随着仆人离开了。 小宰是王宫的最高执掌,五十来岁,听说是先王的庶子,在王宫里有专门的有司殿堂。 议事的内容杂七杂八,都是些繁琐的庶务。棠宫偏僻,宫仆也不多,小宰的训话几乎跟罂没什么关系。 不过,殿堂上聚集的人却是不少。除了各宫室的宫正,还有膳夫、内饔、酒正等杂役之吏,再加上王后那边的世妇,足有一百多人。 罂看到兕骊也来了,坐在一群世妇中间说着话。 似乎觉察到这边的目光,兕骊转头,忽而朝这边瞟了一眼。 罂愣了愣。她不确定兕骊是否在看自己,那目光冷冷的,像带着利刺,与往日所见的和善模样截然相反。 她并未想太多,注意力就被附近的吵嚷声吸引过去。一名宫正就着膳食的供应问题与膳夫吵起嘴来,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最后小宰拍着桌子让他们住嘴,一场口角才停了下来。 议事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之中结束,小宰也快累得背过气去。 罂才从座上起身,身后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你是睢罂?” 罂回头,却见是一名世妇。她梳着两角尖尖的锥髻,饰着硕大的金笄,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瞟着罂。 “正是。”罂答道。 世妇轻笑,向身后道:“果然是呢。” 几名世妇闻言,即刻围拢过来。 “这眉眼,生得真好。”有人道,“听说你是妇妸的女儿。” “正是。” 罂还没来得及回答,忽而闻得一个柔软的声音道。 她望去,却是兕骊走了过来。她脸上笑意淡淡,看看罂,对世妇们说:“大王将睢罂召到大邑商,不久,又让她入了棠宫。” “如此。”世妇们闻言,看着罂,似有所明了。 那些互相交流的小眼神躲不过罂的视线,她看向兕骊,只见她仍然站在一两步外,虽脸上带笑,罂却能清楚地觉察到这女子的敌意。 “正如宗女之言。大王初时将我召来大邑商,乃是因为庙宫缺作册;去到棠宫,亦是棠宫缺宫正之故。”罂面带微笑,看着兕骊的眼睛,字字清晰。 有司的宫室和棠宫隔着半个宫城,太阳晒得很,罂权衡之下,决定绕道林苑走回去。虽然远一些,好歹有回廊树荫。 方才殿上的事仍在脑海徘徊。 兕骊的态度,罂并不吃惊。她和跃近来关系发展迅猛,王宫里耳目众多,兕骊会知道也根本不奇怪。她对跃的想法,罂也是知道的。 跟人抢情人,还指望别人有好脸色么?心里安慰道,罂长长吸口气,打算把这些情绪赶走。 罂望望廊下,一片蔷薇正在盛放,引得蜂蝶相逐。 她又开始想跃。 明日之后,要过半年才得相见呢……她望望回廊的尽头,琢磨着现在无事,也许可以去找他。 林苑中的风吹来,清凉宜人。忽然,罂听到一阵悦耳的笑语之声传来。她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另一条回廊上,一群年轻结伴走过。罂发现姱也在其中,她同旁边的人说着话,眉飞色舞。 自从上回在林苑里偶遇,罂这边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再也没有见过姱。 看这样子,似乎过得挺好么。罂心里想着,脚步并未停下。回廊在前面拐了个角,蓦地,迎面冲出一个人影,罂差点撞上。 那人猛地收住脚步,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罂抬头才看清楚他的脸。 她愣了愣。 只见这人肤色黧黑,虽高大,脸型却生得有些女气,前额鼻梁到嘴唇,无不精致。 这张脸,罂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也看着罂,神色平静,目光却深不见底,罂竟有些被逼视的感觉。 此人的衣着和气势都不似一般人,小心为妙。罂移开目光,颔首一礼,欲继续前行。 不料,那人堵在路上,一点让道的意思也没有。 罂疑惑地抬头,却见那人还在看着自己,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子何名?是这宫中婢女么?” 片刻,那人开口道,音调微微拖着,正宗的纨绔味道。 罂面无表情,道:“我并非婢女,子勿阻路。” 那人却还是不让,且顺势一手支在墙上,将罂拦在臂前。 “不是婢女?”他低头打量着罂,手指摩挲下巴,“那是新来的献女么?母国何处?” 罂心中恼怒,正要训斥,一瞬间,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这张脸与兕骊有几分相似,昨天的狩场上,罂也曾远远地望见过。 他是兕任,兕骊的兄长。 方才在殿上被兕骊的无礼举动惹到,罂本来心情不好,可意识到面前这人是谁的时候,脸上却勾起一抹冷笑。 看到面前的美人露出笑意,兕任眉头一动,正要开口,下身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龇牙咧嘴几乎倒地,耳边传来女子冷冷的声音:“今年被我踢裆的,你是第二个。” 第40章 诘问 午后的风从平原的北面吹来,带着的森林和湿地的凉意,将大邑商的暑热缓解了几分。 城中的大教场四周,木柱茅草搭成的草庐中挤满了人。 大邑商的王师武士们操练了半日,此时都围在教场边上看着空地中间的二人搏击,鼓噪声像沸腾的滚水,阳光下的空气变得更加灼热。 载手执去了刃的长戈,少雀则手执木刀,二人身着甲胄对峙着,蓄势待发。 “载,使戈你不行,你我对调,我将刀给你。”少雀微笑道。长戈不如刀灵活,方才十几个回合,载都落在下风,险些输掉。 “谁不行。”载冷哼地抹一把汗,忽而目光暴涨,朝少雀左路挥戈攻去。 少雀不慌不忙,熟手地用木刀一下格住,表情不改:“这招你方才用过了。” 载不答话,却也不将长戈收回,顺势抬腿朝少雀一扫。 少雀脸色一变,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右脚吃痛,他被载踢中,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场边围观的众人爆出一阵大笑之声。 “不算!不算!”少雀从地上起来,一边吐着嘴里的尘土一边拍着衣服,气得跳脚,指着他:“谁教你的下流招式?!” “无人教我,自创。”载咧嘴一笑。 “胡闹!”少雀横眉竖目:“比试兵器怎可踢人?这次不算!” 载不以为然,收起长戈:“怎么不算,谁说比试兵器不可踢人?” 少雀怒极反笑:“是么?那就与我赤膊空拳比试!”说罢,他扔掉兵器,解开身上的甲胄。 围观的武士们看到此举,再度鼓噪起来。 “载!肉搏!” “少雀!上前!上前!” 二人的拥护者势均力敌,场面嘈嘈喧闹。 载看看那边,回头来看看少雀。他已经把甲胄下的短褐也脱了下来,阳光下,手臂和胸膛上结实的肌块泛着油亮的光泽。 载心里有些发虚。 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打得过少雀,可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耍赖。 “赤膊便赤膊!”他头一昂,无所畏惧地解开甲胄。 众人更加兴奋,吵嚷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把附近林子里的鸟群也惊了起来。 “载!用力!勿后退!”兕任站在场边筑得最高的草庐中,朝喊教场中,看着那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明日就要启程,兕方准备好了么?”跃也看着教场中,少顷,问兕任。 “兕方登众八千,兵车粮草皆已齐备。”兕任回过头来,懒懒地倚在阑干上,看看跃,“只待你这大史领王师会合。” 跃颔首。 他瞥瞥兕任,奇怪地说:“你不是最爱比武?今日怎站在此处?” 兕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今日有些不适,且放过那些小儿。”他声调一贯的拖着,淡淡道。 跃看着他,心里有数。兕任好美色的名声与好武一样响亮,大邑商里相好的女人也不是三个四个。昨夜宴饮之后,兕任转眼就不见了影子,今天也是刚刚才见到他。 兕任若无其事,岔开话题:“我离开兕方时,父亲让我同你提结亲之事。” 跃闻言,抬起眼来。 “结亲?” “正是。”兕任悠然道,“骊如今也有十六了,我父亲上回来大邑商,曾与大王提过此事,大王说须凭你意愿。” “我同你说过,”跃断然道,“我一向视兕骊如妹。” “那是你。”兕任不以为然:“此事乃先王后与我父亲议下,若非先王后早逝,你与骊如今说不定连王孙都有了。” “那是过去的事。”跃冷静地说,“你知道我母亲当初与兕侯不过私下说说,并未立下婚约。” 兕任盯着他,脸色渐渐沉凝。 “是因为睢罂?” 跃目光一动,皱眉:“什么?” “你那点事瞒得过谁。”兕任冷笑:“跃,你看上谁不好,偏看上妇妸的女儿。你不知先王后当年多恨她母亲,此事若传出去,兕人都要说你……” “你去找过她?”不等他说完,跃打断,脸色陡然变得阴沉。 “紧张什么?”兕任自知失言,却面不改色,轻描淡写,“不过问宫人指了模样,过去说两句话罢了。”说着这些,他仍觉得下身隐痛,不屑地补充道,“放心好了,那般悍妇送上来我也不要。” 看着跃的神色缓下一下,兕任趁热打铁,语气颇带着鼓动性:“跃,你总该为将来着想,自先王后离世,兕方众人皆唯你是瞻。兕方虽远些,可若论粮草充足,壮士勇武,井国也比不得。”停了停,他说,“我也不是说你不得要妇妸之女,你将来总有众妇,骊不会介意。” 这话的意思明了,跃看着兕任,双目无波。 “任。”过了好一会,跃长长地叹口气,表情遗憾,“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本以为你知我即便没有十分,也有五分。如今看来,一分也无。” 周围的草庐中传来众人的哗然之声,教场上,载被少雀一个过肩,结实地摔在地上。 “嗯?”兕任期待的目光转为愕然,“何意?” 跃拍拍他的肩头,一言一语皆清晰:“我不想争王位,睢罂于我,也必不是妾妇。”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庐。 兕骊跟着一众世妇到府库里,奉王后之命,挑选裁制新衣的绢帛。 偌大的室中,各色布匹摆得满满的。掌布匹的典丝将几十匹新织的布料取出来,在茵席上摆开。 “这些都是大邑商织氏新造的,”典丝道,“无论色泽用料,皆绝无仅有。” 世妇们将那些布匹一一观看,对比品评。 兕骊立在世妇们中间,看着一幅又一幅的布料在面前展开,却心不在焉。 想起方才在殿上的事,她心里就一阵莫名的发恼,具体恼什么却说不上来。那女子平日不大出声,兕骊一直认为她之所以能得到商王不过是靠着那张脸;至于跃,兕骊也觉得他是一时为美色所惑,那女子是妇妸的女儿,跃不可能会跟她长久。 可今日,自己稍露锋芒,那女子就毫不客气地出口反驳。那口齿和目光,并不是木讷软弱之人所有。这细节虽小,却教兕骊很不自在。就像高堤下的一道裂痕,她虽仍然自信满满,却总觉得什么地方埋藏着不可预知的凶险。 “……宗女?”旁边世妇的声音传入耳中,兕骊一怔,抬起头。 却见众妇都看着她。 “这云雷纹与凤纹,宗女以为如何?”世妇道。 兕骊看去,席上,一匹凤纹白帛和一匹云雷纹红帛摊着。 “此二色丝帛俱佳,”兕骊看了看,笑笑道,“白帛无暇而流光,红帛艳丽而雅致,何不皆呈与王后,燕服多色,也是妥当。” 世妇们闻言,皆称赞这主意好,典丝亦欢喜,忙将帛布收起包好。 兕骊看着她们,心忽然定了许多。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这些世妇们在一起,最后定夺的总是兕骊。其中因由不消说,兕骊也明白得很。 是啊,她是兕侯和妇侈的女儿,对王宫的熟悉更甚兕方的家,连王后和这些世妇也觉得她将来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生妇。 而且,兕方还是先王后妇好的母国。 除了她兕骊,跃去哪里找更般配的王子妇呢? 她怕什么呢? 这样想着,兕骊露出微笑,紧握的拳头松开,上面掐着红红的甲印。 兕骊回到住所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毫不意外地,她看到兄长兕任坐在堂上,倚着一只小几饮酒。 “你又白日饮酒,”她皱眉,“父亲知晓了可要训你。”说罢,伸手去夺兕任手中的铜杯。 手还没够着,兕任朝旁边一让,仰头将铜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担心你自己吧。”兕任扫她一眼,“跃若不肯娶你,怎么办?” 兕骊的心几乎停了一下。 “什么?”她看着兄长。 兕任的手仍举着铜杯,脸上却没有半点玩笑的表情。 “跃不肯娶你。”兕任重复道,声调一点波动也没有,“他方才亲口说的。” 兕骊愣在当下,眼睛直直。 “说什么呢?”妇侈的声音传来,二人望去,她正从堂后走出来,“什么不肯娶?” “跃。”兕任淡淡道,“他无意联姻兕方,亦无意争夺王位。” 这话出来,兕骊的脸已经发白。她一言不发,忽然,站起身朝堂外跑了出去。 “啧啧……”兕任看着兕骊匆匆的背影,回过头来,看到母亲阴沉的脸。 “他这么同你说?”妇侈沉吟,问道。 “一字不差。”兕任点头,将一杯酒仰头饮下,淡淡道,“父亲恐怕要失望哩。” “失望倒不至于。”妇侈瞟他一眼,望着堂外,冷笑,“还有办法。” 兕骊上了牛车,就对从人说去王子跃的宫室。 从人虽狐疑,却不敢有异议,赶着车就走到了宫道上。 那个日日萦绕在心头的身影就在堂上。 跃正立在案前擦拭铜刀,头微微低着,神色专注。 “王子,我有话与你说。” 兕骊气息微喘,发丝向脑后拢着,显然方才赶得很急。小臣乙站在她身后,一脸为难。 跃让小臣乙退下。 “何事?”他将铜刀放在案上,问道。 “王子不愿娶我?”兕骊道。 跃早有预料她要问这个,神色不改,颔首:“正是。” “是因为那夜?”兕骊脸红,尽量平复语气,目光委屈,“那夜我醉酒,确有不当之言,可绝无冒犯之意。” “不是那夜。”跃深吸口气,话语清晰,“骊,你当知晓,从当年相识,许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待。” “不是不是!”兕骊睁大双眼,殷切地望着他,“王子忘了当年先王后与我父亲之言?先王后说将来你我成人,兕方与王子仍要做一家……” “那是当年尊长之意。”跃打断道,盯着她的眼睛,“骊,你当知晓,从当年相识,许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待。” 兕骊脑海一片空白,定定地望着他。 “回去吧。”跃轻声道,说罢,将铜刀收起,就要离开。 还未转身,兕骊却双手拉住跃的手臂。 “王子别走……”她望着跃,声音哽咽,晶莹的泪水如断珠淌下脸颊,“许多年来,母亲每回来大邑商,我都跟随在后,即便路远生病也无所怨言。人人都道我想做生妇,我亦从不辩解。王子,我并非想做什么生妇,心中所念,乃是有朝一日能像先王后所言那样嫁给王子……我知道王子喜欢睢罂,宫中多妇,我并不妒恨,只盼王子……只盼王子勿嫌弃兕骊……” 嘤嘤的声音在殿中低泣,细碎而柔弱。 跃深深地吸了口气。 “骊,你识得臣甲么?”他说。 兕骊的呼吸微微一滞,抬起头。 “不记得了么?”跃继续道,“宗庙的臣甲。前些时候将睢罂绑至宗庙,欲以加害,幸得载救下。” 兕骊望着他,猛然僵住,眼眶中的泪水还未淌尽,却已经被陡然升起的惊惧填满。 “回去吧。”跃淡淡道,将她的手拿开,转身朝堂后走去。 第41章 集市 日头在东方破晓,晨曦斜来,将大邑商的城墙、宫室、高台和无数的屋舍笼罩在淡淡的金光之中。 大邑商最宽广的街道上,出征的王师武士身披甲胄,队列齐整。竖起的戈矛密密麻麻,兽面鲜艳狰狞的干汇作斑斓的长龙,陡然增添几分威武。 早起的人们并不急着去做活,这般场面虽然每年都要见到几次,却仍有不少人聚在道路两旁,为即将远征的武士送行。 罂站在人群之中,人群喧哗,她要踮起脚才不被前面的人挡住。她看到宥也在队列之中,却没有看到癸。不久,兵车出现,首当其冲的那个身影,正是跃。 罂望着那驷马兵车驰来,目不转睛。 跃头戴铜盔,身上披着厚实的犀甲,目不斜视。切工精细的甲片用青绦联结,手臂和胸膛上的肌肉泛着铜器般的光泽,与手中的铜钺相衬,肃杀而英武。 这种时候到城墙上观看会清楚些,无奈城下有卫士把守,她不能像在莘国或睢国那样随意登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面前过去。 人们的说话声依旧嘈杂,罂看着那个消失在城门的身影,有些怔忡。 “罂!”正在这时,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罂一惊,转头看去,竟是姱。 她显然也是刚刚挤进人群,看着罂,不掩惊喜,“你怎在此?” “看热闹罢了。”罂笑笑,反问,“你怎在此?” 姱目光闪了闪,也笑:“我也看热闹。” 罂看着她一身素净衣饰:“今日献女也能出……唔……”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被姱急急蒙住。 “我等出去说。”她四顾地说,拉着罂朝人群外围挤出去。 一直走出小半条街,周围才安静下来,姱松开手,长长地喘了口气。 罂诧异地看她:“你是自己出来的?” 姱脸颊微红。 “也不算。”她小声道,却不解释下去,眼睛转了转,一笑,“罂,今日有市集,我等去逛逛可好?” 罂看着她,片刻,又回头望向城门的方向。出征的旅人已经远去,那个身影更加望不见一点了。 来到大邑商那么久还没逛过,散心也好。心里道。 罂颔首:“好。” 集市在大邑商的城南。 这个时代,集市会在每月固定的日子开设,每到这个时候,买卖东西的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热闹非凡。 罂在巩邑逛过集市,也曾经和羌丁两个人把野外采来的野果野菜换些布料,像过节一样开心。 相比之下,巩邑的集市规模,在大邑商充其量是个角落。 太阳才初升,这里却已经开始热闹了。 大邑商南边的城门敞开着,无数人进进出出,汇集到城南的广场和街道上。来自各方的货贩占据着每一处空地,有的大商旅领着十几头牛马的队伍,风尘仆仆。 除了日常杂货和牛羊,也有这个时代特有的奴隶,还有游商带来四面八方的货物。鬼方的玉石、虎方的香辛、楚地的织物、东海的干货,还有来自遥远的扬越之地的山珍,罂才走了十几步,已经觉得应接不暇。 商族出身渔猎,交易活动自古旺盛,对游走贩货的人也并不约束。大邑商的人最自豪的一点,就是在这里没有买不到,只有想不到。 罂早就听说过大邑商集市的种种传言,如今看到,仍然吃惊不已。她从莘国来到王畿,虽有牛车,却已经觉得路途辛苦难耐。而许多货物的产地比她走过的路不知遥远多少倍,高山大泽之地行不得畜力,靠的还是肩挑手提,这让她感到不可想象。 “罂,你要什么?”姱手里提着两只盛着小吃的荷叶包,神采奕奕地问她。 “还未想好。”罂摇头笑道。 罂没有预料到今日会逛集市,身上什么财物都没带。姱却是有备而来,才不到一会就买了好几样东西;而且还出手豪爽,别人用布用粮食来易物,她直接用贝币,商贩们的脸上笑开了花。 赶集的人们接踵摩肩,阳光下,人畜货物的各种气味交集在一起,虽不大好闻,却一点都不妨碍人们的兴致。 姱拉着罂,还想再往别处走,身后忽而传来一个声音:“姱!” 二人回头,却见一人正拨开行人,朝这边挤过来。 罂愣住,那人她认得,是少雀。 方才她看到少雀穿戴庄重地与一群贵族上城墙观望,现在他身上穿着短衣,显然是刚刚换上赶过来的,还带着折痕。他快步走过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皱眉对姱说:“怎走那么快,赶也赶不上。” 罂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又看看姱。 “我又不知是你……”姱神色尴尬,嗔怪地瞪了一眼。 少雀早已看到了罂,瞥瞥她,大方地笑着打招呼:“睢罂也在,方才去送跃么?” 他话音才落,脚上被姱踢了一下。 “休得胡说。”姱瞪他一眼。 “什么胡说,”少雀不以为然,“他二人之事我早知道了,说不是才叫胡说。” 姱急起来,示意他看周围,少雀瘪瘪嘴:“是了是了,此处人多当心嘴杂。”说罢,他冲罂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睢罂也在,来与我妇人逛集市么?” 话语才出,他的脚又被姱狠狠踩了一下。 “谁是你妇人!”姱面红耳赤。 少雀疼得皱眉,却仍然嘻笑:“大王都应允了,怎么不是?” 姱无言以对,仍瞪着眼,通红的两颊气鼓鼓的。 罂看着这二人打闹,无奈地笑,心里终于明白为何姱会在城中。那时在林苑里,少雀给了姱一袋果子。罂彼时没放在心上,不想这二人竟有此进展。 “买了什么?”连续被姱又捏又踩,少雀终于收敛,一把将姱手上的东西拿过来。 说起购物,姱脸上一下恢复了方才的兴奋,道:“不少呢,吃的用的都买了。”说罢,将那堆东西一一指给少雀看。 “嗯嗯,”少雀一边看一边点头,“我那些贝币是去年征伐回来大王赐的,你勿一下用光了——这是什么?”他说着,将两只荷叶包拿起来看。 姱说:“洧水的小鱼脯,可香了!还有杞的栆实,鱼脯给你,栆实给我。” “哦?”少雀的眼睛闪了闪,却唇角一撇:“什么洧水的鱼脯,不过是渔人土物,香料也不舍得放,我家里仆从都看不上眼。” 姱一愣,两眉登时横起:“看不上算了,我才不给你!”说着,伸手去夺。 少雀咧嘴笑起来,把荷叶包高举起来,灵活地躲闪,任凭姱怎么伸手也够不到。二人吵吵闹闹,引得行人侧目。 罂跟在后面,心里觉得好笑,却又有些失落。 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城墙那边,心想,如果跃也能陪她逛集市就好了。 将近黄昏的时候,集市的人们终于开始散去,三人也终于尽兴而归。姱买的东西不少,少雀让仆人从家里拉来一辆牛车,承诺第二天就送到王宫里给她。 宫门前,二人说了好一会话才分开,罂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深深地体会到了灯泡的感觉。 姱走过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回宫的路上,不等罂问起,她就主动交代了二人的事。 与罂猜想的差不多,少雀那日给姱送了果子之后,又去了几次林苑。有时献女们出来,少雀还会与姱“偶遇”。没多久,少雀就向商王提出要娶姱,商王对少雀从来赏识,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过程听起来不错,罂微笑颔首。她没想到少雀看起来颇有傲气,却有一颗难得的诚心。 她问姱:“你要嫁给少雀,国君和母妗可会失望?”罂知道当初送姱来大邑商的时候,妇妗是一心想让她成为王妇的。 姱不以为然:“他们失望我也无法,总好过留在王宫。”说着,她叹口气,“罂你不知晓,我等虽在王宫,能见到大王的面却十分难得,听说小宰准备将我等分到各宫做宫侍。我虽献来大邑商,在睢国可也是宗女。我曾想若真是那样,就干脆回睢国去了。” 罂点头,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她又想起来从莘国出来同行的那几名莘女,不知道她们将来会如何? “你与王子跃的事也是少雀告诉我的。”姱冲着罂不好意思地笑,“我那时在睢邑就觉得你二人一般,后来才知晓你们原来在莘国就相识了。”说着,她眨眨眼睛,“罂将来要做王子妇吧?” 将来?罂觉得这个词有些虚幻,却也眨眼笑笑:“或许。若是跃的王子妇,我谁也不让。” 罂不放心姱一个人走回林苑,送她到了地方,才自己走回棠宫。 林苑里的道路上铺着白沙,踏上去软软的。树林中蝉鸣声声,暮色阴翳,罂加快脚步,希望在天黑前赶回去。 路过一片花树丛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哼唧声,低低的,树丛里似乎有人。 还未入夜,就有人这样急性。 罂心中暗笑,又觉得王宫里的秘密不要知道得太多才是正道,于是更加快了步子。 没走几步,忽然,路边的树丛一摇,一人蓦地横出来。看到罂,他猛地收住脚步。 两相照面,罂愣住。 那人身上衣衫湿贴着,脸上仍带着淡淡的潮红,正是载。 第42章 玉蝉 四目相对,二人皆错愕。 罂看着载,片刻,目光往他身上瞥去。只见他衣衫有些凌乱,腰上的敝膝也系歪了。 正在这时,树丛又是窸窣一动,一名发髻凌乱地女子边整理着衣服边走出来,见到二人,绯红的脸上满是惊异。 “王子……”女子望向载,目光羞怯而尴尬。 载脸色不定,看她一眼:“你回去吧。” 女子颔首,向载躬身一礼,瞥瞥罂,低头匆匆走了开去。 罂一直看着路旁的花树,待得女子脚步声远了,才转过头来。 载神色仍有些不自然,却将眼角瞟着她。 “看都看到了,转过脸去装什么。”他淡淡道。 “不装什么。”罂说:“我也不曾看到。” “哦?”载冷笑:“既如此,你还站在此处做甚?” 罂也冷笑:“我也不想站在此处,可王子挡着我的路。” 载一愣,看看旁边。这才发现路窄得很,两旁草木茂盛,仅能同行一人。 他微微侧过身。 罂毫不客气,看也不看他,立刻顺着那间隙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她发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却见载也跟了过来。她加快脚步,载也加快脚步。 走了一段,罂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看着他:“王子这是做甚?” 载面无表情:“你以为我愿意,次兄出征前曾交代我看好你,如今黄昏,我送你回去。” 罂愣了愣,看看阴翳的树林,又看看载,哑口无言。跃想得周到,今天这时机也正好,她撞破了载的好事,也算歪打正着。 “如此,有劳王子。”罂深吸口气,向载一礼,转身继续前行。 黄昏的霞光透过层叠的树枝,晚风轻轻掠过,摇曳着柔和的光影。草丛里传来虫鸣阵阵,却更显静谧,只有二人脚下的沙沙声。 “那女子是个献女。”没多久,罂忽而听到载开口。 罂回头,意识到载在跟自己说话。 “哦。”她答道。 过了会,载又道:“父亲不纳王妇,她就想归国。可还须在大邑商待两个月,她说深苑寂寞,就找到了我。” “嗯。” “她不会做王子妇,将来也不会再进宫。” 罂忍不住,回头道:“王子不必同我说这些。” 载瞪她一眼,脸上落着霞光的淡红:“这林苑连个鸟声也没有,闷都闷死了,还不许我说话么?” 罂看着他。 “王子请便。”她回道,转过头去继续走。 沙沙的脚步声继续在安静的道路上响起,载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这么晚来苑中作甚?”好一会,他问。 “刚从外面回来,送我族妹回宫。”罂老实答道。 “族妹?”载正想再问,却打住,转而道:“次兄早晨就启程了,你在外面留了整日?” “我与我族妹去了集市。” 载看看她手上:“不曾买到东西?” 罂终于不耐烦,再度回头:“睢罂身无资财,只好空逛。” 载看她面有恼色,目光变了变,却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想问,若不是次兄让我看好你,我才不管。” 罂挫败,转过头去继续走。 跃也真是,托谁照料不好,偏偏找载。心里闷闷道。 幸好没多久,棠宫的重檐和白墙已经在望。罂走到宫室的门前,回头看看载。 “今日得王子护送,感激不尽。”说着,她俯身一礼。 载昂着头,答了一个字:“嗯。” 罂不再多言,转身推门。 关门的时候,她往外面瞥了一眼,载还站在那里。 倒是尽责。 罂把门阖上,径自往庭中走去。 棠宫毕竟偏僻,事情不多。罂外出了一日,只有妇侈跟她禀报,说商王明日要来。 终于要来了。 罂答应着,开始满心盘算明日的工作。 先前虽商王没有来成,罂也算演练过一次。第二天,罂已经不像上回那样手忙脚乱,该准备的东西心里都有了数。 将近午时的时候,商王的车驾停在了棠宫门前。 “大王。”罂领着一众宫仆,在宫前向商王行礼。 商王走下车来,目光落在她穿得一丝不苟的宫正衣冠上,露出微笑。 “睢罂。”他似乎心情不错,缓缓道,“我半月不曾来,庭中棠花仍在么?” 罂答道:“宫中囿人一向勤勉,棠花盛开不败。” 商王低笑出声,迈步入内。 雪白的棠花仍然在枝头绽放,如雪一般,棱角粗犷分明的屋檐和廊柱也被点缀得平添许多意趣。 商王踏着步道穿过前庭,看着纷繁的花朵,满目欣赏。 罂跟在后面,毕竟这是她当宫正以来第一次接待商王,心里有点惴惴,有点小学生迎接家访老师那样的感觉。她的目光向四周游移,地面、廊下、屋檐,每一个地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庭中虽有纷纷落英,步道却光洁无垢……罂缓缓吸口气,看着商王的背影。他仍赏着花,看样子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妇仟对迎接商王很是熟稔,殿上的案几茵褥水盏等物都按着商王的习惯摆设整齐。 商王看看殿上,又看向侍立一旁的妇仟,莞尔道:“宫正新来,妇仟亦出了大力。” 自从上回后殿屋漏之事,妇仟被罂震慑,已收敛许多。后来她在别处宫室听到罂的身世传闻,方才在殿外又见商王对罂和颜悦色,心中更是小心。 她忙向商王一礼:“臣自当全力以效。” 商王在上首坐下,小臣庸指挥着仆从将两摞牍书呈上,经过罂时,低声道:“去斟水。” 罂颔首,拿起一只铜壶,将商王面前的白陶杯斟上。 商王低头翻阅着牍书,拿起杯子。 他才喝一口,眉头微微扬起,看看罂。 “这水中加了何物?”他问。 “臣见天气暑热,便加了野菊与杞实。”罂答道。 “哦?”商王神色颇感兴趣,“天气暑热则饮野菊杞实,是莘地之法?” 罂的脑子停顿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交代庖人去准备野菊和枸杞泡水的时候,庖人那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原来商人没喝过这样的东西么? 心中讪然,罂只好答道:“正是。” 商王微笑,看着她,片刻,轻叹一声:“倒与你母亲甚似。” 罂愣了愣。 商王却不说下去,将杯中的水饮尽,道:“再添些。” 罂应下,拿起铜壶再斟。 “这些都是这些日子送来的?”商王翻了翻那些牍书,问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答道。 商王拿起几片看了看。 “逃隶,水患……”他缓缓道,眉头微微皱起,“上回小王以十五太牢祭河伯也无所用处,让贞人毂再卜,贞问人祭。” 小臣庸应下。 商王又翻开另一些牍书,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沉。 小臣庸见状,道:“大王,去年王子跃征羌方带回的那些璞玉,匠人已全部雕琢成器。大王曾说要献玉与河伯宗庙,可欲一观?” “哦?”商王神色稍解,“呈来。” 小臣庸退下,未几,领着十几名小臣鱼贯而入。 未几,大大小小的玉器摆满了案前。罂看去,只见大至玉琮,小至玉环,有祭器也有饰物,光润玲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良匠之手。 商王拿起几件看了看,片刻,忽然转向罂。 “睢罂,”他微笑,“这些玉器,可有中意的?” 这些玉器的原石都是跃带回来的,罂方才一直盯着看。听得这话,她明白被商王窥出了心思,有些赧然。 “臣不敢。”罂忙道。 商王微笑:“你那野菊杞实甚好,挑一件,算是奖赏。” 罂心中一动,眼睛不自觉地朝那些玉器瞟去。 无论什么时代,做工上佳的玉都很值钱呢……心里不禁打起小九九。 玉琮么?不行,这种大家伙是祭祀才用得上的,她想要商王也不会给。 玉杯玉盏?太华丽,也不好保存。 玉环又太小…… 罂的眼睛在几块玉佩和玉镯见徘徊,又觉得好是好,就是怕戴着难免磕碰,到时要心疼。 商王看出她在犹豫,笑了笑。 “此物如何?”他指着其中一样,问道。 罂看去,却见那是一枚玉蝉。洁白无瑕的玉质,成色油润,雕工亦无可挑剔。她忽然记起些典故,贞人陶曾经对她说过,蝉意欲破土重生,蝉形乃是人们长久以来喜爱的吉物。 “你母亲当年在大邑商,最喜爱佩蝉。”商王看着那玉蝉,目光深远,似带着回忆,“我曾送过她许多东西,可她走之时,只带走了一枚玉蝉。”说着,他看看罂,“你可还记得?你幼时曾随你母亲来过一回大邑商,你总将你母亲的玉蝉抓在手中。” 罂的目光微微凝住,片刻,道:“母亲去世时,我仍神智不清,并无记忆。 “哦?”商王将陶杯放在案上,沉吟,“听说是莘国的贞人把你从鬼神手中召回魂魄,可有此事?” 罂想了想,这个解释倒不为过,她点点头。 商王淡笑:“如此,如今再赐你玉蝉倒不为过。”说罢,他瞥了瞥小臣庸。 小臣庸莞尔会意,将那玉蝉用绢布包起,递给罂。 “当年我赐玉蝉给你母亲时,曾答应她,若有朝一日她要离去,我必不阻拦。”只听商王的声音深沉,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入耳。他看着罂,片刻,唇角弯了弯,“如今于你,亦是如此。” 第43章 菡萏 王子跃率着大邑商的王师出征,商王为祈求祖先降佑,杀了十个仆人和六头牛。 半个月过去,前方的战报还未送回,老天却下起了雨,给闷热了许久的大邑商带来些凉意。 贵族们从来不会放弃上天恩赐的好天气。王宫的林苑之中,最后一轮菡萏开得正盛,宫眷们纷纷出来游乐,以开解暑热带啦的烦闷。 临水的高台上,妇妌身着轻薄的衣裳,倚在一张竹榻上纳凉。她的身后,两名侍婢将巨大的羽扇轻轻扇着风。 “再过一月,也该入秋了。”妇妌看着水边嬉闹的人们,将一枚冰镇的酸梅放入口中。 “正是。”旁边的小臣郊将一只盛满蜜汁的水晶盏从冰屑中取出来,放到妇妗面前。 妇妗问:“大王近来常去棠宫?” “并不时常。”小臣郊答道,“短则隔两三日,长则隔五六日。” “那个睢罂,还是宫正?” “正是。” “载呢?” “王子近来常出去,”小臣郊道,说着,他看了看妇妌,“昨日有人看到他与睢罂在街市上。” 妇妌没有说话,看着湖中几名乘舟嬉水的孩童,缓缓饮一口蜜汁。 小臣郊看看她,低声道:“王后若不喜,可……”他的手指并起,微微做了个往下切的动作。 妇妌冷笑。 “不忙,”她懒懒道,“她可是棠宫的宫正,过些时日再说。” 小臣郊迟疑道:“可王子……” “无事,过些日子他就腻了。”妇妌看着手中的水晶盏,指尖缓缓抚着盏沿,“天下美人又不止睢罂一个。” 这时,一阵吵闹声忽然从湖上传来,两个孩童在小舟上推搡掉到了水里,仆婢们急忙下水去救,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妇妌皱眉。 一名保妇急急忙忙地走上来,向妇妌道:“王后,王子弗和王子稽口角,落水了。” 妇妌看去,只见两个小王子已经救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湖上却没有安静,他们的母亲已经闻讯赶来,一边将各自的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相互指责。 妇妌面色不豫。 商王有王子近三十人,这两个王子年纪较小,还未成年。他们的母亲素来不和,吵吵闹闹是常事。 “将两位王子唤来。”她吩咐保妇。 保妇应了一声,犹豫一下,问,“两位王妇……” “只唤王子。”妇妗冷冷道。 保妇应了一声,朝石台下走去。 没多久,王子弗和王子稽跟着保妇走上来,眼睛红红,王子弗的脸上还带着一道抓痕。 “母妌。”他们虽有气,却畏惧妇妌,行礼之后头也不敢抬。 妇妌“嗯”一声,问,“何事吵闹?” 两个王子气鼓鼓地对视一眼,却无人开口。 妇妌面无表情:“敢闹不敢认么?” 仍然无人作声。 “罢了。”妇妌冷笑,道,“保妇,领二位王子下去换衣上药,再到宗庙前罚跪,无我命令不得回宫。” 两个王子登时小脸煞白。 保妇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带了下去。 妇妌拿起水晶盏,缓缓饮一口蜜汁,眼睛瞥向台下。两位王妇从保妇听说了妇妌的命令,脸色难看,想上来说情,却被侍卫拦住。 “没一个成器。”妇妌面带嘲讽,收回目光,淡淡道,“再添些水。” 小臣郊拿起铜壶,往水晶盏中斟水,微笑道,“这两位王子究竟年幼,不似当年大王亲自管教,王子弓、王子跃与王子载就从无争执之事。” 妇妌没有说话,饮一口水,忽而问:“妇侈回兕方了么?” 小臣郊答道:“正是,她说兕任出征,国中繁忙,须回去助兕侯。”停了停,他补充道,“兕骊也一道离去。” 妇妌淡笑:“那两母女的心思谁人不晓,大王迟迟不答应,她们留在大邑商也是自取其辱。”停顿一下,她冷冷道,“妇侈惯常阳奉阴违,若不是熟稔宫中事务,我早将她换了。” 天气难得凉爽,又逢集日,罂闲来无事,又溜出了街上。 不过,她并不觉得有多开心,因为载也跟着她出了来。 自从上次在林苑里遇到载,二人就常常见面。有时是载跟着商王去棠宫,有时是罂从棠宫出来,二人“巧遇”。 比如前几日她去邑中的陶氏作坊查看棠宫订的白陶,在半路遇到了载。今日更加凑巧,她还没出王宫的大门,载就出现了。 她不得不认为这是监视和跟踪。 载却有理,说这是跃交代的。 他说话横竖有理,罂也不跟他辩解,反正他是王子,他想要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不过载这个尾巴当得颇有操持,他说跟罂出来逛街就真的是逛街,不但不乘车马,还特地戴了一顶竹笠。 罂看看走在身旁的载,心里憋着笑。似乎怕被人认出,载把竹笠的笠沿压得低低,配着昂首挺胸的走姿,着实别扭得很。 “你还是回去吧。”罂同情地说,“若不放心,留下一个从人跟着就好。”她说着,瞥瞥混在人群中的宾和其他几个人高马大的卫士。 “你勿管我。”载淡淡道。 罂眉梢一扬,转开头去。 与上次来逛集市一样,偌大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各种声音喧嚣交杂。罂觉得自己也兴奋起来,一边抓紧了袖里的钱袋,一边泥鳅一样钻进人堆了。 她首先看到一个买饰物的摊子,草席上摆着各式簪子手镯,凉棚上还吊着好些项饰,很是抢眼。罂今天出来,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买些首饰,她马上走了过去。 “子,来看看首饰么?”看摊的商贩露出热情的笑容。 罂答应一声,眼睛朝那些饰物看去。平民用物并没有什么太多珍稀的材质,最贵重的也是些绿松石红玛瑙或者琥珀。不过,这些首饰的做工并不粗糙,看得出来也经过一番心血。 她拿起一对小笄,只见光润可爱,笄首做成商人最爱的鸟形,刻着流畅的花纹。 “这是牛角做的,庇邑的仆人花了两个多月才制成。”商贩道。 “如此。”罂点头,又看向凉棚上挂着的那些项饰。 “我这项饰也多,”商贩笑着说,“象牙骨角贝壳宝石,都有。” 罂看了一遍,目光在一串绿松石河贝和一串琥珀之间徘徊。 商贩见状,指着绿松石自豪地说,“这个好,这是从西边虞国过来的,这么长一串,集市里也就我这里有。” 罂听到身后的载发出一声轻哼。 “这等物件,宫中十年前都无人佩戴了。”载的眼睛在笠沿下不屑地瞥着她,“你若戴回去,会给别人笑死。” 罂瞪他一眼。 载视而不见,低低道,“你想要饰物,我带你去府库,那里面最差的东西也比这里好。” “不必,我要不起。”罂懒得跟他理论,说着,看向脸色已经变得难看的商贩,和气道:“我要那琥珀。” 商贩这才面色稍缓,道:“子以何物来易?” 罂说:“有贝。”说着,把贝币拿出来。 商贩看了看,说:“四贝可易。” 罂想了想,道:“这琥珀也不大,三贝如何?” 商贩摇头道:“不可不可,三贝卖不出。” 罂还想再说,忽然,眼前一个黑影“哗啦”一声落在商贩的席上。 “贝三朋,全要了。”载头昂得高高。 罂和商贩都愣住,片刻,商贩脸上绽露出大喜之色,唯唯点头:“好好!多谢吾子!”一边说,一边七手八脚地把摊上的饰物全都收到麻袋里。 “你这是做甚!”罂面红耳赤地瞪他。 “不做甚。”载神色倨傲,“为一贝争执,无趣得很。”说罢,他让从人把一包沉甸甸的饰物扛起,转身走开。 罂看着他的背影,又好气又无奈。 “跟上。”载回头,语气像召唤爱犬。 莫跟小孩斗气。罂心里安慰道,片刻,迈步跟去。 “还要买何物?”载问。 罂的眼睛不停看着路旁,正想说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睢罂!” 她回头,却见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竟是癸。 他满头大汗,一边擦着一边笑着说:“方才就看到了你,你出来……”话才说一半,他看到载,忽然打住,满脸惊诧。 “他也想逛集市,就偷偷跟了出来。”罂瞥瞥站在两步外的载,讪讪地向癸解释道,问他,“你怎在此?” 癸叹一口气:“我是小史哩,如今王师出征,我要管巡街。” 罂颔首,笑道:“我看出征,那日见到宥,却不曾见你。” 癸“嘁”一声:“休提此事。出征原本有我,我父亲却找人将我换了。” 罂了然。 癸四周看看,又抹一把汗,烦躁地说:“我不可在此太久,还有事,日后去宫中寻你。” 说罢,他咧嘴一笑,又向载那边一颔首,转身走开。 “那是册癸?”再度前行时,载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罂点头,“如今做了小史。” “你与他甚善。” “尚可,他是好人。”罂说。 载瞟她一眼:“以后少与男子搭讪,一个王子妇笑语晏晏成什么样。”说罢,看也不看横眉竖目的罂,昂首前行。 大雨一场接一场,大邑商的早晚渐渐开始变凉。 王师征伐的消息频频传来,跃伐鬼方的收获也陆续到达大邑商,成批成批,有时是各式贵重器物,有时是俘获的奴隶。大邑商的人们很是欢喜,跃出征的事迹更是在街头巷尾被争相传诵。 日子在喜讯和平凡中慢慢过去。 将近秋天的时候,商王受了风寒,没多久,又开始牙疼。再往后,居然大病一场。 宫中上下紧张不已,贞人问卜的甲骨满满地占了一个祭坑。所幸过了一个月,商王病愈,他走出宫室的那天,宗庙杀了两百个羌人酬谢祖灵。 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宫中又开始忙碌。依照商王的吩咐,隆重祭祀后癸的日子就要来了。 第44章 葵羹 秋日的骄阳高高挂在大邑商的上空,宗庙前,巫师们正和着铜铙的乐声赞颂后癸。武士已经杀了十牛,鲜血伴着火燎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之中。 高台上,王子弓亲自披彩,手执牛尾起舞。 商王到场,参与祭祀的贵族多达上前,人人神色肃穆。 更多的人却是大邑商的平民,在宗庙外围着。后癸当年以仁和著名,大邑商的人们至今爱戴。王子弓多年不曾亲自祭祀,听得他要巫舞的消息,不少人都早早地赶了来。 鼓铙之声落定,一阵角鸣,司祝领着众人向后癸的神主作拜。场上除了商王,无论贵族平民都伏地。 井伯立在妇妌身后,看着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不无感慨:“后癸虽离世多年,余威犹存。” 妇妌望着高台上的王子弓,没有作声,头上的金冠映着阳光,脸上却毫无表情。 井伯噤声,不再说话。 他看向不远处,凡伯和来自凡国的卿事凡尹望着台上,虔诚下拜。 妇妌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多年来,后癸的祭祀都以周祭例行,而几个月前,商王忽然决定予以重祭。 这让许多人揣测不已。王子弓是后癸的儿子,他与商王之间的分歧早已不是秘密。可他毕竟还是小王,商王虽然对这个王位继承人不太满意,却一直没有将他废掉。如今重祭后癸,让一直在王子弓和妇妌之间徘徊的人心里敲起了鼓,觉得或许商王是要借此修补父子间的间隙,这样一来,王子弓的王位恐怕要坐实了。 不过除此之外,井伯还知道另一个消息。 上个月,天空忽降强雷,将商王宫中一棵巨树劈死。商王新病愈,又遇此事,人们惊惶不已。商王接连以十卜对贞,得出的结论是有大祟将降。 虽然商王又向祖先贡献了新俘获的五百鬼方俘虏,可是毕竟无法确切知晓降祟的由来,这次后癸的祭祀于是办得更加隆重,不但大邑商的重要贵族到场,商王还将亲好的方国侯伯也召了来。 小王能否当上大王还不一定呢。井伯想起昨晚在妇妌宫中进行的那次秘密问卜,唇角微微弯起。 载早上起得迟,没有吃东西就赶来祭祀。虽天气已经转凉,秋日的毒辣却不比炎热的时候弱,他流了大半日的汗,到王子弓跳完巫舞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腹中饿得隐痛了。 商王和妇妌等人还在接见来朝的贵族方伯们,载想着反正也没有他什么事,就让从人告知妇妌他腹痛,偷偷溜了出去。 当务之急是先吃饱东西,回宫还要等人送去,载迫不及待,径自去了膳夫处。 膳夫向来知道这个小王子任性且好吃,见他来,只得命人将已经做好的食物奉上。 载饱餐一顿,想着祭祀时溜走终归不是太好,打算再回去一趟。他想抄近路,就从庖厨的侧门出来。午后安静,侧门外的道路偏僻,除了载,宫道上并没有别人。可没走几步,他忽然听到有些声音传来,循着望去,只见墙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两人站着说话。 载认得其中一人,愣了愣。 小臣乙看到载,亦讶然,脸上闪过些异样的神色。 “王子。”他停止交谈,连忙向载行礼。 载被妇妌身旁的人看到在这里,有些不自然。他“嗯”一声,看看小臣乙,又看看与他说话那人,看装束,似乎是个庖人。 “我今日未进食,故而来此。”载也不掩饰,瞟了小臣乙一眼,“你不必与我母亲说。” 小臣乙一怔,脸上很快露出明了笑容,行礼道:“王子放心。” 载点头,不再理会,继续向前快步走去。 宗庙前,商王和妇妌身后的羽扇华丽而醒目,载很快就钻了回去。 来朝的人不少,商王一一接见,还未说完话。 “你腹痛?”妇妌见载回来,问道。 “嗯。”载答道,脸上配合地微微蹙起眉头。 “可是乱饮水?发热么?”妇妌见状,紧问道。 “不是,现下已无事。”载忙道。 妇妌看着他,仍不放心。 “母亲不必担心,”一旁的王子弓听到这些话,和气道,“载这般当是暑热所致,我宫中有良药,稍后便让人送来。” 妇妌看看他,少顷,淡淡道:“甚好。”说罢,瞥载一眼:“勿再乱走。” 载应了一声。 王子弓微笑。 载与他对视一眼,瘪瘪嘴角,莞尔地不再言语, 夜幕垂下,商王在宫中设宴,用白日里的祭肉和祭酒款待参与祭祀的贵族。 宴饮的大殿烛火明亮,大大小小的摆设铜器闪着锃亮的光泽。上百的案席坐满了人,宫中仆婢穿梭来往,食器菜肴无不精致,处处展现着大邑商的威仪。 商王与刚刚巡视南方回来的师般说过话,饮一口酒,开始用膳。 身旁的小臣庸将一只小簋中的羹汤盛到白陶碗中,递给商王。 商王饮一口,目光忽而顿了顿。 “葵羹?”他抬头看向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微笑答道:“此羹乃是小王亲自熬制。” 商王讶然,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子弓。 王子弓在座上向商王一拜:“我上月路过洧地,见野葵正盛,思及当年母亲的葵羹,便采了些回来,今日正好献与父亲。” 商王看着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此羹我多年未食,不想方才尝得此味,甚是讶异。”他含笑,道,“是你母亲当年教你的?” 王子弓莞尔:“母亲当年不曾教我,只是做羹时,我常常跟在一旁,眼观而习得。” 商王看着白陶碗中清澈的羹汁,颇有感慨,道,“我未继位之时,常在民间。你母亲不计苦累,一直伴我身旁。有一回路过洧水,食物不继,你母亲就采野葵熬羹果腹,其味甚是鲜美。你母亲离世之后,我再也不曾尝到葵羹,不想……”商王神色微微黯然,眼角泪光浮动,没有说下去。 “大王……”妇妌面露柔和之色,轻轻抚着他的手。 王子弓离席上前,从簋中再盛起一碗葵羹,双手向商王奉上,低声道:“母亲虽去,其音容仍在我心。人有命在天,父亲身体安康,母亲亦含笑黄泉。” 商王看向王子弓,没有接葵羹,却长长地叹口气,用力抚着他的背。 在场众人皆动容,纷纷忆起当年后癸之事,交口赞颂后癸的美德。 凡伯与凡尹见此情景,相视一眼,脸上皆露出欣慰的笑意。 夜色不知不觉地变深,商王的筵席也在酣香的酒气中渐渐散去。宫前车马水龙,醉酒的贵族们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大殿,众人来往相送,笑语声声。 凡伯踱出殿外,望望灯火通明的大殿,又望望天空,长吁一口气。 凡尹跟在身后,微笑道:“幸得国君先前向王子一番劝诫,先王后若有灵,亦当安心。” 凡伯苦笑:“但愿如此。” 商王夜晚畅饮,宴席散去之后,由小臣庸搀扶回去。 王子弓留在殿上,知道送走最后一人,才让小臣准备车驾回宫。 “兄长。”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回头,却见是载。 “载?”王子弓讶然:“你怎还在此?” 载赧然笑笑,道:“我看兄长一人应付,就留了下来。” 王子弓看着他,眉间舒开,拍拍他的肩头。 “我无妨,”他莞尔,关切地问,“你不是腹痛么?方才可用了药?” 载挠挠头:“我腹痛乃是腹中饥饿所致,用过膳便好了。” “嗯?”王子弓一愣,片刻,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啊……”笑过之后,他无奈地摇头,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快回去歇息。” “嗯。”载咧着嘴,向王子弓一礼,“兄长慢行。”说罢,转身离去。 才走两步,他忽然又收住脚步,转过头来。 “怎么了?”王子弓问。 “兄长,”载望着王子弓,脸上的笑谑之色收起,忽而一本正经,“次兄与我都觉得你将来必定是天子。” 王子弓怔了怔,笑意凝在唇间。 他看着载,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处处惹人生气的孩子,那双目清亮而认真,说话虽然仍然稚气,却俨然已是个大人的姿态。 “知晓了。”少顷,王子弓轻声道,“去吧。” 载的脸上重新扬起笑意,转身朝宫道的另一头走去。 夜色中虫鸣声声,罂掌着烛火,将棠宫巡了最后一圈才回到自己住的庭院。 今日商王祭祀后癸,没有来棠宫。所以宫中清闲得很,罂睡了大半日,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要起来走走培养瞌睡虫。 她推开房门,正要把松明放到壁上,突然被案前一个身影吓了一大跳。 “真胆小。”载倚在案上,一副慵懒的神态。 罂瞪着他,抚着笃笃直跳的胸口:“你怎进来的?” “翻墙。”载轻松地说。 “这可是我的卧室!” “别人的卧室我还不来呢。”载不以为意。 “你来做甚?”罂皱眉。 “来找你说话。”载说。 罂无语。 她已经闻到了载身上散发的酒气,这小子和跃一样,喝醉了就喜欢翻墙进来聊天。 “坐。”载指指案旁的茵席,像主人一样对罂招呼。 罂走过去,坐下来。 “说什么?”她问。 载想了想,道:“说说我兄长。” “跃?”罂问。 “你想听我也说。”载说着,拿起陶壶往案上的水杯中倒上水,“咕咕”饮下。 罂无奈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我有兄弟姊妹六十余人,只有长兄、次兄与我是嫡子。”他放下水杯,擦擦嘴。 “我听说过。”罂答道。 “我父亲最爱我,最不喜长兄。”载说。 “你怎知?”罂问。 载白她一眼:“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幼时,兄弟三人一道闯祸,父亲罚长兄最重,我最轻。他要出去巡猎,也常常带我不带长兄。” “那是因为他是长兄。”罂说。 “我先前也这么觉得。”载说,“可我有一回听父亲亲口同师般说,他的儿子里面我性子最像他,长兄最不像他。当年后辛去世,许多王妇争当王后,也是因为我,母亲才当上了王后。” 罂无话可说:“哦。” 妇妌想让载当商王的意图早已不是传闻,如今看来,她倒不是全无把握。 “那……”罂瞟瞟载,“跃呢?” 载说:“我父亲也喜欢次兄。可每次碰到这种议论,次兄总退避一旁,他说他不愿继位。” 罂颔首。 她想起跃也曾对她说过她不想当商王的话,再看载,忽然觉得跃的母亲如果在世,恐怕也要跟载一样。 “你母亲当年若留在大邑商,我和次兄或许都做不成嫡子,如今倒也轻松。”载突然道。 罂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哑然笑了笑。 “可她未曾留下。”她说。 载沉吟,问,“你母亲当年突然离开大邑商,你可知是何缘故?” 罂摇摇头,看着载:“你知晓。” 载眉头一扬:“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曾听我母亲提起,你母亲是突然离开的。后来睢侯向我父亲求娶,我父亲才将你母亲赐给了睢侯。” “哦?”罂讶然。 “不过你母亲也并非从此不来大邑商,”载说,“我父亲曾有意让你母亲做生妇,召她来了几回,你还咬了我。” “我知晓。”罂淡淡道。 载正要在说话,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二人皆讶然。 “何人?”罂问。 “是我。”门外一个低低的男声道,“王子不好了!大王突然病发,昏厥不醒!” 第45章 废黜 商王突然病倒,宫中猝不及防,一阵忙乱。 虽然事情发生在深夜,却传得很快,第二天早晨罂起身的时候,就听见棠宫的宫仆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白日里还好好的,如何到了夜里便不省人事?”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真是大祟?” 众人忧心忡忡。 “说到大祟,我前两日路过那被雷击的大树,可当真凶悍。”妇仟叹气道,“原先大得枝叶蔽日,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 这话出来,众人相觑,似乎空气也凉了几分。 “胡言什么,快去做活。”罂从廊下走出来,严肃道。 众人见她来,忙唯唯行礼,各自走开。 罂看着他们,心中也觉得不大安稳。昨夜载匆匆离开的情景还在脑海里,那紧张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果跃也在,他大概也是差不多反应吧? 罂心里想着,越发担心起来。 棠宫里无事,商王不来,别人也不会来。罂在廊下站了一会,迈步往宫外走去。 宫道上仍然没有太多的人,时而迎面走来几个小臣或仆婢,无论是缄默不语或低声说话,都能看到脸上担忧地表情。 罂想找个人打听打听,转了一圈,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少雀。 他身着甲胄,手握铜刀,带着十几名武士沿着宫道走来。 两相照面,少雀面露讶色:“睢罂?” “少雀。”罂走过去,看看他身后的武士,问,“巡宫么?” 少雀颔首:“你来此作甚?” 罂也不隐瞒,说:“我听说了大王之事,过来看看。可知大王现下如何?” “不知。”少雀微微皱眉,看看四周,严肃道,“如今不是出来打听的时候,王后下令锁宫,无故在外逗留可要拘起。” 罂意识到事态恐怕比想象中要严重,点点头:“如此。” 少雀表情烦躁,道:“这么多方伯诸侯在大邑商,每人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从人,王师出征又去了大半,就怕有人要乘机生乱。” 罂听着这话,心中愈加疑惑。 “少雀,”她瞥瞥周围,低声道,“你可觉怪异?大王深夜发病,此事本当禁口,竟一下传得人尽皆知?” 少雀的神色陡然一变。 “勿乱想,也勿与他人去说。”他声音沉沉,“回去!” 罂看看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开。 也许是大巫们的祝祷和杀牲起了作用,到了傍晚的时候,商王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消息传出,宫中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多久,人们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负责调查的小宰在商王昨夜用过的葵羹残汤中找到了一小片羽毛,经巫医鉴别,是鸩羽。 商王大怒,即刻将王子弓拘押了起来。 载彼时正在宗庙为商王祈福,听到此事,即刻赶了回来。可到了商王宫前,他却被武士拦住,说商王余怒未消,任何人不得见。 “王子请回,我等亦是奉命。”守宫的司马苦劝道。 载知道商王脾性,望着殿上的重庑,脸色发白。 这时,他听到一阵哭泣声传来,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跪在宫门前。 他认出来,那正是王子弓的妻子妇丹和两个儿子。 “长嫂!”载急忙过去。 “王子!”妇丹鬓发有些纷乱,一把扯住载的衣袖,满面泪痕,“小王一向为人忠孝,岂会做出弑父之事!” “我知晓。”载只觉心急火燎,问妇丹,“我兄长现在何处?” “小宰将小王拘在湡宫。” 载颔首,再安慰几句,转身赶往湡宫。 湡宫是先王时的一处宫室,如今已经老旧,常用以拘禁犯事的贵族。 载来到宫外,却也遇到把守的武士,他暴怒地拔刀威胁也毫无用处。 “大王有令,闯宫者与小王同罪。”武士向载礼道,话语坚决,“王子若挥刀,我等亦引颈受死,只是万不敢放王子入内。” 载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两边受阻,载只好去找母亲妇妌。 商王昨夜病倒,妇妌夜以继日照料,此时正在歇息。 宫人出来阻拦,载却看也不看,径自走了进去。 寝室中,妇妌还未入睡,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两名侍婢为她揉肩捶腿。 “母亲!”载冲进来,急急地说,“兄长被父亲拘起来了!” 妇妌睁开眼,看看载。 “哦?”她神色平静,“你不是去为你父亲祈福么?时辰还未满。” “祈什么福!”载急躁地说,“兄长怎会下毒?!他可是小王。父亲竟查也不查就拘了起来!” “为何不会。”妇妌不慌不忙,抬抬手,两名侍婢即刻退了下去。 她看着载:“你父亲向来不喜小王,近来又身体不适,小王心意急切也未可知。” “可那葵羹是兄长亲手熬制,在羹中下毒岂非有意败露!” “哦?”妇妌拿起案上的一只玉盏,缓缓饮一口水:“可那鸩羽可是残羹中挑出的。” 载望着妇妌,睁着眼睛,没有再争辩。 “我昨日去了庖中,看到了小臣乙。”少顷,他忽然道。 妇妌目光定了定,露出讶色。 “小臣乙去庖中,是奉了母亲之命吧?”载盯着她,声音低低。 妇妌与他对视,好一会,唇角渐渐弯起。 “不愧是我儿子。”她轻声道,“想得倒是快。” 载只觉一股寒气窜上脊背,片刻,道,“前日井伯来宫中,我还奇怪他为何带了龟甲,原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又如何?” 载登时血气上涌,绷着脸吼道:“他可是我兄长!” 话音才落,他的脸上忽而灼灼一痛。只听“砰”的,妇妌的玉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谁是你兄长!”妇妌铁青着脸,咬牙低声道,“他到时做了王,你就要离开王宫!你看看你那些王叔王伯!好的封个方国,不好的连外方来的卿事也不如!到得那时,他可会念你这幼弟!” 载怔怔地望着妇妌,只觉颊边有什么缓缓淌下,却全然不知疼痛。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妇妌冷笑:“你父亲就在宫中,你如今知道了缘由就去同他禀告好了!你说你母亲联合井伯诬陷小王!你以为你是王子便万事大吉么?你没了父亲,身后能依靠的不就是我与井国……” “住口!”载激动地大吼一声,眼眶迷蒙。 他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说不出话来,只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突然,他转过身去,拨腿走开。 王子弓毒害商王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不仅宫城,大邑商都已经沸沸扬扬。 没过两天,小宰那里也有了新的进展。 小王宫中一名小臣自首,说是他受了王子弓的命令去收鸩羽。 人证物证俱在,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当日,庙宫的贞人毂亲自捧着一片龟甲去见商王,说是大祟的问卜结果。那卜象如何谁也不知道,可是贞人毂出来之后,商王下令,将王子弓削为平民,逐出宫城。 众人一片哗然。 小王几日前还与商王一道祭祀后癸,父慈子孝,似乎地位稳固,不想转眼就成了罪人。 “大祟竟就是小王么?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无心干活。棠宫中,宫仆们再度聚在了一起,长吁短叹。 “嘘!如今可不能说什么小王,”一名囿人严肃道,“他如今是平民了。” “嘁,这是棠宫,怕什么。”妇仟不以为然,“大王如今正在气头,你不见小王那两个王子还留在宫中,说不定大王哪日气消了,就会将小王再接回来。” “可是大王一向不满小王,我觉得难说。” “我说……”庖人看看他们,道,“若小王不回来,谁会是新的小王?”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谁是王后。”一名仆人接话道。 话题**起来,众人面面相觑,少顷,却不约而同地瞥向一直沉默的罂。 “宫正,”妇仟小声说,“可听到大王那边有甚口风?” 罂摇头:“自从大王病倒,宫中戒严,哪里会有口风。” 众人皆默然。 罂看向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跃在鬼方过得可好?如果他在,事情或许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商王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他动了动,觉得口中干苦,唤道:“水。” 一只水盏递过来,商王就着饮下。待缓过一口气,才发现递水的人并非身边小臣。 “载?”商王露出讶色。 “父亲睡了许久,我一直等父亲醒来。”载开口道,似乎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哑。 商王看着他微微青黑的眼圈,知道他为何一直在等,少顷,缓缓叹口气。 “孺子有话,不妨直言。”他说。 “父亲,”载低低道,“父亲方才饮下我递的水,并无犹豫;那夜饮下兄长的葵羹,亦是欢畅。父亲虽严厉,却从不以为我等有忤逆,如今缘何只为区区鸩羽龟卜,就将兄长治下重罪?” “父亲,”载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哽咽,双目近乎乞求,“兄长是无辜的。” 商王没有说话。这几天,他的脸庞迅速消瘦,淡光中映着凸起的颧骨,看着苍老了许多。 “如此,孺子可证其清白?”他淡淡道。 “我……”载睁眼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却没有说话。 “你兄长出宫了么?”商王问。 “午时已出宫。”载听他这么说,脸上忽而露出希翼,“父亲若……” “让他去吧。”商王却道,轻轻叹口气,声音疲倦而幽远,“离开这宫中,他会过得更好。”说罢吗,他看看载,“你也去吧,此事无须再提。” 载猛然僵住,好一会,他仍跪在商王榻前,一动不动。 “父亲,”载喃喃道,“若我不是王子,兄长就不会离开了,是么?” 商王一怔,抬眼看他。 不待商王开口,载却已经起身,退后一步,忽然再跪,向商王行叩拜大礼。 “你这是做甚?”商王皱眉。 载昂首道:“父亲,我曾与兄长许诺,无论生死,必追随其左右。如兄长蒙冤,我虽无力洗刷,却亦无颜留下。今自请为庶人,望父亲成全!” 第46章 离宫 王子弓被商王逐出王宫,人们正为此议论纷纷,不料,又传来王子载自请出宫的消息,渐入凉秋的大邑商像被雷火点着了一样,霎时间沸沸扬扬。 传言,王子弓是遭人陷害,王子载为他鸣冤不得,愤而出走。 传言,商王有意让王子载继为小王,王子载推辞不受,故而出走。 又传言,其实王子弓并未下毒,鸩羽之事是王后妇妌陷害…… 这些其实都是人们的猜测,即便王宫里混得老熟的小臣也说不出所以然。商王派武士把王子载的宫室围得水泄不通,探听不到什么;而商王那里则是静悄悄的,近侍们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王子弓或王子载。 倒是妇妌那边闹得鸡飞狗跳,商王把她禁了足,她发怒砸了好多东西。 商王做事一向硬朗,而王子载一向孩子气任性,他的母亲妇妌也还是王后。许多人认为王子载被关些时日,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没想到,这事才过两三天,宫中就传说庖人送进王子载宫中的食物全部都放到变臭,最后原样扔了出来。 王子载绝食明志,这样的消息教宫内宫外大吃一惊。 商王已经赶走了一个儿子,总不能再饿死一个儿子。宗亲和臣子们开始劝解,商王也终于松动。 一个白日,身体明显瘦削了许多的商王亲自去了一趟王子载的宫室,出来以后,他命令保留载的王子身份,并将他放逐出宫。 事情就这样完结,人人都错愕不已。 “大王真要把王子载放走?”棠宫里,妇仟吃惊道,“王宫中岂非只剩下了王子跃?” “可不是!”庖人道,“王后怎会愿意?” “管她愿不愿意,王后还在禁足。”一名仆人摇头道。 罂望着庭中败尽的棠花,没有说话,一根草梗在指间折成几截。 天边漂着厚重的云层,似乎将有秋雨来临。 载坐在殿前的石阶上,身旁放着一尊酒,手里拿着一只铜杯。他望着沉沉的天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从酒尊里满上。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王子,”宾禀道,“有人来见。” “不见。”载淡淡道。 宾犹豫了一下,道,“是睢罂。” 载侧过头,讶然看他。 “带她来。”片刻,他说。 宾应声退下。 没多久,他带着一人来到殿前,正是罂。 四目相对,二人谁也没有开口。 罂看着面前的人,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颧骨处,一道伤疤仍然带着血红。许是先前绝食的缘故,载的脸有些瘦削,下巴上长出胡茬,却因此脱去了几分稚气。 宾看看他们,识趣地退下 “你来做甚。”载转过头去,饮一口酒。 “来看看你。”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看看他,“脸上怎有伤?” “不小心割的。”载说。 罂颔首,又问,“你用膳了么?” 载知道罂来这里想问什么,听到这话,觉得滑稽得很。 “废话。”他瞥了罂一眼,不无嘲讽,“你若只是来看看,陪我饮酒便留下,不饮便走开。”说罢,他仰头把酒灌完,又提起铜尊满上。 罂对他无语,却不发火,在石阶上坐下。 “我的确有话,”她说,看着载,“你何时离宫?” “明日。”载答道,表情就像在说明日出街市逛一圈。 “你欲往何处?”罂又问。 “随便。”载说,“大邑商王道通畅,北可往人方,南可抵群舒。” 罂没有说话。 载饮一口酒,看看她:“将来大邑商只有次兄,多加辛劳,你好好陪他。” “辛劳是其次。”罂叹口气,道,“你这般做法,只会让他担忧。” 载怔了怔,片刻,撇过头去:“我又不是第一回离宫。” “这回与从前可不一样。”罂皱眉,“你没有从人照料,衣食住行需花费资财,也无人供给。” “你可听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罂盯着他,“小王固然冤屈,可大王若不想他走,再出一次鸩羽之祸他也仍是小王。跃一向有主张,若可静心待他回来与大王商议,说不定小王还可返来;可如今你也离宫,无异火上浇油,岂非断了回转之路!” “当!”一声,载的铜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溅。 “我错么?”载站起身来,两眼瞪着罂:“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不想等次兄?!你不知我母亲!有一丝希望她就会把事做尽!” 他每一句话都是吼出来的,脸庞涨红,看起来吓人得很。 罂被喝得出不了声,只睁大眼睛看他。 载眼睛发红,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要吼出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 “我不能等次兄回来,到得那时,兄长或许连命都没了。”他一屁股坐回石阶上,低头道。 罂默然,二人谁也没有再言语。 天上的云愈发浓重,布满天空,黑压压的。 大风刮起,带着湿润的味道,一场大雨似乎没多久就会到来。 载仍然坐在石阶上,慢慢喝酒。 罂望着天边,一口一口地吸着草梗,时不时替载把酒杯满上。 “王子。”许久,一个声音打破沉寂,是宾。 他低声道:“王后来了。” 载面无表情,喝口酒,看罂一眼:“你回去吧,她不喜欢你。” 罂颔首,问载:“你明日离宫,可有什么要添置?” “你一个宫正,能给我什么。”载不屑地说。话音才落,他却忽然看着罂,片刻,勾勾唇角:“今夜可来与我欢好吧。” 罂愣了愣,白他一眼。 载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离宫时勿忘了带上铜刀。”罂无奈地站起身,叮嘱道。说罢,再看看他,转身离开。 载不答话,仍然在笑,借着酒力,笑得前俯后仰。 待那个身影消失在廊下,载的笑声才停下,仰头喝一口酒,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 “王子……”宾看着主人的样子,心里酸楚,开口道。 “知晓了。”载把酒杯放下,起身朝前方走去。 到了晚上,乌云沉沉的天空终于被雷电划开。大雨像带着神灵的怒气一样降下来,滂沱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大雨仍没有停,大邑商到处都湿漉漉的。 王子载却没有因此耽搁。 水色将天空和地面连在一起,王子载头戴斗笠,身上背着一个包袱,腰上挎着一把刀,在大雨中离开了宫城。 商王下令不许他带走任何随从,王子载孤身一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大邑商的贵族和平民自发送行,大雨中,人群堵在街道两旁,长龙一般。昔日光彩照人的王子,离开时如此黯然,许多人不禁伤感。 “王子将行!”有人在他身后放声唱起送行的歌来,声音高亢而苍劲。 “王子将行!”众人相和。 “行哉行哉,黍也累累。” “行哉行哉,路也迢迢。” “行哉行哉,勿归迟……” 王子载就踏着歌声和雨声,孤独的身影一路消失在城外。 大雨仍然下个不停,宫城中一片寂静。 商王立在殿前,望着水色中模糊不清的宫室楼台,许久也不曾挪动一下。 “大王……”身后,一个悲戚的声音传来,妇妌满面憔悴之色,望着他,满面泪痕。她双膝跪下,伏在商王面前哽咽,“载真的走了……大王,他是你的儿子……他若有闪失,我此生何望……大王……”她越说越悲伤,呜咽不止。 商王仍望着天空,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妇妌一怔,抬起头来。 “来人。”只听他开口道。 小臣庸过来。 “将王后带回,无我命令,不得踏出宫门一步。”商王淡淡道,说罢,看也不看妇妌陡然苍白的脸,径自走开。 秋雨连绵地下了大半个月。 王宫中的人们仍然照常忙碌,小宰奉商王之命处置了几个当众乱嚼舌根的宫仆之后,两位王子的事再也没有人敢明里议论。事情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王子弓和王子载的名字就像沉睡的猛兽,冥冥地蛰伏在人们心底。 雨水停住,棠宫中刚清扫去棠树的枯叶,许久未曾驾临的商王突然出现了。 罂在诧异之余不敢怠慢,指挥着众人将一应用物摆设齐整。 出乎意料的是,商王并非一个人来。他牵着一个小童,那模样,罂想了一会才想起来,竟是王子弓的幼子。 商王身披长衣,步伐依旧硬朗,踏入庭中之时,脸上却没有了从前观赏棠树的惬意之色。小童满脸稚气,跟着商王,脚步有些吃力,两只眼睛不时地瞥向四周。 罂偷眼看去,只见商王似乎黑瘦了许多,虽仍然精神,两道浓眉间却总蹙着一道深沟。 商王牵着小童在堂上坐下时,小臣庸递上水盏。他饮一口,忽而抬头看罂:“怎不加野菊杞实?” 罂一讶,答道,“如今天凉,野菊性寒,恐不宜。” 商王淡淡道:“杞实便可。” 罂答应一声,看看妇仟,她会意,即刻转身往庖中。 小臣庸照例送上来两摞简牍,商王翻了翻,神色无波。片刻,却停了手,闭起眼睛,揉了揉额角。 “鬼方可有消息?”他问。 小臣庸答道:“还未曾送来。”说着,他瞅瞅商王的脸色,道,“大王昨夜未曾安眠,不若往寝中歇息?” 商王微微摆手,却忽而看向身旁的小童,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服,你不是识字么?来,看看这牍上写了什么。”说着,将一片木牍递给他。 王孙服接过木牍,看了半天,道“王……我……有……”再往下,他摇摇头,“不识得了。” 商王低低地笑起来,将王孙服搂到身旁,道:“我来教你。”说罢,他照着牍上念了一句,王孙服低着头,却没有出声。 “怎不念?”商王问。 “祖父……”王孙服抬起小脸,怯怯地望着他,“我想念父亲和母亲,他们何时归来?” 这话出来,堂上众人皆变色。 罂的心也蹦了一下。 只见商王看着他,笑意凝在唇边,没有答话。 “你不是爱玩干戈,去玩吧。”商王没有发怒,放开王孙服,声音仍旧和气。 王孙服或许也明白了什么,答应一声,乖乖地走到堂上。 随行的小臣马上拿出一副木制的小干戈,一名武士走过来执干,王孙服执戈。孩子毕竟是孩子,拿到了玩具,脸上即刻换了表情,开始认真地与武士对练。 木戈击打在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商王坐在案前,看着堂上王孙服击打的身影,表情静默不明。 对练许久,王孙服气喘吁吁,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商王问。 “祖父,”王孙服疑惑地问,“为何我总也不胜?” “嗯?”商王眉头一动,笑起来。突然,他转向罂,“睢罂,你来说说为何。” 罂怔了一下,看看商王,又看看王孙服,思索片刻,道:“因为这干戈都太过坚硬。” “此话何解?”商王饶有兴味。 “凡交战,必有一方退败,方可论胜负。”罂心平静气地说,“双方强硬相当,则恒以对峙,即便双方血流心损,岂有终时。” “哦?”商王看着她,目光在黑沉的眼底流转,“可若无坚强,何以为兵?” 罂按捺着心跳,缓缓道:“故曰,兵者凶也。” 商王盯着她,下颚微微收紧。 堂上的王孙服看着他们,并不大明白,正要再开口,小臣庸却从堂外匆匆地进来。 “大王,”他一礼,神色不定,“王子跃已归来,正在宫前。” 第47章 归来 堂上的人皆惊诧。 “王子跃?”商王简直不敢相信,“何时回来的?” “就在方才。”小臣答道。 “带回了王师?”商王问。 “非也。”小臣道,“只有随从十余。” 商王面色复杂,双目铄铄。 “召来。”少顷,他神情稍稍恢复镇定,沉声道。 小臣答应一声,退下堂去。 罂仍立在原地,看着小臣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庭中棠树之后,方才的话语仍在脑海中回荡,只觉呼吸也停顿了。 胸口不可抑制地撞将起来,喜悦像喷泉似的倏而涨满心中。 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堂前,手指紧攥。 跃,你果真回来了么? “……睢罂!”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罂转头,却见小臣庸看着自己,低低地说,“快退下!” 罂看向旁边,只见殿上的人都已经朝堂下退去。她瞥瞥商王深沉地脸色,心中虽不情愿,还是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朝堂后退去。 快走到壁后的时候,罂稍稍转回头。堂前,一个身影正在走来,虽很远,却足以撩动心底。那画面只有一瞬,她不能驻足,堂上的所有都消失在视野之外。 “父亲。”跃一步步地走到堂上,向上首的商王一礼。 商王看着这个突然间回来的儿子,微微颔首:“嗯。” 跃抬头。 上下二人目光相接,商王的视线扫过跃风尘仆仆的装束和明显晒黑了许多的面庞,那双目中含着某种急切。 “孺子归来,鬼方如何?王师何在?”商王话音无波无澜。 “王师入鬼方之地三百里,我令兕任代为大史,先一步赶回。”跃答道。 “我还未死!”商王看着他,神色沉沉,“普天之下,万国莫逆!征伐险恶,你为大史,手握上万性命。大邑商无论出了何事,于你仍唯以王命,岂得擅离职守!” 跃受着训斥,没有反驳。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隐隐的威压却有增无减。 “孺子归来,是要问你兄长与载之事么?”商王缓一口气,怒色稍解,瞥瞥他。 “正是。”跃直言,按捺着突撞的心跳,沉着道,“我听闻兄长与载离宫,不知确否。” “确实。”商王道。 跃抬头望着商王,声音微微带着激动地起伏:“父亲,兄长当上小王已有多年,民人莫不称颂。父亲即便不喜,岂可已这等罪名将兄长废黜!” “民人称颂?”商王不急不缓,道,“孺子,你兄长劝我轻刑罚减征役,又劝削牺牲之数。他上回去相遇到贵族作恶,便当即处以劓刑。你兄长虽有平民赞颂,却与贵族交恶,何来人望?” 跃皱眉:“刑罚征役过重,民为之劳苦;牺牲过多,国力空耗;贵族作恶,则更是引人生怨。这些都是弊政,父亲长久以来亦忧虑,兄长所为并无过错。” “弊政有如生疾,一朝显露,必长久所积。”商王严厉道,“医者治疾,必以巫觐祈之,食以辅之,其后才以药石,初即以猛药,则有损无益。” 商王道:“为王者,审时度势乃首要,你兄长虽忠直,却心浮气躁,何以成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 跃望着商王,天光并不明亮,他的脸半明半暗,带着些陌生的清癯。跃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觉这个父亲的想法,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 良久,他开口道:“可鸩羽之事,兄长乃是冤屈。” “鸩羽之事我自有主张,”商王道,“我让他去了奄,那里有宫室族众,你兄长即便是庶人也不会受亏待。” 跃没有说话。 商王叹口气,神色稍缓:“孺子,我又何尝愿意将你兄长落上这等罪名。” “父亲可曾与载说过这些?”跃问。 “载么?”商王露出一丝苦笑,道,“他离宫也好,锐气太重,放任则迟早自伤。”停了停,他说,“我亦命人暗中保护,载不会有险。” 跃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下去吧。”商王露出疲惫之色,“明日往亳思过。” 堂外,秋风清冽。 跃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觉得生浮,却又沉重不已。 千里归来,他知道事情不一定能挽回,却没想到自己已经站到了商王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跃,这个小王本是权宜之计。”他想起那时兄长对他说过的话。 王子么?跃望着天空,忽而露出一丝苦笑。 庭中棠树已经开始落叶,细细的树枝露出来,掩映中,跃瞥到廊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罂望着他,距离虽远,跃却能感觉到那双目中的欲语之色。 跃注视片刻,微微颔首,朝宫外走去。 跃返来,并未张扬。离开大邑商的时候,自然也并没有像王子弓和载那样引得民人倾城相送。 天还未亮,跃的宫门开启,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后面只跟着十几武士。 秋风从平原的另一头吹入宫道之中,带着一夜的凉气,已经能让人不经意地打个颤。 跃深吸一口气,回头望望身后仍被夜色笼罩的高墙和重檐,目光沉静。 “王子……”随行的小臣乙看着他,脸色愁苦。 “出城。”跃神色平静,吩咐驭者。 车马辚辚走起,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中越跑越快。 东方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白光,破晓在即。快到城门的时候,跃突然望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一抹人影。待走近,他心头一震,喝道:“停!” 微弱的晨曦淡淡降下,罂独自伫立在路旁,双目清亮。 “你去何处?”罂问道,声音清澈,轻如和风。 “去亳。”跃答道,片刻,补充:“父亲罚我思过。” 罂没有接话。 黯色浓重,二人的脸都不甚清晰,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注视。 跃心里苦笑。他没有指望自己回来的事能瞒过罂,但他也一直没有去见她。并非忘了,而是离别在即,见了面也是徒增惆怅。 罂没有质问跃为何不来见自己,看着他,轻声道:“我随你一起去。” 心底似有什么抚过,和缓而温暖。 跃看着罂,却并无喜色。 “我去亳,乃是受罚。”跃说。 “我知晓。” “你是宫人。” “大王曾说,我何时离去皆随我意。” 跃的眼底光泽微动。 “我也不知何时才可归来。” “正是因此,我若不跟着,你就不知又要瞒着我去何处。” 跃看着她,笑容在唇边慢慢绽开。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身来,从车上跳下。 罂惊呼的声音刚出喉咙,她已经被跃一把抱起放到车上。 有力的手臂牢牢将她搂在那温热的胸前,“前行!”只听跃低吼一声,驭者扬鞭,马车朝晨曦渐明的宫门走去。 第48章 亳邑 罂从莘国到睢国,最后来到大邑商,似乎每一程都盘算了许多。诸如新环境会怎样,人情如何,有没有危险,工资多少……她却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离开大邑商,竟是一动心就下了决定,而且是跟着一个被赶出去受罚的男人私奔。 当然,跃也不算普通男人,他好歹是个王子。 罂坐在马车上,望着道路两旁的农田和桑林,心猿意马。她抬眼看看身旁的跃,天已经全亮了,太阳的光辉从天边的破云而出,洒在跃的一侧脸颊上,英挺的轮廓线条分明。 这可算不得亏。心里满意地嘀咕。 “想什么?”跃发现了罂嘴角上的隐隐笑意,眉梢一扬。 罂笑笑,摇了摇头。 跃注视着她,唇角也微微扬着。 “凉么?”他问。 “不凉。”罂轻声道。 跃抬抬手,将她披在外面长衣拢了拢。 罂笑了笑,淡金色的晨光斜来,她的睫毛如羽翼一般微微颤动,皮肤和柔润的嘴唇也泛着晶莹的光泽。 跃的心一动,想低头过去,却瞥见车旁的小臣乙正斜眼看着这里。路上,已有附近乡邑的族长领着邑众往商王的籍田里耕作,三三两两地走来,好奇地看着这队早起的旅人。 有人似乎见过跃,露出疑惑的深情,与旁人嘀咕。 “走快些。”跃淡淡地吩咐驭者,却将罂的手牢牢握住。 亳在大邑商的东南,有两三日的行程。 罂却不觉得劳累。或许是天气凉爽,或许是王宫的马车舒服,不过,罂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有跃陪在身边。 跃对于照顾人似乎很在行。途中,不须罂开口,他会主动递上水,问她饿不饿;走一段,他会问罂累不累,要不要下车歇息;日头出来,他会将一顶草笠戴在罂的头上。 罂怀疑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跃是她的仆人。 “跃时常照顾人么?”罂忍不住,小声问道。 跃笑笑:“从前载爱跟我,照顾惯了。” 提到载,罂忽然想起那个面上带着伤疤独自坐在殿前饮酒的身影,笑意微微凝住。 “不知他在何处。”罂低低地说。 跃亦是默然。少顷,他握着罂的手紧了紧,道:“父亲不会让他出事。” 罂抬头望他。 跃的面庞黝黑了许多,那眉间似有忧色,却无损双目的明亮。 罂微微颔首。 太阳随着一行人启程升起,灼灼地伴了一路,待到黄昏的光泽隐没在平原那头的时候,众人也找了地方烧火扎营,准备露宿。 荒郊里的野物很多,跃和从人们都是历练出来的行猎好手,没多久就扛了两三只麂子回来,洗剥烹食。 罂做不了什么,坐在跃的旁边看他亲自烧烤麂肉。 新鲜的肉慢慢换了颜色,在架子上“滋滋”地响。跃用手不时地翻动,肉块里的油脂滴落下来,火苗欢快地窜起一点,带着烟气,似乎也想尝尝麂肉的香味。 跃的眉间映着火光,眼神很专注,不知在想着烤肉还是别的。 罂看着他,觉得他这个样子真是好看得很。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跃也给她烤过肉。那时,他似乎也是这副神情,罂也盯着看了一会。 那时心里就已经对他有好感了么?罂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再等等就能吃了。”跃发现了罂的目光,以为她饿了,和声道。 罂觉得耳根有些热,抿唇微笑,点点头。 跃的烤肉技艺,罂早有领教,这次也丝毫没有失望。肥美的麂肉吃下去,肚子鼓鼓的,口留余香,罂一阵满足。 众人走了一日,跃安排好守夜轮值,就命令歇息。 行走在外讲究不得许多,罂用溪水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跃已经把露宿的毡子铺好了。 罂的包袱里只有衣服,用脚趾头来想也知道今夜要和跃睡在一起。 “这铺虽不大,挤挤也能睡。”跃看看罂,火光照着半边脸,眼睛似乎有些闪烁。停了片刻,他挠挠头,低声道,“嗯……野外夜里也凉。” 罂点头:“嗯。”说罢,她大方地脱掉麻履,掀开毡子面上的长衣,躺了下去,“睡吧。” 跃没有说话。 少顷,长衣又被拉开,罂的身旁躺下一个温暖的躯体,她听到跃呼吸的声音绕在耳边。 长衣很宽大,足以覆盖两个人。毛毡却不算宽,罂担心跃不够地方,背着他微微侧过身。 跃颇有默契,也侧起身,一只手臂环过来,把罂抱在胸前。 那胸膛宽厚,跃的手臂压在身侧,罂却一点也不觉得重。 营地中寂静极了,篝火“噼啪”地燃烧,无人说话。罂看到除了守夜的人,小臣乙和其余从人也都躺了下去。似乎有意,他们睡的地方离这边最少也隔着四五丈远。 毛毡下垫着厚厚的干草,一点也不硌人。跃的呼吸在罂的颈后起伏,匀称的节奏中带着男性粗重的温度。他的手仍环着罂,一动不动。 他说夜里很凉,罂倒不觉得,她现在有点热。 忽然,罂觉得大腿后抵着什么东西,硬硬的。她疑惑,在长衣下伸手去摸,还没碰到,手腕被跃一把抓住。 “罂……别动……”跃的声音低低喷在耳后,带着热气,似乎隐含着某种压抑。 罂一愣,脸瞬间烫起来,睡意全无。 她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的确不该动。 笨死了。 她的心跳蓦地加快,暗骂着,为自己的反应慢懊恼不已。明明是个过来人,居然这么幼稚地破了功,莫非真是这些年变迟钝了…… 心潮虽澎湃,罂身体却像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跃的手捉着她,手指紧紧攥着,有些痛。他的胸膛抵着罂的后背,热力透过布料,罂觉得像烧火一般。大腿上的硬物还抵着,并无减退,罂能感觉到跃的呼吸正变得急促,片刻,他突然放开罂,一下背过身去。 罂转头。 “无事……你睡。”跃的声音仍旧低沉,伴着胸腔里呼吸不正常的起伏。 罂知道这样的处境,此事只好如此。她轻轻地“嗯”一声,闭上眼睛。 睡吧。她告诉自己,尽量心平气和。 夜凉如水,风时而掠过枝头,传来细微的响动。秋虫趁着最后的时节卖力歌唱,夜枭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这一切,通通没有逃过罂的耳朵。 眼睛闭了一次又一次,念了无数的数字,脑子却仍然精神得很。 一名从人起身换岗守卫,能听到简短的低低交谈。 夜风已经带上了露水的味道,罂仍然没有睡着。 背后传来些细微的挪动。 罂睁开眼睛。 “你睡了么?”她轻声道。 “不曾。”片刻,跃郁闷的声音传来。 罂转头,正对上跃双眸。 篝火已经黯淡了许多,二人相视,罂忽然露出笑容。 跃看着她,唇角勾起。他平躺过来,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为何不睡?”他低低问。 “睡不着。”罂答道,犹豫片刻,问他,“不难受了么?” 跃的脸上浮起些可疑的晕色,没有看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罂注视着他,忽然觉得跃真是越看越顺眼。 她想吻吻他,但知道这样恐怕不好。她的身体仍然与跃保持着一点距离,却握住跃的手,把脸依偎在他的肩上,轻声道:“睡吧。” 跃看着肩旁隐没的半张脸庞,她浅浅的呼吸似乎就在耳畔。 心中被一阵柔软的蜜意包裹,他莞尔,轻轻应一声,闭起眼睛。 头顶,星辰汇作河汉。 跃曾经听老人说过,若睡前望见星光,必有美梦…… 几百年前,跃的先祖商汤灭夏,将都邑定在了亳。此后的历代商王四次迁都,直到盘庚将都城定在了如今的大邑商,都城才终于定了下来。 不过在商人的心目中,亳并不仅仅是个旧都,它的地位也从来没有因为迁都而遭到废弃。 亳是商汤之都,商人无论迁徙到什么地方,都要把祭祀亳社作为生死大事来对待。 两日之后,在夕阳的余晖之中,这个浸染了商人感念的城邑出现在视野之中, 同往城门的道路笔直宽敞,与大邑商相比并无二致。 道路两旁的田野一望无际,庄稼已经到了成熟的时候,灿灿地映着阳光,在风中掀着海水般的草浪。 罂惊诧不已,即便只是远远一瞥,她也能感受到亳并不是个被遗弃的旧都。 秋风卷着谷物成熟的味道,云霞满天,更衬城墙的沧桑巍峨。田野中远远传来邑人劳作的歌声,顿挫而悠长,就像这平原上的风一样。 跃和从人们走在夕阳的光辉里,望着渐渐走近的城墙,脸上的神色无一例外地带着些肃穆。 “跃从前来过么?”车上,罂轻声问跃。 跃笑了笑,道:“父亲崇尚先祖,时常带我来。”说着,他握着罂的手紧了紧,转过头去,双目直视前方。 守城的武士早已得到了消息,天已经快黑了,城门还没有关闭。 出来迎接的亳尹见到跃,向他深深一礼,高声道:“恭迎王子!” 跃答礼,问他:“邑中近来可好?” “甚好,”亳尹生得一张喜气的圆脸,笑起来眼睛眯眯的,“亳有天佑,无旱无涝,今年获物颇丰。 一行人终于进入亳邑的时候,夕阳的余烬还没有全然褪去。路旁大大小小的茅草房屋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屋顶上圆圆的线条染着淡淡的红光。 亳邑的热闹程度远远比不上大邑商,邑人的生活状态也更加悠闲。正是晚餐的时候,城中浮动着炊烟和饭食的味道,让走了一天路的旅人们登时感到饥肠辘辘。 跃是被商王发落过来的,除了亳尹,并没有其他贵族来迎接。倒是街上有许多吃饱饭出来闲逛散步的邑人,见到王子跃突如其来,纷纷欢笑地围到路旁行礼。 一群小童口里喊着“王子,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马车后面,钻到从人的队伍里嬉闹。 对于跃身旁的罂,人们无一例外地露出好奇的表情,许多人盯着她看,罂听到有人问:“那是王子妇么?” 跃面带微笑,没有说话,握着罂的手也始终没有放开。 亳的宫室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不常住人。它的规模比大邑商的宫城要小许多,更像是一座商王的别宫。 宫中的仆人举着松明,罂借光四下望去。只见这里的宫室要比大邑商的矮一些,样式也简朴,看得出已经建造久远。有的墙头和屋顶已经被攀缘植物覆盖,看起来,竟是别有一番趣味。 商汤当年住的宫室还在,不过已经改成了供奉神主的祠堂,亳尹把跃安排在了不远的桃宫。 “桃宫有汤池,年初大王来亳,曾细心修葺。”亳尹解释道。 跃颔首:“但由尹安置。” 桃宫之中已经燃起了烛火,罂才踏进宫门,一眼就望见了几名仆人正在堂上摆设食器。小臣乙和从人们都被领到了别处用膳,亳尹看看跃和罂,也微笑地告退。 亳邑的膳食没有大邑商的精巧,分量却足得很,有肉有菜,把小案摆得满满的。罂早已经饿了,跃刚刚吩咐旁人都退下,她就捏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条烹得块色泽诱人的小鱼。 “先用些羹。”跃把盛羹的陶簋推到她面前,看到她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满眼放光的样子,不禁好笑,“慢些,不够还有。” 罂含糊地嗯了一声,喝些羹汤,又去吃肉。 肉是成块的,要用刀片好。罂的刀法一向不好,肚子饿又缺乏耐心,刀下的肉一块一块切得难看极了。 正烦恼,忽然,她的铜俎被跃拿起,另一只铜俎却摆上前来,上面摆着一片片切工精细的肉。 她抬头,跃把她的铜俎放到自己面前,拿起小刀切开那些肉,唇边浮着促狭又无奈的笑。 罂也笑,她用筷子夹起两片肉,伸到跃的面前:“张口。”, 跃愣了愣,看看罂,又好笑又无奈,张开嘴巴。 肉片带着新鲜的温度,嚼在口中香得很。 跃脸上笑意愈深,双目泛光。 “你不会用刀,怎用梜却如此熟稔?”跃看看罂手中的筷子,好奇问道。 罂一笑:“我向来惯用梜。”说罢,又夹起几片肉,放到跃的面前。 跃也不再问,低头用食。 罂看着他,忽然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正经吃饭。 似乎以后有好日子呢……她看着面前的铜俎,脸上止不住地笑,心跳有点快。 用过膳之后,跃有些事要出去,让罂先去洗漱歇息。 亳尹很周到,派了两名侍婢过来,引着她去桃宫的寝殿。 先前在宫道上的时候,罂就听亳尹说桃宫有汤沐。原以为是个普通的水池,没想到竟是真正的温汤。它紧挨着寝殿,足有半个庭院那么大,用石块砌得整整齐齐。 汤池是露天的,精致的竹帘在柱子之间垂下,编织得却并不密实。在外围看去,池边的烛燎光一闪一闪,隐隐可见氤氲的热气,很是诱人。 罂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怔忡,脸上隐隐有些发烫。 两名侍婢想替她宽衣,罂忙道:“我一人便可,尔等不必在此。” 侍婢们微讶,却不违抗,向她一礼,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罂一人,静悄悄的。 最后一件衣服褪下来,罂放到旁边的藤榻上,轻轻将面前的竹帘撩起一角,走了进去。 池水淡淡的温热扩散在空气中,与外面的凉意浓浓的俨然两样。 罂走到池边,伸出腿来探了探。 出乎意料,水并不像寻常温汤那样热,很合适的温度,这个时节却是正好。池子里修有一圈石阶,罂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水漫上来,渐渐把全身包裹。 许久不曾像这样泡过池子,罂呼吸一口气,把头埋入水中。 淙淙地水流声响在耳边,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轻轻托着,温柔而惬意。罂在水中散开头发,探出头来,擦掉脸上的水珠。 池边,一个铜铸的鱼首中淙淙地淌出新鲜的温水,罂走过去,借着水流冲洗头发。 烛燎静静燃烧,罂低头看着乌发顺着温水在指间滑下,水珠在光洁的肌肤上闪着晶莹的光泽,火光勾勒着每一寸曲线。 忽然,她听到有些微的动静传来,回头,却见池边竹帘动了动,一人走了出来。 罂愣住。 跃赤/**上身,腰上仅系着一块白麻敝膝,烛燎的光照下,结实的肌肉如雕塑般完美。 热气倏而翻涌上脸,罂望着他,竟移不开目光。 跃看着她,脸上的潮红泛光,却没有走开。他的双目炯炯,忽然,迈步走下水池的石阶,直直朝罂趟来。 心“砰砰”地撞着,罂望着跃,直至他走到身前,俯身把自己的双唇攫住。 气息一如既往的火热交缠,却添了几分贲张。跃的身体像烧过的铁一样烫,双手插入罂的湿发之中,揉在她的胸前,又探向腰后。厚茧摩擦着肌肤,麻麻的微痛,罂的喘息却带着快意。 “罂……”跃的舌头霸道,不知满足一样深深侵入,喘息间,呢喃的声音低沉而模糊。 罂没有回答,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却像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双手紧紧攀着跃的肩背。 忽然,跃双手把罂抱起,向前两步,放在鱼首旁的石阶上。 双唇忽然暴露在凉凉的空气之中,罂明白他要做什么,喘着气,一动不动。 跃的脸上仍然红炽,瞳中带着池水般的温润,欲望如雾气般在眼底升腾。 他扯开腰上的敝膝。 罂低头看着那昂藏的物事,目光定定。 “如何?”跃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戏谑,拇指上的厚茧摩挲在她水润的唇间。 罂轻吮那手指,柔软的舌头掠在上面。 跃低头看着她,眸中凝住,倏而染上一层氤氲。 吻如暴雨一般骤然落下,跃的身体压来,坚硬的触感抵在罂的腿根上,像一头蛰伏的兽,危险而热情。 罂一手支着石阶,一手紧紧勾着跃的脖子,头向后仰着,感受那带着啃啮的吻从脖子一路往下,池水随着跃的节奏荡在腿间,胸前的**在身体中引发着阵阵战栗。 头顶,漫天的星光与烛燎光辉映,在微微眯起的视野中交织成一片瑰红。她感到跃粗砺的掌心摩挲到她的腿根,将一只腿抬了起来。 罂微微支起身,喘着气,手指插入跃的发间。 感觉到那腿主动地缠在身上,跃的胸膛长长起伏,下/身突然用力。 意料之外的撕裂痛楚如洪水般席卷而来,罂“啊”一声弹起,突然撑开他的肩膀。 前世今生,两次经验,罂的结论是**实在是一件乏味且煞风景的事。 完美的场地,完美的情调,她那声痛呼出口,一切都化作浮云。 罂独自躺在榻上,长吁短叹。 落红顺着腿根淌入水中还历历在目,跃脸色一变,也没继续下去,直接把她抱出了汤池。 “嗯……第一次都会这样,勿担心。”他红着脸用布巾替她擦拭,安慰道。 这个时代,男男女女开放得很。人们崇拜的神主,常常就是生殖的形象。像罂和跃这样的年纪,即便没有成家,也必定是有过情人的。 环境所致,罂和跃谁也没有计较是否初次的问题,所以当它突然冒出来,两个人都很是措手不及。 她明白这是什么原因。这个身体未经人事,跟她的经历比起来差了那么一两步。当然,这次痛感比从前严重,也许尺寸也是很重要的因素……罂不无脸红地想。 “很疼?”事后,跃曾经这样问她。 罂越发觉得窘,点点头。 跃的神色竟有些自责。 罂反过来安慰他,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当夜,跃没有和罂睡在一起。 最失败的调情也不过如此。 复杂的心情引发了夜里的一系列怪梦,第二天,罂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 宫婢们抬着热水进来给她洗漱,又呈上饭食,神色如常。 “王子呢?”罂忍不住问道。 “王子与亳尹去了笤。”一名宫婢答道。 “笤?”罂讶然。 “王子留了书。”另一名宫婢说着,将一片木牍递了过来。 罂接过,只见木牍上的字迹错落有力,墨迹是新的。这个时代的文字原始,没有任何修辞,跃的留书上也就只有几个字,简洁明了:往笤,三日返。 罂瞪着那字迹,诧异不已。 她忽然觉得跃这次出来,实在不大像受罚。首先,他带了十几个从人,与平常出巡无异。其次,这里是亳邑,商人引以为豪的地方,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受苦。 脑子转一转,罂很快想到了其中的原因。 商王已经赶走了两个儿子,如今够格继承王位的只剩下了跃一个人。他要罚也不可能真的罚,让他来亳邑,或许最多是避避风头。 想到这些,罂觉得心里有点乱。 跃将来如果继承王位,他们会怎样? 这个问题似乎可深可浅,但想了想,罂又觉得自己实在自寻烦恼。且不说跃是否真会继承王位,无论将来要做什么,跃也仍然是跃,这一点不会变。 相比起来,关心眼前的事比较实在。 三日,跃留个书就走了呢。 罂皱起眉头,顿感烦躁。 一日过去。 两日过去。 罂郁闷的时候会吸禾管,这两天,她的存货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消耗。到第三日的下午,当罂把最后一根咬得变形的禾管扔掉的时候,跃还是没有回来。 闲着也是闲着,瘾上来,她只好走到庭院中,看看枯草里有没有合适的。 墙角的有一丛高草新近枯萎,罂凑近前看,觉得不错,寻思着该回房去取铜刀了。 “罂?”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她吓了一跳。 回头,跃站在廊下,疑惑地看着她:“在做甚?” 对上那目光,罂张张口,话却在喉咙里卡了一下。“我……嗯,寻些草梗。”她答道,只觉脸上莫名发热。 跃看看那草丛,忽而笑了笑,从台基上走下来。阳光下,他白色的短衣反射着明亮的色泽,赤芾铜刀垂在腰间,衬得身形挺拔颀长。 罂有些移不开眼。 “这草梗不好,邑外新收了庄稼,我带你去取些禾梗。”他嗓音厚实而柔和。 邑外?罂望着那面容,眨眨眼。 “如何?”跃问。 “好。”罂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点点头。 亳邑外,金黄的田野一望无际。 许多邑人在田野中劳作,收割过的田地一块一块形状分明,中间堆着好些小山似的草垛。 跃亲自驾着马车带罂出来,选了一片较大的田地,把马车拴在路边的树上。 他回头,却发现她看着自己,两眼圆圆的。 “怎么了?”跃问。 罂皱皱鼻子,不说话。 跃有些窘迫,他知道罂这般表情是为了什么。 “我这几日去了笤。”他觉得自己主动说比较好,开口道。 “你在留书上说了。”罂不以为然。 “笤要祡祭,乃是大事。那夜来到之时,亳尹就曾与我提起,希望我为司祝。”跃解释道,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少顷,他脸上发红,低声道,“那日之事,我怕忍不住……” 话说了半截,罂却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愣了愣,潮热登时窜上耳际。 跃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还疼么?”他抬手抚抚罂的脸颊。 罂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摇摇头:“不疼。” 跃微笑,张开臂膀把她抱下车来。 风中传来邑人的田歌,还是那日来时听到的调调,却换了个活泼的唱法,似乎是哪位男子正当众向女子求爱,引得阵阵欢笑传来。 阳光绽放在头顶,罂跟着跃走下田埂,手被他握着,觉得那掌心的温度比阳光还烫。 跃挑了一处新收割的田地,用铜刀割下一丛禾管看了看,觉得还不错。又递给罂,问,“好么?” 罂看了看,点点头。 跃莞尔,俯身去割了好几丛。 日光渐渐把万物的影子拉斜,深邃的天空下,田野一望无际,风吹在脸上,很是舒服。 跃和罂坐在田埂上,跃低头,将一段段的草梗修整,削平。 罂什么也不用做,只拿着一只布袋,没多久,禾管就把布袋填满了。 “够了么?”跃问她。 “够了。”罂笑笑,说罢,拿起一根禾管看了看,放在口中。 禾管还带着些植物的新鲜,又被阳光曝晒过,味道不错。罂长长吸了一口,吁出气来,正想再吸,跃却凑过来,将草梗拿走。 “我试试。”他唇角带着玩味,就着罂咬过的那一头放入口中,也深深吸了一口。 罂看着他,阳光下,英俊的脸庞棱角分明。 “跃。” “嗯?” 罂的目光无比坚定,字字清晰:“我们去洗浴。” 桃宫的寝殿旁,汤池再度注满。 铜质的鱼首铸满花纹,温水欢乐地从鱼口中倾泻而下。 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情调,不一样的是两人的心境。 跃看着罂在面前脱掉衣服,忽然觉得好笑。大邑商的堂堂王子,走出街上哪次不是满载桃李,居然为了区区情事逃走了三日。如今,那妙曼的躯体再次出现的面前,跃忽然明白,这女子在他心中已经占据了无比的分量,哪怕她有一丝疼痛也会让跃牵肠挂肚。 罂转过头来,看到跃定定望着自己,不禁赧然。 “如何?”她学着那日跃的语气,故作轻松。 跃没有答话,低头注视着她:“果真不疼了?” 罂摇头。 跃长吸一口气,伸手脱掉衣物,拉开腰上的赤芾,一把抱起罂,撩开竹帘朝汤池中走去。 汤水仍旧温软。 跃把罂放在石阶上,吻深入而缠绵,待得二人都喘起气来,才把她放开。 烛燎光中,罂仰着头,眸中泛着一层水光,嘴唇红润。 心跳在胸膛撞击,跃感到热流在体内积聚。他的手抚过罂的乌发,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嗓音如同蒙着氤氲的水汽:“我慢些。” 说着,正要再俯前,罂却撑住他的肩膀,喃喃道:“再慢也痛。” 跃诧异地看她。 罂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滴出血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跃的手,低头看去。跃常年接触武事,手掌生得宽大,指节上厚茧。不过,他的手指仍然是修长的,比例也很好。 跃不解:“做甚……”话音未落,他的嘴唇被罂封住。 罂与他肌肤相贴,舌头柔软而灵巧,探入他的唇间。 “听话……”她呵气如兰,循循善诱。 烛燎仍静静地燃烧着,铜铸的鱼首泛着温吞的光泽,水流落入池中,无数珍珠般的小水泡在水面浮起,瞬间即逝。 汤水轻轻荡漾。 身体深处的柔软和**被辟入的手指抚弄,危险的酸胀感和丝丝的酥麻控制了神经末梢,湿润在那撩拨下慢慢地涌出。 “唔……”罂低低地发出一声吟叹,双唇微启。 跃看着罂低垂的双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掩映着眸中氤氲的水亮。 热气将他的脖子根染得通红。 这种事,他懂的时候全靠水到渠成,从来没有也不需要被人引导。今天这样算是第一次,可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相反,当手指被那柔软的温热裹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密。最初的紧张已经被兴奋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掌握着力道,像对待着最珍贵的宝物。 忽然,罂抓在他臂上的双手一阵紧捏,她抬起头,吻上跃的唇间。 “坐下……”她的声音在跃的耳边萦绕。 跃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命令,有些无奈。他稍稍平复一下呼吸,放开罂,照着她的话在石阶上坐下,看着她。 二人的位置调了个,罂跨坐在跃的腿上,黑亮如瀑的乌发披在身后。 跃的视线落在她脖子边几缕湿贴的发丝上,发梢随着身体的曲线蜷起弧度落在饱满圆润的前峰上,雪白的肌肤沾着水珠,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罂……”胸膛中的炽热忽而再度升起,他放在罂臀后的手情不自禁向上抚去,用手掌感受那胸前的绵软。 罂却把他的手拉下,放在身体两侧。 “嘘……”她在跃的耳边轻轻吹气。 腿根的欲望相蹭,跃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汗水从他的颊上淌下,滑过紧实的脖颈,喉结的凸起和胸膛的肌理泛着铜器般柔腻的光泽。罂低头,唇舌热情地吻在他的喉结上,一路往下,手却探得更深。 欲望已经高涨欲裂,被罂握住的时候,跃低低地“哼”了一声。 有了先前的经验,罂轻轻调整着呼吸,感受着那撑胀的感觉再度重来,适应着,慢慢地试着往下。 跃的喘息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上方,罂双颊酡红,眉头微微皱起,似痛苦又似沉醉。那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化,莫名的刺激让他愈加血气贲张。 一声喟叹从喉咙里滚出。 罂的双手撑在他的胸脯上,待那酸胀的感觉充斥了全身,她不禁咬紧了下唇,慢慢地让身体动起来。 “罂……”跃的嗓音低低,似乎兴奋难忍。 罂喘息着,似回答一般轻吟出声。 她的手指拂过跃的脸颊和嘴唇,跃低哼一声,咬在唇间。罂轻笑,身上的水珠落在跃的胸膛上,顺着律动淌下,与那肌肤融合相贴。 身体磨合,青涩的不适感在并未很快褪去。罂不敢太快,跃始终由着她,只将手指在罂的肌肤上留下嫣红的指痕。 巅峰来临,跃的身体猛然紧绷,热流如喷薄般释放。 罂也疲倦至极,喘着气,软软地伏在他的胸膛上。 风从天空那边轻轻拂来,烛光微动,与漾动的池水辉映。微微眯眼,一切皆如浮光,唯有那相贴的心跳温热真实。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第49章 桃宫 天气晴好,亳邑的宫室上空,日头在深蓝的天幕上高挂,将夜里沉淀的凉意慢慢化开。 桃宫内外静悄悄的,小臣乙穿过前庭,沿着回廊来到寝殿前。他望了望,寝殿门户紧闭,秋虫跳过草叶的声音都听得见。 小臣乙看到一名宫婢正在不远处,朝她招招手。 “王子还在寝中?”他低声问。 宫婢点点头:“正是。” “用膳不曾?” “刚放到了门外。”宫婢笑道。 小臣乙颔首,让她下去。 日头明晃晃,庭中遍植的桃树还有绿叶未落,阳光下,竟是颇有生机。 小臣乙望着天空轻轻地长叹,胸中感慨良多。 小臣乙自十几岁开始就跟着王子跃,许多年过来,眼看着后辛故去,王子跃一年一年地长大成人。 这个主人很好,性情稳重,遇事沉着,对从人也宽和。大概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的娶妇之事就成了小臣乙的心病。 王子跃自幼受母亲引导,热爱武事。 少年萌动,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青涩男子们满天下对女子唱情歌的时候。王子跃却满身心地扎在武士堆里,到处找人比试。他能够为了用矛打赢长刀之类的事闭门苦练,废寝忘食;也常常离宫去人迹罕至的野中猎巨兽,只为让自己变得更强。 他也有过相好的女子,可是他似乎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一年一年,女子们都成家嫁人,而万众仰望的王子跃却还是孤身一人。 这些年来,商王逐渐将一些战事交给王子跃,他也做得很出色,连南方来献龟甲的部族使者都提起这位王子的威名。但是对于小臣乙来说,他很惶恐,常常觉得自己如果什么时候不小心死掉去见后辛,恐怕无颜面对那尊容。 所以,罂的出现让小臣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去年王子跃伐羌方回来的时候,小臣乙就发现他随身佩戴的玄鸟不见了,然后,王子跃让他派人去莘国找一个叫做册罂的女子,小臣乙彻底震惊。 当时他没有意识到,那只是开始。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心情抑郁,不是为了出征不顺;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深夜溜出宫去,不是为了夜巡或见商王;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亲自驾车,上面坐着一个女子;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出远门,带着女子同行……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前日王子跃从笤邑回来,就一直与睢罂待在了那寝殿里,一步也没有踏出来。 如果在大邑商,宫中的其他小臣可能会拿“沉溺荒**”之类的话来劝诫,可是小臣乙不会,对主人这难得的放纵,他感到切切实实的欣慰。 光照从窗外透进来,窗格把光束均匀地分割,淡淡的,像羽毛一样柔软。 外面似有些说话声,低低的,片刻,消失不见。 跃躺在榻上,看着怀中那张沉睡的脸庞,手指轻轻地穿过一缕发丝,触感水滑。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罂还在沉睡。 她的身体微微蜷起,头埋在跃的胸前。他能听到她绵长的呼吸,似乎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低低垂下,在两颊落下轻柔的阴翳。 屋子里似乎浮动着温软的馨香,恰如罂身上的那样。 跃的指头缓缓滑过罂的下唇,娇嫩的双唇还带着些红肿。乌发下,一段洁白的脖颈敞露着,上面的红痕密密麻麻,暗示着先前缠绵的炽烈。 跃不想惊扰罂的睡眠,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挪开。撩开衣被的时候,罂轻轻动了动,跃几乎屏息。少顷,罂没了动静,跃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离开榻旁。 身体有些酸,却像是卸去了什么,并不感到疲惫。背上的皮肤有些隐隐作痛,跃知道那是罂的指甲留下的。 他看看榻上,衣被覆在罂的身上,描绘出胴体的轮廓,娴静而美好。谁能想到,她兴致起来的时候会像一只野猫,又抓又挠,还在跃的肩上咬了一口。 想到这些,跃的耳根隐隐胀热。 当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索求无度,身体如饥似渴,那些举动近乎疯狂。 是因为遇到了罂么? 跃不禁苦笑,觉得那答案别无其他。 一张漆扆把榻上的光景遮去,柂上有备好的衣服,跃取下来,一件一件地穿好。 他刚系上黼,忽然听到扆后传来低低的轻吟。跃走过去看,果不其然,罂已经醒了,正在衣被里伸着懒腰。 心中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拂过,跃唇角扬起,朝她走过去。 罂方才醒来,发现旁边空空的,正想着跃去哪里了。忽然,一团影子笼下来,她的颈窝落下温热的呼吸。 “醒了?”跃的声音低哑,带着晨起的慵懒。 皮肤传来细细的吻咬,罂笑起来,双臂攀上跃的脖颈。 跃亦莞尔,环抱着她,从那脖颈吻上耳垂。再要移向唇间的时候,却被罂一把撑开。 “还未漱口。”她皱着鼻子嗔道。 跃一愣,无奈地失笑。 这女子有时候怪癖真多。 他佯怒地瞪眼,轻轻撞了一下她的额头,放手起身。 罂望着他轻笑,两眼弯弯。 见到王子跃终于从寝中出来,桃宫的宫人们忙不迭地准备起来。 罂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备好了洗漱的水,堂上还有热腾腾的饭食。 这里到底是商王的宫室,宫人们对主人的任何行为都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包容之心。罂自己也做过宫正,知道什么叫做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知道的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所以,她和跃在宫人环伺的堂上用膳,跃给她添菜,替她切肉,还把喝过几口的羹汤给她喝,罂脸不红心不跳,照单全收。 用过膳之后,跃履行一个被赶到亳邑来思过的贵族应尽的义务,到邑外去查看庄稼的收获情况。 罂仍然觉得身上酸痛,没有跟去。跃吻吻她,让小臣乙备车。 路上,小臣乙一直微笑,让跃心底发毛。 “笑甚?”走到田埂上的时候,跃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臣乙摇摇头,却笑得更加灿烂。 跃额角动了动,莫名其妙。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问小臣乙:“小王和载的事,可探听到了?” 小臣乙颔首,低声道:“探听到了。小王与小王妇如今在奄,王子载据说前几日到了虞,后来却不知行踪,听说大王派去的人跟丢了。” “跟丢了?”跃一讶。 小臣乙苦笑:“正是。” 跃蹙眉沉吟。 奄也是商人曾经的旧都,王子弓在当地颇有人望,商王把他发落到那里,生活至少不会难过。 可是载……跃知道他的性情向来执拗,这次离宫本是赌气,发现有人跟随,一怒之下全力摆脱倒也不足为奇。 他去了哪里呢?跃觉得有些懊恼,虞离亳不远,若是他早些得到消息,或许可以亲自去寻…… “王子,”小臣乙看跃神色沉凝,知道他又在思虑,岔话道,“我听说王子让人把睢罂的物件都搬去了东庭?王子之意,让睢罂与王子住一处?” 跃看看他,颔首:“正是。” “王子,”小臣乙皱皱眉头,“恐怕不好。可在东庭留宿之人,只能是王子妇,若传出去……” “睢罂将来就是王子妇。”跃自然地接过话头。 小臣乙吃惊,想提起睢罂的身世,却又觉得不好直说。停了停,道,“大王还未答应。” 跃知道他想说什么,面色不变:“大王会答应。” 小臣乙看他一副不容辩驳的神情,只得咽下话头,道:“诺。” 这时,田里的邑人发现了跃来到,热情围拢过来行礼。 跃不再说话,露出微笑朝他们走过去。 小臣乙望着跃的身影,心里的感慨又上一层。如今王子跃都学会任性了呢…… 罂吃饱喝足,回到寝殿之后,倦意上来,倒头又睡起了回笼觉。 醒来之后,日头已经过了中天。 她闲来无事,就请宫婢带她去周围走走。 亳宫虽不大,却不止桃宫一处宫室。宫婢很懂得当导游,出了桃宫之后,她直接把罂带去参观商汤当年的正宫。 罂来亳宫的时候,曾经远远地看过正宫。不过当时正值傍晚,距离又远,不过匆匆一瞥。如今走进来,却是大不一样。 这宫室意义重大,历代商王都尽职维护。如今虽没了主人,却门庭整洁,彩绘鲜艳。历经几百年,宫室里的树木已经长成参天大木,太阳光几步晒不进来。遒劲的枝干与建筑商古旧的木质相映,无形地提醒着来人此地历史久远。 不过,这里的各处宫室皆门户紧闭,罂跟着宫婢转了一圈,最多只能从门缝里看到黑黝黝的屋内摆设着商汤的神主。 “大王来到才会开门哩。”宫婢抱歉地说。 罂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问:“可知当年的后姞住在何处?” “后姞?”宫婢摇摇头,道:“不知哩。” 罂点点头。商汤从莘国迎娶后姞,长久以来是个佳话。不过,莘地一直有个说法,商汤当年想得到才干出众的莘国奴隶伊挚,莘国就提出以联姻为条件,把后姞嫁给了商汤。 想到这些,她忽然觉得自己幸运得很。后姞有没有得到商汤的爱她不知道,罂在骊山中遇到了跃,事情发展至今,他们的每一步都是真心实意。 静谧的宫墙外传来牛车辘辘的声音,似乎是宫仆从外面拉草料进来,两个人声在闲闲地谈论着车上的草料够喂养多少牲畜。 罂看看天色,觉得该回去了,于是往回走。 才跟着宫婢走出正宫的宫门,罂就看到跃匆匆朝这里走来,目光相对的一瞬,他的眉间忽而松开。 “怎来了此处?”他走过来,脸上还带着些汗。 “无事出来逛逛。”罂莞尔道。 跃看着她,目光柔和,眼角止不住地弯起。他看看宫婢,道,“退下吧。” 宫婢应声一礼,走了开去。 宫道上只剩罂和跃二人,罂看着他的额上还有汗,伸出手替他擦去。 “收获如何?”她问。 “尚可。”跃低低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着罂的嘴唇,一把搂过她的腰,头压了下来。 唇上被热气包裹,罂心中甜甜的,却有些窘,双手扳着他的肩头挣扎:“这是宫道……” 跃轻笑,却不理会,将唇舌探入她的齿间,堵住她的话语。 “跃……”罂嘟哝道,忽然把头偏开。 跃抬眼,看到罂惊异地神色,目光盯着他的身后。他诧异地顺着回头,也猛然吃了一惊。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个高瘦的影子立在那里,浑身沾着禾草碎屑,脏兮兮的。 看到跃回头,那人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脸上露出别扭的笑:“次兄。” 第50章 高陇 暮色渐渐垂下,几颗星子在厚重的屋脊上露出闪烁的光芒。 桃宫之中,所有的宫人都被提前遣走,到处静悄悄的。 堂上,几支烛燎燃着柔和的火焰,载面对着案上摆满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埋头苦吃。 他钻进拉草料的牛车里溜进亳宫,先前突然出现的跃和罂的面前时,全身脏兮兮的。方才,跃已经让他沐浴收拾过,脸上的胡茬刮尽,露出原本光洁的侧脸;身上的衣服是跃的,有点宽大,却还算合身。 这里只有兄弟二人,载也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迅速将案上的食器清空。 跃坐在上首的案前,也不出声打扰,看着他,神色沉凝。 “次兄不用食么?”载嚼完俎中的肉,抬头看向跃。 “不饿。”跃淡淡道,说罢,把面前的肉递到载的案上。 载双目精光乍现,咧嘴一笑:“次兄待我好!”说罢,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跃看着他撑得鼓鼓的两腮,那样子跟从前在他面前任性时毫无二致,不禁苦笑。这个弟弟自幼娇惯,从前出宫都是前有驭者后有从人,如今只身出来,不用问也知道他的日子过得不舒服。 “听说你去了虞?”他开口问道。 载头也不抬:“嗯。” “甩了从人?” 载抬眼,有些讪讪,却“哼”一声,道:“谁让他们老跟着我。又不肯明着跟,尾巴一样,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跃皱眉,道:“逐你出宫并非父亲本意,你失了音讯,宫中可要焦急。” “兄长要替父亲说话么?”载瞪起眼睛,一抹嘴,正色道:“我知道父亲想什么。他就是想我受不住,乖乖向他求饶。他焦急?他怎还赶走兄长?我当初自请离宫,就没打算过……” 跃的目光凌厉一扫。 载话没说完卡在喉咙里,本能地缩了缩,眼睛里却满是不服。 跃知道这个弟弟脾性,虽冷着脸,却没有继续训斥。 他长长地叹口气,少顷,瞥瞥载:“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载想了想,道:“还未定下,不过要先去看看兄长。”说罢,他警觉地看向跃,横眉道:“次兄不许告知父亲。” 跃无奈:“既然怕我告发,你来亳邑做甚?” 载嘟哝:“我想着许久不见你,临走来看看也好。” 跃看着他,心有些软。 说实话,他看到载出现时,心里倒是想着把他留下,最好绑起来送回大邑商,免得横生枝节。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跃却犹豫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骨头里跟他淌着一样的血,即便被哄着宠着长大,也毫不缺乏闯荡的勇气。 当然,也可以说犯傻。 跃感到有些欣慰,却仍然头痛。 “你且留在亳,”他沉吟片刻,对载说,“过两日再走。” 载一愣,立刻抗议:“我不要你送!” “谁要送你。”跃又好气又好笑,瞪回去,“你不备些衣食财物,如何去奄见兄长?” 载赧然结舌。 除了跃赠他的陨刀还好好地挂在腰间,为了甩开尾巴,他的随身用物在虞尽失,跃说的话倒是确实。 转瞬间,他又想起另一人。 “次兄,”载问,“睢罂如今与你在一处?” “嗯?”跃看着他,笑笑,“正是。”说着,脸上的光影线条变得柔和。 载点点头。 “次兄。”他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我说若是,父亲将来仍不许兄长回来,你愿继位么?” 跃一怔,眉间眸光凝住。 “父亲尚在,兄长那边我会想办法。”片刻,他缓缓道。 罂在寝中等了许久,看天色渐渐地全黑了,她才朝外面走去。 她以为跃和载兄弟二人经历一番曲折再见,必然各自藏了许多话,来个彻夜长谈也不为过。可当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前,却发现这里烛火寂寥,只有跃一人。 他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用毡布细细擦拭。 “王子载呢?”罂诧异地走出来,走到跃的跟前。 “去西庭歇息了。”跃说。 罂看看空空的案上,微微颔首。她的目光落子跃手中的刀上,只见那刃口白亮,并不像寻常铜刀的色泽。 “陨铁?”她在跃的身旁坐下。 “嗯。”跃一边擦拭一边答道,见她凑过来,停住动作,“这是利刃,勿近前。” “我又不是没用过刀。”罂不以为意。 跃侧头看着她,唇边微微弯起,片刻,继续擦刀。 罂也不说话,只静静挨着他,把脸颊靠在跃的肩头。跃的手臂动作着,罂能感觉到颊骨传来肌肉伸缩的节奏,厚实而温暖。 “这刀是王子载的?”罂看到刀身上刻着载的名字,那笔画清晰,似乎十分郑重。 “嗯。”跃的声音低缓,入耳却十分舒服,“我赠他的。载还不懂养刀,我要替他拭好,免得生钝。” 罂看着他的侧脸,那双目凝视着刀刃,两片薄唇微微抿着,有一股性感的英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跃神色专注地时候尤其没有抵抗力。 “跃是个好兄长。”过了会,罂轻声道。 跃转过头来看她,火光的阴影在双眸间拉出魅惑的阴影。 “哦?”他黑亮的双目含笑,低低道:“那我可是个好男子?” 罂的耳根微热,触着那目光,却不自觉地莞尔。 “我要再看看才知晓。”她仰头啄了啄那近在咫尺的双唇,偏偏头,露出不置可否的玩笑之色。 载很听话,两日以来一直待在西庭里,半步也不曾迈出。 除了跃和罂,知道载在这里的人只有小臣乙。西庭闭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对外的解释是跃卜得西庭有祟,近则生患。人们一向笃信鬼神,无人质疑,对王子亲自占卜的结果更是诚惶诚恐,这事也就顺利地瞒了下来。 对于载的去向,跃其实还是动了心思。载毕竟涉世未深,孤身一人在外游逛,只怕万一。跃再三思索,还是想让载暂且留在亳,会不会被商王发现倒也无所谓,反正这不算坏事。 载想走的心似乎也并不太重,逗留了两三日,他吃饱睡足,闷了就让小臣乙遣走宫人,去东庭找跃;跃有时不在,罂就只好作陪。 “你使诈!”东庭的廊下,载坐在阶上,看着被罂的卒吃掉的帅,不可置信,“你一个卒,怎杀得我的帅?!” 罂不以为然:“你笨。” 载怒目圆睁,却无可奈何。 罂刚刚教会他玩一种叫“象棋”的东西,他原本还觉得新鲜,兴致颇高。没想到试着下了几盘,他输了又输,不禁火大。 且不说那些规则闻所未闻,就说那一个个小木块上的字,古古怪怪,有些他根本从未见过。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什么象棋是罂为了戏弄他生造的。 “不下这个!”载及时收手,嚷嚷道,“下六博!” 六博是贵族中盛行的游戏,载在大邑商常与贵族子弟对阵,颇为精通。 罂却笑笑:“我不会六博,你要下,找小臣乙好了。” 一旁的小臣乙闻得此言,不禁身上微寒。在大邑商,王子载的恶劣赌品和他精通六博的名声一样响亮,被他欺负过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 小臣乙收到载瞥来的目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不与他下。”只听载撇嘴道,小臣乙心里松了一口气。 罂不吃这套:“不下算了,反正我只会象棋。”说罢,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服上的灰尘。 “谁许你走?”载以为她要离开,两眉竖起。 “谁说要走。”罂瞥瞥他,悠然道:“坐了许久,总该起来动动。”说罢,伸伸手活动筋骨。 载没了话语,眼睛闪了闪,仍瞪着她。 没多久,堂上传来些脚步声,却是跃回来了。 罂看到他,面上不禁一喜,走过去:“跃。” “罂!”跃满头大汗,神色却兴奋,拉过她的手:“带你去看些东西。” “什么东西?”罂讶然。 跃却不说,只是笑,向载也招招手:“载也去。” 载虽然也不明所以,却立刻乖乖地站起来:“哦、” 一行人从亳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中了。 天空中有些云,阳光并不强烈。 罂和跃同车,载却委屈地按照进来时的途径如法炮制,藏在一辆运草料的牛车里,由小臣乙驾着,慢慢跟在跃的马车后面。 一辆气派的马车,一辆牛车。马车上坐着王子和女人,牛车上拉着小山一样高的草。奇怪的组合引得街市上人们纷纷贡献回头率。 一直到出了城,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跃才吩咐小臣乙把载放出来。 “憋死了!”载从草堆了钻出头,一边嫌恶地拍着身上的草屑一边狠狠骂道。 小臣乙看着他的样子,极力地忍住笑。 跃莞尔,安慰道:“载,再过一段就到了,你必不失望。” 载看着他,牢骚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 正要再用力拍那些烦人的草屑,忽然,一块巾帕凌空飞来。载接住,往前看,却是罂。 “拭一拭。”罂在跃的车上,回头对他笑了笑。 阳光浅淡,落在那脸庞和双眸上,似乎清冽的风也变得柔和。 载手里拿着巾帕,忽而有些愣怔。 因为跟着牛车,跃的马车走得并不快。 日头渐渐往西偏去,罂看着被收割干净的庄稼地消失在身后,代之以连绵的荒原。树不多,草却很茂盛,大片大片,长得有半人高。干枯的草叶映着阳光,遍野灿烂,时而有小河蜿蜒其间,在阳光下如碎金流淌。 再行走半个时辰,罂忽然视野那边出现三座小山一样东西,形状很规则,在空旷的大地上尤其醒目。 罂诧异地望向跃:“那些是高台?” 跃的眉间染着阳光,颔首道:“正是,那些高台乃先王雍己为祈丰年而造。” 罂了然。她在心里算了算,雍己的年代至今已有两三百年,那三座高台的历史比大邑商还要往前许多。 “我等就是要去看那高台?”罂问。 跃笑笑,用手摸摸她的头发,却没答话。 “啪”一声,他将鞭子一扬,催促马车前行。 许是劳力所限,无论样式和高度,雍己的高台都无法与大邑商相比。可毕竟是当年的商王所造,夯土与巨石层层堆叠,在茫茫的荒原上,如猛兽蹲踞。 当罂踏上苔藓斑驳的石阶,感到脚下仍然牢固如新。 “当心些。”跃捉稳她的手,拉着她一级一级地往上攀爬。 随着步步登高,视野渐渐宽阔,大地变得更加广大。罂四下里张望,发觉这高台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尽的荒原,树也不见几棵。 “既是祈求丰年,为何将高台建在着荒野之中?”罂好奇地问。 “谁说这是荒野。” 跃还未出声,一直走在前面的载却突然开口了。他指指远方:“可看见那些田垄?那是从前划分田地时所筑,这一片原本就是良田。” 罂一愣,跟着他的指向望去,果然,高草中,一道道隆起的线条隐约可辨,将原野分割,却是是田垄的样子。许是年代久远,方才走在路上竟无所察觉,来到这高处才能看出来。 “在先王仲丁之前,这些都是王田。”跃在旁边道,“后来仲丁将大邑商迁往嚣,这些田地才废弃。” 罂颔首。 商汤灭夏,定都亳邑。但是这以后,亳邑却并没有作为都邑长久地传承下去。仲丁迁都嚣,河亶甲迁往相,祖乙迁往耿,盘庚迁往殷。几百年间,大邑商的地点改变了五次。 “先王为何要迁走?亳不好么?”罂不解地问。 跃笑笑,道:“你方才一路走来,可见到了有林木?” 罂想了想,似乎确实没有见到什么树,摇摇头。 “耕地之法,须焚林肥土以养稼穑。”跃的声音不急不缓:“然长此以往,林木草莽终有耗尽之时,地力不继,收获则逐年减损。大虐降下,先王亦是不得已。” 罂明白过来。 商族先人虽出身渔猎,可到了商汤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已经与农业密不可分。这个时代农业粗放,收获全靠土地的肥力,一旦土地贫瘠,人们就要另寻他处。 罂有些欷歔。在大邑商的时候,她也曾经看到一些纪事的牍片上写着某年殷降大虐,当时并没有特别注意,现在看到这高台和荒原,才切身感受到这的确是能迫使一个强族远走的灾难。 她不禁想,或许再过些年,现在那个繁盛的大邑商也会落得跟亳邑一样寂寥呢…… “到了。” 正走神,她忽然听到跃出声道。 罂抬头,闲聊间,他们已经攀到了高台的顶上。这里并非平坦得空无一物,地上落着几块巨大的碎石,两道丈余高的石墙在旁边矗立着,似乎是一间石室的残垣。 一阵凉风吹来,罂的发丝被轻轻捋起。 太阳在正前方,光线从两面石墙中间照来,格外耀眼。跃带着罂攀上最后一级石阶,立在残石上,金光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拿角来。”他对小臣乙说。 小臣乙忙将带来的长角递过去。 跃向不明所以的罂和载笑笑,对着太阳的方向用力地把角吹起。 低沉的角鸣之声拖得悠长,随风扬向四面八方。 少顷,罂忽然听到一阵角鸣隐隐传来,像有人在回答。 她讶然,看向旁边的载,却见他睁大眼睛,指着高台的前方:“看!” 罂望去,眼睛登时定住。 平原上,一片尘土在阳光下高高扬起,像被风赶着,向这边移来。那是上百头的大象,庞大的身躯在广阔的荒原中丝毫不显笨重,罂可以看到有象人骑在上面,仰头吹着角。 “那是……”罂的言语有些结巴。 “父亲让你来亳,其实是为了驯象?”载敏锐地想到了什么,吃惊地问跃。 “算是!”跃转过头来,日头的光照落在上面,眉眼间尽是灿烂与豪气,“亳有旷野,水草丰足,父亲半年前就命象人聚集于此。” 载颔首,望着那些象,脸上亦绽露笑意。 跃拍拍他的肩头,忽而朝象群一声清喝,跳下高台顶上的大石,沿着石阶朝象群奔过去。 载也咧嘴,他跟着跃奔去,没走几步,却停下来,转回头。 罂正弯腰从大石上下来,她衣裳不如他们行动方便,绊手绊脚;地上又不平整,行动就慢了许多。 载犹豫了一下,走回去,向她伸出手:“捉稳。” 罂一怔,朝他笑笑:“多谢。”说着,她抓住载的手,顺利地走到了石阶上。 载没有说话,拉着她,朝前方走去。 下行的石阶虽然也陡,却比上行省力许多。虽然前方的跃已经与象群会合,载却并不着急赶上,只领着罂一步一步走下去。 “你会驯象么?”罂问他,眼睛望着跃的身影,弯弯的。 “不会。”载说,“父王只让次兄领象人。”停了停,他又道,“象可负重,可冲阵,是兄长提议在王师中重用。” “如此。”罂颔首。她看看载,眨眨眼睛,“你也是个好男子。” 载正跳下一处较高的石阶,听得这话,险些站立不稳。 罂“咯咯”笑起来。 载瞪她一眼,脸上竟有些发烫。 罂不逗他,微笑着继续道:“这是你次兄同我说的,他说你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心情不错,觉得可以好好赞扬一下这个未来的小叔子。她语气诚挚,轻声道,“我也这么想。” 载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明显的红晕从脖子一直攀升到耳根。 “什么想不想,不用你说,我也是好的。”他挠挠头,毫不在意地别过脸去。 罂抿抿唇,望向跃那边。 象群已经来到高台下,距离近了,那一堵堵肉墙就有了真实感。象人们很有经验,让象群列起队来,呼喝声此起彼伏。 跃已经坐到了领头的大象身上。他面带微笑,轻轻抚了抚象的耳朵,象缓缓甩动鼻子,似乎并不介意。 “罂!”跃向她喊道,“来么?” 罂愣了愣。她看看那些大象,毕竟从未接近过,心里不大有底。但是看到跃的笑脸,那点疑虑瞬间消释。 她点点头,放开载的手,笑着走下石阶。 跃让大象蹲下,一名象人过来,抱起罂的腿朝跃递去。跃张开臂膀将她揽住,稳稳地接到身前。 大象在跃的命令下站立起来,罂有些紧张,抓着跃的手臂一动不动。 跃笑着安抚她,命令大象立起。 轻声的惊呼与跃爽朗的笑声相叠,载立在石阶上,望着那象背上的两人。 跃抱着罂,低头对她说着什么,捉着她的手去抚摸象的脖子和耳朵。罂的脸上带着些好奇和小心,嘴唇弯起美好的弧度。两人表情各异,目中的光芒却一样明亮,如头顶的余晖,让载的眼睛感到有些睁不开。 “载!”跃又向载喊道。 载望着那边笑起来,阳光下,没有一丝保留。 第51章 来客 乘象的兴奋还未散去,第二天早晨,小臣乙匆匆赶到东庭找跃,说载留书离去了。 木牍上寥寥几个字,载带走了跃给他准备的所有东西,没说去哪里,只叫他不要担心。 最初的惊诧过去,跃载堂上看着载的木牍,良久,嘴角撇了撇。 “他还回来么?”罂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这事不算太糟糕,于是试探地问。 “不知。”跃淡淡道,把木牍放下。 罂颔首,没有做声,只安慰地握住他的手。 跃转头看她,片刻,无奈地笑了笑。 他把罂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低低道:“有时我觉得,我们这父子几人真是像极了。闹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人自己跟自己斗气,每个都那么执拗,认定了就不回头。” 罂轻声问:“你不放心载么?他常常离宫,也不见得离了从人就寸步难行。” 跃不置可否,未几,自嘲地叹口气:“许是我从前操心太多,如今他要独行,我倒不适起来。” 罂莞尔。 “你不知,载幼时比现在还任性,他母亲都管不住他。偏偏好动,才拿得起木刀就去找人别的兄弟比试。”跃神色中带着些思忆,唇角微弯,“毕竟都是王子,谁人没有些傲气?兄弟间有时也免不了下手狠些,载就挂了伤。我有一回路过,见他们打得太重,就去帮载打赢了。载觉得我强,从此就总跟着我。” 罂面露讶色,不禁失笑。 她总以为跃和载之间的感情是天然的兄弟情深,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 “那小王呢?他也曾经帮你们打架么?”她调侃地问。 跃摇头:“兄长不喜斗殴,我等打起来的时候,若是见兄长路过,反而都要收手。他一直都是嫡长,兄弟之中无人不敬。” 罂微微点头。她与王子弓有一面之缘,虽不曾说过话,他的贤名却是长久耳闻。 “小王如此,想来后癸亦是位良善之人。”她缓缓道。 跃笑笑:“正是。可我不常见到她。” 罂讶然:“为何?” “不知。”跃说,“只听宫人说她善妒。父亲有许多王妇,她谁也不想见,就总待在自己的宫室之中。” 罂愣住。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她望着跃:“跃也觉得后癸善妒不好?” 跃想了想:“好不好说不上,她待我等兄弟其实不错。” 罂默然。 “跃。”过了会,她开口。 “嗯?” 罂双手扳着跃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字字清晰,“你若有朝一日不爱我了,定要告知我,不许背着我去找别人。” “嗯?”跃一怔,哭笑不得,“你怕我变心?” 罂不以为然:“变不变心是另一回事,你反正不许有了我又去找别人。什么兕骊,什么献女,或者你出征在外有人送你女子,统统不许碰。” 跃眉头一扬。 “哦,自然。”罂唇角勾了勾,补充道,“我若变心了,也会告知你一声,绝不……” 话没说完,她的唇被跃狠狠地堵上,传来麻痛的啃啮。 “你敢!”热气纠缠,跃咬牙低低道,威胁毕露。 秋风一天比一天凉,大邑商周围的王田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割时节。 连日以来,天气晴好。大邑商的人们都在为收获奔走,有封邑的贵族们也忙碌起来,清点一年以来得到的粮食。虽有喜有忧,人们却从不抱怨,每个人都会在收获之中留出一些奉神,以祈求来年更好。 一个午后,一列车马从人开进了大邑商的城门,为首的几辆马车上装饰着硕大的翟羽与金饰,在阳光下闪闪夺目。这般贵族派头,大邑商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人投以更多的注意。 当日夜晚,庙宫的贞人毂正在听从人报告封邑今年的收获,忽而小臣来报,说有人送了些东西来。 贞人毂讶然。 自从王子载出走,妇妌就一直低落。贵族们不是傻子,知道贞人毂是妇妌那边的人,如今妇妌失势,贞人毂这边就没了往年秋时的热闹。像这样夜里还来送东西的,更是绝无仅有。 “可知是何人?”他问。 “来人不曾说。”小臣答道。 贞人毂沉吟片刻,让小臣请来人到堂上。 未几,只见各式物品抬进来,有脩肉米粮,有绢丝布帛,还有好些金玉漆器,在烛燎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贞人毂神色无波,眼睛却盯着那些财物,心中惊诧不已。 当从人退尽,他看着立在堂上的那人,只觉面生。 “如此宝物,不知何人惠赠?”贞人毂微笑道。 那人向贞人毂深深一礼,道:“小人乃兕方之臣,奉之人之命将秋礼送来,还请贞人笑纳。” 对于载的离去,跃有些牵挂。 罂也陪着他牵挂,不过除此之外,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载在桃宫这几日一直住西庭,与东庭一墙之隔。这个孩子对东庭里的汤池很是热爱,又不能给宫人撞见,于是常常翻个墙就溜了过来。 这对于陶醉两人世界的罂和跃实在是个不小的障碍。 虽然载没有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跃和罂亲密的时候却总要留个心眼,时时耳听八方,免得什么措手不及,人人脸红尴尬。 如今好了,二人重新面对,再也没有别的纷扰。 几日过去,罂觉得很滋润。 她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发现跃还躺在身边。 她跟着跃去田间看人们收获,去野中看驯象。 后来,罂还把教载下象棋的灵感用到了跃的身上,也教他下象棋。 跃下六博不如载,对象棋的规则却显然理解得比载要快,并且输了也不会像载那样撒泼耍赖。罂凭着经验,一开始所向披靡,简直闭着眼睛也能赢他。 赢得多了,罂就动起心思。 她提议设赌,赢的那一方可以让输的那一方做任何事,输的那一方不许反抗。 跃笑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赌局开始,罂第一盘就吃到了甜头。她伸手过去,把他的脸搓圆捏扁,看着那张英俊的脸庞变成各种鬼脸哈哈大笑。跃一脸无奈,却任由着她,并不反抗。 第二盘,罂也赢了。她想了想,盯着跃的身体,坏笑地贴过去。她捧着跃的脸,轻轻地吻,从额头落到唇上,又沿着柔韧的肌理一直往下。她用牙齿咬开跃衣带上的结,让他结实的胸膛敞露在眼前。她盯着那起伏而紧实的肌肉,咽咽口水,低下头,手指温柔细腻地缓缓抚摸,唇齿挑逗着他胸前的**。 待到跃的胸膛传来不可自抑地喘息起伏,**高高昂起,罂却放开他,微笑着说我们来继续下一盘。 跃听得这般言语,目光如烧着了一样。 可惜常言事不过三,而罂的运气,连第三也没有到。 第三盘,罂输了。开局没多久,跃就把手中的棋子压在了罂的帅上面。她来不及吃惊,就被跃一把拉了过去……惩罚很是惨烈,事后第二天,她的身上还在酸痛。 跃似乎也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即便不说话,他的脸上也常常挂着笑。 小臣乙意味深长地看看罂,说亳人恐怕谁也不信王子是来思过的。 罂笑笑,以沉默表示认同。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跃的生日也快到了。这个时代的人不庆生,但是罂仍然希望给跃庆祝一下。做些什么呢?她开始搜肠刮肚。 不过,还没等她想出来,又有客人意外地造访。 兕任乘着一辆彩绘漆身的马车,带着几名从人,神气十足地驰入亳邑。 跃正带着罂在田间漫步,听得从人来报,忙赶了回去。 “任?”他看到兕任,惊诧不已,“你怎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兕任瞥着他,目光扫过跃身后的罂,似笑非笑,“你在鬼方丢下我,走来亳邑痛快,还不许我来看看?” 跃笑起来,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回头对罂说:“这是兕任,我同你提过。” 罂和兕任见过面,目光相对,各自心照不宣。 “世子。”罂含笑行礼。 “宗女。”兕任还礼,一双美目光芒和善。 “王师都带回来了么?”寒暄过后,跃问。 “回来了,五日前才告庙。”兕任说着,唇角勾了勾,“众人都等着看王子跃,不想主祭的却只有我,那些眼神,好像我把你吃了似的。” 跃讪然:“我请你饮酒。” 兕任头一昂:“那是当然。” 二人说说笑笑,往堂上走去。 当日,兕任在亳邑住了下来。 跃原本将他安排去另一处宫室,可是兕任去转了一圈,又走了回来。 据他反映,那宫室常年无人居住,四壁漏风,还有霉味。 “我千里迢迢回来,替你率师替你告庙又被人误解,你就让我住在那等破陋之处?”他对跃说,一脸被人残害的委屈相。 跃欠他人情,只得退让,让他入住西庭。 罂以为兕任不是什么闲人,住上一两日就会离开。 所以第二日兕任没有走,她并没有表示不乐意。 但是第三日,兕任还是没有走。 第四日,他还是没有走……一直过了七八日,兕任仍然悠悠地住在西庭。 罂感到很不耐烦。并不是因为兕任赖在这里,而是她觉得这个人简直是来跟她抢跃的。 他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来找跃,不是跟他谈事就是找他饮酒,不分白天黑夜。 跃每回出去,无论罂在不在,他也总要跟着。 只要有跃在,兕任的话就永远也说不完,找的话题也都是罂插不上嘴的,无论宫中还是野外,他总要与跃并肩行走,似乎极力要把罂变成跟班或者婢女之类的角色。 罂很生气,可她越是反攻兕任就越粘得起劲,看过来的目光满是不屑和挑衅。 要不是罂确定跃并非断袖,她几乎要将兕任视为情敌。 罂银牙暗咬,隐隐预感到他们迟早要撕破脸。 命运很赏脸,这一天来得并不太慢。 一天,跃去野中看驯象。罂要摆弄些布料,没有跟去。 当她从东庭出来,在一处回廊遇到了兕任。 四周无人,兕任就坐在廊下,看着庭中的桃树,似乎专门在等着谁。 “跃不在此处。”罂淡淡道。 “我不来找跃,”兕任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来找你。” 罂停住脚步,看着他。 兕任并不拐弯抹角,手指轻掸一根桃枝,道,“听说是你追着跃,死活要他带你来亳邑?” 罂的眉头动了动。 该死的嚼舌根。心里恨道。不过,她知道自己跟着跃出走的事情瞒不住,也并不动怒。 “是又如何?”她无所谓地说。 兕任笑笑,看看四周,一副慵懒之态:“桃宫不错,我幼时曾跟着先王后来过,甚是宽敞,还有汤沐。你如今也算得半个王子妇,想来什么都用过了。”说着,他的目光转回来,“你知道跃会继位,所以一定要跟来,对么?” 罂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心里早有准备,听他说出这些话,倒没有觉得惊诧。 她无所表示,只看着兕任:“你想说什么?” 兕任笑得平和:“睢罂,你可知你母亲当年为何离开?” 心里一动,罂瞥瞥兕任:“你知道?” 兕任不答,却道:“每年有那么多的献女入宫,王后却总是那一人。睢罂,你以为一个女子要当王后,只凭生得貌美便可成事了么?你看看历任王后,谁人背后没有一个强邦富国?睢罂,后宫一向势利,即便是王妇,过得最好的也必定是家势最强的人。” 他将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远的你若不晓,也可看看大王的三位王后。当今的后妌自不必说,井国殷实,独踞一方;而先王后辛,不但善战,我兕方亦富庶人强,可为后劲。过得最不好的就是后癸,她嫁给大王时。大王还未继位,故而凡国虽贫弱,与她亦无碍。可大王继位之后就不一样了,王妇一个一个进来,谁人不是母族强盛?后癸虽有王子弓,可也并未捱得几年便郁郁而终。” 罂面色无波。 兕任关子卖足,侃侃而谈:“你母亲当年也不可谓不风光。大王为了她,造棠宫,修林苑,还想让她做王后。可你母亲不曾答应,转身就嫁给了睢侯。为何?你母亲虽得大王欢心,母国却远而弱。大王当年才露出立后之意,朝中臣子就极力反对。她就是深知自己无强势支撑,即便做得王后,也是艰难,还不如一个国君的正室来得舒服。” 罂露出冷笑。 兕任看她神色,扬扬眉梢,一副万事了然的神态:“这可不是我胡说,我母亲在你出生前就是大邑商的生妇,这些话是你母亲同她说的。” 罂的嘴角抽了抽,。 她觉得这个人为了劝自己离开,摆事实,讲道理,当真苦口婆心。 “那是我母亲。”少顷,罂慢条斯理道,“我若不这么想呢?” 兕任愣了愣,随即脸色一变。 “你还不明白么?”他有些不耐烦,瞪起眼,“你做不了王后,就算做了王后,你也不会过得好!” 罂笑笑:“我过得不好,兕骊便会过得好么?” 兕任“哼”一声:“那自然!兕骊什么出身,什么家势,她可是先王后当年亲许之人!” 堂上安静,更显得那声音底气十足,掷地有声。 罂深吸口气。 片刻,她忽而笑了笑:“兕任,你还没有倾心所爱之人吧?” 兕任懵然,不明所以。 罂站起身来,拂拂衣袖。 “真可怜呢。”她同情地看着他,说罢,转身朝堂外走去。 关于牙印的番外 晨曦渐渐明亮,太阳在东边升起,光芒穿透孟春氤氲的薄雾。大邑商城头的堞雉沐浴在辉光之中,在城外投下的影子,如巨大的牙齿。 城门已经洞开,宽敞笔直的大道上也渐渐热闹。 一辆辆的马车装饰各异,仆从前呼后拥,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从各地方国来的。路旁来往的商人看着这些来客,纷纷避让,站在路旁张望评点。大邑商春朝是每年的盛事,逢此时节,各地的贵族都会带上准备好的贡物,到大邑商来拜见商王。 翟车辚辚,蔽日的羽扇在头顶垂下色泽漂亮的羽毛,微微颤动。 妇妸望着远处的城墙,那高耸的样子仍然如记忆中一般,自己当年初次见到它时,站在牛车上张望了许久。 又回来了呢。 “啊……哈哈!”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妇妸的思路,她看去,却见女儿罂伸着肉乎乎的手,不停指着路面。她张着嘴,没有说话,却笑得开心,两只清亮的大眼影弯得跟月牙一样。 妇妸顺着她的指向,那路面上很平整洁净,什么也没有。 笑影子么? 她低头看着女儿,那张小脸生得粉雕玉琢,阳光映着笑容,无忧无虑,颊上红得像花瓣一样。 妇妸微笑,亲了亲那脸蛋,将罂搂在怀里。 想得多的人才会烦恼。妇妸的丈夫睢侯常常摸着罂的脑袋,笑着对她说。 心里有些钝痛。 是啊,痴傻也没什么不好……妇妸望着眼前那越来越近的城墙,将脸颊轻轻地摩挲着罂的额边。 睢侯在大邑商有处居所,妇妸的翟车才驰入城门,就已经有人在此迎候。 “君妇。”一个衣冠齐整的人走过来,向她行礼。 妇妸看去,愣了愣。此人并非睢侯的仆从,那张脸妇妸却并不陌生,竟是商王身边的小臣庸。 心里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小臣怎在此?”妇妸还礼,问道。 小臣庸微笑,道,“宫中已备下宫室,大王命我来接君妇。”见妇妸脸色微变,他忙补充,“大王说,睢侯新故,君妇来朝,当……” “不必。”小臣庸的话还没说完,妇妸已经淡淡地打断。 她神色平和无波:“我非生妇,既代先君来朝,宿在宫中便是不妥。” 小臣庸面露讶色,片刻,苦着脸低声道:“君妇,大王闻知君妇要来,一月前便已悉心备下,君妇何苦?” 妇妸唇角抿了抿,轻声道:“小臣请回,还烦代我谢过大王。”说罢,向他微微颔首,命驭者前行。 翟车奔走入街市,小臣庸的身影很快被抛到了人流之后。 “咦……啊……”怀中,罂仰起小脸望着妇妸,似乎对母亲的困惑不已。 妇妸莞尔,抚抚她的脑袋:“罂,这是大邑商呢。” “哎呦!”载一屁股坐在地上,石板坚硬,他疼得龇牙咧嘴。 殿堂的屋檐下,王后妇好和妇妌席茵纳凉,面前的案上摆着果品和蜜汁,看着场上,轻声笑语。 “不可松劲!”载的面前,跃的声音响亮,“再来!”他比载大两三岁,一张俊俏的脸已经初现英气的线条,因为日晒而带着些麦色。站在一起的时候,载只能到他的肩膀。 载抬头,望着他,有些委屈。 “次兄气力大,我自然打不过!”他嘟哝道,两腮鼓得圆圆。 “载!”妇妌闻得这话,脸色一板,“摔一次怕甚?起来!” 载瞥瞥母亲,仍瘪着嘴,却听话地站起来,一脸不情愿。 妇好看着载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对妇妌说:“这般严厉作甚,还是个孩子。” 妇妌转过脸来:“姊姊不知晓,载贪玩惯了,不严些,他撒撒娇又要蒙混过去。”说罢,她停了停,笑意温和地叹道,“若是载能有跃的一半勤恳,我也不操心什么了。” 妇好看看她,微微一笑:“跃也不过是好动了些。”话虽谦虚,眉间却满是骄傲。 妇妌抿唇,神色间多少有些讨好。 妇好比妇妌年长几岁,先后嫁给商王,成为商王宫中的王妇。几年前,后癸病逝,商王将妇好继为王后。 对于这位王后,妇妌心底不能说不妒忌,却颇有些忌惮。据说当年妇好被商王看中,乃是其武力出色。当年她还是兕方的宗女,就曾经领着民人大败来犯的戎人,轰动一时。之后,商王在大邑商召见了她,再之后,就纳她做了王妇,将好邑赐给她,人称妇好。 而成为王妇之后,妇好仍然勇力卓著,为商王开辟了大片江山,还诞下了王子跃。当商王将妇好立为新王后,无论朝野,莫敢不服。 妇妌早就明白这个女子了不得,在她们还都是王妇的时候,她就一直与妇好相善。即使妇好当上了王后,她们也仍然以姊妹相称。 庭中,载又被跃摔下,一声痛呼。 妇妌眼皮一跳。 “跃!”妇好莞尔,吩咐道,“载还年幼,不可伤了他。” 跃回头,抹一把汗,稚气的脸庞笑笑:“知晓了。”说罢,把载拉起来,问:“疼么?” 载小脸通红,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妇妌。 妇妌却没有看他,只与妇好说话。 载努努嘴,倔强地摇摇头。 “我听说,妇妸来了。”妇妌拈起一只青梅,蘸蘸蜜糖,放在妇好面前的小盏上。 毫无意外的,妇好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是么。”她语气淡淡。 妇好为人宽和,可若说她讨厌谁,倒是也有。妇妸就是其中之一。 与她们不同,妇妸不是王妇,甚至不是生妇。可是谁都知道,她是商王最爱的女子,妇好当年还差点因为她当不上王后。 “她来替睢侯春朝么?”妇好道。 “正是。”妇妌回答,说着,轻叹口气,“她可过得不好,生的女儿是个痴傻之人,睢侯又新薨。听说睢国还来不及立新君,这回春朝,是大王亲自召了她来。” 妇好没有说话。 妇妌瞥瞥她,道,“大王将棠宫新修了一番,该不是要将妇妸放去棠宫……” 一只铜杯“铛”地翻落在地。 妇妌讶异地停住话头,侍立的宫婢见状,忙将铜杯拾起。 “如此,我等很快就可再见呢。”妇好轻声道,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些僵硬。 春朝的贵族众多,商王只在典礼上召见了一些重要的方国侯伯,受了众人同拜,就让小臣把方伯贵族们领到林苑中去,说今年在林苑与众贵族聚宴。 往年的聚宴都在宫室之中,总有拘束。今年如此聚宴,贵族们感到十分新鲜。毕竟是商王的林苑,听说其中珍禽异兽无数,宫室修造更是举世无双。既是林苑,场地比寻常宫室更加宽敞开放,到了聚宴的时候,好些人把家眷了带了来游赏。 妇妸也是春朝的一员,因为新寡,她穿了一身素净衣裳,手里拉着四处张望的罂。 许是衣饰实在过于朴素,妇妸甫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引起一阵不小的**。 各种各样的目光投来,她每走到一处,谈话声音都会明显压低。 “那时妇妸……”她听到好些碎碎地言语传入耳中,旁人纷纷侧目,男子互相撞了撞手臂示意,女眷之间则眼波交替。 罂仰着头,望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容,目光好奇不已。 有些相识的人过来见礼,看妇妸带着女儿,皆露出同情之色;提起睢侯,又说些感伤安慰的话。 妇妸一脸和气,没有因为话语繁杂而露出愠色,唇角始终带着一抹微笑。没多久,小臣庸走到人群之中,看着妇妸,向她一礼:“君妇,大王有请。” 妇妸知道会这样,不管旁人意有所指地目光,颔首一礼。 春日的和风吹皱池水,凉意习习。 商王的案席设在池边的一块空地上,有绿荫繁花,笑语阵阵。 列席的众臣都带了家眷,商王也带了王后和妇妌,还有几名王室子弟活跃席间,一团和乐。 阳光轻柔,当那个身影款款来到席前,周围的轻声细语如瞬间凝固了一般。 妇妸身上的白衣很是柔软,裳裾随风摆动,与发间的洁白玉笄相映,眉目温婉如昔。 “大王。”妇妸向商王下拜。 罂随着她,这动作她早已经熟练,脸上却茫然得很,始终抬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四周。 “君妇请起。”商王声音和蔼,“大邑商失睢侯,实为大虐。今君妇代先君来朝,实大邑商之幸。” 在座之人都知道睢侯战死之事,见商王一番表态,或扼腕或欣慰,纷纷附和。 妇妸眼底微酸,却神色平静,道,“谢大王。” 商王浅笑,看着她,片刻,目光落向她身旁:“这是睢侯之女?” 妇妸颔首:“正是。”她低头抚抚罂的头发,罂抬头望望母亲,又望望四周,忽然发现许多人看着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睢侯的痴傻女儿,众人亦早有所闻,看着这笑容,心照不宣。妇妌看着那两母女,心里不屑地冷哼,片刻,又瞟瞟妇好,只见她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君妇一路可顺畅?”妇好瞥到了妇妌的目光,淡笑地开口道,“若有不便,可告知宫中。” 妇妸道:“多谢王后,并无不顺。” 一番寒暄,商王命小臣引妇妸落座。妇好转而问起几个王族子弟练习射御之事,席间重又欢欣起来。 睢侯生前乃重臣,为示敬意,妇妸的坐席离上首并不远。眼角扫到商王不时投来的目光,她只作不知,低头照顾罂吃果脯。 跃对那些吃吃喝喝的事兴趣不大,他和少雀几个贵族子弟早就约好了今日比试射箭。待他随着商王和母亲妇好见过那些方伯大臣,跃瞅准了机会,就偷偷溜了出来。 他唯恐被小臣庸或者谁发现,脚步很快。可到了约定之处,少雀他们还没有来,跃看看四周的林木,打算找块石头坐下来喘口气。 才转身,忽然,一个软软的东西跟他碰了满怀。跃吃了一惊,待定神,却见是个女童。 女童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不哭不闹,只将一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睛望着她。 跃看看女童,心里嘀咕谁家那么不小心,让小童在林苑里乱走。 “你是何人?”跃问。 女童仍看着他,不说话。 跃狐疑,蹲下身。 两眼平行相对,跃打量着她:“说话。” 女童却仍不出声,水润的嘴唇微微张着,一脸茫然。 不是吧……跃纳闷地皱眉,这小童看起来跟载差不多大,竟还不会说话么? “跃!”正在这时,少雀的声音在树丛后面响起。 跃忙起身:“在此!” 少雀和几个贵族子弟看到他,露出笑脸,跑过来。当少雀看到跃身旁的女童,愣了愣:“这是何人?” 跃摇头:“不知,方才遇到的。” 少雀瘪瘪嘴,叹口气:“我也遇到一人。”说罢,他从身后把一个小小的身影拎出来,却是载。 “次兄……”载望着跃,讪讪地笑。 跃讶然:“他怎在此处?” “还说呢!”少雀一脸不忿:“这稚子也不知从何处知晓我等要射箭,方才在林苑外,他定要跟来,还说不然就去告知大王!” 跃看向载。 载立刻露出哀求的眼神,嘟哝道:“次兄,你带我玩么……” “不行。”跃断然道,“师氏说射箭亦伤人,你不可跟来。” 载嘟着嘴,垂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 跃嘴上虽硬,看他这般样子,却还是有些不忍。少顷,看看少雀。 “那不是有个小童么,让她同载玩。”一个贵族子弟开口道。 少雀看向女童,眼睛一亮:“是呢!”说罢,他一把将载推到女童身旁,“载,你同她玩。” 载瞪起眼睛,看了看那女童。 女童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他,水灵灵的眼睛定定的,片刻,露出一张笑脸。 “我不同她玩!”载抗议道。 “为何?”少雀扬起眉毛,指指女童,“你看你二人,并肩一样高。你不是说你次兄力气大么?如今给你找个气力小的,你就能赢哩!” 他话才出口,头上被跃敲了一个暴栗。 “胡说什么?”他笑斥道,“这女童说不定是哪位方伯带来的,若是被载伤了,我父亲可要训斥。”说罢,跃转向载,道,“载,我等要比箭,你若想留下,可让你做个司射。只是射箭危险,你不可靠前,知道了么?” 载眉间登时一喜:“诺!” 孩童用的弓不如成人的大,跃和少雀几个小少年使得风生水起。控弦声声,也能把林子里的鸟儿惊得飞走。 “上杀!”载看到跃的箭正中布侯上的虎目,高兴地喊道。 少雀看着自己的中杀,苦恼地挠挠头。 “载!拉上那女童,后退些!”跃看到载又自觉地走出来,喝道。 载应一声,扯着女童的手臂,走回树丛后。 女童被他扯得不大舒服,挣扎了一下,口里“啊啊”叫唤。 “吵死了!”载不耐烦地瞪她,“你到底何人!快给我回去!” 女童望着他,一脸无辜,少顷,却“咯咯”地笑。 载被她笑得心里发毛。 “笑!再笑我打你!”他抬起手,目露凶光。 女童却不惧,笑得更加厉害,双目亮晶晶的。 载看着她,手僵在半空,却无论如何落不下来。 “载!快司射!”少雀不耐烦地声音传来。 载回过神来,忙应一声。 他正要令射,忽然,女童指着几只飞过树梢的小雀,“依依呀呀”地奔出去。 “回来!”载吃惊,急忙去拉她。女童却“咯咯”笑着,挣扎着相觑追小雀。 载怒起,直接用手臂圈住她的脖子,想把她按住。可是才圈住,女童突然张口咬了上去,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一痛。 “啊!”载小脸一白,登时惨叫起来。 第52章 纱帘 傍晚,跃从野中回来,宫中的小臣向他禀报,说兕任已经返回了大邑商。 跃讶然。 兕任突然来到亳邑,一住就是快半个月,现在居然一声不吭地又走了。 “可留下了什么话语?”跃问。 “不曾。”小臣道。 跃点点头,脸上异色已经平复。 他和兕任自幼相识,深知此人来去如风是常态,否则也不会惹得大邑商许多女子对他又爱又恨。 “睢罂何在?”他问。 “在东庭。”小臣答道。 跃脱下驯象的藤甲交给小臣,朝东庭走去。 他走进门,室中空荡荡的,却并不见罂的影子。案上摆着一只铜簋和几样食器,跃闻到有食物的香味。 “罂?”跃看看室内层层低掩的帏帘,唤了一声。 有动静从漆扆后面传来,片刻,他听到罂的声音响起:“哦……在此。” 跃走过去。 “你勿过来!”罂的声调稍稍提高,似乎有些着急。 跃在漆扆前止步,觉得有些异样:“你在做甚?” “未做甚。”罂说。只听漆扆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她似乎在穿衣服。 跃眉梢一抬,没再问下去。 罂发现外面没了声音,少顷,从漆扆后面探出头去。室内光照柔和,跃倚在帏帘旁的立柱上,双臂抱在胸前,双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罂一讪,缩回头去。 “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晚?”她一边系着衣带一边问,看看窗户外透来的光景,已经快到黄昏了。 “不晚。”跃的声音平静,似乎带着笑意,“你才起身。” 罂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把衣褶拉好,走出去。 “我又不是在睡。”她笑笑,走到跃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哦?”跃抱着她柔软的腰肢,低头含笑地看着那面庞,将热气在她唇间萦绕:“那你穿衣做甚?” 罂看着那若即若离的双唇,笑而不答,却忽而松开手。 “随我来。”她轻声道,双手拉着跃,径自走到案前。 跃满心讶异,随着她的目光朝铜簋看去,愣了愣。那铜簋里盛着的不是米饭,也不是羹汤,而是一大团麻线似的东西,白乎乎的。上面,一片片切好的肉整齐地摆放,碧绿的葱末点缀其间,色泽相称,霎时好看。 “是什么?”跃问。 罂嫣然一笑,答道:“寿面。” “寿面?”跃茫然。 罂眨眨眼:“跃,今日是何日?” 跃想了想,忽而了然,今天是他的生辰。早上起身的时候,罂吻着他说生日快乐。 他当时觉得愕然又好笑。生辰这回事,他从来没听谁说过需要庆祝,可这女子在乎的事情总是那么特别。 但就这样的特别,跃觉得如沐春风,一整天都不自禁地微笑。 “生辰要吃寿面,又是莘地之风?”他搂着罂,低笑着问。 罂眨眨眼:“算是。”对于她身上那些奇怪的习惯,跃凡是理解不了的,就会自然地归到风俗上去。罂也懒得解释,便顺水推舟由着他去。 她拉着跃在案前坐下,拿起案上一双筷子,把寿面夹起。 跃看着那个叫做“寿面”的玩意,只见根根分明,边缘能分辨出刀切的痕迹。他不禁联想,脑中浮现起罂在庖中亲自和面,一根一根慢慢切好,再亲手将它们放到簋中的样子,脸上忽而慢慢地胀热。 出神间,罂已经把寿面盛到两只白陶碗里,又把肉分别摆好,将大些的那一碗捧到跃的面前。 “王子万寿。”罂笑意盈盈。 那样子一本正经,跃失笑。 碗中热气腾腾,汤汁似乎是骨头熬的,一股难言的香气扑鼻而来,勾人食欲。他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学着罂的模样夹面条。不料,那面条滑得很,他夹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几根送进嘴里。 他细细地嚼,滑腻的面食和着肉味,透着别样的香甜。 罂看着他,双目中满是期待:“好吃么?” “好吃。”跃低头道。 罂开心地笑,看着他吃完碗中的面,又把汤汁仰头喝下,似乎心也融在了蒸蒸的热气里…… 用过膳食,外面的光照已经暗下了。 仆人拿着烛火进来,将壁上的松明点燃。 跃洗漱干净,和罂说了一会话,望望天色,想同她一起去沐浴。 “我洗过了。”出乎意料,罂一口回绝。她煞有介事地凑近跃的身上闻了闻,皱起鼻子笑道,“你浑身汗味,快去才是。” 跃讪然,虽有贼心,看着罂一脸坚决却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去了汤池。 待沐浴出来,他发现室中的松明灭了几处,光照有些暗。 不仅如此,室中的帏帘都放了下来,绢纱薄透,掩着内室的灯光,如雾气般氤氲。 “罂?”他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跃觉得异样,看着纱帘后面若有若无的光影,某种莫名的感觉滑过心间。 他抬手撩起纱帘,朝里面走去。 室中静谧无声,一点松明在壁上静静燃烧,家俱和地面都落着一层晚霞般的颜色,妆台上的铜镜泛着半明半暗的光泽。漆扆遮着床榻,两足间的缝隙透着一线亮光。 跃移步向前,待绕过漆扆,心猛然顿了一下。 罂坐在榻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衣,以两根细带吊在肩上,半遮半掩之间,肌肤如玉,胸前妙曼的起伏和勾人心魄的长腿一览无余。 罂双眸望着他,浮光含羞如水,双唇红润而诱人。 跃的眼底骤然深黯。 “跃……”罂的声音低低,才出来,已经被扑上来的跃狠狠堵住…… 罂为了跃的生日忙碌了一天,耗费面粉半斗,猪肉骨头葱花若干,还有丝绢丈余。 起初,她不大有自信。毕竟这样的全套勾引涉及技能太多,她是第一次实践。 至于效果么……罂筋疲力尽之际,听到跃在耳边呢喃:“……那绢衣是你做的?” 罂迷迷地应了一声。 跃的唇舌与她交缠:“下回再做……” …… 她觉得能打九十分以上。 一觉睡得沉且漫长,罂梦见了许多东西。 有莘国、睢国、大邑商,还有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记起一些过往,孤儿的身份,本能地追求更好的生活,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最后因为赶时间开快车离开了那个世界。 好生活是什么样子?当年她闲下来的时候,常常会想这个问题。 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她也常常这么想,每踏出一步都会比过去更加深思熟虑。而这一切,因为遇到跃而慢慢改变。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满心想着怎样会让他更快乐,跟他待在一起,每一刻都觉得满足……这些事若放在从前,她会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罂觉得,这或许就是好生活。 迷蒙中,她觉得身边的人似乎曾经起身离开,没多久,又回来。再过了不知多久,颈边传来麻麻的触感。罂偏偏头,那感觉却追随而至,熟悉而缠绵。 不必完全清醒,罂也知道那是什么。 她弓起身体,轻笑出声,睁开眼睛。 毫无意外地,跃宽阔胸膛出现在面前,暗光中,肌理起伏着细腻的线条。 “醒了?”跃的声音喑哑,低低振响。 “嗯……”罂懒懒地应道,身体蹭了蹭,找个舒服的位置窝在跃温暖的怀里。 跃的手臂环着她,亲了亲她的脸颊。二人肌肤相贴,罂可以感觉到那身体里传来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力量像擂鼓一样。 他的手指摩挲在罂的发间,一下一下,很舒服。 昨夜折腾得厉害,罂的睡意被撩起。她眯眼,将视线越过跃的肩膀。纱帘低垂,外面的光照看得不大分明,心里却大约知道时辰不早了。 “你早就醒了么?”罂伸个懒腰,抬头蹭蹭跃的脖子。 “嗯。”跃笑笑,答道,“小臣乙将我唤醒的。” “有事?”罂问。 “嗯。”跃长长呼吸一口气,语声低低,“父亲又病了。” 生活重归二人世界,日子平静下来。 秋风一天一天变得更凉,王畿气候温暖,没有冻雨落雪,人们只消单衣外面披上毛氅便能过冬了。 大邑商那边常常传来些消息,却不尽人意。 天凉之后,商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时而牙痛,时而头痛,据说脾气愈发暴躁。可是他仍然执拗,无论王子弓、王子跃或王子载,商王一个也没有召回。 上个月,商王梦见百鸟聚集大社,骇然而醒。他令贞人毂行卜,卜有大祟自西而来。果然,到了月末,一场罕见的大雨降下,河水暴涨,竟成秋涝,冲毁田地乡邑无数。 每每来使提到这些事,跃的眉头便会锁起。虽然对着罂的时候他从不流露忧虑,但是罂知道,跃常常会在夜里醒来。 当深秋渐近,又有消息传来。被商王流放到奄的王子弓得了重病,据说已经卧榻不起。 闻言之时,跃的脸色骤变,似乎天气也冷了几分。 “跃,”罂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他,“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会继位么?” 若在从前,跃会淡淡一笑,道:“父亲还在。” 可是现在,跃却看着罂,好一会,露出苦笑,没有答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罂知道跃志不在此,可是自从王子弓离开大邑商,一切都在改变。无论商王、载、兕任还是别的人们,甚至罂自己,似乎每个人都预见着这一天,嘴上不说,却默默等待着它的到来。而跃身上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不容逃脱。 没过多久,当大邑商的小臣带来商王的召令,谁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 “罂,我等要返大邑商呢。”跃无奈地说。 罂看着他,微笑:“好。” 第53章 返宫 商王生病,河伯发怒,接连的异象让大邑商人心惶惶。 就在人们为今年能不能过个安稳腊日担心的时候,王子跃归来的消息传到,如同满天的乌云里透出一束亮光。 跃进城的时候,闻讯而来的人们蜂拥而至,堵了整条大街。 伐鬼方的王师归来之时,人们没有看到身为统帅的王子跃出现,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他消失的缘故。有人不免联想到王子弓和王子载的事,猜测四起。如今看到他平安回来,人们如同吃了定心丸。 不过,跃的风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人们很快将目光聚集到与他同车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着白衣,头梳两鬟。饰物不多,却丝毫不掩她娇艳的容光。她坐在王子跃的车上,面对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目光,神色从容,红润的唇边始终挂着一抹笑意。 不管路上如何喧嚣拥挤,人们如何好奇,王子跃始终握着女子的一只手。笔挺的身形与女子娴雅的坐姿相衬,在萧索的深秋之中如同一道绚丽的风景,教所有人都移不开目光。 “那女子是何人?”人们一边热烈翘首,一边窃窃相问。 看着面前好奇拥挤的人群,罂觉得脸都要笑僵了。 这般招摇过市在预料之中,但并非她本意。进城之前,她就曾经跟跃提出过这个问题。 可是跃似乎并不在意,看着罂,表情有些不解:“招摇?这算招摇么?” 罂哑然。 见她变色,跃笑起来,抚抚她的头发:“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你将为王子妇,没什么好遮掩的。” 罂听到这话,还想说什么,脖子却忽而涨起热气。 “谁要做你王子妇,”她瞪跃一眼,红着脸小声嘟哝,“大王还未应允。” “谁说我父亲不曾应允?”跃肃容,俊眉间却不掩调侃,“他若不应允,你怎能与我在亳邑留得许久?” 罂没了话语。他说得对,的确是这么个理。 于是,罂与跃同车入了城。 跃早已习惯这种场合,一副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淡定之态。罂却不一样,虽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她亲身面对无数的目光,那种紧张感是根本无法避免的。如果不是跃一直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励,她甚至进城门的时候就会跳车逃走。 她心里盼着马车走快些,可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永远也散不开,武士们来驱赶也无济于事。 手上忽然紧了紧。 罂转头,跃正看着她。 触到那灼灼的目光,心里的焦虑似乎也退散了许多。罂赧然地抿抿唇,暗自深呼吸,回过头去。 王子跃与女子那相顾一笑,俊朗的眉宇间满是温柔。只此一瞬,绵绵情意已尽在不言中。 大邑商的人们看惯了王子跃整装肃容的样子,今日见到这另一面,惊讶之余更是好奇,笑闹和议论的声音交织得熙熙攘攘。 “敢问……今日入城的是何等贵人?”一队远道而来的商旅被拥挤的人群隔在路边,走也走不动,头领索性向一名邑人打听道。 “嗯?”邑人听出头领的异地口音,打量一下他的装扮,笑道:“子不是商人吧?” 头领神色谦和:“我等乃西地而来。” 邑人道:“那可是我大邑商的王子跃哩!说不定将来的大王就是他!” 头领恍然大悟,连声道谢。 王子跃的马车继续向前,人群亦跟着走动。 待邑人离去,头领回首。身后,一人倚着拉货的牛车,两眼看着那马车上的身影,竹笠下,双目深远。 “主人,”头领低声道,“我等……” “且等着,待人少些,就去寻个落脚之处。”那人淡淡道。 头领应下。 那人不再说话,眼睛一直望着那缓缓远去的马车,面色无波无澜。 好不容易摆脱了街上人们的围堵,待马车终于走到王宫门前时,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时辰。 “王子。”商王似乎对跃的归来很重视,派了最亲近的小臣庸前来迎接。 “小臣。”跃扶轼还礼,问,“父亲身体可安好?” “大王今日尚好,王子放心。大王有令,王子远道归来,且回宫洗尘,小食与大王共膳。”小臣庸微笑道,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跃身旁的罂。 跃颔首,不再多言,命驭者前行。 王子归来,王后那边也遣了人来迎接。出乎跃的意料,除了一名妇妌亲近的世妇,妇侈竟也来了,身后跟着兕骊。 “君妇?”跃讶然,他听说妇侈和兕骊在自己出征之后就返了兕方,没想到回来竟又见面了。 妇侈看着跃,神色和蔼地礼道:“王子别来无恙。” “无恙。”跃微笑,“君妇与国君亦无恙否?” 妇侈颔首,看着跃,目中满是慈爱:“兕方俱是安好。” 罂看着他们寒暄,能觉察到妇侈瞥来的余光。手上,跃仍然牢牢握着,即便行礼暂时松开,礼毕之后也会立即再握起。 她知道跃这是在给她鼓劲,心里不禁暖意融融。 不过,即便她再镇定,有一个人却是无法忽视的。妇侈身后,兕骊神色不定,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像长了割人的利芒。 “骊,来给王子行礼。”这时,妇侈回头,含笑地对兕骊说。 兕骊的脸色微微发白,片刻,迈步上前,向跃一礼:“王子。” 她的声音很轻,双目望着跃,似乎极力忽视罂的存在。唇边虽挂着笑,却透着难掩的僵硬。 “骊。”跃淡淡道,言罢,却转向世妇和妇侈,“我稍后还须见父王,先行一步。” 世妇与妇侈忙答应行礼。 马车和从人行走的声音远去,妇侈望了一会,回过头来。 兕骊仍望着那边,双目定定。 “回去吧。”妇侈对她说: 兕骊没有出声,站立不动。 妇侈微微皱眉,这时,她瞥到旁边世妇投来的目光,神色微闪,不乏看热闹的意思。妇侈不理她,盯着女儿,语气微微加重:“骊。” 兕骊回过头来,眼底有些发红。 心中低叹一口气,妇侈抚抚她的肩头。 “告辞。”她面容平静地与世妇一礼,说罢,带着兕骊转身离开。 宫道之中,车马的辚辚声细碎而嘈杂。 跃发现罂一直望着路旁的景致,许久没有开口。 “想什么?”他笑笑,趁她不注意,抬手一捏那脸蛋,问道。 罂吃痛回过神来,不禁恼怒。 “未想什么。”她瞪跃一眼答道,还击地拍开跃的手,却被跃轻易地将两手捉住,怎么也挣不开。 “别闹!”她脸红,急忙低声道,心虚地将目光闪向周围。 小臣乙和那些从人都走着路,眼睛看哪里的都有,就是没人看他们。 “现在是谁闹?”跃不慌不忙,嘻笑而从容,手上微微用力,将她圈在怀中。 自从二人亲近,跃就开始时不时地展露出他顽劣的一面,出其不意地搞一些小恶作剧,就像现在一样,罂窘得要跺脚,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想什么?”跃的声音低沉,热气拂在罂的耳旁。 罂气闷,堵了好一会,答道:“想你。” “嗯?”跃轻笑,“真的?” “真的。” 跃明显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少顷,放开两只爪子。 宫室高高的庑顶出现在宫道前方,跃脊背笔直,不管旁边的人眼刀如何犀利,唇边带着深深的笑影。 罂满面通红,整理着衣服和头发,方才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这个家伙,近来动手动脚的毛病越来越多了……她心里嘀咕。 第54章 日晕 跃回到宫室里,宫人们都出来迎接。许是得了叮嘱,对于跃身旁的罂,没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商王那边还有晚膳,跃没有多加逗留,沐浴更衣之后,让罂好好待在宫里,就登车离开了。 商王把用膳的地点设在棠宫,跃许久没来,走进庭院的时候,发现棠花早已凋谢不见了。 天不算早也不算晚,跃见到商王的时候,他身着短衣,正在庭中亲手将一簸箕草灰倒在棠树的泥土上。 跃愣了愣,他看到商王弯着腰的样子,竟透着几分佝偻,不禁心惊。 商王已经看到了跃,目光相对,跃连忙低头行礼:“父亲。” “嗯。”商王应一声,直起身来,将簸箕交给从人,用巾帕擦了擦手。“天旱,多浇些水。”他叮嘱囿人。 囿人唯唯。 “大王,”小臣庸在一旁道,“现在去用膳么?” “不必。”商王看看天色,忽然问,“前几日你说林苑中有朽木塌下阻了步道,清理不曾?” 小臣庸答道:“已清理干净。” 商王拢拢身上的裼衣,看了跃一眼,迈步朝廊下走去。 跃知道商王要去散步,紧随其后。 棠宫紧挨林苑,父子二人从偏门出去,没多久就到了林苑之中。时值午后,不少宫眷乘着日头温和出来游苑,一路上,跃遇到好几位王妇和年幼的弟妹。 “亳邑驯象如何?”商王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开口问跃。 “甚好。”跃回答道,“亳邑有旷野水草,带去的百十驯象如今可列队不紊。” 商王颔首,道:“此次王师伐鬼方,象人立有大功。孺子为大史,朝堂内外亦颇有赞赏。” 跃表情平静,谦逊道:“父亲过誉。” 商王看着他,片刻,道:“孺子可知我为何召你返来?” 跃没有出声。 “……父亲!”水池之中,两名女童坐在小舟上,朝商王挥着衣袂。 商王望着那边,露出微笑。 “上月我病愈,子弟亦射礼为我求佑。”他的眼睛在太阳光下微微眯起,开口道,“我在一旁看得兴起,也命小臣取了弓矢来。我试了试,去年八分力便可拉满的大弓,如今竟撑不开了。” 跃的目光定住。 商王看着他,缓缓道:“孺子,你兄长不会回来,但大邑商不可缺了小王。” 跃回到宫中的时候,四周早已点燃了灯火。 内庭中静得很,他走入室中,发现罂正坐在榻上,聚精会神地不知摆弄什么。 看到那柔美的身影,跃觉得心情会莫名地缓和许多。他没有出声,挥手让旁人退下,轻轻地走过去。 直到跃快到近前,罂才发现了动静,抬起头来。 “做甚?”跃微笑,在榻旁坐下。 “你的玄鸟。”罂叹口气,将手中的物事给他看,苦恼地说,“绦绳散了。” 跃低头,果然,那物事正是他送给罂的玄鸟,不过系在上面的绦绳松了结,朱红的绦丝散了开来。 “我让宫人寻一根给你。”跃看了看,道。 “不要。”罂却一口拒绝,“那又不是你亲手编的。” 跃一愣,不禁失笑。自己好像曾经告诉过罂这丝绦是他亲手编的,没想到罂记了下来。 “我修好了再还你。”跃将玄鸟拿了过来。 罂看着他把玄鸟收进衣服里,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大王好么?”她问。 跃淡淡地笑了笑,答道,“尚可。” 罂还要再问,跃的手臂已经搂了过来。他的下巴上有点胡茬,扎得罂又笑又叫,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罂……”待得闹够了,跃仍然搂着罂,在她耳边低低道,“父亲已经定下了占卜之日,待得卜定,你我便可行礼。” 罂一怔,脸皮倏而通红。 大邑商之中关于王子跃将为小王的传言很快得到了印证。 王子跃回到大邑商的第二天,商王就将正殿中的一处偏殿辟给了王子跃,并把病中耽搁下的好些事情都交了过去。 接连几日,因商王身体不适而一度有些冷清的正殿重新热闹起来,议事进言的大小臣子络绎不绝。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在宫墙内外被人们悄悄地议论起来——王子跃那日带回来的女子叫睢罂,他们的婚事已经得到了商王的默许,商王还特地让她住到了棠宫。 不仅如此,这个女子的身世亦特别,她是妇妸的女儿…… 微妙的关系和缘由,引得人们的好奇前所未有的高涨。 “我就说么,大王有心。棠宫本就是为妇妸建的,当初大王让睢罂住进去,可不是真要她当什么宫正。”小宰的殿外,几名世妇凑在一起说着话。 一名世妇轻笑:“如此说来,大王必是早就想让睢罂做王子妇。”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让不远处的妇侈听得明白。 “嗳,妇仟。”另一名世妇兴致勃勃,转头道,“你不是在棠宫么?你来说说,大王可是早就想让睢罂做王子妇?” 妇仟本是来凑热闹,听得这话,脸上有些尴尬。她偷眼瞟向妇侈那边,只见妇侈背着身,不知表情。 “大王心思,我等仆婢怎好揣度?”她讪讪地笑,“且睢罂虽为宫正,却也不曾待过许久。” 这话倒是确实。众世妇相觑,一人轻笑:“话虽如此,我可听说是睢罂自己去缠上了王子跃。” “那可不一定。王子跃是何人?许多年来,尔等可听说过他对哪位女子上心?王子跃那日与睢罂携手同车进城之时,街上都闹翻了。”另一人不以为然,意有所指地看看妇侈,“且不论谁缠上谁,我看王子跃确是喜爱睢罂。” 妇仟听着她们的话,面上虽笑,心里却打着鼓。这些世妇都是王后身边的人,王后与妇侈有隙,宫中人尽皆知。如今王后虽禁足不出,却仍是后宫之首;而妇侈来自兕方,乃王子跃的舅族。 再想想睢罂,妇仟也觉得有些冷汗。 当初她来当宫正的时候,妇仟并不放在眼里。后来睢罂将上下整治一番,妇仟又听说她是妇妸的女儿,才逐渐收敛。可谁又猜想得到,没过两个月,睢罂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王子跃的未婚新妇。 哪边都不好得罪……心里思忖着,妇仟和气地寒暄几句,找个借口溜回了棠宫。 棠宫中也并不宁静,妇仟还没走到后寝,就听到里面传来轻快地笑语声。 室中,罂与一名美貌的少妇对坐,正在交谈。 妇仟认出来,那是雀氏的新妇,睢罂的族妹睢姱。 她本是睢国的献女,两月前,商王将她赐给了雀氏的长子少雀,刚刚行过婚礼。这件事也曾经让宫中热议一时,睢姱得了商王的特许,常常来棠宫看睢罂,乘坐的翟车比方国里的君妇还要鲜亮。 罂与姱说着话,抬眼看到了门外的妇仟,停住话头。 “小宰那边有何交代?”她和气地问。 妇仟道:“都是些杂事,与棠宫无关。” 罂颔首,相谈几句,妇仟退了下去。 “罂,这些宫室庶务,你也要管么?”看着妇仟离去的身影,姱好奇地问。 罂笑笑:“当然要管,我还是宫正。” 跃到底是个王子,未经行礼而同室,说出去难免惹人闲言。罂明白这一点,而且她也并不喜欢面对那些猜度的目光,回到棠宫倒是自然了许多。 姱点点头,片刻,莞尔道:“是了。睢国来的使者说了,待得贞人卜定,国君就派人重修大邑商的屋宅,让你在那宅中出嫁。” “大邑商的屋宅?”罂不解。 “你不知么?”姱说,“睢国在大邑商有宅,占地可不小。你母亲从前带你来大邑商,还曾住在里面。” 罂一窘,笑了笑。妇妸那时的事情,她的确没有印象。 姱继续道:“罂,国君知道你要嫁王子跃,可高兴得很。使者说,他已经命国中工匠打造媵器,光是丝帛就预备要装好几车,匠人都抱怨不知能不能赶完。” “这么多?”罂有些讶异。 “不多。”姱瞪她,凑近前压低声音,“王子跃将来要做大王,你可就是王后!”说罢,朝罂眨眨眼。 罂苦笑,弯弯唇角。 王后么……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两个字,她就会想起兕任关于王后母国背景的那番话,心里的一角像是吊着什么,却又抓不着。 跃虽然忙碌,娶妇的事却没有耽搁。 没过多久,庙宫的贞人毂奉商王之命,算出了适合卜定王子妇的日子。到那一天,商王将亲自主持仪式,将跃和罂的生辰行卜。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行卜之日,跃早早地来到了棠宫,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少雀和姱。 “我妇人怕你担忧得晕厥,要来陪你。”少雀看到罂,似笑非笑,张口就带着调侃。 罂还没说话,姱却已经脸红,嗔怒地瞪他一眼。 少雀心情很好,一脸嘻笑。 罂不管着夫妇二人,看向跃。 他今日特地穿了礼衣,颀长英挺的身形裹在雪白的衣料中,眉目平添了几分精致,清俊无双。 “不过是照例行卜,不必担忧。”跃看着她,和声道。 罂莞尔,点头:“好。” 跃抬手抚抚她的头发,低低道:“在宫中等我消息。” 说罢,一笑,转身朝宫外走去。 “睢罂,照顾好我妇人。”少雀跟在跃的后面,回头道。 姱又瞪他一眼。 “他在家中好好的,到了你面前就这样。”姱羞窘地对罂说。 罂脸上笑着,两只眼睛望着跃的身影,脑子里却停留在方才那笑容里。心里嘀咕,怪不得商人尚白,跃穿着白衣的时候,笑起来都比平时动人呢…… 罂原本觉得今天的占卜是例行公事,先前并没有多在意。可或许是受了姱的郑重影响,跃走后,她竟也觉得时间变得难捱起来,总是不自觉地朝屋外张望。 姱看到她的样子,不住说不怕不怕,她那时也这么担心,最后都是大吉。她又举例,说她母亲、祖母、外祖母还有几个嫁给了谁谁谁的堂妹表妹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人因为占卜坏了婚事。 可她越这么说,罂就越是坐立不安。心里苦笑,她不来安慰自己倒还淡定些。 后来,姱在棠宫的偏室中找到一台织机,二人研究起织布,那种惴惴的感觉才慢慢平复。 时辰慢慢过去,快到日中的时候,忽然,室中的光照暗了下来。 罂和姱正讶异,宫人们的惊呼传入耳中:“日晕!日晕!” 二人吃一惊,罂连忙起身,快步走出门去。 抬头望向天空中,只见灼灼的太阳被一个圆圆的黑影挡住,只剩下一圈光晕。整个天空擦黑,暗得像要入夜。 “天再旦!”外面有人在喊。 “罂!”姱急忙把她拉进来,“日晕有祟,不可出去!” 话才出口,她却发现罂怔怔的,双目望着天空,脸上已经变得苍白。 第55章 大祟 日食没多久就慢慢过去,天空重新变得明亮。 人们却仍然惶恐,大邑商中,无论尊卑老幼,纷纷出门向太阳叩拜祝祷,唯恐上天降祸。不少人带着临时准备的脩肉和酒来到庙宫里,争先恐后地向大社的神主献祭。 相对于外面的热闹,庙宫的正殿上却笼罩在一股诡异的寂静之中。 参与王贞问的宗子和贞人们面面相觑,时不时将惊疑的目光瞥向上首。 王子跃将娶妇,今日要贞问男女双方的生辰。礼仪过程繁杂,就在贞问将结束之时,天空忽而暗下。 日晕,乃降祸之象。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吉日会出现日晕,商王立即中止了仪式,命贞人毂贞问凶吉。 贞人毂一连三告,皆是凶象。 再以卜甲推演,祸出之处,对应的正是王宫。 这般兆象,众人皆惊。卜甲在每个人的手中传过,上面的圻纹线条曲折,跃的目光定定盯着,嘴唇紧紧绷起。 低低的议论声响起,嗡嗡一片。 “大王,”宗伯清了清喉咙,向商王一揖,道,“王子妇之事,我看……” “日晕与王子妇何干?”跃皱眉,打断宗伯的话。“先前贞问乃是大吉。” 一名宗子却道:“话虽如此,可此时日晕,岂非上天有示?” 跃横眉,却闻得一直缄默的商王沉声开口:“休得争执!” 商王坐在上首,瘦削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波澜。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贞人毂的脸上。 “贞人之意如何?”他问。 贞人毂也一直沉默,看向商王,神色平和。 “大王,”他郑重地一揖,“大王,先前卜王子妇生辰,其相合与王子,确是大吉。然日晕之象,虽百年不过二三,却每每伴以灾祸。臣以为,睢女虽合王子,然天象有祟,恐不合于国。” 跃脸色一变,正欲分辨,旁边的少雀出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地摇摇头。 “哦?”商王面色不改:“贞人以为,睢女有祟?” 贞人毂道:“大王可曾记得,十八年前,有凤鸣于亳社。臣等连月卜问,其示祟在棠宫。大王忍痛将妇妸逐出大邑商,其祟得解。一年后,妇妸诞女,中恶而痴傻。王子妇身系王嗣,只怕……” “胡言!”跃再也忍不住,向贞人毂勃然喝道,“当年之祟既解,何以再提?!” “话虽如此,”宗伯开口道:“可睢罂当年中恶痴傻,乃共睹之事。且大王曾梦鸟集,恐为前兆之余。” 这话出来,众人纷纷颔首。 跃不理睬他们,转向商王,在座上一揖,声色激动:“父亲!睢罂端正识礼,并无错咎!” “王子怎知其恶已尽?睢罂为王子妇,大祟则降,这可是卜象所示!”一名臣子驳道。 另一名宗子道:“自睢罂来大邑商,雷击大树,河水泛滥,大王染疾,又梦凶象,实事端频繁。” “王子勿恼。”贞人毂并无愠色,声音缓缓,“我等皆就卜象而论,亦可商议破祟之法。” 跃双目寒光如芒,深吸口气,怒极反笑:“贞人之意,何为破祟之法?” 贞人毂却道:“上天之示,臣不敢妄断,须择日卜问。” 跃神色一变。 “噤声!”商王忽而断喝。 众人忙静下,朝上首望去,只见商王目光凌厉。 他正襟危坐,声音不怒自威:“如贞人所言,择日卜问。”说罢,看一眼跃,“至于睢罂,且羁往湡宫。” 众人随着商王的离开各自散去,庙宫之中渐渐变得冷清下来。 贞人毂立在长阶之巅,望着商王仪仗渐渐远去。再望向前方,小半个大邑商的房屋和街道尽收眼底,宫殿那边,重檐高台笼罩在茫茫的日光之中。 风吹来,贞人毂忽而打了个寒战。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到一名白发老者缓缓踱来。 贞人毂愣了一下,很快恢复神色,向他一礼:“大师。” 师说乃朝中重臣,本名傅说。商王即位之初,受梦示往民间访贤人,于傅岩寻得傅说。师般去世之后,傅说便一直任大师,几十年来为上下倚重。包括王后和贞人毂,即使在气势最盛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对师说不敬。 “贞人今日做了大事。”师说看着他,声音缓缓。 贞人毂心中一动,面上淡笑:“既受王命,自当全力。” 师说看着他,灰色的双眸中无波无澜。 “小王人选,大王属意王子跃。”他忽然道,“若无意外,王子跃当可继位,若娶妇,则为王后。” 贞人毂听他说完,却不明其意,只得答道:“正是。” 师说缓缓抚须,微笑道:“贞人可觉得王子跃像足了大王当年?勇武好强,面似谨慎,实则无所顾忌?” 贞人毂一愣。 “王子跃若继位,娶个母家单薄的王子妇也好过与兕方联姻。”不待他开口,师说抚须道,:“大邑商也该有个不那么为方国卖命的大王。” 说罢,他目光深远地看看贞人毂,慢慢朝阶下走去。 那背影在石阶下远去,贞人毂却仍然立在原地,脸上阴晴不辨。 “贞人,”一名年轻的贞人走出来,犹疑片刻,低声道,“师说所言极是,王子跃将为小王,贞人今日岂非……” “不必你说!”贞人毂转头瞪过来,神色竟透着狰狞。 年轻贞人吃了一吓,说不出话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贞人毂长长吸了口气,好一会,脸上扭曲的神色才平复下来。 “方才师说之言,不得与旁人道去。”他咬牙道。 年轻真人唯唯答应。 贞人毂不再理会,朝殿内走去。 “……我家主人遣我来此,乃是要向贞人问一句话,十八年前妇妸之事,贞人可还记得?”那天夜里来人的话回响在贞人毂耳畔。 他脚步沉沉,两手在袖中紧攥,骨节发白。 商王从庙宫回来之后就躺在了榻上。 小臣庸指挥着一众宫人端水熏药,为商王捶背缓气。 商王闭目养神,好一会才睁开眼睛。 “果然不是从前了。”他看着头顶梁上的云雷彩画,自嘲地低声一叹。 小臣庸笑笑:“今日事出棘手,大王思虑过重。” 商王目光凝起。 “跃何在?”他说,“召他来。” 跃一直等候在殿外,商王召唤,他即刻跟着小臣庸入内。 走过堂后的时候,小臣庸忽然止步,转过头来。他看看四周,叹口气,对跃低声道:“王子,我知你心中难受,可如今之事你也知晓。小王与王子载接连离宫,大王面上硬撑,心中却是苦楚。这几月,他极少安眠之时,故而病痛反复,脾性愈劣。” 他看看跃,见他并无恼色,继续道:“贞人之言虽逆耳,却是卜问所得,宗族臣子又在场,大王怎好否认?王子,大王如今已不如从前,试想若出了万一,大邑商之中,唯王子可承继。王子自幼受先贤教诲,成汤基业二十余世传至如今,王子可忍心为一女子断送?” “断送?”跃的目光骤然犀利,“小臣庸亦以为睢罂将断送国运?” “王子若意气用事,睢罂就可断送国运。”小臣庸肃容道,“彼时,睢罂也正应了贞人毂之言,成了大祟。” 跃没有答话,沉着脸,大步朝室中走去。 商王闭着眼睛,听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转过头去。 光照自殿外透入,那身影大步前来,搅动着光晕。商王忽而有些错觉,仿佛看到自己当年,也是这般朝气而矫健。 “父亲。”跃走到商王榻前,向他一礼。 商王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只见那眉间无形地蹙着,使得跃的神色透着几分紧绷和焦虑。 “孺子。”商王让小臣庸扶自己坐起身,“今日之事,孺子有何话语?” 跃调整着心绪,字字清晰:“父亲,降祟之言,乃众人猜测附会,并无确凿之证。” “哦?”商王看着他:“若睢罂娶不得呢?” 跃与他目光相对,那瞳仁深黝,教商王心中一凛。 “父亲,”跃开口,“当年妇妸之事,果如贞人毂所言?” 商王诧异,面色却平静:“孺子何以问起?” “父亲,”跃望着他,道,“睢罂不是妇妸,我二人全心相待,若无睢罂,我……”他的喉咙卡了一下,片刻,却重复,“我不可无睢罂。” 商王盯着他,眸色黑沉。 “你还未答我,你若无睢罂,将如何?”商王声音低低:“你要为一个女子,离开大邑商么?” 跃嘴唇发白,紧抿着没有开口。 商王长叹口气,浮起一抹淡笑,却令人发寒,“孺子,你以为我当年待妇妸不是全心全意?你如今觉得离不开睢罂,过十载,二十载,可仍然如此?”他的话语越来越急,“你可曾想过,你若离开,大邑商该何去何从?跃,你是王子!王……” 话没说完,商王突然猛地咳了起来,弓起脊背。 “父亲!”跃大惊,急忙上前将商王扶起,拍背顺气。 商王大力喘着,脸色苍白,眼睛却盯着他。 “……跃,你是王子!”商王一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沙哑而严厉。 跃双目睁睁,眼眶浮着血色。 第56章 湡宫 宫中的巫师击着铜铙沿宫道穿行驱鬼,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念念有词的吟唱传来,棠宫中愈加显得沉寂。 “罂……”姱看向一旁的罂,她坐在榻上,眼睛看着壁上的玄鸟彩画,已经出神许久。 听到声音,罂转过头来。 姱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和询问。 “这么干等着真磨人,是么?”罂牵起唇角笑笑。 姱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说些安慰的话。 “罂,”她斟酌着,说,“你放心,不过是日晕……”她话刚出口,却咽了回去。上回大邑商日晕是在七十年前,先王盘庚为此杀了五百仆人和一百多头牛。 罂抚抚姱的肩膀。她忽然觉得嘴里淡得很,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袖中,却什么也没摸到。她一愣,这才想起来,自从去了亳邑,她已经许久没有吸过草梗了。 “找什么?”姱问。 罂摇摇头,正想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些声音。 “宫正!”妇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睁着眼睛:“小宰那边来人了,他们……” 话没说完,她后面几个人跟了进来。 “睢罂么?”为首小臣身形魁梧,腰间佩着铜刀,盯着她,浑身肃杀之气。 罂看看妇仟,从榻上起身,颔首:“正是。” 小臣道:“大王有令,睢罂即刻羁入湡宫。” 姱闻言,脸色一变,忙看向罂。 罂看着那小臣和他身后的人,嘴唇微微发白。 “罂……”姱心中惊惶,攥紧罂的衣袖。却忽而见那双眸黑沉,没有了慌乱,寂静得教人心惊。 罂一握她的手,转过头去。 “劳小臣带路。”她对小臣说。 小臣面上闪过一丝诧色,一瞬之后恢复清冷,带她朝屋外走去。 “罂!”姱看着罂离开,着急得眼圈泛红,追上前去低低道,“我去找王子……” “不必,”罂唇边的笑意凄凉,“他必定已经知晓。”说罢,抚抚姱的手,迈步离开。 湡宫罂一向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位于王宫一角,相比起其他的宫室算是人迹罕至。 罂被关在一处偏室里,空间狭小幽暗,地上几块木板拼凑着,上面盖一层干草,就算是床。看守的人似乎并不把她这个女子当回事,在外面插上门闩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除了门缝里投入的薄薄光照,满目满耳的幽静。 罂往铺上的干草里摸了摸,折下一段草根,凑在鼻子边上闻了闻。味道不坏,这些干草似乎是还是新的。 她放下心来,往铺上一躺,把草梗放到嘴里。 无论她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坚强,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外壳就像瞬间破碎了一样,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奔涌而出。 罂用力地吸一口草梗,长长吐气。 跃在哪里? 心里冒出第一个问题,才琢磨着,她突然觉得好笑。相对于跃,自己才是处境危险的那个,担心他做什么? 罂手里夹着草梗,看着黑洞洞的屋顶。自从日食出现,她的心就一直提着,似乎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刻。 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至少有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因为日食的出现,她已经成为了不祥之人。方才来湡宫的路上,宫人们见到她就像见到了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听到有人朝她背影吐口水的声音。 他们会拿她怎样?杀她除祟么? 罂接触过许多卜辞,知道不少献祭的方法,杀头、腰斩、肢解、火烧、活埋……他们会用哪一种? 不知为何,在这种幽暗的地方想这些恐怖的事,罂并不感到十分惧怕。 她狠狠吸一口草梗,不禁苦笑。 她已经死过一次,若说这个世界她有什么遗憾,那应该就是跃了…… 与世隔绝的环境容易引起倦意,罂想着想着,渐渐昏沉。 她似乎回到了骊山,白雪染满山林,男子将一只莹润的玄鸟放在她的手中。 “你我还可再会么?”他低声问,脸上因为羞赧而带着些隐隐的不自在…… 火光中,那个身影手执干戈为她起舞,一招一式皆矫健而用心,罂看得目不转睛……“罂!”那火光仍旧熊熊,他张开臂膀望着她,英俊的脸庞映在火光中,双目灼灼明亮。罂纵身朝他跳下,他结实的双臂稳稳接住,耳边传来他爽朗的笑声。 他们热情地拥吻,气息交缠。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呢喃。 他在水中将她抱起,轻轻地吻去她眼角痛楚的泪水……迷离中,手上似有什么忽然跌落,罂低头,却见玄鸟的绦绳散了开来,莹白的光泽坠下,瞬间被脚底的黑暗吞没…… 罂一下惊醒。 面前仍是黑洞洞的,那熟悉的气息却并非梦幻,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着她,触感真实。 “跃?”她回头,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张口。 那气息微微起伏。 “嗯。”跃的声音低低,徘徊在耳边。 室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罂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虽然什么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和紧挨的怀抱却真实而熟悉。 心里一动,像破了个口,白日里积压的情绪一下奔涌上来,罂的喉咙像被什么卡着。她抬手向前,指掌一下触到了那面颊。肌肤的触感柔韧,罂用手指轻轻顺着那轮廓描绘,心底似有什么满满胀着,鼻子忽而抽了一下。 跃握住她的手,裹在手心。 “我来迟了。”他低低道,嗓音里满是歉疚。 罂没有说话,忽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温暖的气息沁入呼吸,罂将头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心中的忐忑。 “勿担忧……”跃亲吻她的头发,手臂牢牢地环在她的肩头,话音在胸膛沉沉回荡,“勿担忧,有我……” 好一会,罂的心绪平缓了些,抬起头来。 “他们要如何处置我?” 跃的身体僵了僵。 他知道罂的心思精细,直接问出这样的话,恐怕今日庙宫里发生的事她都猜到了。 “未有定论,过两日再卜。”跃答道,音调平静。说罢,他的手臂紧了紧,补充道,“你勿慌,有我在,他们不会拿你怎样。” 罂听着他的话语,面颊贴在他胸前,那心跳有力而急促。忽然,她感到跃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似乎套上了什么。 她伸手摸去,却是光滑的物事挂在脖子上。 “玄鸟。”跃道,“绦绳编好了,还给你。” 罂一怔,握着那玄鸟,只觉上面还留着些淡淡的体温。 跃沉默片刻,忽然道:“罂,你去过涂么?” “涂?”罂不解。 跃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鬓角:“那是我的封邑。你且去涂住下,待得大邑商这边的事疏通,我就接你回来。” “疏通?”罂苦笑,“我如今已是不祥之人,有日晕为证,如何疏通……”话音未落,突然,她的下巴被跃的手捏着抬起,灼热的气息一下把她的嘴唇堵住。 跃霸道而热烈,唇舌如掠夺一样,双手和身体禁锢着她,罂几乎不能呼吸。当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跃与她额头相抵,热气起伏间,声音低沉而执着:“听我的话!谁也阻不得你我!” 罂平复着呼吸,没有答话,手指紧紧攥着跃胸前的衣服。 “谁也阻不得你我……”跃低头重复着,却不挪开身体,将吻细细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躯体的重量压在身上,罂感受着亲密无间的温度,闭了闭眼睛。 “跃……”她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手抚着跃的头,好一会,轻声开口:“你可记得在亳邑时,我曾问你,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可会继位。” 跃的吻停住:“嗯?”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回大邑商么?” 跃的呼吸似乎滞了滞。 “你会。对么?”不等他回答,罂淡淡地笑。 “罂……”跃捧起她的脸,声音不容抗拒,“你给我两日,两日后,你这里出去,此后之事由我安排。” 黑暗中,虽看不见对方,罂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灼灼的,如同那时骊山中的篝火。 罂没有作声。 过了会,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跃的嘴唇,声音低缓而柔软,“跃,今夜你别走,陪我好么?”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跃抬头,觉得一阵眼花。 身上热得很,汗水的黏腻已经浸湿衣襟。可是跃一动不动,因为他站在兵车上,小手被商王牵着,从这里望去,跃只能看到商王高高扬起的下巴。 骏马身饰彩绦金络,蹄声清脆。前方,无数的民人热情欢呼,向商王行礼,称颂他的功德。 跃想起来了,这是商王伐虎方归来,年幼的跃跟着母亲去城门迎接。商王很高兴,抱着他高高举起,带着他一起登上兵车进城。 民人聚集得越来越多,武士们呼喝得嗓子都哑了,仍有不少人争相上前来给商王行礼。 “……那是王子跃哩!”他听到许多人这么说,朝他露出称赞之色,“大邑商的王子!何赳赳哉!” 跃回头,母亲坐在翟车上,与他形状相似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和笑意。跃像是受到了鼓励,将腰板挺得愈加笔直。 “……跃。”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唤,跃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牵着的人成了罂。 人群仍旧熙攘,日头仍旧灿烂,罂的眉眼浸染着笑意,望着他,双眸脉脉。 跃的心中一动,忽而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紧握着罂的手,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张开口,却觉得自己言语笨拙得很,只顾着笑。 马车忽而一阵,跃的脚底霎时像踩空一样。回过神来,却发现罂已经不见了。 “……王子跃!”人群中好些人指着他,“那是王子跃!” 跃顾不得管别人,一双眼睛只往四下里找,却哪里还有罂的影子。 “……跃……”那低唤声再度响起,轻轻的。跃循着望去,只见罂被隔在了人群的另一边,伫立着望他,脸上仍挂着淡笑,眉间却多了些无奈和忧伤。 “罂!”跃急忙向她呼唤,可是马车一直向前。他想跳下车去把她找回来,却有无数只手把他推回来,睁大眼睛,望着罂越来越远的脸,耳畔回荡着众人的声音,“……王子跃!你是王子跃!” 一袭白衣出现在面前,跃仰头,母亲脸色严肃:“……你是王子。” “……跃!”那张脸转而换成商王,双目通红地朝他喝道,“你是王子!” 跃猛地睁开双目。 四周寂静,眼前视野昏暗,几丝微光透入,勉强可辨出四壁和地面。 跃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忙转头看向身旁。 罂依偎着他的胸膛,露出半边安静的脸庞,睡得正香。 跃长长舒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 他轻轻抬起一边手,往脖子上摸了摸,触感水润,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想起方才的梦,跃顿时觉得荒谬,不禁自嘲。 是昨夜太累么?跃想起那黑暗中的缠绵和火热,脸上阵阵发烫。昨夜,跃留在这里,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表现得热情。肩上有些麻麻的痛,那是罂情不自抑时,用牙齿给他添的新伤。 “……跃……爱我……”她似喘息似低泣,在跃的耳旁一遍一遍地唤道。 跃想着,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烫。 他看向怀中,昨夜那只发狂的小兽如今沉睡得一脸无害,跃的裘衣把她裹得严严的,只有红肿的双唇昭示着不久前的**。 二人肌肤相贴,跃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的柔软和幽香,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其间…… “笃、笃、笃”,门上传来三声轻叩。 那是跃与小臣乙约定的传讯。 跃睁开眼睛,眸中的柔和渐渐褪去。 他看看罂,小心地将身体挪了挪。罂无所知觉,跃再缓缓地翻过身,把罂环在他身上的手慢慢移开。 罂低低地哝了一声什么,未几,又没了动静。 跃放下心来,捡起散落在周围的衣物。 光照黯淡,草铺上有些凌乱。跃穿好以后,再看向罂。她的一只手臂裸在外面,跃俯下/身去,把那手臂收到裘衣底下捂好。停顿片刻,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在她的唇上流连。 罂始终一动不动,似无所觉。 睡得真沉。跃心里好笑,注视了一会,转身去开门。 “王子。”小臣乙见跃出来,松一口气,目光却不自觉地朝门缝里瞥去。不料,跃动作利落,出来以后立即把门带上。 “大王起身了么?”跃问。 “正是。”小臣乙讪讪答道,片刻,又犹疑地瞥瞥跃,“王子今日还要去求大王?” 跃神色无波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迈步朝前走去。 不远处,湡宫的两名守卫不时瞄着这边,见到跃过来,连忙行礼。 “昨夜何人来过?”跃在他们身前停下,问道。 两人相觑以前,嗫嚅道:“昨夜无人来此。” 跃颔首:“尔等记好。”说罢,带着小臣乙径自离开。 听着那熟悉的话语声在外面渐渐消失,罂睁着眼睛,手里紧攥着脖子上的玄鸟,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第57章 密语 姱来到湡宫的时候,正值午后。 早晨的时候,跃身边的小臣乙来找她,说罂那里缺少用物,让她送些去。姱心中本来就惦记不已,听到这话,一口答应下来。 湡宫本来就偏僻,加上现在人人都知道罂有祟,宫人避之唯恐不及。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姱不禁苦笑,现在敢来看罂的,或许也就只有她了吧。 姱走进宫门的时候,两个守卫站在廊下聊天,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状况和小臣乙保证的一样,姱放下心来,径自往宫内走去。 湡宫虽旧,宫室却算完好。姱不认为罂会被安排在正殿,她四处看看,走到堂后,果然,她见到一处偏室半掩着门。 “罂?”姱走到门前,试探地唤了一声。 “在此。”她听到罂回答。 姱推开门。 罂坐在离门不远的草铺上,手里正将一根禾梗慢慢剥着。光照从门外透来,只见她的头发和衣服收拾得齐整,神色平和,姱看着一怔。 “你来了。”罂看着她,微笑道。 “嗯。”姱点头,尽量让语气轻松,“给你送些用物。”停了停,她补充道,“是王子跃之意。” “我知晓。”罂唇角淡淡弯着,“是我让他去找你的。” 大邑商的街市上,正逢圩日。天寒将至,许多人都出来交易些过冬的用物,格外热闹。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得八卦,一处有树荫的路旁,十余个闲人散散坐着,一边吃着糗粮一边谈论着大邑商最近的新鲜事。 “……大事大事,何事大得过昨日的日晕。”一名老者说着,仰头灌了一口陶壶里的酒,摇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日晕,脚都软。” “你饮了几十年的酒,哪日行路不脚软?”旁边一人嗤笑他,“我见那日晕也无甚好怕,今日大邑商还不是照常人山人海。” “可不是!我妇人昨日生产,就生出了个**有物的!” 这话出来,众人一阵哄笑。 “你们懂什么!”老者再灌一口酒,脸色酡红地瞪着他们,“在我家那边,若遇到日晕,族长要亲身来殉!” “你家在西边,此处可是大邑商。”一人笑道,“不过我听说,王子跃娶妇之事因此拖下了。” “不是拖下了,是娶不成了。”另有人插嘴道,“昨日本是要卜王子跃与新妇生辰,可偏偏遇着了日晕。我堂兄的妇人的外甥在庙宫里供役,他说庙宫里都传开了,那新妇身上有祟,如今被拘入了圉中。” “啧啧,那日王子跃入城我去看了,那新妇可是个美人,可惜哩!” “可惜什么!招来日晕,那祟气可不是一般的重,我看处以祡刑也不为过!” …… 这个话题是热门,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扯着街头巷尾听来的最新消息。 边上,一名中年人始终不语。 睢罂呢……心里叹一口气。他想起主人,昨日听到消息的时候,那脸色不是一般的沉。本来说好明日要离开,也不知还能不能走。 中年人听着他们说话,少顷,看看天色,日头又斜了一些。他心里寻思着该回去找主人才好,于是把糗粮吃完,站起身来,拍拍手。 离开的时候,那些人还在谈论着王子跃和新妇的事。中年人走两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一人。 那人一直坐在墙根,跟他一样不曾说话,头上的竹笠压得低低的,只能看到下巴上浓密的胡茬。虽然坐着,中年人还是能看出他身形精壮颀长,应该年纪不大。那装扮,无论怎么看都与市井中的普通仆役无差,可是不知为何,中年人却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扫一眼就停住目光。 想多了吧。中年人自嘲,加快步子朝行人拥挤的市集走去。 室中寂静无声。 姱看着罂沉静的脸,嘴唇发白,方才的她说过的话仍然在脑海中回响。 “若是……”姱的心咚咚跳,有些语无伦次,“大王若查出是我怎么办?他会杀了我……” “不会。”罂低声道,看着姱,“雀氏乃大王亲手扶持,大王如今体弱,更需雀氏支撑,且……”她的话语顿了顿,道,“日晕之事本已教他为难,我这般正合他意。” 姱默然。这话不无道理,少雀同她说过,王子跃那日在庙宫被激得发怒。若是罂被定下死罪,连少雀也觉得那父子之间恐怕不妙。 “罂,”好一会,姱想了想,侥幸地望着她:“你可想过,既是还要行卜,便说不定会有转机。” 罂淡笑,摇摇头:“他们若肯放过我,还会费尽心机撞上什么日晕么?” 姱看着她,无话可说,觉得心空落落的,仿佛动一下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我须考虑。”犹疑许久,她低低地说。 罂似乎早有预料,安慰地握握她的手,道,“此事我并不强求,愿不愿都随你。明日我等着,一切凭你意愿。” 姱望着她,嘴唇紧抿。 跃一直在正殿陪商王处理事务,除了说些对政事的看法,父子二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午后,商王累了要歇息,跃也告退出来,径自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他无心歇息,让小臣乙取了一尊酒来,自己在庭中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独饮。 地上的草很密,深秋里已经枯黄,囿人修理过,只剩下一层草梗。 跃坐在地上,身后倚着一块青石。他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睛,少顷,仰头把酒饮下。 青石有些棱角,肩背上被戳着有些痛。跃知道那是昨晚罂给他留下的伤口,挪了挪,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饮酒。 自己昨晚也有些不管不顾,不知她现在好受么。心里忽然冒着这个念头,跃的耳根一热。他有些冲动想去看罂,却知道现在万万不可。 须忍耐。 一切都在黄昏之时。 他再饮一口酒,望着望着被枯枝分割的深蓝天空,双眸渐渐黯沉。 兕骊找到跃的时候,看到他半卧在树荫下的身影,心像是被什么触了一下。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跃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她清楚地记得,那时跃是练习射箭累了,就在林苑中找了一块树荫睡觉。那时,后辛还在,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把跃唤醒,指着怯生生的兕骊对他说,“跃,这就是兕骊呢。” 跃……兕骊心里无数次地咀嚼过这个字,她很早以前就想这样唤他,无论人前人后,让所有人知道,能够这样唤他的女子只有她…… 似乎察觉到动静,跃忽然望过来。 兕骊的脚步微微一滞,片刻,随即含笑上前,向他一礼:“王子。” 跃看着她,脸上浮起讶色。 那目光扫来,深沉不定,兕骊竟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 “骊?”跃坐起身,神色淡淡,“你怎在此?”说着,他的视线瞥向四周,似乎在想守门通传的宫人何在。 “王子,”兕骊强自镇定,走过去,“宫人不知王子在何处,是我硬要入内。”说着,她将手中的东西捧前,语声温柔,“这是兕方的鼬裘,父亲让我送来给王子。” 跃的目光落在那鼬裘上,停了停,又看看兕骊。 “如此,替我谢过兕侯。”跃开口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和缓。 兕骊心中一松。 她看看跃身后的青石,微笑道:“如今天凉,王子正好将鼬裘垫起,以免受寒。”不等跃答应,兕骊上前,将鼬裘铺在青石上。 跃没有说话,片刻,颔首道:“费心了。” 兕骊唇角弯了弯,只看着他。 “你辛苦来此,回去吧。”跃声音温和地说。言罢,他靠在鼬裘上,拿起酒盏继续饮酒。 兕骊没有走。 跃再想倒酒的时候,兕骊先一步将酒尊抱起。 淡金色的酒液落入盏中,清亮晶莹,醇香温软。 “我知王子烦闷,但求王子许我逗留片刻,我必不出声打扰,”她低着头,声音中带着轻柔的哀求,“好么?” 跃看着她,并不言语。少顷,他仰头,将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兕骊回到宫中的时候,脚下轻飘飘地,像走在丝绵上一样。 跃没有赶走她。 他依靠着她送的鼬裘,让她为他斟酒。 二人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兕骊却已经感到很满足。她的心柔软欲化,似乎从前那个待她亲切的跃又回来了。 会好的,都会好的。 跃会回到她的身边,会娶她,就像她想的那样…… 兕骊深吸口气,唇边漾起深深的笑意。 “侯女。”这时,一名小臣走过来,向她一礼,低声道,“侯女让我去盯雀氏新妇,今日确有些异动。” 兕骊回过头来,目光忽而锐利。 第58章 郊野 日头慢慢偏向西方,白天很快就要迎来尾声。 湡宫的两名守卫站了一天,终于等来了接替换岗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比结束劳累更让人高兴,一名守卫活动着筋骨,看着面前那两个面孔陌生的人,扬扬眉头:“今日来得倒是早,新来的?” “正是。”一人笑着向他行礼,“城门戍卫调来的。” 两名守卫相觑,一人示意得指指湡宫内,苦笑:“听说里面是招来日晕的大祟,好些弟兄不肯来。我二人乃小宰亲自点来,也是无奈。” 这是实情,守卫们笑了笑。 “那女子不难对付,好好看着。”他们不再多问,交代一句,转身走开。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换岗的二人脸上笑意迅速消失,一人留在宫前,另一人即刻朝宫内走去。 晚霞渐渐染满天空,黄昏来到。 宫道上到处是急着在阍人落钥前回宫的宫人,行色匆匆。宫门处,守卫正在交接,一辆载满修筑废料的牛车通过时,守卫们略略地检查了一下,挥手准行。 霞光满地,王后妇妌的宫中甚是安静。宫人们穿行在廊下点燃松明,从庖厨中端出食物,一切都进行得悄然无声。 自从王子载离宫,妇妌就常常像今日这样闭门不出,脾气也变得很坏。宫人们为了不招惹她,无不小心翼翼。 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瑰红的颜色落在窗上,室中昏昏。 妇妌倚在榻上,面前的方案摆满了食物,她却一口也没有动。她望着门外漫天的霞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王后。”门外,小臣郊的声音低低传来。未几,一个高大的人影蓦然出现在门前,背着灿灿的霞光,影子在身前拉得常常。 “你来了。”妇妌看着他,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大邑商的城外的一处小树林里,姱身披长衣,像即将远行的妇人那样,头上戴着软笠。她把笠沿压得低低的,坐立不安。幸得几辆堆满货物的牛车挡着,她可以不用担心有人看到她在这里。 商旅的头领和几名从人立在不远处说这话,也不时往大路上张望。 “来了。”一人忽而道。 姱望向城门,只见一辆牛车出现在那边,慢慢朝这边走来。 心头不禁“砰砰”跳了起来,待得近前,姱看着牛车上堆满的杂物,忙上前去,低声问:“如何?” 驭车的人点点头,姱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众人连忙让开地方。驭者把牛车赶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商旅头领立刻命令众人动手把杂物卸开。 一切进行得紧张有序,姱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木块禾草卸下来,底下露出一个大木箱。 头领将木箱开启,一个纤弱的身影露出来。 “罂!”姱连忙上前。 罂咳了两声,抬起头来。看到姱和四周的人,罂露出笑容,讪讪道,“里面可真闷。” 众人长长舒一口气。 姱只觉自己刚才快紧张得发疯,手心里满是冷汗。 “你还有心思说笑!”她眼睛瞪着,忙伸手拉她出来。 事情顺利,皆大欢喜。 头领走过来,神色凝重地对姱说:“此处不宜久留,须即刻动身才是。” 姱颔首,对罂说:“这是箕丙,商旅之首,他可带你离开王畿。” 罂了然,与那头领见礼。 姱让从人拿了一个包袱来,塞到罂手上,道:“里面有糗粮,有衣物和些许资财,还有一把铜刀。”说着,她有些愧疚,“你原先的铜刀在棠宫,我不好取。罂,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罂摇摇头,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姱,若不是你,我命休矣。” 姱望着她,眼圈忽而一红,双目中水光泛动。 “罂,”她声音有些哽咽,“你……将来你会回来么?” 将来? 罂看着她,凉凉的秋风带着旷野的味道掠过耳边,她觉得这两个字缥缈得抓不住。 “不知。”她唇角抿起一抹苦涩的淡笑,轻声道。 姱咬咬嘴唇,没再说话。 商旅的头领招呼起来,众人已经准备完毕。罂看看他们,对姱笑了笑:“我该上路了,你多保重。” 姱一抹眼睛,点点头。 罂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鼻子也酸酸的。她转身,把包袱放在牛车上,自己也坐上去。 商旅头领呼喝一声,众人押着车队往前,朝树林外走去。 姱也登车,二人对望着,朝相反的方向慢慢离开。 大路上,那车驾的影子渐渐模糊,唯有大邑商的城墙仍在霞光中巍峨屹立。 秋风吹来,有些凉。罂拢了拢身上的裘衣,上面似乎还留着它主人的味道,温暖而教人眷恋。 跃……罂的手指紧紧攥着,眼眶里忽而升起一团涩意,那些光影和色彩倏而纠结,模糊一片…… 晚风徐徐,金红色的霞光从门前铺陈入室,更显得殿内静谧。 “母妌。” 看着案前那人向自己低头行礼,妇妌仍倚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羊羹。 “你来是为了她?”片刻,妇妌唇边勾了勾,声音缓缓。 跃抬头,旁边的烛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坚毅。 “正是。”他答道,“如今可救睢罂者,唯有母妌。” 妇妌闻言笑了笑,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我为何要救她?”妇妌的神情满是讽刺,轻叹道,“睢罂之事,倒教我想起了十年前的妇妸。凤鸣于社,卜象指祟在棠宫,若非大王全力压制,她已经肢解入土。”说罢,她停了停,盯着跃,“跃,你可知当年是何人授意?” 跃没有说话。 “你母亲很强,征伐四方,无往不胜。”妇妌在饮一口羊羹,“可她跟我一样害怕。” 她饶有兴味:“跃,你说我当年既诬了妇妸,如今为何要救她女儿?” 霞光已经慢慢变成了紫色,黑夜将至。大邑商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了横亘在远方的一抹青影。 罂坐在牛车上,望着空旷的大道,不远处,洹水湍急。宽阔的水面映着斑斓的天光,如深秋的空气一般清冷。 前方那个叫箕丙的上了榜头领呼喝一声,行进的马匹和牛车停了下来。 罂看到箕丙朝自己走来,讶然问:“要露宿么?” 箕丙看着她,片刻,颔首:“天黑了,须用食歇息,明日再前行。” 罂瞥瞥路旁的野地,却有些疑惑:“水边露宿?”她曾听跃说过,在外露宿,不可选在地势不高的水边,以防洪涝突发。 又一次不经意地想到那个名字,心底忽而一阵钝痛。 箕丙目光闪烁,笑笑:“如今天旱,水边亦无不可。”说罢,他转身走开,大声喝令商旅众人拴好车驾牲畜,往水边歇息。 罂只得下车,抱着姱的包袱,与跟着他们走到野地里。 熊熊的篝火升起,众人各自用食。 罂坐在一段枯树上,拆开包袱找了找。果然,一只小布包里塞满了糗粮,足足能吃上好几日。 心里感激着姱的周到,罂把一块糗粮拿起,慢慢掰开放入口中。 看看天色,宫中各处也该落钥了,守卫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送水和食物。 快要发现了吧……心里想着,她开始有些担忧。姱会不会发现?还有跃,他若得知…… 一个念头飞速划过脑海,糗粮在喉咙里卡了一下,罂停止了咀嚼。 有些事不对。 现在离大邑商并没有多远,箕丙却决定露宿。 他不怕被追上么? 罂不禁看向箕丙那边。他坐在篝火旁,正与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瞥来。 心跳隐隐不定。 罂面上的神色自如,将手摸向包袱里面。没多久,触到一根冰冷坚硬的物事。她不动声色,将它裹入裘衣宽大的袖中。 这时,一声怒喝忽而传来。 罂一惊,转头,却见两人推推搡搡地吵着。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大汉对另一人吼道:“今日说走就走!我装车拉货忙得要死,如今吃你一块糗粮又如何?” 被他骂的那人不服:“你未备下糗粮与我何干?头领早说过各人用物自备!你怎不去跟别人要?” 大汉怒瞪他,忽然,转头向这边,目光落在罂手中的糗粮上。 “那女子!”大汉走过来,粗声道,“你的糗粮给我!” 罂嚼着,看他一眼:“为何?” 大汉冷笑:“不为何,反正你是将死之人,用不着用食。” 罂的目光一凛,站起身。 这话出来,周围鸦雀无声。 “丑!”一个声音大喝,篝火旁的箕丙站起来。 罂看着他走过来,目光相对,只觉寒气窜上脊背,脚步稍稍后退。 “头领,这时何意?”罂控制着气息,手攥入袖中。 箕丙看着她,忽而一笑。 “这位女子,”他缓缓道,“我受人财物,本当践诺将你送出去。”说着,脸上的神色遗憾,“可惜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要我杀你,对不住呢。” 罂大骇,看到那些人露出狞笑,脚步后退着,忽然拔腿朝大路上冲去。 “想走!”大汉冷哼。 罂没跑出两步,被他扯住衣服。罂急起,抽出铜刀,往后就是一挥。 大汉始料未及地痛呼,汩汩的鲜血从脖子喷涌而出。 罂顾不得溅到身上的血污,就着黄昏的暗光狂奔。 “还等什么?!”她听到箕丙在身后暴喝,众人叫嚣的声音混着脚步声紧随而来。 野地里的草又高又密,灌木丛生。 忽然,罂的脚踝被草茎绊住,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有人狞笑地追上来,罂只觉背上一痛,虽裘衣厚实,利刃却已经割入皮肉。 手被一只脚狠狠踩住,罂不及痛呼,头发已经被用力扯起,她被迫与眼前那张黑瘦的脸相对。 心跳剧烈而绝望,背上的痛像火烧一样。 那人盯着他,忽而猥琐地笑起来。 “头领!”他咧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我看着女子可是个难得的美人,这么杀掉岂不可惜?” “色鬼!”箕丙笑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来就想着妇人!昨夜你在城西还未饱足么!” 众人哄笑。 罂睁大眼睛,面前一张张脸无不放肆地笑,恐惧像深渊一般朝她拢来。 晚风和缓,烛光在跃的双眸中微微颤动,眉间投着浓重的阴影。 “我可立誓,母妌若救得睢罂,载归来之后,我即刻离开大邑商。” 他的声音沉厚,字字清晰。 妇妌盯着跃,清减的脸庞上眼眶微陷,幽深的双眸却忽而亮起。 “她……值得你如此?”她低低道,不掩语气中的激动。 跃望着她,神色不变。 陶碗“啪”地落在案上,妇妌倏而站起来。 “小臣郊!”她朝室外大声道。 未几,小臣郊进来,向妇妌一礼。 “去取侧室那神主来!” 小臣郊面有诧色,答应着退下,没多久,抱着一只木制的神主回来。 “你现在就对神主立血誓!”妇妌看向跃,眼底泛着笃定的光。 跃没有二话,即刻向神主跪拜,抽出铜刀割破手指,将血涂在额上,誓道:“王子跃誓曰,若母妌救得睢罂,必让位与载。” “若不然,肝脑涂地!”妇妌字字如落石。 “若不然,肝脑涂地。”跃重复道。 誓言说完,之中静寂。 小臣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二人,张口结舌,大气也不敢出。 跃站起来,神色平静。 “后日就要贞定,还请母妌费心。”他看向妇妌,淡淡道。 妇妌没有看他,闭目养头,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片刻,她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镇定高傲之态。 “自当如此。”她看着跃,唇边缓缓勾起微笑。 “王后。”小臣郊在一旁,踌躇片刻,道,“方才王子跃宫中的小臣乙匆匆来到,说有急事要见王子。” “哦?”妇妌轻笑,“许是睢罂。” 跃已经没有多留的意思,看看妇妌,一礼道:“跃告辞。”说罢,转身离开。 “王子!”妇妌宫前,小臣乙急得团团转,看到跃出来,忙上前去,“王子!睢罂逃走了!” 一团血色在面前蓬开,罂面前那张黑瘦的脸上,表情凝固在惊恐之间,锐利的矢尖穿透了他的喉咙。 头发的紧绷松开,罂仆倒在地。 周围响起了惊恐的声音。 她听到有什么破空而来,一下,一下,每次都伴随着一人的惨叫,还有倒下时地面传来的微颤。 “……勿慌!蔽入树丛!”她听到头领嘶声大叫,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带着慌张。 可是似乎没有用,仍然有人惨叫,全然不同于方才那种得意的叫嚣。 罂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抬不起头来。 背上的刀伤一点也不疼,力气却似乎正在慢慢流走流走,相伴而来的,是侵蚀而来的寒冷。 刀上有毒。 心里意识到这一点,脑海却无可阻挡地渐渐变得沉重。她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怒喝着砍杀,利刃刺入骨肉。 “……罂!”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那声音很耳熟。 不待仔细思索,她被翻了过来。 迷蒙的眼前,一张脸出现在眼前,眉目间满是焦急。 她很努力地想再看清楚些,却没有办法。 她觉得很累。 跃,又是你在救我么? 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眼前瞬间笼上无尽的沉黑。 兕骊收到妇侈让人带来的消息,匆匆在王宫落钥前赶回大邑商北城的家。 她走下翟车的时候,头顶的天空已经被蓝紫色的云彩覆盖,只有西方还有残留的金边。兕骊深深呼吸一口气,秋风清冽,带着些炊烟的味道,沁入心脾,似乎还有些微妙的气息。 现在,那边的事情应该解决得差不多了吧? 兕骊心里想着,只觉从所未有的心旷神怡。她拢拢身上的裘衣,朝宅中走去。 果然,堂上灯火通明。 她的兄长兕任正坐在堂上,与母亲妇侈说这话。 “兄长?”兕骊又惊又喜地看着兕任,笑容甜甜,“你何时来的?” “昨日。”兕任看看她,神色悠然地答道。 妇侈在一旁笑道:“我方才还说他,这孩子,来到大邑商也不即刻让人到王宫里告知一声。” 兕任笑笑:“我不过来大邑商闲逛几日,母亲与骊在王宫事务繁忙,不敢打扰。” 兕骊撇撇嘴。 她知道这个兄长在大邑商相好的女子不少,他口中的闲逛,八成就是来会美人的。 三人寒暄几句,妇侈心中欢喜,转头吩咐家宰多准备些菜色。 “是了,昨日的日晕,听说跃与睢罂的婚事不成了?”兕任忽而问道。 触到那询问的目光,兕骊眉头扬了扬。 妇侈微笑:“正是。” 兕任颔首,却看着兕骊:“昨日你问家宰要了十朋贝,为何?” 兕骊一怔,笑笑,答道:“哦,我前几日在宝氏那里挑了几样饰物。” “宝氏?”兕任目光深深,“你那仆人交易的可不是宝氏,倒像是市井中的货贩。” 兕骊的脸色微变,登时哑然。 兕任盯着她,双目不移。 妇侈见这兄妹之间气氛有异,皱皱眉,笑道:“怎么了?任,骊大了,花些钱财也无甚紧要,逼她做甚?” 兕任“哼”一声,不理兕骊,对妇侈道:“不瞒母亲,我从国中赶来,为的就是日晕之事。前两日父亲同我说起,我以为不妥。” “哦?”妇侈讶然,问:“何出此言?” “母亲,后日问卜,睢罂必死,是么?”兕任问。 妇侈淡笑,不置可否。 “大谬!”兕任皱眉道,“母亲,我等本意,是确保睢罂嫁不得跃。可母亲知晓,跃如今深恋睢罂,若将睢罂处死,我恐跃被逼得太甚,反倒弄巧成拙。” “兄长糊涂了么?”兕骊闻言,冷笑道,“还是你也被那贱人迷住了?让她活着,跃再将她找回来怎么办?” 兕任不耐烦地说:“有了日晕之事,跃便是将她找回,他二人也不能在一起。” 妇侈与兕骊相觑,片刻,笑笑:“你多虑了。以我之见,王子跃纯孝,便是深恋睢罂,也不会不继王位。” “继不继位另当别论,”兕任脸色阴沉,“只怕他将来再也不认兕方!” 这话出来,妇侈与兕骊皆一惊。 “他……”兕骊有些心虚,望望妇侈,嘴上却不退步,“他又不知晓……” “跃不是傻子!”兕任急起,瞪眼喝道,“他是王子!宫中那些谋划,他经历了多少?你以为他无凭无据就不会想么?当年后辛与妇妌为何不杀妇妸?那是因为大王也不是傻子!” 兕骊与妇侈脸色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兕任知道自己的火有些过头,过了会,语气稍缓:“我也盼望跃不曾察觉,可若是不然,睢罂一死,跃必定记恨兕方。” “来不及了……”兕骊轻声道。 兕任和妇侈闻言,皆诧异。 “什么?”兕任皱眉。 兕骊唇色发白,却将头昂着,目光不定地望着他们二人:“睢罂今日出逃,我已下令不留活口。” 秋风在荒原中萧瑟刮过。 洹水边上,武士们手中执烛,正将野地里横七竖八的尸首一一查看。 “商旅中七人,三人中矢,四人为利刃所伤。”少雀脸色不定,对跃说。 跃立在火光中,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远处,一具尸体朝下倒着,身旁的草丛凌乱。 跃走过去查看,只见一支箭从后面贯穿了那人的喉咙,血污染满了地面。他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刃口带血的刀;两步开外之处,另一把铜刀落在草丛里,上面染着更多的血。 跃仔细看了看草丛,将铜刀拾起来。 少雀瞥见那铜刀,心中一沉。雀氏世辈出武将,家中有锻造兵刃的作坊。那刀刃和刀柄的形状独特,正是雀氏独有。 “姱说她送了一把铜刀给睢罂防身。”少雀脸上有些愧色,低声道。 跃没说话,转过头去其他尸首上。 “俱是一刀毙命,”一名查看刀痕的武士向跃禀报道,“三人刀口深长且齐整,看得出是上好的利刃所为;唯一位有异,似为另一利器所伤。” 跃顺着武士所指,来到一具大汉的尸体旁。他将雀氏铜刀与大汉脖子上的刀口比对,无论深度或宽度,皆与雀氏铜刀相符。 “她被制,反手刺入。”跃低声道,站起身来,看看少雀,“这些人要杀她。” 少雀愕然,脸色一变,急道:“跃,姱是睢罂族妹,必不会害她!” 跃没有说话,眉头紧拧。 “王子!”这时,一名武士向他喊道,“有活口!” 跃心中一紧,忙大步奔去。 火光下,只见一人躺在地上,一支箭深深钉入他的左胸,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睢罂在何处?”跃蹲下盯着他,迫不及待地喝问道。 那人气若游丝,脸上满是恐惧:“她……被带走了……” 跃双目凌厉:“何人?” 那人喘着气:“不知……” “为何要杀她?”少雀急忙再问。 “头领……收,收了别人的……贝……” 听得这话,少雀暗自松了口气,再看向跃,心却再度悬起。 他的神色冷得令人望之生寒,那模样,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何人将她带走?”跃开口,声音平静得犹如暴风雨前的凝滞。 那人却不答话,只睁大了眼睛,气息越来越喘,口中喃喃。 跃听了好一会,才辨出他在说:“白刃……白刃……” 他吃惊,再想问下去,那人已经没了声音。 旁边的武士伸手摸向那人的脖子,抬头道:“死了。” 秋风凛凛,愈显得旷野寂静。 跃看着那灰败的尸首,火光交错,面容犹如天色般黑沉。 “跃!”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他望去,却见兕任跳下马车,朝他奔来。 “跃!”兕任跑到他面前,眼睛向周围一扫,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不定。 跃双眸如墨。 “跃,”兕任定了定气,看着他:“我听说你出来追睢罂,不知……” 他话未说完,突然拳风扫过。兕任猝不及防,被跃击倒在地,口中一阵咸腥。他疼得咧嘴,还没缓过来,跃扯着他的衣领一把拽起。 眼前,跃双目通红,杀气凛冽如同凶神,粗哑的嗓音如大石擂下:“她若有个闪失,兕方和庙宫,我一个也不放过!” 深秋的夜里,寒气已经很重。 篝火在空旷的野地里烧起来,远行旅人缩在各自的毡毯里,就着篝火的热气凑合过夜。 许是没吃饱,中年人觉得怎么睡也睡不着。毡子贴着地,骨头硌得发疼。他想起国中的家宅和妇人软榻,不禁想念万分。 他叹口气,索性起身,打算吃两口糗粮,把全身烘暖了再来入睡。 出乎意料,睡不着的似乎并非他一人。篝火旁,一名轮值的武士站立着,还有一名男子坐在毡子上,看着熊熊的火苗,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中年人走过去,向男子一礼,想说主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国君。” 男子转过头来,清俊的脸上露出微笑。 “未睡着?”他问。 中年人苦笑:“出门在外,安睡难得哩。”说着,在男子身旁坐了下来。 “国君还在想大邑商之事?”中年人问道。 男子颔首。 中年人伸手凑近火焰,慢慢搓着。 商王有疾,这个消息从大邑商跨越千里传入国中,上下议论纷纷。再三考虑之下,国君决定挑出二十名精壮勇武之人扮作商旅,亲自去大邑商探究虚实。 如今终于回程,似乎收获不小。王子跃要继位,这一点明了下来,许多事就好办了。 当然,也有遗憾之处。如果不是那天的日晕,睢罂大概就能当上王后呢。 中年人瞥了瞥男子,心中明白得很,他半夜睡不着,大概也正是在想着此事…… 正思索间,忽然,他听到有零碎的声音传来,渐渐真切。 男子和守卫的武士似乎也听到了,三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都站起身来。 夜幕沉沉,大道上,一点火光渐渐清晰。待近了,他们吃一惊。 只见一辆马车正奔来,上面坐着人。 “起身!戒备!”武士恐有不利,大吼道。 声音惊醒了众人,他们纷纷爬起来,各自攥紧铜刀。 马车迅速奔到众人面前几丈处,拉扯的马匹忽而长啸一声,驾驭的人拉起缰绳让它停下。 “救命!”那人朝他们大吼,火光中,浑身染满血迹。 第59章 商丙 意识从所未有的轻,眼前很明亮。 罂看向四周,发现自己在孤儿院里,躲在一扇门后面朝外面偷偷张望。 院长妈妈正在跟一男一女说着话,旁边,那个跟她玩得最好的男孩神色茫然。 “罂姐姐……”有人在扯她的衣角,罂回头,一名小女孩望着她,小声说,“我们也会有爸爸妈妈么?” 罂一愣,撇撇嘴角,像个大人一样摸摸她的头:“没有也没关系。” …… 她知道什么都要靠自己争取,年龄到了以后,她也离开了孤儿院。从此,打工、上学、谈恋爱、创业,她一样也没落下。 用朋友的话形容,她像一辆飚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一直往前冲,不知满足,似乎享受着油门踩到底的感觉。 当然,飙车就要有撞车的觉悟,一切都有戛然而止的那天。 但她仍然努力。 她努力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努力了解生存的规则,努力学写字。 她可以用贞人陶给她的铜刀杀死野狗。 她在骊山里遇到了跃。银装素裹的世界,跃的笑容染着阳光,透人心扉…… 她听说,人在将死之前,会像倒带一样看到自己的生活掠影。她不信,因为上次她什么也没有看到过。 那么,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罂觉得不大确定。 “我等自大邑商往北搜寻三百里,查看各处山林、郊鄙、乡邑,无人见到所述女子。”野地里,将官向跃禀报,“王子,那马车弃在了水边,我担心是乘了舟。” 跃听着他说话,双眉紧锁着,眼底浮着血丝,眼眶青黑。连日来,他一直没有休息,黑瘦了许多,下巴上长出了胡茬。 “沿洹水搜寻,”跃说,声音低哑,“若是水路,舟楫何来?但凡渡水之处都要细细查问。” 将官应下,匆匆走开。 少雀站在一旁,觉得头都大了。 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跃领着几百人出来找睢罂,风餐露宿夜以继日,方圆百里的土都要被他翻起了,却半个人影也没有。武士们都出身王师,跟着跃转战南北,这点苦倒不算什么。可是此事已经惊动了朝野,商王接连召他回去,小臣庸都派出来了。 可是跃不为所动,今日又拖了整整一日,并且还要接着找。 少雀皱眉:“既想得到渡水,必是谋划万全。王畿每日渡水者无数,你这般查问,能问出什么?” “他们走得匆忙,必有痕迹。”跃淡淡道,朝马车走去。刚转身,却被少雀扯住手臂。 “你要找到何时?” “找到她为止。” “够了!”少雀终于发怒,瞪着他,“跃,这不像你!已经过去了三日,睢罂若有心逃走,她可会等你三日?你也曾征伐四方,这些都想不明白么?你当镇定!” “镇定?”跃猛然转头:“你让我如何镇定?她被诬受困,我束手无策;你妇人带她离开之时,我还在大邑商洋洋自得,觉得我能救她!她如今生死未卜,你倒来教我如何镇定!” 少雀结舌不语。 跃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返宫。”他对驭者吩咐道。 驭者不敢怠慢,忙将马车驱起。长鞭一响,朝大路上奔去。 秋风仍然冽冽,直直吹在跃的脸上,他觉得眼眶边上发寒。伸手摸去,竟有些潮润。 肩背上仍有些若有若无的疼痛,似乎时时提醒着他那日的温柔缠绵。 跃想抬手去摸,却忽而收住。牙齿咬在唇上,淡淡的腥气弥漫口腔。 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他望着路旁萧索的景色,手捏得紧紧。 罂,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要离开我了么?一个声音在心底低低道。 炊烟漫在院子里,忽而一阵高亢的笑声隔着墙壁传来,静坐在室内的载突然睁开眼。他警惕地望望四周,确定无人,这才放松一点。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张简陋的榻上,罂静静地躺着。光从窗户上透来,她的脸上仍然苍白,但已经不像那天遇袭时吓人。她的睡容安定,似乎能感觉到她清浅而平稳的呼吸。 载注视片刻,将手轻轻地为她掖了掖毛毯,转过头去继续闭眼。 外面的声音仍然继续传来,没多久,门上轻轻一响,载睁眼,将陨刀横起。 门打开,一个中年人端着食器正要进来,看到浑身戒备的载,愣了愣。 载认出那是录,把刀收起。 录露出苦笑,摇摇头,将手中的食器放在案上。 载看去,只见是一盂粥,热气腾腾。 “还未醒么?”录问。 载看看他,答道:“未醒。” 录走近前去,看看罂的脸色,又摸摸她的脉搏,道:“毒已消退,过不久就会醒。案上那粥是熬给她的,醒来便喂上一些。” 载没说话,点点头。 录瞥瞥他:“你饿么?他们在外面烧了羊肉,去吃些?” “我有糗粮。”载说。 录扬扬眉,不再说话。他看看地上,撩起衣裾在一块茵席上坐下。 载也坐下,手中仍然握着陨刀。 怪人。录心里道。 其实说起来,也当真算是奇遇。 离开大邑商的时候,他还为睢罂的事感到遗憾不已。可没想到就在当夜,这个至今不知名氏的男子突然带着睢罂闯来。那时看到睢罂的样子,国君的脸色当即剧变。她的背上被人划了一刀,裘衣都破了。刀伤不算深,但是刀上涂了虫毒,伤口肿得老高。 幸而录的祖上是通晓医术的巫师,他辨明之后,当即去找草药,忙了一夜,终于使睢罂的病情安稳下来。 国君知道睢罂是逃出来的,为防着有人追来,疗伤的时候就躲入了深林之中。第二日天凉又即刻就着近路来到了这小邑。这里虽然还在王畿之内,却地处偏僻,邑宰是国君旧友,想躲避追捕又想养伤的话,没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想着这些,录看看榻上的罂,心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为了她,国君此行不知陡增了多少艰险哩…… 录是什么心思,载当然不知晓。 那日情势危急,他急得见人就呼救。几日相处下来,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商旅,但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好在罂已经脱离危险,载时刻守在罂的身旁,一双眼睛毫不松懈地观察四周,殒刀从不离身。 他将眼角的目光扫向一旁,录静静坐着,没有走的意思。 罂是他救回来的,这些人里面,载也最相信录。 似乎察觉到载的视线,录看过来。 “何事?”录问。 载面无表情,片刻,问:“尔等是何人?” 录眉头一扬,笑笑:“你是何人?” 载不说话。 二人对视了一会,各自收回目光。 室中重新陷入沉寂,载再看向窗口发呆时,忽然,他察觉到身后的榻有些动静。回头看去,只见罂的脸偏向了一旁,嘴唇微张。 载心中一喜,急忙起身凑前去看。罂的眉头蹙着,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 “水!”录反应过来,道,“她要饮水!” 载连忙从旁边取来一只水碗,一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将水碗凑到她的嘴前。 罂半睁着眼睛,“咕咕”地饮下。碗倾斜太过,她的领口被淌下的水浸湿了。 “慢些慢些,你这样她要着凉!”录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年轻人,不让别人碰睢罂,他自己却笨手笨脚,连喂个水也不会。 “我去告知主人。”录说着,起身出去。 载不管他,一心喂水。没多级,水碗空了,罂微微喘气,载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忙碌一番下来,他竟觉得背上有些汗气。 清水带走了一些意识的浑浊,罂睁开眼来,发现前面的人是载,怔忡了一下。 “是你救了我。”之前的事她早已记起,看着载,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她这样突然醒来,载有些措手不及,看着她,嘴角动了动,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这时,他瞥到案上的粥盂,心里得救地一松。 “你……嗯,你饿么?”他开口问道,竟有些结巴。 罂正要说话,忽然,门“呀”地被人推开。 天光倏而进来,罂不适地微微眯起眼睛。待看清了来人,脸上的惊诧无以复加。 “邶小臣?”她睁大眼睛。 而当后面那人露出脸来,她的神色已经满是不可置信。 “国君……”她的声音很轻,如风一般飘入载的耳中。 “啪!” 笞条在商王手中重重劈下,一道带血的红痕即刻斜斜贯穿跃的脊背。 跃一声不肯,动也不动地跪着。 商王脸色阴沉,一下一下,毫不手软。 跃头也不抬,只盯着地面,嘴唇绷得发白。虽是深秋,豆大的汗珠却很快从他的额边沁出。背上一道道交错的伤痕织成血网,血滴在地上,染红了新制地茵席。 小臣庸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想劝阻商王又犹豫,不安地袖着双手。 足足打够了二十下,商王终于停手。 “知错了么?”他冷冷问,声音带着些喘。 沉寂片刻,跃开口,“知错了。” 小臣庸吊着的心放下来,想去搀商王坐下,却被他推开。 “为何一个女子!”他恨恨地瞪了跃一眼,把笞条扔到一旁。他深吸口气,待得情绪稍缓,转向小臣庸,“传我令,出城寻人的武士,全部召回。” 跃闻言,眼睛忽而一黯,下巴绷得更紧,却没有出声。 商王见他顺从,也不再发火。他坐到榻上,从小臣庸手中接过白玉水盏,“这几日堆积下不少事务,你明日去正殿。” “诺。”跃答道。 话说完,他却不动,仍跪在地上。 “父亲。”他望着商王,“日晕之事未尽,乞父王仍行卜贞定。” 商王抬眼。 “砰”一声,他手中的白玉水盏飞出,险险擦过跃的脸颊,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商王看着他,目光沉沉,脸上却没有一丝怒色。 “你安分做个好王子,我就允你。”他声音平静。 邶小臣的医术不差。休养了七八日,罂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少,背上的伤口也结痂了。 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说路上的关卡已经不见了踪影,畅通无阻。 西方的气候比大邑商寒冷,莘伯决定趁着寒气未重,及早上路。 于是,他来找罂谈了一次。 这些日子里,他们虽然同处一宅,莘伯却很少来。即便来到,他也是行些嘘寒问暖之事,两三句就结束了。 看到莘伯脸上的郑重,罂知道这回是正经事。 “我等明日启程,返莘国。”他开门见山地说,直截了当。 罂颔首:“如此。” “你如何打算?”莘伯问。 罂望着他清俊的脸庞,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办?出了王畿,莘国是最好的去处。说起来,不管莘伯心里想什么,他做事算是厚道的,至少不强人所难。 “蒙国君不弃,睢罂愿返莘国。”罂正容,向莘伯一礼。 莘伯微笑,目光柔和。 载到邑外打了一头野猪,拖回来的时候,人人都睁大了眼睛。 “嗬,商丙!不赖么!”邶小臣看到载这般架势,啧啧赞道。 莘国众人寄居在别人的乡邑中,衣食自理,许多日不曾沾荤腥。见到载猎来野猪,纷纷乐得跳起,不等载招呼,他们已经一拥而上把野猪抬走,兴致高涨地忙活起来。 “给我留两只腿!”载喊一声。 “知道,知道!”邶小臣卷起袖子,头也不回地应道。 载不再说话,朝内院走去。 自从罂醒来以后,他与莘国这些人相处得不错,有些事他们也并不瞒他。 那个邶小臣,开始的时候,他说他叫录,后来载从罂的嘴里才知道他是莘伯的近臣。都是有秘密的人,载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这许多人当中,只有罂知道他的身份。他留着胡子,穿着破旧,还时时戴着一顶竹笠。即便这里还是王畿的地界,也没有人能够认得出他。 他自称商丙。商人的商,排行第三所以叫丙。罂曾笑他说这样的名字在人群里叫一声,回头答应的人多得是。 莘国的众人待他并无特别,他们认为载就是集市上帮闲为生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跟着罂,谁也没有问过。 载走进内院的时候,看到罂坐在门前,手里夹着一根禾管。 “怎不歇息?”他皱眉。 “老是躺着,背都要生茧。”罂笑笑道,说着,她忽而瞥见载身上有血,吃惊地问,“你受伤了?” 载低头看了看,道,“哦,方才猎彘,是野物的血。” 罂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去?” 载目光动了动,微微昂首:“那自然。” 罂瞅着那表情,不禁笑了笑。她觉得载与从前比起来变了许多,变得沉稳内敛,说话的神气也没了过去那样的咄咄逼人。也只有和罂多说几句的时候,载才会偶尔流露出曾经的孩子气。 “载,”她拍拍身旁的台阶,看着他,说,“坐下好么?我有话同你说。” 载微微一愣,片刻,移步走过去,坐下来。 “他们明日去莘国。”罂说,“我也去。” 载目光定了定。 罂低声问他,“你接下来要去何处?返王宫么?” “不返。”载一口否定。 罂笑笑,知道他的性子倔强,在亳邑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载,”罂斟酌着措辞,道,“你在外漂泊终不是办法,与我一道去莘国如何?”见他脸色诧异,罂连忙补充道,“莘国虽远些,却是不错之处。寒日将至,你至少可有个栖身之所。若想去别的方国,在莘国住到开春再去也不迟。他们不知你是谁,不会阻拦。” 载看着她说话,似乎怕他不去似的,语速有些急,一双眼睛里泛着清亮的光。 “好。”载等她说完,答道。 罂愣了愣。 “你答应了?” “嗯。” 罂睁着眼睛,载看着那双颊上倏而漾起笑意,只觉萧索的院落都明媚了许多。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开。 “我去收拾东西。”罂似乎高兴得很,站起身来就朝室内走去。经过几日前那生死一劫,载在她心里的可靠指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莘国那些人,有他作伴真是再好不过了。 载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弯起。可出乎他意料,罂走了两步却忽而回头投来,眼神与他正正相对。 “是了,载。”罂想了想,道,“如今不比在大邑商,山中危险难测,以后若非必须,你勿只身行猎。” 载眉梢一扬:“担心我么?” 罂点头。 载觉得耳根有些热,嘴上却咧开笑容,漆黑的双眸盛满光亮。 第60章 墓冢 次日清晨,莘国一行人告别邑人,踏上了返国的路途。 正如探听到的消息那样,一路上,畅通无阻。 商王朝的疆域广阔,历代商王很重视道路。以大邑商为中心,商人朝四面八方修筑王道,其中西向的王道可直达莘国。为了保障道路安全,现任的商王开始在王畿的道路上设立堞稚。每二三十里一个,筑于大道附近的高地上,有武士镇守。 罂身上的裘衣本来就是男子的,头上又戴着竹笠,看上去就像个身量不足的少年。她混迹在二十余人的浩荡商旅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 莘伯很是小心,起早摸黑地赶路,力图尽快离开王畿。 罂的伤没有好全,又是个女子,他们把一辆牛车腾出来给她乘坐。但是载就没那么多照顾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只能步行。 罂有些过意不去,好几次暗示他可以坐牛车走一段。可是载并不领情,每次都淡淡地一笑,继续步行。 数日之后,王畿被山野阻隔在后面,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里宿营的时候,莘国人们的情绪明显欢快了许多,烧食休整,还有人唱起了歌。 莘伯与邶小臣在说话,罂坐在篝火旁,烘着把白日里被雨水打湿的衣服。 旁边忽而坐下来一个人,罂抬头,是载。 他手里拿着两块肉干,用树枝串好,放在火上烤。 “那日的彘肉?”罂看一眼,问道。 “嗯。”载回答。 火光映着他的脸,这几日赶路辛苦,罂觉得他又黑瘦了一圈,不禁有些愧意。 “你从前离开过王畿么?”罂问。 载颔首:“离开过,我父亲常带我们兄弟远足行猎。” 可那是行猎,前呼后拥,王子从来不需要走路。罂心里苦笑,片刻,轻声道,“对不起。” 载闻言讶然。 罂望着他,道:“我只能带你去莘国,路途还有很长,要累你受苦。”说罢,她自嘲一笑,“庙宫或许说得不错,我身上有祟。” “你无祟。”她话音才落,载断然道。 罂一愣。 载瞥瞥她,低低地开口:“庙宫中不乏精通天象之人,贞人毂是其一。他年轻时,就曾算准了一次月食。”停了停,补充道,“你和兄长的贞定之日也是他卜下的。” 罂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眸一深。 “可终究被他算准了,连大王也不得不认。”罂望着衣物上腾起的白汽,淡淡道。 载没有作声。 “睢罂,”隔了会,他忽而问道,“你说那日是你族妹送你出来,那些歹人……” “不是她。”罂肯定地说,“她若有意杀我,不会给我铜刀。” 载点头,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如此,只消想想谁最不愿兄长娶你,便可明白。” 罂默然。这些天来,她反复地将所有的事思索,得出的结论与载并无不同。 载侧过头去,过了会,又道:“你其实不必离开大邑商。”他转动着烤肉,双目中似乎包藏着什么,闪烁不明,“以次兄脾性,他不会任你身处险境。” “我知道。”罂牵牵唇角,小声道,“可我若留下,便成了把柄,他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不久,肉干烤好了,载取下一块递给罂。 罂吹凉,咬一口,笑笑:“真香。” “次兄教我的。”载看看她,答道。 罂的笑容微微凝住,片刻,继续低头用食。 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独立的人,无论事业还是感情,向来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在离开大邑商的时候,她并没有拖拖沓沓地犹豫不决。可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轻松,每当想到跃,罂的心里都会像被什么突然扎一下。那种痛并不强烈,却像发酵一样慢慢升起,并不好受。 她也曾想过如果留下来会不会更好,可是,她更明白身处权利中心的无奈。即便是照着跃的意思逃去涂,大邑商的那些人也未必会放过她。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对,但她知道跃身上背负着他想要尽心完成的事,罂不愿让自己变成跃的弱点,害怕自己会拖累他。 火苗在面前跳跃,罂却觉得身上仍然发寒,不禁把裘衣裹紧一些。才没出来几日,她就有些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了。 跃,我做对了么?心里低低喟叹。 越是往西,天气愈加稳定,风也越来越凉。 平原渐渐变成高原,从前见惯的山峦和沟壑又回到了视野之中。一个多月后,罂看到洽水出现在前方,她知道莘国已经快到了。 莘伯是个重视仪容的人,离莘邑还有十多里路程的时候,他命众人停下,休整一番再前行。 附近有小溪,众人取水的取水,烧食的烧食。罂不饿,正想着要不要也去烧水洗漱一下,却见莘伯走了过来。 “罂。”他精神不错,指指田野那边,低声道,“那就是你母亲的墓冢。” 罂愣了愣,朝那边望去。只见一小片封林之后,隐约可望见享殿的屋顶。 “去看么?”莘伯问。 罂颔首。 莘伯微笑,招呼了两名从人,带着罂向那边走去。 “你去何处?”载看到他们离开,讶然问。 “去看我母亲墓冢。”罂答道。 载望望那土丘,瞥了莘伯一眼,对罂说:“我随你去。” 罂看向莘伯,见他并无反对之色,向载点点头:“好。” 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了,野地里落了厚厚的叶子,踩上去软绵绵的,“咯吱咯吱”地响。妇妸的墓其实并不远,穿过农田,已经到了封林的边上。 原野中到处长满了野菊,寒风里开得绚烂。旅途中没有太多的东西,罂只带了些糗粮作为祭品。她看到满地的花,想了想,停下步子去采,没多久就采了一大捧。 “做甚?”载不解地问。 “献花。”罂答道。 载莫名其妙地看她,没有再追问。罂手上的花太多,有些抓不过来,载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从地上扯起一根细长的草茎,无奈道:“束一束。”说罢,帮她把花捆成一扎。 莘伯在前面走着,感觉到后面没了脚步声,回头望见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站在一起,目光微微停滞。 妇妸离世将近十年,享殿虽旧,却并不破败。推门进去,地上干干净净,神主前的石台上还摆着些野鼠野狐偷吃祭品留下的残渣,看样子,时间也并不太久。 罂望向莘伯。 似乎读出了那双目中的询问,莘伯微笑:“此处我每年派人祭扫,不曾断了供奉。” 罂颔首,一礼:“多谢国君。” 说罢,她取出糗粮,连同方才采的野菊放在石台上。 载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些紫斑黄蕊的花朵。阴暗的享殿因为着明丽的颜色多了几分生气,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芬芳。 罂向神主行了叩拜大礼,站起身来。 她从没有见过妇妸,可是自己的道路上总存在着她的身影。现在,她们虽然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却是距离最近的时候。也许这个身体与她终有血脉之亲,如今置身在这享殿中,那种微妙的感觉更甚。 “逝者已矣,你母亲若见得你平安归来,必是欣慰。”莘伯在一旁温言道。 罂望着神主,微微颔首。 心中平添许多感慨。今天,她从也从大邑商回到了莘国,与妇妸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妇妸将最终的归宿留在了这里,而罂又当何去何从? “花甚美。”回程的时候,莘伯走到罂的身边,声音和缓,“你母亲定然欢喜。” 罂看向他,惭愧道:“若非国君告知,我竟不知母亲墓冢在此。” 莘伯莞尔,却看向前方隔着几步的载,道:“商丙是你的从人?” 罂摇头:“他是我友人。” “友人?”莘伯神色不改,目光却多了些玩味:“罂的友人不凡呢。” 罂知道他的意思。 对于载的身份,他们其实很有些怀疑。不为别的,就为他身上的那把刀。金属制品在这个世界为贵族所垄断,民间能用得上铜刀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几天前,他们露宿时有山狼来袭,载拔刀,一下砍死了三只饿狼。罂仍记得,当载把刀上的血拭净,刃上白光如雪,众人脸上惊诧得无以复加。 铜刀光泽金黄,载的利刃是陨铁打制,传说中的白刃,在许多人连见都不曾见过。这下,再也不会有人相信载是什么市井闲人。 私下里,罂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把心里的担忧告诉载。载却不以为然:“让他们猜去好了,我只有这陨刀,难道不用?” 而事实证明,罂似乎也真的过虑了。往后的日子里,载的神秘身份不但没有带来麻烦,反而让众人对他尊敬有加,没人再用从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罂的面上平静,向莘伯一笑:“国君若欲褒奖,可当面与商丙去说。” 莘伯与她对视,片刻,无奈地叹口气。 “罂,你回到莘国,仍觉得不安心么?”他轻声道。 罂一怔。 莘伯注视着她,声音温和而不失严肃:“罂,你两度离开王畿,莘国皆以容纳,莘国才是你的家。” 第61章 腊日 算起来,罂离开莘国的日子并不长,来去不足一年。可当罂乘着牛车走入城门,感觉却恍若隔世。 她没有打算在莘邑住下去,一来对莘邑实在不熟,二来觉得带着载,唯恐张扬。于是次日,罂就向莘伯提出去巩邑。 “你不喜莘邑?”莘伯微微诧异,问她。 罂微笑:“并非不喜。只是我在巩邑生活多年,如今归来,总该去见尊长。” 这理由足够堂皇,莘伯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隔日,罂又坐上了牛车,带着载上路了。 莘国地处西方,无论原野或屋舍民风,与商人都有很大的不同。 载似乎兴致不错,一路上,到处张望。 “到处是山,必有许多野兽。”他望着一路上延绵不绝的山林沟壑,眼睛有些发亮。 “可多哩,麋鹿虎狼,什么都有,人在夜里可不敢行路。”赶车的驭者答道,“是故巩邑偏僻,再往西一些,地势平缓易行,野兽便没这么多了。” 载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罂盯着他,似乎在提醒他莫忘了先前叮嘱不要深入山林的话。他讪讪地一咧嘴,不再说下去。 罂突然回来,巩邑的庙宫里炸开了锅。 首先看到她的是两个修补宫墙的仆人,他们大吃一惊,随即高兴地叫了起来。庙宫的众人很快得到了消息,纷纷走出来看,没多久,连白发苍苍的贞人陶都出来了。 “贞人。”罂连忙走上前去,向贞人陶深深一礼。才躬身,她的手臂却被扶起。 “我昨日行卜,曰有吉自东而来,果然不假。”贞人陶笑道,苍老的声音依旧缓缓。 望着那位佝偻的老人,罂也笑了笑,却觉得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起来,双眼不禁发热。 “罂,那是你的夫婿么?”有人指着载大声问道。 罂的脸一讪,这才想起忘了载。 “这是我的好友,名商丙,随我来莘地暂居。”她连忙向贞人陶介绍道。 载方才看着,知道这位贞人深得罂尊敬,亦移步上前,向贞人陶端正行礼:“商丙拜见贞人。” 他声音有力,身量高大,虽衣着简朴,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傲然不迫之气。众人打量着他,瞥到他腰间的铜刀,不掩好奇。 贞人陶笑容可掬,颔首道:“既是罂的好友,住下无妨。” 一番见礼,众人皆欢喜。莘地民风本是好客,罂和载还没有走进庭院,众人已经开始四处张罗着给他们准备屋舍和食物。 看着他们热情的样子,忽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莘伯说得没错,或者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夜幕垂下的时候,庙宫中点起烛燎。当小食开始的时候,贞人陶甚至允许仆人们也坐到席上。 气氛很是热烈,众人像过节一样一边吃,一边滔滔不觉地向罂提出各种问题。 “罂,大邑商大邑商,真的很大么?” “大邑商的人果真出门都乘车么?” “大邑商的女子好看么?” …… “睢罂睢罂!听说商王长得比象还高大,鸟首熊身,能只手擎起巨石,是真的么?” 罂听到正在吃饭的载“噗”了一声。 也有不知死活的人无视罂之前的解释,笑嘻嘻地问:“罂,你夫婿怎不说话?” 这样的问话毫无疑问地惹得罂横来一个瞪眼,众人却吃吃地笑,交换暧昧的眼神。贞人陶微笑地抚着须,却不时闪来探询的视线。 罂尴尬地看向载,他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低头用食,姿态从容,似乎并不觉半分局促。 “原来如此。”晚上,罂独自面对贞人陶,把自己在大邑商的经历禀告了一番。他听完以后,良久,缓缓叹了口气。 他看着罂,莞尔道:“我见你归来,便知事出有因,果不其然。” 罂赧然,道:“不想还要叨扰庙宫。” 贞人陶摇摇头,叹口气:“世事不定,平安归来也是大幸。大邑商的庙宫可代天子行卜,贞人若有歹心,势可祸国。” 罂听着他的话,心里有些沉重,默然不语…… “你来莘国,王子跃想来还不知晓?”贞人陶忽而问。 提起他,罂一怔。 “我遇到国君亦是偶然,想来他还不知。”罂答道。 贞人陶颔首,却又问:“那商丙,亦与此事有关?” 罂心里捏把汗,觉得那目光向明镜一样。 “商丙孤身在外,我恐天寒难捱,故而邀他同来。”她故作镇定地答道。 贞人陶微笑,不再追问。 “罂,”他缓缓道,“人虽有命,降世有生却不易,勿枉费真心。” 罂眉头动了动。 “贞人可知道些什么?”她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莫测,疑惑地问。 贞人陶却不答话,像过去一样咧咧嘴,露出无齿的笑容。 巩邑的生活平静而悠闲。 罂重新当了作册,帮贞人陶整理离开大半年以来变得狼藉不堪的藏室。 载对埋头整理文牍没有兴趣,宁可与仆人们一起干些修缮搬运的活。他还跟邑中几个狩猎好手交上了朋友,时常结伴出去打猎,给庙宫里添些野味。罂知道他有傲骨,不喜欢白白受人恩惠。做这些事的时候,除了叮嘱他小心,并不阻止。 巩邑不大,罂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周遭。 庙宫外又开始有年轻男子徘徊,仰慕的歌声不时越过矮墙传进来。日子似乎又回到从前,庙宫的人们看到罂就感叹地笑,劝她以后也不要走了,没人唱歌的日子当真无趣。 载却似乎不太乐意,皱着眉头说巩邑的人怎么这般散漫,庙宫乃祀神之所,竟敢来唱野歌。 罂听得这话,觉得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些唱歌的人也有不少女子,就是冲着他来的。 载的长相其实很出色,承继了妇妌那样细致的眉眼,又有商王那样高大结实的身材,走起路来带风一样矫健。这样的条件无论放在哪里都引人注目,何况是偏僻的巩邑。他每每出去,身后总会跟着好些偷窥的女子,还有家长来向贞人陶打听载的身世,想跟他结亲。 可惜载总是黑着一张脸,不但对男子没有好脸色,女子们看了也不敢上前。若非亲眼所见,罂几乎不相信他是大邑商那个风流不羁的王子载。 天气渐渐寒冷,却不像去年那样凛冽,直到腊日将近,才下了一场雪。 莘伯像从前那样,给罂赐了贝。不过数目上翻了番,罂拿到了两贝。她想了想,在一个圩日出去换了几幅细麻布回来。 到了腊日前夜,她拿出两套崭新的麻衣,一套给贞人陶,一套给载。 “哦!还有我这老叟的!”贞人陶手里拿着麻衣,笑得很高兴,牙也不见眼也不见。 “你还会裁衣?”载看着衣服,眼睛也亮亮的,脸上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瞥着罂,“能穿么?” 罂瞪眼,作势收回。 载连忙抓着衣服跳开,这才露出开心地笑容。 一年至终,即便有诸多不顺,商王仍然在腊日前夜设下隆重的筵席。 灯火辉煌,大殿上酒肉飘香。乐师在堂下奏乐歌唱,像是要跟人们的欢笑声较劲一样,铙鼓敲得热闹。 许多老臣都被请了来,商王性本好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放声大笑,酒喝了一尊又一尊。妇妌担心他的身体,在一旁相劝,却被商王不耐烦地喝斥,只得沉着脸坐在一旁。 “你不去劝?”少雀在席上看着,觉得商王畅快得反常,提醒跃。 “劝什么。”跃神色淡淡,喝一口酒,“我已同那些臣子打过招呼,再过一刻他们就会离开,父王自然作罢。” 少雀扬扬眉,知道这父子二人现在关系微妙得很,也不多言。 “兕方怎只有一个上卿?”稍倾,他往不远处瞄了瞄,讶然问,“兕任不来?” 睢罂失踪以后,跃追了几日就被商王召回大邑商。此后,谁也没有提过睢罂的名字,跃每日周旋于国事庶务,少雀没见他笑过,也不再听他说什么闲聊的话语。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把自己累死誓不罢休。 但是,仍有一些小细节引起少雀的注意。 比如,跃每隔几日就有亲信从人自大邑商外面归来,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比如,从前与他关系密切的兕方似乎沉寂了下来,妇侈、兕骊还有兕任突然间都离开了大邑商…… “嗯。”跃低低答道,似乎心不在焉。 少雀早有预料他不会主动说出什么,瘪嘴“哼”了一声,闷头用膳。心道还是自家的妇人好,什么秘密都不瞒自己。 “看那边。”少雀捅捅跃的胳膊,示意他看向侧方。那边,十几名妙龄女子,衣饰华丽鲜亮,在席上欢笑得娇声一片。 “那些都是贵胄家的女儿,如何?大王特地为你挑的。” “我去城墙巡视。”跃看也不看,却拿着铜刀起身离席。 “你不去同大王……”少雀话还没说完,跃已经大步走远。 “啧!”他没好气地摇摇头,只得继续饮酒。 寒风从外面吹来,脸上微热的酣气被吹散,一阵清醒。 喧嚣被抛在身后,跃走下石阶,深深呼吸,吁出一口浊气。 天空中,河汉横亘,无数星子汇聚如海。 跃仰头望着,忽而想起那时在亳邑,天空也是如此美丽。心被牵绊着,隐隐作痛,跃握着铜刀的手紧了紧,片刻,双目恢复黑沉。 刚出宫门,不料,差点撞到人。跃一惊,连忙止步。 “呵,原来是跃。”一个拿腔拿调的声音传来,跃看去,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衣着华丽,两只眼睛盯着他打转。 “长兄。”跃认出来,愣了愣,向他行礼。那是商王的长子,名氐,年龄最大的儿子。 王子氐看他一眼,点头权当还礼,阴阳怪气地笑:“听说你现在可是小王了,嗯?” “氐!说话怎这般无礼!”一个呵斥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跃看去,却见一名鬓发斑白的妇人走过来。 跃认出来,那是妇奵。妇奵是商王的王妇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她在商王未继位的时候就伴随左右,生下了王子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虽出身卑微,在宫中却没人敢惹她。跃与她并不熟悉,但一直以庶母之礼相待。 跃向她行礼道:“母奵。” “王子。”妇奵露出满面笑容,和善道,“王子用膳不曾?” “用过了,我还需去巡视城门,故而先行一步。”跃答道。 王子氐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妇奵瞪他一眼,转向跃,微笑道:“王子辛苦,城头风寒,还须添亦才是。” 跃颔首,再礼过,也不多言,转身走开。 “不就是钻了小王不在的空子,傲什么!”看着跃离去的身影,王子氐白一眼。 “住口!”妇奵怒斥他,“人家再怎样也是嫡子!你给我收敛些!” 母亲训斥,王子氐不好反驳。 “哼!”他不忿地扭头,朝宫内走去。 腊日那天,众人都要去大社祭拜,罂和载也去了,献上备好的干果和脩肉。 回到庙宫,罂拿出胶墨,把门上已经淡了的“福”字描清晰一些。正写着,忽然,眼前横过来一样物事。 罂诧异地抬头,却见载立在身旁,手里拿着一支笄。 “给我的?”罂看看载,又看看那笄,诧异地问。 “嗯。”载的脸被寒风吹得发红,挠挠头,“我在外面逛了一圈,看到这个,觉你你或许喜欢。” 罂接过那支笄,只见它是用角雕成的,外表磨得光滑油润,做成一段树枝的样子,笄首有整齐舒展的树叶。 “桃枝?”她问。 “嗯。”载停了停,补充道,“卖笄的老叟说腊日买这个好,可除秽辟恶。” 罂点头,他挑得不错,自己近来时运的确有些背。 “多谢。”她璀然一笑。 载看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撇向一边。 “这是什么?”他忽然指着门上的字问。 “福。”罂答道。 “福?何意?” “祈安康之意。”罂笑笑,“你的门上也要写么?” “不要。”载一脸不屑,“画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是你胡乱生造。” 正说话间,庭院里有人喊了一声:“罂!”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羌仆已经把雪人堆好。一人呵着白气,兴奋地向她招手:“你来看看!” 罂走过去,太阳底下,两个雪人并立在庭院里,足有十几岁的少年那么高。脸上嵌着石子做的眼睛,嘴巴画得弯弯。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罂,今年为何要堆两个?” “这两个一模一样,总该有些分别才好。” 罂朝他们笑笑:“这有何难。”说罢,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禾管,插在一个雪人的嘴角上;拾又起地上的笤帚,塞在其中一个雪人的怀里。 载看着她完成,愣了愣。那两个雪人并立着,叼着禾管的当然是罂,而另一个……他看向罂,目光染上些深邃。 “呵!原来是一对。”羌仆们笑起来。 罂也笑,神色平静:“去用膳吧。” 说罢,她看看雪人,深吸口气,转身朝庭前走去。 第62章 幻梦 腊日过后就是新年。 岁首的祭祀办得隆重,大社每日都热热闹闹,祭拜的人们蜂拥如潮。 大邑商的庙宫里却冷清一些。祭祀是巫师们的事,而且今年商王没有让贞人毂去担任任何一次祭祀的司祝,他闲得很。 贞人们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私下里议论纷纷。贞人毂却很淡定,每日行卜,或在灵前祈祷,一步也没有踏出庙宫。 “贞人,宫中的妇奵来了。”这日,庙宫里的小臣来向贞人毂禀道。 “哦?”贞人毂正在修整一片龟甲,闻得此言抬头,平静地颔首,“请她稍候,我即刻便来。” 小臣唯唯退下。 贞人毂起身,走到一面铜镜前,将身上宽大的衣服和硕大的头冠稍作整理。镜中的人虽已经满头白发,却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有光。忽然一抹犀利从眸中掠过,贞人毂微笑,满意地转身离开。 殿上,炭火烧得红红。妇奵步态悠然,正参观着殿上摆设的各式铜铙。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 “王妇。”贞人毂上前几步,向她深深一礼。 “贞人。”妇奵含笑,打量着他,“一年未见,贞人越活跃精神呢。” 贞人毂莞尔摇头:“老叟腐朽,岂敢受王妇美言。” 二人寒暄一阵,各自入席。 “不知王妇今年欲问何事?”贞人毂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 妇奵道:“听说大王祭祀之时又染风寒,我心甚虑。就问大王身体。” 贞人毂答应,命手下贞人取来龟甲,开始行卜。 炭火的炙烤下,龟甲上的“卜”形凿痕慢慢开裂,待得裂毕,贞人毂看着上面的圻纹,缓缓抚须。 他将龟甲递给妇奵,妇奵看着,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王妇身体不适,庖中有热汤,去取些来。”贞人毂对身旁的贞人道。 贞人应下,退了出去。 殿上只余贞人毂与妇奵二人。 妇奵将龟甲放下,面色已经恢复平和。她看贞人毂一眼:“自从王后禁足,贞人这里可冷清了许多。” 贞人毂微笑不语。 “兕方也不地道,做事不干不净,还连累贞人。”她又道。 “王妇担心我么?”贞人毂轻叹口气,面色不改:“我等时运皆维系天子,岂敢有所怨言。” 四目相对,二人各自莞尔不语。 “啪”,炭火在盆里爆出几星亮光,瞬间湮灭。 腊月里的祭祀很重要,庙宫里忙得人仰马翻,罂和载也不例外。 “商丙!”一名贞人喊道,“大社那边祭器不足,贞人陶让你将这边的小鼎抬过去!” 载在庖厨里应了一声,却不动弹,只将陶罐里的肉粥搅动着。 “商丙,这肉粥是做给罂的么?”煮食的妇人看他这般专心,笑着问。 载看她一眼,点头:“嗯。” “真好呢,”妇人一边收拾柴火一边感慨,“我那丈夫若有你一半会照顾人,我可就知足了。” 载没搭话,嘴角却微微弯起。 肉粥发出诱人的香味,载舀起一小勺尝了尝,觉得还欠些火候。 “我说商丙,这般天寒,罂怎想着吃粥?粥可不抵饿。”过了会,妇人又问。 “我也不知。”载拨弄着陶罐底下的火,说:“她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我看不过去才想着来煮粥。”想到罂消瘦的样子,他有些担心。这时,他忽而想起一事,问:“庖妇,有梅子么?” “梅子?” 载点头:“罂想吃梅子。” 妇人讶然,正想说什么,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商丙商丙!”一个羌仆匆匆忙忙地奔到门前,对他说:“罂晕倒啦!” “晕倒?”载脸色一变,扔下陶罐,即刻奔了出去。 风拂过树梢,蝉声不绝。罂微微睁开眼睛,窗外,绿叶在阳光中微动,色泽柔和。 头有些发沉,身上懒懒的。她看向周围垂下的纱帘,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桃宫,亳邑的桃宫。 像是忘却了许多事情,心情莫名的安定。 怔忡间,她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稳而轻缓。 她转头,只见纱帘被轻轻撩起,一个英挺的身影立在榻前,俊朗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醒了么?”跃的声音低低。 罂应了一声,眼睛盯着他的脸,似乎怎么样也看不够。 “看我做什么?”跃轻笑。俯身下来,罂被搂入了那坚实温暖的怀中。 罂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闭起眼睛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闷闷道。 “哦?”跃吻着她的发际,“梦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但是很长,似乎不是好梦。” 跃笑起来。嗓音低低的,却不混沌,很好听。 “跃。” “嗯?” “你陪我睡,不出去了好么?”罂困倦地说。 跃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溺人。 “我陪你。”他轻轻抚着罂的头发,“睡吧。” 罂望着他,只觉心里舒畅极了。睡意浓浓袭来,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头上的那只手仍然在抚着,不知过了多久,罂却觉得身上正在变冷。一记抽痛掠过心头,罂再睁眼,却发现跃已经不在身边。 许多人看着她,脸上挂着疯狂的狞笑。 “……祟孽!”有人朝她喊:“烧死她!烧死她……” “哪里走!”一个大汉手中举着刀,向她劈来。 “……跃!”罂大汗涔涔,猛然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一阵欣喜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罂费力地眯眼看去,贞人陶和几个相熟的仆人都围着自己,榻旁坐着一人,是载。 罂愣了愣。 心跳在胸腔里慢慢平缓,原来这是巩邑,不是桃宫…… “罂,罂!”一个仆人如释重负地对她说,“你可把我等吓死了,你昏了整整一日!” “什么死不死,胡说!”旁人笑斥,“罂有孕哩!” 有孕? 罂吃了一惊,看向贞人陶。 “罂,”他目光矍铄,脸上的笑意却证实了旁人所言,语重心长,“你如今不比从前,须多加休养,繁重之事托与别人便是。” 罂半张着嘴,只觉一点准备也没有,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 孩子? 她低头,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腹部。那里仍然平坦,完全感觉不到里面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 她和另一个人共同拥有的生命。 “……我陪你……”耳边似有呢喃轻响。 她的眼睛忽而一热。 “罂,”这时,一个仆人笑嘻嘻地凑过来,“你睡梦里总唤着跃啊跃的,跃是谁?” 罂一怔,眼睛不由地看向榻旁。 载仍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看着她,双目幽深。 莘邑的祭祀如火如荼,大社里的喧嚣得连宫室里都听得清楚。 莘伯的酒窖里,一名世妇正指挥着仆人将两罐酒粕用禾管包裹好,搬上牛车。 “啧!小心些!这些可是金贵之物。”世妇看他们笨手笨脚,不放心地嚷道。 “什么金贵之物?”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世妇转头,却见是莘伯宠爱的妇兕。 世妇脸上挂起笑容,向妇兕一礼。 “君妇来了,”她上前道,“今日不祭祀么?” “方才祭拜完毕,我无事,便四处转转。”妇兕道,说着,将目光看向牛车,“这些是酒?” “是酒粕,国君说要送往巩邑。”世妇答道。 “巩邑?”妇兕讶然,道,“巩邑要酒粕做甚?” 世妇道:“君妇是兕人,想来不知。酒粕可是好东西,妇人有孕,送些酒粕可好过送肉食。” 妇兕不解:“这与巩邑何干?国君为何要送?” 世妇眼睛转了转,没有说话。 妇兕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枚贝给她。 世妇笑逐颜开,对妇兕附耳道:“君妇可知睢罂?我听说她去了巩邑,如今怀了身孕呢。” 第63章 返国 腊月过去,春耕还没有开始。这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时候,巩邑里的人们四处串门,家长里短,分享着各种谈资。 罂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乃是今年的热门。这让未婚的男子们很失望,更多的人则又是吃惊又是好气,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 首先被怀疑的当然是载。庖妇曾拐弯抹角地向罂求证,罂当即矢口否认。也有人当面问载,他闻言之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解下陨刀,在石头上“咯咯”地磨了起来,把人吓得缩了回去。 这样的表示并没有让所有人信服,但是与此同时,另一种说法诞生了。 据说,罂曾在大邑商的时候邂逅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情投意合。将要成婚的时候,却遇到了变故。罂无奈之下,千里迢迢回到了巩邑,不想已有身孕。 人们的想象力永远是强大的,这个说法传开之后,陆续出来好几个版本。焦点主要集中婚姻不成的原因和男子的身份。 婚姻不成的原因五花八门,常见的如家中父母反对、男子变心、第三者插足等等,也有比较特别的,如罂被更有权势的人家看中了,联合睢国的母家来了一出棒打鸳鸯之类的。 而对于男子的身份,却是难得的一致。大邑商的贵族、某个方国的国君、叱咤朝堂的臣子,总之出身不差。 之所以这样猜测,是因为载。 有个普遍的说法,认为载就是那个神秘男子派来保护罂的从人。因为商丙这个名字本来就像个从人,他又有利刃,而且对罂体贴却无逾越之事,这样想来,所有的一切都能说通了…… 罂听羌仆们眉飞色舞地跟她说起这些流言,苦笑不已。 人们虽然诸多猜测,却并无恶意。这个时代,男女之事没有礼教约束,人们不会为未婚先孕之类的事去谴责一个单身女子。 “罂,是真的么?”羌仆们也八卦的很,眼睛渴望地盯着她。 “昨日塌的南墙尔等修好了么?”罂还没开口,一个冷冷地声音传来。 羌仆们望去,却见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来,目光锐利:“再不修好,当心小宰拿尔等祀神。” 众人连忙噤声,鸟兽般散去。这个商丙最近情绪不大好,老是黑着脸,没人敢惹。 罂看着载把他们轰走,松了口气。 她看看载手中提着的兔子,道:“你又去打猎?” “嗯。”载回答着,去墙角的杂物堆里找洗剖用的蚌刀,“庖中的肉吃光了。” 罂看着他的脸色,只见淡淡的,并无喜怒的痕迹。 心中有些无奈。 自从她怀孕,载对她比从前照顾得更好,她却明显感觉到二人之间的交流变少了。是什么原因,罂的心里面并非懵懂,却觉得说破也没什么意思,这种情况让它顺其自然比较好。 “载,”罂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轻声道,“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载转头看她,深黑的双眸停留了一会,片刻,他点点头,提着兔子走出门去。 日子在平静中慢慢流逝,天气回暖,巩邑里到处开着桃花和梨花,粉白相间,甚是美丽。 许是未到时候,罂的腰身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静悄悄的,她只有把手放在腹部的时候,才能隐约感到似乎有另一个与自己相连的脉动在安睡。 最初的震惊早已经化作初为人母的喜悦,她知道自己对腹中的小生命有多么宝贵,仿佛在迷雾中看到曙光,面对未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天然的坚强力量在支撑。 三月中旬,两位小臣从莘邑过来,说是奉莘伯之命,挑选献女。 这个消息如同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巩邑的人们一阵议论。 “去年不是送了么?今年又送?”庙宫的后院里,庖妇跟一名来送野菜的妇人攀谈着。 罂坐在树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做着针线活,她们的话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你就不知了。”只听妇人道,“去年那些是送去给商王的,今年商王新立了小王,这些献女是要给小王的。” “小王?将来要继位么?” “那是当然。”妇人笑道,“我可听说那小王是后辛的儿子,英武得很……” 罂仍然坐在那里,手指被骨针刺痛才猛然回过神来。指头被扎出浅浅的血点,罂忙放入口中吮了吮。 “罂,又刺到指头了?”庖妇看见,停住话头走过来。 “无事。”罂牵牵唇角,笑得勉强。 晚上,罂莫名的心烦意乱,躺在榻上怎么也无法入睡。 正翻来覆去,忽然,她听到门被敲了几下。 “罂,睡了么?”是载的声音。 罂讶然,应了声,起身去开门。 夜色漆黑,载手上拿着松明立在门前,脸上带着憔悴。 “怎么了?”罂问。 “有事同你说。”载淡淡道,声音似乎塞着什么,闷闷的。 罂看着他的样子,片刻,让他进来。 载把松明插到壁上,屋子里登时亮堂。罂身上披着裘衣,在席上坐下。载也不客气,与她隔案对坐。 “何事?”罂问。 “莘伯遣小臣来巩邑,你可曾听闻?”载问。 罂想到白日里听到的议论,脸色不禁微黯,点点头。 “罂,那两个小臣,恐怕并非只是来选献女这么简单。”载眉头微蹙,道,“我今日去了大道,遇见一队刚从大邑商过来的旅人。他们说上月……”他忽而顿住,深吸口气,声音微颤,“上月,我长兄薨了。” 罂吃了一惊。 “小王?”她睁大眼睛。 载颔首,眼圈泛起一层红红的湿意。 罂没出声,呆呆坐在席上看着他。她与王子弓几乎无所交集,却知道跃和载对他深为敬重。她想起王子弓那平和带笑的样子,大邑商万人景仰,不想竟一下子就没有了。 “载……”罂想安慰他,却无从开口,好一会,轻声叹道,“你节哀。”说着,她却想起跃,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他必定也很不好受。 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沉重的东西,载吸吸鼻子,却抬起头继续道,“我还听说,长兄薨了之后,我父亲卧病不起,命次兄为小王。” “罂,”他双目黑沉,“莘伯知道你与我次兄的事,那两个小臣明日就要住到庙宫来,似乎要留些时日。” 罂的呼吸微微一滞。 “……莘国才是你的家……”那个温和的声音犹在耳旁。 “你要回大邑商么?”少顷,罂问道。 载颔首,话语低沉而简短:“我要去看父亲。” “何时?” “明日一早。” 罂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路上要耗去许多时日,商王如果真的病重,恐怕怎么赶路也不为过。 “也好,”她轻声道:“跃必定也想你回去。” 载的眼睛盯着罂:“你呢?” 罂淡淡地笑,缓缓抚了抚腹部:“载,莘国到大邑商,路途多么艰难你也知晓,我不能冒这个险。而且,”她断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我此时回去未必合宜。” 载明白她的意思,眉头却蹙得更深:“可莘伯……” “他不敢拿我怎样。”罂说,“他此时巴不得我平安。” 载没有说话,心中却似有什么在翻滚,目光复杂。 “我若遇到次兄,要告知他你在此处么?”他问。 罂的眼睛动了动,片刻,苦笑:“这般时节,大邑商里也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不知晓或许更好。” 载诧异,看看她的肚子:“你怀孕之事……” “怀孕之事倒在其次,”罂咬咬唇,忽而目露凶光,“实在要说,你可替我带话,他若是敢收什么献女什么生妇,我立刻就找一个比他俊俏比他强壮的男子嫁走!” 载愣了愣,随即失笑。 “你这女子!”他没好气地瞪眼。 启明星还在东方照耀的时候,巩邑仍笼罩在夜色之中。远处的人家里传来几声鸡叫,很快又沉寂一片。 庙宫后院的侧门被轻轻开启,院外浓重的露水味道沁来,教人精神清醒。 载身上背着包袱,陨刀稳稳地挂在腰间。 他回头看看立在门边的罂,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保重。” “你也保重。”罂微笑,双目被夜色染得深深,却依然柔和。 载忽而觉得不想再看,移开眼睛。 “罂,”他深吸口气,道,“我常想,前年我若遵从父亲之命来征羌方,你我会如何?” 罂怔了怔。 载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转身朝浓雾笼罩的小路走去。他的身影很快被黎明前的夜色吞没,唯有渐远脚步声传入耳中,一下一下,零散而寂寥。 第64章 王子氐 腊月之后,春天来到,寒冷褪去,万物新生。 这本是最令人心情愉快的季节,可是大邑商里却比往年沉寂。贵族们没有出去游玩,狩猎射御之类的武事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唯有祭祀如火如荼。腊月早已过去,巫师却仍然每日在大社祈祷,每天都有用作牺牲的牛、羊、犬、豚和仆人被驱赶过来,当众宰杀,鲜血和烟火浸透了空气和土地。 可是直到人们把几名巫师也投入火中烧死,商王的病势还没有好转。 一个多月以来,跃不但全力担起所有国事,还要主持王子弓的丧事,更不敢对商王的病况掉以轻心。夜以继日的劳累已经是常态,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 少雀看他的样子很是担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睢罂的事本已经让他消沉,如今兄长去世,父亲病重,还有一个弟弟不知所踪。这样变故本已经是千钧重量,却还要背负起整个大邑商……少雀几乎不敢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能坚持多久。 天气仍然寒冷,商王的寝殿里,炭火烧得红红的,厚重的帏帘将内外隔成了两重天。 小臣将一碗汤药端进来,递给商王榻旁的妇妌。妇妌接过,亲自尝了一小口,不禁微微皱眉。 “这么苦?”她问小臣。 小臣为难地说:“已经调了蜜,再多放可不行了。” 妇妌无奈,自己为了照顾商王,已经两夜没有合眼,如今只盼着商王用了药就赶紧好起来。 “大王,”她转向榻上,轻声道,“来用汤药。” 榻上躺着的人并无动静。 妇妌再唤,那厚厚的裘衣动了动,商王才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脸消瘦得颧骨高凸,脸上和嘴唇上像结了一层蜡,只有偶尔张开眼睛的时候仍能让人感受到锐利的目光。 “大王,用了汤药就好了。”妇妌脸上挂着微笑,说着,一手去扶他一手将汤药捧前。 不料,商王突然将手一挥,汤药“砰”地泼在来了地上。 “我无恙!”商王满脸怒容,喘着气,声音像拉风箱一样发虚,“我要去行猎!我……我要猎虎狼回来,看谁……谁还敢说我有恙!” “大王!”妇妌又气又急,登时变了脸色。正要说下去,却听到一个和顺的声音传来,“大王,怎又动怒?” 妇妌诧异地望去,却见妇奵带着王子氐来了,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目光相接,妇妌的脸色微微一沉。 那是妇奵,后宫里最年长的王妇。她为商王诞下了第一位王子,使当年的商王以有嗣的优势而顺利继位。虽然妇奵没有当上王后,她的儿子也没有成为继位的嫡子,但是商王对她们母子优待有加,连妇妌也要礼让三分。 妇妌微微皱眉,在这个地方,也只有妇奵敢不等小臣的通传就直接闯进来。 “你来了。”商王仍旧没有好脸色。 妇奵微笑,走上前来见礼,和声细气:“大王,汤药虽苦,王后也是为了大王着想。这几日天气不好,大王不若先将养,待到天晴再去行猎可好?” 商王看她一眼,嘴里仍“哼哼”,却显然缓下了许多。 妇奵想替他掖上衣被,妇妌却不动声色地抢先一步,服侍商王重新躺好。 妇奵扫她一眼,并不计较,向商王道:“大王,氐也来了,想看看你呢。” 商王神色疲倦,闭着眼睛,“召来。” 侍候的小臣应声出门,未几,王子氐从门外走了进来。 “拜见父亲。”他低头走到榻前,向商王毕恭毕敬地行礼。 商王睁开眼睛,瞥瞥这个最年长的儿子,视线落在他斑白的头发和臃肿的身体上,目中掠过一丝不喜。 “嗯。”他答了一声,淡淡道,“芾邑好么?” “芾邑甚好。”王子氐诚惶诚恐,涨红着脸,低头道:“芾邑王田去年收获麦百石、黍一百二十石,稗三十石;另添牛十五头,羊四十三只,豚七十。哦,我今年又添了二子一女,皆庶妇所出,名……” 发现商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妇奵忙轻咳一声。 王子氐结舌,有些无措地望着母亲。 妇妌微微挑眉,看着这母子二人,唇角上挑。 “二子一女,名什么?”商王神色无波,问道。 王子氐如获大赦,忙道:“一子名吁,一子名旦,一女名妺。” 商王颔首,没有说话。 “王室添丁乃是喜事,大王该赐些金玉庆贺才是。”妇妌适时地开口,笑盈盈道,“大王过几日还要行猎,该多多歇息。”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对着商王,话锋却直指妇奵。 妇奵看她一眼,虽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知道来日方长。 “大王好好歇息,我等且回去了。”妇奵脸上仍笑意亲切,向商王一礼。 王子氐仍有些不明所以,被妇奵一瞪,连忙也向商王行礼告别,随母亲退了出去。 室中重新安静,商王缓缓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听到商王的气息渐稳,妇妌也不再出声,小臣要收拾地上的药碗碎片,也被她挥手退下。方才那两母子的蠢相让妇妌着实出了一口恶气,心情难得舒畅。她再为商王掖了掖衣被,交代小臣看着,悄然地起身走开。 脚步声消失在帏帘外,过了会,榻上的商王慢慢睁开眼睛。 他觉得很累,想睡觉,方才的事却一直盘桓。 对于王子氐,商王一向知道亏欠不少。他是长子,他的母亲如果是王后,他就会成为小王,如今也不会在一个小邑里。也许是出于不忿,王子氐二十多年没有来大邑商。 商王想起腊日前,王子氐曾经来过。当时商王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是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弓、跃和载那样的儿子么? 弓……念着这个名字,商王的心钝痛,无奈地闭了闭眼。 跃和弓一样,思虑周详,却比弓更有魄力,也更年轻。他无论是面对商王还是面对攘攘众人,浑身散发出来的阳刚之气如旭日般耀眼,有时,那风头甚至盖过了商王。 正如当年的自己,意气风发,让女子爱慕,让男子嫉妒。 是自己老了么……商王望着黑黝黝的木梁,目光渐沉。 在人们的惶恐之中,庙宫终于出面主持祭祀,向上天贞问。 问卜用的龟甲来自南方的深海,两千岁的海龟,由贞人毂亲自剖杀,将龟甲修整成形。 贞问足足进行了一个月的时候,每一次,几乎所有的朝臣和王族成员都到了场。贞问一共做了十告,卜辞将整片龟甲刻得满满。 上天有示,祟在羌方。 这个结果出来,朝堂和宗子们议论纷纷。 按照卜示,当然是要伐羌方。可是征伐毕竟是大事,商王又在病中,率师的人选也是个大问题。 于是贞人毂再卜,小王伐羌大吉。 朝堂上炸开了祸。 首先反对的是德高望重的师说。他的理由很充分,商王病重,小王须承担朝政,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率师出征? 可赞同的声音同样强大,小王伐羌乃是上天所示,事关商王祸福,谁人能够违逆? 人们争论不休,消息早已传到了商王那里。 病重的商王说了两个字:乃伐。 第65章 出征 小王跃中旬伐羌。 似乎志在必得,这次出征定得很是浩大,并且商王没有让任何方国出力,伐羌的三万人全部出自王师。 一切都是商王的决定,他甚至派出了象阵,扬言要重拾先祖商汤所向披靡的光辉。恐怕他自己都明白这将是人生中决定的最后一场征伐,像要用尽所有力气一样,极尽盛大。 许多人暗自摇头。 王畿四周方国环伺,连王畿之内也早已分封贵族。作为商人最强悍尖锐的力量,王师常年驻守大邑商,乃是为了威慑四方,保卫王权。过去,无论多重大的战事,商王都会从各方国征兵,王师最多只出动过一万人。 如今一下抽空三万人,大邑商王师剩余的兵力勉强够得五千,先不说敌国起心乘虚而入,就说王畿内哪个贵族跳出来谋逆,只怕也要大祸临头。 连日来,无数臣子向商王劝谏,把宫门堵得水泄不通。商王却仍待在深宫,只派个小臣在宫前打发众人,谁也不见。眼看商王这边没有指望,臣子们又去见小王跃,不料他也不出声,以备战为由将大门一关,没人进得来。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伐羌的事却进行得有条不紊。眼见着大事将近,争论无益,身位高一些的卿士们已经开始讨论出征武将的人选。 跃做统帅是定数,自不必讨论,他手下的武将该派谁却是个问题。跃太年轻,如果让老辈的人去给打下手,只怕心中难服。好在跃出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颇有合作默契的人选。商议之后又经卜问,最终定下了一批辅佐之人,其中,担任亚的是兕任。 兕任才能卓著,上回跟跃一起出征大胜,许多人记忆犹新。征伐最重要的是得胜,跃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虽眉头皱了皱,却并没有反对。 少雀回到家宅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先去面见父亲,禀报过事务之后,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室中灯火仍然亮着,少雀心中一阵温暖。待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姱正坐在榻上缝着小衣服。 “回来了?”姱抬头看到他,露出笑意。正要起身,却被少雀按住:“你勿动,我自己来。”说罢,他走到一旁,把铜刀放在架上,又把身上的甲胄脱下来。 身上一阵轻松,少雀坐到姱的身旁,搂住她,亲了一口。 “今日如何?乖么?”他摸着姱凸起的肚子,低声问。 姱点头,笑得幸福,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计,靠在丈夫的怀里,享受难得的温存时刻。 “用功膳了么?”姱问。 “嗯。”少雀答道。 姱抬头看他:“又是糗粮吧?” 少雀笑笑,没有否认。 姱埋怨道,“大王也真是,你好不容易留下,却又要去做什么戍守。” 少雀抚抚她的头发,道:“大王卧病,小王出征,大邑商空虚,自然要严加戍防。” “这是大邑商,有甚可防?”姱不以为然。 少雀苦笑,心想要防之事多了。 王子弓虽去世,其治内方略却被跃继承下来。跃去年开始接手商王政务,手段与意向越来越明显。 他不满于贵族奢靡挥霍,先是颁下严令,对大小贵族可拥有的仆人、祭祀、用物加以界定,严惩僭越;接着,又处理了好几起贵族侵占王田、铜山之事,牵连甚众,大邑商里的好些大家也在其中。 贵族与王权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此消彼长。先王之中,因为这些纠葛早死或被逼退位的不在少数。 少雀虽然也觉得跃行事锋芒太露,但自己始终是他那边的人,不敢疏忽。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保证王师离开之后,大邑商能撑过一些时候…… “我不过是担忧,”见少雀不说话,姱拉着他的手,幽幽地叹一口气:“此番出征又是许久,小王不在,谁去找罂呢?” 少雀看着姱的神色,片刻,拍拍她的肩头。 “跃会回来,罂也会找到的。”他安慰道。 春日天气多变,一夜之间,雷声滚动,雨水沥沥地落了下来。 庙宫高高的大殿之上,雨水在外面延绵成雾气一般,将大邑商的所有景色都裹了起来。风挟着雨气吹入,冷冽而湿润。 “贞人这大殿高踞,想来平日景致甚好。”妇奵坐在殿上,微笑道。 “确实。”贞人毂莞尔,看看她,低声道“王妇频频来访,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妇奵轻笑,“我日日来为大王问卜,别人夸奖还来不及。” 贞人毂不语,饮一口水,片刻,道:“王妇那边如何?” “已妥。”妇奵脸上的笑意敛起,道,“人方登出五万部众,只待王师开出王畿,即日便可攻来。” 贞人毂看着她,半晌,道,“不想你与人方有往来。” “我母亲是人方酋首之女。”妇奵缓缓道,“氐这些年来留在芾邑,可并非每日耕田,他已认了人方为王祖。” 贞人毂神色无波,心里想到王子氐平庸的样子,不禁欷歔。 “贞人不会是怕了吧?”妇奵锐利地瞥瞥他,“莫忘了王子跃若是继位,贞人这庙宫可要拱手于人。” 贞人毂看她一眼,少顷,从怀中取出一块帛书。 “都在此。”他将帛书递给妇奵。 妇奵接过,展开来细看。只见上面密密列着大大小小的贵族名字,其中大多是畿内诸侯。 “畿内贵族?”妇奵皱眉,“他们手上的人可不多。” “王妇难道想让他们出兵来助?”贞人毂一笑,“这些人不过观望,大邑商若燃起烽燧,他们不来援救便是幸事。” 妇奵眼睛一动:“四周方国呢?” 贞人毂道:“我已将消息传出,只要王师离开,虎方、土方、鬼方必出师,其余外方亦闻风而动,那些方国自顾不暇,何以来援?”说罢,他转而道,“比起方外,我更不放心宫中。大钺……” “大钺在大王手上。”妇奵立刻道,“我已有安排,宫中不足虑。” 贞人毂颔首:“只要让大王交出大钺,王子氐便可继位,加上人方威慑,周边方国再是不忿也不敢轻动。” 妇奵却仍有顾忌:“王子跃和王师……” 贞人毂冷笑:“大邑商有人方兵力五万,何足惧?且王师只从王命,王子跃再厉害也不过是小王。彼时新王命其将王师带回,若不从,则为叛逆;若从,”贞人毂停了停,道,“待归来,给他赐死罪亦易如反掌。” 妇奵眼睛眯起,与他对视,兴奋隐隐。 她深吸口气,道:“此事若成,我母子必不负贞人。” 贞人毂含笑,深深一礼:“事未成,岂敢受谢。” 酝酿多时,征伐终于成行。 启程的当日,病重的商王由妇妌搀着,亲自到大社主持祭祀。 牺牲的鲜血点燃了兵卒的热情,誓师之时,两万余人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旌旗上的玄鸟招展欲飞,骄阳下,戈矛锋利,武士们脸上满是激昂。 商王将大师的铜钺交给跃,看着他,沉声道:“余一人授尔此钺,勿负众望。” 跃躬身,双手接过,大声答道:“敬诺!”说罢,他向商王一礼,大步走向阵列。 大邑商的街道被连日的雨水冲洗得干净,上千的战车由鬃毛齐整的马匹拉着,队列整齐,辚辚驰过。武士们雄赳赳地迈着步子紧随其后,脚步声如擂鼓一般。 成百的战象由象人引着,庞大的身体排成阵列,围观的人们惊呼不断。 王师武士全部出自商族,挑选最优秀的子弟组成。此番出征盛大,不少武士的父母家人都赶来相送,有人哭有人笑,喧嚣鼎沸。 跃立在车上,一手按着铜刀一手握着铜钺,头上的铜盔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不少人争相地呼唤他的名字,热情地朝他投来果物。 跃岿然不动,脸上也并无表情。 “不喜么?”出城的时候,右车忽而传来一个缓慢的声音。 跃看去,兕任的身姿在甲胄的衬托下英武昂藏,脸上带着俊美的微笑,目光却没有落点,乌黑的双眸朝他转来。 跃没有答话,将目光转向前方。 万物初萌的时节,平原青绿而辽阔,大道笔直而平坦直指天边。 碧空的那头,却是乌云沉沉,如山一般压在地平线上,似乎预示着春天里的第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第66章 骤雨 春雨一场接一场,连绵不断。日子在闷雷声中悄然过去,十日后,当小王出征的盛况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使者已经带来征旅渡河的消息。 大邑商里,有的事正发生着变化。 少雀从城墙上下来,正要登车,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望去,却是小史癸。 这个人少雀还算熟,他是贵族子弟,以前当过作册,据说还跟睢罂交往匪浅。 “癸?”少雀抱着铜刀,打趣道,“你不是去戍宫城了么?怎么?里面那些宫人不入眼?” “什么宫人!”癸笑骂一声,脸上却没有玩笑之意,看看四周,“有正事寻你。你知道宫城司马季酉么?” “季酉?”少雀眉梢一动,点头,“知道,怎么了?” 癸皱眉:“宫城之中近来调动频繁,原本守内宫的人去守了城门,还从外面调了好些人进来。” “嗯。”少雀点头,道,“王师出征之前季酉就曾向大王禀报,说宫城人手不足,调入之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是宫城司马,可专断调防之事。”说罢,他瞥了癸一眼,“又如何?” 癸挠挠头,道:“我也说不清,只是总觉得异样。” 少雀坏笑:“当然一样。美貌女子都在宫中,你在城门当然看不到。” 癸怒起,抬手往他臂上挥了一拳。 少雀哈哈大笑,表情极尽嚣张。 “不说了,我回家!”癸没好气地走开。 “不送!”少雀拖长声调朝他的背影喊道。 癸回头瞪他一眼。 待他消失不见,少雀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凝起。 “返宅。”利落地他转身登车,对驭者淡淡道。 阴天里的白日不长,还未到小食,天就已经暗了下来。 往庖中运送柴草的两个囿人费力地赶着牛车,终于在了宫城落钥之前进了门,不禁长吁一口气。 “这些门卒可越来越不像话呢!”一人抱怨道,“我看现在黄昏都不到,落什么钥!” “可不是,”另一人道,“我还未用食哩。” “……话说,我怎么觉得今日这些柴草有些沉?” “沉么?” “你不觉么?你看这牛走得多慢。” “那是你今晨不曾喂食吧?” “……” 二人絮絮叨叨,谁也没有注意到车上柴草堆微微动了一下。 天边的闷雷声一直在滚动,妇妌陪着商王用过膳之后,扶他躺回榻上。 夜色早已降下,妇妌替商王掖好衣被,见左右无事,正要离开,却闻得商王开口唤了一声:“茭。” 妇妌动作一顿,抬眼。 烛光下,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时辰还早,再留些时候。”商王看着她,语气难得平缓。 妇妌微讶,应了声,在榻旁坐下。 商王稍稍地翻身,妇妌想去扶,却被商王抬手挡开。 “听到雷声了么?”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 “听到了。”妇妌答道。 “茭,”商王忽而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我记得外面也响着雷。” 妇妌愣了愣。 “正是。”她想了想,答道,“那时我是献女,头一回来大邑商,大王在荼宫见了我。” 商王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你那时笑也不笑,是恼怒家中送你来做献女?” 妇妌一哂,微微摇曳的光照下,脸色又是狐疑又是不自然。 “大王怎想起这些?”少顷,她小声道。 商王低低地笑出声:“那时殿上唯你一人不笑,我便记住了你。” 妇妌看着他,不禁弯起唇角。 “过去许久,我可不记得了……”她轻轻地说。心中牵起些酸酸的感慨,那时,她一点都不在乎商王,可商王又何曾在乎她。从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商王的心里只有一人,他特地为那女子建造了宫室,在庭院里载满了她最爱的棠树…… “你怨载不得继位,怨他出走,怨我不去寻他回来,是么?”商王道。 温情顷刻瓦解,妇妌警觉地抬眸。 “大王何出此言?”她声音平静。 商王看她一眼,笑了笑:“我常想,人生一世,生前种种牵挂,到了黄泉之下便如云烟消散。”他目光深沉,“茭,我命如风烛,入土乃在旦夕。你正是盛年,时日长远,有的事能放则放。心思太重,苦的是你自己。” 妇妌不说话。 “……母亲,我不想继位……”载临走之前最后对她说的话浮在心头,那眼神全无往日的桀骜,满满的都是忧伤和恳求。 她闭了闭眼,只觉内里有些久违的酸涩。这些话,谁人劝她都只能换来一声不屑的冷笑,唯有商王…… “你又要做甚?”妇妌长吸口气,忽然道。 “嗯?”商王有些意外:“何有此问?” 妇妌盯着他:“你上回唤我茭,是听了师般那老叟的胡言,去伐鬼方。” 商王的目光变得矍铄,片刻,却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不停喘气。妇妌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为他拍背。 商王还在笑,慢慢地缓了许多。 待气息平定,他握住妇妌的手。 “你回去吧。”他的双目映着烛光,熠熠明亮。 妇妌愣住。 商王的神色笃定,恢复了往日不容辩驳的样子。妇妌只觉心里刚升起的温热犹如被狠狠泼下一盆冷水,瞬间湮灭。 “诺。”她昂起头,微红的双目中神采疏离,转身离开。 回宫的路途悠长,引车的小臣手中执烛,火光在风中飘摇不定。 妇妌望着前方,心中却回想着方才商王的情形,越想越是不对。眼见着宫室将至,妇妌突然对驭者说:“掉头,返大王宫室。” 驭者回头,面露难色,却没有说话。 “调头!”妇妌催促。 驭者却径自将车驶至宫前,这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士大步走到车前,向妇妌一礼,声音有力:“王后,大王有令,今夜无王令,王后不得出宫。” 妇妌吃惊,这才发现两侧已经被好些武士围住。 “尔等何人!”她的脸沉下,怒喝道。 武士却不答,只道:“还请王后下车。” 妇妌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刃,唇色渐渐发白。 子夜来到,天色漆黑,暗无星月。 闷雷还在天边滚动,云层中时不时被电光照亮。雾气湿寒,若非从人举烛,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妇奵坐在车上,望着前方似乎长得没有尽头的宫道,目光直直。 翟车行走的声音很小,精致的铜制构件支起车厢和两轮,车上的翟羽厚实而硕大,漂亮的漆色与黑夜融为一体,已经看不清上面的花纹。 这样的车,在王妇之中已经算是上乘,可是妇奵觉得不够。后宫这许多王妇之中,她年纪最大,为了陪伴商王,她从窈窕之年熬成了两鬓霜白。 她抚着轼上光滑的漆,自己应该得到更多,她应该得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妇妌,甚至商王都不能再让她低头…… “王妇,到了。”驭者停车,向她禀道。 妇奵抬头,眼前,高大的宫门两侧燃着熊熊的烛燎,在夜色中仍让她觉得气势压人。 很快就不一样了。妇奵心中暗道。从人过来搀扶,她神闲气定地拾起衣裾,走下车去。 宫前立着一排执戈武士,见妇奵来到,有人想上前拦阻,却被为首将官挥退。 “王妇。”将官向妇奵一礼。 妇奵颔首,登上石阶。 一道闪电划过上空,照亮了黑沉的宫门。门轴发出沉重的开启声,妇奵看着她在面前缓缓打开,毫不犹豫地迈步入内。 商王的寝殿之中,小臣庸在瞌睡中被雷声惊醒。他揉揉眼睛,发现壁上松明即将燃尽。 望向室内,帷幔低掩着商王的卧榻,一点动静也没有。小臣庸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想出去唤守夜的从人来添松明。 正要开门,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声音。警觉心瞬间击退了睡意,他从门缝中看去,一片火光点点,正朝这边涌来。 一股寒气窜上脊背,小臣庸急忙将门闩上,朝内室奔去。 “大王!”他才撩起帏帘,却见商王已经坐在了榻上。 他衣冠齐整,手中持着金光锃亮的大钺。昏黄的光照中,他双目犀利,竟全无病中的颓废之态。 “来了么?”商王看了小臣庸一眼,声音沉着。 “大、大王……”小臣庸吃惊地望着他,只觉手足无措。 商王却不等他答话,站起身来,径自朝门外走去。 他亲手打开门闩,寒凉的夜风夹着大雨前的气息迎面而来,只见殿前的广场已经被火光填满。 妇奵立在阶下,看到商王出现,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却很快被微笑替代。 “大王。”她一礼,声音和顺如昔。 “你到底来了。”商王看着她,神色在火光中摇曳不清。 闪电划破天空,像有人猛击铜鼓,雷声尖锐地刺入耳膜。 冷光将商王的眉目照亮,消瘦的脸如斧削刀刻,凛然逼人。 妇奵心头掠过一丝惊惧,却没有后退。 “妇奵!尔等欲反耶?!”小臣庸挡在商王身前,指着众人大声怒喝。 妇奵望着阶上,唇边弯起镇定的笑意。 “深夜惊扰,本是不该。”她不疾不徐,声调带着些不寻常的高亢,“我原本深恐大王不适,如今看来,大王并非羸弱不堪。” 商王睥睨着众人,脸上毫无惧色。他推开小臣庸,双手交握在大钺之上。 “尔等欲如何?”他的声音不似过去有力,却沉着不变。 “无他,”妇奵昂首,双目狂热而明亮,“唯请大王交出手中大钺!” “大钺?”商王忽而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在廊下震动,清晰得教人不寒而栗。 “你要大钺做甚?交给氐?”他步出廊下,幽深的双目注视着妇奵,带着深深的蔑视,“大邑商几百年基业,在尔等眼中,只值这大钺?” 说罢,他不再理睬妇奵,却将目光投向妇奵身后的宫城司马。 “季酉!”他神色凌厉,沉声道,“你先祖随先王太戊平定淮夷,族人兴盛,传十四世至今。季酉!你今日欲弑君断送么?” 季酉望着商王,紧绷的脸色微微发白。 “勿听他言语!”妇奵断喝,冷笑道,“大王,我记得当年大王从先王小乙手中继得大钺之时,尝言从此大钺归与大王子孙。彼时大王子嗣唯氐一人,如今将大钺交与他,岂非合乎天意!”说罢,她目光一凛:“左右武士!将大钺夺下!” “尔等敢?!”小臣庸目眦欲裂,朝阶下冲去,欲以身体阻挡。 当前的武士挥起铜戈就朝他劈去,利刃卷着风声,还未落下,却爆出一声惨叫。 一支羽箭将武士的胸膛直直穿入,武士手臂举在半空,顷刻,在睽睽众目中向后仰倒。 “谁敢上前,先过我手中利刃!”一道震耳的吼声如雷电贯穿殿前,廊下的阴影里,一人大步走出,将商王挡在身后。 电光在上方的云层里翻滚,映着那人与商王几分相似的脸,年轻而盛怒。 小臣庸瞪大了眼睛。 商王盯着面前的身影,脸色突然苍白,喜怒不辨。 “王子载!”妇奵看清他的面容,表情从惊诧转为狂喜,大笑起来对左右喝道,“武士!夺大钺!敢阻挡者尽戮死!” 武士得令,十几铜戈瞬间齐指前方。 载冷哼,“锵”地拔出陨刀,寒光如雪。他正欲冲上前去,忽然,臂上被紧紧握住。 “王师武士何在!”商王一边用力把载撤回来,一边朝殿外怒喝。 话音未落,密密的箭羽从天而降。妇奵带来的众人始料不及,还未回神,惨叫声已经响彻殿前。 “轰!”惊雷在天空中炸响,电光冰冷,如同黄泉冥照。 妇奵不知道为何事情突然急转,看着周围的人四散逃命,哭喊着如草芥一般倒下。突然,“咻”的一声,一支箭贯穿了她的肋下。 她低头看去,血液在火光中蔓延着黑红的颜色,在衣服上染开一片。还未来得及体会疼痛,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闷响,妇奵瞪大了眼睛,望着阶上商王毫无表情的脸,倒了下去。 箭矢打在大殿厚实的屋檐上,声音像下了一场冰雹。 待得殿前再也无人站立,箭雨骤止,无人呻吟也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大王!”敞开的宫门外,少雀领着武士奔入。 商王没有言语,朝阶下走去。 尸首横七竖八,商王的舄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红狰狞的脚印。 妇奵躺在地上,眼睛睁着,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商王的脸出现在上方,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我同你说过,氐无治国之才。”商王看着她,声音无波无澜。 妇奵看着他,没有动静。忽然,外面响起些嘈杂声,有喊声隐约传来:“……烽燧……城上……烽燧……” 妇奵目光忽而聚起。 “勿喜,那不是氐,也不是人方。”商王平静地说,“是跃回来了。” 妇奵的眼睛倏而睁大,口中倏而溢出血来,瞳孔散去。 宫外仍有人在惊呼,声音传进来,显得殿前更加寂静。 “收拾干净。”商王对少雀吩咐道,说罢,转过身去。 两步外,载一动不动地站着。火光在雨前的大风中抖动,载望着商王,脸上各种神色交错,双目定定。 商王朝他走过去,大钺的长柄杵在地上,一声一声地沉响。 “父亲……”待商王走到他面前,载终于哽咽一声,一头扑在了商王的怀里。 他在哭,声音闷闷的,混着温热的湿气。他的手紧紧攥着商王的手臂,肩膀抽得一动一动,像个委屈十足的孩子。 在商王的记忆中,他似乎许久不曾这样哭过。 商王的唇角不禁弯起,长叹一口气,一手圈过载的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算回来了呢……小臣庸在旁边看着这舐犊情深,吸了吸鼻子,脸上忍不住笑。 雷声酝酿了整夜,清晨的时候,憋窒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雨势伴着疾风,迅猛而持久,大邑商城头的烽燧顷刻之间就被浇灭。 大邑商的人们惊惧了一夜,直到大雨过后,看到小王跃领着王师回来以及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 据说,人方乘着王畿空虚,竟派了几千人来偷袭。幸好王子跃及时得信回师,才将大邑商从危急之中救起。 至于为什么贼人能够越过千里之境兵临城下,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形。但是这件事之后,商王大行赏罚,给闻燧来援的人赐下币帛,对按兵不动者施以严惩。这个消息传出,人们恍然大悟。惊悸之余,人们满怀喜悦,感激上天的庇佑,赞颂小王跃的功勋。 暴雨之后,商王寝殿前的广场干干净净,那夜的事如同一场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是不曾见到。”少雀低叹,“我那履被血水浸得洗都洗不净,直接烧了。” 跃颔首:“听说当时凶险得很。” “那还用说。”少雀撇撇嘴角,脸上满是后怕,“两百凶徒,大王就立在阶上,旁边一个小臣庸,一个载。我那时等得衣襟都被冷汗湿透了,可大王迟迟不下号令,我又不敢动手。”说着,他压低声音,“我父亲常说大王有孤勇,我从前不明白,昨夜才真信了。” 跃笑了笑。 “城外那些尸首果真是人方?”少雀忽而问,“不是说有五万?” “并无五万。”跃答道,“只放了三千进来,其余在泗水杀了。” “全杀了?”少雀愕然:“那为何还放三千进来。” 跃苦笑:“父亲命我不得留活口。大邑商半夜燃烽燧,总须有人攻城才说得过去。” 少雀默然,这些事在脑子里串起,脊背不禁一寒,心想大王谋划果然阴沉过人。 “告密的是贞人毂?”他问。 “嗯。” 少雀皱皱眉,感到有些不解:“这人倒是怪。有时我觉得他可恨该杀,莫非竟是个忠臣?” 跃唇角微勾:“他知道瞒不过父亲,借机保命罢了。” 少雀仍疑惑:“就这么放过他?” 跃看他一眼,深邃的目光望向前方,没有回答。 这父子玩弄心思的样子倒是越来越像。少雀看他不接话,心里嗤地摇头。 “怎不见兕任?”过了会,少雀转开话题。 “他领了五千人往西。”跃答道。 “往西?” “伐羌乃既定之事,总要有人去。”跃淡淡道。 少雀了然。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跃回头,是载。 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定住,各不言语。 少雀知道这兄弟有话要谈,伸伸懒腰:“我还要出去巡视。”说罢,拍了拍跃的肩膀,又冲载一笑,走了开去。 廊下安静。 “次兄。”载率先打破沉默,走上前去。 跃看着他,笑了笑。昨夜他见到载站在商王身旁的时候,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若不是手头上还有许多事,他会拽住载问许多话。现在平静下来再见,心境又变了些。这个弟弟站在面前,虽黑瘦了些,却似乎长高长大了,也变得稳重许多。 毫无疑问,父亲和自己都是欣慰的。 “父亲睡了么?”跃问。 “睡了。”载答道。 跃点头:“父亲多日不见你,既然回来,就好好陪他。” “嗯。”载说。 对话完毕,二人再度沉默。 跃瞥瞥载的腰间,他赠的陨刀仍好好地挂着。看得出载很喜欢他,即便放松下来也不肯摘去。 “陨刀好用么?”跃问。 “好用。”载点头,说罢,将陨刀拔出来,递给跃。 跃接在手里,看了看,微笑:“养得不错,常用么?” 载挠挠头:“还好。” “须常以脂润拭,免得生锈。”跃叮嘱道,将陨刀还给他。 载笑笑,手指轻轻抚着刀身。 “兄长,”他忽而开口,“我听小臣乙说,这陨刀本是你最爱的。为何给了我?” 跃一愣,莞尔:“你是我兄弟。” 载看着跃,目中暗光流动,过了会,低声道:“若是别的,你还会给我么?” 跃抬眸,视线触碰的瞬间,瞳仁凝如黑墨。 他还没开口,载已经撇开头去,自嘲地一笑,眼圈却泛起浅红。 “次兄,”他把陨刀插回腰间,抬头看着跃,双目清澄,“去寻睢罂吧。” 第67章 玄鸟 王师归来,大邑商转危为安,原本忧心忡忡的人们卸下心头大石。更让众人欣喜的是,商王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已经能够在宫苑里散步了。 有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说,商王之所以好转,是因为离宫多时的王子载回来了。 宫中的小道消息总是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坏事,人们早已习惯听听就好。相比之下,他们更乐意准备美食,卜问踏青之日,以迎接今年迟来的春暖。 与外面的和乐不同,庙宫里气氛严肃,大贵族和王族宗子齐聚,为伐羌之事贞问。 商王虽没有到场,却有王后妇妌,其重要自不必言语。 不过,有一个变化很引人注意。往常无论商王或是王后行卜,他们都只负责判定卜象,具体操作的是贞人毂。可是今日不同,妇妌亲手完成一切,贞人毂坐在边上,屁股都不曾挪过,倒成了十足的闲人。 “看到了么?”妇妌念祝词的时候,一个跟少雀交好的贵族捅捅他的手臂。 少雀回头,那人示意他看前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音量低低道,“外面都说贞人毂失势,我看不假哩。” 少雀扬扬眉稍,淡淡一笑,转回头去。 他看向上首,贞人毂和过去一样,神色平和,并无异状;跃与他对坐,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祝词,表情无所波澜。 贞问进行得很顺利,上天有示,商王大祟已解,可祀河伯以代伐羌。 不用征伐,众人都松了口气,没人愿意再为大邑商防备空虚而担惊受怕。 就在人们以为贞问结束的时候,妇妌却命人又取来了一块卜骨。 等到她念祝词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贞问去年的日晕。妇妌问大祟是否还在,贞问的结果是已解。 这般旧事,重提来做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可贞问未毕,谁也不敢发问。 气氛有些异样,殿上除了妇妌,只有跃依旧心无旁鹜,神情淡定。而贞人毂……少雀望去,他面无表情,可身形的僵硬却瞒不过少雀的眼睛。 妇妌对众人的疑惑视若无睹,问毕之后,又来一卜。内容教人大吃一惊,问的是小王跃娶睢罂凶吉。 卜骨开裂,其兆大吉。 这下子,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两卜的目的。 原来如此。少雀瞥瞥上首坐得一本正经的跃,心中暗笑,这办法着实漂亮。 “此卜去年已问过,怎又来问?”一名宗子反对道。 “就是,睢罂曾有祟,怎可嫁与小王?”旁人附和。 “此言差矣。”少雀看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子昨日卜问出行不宜,今后莫非都不出门?” 这话出来,有人吃吃低笑。 “毋得争执。”妇妌的目光冷冷扫过,话语含威,“祖灵在上,贞问既定,尔等莫非有疑?” 众人噤声,无人再多话语。 妇妌不啰嗦,命贞人把卜骨收拾好呈与商王,没多久,便宣布贞问结束。 众人各自告礼,纷纷散去,唯有贞人毂仍坐在席上。他望着人影疏离,心中深深叹气。散了也好,他想,从此不问世事,稼穑间安度残年,亦是上佳归处。 “我听说贞人要返乡中,何时启程?” 一个声音缓缓传来,妇妌看着他,面带微笑。 “过几日。”贞人毂躬身道。 妇妌道:“我为贞人备了些赠礼,但愿一路坦途。” 贞人毂眉间一动,少顷,深深一礼。 庙宫外面,天空莹蓝,阳光和煦。 妇妌的翟车停在宫门外,她正要登车,忽而见跃走过来。 “多谢母亲。”他向妇妌行礼。 妇妌看着他,唇角勾了勾。 “勿忘了你的誓言。”她淡淡道,说罢,登车而去。 “誓言?”看着妇妌的翟车远去,少雀走过来,疑惑地问,“什么誓言?” 跃没有答话,神采间却似乎卸去了多日的沉重,恢复了熠熠明亮。 贞问才完毕,跃的宫前已经备好了车马。二马并驰的兵车,统共五乘,从人早已整装,一副要赶路的架势。 “从人也乘车?”少雀大为不解,“不过祭祀河伯,这般着急做甚?” “我想赶快些。”跃冲他笑笑,说罢,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载。 他一直立在那里,默然不语。 跃走到他面前,“我去了。” “嗯。”载双目沉静。 跃看着他的脸,阳光下,那眉眼在他看来仍然带着些稚气,却不像从前那样喜怒于形。他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已经学会掩盖心事了。 “载,”跃瞳中幽远如天空,低低道,“我的东西你尽可拿走,性命亦然。”他停了停,“可是她,我不能给你。” 话语如同头顶的烈日,陡然将二人间隐藏得最深的东西曝开。 载呼吸一窒,心跳隐撞,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和仓惶。 “我知晓。”他轻声道。 跃双手握在他的肩上,与他平视,“你是我最爱的弟弟。” 载面红耳赤,抬起头。 他牵牵唇角,声音清澈:“你也是我最爱的兄长。” 跃笑起来,阳光下,眼眶中光泽温暖。 “我这些日子不在,好好照顾父亲。”跃用力一拍他的手臂,说罢,转身登车。 驭者呼喝,车马辚辚,扬起淡淡的尘雾。 载看着车上那个高大的身影远去,许久,仍立在原地。 “载!”少雀懒洋洋地朝他喊了一声。 载回头。 少雀扬扬手中的戈:“听说你得了陨刀,来与我这陨戈比试比试?” 载咧嘴笑了笑。 “比就比!”他昂头,声音满是斗志,说罢,大步朝少雀走去。 ※※※※※※※※※※※※※※※※※※※※※※※※※※※※※※※※※※ 春风穿过半闭的窗户吹入室中,温柔和缓,罂露在衣被外的手指像触到了什么,动了动。 她睁眼,阳光下,草地柔软,野花开遍。 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面前,头背着灿灿的日头,面庞的轮廓英俊而熟悉。 草叶在风中摇曳,抚过罂的颊边。 “你来了么?”罂望着他,轻声道。 那人颊边弯起柔和的弧度,俯下身来。 气息温热,却不灼人,带着草叶的方向。罂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唤着她:“……罂,罂!” 罂睁开眼,自己躺在草铺上,已经天亮了。 一个小童站在旁边,见她醒来,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罂,天亮啦!你说今日要带我去采卷耳!”他摇着罂的手臂,眼睛又大又圆。 “知道了。”罂无奈地笑,望向窗台,轻轻吁口气。这个小童是庙宫附近一户人家的,春耕繁忙,他们没时间照看孩子,小童就常常来找罂玩耍。 又是一个梦。心道。 怀孕五月,她的身形已经变得臃肿,从铺上起身不如从前灵活了。她看看身旁,一件未完工的小衣服摆在衣被上,还插着骨针。她想起来,昨夜自己在铺上缝纫,困倦难当就睡了过去,门也忘了闩。 “罂,你还带我去么?”小童见罂出神,以为她想反悔,立刻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去。”罂抚抚他的脑袋,莞尔地站起身来。 又是一日。 她推开门,头顶的屋檐传来“叽叽”的叫声,那是一家燕子来筑巢,前几日刚孵出小燕,每日叫得欢腾。 罂望着它们,苦笑地弯起嘴角。 跃,玄鸟都来了呢,可是你在哪里? 西行的道路并不如东边好走,无数的高山、丘陵、森林、河川,幸好从大邑商延伸出来的王道畅通,虽然是春天,却并无塌陷阻断之事。 “世子,前方就是巩邑。”引路的小臣向车上的兕任禀道,“我昨日才打探过,睢罂一直在此,不曾离开。” 兕任伸伸脖子,望向前方。 一个小邑坐落在山梁起伏的原野之中,远远望去,茅草的屋顶如野菌一般点缀在田地和树木之间,像他见过的无数乡邑那样平凡无奇。 那个让跃与兕方冷淡的女子,就躲在这里?兕任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世子……”小臣见他目光发沉,犹豫地说。 “入巩邑。”兕任看他一眼,吩咐道。 耕耘时节,庄稼遍地,田歌悠悠。 罂头戴一顶轻便的草笠,站在一处山坡上。这里的卷耳生长得最茂盛,她每次来,都能满载而归。 她的胃口已经不像怀孕之初那样差,可巩邑毕竟贫乏,即便贞人毂将庙宫里最好的食物都给她,也不过是两三天才能吃到的几块肉。所以,罂常常自己出来采些野菜,卷耳是这个季节最好的东西,不但味道鲜美,还能让她活动筋骨。 不过,罂的身体毕竟沉重,没多时就觉得酸了,要起身来舒展舒展。小童有些高兴,因为他采到的卷耳比罂多得多,小篓装满了,他又去采野果,献宝一样拿来和罂分享。 罂的心情也不错,嘴里嚼着野果,望着四野风物,倒是惬意。 “罂!罂!马车!”小童站在坡顶,忽而指着不远处向罂喊道。 罂望去,果然,大路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驰来,后面跟着许多武士,足有四五十人。架势不小,看那样子,应该是要去巩邑。 是莘伯么? 罂的目光落在马车上,当她看清坐在上面的人,脸色忽而僵住。 “罂……”小童转头再喊,却被罂一把蒙住嘴,拉着他蹲下来。 小童睁大眼睛。 “想吃春卷么?”罂努力地平复脸上的紧张,低声问。 听到春卷两个字,小童双目放光,神色从惊诧转为垂涎,用力点头。 “你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贞人陶,就能吃到。”罂弯弯唇角。 太阳高高挂在上空,兕任立在庙宫前,眼睛不时得打量四周。 武士早已将这个破旧低矮的庙宫围得水泄不通,庙宫里的人也早已经进去通报,主事的贞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兕任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 这是莘地,他不想声张,又要顾及到莘伯的反应,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庙宫抢人。 巩邑不大,消息传开,许多乡人都即刻赶来围观。庙宫前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好奇的邑人,里三层外三层,又围了一圈。兕任听到些嘻笑的声音,眼角瞥去,看到好几个妙龄女子正看着他,眉眼里俱是柔情。 这个地方倒是不错。兕任对她们弯弯唇角,心情忽而好转。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庙宫老旧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尔等何人?”他慢悠悠地问。 兕任上前,颔首就算行了礼,“我等自大邑商而来,要接睢罂。” “不在。”老叟看他一眼,说罢,转身关门。 兕任脸一黑,旁人上前去推,那门却已经闩上。 “世子,破门么?”从人问。 兕任皱眉,思忖着事已至此,也只有此法。 “来人!”他一咬牙,“把门撞开。” 两名身形魁梧的武士应声而出,站到门前,提脚便踹。 “砰”一声,上方的墙土被撞得掉落,木门老旧,已经摇曳。武士还要再踹,忽而闻得一声暴喝:“住手!尔等做甚!” 这声音犹如惊雷,所有人皆一震。 兕任吃惊地望去,只见人群向两边让开,露出浑身怒气的跃。 他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拽起兕任的衣领,吼道,“你做甚?!” 脖子被勒得生疼,兕任被吼得皱起眉头,想挣开,无奈此人盛怒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他瞪跃,“什么做甚!你放开!” 跃杀气腾腾地眯起眼睛,仍不放手。 “我半路听闻睢罂在此就赶来接她!你以为做甚?!”兕任不耐烦地吼道。 跃露出狐疑之色,片刻,松开手。 “真的?”他打量着兕任,像在看一个主动招供的惯犯。 兕任不理他,大口地喘气。眼角瞥向方才那几个女子,却发现她们已经不见了,心中登时愤懑难当。 “不必问了,你那美人不在。”看见跃朝大门走去,兕任幸灾乐祸地说。 跃脸色一变,正要再问,忽然,目光定在路旁一个小童身上。 那小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见他走过来,有些怯怯地后退了一下,却不躲开。他的脖子上,一块玄鸟项饰用青绦系着,洁白无瑕。 “这玄鸟是你的?”跃蹲下身,尽量让语气平和。 小童看着他,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罂给我的。”他脆生生地说。 听到那个名字,兕任的神色倏地僵住,满脸不可置信。 跃看着小童,双目深深。 “她在何处?” 小童想了想,问,“你是跃么?” 跃点点头:“是。” 小童稚气地歪歪头,道:“罂说,她就在你赠玄鸟的地方。” 如同阳光落入瞳仁,那黝黑的双眸瞬间熠熠明亮。跃一语不发地起身,大步朝马车奔去。 春风拂过,树木枝条招展,新生的草叶柔嫩,野花开得漫山遍野。 驭者来自莘国,轻车熟路,带着跃一路出了巩邑。眼前的山峦柔美,虽然陌生,在跃看来却亲切无比。 明丽的颜色,犹如罂的笑容。 “……我叫罂。”火光中,她唇角弯弯,眼底闪着狡黠。 “……好吃么?”她把一枚枣实递到跃的口中,轻声问道。 阳光下,她笑意如清泉,双目盈盈:“……你欲再入骊山?” 跃的眼眶发涩,心急火燎地望着前方,虽估算着她不会走得太远,嘴里却不断催促驭者。 马车飞驰,车轮碾过坑洼的道路,硌得山响。 前方的田野中出现一个低矮的山丘,当上面一抹人影掠过眼前,跃突然大吼:“停下!” 马匹被猛地勒住,几乎抽搐。不待车停稳,跃已经跳下,朝山丘大步奔去。 脚踩在草叶和泥浆里,深一下浅一下,跃却似浑然不觉,健步如飞。 风掠过耳畔,似轻歌呢喃。 天蓝草绿,他看见坡上的身影正朝他走来,步子缓慢而小心,脸上的笑意却如花朵般娇艳璀璨,到了近前,倏而模糊。 和风缓缓,白云悠悠,野草萋萋,二人身影相拥,如镌刻般久久凝固在青绿的山丘之间。 “……玄鸟玄鸟,嗟嗟春来……”田野中不知何处,牧童歌声悠然。 ※※※※※※※※※※※※※※※※※※※※※※※※※※※※※※※※※ “你真不回大邑商?” 庙宫内庭的廊下,兕任靠着一根立柱,抱臂睨着跃。 “罂行不得远路。”跃微笑,淡淡道。 “罂……还要春卷……”庭中,一个小童缠着正在做针线的罂。 跃看着那边,眉目间满是柔色。 嘁。兕任心里不屑道。 “大邑商来了消息,”兕任说,“贞人毂在回乡途中误食毒菌,死了。” “嗯。”跃神色无波。 “是王后?”兕任问。 “不知。” “真不知?”兕任狐疑地瞅他。 跃瞥他:“跟你来救罂一样真。” 兕任结舌,嘴角抽了抽,决定岔开话题。 “你勿忘了,载和王后可都在大邑商。”他提醒道,“你不怕他夺位?” 跃不以为意:“他要便拿去好了。” 兕任瞪起眼:“你是小王!” “载也能做小王。”跃不紧不慢道。 兕任气鼓鼓的,满脸不可置信。 “任,”跃认真地看着他,“回去吧,我做不到你们想的那样。” 兕任表情难看,与他瞪视了好一会,浮起挫败之色。 “我竟为你这个傻子跑这么远!”他恨恨地往跃的肩膀招呼一拳,冲冲转身走开。 跃笑起来,对他的背影喊道:“见到我父亲,勿忘了说我在祭河伯!” “谁管你!”兕任嚷嚷着消失在门外。 院墙那边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怎么了?”罂看他们吵吵闹闹,不解地走过来。 跃看向她,笑笑地摇头,拉着她拥在怀中。 他的双臂有力而温暖,下巴抵着他的鬓边,一只手掌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温暖而安稳。 罂也不再问,静静享受着温存。 “跃。” “嗯?” “你若寻不见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跃莞尔,拨拨她颊边的一丝散发,不答却问:“你若在路上等不到我,可会真的去骊山?” 二人相视而笑,不再言语。 头顶,“叽叽”的声音传来,两只燕子正为新生的小燕哺食,稚嫩的叫声活泼欢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