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 第一章 灵前 云板声连叩不断,哀声四起,仿若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敬畏。 国有大丧,天下知。 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对于金棺中这个人,他是生是死,实在引不起青樱过多的悲喜。他,不过是自己夫君的父亲,王朝的先帝,甚至,遗弃了自己表姑母的男人。 想到这里,青樱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欢喜。一朝王府成潜龙府邸,自己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这个男人之死所赐。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妻妾格格[1]——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注释: [1] 格格:格格原为满语的译音,译成汉语就是小姐、姐姐、姑娘之意。在满语中原来是对女性的一般称谓。而在汉语中出现时则大多表示:一是清朝贵胄之家女儿的称谓,二是皇帝和亲王妾室的称谓,地位较低。 青樱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与她平起平坐的高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青樱跪在前头,立时膝行上前,跟着扶住晕过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也跟着上来,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着了。快去通报皇上和太后。”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青樱看了晞月一眼,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晞月横了青樱一眼,不欲多言。青樱亦懒得和她争辩,先扶住了富察氏,等着眼明手快的小太监抬了软轿来,一齐拥着富察氏进了偏殿。 晞月意欲跟进伺候,青樱身姿一晃,侧身拦住,轻声道:“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们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进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1]。” 晞月眼眸如波,朝着青樱浅浅一漾,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她柔声细语:“妹妹与我都是侧福晋,我怎敢不随侍在主子娘娘身边?”她顿一顿,“而且,主子娘娘醒来,未必喜欢看见妹妹。” 青樱笑而不语,望着她淡然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晞月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远都能明白。” 她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 青樱在转入帘幕之前望了她一眼,亦不觉叹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云,连伤心亦是,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注释: [1] 侧福晋:顺治十七年(1660)规定,亲王、亲王世子及郡王妻封福晋,侧室则称侧福晋。亦用以封蒙古贵族妇女。为了强调正室的嫡妻地位,又称嫡妻为嫡福晋。嫡福晋与侧福晋都由礼部册封,有朝廷定制的冠服,见《大清会典》。侧福晋冠服比嫡福晋降一等。每年一次由宗人府汇奏请封,咨送礼部入册。相比较于侧福晋,又有一种庶福晋的称谓。庶福晋地位比较低,相当于婢妾,不入册,也没有冠服。庶福晋只是别人对她们的客气称呼,是没经过朝廷册封的。 青樱转到偏殿中,素心和莲心已经将富察氏扶到榻上躺着,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青樱连忙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叮嘱道:“立刻打了热水来,虽在九月里,别让主子娘娘擦脸着了凉。莲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温水,仔细别烫着了。”说罢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开了窗透气,那么多人闷着,只怕娘娘更难受。太医已经去请了吧?” 惢心连忙答应:“是。已经打发人悄悄去请了。” 素心闻言,不觉双眉微挑,问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适,怎么请个太医还要鬼鬼祟祟的?” 青樱含笑转脸:“姑娘不知道,不是鬼鬼祟祟的。而是方才高姐姐的话说坏了。” 素心颇为不解,更是疑心:“说坏了?” 青樱不欲与她多言,便走前几步看着太监们端了热水进来,惢心侧身在素心身边,温和而不失分寸:“方才月福晋说,主子娘娘是累着了才晕倒的……” 素心还欲再问,富察氏已经悠悠醒转,轻嗽着道:“糊涂!” 莲心一脸欢欣,替富察氏抚着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该润润喉咙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便是不适也不愿乱了鬓发,顺手一抚,才慢慢坐直身子,叱道:“糊涂!还不请侧福晋坐下。” 青樱闻得富察氏醒转,早已垂首侍立一边,恭声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笑笑:“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还未行册封礼,这个称呼是不是太早了?” 青樱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鉴。皇上已在先帝灵前登基,虽未正式册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结发,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如今再称福晋不妥,直呼皇后却也没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唤了主子娘娘。”青樱见富察氏只是不做声,便行了大礼,“主子娘娘万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来,只是悠悠叹息了一声:“这样说来,我还叫你侧福晋,却是委屈你了。” 青樱低着头:“侧福晋与格格受封妃嫔,皆由主子娘娘统领六宫裁决封赏。妾身此时的确还是侧福晋,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细细打量着青樱:“青樱,你就这般滴水不漏,一丝错缝儿也没有么?” 青樱越发低头,柔婉道:“妾身没有过错得以保全,全托赖主子娘娘教导顾全。” 富察氏凝神片刻,温和道:“起来吧。”又问,“素心,是月福晋在外头看着吧?”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扫了殿中一眼,叹了口气:“是青福晋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见素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樱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晋说我累了……唉,我当为后宫命妇表率,怎可在众人面前累晕了?只怕那些爱兴风作浪的小人,要在后头嚼舌根说我托懒不敬先帝呢。来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担待得起?” 青樱颔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为先帝爷驾崩伤心过度才晕倒的。高姐姐也只是关心情切,才会失言。” 富察氏微微松了口气:“总算你还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樱身上悠悠一荡,“只是,你处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么?” 青樱低声:“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尽心。” 富察氏似赞非赞:“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人,细密周到。” 青樱隐隐猜到富察氏所指,只觉后背一凉,越发不敢多言。 富察氏望着她,一言不发。青樱只觉得气闷难过,这样沉默相对,比在潜邸[1]时妻妾间偶尔或明或暗的争斗更难过。 注释: [1] 潜邸:一指皇帝即位前的住所。宋欧阳修《代人辞官状》:“属潜邸之署官,首膺表擢,陪学黉之讲道,无所发明。” 清龚自珍《为龙泉寺募造藏经楼启》:“又诏以潜邸之 雍和宫为奉佛处,以大臣专领之。”二也借指太子尚未即位。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五十章:“成祖在潜邸时,已为文人们的东道主。” 空气如胶凝一般,莲心适时端上一碗参汤:“主子喝点参汤提提神,太医就快来了。” 富察氏接过参汤,拿银匙慢慢搅着,神色稳如泰山:“如今进了宫,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就不去看看景仁宫那位吗?” 青樱道:“先帝驾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妾身自然不得相见。” 富察氏微微一笑,搁下参汤:“有缘,自然会相见的。” 青樱越发不能接口。富察氏何曾见过她如此样子,心中微微得意,脸上气色也好看了些。 二人正沉默着,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正是皇帝进来前侍从通报的暗号,提醒着宫人们尽早预备着。 果然皇帝先进来了。富察氏气息一弱,低低唤道:“皇上……” 青樱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也不看她,只抬了抬手,随口道:“起来吧。” 青樱起身退到门外,扬一扬脸,殿中的宫女太监也跟了出来。 皇帝快步走到榻边,按住富察氏的手:“琅,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泪光一闪,柔情愈浓:“是臣妾无能,叫皇上担心了。” 皇帝温声道:“你生了永琏与和敬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丧仪,又要看顾后宫诸事,是让你劳累了。” 富察氏有些虚弱,低低道:“晞月和青樱两位妹妹,很能帮着臣妾。”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就好。”皇帝指一指身后,“朕听说你不适,就忍不住来了,正好也催促太医过来,给你仔细瞧瞧。” 富察氏道:“多谢皇上关爱。” 青樱在外头侍立,一时也不敢走远,只想着皇帝的样子,方才惊鸿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脑子里。 因着居丧,皇帝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想是没睡好。想到此节,青樱不觉心疼,悄声向惢心道:“皇上累着了,怕是虚火旺,你去炖些银耳莲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宫里。记着,要悄悄儿的。” 惢心答应着退下。恰巧皇帝带了人出来,青樱复又行礼:“恭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瞥了随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聪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动,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两步,青樱默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道:“朕是不是难看了?” 青樱想笑,却不敢做声,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对视一眼,青樱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说:“青樱,你保重。” 青樱心中一动,不觉痴痴望着皇帝。皇帝回头看一眼,亦是柔情:“朕还要去前头,你别累着自己。” 青樱道了声“是”。见皇帝走远了,御驾的随侍也紧紧跟上,只觉心头骤暖,慢慢微笑出来。 第二章 自处 外头的月光乌蒙蒙的,暗淡得不见任何光华,青樱低低说:“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关切道:“小主站在廊檐下吧,万一掉下雨珠子来,怕凉着了您。” 正巧素心引着太医出来,太医见了青樱,打了个千儿道:“给小主请安。” 青樱点点头:“起来吧。主子娘娘凤体无恙吧?” 太医忙道:“主子娘娘万安,只是操持丧仪连日辛劳,又兼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只须养几日,就能好了。” 青樱客气道:“有劳太医了。” 素心道:“太医快请吧,娘娘还等着你的方子和药呢。” 太医诺诺答应了,素心转过脸来,朝着青樱一笑,话也客气了许多:“回小主的话,主子娘娘要在里头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丧仪。主子娘娘说了,一切有劳小主了。” 青樱听她这样说,知是富察氏知晓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赖了自己应对,忙道:“请主子娘娘安心养息。” 青樱回到殿中,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已经微弱了许多,大约跪哭了一日,凭谁也都累了。青樱吩咐殿外的宫女:“几位年长的宗亲福晋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们去御膳房将炖好的参汤拿来请福晋们饮些,若还有支持不住的,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大哭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晞月在内殿瞧见,脸上便有些不悦。青樱进来,便道:“方才要妹妹替主子娘娘主持一切,实在是辛苦妹妹了。” 晞月也不做声,只淡淡道:“你一句一句妹妹叫得好生顺口,其实论年岁算,我还虚长了你七岁呢。” 青樱知她所指,只是在潜邸之中,她原是位序第一的侧福晋,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纪上。当下也不理会,只微微笑道:“是么?” 晞月见她不以为意,不觉隐隐含怒,别过脸去不肯再和她说话。 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合宫寂静,人人忍着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个“不敬先帝”的罪名。执礼太监高声喊道:“举哀——”众人等着嫔妃们领头跪下,便可放声大哭了。 因着富察氏不在,青樱哀哀哭了起来,正预备第一个跪下去。谁知站在她身侧一步的晞月抢先跪了下去,哀哀恸哭起来。 晞月原本声音柔美,一哭起来愈加清婉悠亮,颇有一唱三叹之效,十分哀戚。连远远站在外头伺候的杂役小太监们,亦不觉心酸起来。 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次序,便该是晞月在青樱之后,谁知晞月横刺里闯到了青樱前头放声举哀,事出突然,众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潜邸的格格苏绿筠更是张口结舌,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晞月根本不理会苏氏的话,只纹丝不动,跪着哭泣。 青樱当众受辱,心中暗自生怒,只硬生生忍着不做声。惢心已经变了脸色,正要上前说话,青樱暗暗拦住,看了跟在身后的格格苏绿筠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绿筠会意,即刻随着青樱跪下,身后的格格们一个跟着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晞月举起右手侧耳伏身行礼,齐声哭了起来。 哀痛声声里,青樱盯着晞月举起的纤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缟素衣袖间的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在烛火中透着莹然如春水的光泽,刺得她双目发痛。青樱随着礼仪俯下身体,看着自己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待到礼毕,已子时过半,晞月先起身环视众人,道了声:“今日暂去歇息,明日行礼,请各位按时到来。”如此,众人依序退去,青樱扶着酸痛的双膝起身,扶了惢心的手,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格格苏绿筠一向胆小怕事,默然撇开侍女的手,紧紧跟了过来。 青樱心中有气,出了殿门连软轿都不坐,脚下越走越快,直走到了长街深处。终于,惢心亦忍不住,唤道:“小主,小主歇歇脚吧。” 青樱缓缓驻足,换了口气,才隐隐觉得脚下酸痛。一回头却见绿筠鬓发微蓬,娇喘吁吁,才知自己情急之下走得太快,连绿筠跟在身后也没发觉。 青樱不觉苦笑,柔声道:“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这样跟着我疾走,岂不伤了身子?”青樱见她身姿孱孱,愈加不忍,“是我不好,没察觉你跟着我来了。” 绿筠怯怯:“侧福晋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礼,可怎生是好?” 青樱正要说话,却见潜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软轿上翩跹而来。 金玉妍下了软轿,扶着侍女的手走近,笑吟吟道:“怎生是好?这样的大事,总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时候,何况还有太后呢。侧福晋今日受的委屈,还怕没得报仇么?” 青樱和缓道:“自家姐妹,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福了一福,又与苏绿筠见了平礼,方腻声道:“妹妹也觉得奇怪,高姐姐一向温柔可人,哪怕从前在潜邸中也和侧福晋置气,却也不至如此。难道一进宫中,人人的脾气都见长了么?” 绿筠忙道:“何人脾气见长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宠爱,可以随口说笑,咱们却不敢。” 玉妍媚眼如丝,轻俏道:“姐姐说到宠爱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现放着侧福晋呢,皇上对侧福晋才是万千宠爱。”她故作沉吟,“哎呀!难道高姐姐是想着,进了紫禁城,侧福晋会与景仁宫那位一家团聚,会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会如此不敬?” 青樱略略正色:“先帝驾崩,正是国孝家孝于一身的时候,这会子说什么宠爱不宠爱的,是不是错了时候?” 绿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玉妍托着腮,笑盈盈道:“侧福晋好气势,只是这样的气势,若是方才能对着高姐姐发一发,也算让高姐姐知道厉害了呢。”玉妍屈膝道,“夜深人困倦,才进宫就有这样的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妹妹先告辞,养足了精神等着看呢。” 玉妍扬长而去,绿筠看她如此,不觉皱了皱眉。 青樱劝道:“罢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虽说是和你一样的格格位分,在潜邸的资历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鲜宗室的女儿,先帝特赐了皇上的,咱们待她总要客气些,无须和她生气。” 绿筠愁眉不展:“姐姐说得是,我何尝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为了她的身份好听些,特特又指了上驷院的三保大人做她义父,难怪她更了不得了。” 青樱安慰道:“我知道你与她住一块儿,难免有些不顺心。等皇上册封了六宫,迟早会给你们安置更好的宫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总越不过你去的。” 绿筠忧心忡忡地看着青樱:“月福晋在皇上面前最温柔、善解人意,如今一进宫,连她也变了性子,还有什么是不能的?”绿筠望着长街甬道,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变人心性,就这般厉害么?” 这样乌深的夜,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只见殿脊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有倾倒之势,更兼宫中处处点着大丧的白纸灯笼,如鬼火点点,来往皆白衣素裳,当真凄凄如鬼魅之地。 青樱握了握绿筠的手,温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绿筠你好歹还痴长我几岁,怎么倒来吓我呢?何况高晞月的温柔,那是对着皇上,可从不是对着我们。” 绿筠闻言,亦不觉含笑。 青樱望着这陌生的紫禁城,淡然道:“你我虽都是紫禁城的儿媳,常常入宫请安,可真正住在这里,却也还是头一回。至于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变人心性,总是人比鬼更厉害些吧。” 毕竟劳碌终日,二人言罢也就散去了。 晞月回到宫中,已觉得困倦难当。晞月在和合福仙梨木桌边坐下,立时有宫女端了红枣燕窝上来,恭声道:“小主累了,用点燕窝吧。” 晞月扬了扬脸示意宫女放下,随手拔下头上几支银簪子递到心腹侍婢茉心手中,口中道:“什么劳什子!暗沉沉的,又重,压得我脑仁疼。”说罢摸着自己腕上碧莹莹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还好这镯子是主子娘娘赏的,哪怕守丧也不必摘下。否则整天看着这些黯沉颜色,人也没了生气。” 茉心接过簪子放在妆台上,又替晞月将鬓边的白色绢花和珍珠压鬓摘下,笑道:“小主天生丽质,哪怕是簪了乌木簪子,也是艳冠群芳。何况这镯子虽然一样都有,小主戴着就是比青福晋好看。” 晞月瞥她一眼,笑吟吟道:“就会说嘴。艳冠群芳?现放着金玉妍呢,皇上可不是宠爱她芳姿独特?” 茉心笑:“再芳姿独特也不过是个小国贱女,算什么呢?主子娘娘体弱,苏绿筠性子怯懦,剩下的几个格格侍妾都入不得眼,唯一能与小主平起平坐的,不过一个乌拉那拉青樱。只是如今小主已经作了筏子[1]给她瞧了,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注释: [1] 筏子:春播时,被犁起的庄稼茬子,需要有力气的人用镐头将其捣碎。满族有俚语作筏子、砸筏子或打筏子,现在指冲人撒气、泄气或称抓蝎虎气,即自己有了憋屈事,把火撒在人家身上。 晞月慢慢舀了两口燕窝,轻浅笑道:“从前她总仗着是先帝孝敬皇后和景仁宫皇后的表侄女儿,又是先帝和太后指婚给皇上的,得意过了头。如今太后得势,先帝与孝敬皇后都已作古,景仁宫那位反倒成了她的累赘了。想来太后和皇上也不会再敷衍她。” 茉心替晞月捶着肩道:“可不是么,奴婢瞧主子娘娘也不愿看她。” 晞月叹口气:“从前虽然都是侧福晋,我又比她年长,可是我进府时才是格格,虽然后来封了侧福晋,可旁人眼里到底觉着我不如她,明里暗里叫我受了多少气?同样这个镯子,原是一对的,偏要我和她一人一个,形单影只的,也不如一对在一起好看。” 茉心想着自己小主的前程,也颇痛快:“可不是。小主手腕纤细白皙,最适合戴翡翠了。也是她从前得意罢了,如今给了她个下马威,也算让她知道了。侧福晋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在后宫的位分、皇上的宠爱。” 晞月柔婉一笑,嘉许地看了茉心一眼,又不免有些忧心:“我今日在哭灵时这样做,实在冒险。你的消息可确实么?” 茉心笑道:“小主放一百二十个心,是主子娘娘身边的莲心亲口来告诉奴婢的,说是听见皇上与主子娘娘说的。给莲心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啊!” 晞月闭上秀美狭长的凤眼,笑道:“那就好了。” 第三章 风雨 夜深。 殿中富察氏正喝药,莲心伺候在旁,接过富察氏喝完的药碗,又递过清水伺候她漱口。方漱了口,素心便奉上蜜饯,道:“这是新腌制的甜酸杏子,主子尝一个,去去嘴里的苦味儿。” 富察氏吃了一颗,正要合着被子躺下,忽地仿佛听到什么,惊起身来,侧耳凝神道:“是不是永琏在哭?是不是?” 素心忙道:“主子万安,二阿哥在阿哥所[1]呢,这个时候正睡得香。” 富察氏似有不信,担心道:“真的?永琏认床,怕生,他夜里又爱哭。” 注释: [1] 阿哥所:是清宫皇子年幼至成婚前固定住所的俗称,主要有“南三所”、“乾东五所”、“乾西五所”几处。乾东五所在乾清宫之东、千婴门之北,实际上是五座南向的院落,自西向东分别称“东头所”、“东二所”、“东三所”、“东四所”、“东五所”。此区域在明代时就成为皇子的居住之处。乾、嘉、道三朝的多数皇子都居于此。一般来说,皇子成婚封爵之后就要开府,迁出阿哥所,但也有成婚封爵之后仍留在阿哥所居住的。 素心道:“就为二阿哥认床,主子不是嘱咐乳母把潜邸时二阿哥睡惯的床挪到了阿哥所么?宫里又足足添了十六个乳母嬷嬷照应,断不会有差池的。” 富察氏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那些乳母嬷嬷,都是靠得住的吧?还有,大阿哥也住在阿哥所……” 素心微笑:“主子娘娘的安排,哪次不是妥妥帖帖的?大阿哥虽然也住在阿哥所,但和咱们二阿哥怎么能比?” 富察氏点点头:“大阿哥的生母虽然和我同宗,却这样没福,偏在皇上登基前就过世了,丢下大阿哥孤零零一个。”她婉转看了素心一眼,“你吩咐阿哥所,对大阿哥也要用心看顾,别欺负了这没娘的孩子。” 素心含笑:“奴婢明白,知道怎么做。” 富察氏似乎还不安心,有些辗转反侧。莲心放下水墨青花帐帷,苦口婆心劝道:“主子安置吧,睡不了几个时辰又得起来主持丧仪。今夜您不在,大殿里可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呢。” 富察氏微微一笑,有些疲倦地伏在枕上,一把瀑布似的青丝蜿蜒下柔婉的弧度,如她此刻的语气一般:“是啊。可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尚未册封嫔妃,她们就都按捺不住性子了么?” 莲心淡然道:“由得她们闹去,只要主子娘娘是皇后,凭谁都闹不起来。” 富察氏淡淡一笑:“闹不起来?在潜邸时就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如今只怕闹得更厉害吧。”她翻了个身,朝里头睡了,“只是她们耐不住性子爱闹,就由着她们闹去吧。” 富察氏不再说话,莲心放下帐帘,素心吹熄了灯,只留了一盏亮着,两人悄然退了出去。 青樱回到宫中,只仿若无事人一般。陪嫁侍婢阿箬满脸含笑迎了上来:“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经准备好热水,伺候小主洗漱。” 青樱点点头不说话,抬眼见阿箬样样准备精当,一应服侍的宫女捧着金盆栉巾肃立一旁,静默无声,不觉讶异道:“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按着潜邸的规矩简单洗漱便是了。” 阿箬笑盈盈靠近青樱,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一脸隐秘:“自小主入了潜邸,皇上最宠爱的就是您,哪怕是福晋主子也比不上。高小主虽然也是侧福晋,但她起先不过是个格格,后来才被封的侧福晋,如何比得上您尊贵荣耀?” 惢心淡淡看她一眼:“好端端的,你和小主说起这个做什么?” 阿箬笑意愈浓,颇为自得:“大阿哥是富察诸瑛格格生的,诸瑛格格早就弃世而去,那就不提。福晋主子生了二阿哥,将来自然是皇后,但得不得宠却难说。苏小主有了三阿哥,却和高小主一样,是汉军旗出身,那可不行了。” 青樱慢慢拨着鬓角一朵雪白的珠花。银质的护甲触动珠花轻滑有声,指尖却慢慢沁出汗来,连摸着光润的珍珠都觉得艰涩。青樱不动声色:“那又怎样呢?” 阿箬只顾欢喜,根本未察觉青樱的神色:“所以呀,小主一定会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位同副后。再不济,总也一定是贵妃之位。若等小主生下皇子,太子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青樱望着窗外深沉夜色,紫禁城乌漆漆的夜晚让人觉得陌生而不安,檐下的两盏白灯笼更是在夜风中晃得让人发慌。青樱打断阿箬:“好了。有这嘴上的功夫,不如去倒杯茶来我喝。” 惢心机警:“小主今日哭久了,怕是口渴得厉害。” 阿箬喜滋滋正要离去,青樱忍不住喊住她:“先帝驾崩,你脸上那些喜色给人瞧见,十条命都不够你去抵罪的,还当是在潜邸里么?” 阿箬吓得一哆嗦,赶紧收敛神色,诺诺退下。青樱微微蹙眉:“这样沉不住气……惢心,你看着她些,别让她失了分寸惹祸。” 惢心点头:“是。阿箬是直肠子,不懂得收敛形色。” 青樱扫一眼侍奉的宫人,淡淡道:“我不喜欢那么多人伺候,你们下去,惢心伺候就是。” 众人退了出去。 青樱叹口气,抚着头坐下。哭得久了,哪怕没有感情投入,都觉得体乏头痛,无奈道:“在潜邸无论怎样,关起门来就那么点子大,皇上宠我,难免下人奴才们也有些失分寸。如今可不一样了,紫禁城这样大,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再这样由着阿箬,可是要不安生。” 惢心点头道:“奴婢明白,会警醒宫中所有的口舌,不许行差踏错。” 青樱颔首,便由着惢心伺候了浸手,外头小太监道:“启禀小主,海兰小主来了。” 因着海兰抱病,今日并未去大殿行哭礼,青樱见她立在门外,便道:“这样夜了怎么还来?着了风寒更不好了,快进来罢。” 海兰温顺点了头,进来请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觉得好多了。听见侧福晋回来,特意来请安,否则心中总是不安。” 青樱笑道:“你在我房中住着也有日子了,何必还这样拘束。惢心,扶海兰小主起来坐。” 海兰诚惶诚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觑着青樱道:“听闻,今夜高晞月又给姐姐气受了。” 青樱“哦”一声:“你身上病着,她们还不让你安生,非把这些话传到你耳朵里来。” 海兰慌忙站起:“妾身不敢。” 青樱微笑:“我是怕你又操心,养不好身子。” 海兰谦恭道:“妾身是跟着小主的屋里人,承蒙小主眷顾,才能在潜邸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何敢不为小主分担?” 青樱温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头晕。” 海兰这才坐下,谦卑道:“在小主面前,妾身不敢不直言。在潜邸时月福晋虽然难免与小主有些龃龉,但从未如此张扬过。事出突然,怕有什么变故。”她抬眼望青樱一眼,低声道,“幸好,小主隐忍。” 青樱默然片刻,方道:“高晞月忽然性情大变,连金玉妍都会觉得奇怪。可是只有你,会与我说隐忍二字。” 海兰道:“小主聪慧,怎会不知高晞月素日温婉过人,如今分明是要越过小主去。这样公然羞辱小主,本不该纵容她,只是……” “只是情势未明,而且后宫位分未定,真要责罚她,自然有皇上与皇后。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发作,坏了先帝丧仪。” 海兰望着青樱,眼中尽是赞许钦佩之意:“小主顾虑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口。青樱与她相处不是一两日了,便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这里没有外人。” 海兰绞着绢子,似乎有些不安:“妾身今日本好些了,原想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谁知到了那儿,听娘娘身边的莲心和素心趁着去端药的空儿在说闲话。说月福晋的父亲江南河道总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说要给高氏一族抬旗[1]呢?” 青樱脑中轰然一响,喃喃道:“抬旗?” 海兰脸上的忧色如同一片阴郁的乌云,越来越密:“可不是!妾身虽然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这些事知道一星半点。圣祖康熙爷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个抬旗的。那可无上荣耀啊!” 青樱郁然道:“的确是无上荣耀。高晞月是汉军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满军旗了。她原本也就是出身上不如我一些,这一来若是真的,可就大大越过我去了。” 海兰有些忧心:“人人以为小主在潜邸时受尽恩宠,福泽深厚。如今妾身看来,怕却是招祸多于纳福。还请小主万事小心。”她微微黯然,“这些话不中听……” 青樱微微有些动容:“虽然不中听,却是一等一的好话。海兰,多谢你。” 海兰眸中一动,温然道:“小主的大恩,妾身永志不忘。妾身先告辞了。” 青樱看海兰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不觉有些沉吟:“惢心,你瞧海兰这个人……” 惢心道:“她在小主身边也有些年,若论恭谨、规矩,再没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况又这样懂事,事事都以小主为先。” 注释: [1] 抬旗:是清朝政府改变皇后和妃嫔家族的旗籍,以提高其出身的一种制度。不仅包括将包衣汉姓改变为八旗汉军,也包括由八旗汉军改变为八旗满洲乃至由下五旗改变为上三旗。 青樱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可真是这样规矩的人,怎会对宫中大小事宜这样留神?” 惢心不以为意:“正是因为事事留神,才能谨慎不出错呀。” 青樱一笑:“这话虽是说她,你也得好好学着才是。” 惢心道:“是。” 青樱起身走到妆镜前,由惢心伺候着卸妆:“可惜了,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品貌,却只被皇上宠幸过两三回,这么些年,也算委屈她了。” 惢心摇头:“小主抬举她了。海兰小主是什么出身?她阿玛额尔吉图是丢了官被革职的员外郎。当年她虽是内务府送来潜邸的秀女,可是这样的身份,不过是在绣房伺候的侍女,若不是皇上偶尔宠幸了她一回,您还求着皇上给了她一个侍妾的名分,才被人称呼一声格格,今日早被皇上丢在脑后了,还不知是什么田地呢。” 青樱从镜中看了惢心一眼:“这样的话,别浑说。眼看着皇上要大封潜邸旧人,海兰是一定会有名分的,你再这样说,便是不敬主上了。” 惢心有些畏惧:“奴婢知道,宫里比不得府里。” 青樱望着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又念着海兰刚才那番话,慢慢叹了口气。 第四章 直言 这日清晨起来,青樱匆匆梳洗完毕,便去富察氏宫中伺候。为了起居便于主持丧仪诸事,富察琅便一直住在就近的偏殿。 青樱去时天色才放亮,素心打了帘子迎了青樱进去,笑道:“青福晋来得好早。主子娘娘才起来呢。” 青樱谦和笑道:“我是该早些伺候主子娘娘起身的。” 里头帘子掀起,伺候洗漱的宫女捧着栉巾鱼贯而出。青樱知道富察氏洗漱已毕,该伺候梳妆了。 素心朝里头轻声道:“主子,青福晋来了。” 只闻得温婉一声:“请进来吧。” 两边侍女双手掀帘,半曲腰身,低眉颔首迎了青樱进去。青樱不觉暗赞,即便是国丧,富察氏这里的规矩也是丝毫不错。 青樱进去时,富察氏正端坐在镜前,由专门的梳头嬷嬷伺候着梳好了发髻。富察氏与皇帝年龄相当,自是端然生姿的华年。简简单单一方青玉无缀饰的扁方,也显得她格外清淡宜人,如一枝迎风的白木兰,素虽素,却是庄静宜人。 青樱请了安,富察氏笑着回头:“起来吧。难得你来得早。” 青樱起身谢过,富察氏指着镜台上一个个打开的饰盒,道:“丧中不宜珠饰过多,但太清简了也叫人笑话。你向来眼力好,也来替我选选。” 青樱笑:“主子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考考妾身眼力罢了。” 富察氏微笑不语,青樱拣了一枚点翠银凤含珠的步摇比了比,道:“今日是举哀的最后一日,明日就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主子娘娘虽然是素装,也得戴些亮眼的首饰。这步摇凤带翠羽,凤凰的眼珠子也是蓝宝珠子,再配上几朵蓝宝的珍珠花儿,最端雅不过,也还素净。” 富察氏向梳头嬷嬷笑道:“还不按青福晋说的做。” 青樱退开一步守着,只在旁伺候着递东西。富察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 待到梳妆完毕,才慢慢笑说:“好好儿的侧福晋,倒为我做起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青樱忙道:“妾身不敢。” 富察氏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笑道:“你配的珠饰,真真是挑不出错处来。若为人处世都能无可挑剔,那也算是福慧双修的人了。”富察氏闭目片刻,正色道,“你这个人,终究是委屈了。” 青樱不知富察氏所指,慌忙跪下道:“妾身愚钝,不明娘娘所指,还请娘娘指教。” 富察氏看了她两眼,慢慢说:“你怎么嫁进王府成了侧福晋的,你自己清楚。” 青樱跪在地上,终究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低头不敢做声。 富察氏看她一味低头,慢慢露出笑意,道:“你我姐妹一场,我才这样问你。你这个人,终究是成也萧何,最怕败也萧何。也难怪高氏要处处抢你的风头。” 青樱勉强微笑:“妾身与月福晋一同伺候皇上,说不上谁抢了谁的风头。妾身若有不如人的,高姐姐合该指教。” 富察氏淡淡笑一声:“指教?从前在王府里,她敢指教你么?如今时移世易,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青樱闻言,不觉冷汗涔涔,轻声道:“主子娘娘……” 富察氏凝视她片刻,又复了往日端雅贤惠的神色,柔声道:“好了。我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事情也未必坏到如此地步。”富察氏略略自矜,“到底我也是皇后,皇上的结发嫡妻,若是你安分守己,我也不容高氏再欺负了你去。” 青樱听得如此,只得谢恩:“多谢主子娘娘。主子娘娘一向对我和姐姐一视同仁,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主子娘娘了。” 富察氏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荡,看青樱皓腕上除了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外,别无其他饰物,不由得暗暗颔首:“你手腕上这串镯子,还是皇上为皇子的时候安南国进贡的珍品,一共只有一对。当时先帝赐给了咱们府里。我想着你和高氏是平起平坐的,便一人一个给了你们。既是让你们彼此间存了亲好之心,也是要你们明白,同为侧福晋,应当不分彼此,不要凡事计较。如今你倒还肯天天戴着,也算不枉了我的一片心。” 这一只镯子,原是安南国极稀罕的贡品。安南本出好翡翠,但如这一对的,真真是罕见。一串碧绿翡翠珠颗颗一样大小,通透温润不说,更难得的是竟然均匀得没有半点杂色,碧幽幽的恍若一汪流动的绿水。若拿到阳光下照着,便会出现一纹一纹水波似的莹白光痕,如同孔雀翎羽一般。因这翡翠珠碧色沉沉,所以特配了赤金缠丝花叶护着珠子周身,每颗翡翠珠的两端各用薄薄的莲花状金片裹住,更是一份匠心独运。 皇帝当年还是四皇子,得到这对镯子,也是欣喜异常,虽然宠爱两位新婚的侧福晋,但还是送给了嫡福晋富察氏。富察氏体念皇帝的心意,收下不过几天,便转赠给了青樱和晞月。 青樱低首,爱惜地抚着镯子,一脸安分随和:“主子娘娘说得是。真是感念娘娘这份心意,所以如娘娘当年的嘱咐,时时戴着,时时警醒。” 富察氏柔和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看高氏也天天戴着,却也未必记得这层意思了。”她顿一顿,“唉,昨夜高氏僭越,我不是不知,只是从今以后,你也只得让着她了。”青樱心中想着海兰昨夜所言,正要说话,却听富察氏道:“你来之前皇上已经有了口谕,为高氏抬旗,抬的可是镶黄旗,又赐姓高佳氏。大清开国百年,能得皇上亲口抬旗,获此殊荣的,只有高氏一人,且只有正黄和镶黄两旗是天子亲信,这里面的分量,你可掂量清楚了吧?” 青樱心中悸动,想要说话,却只惊异得口舌麻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诺诺含笑。 富察氏回转头在首饰匣里闲闲挑出一双玲珑蓝宝坠耳环,口中道:“从前府中,你的地位自然比高氏矜贵,如今看来,她竟是要跟你比肩了。唉……你先跪安吧。” 青樱慢慢走出富察氏殿中,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从未如此烦恼过。连当初……当初被三阿哥弘时回绝羞辱,也不曾如此。 她脑中想到“弘时”二字,只觉厌烦,用力摆了摆头,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出去。 炎夏暑气退散,偶尔一两阵风来,也隐隐有了清凉之气。前头隐约有人说笑着过来,青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见高晞月与金玉妍亲亲热热过来。见了青樱,金玉妍倒还是如常退开半步,屈膝行礼,高晞月却只笑吟吟望着青樱:“妹妹好早啊。” 高晞月这般直呼“妹妹”想来是有备而来,潜邸中的身份,如今已是变了。青樱自知情势不同往日,先与晞月见了个平礼,方含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主子娘娘梳洗完毕,进去正好呢。” 晞月点点头,笑道:“入宫这几日,妹妹都还住得惯么?” 青樱道:“劳姐姐费心,一切都好。” 晞月颔首:“住得惯就好。我生怕妹妹睡惯了王府的热炕头,不习惯紫禁城的高床大枕,半夜醒来孤零零一个,冷不丁吓一跳呢。” 青樱眉心微微一蹙,面上倒还笑着:“高姐姐惯会说笑。皇上为先帝守孝,这些日子都在养心殿住着,难不成姐姐还有皇上做伴么?” 晞月居高临下瞥她一眼:“妹妹千伶百俐,以后可算棋逢敌手了。景仁宫的乌拉那拉皇后,大约会和妹妹一样有空,一同闲话家常呢。”她见青樱神色微微尴尬,走近一步低声道,“夹在皇太后和乌拉那拉皇后之间,妹妹与其有空争宠,不如想想,该如何自处是好呢。” 说罢,高晞月向玉妍招了招手,亲热道:“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跟我进去!” 玉妍答了声“是”,瞟了青樱一眼,得意地挽上晞月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 有风贴着面刮过。京中九月的风,原来有如此隐隐透骨的凉意,会吹迷了人的眼睛。 惢心待她们进去,扶住青樱的手慢慢往前走,低声愤愤道:“月福晋不过是和您一样的人,受了您的礼也不还礼,她……” 青樱淡淡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多着呢。我若连这点气都受不住,就白和她相处这几年了。”青樱缓一口气,“何况,她到底年长我七岁,我敬她几分,听她教诲,也是应当的。只要她不过分也就是了。” 惢心欲言又止,青樱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惢心低眉顺眼:“小主这样说,也是知道月福晋那个人,不是我们让着,她就能不过分的。” 青樱眉毛一挑,沉声道:“知道的事一定要说出来么?讷于言敏于行是你的好处,怎么和阿箬一样心直口快了?” 惢心垂首不语,只伸出手来:“奴婢知错。小主,时辰到了,该去先帝灵前行礼了。” 这一日灵前哭丧,晞月理所当然跪在青樱之前。富察氏一句言语都没有,反而待高氏比寻常更客气。殿中人最善见风使舵,一时间也改了昨日惊诧之情,待晞月更为恭敬。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一一入殿,与新帝的嫔妃们分列左右两侧,戚戚举哀。殿中人虽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银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仿佛再有魂灵的一个人,也成了那素色中单薄的一点。不过半个时辰,太后乌雅氏扶着福姑姑的手也过来了。因着连日举哀,太后的神色不太好。太后是先帝的熹贵妃,一向深得宠爱,养尊处优,于保养功夫上也十分尽心,四十多岁的人,望之才如三十许之人。如今太后因着心境哀伤,为着先帝驾崩伤心得数日水米未进,整个人顿时枯槁了许多。仿佛那红颜盛时,一朝就花叶伶仃了。 琅见太后进殿,忙领着众人行礼如仪。太后微微颔首:“行了。都是为先帝尽心尽孝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多规矩了。” 琅忙应了声“是”,起身搀住太后。青樱一向与琅入宫觐见最多,便也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的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太后微微颔首,拍一拍晞月手背:“你有心了。” 待得太后走近了,青樱才敢抬头看她。从前入宫相见,太后尚且是得宠的贵妃,虽有年轻的宁嫔与谦嫔后来居上,到底也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可心人,总是脂光水腻的精致妆容,不见丝毫懈怠。如今细细打量去,到底岁月无情,伴着忧伤无声无息地爬过她的皮肤,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细细的痕迹。太后脂粉轻薄的容颜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丝缎,经久了时光,亦染上了轻黄的岁月痕迹,不复光洁平滑,只剩下脆薄易碎的小心。 因着先帝去世,太后的装扮也素淡了许多。服丧的白袍底下露着银底缎子绣白色竹叶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散缀于发髻上的玉钿色泽光华,越发衬得一把青丝里藏不住的白发如刺眼的蓬草,一丝丝扎着人的眼睛。 青樱心下恻然,随着太后与琅跪在灵前,凄凄然哀哭不已。 哭灵的日子虽然乏倦,但真当自己是竖在灵前的一支烛台,或是被金丝细绳扎进了素白帷幔,时光倒也过得快了许多。 到了午膳时分,因着绿筠诞育三阿哥永璋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绿筠感激万分,立刻去了。便由着琅、晞月和青樱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寿康宫中用的。本朝的规矩,新帝不能与先帝嫔妃同居东西六宫。所以先帝过世,匆忙将六宫中一众遗妃都挪去了寿康宫中安置。太后也暂居在寿康宫正殿,并未搬去本应由太后独居的慈宁宫中。而这一日,本是为先帝举哀的最后一日,太后不愿车辇劳动,情愿多些时候为先帝尽哀,便嘱咐了御膳房将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本打算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永琏,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一时间膳食上来,琅添饭,晞月布菜,青樱舀汤,伺候的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琅服侍在侧,不觉问:“二阿哥和三公主都还年幼,怎么你不回宫照拂,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哀家?” 琅端然一笑:“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按着祖宗规矩,已经将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嬷嬷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颇为意外:“怎么?你不自己先照拂他两天,也不怕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眉目恬静,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缓声道:“那是难为你了。如此说来,苏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边教养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让她专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回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青樱见桌上一道火腿鲜笋汤,雪白笋片配着鲜红火腿,汤汁金灿,引得人颇有胃口,便用如意头银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笋片递到太后身前放下。 太后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这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后头的菜再好,总也觉得食之无味了。”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笑道:“太后一向是喜欢这个汤的。但连日来为先帝哀思伤神,本就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 青樱吓了一跳,忙跪下道:“臣妾只惦记着太后素日喜欢,竟未察觉太后当下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了。” 晞月看青樱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 琅亦道:“光是汤也罢了。笋片虽鲜嫩,但多食伤胃,于太后是不相宜的。” 太后摆摆手,倦怠道:“算了。你也是一份孝心,是哀家自己没胃口罢了。”太后瞟一眼桌上的膳食,懒懒道,“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没胃口。” 晞月无声冷笑,徐徐道:“妹妹好一份孝心,太后这些日子饮食清减,好不容易用些午膳,才喝一口汤就被妹妹败了胃口。今日下午还有好几个时辰的哀仪,妹妹是打算让太后饿着身子熬在那儿么?” 青樱咬了咬唇,忙跪下磕了头道:“还请太后恕罪,臣妾一时有失,不想连累了太后凤体。太后要责罚臣妾都无怨无悔,但请太后保养身体,多进一些吧。” 太后神思懒懒,并不欲进食。琅见状,忙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太后再不想用膳,也请为了先帝着想,进一碗粥吧。”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哀家没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子娘娘,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一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琅并不气馁,笑吟吟道:“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合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伤心先帝驾崩,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儿臣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该多多关心皇帝,免他操劳。”她顿一顿,“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伤心,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琅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晞月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方才露了几丝笑意,柔声道:“青樱妹妹的汤是鲜,配着淡粥小菜也能入口了,若是后面的菜还是浓鲜,那才真伤了胃口呢。” 太后回味片刻:“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伺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青樱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叹一声,见青樱还是跪着,便道:“我的儿!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樱一眼,吩咐道,“在外头跪着,在哀家这里也跪着,也不怕伤了膝盖皇帝心疼,起来吧。” 青樱这才敢谢恩起身。太后扶了扶鬓边的银累丝珍珠凤钗,道:“哀家还想喝点汤,你选一碗给哀家吧。” 青樱不敢再轻举妄动,仔细斟酌了,才选了一碗“紫参雪鸡汤”舀了给太后。太后才看了一眼,眼圈便有些红了:“怎么选了这个汤?” 青樱谨慎道:“紫参提气,雪鸡补身,适宜太后凤体。而且先帝在时,臣妾侍奉先帝与太后用膳,便听先帝嘱咐过此汤适宜太后饮用。如今请太后再饮,只当是请太后顾念先帝苦心,善自保养。” 太后凝神片刻,拈过绢子拭泪道:“先帝在时,是最喜欢这道汤的,总说能提神补气,也常嘱咐哀家喝。如今看着,只是触景伤情罢了。何况先帝才走,这满桌的膳食,多半是荤腥,哀家哪里能入口?罢了吧。” 这几句话虽不是拒绝用膳,但比方才更严重,青樱只觉得耳后根一阵比一阵烫,烧得头皮发痛,且御膳的汤饮,为怕凉了,都是拿紫铜吊子暖在那儿的。青樱捧着一碗滚烫的汤在手里,起先还觉得指尖又热又痛,如虫咬一般,渐渐失了知觉,捧着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晞月见机,忙殷勤夹了一筷子龙须菜在太后碗里:“这龙须菜还算清口,太后尝一尝,也是吃点素食,略尽对先帝的心吧。” 太后勉强吃了一口,拉过琅与晞月的手叹道:“哀家也是看在你们的心罢了。其实一饮一食,能有多大的讲究?无非是审时度势,别自作聪明罢了!”她瞟了青樱一眼,“好了,还端着那汤做什么?譬如那粥,皇帝适合添些姜,哀家却未必适合。用心是好,但别总拿着对旁人那一套来对如今的人,明白了么?” 青樱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听得这句话,才知了原因所在,直如五雷轰顶一般,软软跪下了。 第五章 皮影 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惢心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阿箬准备了热水正要给青樱烫手保养肌肤,惢心悄悄摇了摇头,低声道:“换冰水来吧。” 阿箬即刻换了水来,惢心已经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盒子清凉膏药出来,伺候着青樱浣了手,用银签子仔细挑了点药膏出来,小心翼翼地抹在青樱的十指上。 阿箬见青樱的十指个个留着绯红的印子,知道是烫的了,不觉柳眉倒竖,叱道:“惢心,你是跟着小主出去的,怎么小主的手会烫得这么红?你是怎么伺候的!” 惢心急得满脸通红,忙低声道:“阿箬姐姐,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阿箬轻哼一声,“无非是自己偷懒不当心罢了。这会子还敢回嘴!到底不是跟着小主的家生丫头,不知道心疼小主!” 阿箬是青樱的陪嫁,一向最有脸面,自恃着是青樱的娘家人,说话做事也格外厉害些。惢心是过去潜邸里跟着伺候各房福晋格格的,都是从了心字辈,虽然也是第一等的体面丫环,但毕竟比不上阿箬的尊贵了,因此阿箬说话,她也不敢过多分辩。 青樱听着心烦不已,只冷冷道:“我没伺候好太后,弄伤了自己,午后已经上过点药了。”阿箬吃了一惊,立刻闭上嘴不敢多言,行动伺候间也轻手轻脚了许多。 青樱涂完了膏药,就着惢心的手喝了一盏茶,缓和了神色,阿箬方上来笑道:“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 阿箬见青樱点头,愈加笑起来:“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乾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青樱默默喝了口茶:“那又如何?” 阿箬喜气洋洋请了一安:“奴婢就等着小主册封贵妃的好日子了,这两日别的宫里的小主来探望您,她们身边的奴才也都这么说呢。” 青樱似笑非笑,只捧了茶盏凝神道:“你便看准了我有这样的好福气?那么阿箬,若是我只被封作答应,抑或被赶出宫中,你觉得如何呢?” 阿箬大惊失色,张口结舌道:“这……这怎么会?” 青樱敛容道:“怎么不会?有你这样红口白舌替我招祸,还敢与别人说这样的是非,我怎会不被你牵连?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你妄揣圣意,我问问你,你有几条命?” 阿箬吓得跪下:“小主,奴婢失言了,奴婢也是关心小主情切。” 青樱冷了冷道:“惢心,带她出去。阿箬言行有失,不许再在殿内伺候。” 阿箬惊慌失措,忙抱住青樱的腿道:“小主,小主,奴婢是您的陪嫁侍女,从小就伺候您,还请您顾惜奴婢的颜面,别赶了奴才去外头伺候。” 青樱摇头道:“你三番五次失言,来日皇上面前,难道我也能替你挡罪么?” 阿箬哭道:“奴婢伺候小主,一直不敢不当心。小主喜欢多热的水多浓的茶,奴才都牢牢记在心里,一刻都不敢忘。还请小主饶恕奴才这回吧。” 青樱自知在潜邸里得意惯了,身边的人难免也跟着不小心,可是如今形势大变,不比往常,这心里的为难气苦,也只有自己知道。偏偏阿箬仗着是自己的陪嫁丫环,惯来无甚眉高眼低,也是个口舌直通着肠子的,自己有心要拿她作个筏子,却也狠不下心来。 半晌,青樱见阿箬兀自吓得伏在地上发抖,拼命哀求,也是从未有过的委屈,立时喝道:“还不出去!要再这样言语没有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杖责,打死也不为过。” 阿箬闻声,吓得脸也白了,拼命磕头不已,还是惢心机灵,一把扶起了阿箬,赶紧谢了恩让她退下了。 这一来,殿中便安静了许多。伺候青樱的人都是见惯阿箬的身份和得宠的,一见如此,不由得人人噤声。青樱扬一扬脸,惢心立刻会意,打开殿门,青樱慢慢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你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但凡我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1]打死,绝不留情。”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人人听见,无不起了一身冷汗,齐齐应了声,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樱扬一扬脸,众人会意,立刻都退了出去。惢心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青樱卸妆梳洗。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容颜是看得再熟悉不过了,她才不过十八岁,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一路顺风顺水,得了庇护,也难免性子骄些。这一路走来不能不说是安稳,但若论万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数年前那一桩旧事了。 注释: [1] 慎刑司:清内务府所属机构。初名尚方司,顺治十二年(1655)改尚方院。康熙十六年(1677)改慎刑司。掌上三旗刑名。凡审拟罪案,皆依刑部律例,情节重大者移咨三法司会审定案。太监刑罚,以慎刑司处断为主。 出身高贵,青樱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世不论高低,哪怕不是选秀进宫为嫔妃,也是要嫁与皇亲国戚的。最好的出路,当然是成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晋,主持一府事务,延续乌拉那拉氏的荣光。 先帝成年的儿子,只有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当时她要被许配的,是三阿哥弘时。可是弘时偏偏心有所属,并不认可自己做他的福晋。万般无奈之下,正逢当时尚为熹贵妃的太后为四阿哥求娶,她才如获大赦一般,逃脱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尴尬,做了四阿哥的侧福晋。 嫁入四阿哥府邸后,日子也还算顺畅。虽然先帝跟前,四阿哥一直不算是最得宠的皇子,她也安下了心思,陪他过着看似平静却得仔细打算着过的日子。幸好家中还安宁,府中比她地位高的,唯有一个嫡福晋富察氏,她一心只念着为四阿哥开枝散叶,巩固地位,也少与她争执。这些年四阿哥虽然收了几个妾室,但待她也算亲厚。她虽然出嫁前性子被家中宠得娇惯,又有夫君的宠 爱,难免骄横些。可是先帝最后那几年,自己的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失宠,她也不敢不收敛了些许。如今先帝驾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她心中自然欣喜万分,为他骄傲不已。可宫中的生活,才这几日便已经如履薄冰,晞月的凌驾,皇后的冷目,太后的敲打,无一不警醒着她,从前无知无觉的快乐岁月,是一去不复返了。 青樱静静地坐着,看着镜中形单影只的自己。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只有她,她是一个人的,对着镜是一个人,影子落在地上还是不成双,如那锦堆里的一根孤蕊。 青樱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惶惑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惊破了她孤独的自省。青樱蹙了蹙眉头,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阿箬已经推了门进来,惊惶道:“小主,苏格格像是疯了呢,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天这么晚了……” 阿箬话音未落,却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她想是准备歇息了,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着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氅衣,跑得鬓发散乱。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青樱乍然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绿筠,这是在宫里,你这是做什么?” 绿筠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良久,她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青樱身前,放声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青樱当下明白,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亲生的二阿哥永琏已经在阿哥所抚养,那么身为小小一个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没有留在生母身边养育的理由了。 绿筠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着腻在玉白的脸颊上,仿若被横风疾扫过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让她把永璋还给我,还给我!” 青樱忙伸手扶她,哪知绿筠力气这般大,拼命伏在地上磕头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只还肯听你几句,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约衡,而非真心。 青樱使个眼色,阿箬与惢心一边一个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绿筠起来坐定。她见绿筠哭得声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只得劝绿筠:“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带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带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规矩要带走永璋!”她顿一顿,“这件事,太后是知道的。” 绿筠登时怔住,双肩瑟瑟颤抖:“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永璋还那么小……” 青樱按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永璋是还小。可是你要是在宫里生下的永璋,从他离开母腹的那一刻,就被抱走了,顶多只许你看一眼。”她缓一缓声气,低声道,“何况主子娘娘禀告了太后,她亲生的二阿哥已经在阿哥所了,她也不敢违背家法。” 绿筠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青樱赶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青樱本留着寸长的指甲,这一掐下去,绿筠倒是清醒了许多,只痴痴怔怔地流下泪来。阿箬赶紧喂了绿筠一口热茶:“小主别这样,真是要吓坏我们小主了!” 青樱按住了她,低柔道:“你这个样子,吓坏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吓着了宫里其他人,被她们那些嘴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那成了什么呢?你不要体面,三阿哥也是要的。”青樱扬一扬脸,示意惢心取过自己妆台上的玉梳来,一点一点替她篦了头发,挽起发髻,“咱们一进了宫里,就由不得自己了。从前我还是浑浑噩噩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还好些,还有个儿子。不比我,外头看着还不差,其实什么也没有了。你的永璋,养在阿哥所里,有八个嬷嬷精心照顾着,每到初一、十五,她们就会把孩子抱来和你见上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怕母子太过亲密,将来外戚干政。这件事,你是求谁都没用了,只能自己受着。” 青樱的手摸到绿筠的脸颊上,脂粉是湿腻的,泪水是灼人的滚烫。绿筠的泪落到手上,青樱才觉出自己双手的凉,竟是一丝温度也没有。这些话,她是劝绿筠的,也是劝自己。事到临头,若是求谁都没用,只有自己受着,咬着牙忍着。 她读过那么多的宫词,寂寞阑干,到了最后,只有这一点顿悟。 绿筠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潸潸,悲泣伤心:“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就只能这样了。只要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么?” 青樱为她正好发髻,取过一枚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她一贯的柔顺与温和。青樱扬了扬脸,示意惢心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重新替绿筠匀脸梳妆。青樱侧身坐下,轻轻道:“绿筠,不管你以后有多少个孩子,唯有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宫里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伤心,你就记着一个人。康熙爷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她生先帝的时候,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将先帝交给当时的佟贵妃抚养。可是后来她诞育子女众多,最后所生的十四王爷便留在了自己身边。如今你刚刚在宫里,大家也是一同入宫的,交给谁抚养也不合适,送进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后,往后你一切平安顺遂,你也能抚育自己的孩子。明白么?” 绿筠怔怔地坐着,由着宫女们为她上好妆,勉强掩饰住哭得肿泡发红的双眼,泪汪汪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青樱拿过绢子,替她拭了拭泪:“忍着。忍到自己有能力抚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现在你不能出错,不能出一点点错。”青樱拉着绿筠的手起身,“你现在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去皇后宫里,向她谢恩,谢她让阿哥所替你照顾三阿哥。你刚才哭,跑到我宫里,是因为你伤心过了度,一时昏了头。现在你明白过来了,这是恩典,你都欢欢喜喜受着了。” 绿筠咬着嘴唇,凄惶地摇头:“姐姐,我说不出来。我怕我一说,就会哭。” 青樱安慰似的抚着她单薄的肩:“别哭,想着你的将来,三阿哥的将来,你还有别的孩子。流泪,是为了他们;忍着不哭,也是为了他们。” 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庭院内月光昏黄,树影烙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丫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似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青樱看着绿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单薄得好像小时候跟着嬷嬷们去看新奇的皮影戏,上头的纸片人被吊着手脚欢天喜地地舞动,谁也不知道,一举一动,半点不由人罢了。 今时今日的她与绿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一夜,琅本就睡得不深,暂居的偏殿不是睡惯了的安稳的旧床,耳边没有永琏熟悉的儿啼,她怎么也睡不安稳。窸窸窣窣地翻个身,陪夜睡在地下的侍女素心便听见了,起来点上蜡烛,倒了盏安神汤递到琅跟前,体贴地道:“都三更了,娘娘怎么还睡不安?” 琅本无睡意,便支着身子起来:“永琏不在身边,我心里总是不安稳。” 素心塞了个白菊青叶软枕在她腰间垫着,温言劝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问过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对咱们的二阿哥最尽心了,生怕有一点照顾不到。那些乳母奶水养得又好又足,轮流喂着二阿哥,嬷嬷们也伺候得精细,一点都不敢疏忽。” 琅叹了口气,郁然道:“祖宗规矩在那儿,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尽心着。” 素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们二阿哥天尊地贵,其他阿哥连他脚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没有一个人敢不尽心尽力的。”她轻笑一声,“今儿三阿哥也被送离了苏格格身边,奴婢才叫高兴呢。凭什么娘娘守着祖宗家法,偏她母子俩一块儿,奴婢就是看不过去。” 琅就着素心的手慢慢啜饮着暗红色的安神汤,随口道:“罢了,她也可怜见儿的,明明伤心成那样了,还硬忍着到我跟前来谢恩。听说她哭着跑去乌拉那拉氏那儿了,乌拉那拉氏也不敢陪着,赶紧送了苏氏出来。” 素心高兴道:“就得这样!青福晋能帮她,奴婢才不信。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今儿午膳的时候太后都给了她好大的没脸呢。” 琅微微一笑:“本来乌拉那拉氏是太后为皇上求娶的侧福晋,又是先帝景仁宫皇后的侄女儿,我怎么也要让她三分。如今太后都给了这样的脸色,宫里的人就更有数了。” 素心扬了扬唇角,甚是欢欣:“宫里除了太后,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她们怎么着,她们就只能怎么着,就像那戏台上的皮影似的,一举一动,线儿都得在您的手里。” 琅抚着胸前一把散着的青丝,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里。所以素心,你明儿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琏更好更精细。吃食由着吃不许约束,冷暖要注意着,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襁褓里就尽着他玩,尽着他乐。咱们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宠着一辈子就是了。” 素心虽不解其意,但听琅这样郑重吩咐,忙答应了,取过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汤,重又垂下了水墨青花帐。 第六章 弃妇 十三年九月己亥,上即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乾隆元年。——《清史稿·高宗本纪》 寿康宫里静悄悄的。太妃们哭了许多日也尽累了,所有的昔年情意恩宠,随着泪水,也都殆尽了。余下的日子,也是活在荣华的虚影里,然后便是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寂寞孤清。 前朝嫔妃们所住的寿康宫,安静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几二十岁的先帝遗妃们,也被尘埃覆没了,再没有了一丝活气。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廷外西路的寿康宫,是不同于鲜活的东西六宫的,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着皇帝的女人们,也是帐帷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宫闱里也垂着密密织就的云锦,提到手中沉甸甸、绵密密的,照样是上贡的最好锦缎,最最吉祥如意的图案。但那锦缎不是欢喜天地,人月两圆,不是满心期许,空闱等待,而是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连最顾影 自怜的凄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珈端了一盘剥好的柚子,才打了帘子进来,便觉得寿康宫内阴暗狭小,不比往日宫内的高大敞亮,连幽幽的檀香在袅袅散开,也觉得这里幽闭,未等散尽就消失了。加上先帝新丧,里头的布置也暗沉沉的只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发酸。她见太后盘腿坐在榻上,捧了一卷书出神,少不得忍了气闷,换了一脸笑容道:“福建进贡的柚子,酸甜凉润,又能去燥火,太后吃着正好。” 太后淡淡笑道:“难为你了,费这么大力气剥了,哀家又吃不上几口。” 福珈笑道:“您能吃几口,也算是这柚子的福气了。” 太后捏了捏手臂,福姑姑会意,立刻上前替她捶着肩膀,轻声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着,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点安置,好好歇息。”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是。一下子就成了太后了。皇帝登基,哀家的心思也定了。今日看着皇帝似模似样,大典上一丝不错,哀家真是欣慰。只是倒也不觉得困,想是日短夜长,这长夜漫漫的,有得睡呢。” 福珈见她如此神色,打量着狭小的正殿:“太后能安心就好,这些日子是委屈了。” “委屈?”太后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这片柚子若是被随意扔了出去烂在路边,那才叫委屈,现在你拿了斗彩蝶纹盘装着它,已经有了安身的地方,怎么还叫委屈?” 福珈垂着脸站着,虽是一脸恭顺,却也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太后,这柚子原该装在太后所用的斗彩凤纹盘里的,现在将就在这里,一切未能顾全,只能暂时用太妃们用的蝶纹盘将就,可不是委屈了?” 太后将柚子含在嘴里,慢慢吃了,方凝眸道:“福珈,哀家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福珈脸上忧色更重,更兼了几分郁郁不平之色:“这儿是寿康宫,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地方。正经您该住的慈宁宫,又轩亮又富丽,胜过这儿百倍。” 太后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是了。太妃太嫔们住的地方,用的自然是太妃们该用的东西。” 福珈听到这一句,不觉抬高了声音:“太后!”太后轻轻“嗯”一声,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如平静无澜的古井:“什么?” 福珈浑身一凛,恰巧见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烛火被风带得扑了一扑,忙伸手护住,又取了小银剪子剪下一段焦黑卷曲的烛芯,方才敢回话:“奴婢失言了,太后恕罪。” 太后平静地睁眸,伸手抚着紫檀小桌上暗绿金线绣的团花纹桌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自然没有什么失言不失言的地方。只是哀家问你,历来后宫的女人熬到太后这个位子的,是凭着什么福气?” 福珈低缓了声音,沉吟着小心翼翼道:“这个福气,不是诞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后。” 太后的轻叹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暮气渐深的重重宫阙:“福珈,哀家并不是皇帝的亲生额娘,也从未被先帝册封为皇后。哀家所有的福气,不过是有幸抚育了皇帝而已。哀家这个被册封的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没有办法。” 福珈眉心一沉,正色道:“先帝在时,就宣称皇上是太后娘娘您亲生的,皇上不认您,难道还要回热河行宫找出宫女李金桂的骨骸奉为太后么?也不怕天下人诟病?何况先帝虽有皇后,但后来那几年形同虚设,六宫之事全由太后打理。您殚精竭虑,扶着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子,这个太后您若是名不正言不顺,还能有谁?” 太后徐徐抚着手上白银嵌翡翠粒团寿护甲:“这些话就是名正言顺了。可是皇帝心里是不是这么想,是不是念着哀家的抚育之恩,那就难说了。” 福珈小心觑探着问:“内务府也来请了好几回了,说慈宁宫已经收拾好了,请您挪宫。可您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挪宫总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着,不能哀家嘴里说出来。所以皇帝一日不来请哀家挪宫到慈宁宫,只是内务府请,哀家也懒怠动。” 福珈垂下脸,踌躇道:“先帝驾崩,皇上刚登基,外头的事千头万绪,皇上已经两日没来请安了。哪怕是来了,皇上要不提,难道咱们就僵在这儿?” 太后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皇帝宫里头的人虽不多,但从潜邸里一个个熬上来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儿似的?总有一个聪明伶俐的,比别人警醒的,知道怎么去做了。哀家没有亲生儿子当皇帝,没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连皇帝的孝心尊重、后宫的权柄一并没有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新帝登基,青樱也是极欢喜的。初到潜邸为新妇的日子,她是有些抱屈的,因为新帝毕竟不是先帝最爱的儿子。然而她却也感激,感激她的夫君拉她出了是非之地。相处的时日久了,渐渐有了真心。她也逐渐发现,她的夫君虽然谨慎小心,但极有抱负与才华,更具耐心。一点一点地熬着,如冒尖的春笋,渐渐为先帝所注意,渐渐得到先帝的器重。他的努力不是白费的,终于有了今朝的喜悦荣光。那,也是她的喜悦荣光。 晚膳时青樱情不自禁地嘱咐厨房多做了两道皇帝喜爱的小菜,虽然明知这样的夜里,皇帝是一定不会在后宫用膳的,前朝有着一场接一场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欢欣,万民的欢腾。可是她看着那些他素日所喜欢的菜肴,也是欢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着他一般,总是在一块儿。 用膳过后也是无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还顾不上后宫,顾不上尚无名分的她们。她的欢喜时光,也是寂寞。青樱只能遐想着,想着皇帝在前朝的意气风发,居万人之上。他有抱负,有激情,有着对这片山河热切的向往。她想得出他嘴角淡而隐的笑容底下有着怎样的雄心万丈。 这样痴想着,殿门被轻巧推开,阿箬瘦削的身子一闪进来,轻灵得唯见青绿色的裙裾如荷叶轻卷。她悄声进来,在青樱耳边低语几句,青樱神色冷了又冷,强自镇定道:“谁告诉你的?” 阿箬的声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老主子身边还有一个宫女叫绣儿的,是老主子带进宫的心腹。她偷偷跑来告诉奴婢,说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见青樱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气,急忙劝道,“奴婢多嘴劝小主一句,不去也罢。” 青樱转着手指上的珐猫眼晶护甲,那猫眼晶上莹白的流光一漾,像是犹豫不定的一份心思。青樱迟疑着问:“怎么?” 阿箬蹙眉,有些畏惧道:“老主子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让太后知道……哪怕不是太后,是宫里任何一个其他人知道,对小主而言都是弥天大祸,万劫不复。何况老主子对小主您,实在算不得好。”她沉吟又沉吟,还是说,“小主自重。” 青樱这位姑母,待青樱实在是算不上好。但,是她给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安逸,是她阴差阳错引了自己嫁了今日的郎君。青樱有成千上万个理由不去见她,但是最后,青樱还是迟疑着起身了。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里。阿箬在前头提着灯,青樱披着一身深莲青镶金丝撒梅花朵儿的斗篷,暗沉沉的颜色本不易让人发现。要真发现了,也不过以为她是看别的嫔妃罢了。 东一长街的尽头,过了景仁门,往石影壁内一转,就是景仁宫。角门边早有宫女候着,见她来了也只是一声不问,开了角门由她进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头了。青樱走进阔朗的院中,看着满壁熟悉的龙凤和玺彩画,眼中不由一热。 这个地方,是曾经来熟了的。可是如今再来,备感凄凉。住在这儿的曾经最尊贵的女子早已失了恩宠,失了权势,如同阶下囚一般。她有万千个不踏进这里的理由,却还是来了。 因为她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她迟疑片刻,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身后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鸽子,像是跳跃着的白色幽灵,只顾着贪吃,并不在意她的到来。甚至,连一丝扑棱也没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们才更像这景仁宫的主人。 青樱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宫室里立刻散发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积了油灰的烛台上几个蜡烛头狼狈地燃着,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借着一缕清淡月光,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凤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轻声唤道:“姑母。”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如一重阴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来你还肯来?” 青樱沉沉点头:“割开肉,掰开骨,我和姑母流着的血都是乌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好。不管从前怎么样,有你这句话,我叫你来是对的。” 青樱被她的笑声激起一身战栗,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低声道:“姑母,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当年乌拉那拉氏虽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华的六宫之主。 乌拉那拉氏干脆地笑了一声,冷道:“我虽老了,你还年轻,这才是最要紧的。” 青樱犹豫片刻,还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历。太后的养子。” 乌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愿以偿,修得善果了。”她脸上忽然一冷,面色有些凄厉的狰狞,“谁登基谁做皇帝,谁做太后谁做阶下囚,都不必你来说了。今日钮祜禄氏来见过我,她告诉我,新帝会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头的福晋为孝敬皇后,我一生所作的德行,都会记在她身上。钮祜禄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愿,我姐姐死了,只当她是活着。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册,不附太庙,来日以无名无姓的先帝嫔妃的身份下葬。无声无息,我就成了后宫里的一尘一芥,风吹过就散了,半点不留下痕迹。好啊好,好狠毒的钮祜禄氏!这样狠毒,青樱,你可要好好学着!” 青樱惊得背心寒毛阵阵竖起,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一阵惊寒。 乌拉那拉氏轻蔑地瞟她一眼:“这般无用,我是白费了心思叫你来了。看来还是如从前一般,心浮气躁,不成大器。” 青樱回过神来,勉强镇定着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乌拉那拉氏看了青樱一眼,徐徐道:“功劳?当年三阿哥弘时一时糊涂,不肯娶你为福晋,让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暂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侧,以图后算,你也以为受辱,不肯屈就。” 青樱默默片刻,沉声道:“虽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无意于我,只钟情先帝的瑛贵人,才招来弥天大祸。未曾嫁给三阿哥,是我的运气。嫁给四阿哥,我也从未后悔。” 乌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给弘历为侧福晋,你就心满意足了么?到底,侧福晋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青樱想起弘历,只觉万般郁结都松散开来,只余如蜜清甜:“皇上对我颇为钟爱,三阿哥只视我如无物。情分轻重,青樱自然懂得分辨。”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语气酸涩:“身在帝王家,谈论情分,岂不可笑?”她见青樱只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总有不明白的好处,自以为安乐,何尝不也是一种安乐呢?只是青樱……从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侧福晋了,皇宫深苑,又岂是区区一个王府可比?” 青樱想起这几日境遇,不觉也有些蹙眉,乌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么?才进宫,名分尚未定,就波澜顿生了?” 青樱望着乌拉那拉氏,屏息敛神,郑重下拜:“青樱愚昧,还请姑母赐教。” 乌拉那拉氏冷笑:“难得,我这个败军之将,一个为先帝所厌弃至死的弃妇,还有人来请我赐教。” 青樱俯身:“姑母虽然无子无宠,但皇后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为太后,今日凤座之上或许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宫,也一定有青樱百般难以企及之处。” 乌拉那拉氏别过头:“当年你姻缘不谐,成为宫中笑柄,难免不记恨我。如今你又是钮祜禄氏的媳妇,我又何必要教你?” 青樱沉吟片刻,诚恳地望着乌拉那拉氏:“因为姑母与我,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乌拉那拉氏望着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见她面容黯然。乌拉那拉氏声音微哑:“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国母,不是先帝的皇后,更不是谁的额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只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她停一停,沉声说,“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一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一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青樱被惊得后退几步,不免生了几分怯意,低低道:“青樱不敢妄求皇后之位,只求皇上恩爱长久,做个宠妃即可。”乌拉那拉氏唇角扬起讥诮的笑意:“宠妃?除了拥有宠爱,还有什么?宠妃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得宠,一个女人,得宠过后失宠,只会生不如死。”乌拉那拉氏冷冷扫她两眼,“咱们乌拉那拉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目光短浅之人?” 青樱觉得满脸都烧了起来,讪讪地垂着手立着,不敢说话。 乌拉那拉氏道:“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你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一个?” 宠爱与权势,是开在心尖上最惊艳的花,哪一朵,都能艳了浮生,惊了人世。青樱思忖片刻,暗暗下了决心:“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最要紧。” 乌拉那拉氏颔首:“这话还有点出息。人云宫门深似海,立足艰难。何况你又是我的侄女儿,要在后宫立足,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青樱被说中心事,愈加低头。片刻,她抬起头来,大声道:“虽然难,但青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乌拉那拉氏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缓缓伸出手扶起青樱:“要在后宫立足,恩宠,皇子,固然不可少。但是青樱,你要隐忍,更要狠心。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干净利落,不留把柄。你要爬得高,不是只高一点点。你高一点点,人人都会妒忌你谋害你;可是当你比别人胜出更多,筹谋更远,那么除了屈服和景仰,她们更会畏惧,不敢再害你。” 青樱有些懵懂,乌拉那拉氏看她一眼,并不理会,继续道:“后宫之中,人人都想有所得,不愿有所失。可是青樱,你要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可以舍弃之时,才是她真正无所畏惧之时。”乌拉那拉氏颇为欷歔,“我的错失,就是太过于在乎后位,在乎先帝的情分,才会落得如此地步。” 青樱若有所悟:“姑母所言,是无欲则刚?” 乌拉那拉氏略略点头,冷然道:“我所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败军之将的残言片语,你觉得有用就听,无用过耳即忘就是。时候不早了,你走吧,惹人注目的话,明朝或许就是死期了。” 青樱起身告退:“青樱先走,将来若是方便,还会再来探望姑母。” 乌拉那拉氏漠然道:“不必了,再见也是彼此麻烦。” 青樱低声安慰道:“太后没有说如何处置姑母。姑母安心避居一些时日再说吧。” 乌拉那拉氏扬起下颌,骄傲道:“我是堂堂大清门走进的皇后,难道还要听她处置?还是你自求多福吧。” 青樱默默拜别,只身出去。快到殿门口时,乌拉那拉氏忽然唤了一声:“青樱!”那声音似乎有些凄厉,青樱心中一颤,立刻转过头去,乌拉那拉氏凄然欲落泪,“乌拉那拉氏已经出了一个弃妇,再不能出第二个弃妇了!你……” 那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泣血之言啊! 青樱忍着泪,无比郑重:“青樱明白。” 乌拉那拉氏旋即如常般淡然,慢慢走上凤座,端坐其上,静静道:“你要永远记得,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青樱鼻中一酸,只觉无限慨然。宝座之上的乌拉那拉氏早已年华枯衰,却依然风姿端华,不减国母风采。青樱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转头离去。 阿箬候在长街深处,本是焦急得如猫儿挠心一般,见青樱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小主,你终于出来了。” 青樱忙问:“没人瞧见吧?” 阿箬点头:“没人。”她急急拿披风兜住青樱,扶住青樱的手往前走。 两人急急忙忙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才觉得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阿箬才敢问:“老主子突然要见小主,到底是什么事?” 夜风幽幽,吹起飞扬的斗篷,恍若一只凄惶寻着枝头可以栖落的蝶。青樱缓住脚步,远远望见深冷天际寒星微芒,只觉无尽凄然,低低说:“这……恐怕是我和姑母的最后一面了。” 阿箬大惊:“小主怎么这样说?老主子她……” 青樱含泪道:“姑母的性子怎肯屈居人下,又是折辱自己的人。宁肯玉碎,也绝不瓦全。” 她望着长街幽狭的墨色天空,极目远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犹自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在紫禁城无边无际的黑沉夜空里,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连一轮明月亦黯然失色。不知哪儿来的一只寒鸦,怕是被绚丽的烟火惊着了,拍着乌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飞远了。 青樱忍不住落泪,俯下身体,朝着景仁宫方向深深拜倒,阿箬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搀住她:“小主,地上的砖凉,您小心身子。”青樱扶住她的手霍然起身,再不回顾。 阿箬悄悄看青樱,只见她神色清冷如霜,脸上再无一点泪痕。天际烟花绚烂缤纷的光彩照过重重赤红宫墙,千回百转照映在她脸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沉静如冰。 须臾,青樱沉声吩咐:“阿箬,陪我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第七章 求存 青樱入殿时,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配着浅绿明翠的丝线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她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青樱良久。 青樱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来了总有事,说吧。” 青樱俯身磕了个头,仰起脸看着太后:“请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宫,已经去看过乌拉那拉氏了。” 青樱微一抬眼,看见在旁添灯的福姑姑双手一颤,一枚烛火便歪了歪,烛油差点滴到她手上。太后倒是不动声色,轻轻地“哦”了一声,只停了翻书的手,静静道:“去便去了吧。亲戚一场,骨肉相连,你进了宫,不能不去看看她。起来吧。” 青樱仍是不动,直挺挺地跪着:“臣妾不敢起身。乌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妇,臣妾未等禀告,擅自漏夜看望,实在有罪。” 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并无半分感情,道:“看都看了,再来请罪,是否多此一举?” 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寒意却迫身而来。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青樱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不是多此一举。是因为无论今时,还是往后,太后都是后宫之主。” “后宫之主?”太后轻轻一嗤,撂下手中的书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该皇后才是后宫之主么?” 青樱以寥寥一语相应:“您是皇上的额娘,后宫里毋庸置疑的长辈。” 太后目视四周,轻叹一声:“可惜啊!委屈你来这里见哀家,这儿是寿康宫,可不是正经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青樱即刻明白,慈宁宫新翻修过,是后宫的正殿。而寿康宫,一切是简陋了不少。她即刻道:“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但总也是因为亲疏有别,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里头是皇上的亲额娘,稍稍耽误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后哪里有不宽容的呢?到底是至亲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蒙眬而闪烁的笑意:“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只是你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樱咬了咬唇,闭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于朝政,若一时顾不到,那就是后妃们的职责,该提醒着皇上。” “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樱两眼,温和道,“虽然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青樱愈加低头,神色谦卑:“臣妾自知为乌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边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苍对臣妾厚爱了。” 太后扬一扬脸,不置可否,片刻,方低声说:“福珈,你扶青樱起来说话。” 福珈伸手要扶,青樱慌忙伏身于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话。” 太后微微叹一口气,柔声道:“青樱,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虽然你们都是乌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乌拉那拉皇后是罪妇,而你是新帝的爱妃。个中关系,哀家并没有糊涂。” 青樱眼中一热,稍稍安心几分:“臣妾多谢太后垂怜。” 太后微笑:“当年是哀家做主请先帝赐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乌拉那拉皇后而迁怒于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乌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这个年纪了,难道还看不破么?” 青樱终于敢抬头,再次叩首,热泪盈眶:“多谢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柔和的语调中带了几分警戒:“还不肯起来么?你初居宫中,哀家就让你长跪,岂不让那些无端揣测是非之人以为哀家迁怒于你?日后,你又要在宫中如何立足?” 青樱脑中一蒙,全然一片雪白。当时脑中一热,只求请罪避嫌,竟未曾想到这一层。青樱呆在当地,只觉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无措,只能由着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樱一怔,心中渐渐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谨道:“臣妾与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贤惠端雅,处处教导臣妾,自然该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叫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来了这里,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驳你的面子,就是为了这个理儿。以后这样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给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樱低首含胸,诚恳道:“太后肯教导臣妾,臣妾怎会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几分不信,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 青樱笑一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露出了几分小儿女情态:“太后,臣妾明白皇上为难,后宫比不得潜邸。可是皇上应该自己和臣妾说,请太后来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显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这才笑起来,温煦如春风:“你到底才十八岁。若是太贤惠了,也不像个真人儿了。”太后目光锐利一扫,“你那位罪妇姑母,就是贤惠太过了。” 青樱身体一凛,只觉得悚然。 太后道:“你们小夫妻一心,你肯体谅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潜邸时一直宠爱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呢,哀家与皇帝也不会委屈你。” 青樱心中说不出是感泣还是敬畏,只望着太后,坦诚道:“有太后这句话,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樱福一福身,“臣妾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时所取。臣妾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有些窘迫:“是。樱花多粉色,臣妾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鼓足勇气,“何况……臣妾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更是爱新觉罗的儿媳,恳请太后亲赐一名,许臣妾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这样想?” 青樱恳切望着太后:“若太后肯赐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么?” 青樱一愣,不觉脱口道:“情深义重,两心相许。”话未完,脸却烫了。太后微微震惊,颇有些动容,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良久,太后轻声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樱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见青樱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寻常了。哀家选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 青樱欢喜:“多谢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为何是如懿?” 太后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还年轻,所以不懂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能够如懿,便很不错。” 青樱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满难求,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满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青樱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么?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格格脾气,不知收敛。从乌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态炎凉,还不够打磨她的么?凭她今日去见了乌拉那拉氏还敢来回哀家,这就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了。” 福珈迟疑道:“太后是说,她明知宫中人多眼杂,万一将来露了去景仁宫探望的事要遭祸患,所以先来向太后请罪?” 太后道:“宫里除了哀家,还有谁最介意乌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动气,旁人也就罢了。且她事事撇清,请哀家赐名,又表明心意,只说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就是为了消哀家这口气,更是为了求她的一己存身之地。” 福珈明白过来,只是叹息道:“昔年乌拉那拉氏这样*太后,这口气一时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稳。宫里有皇后,又有高晞月新宠当道,如懿的日子不好过。若哀家再不放松她些,她就真当是举步维艰了。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想方设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宫的事,也会想方设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和公主,儿女双全;高晞月有恩宠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能不能让哀家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琅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晞月嘴甜,先笑出了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浮华。”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晞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晞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么?”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晞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翰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在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话音未落,如懿心头一颤,捧在手里的茶盏一斜,差点撒了出来。惢心眼疾手快,赶紧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边,立时看见了,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才听了一句,青樱妹妹就伤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双手发颤,她不敢动,只敢握紧了绢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气抵御着来自死亡的战栗。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后不久。姑母,真当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见自己那一面,将一切都叮嘱了她,托付了她。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如懿忙扶着椅子站起身子,强逼着自己站稳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太后长叹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青樱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名字,乌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静为好。” 琅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寿康宫,仍觉得自己满心说不出的战栗难过,却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里像含了一把利剑似的,明知锋刃伤人,却不得不忍耐受着。她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可是这明丽如练的秋色背后,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所余下的苍白的死亡。 明知一别,再无相见,却不承想是这样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宫苑里,还有谁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惢心吓得赶紧按住她的手:“小主,千万别露了什么神色。” 如懿紧紧地握着惢心的手,像是要从她的薄而温热的手心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似的。她轻声吩咐:“回宫。惢心,我要回宫。” 话音未落,却听晞月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传过,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赐名,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自己撇得倒干净。” 如懿心头如针刺一般,强装着笑转身:“原来晞月姐姐这样有心。记得当年姐姐嫁入潜邸时,也是去拜见过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宫行个礼,也当是全了孝心。”说罢,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缩回手,冷笑道:“妹妹的亲姑母,自己惦记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既嫁入爱新觉罗家,便是皇家的儿媳,可不只是娘家的女儿。” 如懿含了一缕澹静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尝不一样?离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儿媳。生在这儿,说句不吉利的,来日弃世,也只能是在这儿。所以别的人别的事,与我们还有什么相干呢?” 晞月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识趣了。只是妹妹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也是姓乌拉那拉氏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听见这个姓氏,就会觉得神憎鬼厌,恨不得你立即从眼前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寿康宫,问问太后的意思,好么?” 晞月描得精心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她扶过侍女的手,“茉心,我们走!” 如懿见她走远,脚下微微一软,花盆底踩在脚心,便有些不稳当。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栏杆上,以睫毛挡住即将滑落的泪水,缓了缓气息道:“惢心,你说姑母会不会怪我?” 惢心替她抚着背心,轻声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宫娘娘所想。否则,小主便是辜负景仁宫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闭目片刻,将所有的泪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眬,静静道:“你说的话,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侧,看如懿一言一问只看着惢心,不觉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 如懿扬了扬手:“你们到亭外伺候,我想静一静。” 阿箬与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数十步。阿箬本走在后头,突然往甬道上一挤,惢心一个不当心,差点被路旁的花枝划了脸颊,忙站住了脚道:“阿箬姐姐。” 阿箬闻声回头,哼道:“自己走路不当心,还要来怪我么?” 惢心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是想说,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细滑了脚。” 阿箬皱了皱眉头:“自己笨手笨脚的,以为都跟你一样么?”她横了惢心一眼,“就会在小主面前抓乖卖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险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宫,小主偏偏每句话都问着你,好像这么危险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着道:“正因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亲厚,所以小主才问我呀。姐姐细想,姐姐是小主的贴身人,想什么说什么都是和小主一样的,小主又何必再问。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问一句罢了。我这么想的,肯定外头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这么想的了。这样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这才稍稍消气,抬了抬手上的金绞丝镯子:“你看看这个镯子吧,是小主新赏给我的。别以为你伺候小主的时候多,亲疏有别,到底是不一样的。” 惢心诺诺答了“是”。两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见亭中如懿已经站起身子,忙回身过去伺候。 如懿问道:“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阿箬掰着指头道:“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养心殿看书呢。” 如懿点点头:“去备些点心,我去见过皇上。” 养心殿里皇帝自己的小书房在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肃穆,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帝素日爱读的那些。东板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龙纹、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雉鸡牡丹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豆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替她打了帘子进来,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皇帝坐在窗下长榻上,闲闲捧一卷书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紫铜嵌珐琅的龙纹香炉里燃着琥珀似的龙涎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龙涎香幽宁沉郁的气味,也变得幽幽袅袅,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皇帝见如懿穿着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1],月白素净的妆花缎面上,以大红、粉红、碧绿、草绿、香黄、浅绛、湖蓝、深灰、浅黑、淡白等十余种色线织成点点折枝花卉及虫蝶纹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艳。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与朕穿了一样的颜色。” 如懿含笑行礼:“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就算是巧了。” 皇帝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见如懿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刚登基,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他看见如懿身后的惢心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如懿扬一扬脸,示意惢心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饿了,陪朕一起用一点。” 如懿取了银筷子出来,递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备四样点心,谁知宫里只备了三样现成的。这一味藕粉桂糖糕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说皇上原爱吃这个。这两日皇上不得空去寿康宫,所以赏赐给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献佛了。” 皇帝取了一块慢慢吃了:“听说皇额娘给你改了个名字?” “叫如懿。太后说,懿为美好安静。‘林虑懿德,非礼不处。’所以叫如懿。” 皇帝轻吁一口气:“皇额娘的性子,朕在她身边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给你改了名儿,又是这个意思,大概是不会难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儿早上,朕听说景仁宫皇后过身了,原想着你该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说什么了。” 注释: [1] 衬衣: 清代女式衬衣为圆领、右衽、捻襟、直身、平袖、无开禊、有五个纽扣的长衣,袖子形式有舒袖(袖长至腕)、半宽袖(短宽袖口加接二层袖头)两类,袖口内再另加饰袖头。是妇女的一般日常便服。以绒绣、纳纱、平金、织花的为多。周身加边饰,晚清时边饰越来越多。常在衬衣外加穿坎肩。秋冬加皮、棉。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不该给皇上添是非。” 皇帝点点头,亲手递了一块山药糕给她:“这山药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欢这个口味。” 如懿谢过,打量着四周道:“皇上喜欢壁瓶,本可四时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点着龙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乱了气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这样想。所以宁可空着,闲来观赏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着其中一尊瓶身道:“这个图案倒好,不比其他吉祥图案,倒像个什么故事。” 皇帝笑话她:“老莱子彩衣娱亲,这个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书架,又见皇帝案上空着,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么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随口道:“大概是随手放哪里了,回头让王钦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着什么:“皇上,臣妾记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皇帝失笑:“你今儿是怎么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动天,第二篇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如懿敛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记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讲虞舜孝感动天,可见世人心中,总是百善孝为先,更以君王作为其中典范,宣扬孝道。皇上才登基,诸事忙乱,来不及走一趟后宫。”她沉吟片刻,“太后,还住在寿康宫里。” 皇帝扬了扬眉毛:“怎么?内务府不是再三请皇额娘去慈宁宫了么?怎么还住在寿康宫?”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内务府办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将这个表示孝道的机会留给皇上您了。” 皇帝静了片刻,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朕也想让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可是……”如懿会意,示意宫人们退下。阁中只留了皇帝与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说,“可朕心里,总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坎。”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亲生额娘……” 如懿巴望地看着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坚定道:“皇上的亲生额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寿康宫,等着皇上请她老人家移住慈宁宫。” 皇帝的目光沉静若深水:“皇太后专宠多年,在朝中与宫中都颇有权势,若正位慈宁宫,朕怕她会不会……” “会与不会,都不在于进不进慈宁宫,而在于皇上的魄力与才干。皇上心怀天下,胸中有万千韬略,何惧区区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着皇帝,“慈宁宫,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顺居住的一个地方。”她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凉,慰他掌心的潮热,“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会指责您。而把太后送进慈宁宫,是点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养太后,请她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说,尽心孝敬,请太后颐养天年,好生养息。” 第八章 名分(上) 这一日众人皆到皇后的长春宫中请安,富察氏命人赏了一箩红橘下来,含笑道:“皇上念着咱们后宫,江南进贡的红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箩送来。正好咱们也一起尝尝。”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嘱了众人落座,看莲心和素心分了红橘,方慢慢道:“咱们这些姐妹,都是从前潜邸时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进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则规矩是定要守的,二则也别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还是有说有笑才好。” 晞月先站了起来,满面恭谨道:“皇后娘娘从前是臣妾们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们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宫比你们虚长几岁,自然在教导之余,更要好好顾全你们。” 晞月领着众人起来:“谢皇后娘娘隆恩。” 如懿看着皇后与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头慢慢剥着红橘把玩,面上略含了一缕笑,淡淡不语。 皇后对晞月的应答甚是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你们坐着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宫有些乏了,先回寝殿歇息。” 她停一停,环视众人:“皇上已经拟定了你们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宫室与你们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经先移居了慈宁宫。晌午旨意一下来,就各自搬过去住吧。为着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灵,挤在一块儿住也是为难了你们。” 众人闻言一凛,哪有心思再坐,便纷纷告辞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册定位分的旨意遍传六宫。如懿站在廊檐下逗着一双蓝羽鹦哥儿,只听着阿箬掰着指头嘟囔道:“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已经挑了长春宫去住。长春长春,真是个好意头,只盼着皇上春恩长在呢。苏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纯嫔,陈格格本来就是出身低下的汉军旗女子,又不得宠,因她的名字叫婉茵,便只封了婉答应,都住在钟粹宫。黄格格封了怡贵人,住在景阳宫,她倒挺高兴的。本来嘛,皇上也不是很宠爱她,给个贵人就不错了。金格格只封了嘉贵人,住在启祥宫,她不高兴又不敢说。金格格一直以为自己的朝鲜宗室女的身份便觉得高人一等,眼下也只不过是个贵人,看她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如懿取过鸟食撒在鹦哥儿跟前:“你说话便说话,背后议论人家做什么?” 阿箬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道了。另外就是海兰格格了,皇上只封了她常在,也没说住哪个宫,大概位分不高,随便跟着哪个主位住着吧。倒是咱们和月福晋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旨意。”阿箬说着往门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阳都快落山了,别的小主都住进新殿去了,怎么咱们这儿还没圣旨来呢?” 如懿心里虽有些着急,却不便在阿箬面前流露出来,便拿给鹦鹉取食的小勺子搅着水。阿箬忙道:“小主,咱们的鹦鹉好干净,拿取食的勺子搅了水,它们就不喝那水了。” 如懿正不耐烦,却见惢心领着传旨太监王钦并两位大臣进来。 王钦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小主,圣旨下。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为正使,内阁学士岱奇为副使,行册封礼。” 如懿忙忙低首跪下,院子里的人也跟着跪在后头。 王钦取过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教始宫闱。式重柔嘉之范。德昭珩佩。聿资翊赞之功。锡以纶言。光兹懿典。尔庶妃那拉氏,持躬淑慎。赋性安和。早著令仪。每恪恭而奉职勤修内则。恒谦顺以居心。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娴妃。尔其祗膺巽命。荷庆泽于方来。懋赞坤仪。衍鸿休于有永。钦哉。” 如懿双手接过圣旨:“臣妾谢皇上隆恩。” 如懿使个眼色,惢心忙从袖中取过三封红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钦满面堆笑:“多谢娴妃娘娘赏赐,皇上说了,延禧宫就赐给娘娘居住。请娘娘即刻迁往延禧宫。” 如懿心中一沉,勉强笑道:“多谢公公。阿箬,好生送公公和两位大人出去。” 阿箬答应着,王钦拱手道:“奴才还要去皇上那儿复命,娘娘别忘了明日一早换上吉服去长春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谢恩。” 如懿颔首道:“有劳公公提醒。” 院中众人尚跪在地上,叩头道:“恭喜娴妃娘娘,娘娘万安。” 如懿道:“本宫乏了,等下阿箬会给你们赏钱,你们再把东西收拾了去延禧宫。” 惢心忙跟着如懿走到内殿。 如懿屏息静气,问道:“月福晋那儿有消息了么?” 惢心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月福晋封了慧贵妃,皇上的口谕,贵妃之外戚,著出包衣,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果然的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贵妃也迁往咸福宫居住了。” 如懿淡淡笑一声,更觉烦恼不堪:“咸福宫?可不是福泽咸聚么?” 惢心柔声劝道:“小主别烦恼!延禧宫虽然偏僻,虽然……”惢心想要宽慰如懿,也觉得皇帝恩义悬殊,实在也无从宽慰起。 如懿摇头道:“延禧宫偏僻却不冷清,旁边就是宫人来往的甬道,嘈杂纷扰。且从康熙爷二十五年之后,足有三十多年未再修葺,乃是六宫之中最破败的宫苑。”如懿不安道,“难道太后和皇上,就厌弃我至此么?” 惢心道:“皇上和小主多年情分,断不会如此。即便是太后,不也说不怪罪小主么?” 如懿心中烦乱如麻:“口中所言,只怕是说说而已。算了,此时此刻,我也不能争什么,先收拾了东西去延禧宫吧。” 住进延禧宫中,已经是夜来时分。所幸延禧宫虽然靠近宫人进出的甬道,但关上大门,也还清静。宫中虽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后两进院落各五间正殿,又有东西配殿三间,倒也宽敞。如懿本是喜静之人,宫人们仔细打扫之后,反觉得室内古朴,也不是十分简陋。 如懿往延禧宫中看了一圈,庆幸道:“你们打扫得仔细,总算还不是太差。” 阿箬撇嘴,有些不满道:“小主也太知足了。东西六宫之中,哪一个不比延禧宫好?奴婢瞧着承乾宫、翊坤宫,个个都是顶好的,景致又美,离皇上的养心殿又近。住在这儿,不知道皇上多久才来一次呢。” 如懿瞥了她一眼,只看着梁上的雕花叹了口气。 惢心笑着拉住阿箬道:“好姐姐,皇上要愿意来,不会嫌路远;若是不肯来,哪怕住进养心殿后头的围房,也不济事。” 阿箬正要回嘴,如懿淡淡道:“愿意来的总不在乎远近,满肚子的心思未必要挂在嘴上。阿箬,你说是不是?” 阿箬有些气馁,只得诺诺地道:“幸好小主搬过来之后,皇上也赏赐了好些东西添补宫里的摆设,皇上心里总是有小主的。” 如懿颔首道:“皇上今晚宿在长春宫,咱们也早些安置。新换了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睡得香。” 惢心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就怕小主觉着换了地方睡不香,奴婢已经在寝殿点了安神香了。” 如懿赞许地点点头,阿箬却只是暗暗翻了个白眼,垂了手站到了后头。 主仆三人正准备往寝殿走,外头守着的小太监进来道:“启禀娘娘,海常在来给娘娘请安。” 如懿不觉诧异:“这个时候,怎么海兰还来请安?快请进来吧。” 如懿方走到西暖阁坐下,海兰已经带着侍婢叶心进来了。 如懿含笑道:“怎么这么晚还来请安?可是长夜漫漫睡不着么?” 海兰倒不似往日一般,只是拘谨。惢心斟了茶上来,谦恭道:“海常在请用茶。” 海兰也不喝茶,只是盈盈望着如懿,一脸委屈地不做声。 如懿暗暗纳罕,便笑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对了,今日圣旨到的时候还不知道妹妹住在哪个宫里,不知皇后娘娘可安排了?” 海兰眼圈微微一红,低首道:“嫔妾人微言轻,自然是皇后随手安排了哪里就是哪里了。” 如懿奇道:“是什么地方?难道不好么?” 叶心忍不住道:“皇后娘娘说慧贵妃的咸福宫宽敞华丽,就指了小主去咸福宫。这本也没什么,可是咸福宫那位向来是不容人的,如今抬了旗,那是更不得了了。譬如怡贵人,就是从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可慧贵妃那里,从前有个丫头在她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撵出去了。” 如懿柔声打断:“这也是从前的事了。如今她是贵妃,自然要比从前显得温柔大方些。” 叶心愤愤道:“我们小主好性儿,总被人欺负。到了咸福宫先听了慧贵妃一顿训,又被拨到了一间西晒的屋子里住。” 如懿闻言皱眉:“那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夏天暴晒,冬天冷得冰窖似的,便是一般的奴才也不住那里,不过就是平日里放放不要紧的东西罢了。慧贵妃也不怕皇上看见么?” 海兰微微啜泣:“皇上素来就少去嫔妾那里,如今在慧贵妃眼皮子底下,那更是不能了。今日慧贵妃还说,若皇上真问起来,便只说嫔妾自己爱住那里,她还劝不住。嫔妾……其实皇上哪里会管嫔妾呢?” 如懿心中不忍:“她既这样待你,那你现在这般出来,她可不忌讳?” 海兰泣道:“她有什么可忌讳的?这会儿咸福宫里不知道多热闹呢,人人都趋奉着她封了贵妃,更抬了旗呢。” 如懿沉吟片刻道:“那你如何打算?” 海兰泪汪汪看着如懿:“嫔妾只敢来求娴妃娘娘恩典,希望能与娘娘同住,便心满意足了。” 如懿忙道:“你素来只叫我姐姐,如今还是叫姐姐。口口声声‘娘娘’、‘嫔妾’,倒生分了。” 海兰怯怯点头,感动道:“是。” 如懿想了想道:“你要过来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禀皇后娘娘……” 如懿一语未完,惢心上前道:“小主,茶凉了,奴婢再替您换一盏。” 如懿正点头,却见惢心深深望了自己一眼,也是心知肚明,只得暗暗叹了口气道:“你要过来住,也不是不行,只消我回禀皇后娘娘也就是了。只是你知道我如今的情境,一来不能像以前一般开口向皇后求什么,二来我真求了,皇后也未必会答应。只怕还要怪你不安分守己,若是慧贵妃因此迁怒于你,你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惢心替海兰添了茶水,装作无心道:“其实海兰小主在潜邸时就住咱们小主旁边的阁子里,若说和咱们一起住延禧宫那也说得过去。这下子硬生生要分开那么远,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海兰泪眼迷蒙,低头思忖了片刻,才低低道:“原是我糊涂了,怎好叫姐姐为难呢。” 如懿过意不去:“若是在从前,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可是眼下,你看看我的延禧宫便知,我实在没有开口的余地。且你搬来延禧宫这种偏僻地方,也未必是好事。若是被我牵连失宠于皇上,就更不好了。” 海兰环视延禧宫,也不觉叹了一口气:“姐姐在潜邸时乃是侧福晋中第一人,何曾住过这样委屈的地方?” 如懿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不委屈,不在于一时。你我都好好的,还怕来日会不好么?” 海兰拿绢子拭去泪痕,展颜道:“姐姐说得是。”她微微含笑,“从前我在潜邸的绣房做侍女时也被人欺负,是姐姐偶尔看见怜惜我,劝我要争气。后来皇上宠幸了我又忘了,是姐姐将我绣的靴子进献皇上,让皇上想起我给我名分。姐姐帮我的,我心里都记得。” 如懿温和道:“好了。你有你的忍耐,我也有我的。咱们都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海兰这才起身,依依道:“时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点歇息吧。” 如懿送至廊檐下,心中略略不安:“慧贵妃若真难为你,你还是要告诉我。再不济总能和你分担一些。” 海兰感激道:“多谢姐姐,我都记得了。” 如懿见海兰和叶心出去,庭院中唯见月色满地如清霜,更添了几分清寒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惢心取了披风披在如懿肩上,方才跪下道:“小主叹气,可是怪奴婢方才劝阻小主?” 如懿摇头道:“你做得对。我自身难保,何必牵连了海兰。” 惢心道:“从前在潜邸时,慧贵妃的性子并不是这样骄横,倒常见她温柔可人,怎么一入宫就成了这样呢?” 如懿望着庭院青砖上摇曳的枝影,心事亦不免杂乱如此,只是耐着性子道:“得意骄横,失意谦卑乃是人之常情。若能在得意时也能谦和谨慎,温容待人,才是真正的修为。” 惢心沉吟道:“皇上一向称赞小主慧心兰性,嘉许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小主的封号是娴,慧贵妃反而是慧?” 如懿紧了紧披风,淡淡道:“皇上做事别有深意,咱们别胡乱揣测了。” 养心殿书房的明纸窗糊得又绵又密,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唯见殿外树影姗姗映在窗栏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萧疏。 皇帝只低头批着折子,王钦悄声在桌上搁下茶水,又替皇帝磨了墨,方低声道:“皇上看了一个时辰的折子啦,喝口茶水歇歇吧。” 皇帝“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王钦又道:“皇上,张廷玉大人来了,就在殿外候着呢。” 皇帝停下笔,朗声道:“快请进来吧。” 王钦听得这一句,就知道皇帝待张廷玉亲厚,忙恭恭敬敬请了张廷玉进来。张廷玉一进殿门,老远便躬身趋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微臣躬请圣安。” 皇帝微笑道:“王钦,快扶张大人起来,赐座。” 王钦扶了张廷玉起身,养心殿太监李玉已经搬了一张梨花木椅过来,张廷玉方才敢坐下。 皇帝关切道:“廷玉,你已年过花甲,又是三朝老臣,奉先帝遗旨为朕顾命。到朕面前就不必这样行礼了。” 张廷玉一脸谦恭:“皇上恩遇,微臣却不敢失了人臣的礼数。先帝器重,微臣更要勤谨奉上,不敢辜负先帝临终之托。” 皇帝颔首道:“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进宫求见朕?” 张廷玉欠身道:“皇上封慧贵妃,抬旗赐姓是莫大的荣耀,微臣方才正是从慧贵妃母家大学士高斌府第喝了贺酒回来。” 皇帝“哦”了一声,淡淡道:“这是慧贵妃的荣耀,也是高氏一门的荣耀。连你都贺喜,那朝中百官,想是都去了吧。” 张廷玉不假思索道:“皇上皇恩浩荡,高府宾客盈门,应接不暇。”张廷玉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本来鄂尔泰还和微臣玩笑,说这么多人怕是要踏烂了高府的门槛,想来高大学士思虑周详又见多识广,一早命人换了紫檀木的门槛。” 皇帝素来知道张廷玉与皇后富察氏的伯父马齐、马武交好,一向最支持中宫,自然看不惯慧贵妃的父亲高斌新贵得宠,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紫檀木虽然名贵,但也不算稀罕东西。” 张廷玉越发笑容可掬:“微臣也是这么想,只是今日和内务府主事郎大人闲话,郎大人说这两年紫檀短缺,两广与云南皆无所出,只有南洋小国略有所献,漂洋过海过来,所费不下万金。更难得的是高大学士府上所用的紫檀,入水不沉,高大学士深以为傲,约了百官同赏,臣也是大开眼界。” 皇帝笑着饮了口茶水,唤过王钦道:“朕记得,高斌府上所用的紫檀……”皇上似乎思索,只看了王钦一眼。 王钦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伺候在殿角的太监李玉已经抢着道:“回皇上的话,高大人府上所用的紫檀是前两日皇上赏的,为着事多,皇上交代了王公公,王公公嘱咐奴才去内务府办的。” 王钦回转神来,忙拍了拍脑袋:“皇上,瞧奴才这记性,居然浑忘了。” 王钦忙跪下道,“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看他,只道:“你初入宫当差,大行皇帝身后留下的事情多,忘了也是有的。起来吧。” 王钦松了口气,赶紧谢恩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张廷玉微笑道:“原来是皇上赏的,这是天大的恩典,自然该百官同庆。”他略略思忖,“皇后册封以来,臣一直未向皇后请安,心中惭愧。还盼年节下百官进贺时,可以亲自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帝道:“那有什么难的?到时朕许你亲自向皇后问安便是。” 张廷玉再度欠身:“臣谢皇上隆恩。皇后娘娘是先帝亲赐皇上为嫡福晋,皇后娘娘出身于名门宦家,世代簪缨,伯父马齐与马武都是两朝的重臣。富察氏又为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为大清多建功勋。臣敬慕娘娘仁慈宽厚,才德出众,能得皇上允许亲自向娘娘问安,乃是臣无上荣耀。” 皇帝微微正色:“你的意思朕明白。皇后乃后宫之主,执掌凤印,朕自然敬爱皇后,不会因宠偏私。” 张廷玉肃然道:“臣听闻两宋与前明后宫弭乱,宠妾凌驾皇后之举屡屡发生,导致后宫风纪无存,影响前朝安定。皇上英明,微臣欣慰之至。”张廷玉望着皇帝案上厚厚一沓奏折,关切道,“先帝在时勤于朝政,每日批折不下七个时辰。皇上得先帝之风,朝政虽然要紧,也请皇上万万保养龙体,切勿伤身。” 皇帝略有感激之色:“廷玉对朕,亦臣亦师。将来朕的皇子,也要请你为师,好生教导。” 张廷玉诚惶诚恐:“微臣多谢皇上垂爱。天色不早,微臣先告退了。” 皇帝道:“李玉,好生送张大人出去。” 李玉忙跟着张廷玉出去了。 皇帝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笑意,十分温和的样子,眼中却殊无笑色,取过毛笔饱蘸了墨汁,口中道:“王钦,你是朕跟前的总管太监,事无大小都要照管清楚,总有疏漏的地方。有些差事,你便多交予李玉去办吧。” 王钦心头一凉,膝盖都有些软了,只支撑着赔笑道:“奴才遵旨。” 皇帝埋首寄书:“出去吧,不用在朕跟前了。” 王钦诺诺退出去,脚步声极轻,生怕再惊扰了皇帝。出了养心殿,王钦才发觉脖子后头全是冷汗,脚底一软,坐倒在了汉白玉石阶上。 门口的小太监忙殷勤过来扶道:“总管快起来,秋夜里石头凉,凉着了您就罪过了。” 王钦硬生生甩开小太监的手,远远望见李玉送了张廷玉回来,恨恨骂小太监道:“王八羔子,也敢到我跟前来耍机灵了!” 跟在他后头的李玉知道他是指桑骂槐,指着自己,也不敢回嘴,忙缩了头回去。王钦正站着,皇帝的声音已经从里头传出来:“去长春宫。” 王钦一骨碌站起来,用尽了嗓子眼里的力气,大声道:“皇上起驾啦——” 第九章 名分(下) 太后站在慈宁宫廊下,看着福姑姑指挥着几个宫人将花房送来的数十盆“黄鹤翎”与“紫霞杯”摆放得错落有致。彼时正黄昏时分,流霞满天如散开一匹上好的锦绣,映着这数十盆*与紫菊,亦觉流光溢彩。 福珈笑吟吟过来道:“慈宁宫的院子敞亮了许多。若是在寿康宫,这几十盆菊花一摆,脚都没处放了。”她见太后欢喜,越发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携了皇后亲自来请您移宫。如今有什么好的都先尽着您用。连花房开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来了您这里。” 太后微笑颔首,扶着福珈的手走到阶下,细细欣赏那一盆盆开得如瀑流泻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没白疼了皇帝。只不过那日虽然是皇帝和皇后来请,可这背后的功劳,哀家知道是谁。” “太后是说娴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细看了片刻:“颜色多正的花儿,和黄金似的,可惜了,还没开出劲儿来。” 福珈笑道:“有您爱护*,要开花不是一闪儿的事?” “这也急不得。满园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开着,后面的也急不来。由着天时地利吧。”太后松开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给她一个妃位,是可惜了。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怎么也该是贵妃或者皇贵妃。” 福珈取了绢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气的,自然不在这一时上看重位分。往后的时间长着呢。” 太后颔首道:“慧贵妃是会讨人喜欢。有时候跟着皇后来哀家这里请安,规矩也一点不差。” 福珈思忖着道:“照规矩是该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嫔妃们,也不过三五日才来一次。这……” 太后一副从容淡然,看着天际晚霞弥散如锦,缓缓道:“哀家住在这慈宁宫里,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一日来两次也好,三五日来一次也罢,都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哀家的眼睛还看着后宫,太后这个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参与介入,大事上点拨着不错就是了。这样,才是真正的权柄不旁落,也省得讨人嫌。” 福珈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实在不及。” 夜来的长春宫格外静谧,明黄色流云百蝠熟罗帐如流水静静蜿蜒地下,便笼出一个小小天地,由得琅伏在皇帝肩上,细细拨着皇帝明黄寝衣上的金粒纽子,只是含笑不语。 皇帝本无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庄持重,怎么突然对朕这么亲昵起来了?” 琅轻笑道:“皇上只看见臣妾端庄持重,就不见臣妾也很依赖皇上么?” 皇帝望着帐顶,嘴角含了薄薄一缕笑意:“皇后在后宫一力独断,为朕分忧,朕很高兴。不过见惯皇后的正室样子,小儿女模样倒是难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盈盈笑道:“后宫小儿女情长多了,难免争风吃醋的小心眼儿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岂不失了偏颇,叫人笑话?”她停一停,小心觑着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议让娴妃居住延禧宫有些失当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丝笑影,松开被琅倚着的肩膀:“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自然应当由皇后决断。皇后的提议,朕自然不会不准的。” 琅心头微微一惊,不免含了几分委屈:“皇上这样说,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难道臣妾跟随了皇上这些年,还会如几位贵人一般不懂事,只晓得争风吃醋?臣妾不过是以为,皇上近日抬举慧贵妃,自然是恩宠有加,慧贵妃贤淑安静,也受得起皇上这点眷顾。只是娴妃在潜邸时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贵妃高了一头,难免气不顺,要与人起争执,不若将她放到安静些的地方,也 好静心些。等她心气平伏些许,皇上再好好赏赐她,给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抚了抚皇后的头发:“皇后思虑周详。” 琅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见,怎么比得上皇上的圣明?往日里皇上一向称赞娴妃慧心兰性,而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娴妃的封号是娴,贵妃反而是慧?臣妾却不懂了。” 隐隐有风吹进,帐外的仙鹤衔芝紫铜烛台上烛火微微晃了一晃,映着拂动的帐幔,如水波颤颤,明灭不定。皇帝的脸色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飘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朕也是随手择了两个字罢了。”他低下头看着琅,“朕嘱咐了内务府,用心布置你的长春宫,你可还满意?” 琅笑意深绽,仿佛烛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艳的烛花:“皇上在后宫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宫中,便是对臣妾最大的用心与恩典了。” 皇帝轻轻拍着琅的肩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却依依透着眷恋与温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贤惠,后宫的事你打理着,朕很放心。” 因出了丧,也立后封妃,嫔妃们也不再一味素服银饰了。海兰一早换了一身如意肩水蓝旗装,只衣襟袖口绣了星星点点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点眼。自然,这也是她一贯的生存态度。 海兰照常来候着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长春宫中向琅请安。 琅气色极好,又精心修饰过容颜,换了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氅衣[1],头上只用一支鎏金扁方绾住如云乌发,端正的发髻上只点缀了疏疏几点银翠玛瑙珠钗,并几朵通草花朵而已。虽然简单,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来了,琅愈加高兴,嫔妃们也少不得热闹起来,说着二阿哥又壮了或是看着聪明伶俐。 唯有嘉贵人金玉妍打量着琅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说话。琅一时察觉,便笑道:“素日里嘉贵人最爱说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说话了,可是长春宫拘谨了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绣的花儿朵儿呢,虽然绣的花朵少,可真真是以清朗为美,看着清爽大气。” 琅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含笑道:“嘉贵人一向是最爱娇俏打扮的,本宫倒想听你评说评说。” 玉妍斜斜行了一礼,如风摆杨柳一般,细细说来:“臣妾看娘娘身上的绣折枝花,只在领口和袖口满绣,衣襟和裙裾全是布料本来的纹样,像是从前大清刚入关的时候,宫眷们最时兴的绣法。那是往往以旗装绣疏落阔朗的图案为美,用的也是京绣手法,讲究的是大气连绵,富贵吉祥。而时下宫里最时兴的,是用轻柔的缎料,追求轻盈拂动之柔美,往往在袖口、领口、衣襟和裙 裾上满绣轻巧花样,多用江南的绣法,或用金银丝线和米珠薄薄织起,虽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装扮,真是颇有入关时的古风呢。” 众人听玉妍娓娓道来,再看自己身上旗装,虽然颜色花色各异,但比之皇后身上的绣花,或用金线或用米珠点缀,果然是轻盈精巧许多。 注释: [1] 氅衣:氅衣与衬衣款式大同小异,小异是指衬衣无开禊,氅衣则左右开禊高至腋下,开禊的顶端必饰云头;且氅衣的纹饰也更加华丽,边饰的镶滚更为讲究,在领托、袖口、衣领至腋下相交处及侧摆、下摆都镶滚不同色彩、不同工艺、不同质料的花边、花绦、狗牙等等,尤以江南地区,素以多镶为美。为清宫妇女正式的穿着。 皇后听她说完,不觉叹道:“同样是穿衣打扮,本宫一直觉得嘉贵人精细,如今看来,果然她是个细心人,能察觉本宫的心意。今早起来,本宫查看内务府的账单,才发觉后宫女眷每年费制衣料之数,竟如斯庞大。本宫身上的衣衫虽然绣花,但花枝疏落,只在袖口和领口点缀,又是宫中婢女或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绣的式样。而你们所穿,越是轻软,就必得是江南织造苏州织造所进贡的,加上织金泥金的手法昂贵,其中所费,相差悬殊。而且后宫所饰,往往民间追捧,蔚然成风,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来的衣料翻倍而涨,连绣工也愈加昂贵。如此长久下去,宫外宫中,奢侈成风,还如何了得?” 琅一句一句说下去,虽然和颜悦色,但众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头不敢再多言。唯有纯嫔不知就里,赔笑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说,先帝与康熙爷励精图治,国富民强……” 琅淡淡一笑,取过茶盏定定望向她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即便国富民强,后宫也不宜奢华挥霍。否则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能经得起几代?不过话说回来,纯嫔你刚诞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费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宫不过是拿自己说话罢了。” 素心会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儿皇后就吩咐了内务府,以后哪怕是长春宫的饰物,也顶多只许用鎏金和寻常珍珠,最好是银器或是绒花通草,赤金和东珠、南珠是一点不许用的呢。” 晞月闲闲一笑,看着手上的白银镶翠护甲:“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自然是听着了。不比纯嫔妹妹,有了三阿哥,说话做事的底气,到底是不同了。” 纯嫔虽然单纯胆小,但话至于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觉苍白了脸,腿下一软便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还请娘娘明鉴。臣妾虽然诞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泽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费奢侈。” 琅淡淡一笑:“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下,倒像本宫格外严苛了你们似的。起来吧。” 纯嫔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扫了一眼众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话说得极是。只是如今风气已成,别说宫里宫外了,连皇上赏赐给朝鲜的衣料首饰,也无不奢丽精美。臣妾听来往朝鲜的使者说起,朝鲜国中也很是风靡呢。若咱们改了入关时的衣饰,也这般赏赐亲贵女眷或属国,岂不让外人惊异?” 她这一番话,自以为是体贴极了皇后,也能顾全自己的喜好。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琅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贵人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恩赏外头,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内,咱们深居六宫的,凡事还是简朴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紧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们也别忘了祖宗入关平定天下的艰难。咱们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这番话极有分量了,饶是金玉妍伶牙俐齿,也只得低头称是。 晞月第一个站起来道:“既然皇后娘娘作出表率,臣妾等定当追随。今日起,不再华服丽饰,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简朴度日。” 琅颔首,轻叹道:“本宫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千万别以为是本宫有心苛责了你们。后宫人多,若人人多花费些,家大业大,总有艰难的时候。” 这时,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怡贵人小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华,直到如今,连衣襟上用的珍珠纽子,也不过是内务府最寻常的那种,连上用的珍珠都觉得太过浪费了。” 纯嫔忙赔笑道:“怡贵人从前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自然无事不晓。看来是臣妾们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随皇后娘娘。” 皇后笑盈盈看着怡贵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册封的贵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成什么体统呢?” 怡贵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晞月忽地转首,看了如懿一眼:“娴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语,难道不服皇后所言,还是另有主张?” 如懿抬了抬眼帘,徐徐道:“所谓言传身教,皇后娘娘身体力行,咱们自然只有听其言随其行的份儿,何须再多置喙呢?” 海兰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细学着皇后,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后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好好听着学着,便是受益无穷了。” 晞月轻笑一声,掩唇道:“娴妃妹妹这句话,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长春宫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说的话,心存和睦的人自然听出帝后一心,后宫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么,自然也听出酸意了。” 晞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和悦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顾本宫这个皇后的面子罢了,来日方长,你们都精心准备着,皇上自然会一一来看你们。” 众人答了“是”,如懿举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道:“这镯子虽是臣妾入潜邸不久后皇后娘娘亲自赏赐的,但如今宫中节俭,臣妾也不敢再戴了。还请皇后娘娘允准。” 她这般一说,晞月也忙站了起来。 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烟中沾上霜寒的脉脉衰草。然而旋即秋阳明艳,那寒意便蒸发得无影无踪。皇后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宫从前赏的,那也无妨。何况你们俩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娴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应了,方才告退。 外头秋色明丽如画卷,绿筠与海兰陪着如懿出来,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与黄绮沄走在前头,犹自有些埋怨:“哎呀,从今往后,再不能穿这样的江南软缎子了,我一想着皇后娘娘身上的旗装,虽然好看,但只用丝线绣花,普普通通的,一点也无精致飘逸之美,唉……” 怡贵人淡淡笑道:“嘉贵人美貌,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再不济,你一向在梳妆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会留意的。” 玉妍轻轻“呀”了一声,便道:“怡贵人在皇后身边久了,自然懂得皇后的心思。有皇后娘娘这个榜样,我哪里敢不跟随呢?罢了,如今金珠玉器都用不得了,要打扮便插了满头花做个疯婆子吧。”两人说说笑笑,便走到前头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绿筠的手:“今日的事别往心里去。皇后只是看重祖宗家法,并不是有意指责你。” 绿筠愁眉微笼:“皇后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头大阿哥的亲娘是皇后族人,虽然殁了,但身份依旧高贵。二阿哥是皇后娘娘亲生的,那更是尊贵无比的嫡子。只有我,身份不尴不尬的,我阿玛不过是笔帖式,要不是我侥幸生养了三阿哥,皇上怎么会给我嫔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时已经恭谨安分,可是皇后仍然在意……”她再要说下去,已经含了几分泪意。海兰赶紧拿绢子挡 在绿筠口边,轻声道:“好姐姐,你对皇后当然是恭谨安分,只是姐姐心思单纯,有什么说什么。这儿是在外头,叫人听见又多是非了。” 绿筠吓得一噤,忙取了绢子赶紧擦去泪痕。四周静寂无声,连陪侍的宫女也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如懿赞许地看了海兰一眼,柔声道:“好了。有什么事尽管到了我宫里再说。如今,可别再失言了。” 绿筠连连点头,三人便说着话往御花园去了。 彼时秋光初盛,御花园中各色秋菊开得格外艳丽,姹紫嫣红,颇有春光依旧的绚美繁盛。美景当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闷。一路绕过斜柳假山,如懿见前头亭中玉妍和怡贵人正坐着闲话,便与绿筠和海兰看着池中红鱼轻跃,自己取乐。 玉妍和怡贵人背对着她们,一时也未察觉,只顾着自己说得热闹。 玉妍笑道:“其实姐姐被封为娴妃,我倒觉得皇上选这个‘娴’字为封号,真是贴切。” 怡贵人拈了绢子笑:“妹妹说来听听,也好叫我们知道皇上的心意。” 玉妍拔下头上福字白玉鎏金钗,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大大的“娴”字,笑吟吟道:“闲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后最爱去皇后娘娘和慧贵妃那里,娴妃娘娘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了,可不是一个闲着的女人无所事事么?” 怡贵人拿绢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贵人身边的宫女环心机灵,看见如懿就站在近处,忙低呼一句:“贵人乏了,不如咱们早些回宫歇息吧。” 这样突兀一句,连玉妍也觉着不对,回首看见了如懿一行人。玉妍并不畏惧,索性轻蔑地看着如懿,娇滴滴道:“嫔妾不过是说文解字,有什么说什么,娴妃娘娘可别生气。” 怡贵人瞟了如懿一眼:“娴妃娘娘哪里会生气?一生气可不落实了嘉贵人的话么?不会不会。” 如懿听着她们奚落,心头有气,只是硬生生忍住。 海兰实在听不下去了,大着胆子回嘴道:“娴妃娘娘面前,咱们虽然都是潜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 玉妍微眯了双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过来说话。” 玉妍的位分比海兰高,海兰见玉妍召唤,稍稍犹豫,还是不敢不去。待海兰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兰的下巴,仔细端详着:“绣房里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儿也大起来了。” 海兰窘得满脸通红,只说不出话来。金玉妍越发得趣,银嵌琉璃珠的护甲划过海兰的面庞便是一道幽艳的光。海兰只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颤声道:“嘉贵人,你想做什么?” 玉妍笑吟吟凑近她:“我想……” 话未说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开。 如懿泠然一笑,将海兰护在身后:“凭着贵人的身份吓唬一个常在算什么本事?你也不过只能在本宫面前作口舌之稽罢了。见到本宫,还不是要屈膝行礼,恭谨问安。” 绿筠忙劝道:“嘉贵人,你若与海常在玩笑,那便罢了吧。她一向胆子小,禁不起玩笑的。” 玉妍轻哼一声,蔑然道:“海兰是什么身份,我肯与她玩笑?” 如懿瞥她一眼,缓缓道:“人在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若你觉得慧贵妃位分在本宫之上苛责本宫是理所应当,那么本宫要来为难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该承受。” 玉妍嘴角一扬,毫不示弱:“你虽然是妃位,位分远在我之上,可是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代,我却是朝鲜宗室王女,若论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贵许多。虽然我位分一时在你之下,你便以为你坐稳了妃位,我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么?” 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鲜宗室王女,却不想想,朝鲜再好,也不过是我大清臣属之国。小国寡民,连国君都要俯首称臣,何况是区区宗室女?你若真要与本宫讨论何谓身份何谓高贵,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让人心悦诚服,才是真正的高贵。” 如懿话音未落,却听得身后一声婉转:“本宫当是谁呢?这样牙尖嘴利不肯饶人的,只有娴妃了。” 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着她:“昔日在潜邸中,贵妃温顺乖巧,可不是今日这副模样。” 慧贵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宫是贵妃,你只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云泥有别,你自然要时时事事在我之下。若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这后宫里待下去了。” 如懿默然不语,贵妃描得细细的柳眉飞扬而起:“怎么?你不服气?” 如懿笑意澹然:“礼仪已经周全,贵妃连人心也要一手掌控么?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仪压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贵妃娘娘位分在上,我不会不尊。但也请贵妃明白,您的高贵应当来自敬服,而非威慑。” 如懿说罢,径自离去。纯嫔与海兰对视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见慧贵妃气得发怔,旋即笑道:“贵妃娘娘别听她饶舌,眼见她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娘娘何必与她费口舌?娴妃在您之下,将来还怕不能收拾了她么?” 慧贵妃眉头微松,笑向玉妍道:“有嘉贵人与本宫一心,本宫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第十章 哲妃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深沉。如懿记得在潜邸的时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晋侍妾们也各有自己的阁子院落,但那夜是浅的,这头望得到那头。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数着,往前几进院落便是弘历的书房了。夜晚乏闷了,出了阁子几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阁院。虽然见面也有龃龉,也有争宠,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总有几个稍稍要好些的,斟着茶水,用着点心,说说笑笑,便也填了寂寞。连弘历走进谁的阁楼了,那得宠的人的楼台灯火也格外明艳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见的,也越发有了新的盼望。 可是如今,规矩越发大了,宫墙深深,朱红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蝼蚁。长街幽深,哪怕立满了宫人侍婢,也是悄然无声,静得让人生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阁里,安静地听着更漏滴滴,以为四下里是无人了,一转头,却是一个个泥胎木偶似的站着,殿外有,廊下有,宫苑内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说不上话的人。一众入宫的嫔妃里,格外要好些的,只有苏绿筠与珂里叶特氏海兰。陈婉茵虽也来往,但她少言寡语,脸都不敢随便抬起来。她们都是性情平和的人,从前如懿的性子尖锐孤傲,与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过眼的。高晞月身边有黄绮沄和金玉妍,更依附着富察琅,她也只是冷冷地不与她们多言。可如今,苏绿筠沉浸在儿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见的愁苦里,每常见了也总是郁郁寡欢。海兰呢,当年一夕承欢就被弘历忘在脑后,受尽了奚落白眼。如懿虽然不喜欢弘历有新宠,但到底也看不过人人都欺负她,偶尔在弘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兰的身份,在府里有了一席栖身之地。为着这个缘故,海兰总也喜欢跟着她,怯怯的,像是在寻找羽翼荫庇的受伤的小鸟,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现下海兰与晞月同住,她也不便总和海兰来往,免得晞月介意,让海兰的日子越发难过。 如此一来,如懿便更觉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烧在大殿里的蜡烛,只她一根,孤独地燃烧着,怎么样也只是煎熬烧灼了自己。 皇帝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皇后,然后是慧贵妃,仿佛是按着位次来的,如懿盼着数着,以为总该轮到自己了,皇帝却又久久地没有翻牌子了。 渐渐地,她也晓得这寂寞是无用的了。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脊,也是镇压着满宫女人的怨思的。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延禧宫院中的几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京城的天气,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毕晚膳,换过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梅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绾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 等的银屑炭,燃起来颇有松枝清气。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蒙地闭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懒怠睁眼,只轻声道:“阿箬,那书我要看的。”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了晃手里的书道:“还说看书呢,都成了瞌睡猫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一福,嗔道:“皇上来了外面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 皇帝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拦下道:“这茶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 皇帝摇手道:“罢了。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内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说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请安的时候就看看,让内务府的人赶紧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这儿肯定有热茶,便来喝一杯,谁知你还不肯。” 如懿夺过茶盏,虎了脸道:“是不给喝。现下觉得凉的也无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该埋怨臣妾了。”她回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是皇帝进来,都赶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唤了一声“阿箬”,阿箬应了一声,便捧了热茶进来,倒了一杯在金线青莲茶盏中。 皇帝捧过喝了一口,便问:“是齐云瓜片?” 阿箬娇俏一笑,伶俐地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细,是你*出来的。” 阿箬笑生两靥:“奴婢能懂什么呢?这话都是小主日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着皇上用了什么,用得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出来罢了。”说罢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原来你也念着朕。” 如懿低了头,笑嗔道:“皇上也不过是惦记着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这些茶散到各宫里去,也好引皇上每宫里都去坐坐。”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叹口气道,“这话便是赌气了。”他摊开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1]” 如懿面红耳赤,忙要去夺那书道:“不许读了。这词只许看,不许读。” 皇帝将书还到她手里:“是不能读,一读心就酸了。” 如懿不好意思,亦奇道:“宫词写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么?” 皇帝静静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乾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想着朕,朕难道不想着你么?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处理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心遂意?” 如懿动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人心静。暖阁里竖着一对双鹤比翼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如懿只觉得沉沉地安稳,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着皇帝极轻声道:“臣妾初初嫁给皇上之时,其实内心忐忑,不知自己托付终身之人会是怎样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后日夕相对,皇上体贴入微,臣妾感激不尽。如今皇上身负乾坤重任,虽然念及后宫之情,却也隐忍以江山为重,臣妾万分钦佩。” 皇帝的声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儿女私情,不过一时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样,有什么委屈,先忍着。朕知道入宫之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可再不好过,想想朕,也该什么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诸事烦琐,你在后宫,就不要再让朕为难。” 如懿双眸一瞬,睁开眼道:“皇上可是听说了什么?” 注释: [1] 出自薛逢的《宫词》。宫怨是唐诗中屡见的题材。薛逢的这首《宫词》,从望幸着笔,刻画了宫妃企望君王恩幸而不可得的怨恨心理,情致委婉,有其独特风格。全诗为: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里落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可以入耳,却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这延禧宫是委屈了你,仅仅给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宫邻近苍震门,那儿是宫女太监们出入后宫的唯一门户,出入人员繁杂、关防难以严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宫里哪里没有人?臣妾只当闹中取静罢了。至于位分,有皇上这句话,臣妾什么委屈也没有了。” 皇帝微微松开她:“有你这句话,朕就知道自己没有嘱咐错。”他停一停,朝外头唤了一句,“王钦,拿进来吧。” 王钦在外答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一幅字进来,笑吟吟向如懿打了个千儿:“给娴妃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颔首:“起来吧。” 王钦答应着,吩咐小太监展开那幅字,却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赞徽音。 皇帝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如懿心头一热,便要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美誉,这个‘慎’字是告诉你,唯有谨慎,才能得美誉。日后宫中度日,朕是把这四个字送给你。” 如懿明白皇帝语中深意,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嘱咐内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延禧宫正殿,可好?” 皇帝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着各人位分在各宫里都歇了一夜,是谓“雨露均沾”。之后皇帝便是随性翻着牌子,细数下来,总是慧贵妃与嘉贵人往养心殿侍寝的日子最多。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欢往皇后宫中坐坐,闲话家常。如懿的恩宠不复潜邸之时,倒是随着纯嫔、怡贵人和海常在一般沉寂了下来。 无宠,无子,无显赫家世,突然成了清静自然身,如懿再无人理会。 纷纷扬扬地下了几场雪之后,紫禁城便入了冬了。内务府忙碌着各宫的事宜,渐渐也疏懒了延禧宫的功夫。这日午后如懿正坐着和海兰描花样子,却听阿箬掀了帘子进来道:“内务府越发会看脸子欺负人,皇后娘娘今儿赏给各宫的白花丹和海枯藤是做成了香包的,说是宫里湿气重,戴着能祛风湿通络止痛的。结果奴婢打开一看,里面塞的白花丹粉末全是次货,想要再跟内务府要,他们说太医院送来的就是这些,没更好的了。奴婢想,慧贵妃那儿,他们敢送这样的?连缝制的香包都松松散散的,针脚不成个模样……” 海兰停了手,含了一缕忧色:“姐姐这儿都是这样的,我那里就更不必说了。” 如懿抬头看了看阿箬:“既是次的,也比不用好。先搁着吧。” 海兰道:“也是。外头快下雪了。省得来回折腾。这样吧,阿箬,你先把这些香包都送到我那儿去,我替姐姐把针脚都缝一缝吧,省得用着便散了。” 如懿道:“这些微末功夫,叫她们做便罢了,你何必自己这么累?” 海兰静静一笑:“姐姐忘了,我本闲着,最会这些功夫了。就当给我打发时间吧。” 这一日下了一上午的雪点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亲自过来了。那王钦本是先帝时的传奏事首领太监,因皇帝为皇子时侍奉殷勤,十分得力,皇帝登基后便留在了身边为养心殿副总管太监。因总管太监的位子一直空缺,他又近身伺候着皇帝,言语讨喜,所以宫中连皇后也待他格外客气。 王钦进来时,皇后穿了一身藕荷色缎绣牡丹团寿纹袷衣,外罩着米黄底碧青竹纹织金缎紫貂小坎肩,笼着一个画珐琅花鸟手炉,看着素心与莲心折了蜡梅来插瓶。 王钦见了皇后,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奴才王钦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含笑道:“外头刚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么派了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壁吩咐了莲心上茶赐座。 王钦诺诺谢恩,方道:“谢皇后娘娘的赏,实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话说完了,还等着别的差事呢。”又道,“皇上吩咐了,明儿是十五,要在娘娘的长春宫用晚膳,也宿在长春宫,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皇后眉目间微有笑意,脸上却淡淡的:“知道了。夜来霜雪滑脚,你嘱咐着抬轿的小太监们仔细脚下,还有,多打几盏灯笼,替皇上照着路。” 王钦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着呢。” 皇后微微颔首,扬了扬脸,道了句“赏”。莲心立马从屉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悄悄儿放在王钦手心里。 王钦嘴上千恩万谢了,眼睛往莲心脸上一瞟,莲心红了脸,忙退到后头去了。王钦又道:“还有一件事。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雪,皇上想起去年潜邸里殁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几句‘可惜’。” 皇后惋惜道:“诸瑛是本宫富察氏的族姐,伺候皇上也久。谁知去岁病了这一场,好好的竟去了,也没享这宫里一日的福。”说罢便拿绢子按了按眼角,慢慢说,“诸瑛是大阿哥的生母,当年也只是潜邸里的一位格格,位分不高。如今她虽福薄弃世而去,但皇上也不能不给她一个恩典,定下名分,给个贵人或嫔位,也是看顾大阿哥的面子。” 王钦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皇上昨夜便说了,是要追封为哲妃,过两日便行追封礼,还要在宝华殿举行一场大法事,还请皇后娘娘打点着。”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和婉笑道:“还是皇上顾虑周全,先想到了。那你去回禀皇上,哲妃与本宫姐妹一场,又是本宫的族姐,她的追封礼,本宫会命人好好主持的。” 王钦笑道:“是。那奴才先告退。” 皇后眼看着王钦出去了,笑容才慢慢凝在嘴角,似一朵凝结的霜花,隐隐迸着寒气。素心素知皇后心思,忙端了一盏茶上来,轻声道:“天冷了难免火气大,这江南进贡的白菊还是皇上前儿赏的,说是最清热去火的,娘娘尝尝。” 皇后接过茶盏却并不喝,只是缓缓道:“本宫是皇后,六宫之主,有什么好生气的?” 素心看了皇后一眼,低婉道:“娘娘说得是。其实皇上给哲妃脸面,也是看着皇后娘娘的缘故,要不是哲妃和娘娘同宗,都是富察氏的女儿,哪怕她生了大阿哥,又算什么呢?纯嫔生了三阿哥,皇上不也只给她嫔位么?” 皇后淡淡一笑:“哲妃是与本宫同宗,可她伺候皇上早,和皇上好歹也有些情分,所以也是她先生了大阿哥。” 皇后郁然叹了口气,望着榻上内务府送来的一叠精心绣制的幼儿衣裳:“这件事本宫想起来便有些心酸。当年本宫嫁给皇上为嫡福晋,诸瑛原本是富察族人里派去潜邸协同料理婚事的,谁知被皇上看上了,有了身孕。本宫的母家就着急了,也不嫌这是丢人的事儿,硬生生塞了诸瑛进来,说是本宫的族人,她万一得幸生下了孩子,就等于是本宫的孩子。” 素心慨然道:“这件事,娘娘是受委屈了。” “结果本宫大婚没多久,诸瑛就生下了大阿哥,本宫心里虽然欣慰,却更难过。幸好后来皇天有眼,皇上对本宫越来越眷顾,这才有了二阿哥。”皇后爱惜地抚着那些孩儿衣裳,心酸道,“只是嫡子非长子,本来就是失了本宫的颜面了。” 素心道:“虽然都是富察氏,可哲妃的身份却不能和娘娘比肩了。再怎么样,在潜邸时也不过是个格格。” 皇后摇摇头,双眉微蹙:“她身份如何且不说,皇上如今追封她为妃,就不能不当心了。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是祖宗家法。如今慧贵妃和娴妃都无所出,纯嫔身份略低。除了本宫的二阿哥,就是大阿哥身份最尊了。古来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长。若是永琏是嫡长子,那就更好了。” 素心忙劝解道:“不管怎么样,哲妃都已经没了。大阿哥哪怕再争气,没娘的孩子能翻出什么天来?娘娘可是正宫皇后呢。” 皇后喝了口茶,沉吟道:“凡事但求万全,本宫已经让哲妃福薄了,可不能让大阿哥再福薄。记着,照顾大阿哥的人必须多,万不可亏待了这没娘的孩子。”素心略略不解:“娘娘,是像厚待三阿哥一样么?” 皇后微微一笑,神色端然:“太后和皇上素来夸本宫是贤后,本宫自然要当得起这两个字。但是三阿哥还小,从襁褓里宠爱着,自然能定了性子。大阿哥年纪却长成了,先头在潜邸的时候皇上还亲自教导过一阵,这个时候才宠着护着,由着他淘气,岂不是背了皇上的心思?福薄的额娘最会生下福薄的孩子,哪怕多多的人照顾着,也是不济事的。人多,才手忙脚乱么。” 素心会意,即刻笑道:“奴婢知道了。” 第十一章 琵琶 皇后正嘱咐素心,却听外头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悠长的通传声:“慧贵妃到——” 皇后点一点头:“传吧。” 只见白藤间紫花绣幔锦帘轻盈一动,外头冷风灌入,盈盈走进来一个单薄得纸片儿似的美人儿,素心已经先屈膝下去:“慧贵妃万福金安。” 慧贵妃忙笑道:“快起来吧。日常相见的,别那么多规矩。” 说着由侍女茉心卸了披风,慧贵妃才轻盈福了福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忙笑着道:“赐座。本宫也是你的那句话,日常相见的,别那么多规矩。” 慧贵妃谢了恩,往下首的蝠纹梨花木椅上坐下,方才笑道:“才刚午睡了起来,想着日长无事,便过来和娘娘说说话,没扰着娘娘吧?” 皇后笑道:“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她打量着慧贵妃,天气还未到最冷的时候,慧贵妃却早早换上了一袭水粉色厚缎绣兰桂齐芳的棉锦袍,底下露着桃红绣折枝花绫裙,行动间便若桃色花枝漫溢无尽春华。她外头搭着深一色的桃红撒花银鼠窄裉袄,领子和袖口都镶饰青白肷镶福寿字貂皮边,那风毛出得细细的,绒绒地拂在面上,映着漆黑的发髻上一支双翅平展鎏金凤簪垂下的紫晶流苏,越发显得她小小一张脸粉盈盈似一朵新绽的桃花。 慧贵妃好奇:“皇后说臣妾什么?” 皇后见素心端了茶点上来,方道:“说下了几场雪冷了起来,你原是最怕冷的。果然现在看你,连风毛的衣裳都穿上了。这若到了正月里,那可穿什么好呢?” 慧贵妃捧着手里的珐琅花篮小手炉一刻也不肯松手:“皇后娘娘是知道我的,一向气血虚寒,到了冬日里就冷得受不住。整日里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只好有什么穿什么吧。” 茉心笑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呢。虽说到了十一月就上了地龙,可我们小主还是冷得受不住,手炉是成日捧着的,脚炉也踩着不放呢。” 皇后叹了口气道:“你年轻轻的,也该好好保养着。如今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什么好太医没有?尽着你瞧的。好好把身子调养好了,也像纯嫔一样给皇上添个阿哥才好。”说到子嗣上,慧贵妃便有些伤感,忙低了头低低应了一声。 皇后唤了莲心上前,道:“本宫记得长春宫的库房里有一件吉林将军进贡的玄狐皮,皇上前儿刚赏的,你去取了来。”莲心忙退了下去,皇后见左右都是心腹之人,方肯推心置腹地道,“其实你的年纪比本宫还长些,侍奉皇上的日子又久。说句不见外的话,皇上也是宿你宫里最多,怎么会到了如今还没一点儿动静?你也该好生留意着了。” 慧贵妃眼圈儿一红,低声道:“皇后这么说,满心里是疼臣妾,臣妾都知道。可是太医也一直调理着,还是皇上亲自指的太医院院判齐鲁齐大人,不能不说是用心替臣妾看着的,只臣妾自己福薄罢了。” 皇后叹了一声,也是感触:“皇上膝下才三位阿哥,本宫的二阿哥是不消说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出身都是一般,本宫是有多指望你也能有个阿哥,聪明灵慧不消说,二阿哥也有个伴儿了。那才是真正的亲兄弟呢!” 慧贵妃听了这句话,满心里感激,急忙跪下,含泪道:“皇后娘娘一直眷顾臣妾,臣妾都是知道的。有娘娘这句贴心话,臣妾万死也难报娘娘的垂爱了。” 皇后忙扶起她道:“这样的话就是见外了。本宫与你相处多年,也不过是格外投缘,才把你视若姐妹一般。”她抬首见莲心捧了那件玄狐皮进来,便道,“交给茉心吧,本宫赏给慧贵妃的。” 慧贵妃素知皮货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说,又见那狐皮毛色深黑如墨,唯有顶上一须银毫明灿,整张皮子油光水滑,更兼是吉林将军的贡品,一年也不过一两件,自知是一等一的好货,忙谢恩道:“这样贵重的东西,臣妾怎么敢用?又是皇上赏赐给娘娘的。” 皇后和颜道:“既是皇上赏给本宫的,本宫自然可以做主了。你且收着吧,明儿叫内务府做件保暖的衣裳,自己暖了身子就不枉费了。” 慧贵妃再三谢过,方命茉心仔细收了。皇后一双碧清妙目,往那狐皮上一转,蓦然叹了口气:“其实本宫给你的东西,再好也就是样贡品罢了。左不过今年没玄狐,明年后年也总还有的。哪里比得上旁人,连宫里挂着的一幅匾额,都是皇上御笔亲赐的。” 慧贵妃似是不解,忙问:“什么匾额?” 皇后本要回答,想了想还是摆手:“罢了,什么要紧事呢,本宫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慧贵妃见她宁愿息事宁人,愈加不肯放松:“娘娘是有什么话连臣妾也要瞒着么?” 素心见慧贵妃盏中的茶不冒热气了,忙添了点水,为难道:“娘娘哪里是要瞒着贵妃,只是怕说了也只是添气罢了,便也懒怠多言。奴婢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今儿上午内务府来回禀,说皇上御笔写了幅字给娴妃的延禧宫里,娴妃就忙不迭地嘱咐了人做成了金漆匾额挂在了正殿里。其实皇上赏赐谁不赏赐?偏她这样抓乖卖巧,生怕人看不见似的硬要挂在正殿里,还一路宣扬着,以为这样就得了恩宠了么?其实奴婢看,哪怕皇上要赐字悬匾,那也是该先在皇后和贵妃宫里,哪里就轮到她了?” 慧贵妃贝齿轻咬,冷笑一声道:“臣妾还以为这些时日皇上都没召她侍寝过,她便会安分些,原来还是这泼辣货野路子好强的性格。臣妾倒不信了,皇上御笔而已,一块匾额就这么难了。”她说罢起身,匆匆告辞去了。 皇后望着她背影,只是淡淡一笑,道:“本宫惦记着二阿哥,你带上本宫亲手缝给二阿哥的那些衣裳,咱们去阿哥所走一趟。” 素心道:“今儿上午内务府不是送来了好些上用的衣裳么?奴婢瞧着都挺好,娘娘总熬着夜给二阿哥做衣裳,自己也仔细凤体才好。” 皇后瞥了眼那堆五颜六色的衣裳,冷冷摇头:“旁人送来的东西,再好本宫也不放心。宁可自己辛苦些,哪怕你们经手也放心些。” 素心闻言一凛,答应了道:“奴婢明白了。” 慧贵妃离了长春宫,坐在辇轿上支腮想了片刻,便道:“茉心,你带着这件玄狐皮先回宫。彩珠、彩玥留下,陪着本宫去养心殿看望皇上。” 茉心答应了声“是”,嘱咐彩珠、彩玥好生照看着,便先回去了。 慧贵妃不顾雪后路滑,催促了抬轿的太监两声,紧赶慢赶着便去了养心殿。才到了养心殿门外,王钦见是慧贵妃来了,忙迎上来打着千儿亲手扶了慧贵妃下轿,一迭声道:“贵妃娘娘仔细台阶滑,就着奴才的手儿吧。” 慧贵妃漾起梨涡似的一点笑意:“有劳王公公了。这个时候,皇上在做什么呢?” 王钦赔了十足十的笑意:“贵妃娘娘来得正巧,皇上歇了午觉起来批了奏折,现下正歇着呢。挑了南府乐班的几个歌女,正弹着琵琶呢。” 慧贵妃笑了笑道:“皇上好雅兴,本宫进去怕扰了皇上呢。” 王钦笑道:“这宫里说到音律,谁比得过娘娘?要不是怕雪天路滑,皇上肯定请了您来了。” 慧贵妃这才道:“那就劳公公去禀一声吧。” 王钦答应着去了。慧贵妃在廊下立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里头琵琶铮铮,正出神,王钦已出来请她了。 因着皇帝在听曲,她入殿便格外轻手轻脚,见皇帝斜坐在暖阁里,闭着眼打着拍子。数步外坐着三五琵琶伎,身着羽蓝宫纱,手持琵琶挡住半面,纤纤十指翻飞如莹白的蝶。 慧贵妃见皇帝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便也垂手立在一边静静听着。等到一曲终了,方欠身见过皇帝。 皇帝见了她来,倒是十分高兴,牵过她手一同坐下道:“本想叫你来一同听琵琶,又怕外头天寒地冻的,你本来就畏寒。”皇帝关切道,“朕命齐太医替你调理身体,如今觉得还好么?” 慧贵妃低眉浅笑:“臣妾身子虽然羸弱,但有皇上关怀,觉得还好。所以今日特意过来养心殿一趟。” 皇帝握着她的手,眼中微微一沉:“手还是这样凉,王钦,叫人再添两个火盆来,仔细贵妃受寒。” 慧贵妃本来就是弱不胜风的体态,皇帝这般关切,更多了几分女儿娇态:“皇上龙气旺盛,臣妾在旁边,也觉得好多了。” 皇帝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道:“好好坐着,也就暖过来了。”说罢指着几个琵琶伎道,“方才你在旁边听着,觉得如何?” 慧贵妃娇盈盈道:“如今南府里竟没有好的琵琶国手了么?选这几个来给皇上清赏,也不怕污了皇上的耳朵。” 那几个琵琶伎听了,不由慌了神色,忙跪下请罪。 皇帝扬扬手,示意她们退在一边,微微一笑道:“论起琵琶来,有你这个国手在这儿,朕还听得进别人弹的么?不过是你不在,所以听别人弹几曲打发罢了。” 慧贵妃盈然一笑,愈加显得容光潋滟,一室生春。她随手取过其中一个琵琶伎用过的凤颈琵琶,微微疑道:“怎么现在南府这般阔气了?寻常琵琶伎用的也是这种嵌了象牙的凤颈琵琶么?” 皇帝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滞,那退在一边的琵琶伎便大着胆子道:“奴婢技艺不佳,未免污了皇上清听,所以特别用了最好的琵琶。” 慧贵妃蔑然望了她一眼,见那琵琶伎不过二八年纪,姿容虽不十分出众,却别有一番清丽滋味,更兼身形略略丰腴,恰如一颗圆润白滑的珍珠,比得慧贵妃怯弱的身量更单薄了似的。慧贵妃心下便有些不悦:“若没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后的烧槽琵琶,也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那琵琶伎垂着脸不说话,便低首立在一旁。慧贵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乐中,只有这般凤颈琵琶音色最清,便横抱过琵琶,轻轻调了调弦,试准了每一个音,才开始轻拢慢捻,任由音律旋转如珠,自指间错落滑坠,凝成花间叶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荫间栖鸟交颈私语,说不尽的缠绵轻婉,恍若窗外严寒一扫而去,只剩了春光长驻,依依不去。 一曲而过,皇帝犹自神色沉醉,情不自禁抚掌道:“若论琵琶,宫中真是无人能及晞月你。” 慧贵妃扬了扬纤纤玉手,颇为遗憾道:“可惜了,今日臣妾手发冷有点涩,又用不惯别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颇为赞许:“已经很好了。”他似想起什么,向外唤了王钦入内道,“贵妃说手冷。朕记得吉林将军今年进贡了玄狐皮,统共只有两条,一条朕赐给了皇后。还有一条,就赐给贵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论轻暖,这个不知胜了紫貂多少倍,给你最合适了。” 晞月一双剪水秋瞳里盈盈漾着笑意:“这倒是巧了。方才皇后也赏了臣妾一条玄狐皮,也说是吉林将军进贡的,看来这样好东西,注定是都落在臣妾宫里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皇后贤惠大方,对你甚是不错。如此,这两条都给你就是了。只不过朕的心意比皇后多一分,王钦,你便拿去内务府着人替贵妃裁制了衣裳再送去咸福宫吧。” 王钦答应着,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乐伎去了。皇帝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只见那羽蓝宫装消失在朱红殿门之后,方低低笑道:“如何?” 晞月嗤地一笑,别过身子道:“什么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娴妃才是真的。” 皇帝笑着摇首:“这样的话,也就你说罢了。朕难得才去看娴妃一次,怎么倒是不疼你了?” 晞月露出三分委屈的样子:“臣妾今儿听说,皇上特赐御笔给娴妃,娴妃兴兴头头让内务府做了匾额挂在延禧宫的正殿里。偏臣妾的咸福宫里那块匾额都不知道是谁写的,金粉也不足了。娴妃这样的荣耀,臣妾指望都指望不上。” 皇帝扬了扬唇角,失笑道:“原来你是喜欢那个。朕不过是想娴妃住的延禧宫不如你的咸福宫多了,怕看着寒酸才随手写了一幅字给她。哪里比得上你的咸福宫,东室的画禅室和西室的琴德簃都是朕亲手题写的。为着你喜欢搜罗乐器,雅好琴音,朕还特意把圣祖康熙皇帝最为珍爱的古琴,包括宋琴鸣凤、明琴洞天仙籁都放在了那里供你赏玩。还命人在咸福宫院中栽种莲藕,朕便可以与你在荷风中对景抚琴,平添清暇幽远的意境。这样还不足么?” 晞月含情脉脉道:“皇上曾说,每来咸福宫,见佳景如斯,每一静对,便穆然神移。”晞月牵住皇帝的衣袖盈盈道,“可是咸福宫什么匾额都有了,就缺正殿一块皇上的亲笔御书。既然是随手,皇上不如也赐给臣妾和皇后一幅。省得满宫里只有娴妃有,臣妾羡慕还来不及。” 皇帝刮一刮她小巧的鼻头:“你有什么羡慕的,朕什么好的没给你?只这一样,你也喜欢?” 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娇:“皇上终日忙于朝政,臣妾在后宫日夜盼望,若能见字如见人,也可以稍稍安慰。” 皇帝微微沉吟,顷刻笑道:“好了。你非要这般贪心不足,有什么难的?你既惦记皇后,朕赐给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许你们做成匾额,挂在正殿里。这下可满意了么?” 晞月这才娇俏一笑,温顺伏在皇帝肩头,柔声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晚膳过后,皇帝着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书房摊开了纸行云流水般写起字来。王钦见皇帝在绵白的销金大纸上写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着墨汁赔笑道:“皇上对皇后和慧贵妃实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着,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来皇上还要在这十一幅里选了最好的赏赐呢。” 皇帝见他满脸堆笑,也不说话,只将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含了笑意一张张看过去。皇帝侧首,见侍奉在书房门口的李玉一脸了然而谦卑的笑意,便问:“王钦是这个意思。李玉,你怎么看?” 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为皇上恩泽遍布六宫。延禧宫已然有了一幅字,这十一幅自然是六宫同沐恩泽了。” 皇帝击掌笑道:“好,算你聪明。”皇帝一幅幅细赏下来,自己也颇得意,一一念道,“咸福宫是滋德合嘉,许慧贵妃福德双修的意头;皇后的长春宫是敬修内则,皇后最敬祖宗家法,这幅字最适合她不过;钟粹宫是淑慎温和,与纯嫔的心性最相宜,也算安慰她亲子不在身边的失意;启祥宫是淑容端贤……” 王钦忙凑趣道:“嘉贵人该是容色冠后宫。” 皇帝微微颔首:“景阳宫是柔嘉肃静,承乾宫是德成柔顺,永和宫是仪昭淑慎,储秀宫是茂修内治,翊坤宫是有容德大,永寿宫是令仪淑德,景仁宫是德协坤元。” 王钦奇道:“景仁宫也有?” 皇帝道:“景仁宫皇后已经过身,你着内务府好好修整下,以后总要有人住进去的。” 王钦忙答应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机灵,那朕就把这十一幅字送去内务府制成匾额的事,交给你了。” 李玉受宠若惊,只觉得光彩,忙恭声道:“奴才谢皇上的赏。” 皇帝奇道:“这赏干你什么事?” 李玉喜滋滋道:“这赏是皇上给六宫小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这个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气的,所以谢皇上的赏。” 皇帝忍不住乐道:“是会说话。朕用剩下的这张销金纸,就赏给你了。” 李玉喜得忙磕了头,起身才看见王钦脸色阴沉,吓得差点咬了舌头,忙捧着纸退下了。 皇帝似乎有些倦了,便问:“什么时辰了?” 李玉忙道:“到翻牌子的时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监已经端了绿头牌来,候在外边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儿南府来弹琵琶的那个琵琶伎,抱着凤颈琵琶的那个……” 李玉一怔,即刻回过神来:“是南府琵琶部的乐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觉地蕴了一分笑意,简短道:“带来。” 李玉只觉得脑袋一蒙,嘴上却不敢迟疑,忙答应了赶紧去了。 长街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缓步走在青石花砖上,两旁堆雪映着红墙碧瓦,越发觉得雪光炫目,犹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着惢心的手慢慢走着,前头两个小太监掌着羊角宫灯,只见冷风打得宫灯走马灯似的乱走,四周唯有阴森寒气贴着朱墙呼啸而过,卷起碎雪纷飞,海兰便有些害怕,更紧紧依偎在如懿身边。 如懿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歉然道:“这么晚了,还要你陪我去宝华殿祈福,实在是难为你了。” 海兰靠在她身边挽着手慢慢走着,眼里却有几丝欢悦:“我一个人待在宫里也闷得慌,贵妃她又……”她欲言又止,“还好能陪姐姐去宝华殿听听喇嘛师父诵经,心里也安静许多。” 如懿道:“佛家教义,本来就是让人心平气和的。我去和大师们一同念念经文,将这些日子抄的《法华经》烧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海兰往四下看了看,紧张地道:“姐姐别说,别说了。” 如懿含了一脉坦然笑意:“别怕,只有你明白罢了。亲人不在身边,咱们在世的人也只是尽一点哀思罢了。” 海兰微微点头,触动心事,眉梢便多了几分落雪般的伤感:“海兰父母早亡,只有姐姐在身边,不过姐姐在,我心里也安稳多了。”她说着,将自己单薄的身体更紧地往如懿身边靠了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冬日里无处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来看我是好的,但被贵妃知道,只怕又要刁难你。” 海兰轻声道:“我都惯了。”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得车轮辘辘碾过青砖,一辆朱漆销金车便从身畔疾驰而过。如懿将海兰拦在身后,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云白青枝纹雁翎氅便沾了几点车轮溅起的浊泥。 犹有余香散在清冷的空气中,缠绵不肯散去。海兰诧异道:“是送嫔妃去侍寝的凤鸾春恩车!” 如懿顾不得雁翎氅上的污浊,惊异道:“今夜并不曾听说皇上翻了牌子,这凤鸾春恩车走得这样急,是谁在上面?” 海兰嗅了嗅空气中残余的甜香,亦不免惊诧:“好甜郁的香气!贵妃都不用这样浓的熏香,是谁呢?” 二人相视疑惑,只听得宫车辘辘去得远了,袅袅余音。那车过深雪,两轮深深的印迹便似碾在了心上,挥之不去。 第十二章 蕊姬(上) 这一日清晨,嫔妃们一早聚在皇后宫中,似是约好了一般,来得格外整齐。殿中一时间莺莺燕燕,珠翠萦绕,连熏香的气味也被脂粉气压得暗淡了不少。 皇后尚在里头梳妆,并未出来。嫔妃们闲坐着饮茶,莺声燕语,倒也说得极热闹。怡贵人忍不住道:“昨儿夜里吹了一夜的冷风,呜咽呜咽的。也不知是不是妹妹听岔了,怎么觉得好像有凤鸾春恩车经过的声音呢?” 嘉贵人冷笑一声,扶了扶鬓边斜斜堕下的一枚鎏金蝉压发,那垂下的一绺赤晶流苏细细地打在她脂粉均匀的额边,随着她说话一摇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点点的赤红星芒。嘉贵人道:“不是怡贵人你听岔了,而是谁的耳朵也不差,扫过雪的青砖路结了冰,那车轮声那么响,跟惊雷似的,谁会听不见呢!” 海兰忍不住道:“别说各位姐姐是听见的,嫔妾打宝华殿回来,正见凤鸾春恩车从长街上过去,是载着人呢。” 这下连近来一直沉默寡欢的纯嫔都奇怪了,便问:“我明明记得昨夜皇上是没有翻牌子的,凤鸾春恩车会是去接了谁?”说罢她也疑惑,只拿眼瞟着剥着金橘的慧贵妃,“莫不是皇上惦记慧贵妃,虽然没翻牌子,还是接了她去?” 慧贵妃水葱似的手指,慢慢剥了一枚金橘吃了,清冷一笑:“本宫怎么知道是谁在车里?这种有违宫规又秘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宫便罢了。” 如懿端着茶盏,拿茶盖徐徐撇着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谁,大家要真这么好奇,不如去唤了王钦来问,没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 慧贵妃媚眼微横,轻巧笑了一声:“这样的事只有娴妃敢说,也只有娴妃敢做。不如就劳驾娴妃妹妹,去扯了王钦来问。” 如懿只看着茶盏,正眼也不往慧贵妃身上瞟,只淡淡道:“谁最疑心便谁去问吧。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不看也有人急着捞出来,怎么舍得光埋在里头呢?” 嘉贵人拿绢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也是的,什么好玩意儿,只怕藏也藏不住。等着看就是了。” 众人正说着,只听里头环佩叮咚,一阵冷香传至,众人知是皇后出来了,忙噤声起身,恭迎皇后出来。 皇后扶着素心的手,行走间沉稳安闲,自有一股安定神气,镇住了殿中的浮躁心神。皇后往正中椅上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静声道:“方才听各位妹妹说得热闹,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里,什么好事情,这么得各位妹妹的趣儿?”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嘉贵人沉不住气先开了口:“臣妾们刚才在说笑话儿呢,说昨夜皇上并没有翻牌子,凤鸾春恩车却在长街上走着,不知是什么缘故呢。” 皇后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轻轻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挡去了热气:“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咱们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罢了。” “多了位妹妹?”嘉贵人忍住惊诧之情,勉强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连着天寒,本宫嘱咐你们不必那么早来请安,所以你们有所不知。方才你们来前,皇上已经让敬事房传了口谕,南府白氏,着封为玫答应。本宫也已经拨了永和宫给她住过去。” 慧贵妃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忍不住低呼:“南府?那不是……” 如懿心里虽也意外万分,却也忍住了,只与海兰互视一眼,暗暗想,难怪这么重的熏香气息,果然是这么一个玉人儿了。 皇后面上波澜不惊,只抬了抬眼皮看了慧贵妃一眼:“照理说贵妃应该是见过的,听说是一个弹琵琶的乐伎。” 慧贵妃眉头微锁,凝神想去,昨日所见的几个乐伎里,唯有一个眉目最清秀,身形又丰腴多魅,想来想去,再无旁人。她咬了咬牙,忍着道:“是有一个弹凤颈琵琶的,皇上还嫌她们弹得不好……” 纯嫔郁然吁了口气道:“琵琶弹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得皇上欢心就是了。” 旁人听了这一句还罢了,落在慧贵妃耳中,虽然说者无心,却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咙里都忍不住冒出血来。她死死抓着一枚金橘,直到感觉沁凉的汁液湿润地染在手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嘉贵人柳眉扬起,不觉带了几分戾气:“南府乐伎,那是什么身份?比宫女还不如。宫女晋封还得一级级来,先从无名无品的官女子开始呢,她倒一夕之间成了答应了。” 皇后和蔼道:“乐伎虽然身份不如宫女,但总比辛者库贱奴好多了。康熙爷的良妃,不是还出身辛者库么?照样生下皇子封妃,一生荣宠。也因着乐伎不是宫女,皇上格外恩赏些,也不算破了规矩。” 嘉贵人眉心微曲,嫌恶似的掸了掸绢子:“乐伎是什么低贱身份,来日在这里与我们平起平坐,是要和我们闲话南府里的哪个戏子有趣呢,还是她穿上哪身乐伎的衣裳弹起琵琶来最勾魂?咱们已经有一个海常在平时陪着说说丝线刺绣了,如今倒来了个更好的。” 海兰听说到她,却也闷闷地不敢说话。皇后脸上一沉,已带了几分秋风落叶的肃然之气:“好了!” 嘉贵人一惊,自知失言,也不敢多说了。皇后缓和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玫答应都是皇上登基后纳的第一个新人,皇上要喜欢,谁也不许多一句闲言碎语。本宫只有一句话,六宫和睦,才能子嗣兴旺。谁要拈酸吃醋,彼此间算计,本宫断断容不下她!” 众人诺诺答应了。一时间气氛沉闷了下来,倒是纯嫔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实在是……” 皇后温和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纯嫔踌躇片刻,还是道:“娘娘,昨儿夜里刮了一夜的风,臣妾听着怕得很。臣妾的三阿哥还在襁褓之中,一向怕冷畏寒的。臣妾心中挂念,想请皇后娘娘允准,允许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 皇后一时也未置言,只是抿了口茶,方微笑道:“今儿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三阿哥。祖宗规矩,半个时辰也够尽你们母子的情分了。” 慧贵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后宫妃嫔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望,但都不许过了半个时辰。皇后娘娘常去探望几位阿哥和公主,本宫也跟着去过一次,三阿哥受的照顾比皇后亲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还好呢。饶是这样,皇后娘娘还千叮万嘱了三阿哥年幼娇嫩,要万事小心。有皇后娘娘这么眷顾,纯嫔你还有什么不足的?难道多陪了一会儿,你的三阿哥到了冬天便不知道冷了么?” 纯嫔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后宽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儿子本宫是知道的。只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再这样成日记挂着儿子,还怎么好好伺候皇上呢?” 至此,众人再无闲趣,便各自散了。 慧贵妃本在最后,正起身要走,见皇后向她微微颔首,便依旧坐在那儿,只剥着金橘吃。 待到众人散尽了,皇后方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道:“暖阁里有上好的薄荷膏,你来替本宫揉揉。” 慧贵妃答应着跟着皇后进了暖阁。素心取出一个暗花纹美人像小瓷钵搁在桌上,便悄然退了下去。慧贵妃会意,打开一闻,便有冲鼻清凉的薄荷气味,直如湃入霜雪一般,登时清醒了不少。她用无名指蘸了一点替皇后轻轻揉着,低声道:“不是臣妾小心眼儿,皇上纳了这样一个人,实在……” 皇后轻轻吁了口气:“身份低贱也就罢了,只要性子和顺总是好的。你却不知道她的来历……” 慧贵妃愈加惊疑:“什么来历?” 皇后仿佛无限头痛,泠然道:“本宫只当皇上封了个嫔妃,也没往心里多想。谁知才让赵一泰去南府问了底细,那白氏竟是和她有关的。” 慧贵妃大惊失色:“娘娘的意思是……娴妃!”她愈想愈不对,恨声道,“果然呢!臣妾以为皇上不太去她那里,她便安分了。原来自己争宠炫耀不算,暗地里竟安排了这个进来,真是阴毒!” 皇后用手指蘸了一点薄荷膏在鼻下轻嗅片刻,才觉得通体通泰许多:“不是她阴毒,是咱们整日里以为高枕无忧,疏忽大意了。一个不留神就出来一个玫答应,她若是个好的也罢了……” 慧贵妃切齿道:“南府里出来的,能有几个好的?一个个狐媚惑主,轻佻样儿。臣妾方才想起来,昨日臣妾觉着她们琵琶技艺不佳,白说了一句,便有一个胆子大的敢当着皇上回臣妾的话。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胆大包天的,能有什么好的?”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诧异道:“当着你的面也敢如此,那就真不是个安分的了。”她隐然忧道,“本宫顾着后宫千头万绪的事情,总有顾不到的地方。你是贵妃,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宫看着点警醒着点,哪日我们姐妹被人算计了去都不晓得!娴妃近来无宠,可她才十八岁,来日方长……” 慧贵妃微微失神,按着太阳穴的手也不觉松了下来:“臣妾已经二十五了……” 皇后的手轻轻搭在慧贵妃纤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二十五,本宫也已经二十五了。”她语气一凛,旋即沉声道,“二十五又如何?只要咱们眼光放得长远,万事顾虑周到,一个人眼睛不够,另一个人帮衬着,总不会有顾不到的地方,也容不得狐媚子媚宠。当日本宫分配殿宇的时候,特意把海兰放在你宫里,你知道是为何么?” 慧贵妃听得皇后语气沉稳,心下也稍稍安慰,忙道:“潜邸之时,除了臣妾与娴妃、嘉贵人,其余人等都不算得宠。皇后娘娘将海兰放在臣妾宫里,是要防着她哪一日又偷偷狐媚了皇上。皇后娘娘放心,皇上快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呢。” 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转,见她只是一副笃定的样子,不觉摇头道:“这虽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最要紧的。海兰向来不得宠,所以对皇上而言,既是一个记不得的人,也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新鲜人儿。你防着她不错,但更要防的是娴妃与海兰的亲近。” 慧贵妃旋即会意:“娘娘的意思是说,海兰也会成为第二个玫答应?” 皇后沉静道:“那也未必。但凡事不能不多长个心眼。你自己宫里的人,自己留心着吧。” 这边厢延禧宫里也不安静,如懿正站在廊下看着从内务府领来的冬日所用的炭火份例。小太监三宝领着几个人数清了,上来回话道:“娘娘,已经数清了,黑炭一千二百斤,红箩炭三百斤,都已经在外头了。” 如懿点点头,问道:“海常在那儿如何?” 三宝道:“按着常在的位分,没有红箩炭,只有按着每日二十斤的黑炭算。但是奴才方才打内务府过来,听说……” 如懿蹙眉:“说话不用吞吞吐吐,听说什么?” 三宝吓得吐了吐舌头,忙说:“听说海常在宫里总说黑炭不够用,可那份例是定了的,哪有再多?怕是海常在正受着冻呢。” 阿箬替如懿将刚笼上的手炉捧了来,细心地套上一个紫绒炉套才送到如懿手里,轻声道:“外头风大,小主仔细被风扑了脑仁,回头着了风寒。” 如懿笑道:“总关在屋子里闷得慌,这儿避风,倒也不怕。” 阿箬又道:“听三宝说这话,海常在一向是老实的,若不是冻得受不住,怕也不会去跟内务府再要炭了。只不知她宫里统共就那两个人,怎么会不够呢?” 如懿叹息道:“这就是她的难处了。昨儿夜里我和她都在宝华殿诵经祈福,才摸到她的手炉温温的,居然都不热。我还以为是伺候她的叶心和香云不仔细,谁知道问了一句,她眼睛都红了,说是份例的炭根本不够用,她那西晒的屋子本来就冷,平日里烧一个火盆就勉勉强强了,哪里还顾得到手炉脚炉。我这才知道,她的日子竟这样难过。” 阿箬正了正身上一色儿的暗紫色宫装,宽慰道:“这也不能怪小主。贵妃向来和小主不睦,小主自然不便去她的咸福宫看海常在,否则怎会顾不到?要说起来,也是贵妃太不当心了,由着自己宫里人受苦。” 如懿心下难过,忍着气道:“按理说海兰只有两个丫头,两个太监,东西自然不会不够。但她告诉我,贵妃怕冷,总嫌着宫里不够暖和,内务府送来的炭都是克扣了大半才给她的。贵妃自己也就罢了,连奴才的屋子里都烧得暖烘烘的,也不顾着海兰。” 阿箬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怎么成?再往下正月里二月里冻得不行,海常在怎么受得住?” 如懿叹了一声:“这何尝不是我的不是,为了避嫌避祸,这样委屈了她。若我仔细些早发觉了,她也不必这样受冻。”她唤过三宝,“你仔细些,悄悄儿送些炭到海常在那儿,别叫人留意着。还得记得只能是黑炭,她的位分不能用红箩炭,那红箩炭烧了的炭灰是银白的,一眼就叫人认出来了,反而不好。黑炭却是看不出多少的。” 三宝应了一声道:“奴才明白。会趁贵妃去请安时隔几天送一次,免得送多了点眼。” 如懿满意微笑:“那就赶紧去吧。还有,内务府拨来的冬衣,你也挑一批好的,悄悄儿送过去。” 阿箬看三宝下去了,便道:“小主待海常在也算有心了,天刚冷的时候就送了好些新棉去,如今又送衣裳。” 如懿颇有触动:“这宫里有几个人是好相与的?海兰也算和我投契了,彼此照应些也是应当的。”她转过脸问阿箬,“方才让你去永和宫送些薄礼给玫答应,可打听到了什么?” 阿箬眼光往四周一转,忙轻声道:“奴婢奉小主之命送了两匹妆花缎过去,谁知道永和宫可热闹了呢,嘉贵人和怡贵人都送了东西去,连慧贵妃也赏了好些东西呢。” 如懿念及什么,便问:“那纯嫔……” “奴婢去的时候纯嫔宫里还没送东西去呢。” 如懿明白,刚离了皇后宫里,纯嫔一定是紧赶着去了阿哥所看望儿子。即便回来了,也必定伤感儿子不在身边,一时也怕顾不到这些礼数。她便道:“那等下我去钟粹宫看看纯嫔,她也可怜见儿的。” 阿箬又道:“奴婢特意拜见了玫答应。虽然是答应,但永和宫的布置,玫答应的打扮,比怡贵人还尊贵呢。可见虽然才侍寝了一次,皇上却是极喜欢的。” 话音未落,却听嘉贵人婉转的嗓音自院外传入:“皇上怎么会不喜欢玫答应?吹拉弹唱的有什么不会?又是人家一手*出来的好人儿!” 如懿微一扬眸,就见金玉妍穿了一身玫瑰紫柳叶穿花大毛斗篷,扶着侍女丽心的手风摆杨柳似的进来。玉妍见了如懿便躬身福了一福,笑声冷冽如檐下冰:“恭喜娴妃,贺喜娴妃了。” 如懿一怔,旋即笑道:“嘉贵人这句话合该对着永和宫的玫答应说。怎么错到了延禧宫呢?” 嘉贵人冷笑一声:“嫔妾没这样好的本事,调理得出花朵儿一样的人儿吹拉弹唱,歌舞迎人。娘娘一手栽培出了这样得意的人来,怎么不算喜事呢?” 如懿心下含糊,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听得金玉妍句句话都冲着自己来,便也不假辞色:“嘉贵人一向快人快语,今儿有话也不如直说。本宫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嘉贵人盈盈一笑,那笑意却似这天气一般,带了犀利的寒气,“娴妃娘娘听琵琶曲儿听得熟了,何必今日早上要和咱们一样糊涂,还议论玫答应的来历呢?” 如懿听她提得“来历”二字,心中越发糊涂。却见金玉妍一脸了然,想是什么都知道,与其自己揣测,还不如听她说来。如懿只得道:“不管嘉贵人说什么,关于玫答应的来历,本宫真是懵然不知。若是嘉贵人觉得不必白来这一趟延禧宫,不如赐教告诉本宫一声,也好叫本宫落个明白。” 嘉贵人姣好的长眉轻轻一挑,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如懿坦白:“真不知。” 嘉贵人似信非信地挑眉看着她,缓了口气道:“玫答应不是娘娘母家乌拉那拉府邸送进南府的么?” 如懿与阿箬对视一眼,彼此俱是愕然,嘉贵人见她神色不假,也有几分信了:“你真的不知道?” 如懿走到廊下,坦诚道:“这件事本宫也是毫不知情,正打算让阿箬去打听了的。妹妹若是知道,不妨直言。” 嘉贵人冷冷看了她一眼:“玫答应是先帝雍正八年,你母家乌拉那拉府邸送进来的人。” 如懿凝神想了一想:“雍正八年本宫才十三岁,如何能得知这些事?” 嘉贵人抚着指上尖尖的护甲:“你不知道,不代表当年的景仁宫皇后不知道。慧贵妃和嫔妾已经查问过,当年玫答应入南府,是景仁宫皇后允许的。你当年虽不知情,难道后来也一无所知么?何况玫答应突然得宠,也太奇怪了些。其中的关节,也只有娘娘你自己知道了。” 金玉妍言毕,扶了丽心的手径自离去。唯余如懿站在院中,听着檐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来,滴答,滴答,敲在她疑惑不定的心上。 第十三章 蕊姬(下) 这一日是腊月初一,皇帝照例宿在皇后宫中。如懿听着窗外风声凄冷,雪落绵绵,正对着灯花想着心事,却见阿箬进来,抖落了一身的雪花,近前道:“小主。” 如懿将自己壶中的茶倒了一碗递给她,又将暖炉给她捧在怀里:“先喝杯热茶暖一暖。” 阿箬冻得抖抖索索的,一气把那茶喝尽了,方暖过来道:“都打听清楚了。玫答应的确是出自咱们府里,也是老主子手里进来的人。不过那年先帝选充南府的乐伎,各府里都挑了好的送进来,倒也不止咱们一家。奴婢问过了,玫答应今年十七,是十二岁的时候送进来的。” 火盆里一芒一芒的红箩炭烧得极旺,不时迸出几星通红的火点子。如懿慢慢地拨着指甲,凝神道:“难不成姑母这么早就布置下了人在宫里?只是有这么个人,姑母也不曾向我提过一句呀。” 阿箬搓着手取暖道:“奴婢也是这么想。只不过最后那几年老主子自顾不暇,与小主也来往不多,浑忘了也是有的。” 如懿点点头:“也许也是咱们想多了,不过是各府里都送了人进来,咱们恰巧也有一个罢了。落在别人眼里,疑心便生了暗鬼,以为是我唆使了送去皇上那儿的。” 阿箬冷笑道:“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咱们头上栽,小主可别再那么好性子了。什么时候冷不丁给她们一下,她们就都知道厉害了。” 如懿一笑:“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你的嘴!”她蹲下身,拿起乌沉沉的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底下冒出一阵香气,阿箬吸了吸鼻子,喜道:“好香!是烤栗子的味道!” 如懿笑道:“知道你爱吃,你刚出去我就往火盆里扔了好几个栗子,这会儿正好。你自己拿火筷子夹出来,仔细烫手。” 阿箬忙不迭地笑着答应了,取出烤得爆开的栗子,顾不得烫,就剥开吃了起来。 暖阁里灯火通明,隐隐地透着栗子的甜香,主仆俩相视一笑,倒也开怀。 此后连着几日,但凡有侍寝,必是永和宫的玫答应,得宠之深一时风头无两。加之数日鹅毛大雪,出门不便,皇后免了晨昏定省,一时之间众人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玫答应存了无数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晴霁,终于能出门了。这日的宫中请安,众人便到得格外早。 果然才坐定陪皇后聊了几句,殿外便有太监通传:“玫答应到了。” 听得这一声,本来还在笑语连珠的嫔妃们都静了下来,不自觉地向外看去。 只见殿门豁开,一个身着浅菊色绣碧桃花蝶苏缎旗装的女子低着头盈盈走进,她梳着精巧的发髻,发间不用金饰,只以碧玺花朵零星点缀,髻上斜两支雪色流珠发簪,卷起的鬓边嵌着一粒一粒莹莹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浅绯的碧桃花瓣,伴着银线湖蓝浅翠的蝴蝶,精绣繁巧轻灵如生,仿佛呵口气,便会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飞于衣裾之上。 慧贵妃见她早不是昔日打扮,不觉搁下茶盏,冷笑一声:“狐媚!” 因是玫答应一直低着头,虽未看清模样,嘉贵人已然奇道:“咱们冬日的衣衫厚重,怎么她这一身却轻薄,好像不怕冷似的。” 纯嫔坐在她身旁,低低道:“听内务府说江宁织造新贡了一种暖缎,虽然轻薄,却十分暖和。” 嘉贵人郁然叹了口气道:“自从皇上登基,皇后下了命令,不许用纯金的首饰,不许金线织衣,更不许用江南的好料子,说是靡费。如今看她这一身衣裳便是苏缎的料子,只是个答应也用了银线织绣,虽未用金饰,可那碧玺又如何不贵重了?” 纯嫔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嘉贵人没好气地收敛了神色,只拧着绢子不做声。 玫答应低头欠身,行了一礼:“臣妾永和宫答应白氏参见皇后娘娘、各位小主。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小主顺心遂意。” 皇后含了一缕妥帖雍容的笑意,和言道:“这便是玫妹妹了,本来早应相见的,只是一直大雪,到了今日才得见。起来吧,莲心,赐座。” 玫答应抬起头来,众人见她这般盛装打扮,只以为是个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谁知仰起面来,不过是个白净娇丽的面孔,虽然十分清秀,但也只是中上之姿而已。旁人倒还不觉得怎样,嘉贵人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只低头拨着自己手腕上的银镶珠翠软手镯,笑吟吟地不说话。 莲心在海常在之后添了一张椅子请玫答应坐了,又殷勤端上茶来。 玫答应倒也不羞怯,朗声道:“本该早些来拜见皇后娘娘的,可惜一直天公不作美,到了今日才能来。” 皇后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和婉的笑纹:“来与不来,都只是一份心意。以后朝夕相见,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处的了。”说罢便由莲心一一指了妃嫔引她见过。 嘉贵人轻声笑道:“不仅咱们是好相处的,皇上也格外疼妹妹啊。妹妹这身料子,轻薄暖和,是江宁进贡的暖缎吧。” 玫答应淡淡笑道:“嘉贵人好眼力。” 嘉贵人唇际欲笑未笑:“不是我好眼力,而是乍一看见妹妹穿得单薄,害怕冻着了妹妹。原来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只是这暖缎难得,连皇后宫里也都没有,我也只是听说了胡乱一猜罢了。” 嘉贵人娓娓道来,众人心里难免多了一分醋意,玫答应还是那样淡淡的神情:“是么?皇上只是赏了我衣裳,别的我不多问,也全不知道。” 嫔妃们见她只是这样疏懒的神情,也知道不好相与。倒是慧贵妃说了一句:“皇上登基后皇后娘娘就一直主张后宫简朴。妹妹只是区区一个答应,这身衣服也略奢华了些。” 玫答应懒懒抬了抬眼:“是么?皇上喜欢嫔妾这样穿而已。” 慧贵妃一时噎住,不觉有些气恼。 皇后看出几分端倪,朗然道:“好了。外头虽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大家还是早些回去吧。快到年下了,别冻着身子才好。” 众人答应着散了,便各自上了辇轿回宫。 阿箬替如懿围上云白青枝纹雁翎氅,兜好风毛和暖炉,扶了她的手出去。如懿看着满世界冰雪银装,便道:“别传辇轿了,这么好的雪景,咱们从御花园慢慢走回去。” 阿箬笑道:“也好。好些天没出来了,闷得慌呢。” 二人正要迈步出去,忽听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如懿转过头去,却见玫答应携了一个小宫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娴妃娘娘好雅兴,嫔妾正好想去御花园中赏雪,不知娘娘可否愿意与嫔妾同行?” 如懿笑道:“既然妹妹愿意,独行不如结伴罢了。” 二人慢慢踱步向前,雪后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多日来的积雪更是将御花园映得白光夺目,恍若行走在晶莹琉璃之中。偶尔有树枝上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遭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此时积雪初定,间或有几株蜡梅正开得繁盛。那蜡梅素黄粉妆,色如蜜蜡,金黄灿烂一树,加上梅枝间新雪相衬,呼吸间只让人觉得清芬馥郁,冷香透骨 如懿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玫答应察觉,便笑:“娴妃娘娘喜欢梅花?” 如懿伸手攀住一挂蜜冻似的花枝轻轻嗅了嗅,沉醉道:“是,尤其是绿梅,清雅宜人,不落凡骨。” 玫答应道:“娘娘见过绿梅?” 如懿颔首:“小时候和阿玛去苏州,在那时见过两次,实在是人间至美之物。” 玫答应淡淡一嗤,唇边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嫔妾也是因为善弹月琴,才被人从苏州买来。后来才机缘巧合被送进宫来。” 如懿奇道:“听闻玫答应出身南府琵琶部,不是应该善弹琵琶么?” 玫答应幽然凝眸,墨灰色的忧伤从眸底流过:“嫔妾本来擅长的是月琴,只因入了南府,教习师傅说先帝喜欢琵琶,才改学的。”她伶仃的叹息转瞬落在寒风里,“哪里不都一样?喜欢什么,中意什么,都由别人说了算,半点由不得自己。” 如懿听她感伤身世,便试探道:“这句话,你是在怪乌拉那拉府当年把你送进南府么?” 玫答应冷然一笑:“送嫔妾是送,送旁人也是一样,有什么可怪的?不送嫔妾进南府,嫔妾也不过是府里一个乐伎,漂若浮萍罢了。哪里比得上娴妃娘娘金尊玉贵,连喜欢的花都是骨骼清奇的稀世绿梅,相形之下,嫔妾不过是风中柳絮,蒲柳命数了。” 如懿正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得后头一个声音道:“只可惜这绿梅实在是难得。凡事太过清奇,终究不容于世长久。娴妃,你说是不是?” 如懿闻声抬首,却见慧贵妃携了宫女站在不远处一树蜡梅下,手中折了两枝蜡梅,盈盈向她笑语。 如懿见了她,便与玫答应屈身行礼道:“给贵妃请安。” 慧贵妃吩咐了“起身”,笑道:“风吹得顺,听见娴妃与玫答应闲聊,倒惹得玫答应自伤身世了。”她笑着向玫答应瞥了一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说的就是玫答应啊。” 玫答应微微低首:“再相见,贵妃娘娘雍容华贵,风姿依旧。” 慧贵妃细细打量着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她水葱似的纤纤指尖上:“这么会说话,南府里应该选你去唱曲儿,只弹琵琶是可惜了。倒还没问过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玫答应不信她不知,却还是答道:“嫔妾姓白,名蕊姬。” 慧贵妃唇角漾着甜美的笑意,眼中的清冷却与这冰雪并无二致:“果然是个好名字,一听生来就是供人赏玩取乐的。” 玫答应眉心一跳,脸上却平静无波:“命里注定的缘分,若能供皇上一时之乐,就是嫔妾的无上福泽了。” 慧贵妃听她句句仗着皇帝的恩宠,笑意顿敛,冷冷道:“别以为封了个答应,你的荣宠就长久了。你那一手琵琶,皇上闲时当麻雀唧喳似的听个笑话儿,还真当自己成了凤凰清啼么?” 玫答应不卑不亢,只蕴了一抹淡淡笑意,悠然望着天际道:“嫔妾自知琵琶不如贵妃娘娘,姿容也不如贵妃娘娘。可是娘娘想过没有,为什么皇上放着娘娘这一手琵琶绝技不听,只喜欢嫔妾这些不入流的微末功夫呢?” 慧贵妃神色一冷,还不及回嘴,玫答应眼波悠悠在她面上一转,恍若无意般望着近处一树怒放的蜡梅,悠然道:“岁月匆匆,不饶人哪!” 慧贵妃脸色大变,只见一张粉面渐次苍白下去,直如枝丫上透白的积雪一般,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身边的宫人忙牢牢扶住了。 如懿听得不对,立刻呵斥道:“放肆!贵妃和本宫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肆意犯上!” 玫答应毫不畏惧,她的笑声落在雪野中恍若檐下风铃一般清脆玎玲:“娴妃娘娘别吃心,娘娘只比嫔妾长了一岁,岁月怎舍得薄待了娘娘?嫔妾说的是谁,那人心里自然清楚!” 如懿本是好意,念在同出于乌拉那拉氏门下,想替她圆了过去。谁知蕊姬毫不领情,越发指着慧贵妃不依不饶。饶是如懿这样的外人,听了亦觉得下不来台。 慧贵妃才一站稳,听得这一句,脸上腾地红了起来,显是怒到了极点。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恨不能在玫答应年轻饱满的面孔上狠狠刺出两个血洞来。片刻她口中迸出两个字:“掌嘴!” 话音掷地有声,不容半句辩驳。慧贵妃身边的首领太监双喜一个抢身,按住了玫答应的肩就要往下按。偏是那玫答应是南府出身的,身段水蛇儿似的轻灵,轻轻一拧便扭开了。双喜一个手快,这下再不留情,往她膝弯里狠狠一踢,玫答应吃痛,一下就跪在了雪地里。双喜一个耳光就要扇上去,玫答应如何肯受辱,喝道:“我是皇上亲封的嫔妃,怎容你一个奴才欺辱?” 双喜稍一犹豫,按着玫答应肩膀的手却丝毫不肯放松。 如懿看情势不好,忙求道:“贵妃娘娘,蕊姬刚成答应不久,宫中的规矩礼数还没有都懂得,但请贵妃宽恕,饶了她一遭吧。” 慧贵妃冷冷一笑,根本不去理睬如懿,只看着玫答应道:“自己才从奴才堆里爬出来,就嫌弃人家是奴才不配动你了?你是皇上亲封的答应,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妃,云泥之别,你敢冒犯本宫,就活该要受责罚!双喜,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 话音刚落,玫答应雪白娇嫩的脸颊上便已经狠狠挨了一掌。双喜显是用足了力气打下去,玫答应的左侧脸颊立刻高高肿起,嘴角溢出猩红一抹血痕。她犹自不怕,仰着头道:“旁人说奴才两个字就罢了,贵妃娘娘自己也是包衣出身,和嫔妾有什么两样?又谁比谁高贵了!” 慧贵妃自抬旗为高佳氏之后,平生最恨人提起她是汉军旗包衣出身,生生地比如懿矮了一截。此时又正当着如懿的面,她愈加气得浑身发颤,指着玫答应厉声道:“双喜,她这样不知死活,你也不必留情!给本宫狠狠地打,打到她老实为止!” 这一吩咐,双喜更落了十二分的力气,又狠狠扇了两下。如懿转过头不忍去看,那声音却噼啪响亮入耳,想躲也躲不过去。 突然耳边利落一声“住手”,众人闻言转身,举目却见洋洋洒洒一行人,前导四人执销金凤首提炉,随侍太监在后执翟扇、掌曲柄五色九凤伞,色彩灼灼,在纷白雪地中格外夺目。皇后身边的赵一泰走在前头,喝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一个醒神,忙一齐屈身下去,齐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的神色并不好看,一时也未叫“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本宫本想去阿哥所探视几位公主阿哥,谁想才走到这里,就听见你们喧哗吵闹,毫无体统!”她的目光从贵妃、娴妃、玫答应身上从容滑过,带了几分沉肃之意,“这里是宫中御苑,不是你们自家的刑场,容得你们在这儿失了皇家的体统。” 慧贵妃恨恨瞟了玫答应一眼,努力挤出几分笑色,回禀道:“皇后娘娘息怒。娘娘有所不知,玫答应出言狂妄,肆意犯上,不仅讥笑臣妾出身包衣,又讥讽臣妾人老珠黄……” 玫答应毫不示弱,仰起脸露出唇角两道血痕,她雪白的面孔尤显得凄厉狰狞。“皇后娘娘明鉴,臣妾是说过慧贵妃出身包衣,但就因贵妃出身包衣才有今天的荣宠,这话并没有错。但贵妃娘娘所言‘人老珠黄’,臣妾绝对没有说过这四个字,只是叹息岁月匆匆罢了。”她转头看了如懿一眼,“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娴妃娘娘。” 如懿听她辩驳,虽然意指贵妃人老珠黄,但的的确确没有说出“人老珠黄”四个字,只得回道:“方才玫答应的确是出言不敬,但‘人老珠黄’四个字,确实是没有说过。” 慧贵妃愈加不忿:“她虽没有说过这四个字,但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意思。娴妃你如此纵容包庇,要说和玫答应绝无勾连,本宫实在不信!” 如懿心中一惊,再想分辩,想想慧贵妃已然认定,再多言也是无济于事,索性别过脸去不再应对。 皇后脸色一沉,喝道:“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意思,一时误会也是有的。”她缓了缓声气,和言道,“玫答应新晋嫔妃,自然有礼数不周的地方。你是仅次于本宫的贵妃,管教约束也是应该的。既然掌嘴也掌了,脸也成了这个样子。罢了,都起来吧。” 众人忙谢过起身,玫答应倔强道:“皇后娘娘,臣妾的确言语有失,但贵妃娘娘气急败坏便叫掌嘴。臣妾新侍皇上不久,就损伤了容颜,皇上若是问起,臣妾不敢不答。” 皇后看她的目光并不含任何温意:“皇上若是问你,你们各执一词,皇上谁的也不会听。本宫只会秉公直言。你错在言语犯上,贵妃罚你不错,只是罚你的人下手太重罢了。你要再不安分,频频生事,本宫也不会容你!” 皇后甚少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如懿知道利害,忙在后头悄悄拉了拉玫答应的披风。玫答应听得皇后如此语气,一时也不敢再言。 皇后见众人都是默然无声,便向如懿温和道:“娴妃,这件事你未曾过多参与。这样吧,就由你送玫答应回去,好好劝解她几句。” 如懿本不欲接这差事,免得众人都以为她真与蕊姬有何勾连。可偏偏方才有些话没有问完,想想既然身在这嫌疑里,一时也避不开,便也答应了。 慧贵妃见二人去得远了,忍不住愤愤道:“皇后娘娘宽厚仁慈,只是这种小婢子出身寒微,轻狂骄纵,若不好好教导规矩,只怕仗着皇上宠爱要翻了天了。” 皇后冷然瞟了她一眼:“打你也打了,雪地里你也让她跪着了。你还要怎样?真打破了脸,跪伤了膝盖,皇上问罪下来,你怎么回话?” 慧贵妃赌气道:“臣妾就实话实说罢了。左右也是玫答应自己先错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她的确是错了,但你是贵妃,是居上位者,应该有容人之量,这样发作闹起来,只为了几句言语口角,即便真是玫答应错了,皇上也只会怪你心胸不够开阔。”她推心置腹道,“好妹妹,不是本宫要说你,她是皇上的新宠,无论如何,你都应该要忍过这一时之气。等到时日长了,皇上冷了下来,你要打要罚,皇上不会心疼,反而还觉得你对。你可明白么?” 慧贵妃这才露出几分懊丧之情:“那臣妾已经把她的脸打成那样了,皇上会怪罪臣妾么?” 皇后微微叹息:“你呀!好了,这件事皇上要真过问,本宫会替你圆过去。另外,本宫会让人从太医院拿些清凉消肿的药膏替你送过去。这件事毕竟她也有错,若她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敢随意去皇上那儿哭诉。” 慧贵妃这才稍稍放心,心悦诚服道:“有皇后娘娘做主,臣妾就安心了。” 皇后转头吩咐:“素心,你即刻去太医院送些膏药去永和宫,别耽误了。” 素心答应着去了。慧贵妃感激道:“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皇后含了一分欣慰的笑,道:“好了。你若有空,就陪本宫去阿哥所吧。” 慧贵妃忙扶过皇后的手,两人携着手踏雪而去。 第十四章 风波 如懿陪着蕊姬一路自御花园返回永和宫。因大雪初停,一路上扫雪的宫人并不少,见了二人同行,忙不迭跪下行礼请安。然而蕊姬因掌掴而受伤的面颊格外惹人注目,即便宫人们在低头行礼时,亦不免拿眼偷瞧,并以彼此的眼色来交换诧异与惊奇之情。蕊姬对此似乎浑不在意,既不借阔大的风帽掩饰伤口,也不喝止宫人们看似无礼的行径,只是施施然行走,仿佛浑不觉旁人的目光与私语。 回到永和宫中,侍婢们赶忙迎接上来,替如懿和蕊姬接过风帽与斗篷,又换过新的手炉。她们见到蕊姬红肿的脸颊,虽然面色惊疑却不敢相问,想是蕊姬这里规矩极严,自己不说,旁人问都不许问一句。如懿四下里扫了一眼,这才察觉,装饰一新的偌大的永和宫中,侍奉的宫人竟比身为贵人的黄绮沄更多。而殿中所用的炭火,也是身为答应根本用不上的红箩炭,烘得一室洋洋如春。阿箬侍奉在侧,不觉露出几分惊异之色。如懿察觉,旋即道:“阿箬,去问问她们有没有消肿的药膏,若没有,赶紧着人去太医院领。” 阿箬答应着出去了,恰好外头小太监进来通报,说内务府送了新做的匾额来要挂在正殿。蕊姬颔首道:“让他们拿进来吧。” 内务府的执事太监恭恭敬敬捧了匾额进来,却是斗大的金漆大字,写着“仪昭淑慎”四字。 如懿即刻便认了出来,含笑道:“玫答应,这是皇上的御笔呢。” 执事太监笑道:“可不是呢。娴妃娘娘好眼力。” 蕊姬将那四个字轻轻读了一遍,道:“这几个字我倒是都认识,但搁在一块儿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娴妃娘娘,你若知道,还请告诉一声儿。” 如懿微微一笑:“《仪礼》中说,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意思是要求女子和善谨慎,以保仪德。” 蕊姬轻轻一嗤,带了几许轻蔑之色:“那么娴妃,你觉得我配不配得上这四个字?” 如懿从容自若:“皇上是将这匾赐给永和宫的,既然皇上许你住了永和宫,自然是以为你担得起这四个字。” 蕊姬的目光逡巡在匾额之上,只是含了一抹冷淡的笑意:“多少人要看见了都会觉得我不配,可是配不配,这都是归了我的。” 执事太监赶着差事,忙请示蕊姬:“请问玫小主的意思,是不是即刻挂上去?” 蕊姬点点头:“这样的荣耀,当然不能藏着掖着,赶紧挂起来吧。” 执事太监响亮地应了一声,便带着几个赭衣的小太监开始动手。执事太监一脸的谄媚:“娴妃娘娘,玫小主,这儿钉起匾额来声音太大,怕吵着二位。不如请两位小主挪动玉步,去旁边暖阁稍事休息,奴才们马上就好。” 蕊姬道:“我听了这些声音就烦,娴妃娘娘跟我往暖阁里间去坐坐吧。”如懿本不想在她这儿多留,想了想还是陪她进去了。 暖阁的里间倒还安静,如懿见服侍的宫人们并没有跟进来,便问:“脸上的伤肿得厉害,叫下人们煮了鸡蛋给你揉揉。” 蕊姬轻笑一声:“这些下人的功夫,我比她们清楚,娘娘放心就是了。” 如懿闻言微微蹙眉:“眼看着你得宠,听你的话,倒像是很介意自己的出身。” 蕊姬举着护甲轻轻划在黄杨木小几上,冷笑道:“能不介意么?从我第一次侍寝被封答应,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我,动不动就拿我的出身来笑话,恨不能生吞了我。” 如懿正坐着:“人的出身是不能选的,你比别人更介意,别人就得意了。” 蕊姬黑冷的眸子在她面上轻轻一刮:“原来出身乌拉那拉氏,也是娴妃娘娘的痛处。” 如懿不意她言辞这般犀利,于是凝了一缕静和的笑意:“若本宫不把这个当痛处,别人也不会让本宫觉得痛。”她目光流转,“倒是你,却是被人认定了和本宫一路人,受了不少委屈。其实本宫也很想知道,到底你为何会一夕得幸,平步青云?” 蕊姬的护甲划在小几上发出“刺啦”一声锐声,她的容色并不好看:“旁人都以为嫔妾出自乌拉那拉府第,是受了娴妃娘娘的指使才得幸于皇上,原来娘娘还疑心嫔妾受了旁人的指使。嫔妾若有本事受谁的指示就好了。这一辈子都是只由得命,由不得人。”她冷然道,“原以为娘娘生性有几分傲气,才与娘娘多言几句。既然如此,嫔妾要休息了,请便吧。” 她话音未落,却见小宫女进来:“小主,皇后娘娘跟前的素心姑姑来了,在外边候着呢。” 蕊姬不耐烦道:“她来做什么?” 小宫女道:“回小主的话,说是送太医院的药来。” 蕊姬点头:“那就让她进来吧。” 如懿起身要走,蕊姬便道:“方才说话得罪了,但请娴妃替我看一眼,别是送了什么别的来我也不懂。” 如懿想着到底是皇后嘱咐了自己送她来的,此刻素心来了,若自己不在,只怕又是是非,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素心进来福了一福道:“娴妃娘娘,玫答应,奴婢奉贵妃娘娘的旨意,特意从太医院取了上好的消肿药膏来给玫答应。” 蕊姬冷笑一声:“慧贵妃好善的心哪!刚打了我就送药来,以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完了么?这药我还真不敢用。” 素心不妨吃了这句话,捧着药膏进退不得,只好求助似的看着如懿:“娴妃娘娘……” 如懿伸手向她:“给我看看。”入手是一个粉瓷圆钵,钵中盛的是淡淡绿色的半透明膏体,扑鼻便是一股清凉香气,隐隐有蜂蜜、薄荷、丹七的气味。她取过一点轻轻一嗅,的确是寻常所用的消肿良药,并无二致,她点头,“宫中平常所用的消肿药膏,的确是这种。另外,冰敷,用鸡蛋揉,服食山药、薏仁和三七粉,都可以活血消淤。” 素心这才松了口气:“娴妃娘娘说的不假,红豆薏仁汤的确是可以消肿的。其实贵妃娘娘责罚您之后自己也很后悔了。又被皇后娘娘训斥了一顿,所以忙不迭吩咐奴婢送药来,以免皇上召见小主时小主无法侍奉。小主放心,只要用这个药,三天就会消肿的。” “三天?”蕊姬嗤笑道,“你能保证这三天皇上都不宣召我?”素心欠身道:“皇后娘娘说,如有宣召,也请小主顾全大局,切勿动气喧嚷。毕竟贵妃那儿,皇后娘娘已经狠狠训斥过了。若再生枝节,只怕今日的事小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蕊姬微微语塞,旋即语气凛冽:“那就替我谢过贵妃和皇后。只要这张脸没事,这次的事我罢休就是。” 素心微笑道:“这就是了。玫答应新获圣宠,一定希望以后步步顺利,事事遂心。小主这么聪明识大体,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说罢素心便退下去了。如懿稍稍坐过,亦起身告辞离去。 慧贵妃扶着宫女的手顺着长街慢慢走回去,一路看着雪景,神色倒也安宁。正过了建福门的甬道,忽见前面一个绿衣的小太监鬼鬼祟祟领着两个人背着身从咸福宫的角门出来。慧贵妃一怔,立刻吩咐身边的宫女茉心道:“去看看,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在咸福宫附近晃荡。” 茉心追上去两步,厉声喝道:“谁在那里!见了娘娘怎么也不跪下!还不快转过身来!” 那绿衣太监脚下一迟疑,知道是走不脱了,转身跪下请了个安:“奴才参见慧贵妃,贵妃娘娘万安。” “万安?”慧贵妃不悦道,“你们见了本宫就跑,本宫还安什么安?抬起头来!” 那绿衣小太监犹豫不决,只得抬起头来。茉心诧异道:“三宝?” 慧贵妃脸色微微一沉:“你是延禧宫的人,跑到本宫的咸福宫来做什么?” 三宝机灵地磕了头道:“都怪这场大雪,奴才走得冻死了,想靠在咸福宫的墙根下取会儿暖再走。谁知见到了娘娘过来,怕娘娘责骂,所以背着身就跑了。” 慧贵妃蹙眉,似是不信:“咸福宫在西边的最末,延禧宫在东边的最前头,你要取个暖也走得太远了吧。”她瞥见三宝按在雪地上的两手洇出乌黑的痕迹来,便抬了抬眼,示意茉心上前看一眼。茉心会意,往前几步,拉起三宝笑道:“好了,你喜欢往咸福宫跑又怎么了?咸福宫的地气暖,连皇上都爱来,别说你了。”她别过脸,朝慧贵妃点点头。 慧贵妃会意,便换了和缓的笑意:“没事就走吧。记得告诉你们娴妃,有空常来咸福宫走动。” 三宝受了这一场惊吓,正恐瞒不过去,却不想这般轻轻揭过,忙不迭谢了恩走了。慧贵妃见他们走远,盯着地上发黑的六个掌印,鄙夷地笑了笑:“敢在本宫面前装鬼,茉心,去看看是什么?” 茉心蹲下身看了一眼,奇道:“回娘娘的话,那乌黑的东西是炭灰,是黑炭的灰。” 慧贵妃疑道:“黑炭又不是什么上好的东西,难道延禧宫还缺了这个来偷?”她一回神,暗暗咬牙,“不对,她是给海兰的!” 茉心点点头。慧贵妃愈加恼恨,一张粉面紫涨着:“算她珂里叶特氏厉害,本宫用了她一点儿炭,她就敢到处喊冤哭诉去了!弄得旁人来周济,还当本宫怎么苛待了她!” 茉心连忙道:“可不是!皇后娘娘一直说后宫里要节俭,她屋里就那么几个人,能用得了多少,娘娘也是为宫里替她俭省罢了。谁知道海常在这么不惜福!” 慧贵妃贝齿轻轻一咬,仿若无意道:“她跟延禧宫是一条心,本宫算是看得真真儿的,这吃里爬外的东西……”她抿了抿唇,再没有说下去。 茉心不自禁地闪过一丝寒意,便也低下了头去,忙道:“娘娘,外头冷,咱们赶紧进去吧。” 慧贵妃微微颔首,扶着茉心进了宫。正巧内务府的执事太监从永和宫出来,在咸福宫挂完了匾额,抹了手正要走。回头却见慧贵妃进来,忙堆了一脸的笑意,又是打千儿又是奉承,直哄得慧贵妃万分高兴,嘱咐了宫里的首领太监双喜道:“这么冷的天还要顾着差事,替本宫好好打赏他们。” 执事太监高兴,越发说了许多锦上添花的话:“皇上说了,咸福宫这块匾额是滋德合嘉,许慧贵妃娘娘福德双修的意头。这层意思,听说是皇上斟酌了好久才定的呢。说是给咸福宫的东西,不能轻易下笔了,必得是最好的。” 慧贵妃深有兴致,细细赏着皇帝的御笔,笑若春花:“皇上的御笔难得,这个匾额是独本宫宫里有呢,还是连皇后那里都有?” 内务府执事太监愣了一愣,一时答不上话来。慧贵妃瞟了他一眼,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皇后娘娘那里有是应该的,难不成本宫还会吃皇后的醋么?” 那执事太监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止皇后娘娘宫里,按皇上的吩咐,东西六宫都有。” 慧贵妃的笑意在一瞬间似被霜冻住,眉目间还是笑意,唇边却已是怒容。 她的笑和怒原本都是极美的,此刻却成了一副诡异而娇艳的面孔,越发让人心里起了寒噤:“那么,连永和宫都有么?” 那执事太监连头皮都发麻了,只得战战兢兢答道:“是。” 慧贵妃森然问:“是什么字?” 执事太监道:“是仪昭淑慎。” 慧贵妃神色冰冷,厉声道:“她也配!” 执事太监吓得扑通跪下,忙磕了头道:“玫答应自己也知道不配,还特意去问了娴妃,结果娴妃说皇上是给永和宫的匾额,她住着永和宫,肯定是她担得起。玫答应这才高兴了。” 晞月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沉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渊,慢慢沉着脸道:“下去吧。” 那执事太监听得这一句,巴不得赶紧走了,立刻带人告退。 慧贵妃走到正殿门前,看着外头天色净朗,阳光微亮,海兰所住的西房里,叶心正端了炭盆出来,将燃尽的黑色炭灰倒在了墙角。 慧贵妃冷冷看着,目光比外头的雪色还冷:“双喜,你给本宫好好盯着海常在那儿,看延禧宫的人多久悄悄来一次。” 双喜看慧贵妃神色不似往常,也知道利害,忙答应了。 连着几日忙着年下的大节庆,戊寅日,皇帝为皇太后上徽号曰“崇庆皇太后”,加以礼敬。接着又因准噶尔遣使请和,命喀尔喀扎萨克等详议定界事宜,一连忙碌了好几日。 这一夜雪珠子格楞格楞打着窗,散花碎粉一般下着。如懿坐在暖阁里,惢心拿过火盆拢了拢火,放了几只初冬采下的虎皮松松塔并几根柏枝进去,不过多时,便散出清郁的松柏香气来。阿箬见惢心忙着在里间整理床铺,如懿靠在暖阁的榻上看书,便抱了一床青珠羊羔皮毯子替她盖上,又给踏脚的暖炉重新拢上火,铺了一层暖垫。 阿箬见如懿捧着书有些怔怔的,便问:“小主这两日最喜欢捧着这本《搜神传》看了,怎么今儿倒像没趣了似的?” 如懿笑道:“都是神鬼古怪的东西,看得多了,越发觉着待在这儿闷闷的。” 阿箬笑嘻嘻道:“可不是!小主从前在老宅的时候,最喜欢偷偷溜出去跑马了。如今下了雪这般闷,难怪小主觉得没劲儿。” 如懿闷了一会儿,便问:“皇上有好几日没召人侍寝了吧?” 阿箬添了茶水,道:“可不是!听说为了准噶尔的事一直忙着,见不完的大臣,批不完的折子。敬事房送去的绿头牌,都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的,说皇上看也没顾上看一眼。” 如懿凝神想了想:“这样也好,就这三四日,用着那药,玫答应的脸也该好全了。” 阿箬轻哼一声:“倒是便宜了慧贵妃!”她稍稍迟疑,还是问,“不过小主,奴婢也是想不通,皇上到底是看上了玫答应什么,要容貌不算拔尖儿的,性子也不算多温顺,出身就更不必提了,竟连婉答应都比不上。婉答应从前好歹还是潜邸里伺候皇上的通房丫环呢。” 如懿轻轻瞥了她一眼,叹道:“阿箬,你这个人平时最机灵不过。只一样不好,太喜欢背后议论。这样的话传了出去,旁人听见了,只当我的延禧宫里成日就是坐了一圈爱嚼舌根的。” 阿箬看惢心也在,不免脸上一红:“奴婢也是在小主跟前罢了。若是对着别人,咬断了舌根也不会嚼半句的。”她绞着发梢上的红绳铃儿,“奴婢就是想不通嘛。” 如懿指着瓶中供着的一束金珠串似的蜡梅,问道:“这四时里什么花儿不好,怎么偏折了蜡梅来?” 阿箬一愣:“小主说笑呢,不是冬日里没什么别的花,只能折几枝梅花么?” 如懿抿了抿唇道:“是了。别人没有,只有她有,自然是好的。你看咱们宫里这几个人,皇后宁和端庄,贵妃温柔娇丽,纯嫔憨厚安静,嘉贵人是最妩媚不过的,怡贵人和海常在呢,话也不多一句,婉答应更是个没嘴的葫芦。但不论怎么说,咱们这些人都还是有些出身的,也多半顺着皇上。皇上见惯了咱们,偶尔得了一个出身低微却有些性子的,长相也清秀脱俗,怎么会不好好疼着她宠着她?何况宠爱这样出身的人,自己也满足些。” 阿箬怔了片刻,回过神来道:“奴婢听出小主的意思了,男人对着出身低微的女人,宠着她给她尊荣,看她高兴,比宠着那些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的女人,要有成就感得多。” 如懿握着书卷,意兴阑珊:“因为她们曾经获得的太少,所以在得到时会格外雀跃。也显得你的付出会有意义得多。” 阿箬若有所思:“那仅仅因为这样,皇上就会一直宠爱她么?” 炭火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越发沁得满室馨香,清气扑鼻。如懿道:“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阿箬低低道:“原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还有这么多的缘故。” 如懿无声地笑了笑,那笑意倦倦的,像一朵凋在晚风中的花朵。惢心放下帐帷,轻声道:“康熙爷喜欢的良妃出身辛者库,不也一路升至妃位么?其实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缘故,不过是一念之间,盛衰荣辱罢了。” 正说着话,外头三宝急匆匆赶了进来,打了个千儿慌慌张张道:“娘娘,咸福宫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第十五章 * 三宝话音刚落,偏偏炭盆里连着爆了好几个炭花儿,连着噼啪几声,倒像是惊着了人一般。 如懿心头一惊,声气倒还缓和:“出了什么事?好好说话。” 阿箬撇撇嘴道:“三宝越来越没样子了,咋咋呼呼的,话也说不清楚。要是慧贵妃出事,我先去放俩鞭炮偷乐子,要是海常在,那也不打紧,慢慢说呗。” 如懿蹙了蹙眉头:“要是慧贵妃,三宝会这么不分轻重么?” 三宝擦了擦额头的汗,马上道:“是海常在出了事儿。两个时辰前慧贵妃宫里闹起来,说贵妃用的红箩炭用完了。可今儿才月半,按理是不会用完的。贵妃怕冷,又不肯用次些的黑炭,一时受了冷,结果发了寒证。” 如懿颇为意外:“寒证?着太医看了么?” “请了太医了。这事也罢了,但贵妃身边的茉心盘算这用了的红箩炭的数目不对,便留心查问宫里。结果在海常在房里倒出来的炭灰里发现了不妥。那黑炭的炭灰是黑的,红箩炭的炭灰是灰白的,所以茉心就闹了起来,说海常在房里偷盗了贵妃所用的红箩炭。” 如懿盯着三宝,肃然问:“本宫记得当初命你悄悄送炭的时候就吩咐过,贵人以下是不能用红箩炭的,未免麻烦。你可是老老实实每次只送黑炭的?” 三宝忙磕了个头道:“是是是,小主的远见,奴才一次都不敢误了。” 如懿心中着紧,越发担心起海兰来:“那就好。别的本宫不敢说,海兰不是那种僭越的人,她必不敢偷的。阿箬,替我更衣,咱们就去看看。” 如懿霍地站起来,阿箬急得拉住了如懿的袖口:“小主不能去!”她虎着脸,向三宝喝道,“咸福宫就是一摊浑水,贵妃的位分又比小主高,小主哪里能管得上!咱们不去,要去也是该皇后去的事儿!” 如懿静静神,即刻问:“皇后呢?” 三宝向养心殿努了努嘴儿:“今晚皇上翻的是皇后娘娘的牌子。这个时候,皇后娘娘怕是在养心殿歇下了。” 如懿倒抽一口冷气:“皇上忙了这么多天的政务,眼下又是皇后侍寝,谁敢去打扰!”她只觉得掌心湿湿地冒起一股寒意,“可要不惊动皇后,宫中贵妃的位分最高,这件事怕是要掩下去了。” 阿箬急忙劝道:“咸福宫出了事情,小主巴巴儿地赶去,即便是到了门口,也帮不上什么呀!” 三宝焦惶惶道:“可是奴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说海常在马上要给上刑了,要再不去,若出了什么事……” 如懿大吃一惊:“上刑?上什么刑?” “杖刑!”三宝见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忙解释道,“不是用板子责打大腿,而是脱了鞋子,用棍子责打脚心,那可比打在腿上痛多了。” 如懿失声道:“打脚心?” 三宝点头道:“可不是!咱们当奴才的谁不知道,打在腿上只是肉疼,伤 不了筋动不了骨。可脚多细嫩哪,几下下去,那都是伤身的。” 如懿定一定神:“除了皇后和贵妃,宫中便是我位分最高,我若不去,海兰要是被上了刑,还不知道要被伤成什么样子。事不宜迟,阿箬,快替我更衣。三宝,去传轿。” 阿箬待要再劝,看如懿着急之下不失决绝,只好答应着去了。 外头下着搓絮似的小雪。如懿坐在暖轿里,抬轿的太监们走得又稳又急,只闻得靴底与石砖摩擦的轻响,飞也似的往咸福宫方向而去。 如懿捧着手炉,平时觉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里,却仿如灼心一般,烫得刺手。她不时地打起帘子往外张望,三宝一路小跑跟着,喘着气道:“小主别急。延禧宫和咸福宫本就隔得远,咱们已经很快了。” 如懿无奈地垂下帘子,正焦心着,却听得三宝在外道:“到了,到了!” 夜来的咸福宫灯火通明,如懿扶着阿箬的手下了暖轿,快步走进院中。只听得太监尖着嗓子通报:“娴妃娘娘到——” 尖细的尾音尚自袅袅飘在空中,如懿人已经到了廊下。只见咸福宫正殿的镂花朱漆填金大门豁然洞开,廊下自台阶左右两列站满了满宫的宫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望着廊下一个跪着的宫装女子。 慧贵妃穿着一身锦茜色彩绣花鸟纹对襟长衣,肩上披着一件大镶大滚的紫貂风领玄狐大氅[1],人坐在正殿中央的牡丹团刻檀木椅上,旁边七八个暖炉和炭盆众星拱月似的烘着,如懿才一靠近正殿,便觉得暖洋如春,整个人都舒展了过来。可慧贵妃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本是小巧细弱的柳叶身段,大约为着动怒,又过了病气,底下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絮絮掠动着,漾起水样的 波纹。她照常淡扫娥眉、敷染胭脂,可病中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显得上好的玫瑰丝胭脂也一缕缕地浮在面上,吃不住似的。如懿见她面色不善,忙欠身请安道:“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万福金安。” 慧贵妃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只冷笑道:“自皇上分封六宫之后娴妃就未曾踏足过咸福宫,怎么今儿什么风连你也惊动了,深夜还闯进本宫宫里来?” 注释: [1] 大氅:披用的外衣,又称“披风”。无袖、颈部系带,披在肩上用以防风御寒。短者曾称帔,长者又称斗篷,斗篷一般连帽。披风多为一片式结构,多为北方人和儿童在冬季穿用。后也泛指斗篷。中国古代有虚设两袖的长披风。 如懿见她左右太阳穴上都贴了两块乌沉沉的膏药,额上一抹深紫色水獭皮嵌珍珠抹额勒着,真当是憔悴得楚楚可怜。 如懿忙低着头道:“听闻贵妃娘娘发了寒证,所以漏夜过来探视。” 慧贵妃扬了扬唇角:“本宫有什么可值得娴妃你劳心的?倒是咸福宫里闹了贼,娴妃你的耳报神快,就紧赶着来看热闹了。” 如懿越发低首:“臣妾不敢。” 身后的海兰嘤嘤低呼一声:“贵妃娘娘,嫔妾……嫔妾不是贼!” 慧贵妃陡地敛起笑容,森冷道:“还敢狡辩,人赃俱获了还要嘴硬!双喜,再给本宫狠狠地打!” 如懿方才匆匆进殿,不敢细看海兰。此刻回头,只见海兰被强行剥去了鞋袜跪在廊下冰冷的石砖上,近台阶的砖边结了薄薄的碎冰,一望便生寒意。一双青缎绣喜鹊登梅花盆底鞋被随意抛掷在阶下的雪中,渐渐被落下的小雪浸湿了小半,如它的主人一般全无尊严。 如懿留神去看她的脚,冻得通红的赤足之上有着细密的血珠沁出。海兰见如懿注目,羞愧地极力想缩着足把它藏到裙底下去,茉心一言不发,立刻用手撩起她的裙角,冷冷道:“常在不好好招供,也不老实受刑,别怪奴婢不留情面,掀起您的裙角来。在奴才们面前露足已经够丢脸了,要再让人看见您的小腿,这种丢了脸面的事就是您自作自受了。” 海兰大惊,极力低着头以散落的发丝遮蔽自己因羞愧和愤怒而紫涨的面庞,她忍着痛分辩:“贵妃娘娘恕罪,嫔妾真的没有偷盗娘娘的红箩炭啊!” 如懿忙赔笑道:“贵妃娘娘发了寒证,脸色不太好。病中原不宜动气,不知娘娘到底为什么责罚海常在,而且要动用杖刑责打海常在双足?” 慧贵妃转过脸微微咳嗽了几声,彩玥和彩珠忙上前递茶的递茶,捶肩的捶肩。茉心清了清嗓子道:“海常在偷盗贵妃娘娘所用的红箩炭,犯上僭越,以致娘娘缺了炭火寒证发作,损伤凤体。这样的罪过,还不够受杖刑的么!” 如懿连忙道:“海常在向来安分守己,而且贵人以下是不许用红箩炭的,海常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怎还会如此?” 茉心鄙夷道:“那就要问海常在自己了。奴婢在海常在屋里倒出的炭灰里发现了红箩炭烧过的灰白色炭灰。而且海常在几个奴才那里也问过了,伺候海常在的宫女香云已经招了,是海常在指使她去偷盗红箩炭的。” 如懿看着跪在阶下战战兢兢的香云,起身走到她跟前:“香云,茉心说的是真的么?” 香云脸色煞白:“方才奴婢已经招了,海常在指使奴婢偷盗红箩炭,一是不服气贵妃娘娘用着好东西,二是嫉妒贵妃娘娘得宠于皇上,想害贵妃罢了。”她拼命磕了两个头,乞求道,“贵妃娘娘恕罪,奴婢已经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海兰忍着疼,别过头看着香云道:“香云,你跟了我两三年,我自问待你并不薄……” 香云并不畏惧,迎着海兰的目光,定定道:“小主,不管您待我如何,这种昧着良心的事奴婢是再也不敢了。奴婢也劝您一句,人赃并获,您还是认了吧。” “有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香云,本宫也不会责罚你。但知错不改,还死不承认,那就要好好责罚了。”慧贵妃不觉微微作色,冷笑道,“这宫里头谁不知道本宫畏寒体弱,是最禁不得冷的。海常在用心这样恶毒!双喜,给本宫再打!” 随着慧贵妃话音利落而下,双喜已经取过一旁的荆条,道一声“得罪了小主”,立刻便要打下去。如懿仔细看去,才发觉那并不是寻常的荆条,不仅格外粗大,而且未剥皮,也未去刺。两指粗的荆条上利刺凸起,沾了鲜红的血点。想来海兰足上的血珠,便是由此物造成的。 双喜二话不说,举起棍子便向着海兰脚心狠狠猛击数下,海兰惨叫一声,几乎晕倒在地,足上鲜血淋漓,简直惨不忍睹。如懿既惊且忧,她虽知道足心受痛远胜于他处,但看海兰如此吃痛,亦知道不好。情急之下,她只得伸臂拦下双喜手中的荆棍,喝道:“慢着!” 海兰痛得伏在地上,慧贵妃优雅地扬起细长的眼眸,唤道:“茉心!” 如懿赶忙上前扶住了海兰,茉心嗤笑道:“娴妃娘娘来了没关心我们娘娘几句,倒先忙着帮扶海常在,这可真是是非不分了。何况方才海常在受了几下棍子没事,现在怎么弱不禁风了,可不是看人来了,就这般乔张做致么?” 海兰瘫倒在如懿怀里,满脸湿腻腻的冷汗黏住了头发,狼狈之中仍喃喃道:“娴妃姐姐,嫔妾……我,没有偷。真的……”她话未说完,人便痛晕了过去。 如懿心疼地抱着海兰,用裙摆遮住她的双足,心中揪痛不已,只得强忍着怒气道:“贵妃娘娘以炭灰和香云的供词便认定海兰偷窃红箩炭逼害娘娘。可娘娘细想,今儿是腊月二十,娘娘的红箩炭是内务府按着每月的份例给的,每日十五斤,一个月便是四百五十斤。海兰若是真的全偷去了害得娘娘无红箩炭可用,那至少也得偷了十天的份额,一共一百五十斤红箩炭。她的宫室就那么点大,能藏到哪里去?娘娘一查便知。” 慧贵妃的脸微微变色,朝着茉心扬了扬脸。茉心从如懿怀中一把抢过海兰,顺手端过廊下搁着接檐下冰水的铜盆,哗一声兜头兜脸全泼在了海兰身上。如懿惊怒交加,喝道:“茉心,你做什么!” 茉心笑吟吟道:“海常在痛得晕过去了,不拿水泼醒,怎么问她剩下的红箩炭藏在哪儿啊!” 如懿怒视着她道:“这么冷的天气,你拿冷水泼她,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茉心见海兰痛苦地*了一声,笑道:“只要海常在醒了,一切都好说。您看,这不奏效了么?” 如懿连忙取下绢子替她擦拭,阿箬站在一旁也吓呆了,忙不迭取下绢子和如懿一起擦拭。慧贵妃双眼微眯,抬了抬下巴,茉心即刻会意,转身从廊下蓄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盆,不管不顾一泼,将如懿浇得如落汤鸡一般。如懿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冰水浇透了,从骨子缝里直透出寒意来,兼着院中廊下冷风灌入,立时间像被堆在了冰雪中,冷得全身发颤。 茉心“哎呀”一声,忙道:“娴妃娘娘,真是对不住。谁让您离海常在这么近呢?奴婢原以为一盆水下去不能让海常在醒过来,所以加了一盆。这可怎么好……” 慧贵妃微微坐直身子,曼声道:“茉心,你也太不当心了。”她努一努樱唇,“彩珠,彩玥,还不搬几个炭盆过去,替娴妃和海常在暖一暖。” 彩玥和彩珠答应着,却只拣了几个快熄了的炭盆搁在如懿与海兰身边,那火光微弱,实在是无济于事。 如懿死死地握着拳头,以指尖触进手掌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要忍耐,将海兰紧紧拥住,希望以彼此的体温来温暖些许。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浑身湿透的彻骨寒意逼上身来,除了忍耐,还有什么办法?贵妃与妃位不过差了一个位次,地位却是千里之别。晞月,她是正当宠的贵妃。自己呢,不过是一个久未见君面的妃子罢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耐着,只盼能救出海兰,拉扯她 一把。 如懿垂首,冰冷刺骨的水珠滑过她一样冰冷而麻木的面孔,她只觉得头越来越重,声音也有点缥缈:“贵妃娘娘,海常在已经受过责罚,现下全身也湿透了。能否容许我带她去换一身衣裳?否则这样冻下去,她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慧贵妃轻咳几声,慵然看着手上的鎏金镶珐琅护甲,微微含了一抹舒展的笑意。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金光闪烁的护甲一点,尖锐而冷清:“方才娴妃有句话说得很好,一百五十斤的红箩炭呢,一下子也烧不完,保不准是藏在哪儿了。既然这样,不能不仔细搜一搜。”她曼声唤道,“双喜!” 双喜答应着凑了上前:“奴才在。” 慧贵妃慵懒道:“去海常在那几间屋子里好好搜一搜,连着海常在的寝殿,仔仔细细,哪儿也别放过。好好查查那些红箩炭放在了哪里,也好叫她们死心。” 如懿听她死死咬着“她们”二字,知道是不得好过了。这一搜也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自己和海兰冻在这儿,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海兰本已幽幽醒转,听得这句话,不禁失色,哭求道:“娘娘要搜查是不错,可嫔妾的寝殿也要搜么?嫔妾……” 如懿矍然变色,怒意浮上眉间,只得强压了怒火道:“贵妃的意思是要搜宫?那不是半点脸面也不给海常在留了!此事若传出去,海常在还如何在后宫立足呢?” 茉心笑滋滋,伸手向海兰身上,作势就要翻开她湿答答的袍子,道:“不仅是海常在的寝殿,哪怕是海常在身上,奴婢也不能不瞧一瞧。” 海兰见她伸手过来,又气又怒,却也不敢反抗,只得拼命缩向如懿怀中。如懿忍无可忍,一手护住海兰,劈面一个耳光打在茉心脸上,怒道:“放肆!小主身上岂是你能乱碰的!” 茉心挨了重重一掌,一时也被打蒙了。她是晞月身边第一得意的侍女,又是侍奉多年的,自认为十分得脸,连晞月的一句重话都未受过,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还尚未从那一巴掌里醒转过来,慧贵妃已经按捺不住,从座椅上霍然站起,三寸长的护甲敲在手炉上叮然作响,在静夜里听来与她的嗓音一般尖锐而令人不适。 慧贵妃厉声道:“来人,给本宫搜检珂里叶特氏的寝殿,箱笼衣物,一律不许放过!娴妃深夜咆哮咸福宫,给本宫跪在院中思过。没本宫的吩咐,不许起身。” 海兰脸色惨然,望一眼如懿,终于伏下身叩头哭泣道:“贵妃娘娘,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是有心偷盗的。” 如懿紧紧攥住她的手,决绝摇头:“没有做下的事,不许乱认!” 海兰满脸是泪,冒在她冰凉的面庞上泛起雪白的热气:“娴妃姐姐,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害得你浑身湿透了跪在雪地里……” 她凄楚的哭声在落着簌簌细雪的夜里听来格外凄凉。如懿无助地搂着她,感受到身后巨大的拖力要将自己拽到廊下去。阿箬急惶的哭声响在耳边,是在对贵妃哭求:“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奴婢求求你,哪怕是要跪,也让我们小主先换身衣裳。她会冻坏的呀,贵妃娘娘!” 慧贵妃站在殿内居高临下看着众人,眼神冻得如檐下能刺穿人心肺的冰凌一般。海兰伏在地上,像一只卑微的蝼蚁,慧贵妃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茉心,给本宫扒开珂里叶特氏的外裳,一寸一寸仔细地搜查,不许她藏匿了半分!” 茉心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恨恨地咬了咬牙,伸手就上去拉扯。海兰护着自己的衣襟,拼命挣扎着,无助的哭声悲戚地飘在夜空中,像一缕没着落的孤魂一般,又被绵绵的雪子掩埋了下去。 第十六章 君心 如懿被拽到了阶下跪着,雪子沙沙地打在脸上,像打在冻僵了的肉皮上,起先还觉得疼,渐渐也麻木了。不过片刻,衣襟上结了薄薄的冰凌。她眼见海兰受辱,一时间急怒攻心,仿佛一把野火从心头蹿到了喉咙里,再也忍不住道:“贵妃娘娘,您要责骂海常在或是动手打她,我都无话可回。但海常在到底是皇上的嫔妃,您不能这样羞辱她,尤其是当着奴才们的面。若海常在真被剥了衣衫搜身,您就真是要逼死她了!” 海兰呜呜地哭着,如同一只小小的困兽,做着徒劳而无力的挣扎。她领口的一粒如意扣已被生生拽开,露出生绢色的中衣。慧贵妃只是含了一缕闲适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廊下,如同坐在戏台下看着一出精彩绝伦的戏码。她轻蔑地瞟一眼如懿:“本宫也知道她身上藏不了红箩炭。可是她能偷炭,保不准还偷了什么其他贵重东西。既然做了贼,就别怕没脸,若是想不开,那横竖也是她自己逼死自己的。” 如懿见她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挣扎着便要起身。奈何她是冻透了的人,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才站起来便禁不住一阵冷风,又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了下去。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她只觉得舌头都冻木了,唯有眼中的泪是滚热的,一滴一滴烫在脸孔上,很快也结成了冰滴子。这样的痛苦,就如吹不尽的寒风,没有尽头。 正混乱间,外头忽然有击掌声连连传来,有太监的通报声传进:“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心口几乎就是一松,整个人都软倒在地,于悲戚之中生了一丝欢喜。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慧贵妃立刻扬了扬脸,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动作。阿箬眼疾手快,忙脱下自己身上的弹花袄子,披在了如懿身上。 门口明黄一色倏然一闪,皇帝已经疾步进来。皇后穿了一身烟霞蓝底色的百子刻丝对襟羽纱袍,虽是夜里歇下了又起来的,鬓发却一丝不乱,疏疏地斜簪着几朵暗红玛瑙圆珠的簪子。虽然急迫,神色却宁静如深水,波澜不惊,连簪子上垂下的缠丝点翠流苏,亦只是随着脚步细巧地晃动,闪烁出银翠的粼粼波光。 慧贵妃领着人在院中接驾。皇帝见了她,忙一把扶住了:“朕一听说你发了寒证,赶紧就过来了。”他握住贵妃的手,焦急道,“怎么样?要不要紧?” 皇后跟在身后,沉静中带了几分关切的焦虑:“皇上一听人禀报说你发了寒证又动气,急得什么似的。本来皇上都睡下了,还是赶紧吩咐了起来,和本宫一起过来了。” 皇帝眉眼间都是急切,道:“太医来看过没有?到底怎么样?” 慧贵妃娇声道:“臣妾谢皇上皇后关爱。臣妾这儿缺了红箩炭,一时顾不上暖着,结果引发了寒证。太医已经来瞧过了,说臣妾因受寒而伤了阳气,以致身寒肢冷,呕吐清水,又使气血凝滞,运行不畅,因而身上疼痛。”她身子一歪,正好倒在皇帝的臂弯里,“此刻臣妾便觉得头晕体乏,膝盖酸疼呢。” 皇帝心疼不已,一迭声道:“来人!快扶了贵妃进去坐下。多拿几个手炉暖着。” 慧贵妃就着彩珠的手迈了两步,脚下一个虚浮,差点滑倒。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她道:“朕陪你进去吧。” 皇帝一心着紧在慧贵妃身上,自进来便似没看见如懿一般。如懿和海兰湿淋淋地站在檐下,冷风一阵阵逼上身来,似钢刀一刀一刀刮着。海兰浑身哆嗦着,站也站不稳,被如懿和阿箬搀扶着才能勉强站住脚。皇帝只顾着和贵妃说话,眼光根本都没落到如懿身上。如懿心下酸楚难言,只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化作一根冰凌子冻在这儿,立时化去便好了。 皇帝经过她俩身旁,微微蹙眉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去换件暖和衣裳。湿漉漉的,等下别把寒气过给了贵妃。” 皇后温言道:“去吧。都去海兰屋子里换件衣裳再来见驾。” 如懿知道皇帝到底还是怜悯,忙领着海兰退下了。 进了暖阁坐下,皇帝唤过随行的太医:“齐鲁,你是太医院的院判,一直照管着贵妃的身体,你赶紧再替贵妃瞧瞧,别落下什么症候才好。” 齐鲁忙答应着取过诊脉的药包,搭了片刻道:“贵妃娘娘的寒证发得不轻,加之又动了怒气,只怕得好生调养两日。” 皇帝微微松了口气,怜惜道:“往日到了冬天你的身体便格外弱些,今儿又是为了什么,动这样的气?” 慧贵妃眼中有盈盈泪光,别过头去轻轻拭了拭眼角,方哽咽道:“咸福宫不幸,也是臣妾管教无方,竟叫自己宫里人生了偷盗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海常在偷了别的也罢了,臣妾不能不顾恤着多年姐妹的情分,送了也就是了。偏偏是臣妾冬日里最不能缺的红箩炭。” 皇帝颇为意外,与皇后对视一眼,问道:“海常在偷那个做什么?” 皇后吁了口气,惋惜道:“怕是满宫里只有海常在和婉答应位分低用不上红箩炭,所以海常在一时糊涂了吧?” 慧贵妃长长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轻盈垂合,眼中似乎有泪光:“每次臣妾奉召侍寝,茉心她们总听见海常在摔摔打打地不乐意。臣妾心想也算了,可是这次想不到她竟这样恶毒,臣妾闻不得黑炭的烟气,一向只用红箩炭取暖,她偷取了臣妾的红箩炭害得臣妾寒证突发……”她说着咳嗽起来,抚着额头道,“臣妾气怒攻心,实在是受不了了,一审之下人赃并获,可海常在还是抵死不认。” 她正暗暗垂泣,如懿已经换过了海兰的衣衫,携了海兰一同进来,嘴上道:“没有做过的事情,叫海常在怎么认?” 如懿领着海兰行了礼,海兰仍是怯怯的,像是一只受足了惊吓的小鸟,浑身颤抖着,缩在如懿后头。 皇后摇头,亦是似信非信的口吻:“看着海常在柔柔弱弱一个人,怎么心思这么毒?”她看着如懿,“娴妃,听说你大闹咸福宫,肆意喧哗,到底怎么了?” 如懿欠身恭谨道:“回禀皇上皇后,臣妾怎敢肆意喧哗,只是看海常在在所谓的‘人赃并获’之下,受了足杖,还要被搜身,臣妾实在不能不替海常在分辩几句。而且臣妾若真喧哗,怎会被人泼了一身冰水也不吭声呢?” 皇帝眼角的余光落在她俩身上,漫不经心道:“喝了姜汤才来回话的吧?别带了寒气进来。” 如懿见海兰只是一味缩在自己身后,连头也不敢抬,越发生了怜惜爱护之意,回道:“是。都喝了的,不敢让贵妃娘娘沾了寒气。只是皇上……”她仰起头注视着皇帝冷峻的面庞,“皇上,虽然贵妃在海常在用过的炭灰里找到了红箩炭的灰,也有香云作证,可是……” 皇帝的口气淡淡的,像是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什么可是?朕记得上回天刚冷的时候嘱咐过你一句,说宫里就海常在和婉答应用不上红箩炭,怕黑炭熏着了她们。婉答应位分实在低也罢了,海常在那里要你从自己宫里拨出些给她。朕记得那日也嘱咐了你,这件事不宜声张,免得生是非。你也太老实了,贵妃都气成这样了,你也不肯告诉她一声。” 如懿立刻明白过来皇帝的维护之意,满脸自责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一心想着皇上嘱咐过不许说,所以也特意叮嘱了海兰妹妹。她原是跟臣妾一个心思,不敢说出来惹来是非,没想到还是惹了是非。” 皇帝的眼睛只看着一脸震惊的贵妃,心疼不已:“原是娴妃她们太痴了,不懂转圜。贵妃本就身子弱,哪里禁得起这样气?”他转头吩咐,“王钦,记得嘱咐内务府,以后咸福宫缺什么少什么,一律不用告诉内务府这样麻烦,立刻从养心殿拨了给贵妃用。” 慧贵妃的脸色本是青红交加地难看,听到这一句才缓过来,盈盈道:“多谢皇上关爱。” 皇帝的口吻轻柔如四月风:“好了。既发了寒证,怎么不好好将养着,还要这样折腾?岂不知自己的身体最要紧么?” 慧贵妃犹自有些不服:“虽然皇上吩咐娴妃暗中照顾海常在,可是香云也明明看见海常在偷盗了。海常在她……” 皇帝的语气淡得不着痕迹,口吻却极温和:“这件事说白了也是小事,能有贵妃你的身子要紧么?至于海兰,她既惹你生气,朕便不许她在咸福宫住就是了。” 如懿闻言一喜,赶紧看一眼身后的海兰,她一直苍白的面色上微微浮了一丝绯红,只是紧紧攥着如懿的衣袖,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慧贵妃急道:“偷窃也算了,但犯上都是宫中大罪,皇上就这样轻易饶过了么?还有娴妃,这样莽撞无礼……” 皇帝笑道:“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娴妃和海常在一身的冰水也算是责罚过了。今日的事,朕是要赏罚分明,才能解了你的气,平息这件事。”他转头问道,“今儿的事,人证是谁?” 香云怯怯地膝行上前,含了半分笑意道:“是奴婢。” 皇帝眼皮也不抬一下,王钦便道:“是伺候海常在的宫女,叫香云的。” 皇帝这才瞟了她一眼:“模样挺周正的,舌头也灵活。能招出今晚的事,这舌头活灵活现的。” 香云喜道:“多谢皇上夸奖。” 皇帝低下头,把玩着腰间一块镂刻海东青玉佩,漫不经心道:“王钦,带她下去,乱棍打死。” 王钦吓得一抖,赶紧答应了:“是。”他一扬脸,几个小太监会意,立刻拖了香云下去。香云吓得求饶都不会了,像个破布袋似的被人拖了出去。 只听得外面连着数十声惨叫,渐渐微弱了下去,有侍卫进来禀报道:“皇上,香云已经打死了。” 海兰打了个寒噤,如懿只是含了一缕快意的笑意,很快又让它泯在了唇角。 皇帝微微颔首,浑不在意:“拔了舌头悬在宫门上,让满宫里所有的宫人都看看,挑拨是非,谋害主上,是什么下场!” 如懿陡地一凛,目光撞上皇帝深渊静水似的眼波,心头舒然一暖,像是在雪野里迷了路的人远远望见灯火人家,便有了着落。皇帝的目光旋即移开,仿佛对她只是那样的不上心而已。 慧贵妃又惊又怕,浑身止不住地打起冷战,皇帝怜爱地替她紧了紧大氅,柔声道:“别怕!都是下人们的不是,你安心养好身子暖着才要紧。” 慧贵妃在皇帝的安抚下微微放松,咬了咬牙强笑道:“是。这样嚼舌的奴才是留不得的,皇上不发落,臣妾也要杀了她以儆效尤呢。只是拔了舌头血淋淋的,她既然跟这些红箩炭扯上了是非,就拿些热炭填到她嘴里去,好歹留个囫囵的全尸给她。” 皇帝眉目间带着疏懒的笑意,抚了抚她的手:“也好。既然你替她求情,就留个全尸给她。”他目光一沉,环视众人,已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贵妃今日做下的典范,后宫里都要谨记,任何一个奴才,都不许挑拨是非,惹起风波。否则不是主子的错,朕只问你们这些舌头和嘴,经不经得起拔舌烫嘴之苦!” 满宫的宫人们吓得魂飞天外,立刻跪下道:“是香云自己生是非,奴才们都不敢的。” 皇帝生了几分倦怠,打了个呵欠道:“好了。夜也深了,你早点歇着。朕和皇后也要回养心殿去了。” 众人忙起身:“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皇帝携了皇后的手一同出去,在经过如懿与海兰时稍稍驻步,他的目光滑过海兰不带任何温度与情感,仿佛只是看着一粒小小的尘芥,根本不值一顾:“你再住在咸福宫也只是让贵妃生气,换个地方住吧。” 如懿忙道:“皇上,延禧宫还空着……” 皇帝有些不耐烦:“那你好好*海常在,别再生出这么多事来。” 如懿答应一声,心口松畅,拉了海兰一同跟着出去了。 回到延禧宫中已是深夜。安顿了海兰在后殿住下,又请了太医来给她诊治,如懿才回到寝殿里稍稍歇息。虽然早换上了厚实的暖袄,如懿又抱着几个手炉取暖,仍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便命小宫女又端了几个火盆进来烧着。小丫头绿痕用松纹银漆盘端了几大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喂了如懿喝下,又替她加了个貂皮套围得严严的。如懿取过一碗给裹着大袄蹲在火盆边取暖的阿箬:“快酽酽地喝一碗,去去湿冷。”阿箬忙仰头喝了,如懿也喝出了一身的热汗,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才觉得身上松快了些。 惢心已经陪着太医看过了海兰,此刻又跟过来请许太医给如懿诊脉。许太医取出朱紫色的请脉包垫在如懿手腕下,又搭上一块洁白的绢布,告一声“得罪”,才敢把两指落在如懿的手腕上。 片刻,许太医松了口气道:“娴妃娘娘万幸,素昔身子强健,只是受了一点风寒。微臣会开些发热疏散的方子,只要娘娘连着喝几天药和姜汤,注意保暖,再用生姜和艾叶熬的热水多泡澡,就会好的。但切记切记,这几天不许再见风了。” 如懿取过绢子按了按塞住的鼻子,闷声道:“多谢太医。海常在如何了?” 许太医摇了摇头,似是沉吟不已。 如懿愈觉得不安,便道:“许太医是常来常往,专照顾本宫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许太医思量再三,沉声道:“受寒和惊吓都是小事,微臣开了安神药给海常在喝下,已经安稳睡了。风寒虽重,调理着也无大碍。要紧的,是海常在的足伤。” 许太医道:“海常在是足心的涌泉穴挨了打受了伤,才会如此虚弱,形同重病。” 如懿奇道:“涌泉穴?” 许太医沉声道:“是。涌泉穴又名地冲穴,乃是肾经的首穴,又是肾经与心经交接的要害。微臣查看过小主的足心,涌泉穴的位置乃是被荆棍重创之地,说明下手之人是特意挑了这个地方的。此穴一旦受损,等于肾经与心经同时受损,便有失眠倦怠、精力不足、晕眩焦躁、头痛心悸等症并发,加之小主受寒,真是险之又险。” 如懿大惊失色,只觉得心头沉沉乱跳,忙问:“太医,可有什么法子医治么?” 许太医沉吟许久,才道:“微臣会仔细掂量着开个方子,使寒气外泄,伤口愈合。也请娘娘吩咐伺候常在的宫人们,每日用热盐水浸泡小主双足的涌泉穴,热水以能适应为度,每日临睡前浸泡半个时辰。另外每日正午用艾灸熏涌泉穴,每日一次,至涌泉穴有热感上行为度,熏好之后敷上用酒炒过的吴茱萸护着。等到伤口好了之后,再每日按摩,但求见效。” 如懿听他细细说了医治之法,知道还是有法子的,也稍稍安心些,眉头也松开了一截:“那就有劳许太医了。绿痕,好好送许太医出去。” 许太医告辞退下,如懿向着后殿方向张望了片刻,惢心忙道:“小主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海常在服了安神汤药,此刻已经熟睡,想是连番折腾,人也累坏了。您若想看她,还是等明日自己养足了精神再去吧。” 如懿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怠之色:“好了。我也乏了,准备着安置吧。” 惢心答应着去捧了热汤水来伺候,阿箬拍打着如懿换下来的海兰那身衣裳,满肚子压抑不住的怒气,手上的力气就大了,噼噼啪啪的。如懿听着发烦,蹙眉道:“什么事情,粗手大声的?” 阿箬径自道:“小主身上冷,奴婢心里冷,心里更是有气。慧贵妃是什么人?从前在潜邸的时候是矮了小主一头的……” 如懿心中不快,打断她道:“好了!如今是如今,不要再说从前的事!” 阿箬憋了口气道:“如今竟敢这样折辱小主。小主,你一定得想想法子,不能再这样受委屈了。” 如懿转过身,将手里的汤盏递给蹲在地上拨火的小宫女:“收拾了都下去吧,火盆不必拨了。” 宫人们退了下去,惢心在一旁静静地立着往案上的绿釉狻猊香炉添了一把安神香。那雪色的轻烟便从盖顶的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温暖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寝殿中萦纡袅袅,散出定心安神的宁和飞香。 如懿拨着手炉上的珐琅盖子,轻声道:“阿箬,那么依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阿箬将拍好的衣裳往花梨木衣架子上一撂,眼睛扑闪扑闪,瞬间亮了起来:“按奴婢的意思,好办!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一定要好好争了这口气回来。”她走近如懿身边,推心置腹道,“小主怕什么?小主什么都不必怕!论家世,乌拉那拉氏是出过中宫皇后的,门楣比富察氏还高,何况她一个包衣抬旗的?论位分,妃位和贵妃就差了那么一阶儿,哪天冷不丁就越过她了。论恩宠,小主从前和她平分春色,只要放出点手腕来好好笼络皇上,皇上也会常来延禧宫了。” 如懿啜了口热茶,慢慢搓着手背暖手,淡淡道:“你的话是不错,什么理儿都占全了。可是你的眼睛太高,只看见了我的长处,却未看见短处。” 阿箬不解:“短处?” 暖炉的热气氤氲地扑上脸来,蒸得室内供着的蜡梅香气勃发,让人有片刻的错觉,恍若置身四月花海,春暖天地。可是,窗外明明是严寒时节,数九寒天。而宫中的际遇,只会比这寒天更寒,怎么也暖不过来。 如懿出神片刻,沉稳道:“一个人的长处和优势,只会锦上添花,让她往高处走得更高些。而她的短处和缺失,却是能拉着她一路跌到深渊再爬不起来的。所以我看人,不看她的长处能带着她走多高,而是看她的短处会让她摔得多重!” 阿箬一时答不上嘴,只得问:“那小主打算一直这么忍下去?” 如懿的手微微一颤,郁然叹了口气:“现在的境况对我并不好,一味去争,只有摔得头破血流。忍一忍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便松快些,也觉得没那么难忍了。要是不忍,永远就挤在一条窄道上,那就真的为难了自己。” 阿箬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如懿支着额头,轻轻挥手:“今儿晚上你也累了,着了气又受了冷,赶紧去歇下吧。” 阿箬答应着下去了。惢心扶了如懿上床歇下。如懿看着她放下茜紫色连珠缣罗帐,她穿着墨紫色弹花上袄,花纹亦是极淡极淡的玉色旋花纹,底下着次一色暗紫罗裙,这样站在薄薄的帐帘外,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只余一个水墨山水一般暗淡的身影。 如懿淡淡地吁了口气,惢心忙问:“小主,是焐着汤婆子不够暖么?” 如懿拍一拍她的手臂:“方才阿箬说了那么一大篇话,你只在旁边安静听着。但我知道,今儿晚上没有你去养心殿报信,皇上来不了那么快。” 惢心的面色沉静如水:“奴婢候在咸福宫外,看见小主受辱,当然要去禀报。只是……” “只是什么?” 惢心低低道:“奴婢见着王公公,王公公说既是咸福宫的事,就由咸福宫的主位定夺,就轰了奴婢出来。幸好李玉公公要轮到上夜了,看见了奴婢才去告诉皇上的。否则,事情也被耽搁了。” 如懿沉吟片刻,含笑道:“王钦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他一向只听皇后和贵妃的话。” 惢心的眉眼恭顺地垂着,低声道:“王公公不好相与,是被人定了的。但是李公公……” 如懿眉心一动,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就是你比阿箬细心的地方了。言语不多,但眼睛都落在了实处。我没有白疼你。” 惢心直直地跪在床前的架子上,眼中微微含了一丝晶莹,道:“奴婢刚进潜邸的时候,不过是被人牙子卖来的小丫环,只值两百个钱,被发配在伙房砍柴,是打死也不作数的贱民。是小主可怜奴婢,把奴婢从伙房的柴火堆里拣出来,一路抬举到了今天这个地位。奴婢没什么可说的,只有尽心尽力护着小主,伺候小主罢了。” 如懿拉着她的手,心头暖暖的,一阵热过一阵:“好,好,不枉我这些年一直这么待你。阿箬机灵,嘴却太快。你心思安静,就替我多长着眼睛,多顾着些吧。” 惢心恳切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小主的期望。” 第十七章 玉面(上) 宫中的夜如许深长,如懿从未受过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极了。她原本以为靠着软枕就能沉沉睡去,谁知听着窗外风声凄冷,刮得寝殿外两盏暗红的宫灯风车似的转着,仿佛两只睁大的猩红鬼眼,直愣愣地盯着她不放。如懿看着外头的灯火,心里思绪翻腾不定,仿如千丝万缕都缠在了心上,一丝一丝紧紧地勒着。榻下惢心的呼吸声已经沉稳而均匀,显是睡得熟了。如懿油然便生了一星羡慕之情,若都像惢心一样,无知无觉,能安稳睡到天亮,也是一种福气。她侧过身,将脸埋在丝缎的菀花软枕间,极力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得其实并不沉稳,半梦半醒的恍惚间,窗外穿行枝丫的风声犹如在耳畔,像是谁在低低地哭泣,幽咽了整整一夜。 醒来时是在后半夜了,如懿觉得烦渴难耐,便唤了一声“惢心”,惢心立刻从榻下的地铺上起身,问道:“小主是要喝水么?” 如懿道了声“是”,惢心披着衣裳起来点上蜡烛,倒了一碗热茶递到她手边,轻声道:“小主慢点喝。” 如懿酽酽地喝了一碗,便说还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额头一按,惊呼道:“小主额头有点烫,怕是发烧了呢。” 如懿觉得身上软软的,半点力气也没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着,只得懒懒道:“喝了那么多姜汤,怕还是着了风寒了。” 惢心道:“现下晚了,也不便请太医再过来,明儿先把太医院的方子开上喝一剂。” 如懿抚着头道:“还是老法子,煮了浓浓的姜汤来,我再喝一碗发发汗。” 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银吊子取了来在寝殿里头熬着,随时想喝就喝着。奴婢醒着点神看着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后殿忽然几声惊叫,如懿怔了怔,便问:“什么声音?” 惢心竖着耳朵听着:“怕是风声吧?” 那尖叫声连绵几声,夹杂在风里也显得格外清晰。如懿心头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对!是海兰!” 夜里惶急起身,如懿只趿了双软底鞋便匆匆赶出来。海兰缩在寝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极阔朗的,越发显得海兰蜷在被子里,缩成了小小一团。叶心早吓得跪在了床边,和伺候海兰的一个小太监一起苦苦哀求着,海兰却似什么也听不见一般,只是捂在被子里捂住耳朵发出尖锐而战栗的尖叫。 如懿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噤声,才在床沿上坐下,轻声哄着道:“海兰,是我,是我来了。” 海兰睁大了惶恐的双眼,像是一只刚刚逃脱了死亡与袭击的小小的幼兽,无助地裹着被子,想要把自己缩进看不见的角落里。床上的湖水色秋罗帐子随着她剧烈的颤抖像是被厉风刮过的湖面,无声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诉着,带着深受刺激后的低沉与惊悚:“他们打我的脚,他们,他们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情绪激烈地波动间,海兰的双足从被子底下露了出来,厚厚地缠着一层层白纱,隐约还有暗红的血点子干涸了凝在上头。如懿轻轻地抚了抚她足上的白纱,挪到床里,隔着被子揽住她,柔声道:“别怕,别怕,这儿是延禧宫了,你就在我身边住着。什么都不用怕,再没人冤枉你了。” 海兰伏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抽泣着。那声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样无助,含了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畏惧,一点一点地往外倾吐着。如懿抱着她,她的眼泪是滚烫的,身体也是滚烫的,可是这滚烫底下,她的心却是和外头冻实了的冰坨子一样,寒到了极点。如懿由着她哭,仿佛海兰的眼泪也是替自己流着,热热地洇在皮肤上,慢慢渗进肌理里去,那样灼热的,好像灼伤了肌肤,就能连带着心里也暖和点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兰才慢慢平伏下来。如懿伸手搭了搭她的额头,柔声道:“额头比我还烫,今儿是冻着了吧?没事儿,太医院的药好得很,喝下去就好了。”她轻轻地拍着海兰的肩膀,像哄着婴儿似的,“药是治病的,别管是你身上的风寒还是脚上的伤,都会好起来。要是心里还害怕,你就想着,这儿是延禧宫,离她的咸福宫远远的。有什么事儿,你说一声我在前殿就听见了。” 海兰呜咽着埋首在她怀里:“姐姐,还好你在。” 如懿替她绾一绾松散的鬓发,语气温沉沉的:“我在这儿呢。” 海兰紧紧地攥着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没想到你会来,如果你不来,我一定被她们……”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如懿取下绢子替她擦着额角沁出的汗:“今儿晚上,我本不想来,别说你,我也忌惮她。可是我不能不来,心在嗓子眼儿里跳着,催着我来。从潜邸到如今,多少年来,我也只和你还有纯嫔说得上话。我要不来,或许从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儿了。还好,还好事情都过去了。”她看着叶心,“太医开的药还在吗?端来给你们小主喝下去发发汗,再喝一剂安神汤。” 海兰死死攥着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别走。” 如懿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么?”她接过叶心递来的药,“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海兰顺服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兰安静地蜷缩着,闭上了眼睛。 次日外头落着雪雨,越发冻得人不愿意出去了。屋子里点了沉水香,透着木质淡若轻岫一般的雅淡香气。饶是如此,因着炭盆生得多,尤是闷闷的,唯有几上青花缠枝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玉蝶梅上,那鲜妍的色彩才让人心头稍稍愉悦。如懿倚在暖阁里养神,正眯着眼睛,忽然见帘下站了一个湖蓝宫装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纯嫔笑盈盈侧了侧身,施了一礼,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听叶心说昨儿后半夜喝了安神汤还睡着,所以先过来看你。”她看如懿额上围着大红猩猩毡镶碎玉粒子昭君套,披着一身厚厚的多宝丝线密花锦袄,身上还严严实实盖着一床青红舍利皮镶边的红缎锦被,便关切道,“海兰病着,你也没好多少,这些天可不许见风了。” 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后宫里来嘱咐过了,免了我和海兰这些天的晨昏定省,只叫我们歇着。” 纯嫔点头道:“这是应该的。现在可好些了?” 如懿举过茶盏给她看:“眼下都不许我喝茶了,都换成了姜茶。从昨儿起就喝了好多的姜汤了,太医院的药也喝下去发汗了,现在只觉得热得慌。” 纯嫔伸手替她掖了掖锦袄,叹道:“昨儿夜里闹成这样,我早早睡下了竟不知道。今儿一早听说了,我还以为是宫人们乱嚼舌根呢。直到见了嘉贵人才知道是真的。”她念了句佛道,“阿弥陀佛,福祸相倚,还好海兰搬离了咸福宫,也算没白受罪。倒是你,怎么把你也扯进去了呢?” 如懿按了按额头上勒着的昭君套,低声道:“我只问姐姐一句,姐姐相信海兰会偷盗么?” 纯嫔微微吃了一惊,笃定地摇摇头:“皇上不是说那红箩炭是他悄悄儿赏的么?” 如懿伸手拨弄着瓶里供着的那几枝玉蝶梅:“皇上也是为了息事宁人,顺嘴儿安抚过去罢了。我只有那一句话,既说海兰都偷了,那剩余的一百多斤炭海兰能藏到哪儿去?这件事若再查下去,谁都不好看。” 纯嫔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远:“我还以为是皇上心疼你们,所以连那挑拨是非的香云打死了都还塞了一嘴的热炭。今儿早上尸车运出神武门的时候,听守门的侍卫说,香云的嘴都烫烂了,不成个样子。这么看,皇上是给贵妃台阶下了。” 如懿寸把长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细细地沁了出来:“谁知道呢?我只管着自己鼻塞头昏的。” 纯嫔轻轻一嗅:“既然还鼻塞头昏的,就该点点冲鼻醒神的藏香。这沉水香好闻是好闻,却太清淡了。满宫里也只有你喜欢用,旁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如懿看着地下香潭清水里浸着的一块陡峭似山形的黑釉色的木块,静静道:“倒也不只是为了这个味儿。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我只是觉得,若是能心若沉水香一般,世事再缭乱,也可以不怕了。” 纯嫔微微出神,盯着如懿的面庞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如懿的笑意淡得若一缕轻烟:“从前事事有人惯着护着,如今可没有了。” 纯嫔似是触动了心事,眉间也多了几许清愁:“你只想着要静下心来,却没想过,慧贵妃如今敢这样嚣张,无非是她有着‘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的恩情宠幸。妹妹要是想一改境况,也该好好留心着圣宠,别让贵妃和新人占尽了恩宠。”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便问:“这几天皇上似乎都没召见玫答应,是怎么了?” 纯嫔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别说是你,我也觉得奇怪。这些天虽说皇上忙于朝政,除了昨夜召幸皇后之外,都没翻过别人的绿牌子。可是我却听说,其实有两日午后皇上是召了玫答应去弹琵琶曲的,可是玫答应却推辞身体不适,并未奉召前去。” 如懿心下也生了一层疑云:“照理说她新得圣宠,应该极力固宠才是,怎么会自己推辞了呢?” 纯嫔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我只听说她脸上不大好,难不成那天贵妃让双喜下的手太狠,怎么都好几日了还没见好呢?”她想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算了。这件事玫答应自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没闹出贵妃的事来。左右她没在皇上跟前,昨儿咸福宫的又说发了寒证,今儿皇上已经传旨了,午膳和晚膳都留在咸福宫陪着她用,又左赏赐右赏赐的,太医一趟趟地往咸福宫跑。” 如懿心中皱得跟一团揉碎了的纸似的,只勉强笑道:“皇上一向喜欢她,你是知道的。” 纯嫔聊了几句,见扯上了“恩宠”这样的话,也是伤感,便嘱咐了几句让如懿好好调养的话,便也走了。惢心端了药进来服侍如懿喝了,又拿清水漱了口,阿箬便端了几颗酸渍梅子过来给如懿润口。 惢心倒了漱口水进来,道:“小主,方才海常在醒了,烧也退了。” 如懿想了想道:“那就好。如今叶心一个人伺候着不够,内务府拨过来的人也不敢用,再出一个香云这样的可怎么好?” 惢心含笑道:“小主放心。奴婢已经拨了咱们宫里的春熙过去了,那丫头老老实实的,言语也不多,是潜邸里用老了的人了。” 如懿正要说话,阿箬横了惢心一眼,道:“光惦记着别人那里有什么用呀?小主,叫奴婢说,一个香云出在海常在宫里就够让人寒心的了,要是咱们宫里出了这样的奴才,那可就倒了八辈子霉了。” 如懿赞许地看了阿箬一眼,吩咐道:“满宫里的宫人,除了你们两个和三宝,其他的人,哪怕是绿痕这样的,都要仔细留意着。香云平时不言不语的,算是个没嘴儿的葫芦了吧,一被人收了去,就能张嘴咬自己的主子,还不往死里咬不罢休。”她沉下脸,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这算是前车之鉴,咱们宫里,绝不能出这样的人!” 惢心与阿箬互视一眼,俱是一凛:“奴婢们会仔细防查,断不能这样。” 如懿松了口气,往后殿张望一眼:“我去看看海兰,她精神好些了么?” 惢心忧心忡忡道:“精神是好些了。可人还是那样子,不肯见人,不肯见光。即便是大白天也扯上了厚厚的帘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一动不肯动。” 如懿理了理鬓发,起身道:“那我更得去看看了。” 后殿里静静的,安神香在青铜鼎炉里一刻不停地焚着,由镂空的盖中向外丝丝缕缕地吁着乳白的轻烟。朦胧的烟雾袅娜如絮地散开,弥漫在静室之中,像一只安抚人心的手,温柔地拂动着。 海兰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人干巴巴的,头发也蓬着,唯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警觉地望着外头。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如懿才进来,海兰便吓得赶紧缩到床角拿被子捂住自己。待看清来人是如懿,方敢露出脸来。如懿心中一阵酸楚。太医的话其实错了,海兰脚上的伤虽重,延及心肾二脉,但她的心志所受的摧残更厉害。昨晚的羞辱,已经彻底损伤了她的尊严与意志。 雨中的竹叶随风摇曳,竹影轻移,淡淡地映在碧罗窗纱上。海兰立刻惊慌地回头,慌不迭地喊:“拉上!把帘子都拉上。” 宫人们忙碌着,海兰睁着惊惶的眼,一把拉了如懿坐下:“姐姐,在这儿,坐在这儿,哪里都别去,外头都是要害咱们的人!” 如懿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别怕,天已经亮了,事情也过去了。皇上还是心疼咱们的,这么大的事儿,说揭过去就揭过去了,还让你在我宫里住着。这不是你一直盼着的么?” 海兰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无声而肆意地滑落:“可是姐姐,只要我一起来,我就觉得好多好多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赤足受刑,看着我被人诬陷偷窃,看着我险些被人扒了衣裳搜身。那么多奴才的眼睛看着,我……”她浑身战栗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神色惊惧而不安。 如懿紧紧搂着她:“妹妹,我知道你是吓着了。可我们在潜邸里住了这些年,如今待在后宫里,过一天,你应该更明白一天。”海兰憔悴的脸孔对着如懿,露出惶惑的神情,如懿继续道,“昨儿的日子过去,今儿你应该活得更明白。活在这儿的人,风刀霜刃,口蜜腹剑,什么没受过,什么使不出来?昨天一盆冷水浇下来的时候,我真是恨极了。可是恨有什么用?我还得抬起脊梁骨来,受完了继续把日子过下去,然后防备着这样的明枪暗箭再过来。” 海兰怔住了,伸手想要替如懿去擦眼泪,才发觉她的眼窝边如此干涸,并无一点泪痕。她的声音低而柔:“姐姐,你要是委屈,就哭一哭吧。” 如懿的嘴角蓄起一点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攀上她的笑靥,沁到了她的眼底,那笑却是冷冰冰的:“哭?海兰,她们不是就盼着我哭么?我偏不哭,人人当我昨夜在咸福宫受了委屈,我偏不委屈。忍不过的事,咬着牙笑着忍过去,再想别的办法。我哭?我一哭是乐了她们。” 海兰畏惧地耸了耸肩:“姐姐,不,我不行,我做不到!她那样羞辱我,还有香云……” 如懿扶着她坐直身子:“害你的香云已经被乱棍打死,死了还不算完,还让人塞了一嘴热炭烫烂了嘴。至于其他的人,如果你自己都觉得羞耻,那么人人都会把你当笑话羞辱你。你自己打起精神不当回事儿,人家笑话你你便冲着她笑笑,怎么也不当回事,那便谁也不能再笑话你了。” 海兰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发颤:“姐姐,我做不到……我……我怕做不到……” 如懿站起身,问叶心:“小主今儿的药都吃了么?” 叶心忙道:“都喝下了,一滴不剩。” 如懿沉声道:“海兰,吃了药慢慢医你的病。至于你的心病,医治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了你。你若自己不肯用,就当我昨夜拼死护着的,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我护了她这回,却护不了下回。” 海兰怔怔地听着,她的影子虚浮在帐上,单薄得好像唱皮影戏吹弹可破的画纸人。如懿待要再劝,三宝蹑手蹑脚进来,低声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养心殿暖阁见驾。” 阿箬满面喜色,笑道:“小主昨儿夜里受足了委屈,皇上一定是宣您去好好安慰几句呢。”她转脸见海兰颓丧地低着头,忙道,“自然还有话让您带给海常在。” 如懿点了点头,便道:“可说是什么事?” 三宝道:“来传旨的小太监面生得很,只说是要紧事,请小主快去。” 如懿只得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嘱咐海兰:“我的话不好听,可良药苦口,你自己掂量着吧。” 外头下着冻雨,地上湿湿滑滑的,连着雨雪不断的天气,长街的砖缝里一溜一溜地冒着湿腻的霉气,连带着朱红色的宫墙亦被湿气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红,看着失去了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与肃穆,只剩下累卵欲倾般的压抑。 因是皇帝传召,暖轿走得又疾又稳,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养心殿前。惢心正打了伞扶了如懿下轿,却见一旁的白玉台阶下面,跪了湿淋淋一个人。如懿扬一扬脸,惢心忙扶了她过去,仔细一看,却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如懿微微吃了一惊,忙道:“李玉,这是怎么了?” 李玉见是如懿,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张脸,苦着脸道:“娴妃娘娘别问了,无非是奴才做错了事挨罚。” 如懿目光一低,却见李玉并非跪在砖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她吃了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李玉含着泪道:“左不过是王公公罚奴才罢了。这儿冷得很,娘娘快进去吧。” 如懿见旁人也未注意,低声道:“跪这个太伤膝盖,得了空来趟延禧宫,本宫让惢心给你备下药。”如懿还欲再说,却见王钦迎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娴妃娘娘来了,怎么不进去,在这儿跟奴才说话呢。” 如懿恍若不在意似的:“好好儿的,李玉怎么跪在这儿了?” 王钦冷笑道:“伺候得不当心,拿给皇上的茶热了几分,烫了皇上,可不该挨罚么?娴妃娘娘,下贱人的事儿您别操心了,往里请吧。” 如懿才跨进暖阁,却见皇帝与皇后都正襟危坐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她心头一沉,便福身下去:“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第十八章 玉面(下) 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些茶点,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闲话家常。因是寻常对坐,皇后只简单绾了个高髻,簪了小朵的攒珠樱桃绢花压鬓,并几支小巧的流苏银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药长寿纹缂丝袄,被暖阁里地龙的暖气一烘,倒衬得面容微红。皇后见了她请安,便让素心端了小杌子来让她在跟前坐下,方微微扬了扬嘴角:“娴妃,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 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皇后正要说话,皇帝慢慢拣了一枚剥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昨夜的事,你和海常在都好些了吧?” 如懿心中一暖,欠身道:“臣妾本就无碍,海常在倒是受了惊吓,加上足上的伤,还得好生将养着。” 皇帝道:“既然在你宫里,你就费心些照看着吧。嘱咐她宽心些,已经过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如懿答应着,皇后含了谦和的笑容,向皇帝道:“午后冷清清的,这个时候要是玫答应来弹奏一曲琵琶,倒也清闲。只是她五六日不肯面圣了。” 皇帝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暖暖的气息:“她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 皇后微笑道:“那日贵妃是气性大了些,可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着玫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很是欣慰。” 皇帝的茶盏里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虽然没见着,心里想着,就如见着了一样。” 如懿入宫后才陪了皇帝一次,久久未见圣驾,虽然心里是存着皇帝的叮嘱的,却难免有那么几丝寂寞。那种寂寞,是欢悦明媚的曲子唱着,却知道下一出的唱词里是男欢女爱的失散,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分离;那种寂寞,是花好月圆的美满里,想得见残月如钩的凄冷;那种寂寞,是灯火辉煌,半壁盛世里的一身孤清的影子;可是再寂寞,那滋味却是温凉温凉的,凉了一阵儿,总还有盼望,有希冀,那便是温热的一层念想。直到昨儿夜里匆匆相见,原本以为皇帝是护着自己的,可是他的眼风却没几次落到自己身上,便是落到了,也像天际上远远飞着的鸽子,落不到绵白的云彩里。 她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样沉稳而不失艳丽的紫棠色,热闹簇绣的芍药蜂蝶图案,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映得自己身上一袭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的锦衣,是那样暗淡而不合时宜。而凌霄,本就是那样孤清的花朵。 如懿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忍不住问道:“玫答应伺候皇上的日子也不久,怎么皇上这样喜欢她?”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正是因为她跟在朕身边的日子不久,却事事遂心,像一个跟朕久了的人似的,什么事儿都想到了,朕才觉得她贴心投意。” 如懿听了这一句,哪怕心底里再酸得如汪着一颗极青极青的梅子,也只能垂下了眼睛。 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说起这个事儿来,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么不当说的?” 皇后笑容微微一滞:“午膳过后,玫答应来找臣妾,给臣妾看了看她的脸,臣妾一时间不敢定夺,只好带了她过来见皇上。玫答应哭哭啼啼的,现在也不敢进殿来,臣妾想那日玫答应被掌掴的事娴妃是亲眼看着的,又送她回了永和宫,所以急召娴妃过来。也请皇上看一看玫答应的脸吧。” 皇帝颇为意外:“蕊姬来了?人在哪里?”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着,就是不敢来见皇上。”皇后见皇帝眉心渐渐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请玫答应进来,有什么委屈自己来说吧。” 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领了玫答应进来。玫答应如常穿着娇艳的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素白的纱巾,用两边的鬓花挽住了,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净面庞遮去了大半。 她眼里含着泪花,依足了规矩行了礼,皇帝未等她行完礼便拉住了道:“这是怎么了?即便是受了两掌,这些日子也该好了啊。” 玫答应撑不住哭起来,娇声娇气道:“横竖是伤在臣妾脸上的,皇上看个乐子,还觉得红肿着挺喜兴的呢。” 如懿听着她与皇帝这样说话,蓦然想起自己初嫁的时候,晨起时对着菱花镜梳妆,也和皇帝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着,撒着娇说着贴心话儿,并无尊卑之分。那年岁,真当是一生中最天真无忧的好时候。只是就这么着弹指过去了,到了眼下,见皇帝一面不易,却眼睁睁看着他与新人亲近欢好,一如对着当日的自己。 她想着,便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着脸,像庙宇里供奉着的妙严佛像,无喜无悲,宝相*。如懿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金丝串雪珠坠子,那珠子质地圆润而坚硬,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她越发觉得风寒没有散尽的晕眩逼上脸来,少不得按了按太阳穴,替自己醒醒神。 玫答应哭着,便将脸上的纱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差点没吓了一跳。玫答应的脸原本只是挨了掌掴红肿,嘴角见了血,此刻不仅肿成青紫斑驳的一块一块,嘴角的破损也溃烂开来,蔓延到酒窝处,起了一层层雪白的皮屑,像落着一层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皇帝惊得脸色一变:“你的脸……”他未说下去,与皇后对视一眼,皇后即刻道:“这个样子,断不是掌掴造成的,必是用错了什么东西,或是没有忌口。” 玫答应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诉道:“臣妾爱惜容貌,不敢破了面相惹皇上不高兴。得罪了贵妃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该受着,但臣妾已经饮食清淡,按时用药了。可是脸却坏得越来越厉害,臣妾心里又慌又怕,不敢面见皇上,只得告诉了皇后娘娘。” 皇后担心道:“臣妾问过伺候玫答应的人,都说她这几日饮食十分注意,连喝水都特意用了能消肿化淤的薏仁水,也不忘拿煮熟的鸡蛋揉着,是够当心了。” 皇帝微一沉吟:“你说你用药了?是哪儿来的药?” 玫答应停了哭泣:“是太医院拿来的,说是贵妃打了臣妾,也愿意息事宁人,所以特意送了药来,略表歉意。” 皇帝目光微冷:“那药你带来了么?” 玫答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圆钵,素心忙接了过去,打开一闻,道:“当日是奴婢去太医院领的药,是这个没错。” 皇帝的眼神微有疑惑,皇后便道:“那日臣妾也在,为了后宫和睦,是臣妾劝贵妃送药给玫答应,也是臣妾让素心以贵妃的名义去取的药。”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彩:“皇后有心了,朕有你周全着,后宫才能安稳如斯。” 皇后安然一笑:“皇后的职责,不正是如此么?臣妾只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皇帝便不再言,只问道:“王钦,朕记得刚有太医来替朕请过平安脉,还在么?” 王钦恭声道:“是太医院的赵铭赵太医,此刻还在偏殿替皇上拟冬日进补的方子呢。” 皇帝微微一凝:“着他过来,看看这药有什么名堂。” 王钦立刻去请了赵太医进来,赵太医是个办事极利索的人,请过安一看玫答应脸上的红肿,再闻了闻药膏,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捻开了,忙跪下道:“这药是太医院的出处没错,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消肿祛淤的好药就成了引发红肿蜕皮的下作药了。” 皇后蹙眉道:“白花丹?怎么这样耳熟?” 赵太医恭谨道:“是。入了冬各宫里都领过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晒干的海风藤的叶子,是一味祛风湿通络止痛的好药。宫里湿气重,皇后娘娘的恩典,每个宫里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悬在身上。只有玫答应新近承宠,她的永和宫刚收拾出来,所以是没有的。” 如懿亦道:“是。臣妾的宫里上个月也领了不少。” 皇后连连道:“可不是!臣妾与娴妃身上都挂着这样的香包。” 皇帝避免目光与玫答应的脸相触,只道:“白花丹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太医道:“白花丹若与其他药配用,那是一味好药。但若单用,却是一种极霸道的药物,是有毒性的。只要皮肤与白花丹接触,只需一点点,便会红肿脱皮,继则溃破,滋水淋漓,形成溃疡。以后溃疡日久不愈,疮面肉色灰白或暗红,流溢灰黑或带绿色污水,臭秽不堪。疮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脱尽,可见胫骨。答应小主的病征,便是这药膏里被掺了白花丹。” 玫答应一听便哭了出来,指着素心道:“皇上,皇上,臣妾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叫素心拿了这样的药来害臣妾!”她虽说的是素心,眼睛却瞪着皇后,恨声道,“臣妾自知出身微贱,要是有人容不得臣妾侍奉皇上身侧,臣妾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也受不了这些下作的手段!” 皇后神色大变,立刻起身道:“皇上明鉴。药虽然是臣妾让素心去拿的,可若是臣妾做下的这等天理不容的事,臣妾还怎敢带玫答应来养心殿,一定百般阻挠才是啊。” 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后道:“皇后一向贤惠,朕是有数的。只是素心……” 素心慌得双膝一软,立刻跪倒在地:“皇上明鉴,皇后娘娘明鉴,那日是奴婢亲自取的药,亲自交到玫答应手里,可奴婢不敢往那药里掺和别的东西呀!”她忽地想起什么,撩起袖子道,“那日臣妾取药的时候在太医院被裁药的小剪子误伤了,当时太医们就指点着奴婢用这钵里的药取了一点涂上,说有止血的功效。奴婢当时用了,也没再溃烂哪。” 素心的手腕留着指甲大的一个红色的疤痕,显然是几天前伤的。她急急地辩道:“奴婢不敢撒谎,这事儿太医院好些太医见着的,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赵太医便道:“皇上,皇后娘娘,那日微臣也在太医院,是有这个事。因这种药膏配制不易,那日只有这一瓶了,就从钵里取了一点给素心姑姑用了。” 皇后凝神一想:“当时用了没事,那素心,你一路上过去,有谁碰过这个药膏没有?” 素心斩钉截铁道:“绝没有了,奴婢赶着过去,到了永和宫只有娴妃娘娘陪着,奴婢给了药便走了。” 玫答应绞着帕子,恨得银牙暗咬:“是了。那日素心送了药,娴妃陪臣妾坐了会儿也走了。之后再没旁人来探视过臣妾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面庞上,带了一丝探询的意味:“娴妃,你待在那里做什么?” 殿内龙涎香幽暗的气味太浓,被暖气一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懿面色沉静如璧:“皇后娘娘让臣妾陪玫答应回永和宫,臣妾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并没有多留。” 皇后眼波似绵,绵里却藏了银针似的光芒:“那么其实除了娴妃,便没有别人再能碰到那瓶药膏了。永和宫里,也没轮到给这个。娴妃,你能告诉本宫,是怎么回事么?” 如懿跪在寸许长的“松鹤长春”织金厚毯上,只觉得冷汗一重重逼湿了罗衣。她从未这样想过,从那次掌掴开始,到她送玫答应回永和宫以及药膏送来,种种无意的事端,竟会织成一个密密的罗网,将她缠得密不透风,不可脱身。心中惊悸如惊涛骇浪,她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气馁之色,只望着皇帝道:“皇上,臣妾没有做过,更不知道其中原委。” 皇后颇有为难之色,迟疑道:“皇上,玫答应出身乌拉那拉氏府邸,想来娴妃顾念情谊,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玫答应转过脸,逼视着如懿,语气咄咄逼人:“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嫔妾也知道自从承蒙皇上恩宠,便被人觊觎陷害,却不想这样的人竟是娴妃娘娘!敢问娘娘一句,那日除了你,还有别人有机会在嫔妾的药膏里下白花丹的粉末么?” 如懿平视于她,并不肯有丝毫目光的回避,平静道:“当日本宫一直在你跟前,说了几句话就走,如果你一定认定本宫会当面害你,那本宫无话可说。” 皇帝望着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静无澜:“既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还伤了玫答应的容颜,朕就不能不彻查。” 皇后歉然道:“嫉妒乃是嫔妃大罪,何况暗中伤人。后宫管教不严,乃是臣妾的罪过。”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过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恰如流星闪过的尾翼,转瞬不见。 皇后思虑片刻,道:“娴妃,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总要问一问。去慎刑司吧,有什么话,那里的精奇嬷嬷会问你。” 如懿身上一凛,慎刑司掌管着后宫的刑狱,上至嫔妃,下至宫人,一旦犯错,无一不要在里头脱一层皮才能出来。她忍着身上寒毛竖起的不适,强撑着身体俯身而拜:“事关臣妾清白,臣妾不能不去。只是请皇上相信,臣妾并非这样的人。” 皇帝微微颔首,语意沉沉:“你放心。” 不过三个字,如懿心中一稳,觉得浑身都松了下去。惢心忍不住哭求道:“皇上,即便要问娘娘的话,也别去慎刑司呀。娘娘昨晚已经着了风寒,哪里还禁得起这样折腾。皇上!” 皇帝温和道:“若是风寒,朕会让太医去诊治。但规矩是不能破的。” 皇帝话语的尾音尚未散去,只听外头砰的一声响,有人用身体撞破了门冲进来道:“皇上,不是姐姐干的!不是!是臣妾做下的事情,您带臣妾去慎刑司吧!” 第十九章 两败 随着冷风重重灌入,海兰扑到皇帝跟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是臣妾嫉妒,臣妾看不惯玫答应得宠,一时起了坏心,是臣妾害她的!不干姐姐的事!” 皇帝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外头小太监怯怯 ... 第二十章 渔翁 如懿得宠的势头便在这次的因祸得福之后渐渐地露了出来,比起贵妃的宠遇深重,如懿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来看她一回,也是细水长流的恩遇。连带着延禧宫的宫人走到长街上,胸也挺起来了,头也抬高了 ... 第二十一章 永璜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宫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宫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 ... 第二十二章 封诰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似的,笼了一层湿湿的雾气。如懿忍着困意,拿银簪子拨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烛火,看着淡淡月华透过霞影窗纱漏进来,模 ... 第二十三章 得子(上) 这一夜的异变很快成了宫中的笑柄。金玉妍见到海兰的时候还忍不住悄声问她:“昨儿晚上皇上到你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很生气?” 海兰忙笑道:“嘉贵人一向是知道我的,我见了皇上连头也不敢抬,哪里还敢看皇上 ... 第二十四章 得子(下) 慧贵妃陪着皇帝出了长春宫的大门,眼见了皇帝的仪仗迤逦而去,才露出沮丧的神情,悻悻道:“求了皇上这么多次,终于眼见要成事了,谁想便宜了娴妃!” 茉心忙劝道:“小主别生气。” 慧贵妃恼道:“你 ... 第二十五章 山雨 自从永璜到来,如懿便渐渐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个孩子,便有了新的寄托和依靠。从前总盼着君恩长驻,如今一心一意在永璜身上,连向来安静的海兰也愿意常常过来陪着孩子说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读书,如懿 ... 第二十六章 阿箬 这一夜永和宫中并不安宁,闹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太医去了一拨又一拨,却不见放出来。六宫众人都惊异不已,私下里查问却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永和宫的灯火亮了一夜,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 第二十七章 对食 皇帝站起身,往东暖阁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来,朕去看会儿书,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说话。”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汤。西暖阁里烛火通明,越发衬得阿箬一张俏脸欢喜得面若桃花。 ... 第二十八章 西风恨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进寝殿的金色光斑照醒,无端便觉得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绿痕进来卷起低垂的竹帘,又端了新的冰进来,将榻前景泰蓝大瓮里供了一夜渐渐融化的 ... 第二十九章 独自凉 如懿一怔,旋即辨认出那个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身影便是阿箬。如懿连忙让几个小宫女扶她进了自己的房中。绿痕正好烧好了热水进来,忙把水倒进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脚和如懿将她湿透的衣服剥除了,整个人挪进浴桶里去 ... 第三十章 畸珠 冬日天色黑蒙蒙的,眼前又枝丫交错,和着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视线。如懿听得动静,心下本是慌乱,忙绕过假山跑到水边。池中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却无一点呼救之声,三宝吓了一跳,赶紧喊起来:“救人哪— ... 第一章 延祸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如懿微微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 ... 第二章 喜忧 玫贵人的失宠,似乎已成定局。因为生下的是如此不祥的“死胎”,产前的荣宠在她生育之后几乎是消弭殆尽。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一次探视,一向花团锦簇的永和宫就此沉寂,再无一人踏足,连最为贤惠的皇后也退 ... 第三章 流言 皇帝静了片刻,只是看着庭中幽幽红梅,吐着暗红色的花蕊,像是溅开了无数血腥的红点子一般。如懿悄悄看着皇帝的脸色,只觉得什么也瞧不出来,皇帝的神色平静极了,如同秋日里澄净如镜的湖面,犹有暖日的金色余光 ... 第四章 春情 如懿禁足的日子,便是从这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明午后开始的。朱红色的阔大宫门“吱呀”一声从身后紧紧合上,便是锁链重重锁住的声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打开会是什么时候。延禧宫的宫人们慌得眼泪都下来了,忙不 ... 第五章 三雕 皇帝看着慧贵妃,有几分漠然的疏远:“好了。朕已经处置了王钦,你也不必哭了。先回宫去吧。” ... 第六章 惊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如懿醒转得快,立刻道:“是怡贵人的声音,还不快进去看看!” 如懿一时情急,即刻带了人先赶进去,才进暖阁,却见怡贵人吓得缩在暖阁的紫花梨卷草纹杨妃榻上,身上 ... 第七章 伏变 殿中沉水香的气味沉沉入鼻,如懿微微一怔,心里有什么念头还来不及起来,便已把它们死死地按了下去:“永琏是正宫嫡出,皇上立他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饮了一口粥,不觉慨然:“朕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 ... 第八章 前事 许太医来时,已然是无力回天了。他和赵太医忙碌得满头大汗淋漓,伸手去掐怡贵人的人中,拿艾叶拼命去熏,又灌入大量的汤药,到最后,只得摊手道:“娴妃娘娘,胎儿已经死在腹中,微臣也没有办法了。” 她一 ... 第九章 无路 玫贵人再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皇上,臣妾怀胎八月,突然早产,却产下那样的孩儿,以致被皇上厌弃。臣妾一直不敢怨天尤人,只以为是自己福薄命舛。如今细细想来,原来便是有人这样暗中布置 ... 第十章 冷苑 如懿独自坐在殿中,看着黄铜镜中自己的容颜,居然已经是憔悴如斯。延禧宫中的宫人被撤去了大半,连香炉里的香烟冷了,也没有人再来更换。只剩下一把冰冷的死灰,如同她的心一般,散碎成齑粉,不知哪一阵风来,就 ... 第十一章 幽居 永璜回到延禧宫中,见到宫中苍黄昏暗,浑不似一个曾经得宠的主位所住的地方,更想起昔日伺候的阿箬如今在皇帝身边的亲昵模样,纵使心性坚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头扑入如懿怀中,哭道:“母亲,母亲……” ... 第十二章 空谷(上) 幽闭的宫苑中,好像日日都下着雨。虽然知道有人一同住着,但总是无声无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没有动静。 如懿和惢心绞了帕子忙碌着打扫,虽然自小养尊处优,不事辛劳,但强逼着自己做起来,也能 ... 第十三章 空谷(下) 云彻回到冷宫门口,往进门的门槛上一靠,有点犯难。方才他回自己住的侍卫庑房里,趁侍卫头领李金柱在睡午觉,翻了翻衣箱底下的俸例荷包,里面不过才七八两碎银子。这点银子,实在是帮不上嬿婉什么忙的。他放好了 ... 第十四章 旧爱 海兰的高热是在三天后退去的。她醒来的时候,一缕明媚的秋阳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从镂空的长窗中斜斜照进,阳光隔着淡烟流水般的喜鹊登梅绣纹轻罗幔缓缓流淌,空气中沉郁的紫檀气味若即若离。 她怔怔地坐在床 ... 第十五章 端慧 因为太医一服服重药用下去,又轮流着悉心陪护,二阿哥的病稍稍见了起色。纯嫔亦在去了阿哥所之后回来道:“本宫趁着宫人们翻晒被子的时候悄悄换过了,按说没有人看见。只是这几日天气稍稍回暖,难道那被子太厚的 ... 第十六章 嬿婉 次年正月的某一天里,海兰再度放起那只风筝,这一回,蝴蝶风筝旁已经飞起了另一只小小的童子风筝。 就在前一天,如懿听见宫中喜乐和鞭炮嚣响的声音,她知道,嘉嫔已经顺利诞下了皇四子。这个在乾隆四年正月 ... 第十七章 相慰 纯妃立时下了令遣她出去,嬿婉再委屈,也不敢在面上露出分毫来,只得赶紧收拾了东西去了。大阿哥见她要走,原也有些依恋,奈何嬿婉不过是个新来照顾他的宫女,虽然好,但身边总有更好的嬷嬷乳母在,他寄养在纯妃 ... 第十八章 蛇祸 到了三月里的时候,天气渐渐和暖。好似一夜里春风化雨,饱满了柳色青青,桃红灼灼,饱蘸了雨露润泽,洇开了花重宫苑的春天。 时气见好,皇后的病也逐渐有了起色,虽还不能下地,却至少能支撑着坐起身来了。 ... 第十九章 暗涌 “得罪人?”惢心吃惊道,“咱们都在这儿了,还能得罪什么人?” 如懿躺在床上,吃力道:“就是因为咱们得罪了人,所以都在这儿了。你还不明白么?” 惢心面上一惊,下意识地掩住口,便道:“幸好凌侍 ... 第二十章 心志 这一惊真当是非同小可。如懿还没将这句话在心里过一过,便觉得一个闷雷在脑中轰炸开来,彻底晕了过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睁开眼看着窗外清冷的星光,那星子微白的点点寒光,冷得透到了心 ... 第二十一章 玉镯 太后一声令下,成翰努了努嘴,便有几个小太监取过铁蒺藜,一边一个按住了如懿和惢心。 如懿满头冷汗,像是无数的小虫子从皮肤的缝隙间一点一点钻出来,慢慢地爬行着,又痛又痒。那几个小太监力气极大,按得 ... 第二十二章 重阳 如懿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零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么?” 江与彬神色沉重:“气血滞缓,手腕上脉象起伏最厉害。若未见此零陵香丸,微臣也会以为是小主本身体质的缘故。这零陵香日积月累 ... 第二十三章 火焚 如懿并没有想到火会突然一下烧起来。一开始,她不过是和冷宫那班妇人一般,站在各自的廊下,看着烟火满天,缭乱夜空。这一夜的风正好是吹向冷宫的方向,把原本遥远而璀璨的烟火在空中带得更近她们一些。真是现世 ... 第二十四章 双毒 海兰的病症,是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出现的。与怡嫔和玫嫔当时的情况并无二致。一开始,她只是发胖得厉害,因着是头胎,还以为是浮肿,喝了许多去肿的冬瓜汤还是不见起色,才知道是真的胖了起来。第一条粉红色的纹 ... 第二十五章 复生 如懿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烦闷难安,呕吐的感觉挥之不去,脑中也一阵阵晕眩,仿佛身体轻飘飘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点力气也无。 江与彬已经灌了如懿和惢心许多浓盐水,催她们呕吐出来,又拿烧焦 ... 第二十六章 娴妃 如懿打扮稳妥,扶着李玉的手徐徐起身:“这身衣裳是你挑的?选的是鸳鸯纹饰。” 李玉堆了满脸的笑意:“奴才哪里会挑这个,是皇上选的呢。” 如懿低头,细细看着那精致的鸳鸯暗纹。是呢,“鸳鸯于飞, ... 第二十七章 恩宠(上) 如懿回宫的第一夜,皇帝并未留宿在她宫中,只是如常召幸了新封的舒嫔,倒叫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长春宫中见过了皇后,皇后嘱咐了几句,细问了她饮食起居是否习惯,便也嘱咐众 ... 第二十八章 恩宠(下) 阿箬赤着脚,跪倒在榻边。皇帝寝殿本是金砖墁地,那地砖油润如玉,光亮似镜,质地密实,脆若金石,虽然上头铺了厚厚一层锦毯,但她披着薄薄的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坚硬逼迫上膝盖,一点一点触痛了神经。 ... 第二十九章 事破 这一日冬雪绵绵初至,如懿贪看雪中白梅的景致,便扶了惢心一同出来。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开着。在这清寂少人行的午后,妖娆地绽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寻梅,都是寻的红梅,小主 ... 第三十章 猫刑 如懿回到翊坤宫中,已经是天光敞亮时分。昨夜相拥而眠,红烛摇帐的温存尚未散去,皇帝便着李玉将阿箬送了来。 如懿正对镜理妆,李玉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启禀娴妃娘娘,皇上说了,阿箬是您 ... 第一章 情心 皇帝温沉的手掌有难言的力量,按压着她纷乱而缥缈的思绪。他在她耳畔轻声叮嘱:“如懿,不要动气,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静为上。”这样温暖沉着的言语,听得她心中沉沉一动,不免生了几分依赖之情。 这种 ... 第二章 魂梦 海兰醒来是在黄昏时分。彼时如懿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软,不过咬牙挺着罢了。李玉在午后时分便已来过,千珍万重地将一个玛瑙巧雕梅枝双鹊捧珠镶盒交到她手中。那镶盒以大块深红与雪白的双色玛瑙挖成,白玛瑙 ... 第三章 迷离(上) 如懿受了这番惊吓,第二日便起不来身了。满嘴嘟囔着胡话,发着高热,虚汗冒了一身又一身。太医来了好几拨儿,都说是惊惧发热。更有一个小丫头菱枝,一夜之间眼也直了,话也不会说了,只会缩在墙角抱着头嘟囔:“ ... 第四章 遥遥 如懿扶着惢心的手进了咸福宫的院中,只见和敬公主跟着双喜和彩玥正在玩闹。和敬跑着跑着便有些累了,赌气道:“不玩了不玩了!什么老鹰捉小鸡,还不如上回双喜玩那些蛇给我看呢。” 如懿正跨进院中,不觉怔 ... 第五章 两心 晞月自回咸福宫,病势便越发沉重。原先不过是鬼神乱心,此时又多添了许多人事的惊惧,一来二去,便认真成了大症候。而皇帝,虽然屡屡派人慰问,太医也照旧看着,却再未去看过她一次。情疏迹远,便是如此。 ... 第六章 春樱(上) 长春宫中布置清雅宜人,毫无奢丽之气,比之一应年轻嫔妃们的宫中更显简素。如此烟雨时节看去,蒙蒙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幸好皇后素喜时新花卉,廊下满满置了新开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 ... 第七章 春樱(下) 嬿婉随着宫人们回到启祥宫,正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玉妍慢步进暖阁坐下,吩咐丽心道:“带樱儿换身衣裳再上来。” 丽心忙答应着去了。再回来时,嬿婉已经换了一身启祥宫中低等宫人的服色,梳着最寻 ... 第八章 死言(上) 时间过得极快,仿佛晨起梳妆描眉,黄昏挑灯夜读,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旧的时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红齿白的,娇嫩地鲜妍地过去了。乾隆八年,绿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六子永瑢。 ... 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宫中,便见皇帝坐在窗下,一盏清茶,一卷书帖,一本奏折,候着她回来。她解下披风,坐到皇帝跟前道:“让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贵妃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窗外微明的光线为 ... 第十章 慧贤 皇帝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 ... 第十一章 复恩 如此一来,连太后也着了急,一日数次赶来探望,却被齐鲁拦在了皇帝的寝殿外。齐鲁忧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于疥疮,原是春夏最易发的病症,却不知为何在初春便开始发作起来了。” 太后扶着皇后的手,急道: ... 第十二章 永琮 皇帝这一病,缠绵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转,已是六月风荷轻举的时节。而皇后,也因悉心侍疾,复又承恩如初。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听如懿说起意欢日夜在宝华殿祈福的心意,对二人宠爱更甚。乍看之下 ... 第十三章 择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后才缓缓沉下脸来,忧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写诗悼念,是不是做给本宫看的?” 素心忙扶住皇后道:“怎么会呢?皇上不是说了,悼诗送去了皇贵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 ... 第十四章 茉心 凌云彻得知消息之时,一颗心几乎都要迸裂了。他借着戌时三刻交班后的空闲,在长街候到了正扶着侍女春婵与澜翠预备前往养心殿侍寝的嬿婉。 嬿婉正低声吩咐春婵:“方才内务府送来的一些赏赐,你得空便挑些好 ... 第十五章 甜白 二人静静地站着,风声被两旁耸立的深墙挤得虎虎乱窜,发出呜呜咽咽的鸣声。如懿恻然转首,但见嬿婉携了侍女澜翠缓缓走来,大约是从养心殿出来。 嬿婉见了她们,忙福了福身,剪水双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欢 ... 第十六章 琮碎 殿外朔风剧寒,如能蚀骨,嬿婉跌跌撞撞走到玉阶之下,只觉得浑身冷汗肆意,钻骨透心。澜翠慌不迭紧紧扶住了:“小主别在意。您费了半日心意,又冒着严寒送来,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她见四下无人,低声抱怨道 ... 第十七章 远嫁 十日之后,皇帝起驾东巡,皇后严妆丽服,从容相随。那样的好气色,连皇帝亦感叹:“本来朕东巡就是想带皇后一同前往散心,可以一起纾解丧子之痛。原以为皇后病卧不起,却不想这么快就见好了。” 皇后含笑雍 ... 第十八章 母心 皇后看着女儿步出,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一下瘫坐在了紫檀雕花椅上,任由泪水蔓延肆意。素心正端了药走进,见皇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如金纸,不觉慌了手脚,忙搁下药盏替皇后抚胸按背。好一顿推揉,皇后才缓 ... 第十九章 琅嬅 绿筠正与蕊姬、海兰在船上的阁子里聊得畅快,忽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不觉止了声。海兰疑道:“什么东西落水了,还扑腾着呢?” 蕊姬侧耳听了须臾,不以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么东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 ... 第二十章 薨怿 太医的汤药不断灌入之后,皇后终于在亥时一刻清醒过来。皇后的脸色不复方才绝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点点珊瑚色的红晕,人也有了力气,可以慢慢说出话来了。 她轻微地咳嗽几声,隔着薄薄的素纱屏风,看见外 ... 第二十一章 暗涌(上)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时,皇后富察琅薨于德州,年三十七。 皇后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静静坐在自己的龙舟之内,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将皇帝压得沉重而无声。如懿闻得消息,早已换过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 ... 第二十二章 暗涌(中) 皇帝念及皇后相伴多年,悲恸良久,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恭奉皇太后御舟缓程回京,自己则嘱咐了如懿与绿筠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后的丧事。 大行皇后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绵,忆起两番丧子之痛,哀恸不能自 ... 第二十三章 暗涌(下) 趁着祭酒礼歇的一刻,绿筠与如懿听着各宫各处的太监宫人们来报上琐事。海兰跪得久了,只觉得膝头酸麻不已,见别的嫔妃们并无进偏殿歇息的样子,便招了招手示意叶心带上药酒,跟着自己往偏殿去。 叶心扶着她 ... 第二十四章 图穷 海兰候了永琪从太医院回来,便领着他往养心殿去。才到了阶下,李玉便先迎上来,含笑道:“愉妃娘娘怎么带五阿哥来了?下了雨路滑,您小心脚下。” 海兰含了极谦和的笑,那笑意是温柔的,含了两分怯怯,如被 ... 第二十五章 绝念 三月二十五,孝贤皇后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暂安。皇帝率六宫嫔妃、亲王福晋、宗室大臣同往,并亲自祭酒。皇帝居中,嫔妃以如懿为首,跪于左列,依次至答应。诸皇子跪于右列,以永璜为首,自四阿哥永珹以下,皆由乳 ... 第二十六章 君臣 最后三个字,从金玉妍艳而灼的红唇间如吐着瓜子皮一般轻巧吐出,深深刺在了嬿婉心上。争了那么多,求了那么多,原来还是旁人眼中的不配!没有孩子,她便要落到如此境地么?她盯着玉妍隆起的肚子,手指控制不住地 ... 第二十七章 姐妹 是夜,如懿宿在养心殿。皇帝睡得极熟,她却辗转无眠,只是一任他牵住自己的手沉沉睡去。呵,真是酣眠。她盯着枕边人熟睡中的面孔,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有温暖而诱惑的姿态,眼角新生的细纹亦不能掩饰他巍峨如玉山 ... 第二十八章 媚好 皇帝进了慈宁宫,笑吟吟行了一礼:“皇额娘正用早膳呢,正好儿子刚下朝,也还没用早膳,便陪皇额娘一起吧。” 太后招招手,亲热地笑道:“只怕慈宁宫的吃食不合皇帝你的口味。福珈,还不替皇帝把冠帽摘了, ... 第二十九章 私情(上) 阁中大约是供着数瓮新起出来的冰雕,将暑意都隔在了外头,只余下一个清凉自在天地来。 云彻见四下无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许令嫔娘娘一时远离,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转身离开, ... 第三十章 私情(下) 虽然已是八月十一,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但午后总是格外闷热些,如懿坐在轿辇上一路过来,也不免香汗细细,生了一层黏腻。待走到殿中,便觉清凉了不少。 玉妍出身李朝,她的启祥宫也装饰得格外新奇,多以纯 ... 第一章 琉璃脆 次日黄昏,御驾前呼后拥,果然到了翊坤宫前。彼时斜阳如金,照在那宫苑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夺目。如懿只觉得这几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虑如焚,只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却 ... 第二章 彩云散 惢心是被放在春藤软围上被抬回来的,她已经根本不能站立。盖在她身上遮掩伤势的白布只有薄薄一层,早被鲜血完全浸透,沥沥滴了一路。江与彬得了消息,一早便来到了翊坤宫,伴着如懿心急如焚,立在宫门口候了良久 ... 第三章 玉痕(上) 如懿明白皇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福一福身,缓步走到外头。阔大的廊下,硕大环抱的红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垒,将跪伏于地的金玉妍衬得渺小而卑微。玉妍穿着一身月白的素色无纹长袍,袖口与衣襟滚着浅银灰的镶边。她 ... 第四章 玉痕(下) 春日的黄昏暗下来早,夜色朦胧如纱,和着最后一道明紫霞光,将阿哥所披拂于沉沙般暗金之色下。窗外的梨花开到盛极,只消一场春雨,便可断送了最后的繁华。偶尔有风吹过,拂动满树雪色芳菲,花影沉沉欲坠。 ... 第五章 笑语闲 嬿婉娇美如水仙的容颜因为紧张和焦急而微微扭曲,她急急拉住云彻的衣袖,将他拽进近旁甬道,连声音都变了腔调:“云彻哥哥,我这么做固然是为了自己,可也是为了皇贵妃啊。嘉嫔以私通的罪名诬陷皇贵妃,那几日皇 ... 第六章 风波定(上) 纱窗隔断的阳光只留下淡漠的晖迹,遥远天边的云霞却有炫目的光亮。皇帝捻着一个新橙搓揉着:“糊涂也好,僭越也好,朕怎会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国事,又这般广布党羽,群起进言!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张廷玉的。 ... 第七章 风波定(下) 乾隆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时,皇长子永璜薨,追封定亲王,谥曰安。 如懿进养心殿向皇帝禀报永璜的丧仪时,皇帝正横躺在暖阁的榻上。金立屏,软烟绮,莲瓣枕,枕边螺钿几上供着一尊釉里红缠枝瓶,瓶中斜斜 ... 第八章 凤位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如懿过问,她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时候,由着旁人一一安排,她便只需安安心心等着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个木偶似的,等 ... 第九章 鸳盟 种种繁文缛节,如懿在兴奋庄正之余,亦觉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绘了金的,像脸上的笑,再酸,也不会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这一晚。 虽然已是嫁过一次的了,然而,皇帝还是郑重其 ... 第十章 穿耳 这样思虑,再度入梦便有些艰难。蒙蒙眬眬中,便已天色微明。皇帝照例要去早朝,嘱咐她起身后再休息片刻。如懿想着今日是嫔妃陛见的日子,也随着皇帝起身,一同穿戴整齐,含笑送了皇帝出门,亦回自己宫中去。 ... 第十一章 母家 封后之后,如懿的父亲那尔布被追尊为一等承恩公,母亲亦成为承恩公夫人,在如懿册封为后的第五日,入宫探望。 一家团聚,如懿自然是喜不自胜。从前为贵妃、皇贵妃之时,母亲也不是没来探望过,但那时谨言慎 ... 第十二章 惊孕 三人告退离去,皇帝的脸色慢慢沉下来,寒冽如冰:“齐鲁,怎么回事?” 齐鲁听皇帝说完,不觉神色惊恐:“舒妃娘娘突然有孕,而坐胎药也没有按时喝下,那必定是坐胎药上出了缘故。皇上,因您怜惜舒妃娘娘, ... 第十三章 螽斯 这一日是意欢怀孕满三月之喜,因为胎象稳固,太后也颇喜悦,便在储秀宫中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宴以作庆贺。 席间言笑晏晏,便是皇帝也早早自前朝归来,陪伴意欢。太后颇为喜悦,酒过三巡,便问道:“近些日子时 ... 第十四章 嬿舞 这一年正月十三,皇帝奉皇太后离京,经直隶、山东至江苏清口。二月初八,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皇帝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三月,御驾到达杭州 ... 第十五章 红艳凝香 如懿抚着胸口,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海兰一向精细,照顾着永琪怎么会出错?偏偏永琪一病,舒妃也身上不安。虽然怀了孕的女人肾气弱是常事,可是掉头发也厉害了些。” 瑞穗儿道:“那奴才回去一定提醒着, ... 第十六章 旋波 如懿赶到时,凌云彻已经挨了满身的鞭子,衣衫破得不堪入目,连绑着他的庑房的廊柱下的石砖上都沾上了斑斑血迹。然而,执刑的太监犹未收手,一鞭一鞭下去,又快又狠,直打得血沫飞溅,皮肉绽开。凌云彻倒也硬气, ... 第十七章 玫凋(上) 人后不防时,如懿便召来了江与彬问起意欢的身体。 江与彬说起来便很是忧虑,道:“舒妃娘娘有孕后一直有呕吐害喜的症状,呕吐之后便有胃疼,这原也常见。为了止胃疼,医治舒妃娘娘的太医用的是朱砂莲,算是 ... 第十八章 玫凋(下) “我无能?”玫嫔抹得艳红的唇衬得粉霜厚重的苍白的脸上有种幽诡凄艳的美,她郁郁自叹,幽幽飘忽,“是啊!一辈子为人驱使,为人利用,是无能。不过,话说回来,有点儿利用价值的人总比没有好吧。这样想想,我也 ... 第十九章 初老 玫嫔的丧礼办得极为草草,没有追封,没有丧仪,没有哀乐,更没有葬入妃陵的嘉遇,白布一裹便送还了母家。皇帝不过问,太后亦当没有这个人,仿佛宫里从来就没有过玫嫔,连嫔妃的言谈之间,也自觉地掩过了这个人存 ... 第二十章 离隙 这一夜半梦半醒,睡得便不*稳。四更时分,皇帝起身,如懿便也醒了。皇帝一早便犯了起床气,脸色阴沉沉的,如同眼睛底下那一片憔悴的青晕一般。宫人们伺候得格外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受了几声呵斥。如懿想着是睡 ... 第二十一章 见喜 嬿婉陪着皇帝进了寝殿,一下一下替皇帝揉着心口道:“皇上别生气了,皇后娘娘也只是气臣妾们伺候了您,所以才一时口不择言的。” 皇帝闭着眼睛道:“你伺候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后一向挺喜欢你,今日是发 ... 第二十二章 欢爱 然而,如懿的有孕,并未让嬿婉有意料之中的继得君恩。皇帝仿佛是含了对如懿的愧意,除了每日去陪如懿或是玉妍用膳,平日里便只歇在绿筠和庆嫔处。连太后亦不禁感叹:“日久见人心,伺候皇帝的人还是要沉稳些的好 ... 第二十三章 得意 待到八月时,如懿已能陪着皇帝木兰秋狩,策马扬鞭了。她便在那一年,以自己春风得意的眼,再度撞上了凌云彻落魄的面容。 彼时凌云彻已在木兰围场待了很长的一段时日。木兰围场是一处水草丰美、禽兽繁衍的草 ... 第二十四章 端淑 从翊坤宫出来之后,凌云彻便见到了嬿婉。嬿婉茕茕走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夹道高耸的红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而无一丝生气。而一身华服的嬿婉,似乎也失却了他离开那时的因为恩宠而带来 ... 第二十五章 女哀 芳碧丛是皇帝夏日避暑理政之地。皇帝素爱江南园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玉瀑飞空,翠竹掩映。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凉爽宜人。穿过曲折的 ... 第二十六章 醉梦 海兰与如懿陪在一侧,看着意欢神志迷乱,满心不忍,却又实在劝不得。海兰便问守在一旁的荷惜:“皇上知道了么?可去请过了?” 荷惜揉着发红的眼睛:“去请了。可皇上正和内务府商议端淑长公主再嫁准噶尔达 ... 第二十七章 烈火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出去,恰逢李玉端了温毛巾上来,皇帝亲自取了,欲替她拭了汗水。意欢不自觉地避开他的手,皇帝有些微的尴尬,还是伸手替她擦了,温声道:“大热天的,怎么反而是一头冷汗?” 李 ... 第二十八章 自保 太阳虽已落山,天色却还延续着虚弱不堪的亮白,只是有半边天空已经有了山雨欲来的暗沉,仿佛墨汁欲化未化,凝成疏散的云条的形状。桌上铺着的锦帷是古翠银线绣的西番莲花纹,发着暗定定的光,看得久了,眼前也有 ... 第二十九章 进退(上) 容珮正要说话,却见芸枝捧了银盅药盏进来,道:“皇后娘娘,您的汤药好了。” 容珮伸手接过,试了试温度道:“正好热热儿的,皇后娘娘可以喝了。这汤药是江太医特意拟的方子,以当归、川芎、桃仁、干姜、甘 ... 第三十章 昆艳 天色将晚,暑气隐隐退却,凉风如玉而至,渐渐清凉,倒也惬意。如懿抱着璟兕与皇帝一同用膳。 皇帝见了如懿,便伸手挽了她一同坐下。皇帝才要侧身,不觉留驻,在她鬓边轻嗅流连,展颜笑道:“今日怎么这样香 ... 第一章 秋扇 待到皇帝从热河回銮时,已是秋风萧瑟天气凉的时节,如懿也陪着太后携嫔妃们回到紫禁城中。宫中的秋总是来得毫不经意,不知不觉霜露微重,从草木间滑落,便已浸凉了衣襟。蓝天高远如一方沉静的玉璧,空气中浅霜般 ... 第二章 皇子 日子安静了几天,这一日秋风习习,寒意如一层冰凉的羽衣披覆于身。可是外头的阳光却明灿如金,是一个极好的秋日晴好午后,如懿在窗下榻上和衣养神,听着镂花长窗外乳母哄着永璂玩耍,孩子清脆的笑声,总是让人心 ... 第三章 茶心 绿筠喜不自胜,再三谢过,忙忙赶着回去了。 容珮见绿筠走远了,疑惑道:“昨日嘉贵妃送这个项圈来,名为孝敬娘娘,实是炫耀她所有是娘娘没有的。”她鄙夷道,“这样的好东西,凤凰与牡丹的首饰,嘉贵妃也配 ... 第四章 木兰 这样阳光曛暖、兰谢竹摇的日子,就在平生浮梦里愈加光影疏疏、春色流转。待到恍然醒神时,已是乳母抱了午睡醒来的永璂过来寻她。 儿啼声唤起如懿的人母心肠,才笑觉自己的恍惚来得莫名。如懿伸手抱过扑向她 ... 第五章 黄鹄歌 绿筠喜不自禁,再三谢过,目送了如懿离开。 行至半路时,如懿惦念着永琪仍在尚书房苦读,便转道先去看他。尚书房庭院中桐荫静碧,琅琅读书声声声入耳。 “北路古来难,年光独认寒。朔云侵鬓起,边月向 ... 第六章 伤情薄 如懿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像是风不经意地钻入眼底,吹下了她眼前朦胧的一片。神思恍惚间,有尖锐的恐惧深深地攫住她的心头,会不会来日,她也会如太后一般,连自己的儿女也不能保全? 她不敢,也容不得自己 ... 第七章 西风凉 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倏尔有凉风吹过,不经意扑灭了几盏摇曳的灯火。容珮侧身逐一点亮灯盏,动作轻悄无声。偶尔有烛火照亮她鬓间的烧蓝点珠绢花,幽蓝如星芒的暗光一闪,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如 ... 第八章 萧墙恨(上) 三月的时节,天暖气清。 忻嫔自被如懿提点过几句,也安分了不少。她到底是聪慧的女子,识进退,懂分寸。闲来时海兰也说:“其实令妃似乎很想接近娘娘,求得娘娘的庇护。” 如懿望着御苑中开了一天一地 ... 第九章 萧墙恨(下) 正笑闹着,远处金玉妍扶着八阿哥永璇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近。听见这里的笑语连连,愈加没有好气,狠狠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好笑的,今儿且乐,瞧你们能乐到什么时候?”她骂完,眼眶便红了。 永璇拄着拐杖,一 ... 第十章 夭亡 璟兕的高热是在五天后发作的。伤口已经有愈合的趋势,也并未再出血化脓,但是璟兕变得胆小,她拒绝喝水,连看见给她洗漱的清水都会害怕得缩起来。她害怕一切声音,宫人们轻微的脚步声都会让她不安地大哭,甚至连 ... 第十一章 相随 然而夜色如涨潮的江水,无声无息便泼染了天空。皇帝让李玉传来话,前线六百里加急战报,要与群臣议事,实在脱不开身。 李玉说得仔细:“大军前锋部队进抵伊犁河畔,达瓦齐却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率部万人 ... 第十二章 伤花 如是,达瓦齐被解京师之日,皇帝御午门,封以亲王,赐宝禅寺街居住。端淑入宫拜见太后,其时腹部已经隆起,行走不便。母女二人一别二十年,不觉在慈宁宫中抱头痛哭,以诉离情。 达瓦齐从此便在京中与端淑长 ... 第十三章 出嗣 金玉妍再次回到众人的视线中时,已经是五月末的天气。比起之前许多年的志得意满、风华正茂,玉妍的美丽如被蚕食的满月,终于有了渐渐月亏之势。 其实,她还是很美的。长白山的冰雪养育出她咄咄逼人的美艳之 ... 第十四章 伤金 这一年的夏天,便随着金玉妍的彻底失宠忽忽而过,漫漫沉寂了下去。 ... 第十五章 悼玉 有良久的死寂,殿中只闻得涸泽之鱼一般艰难而浑浊的呼吸。有长长的清泪,从玉妍的颊边无声滚落。她痴痴怔怔,似是自问:“世子?世子?不会的,不会是世子!我的世子!”她抓着如懿的手腕,像是害怕极了,轻轻地 ... 第十六章 淑嘉 金玉妍是在当天傍晚过世的。下着小雪的冬夜,宫人们自然疏懒了许多。到了夜间时分,伺候玉妍的宫人们才发现她早已没有了气息,像一脉薄脆的枯叶,被细雪无声掩埋。 似乎是预知到了死神的来临,玉妍难得地穿 ... 第十七章 绕颈 如懿的生产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丑时一刻开始发作的。与往常不同,除了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伴随在侧,连钦天监的监正与监副也守在偏殿,候着星象所昭示的祥瑞之胎的诞临。 冬夜深寒,皇帝坐在偏殿,听着如懿痛 ... 第十八章 离析 这样的心念不过一动,如懿遣容珮去回禀皇帝之时,皇帝也未曾见她,只是辗转吩咐了李玉道:“这些接生嬷嬷伺候过先帝与朕两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后要查问也可,只是别用刑太过,以免伤了阴骘。” 此时, ... 第十九章 暗香 如懿轻抚额头,目送忻妃离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酸痛不已。她静了片刻,轻声道:“海兰,你也走吧。” 海兰坐在如懿身前的紫檀雕番莲卷叶绣墩上,慢条斯理地理顺领子上垂落的米珠流苏,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 第二十章 异变 须臾的死寂似乎并不给殿中的这两人少许回旋的余地,反而有重重逼仄的畏惧从如懿的心底溢出。她的理智和直觉提醒着她这些温情背后可能的残酷后果,并且在她目睹凌云彻渐渐变成云霞红的耳根和瞥见帘外不知何时进来 ... 第二十一章 海兰 冬日时光便这么一朵朵绽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绿翠荫。今年御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画垣,晴光柔暖,春心无处不飞悬。却原来都是旁人的热闹,旁人的锦绣缀在了苍白无声的画卷上,绽出最艳最丽的锦色天地。 容珮 ... 第二十二章 妄事 宫中骤然生了这样的变故,如懿也无心留她在这是非之所,便让容珮好好送了出去。这样纷乱着,到了午后,宫中的嫔妃们也陆陆续续来探望,忻妃与纯贵妃固然是半信半疑,然而余者,更多是带了幸灾乐祸的神色,想要窥 ... 第二十三章 巫蛊(上) 海兰的事一审便审了许久,自海兰入了慎刑司,事情便一日日拖延了下来,渐渐泥牛入海,无甚消息。 慎刑司里瞒得上下不透风,根本漏不出一点儿消息来,连海兰是生是死,是否受刑也无从得知。如此一来,永琪更 ... 第二十四章 巫蛊(下) 待到了翊坤宫外,魏夫人下了轿,捶了捶腿脚道:“坐惯了轿子,难得站一站,真是腿酸脚乏。”说罢伸出手来,极自然地往毓瑚臂上一搭,昂然立稳了。 毓瑚倒也笑得和缓:“那必是令妃小主孝顺夫人,事事让您享 ... 第二十五章 断腕 忻妃一径蹙眉:“令妃妹妹,皇上面前,你这般拉拉扯扯算什么样子,难不成你还要逼迫你额娘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夫人的神色终于渐渐平静,只是那平静如同死亡般枯槁幽寂。她无声地抽泣着,忽地甩开嬿婉 ... 第二十六章 女心 嬿婉惨白着脸,紧紧拥住怀中的孩子,一脸不舍。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从此之后,皇帝若想起这孩子,自会去颖嫔处探望。便是养在阿哥所还好些,她可以买通了乳母多多美言,引得皇帝来看自己。若是去了颖嫔处,又有哪 ... 第二十七章 沉浮 穷途末路,大抵如是。 宫中嫔妃众多,得宠失宠也是寻常。若换作婉嫔,多年来宠遇寂寂,不过是拿日子熬位分而已,皇帝来与不来,她也云淡风轻。可嬿婉偏是得过盛宠之人,骤然失宠,且在生女之后,哪里熬受得 ... 第二十八章 新秀 京中夏日炎炎,夜来也有不退的热息。微风不起,水晶帘止,唯有殿中供着的满捧蔷薇,缀着艳红莹透的花瓣,被冰雕的凉意凝住郁郁花香。 皇帝在暖阁翻阅书卷,如懿相伴在侧,往青玉狮螭耳炉中添入一小块压成莲 ... 第二十九章 豫嫔 春日迟迟之时,新入宫的恂嫔霍硕特蓝曦和豫嫔博尔济吉特厄音珠恰如红花白蔷,平分了这一春的胜景韶光。 对于皇帝的宠爱灼热,已经三十岁的豫嫔厄音珠自然是喜不自胜,恨不能日日欢愉相伴,不舍皇帝左右。厄 ... 第三十章 香见欢 豫嫔的封妃之日是在三月初一。内务府早就将妃位的袍服衣冠送入永和宫中。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豫 ... 第一章 香事 其实香见的眼睛很美,似一眸春水,照得人生出碧凉寒意。而那寒意深处,尽是凛凛杀机。 皇帝的嘴唇微微泛白,面孔却是少年人才有的桃花泛水时的桃红艳灼,他极和蔼地劝下凌云彻,“寒氏不懂御前规矩,你仔细 ... 第二章 好逑 这一语,是锋利的刃,割破如懿强忍的抑郁伤怀,“皇上喜新不厌旧,这般性情从本宫嫁与他便知晓。可皇上从不为小儿女情怀所动,当年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不曾蒙蔽心志。可今日你也是亲眼所见,皇上看见寒香 ... 第三章 倾雨 仿佛有巨浪汹涌澎湃而下,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或与金玉妍有关,或许也有绿筠的嫌隙。但,那毕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岁月荒芜了烟草,谁还分得清真假呢?要紧的是,这些年来,绿筠的确不是本性恶毒之人。 ... 第四章 红颜哀(上) 有瞬息的恍惚,仿佛惊见冰山雪莲自万丈冰雪间骤然绽放,目眩神迷,口中讷讷。香见又羞又气,趁着这一瞬的松脱,身形轻旋,自他掌心逃出。象牙镂碎金妆台上正搁着一把刮眉的小银刀,那薄薄一片,原不在皇帝为防她 ... 第五章 红颜哀(下) 如懿惊得倒退一步,几乎要跌坐于地,幸好被容珮扶住了。如懿立时变色,喝道:“出去!”容珮吓得急忙转身,如懿厉声道,“方才本宫与皇上说了什么,你都没有听见。出了这个门,你没长嘴,也没有耳朵,一个字都不 ... 第六章 宝月明 皇帝按着斋戒之名,静了数日。一切安排就绪,倒也不曾走漏风声。香见逐渐复了饮食,虽不大与人言语,却也叫人松了一口气。 皇帝见了如懿,益发和颜悦色,“这次的事,皇后做得极好,朕心甚慰。以后,皇后只 ... 第七章 环敌 天下事往往莫不如此。之前有多么不愿意接受的,万般抵触的,待到既成事实,便会劝着自己接受,慢慢习惯。譬如宫娥嫔妃,眼见着香见名分已定,送入养心殿侍寝,连如懿与太后亦不作声,背地里嘀咕几句,便也忍下了 ... 第八章 空月幽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慈宁宫,飘飘忽忽的,足下无力。待走到宝月楼外,她的魂总算回来了,一颗心亦沉沉定了下去。 举眸望去,见到的人竟是婉嫔。 西风渐起,呜咽着穿过红影碧栏的宫阙。婉嫔着一身 ... 第九章 梅边影边 冬天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如懿根本没有察觉。举目望天时,见整个紫禁城都已是冰雪琉璃世界,才知心境的悲寒,已与这白雪冬寒没有半分区别。 因着嬿婉素*热闹鲜艳,自协理六宫,连红墙飞檐都不寂寞。各色水晶 ... 第十章 故剑 日子还是这般缓缓过着,冬去春又来,时光的循环往复,无声无息。不经意间海棠深红,是风不鸣枝、云色轻润的初春。呵,又一年好景。这一次的冷淡不同于往日,如懿渐渐发觉,永璂留在翊坤宫的时间越来越短。除了上 ... 第十一章 朱色烈(上) 自从豫妃失宠,香见与嬿婉平分春色,宫里渐渐也安静些。只是茶余饭后总有嫔妃爱拿豫妃当笑话,既是封妃,也是失宠,惹得永和宫门庭冷落,寂寂长久。不觉叫人想起曾经永和宫的主位玫嫔,也不过盛极一时,便随风凋 ... 第十二章 朱色烈(下) 虽是木兰秋狝,搭帐在外,皇帝的住处亦是精靡到了极处。空间既宏大,布置亦精巧,虽说精简再精简,到底也是皇家格局。帐篷的顶部举头可见绚烂夺目的贴金箔莲花纹天花蔓重重叠叠,累成天花乱坠模样,四壁皆 ... 第十三章 红粉意 事出突然,根本无人反应过来。 永琪无比镇定,“一个换一个,别说你犯险来见恂嫔,会连她的命也不顾。” 阿诺达矍然变色,厉声喝道:“把蓝曦还给我!” 永琪气定神闲,“我要我的兄弟,你要这个 ... 第十四章 木兰情 永璂受了这般委屈惊吓,当晚便发起了高热,嘟囔着胡话,神志模糊。小小的人儿,烧得满脸通红,只是含糊不清地道:“额娘!我不怕!不怕!”说着又胡乱挥手,“额娘!您别怪儿子!儿子没有给您争气!” 如懿 ... 第十五章 流言 而关于如懿和凌云彻的流言,是在乾隆二十六年的初冬开始甚嚣尘上。人人都在传言,中宫皇后是如何和一个比她小一岁的侍卫眉目传情,私相授受了二十年。如懿一开始只装作不闻不问,也不愿理会这些无稽之谈。可是流 ... 第十六章 茂倩 茂倩因是旧日皇帝御前的宫女,又是满洲女儿,打扮得格外体面。只见她一身荣蓝色新缎描银掐花缂丝出灰鼠毛褙子,蜜荷色缠枝团花马面裙,头梳一个端端正正的小两把头,簪着红绒绒花朵,绾了一枚玳瑁镶珠石扁方,也 ... 第十七章 同林鸟 须臾,人都退尽了。殿中静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着方才的喧闹,竟像是遥遥望着另一重天际般可笑。外头的雪点子有些大了,落在琉璃瓦上有细微的沙沙声。如懿抬起眼望了望那窗格间的一隙,却是铅云低垂,要落大雪了 ... 第十八章 分飞 是夜,皇帝便往永寿宫中来,不过略看了看嬿婉,便要往宝月楼去。 嬿婉少不得笑语嫣然,“晚膳时臣妾见有几样膳*巧,想要送去宝月楼,才想起今儿是斋戒,容嫔妹妹断不肯吃这些东西,这才罢了。” ... 第十九章 辱身 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谁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惊着心肠。嬿婉并没睡好,睁着双眼拥着锦衾,静静听着风发出怪兽般阴沉的呼号,低声唤道:“春婵。” 春婵抱着膝盖靠 ... 第二十章 窃心 次日清晨起来,皇帝的沉默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龙袍的扣,他的手轻轻一推,将她推出千山万水的远。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温温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发,由着李玉和容珮伺候了上朝去。 ... 第二十一章 云去云无踪 莲步轻移,小心避过满地的污秽霉烂之物,强忍着恶心,避忌着狱内阴腐霉臭的气味。是多久了,没有踏足过这样阴森冷寒的下贱地儿。而每一步,都会勾起她从前并不愉悦的记忆。 好容易站定,解下宫女所披的暗紫 ... 第二十二章 佛音惊缠心 没有凌云彻的日子,也一样飞驰而去,不做丝毫停滞。日子静寂得与死亡没有半分区别。如懿一直试图去怀想,曾经没有凌云彻的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个古远的梦,让人辨不清它 ... 第二十三章 花事艳 虽然同行的嫔妃不少,又有香见这般得宠的,可皇帝的眼映入了江南的春意如许,亦觉新鲜,所以长夜歌舞,偶尔才宿于嫔妃阁中。 皇帝早先曾在淮扬的清江浦得到一双绝艳女伶,原是评弹的女先儿,名叫昭柔。昭柔 ... 第二十四章 两相别 如懿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一刻与皇帝说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念想与盼望。然而她尚念着,脸颊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被掀在地上。这掌掴实在是突如其来,她被掌风掀开,重重撞在红木镂雕长桌上。那红木质地坚实,一撞之下肋 ... 第二十五章 春弭 如懿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回到翊坤宫的。宫里安静得近乎诡异,空气里顿然失去了江南杏雨烟柳的暖与润,触鼻是清冷的寒意。 她打了个寒噤,身上的素青色云纹折枝莲花大氅显得格外单薄,在夜风里颤颤地抖 ... 第二十六章 锁重门 日子渐渐过成了一口井,抬头望得见庭院上空四方的透蓝的天,却再也走不出去。翊坤宫外总是静得出奇,任谁走过都会不自觉地缓下脚步,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东西。大凡的人与事都改变了方向,唯有游荡于宫巷的风不会 ... 第二十七章 无处话凄凉(上) 后来的事,如懿便不能知了。她总在寂寂的光阴里想起永琪曾经天真无邪的笑靥,他在她膝下长成的每一件细微琐事。那是她未能保全的他的纯真,毕生的大憾。而永璂,不知他的来日,又是如何。庭院深锁,再无人轻易打 ... 第二十八章 无处话凄凉(下) 嬿婉的身后,是一重又一重宫门深锁之声。雨打梨花深闭门,她合该长长久久,如一株寂寞青苔,苟延残喘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老死其中。 她太知道自己的身体,日复一日的咳喘,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健康与精 ... 第二十九章 幽梦 海兰跪坐在佛像跟前,久久地,一下,又一下,缓缓拨动着手中的碧玺佛珠。若不是这样滞缓的动作,提示着她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么一身暗蓝半旧宫装的她,与一株枯朽的草木全无分别。 婉嫔示意宫女退下,缓 ... 第三十章 令懿 时欺深寒,冬云冥冥。 皇帝审完春婵,已是天色昏暗。春婵禁不得几问,便将所知之事,说了个分明。数十年的恩怨生死,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宠遇与野心,在唇齿和唾沫间一一吐出。 皇帝听到最后,全然面无表 ... 番外 万寿长夜岁岁凉 夜风沉缓地吹拂,空气中绵密的花香软软地缠上身来,与酒意一撞,皇帝更觉得心中沉突,整个人醺醺欲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