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如赋瓷若雪》 01 “醒了醒了,他醒过来了!” 缓缓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浸在虚浮的云层里,轻盈飘渺,却不受我潜意识的控制。这种感觉缠了我很久,直到这个声音钻进潜意识里来,我才一点一点地从这个冗长的虚浮中挣脱出来。耀眼的光束从眼睑的细缝里刺进瞳孔,我本能地闭合眼睑,用力皱起眉头,再慢慢地睁开眼睛。身体传来一阵大病初愈时的疼痛感使我忍不住叫出声来,结果只在胸腔里回响了阵低吟。 等眼睛完全睁开,我竟像只好不容易挣扎上岸的落水狗一样气喘微微,虚弱得不像我了。 “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点,我的眼焦距这才迟缓地凝聚在这个人脸上,他的脸挨得很近,眼睛俯视着我,我甚至可以细数他眼睑上漆黑而修长的睫毛。 “现在先不要同他说话,他烧了两天,喉咙都烧坏了。”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飘来,我这才慢慢意识到我躺在这个地方高烧了两天一夜,这个人救了我,还给我找了大夫看病。大夫?!我心头一紧,想到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要被揭穿了,因为按计划我现在是男儿身。虽然外表看来毫无遗漏,但一把脉像,疑点就出来了!我急得蠕动干涸的嘴唇,声音果真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行行行,你别说话了。”他竖起食指压在我唇上,转过脸对另一旁的大夫说,“药方子开好了?” “好了,一日三帖,用小火煎好了放凉之后再服用。”那大夫站起来整平袍子上的小褶子,顺道走过来望了一眼,“七少真的打算收留他?”这是个不多见的年轻大夫,肤色如女子般细腻却多了股男子特有的锐气,如果不是他刚给我开完药,我还真不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大夫。把他往人群堆里一放,简直就是鹤立鸡群的标准词解。但他的眼里始终带着轻慢的神情,透明的瞳仁里绕出一丝鄙夷和难掩的厌恶,仿佛他正碰到什么不洁之物。 但还好我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不过他瞪我的感觉让我如芒刺在背,我隐约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记起一些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高烧两天一夜的零碎记忆。 意识模糊中,门“咿呀”一声开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撑起摇摇欲坠的眼皮,我在这个黑房子里被禁闭了两天,渴了两天,饿了两天,喊了两天,双手砸得血肉模糊,但还是没有人理我。老爹没来救我,神也从不眷顾我,连个鬼影也不曾来过。 我气若游丝,但还存留一点清楚的意识,还能认出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端详着我的那位贵妇人。她小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屈身蹲下来,瞥了眼已经凝结了黑色血痂的双手对我说:“你要是好好听话也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样。”从始至终我都是直直地看着她,看进她眼里,硬生生地把眼眶里的眼泪逼回去,冷冷地直视她眼底的一丝厌恶。 “看来他也没把你教成什么样,”她纤眉微蹙,给了我最后一个鄙夷的眼神,优雅而缓慢地扶着膝盖站起,“倒是同他一样不识好歹。”这句话是用鼻子轻慢哼出来的。我知道她指的那个‘他’是谁。他是我老爹,‘飞雪同春’杂艺团的团主,岳三非。 我是若雪,‘飞雪同春’的顶梁柱。打小便同老爹相依为命,五岁开始卖艺生涯,日子很苦,但记忆很充实。我们的‘飞雪同春’走到现在已经有三十人左右,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孤儿。老爹告诉我,我也是个孤儿,但我死活不肯承认。总觉得一定是他嫌我一个小孩子太碍事了,吃得多还干不了活,他供不起我,所以我总是很努力地做好一切。不给他添麻烦,还学会养活自己,养活老爹,养活整个‘飞雪同春’。至此我都没想过娘,老爹不曾提过,我没想过问。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老爹就是天,只要有他在就够了。老爹也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我原以为他把我当男孩子来培养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娘亲,没人教我如何生成三寸金莲,如何行如弱柳扶风。而老爹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自然不会这些,因此只好按男子汉的方式养育我。只是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过,这只是为了隐藏我的一个计策。至于为何要隐藏我,这正是我来到这个地狱的原因之一。 “别忘了,是你自己跪在杨家大门外苦苦求我们杨家让你回来的!”我听见她这几个字里浓重的摩擦,是了,她现在恨不得将我噬骨饮血。而我能做的,只有忍和等。 她说的没错,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跪在大门外一天一夜哀求他们让我回杨家的。第一次我并不知道拒绝他们派的人去‘飞雪同春’接我回杨家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在大家的一片欢呼声中无比清高地回绝了。我甚至连老爹不同寻常的样子都没注意到。两天后的结果是我独自一人换上女装,跪在杨家大门外一天一夜,求他们,我错了,我回来,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条件是,放过‘飞雪同春’的所有人。所有人,但不包括我,从踏进这个地方起,我就已同他们划清界限。一个人换所有人,大概再也没有人做过比我这更合算的交易了。 “把你关在这里只是你新开始的另一个前提,今晚子时,你就要开始实行你对杨家的承诺。”她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整个人的轮廓在我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模糊掉。在跌进那个冗长的虚浮之前,我依稀听到一句,“……毕竟在血缘上,我还是你娘亲……” “谢谢郁大夫,我先替七少谢过你了。” 缓过神来,那个救我的人正送那位大夫出门,身后跟着一名俊秀的小药童背着个精巧的小药箱子。听完那话,他停下脚步,那眼往我这里很是不爽地一翻,“ 下次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就我来,没听过‘杀鸡焉用宰牛刀’吗?除非七少他……”他顿住,紧抿着双唇,眉头一拧,似乎陷入了混沌。他想见七少,除非七少生病,可恰好那又不是他所希望的。临行前他又丢来一个白眼和一句话,“真不知道七少留一个这么丑的东西打算做什么!”不是疑问句,而是愤愤不平。 我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很明显,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但我就是明白不过来什么叫“这么丑的东西”?当然,时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有块扭曲的疤痕从我的额角一直延续到斜鬓里,掩去了我眉梢的梅花状胎记,因此让我有点破了相。但也没有他说的那么丑啊,自己漂亮就容不得别人的一点点难看啊! “你别太在意,郁大夫他向来如此,毒舌第一,善心第二。”见我满脸疑云,这个仆人装扮的救命恩人很是体贴地解释道,“总之,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地把病养好,韩家七少已经同意让你暂住在这儿……当然,在你病好之前他们是不会将你扔出去的。” 我提起来的心稍稍落下,还好现在烧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否则让我说那些编好的谎言混进韩府,恐怕还真不能这么轻易就过关。虽然是暂时的,但三天后韩家就会有一次大型的人工招纳会,由于韩家的一个大瓷窑场近日要退一匹老工匠,所以需要招纳新人。而我的到来正是为了那个机会,伺机进入韩家窑,完成我承诺的任务。 02 我在韩家府邸住了两天,虽然说不出话,但知道了那个救我的人叫阿宏,他并不是韩家的仆人而是和我一样要参加明天的招纳大会。另外还知道了那个怪大夫有个同他十分相配的怪姓名——郁芷。韩家的专用医师。听说他小时候害过一场相当严重又奇怪的病,就在奄息之际,他被一位世外高人相中,从此带他云游四海。他是两年前才回到景德镇的,不但治好了自己的怪病连自己也当了大夫。郁芷治病的方法与其他大夫不同,甚是奇怪的手法,但妙手回春。因此他在景德镇也算是个响当当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年前,韩家将他收为己用,民间从此就少了位怪才神医。 我有些不明白,凭感觉说郁芷不像是那种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就为了韩家那些丰厚的报酬而将自己卖给韩家专用。但他那天临走前的那句“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就来找我”点醒了我。或许他本来就是那种人,是我的感觉太高看他了。医者父母心,不分贫与贵,他瞧我的那种鄙夷眼神让我到现在还很是不舒服!他把自己卖给韩家,只为韩家人服务。对于我像这种死在街头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小市民,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七少真的打算收留他吗?”以免日后懊悔自己吃韩家饭却救了个与韩家毫无相干的人。 说到那个“七少”,三个月的特训里有讲到他。韩千赋,韩家的第七位少爷,韩家的下一任当家。上头有六个姐姐,韩家祖业向来传男不传女,为了他这个儿子,韩夫人可算是拼了老命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一圈。三个月特训里说此人生性恶劣,待人无情不说还专门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无论是韩窑里资深的老工匠还是韩家的老一辈都不敢招惹这位七少。也难怪,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就过这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生活,就算是如来佛转世,那副菩萨心肠也会被贯成铁石心肠。 阿宏给我带午饭回来,我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我哑着嗓子对他诚恳地说了声谢谢。他先是一愣,而后嘴角一扬,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不客气,你好了就算我没白忙活!”你当然不会白忙活。我心里想着,等我办好了这件事后,会向杨家邀请你的功劳。毕竟是你让我这么轻易地进入韩家,虽然还未正式。 此次的纳新会十分盛大,几乎整个景德镇懂得一点点制陶技术的人都来了。韩家不得不先从年龄上淘汰大部分人。但还有别纠缠不清的—— “你们别看我老啊,我可是……” “行了行了,比你小五岁的老师傅正要从我们韩家退休呢,下一个。” “其实我才三十出头!这外表只是假象,假象……” “我也觉得挺假的,您至少花甲刚过吧……” …… 没办法,韩家给的福利太丰厚了,可以把一个竹竿般的瘦子养成流油的胖子,退休后韩家还给养老送终,谁不想来这么一个天堂啊。但天堂不是每个人想进就能进的。这道理你在街上随便叫个小孩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说给你听。 第一轮和第二轮的场面实在混乱,好在第三轮体能测试又淘汰了不少人。在那三个月特训里,他们还真没教我除了制陶以外的东西,特训让我了解了烧制陶器的要点与禁忌,还有就是多种书法临摹。没想到韩家选人手还需要技能以外的体能。幸好我从小就让我那爹给训练的,不但可以身轻如燕,就是挑着两个大米袋我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跑它个五来回。所以当所有人瞪大眼睛无限佩服地看着我轻轻松松将两个大石块像提两兜棉花一样提了两个来回放到考试官面前时,那面试官头也不抬一下,依然冷着一张脸,但手中的笔却将我的名字画了个打勾,说:“第四轮你不用去了,直接去第五轮。”引得周围一片唏嘘。 阿宏从人群堆里钻出来跟我道喜,“洛雨山,我还真被你羸弱的表象给骗了呢,恭喜了啊!” 我拱手笑笑,“过奖过奖!”天知道我心上的花骨朵都乐开了,换做平时,这时候老爹应该一手拿着一面锣一手振臂高呼:“谢谢各位爷赏脸!”然后无数个铜板碎银“噼里啪啦”地从围观的看官大人们的荷包里往铜锣里面扔……我的笑僵硬下来,那样的日子大概再也不会有了吧…… 人群里有彼起一阵惊叹,原来阿宏也轻松过完了这关直接进入第五轮。我惊讶地向他往去,正好同他往这里瞧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朝我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稍微抢了你一点风头。原来他误以为我脸上那僵硬的笑是因为他抢了我的风头。不错,这要是发生在以前,我还真做得出这种嫉妒恨的事,但现在不会。人家确实比我强啊,而且我老被一种直觉缠绕着,它告诉我他不像是这种为了讨生活而出来卖自己体力的人,他身上有种我说不上来的气质。虽然他穿的是粗衣麻布,但那种气息还是锐不可挡的。 “我说,”别人在汗流浃背地进行第四轮测试时,我和阿宏在一旁悠悠观火,我忍不住就问他,“你家其实是很有钱的是吧?” “唔?”阿宏闻言眉峰一拧,转过头来用疑惑的眼神瞧我,“怎么说?” “不知道,就是种感觉……感觉上你好像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老实说,自贬为‘粗人’我还是第一次,但却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坐在他身边,那种锐气更是挫得我想扒个缝把脸塞进去。 阿宏微微一笑,扣起食指往我脑门就一记弹指,“你这感觉可不准哦,我小时候吃的苦可多了。别的小孩都还在爬的时候我就得站起来扶着墙走,等他们会扶着墙走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木桩上单脚扎马步了。要是做不来或是做的不好就不给饭吃,挨饿就是家常便饭……” 我又想起了在“飞雪同春”的日子。小时候我也是那么努力地去学老爹的本事,没人逼我,但我逼着自己。否则我会成为老爹的负担,然后被他讨厌。我不能让我唯一的依靠讨厌我,嫌弃我,所以我必须要比别的小孩更努力。学不好就米粒不沾,即使是老爹亲自送饭来也绝不开门。所以,挨饿也是我的家常便饭。想想如果那时不挨饿的话,那我现在就得天天挨饿了,老爹基本上已退隐卖艺江湖,“飞雪同春”在两年前就交到我手上了。 同前几轮相比,第五轮可谓是拐了一百八度的大弯。前四轮大家都还在“扑哧扑哧”地喘得脸红气粗,“嗤嗤”冒烟,忽然一转,让人屏气凝神,提笔描摹。 笔锋蘸饱墨汁,提起来时我的手竟有些发颤!那三个月特训里硬是把书画不通的我磨练成一个逊色的临摹后生。期间这两只手被戒尺打过不下千次,所以一提起笔来我就仿佛又看到那把黑色的戒尺朝我打来——“啪!”瞬间神游之际,浓稠的墨汁顺着笔锋滑下,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一滴刺眼的墨毁了一张上等的宣纸,让我差点失去此次应试资格。“差点”是因为在我心急如焚就差没跳起来在那宣纸上翻几个跟头,踏几个脚印时,旁边的阿宏略一沉吟,灵机一动便把他那张洁白如雪的宣纸同那张被我糟蹋了的在考官眼皮子底下迅速调换过来。 我一时间竟做出了两个表情,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阿宏朝我神秘一笑,便低下头去作画。我也立马元神合体,顾不得别的,刚灵光一闪,想起在杨家见过一副“春风踏雪”图,就依样画葫芦便回想边描画出来。一炷香的时辰已经被我浪费了三分之一。 03 等我收起最后一笔,这才得以松了口气。抬头一看那炷檀香,长长的燃灰上还略微冒着一缕淡淡的轻烟。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往别处挪,那香上星火一闪,长长的青灰塌了下去,檀香燃尽,时辰到了。 与此同时,身旁的阿宏刹时间收起画笔,略微舒了口气。考官下来收卷,我看到阿宏那幅画时,眼都圆了!那本是一张被我用一滴浓墨糟蹋了的宣纸,我以为它废了,可阿宏却执手回天将它救活。岂止是救活了,那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他用水将那滴浓墨晕开,其中勾勒几笔,一绝色美人便跃然纸上,那滴墨正好成了美人金莲下的一片莲花。这是一幅空前的美人采莲图,因为一整片莲海全是阿宏采用我的那个失误——将墨汁滴在宣纸上,再用水晕开,形象极为生动!仿佛让看客闻到了那浓郁的莲香。 十个时辰后,我们进人下一轮。阿宏的采莲图在我意料之中居于榜首,而我差一点就在这一轮被淘汰。批阅官嫌我的‘春风踏雪’笔风过于生硬勉强,失了原图的暖意给人一种失意之感。好在另一位批阅官二次审阅时独具慧眼将我从边缘拉了回来。 此时我已更加确信阿宏绝对绝对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金童仙子,我守得云开,菩萨怜悯我就派他下来助我一臂之力。他说过他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而是个从小就吃过很多苦穷人家的孩子,所以他身上的那股气质一定就是金童仙子的灵气!这样才能说的通我那一向很准的直觉。 “真的非常谢谢你!”事后我找他千恩万谢,他置之一笑,“该说谢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那滴墨赐予我灵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还真想不出画什么好,更别说得第一了。” 这……这就是一个男子的大气度啊! 我不禁拜倒,“可当时你怎么会有那种勇气跟我调换那张废纸……” “此话差矣,”阿宏很有深度地摇头打断我,“事实证明,那并非废纸……其实我是知道了才决定跟你换的!” 这话简直就是在说,你想多了吧,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而不顾风险冒着失去这日后享受衣食无忧的机会吧,你是男人吧,男人怎么会对男人做这么奇怪的事呢? 我很知趣地闭上嘴。倒是阿宏见我突然保持缄默了,觉得奇怪,“雨山,你该不会是生气我调换了你的纸得了第一吧?” “不不不,”我连连摇头,“怎么会?”他是金童下凡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我乃凡夫俗子岂敢对恩人心生嫉妒?再说了,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张不可救药的废纸,人家用废纸得了第一那是人家的本事,我还不至于那么不明事理。 一轮轮下来,这场纳新大会轰轰烈烈地持续了十天。十个关卡将大批大批的人马淘汰出局,最后一轮只剩下三十个人中龙凤。其中有我,当然还有阿宏。 最后一轮是要拿出看家本领的,考官说这话时大家的干劲顿时高涨。这一轮要求我们在一天之内烧出自己最满意的瓷器。做什么、做什么样的全由我们自己决定。这扩大了我们的自由发挥空间,但同时增加了不少难度。其一就是烧陶时火候。 三个月特训中,强调再强调又再一遍强调的就烧制瓷器时的火候把握程度。一靠天生的敏感,也就是那种一生下来就知道该怎么烧好一个漂亮的瓷器。若兮就是这种天才。二靠眼睛和耳朵,这是先天不足后天强补的必要技能。我就是这一类的笨蛋一个。火候太强,温度就会过高,模型还未出炉就会碎成一对碳渣。火候太弱,温度过低,就会烧成陶不成陶,瓷不成瓷的废品。 我是那种先天不足后天强补的人,所以杨家给了我三个月特训。我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看别人怎么烧制,然后自己一个人在窑场汗流浃背地捏胚做模型,然后放炉子里去烧。至于烧碎了多少个未成形的模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有一次我从炉子里扫出一大箩筐黑乎乎的碎片,我的心就没由来地抽疼。它们是我一个个用手捏好了,小心翼翼搬进炉子里,聚精会神照看的成果,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而出来时却成了一堆聚不成形的碎片,是我亲手创造了它们,也是从我手中毁了它们。后来几次烧出来的虽然没有碎,但陶不成陶,瓷不成瓷。连乘点水都很困难,只能用来储存干物。 我凝神注视着炉内的蓝色火焰,汗水已经浸湿了头发和里层的衣服,我仍不敢有丝毫怠慢,紧贴着炉子跪着。这个位置刚刚好,如果后退一点点是可以凉快些,但感觉把握不准炉内的温度烧到多少。这对我这只后天笨鸟来说是很难烧出一只完整的瓷器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忍和等。 04 时辰到了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成品搬上展示台。担任这一轮检验官的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工匠,据说他是韩家用的最久的一位制陶怪才。其实韩家用的都是些怪才偏才。这都已不足为怪了。 我们都垂着双手老老实实站在自己的作品旁边,背后的冷汗刷刷地往下淌。我悄悄用余光瞄了眼旁边的人,左边的那个烧了只青花盘,而右边那个……是一堆黑色的碎碳。我余光的极限到不了阿宏和他的作品,但他的优秀早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了。 检验官才刚走两步下来,就听门外一声“七少爷来了。” 所有人刷地往门口看去,还有人小声嘀咕,“韩七少怎么过来了?难不成他要亲自把关?”闻此言,我不禁心头一跳,那个韩七少鸡蛋里挑骨头是出了名的!这是最后一关,要是他把关的话……我瞄了眼我烧了九个时辰的那只细颈白瓷,心揪得更紧了——我不会这么背吧? 烧制白瓷的难度相当大,稍微有些成分不对,烧出来的颜色就会不纯。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烧个难度最大的来博得最后一个满堂彩。可是这只白瓷并非纯白,细看的话很容易就能看出它的瑕疵。当然,这种瑕疵在那位老工匠眼里可能会被忽略不计,最多把我当一怪才处理。可问题是面前最大的障碍就那个处事万般挑剔的韩七少。 “七少爷。”老工匠上前作了个揖,“有失远迎。” 韩七少扬了下手,他便退到一边。 韩七少缓步向我们走来,他穿的是淡蓝的袍衫,头发一丝不乱地束起,很干净的样子。如果不是他脸上不带一丝表情,那张脸还是相当耐看的。他那皮肤简直就是典型的吃燕窝丽蔘养出来的柔滑细致,紧贴着刚毅的棱角使他的整个五官看起来甚是清新明朗。难得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却臭名昭著。 他抿着两片线条很好的薄唇,用类似猎鹰般机警的眼神将我们扫了一遍。脚底还未站定就径直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忙低下头,像做了贼一样心“扑通扑通”地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我早该想到的,太招摇的人碰上太招摇的东西就绝对会相攻相克!以他的能力一定一眼就看出了我那只白瓷的瑕疵。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就差屏住呼吸了。谁知,结果他中道来了个急转弯,停在我右边的那个人面前。还未动一下嘴唇,仅一个眼神,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便将那个人请出列,连同他那堆黑色的碎碳。 我在心头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神经来。 窑场里静得可以听见远处炉子里“噼里啪啦”烧着的火焰。韩七少真是一刻也不停歇,往我左边又走了一走,用冷色调的声音对另一个人说,“砸了它。” 我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就瞄向那个被他下了命令的人。那人先是一愣,但又似乎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迫于韩七少的淫威,他颤巍巍地将身旁的成品搬起来,再松开手,瓷器脱落坠地——“啪!”一声,碎片四下迸开,那人连脖子都涨得通红,但仍不敢哼一声。 我知道那一个成语叫做“敢怒而不敢言” 韩七少简单的三个字就让他亲手把自己辛苦了一天的成果毁了,这与拿把刀剜去他身上一块肉没什么区别。 人又一个个开始减少。还有这一声“砰”,那一下“啪”,满地都是烧失败的陶瓷的碎片。听得人毛骨悚然,摸不准下一个砸的会不会自己的。 我看到阿宏了,因为韩七少刚从他那里走过,就他安然无恙。我真想向他竖个大拇指,但韩七少一个转身冷着脸往这里来了。我垂下眼睛,双手紧贴着自己的大腿外侧,紧张得连咽几口唾沫。 “砸。”声音在耳畔冷冷响起。 我打了个寒战,错愕地抬起头,他说的正是我隔壁的那个叫青木的小伙子。他烧了只相当精致的青瓷,真的相当精致。可他居然要青木砸了它? 青木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是个十分老实的孩子,人如其名,很木讷,但为人热心肠。招纳大会进行这十来天,除了阿宏给予人的帮助最多,第二个就是青木。他做事相当认真谨慎,而且吃苦耐劳,手艺还不错。那么精致的青瓷他一定是废了不少功夫。说实话,站在这里的人都是用了所有力气经受住韩家的各种考验的,可他们越来越欺人太甚! 青木苍白着脸,双手去搬那只青瓷时,嘴唇都咬的失去了血色。而韩七少一脸淡漠,冷眼旁观着。 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慢着!”鸦雀无声的窑场里突兀地蹦出这两个字,引得所有人都朝声源瞧来,等韩七少眉心微拧,眼神像两支冷箭一样朝我射来时,我才意识到,刚刚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字来源于我。 被这么多人一观望,像遇见福星似的眼神一鼓舞,我才又壮起我那颗小破胆继续说:“虽然我不知道韩家的规矩,但你们这样做实在是太没有人性了!我们都是过五关斩六将才站在这里的,拿出来的都是我们最努力的作品,这些作品来临的过程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就好比我们亲手创造了这些孩子,而你却要我们亲手毁了它们……何况青木的青瓷已经烧的那么精致了,你怎么能残忍到毁去一件精品而无动于衷?” 韩七少用那张冷硬的脸和冰冷的眼神不焦不躁地等我说完,然后薄唇一挤,“说完了?” 哦呀?我眼睛一圆,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我说了那么多好挺难听的,他就这么气定神闲的用“说完了?”三个字作全评? “说……完了。”无数滴汗冒出来,滑下去。 “砸。”他把视线转回青木身上。 青木朝我看了一眼,我看到他眼里的感激和一丝苦笑。青瓷从他手中猝然滑落——“啪啦”。青色的碎片迸了一地。随即,我连嘴巴也圆了!因为从碎了的青瓷里可以看到瓷器内部的众多瑕疵,那青瓷从外表看似精致,其实是因为外面一层釉上的好,烧制过程中因为火候掌握不佳瓷内部是陶质地。 韩七少两束冷箭似的目光向就差脸也变圆的我射过来,慢慢的,一个过渡,移到我的细颈白瓷上。瞬间,我全身的毛孔都急剧缩了起来。 05 我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我的‘孩子’,砸了它还不如先砸了我! 果然,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以一种傲然的神态俯视我,“那么,你不打算砸了它?” 我身上的汗毛战栗了一下,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枪打出头鸟啊,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刻我就记不住这老祖宗留下来训诫呢? “我并不认为砸了它我就能做一个更好的了,相反,留着它对于我来说可以提醒我在它身上犯下的错误和不足,以此警戒我下次不可犯类似的错误。” 韩七少似乎沉吟了一下,但没有循着我的话往下说,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雨山。”这个名字是阿宏当初问我姓名时我随口胡诌的一个。我刚报完姓名,四周的气压又有些异样了。因为在我们镇上有座怪山就叫‘落雨山’,它怪就怪在明明天上没有云,山上却雨水不断。我悔得肝肠寸断,怎么就偏偏诌了个这样的姓名呢?韩七少却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这莫名其妙的家族,莫名其妙的人和莫名其妙的作风弄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摸自己的后脑勺了。 我正像只打了败战的斗鸡一样蔫着脑袋等人来宰,心里不停地冒出各种念头,但很快就被我掐灭,再不屈不挠地冒出一个,再坚忍不拔地掐灭。 “雨山。” 我怨气冲天地回过头,阿宏手里捏着俩馒头正走过来,“怎么连饭都不吃?脸色还这么差,又生病了吗?” “没——”我有气无力,“你说我是不是栽在最后一轮……”阿宏一个馒头堵上来,接下去说,“不吃饭就为了这个?” “那是,”我嚼着馒头,“韩家的工薪那么高,我要是被淘汰回去就只能饿死了!” 阿宏无声的笑笑。我发现从他侧面看他微笑的样子特别令人赏心悦目。人都有这样一种通病,一看到美好的事物眼睛就定在那儿挪不开了。阿宏转过脸来,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沾东西了?” “嗯……”我一个大口将大半个馒头塞进嘴巴里含糊地搪塞过去。倘若我这时候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其实你笑起来更好看了!”的话,估计所有人今后都得对我‘寡’目相看了。 下午,那张令众人翘首期盼的红榜终于由韩七少的两名随从出来张贴。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高高在上的阿宏,第二个不是我,第三个不是,第四个……我一路慌乱地往下找,越找越慌,越慌越是找不着!突然出现一只手指了个名字敲了敲——洛雨山,第十九名。循着那只手看去,青木朝我咧嘴一笑,“恭喜啊雨山!”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作何回答。只是喉咙里没控制住两个颤抖的字,“青木——?”他怎么会在这儿?? 青木的手又往上指了一指,我顿时觉得有人往我脑袋一记闷棍,然后我一阵乱转。第十五名挂着的正是青木的大名! “其实刚开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韩家的祖规就是这样,毁去失败才有空间从头再来。说实话,我当时也以为自己完了,肯定是选不上了。”青木说到这儿,又是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谢谢你雨山,谢谢你在那时候有勇气站出来说了那么痛快人心的一番话。” 我被韩家莫名其妙的祖规又一次震撼到。心里不由地大肆‘问候’起韩家那个定此破规的祖宗和韩七少。那样装腔作势地吓人很好玩吗?要吓唬也不见得是这么唬的! 我和阿宏被分到同一间宿房。韩家的食宿条件都非常不错,唯一让我困扰的就是洗浴方式。 那天刚从窑场的胚土中滚爬出来,人都快散架了。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我拿着洗浴品推开浴房的门一看,差点没把房顶叫翻过来!那里面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连条毛巾也不裹。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已经抱着自己的东西连滚带爬地逃了。要不是我见识广一点,换成别的女子见到那样一个场面,人还不瘫在那里起不来了? 打自那以后,我都是趁阿宏出去洗浴时,自己打盆水,反插上门在房间里面擦洗了事。对阿宏的解释是我生来就有一种怪癖,在人多的地方洗澡就会浑身起疹子。阿宏信以为真,一碰到别人借这件事打趣我时,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替我争辩,“雨山不习惯而已,别瞎掰那些子虚乌有的事!”说这话时的表情特严肃,连我都不敢大喘一口气。但果真从那以后找我麻烦的人就少了,我打心眼儿里膜拜这位天赐的金童仙子。除了老爹外,这是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男子了。 06 我们在韩家最大的一个窑场打下手。这天,上头派两个资历较深的两名师傅带我和阿宏上街采购。理由是我们俩是所有新手中体能最好的。瞧瞧,让人干体力活就干体力活呗,还故意说的那么好听。不过可以顺便出来逛逛这一条额外条件让我把所有不满都暂时抛到脑后。 远远地看到这条街,我身体里的各种本能就开始蠢蠢欲动。这里的大街小巷都是我闭上眼就可以撒丫子四处乱窜的。这其中的功劳自然少不了那个对“飞雪同春”穷追不舍的城管老大——鸟不群。连我们团里最小的三岁小弟都知道,一听到“鸟不群”三个字,弯腰,搬东西,跑人。 集市上人头攒动,人都是摩肩接踵来买东西的。所以我们带来的两头骡子进不来,只好让一位师傅把它们绑在阴凉下先让它们打会儿盹。我和阿宏的作用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不多时,肩上就挑满了各种画笔和颜料。我们正往骡子休息的地方挑去时,不远处传来阵阵铜锣声令我不由地放慢步子,循声望去,那种熟悉的场景一点一点地在眼睛里放大,放大,放大。 “锵锵锵!” “走过路过的各位爷——”老爹在场子下放开喉咙吆喝,“千万别错过‘飞雪同春’的精彩演出哎!” 路过的市民果然纷纷聚拢过来,这招屡试不爽的最大原因就是我们“飞雪同春”的大名早已响彻整个景德镇。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戴上孙猴子的面具待老爹的最后一个铜锣“三连击”,暗号响毕,我气沉丹田,一个飞身跃出—— 孙猴王从幕后跃出,在台上连翻数几十个跟头,引得各位看官们连连叫好。 捧完人场,接下来就是让各位看官大人们捧钱场的时候了。 老爹将鼓一击,场上屏息凝神。 “各位爷接下来可千万别眨眼啊!”老爹突然把声音放低,“我们的孙猴王就要使出当年大闹天宫时的七十二变了!” “锵锵锵!” 我不禁在面具后翻了个白眼,糊弄人也不能这么糊弄吧!孙猴子大闹天宫时还没有七十二变呢!自己平时不看书还出来糊弄人。 “第一式——山崩地裂!” 我闻言在台上蹬了一脚跃上半空,将身上的破衣撕碎——算是孙猴子当初蹦出石头时的“山崩地裂”之势。 不过老爹真是,人还没老脑袋倒先糊涂了。猴王出世有算在七十二变里面吗?那本书是这么写的?小心吴承恩老先生晚上到梦里找他算账去! “好!!!”看官大人们一阵喝彩。 算了,既然看官大人都说好了,那我就得更加地卖力让我们这些衣食父母们心甘情愿地把荷包打开。 “第二式——龙宫取宝!” 一时间,小师弟小师妹们扮成虾兵蟹将的模样冲上来。 “喝!”我一个个连环腿将他们轻易‘踹’倒在地。 喝彩声此起彼伏,场下已经有看官在解囊了。 我刚想回个礼,却一记闷棍打来。要不是的闪得快,这一记得损我多少元气啊!我猛地抬头正想破口大骂,大一看到来人时,我的神经就反射性地跳起来,吐出三个让我们“飞雪同春”所有人都反射性收东西跑人的字:“鸟,不,群!” “哼哼,”鸟不群一阵冷笑,把那根比我手臂还粗的棍子往肩上一搁,立刻脸就变了,“又是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江湖骗子!老子说过多少次了,只要老子当值一天你们就给我消失一天,当老子的话耳旁风啊!” 他这一咆哮反倒让看官大人们来了兴致。我的小师弟师妹们正忙不迭失地弯腰,搬东西,跑人呢!就是今天带出来的家当多了点,所以我得留下来拖延点时间。 “大人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把面具往头上一搁,露出脸来同他谈,“我们靠的是自己的绝技赚钱,勤勤恳恳,与田间劳作的老百姓一样,赚的是血汗钱。倒说游手好闲,您难道不觉得要是您自愧认景德镇第二,就没人敢争第一了吗?” 说罢,场下一片满堂彩。 “奶奶的!骂我?!”想了好久才想出个所以然来,鸟不群自然是恼羞成怒。说句特不道德的话,若爷我就是以捉弄鸟不群为人生乐趣。平常都是让别人看我舞枪弄棍的,碰到鸟不群我就可以观看他张牙舞爪的表演了。 “哟,最近变聪明了嘛,反应也快了……” “砰!!” 我退出五步远,拍着胸口缓气。丫的,岂止是反应变快了,连下手都狠了! “喂,我说你是不是相亲相失败了就把气往我身上撒啊?要开打不是要相互告知的吗?” 这下我可算是彻底把鸟不群惹毛了,因为他的脸色正由古铜色向猪肝色转变,这通常是他生大气时的一个前兆。 我摆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场子下面那些有钱的大爷们兴奋异常,哗哗地就朝老爹撒钱。 “我买‘飞雪同春’赢!” “我也是!” “我买孙猴王的!” “来来,下注了下注了,难得一见的孙猴王大战二郎神……” 鸟不群挥着粗棍张牙舞爪地扑来时,我都不忘朝他投以感激一笑,“多谢鸟大人相助,我们的银子来得更快了啊!” 也许,鸟不群今天真的是相亲失败了才特地来找“飞雪同春”麻烦的,他这架势来势汹汹不说,与以往比起来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地把我往死里逼!意识到这一点我就知道不好了,见小时弟妹们撤的差不多了,准备只身而退…… “奶奶的,臭小子,看老子今天不宰了你!”鸟不群猛的像只怪兽,“老子灭你祖宗!” 得,连祖宗也让他骂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我也不是真好汉。 “嘿——”我翻身从他头顶越过去,就在我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时,我的余光瞥到在场下正拾银正欢的老爹——差点就忘了这老大啊。就他现在那身子板,鸟不群一个漫步就能追上他。 我落地,一边忙着挡开鸟不群的追击,一边抽空向老爹喊,“岳三飞你还有完没完啊?都快没命了还不快逃命!” 谁知那老头子竟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跟那群大爷下赌注,这边我又快招架不住了…… “停——!”我向鸟不群求和,“咱们这样打会伤及无辜的!”他当然不是那种菩萨心肠之辈,只是城管这一头衔就挂在他脖子上,他想不顾及老百姓都不行。 鸟不群停下来喘气,翻着眼睛瞪我。 我们就像两只怎么斗也分不出胜负的斗鸡一样,慢慢地,绕着对方转,各自在心中揣度着对方的心思,顺便趁机找出致命点。 我已不知不觉地转到场下,再一点点就可以碰到老爹了…… 鸟不群仍聚精会神,对我虎视眈眈。 我一个转身——迅速扶起老爹,“快跑啊!”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鸟不群那脑瓜怎么也想不到若爷我会出其不意地来这一手吧!我甚是同情地回头瞥了那鸟人一眼,他正爬起来连身上的灰尘都不掸径直就追上来。 “站住!奶奶的,敢耍老子!!我要让那些小孩好看!” 哼哼,难道他没听说过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那古训吗?要谁好看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哎呀呀,钱都掉了!”老爹突然屁股往后一沉,我还没明白过来他整个人就已经蹲下去捡钱了。 “老爹啊,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哪?鸟不群今天看起来十分不好惹,我们还是别跟他起正面冲突了!”我恨不得给他脑门一记爆栗,要不是看在他是我老爹 的份上。 “都要!”老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有命没钱就等于没命,命和钱是紧紧相……啊,找到了!” “站住!”鸟不群已经追上来了,还带了两个帮手。 看来想不起正面冲突都不行了。我把老爹护在身后,缓缓地挽起袖子。鸟不群一干人又见这架势,犹豫着要不要冲上来,但又怕我设了什么陷井。 得,是他们自己不要这个机会了。 我弯弯嘴角,返身扛起老爹就跑。 “扑通!!!”沉闷的摔倒声再次上演,鸟不群一阵排山的咆哮,“你奶奶的有本事别跑啊,正面跟老子打一场啊!!” 切,你以为我愿意当逃兵啊,是你们自己不好好珍惜机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当然只有扛着我老爹竭力往前跑啰。 “站住!!”这下,眼前又多了四个鸟不群的手下。真是没完没了了! 我放下老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鸟不群也追上来喘着气口齿不清,“哈啊,现……现在无处……哈,逃了吧!” 老爹眯眯眼睛,“啊,糟了,七对二呢!”那口气简直就是在说,“哟,就七个啊,太小看我们家若爷了!” 这已经不是什么小看不小看的问题了,问题是,实际上是一对八啊!我不但要从鸟不群手中全身而退,还要带上我这老花眼又进一步加深的老爹! 我们被逼进一个胡同里,这是鸟不群那伙人的一贯作风,即使我一直都是从这些胡同里安然无恙撤退的,他们似乎不大相信我会次次如此成功,所以又一次把我们逼进来了。见此胡同我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用肘捅捅老爹的腰,“老爹……你左我右!” 鸟不群还摸不清我们要干什么,老爹突如其来一记响锣,吓了他们一大跳。 只听老爹“咿呀”一声开唱,“好个不孝之徒啊——” 我迎头抱拳跪下,对唱,“师傅呀——那人家都是妖怪变的啊——” 余光里,那几个人已是满头雾水了。 “罢了罢了,为师已决定不再收留你了——”老爹很是入戏地神色黯然,不知不觉就往空隙里撤退。 “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俺老孙去也!”我也随即翻上墙,往西奔去。心中不住向佛祖爷祷告,助我老爹一臂之力吧! “他奶奶的,又被耍了!”鸟不群的咆哮渐渐被我甩在风里。 再一个拐弯,翻过那堵墙就可以到家了!老爹现在应该已经脱身了吧。我加快脚步拐进去——没人,安全的! 我满心欢喜地要翻过墙头,不好的直觉让我不由地往后瞧了一眼——好家伙!鸟不群就黑着脸在那儿站着呢! 07 “怎么?”鸟不群双眼像要迸出火花来,“不翻过去了?不继续逃了?” 去你大爷!你都堵到我家附近了,我要是翻过去的话你不就可以直捣你口中的老巢了吗,“飞雪同春”最小的三岁小弟都知道宁可挨打也绝不供出我们的藏身之地,更何况是我这大师姐! “你以为,本大爷会让你次次回回这么简单逃脱吗?” 我打了个哈欠,“不是我以为,是事实就如此,你不认而已!”结果唰的一声从我身后窜出那些手下,我差点就脱口跟鸟不群道歉。人家可是有备而来的啊,还张了网呢,就等着我这条大鱼落网。 “今天,”鸟不群一只手慢慢地指向我,“就让你摘下那满是罪恶的面具!” 我咽了口口水,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那只面具,“原来你要这个?可以啊,你要的话我就便宜点买给你好了……”话还没说完,鸟不群家架着他那根大棍子步步朝我逼近。 “那……那一……一半价钱总可以了吧!” 还不行…… “要不,要不我就免费给你?” “往死里打!”鸟不群一个眼色撇过去,他的那些手下就放下胆子提着跟他一样的棍子从我身后来个前后夹击。 如此不给面子呢。 我估计了一下战势,气沉丹田,在鸟不群靠近五步内以前纵身一跃—— “没那么容易!”鸟不群眼疾手快,一个擒拿抓就扼住了我的脚踝,使劲往下一拽。我以前还真没发现原来鸟不群还有这么高!可能以前一直都是可远观而不可近赏焉。才造成了我现在的一个估计失误。 “嘿!”我腾空翻身,就要给他那猪肝色的脸来上一脚时,那鸟人居然给我好死不死地松开手了!我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扑通落地。 还没等鸟不群的手捏住我的脖颈,我就一个鲤鱼翻身,在他们看来只是在做困兽之斗,我要是再不拿点本事出来老爹就该哭了!他把一身的绝活都教给了我,我要是连鸟不群都甩不掉了就得跟他一起退隐,那他不哭才怪! 鸟不群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噢,决定正面跟爷打了吗?” “哼!”我扬起一个冷笑,“就怕你招架不住!”话音未落,我的脚步已经飞速移过去,一人赏他一拳。到鸟不群时,他正要扼住我的手,但突然间一声痛吟让他弯下要去,再抬起头时脸都青了。若爷我什么招都没耍,就是在他认定我会用拳头打他时给来了一脚而已。 我拍拍手收场,“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爷不陪你们玩了,告辞!” 我没想到我低估了鸟不群今天的爆发力,他居然忍痛来了个饿虎扑食!我躲开了最致命的——他没抓到我衣服,但抓住了我头上的面具。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扯,那面具连同我的帽子一同被鸟不群扯掉。顿时,帽子里盘着的那头长发如同山涧的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我由于惯性转过身,正好碰上鸟不群惊愕的目光…… 在我翻身跃上墙头时,那些手下才失了神似的摇着石头般的鸟不群,“老……老大,女的!那小子是个女的……” 我披着满头的长发疲惫地往家走。甩掉那些尾巴还真是不容易,结果还搭上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老爹知道这些后会不会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晃到门口我浑身的血液不禁又沸腾起来——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还是有钱人家的那种架势,衣着一色的随从整齐地列在我家那破门两旁。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悄然从一个小洞爬进小院里,身体紧贴着墙,从窗缝往里瞧。老爹正和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我尽量把耳朵贴近,依稀听到一段不明不白的对话。 “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老爹的声音听起来同平时不大一样,平时我们只听他那漫不经心的用鼻子哼出来的腔调,突然间听到他用喉咙吐字清楚的声音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光听这声音就可以联想到老爹那年轻时的英姿飒爽…… “岳三飞,你也小看我们夫人了。”来者傲慢地冷着脸说,“十七年前你将我们杨家还未满月的五小姐偷了出来,还将她当做男子逼上街头去卖艺,你以为你所做的这一切都逃过我们夫人的眼睛了吗?你对杨家的怨恨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夫人当初收留你是夫人慈悲心肠,而你却恩将仇报。” 杨家??我惊讶地捂住嘴巴,老爹居然跟景德镇最有钱有势的豪族扯上了关系!还偷了人家的小孩!!这,这会是我老爹做的事吗?那人简直就含血喷人! 我看着老爹,心急如焚,快给他驳回去啊!怎么能让人这么侮辱你呢老爹! 老爹缓缓地抬起头,差一点我就以为我看错了,因为那根本就不会是老爹的神情。他的瞳孔里像盛满了一碗清水,慢慢揉开,我不懂那是什么神情,但我看了很难过,就像一个本来满怀期望等待着的人突然间失去了要等待的那一样东西。看得我的心都疼了!我决定冲进去助老爹一臂之力。 却听老爹低着声音说:“杨夫人真是这么说的?我偷了杨家五小姐还把她当男儿逼上街头卖艺?那怎么不在我偷她的时候就将我抓起来,把杨小姐找回去呢?” 这一个漂亮的反击使那个傲慢的跟只公鸡似的杨家人脸一阵青白。但仍语出伤人,“岳三飞,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现在不交出我们小姐拿我们只有拿你去见官了!” 见官?!我握紧拳头,那怎么能行?我们“飞雪同春”躲来躲去就是为了躲那些跟官府有关的人,这人却要抓着我老爹去见官?! “慢着!”我大喝一声,随后现身,“凭什么抓我爹!” 那只衣着光鲜的公鸡本来极为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但一看到我,嘴角就牵起了一丝让人很不舒服的笑意,很是讨厌地用那种有钱人特有的礼节向我作了个揖,“孟管家见过五小姐。” 我满脑子热血一下子凉飕飕地往回灌。他对我说“见过五小姐”。五小姐,刚刚那对话里的那个杨家五小姐……是,我? 我的眼睛向老爹看去的时候,他把视线挪开。我的嘴唇无声地动着,许久我才听到自己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的……” 这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我怎么会是老爹从杨家里偷出来的呢?怎么会呢? “五小姐……” “你闭嘴!”我瞪着老爹那张像陌生人一样的脸,喝住周围一切无关的声音,“他们搞错了对不对?啊?对不对?!” 老爹缓而慢地把视线扭回来,他甚至对我轻轻一笑,说:“没弄错,你就是杨家神秘失踪的那个五小姐,只是,我也有个故事和这个不大一样。”他的一切,突然都是我陌生的,连同这个故事。 08 08 从前有个小孩打小就不学好,长大后仍不务正业。于是父母就决定把他送到一个有钱人家去做长工。那家人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家教特别严,尤其是对仆人。但他在里面仍是漫不经心地混日子过,能偷懒的绞尽脑汁去偷懒。有一个午后他又想躲到窑场的半成品瓷器里去睡个懒觉,结果听到不远处有瓷器摔碎的声音。他循声找去,却用一个破碎的声音找到了令他钟爱一生的女子。 在他就快认为自己能娶上她的时候,她却跟他说,她要成亲了,对方是入赘来的。他没来得及知道,她是这家大户的千金,是要继承家业的。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傻到看着她同别的男子拜堂成亲,还选择留下来看着她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她家的祖规同历代祖规不同,祖业只传女不传男,与之结亲的都是男方入赘女方。所以作为家里的长子,天注定要他爱她,缘分却尽了告诉他此生已定,他爱了,但要失去这挚爱。 他离开那个地方回到自己家里决定帮父母好好振兴家业,同她有关的消息一律不准人提及。两年后,关于她和她家的事越来越多,连街上的小市民都津津乐道。好几次想用尽办法去见她,但只是一想起就作罢了。直到她来信说要见他一面。 他说不上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还是不见为好。但到了黄昏,下起雨来的时候他又想,雨下这么大,她应该不会去了吧?后来又想了想,还是去看看吧,就看一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屋内的灯是亮着的,这说明她已经来了,他也知道她来了。所以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迟疑地去做一个决定,但最后还是推门进去。他告诉自己,既然来都来了,那就看一眼吧,当是老朋友的问候。 身后是滂沱的大雨,一阵潮湿的风随着门开启的缝隙灌进来,昏黄的烛火暗了一下,摇曳不定。 他还没适应屋内的光线,有人已经扶着椅子虚弱地站起来。一股清幽的香气渐渐漫过雨水的气息萦绕而来,那是他所熟悉的气息。他看到她苍白着脸,一个轻微的动作就令她气喘微微,像只受了重伤的梅花鹿。 “找我做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她虚弱的样子道,只有自己知道他有多心疼她现在的样子,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用那种漠不关心的语气同她讲话! 她没有答话,而是步履摇曳地走向一只桃木小摇篮。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面不仅仅只有他和她,还存在着第三个人。 他人着心痛,嘴巴却不由地讽刺她,“杨夫人该不会是嫌自己最近供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还不够多吧,深夜会男人可足够去浸猪笼了。” 她气息如兰,不紧不慢,“怎么,就因为这样你就不敢再走近些?”她俯身给篮中的婴儿掖紧小被。她知道他在身后无声地扬起嘲讽的笑,但还是向前走了几步。烛火太暗,他看不见她给婴儿掖被时眼底的那一抹慈爱与疼惜。只听她声音细若风中飘落的杨花,说:“都还没满月呢,可她却比其他孩子坚强得多。比她的哥哥们还要淘气,总是不停地用小脚把被子踢啊踢啊,一时辰都要重新给她盖好几次!” 他微蹙起眉峰,这女人顶着大雨,冒着被人发现而身败名裂的危险把他约在这里就是为了向他炫耀她同别的男人生了怎样怎样的孩子?可笑,荒唐,再待下去他就傻透了! “恐怕要扫杨夫人雅兴了,三飞对夫人的孩子并无兴趣,就此告辞。”他转身,乱了脚步自己亦不觉得,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岳云!”她用尽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才得以叫出他的名字,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左胸肋下方沉重地被这两个字击痛。七年来,他做的最多的一个梦就是她站在窑场里,身边尽是他和她烧制的瓷器,她面若桃花般灿烂地对他笑,叫他“岳云,岳云”。等他伸出手时,醒过来抓的却是虚渺的空气。他以为此生这是个遥遥无期的梦,而此时,这个梦就真实地发生了。 她虚弱地缓过一口气,继续说:“请带她一起走!” 那个地方越来越疼。他只能艰难地呼吸着才确定自己还活着,活着承受这种折磨,此生注定他摆脱不了的折磨。 他知道外面的传言。杨家盼星盼月终于盼来了对双胞女婴其中一个却被祖上下了咒。他们要怎么处置这个被下了咒的孩子呢?莫名地,他心底升腾起一丝沉痛的快意,催促他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回击她一次! “杨夫人莫非忘了我韩岳云早就不再是那个令人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下人岳三飞了?”外面打过一阵惊雷,他的声音混在滂沱的雨声中更冷了。 她抬起脸,凝神着他肩膀宽厚的背影竟一时失了神,胸腔里不住地滚沸着温热的鲜血。她不敢开口,怕一放开喉咙就会涌出一口鲜血来。 “怎么,”他扬起一个笑容,依然背对着她,否则这个苦笑一旦落进她眼里,一定会助长她的傲气,还可能会被她笑话,因此她又会更加肆意地去践踏他那死灰般的心。那股复仇般的快意越来越强烈,靠近心口的地方就被揪得越紧,“好不容易盼来的继承人呢,你们要怎么处置她呢……” “如果连你都不愿救她……她只能等死!”她站直身体,瑟瑟地像支风中摇曳的杨花,她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最后一丝希望那样,紧紧不舍地。 “她或死或生与我何干?”他透过气来,疼痛已经没有知觉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眼底一片死灰,“我很好奇你凭什么就认定我会救她?” “岳云,”她阖上眼睑,仿佛受到什么痛楚般低吟,“除了你,我已别无选择……”她知道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她的所有心事都会被他那猎鹰般机警的眼睛所获悉,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公平,她想什么又没有写在脸上,而他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相反他是她最想对之隐瞒想法的那个人。 这七年来,她才慢慢地读懂他,像读一本精深奥妙的书一样。她缓缓地,再睁开眼时,像看透了他似的,声音穿过彼此之间的空气,她说:“你若不会,你就不会徘徊了那么久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09 孩子的样子着实可爱,只是…… 见他的目光定在婴儿眼角下方的那枚胎记上,她才缓缓开口,“这就是置她于死地的理由。她有着祖上婆婆一样的印记,他们就说是这孩子是被下了咒。” 他愕然地瞧着孩子的胎记,觉得甚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印记!在哪儿呢……到底在哪儿……对了,画!那幅画——那幅画里的女子眼角也有这么一个梅花形的印记……他的眼底一片冰冷,“你祖上婆婆也有这样的印记?” 她只觉得他反应有点过激,望了他错愕的脸,点了下头,“是,有何不妥?” “如果……没错的话,”他抬起幽深的眼睛,视线定格在她脸上,不动了,“我见过她。” 果然,她幽亮的像天际的两颗星一样的眼睛猛然放大,晶莹的瞳仁却在急剧收缩,“你,你说什么?”她觉得背后一阵冰冷,祖上婆婆过世将近百年,去的时候还甚是年轻,他却说他见过她?开玩笑吗?可他的样子哪里像是在还玩笑!他仿佛也被震惊到了! “在我家的书房里,我见过她的画像……”记忆慢慢回去,他的表情逐渐蒙上了一种迷惑的色彩,“那是我曾祖父的遗物。” 她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但又不敢太确定。祖母曾经说过祖上婆婆年轻时有爱上过一个男子,只是很多原因最终没让他们在一起,其中一个就是那时皇帝将祖上婆婆赐婚给景德镇的一个大户,就是现在的杨家。传言中与她相爱的男子在那不久后也成了婚,只是新婚不久后便因病早逝。就在那一年后,祖上婆婆留下了三岁的祖母也撒手人寰。知内情的那一辈都在背地里说祖上婆婆定是受了那男子的诅咒才香消玉损。后来家族里禁闭了这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在后来,杨家的后人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祖上婆婆的丈夫很爱她,因此在遗嘱里定下杨家此后传女不传男的祖规。 倘若如此,那男子真的存在,那会是…… 他望着她因沉思而放远的视线,那道斜行的视线给她苍白的脸色添加了点亦幻亦真的色彩,他看得有些痴了。怀里的孩子动了一下,他重新回过神了,但见她只是在小被里轻微地翻了个身,甜甜的睡着。他突然有点喜欢这个孩子,明明刚才还那么怨恨她向他炫耀她同别的男人的生命结晶,此刻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把视线重新放回他脸上,却是冰冷的!她伸手把孩子抱回去,连语气都与刚才的不同,“你走吧!” 他闻言瞪大眼睛,这个女人又在搞什么?!刚刚还苦苦哀求他带她的孩子走,现在却是这副德行! 他唇边扬起一抹笑意,眼里却是质问,“你不怕她死了?” “怕。”她勉强用淡淡的语气说,“但我更怕诅咒!” 诅咒?她会信这东西?他的质问被嘲讽所代替,但即刻就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同她一样的寒意。 因为她说,“是你曾祖父的诅咒!” “怎……” “你曾祖父的那幅画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什么?”他不觉得自己问这话时有多蠢,好多谜团突然间一下子涌上来,让他那一向敏锐的思维阻塞了。他不懂,为什么曾祖父要诅咒这小婴儿,他又怎会诅咒她? “他很我祖上婆婆。” 恨……他似乎明白过来,但又不太确定。当初无意间看到那幅画时,他只是惊叹于那画中美人的一种特殊气质和曾祖父的高超画技及其才气,并没有留意题在画下方的那一行宋体诗句。是什么来着?他皱起眉头苦想,当时他只是瞥了一眼,两小行,六个字……蓦然地,他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光彩,他想起来了!那是—— 情何物,死相许。 “原来如此。”他重新审视她的眼睛,目光是柔和的,“你相信那是我曾祖父下的咒?” 她困惑了。 他笑,连眼底漾起一圈圈笑意,但语气认真,说道,“我不信。”他下巴划了个弧度,眼睛看进她眼睛里,“除了我,我们韩家的男人还不至于那么龌蹉。”曾祖父是爱那位女子的,如此全身心地爱一个人又怎会用恶毒去诅咒她和她的后人? 她低下头不看他,心跳上有莫名的钝重的疼痛。是,韩家人还不至于那么龌蹉,透过他就该知道的。而真正龌蹉的难道不正是自己吗? “对不起。”她声如细蚊,昔日的愧疚把她的喉咙塞得满满的,这三个字,对他太迟,太迟了。 对不起?!是因为她误会了曾祖父还是……他垂下眼睛,“你还会再信我一回吗?” 再信他一回?她又没说过她不信他! “孩子我带走,但你要保证以后不打扰我们!” 她星星一样幽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但很快就黯淡下去,“不打扰你们?” “是。” 她不懂。韩家与杨家虽世代如仇般在景德镇对峙着,但不至于…… “我会离开韩家。”他像读懂她的心思一样,不,他早就会看透她的所有心思了,除了她那般绝情的背后。连她自己都快对自己绝望了,更何况是他? “去哪里?” “去……”他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地加深,“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我们可以看得见你的地方。 初春,荷塘清可见底,刚度过寒冬的桃枝已微微粉白的花骨朵,木桥下嬉戏着六七只水鸭子。闭上眼睛,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冰凉的清甜,不禁又想,那个辛苦却又热闹的冬真的过了吗? 老爹把远处的目光收回来,语气轻松地说,“故事,讲完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抉择了吧。 “做好准备了吗?” 我点点头。 其实我很想问,老爹你担心过这一天吗?你担心过我这一天的选择吗?你担心过这一天我会离开吗? 但我没问,老爹亦是缄口不谈。他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春天就这么来了呢,就算是懒骨头也想重新活动活动了。” 我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平静过,这么平静地做好一个决定,这么平静地要去实施……如果我知道以后的话,或许,大概永远都不会这么平静了。 10 孟管家大老远看见我们回来,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了。等我走近些,他微微屈身,“五小姐。” “你们走吧。” “请五小姐上车。”那管家误会我的意思,眼睛里满是笑意,忙让侯在旁边的一辆马车向这边靠近些。 “我说让你们走!”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以前跟有钱人对视的时候我总在想应该怎样怎样在他的不知不觉中掏光他的荷包,但今天不同。我告诉他,有钱人怎么了?有钱人除了钱,他们还剩下什么? “五小姐!”孟管家一怔,但很快就意识过来,“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在他眼里我应该恨不得立马就爬上车跟他们回杨家吧!可是,不能隧他的意了,“我没在开玩笑,我也没心情跟你们开什么破玩笑,我的家就在这里,你们让我回哪个家?” 我的眼光扫过那些小师弟妹们,听到我回绝的答案,他们顿时松了口气。但,事情不会简单。跟有钱人接触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复杂起来。这已是经验之谈了。 孟管家的语气明显就不比先前的好了,“看在五小姐长年不在杨府里生活,不懂家规的原由上,奴才可以把刚才的话省去而不向夫人禀告,请小姐上车!” “你尽管回去禀告好了,我是‘飞雪同春’的一部分,‘飞雪同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杨家十七年来没有我不都好好的吗?多我少我又有何区别?”但‘飞雪同春’就不行,我的生命已经同他们紧紧地系在一起了,那种情缘早就超出了所谓的血缘关系。 突然,那孟管家就笑了,笑着笑着,又戛然而止,他把视线投向老爹,充满恶意的威胁,“岳三飞,看来,你真的是不想在景德镇上混了!” “你……”我火冒三丈,“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老爹默然地拉住我,对那管家说,“她的决定你已经听的很清楚了,你还想强求?” 我感觉老爹气场里的杀气,惊讶地抬起头望他,却看不出一点东西。 孟管家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露出一个讨厌的笑容,语气里仍是威胁的刀子字眼,“承蒙高看,强不强求的主权并不在我。”他用‘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五小姐,您要是了解夫人,您一定会后悔刚才的决定。” 我瞪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就恨不得冲他们吼,什么狗屁悔不悔的,若爷我做的决定还从来没后悔过呢! 但老爹似乎把他那最后一句话当回事了。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沉下去,然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弄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小师弟妹们就围上来拥住我欢呼,他转身就走了。 我抱着一袋热乎的烤山芋往回走,心里想着待会儿怎么诱使那些小馋猫。到了门口,我的手不禁一抖,山芋应声坠地,纷纷从袋子里滚落出来。 “老爹!”我慌了神,踩过那个被人拆开砸成两半的大门冲进屋去,“木宁,四季,小豆子……” 我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房间里被翻得一团糟,这里没人那里也没人,到处都找不到人!这到底是…… “姐姐……”杂乱的被褥里突然传来一声怯鸣。是小豆子! 我慌忙拨开那些东西,把蜷缩在里面的小豆子抱了出来。他小小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姐姐……姐姐……” “小豆子不怕不怕,姐姐在,姐姐在这儿呢!”我没见识过这种场景,所以我也在发抖,我的声音在颤,我的眼睛胀满了水汽,但硬撑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小豆子乖,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爹和四季他们呢?” 小豆子的小手一直紧拽着我的衣襟不放,听到我问话,小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我不由地将他搂紧,“没事了,不怕不怕……” 他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脏脸,抽泣着说:“……他们……他们好多……多人……” “好多人?什么人!” “……坏人……好多坏人……他们进来翻东西……老爹让我们走……他们就抓我们……我害怕,就被丢下来了……”小豆子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着。 好半天我才将所有事情理顺。 早上在我出门后不久就来了一班身份不明的人。木宁把老爹找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翻遍了整个房子,把一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吓得瑟缩在墙角。老爹沉着脸同他们对峙,最后在过招前让木宁把孩子们撤走。结果不但没撤走他们,连他自己抵不过他们一行人。 能把老爹擒走的人一定不简单!“他们留你下来对你说了什么?”我问小豆子。如果是因为他年纪小带着不方便,那他们大可把和小豆子同岁的小雷也丢下来,但他们没有。所以留下他一定是想向我这只漏网之鱼传达什么。 “他们说等姐姐……回来了就会后悔的……” 后悔的……后悔……后悔?! 我猛然想起昨天那个孟管家的话“五小姐,您要是了解夫人,您一定会后悔刚才的决定。” “他们是杨家人派来的?!”我脸上一阵惨白,老爹他们是因为我才…… 小豆子不懂,只是不停地问;“姐姐,那些坏人会欺负爹爹他们吗?他们会打爹爹他们吗?” 欺负?他们已经在欺负我们了!我轻轻抚着他的背哄道,“不会的,有老爹在呢,坏人不敢欺负他们的……” 哄睡了小豆子,我的前脚才刚踏出门槛,那个孟管家已经立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俨然如一尊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着灾难将无辜人民吞噬的魔。见我出来,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微微屈身道,“五小姐。” “你们要把他们怎样?”我咬牙瞪着他,“敢动他们你试试!” 他似未闻我的愤怒,只是一味保持着那个令人反胃的笑,“夫人等着您回去认错呢。” 翠衫小绉裙,碧玉簪,绿翠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地与往日不同。只觉得像只任人操纵的木偶。 “姑娘您这头秀发可真是好看,摸起来竟比丝绸还爽滑呢!”给我梳妆的老板娘不知这已是夸到第几遍了。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她那小眼睛弯得就差形成一个圆了,嘴巴里直说我这身段比那唐朝的赵飞燕还好。画眉的时候她又叹道,“这梅花印记生得可真好,本来就汪汪水灵的大眼睛再配上它,叫哪个男人看了不心动!” 我只觉得陌生,那镜子里的陌生人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姑娘您应多笑笑就更好看了,古来有一笑倾人城,您要是笑一笑啊,堪比倾人国!” 这做生意的究竟是靠嘴皮子吃饭还是靠手艺吃饭的啊,把人吹捧得也太过分了! 不等我发作,孟管家早已取出两锭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桌上道声,“有劳了。“ 老板娘顿时笑得更灿烂了,连连说道,“应当的,应当的!” 真不知是给银子应当还的有劳应当!我白这种人一大眼,见钱眼开,小市民,大俗人! “五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孟管家对那类人似乎已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加于理睬,而是一个优雅的屈身,请我动身去给杨家人认错。我晓得他看到我恢复女装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知道我还有个双胞妹妹杨家的六小姐,孟管家是那位六小姐的专用管家,当他看到一个同他伺候了多年的六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时,当然会惊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等我见到那个一模一样,看起来就像照镜子一样的妹妹时会用什么表情来表达我那时候的心情。 11 从马车上下来,一抬眼便是宏伟气派的杨家大门,我的脚竟有些站不住。以前路过这里的时候,我总会指着那个炫目的牌匾和气派的大门冲老爹喊,“老爹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也会给你盖一座比这还要大还要气派的大房子!”我记不清老爹那时候说了什么,也不看清他当时的表情。或许他说,若雪,你本来就是这里的。 “五小姐请留步。”孟管家把我拦在门口,“杨家的规矩是认错的人必须要有认错的样子。” “认错的样子?”我皱起眉头,难道还要带礼物过来当赔礼?那也不早点说!要换作是平时,大轿子抬我来我都不想来呢!还要我有什么认错的样子,我好好地活着我犯什么错了? “难道不是吗?”孟管家眼底闪过一丝提示——否则他们会被怎样可就不好说了。 我面露难色,“我……没钱。” 孟管家似乎明白过来,忙笑着纠正,“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收住笑容,看了我一眼说,“我去禀告夫人。”留下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就被人恭敬地迎进门去了。 我在身后狠白他好几眼,一个管家居然那么有派头,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人,她给你多少钱让你一个大男人如此卑躬屈膝啊!有钱人使鬼推磨还不够,还要买别人的尊严来践踏。 我立在门口等了许久,大门紧闭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人会出来的迹象。这一带又是杨家的私有的,所以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看着都让人觉得萧条。一阵风袭来,冰凉地渗进那柔软的丝质衣衫,害得我一连打了两个寒噤——好冷!这是什么破衣料啊,比我那身破布衣还不保暖!不禁又可怜起女子来,穿这么少的确是衬出了女子的曼妙身姿,但得咬着牙忍寒受冻啊,必要的还要挨饿…… 饿。 “咕噜噜……” 我忙捂住一阵雷响的肚子,眼睛飞快地朝四周转了一转——还好这里萧条没人听见。不过这杨家大宅至于比皇宫还大吗?那个孟管家进去禀告都有三四个时辰了,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得出来。肚子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赌气硬是叫个不停。 “喂!”我拍拍朱漆的大门,纹丝不动,“有人吗?” 又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一个下午。 天幕渐渐沉下来的时候,我拖着乏力的身体一寸一寸吃力地转过身。杨家人今天估计都睡过头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脚刚碰到第一级台阶,我猛然想起那个管家的话“杨家的规矩是认错的人必须要有认错的样子。”还有那个提示的眼神——老爹他们还在杨家人手里呢! 我返身望着在暮色中渐渐变暗变深的的朱漆大门,它已经变得像一只张着大口准备将我吞噬的怪兽了。 是因为我不像个认错的人不符合他们杨家的规矩,所以他们才这样故意迟迟不开门? 我的眼睛跟着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暗下去……直到除了黑色以外看不清其他任何颜色了。我舔舔干涸的嘴唇,一层硬皮上渗出淡淡的腥甜味,费力地挤出一点点口水咽下去润喉,身体开始僵硬地,慢慢地往下滑。“扑通。”双膝同时磕到石板上时,想象中的疼痛居然没有来。一股屈辱之火将我整个人都燃烧起来,而我的思绪却像被猛兽追赶着似的,飞快地,不停地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我听到自己欢快的笑声,还有老爹的,木宁的,四季他们的…… 我知道我已经在这里纹丝不动地度过了一个黑夜和白天。我的意识还清晰,可我的心早已经被冻到看不清任何颜色了,只有一望无际的,像海绝望的黑色包围着我。直到暮色又降,暗红的大门忽然发出一阵长而低沉的嘶鸣。它开了,从里面涌出无数盏灯笼打整齐地打在大门两侧。我的周身被照得透亮,眼睛度过短暂的失明后,抬起头向那个人望去,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那句在心里重复了千万次符合杨家规矩的屈辱:“我错了,我回来,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 12 来韩家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基本上摸清了去各个地方的路线,还“不小心”落了个乐于助人,相当勤快的美名。 明天是元宵节,一年中最盛大的花灯大会,作为景德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之一的韩家自然是被邀为上等席。大概是为了显示实力,韩家上下,连我们这些小工人也有幸被带上。那时韩家所剩的人会是平常的二十分之一,所以我决定就在明天晚上采取第一次行动。 “怎么了?”阿宏见我突然停滞不前,回过头来问,“我们已经落后一大截了。” “我突然想起忘带东西了!”我皱起眉头,急得脑门沁出大汗。其实我是不忍向他撒谎的,但这谎又不得不编下去。我有任务在身,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使我将他视为挚友,我还是要编谎言来骗他。 “什么东西?”他这一问我就傻了,什么东西呢…… 阿宏什么都好,他最大的优点是乐于助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乐于助人了!为此我不仅要绞尽脑汁撒额外的谎,还要加倍承受良心上的谴责。 “我……我的护身符!它对我很重要的,小时候我病得快要死了,我父亲求医无望之下上庙里给我祈了那只护身符,从那以后我的病就好了,那老和尚说只要符不离身就能保我化险为夷……“ “走,我陪你回去找。“阿宏不等我说完就跨着长腿大步往回走。 我当即又傻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不不不!我自己就可以了,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你要是不在的话大家一定会注意到的。”这后半句是事实,毕竟他太优秀了,想让人忽视都做不到! 他往远处瞥了一眼,撇了一下嘴唇说,“注意就注意,我要去哪儿是我的自由。” “可是,”我真的急了,汗不停地往下淌,“我答应青木要跟他一起参加猜灯谜比赛,我不在他该认为我是那种不守信用之人。要不你先替我跟他比几场,我去去就来!” 阿宏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再纠缠下去,“好吧,路上小心点。” “谢谢谢谢!”看着他消失在人海里,我才使出敏捷的身手迅速往回窜。这一过节人就会从各个角落里没完没了地涌出来,挤来挤去都快挤成一张张饼。“飞雪同春”演出的时候也不见得有这十分之一的看官过来捧场。 韩家留下来看家的是去年去过的佣人,见我从外面回来,一个接一个地问,“雨山,这灯会都快开始了你还回来干嘛?” “咳,我回来取样东西。” “雨山,这是七少爷的书房你来干嘛?” “哦,七少爷让我回来给他取样东西。”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过关,等返身关上韩七少书房的门时,我几乎快要瘫倒下去。来不及缓口气,便将书房周围迅速巡视一番。我以为那墙上挂的都是名家字画,结果走进一看,一身冷汗就哗地出来了。这些全都是韩千赋韩七少自己画、自己写出来的!这要是随手拿到集市上往摊上一摆,准会被人抢售一空!当然,三个月特训里我是没练到什么境界,但没白训我。我学会如何鉴赏和辨别那些名家的真迹,所以看到韩千赋的这些手笔时我不禁动了将来要是有困难了上这儿来随手“牵”几幅字画上街卖去的念头。 我仔细寻遍了各个角落,还是没有看到那所谓的“青花瓷”。猛然间想起杨夫人说过那青花瓷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就像星辰一样可以在夜里散发出光芒,整个瓶身也是透明的。”如此珍宝本属于杨家,却落到了韩家人手里。 我吹灭了灯火,书房一下子暗了下来。我当即就后悔了,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又不敢久留,跌跌撞撞在暗处盲走。根本连一丝可怜的亮光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东西像星辰一样全身发光了。 我重新摸索到书案旁边,试着把灯点上。摸索时手扫到什么东西,它应声落地。我忙把灯点上,小小的星火顿时让整件屋子亮堂起来。再往地面寻去,上面正躺着一卷用锦囊套住,貌似是字画的东西。我捡起来拆开锦囊,里面是一卷装裱得极其精致的字画。徐徐打开来,我的眼睛登时瞪到极限! 那画里是一名女子。 怎样的女子? 她玉簪挽起的云鬓松而不乱,一身衣裙胜雪,手执朱笔正对着一只青花瓷凝思,眼带笑意。更更更开玩笑的是,她那双碧水般晶莹的眼睛旁边,眉梢下方有一颗无比熟悉的梅花状印记!!! “唔——”我的手像扔烫山芋一样把它扔掉,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把那声惊叫硬塞在胸口里,体开始虚脱了一样无力。 我的心口在隐隐作痛,痛得我满头大汗,连呼吸也凝滞得不像话。思维仿佛在那一刻被那颗梅花印记掐断了,我再怎么努力地接啊接啊,还是接不上!只有无数个“为什么”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画下方题着六个刚劲的宋体字:情何物,死相许。 “哐当!”无力地软到下去,撞到书案上。那块墨迹未干的砚台随之跌落,“啪”一声,墨汁泼在那画上。 我像被泼了盆冰水一样迅速苏醒过来,慌忙抢救那幅画,却已太迟了。墨汁早已渗透了它,浓郁的墨渲染了那女子的半个身姿,脸上也喷溅了几滴,还有一滴就喷溅在她的梅花印记上…… 13 我裹紧被子,身体却还是冰冷无比。就如我此刻并不是在床上,而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冰水中。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里有条很深很长的青石小路,曲曲折折蜿蜒进雾的尽头。我无路可去,只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急于走下去的心情越来越重,像是担心前方有人在等我,而我来的这样迟,那人是否已离开了呢? 露水从青郁的芭蕉上滑落,那个人在雾中轻缓地抬起脸,迷雾一样的眼睛对着我笑,笑着笑着,就痛了。他开启薄唇,遥迢的声音穿过浓雾更加虚幻缥缈,他的唇角明明还残留着一抹笑容,迷雾一样的眼睛里却尽是伤痛。良久,我才听到他说了什么。他说,“青儿,情何物,死相许。”等我再看清时,那张脸突然变成了韩千赋,慢慢地,也被浓雾渐渐掩去。我在喊,明明在惊声叫喊,那声音却出不来,重重地锤击在胸口上,我疼得冷汗直下。 “……雨山……雨山……” 我的身体被人用力摇着,但还是提不上一丝力气,只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喃语和粗重的喘息。胸口还是隐隐作痛,手脚还是坚冰一般冷。 “雨山?”那双手的力气小了很多,慢慢地把我扶起来,嘴唇突然碰到一丝冰凉。 “来,喝点儿水。” 我听着抿了一口,却没有什么感觉。但呼吸还是平缓了下来,我很缓慢才注意到两双眼睛正焦灼地盯着我看。 “阿宏,青木……” “呼!可真是吓死我了!”青木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说,“雨山你可真是太会吓唬人!” 阿宏扶着我却没开口说一个字,我软蔫蔫地靠在他的臂膀上,汗还在不停地往下淌。他连毛巾也不拿,直接用手掌给我拭去。汗是冷的,他的手掌是温而软的。 “我……” “没找到护身符是吧。”阿宏的胸腔微微震动,我听见他在我头顶的声音和平时略有不同。是他少有的那种严肃。 我没回答,没点头也不摇头。找护身符只是我的一个借口,一口欺骗他的谎言啊! “想不到那护身符那么神奇,顷刻不见,雨山就跟着了魔一样。”青木似乎对刚刚经历的事还心有余悸。 我提提嘴角,“有那么可怕?” “那还不可怕啊!你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怎么叫也叫不醒,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就跟梦魇住了一样!”青木说着用认真的表情说,“老实说,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没……”我奄奄一息,根本没那回事!又想到他们这时候在这里……“哎,花灯会你们……” “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花灯会?!”青木闻言就差没在我脑门上戳几个指痕,“阿宏说你回来那么久了还不见你担心你出事,没想到……” “好了青木,让雨山再多休息休息,我们出去。”阿宏侧身把我放平,又掖好被子,“你好好睡一觉,我去找护身符。” “喂……”什么护身符,根本就没那东西你怎么找啊傻瓜蛋! “对,你就好好地再补个觉,我们去帮你找。”青木朝我笑笑,“保证在明天天亮之前物归原主!” “可是……” 阿宏回头瞧了我一眼,那一眼竟让我硬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任何一个人都会忍受不了别人欺骗自己的,何况阿宏他对我那么好,若知道我一直在说谎骗他的话,他一定会恨我的。 他们走后,屋子里静得要命,更要命的是这种静让我又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梦魇!为什么我会走在那里?为什么会有个男人叫我“青儿”?又为什么他的脸一晃神就变成了韩千赋?还有——我慢慢地把一些零碎的线索拼凑起来,那幅画,那女子,那个梅花印记……我的手不觉地抚摸自己的眼角,却触到一条丑陋的疤。杨家人叫混进韩府单单只是为了找那个奇特的青花瓷吗?若那青花瓷真是杨家的,那又如何会落到韩家人手里?如此多的谜团又该从何解起? 天边刚泛起一点白的时候,阿宏才回来。身上湿成一块一块的。 “怎……怎么弄成这样了?”我爬起来一脸愧疚。 “喏。”他朝我伸出一只手,翻过来再摊开手心,一只平安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我开始平静不下来了,“这……” “我们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后来我让青木先回来,我去灵隐寺又重新求了一只。”他摊开我的手把它放进我手心,“希望它能有点作用。” 灵隐寺……也就是说他连夜上山去了? 我握着平安符,他的手掌甚是冰凉,脸色也不太好。 “阿宏……”我一时间声音居然有些哽咽,除了老爹,真的再也没有别人对我这么好过。以前我只告诉我自己我是个要保护别人的人,所以我要坚强再坚强。可是当自己感受到被别人保护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瞬息崩塌了一样。 阿宏回过头,忽然笑了起来,伸过手揉揉我的头发。“傻瓜,这么容易就被感动啊!” 离交差的日子将近。我在清理碎瓷片的时候和杨家人碰了头。 “夫人问有没有什么进展?” “你回去转告她,我有话要当面跟她说。” 来人似乎难以置信地瞪了我一眼,我把碎瓷处理完毕后背了篓筐就走。有些谜缠在心头越是解不开越是进展不下去。我想,她是个那么精明能干的女人,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理解吧。 果然,第二天她约我在碧箫河上见面。 我被人引进一舟普通的小蓬船,掀开帘子,一阵茶香扑鼻而来,烟雾氤氲中,那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正一手执壶不紧不慢地往杯里注入清香的茶水,“坐吧。”她连头也不抬一下,连声音也这般气定神闲。 我刚坐定,小船便“吱吱呀呀”地摇动起来,外面撑船的亦是杨家的心腹,这是她的一贯作风。 “说吧。”她很直接就切入主题来,一双仍很细腻白皙的纤手淡然地拈起一只小茶杯,凑近闻了一闻,然后轻啜一小口。 “我被一些谜团绊住了,所有线索也由此中断。”我清晰地感觉到同她讲话时那一种压抑又渐渐向心头笼聚而来。我不敢看她,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茶杯看。 “什么谜团?” “元宵灯会那天晚上,我潜入韩七少的书房,发现了一幅画,”见她静听着,我接下去说,”画里是个正在描绘青花瓶身的女子,“讲到那女子,我的胸口不禁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她眉梢处有颗……梅花印记……”就在我说完梅花印记的时候,她的眉慢慢地凝结起来。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但并不失态。良久,她才缓抬起单薄的眼睑望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14 我沿着碧箫河往韩府走,她最后几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耳畔久久不去。 因为神似杨家的祖上婆婆,所以就认定了我是被韩家祖上诅咒的人。置我于死地不成就干脆让我潜入韩家去寻回导致两家百年恩怨的青花瓷,并查查那些有关祖先们之间已被尘封的恩怨根源。 “一切才刚刚开始,你打开第一个谜团就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在等着你。这些问题谁也帮不了你,只有靠你自己去解开。” 自己去解开……自己去解开…… 我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耳畔又有“你现在差不多可以去见他们了。” 我顿时停下脚步——可以去见他们了?我可以去见老爹他们了?!我真的可以去见他们了! 一想到这儿,全身似乎一下子灌满了干劲,什么谜团,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什么莫名其妙的诅咒!统统放胆子滚过来让若爷我好好教训你们! 回到韩府我才知道我已经是身处险境了。 韩千赋书房里丢了幅名贵字画,大伙儿都找疯了呢。我呆立在原地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那画……是被我不小心用墨汁泼到的那幅吧……它现在正躺在我床底下呢…… 晚饭过后,我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求助于阿宏。 “什么样的画?” “嗯……就是一幅美人画,她的头发很黑很长,眼睛很大也很漂亮,还带着一丝笑意……嗯,还有,她穿着白衣裳,特别特别白的那种……嗯……还有,她的眼角,就这个地方,”我指着自己有块疤的地方给他看,“这个地方有颗小小的梅花印记。” “你要这种画做什么?”阿宏轻声笑了起来,“莫不是梦中情人?” 啥??开什么玩笑啊宏爷—— 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对,被你发现了……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拜托你啦!我现在只能依托你画的画来寄托思念了!” 阿宏饶有兴趣地瞧着我,慢慢地从眼睛底下透出一丝亮光,随即大手一挥,“就冲你这股痴劲儿,准了!” 我立刻欢呼雀跃,但阿宏又说了,“你所说的美人似乎非同寻常,但我又没见过这类女子,如何能准确地将你那梦中情人描绘出来?” 哦呀!这倒是事实,他又没见过那画……可我又不能直接把画那给他看。看了原画那他还不得知道韩千赋那宝贝画是我拿的!傻瓜蛋才会那么傻呢! 我脑袋里飞快地转啊转,突然灵光一闪,随即拍手叫道,“这样好了,那位姑娘三天后在金屏街有一场演出,你到时候去看看就知道该怎么画了!” “哦——那位姑娘是卖艺之人?” “啊,算,算是吧……”他该不会瞧不起吧。 “怎么会瞧不起呢傻瓜,爱情与身份无关的啊!”阿宏看穿我的心思,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脑瓜,“三天后是吧,我知道了,一定给你办妥。” 三天后,与“飞雪同春”的小师弟妹们团聚时那叫一个壮观,大家都涌上来要同我拥抱,就差没把眼泪和鼻涕一起挤出来。老爹却默然地站在一旁观看,最后才说了一句我也想对他说的话,“瘦了。” 我随即接口,“那还不是想你们给想的!” 他笑了下,嘴唇颌合了好几次,但最终没说出什么来。我没来得及问,把礼物分给那堆小馋猫后也就忘了,只顾问他,“老爹,飞雪同春还没出过新节目吧?” 老爹点点头,“没。” 我把借来的古筝从包袱里掏出来,“那正好,这次我回来就是要出新节目的,咱们去金屏街演出吧!” 等我换完衣服出来,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四季刚咬在嘴里的烤山芋还没来得及把它塞进嘴里就“叭”一声掉了。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小豆子回过神来,张着小手臂就要扑过来,“姐姐好美!”半途又停住了,他瞧瞧自己黑乎乎的小手,又瞧瞧我一身胜雪的白衣裙,最终忍住没扑上来,眼睛里盛满委屈。 “小鬼头!”我弯下腰刮刮他沾着一点黑炭的小鼻子,“算你识趣,你要是把姐姐的衣服弄脏了,姐姐就得三天不吃不喝才还得起呢!”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小豆子小脸憋得通红,终于扯着小喉咙叫道,“我去洗手,我要抱姐姐!”这下连老爹也笑了。不过,仅是一瞬。一瞬过后,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又把思绪飘远。自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后,老爹脸上总会时不时地出现一片片愁云。以前他是那种从不会把心里的东西轻易写在脸上的人,即使是在我们经历过的最困难的时期。如今,他不再一如当年那般年轻坚强了。 金屏街街头渐渐聚满了闲来无事的人。为了不让杨家派在暗中盯梢的人发现我明目张胆地“重操旧业”,我在脸上蒙了片蝉翼质地的纱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谁知正因为如此,反而引来了更多看客的围观。 我放眼四下,没见着阿宏。他那种气质随意往人群堆里一站准能一眼认出来,但这么多人里面,就是没有他。 已经等了许久,看官们有些忍不住了,“这么多人来捧场呢,怎么还不开始呢?” “就是,都等这么久了,是母鸡的也该早下好蛋了。” “这一仙女似的可人儿该不会不懂得抚琴吧——” “那还摆琴作甚……” 我也等不下去了,半柱香后我必须人在韩府。这真叫人骑虎难下。 我吸了口气,轻抬起手臂,有风灌进流苏质地的袖管,竟有些飘飘如仙。 “咚”一弦响毕,小师弟妹们扮成荷花荷叶的模样从场下慢慢拢聚上来。 纤指悠悠拨起弦来,我轻声弹唱起在杨家那三个月里无意间在一本词赋里翻到的一首词:“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场下的看官们先是静了一阵,后来不知是谁开了头,便纷纷掏腰包甩银票撒银子了。我在洁白如雪的面纱下得意一笑,眼睛刚要垂下时,余光瞥到热闹的围观里立着一位特立独行的看官。他眼神笔直地望着这边,身体一动不动的显得特别刺眼,以至于一时间我竟恍然觉得此刻正置身在只剩下我和他的世外。 我连呼吸都停滞了,脑袋里尽是如雷轰鸣的三个字——韩,千,赋。 15 我的手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动不了了。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不知谁又忙中添乱高喊了一声,“鸟不群来啦!”小师弟妹们顿时作鸟兽散。小豆子在慌乱中被人绊了一跤,在别人踏在他身上之前我眼明手快将他抢救起来,“快去找青宁哥哥,跟他一块走!” 送走小豆子我才想起我的琴,租一个时辰就要一两银子的奢侈物。 我抱了琴正要趁乱挤出人群,半路上却杀出一直影子来,他迅疾地从身后袭来,一把扼住我的手腕。我被扳回过身来,琴应声“砰”地坠地,我惯性地回过头,还没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一层薄纱却因为被他攥住了一角,我回过头来时,另一角就松开来,洁白的面纱就在我脸上打了个滑,轻轻飘落…… 我近得可以看见他眼睛里惊愕的自己和他那墨玉一般纯黑剔透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 一时间我竟忘记了挣脱,只觉得世界的某个角落在迅速崩塌。周围兵荒马乱,我却接收不到一点声音。 “七少爷!”阿宏的声音突然跳进来,我们都愣了一下,但我迅速避开阿宏看过来的惊异眼神,趁此挣开韩千赋的手,翻身跃出人群。凌空时我回头再看了眼那座奢侈的古筝,心里暗暗叫苦这下要赔惨了!眼余光却停顿在韩千赋手上。他手里握着的,是我之前蒙在脸上的那块纱巾。 老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忙于清点今天赚到的白花花的银子,而是一脸严肃地坐了许久才开口,“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何要以这身打扮去金屛街表演了吧?新节目这借口就免了。” 真不愧是老爹啊……我低着头嗫嚅了半天,才怯怯生生地道出实情,“其实我……在韩家不小心闯了一点点……一点点祸……” “什么祸?” “……嗯……一幅画……” 老爹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紧声追问,“什么画?”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幅画着一位女子在描绘青花瓶身的画……” “你把它怎么了?” “……泼上了一点点墨……”我一直都是这样,在老爹面前认错时,就跟龟孙子似的瑟缩着,尽量把最坏的情况说得好一点。 “那幅画是不是题了六个字却没有落款?” 我错愕的抬起头,“是……是啊……”老爹怎么会知道呢? “行了,你快走吧。”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会让木宁去还衣服和琴的钱。” “可是老爹,你怎么……”话刚脱口而出,老爹却投来一个眼神让我乖乖闭嘴了。多问无益,还是抓紧时间回韩府,别让他们发现什么才好。 “雨山!”我吃晚饭正往回走,阿宏正从对面走过来。他最近很被韩千赋看重,所以我很少才能见到他,但听说韩七少准备来个大搜检找他那幅宝贝画,我的心就一直冒冷汗,只盼望着阿宏的画能够尽快完成。 “刚刚去房间找你,你不在,现在正好。”他将手中一卷装裱的很精致的画递给我,“今天刚去画行把它取出来,连装裱师傅都夸你那梦中情人是为绝色大美人呢!” 我如获至宝,想不到他都细心到帮我把画都装裱好了,“谢谢,太谢谢你了!”真是神助我也,只要画回到韩千赋那里,我就可以完全脱身了! “不打开看看吗?” “哦。” 画刚要打开,青木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你们……都在这儿呢,全府上下都快找疯了呢,你们也赶紧帮帮忙!” 找疯了?我握紧手中的画,又找它?! “找什么那么急?”阿宏问。 “宝贝!”青木总算缓过一口气说,“再找不到的话怕是要出大事了!” 完了!要出大事了!! 我没再听下去,抱了画就往房间走。 “哎,雨山……” “你们先去找,我把东西放好随后就来。” 我把原画上套的那只锦囊接下来再套到新画上,趁着暮色已降赶紧往韩千赋的书房摸去。 书房里没有点灯,我也不敢点,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画放回原位。就在我以为可以全身而退时,书房的某个角落里蓦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字眼,“谁?” 我身上的血顿时冻了起来——这里有人!我吓得忙趴到下去,躲到书案底下。 这时,暮色已浓的空间里却“哧”的一声被一小簇星火照亮。韩千赋那张冷冽而没有表情的脸就那么一闪一闪地在灯火里跳动。 他抬步走过来,我连一头撞死在这书案上的心都有了! 只见他薄唇一紧,蹦出两个字,“出来!” 我只好乖乖地从书案里爬出来,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脚尖,嘴角僵硬地抽了一下,“七少爷。” 16 “洛雨山?”他把烛火放在书案上,微蹙起眉峰,“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连呼吸都无法用力了。本以为这屋子里一片漆黑一定没人,谁知道这个人偏偏喜好坐在这黑暗之中,反而让他带了个正着。感觉他犀利的目光快要穿透我似的,我更加局促不安,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心想这下完了死定了,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了!有人就直接破门而入,人还没看清就听一声娇细的带着柔媚的音色叫道,“七弟!人家的宝贝不见了你也不帮忙找在这里干什么呢!” 韩千赋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女子身上,“三姐,又忘了进门前要敲门的吗?全府上下不都在帮你找宝贝了……” “可你就没有!”这小姐纤眉一拧,就在我因抑制不住好奇抬眼瞄了她一眼的那一瞬间,她也正好看过来,我们俩的目光不小心碰撞了一下,我忙哆嗦着把头埋下去,低得快要贴到胸口了。那小姐似乎因那一眼而产生了兴趣,她径直穿过韩千赋,一手拉住了我,“你!” 我心头一颤,不是吧姐姐,我正认错呢,还不认识您哪!没招惹到您的地方吧……如果只因刚才那一眼,那我收回,我收回…… “陪我找宝贝!”这小姐樱唇一嘟,虽然看起来年纪似乎不小了,但还是有一种孩子气的可爱劲儿。 “三姐!”韩千赋刚要制止她把我带走,却被她反将一军,“要不你来陪我找?” 最后我居然看到韩千赋甚是无奈地挥了一下手,一副‘行了行了,随你去’了的态度。那小姐便欢天喜地地拖着我走了。不管怎么说,现在目前是安然度过这一劫了,等韩千赋再找我质问时我早该想出理由了!不过,能让韩千赋如此偏执冷静的一个人表现出那种千年一遇的无奈神情,大概这位小姐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吧! 我脑袋里转了半天才转明白过来,韩千赋叫她三姐,那她毫无疑问就是韩家那个一直待字闺中的韩千凝韩三小姐。特训里讲到她,那位一直吊着眼睛斜睨人的讲师甚是嘲讽地将她解释为‘一个没人要的老小姐罢了’。现在亲眼见识到了……似乎可以证实那一点,就她这副早已过了少女的芳龄却偏偏喜爱作天真的孩子状,纵使千金也着实无人该尝试啊! 我一路上磕磕绊绊地问她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在这院子里七拐八弯的,绕的我都快吐了! 她立马一脸正经地回答,“找宝贝!” “宝贝?”我这才觉得这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哦!‘宝贝’不就是傍晚时分我正要看那副画时青木跑过来说‘全府上下都在找宝贝’,而且都快找疯了,还说再找不着的话怕是要出大事了……我当时还以为是韩千赋要找他的宝贝画呢。 “嗯!”韩三小姐认真地点点头,“下午它还陪我说话了呢!” “那……宝贝是什么啊?”我不禁问道。 “宝贝就是宝贝啊!” 我扶住额头差点就要在她那副天真又无邪的表情里摔倒,“我不是问名字,我是问它……它……”咳咳,连我自己想问什么都说不清了。 “宝贝它会跟我说话,它总是最听我的话了!” “呃……你们平常都说些什么啊?” “好多好多呢!” 我嘴角一抽,“那……那它平常都对你说些什么?” “它……它说‘妙啊妙啊’!” 妙啊……妙啊……妙?!喵喵?? 这下我是真的没控制住自己的平衡,一头栽倒。弄了半天原来宝贝是只猫啊!这小姐已经可以确定八成是那儿有问题……不过,算了,看在她救我暂时逃出那一劫的份儿上,就帮她把宝贝找回来。知恩图报一向是我若爷的美德。 “喵——”我学着猫叫,四处散播。 韩三小姐只觉得好玩,就学着我叫,而且还叫上瘾了,越叫越起劲。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回应。 “嘘!”我捂住韩三小姐的嘴,侧耳细听,那细微的声音来自于房顶的某一处。我放开韩三小姐,低声说,“你呆在这里别动,我找到宝贝了。”说完几个跃步翻身上墙。原来那只猫是让一张捕鸟的网子兜住了身,挣脱不开反而越挣扎被束缚得越紧,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网中猫只能呆在那里面哀鸣。我慢慢平息它的情绪,再轻手轻脚地把它从网子里翻出来。这是一只身子细小,浑身雪白,脖颈处却有一块宝石状的黑色斑纹的蓝眼睛波斯猫。那瘦小孱弱的样子着实令人怜爱。怪不得三小姐这么喜欢它,还叫它宝贝。 我从墙头轻巧跃下,把宝贝递到三小姐面前,“喏,找着了。” 她先是一愣,听到宝贝一声哀鸣忙把它拢到自己怀里,再抬起脸的时候,她似乎变了个人,表情极为恬静端庄。她抚着宝贝柔软的皮毛,樱唇往上一扬,“谢谢你。” 我虽惊讶于她瞬息间的不同,但还是回了声不谢。完全没有想到韩千赋会在我们走后,抽出那幅画,缓缓展开来,他的目光顿时定在那画中人上,似乎要将那人看穿,看活。 如果我那时有打开它的话,就算真的是将我乱棍打死我也不会拿着它放到韩千赋的书房。那么,或许我们的后来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17 我心惊胆战地等待着韩千赋的随时传唤。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我的生活除了和泥巴,做模型外,平静的就跟一塘死水一样。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我自己精神过度紧张做了个噩梦而已。 不过,似乎又不全是我一个人的梦。这期间,我那死水般的生活偶尔也被人搅和过。那就是连韩千赋都怕了的——韩千凝。 只不过是帮她救了只猫,结果她就把我当成了一耗子,时不时地就来门口准备逮我。 “雨山!” 我立即像被那俩字点了命穴一样动不了了,悻悻地转过身,宣告逃跑失败。“哈哈,三小姐好巧啊,又来逮耗子了?”韩千赋问她为什么不在家呆着而老是来窑场,她当时就把宝贝往他面前一举,“宝贝说你们这里有耗子,所以我们就来保护你们了!”然后韩千赋又是那千年一遇的无奈‘随她去了’只要人不出事就好。 “不是不是的,宝贝好像生病了!” “啊?那应该找郎中啊……郁芷也行啊,他治人都可以……” “不是不是,它是生了想见你的病!” ……呃…… “我们带它出去走走吧!” “那……那可不行,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再说七少爷他……” “他已经答应放你一天假了!”韩三小姐似乎很高兴她想到提前替我告了假。可是……我举目求救,韩千赋正装模作样地给阿宏指导这指导那的。连阿宏那最后一丝希望也被韩千赋那恶少毫不留情地截断。 但不得不说,这位小姐给我带来烦恼的同时也给了我更加轻松有力的借口出去办事或潜入一些平常去不了的地方。 我一边在伺机等待再次潜入韩府内部寻找有关解开谜团的线索,另一方面,我最近注意到有个影子连续跟踪了我三天。从韩家到韩窑,再到“飞雪同春”,甩都甩不掉!这天我又找理由从韩窑出来,准备揪出那条尾巴看看到底是何方鬼神。跟踪的技术那么烂,一定不会是杨家派来的。杨家人做事一向崇尚一丝不苟干净利落,就是杀了个人,也没人会查到是他们杨家干的。是“飞雪同春”的小师弟妹们那就更不可能了,且不说他们跟踪我的理由,就算真的有,在这跟踪技术上也是绝对说不过去的!看看我作为师姐的身手不就知道了嘛! 我拐进一条胡同里,一个灵活的闪身,跃上一户人家的房顶。那条尾巴果然追上来,但没见着我顿时就慌了神。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时想返身而退,我已经在他身后无声落地。他的脸让一块丝绢蒙住了大部分,但他眼睛里的一丝惊慌还是没能逃过我敏锐的双眼。他见后路被截,忙回头往另一头跑。我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这才缓步跟上去。 毫无疑问,这条小尾巴中计了,而且正中我的下怀。 景德镇的胡同可以说我早都钻过不下十次了。就说这条小胡同吧,我在这里和鸟不群恶战过十三次。第一次是被他围堵进来的,后来十二次都是我自己跑进来的,因为在这里大战几百个回合都不会伤及无辜,也就不算我做过什么有损市民道德的事了。 我抱着双臂悠悠地看着那条被我堵进死胡同,像瓮中之鳖一样的小尾巴,莞尔一笑,“小子,跟若爷我玩这种猫抓老鼠的小游戏你还不够格哦。”我扫了眼蒙在他脸上的那块丝绢,看那料子和做工就知道便宜不到哪儿去。我一边向他投以‘受降从宽’的眼神,一边飞快地在记忆里来回转,还是没能想起来这是我惹恼过的哪类有钱人。算了,反正惹都惹了,人家还找上门来了,不应对也是不行的。况且跟我有一些小仇小恩怨的人何止百八十个? “怎么,你要逼我亲自动手?”见他毫无投降之意,我的脸一僵,做出一个极富有威慑力的表情,“我出手的话可就不能保证你能否安然无恙地走出这个小胡同了。”这是大实话,毕竟拳脚又不长眼睛。 还是毫无屈服的意愿。 我在胸中叹了口气,这么一有钱又有骨气的人怎么就不敢以真面目示我呢?我又不会真对他怎样。 “那就别怪了我!”话音刚落,我的手已经向他的脸抓去,那人往后一闪,躲过了第一击。但这一击已经让我摸清了他的底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功夫底子嘛!看在这份儿上,我就手下留点情面。 在步步紧逼他后退,直到无路可退时,我手臂往上一抬,抓住他的左臂膀往墙上一顶,他整个人就被我轻轻松松地抵在墙上,动弹不得。这回看得清晰了,他个子挺高,但年纪看起来并不在我之上。我嘴角往上一扬,在他惊魂未定的眼神中,飘飘然地揭开他的神秘面纱。 那流苏质地的绢在我手中打了个滑,飘然落地。看清他的真面目时,我整个人都傻了,唯一还能想到的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傻瓜蛋做过比我这更傻的事了。 我依然保持着一切姿势,但一口口水费力下咽后,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三个烤山芋一样烫的字:“杨、亦、飘!” 18 杨亦飘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表情甚是不耐烦。这种表情是不该出现在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脸上的,而且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我弯下腰去追那条在风中打了好几个滚的丝绢,转身掸了又掸,吹了又吹,才将它用双手奉上。 “请问,您来这儿有什么吩咐?” 杨亦飘既不接东西也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拧着小脖子,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我那颗恩怨一向分明的心顿时沿直线下坠——我呸!若爷我不就是把你扭到了墙上了一下下嘛,又没缺胳膊少腿的,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杨家人就是这么讨人厌!从我踏进那个门时我就讨厌,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后我就更讨厌了! 不过,气归气,在心里骂个痛快也就完事了。眼前棘手的问题是这个杨家的第七位小少爷。给我五百两我也想不到杨家会派少爷级的人物来给我安排什么人物,想必是什么不能让旁人深入知道的线索吧! 我正揣测着,那小少爷却意料之外的开了金口,“我不是他们派来的。” “诶?”我抬起头来,却见他又一副高高在上,小鼻子扬得就跟几年前老爹从缅甸人手里买来卖艺的那头大象的鼻子似的。 这下我就想不通了,没任务那他跑来干嘛?难道是闲逛着闲逛着就不知不觉地当上了我的尾巴?而且一当就是三天?让我相信这个还不如直接让我一头扎进碧箫河里泡脑袋得了! “你是……偷跑出来的?”面对这样一个小孩子,虽然是讨厌的杨家人,但这一时间我竟讨厌不起来。倒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给悚得肉跳。因为那语气分明不是一个雇佣对雇主的,倒像是……姐姐对弟弟……我都差点忘了,毕竟在血缘上,他娘亲也是我娘亲。所以,依血缘上来讲,我还真是他姐…… 这小少年又将嘴巴一撅,脖子一拧,我彻底被折服了!但想到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就不愿意再多逗留下去。 “喏,东西还你,下次不要这样了,外面很危险的。”说罢我正想头也不回地冲出这个气压低到让我头晕的胡同,身后的小少爷却急了,“……喂!你就打算这样扔下我吗?” 我……去你大爷! 我向苍天问候了个打白眼,“小少爷,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的话韩家人会怀疑的,你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那我要是有事吩咐你呢?” 呀!!当我猴儿啊!好耍是吧!我一个转身,脸色青到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凶神恶煞的了,“又何吩咐?” 杨亦飘用余光瞄了我一眼,又把小鼻子扬得高高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嘎嘣俩字,“陪我。”更让人悚然的是,我居然看到他说完这俩字后,白嫩嫩的脸颊上不情愿但又抑制不住地浮现出两朵粉嘟嘟的红晕来。 我,一定是听错了,看错了,也来错了! 19 连我最罕见的梦魇里都未曾出现过这样一种场景:可以和杨家的某个人如此安静地坐下来侃侃而谈。不过,具体一点说,只是杨亦飘一个人在不停地说,我偶尔就嗯哼几句使他感觉没有被冷场了而已。 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会像一条连珠冒泡似的鱼对我这个认识并不长的姐姐吐这么多类似于苦水的话? 真的是深宅积怨太多还是有苦无处诉说呢? “在你看来,你认为他们是真的在爱护她敬重她吗?”杨亦飘瞥了我一眼说,“我现在都有点可怜她了!” “啊??” “在人前,他们当然得这样做,而且做的一丝不苟。但谁又可以坦然地摸着良心说他从没在背地里做过那些报复的丑事?我就亲眼见过大哥二哥故意摔碎她辛辛苦苦烧好的瓷器嫁祸给五哥,最后轮到了我,所有人背地里的那一套都很有默契地嫁接到我身上……” 我回头看着杨亦飘,眼睛溜圆溜圆的!如果不是他亲口爆料出这些内幕,别说是我,就是景德镇任何一个知道杨家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是真是吧!在杨家那三个月里我是很不受人待见,但那个与我外貌相差无异的孪生妹妹若兮却是集杨家上下宠爱于一身的。当时我的心就很碎,并不是因为我没人疼没人爱,我在“飞雪同春”是同样受小师弟妹们的爱戴和老爹的疼爱的。而是我想不明白,命运明明给了我们两个一样的开始,却为何要在中途开一个大玩笑捉弄于我? “后来我就真的做了那些事。” 那些事?我的嘴巴也控制不住圆了起来。 杨亦飘用余光扫了我一眼,嘴巴漫不经心一撇,“就是我自己实行报复啊。” 报复……啊?好轻松的口气呢……杨家人就是生活在这种你报复来我报复去的生活里吗?自己不嫌累,听的人都觉得闹腾! “就算我真的做了那些事,也没人拿我怎样……” 这话不吹,她娘亲第一疼杨若兮,第二疼就是他杨亦飘。 “这种日子刚开始或许会有些洋洋自得,但时间久了就不是那样了。” 我僵硬地摆出一个笑算是回应。这实在是抽象!因为从小到大,我还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直到那天有个人把我揪起来打了我一巴掌,然后自己却哭了……”他不再说下去,我的心却早已波澜壮阔,他说的‘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若爷我啊!! 那是在杨家的三个月特训里,我还没学会制陶。好不容易才少出一个小陶罐来,刚一转身就听身后“哐当”一声,那只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烧出来的小罐子就那么零星的碎了一地!而旁边正站着目光挑衅的肇事者。 我那时只觉得血气往脑门上一冲,什么后果都没想就冲过去把他揪过来甩了一巴掌。然后无力地跌坐下去痛哭,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呢?它再不好也是我费了无数心血与精力的第一个作品,凭什么……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他只是认错了人,他把我当成若兮了。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他六姐姐长得一样的姐姐存在着。明白过来之后,他只是皱皱小鼻子,说,“怪不得,我还以为若兮是让鬼灵附身了才会烧出那么丑的东西。” 我没了继续往下听的心情,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你要是想报仇的话,喏。”我把脸往前一凑,“不过别太用力,您那小掌嫩,我脸皮粗。重的话会伤着你。” 杨亦飘像看怪物一样瞪着我,紧接着眉头一皱,清亮的眸子里闪出一丝火苗,“杨若雪!”哦,生气了生气了!这么气那就尽管往这边打吧。就为了讨回这一巴掌还跟我绕了这么大半天,我拜他为大佛都行! 我闭着眼睛等着他的那一巴掌。心里还是很不习惯被他加上那个姓氏叫我名字。虽然知道他一直都是这么直呼他人姓名。 许久,那巴掌还是没落下来,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杨亦飘像只泄气的皮球,“你个笨蛋!” 20 夕阳的余晖褪尽,仿佛给天幕慢慢拉上了一张巨大的深蓝色天鹅绒,点缀着绚丽渐褪的火烧云,犹如色彩斑斓的锦上花。 我走得很慢,慢得连思考能力都能被乌龟轻易赶上。杨亦飘最后那一句“你个笨蛋”还没等我问出个“为什么”他就扬长而去,现在让我一个人这样胡思乱想就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凭什么无缘无故骂我笨?我哪儿笨了?我虽不敢说是景德镇第一聪明但也绝对没有到笨的程度啊!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一看就知道小时候没有被教好…… 下一个拐角,我的脚刚要迈出去又迅速地缩了回来,背抵着墙心里不住地“砰砰”乱跳——刚才我没梦游太虚幻境吧!那我看到韩千赋也不是什么幻象的吧……我尽量贴着墙往外面瞧,再次确定并不是我在神游或是看花眼之类的,而那个人的的确确是韩千赋!不过不止是他一个人,他对面还有一位背对着我的白衣人。 我一动不动地呆在原位,不敢动是不敢惊扰他们,并不是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谁知他们一些莫名的对话就主动一字不漏地跑进我耳朵里来。 “除此之外,他们目前还没有任何举动。”这是那个背对着我的白衣男人说的,他的声音很是陌生,所以可以很确定不是韩家人。 韩千赋负手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完白衣男人的话之后,他的目光渐渐露出一丝嘲讽:“继续注意他们的动向。”白衣男人作了个揖才离去。我这才知道此人轻功了得,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还没看清呢! 心里一直对那天下午看到韩千赋和白衣男人在一起时的那一幕耿耿于怀,还有那些零碎的话我怎么整也理不出一点头绪。但随之而来的现实不容我多想。两天后我被调到助工组。换句话说,我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近韩千赋了。想来想去,要想找出那只青花瓷的去向线索只能从韩千赋入手。 韩家的现任当家,也就是韩千赋他爹,早就已经不大管事了,相反,韩千赋作为下一任当家早就已经将当家的差事干得得心应手了。 “雨山,你过去把那边那个架子上的一只孔雀绿釉青花拿下来放进这个箱子里,下午七少爷要过来验收。”这是我们组的七怪之一,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老光’,大意就是‘老光棍’去掉一个‘棍’。话说他现在年过五旬还未娶到媳妇儿呢,因此就有传言说他不喜欢女人只好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小青年最对他的胃口。 起先我倒觉得有些同情他,讨不到老婆还让人这么说他,能不让人同情么……但,他三番几次有事没事都找我茬后,我也打从心底叫他老光。他有那什么喜好最不应该找的就是我吧!我又不是什么纯爷们…… 他又搬出‘七少爷’压制人,我只好放下手中的活上架去找那只孔雀绿釉青花。 “这上面没有孔雀绿釉青花!”我巡视了一圈下来朝老光喊。 “那就是在最上层了!”老光颇为享受的回答从不远处飘来。我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恶狠狠地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再沿着梯子往上爬。心里‘问候’了不下十次老光和他祖宗后果然找到了孔雀绿釉青花。 我抱着孔雀绿釉青花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不想青木那组人正好抬陶胚进来,有个人没留意身后的梯子和梯子上的我,一屁股就撞歪了梯子。我摇摇晃晃还没有站稳重心,没来得及伸手扶住梯子,身体就自由下落。凭我的本事这种小意外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可关键就是我手里头还抱着那只韩千赋下午就要来验收的孔雀绿釉青花。要是使出看家本事使我安然无恙而孔雀绿釉青花粉身碎骨,我能不能在韩家待下去就会成为一个大问题!所以在下落的瞬间我就做好了宁可身碎而不让孔雀绿釉青花摔碎的准备。 “雨山!!” 结果一阵惊呼过后,周围一片超乎想象的宁寂。我以为我这身板肯定是碎定了的,可是预想的并没有如期到来。我我抬头去看那个身手敏捷接住我的人,还没等我的眼睛睁大,我的瞳孔随着他身后到过来的那张梯子迅速收缩——“砰!” 他身体上受到的冲击连我都感觉到了。那把笨重的梯子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背上,而他连呻吟一声都没有,只是淡淡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放开我的时候,我还在灵魂出窍,停留在他敏捷接住我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人却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拢聚上来。“七少爷!七少爷您没事吧!” “快去叫郁芷大夫,七少爷受伤了!” 周围真像一锅正煮得沸腾而不停吐泡的粥。我却置身事外似的,搞不懂我这是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我不想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韩千赋,我怕他那双猎鹰般敏锐的眼睛会觉察出我的谎言。可我的视线不知道这么搞的,定在他身上挪不开了!整个脑子里混乱地响着——那一下一定砸的不轻啊!因为他缓了有好一会儿才把这锅乱粥止沸,“不用找郁芷了,我没事,你们继续干活。” 他的话一向都是极富有权威的,或者说他的话就是权威也不为过。所以大家都散开来回到自己的岗位。虽然不少人脸上还带着不安与担忧,但没有人敢让他把话重复第二遍。 我颤抖着双手抱着孔雀绿釉青花正要走,韩千赋却薄唇一挤,“你等等。” 我立马不敢再迈出第二小步,调头垂着脑袋,舌头不住地打着结,“谢……谢……谢……七少爷……” “你有没有受伤?”他走近几步,步履还算稳健。难道那一击是我高估了它的严重性?!不过,比这更吓人的是,韩千赋很可能是被砸傻了的!他居然问我有没有受伤?老天爷爷,我一向不做什么有损人民道德的事,你又何必这么和我过不去?我宁可他过来把我骂个落花流水,这才符合他韩七少的作风啊…… “……没……”我紧跟着后退几步,“……七少爷您……”没被砸到脑袋吧? “以后这种事不用你做了。” “啊??”这,这算是……解雇我?! “我看了你上次的成绩和近来的表现,临摹能力还不错,以后你就做临摹。”韩千赋说完最后一个字正好走过我,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做临摹…… 如果这消息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来的话,我一定会蹦到关爷爷面前上三柱高香的!做临摹就相当于做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就是说我离所有谜团的线索又近了一大步。但我却莫名地害怕起来,就在刚刚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只会傻愣愣而不顾会被看出破绽地注视着韩千赋,现在我着实是怕见到他了!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我觉得他就是一只慵懒而敏捷的猫在悠闲地捉弄一只涉世未深的小老鼠。他并不急于吃掉那只老鼠,而是慢慢地,慢慢地玩着打发时间,等玩够了再一口吞掉! “又在想上午的事?”阿宏拿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听说了,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你发这么半天呆?” “他是韩七少吧?”我以十分认真的口气向他确认。 阿宏笑了一笑,“郁芷大夫现在还没走呢,你要不要去确认确认?” 我对他的玩笑话报以白眼,“我都快被自己的脑子累死了,你还有心情拿我开涮!” “那就不要想啊,那个时候要不是我在外面采购的话我也会那么做的。” 我看了他一眼,这是大实话。要是他在的话他绝对会那么做,可我就是不能平静接受那个人是…… “就因为他是七少爷?”阿宏用少有的认真审视我说,“所以你就觉得不一样了?”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有那种等级观念呢!我看起来像是有那种等级观念的人吗?“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那 种见到别人有难就会上前拉一把的人。”其实他不上前踩一脚就算是不错的了! “老板爱护自己的员工都让你这么困扰,亏人家还替你挨了那一下!”阿宏闷声道,“总之,你今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嗯,韩七少让我做临摹了。” “我说的正是这个。” “啊??这有什么好小心不小心的?” “做临摹的话你不是得跟他有更多的接触吗?你又……”他突然把话就此打住,我顺口问,“我又怎么了?” “你啊……你又那么大大咧咧的,我怕你做不好!”阿宏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吐出这么一句伤人的话。 “韩七少都说我能力不错呢!”我不服气地反驳道,全然没有想到临摹能力远在我之上的阿宏被分到的是采购组。 他略顿了一下,弯弯嘴角,“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嗯。” 他就不说话了,转而沉默地注视我,像看穿了我的脑袋似的,我抬起手把他的视线挡住,“干嘛这么看我?跟猫逮耗子似的,不准看不准看!” “傻瓜!”阿宏微怔,回过神来把我的手挡了回去,“就算我是猫我也不会拿你当耗子呢!”忽然语气又很严肃,“总之,在韩七少那儿你一定要提十二份心才行,‘伴君如伴虎’听说过吧?老祖宗的话是错不了的。” 伴君如伴虎,老祖宗的话真的是一点都没错! 韩千赋那副臭脾气简直可以抵得上在杨家那三个月里老打我手心的十个老工匠了! 这天我正拿着一幅临摹好了的‘富贵花开’去交差,正碰上郁芷给他换药。他裸露的背上那道伤痕让我触目惊心到忘了进来前想好要说什么了!那伤比预想中的要严重的多,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承受的! “有事?”韩千赋眼皮一动不动,神情淡然地问。 “前……前两天你让我临摹的‘富贵花开’我画好了。”我低眉垂眼,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回答道。 郁芷给他披了件衣裳,他便坐直身体朝我做了个手势。我忙把画呈递上去,忍不住又偷偷瞥他后背的伤势,结果被郁芷那双分明包含怨恨的眼睛给吓了回来!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扑上来用几帖狗皮膏药烧红了贴我眼睛上! 很快,画就被扔了回来,还有韩千赋冰冷的两个字:“撕了。” 我当场没把下巴砸到地上!那俩“撕了”跟之前的“砸了”有啥区别?他这是对我的劳动成果十分不满的表现! “别告诉我你就只有逃避失败这点本事。” 如果不是因为他帮我当了那一下收了伤这根刺直直地梗在我心上,我绝对会一脚飞踢过去!这什么人什么嘴脸哪!漠视他人的劳动成果不说还这么侮辱别人的自尊心!我…… “若是这样,那你来错地方了,我们韩家不需要那种人!” 郁芷认真给他上药,脸上却有幸灾乐祸可寻。 我咬咬牙,极力克制自己心头往上窜的火苗,用坚定的语气告诉他,“我、不、是、那、种、人!”我把那张临摹了两天一夜的画撕了个粉碎,在进这个门之前我以为他是对我有所改观才会替我挨了那一下,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韩千赋。他向来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物,他高高在上,人多少人拜倒他脚下他都不会为之所动,我又凭什么让他对我有所改观?! 碎纸散落一地,我瞪着他,他看着我,就像在独木桥上不期相遇而又互不谦让的两只山羊迎角相对。郁芷刚好给他包扎完给了他一个很适当的下台踏脚,让他仍高高在上地退下阵来,“从明天起,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哼!谁怕谁啊,这不正合我意吗?我应声道,“是,七少爷。” 郁芷又替他做了个赶人的示意眼神,我回瞪过去,但并不任性妄为,也顺着他的台阶下台,“没什么吩咐那我先下去了。” 21 之后,我成了最称职的小跟班。 除了韩千赋如厕和就寝外我不能跟着,其他的我基本上已经做到寸步不离,如影随形……形……形…… 我呸!!我知道这词不适合,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事实,事实啊!再说了,韩千赋他根本就是个怪物!一个复杂的虚幻体。有时他就像一本极其深奥,你读不懂但又十分好奇的书;有时又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猝不及防地就会蹦出一两句让人想当场扬脖子洒热血的问题;有时会让人觉得他明明就在眼前,你反倒觉得 望尘莫及。 古云,怪物哉,怪物哉。 “洛雨山。”他就是手把一块肉的主。 “是。”我便是摇尾乞怜的犬。 “研墨。” “是,少爷。” 于是乎,我挽起袖子十分卖力地研墨,看得周围的人连连喝彩。当然,这些喝彩不是给我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只要我身旁有这位阔少在,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属于我。 天知道这位阔少在大街上逛着逛着就突然心血来潮要给一个面摊子书画,弄得那位老伯又是惊又是吓的,连连拱手道谢。 我承认,我刚刚在当小跟班的时候溜了点小号,把注意力稍稍分给了这位衣衫单薄的老伯和他那冷清的面摊子上。以至于韩七少刚刚叫了我一声我回应的有些晚了。 但他犯不着‘出手’吓人家老实人吧! 我铺好刚刚买来的上等宣纸,墨色正恰到好处,韩千赋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气沉丹田,提笔疾书。 我见过他挂在书房里的那些字画,所以对此次作画的结果算是在预料之中的,但这过程我算是又开了一次眼界。 他运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人家名家提书作画时总要酝酿个大半天,燃上一炷香,再泡上一壶好茶,最后再细细地闭眼冥思一番。而他提笔就来,不一盏茶的功夫,收笔 完工。弄得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了半天才有人零星地拍起掌来。慢慢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比我演出的时候激烈! 正如韩千赋这大少爷一贯的作风,人家给他鼓掌喝彩他既不谢礼也不搭理人家,而是给我丢了个眼色,“贴上。” 我连嘴巴都惊歪了,“……啊……” 韩七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我意会过来,忙将他寥寥几笔完工的画拿起来。 结果是那副画贴在那面摊子上之后,客人一下子如洪如潮一般争着向老伯要面吃。弄得人家老伯连眼圈都红了,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下面,一边还要不住地往这边道谢。 我就想不明白了,不就一幅画么,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力呢?真是韩七少他名声聒噪还是技艺高超? “少……爷!”我最终还是当了那只好奇心极强却又克制不住自己的猫,“为什么你画的那副画贴上去之后就有那么多人去吃面?” “略施小计而已。”韩七少依然没有减慢自己的脚步,但还算友好地回答了我的疑问,“用了点障眼法。” “画了只青花碗就是……障眼法?” “重点在那条龙身上。” “龙?”这又扯上人家龙啥事呢。 韩千赋似乎往这里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那位老伯卖的面跟龙须面很相似。” “龙须……面!”我顿时觉悟过来,“对啊!龙须面!!”龙须面是太上皇在世时最喜欢的一道膳食,传说他的长寿亦同这龙须面有关,但一般地方是吃不上那龙须面的。倒不是因为它昂贵,这世上再贵的东西也有要得起的人,只是因为那手艺自太上皇驾崩后就失传了,那位御厨为太上皇守陵直至终老,所以手艺似乎没有传给后人。 民间传说这种面其实是从龙身上拔下的龙须做成的,所以太上皇才会如此延年益寿,寿终正寝。 仅在那一瞥的瞬间他居然观察得如此细微,知道那老伯所卖的面的特色,于是就顺水推舟将传说演变成现实。 想到这,如果他没有平常那些臭脾气,我还是很乐意把他当成一个神人来参拜的,毕竟一个年轻人能有如此作为实属不易啊。 受到杨家派人送来的密函我才知道,这几日当了韩千赋的小跟班我已经很久没跟杨家人联系了。 因为韩千赋那人简直就像只敏锐的猎犬,千里眼顺风耳也就算了,嗅觉也非常敏感,空气里有一丝小异样他都会皱着眉头将人逼进死角。所以杨家人也不敢妄动。此次冒着风险是因为着实有这个必要。算算时间,五年一次的瓷器冠冕大赛就快到了。因此信函里唯一一次没有提及那只青花瓷,而是问韩千赋准备在大赛上出展怎样的瓷器。 若不是这封信函的到来,我压根就不知道冠冕大赛临期,又怎么可能会知道韩千赋打算出展什么瓷器。 不过左等右盼总算是让我逮着了一次机会借故套问韩千赋的话。 “少爷,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瓷器要做?” “韩家做的哪一件瓷器不重要了?” “呃……我,我是说那种特别特别重要的,比如要参加什么比赛什么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好做准备啊!”这魔头!吓得人家差点把心吐出来,还好我反应快了。 “不必你操心了,对了,前两天让你调的颜料调的如何了?” “七种颜色基本上已经配齐了,就是那种金色还有些不够纯正……” “那你还真有闲情来管其他事啊。” 我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退出来。这么多个回合下来,妖孽果然是妖孽,嘴巴严的就跟贴了十张封条似的! 没辙,我只好如实回复:韩千赋口风甚严,但似乎已有防备。 不想第二天就有信函回过来,与以往不同的是,字迹不同了,内容也相差甚远:即使不知道他要出展什么也不用你,我也会打败他的。 我第一念头就是这信送错人了,这语气不用猜也知道是那位天资聪颖的双胞胎妹妹若兮。她之所以会对从未谋面的韩千赋恨之入骨是因为五年前,也就是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参加瓷器冠冕大赛的时候,抱定信心夺魁的她在家里等了大半天得来的却是第二名获胜者。而夺魁的正是杨家世代冤家韩家的七少爷韩千赋。于是梁子就这样再结下一个。 试想,从未受挫的杨家小姐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如今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败,她能不对此人恨之入骨么?她一定恨不得一见面就扑上去要死他。(这是杨亦飘说的,就是借我半个但我也不敢这么想!) 在冠冕大赛的前三天,韩窑所有的雇工都被撤了出来。当然,除了韩千赋和他的小跟班——若爷我。 我当然明白这是要为大赛做准备了,所以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韩千赋。本想就此揣摩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很让人失望的是,即使他突然大发慈悲亲口告诉我他要做什么,消息也送不出去。 我们正处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状态,除了三餐有人送来之外,再也接触不到除了他就是我的人了。而且这两天也没见韩千赋打算烧什么瓷器,倒是经常见他很悠闲地四处转悠。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就命令我研磨,他作画。其中就有一副令我不禁叹为观止的仕女图。 “你喜欢?” “当然喜欢!”这一定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的! 韩千赋大笔一挥,“赏你了。” “啊??”我凑近点掏掏耳朵,“送……给我了?!” 我忘了他根本就没有把话重复第二遍的习惯,只是斜睨了我一眼,扬手差点就要把画毁了! 幸好我眼明手快,了解这个暴殄天物的怪兽,抢救了它。 “我要我要!现在是我的了,你不能毁了它!”我抱着画退出好几步远,这起码可以抵得上‘飞雪同春’半个月的开销了! 转眼已是大赛的前一天。 韩千赋在外面站了一早上,进来的时候脸上凝结着严肃的神色:“洛雨山,准备更衣。” 我顿时双目一圆,“……更……更更更——衣?!” “给我更衣!”韩千赋转过脸来,那表情甚是唬人,“时辰差不多了,错过了它就再也难烧出更好的瓷器了!” “……是!”原来如此,瞧我就这点出息,反应这么大,还好他今天专注于他即将要诞生的作品没空理会我,否则怎么掩饰过去都不知道!不过……他是让我给他更衣的吧?! “还不快点!” “是是!”我忙低着头跑过去,浑身不自在,就像有好多小蚂蚁一起在我挠不着的地方爬呀爬呀。 我笨手笨脚地替他把那条打了个很漂亮的结的腰带解下来,那身衣袍就像一起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敞开来。这还不能一下子就给他全部剥下来,而是要像剥笋一样一层一件地褪下来叠好放在一旁。 我转身给他拿烧瓷器时专用的便服时,余光落在他背上那道长长的印子上,是那张梯子留在来点印痕。 韩千赋穿上衣服,我又忙弯下腰给他系带子,他 声音冷不丁防地就在头顶响起,“怎么跟个女人似的?” 我的手一颤,差点就打了个死结,嘴巴上忙结结巴巴地否认,“哪……哪有!我,我力气可是所有人中最大的……” “还很容易脸红?”韩千赋看不过我如此笨拙,就自己拿过带子随意打了个结,“除了自己就没见过其他男人的身体?” 呃……这个妖孽…… 我觉得脖根热乎乎的,连呼吸都跟火焰似的,“我……我当然见过!”我给小豆子洗澡的时候不但看见了,还摸了呢!只是小豆子要成为男人还需要十几年而已,不过一样都是男的嘛…… 韩千赋没再说什么,依然恢复一张所有人亏欠他的棺材脸,在我毫无防备之下噼啪吐出三个字,“你也换。” 顿时,我觉得我脚底踩着的地板迅速塌陷,而我在毫无防备之下一脚踏空,毫无挣扎余地地掉进那个未知境地。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