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 楔子 弥留(前世) 这是一间精美到无以伦比的闺房。每一样饰物,每一件器具,都由女主人的丈夫精心搜集,只为博得最爱人儿的嫣然一笑。佳人一笑,总能使男人忘却所有外世喧扰,爱恋且欣喜。可时下,女主人的笑,男人无法再感欣喜,惟有痛,痛彻心扉。 “恺弟,我……”榻上的女人靠在丫头垫起的软枕上,因为病魔缠身,昔日颊间的红润不再,红缎枕上,散泻着她一头被梳理得极为顺整的乌丝,衬得她面色更是透明般的苍白。她瘦骨伶仃的手,此刻正被被床前的男人万般珍惜的捧着。“恺弟,我要走了……” “不要说,不要!”男人年轻英俊的脸上,被痛苦所扭曲,眸心里的光芒却透着诡异的强烈,“给我时间,再给我一些时间……恋儿,再给我时间……” “傻瓜。”女人抬指触上男人的眉眼,由于回光返照,她终于有力气最后抚摸自己的丈夫一次,作为这一世姻缘的终结,“生死不由人,我想给,阎王却不肯呐。” “不,恋儿,你听我说,我已经找来了随尘道长,只要他练成了最后一道符……” “恺弟……我有话对你说,听我说好不好?”在人生的最后一际,她无法再容忍有别的人横隔在他们之间,她想在这一刻,至少只有他和她。 “恋儿……”男人轻吻落在她指尖,“只要你给我时间,你说什么话,我都听。” “我们成亲的那夜,洞房之内,对天发过的誓言,你还记得么?” “记得,我当然记得!”男人锁着心爱女人虽失娇艳却另添病弱美态的娇靥,深情款款,“我们对天发誓,愿生生相恋,世世相守。” 女人掀动在男人进房前特地让丫头上了一层胭脂的薄唇,抱歉地笑,“恐怕,我要失言了。” “……什么?” “我们彼此答应过,不管谁先走,都会在阴间等另一个一起转世,可是……我想在来世体验一下只有两个人的情爱,对不起,恺弟,我不能信守那生生世世的约定了……” 男人身体一震,面色一度比榻上的女人更加苍白,“恋儿,你……你还是怪我怨我的,是不是?” “不。”女人摇着螓首,仍是笑着的,“你对我那么好,那么真,从不曾因为芰荷和芸绣的存在而少爱我一点,我没有怪你怨你,这是真的。” “不,你嘴上说着不怪不怨,其实还是怪我怨我的!不然,不然你怎会要去爱别人,你怎……”他想装生气,装恼怒的,她最爱他,只要他装气装怒,就会凡事都依着她,她的初吻,就是被她如此骗走的;她的初夜,也是被他如此骗来的。他搅黄了她的三门亲事,让她二十二岁仍然待字闺中,她也没有念她一声,她一向都是最疼他最爱他的……“不管怎样,你答应了我生生世世,我要我们生生世世!” 可是,这一次女人没有依他顺他,“我只是……想要知道只有两个人的爱情是什么样子……我要在阎王面前恳求这样一段姻缘,我真的想知道……恺弟,对不起,就这一回,让我任性这一回,好不好?”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就算你要做皇后我也可以去为你打个天下过来!可是,你怎么可能让我答应让你去爱上别人?不要!不要!不要!如果你要体验两个人……下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好不好?好不好?这一生也是可以的,我马上送她们走,马上!” “恺弟,不要这么说,就算只是说,也会让她们伤心的,好好对她们,她们是陪伴你一生的人啊……”女人说到此,气力陡然衰竭,油尽灯将枯,她已然看见了立在床头的黑白无常,手持锁魂链,只待她最后一口气尽,“恺弟,要如你的名字一般,永享快乐,珍重自己……” “不,不,不行!恋儿,你不能走,你还没有答应我,你还没有……”当看到女人美眸将阖,气息将尽时,男人一把将女人抱住,仓厉吼着,“我不要你走,不要!” 一抹绝美笑靥现在女人清靥,纤弱的手指无力垂下。 “不——”男人淬厉的吼声,携着宛若被破心除肝的巨恸,直上云霄。 弥留(今生) 春风醉人的春日,阳光明媚的晴好天气,花团锦簇中,时闻笑声如风过银铃,一双男女依偎其内,道不尽情意绸缪。 “小日儿,小日儿,小日儿……”笑声的主人两只素白的手儿交叉在在一个健壮的颈子上,清秀的小脸对着眼前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歪头又晃脑,“小日儿,你只爱我对不对?心中只有我对不对?” “对。”男人无奈地却宠溺万分地应声,双手小心托着她纤薄的身子,“你一天要问几次才够?” “甜蜜的话多少都不够嘛。”女人甜蜜的笑,灵巧的眸里满满是男人的影,“谁让你那么闷,总要人家问了才肯说。” 男人俯头在她额上轻轻一碰,本意是为了惩罚,也只是作作样儿,这小人儿,如玻璃般的娇弱,他不敢稍稍用力。“因为你总是问我,我才会总是等着你来问。” 女人噘起嘴儿,“人家会问是因为你不说,现在还要罪过赖到人家头上?你也不想想,这些话对人家来说有多珍贵?我说不定那一天就走了,总要……” “不许这么说!”男人极尽纵容的笑纹当即敛起,声厉色紧,“我生气了!” “不要生气嘛……好了好了,是眠儿错了,眠儿说错话了,小日儿不生眠儿的气……”女人凑了小嘴,讨好地亲着男人的颊,直到把那可以让自己目眩神迷的笑颜重新亲出来,又让男人在唇间浅浅尝够甘甜方作罢。 “眠儿,永远和我在一起,知道么?如果你敢走开,我会生气,很生气。” “但是……” “不可以说但是。” 霸道的小日儿。“那小日儿生气了,会不理眠儿么?会去睬别的女人么?” “如果眠儿不想让你的小日儿有机会去睬别的女人,就牢牢守着我,看着我,不准离开我。” “可是……” “也不可以说可是。” “可是……” “眠儿,我生气了。” “哎呀呀,人家想说可是人家想听小日儿说不管眠儿怎么样,小日儿都会只爱眠儿一个嘛。虽然我不会那么过分啦,因为我是随时会……”男人倏然阴郁的眸色让她很不争气地咽下那个字符,然后在心底作以补充。真是的,人总是要走那条路啊,人家只是会比别人走得早一点,小日儿总是想不开。“我不想在眠儿不在的时候,小日儿还是一个人。可是,小日儿,在有我的时候,你要只有我一个哦。” “想让我永远只有你一个,你要就永远陪着我,永远,答应我,眠儿,是永远。”男人的眸逼着她的,执意要从她的小嘴里听到那个珍贵承诺。 永远呐……小日儿真是,明知道她……唉。 “眠儿,我在等。”男人很有耐心地说。 “……好。”女人弯了唇瓣,娇娇笑着,“小眠儿的一生会永远陪着小日儿。” “你还要答应,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 “不行不行!”她怎么能咒小日儿,她的身子她明白啊,她从小就准备着那天的到来,但小日儿要活得长长久久,要有一大群的孩子,要被人围着叫爹爹……至于,那个要叫他相公的人,原谅她,她小心眼,不想想她太多。 “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你已经厌倦我了么?”男人黯然神伤。 狡猾的小日儿,明知她最看不得他这样儿,偏偏他总要用这样儿来诓她,道她是没有脾气的么?“哼,小日儿,我也生气了!” 男人右边眉毛挑起,“是么?” “……”看不起她喔?面人也有脾气的好不好?“我真的很生气,很生气!” “是么?” “当然是!”她梗直了小脖子,瞪大了圆圆的眸子,尽量让气势足了,然后高声,“我生气……呃?” 怎么……怎么突然……不会,不要,她想和小日儿多守一时,一时就好,不要…… “眠儿?”男儿声线骤紧,迅即又放缓,“眠儿,眠儿,不要怕,来,跟着我,慢慢吸气,吐气,来……” ……没有用了……不行了,这一回是真的不行了……女人眷恋着望着自己的丈夫,说不出话,泪无声流下,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他啊……可是,索魂的鬼差已经等在一边了,她要走了。 “眠儿,呼吸啊,喘气,拼命地喘也没有关系,只要喘气,眠儿,我求求你!” 男人在求她。这个如明珠般耀眼如美玉般璀璨如日阳般灿烂的男人,在求她,可是,对不住了,小日儿…… “眠儿,你这个小骗子,我才许了我永远,就要食言么?我会生气,很生气……眠儿……” 锁链将上身,她要启程,阴间路已开,招魂歌已来…… “眠儿……”女子娇躯软下,男人抱着她跪倒在地,双目内没有一滴泪迹,奋张的嘴是为了叱责她的失信食言,但汹涌喷出来的,却是一口鲜血……滚烫的液体落在女子已如死灰般的面上,也穿过了她刚刚穿躯而出的魂魄,洒上那方碧草如茵……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一 鬼眠 问:鬼用得着睡觉么? 答:用,至少她这只小鬼就用。 “阿六,又在偷懒?” 哇哇咧,她说过一万次了,她不叫阿六!就算她是一只鬼,也给她取一个说得过去的鬼名好不好?阿六,阿六,她不记得哪辈子里有行六过,哪来的这莫名其名的两个字就冠到她的脑袋顶上? “阿六!”拍上她脑袋顶的,是一只巨掌,“你这只小鬼,当本判官是摆设是不是?本判官来了,你还敢在这里大摇大摆的睡觉?” 她哪里有大摇大摆?明明是偷偷摸摸嘛。不情不愿地举起小脑袋,眼睛很捧场地张开半条缝儿,“判官大人,我困了。” “你困了?你困了就能睡么?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本判官又是你的什么人?” “我是一只小鬼,你是欠我这只小鬼东西的判官啊。”瞧他说得不清不楚,不明究里的还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暧昧牵扯哩,她不要,她的眼光可是很高的。 “你——”一如每一次,这个话题总能让这位红衣判官结舌。照理,他可以动用职权,把这只贪睡又聒噪的小鬼打进十八层地狱,可是……偏偏她几生几世未做一件恶事,功德簿上世世有名,已累下福报无数。如果把这么一只纯善的魂魄都要打进十八层地狱里的话,那岂不更给世上恶人口实,让那些人更有借口肆意猖獗?地府可是尘世一切善恶因果的报偿处,连这一处都黑白不分的话,哪里还有公道可遁? “判官大人,我的一魂两魄什么时候回来?”他不走,她也不能睡,索性就问。 “快了!” “半年前您也是这么说的,半年的半年前您也是这么说的,半年的半年的半……” “你再罗嗦,我让你下辈子投胎做个哑巴!” “那也要您把我的一魂两魄拿回来再说啊。” “……你要睡就睡,哪来这么多话?”红衣判官拂袖而去。 “判官大人,您慢走,不送哦。”她很快乐的招罢手,双手坐垫,趴上桌子就睡。睡起觉来,做鬼都快乐,嘻。 “眠儿……” 怎么又来了?!别吵别吵,她要睡觉啦! “你要睡到何时呢?” 很久很久就对了,别打扰她! “你已经了睡了快两年了,还不够么?” 两年?她刚趴不久,哪有这么长远的时间?这人识不识数啊? “眠儿,我的好眠儿,宝贝眠儿,醒过来好不好?” 嗤,当她是小孩不成?两句好话就能让她醒过来?她要睡睡睡睡…… “眠儿,前些日子我去一趟柳州,签下了黄家那笔谈了好几年的造船生意,所以有些天没能陪着你,怪我么?” 不怪不怪不怪,你有些天有些月有些年不来都没有关系,只要别打扰她睡觉。 “眠儿,快醒过来,我快撑不住了,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撑不住就别撑嘛,又没有人要你撑。 “眠儿,眠儿,我真的撑不住了,也不想撑了……” 这就对了,不要撑了,快点去找一个暖暖软软的人抱一抱,孩子嘛生一生,快快活活过日子。 “既然你不肯醒过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什么?不行不行不行!她啊啊啊叫着跳起来,差点就打翻了简陋木案上的那盏油灯。但,叫了半晌,跳了半晌,而后环顾只有自己一个……鬼的斗室,确定:她“做梦”了,“又”做那梦了……唉,有些日子没有做这样的梦,还以为他已经放弃,还以为过不多久自己就能快快乐乐重新做人……那个人,怎么如此麻烦? ———————————————————— “我大哥呢?”元芳菲叫住过路的一个下人,问。 “大爷他……在醒春园。”下人迟疑作答,毫不意外地看见三小姐变了脸色。 又是醒春园!一趟远门回来,不去探望双亲,不去看望弟妹,却独独跑去醒春园……这个大哥,何时才不让他们再为他担心? “大哥!”醒春园四围绕守着只对大哥忠心耿耿的侍卫,她这个三小姐也进不去,在园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瞧见大哥的影儿。 “有事?”元慕阳转过脸,玉面俊美如雕,也淡漠如雕。 “大哥,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知道下面的话会让大哥不悦,可是,这个人是养大了他们的大哥,他们敬他爱他,不忍看他如此折磨自己下去。 “大嫂已经死了两年了,您为何始终不能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您这样折磨的不止是您自个儿,还有咱们全家人,大哥……” “不要说了。” “您不知道,爹和娘多为您忧心,二哥和我还有慕朝又有多担心,我们每个人都盼着过去那个爽朗自信的大哥回来……” “不要说了!” “您不止是大嫂的夫君,还是爹和娘的儿子,我们的大哥,您怎能只顾大嫂……” “我说,不要说了!”元慕阳倏然止步,回身时面目沉凝,虽不见风暴,但就是让人知道他已然动怒。 “大哥……”被一向疼爱自己而自己又敬爱有加的大哥如此喝叱,元芳菲委屈不胜,美眸潋潋生泪。 “我自认为,对爹娘,对你们,从来没有失却该尽的责任,你们如果仍有不满,请多担待。” 这是什么话?大哥居然把他们只看成了责任?他们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啊。 “大哥,莫说大嫂已经死了,就算她仍然活着,她也只是一个外姓人!您为了她,就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了么?而且她现在已经死了,您宁肯每年花时间陪她的尸体,花大价钱侍候那个活死人,也不把……” “芳菲,我不想打你。”元慕阳平静地说。 元芳菲骤然收语,掩唇泣泪:这个人,真的不是自己的大哥了,真的不是了! 直待元慕阳行远,元芳菲方放声哭了出来,大哥竟会用那样嫌恶的眼光看她,那个疼爱自己的大哥不见了,不见了…… 她肩头,落上一只大掌,来者温声劝道:“芳菲,不要哭了。” “二哥……”元芳菲泪眼迷朦,“大哥他……” “我都看到了。”元慕世叹息,“自从大嫂死后,大哥的确越来越古怪了。” “我好想以前的大哥,大嫂她……走就走了,怎么会把那样的大哥也带走……这一刻,我真的有点讨厌大嫂……” “其实,让以前的大哥回来,也不是没有法子的。”元慕世沉吟着,说。 “什么法子?”元慕菲泪串顿止,急问。 “就是……”元慕世向四周巡了一眼,把妹子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道,“把大嫂真正送走。”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 鬼话 “把大嫂真正送走?如何把大嫂真正送走?二哥是说……”元芳菲突地意会二哥言外之意,丕然色变,“不行,如果我们动了大嫂的身体,大哥他……你不记得,上一回有个丫头被差点打死又给赶了出去?听说她不小心让烛火烧了大嫂的衣衫。虽然大哥不会像对待下人一般对咱们,可大哥生起气还是很可怕的……” “我们不需要去动大嫂的身体。”元慕世低下头,窃窃耳语。 元芳菲愈听美眸睁得越大,“这……这……可行么?” “自然可行。” “可那些事毕竟只从书上见过,谁知道真假……” “真与假咱们都要试一试不是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们的大哥。” “对!”说到大哥,元芳菲面上迟疑登时不见,眸光坚定无畏起来,“为了大哥,我们总要试一试。” ~~~~~~~~~~~~~~~~~~~~~~~~~~~~~~~~~~~~~~~~ 问:在地府,一个小笔吏能做什么? 答:睡觉,很尽情的睡觉……睡不成时,就要废话,很努力的废话。 “阿六,这本淮阳县的功恶薄你还没有抄录完?” 真是,这位判官大人到底活了几千岁了啊,又唠叨又罗嗦,真是个标准的老头子,再默默抗议一次:她不叫阿六!睁开惺忪睡眼,含糊不清地道:“我总要给自己留时间睡觉嘛。” “你忘了你是一个笔吏么?抄录誊写才是你的本职!”红衣判官怒叱。 “我是一个笔吏没错,可是是一个不在名不在册的小小小小笔吏,白白劳作拿不到一点的工钱,判官大人您根本体会不到做一只黑户鬼的辛苦,呜呜呜……” “你……”红衣判官头顶冒烟,肺腑生火,按捺着性子道,“本判官不是每月都从自己囊中取薪资给你?” “判官大人,您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做一只小鬼有多不易,您说这地府里,哪一处的打点不需要用钱?您给我的那些只能是杯水车薪。您也知道,我死前的那世根本没人烧钱给我,就因为我的一魂一魄都还……” “行了,你少镇日净拿那些说嘴。本判官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前世的一魂一魄即将回来。” “真的?”她有些讶异:“他”终于放手了? “至于上前世的一魄,待前世魂魄尽归之后,定也不是难事。” “真的?”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又惹得红衣判官恼怒攒眉,“本判官的话当然丁是丁,卯是卯!你当本判官是你么?镇日一堆的废话!” “判官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民有怨言,居上位者不该听而不闻,应当追宗溯源,辨别来因,此方不枉……” “你再如此多话,待你的一魂两魄归位,本判官定让你下辈子做一世的哑巴!” “您这是在威胁?判官大人,您是高高在上的判官,竟然会屈尊来威胁一只小鬼,您实在是劳苦功高……” “……你睡你的觉罢!”在被这只罗里巴嗦的小鬼气“活”之前,红衣判官拂衣而去。 “我本来就是要睡觉啊。”对着判官大人离去的方向,她做了个名副其实的鬼脸,把姿势恢复到判官大人来之前,睡觉去也。 “眠儿,眠儿……” 我的娘哩,又来了,走啦走啦! “……这几天是谁在侍候夫人?是谁?!” 哇咧,这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么? “我说过,每日为夫人按捏全身一次,擦澡一次,换衣一次,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以为你们多拿比外面那些人几倍的薪资是为了什么?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哇咧咧,这个人是谁?她……一定不认得! “眠儿,是我昨日疏忽了,没察到这些下人们犯懒,我马上为你净身换衣,你生我的气么?乖眠儿,小日儿马上为你洗洗干净好不好?” 娘哩,这个,这个,这个…… “眠儿,洗干净了是不是比较舒服?小日儿的指法还可以么?出门这些日子没有为眠儿按摩,很怀念呢。” 咳咳咳,这个,这个,这个…… “眠儿,小日儿昨日的话不是只说说而已,你若再不回来,我就真的去找你了。”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这样? ~~~~~~~~~~~~~~~~~~~~~~~~~~~~~~~~~~~ 揭了这几张符就好了么?元芳菲抬眸望着贴在门楣上、窗棂上的纸符,旧符过了,又有新符,鲜黄的底页,鲜红的朱砂,封固出一个她所不能认同的世界。大哥之前处事严谨,又自信开朗,最不信的就是那些怪力乱神无据可查的东西,没想到为了大嫂,居然可以一改原则至斯……那个大嫂,她不想讨厌她的,不想讨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可是,她怎就能把她的哥哥夺去得如此完整,一点都不留给他们? “大嫂,别怪我,你本来就是已经死了的人……我只是在助你真正离开。”她抬手,开始撕扯那些纸符,一道一道,无一遗漏。但不管在心中如何宽慰自己,这毕竟是她首次做一件违背大哥意愿的事,难免心存忐忑,手足迟缓。 “芳菲,这些侍卫的**只够半个时辰,你手底快点!”元慕世站在假山之后,隔着一丈开远的距离催促。 元芳菲实在不明白二哥为何只管吆喝不帮忙。如果是怕大哥责难,那方才他设法弄晕了侍卫,已经是涉足其内了,大哥一旦得知了,他们谁也别想跑掉。 “二哥你既然不帮忙,就到外边看着,免得那些下人们突然赶来坏事。” “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你只管把那门窗上的符尽快撕掉就好。”好歹他也有些小小修为,让那些凡人在后园绕会圈子的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把这些东西扯掉了,那些鬼差真就能来把大嫂未走净的魂魄勾掉?” “那是当然。” “若没有什么用处,还惊动了大哥,我们不是白忙活一场。” “等你把那些符揭完了,我会贴上一些假符,元……大哥不会发现的。” “那二哥为何现在不过来贴?”怎么不止大哥变了,这二哥也有些怪里怪气? “……我当然是为了替你把风……你快点做事,小心大哥回来!”这个丫头的资质着实有点平凡,拉她做同谋会不会是失策? 大哥回来?元芳菲本就心虚胆颤,听了这四个字,心头一慌,膝盖砰声撞在门板上,整个人就跌进了室内。 “谁在外面?大爷不是说过不许人打扰夫人……三小姐?”内室里,看顾主子的丫头俯案小睡,听见外室动静倏然起身,撩帘来看。 元慕世懊恼拍额:怎么把屋里的这个给忘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 鬼唱 “世人听死都怕怕,我却说做人没有做鬼好,做鬼好啊做鬼好……” 隔着十几步元,红衣判官已然听见了那些荒腔走板的哼唱,当即就没了好气,“阿六!” “在。”阿六从自家小小笔吏室内探出小脑袋,嘻嘻咧嘴,“判官大人,我的一魂两魄回来了?” “没有!” 阿六笑容更盛,“那您是给我送薪资来了?” “不是!” 阿六笑容全无,“那您来做什么?” 红衣判官决定回头好好查查,自己可曾在还处于轮回道时和这只小鬼哪一生结下过冤仇,“此处是本判官的辖区,本判官不能来么?” “有这回事?”阿六歪头了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头,“好罢,就当您是罢。” “什么叫当……”红衣判官深吸口气,提醒自己眼前只不过是一只小鬼,自己一根指头就可以掐死的小鬼,和她置气,实在是有辱自己冥司神祗的光辉身份。“我有话和你说。” 阿六掩嘴嗤笑,“您哪一回来不是有话说。” 红衣判官额头暴跳三下,“你听不听?” “听,当然听,您是高高在上的判官大人,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 红衣判官忍无可忍,抬指虚空一晃,制住这只聒噪小鬼的口舌,迈进笔吏室,侃侃而言:“本判官原定你的一魂一魄今日回归,明日再将另一魄导回,后日就可以安排你投胎重生。但本判官派去的差役失手,你的一魂一魄今日回不来了,你……”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奇怪耳根怎变得如此清静?扬眉抬眸,乍扫见旁边张口结舌的小鬼,差点放声大笑,好在他忍功了得,终是没有失掉威严深沉的形象,“今后,你还要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踏踏实实在呆在此处,本判官会另外设法为取回魂魄,并给你一个一世无忧富足安乐的新生,晓得么?”随后再次虚晃一指,解了对小鬼的束制,抬脚就走。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您这就走了?您忘了一件事罢?”小鬼记吃不记打,颠颠追上来,牵着红衣判官的袍袖一角,纤薄到毫无重量的身躯被拖着亦步亦趋,“您忘了一件事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本判官会忘了什么事?”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还需要我这只小鬼来提醒?许是年纪大了,脑袋退化了?这可就不好办了呢。话说,判官大人您今年高寿,几百岁还是几千岁?不管是人还是鬼,活那么大岁数也挺烦恼的罢?” “阿六,住、嘴!” “可是,您忘了顶重要的一件事嘛……” “给你!”红衣判官自袖筒内甩出两串铜钱,掷到小鬼手里,“安生待着,莫给我惹事!” “是,恭送判官大人。”阿六嘻开了嘴儿,呲出一口小白牙,高兴啊,这地府里风不着雨不着,有觉睡有钱拿,真好,做鬼真好!“世人听死都怕怕,我却说做人没有做鬼好,做鬼好啊做鬼好……” 而被她的魔音穿脑逼得掩耳疾走的红衣判官想得则是,只要这只小鬼本魂坚定,对前生毫无恋栈,那一魂二魄回归也是早晚的事。就不信,他堂堂判官还斗不过一介凡人,哼。 ~~~~~~~~~~~~~~~~~~~~~~~~~~~~ 醒春山庄大厅。 窗外的风过柳枝声时有扰耳,鸟声叽啾着报春来到,但厅里,沉寂无声。 元家人都到了。庄主元慕阳,元家双亲,元家二少爷元慕世,三小姐元芳菲,四少爷元慕朝,依辈份列座。厅下立着的,则是庄内各处管事及下人们中的几个头目。 踞于主位的元慕阳面色平静,眸色深幽,状似无喜无怒,无嗔无恼。 元芳菲是诸人中最忐忑不安的。醒春园是大哥明言不准任何人踏入的地方,她不但踏了进去,还动手撕扯了那些纸符,必定是触怒了大哥的……可是,二哥那一脸的无辜茫然的怎么回事?难不成二哥是想把所有过错推到她一个人身上? “慕阳,大家也来了一阵子了,有什么话就说罢。”首先打破这沉默的,是元庆朗,虽然对儿子此刻散发的无形压力也小有胆怵,但毕竟是父亲,为父者的威严还在。 父亲发话,元慕阳亦开口,“元通,宣读庄规。” “是。”总管事元通出列,展开掌中薄册,朗声宣读。 元芳菲粉面一白。那些个庄规共有五十条,她可以不去管前面的四十九条,惟有最后一条:庄内任何一人,无庄主允许,不得擅入醒春园,违者轻则杖击,重则趋逐出庄,永不得返。 这是两年前大嫂离世不久即加立进册的,是为了大嫂加立的条款。从何时起,大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大嫂? “不必读了!”既然早晚都是一刀,元芳菲不想受那忐忑的折磨,“大哥,您今儿个召集大家伙不就是为了芳菲闯进醒春园的事么?您只管说出来,芳菲在这里受着就是。” “很好。”元慕阳湛黑的眸淡瞥总管身边仆妇,“魏嫂,由你来执行对三小姐的杖责。” 仆妇一怔。 元芳菲愀然变色。 元家其他诸人震愕。 “慕阳,你要打芳菲?”元母高氏惊呼,“你怎么能打芳菲?她一个女儿家……” “元通,将第五十条庄规念给老夫人听。” “慕阳,不是庄规的问题!”元庆朗也觉得长子有点过分了,“她是你从小最疼的妹子,你真忍得下心去打她?” 元慕阳俊美脸容岿然不动,淡道:“庄规于两年前即已颁布,所有违者一视同仁。” “大哥,您真的要……打我?”元芳菲犹不能信。 “明知故犯,不能不罚。” “大哥,您……”元慕世欲劝,却被兄长射来的凌厉眸线逼得一愣。 “慕世的错误一并处罚。” “什么错误?”元慕世茫然,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就被迷迷糊糊揪到大厅,他会犯了什么错误? “能是什么错误?”元芳菲含泪,凄声控诉,“还不就是我们两个人都不该闯到醒春园里去,都不该去打扰那个死人?我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的妹子,都抵不过一个死人的分量!怕是爹和娘不小心进去了,大哥都会照罚不误,我们举家的人也比不下一个死人……” “芳菲!”元家二老惊叫。 “三姐!”四少元慕朝则迅疾上前掩住了她的嘴。 元芳菲在此时看清了大哥的面色,骇得一栗。 一年前,元家二老曾趁长子出门洽商时,作主为他纳了一名小星进门,待元慕阳回庄,全家上下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场大怒。不想他闻说之后,只是这副空白表情。当夜,那名小星在元家二老的撺掇鼓励下爬上庄主床榻,翌晨,庄主卧室抬出一具冰冷尸体。在双亲错愕的目光中,元慕阳满面平静地走来,道,那条命,他不想担在头上。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四 人泪 “魏嫂,不必罚三小姐了。”元慕阳道。 元家诸人一口气还未完全放松下来,元慕阳又道:“元通,明日进城去寻几位信誉素佳的冰人,以操持三小姐的终身大事。” “大哥?”元芳菲掩唇落泪,“您要赶我走?” “芳菲。”高氏缓颊,“你今年已然十六岁了,嫁龄已至,你大哥好心为你操持,别曲解了大哥的疼爱之心。” “娘,您明明知道并非如此!从两年前起,大哥何时关心过咱们?偏在这时候管了,不是为了赶我出去是什么……” “我不会要你盲婚哑嫁,你看不上的人,也不会逼你硬嫁。”相对于妹子的激动,元慕阳平静得过火,“不过,你若把这当成是驱你出门,也未尝不可。你应该明白,你若不是我的妹子,若是这庄内的任何一个下人犯了你今日犯的错,不会有机会说到第二句话。” “我……”大哥眸光凛人,元芳菲纵然委屈,也不敢再发骄纵了。 “慕世,你随我来。”元慕阳起身,叫上二弟。 元慕世正直朴实,对大哥又由来敬重,当即没有二话,随他步出大厅。 行过一条长廊,拐过一栋长院,到了书房,元慕阳落座,吩咐二弟将房门带严,目光锐利直逼,“慕世,你说你不知道自己上午做过什么,可对?” “怎么会呢?”近在上午的事,怎会不记得?元慕世虽感觉惑然,仍详实解答,“我当然记得。用过早膳后,我先是审查了一些当铺送来的账册,而后和几个玉鉴师傅鉴定了几样已过了赎回期的金玉器物,再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 “是,睡着了。”元慕世微微赧然,“昨晚和几位管事碰事碰得太晚,丑时才睡,卯时就起来了,今儿个做了些事后感觉疲累,本想着俯案小歇一会儿,不成想就睡了过去。” “醒来后可有异常?” “异常?没有啊,刚一醒来,就听说大哥召集人到大厅,我也就随着大家赶去。只不过这俯案歇睡当真不可取,我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仍然觉得手酸脚软。” 元慕阳眸光倏尔一闪。 “大哥,慕世想多说一句。芳菲除了性子娇气,还是一个好孩子,又一向敬爱大哥,希望您对她也不要太严厉了。” “我会考虑。”确定了他并非罪魁祸首之后,元慕阳脸色稍缓,“你既然疲累未除,就快去歇着罢。” “那慕世告退。”元慕世站了起来,向往走时忽又想起悬而未解的事,“大哥,为何芳菲会踏进醒春园?还有,她说我……” “没事了,你只管去歇着罢。”这二弟一向是这个家里和他分担最多的人,也是除他之外对眠儿最好的人,那件事与他无关,真的很好。 打发二弟离开,元慕阳身形坐如雕像,足足过了一刻钟,突然开口,“你确定慕世是被上了身的?” “你怀疑我的判断力?”书桌左侧竹椅上,赫然坐了一人,一位着一袭月白袍衫,披一肩墨缎黑发,眉目如画的男人。 元慕阳对他的突兀出现没有丝毫诧异,瘦削俊美的颜容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如果怀疑你,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对,你如果不是相信我说过的自寻短见者魂魄要在枉死城接受五百年禁闭的话,早就自杀去找你的小妻子了对不对?” 元慕阳闭唇不答,等于是默认。 男子摇头,薄唇边扬起天人般的浅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好几回试图借别人的刀去死么?我再说一次,你一旦死了,你我之间的债即了,你那个还有一魂一魄的妻子的身体,我没有任何照管的义务。你看是你趁现在放弃,给她一个风光大葬,还是由你自己精心照顾她,等着那么一缕渺茫到没有希望的希望,及早选择。若不然,把她托付给你的二弟?你该知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珍惜你的妻子。” 元慕阳指节在自己额头处顶磨着,眼内燃烧着焚心焚腑的烈焰,“你确定眠儿没有投胎转世?” “我不接受这种怀疑。” “我求你……再次给我确定,百鹞。” 唉。男子……百鹞叹气。元慕阳救过他最心爱的小妹,致使他欠他一个人情。可是,他竟不确定自己此时还留在此处,是否只是为了报恩了。人生自古有情痴,他活了几千载,除了戏文中的梁山伯,却只见过这样一个元慕阳。拥有明珠美玉般的相貌,和出类拔萃的文武绝学,又凭一己之力白手起家,创下如今的偌大家业,成就江南第一山庄……这样一个称得上人中龙凤的人,一个站在凡尘高端的人,现在在求他。之前,也几度如此求他。 “她没有转世,因为魂魄的残缺,判官未使她转世。”这些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 “那,她应该听到了我的话才对,为什么还不回来?好没有听到么?她一定是没有听到,一定是!” “她听到了。”百鹞残忍地打破他的自我宽慰,“人一旦结束一世尘缘,不管死前多少留恋,走过一趟奈何桥,刻骨铭心的人与事都会淡去。虽然在喝孟婆汤前,还会留着记忆,但就如隔了一层纱,或如在看别人的一场戏,再难起泛涟漪。这两年,在我施法之下,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听得真真切切,可是,她毫无回头之意。若本魂毫无动摇,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不能让离身之魂归附本体,所以,我始终不能还尽你的人情。” “眠儿,眠儿,眠儿,眠儿……”元慕阳唤着爱妻名字,像是欲藉此把这个进到肉里流进血里钻到心里刻到魂里的人儿找出来,哪怕剜骨剖心,哪怕血尽肉干,只要她能回来,能回来…… 百鹞移目,不忍看他此时的模样,可嘴里吐出的话,依然残忍,“我不能让你看到她此刻在那个地方的情形,但我可以告诉你,她过得很快乐,每日笑口常开地等着魂魄归位转世投胎,她是真的把你忘了……” “眠儿她不会,她不会!不会!” 百鹞长长喟叹,“你是在骗谁呢?你说,这世上有什么让她恋栈不去的?五岁时就经历父母双亡的苦痛,羸弱躯体上压着祖父祖母的期望,小小年纪就要守护家业,应付贪婪亲族的觊觎。长年受病弱之苦,还要面对人性的各类丑恶。如果不是遇到你,她连十二岁都活不过去,你说这世上什么可值得她留恋?我一度以为她会因你回头,可事实证明,这两年里,不管你如何说如何做,她依然乐不思蜀。” “不!”元慕阳嗓间发一声残厉低呼,手握成拳,击在岩石砌成的书案上,不加任何内力的撞击,不一时即鲜血淋漓,但他仍一下一下,任手面血肉模糊,一滴男儿泪混入其中,案面血泪斑驳,“眠儿她不会,她不会,不会,眠儿不会!”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五 鬼愁 百鹞闭眸叹气。他不想承认在他身边这多年下来,看着这个男人用情如魔,已经无法仅仅一双报恩的眼睛看待,那份惺惺相惜的感念,他向来只用于家人。“好罢,我还有两个法子可以一试。” 元慕阳倏然抬脸,双眸中瞬间燃起热芒。 “只是,这两个法子费时又费力,还有点冒险,需要赌一赌。”百鹞料得不管是怎样的法子,眼前这人都不可能持否,也没等他答复,直言道,“第一,我会在一日之内将这城内阳寿将尽之人的名单收来给你,而你……” ———————————————————— “阿三,今儿个是哪里有瘟疫还是战争,怎么带回这么多?” “还不是荥州一带的贼寇作乱,一个告老还乡的刺史一家三百零八口都完了,真是累死我了!你快带他们去走奈何桥,这个刺史生前有些功德,走完奈何桥,我还要带他到阎王面前听判的。” “三百零八口?我的阎王大人!那些贼寇待阳寿尽时,必定要经受油炸鞭笞之苦了……” “二位鬼差,容在下说句话,在下向二位打听一人,不,应该是鬼了……荥州人氏,丙戌年未时卒,卒年十六,生前夫家姓元,闺姓春,名眠者,是仍在地府,还是已然往世为人?” 噫噫噫?某只小鬼斜倚到榻上,好不容易今儿个没有那些扰人的话上耳,本想踏踏实实睡场好觉的,耳朵边突然就多了一些鬼言鬼语过来。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二位鬼差见谅,在下生前受过醒春山庄庄主的大恩,一直无以为报,他曾在在下老父弥留之际,请求吾父至得阴司打听得他家夫人去处,而后托梦告之。在下如今既遭横死,当是命定如此,怨不得天地,只是生前债未还,心难安,请二位鬼差通融。” “你会遭横死,乃为偿前生罪孽。你今生生前积有功德,阎王会为你订一个公正判决。至于你所求之事,我们兄弟位低职浅,不敢妄言,若当真急求,就请到阎王跟前说个明白。” “多谢二位鬼差指点。” 外面恢复了寂静。 了无睡意的阿六静坐在笔吏室内,双手捧颊,呆呆发怔。 ~~~~~~~~~~~~~~~~~~~~~~~~~~~~~~~~~~ “近来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多了这些询问出来?” 阎罗殿上,正坐中央的阎罗指着手上那份名册,向居于两侧的四判官发问,“这个元春氏到底是何方神圣?劳动得恁多魂魄来寻她下落?” 左手第一位的红衣判官暗骂那只给自己招事的小鬼一声,眉平目静,不动声色。 其他三位判官自然无从知晓,摇头为应。 “没有一个知道的么?”阎王攒眉如川,喃喃似自语,“有这么多的魂魄来问,想必这个元春氏不会是子虚乌有,生死薄上却不见其迹,且主管东南西北四方鬼籍的四位判官亦个个不知其所在,实在是咄咄怪事。看来,本王要请出通天镜了。” 红衣判官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 “绿衣,请通天镜。” “阎王大人。”绿衣判官未动,红衣判官先言,“按诸口所述,元春氏于丙戌年卒,至今方两载,查起来不至于茫无头绪,请通天镜未免有点劳师动众。” 阎王深如沉渊的双瞳微闪,“如此说来,红衣有办法?” “属下会设法查出此桩事件的来龙去脉。” “本王多久可得到答复?” “属下力争在十日之内。” “也好,希望这十日里本王耳朵不至于被前来打听的鬼魂给惊扰的失聪。真是的,当这阎罗殿是菜场么,来来去去都向本王打听……” 上峰的碎念,红衣判官可权当过耳闲风,但压上心头的这桩事却如沉石盘踞。那只小鬼,还要给他惹出多少麻烦? ~~~~~~~~~~~~~~~~~~~~~~~~~~~~~~~~ 啊呀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嘛?为什么死了都没有清静?那大诗人诗中所说“人死原知万事空”是说假的哦? 向来好吃好睡的小鬼失眠了,小小的身儿在一方窄榻上像是热锅里的饼,翻来覆去的不得安宁。这些天里,睡时耳边的话有时有有时无,但这地府里添来的新鬼,那如包打听般的探询更让人难以消受。 既然睡不着,干脆离床出走,迈出斗大的笔吏小屋,信步中,不觉到了忘川之畔。 忘川无倒影,沉寂了无明。血黄色的河水滚泡着生前做尽孽事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那些谩骂、**、嘶叫、哭嚎,那些在腐烂骨肉间攀爬钻营的虫蛇鼠蚁,已经不能使她再生恐惧。做久了了鬼,也是有好处的。 “站得这么近,不怕掉下去?”红衣判官莅临,对这只曾被他在忘川河边吓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小鬼能一脸高深地站在此处沉思感觉颇为有趣。 阿六扬起了脑袋瓜,呲牙一乐,“判官大人,给我送薪资来了?” “除了钱,你还想要什么?” “嘻嘻,我是最不贪心的小鬼,只要吃饱睡好,别无所求。” 红衣判官细长的眼内藏着机深之芒,将这只小鬼由头看到脚,由皮看到骨,“除了吃饱睡好,别无所求?” “对啊,简单罢?这世上像我这样无欲无求的小鬼真是罕见了,我都要对自己拥有如此高贵的品质感到赞叹了,怎么会有如此完美无缺的……” “阿六。”红衣判官含笑低唤,声线柔和。 阿六立时双手抱肩,打个哆嗦,“判官大人,您有话就说,别吓我这条小魂,我害怕啦。” 红衣判官笑颜依旧,柔和依旧,“你想回去么?” “回去?”阿六两只眼眨巴眨巴,随即悟出什么,“好,小的这就回去!”掉了头,撒开退,向自己那间小小蜗居奔回去,一边跑一边嚷嚷,“判官大人息怒,小的不知道在忘川河边站久了会让您老人家动气!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活得也不容易,一定要保重身体,别为一只小小鬼动了胎气……不不不,是肝气,年纪大了最忌伤肝伤脾,小的这就消失,不碍您的眼,您保重啊!” 红衣判官几乎是真的动怒了。原来,这么多时日,是他看走了眼。原来,这只看似简单的小鬼一点也不简单。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六 鬼谋 “这是邻近二城近几日阳寿将尽之人的名单。”百鹞出游一日,交回满意答卷。这种事,有泄露天机之虞,但他不在仙藉,也不稀罕去挤那个要被条条框框规束的位置,行事只求唯心而已。 “赢了会如何?” “阎君判定尊夫人豆蔻夭折有违几世福德,今世尘缘未了,送其本魂附体。” “输了会如何?” “那就用到第二个法子了。阎君委派功力高强的鬼差硬索了尊夫人一魂一魄汇入本魂,即刻使其投胎为人。为了避开你的追踪,可能还会用一些障目之法。不过,不管用什么法子,我管保都能将尊夫人新生寻到,寻到了,就是你的事了。” “我明白。” “也可能会有第三个可能。” “什么?” “阎王动怒,将所有罪责迁怒于尊夫人,未全魂魄之下即使其投胎,届时,尊夫人新生为人,将天生痴傻,你会如何?” “能如何?” 对啊,能如何?对着一个无知无觉的躯体都能付诸深情一个人,莫说痴傻,就算是疯是癫,他也会视之如珍,惜之如宝罢? ———————————————————— 阎王最近很烦恼。 按说,当今天下大战已过,太平盛景,加之四方判官个个精明能干,该是他享享清闲之时了。怎么突然多了这一桩头痛事出来? “绿衣,你说这件事如何收场?”他问得是正与他对弈的绿衣判官。 “阎王怎么会为这么一件小事发愁呢?”绿衣判官落下白子,“属下不相信这点事能难得住我们的一殿秦广王。” “话不是这么说,阎王也有烦心事,你当咱们真是凡间那戏文上唱得冷酷到像是千万年寒冷冻出来的大石头呢。咱们不敢说自己有血有肉,总也有心有肺罢?” 这话茬,绿衣判官很难接。 “依你看,对于红衣,本王是该铁面无私,还是该网开一面?” 这话茬,绿衣判官更不好接,不过不接就成子失礼,“属下相信阎王会给出最适当的处置。” “本王邀你来对弈,就是看中你还能说几句实话,你如果也是拿这些官话来搪塞本王,以后本王不再邀你下棋了。” 也好。绿衣判官如是腹语。 “只是,你不跟本王下棋,以后这十殿阎罗间的风闻雅事,你就别再想第一时间听到了,本王去找最老实的黄衣来当知音……” “依属下看,红衣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属下见过那个阿六,并非什么国色天香,红衣还不至于为她置自己今时今日得来不易的冥界神位于不顾。”冥界为神,没有天界的仙云缭绕,没有人界的鸟语花香,若再没有点风闻雅事来娱乐身心,千年万载的可怎么度日? “依属下浅见,不如就放那个阿六投生去,没了这祸源,红衣的心自会清静下来,这地府自然也就清静了。” “送她投生容易,那她落在上两世的一魂两魄又该如何作理?” “纯善之魂,几世无恶,就让她三魂七魄团聚,完整新生罢。” 阎王指捏黑子,斟酌再三,迟疑不下,似是左右为难。 “阎王对属下浅见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阎王摇头,皱眉,若有所思,“只是觉得你的法子太常规,太合理,太没有新意了一点。” “……”下一次请别找我。 “像咱们这些做冥界神司的,也是历经过无数劫难,方修得一个与天地同寿,但漫无边际的日子如果一成不变,就太枯燥太乏味太无趣了不是?玉皇大帝的女儿都能思凡下界了,咱们冥界之神动动春心又有何不可?” “……”看架式,是您嫌日子太闷了。 “好罢,本王就依绿衣的建言,看着阿六这条魂体难得纯洁无垢的份上,给她一个机会。红衣嘛,也依绿衣的意思,派他到凡尘走上短短一遭。” “……”我何时有过这般建言? ———————————————————— “好好走路!” “人家不会走了啦。”也不看看她有几年都没有踏过这实地了,如此不体谅人家,怎么能做人家的“爹”? “不会走也要好好走,再给我跌跌撞撞,踢你回阴曹地府!” “您又在威胁人。不是小的说您,您可一定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份,您是谁呀,堂堂的……” “你想让我把你扔下河去?” “爹!” 皱纹满面,发须斑剥的青衣老者脊背一僵,眦眼怒瞪身旁瘦小丫头。那丫头穿一身粗布衣裳,面目枯黄,相貌平平,惟独一双眼钟子叽哩骨碌的,透着几分灵巧。 “爹。”貌不惊人,声音却甜,“女儿渴啦,也走累了,咱们进那间茶社喝杯茶歇歇脚罢。” “你——” “爹,女儿真的很渴啦~~” “听听听听,你怎么当人家爹的?女儿腿都走瘸了,还一个劲儿地喝骂!女儿渴成这样儿,当爹的也不管不问!来,丫头,进来喝口茶,别管你这个抠门的爹!”站在茶社前招揽生意的伙计眼睛好使心眼也动得快当,三下五除二将那个小丫头半哄半拉地请进自家地面,没等客人坐稳,一碗清香四溢的茶水已然摆上。哈哼,有女儿在这里,就不信那个当爹的不乖乖付了这碗茶钱。 果不其然,那老者面上虽是怫然不悦,还是走进来坐下。 “再来一碗茶!”得嘞,又一笔生意做成! 这边事了,伙计喜孜孜又去招呼登门新客,至于那一父一女如何达成和解,不是他小伙计能管得了的了。 “您喝一口这边的茶罢。”女儿在挤着笑脸讨好老爹,“平常您喝的,是别人放到您供桌……反正,您喝一口,看看和您平日喝的有什么不同。” 当爹的有些冷厉地盯着女儿,“你很高兴么?” “高兴什么?” “能回到阳……家,总之,你明白就好!” “那么,您也该明白‘女儿’我这个人只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要让自己快活。您更别忘了是谁安排这一趟的,您可别把一肚子的气都怪到‘女儿’头上。”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七 人言 很怪,真的很怪,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父女。 茶肆的伙计四处斟茶倒水,迎来送往,但还是有时间观察一下那桌客人的情况。再三思量过后,还是认为,那是一对很怪的父女。 女儿是叫爹没错,但那个“爹”字叫出来非但没有一点的的孺慕亲近,反而透着那么一点调侃揶揄。而被叫爹的人时不时额头某处总要突突跳上几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堪忍受。再说两人间的气氛,没有一般父女的和睦安乐也就罢了,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不协调……总之,让他感觉怪怪的就对了。 但伙计的猜测,在抬头望见踏进店来的两位客官时,当即就抛到九霄云外,脚底抹了底般迎上去,没等说话先在脸上开出一朵名曰谄媚的花,“柯将军,元庄主,二位有日子没来了,那雅间小的可是天天规置,快请。” 这二位,一身藏青色长衫的,正是元慕阳,“江南第一庄”醒春山庄的庄主,旗下船务名曰“货通天下”,从造船到航运,尽有涉猎,声扬大江南北。另有遍及江南几省的铺子几十家,涉及衣、食、住、行四业。每年修桥铺路,赠粥施饭,给惠于民,从无间断,是名闻天下的大善人。只是,见着他的人,都很从难他脸上找出一个“善”字,并非生得貌丑,相反,这位元庄主的身如美玉雕就,形如明珠镶成,容貌不是一般的好。但,他太冷,太少笑,太不易让人接近。看见他,很难把他与那个该一脸弥勒佛般慈瑞笑意传闻中的大善人联想到一块儿。 另一位,穿一身招摇的丽彩华服,相貌亦俊拔出众的青年汉子,乃出身书香世家却弃文从武的柯以嗔,披着武状元的荣耀少年从戎,在天下大乱之际出生入死,以白马银枪之姿驰战疆场,后天下大定,因战功赫赫,获封“平远大将军”,戍守江南。 元慕阳和柯以嗔,一在商,一在军,因缘造就,交成情谊莫逆。而当这二人相偕出现黄梅城街间时,一贵丽、一英朗,每每都使城中百姓大饱眼福。 “原来,这就是那位元庄主,果然是一位是百年也找不出来的秀逸人物呐。”待那两道明丽光华的身影上了楼,茶客中有人赞叹。 “据闻这位元庄主所做善事,都是为了替他那位重病的夫人积累福德,真的假的?”问者,是黄梅城的一位小有名气的才子,也颇有几分俊美形容,自诩花国圣手,多情风流,实在不想相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毕竟要痴心,要专情,那是女人的事,与男人何干? “是真的。这位庄主每一回做了善事,都要到元和寺做佛前祷告,将所有福报尽转妻子,以此期待妻子病体转愈。”另一位说话者,坐在才子邻桌,着杏色书生袍,眉清目秀,隐透丽色。 “噫,这位不是方家那位最喜欢女扮男装的二小姐么?”茶客中,有人将八卦对象立时换成了俊俏书生,“听说方家曾经向醒春山庄提过亲,好像要把这位二小姐嫁给妻子长年卧在病榻的元庄主,被拒绝了。” “嗬,这方家早年在咱们这块儿也算是个大户,没想到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女儿送给人家做小人家都不要,真是……” 茶客们的谈资永远不虞馈乏,没有某庄庄,没有某小姐,还会有别的。是以那位被点出了身份的方二小姐没有恼怒,只是嘴角浮起淡淡讥讽。反正,她今日已经见到要见的人,足够她开心度过这一日剩下时光,那些闲人的闲话,何必在意? “听了那些话,你是不是很高兴?”沉默许久者突然发问。 “呃?”正一点一滴品尝着久违滋味的小丫头一怔,“我该高兴么?” “你的确不该高兴。你以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小丫头不服的咂嘴,“那张脸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他还不是……” “那张脸不是绝色美人,但因为是大家闺秀,养出了一个肤如脂玉,眸如春江的气质佳人,且细致纤巧,秀雅出尘,完全不是你这副俗陋模样能比的。” 好……毒的口舌!恐怕那些做了坏事的鬼魂不必到什么阿鼻地狱受苦受难,拖到这位爷面前经受言削语剥就够了…… “我说,爹。”小丫头把灵巧眸儿眯成弯弯笑状,“您纵是再不甘愿,也领了命令走了这一遭,您不想做我的爹,说实话我也叫得委屈,可没办法啊,谁让您成了我的爹呢……” 这一口一个“爹”,是欺着他不能光火么?这只得寸进尺的小鬼当他真的拿她没辄? “信不信,第一回合我就能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 “慕阳,做为你的结义兄弟,生死之交,我很想劝你一句,放开罢,唯有放开,方是解脱。可是,我也知道,我一旦当真如此劝了,你必定怪我,因为那是你的禁忌。”茶肆二楼,常年订下的雅座里,柯以嗔凝视元慕阳,长喟道。 “既然知我如你,以嗔就莫再费辞。” “可是,你为何不设法让自己快乐一些呢?你的妻子若当真如你所述的那般爱你,必定希望你能快乐。” “何谓快乐?若快乐的定义为镇日高笑,我的确难以做到。” “至少,你可以让自己过正常的生活。” “何谓正常?我要妻有妻,要家有家,不正常么?” 柯以嗔焦躁搓眉,“但是你有妻形同无妻,又哪里正常了?我不反对你坚持那一缕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讲都是妄想的希望,可是,至少你要像个正常男人一样的生活,我知道伯父伯母一直在为你纳妾,希望你早日能有一子半女……”那样,以父子骨肉之亲或许能分去他尽然用之于春眠的心意。 “找个女人暖床,找个女人生孩子,这就是正常了?”元慕阳勾唇,似笑非笑。 “难道不是么?”柯以嗔想不出这哪里好笑?“就算你的妻子有一日病愈看到,想必也不会怪你,这只是人之常情……” “我不要人之常情,我只要她。” “你……你就忍心让伯父伯母为你难过?让你的弟、妹为你伤心?” “这又里哪里话?我不要女人,没生孩子,他们就会难过就会伤心?如果说为了元家香火,我会尽快安排二弟成婚,届时有他为元家开枝散叶,便不会有人难过伤心了。” “可……” 元慕阳放开手中茶杯,蓦地起身,“我还道你特地约我来是有什么重要事,原来依然是为了当说客的。我答应了眠儿要回去陪她用午膳,告辞了。” “慕阳!”柯以嗔唤着,好友已旋步撤身,并径自下楼, 元慕阳出现在楼梯口时,楼下登时哑然无声。他疾身阔步,目不斜视。 “慕阳——”柯以嗔追来。 他依然走得迅速,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家陪伴妻子。 “慕阳!” 元慕阳的身形到了茶肆门口,仆从牵来马匹,一手扶鞍,一脚踏上鞍蹬。 卟嗵!茶肆内,有人坐翻了椅凳,屁股着着实实摔在了砖面地上。 “啊呀,痛!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痛,痛死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八 人忆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小日儿,我来了!”人未见,笑语先闻,一道爬满花串的矮墙上,坐上一抹绛色影儿。 矮墙这边的少年本在树下石案旁捧卷深读,但那道声才起,沉浸在书香中的心神即全数被夺,及待望见那道影儿出现时,俊脸上颜色已变,箭步掠到墙下,仰首厉叱:“眠儿,不要动!” 他脸色坏,墙上人儿不但不怕,反而越发高兴,“小日儿,你在想眠儿么?” “你真是……想让我打你了是不是?”少年一跃上墙,环了她再稳稳落地,然后板了脸,“不是告诉过你,你来时只要出一下声音,我就会带你过来?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再爬墙?”这人儿,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薄得像是一片纸,十二岁的身量还比上**岁的人高大,他每日殚精竭虑地要使她强壮,她非要这样吓他? “小日儿真的生气了哦?”少女已经不再害怕,她知道他骂得越狠,心里越疼,她便也越会感觉甘甜,双手环上他已经开始变得强壮的腰身,小脑袋一径地在他胸前拱了又拱,“小日儿,今天你又看了什么书?讲给我听好不好?” 唉。少年抱起她,避开日阳直晒,坐到凉爽树下,将她置到自己膝上,勾起一旁以瓷盘覆盖住的药盅,“先把药喝了,我念书给你听。” “呜……” “必须喝。”对于此事,少年向来没有任何转圜,“这是我向师父新讨来的养心方子,你想让我顶着太阳跑的那几十里路白白浪费么?” “小日儿……” “没得商量。”盅沿已经递到了小嘴边上,“我今天为你买了蜂蜜糕,喝完了马上可以吃。” “可是……”仍然很苦啊。少女偷眼睇着少年硬板板的脸,不情不愿地张口嘴儿,药汤轻缓递进嘴里,委实苦不堪言,随着吞咽越多,眉儿越皱越紧,最后一口咽下去,泪珠儿已布满小脸,“呜呜呜……小日儿……好苦……” “眠儿……”少年心脏被揪紧着,他要怎样才能替这个小人儿受这一切的苦?“乖,吃一口蜂蜜糕,吃一口就不苦了。” 蜂蜜糕的甜蜜滋味止住了少女的泪,唇儿绽出喜悦的笑靥,“小日子,好甜呢,眠儿喜欢!” 她的泪,使他的心尖揪紧;她的笑,又使他心肉抽搐。但在她清透的眸里,他只能爽朗绽笑,“眠儿以后乖乖吃药,都会吃到这好吃的蜂蜜糕,好不好?” “要听话,才能吃到么?” “对,要听话,才能吃到。” “眠儿一直很听小日儿的话。” “是么?”少年不信挑眉,“那今日又是谁跑到墙顶吓我的?” “那墙眠儿爬得很容易啦,只要在那边垫上踏椅,很容易就爬了上来,这边又有小日儿接着……” “万一我接不住呢?” “可是每一次小日儿都接得住。” “万一我不在,万一我来得晚些,你爬在那墙上无法下来,被晒得久了,跌下来怎么办?” “唔……”小日儿好唠叨,好罗嗦,好像眠儿的爹爹哦。“不会啦。墙这么矮,墙下又种满了花,跌下来也摔不坏嘛。” “谁说的?你全身娇嫩的得像水,若摔到地上,一定会……”少年毫无重量地打了她小小屁股一记,“把你的屁股痛成两半!” ~~~~~~~~~~~~~~~~~~~~~~~~~~~~~~~~~ 元慕阳替那对落魄父女付了茶账,还应那个老父的请求为他们父女在自家铺子安排了差使。 他做这些,旁观者都不意外,毕竟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善人,善人就该有善举。却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只是因为一句话—— 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 元慕阳不想对这句话有更多联想的,这只是一句任何人都可以拿来说笑的玩笑,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他多想他此时躺在床上的小妻子会突然从床上跌落地面,然后揉着小臀委屈抱怨“原来摔到地上,屁股真会痛成两半”。 他愿意以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那一刻的成真。 他曾不信神佛,但这些年他行商在外,见佛必拜,逢庙必叩,所有的冀求也不过一个:眠儿,让眠儿回来。 有高僧告诉他,当他心中怀有欲望时,神佛很难给予庇佑。他问,若神佛不能给予世人庇佑,诸生又何必信奉神佛?高僧摇首不语。 高僧自有高僧的境界,他参不透,也不想参,他只想要她的妻子回来而已。如果不能让他的妻子回来,可否把他带走?他不能自裁,不能轻生,就请冥冥发一回怜悯,带走他的魂魄,可好? “眠儿,你这个小骗子,骗得我好苦。”元慕阳为妻子沐浴,按摩全身,再换上一袭轻软丝质衣衫,喃喃耳语着,抱着她只有余温的躯体闭目小憩。 “大爷,二爷找您,站在园子外头呢。”丫鬟虹儿在垂幔外低禀。 他浅应一声,在妻子额心、唇间分别落下柔吻,翻身下床,放下床纱。 虹儿已撩开了内室垂幔,“大爷,奴婢今儿个为夫人煮了百合甜粥。” “嗯,端过来,我先尝尝。”眠儿如今虽然无知无觉,但他不会让不可口的东西进了她那张小嘴。 “是。”虹儿恭顺地将甜粥奉上,眼波盈盈,少女情怀暗藏。 “味道很不错,眠儿会喜欢的。”元慕阳尝罢粥,美眸浮现赞许,“虹儿,丫头中,你侍候夫人最精心,回头向账房支取十两的银子,算是给你的奖励。” 虹儿心生甜意,眸现喜波,却柔声谢绝,“奴婢不要,奴婢这条命是大爷您救的,侍候夫人是奴婢惟一能替大爷做的,奴婢不敢领赏。” “赏要领,恩你也可以报,好好做,醒春山庄不会亏待了真心付出之人。”选她给眠儿做丫鬟,也正是看准了她的报恩之心。这偌大的庄里,除了他外,需要更多实心照顾眠儿的人。 “奴婢遵命。” 主子颔首离开,丫鬟对着了颀长背景,终不再压抑满怀情愫,双眸深情相注。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九 鬼谎 “大哥,慕朝想请教,那位被您安排来的官老丈,和大哥是何渊源?” 元慕阳皱眉,“哪个官老丈?” “就是大哥两天前安排到成衣铺里看门的那位官老丈,还有个女儿也进了铺子打杂。” 女儿?“是从南居茶肆领来的那对父女罢,原来姓官么?” 元慕世一愣,“大哥不认得他们?安排他们进铺子,只是行善?” “为什么会特别提起这个人?” “那位官老丈今儿个上午偷拿铺子里的两套成衣,被人捉住,他说自己是大哥的贵客,哪个敢错待了他,就等着大哥的重罚。” “会有这种事?”他曾和那老丈打过一个照面,垂着眉,耷着眼的一人,普通得随处可见。 他不介意多供一个人吃饭,只要对方有一份感恩之心,即会积存善意,善意积少成多,是为福荫。他的福荫是给眠儿的。 但是,如果受恩的是一个得寸进尺不懂感激的刁民,他便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不是什么贵客,你看着处理罢。” “把他们赶出去么?那位官老丈还说了什么如果他没了饭吃,第一个先卖女儿的话……”那口气,似乎大哥该对他家女儿合该很在意似的。为此,他还特此扫了那女子一眼,相貌平凡得连庄里的一个大丫头都不如。 元慕阳眉峰蹙拢,“这种混账话也说得出来?”卖女儿么?卖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儿?那小丫头能值几两银子? “那,小弟这就去处理了。元家不与人结怨,给他们十两银子做个小生意去,如何?”见兄长点头,元慕世立起来请辞。 元慕阳眉头始终皱着,厘不清突然纠结在心头的不适因何而来,莫名驱使之下,叫住二弟脚步,“慕世,我随你一起去看看罢。” ———————————————————— “您为何要偷人家的衣裳?您缺衣裳穿哦?” “你少管!” “您当我乐意管呶?”真是,也不看看他们现在是人耶。是人就要脸呐,做爹的偷东西,做女儿的还能脸上有光不成? “阿六。” “……爹,请叫我女儿。”那么难听的名字,不管做人做鬼,她都不想要。 “阿六。”既然她这么乐意叫他一声“爹”,当爹的当然也要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猜,这家人会如何发落我们?报官下狱?还是一通棍棒打出去?” 他因这个猜测,兴奋得瞳仁发亮,与那张老枯的脸形成极不协调的反差。当他女儿的却感觉百无聊赖,“都好啦。” “都好?”红衣判官不信地挑眉,“你认为怎么都好?” “你偷了人家东西,还嚷得那么嚣张,人家怎么对待你都不过分。” 当爹的眯细了眼,打量他这个多出了没有几天的女儿,“你是真的这么以为?还是在硬撑?” 阿六单手支颐,另一只很无聊地摆弄着腰带上质地粗糙的绳结,“敢情您做那些事,就是为了看我是不是在硬撑?” “我还对他们说,若他们敢把我赶出去,我头一件事就是把你卖到烟花之地……” “哈哈哈……”阿六拍桌子踢椅子,笑得不能自已。这位判官大人,虽是冥界神司,和天上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没两样嘛,怎么如此不懂行情?依她此时的这张脸,还卖到烟花之地?卖给人家做粗使丫头都会被小小嫌弃一下的好不好? 红衣判官的脸被他笑得越来越黑,眼珠瞪凸,额头一根青筋爆起,“别笑了!” “哈哈哈……”好笑就要笑嘛,尤其看见判官大人这七窍生烟的模样,更要笑得够本! “不要笑了!”红衣判官拍案怒起,一手指着那双笑到水汪汪的秀眸,“再笑,本……让你再死一次!” “住手!” ~~~~~~~~~~~~~~~~~~~~~~~~~~~~~~~~~~~~~~ 元慕世想不到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爹。 说把女儿卖到烟花之地这种混账话也就罢了,就在方才,那恶狠狠的架式,是当真想把女儿掐死罢?如果他晚到这间关人的厢房一步,会不会当真就出了人命? “你先喝口水,别害怕,有我们在,不会容他伤人害命。” 阿六看看被塞到手里的热茶,再睐睐满面诚恳忠厚的元家二爷,很是有点雾煞煞:发生了什么事哩? “姑娘,恕元某冒昧问一句,那官老丈当真是你的亲生父亲么?” “这个……”生前没说过谎话,死后要不要晚节不保? 她的欲语还迟,迟疑犯难,令元慕世以为自己猜测获到证实,“不是你的亲父,你却喊他一声爹,这中间必有曲折,我们不好探问你的私事。只是,官姑娘,我们元家不会见死不救。你需相助之处,直言无妨。” “这个……”判官大人,说句话啊。阿六眼睛向以一副无赖姿态坐在墙角的判官大人瞄去,后者很大牌地别过脸,无视她的无语诉求。 但她这个动作,又被旁观者理解为心怀忧惧,“官姑娘,你不用担心,在元家的地面上,没有人可以伤害得了你。” 哇呜,这位忠厚二爷也能讲出稍显霸气的话来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也要有所表现是不是? “这个……其实,我爹他并不是很坏,他只是……只是……”眼角仍偷瞥着那位“爹”的神情,脑袋里拼想着两人在这遭尘世行前事先编排好的身份说辞,“他只是被穷吓怕了。他有点赌瘾,也有点酒瘾,平日我们父女的挣的钱就都到那上面去了,可是,我爹还是很疼我的……虽然有时候他也想卖掉我……但我不值钱,还能干点活,爹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这不算谎言,只是戏词,提前排好的戏词而已。 “天底下怎么有这样当爹的!”元慕世愤然高声,向墙角老者投去怒眼,而老者依旧一脸不痛不痒的样儿,着实教人火大。“姑娘你有何打算?” “打算?”她茫然抬眸,不想却与始终坐在桌畔未语的人视线交逢。那双如墨曜玉般的美眸,没有了暖融融的笑意装点后,竟是如此的淡漠沉寂……他啊,为什么要如此苦待自己? “大哥,您看,这姑娘身世堪怜,咱们要不要……” 元慕阳剑眉微蹙,回想着这少女方才抬首间,那双秀色内蕴的洁净瞳光。 “大哥?” “如果……”元慕阳淡声,“如果她愿意,可以去侍奉你大嫂。” 什么?阿六身形一晃,小臀差点滑下圆凳。 “这……”元慕世打量着少女的枯瘦形容,及那双长满硬茧的粗手,“你以前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么?” “做过的,我以前侍候过我的奶奶。” 元慕世目光询向兄长,“大哥,我看就在庄里给她找一个粗使丫头的差使罢?大嫂那边,还是细致些的人好点。” “就用她罢,什么也不做,陪着你大嫂说话也行。”元慕阳说。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 人吓 时至春末,春日的和煦温暖渐远,到了正午时候,阳光晒到人脸上,已经使人感觉炙热难耐了。 醒春园内,建在水上的八角凉亭里,阿六双手端着羽毛编成的大扇,为贵妃椅上的人送着凉风,一双眼却怎么也不习惯放在被侍奉者的脸上—— 试问,这世上有谁会习惯盯着不在镜中的自己看呢? 但是,偏偏有时不看不行:拭面,翻身,洗浴,更衣……这都不是闭着眼睛能干的事。然后,睁着眼的她,注视着闭着眼的“她”,虽然面相不同,但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啊……嗯,也许不是一个“人”,她已经是“鬼”了,附在这副借来的皮囊里,如果没有阎王令的加持,根本抵不住白日之光…… “阿六,你发什么呆呢?” 阿六抬起眼,讨好一笑,“虹儿姐姐午安。” “嗯。”虹儿很满意这个新来丫头的遵礼守节,将托盘上切得精细的鲜果挪到石案上,“你啊,上点心,少发呆,不然主子发现了赶你出去,我可替你说不了好话。” “主子如何赶我出去?你看她,只知道……”傻睡在这里。 她手指忿忿挑起,指尖距贵妃椅上的“她”的额头仅有毫厘。她不平啊,谁让“她”拖着他如此受苦,还需要她来侍候。但在她指尖到了时,躺椅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啊!” “嘘——”虹儿掩住她惊叫的嘴,对手下底感觉到的粗糙扶质很满意,“别叫太大声,引了别人过来,你罪过就大了。” “可是,她……她她她……” “你以为她只是睡着的么?”虹儿把吓跌到地上的阿六拉起,笑吟吟道,“我才来的时候也以为这样,也被吓过呢。她啊,有醒有睡,只是睡多醒少,醒着也像睡着,只比死尸多一口气而已……”呀,这不自觉间,怎么对一个新来的丫头说了这多话? “真……真的?”她依然惊魂未定。 “真的,你看她……你看夫人那双眼,眨也不眨,就像两潭死水,睁着也像闭着,是不是?” “哦。”原来如此。阎王老爷,吓死她了!这可真是怪事,继自己侍候自己之后,她又被自己吓着了,狠狠地吓着了。 虹儿暗暗察她半晌,断定如此胆小懦弱的人,想来出不了什么差错。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交代的,“阿六,今儿个我们的话,你可不准声张出一字。” “啊?” 阿六傻呼呼应声,看得虹儿又是心头一宽,“今儿个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你别让外人知道,明白么?” “为什么?” “你看你这个样儿,若不是遇着我这般善心肠的人,还不请等着给人欺负?”这样一个人,小恩小惠,很容易就死心塌地罢?“你若让外人知道你在夫人跟前大吵小嚷,早晚能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发起火来,你有几条小命能担承?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偷偷打听一下以前那些侍候夫人不上心的丫头都是如何个下场?” “……喔。” “别只知道傻傻的‘喔’一声。我说的主子,是大爷,不是夫人。”虹儿准备给这个傻丫头下一剂重药,“听说,你爹偷二爷铺子里的东西,还要把你卖进火坑里,是大爷让你到这边来侍奉夫人,也没有把你爹举官。是不是?” “……是。”不争气的“爹”,给她丢人咩。 “若是你今儿个的事让大爷知道一星半点,你还得走那条老路,你爹爹还是要下狱的。” “真、真的?”那人居然变得这么现实?她记得,他那时奉行的是为善不与人知,他说,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接受了别人的施舍是件残酷的事…… “当然是真的!”虹儿确定这剂药已经到位了,亲蔼笑道,“所以啊,咱们两个人要同心协力,把夫人里里外外都侍候得周周到到,庄主自然就会看重咱们。庄主的眼睛可是神着呢,一丁点的不周到他都能察到,咱们松不得一点的心,知道么?” “知……知道了,多谢虹儿姐姐指点。” “应该的。只要你不出大错,我敢保证,这个地儿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谢虹儿姐姐。” “来,把这些果子喂夫人吃下去,我去看厨间看看燕窝好了没有……大爷?”一个转身,见着进亭来的秀颀身影,飘飘万福,“奴婢见过大爷。” 来者正是藏青长衫、丰神如玉的元慕阳,他径自走到贵妃椅旁落座,伸臂将椅中人抱到膝上,“本庄主要和夫人一起用午膳,吩咐厨间准备。” “是。”虹儿恭着身,垂着首,安静退下。 这是一位高人。阿六在心里赞叹。 “眠儿,今天上午还好么?有没有想我?你这个小骗子,小坏蛋,肯定不会想我的对不对?我很想眠儿呢,想你这个小骗子,小坏蛋,小狠心家……” 啊耶。阿六打个冷颤。 “今儿个夫人吃了些什么?” 小骗子,小坏蛋,小狠心家……这是哪门子的肉麻指控? “阿六!” “……在!”这么大声做什么?嫌她的名字太好听是不是? “本庄主在问你话。” “是。”眼下这位是主子,是大爷,要小心侍候。“我……奴婢适才在想着厨间炖着的燕窝火候,分了神……” 元慕阳从来对礼节上的细枝末叶没有太多计较,“今儿个上午夫了都吃了些什么?” “喝了一碗素粥,半盏蛋羹,正要喂夫人吃些鲜果。”阿六庆幸自己此时是奴婢身份,不必去对他那双眼睛。 “夫人今日出过恭了么?” “……还没有。”阎王老爷,他连这个都管?! “去昌兰轩找季大夫,为夫人开个润肠通恭的方子,在夫人用了午膳后服下。” “……是。”这人到底是丈夫还是老爹?“奴婢这就去。” 她迈下台阶,轻巧无声。 元慕阳自始致终放在妻子面上的眸瞳移起,凝向她背影。这个丫头,很怪,明明一个粗糙面貌,却有着与外表严重不符的细腻举止,还有一份不知打哪里散发出的舒适气息,还有,那双眼睛……目为心灵之窗,拥有如此洁净目光者,是说她心灵亦如此洁净么?所以,他才放心要她来近身侍奉眠儿?是这样,没错罢?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一 人吠 季东杰,年值而立,相貌堂堂,事业小有所成,囊中厚有积蓄,在黄梅城大大小小也算得上一个人物。 拥有一家坐落于黄梅城最繁华的兆沿街的慈心堂药店,身兼老板及坐堂大夫二职。白日在药堂行医,济世活人之余并大方承受附近年轻闺女们的爱慕眼神;晚间则被醒春山庄的马车接回山庄,落宿于元慕阳精心为他规置出来的昌兰轩内。如此的滋润日子,已经过了五年有余。 作为醒春山庄的特聘大夫,住华堂,食美馔,每月拿着五十两黄金的天价,只为了每隔七日的一次会诊。季东杰这银子拿得是轻松了点,以致他几年下来,良心总算发现了一点不安,向庄里其他人诊治时,不再额外收取银钱。 “季大夫。”阿六磨磨蹭蹭,心不甘情不愿的赶到了正在敞厅内给庄内人号脉的季东杰前,“打扰一下。” 季东杰不解扬眉,“你是……” 不认得她?“你……”嗯,他的确该不认得她。“奴婢是侍奉夫人的丫头,大爷请季大夫为夫人开一个方子,是……”这话要怎么说嘛?那个人真是操心的命,管吃管喝管穿管命,连“那个”也要管。“是润肠通恭的方子。” “你是侍奉夫人的?”季东杰将她从头瞄到脚,眼神并不轻浮,只是好奇,“我前两天为夫人号脉,已经发现夫人有瘀食之状,方子早就写好,药也抓了,就放在书案上。还有,今后夫人的膳食俱换成素淡流食,一些补品也暂且停了。” “……是。”麻不麻烦?人死原知万事空。那么有名的大诗人都说了那话,这些人怎就想不开? “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真是,你懂什么?”季东杰发嗤,“浪费了,那些话我还要对那个痴情种说上一遍。” “……”她请他说了?这个人,不但是个一心钻到钱眼毫无医德的恶医,还是个恶人,专门欺负无辜弱小,以前就常常拿着她打趣,白白浪费了他的一表人才,哼! “还不快拿了药去煎?那痴情种是怎么回事?怎么请了个呆头呆脑的傻丫头来侍候他的宝贝?难不成熬了这两年下来,终于熬傻了?” “……”忍了忍了,若她不是进来做丫头,一定不放过这人! “这个痴情种,他自己眼里容不下除了他宝贝妻子外的人,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就不能找个顺眼好看一点的来找本大夫?这大夫要治病救人,心情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两年过去了,别人都有长进,有改变,怎么就这个人死性不改,废话吠话都这样的多? 季东杰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个新来丫头进了他书房取了药材,再快步离去,脚步迈得咚响,脸儿板得生紧,显然是……在生气?一个丫头敢生他这位座上之宾的气,怪哉。 —————————————————— “找到这家,施以恩惠,在其父弥留之际,务必将这话说给他听。”元慕阳叫来心腹手下,递出手中事先写好的纸笺,密嘱之后,挥手责其退下。 手下退出时,与跑进书房者擦肩而过。来人面色张惶,“大哥!” “急匆匆发生了何事?”元慕阳眸睇三弟。 “舅舅来了,还带了什么县府的师爷和和衙差过来,说是今儿个我们不把房子地契交出去,就要封了咱们家的大门!” 元慕阳黑眸蓦然沉寒,“他是这么说的?” “是,爹被他气晕了,娘被气哭了,您快点过去……” 元慕朝话未完,元慕阳长身已起,步子迈得从容而疾厉,目光暗隐戾潮,“趁在路上的工夫,把详情说给我听!” “他还不就是老调重弹?说是当年爹娘借了他的钱做生意,后来赔个精光,他也没催着还,还说权当入股了,从今后生意收成里拿。又说就因为他的那份本金,大哥如今才置下了偌大家业,于情于法这些家产都该算是他的,但他看在亲戚面上,只要了这栋宅子就好。”这世上怎就有那么不要脸的人! “舅舅就是欺着大嫂如今昏睡在床上,拿不出当年他收了欠金的收据,这才有恃无恐,整出这等事。当年大嫂以三分利还给他时,我和二哥明明看得真真儿的,可偏偏都不知道大嫂将那凭证放在何处……” 话间,大厅在望,元慕朝住口,元慕阳负手踱入,清冷视线扫过大厅,落在坐在正位之人的脸面上。 “慕阳,你在啊?”正位者肥头阔耳,膀臃腹肿,形貌鄙俗得一如其名——高广财。只在眉目之间,依稀还有年轻时的些微俊俏风采,可惜,酒色财气催人俗,岁月时光催人老,面目全非了。“你在家就好,咱们也该把这桩缠绕在咱们两家之间的烦事料理干净了。” 元慕阳伫足不动,负手立于大厅门口,一双墨色美眸流出寒流两注,尽至高广财身上。 “慕阳,别站着不动啊,趁着汪师爷在,咱们把话说个清楚……” “慕阳!”元母高氏拭着泪扑到长子跟前,“你快和你舅舅把这事说清楚,你爹……” “慕朝,扶爹和娘下去,请季大夫过去看看。”元慕阳不动如山,淡声道。 “是。”元慕朝和管家分别搀了二老,避开这处漩涡。 “把你爹和娘扶了下去也好,一个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净在这边添乱。慕阳,今天咱们就把话彻底谈开,亲戚归亲戚,生意归生意……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这样看着舅舅作甚?” 高广财说得口沫横飞之际,却发现犹伫在厅门前的外甥面无表情,一字不发,只是定定地,淡淡地,不含任何意味地盯着他,幽黑双眸深不见底。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你……”高广财找着了他瞳光一点,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因为舅舅坐在这正位上罢?我是你的长辈,论理……好,好,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小辈计较,你来坐下!” 他肥硕身形才离了正中的高背楠木宽椅,元慕阳即阔步而至,飒然落座。 高广财两腮肥肉恨恨一突,咬牙忍了这口闲气,正事要紧。“慕阳,舅舅也不打迂回,开门见窗,你何时把这宅子腾出来?你看到这位爷了么?是县府的张师爷,奉县守之命前来监督全程,你今儿个若是不能将宅子腾了给我,那几位衙差大人手里拿着的盖了县守大印的封条,立马就能将这宅子封了,到时,这宅子里的东西你可一样都拿不出去。”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二 人贪 那时……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他到南方参察“运通”船务的新造海船,出门整整三月。她掐算着日子,估摸着顶多三五日,他就要回转家门,在与管事审查庄内支出用度时,心情立刻就轻快许多。这时,前面传来人声嘶闹。下人禀,夫舅又一次上门来寻衅来了。 公公、婆婆在别庄休养,两个小叔支应得勉强,她思忖良久,回到闺房,从自己嫁妆里取了几张银票,要那个她一直都喜欢不来的夫舅拿出欠据收银子。夫舅道来得匆忙,欠据未带在身上。她则唤人取了笔墨纸砚,要他当场亲笔书写收据,签字画押,从此两讫。 夫舅刚走半日,他便回来了,她一时太欢悦,接下来的几日也镇日沉浸在这份欢悦之中,忘了对他说起这事,而后,游园猝卒……那张契据便成了无头公案。 她仿佛还记得放置它的归处……看情形,这两年他们不曾大兴土木改建过这里,那么,那东西应该还放在原处罢? —————————————————————— “舅舅,慕阳想请教,你带着这些人到宅子之前,真的没想过铩羽而归,不好收场么?”舅舅一个人的独角戏唱得够久,口涎横飞到飞无可飞,元慕阳尊口方开,问。 “不好收场?”高广财胸有成竹的一笑,“慕阳,若你说得是你和府守大人的那点交情,就免了。第一,你舅舅我有欠据在手,告上衙门,合理合法,无可指摘;第二,最近号称铁面御史的冯大人正在巡视江南,江南从上到下的各阶老爷们哪个不是小心万分,只恐给了短处?府守大人又怎么可能为了你这点事丢了前程?” “这么说,舅舅今儿个是有备而来了?”元慕阳不免要刮目相看。无怪能在商界博个一席之地,舅舅这脑子里盛得也不尽然是豆腐渣样的**嘛。 高广财更为得意,“慕阳,舅舅知道你这几年做得不错,可你也只是占娶了一个有钱娘子的便宜,要说这商场上的运筹帷幄,你还是多向舅舅请教。” “正如舅舅所说,我有今日,全靠娶了眠儿,那舅舅又凭什么以元家本金尽是舅舅所付为由开口向我索要这栋宅院呢?” 高广财嘴边笑意一僵,泛着油光的肥脸上抹上难堪,“你竟敢套我的话?” “只是事实而已。” “哼,事实?”高广财一掌拍在案上,“你元家靠我的钱起家是事实,我手中有欠据是事实!我不去要你那个倒霉娘子留给你的那些财产,你今日的一切至少有我的一半!” “那只是舅舅的以为。欠据上写得只借款,而非入股。欠了债,我们还钱就是。虽然眠儿当初早已三分高利将钱全部还了舅舅,但如果舅舅当真如此缺钱,慕阳不介意再还一次,五分利如何?元家不缺那点钱,有乞丐上门乞讨也多有慷慨施舍。只是,这一回要把欠据留下。” 元慕阳并不善言辞。以往,也只有面对家人时才有谈笑风声,惟一的软语温柔则只有妻子。自从妻子“长眠”,他更加吝言寡笑,与人磋谈商贸,少有赘述,开口直奔主题,用语只求精准,明剖利害,坦陈亏盈,合则成,不合则散,与商场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惯有商人形象迥异。但也许正是因为他这份少有的磊落及刚毅,让他虽失去了一些中下商单,反收获了一些关系到千万人营生的商贸合约。十八岁从商,至今二十四岁,短短八年就开创了别人十八年甚至八十年也未必拥有的事业格局,其来有自。 只不过,商场的沉浮来回,未使他巧舌如簧,却也炼出了利舌如刀。真个是不言则已,一言中的。当他想激怒一个人时,很明白什么话能最快达到效果。果然,高广财怒了—— “你这个狂妄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子!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的面前喷那些狂话?你十岁时候,要不是老子我大发慈悲赏了你们家一口饭吃,你现在还不知又投生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抱着谁的大腿讨饭吃!” 元慕阳端起茶浅浅啜饮,投放到舅舅身上的目光极是空淡无谓。这让高广财感觉自己连小丑都不如,羞怒交加之下,嘴里的话也更加歹毒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你娶一个病秧子当妻子,不就是为了她那点家产?一得了家产,你妻子就成了活死人,你当这外头的人都让你给掩骗过去了是不是?说起来,你妻子真是可怜,拖着一个要死不活的身子,又嫁了这么一个居心不良的东西,她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没两样!再说,谁知道她死没死呢,外头的人从两年前就没见着她了,被你分了十截八段喂了狗也说不定……” 突地,骂声戛止。不是不想骂,而是不能骂了。高广财两眼惊恐地盯着近在盈寸的这张脸,“你……你要如何?你……”他投眸给坐在下首的张师爷,后者正一手支颐,观望一枝探进窗来的碧桃花,未能照顾到他的诉求。不得已收回眼,再对上外甥那双残意涌动的眸,“你敢……你不敢……” 元慕阳指下一紧。他登时面如土色,“你……”光天华日,官差随行,难道他还真敢……可是,这个外甥的眼神告诉他,他真的敢,他真的敢就此扼断他的喉咙,让他有来无回! “舅舅,你可真会找我的软处下手,慕阳不得不说你掐得很准。”元慕阳薄唇翕动,每一字浸了冰,缓缓渡过他耳,“你说,我如果就这样把你‘送’走,后面会有多大的麻烦?” 此“送”绝非彼“送”,他这点觉悟还有,“你……慕慕阳……我是舅……舅!” “那还真是遗憾,你居然是我的舅舅……” “大爷,奴婢求见。”大厅外,一道纤影步履匆匆来临。 “何事?”元慕阳手未松,身未转,淡问。 “奴婢今儿个收拾房间时,不意发现了一个箧盒,里面有一份契据,像是与舅老爷有关……” 元慕阳一怔,“拿进来!”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三 鬼气 “大爷,奴婢前些日子规置夫人先前的闺房时,发现了这个密箧。当时不知何物,也一时疏忽向大爷禀报。今儿个听说舅老爷来,需要夫人以前存放的一份凭证,奴婢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个。只是,奴婢怕弄巧成拙,斗胆打开看了一眼,最后落款的名讳应该就是舅老爷……” 的确是舅舅亲笔书写的收据,上面有字有押有指印,不容错伪。凭着这份铁证,他很客气地将高广财“请”出了家门。当然,在此之前,他请县守师爷从旁见证,拿回了那份陈年欠据,当堂撕毁,断了所有妄想。 痛打落水狗不是元家大爷的风格,所以,他始终没有告诉高广财,这位张师爷,昔日是柯以嗔的帐前文书,随他来这一趟,绝对不是为了为虎作伥。 当然,他也没有说,若非不是为了眠儿,他绝对不会让一个敢觊觎这栋由他和妻子共建的庄园的任何一人走出大门。 时下,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虹儿,把你发现这份契据的经过再详细说上一遍。” “是。”虹儿低首应,确定那份契据帮上了主子,心底欢悦无比,眉梢也展露喜气,“奴婢两天前打扫夫人的闺房……” 这一回描述,和先前所说的并无二样。 如此巧合,也不是没有可能……罢? 只不过,容许他有些许的不甘。想他十二岁认识眠儿,那时小东西刚刚六岁,就已经好会藏,不管是藏物还是藏己。一旦她有心藏起来让他寻觅,他都需费上半天工夫,最后还多是她自个儿钻出来扑进怀里。单说这份契据罢,在高广财屡屡上门寻衅之际,他曾多次翻找未果。到末了,竟然是一个丫头把它找了出来。这个坏蛋眠儿,总是让他如此懊恼。 ~~~~~~~~~~~~~~~~~~~~~~~~~~~~~~~~~~~~ “阿六,你真是我的福星呢。”揣着大爷赏赐的十两纹银,虹儿喜孜孜踏进醒春园,第一桩事,先找到了阿六。 阿六为榻上人擦拭避疮香粉的手一顿,拉来软被盖上,起身回首,虽心知肚明,仍问:“虹儿姐姐,这话怎么说?” “你刚来两天,就发现了这份契据,又正好用上了,解决了大爷的一桩烦心事,真好不是么?” 的确真好,也是了了她的一桩事呢。这虹儿的笑,不止是因为讨了主子欢心罢?那眉那眼,摆明是因自己喜欢的男人而含春带娇……这样真好,真的很好。 “阿六,这是大爷赏的,都给你,今后咱们还要更加一心才行。” “……虹儿姐姐,全都给我么?”十两银子呢,足够一个平民之家吃用上半年,也几乎是一个普通丫头的两年进项,而这位虹儿眼睛眨也不眨就统统给了她。 “自然是全都给你。”虹儿春风满面,“只要你今后仍然这样的懂事,我一定会疼你。好了,你在这边侍候夫人,我去看夫人的午膳。” 阿六以目送走虹儿,再看榻上人,“旧的不走,新的永远不会来,谁让他是这样的臭脾气?你……真正该走了呢。” ~~~~~~~~~~~~~~~~~~~~~~~~~~~~~~~~~~~~~~~ 阿六进庄贴身侍候夫人,阿六的爹则被发到马厩喂马。马厩里到处都是壮丁,不缺一个喂马人,这位官老丈去了,无非也是个闲差。元家二爷的考虑是,以他的老弱躯壳,也偷不动那一匹匹高头大马,随他了。 “爹,您仔细听好,这是女儿孝敬您的十两银子,您拿了去买醉也好,小赌也好,寻欢作乐也好,就是别再偷了。我就算只当几天的人,这脸皮也是要的。”拿了银子带不回阴间,烧冥币又嫌麻烦,不如充充孝心,做人女儿,总要有做人女儿的样儿。 判官拧着眉毛,斜瞥着她这黄瘦的脸,“我没说错罢?他是不是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阿六睬也不睬,“如果您觉着着这边的吃喝都没滋没味,不如拿银子去看场大戏,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他们来这阳间,用得虽是生人躯,里内却是阴阳魂,那些香辣酸甜的吃喝之物,在他们口中都如同嚼蜡,毫无滋味。奈何桥上走一遭,七情六欲皆远抛,味欲也已丢了。而眼福,判官大人也不稀罕,“嗤,大戏有什么好看的?” “您没有看过,怎么便一口断定不好看?您还真是无趣。”像她,就很想去看场大戏,那些生旦净末丑在她生前幼时的时光里,占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欢悦虽早已无从体会,色彩依然鲜活。 红衣判官甩了甩破败的袍袖,凉凉讥讽道:“你一迳的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不想触碰那点心事。你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根本不屑一顾是罢?他对着一个只有一魂一魄的躯体浓情蜜意,也不会对你假以辞色。阿六,你还没有看透他么?他也只不过如这世上每一个庸碌之人,那双眼,只看得到事情表面。” 这位判官大人,许是沾了这个躯壳的一些不良习性,言谈何时变得如此刻薄?左右他们也只在这处呆够七七四十九天而已,为何不能愉快度过? “判官大人。”她小小声地,“您有没有想过您的法力实在有一点说不过去?您看,您以前派过一位差役前来索魂,连醒春园的大门都进不去,还要仰赖元三小姐去动那些符。可是,阎王大人一出马,居然能保我们在阳界如生人一样活蹦乱跳上四十九天之久,而我,自在地出入醒春园,让那些符儿形同虚设,还可以对着它们做几个很丑的鬼脸。阎王和判官,一阶之差,差之千里哟。” 红衣判官切齿恨声:“阎王有阎王令,乃是天帝所赐宝物……” “还是啊,天帝赐阎王,不赐您,摆明是您不济嘛。” “……阿六!” “在。”阿六星眸笑得流光溢彩,伸出一双枯瘦手儿殷勤地为判官大人捶肩搡背,“莫生气,您老年纪也不小了,气出病来无人替,哦,也没有鬼替……” 元慕阳立在不远处。 他来此,是为了亲自挑一匹马送给一位贵宾,却不想在绿树掩映中,蓦见一张笑颜,那笑,由唇及眸,延至眉梢,亮闪闪的睛瞳内烁着令人气恼的顽劣,让一张平凡颜容泛出动人光芒,也使他心臆骤然一撞。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四 鬼闹 元父五十大寿,元慕阳请了黄梅城最有名的戏班进庄搭台唱戏,欢庆三日。 他是为了使父母欢心,尽人子之责。而元父元母也另有居心,几乎请了黄梅城所有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前来捧场。 醒春山庄富鼎江南,元慕阳容姿绝世,前者可使闺秀们的家门趋之若鹜,后者则足以使闺秀们本尊心旌神摇。是以元家请帖一发,应者众,醒春山庄专门用来待客的绛雪轩粉黛云集。这下个,台上锣鼓喧天,台下桃李满园,着实欢庆了起来。而这欢庆中,却不见众家闺秀引颈期盼的贵丽人物现身到临。 “眠儿,你最喜欢看大戏了对不对?今日的戏目,都是我亲自挑选的,都是些喜庆团圆的戏,眠儿要不要给小日儿奖励一下?”二楼小楼内,轩窗高挑,元慕阳拥着妻子凭窗而坐,观赏对面的高台大戏。 虹儿侍立门侧,一双妙目凝睇主子后背,柔情无恨。 阿六则把两只眸儿尽放在戏台。原本是为了不让自己发现太多秘事给当事人难堪,却在过不多时,即被台上那摸爬滚打、恣形恣谑的剧情给当真吸引住了。有好多日子了呢,没听着这欢快的唱腔,没见着这绚丽的喧哗,阳间的确比阴间热闹是不是? “眠儿,下面就是《大闹天宫》了,是你最喜欢的一出戏。” 阿六拨了拨耳朵,看大戏看大戏,她要心无旁骛的看大戏。 “眠儿,好久没有出醒春园了,开不开心?” 对哦,回头她要问问判官大人,他敢把人带出醒春园,怎突然就不怕地府鬼差前来索魂? “眠儿,眠儿……” 阎王老爷,她要疯了!这人就不能暂时停了他那些肉麻兮兮的话?她不求他如这世上多数男人那般多情薄幸,只要他能正常一点,让不可回转的事成为往事…… “好了,不吵你了,《大闹天宫》要开始了,你不是最喜欢那只猴子,说好想如他一般可以自在无拘地跳来跳去,做尽任何你想做的事……” 那只猴子并不能做尽任何想做的事…… “阿六,阿六!”小楼的楼梯咚咚响起,总管元通在门外低唤。 元慕阳皱起了眉:知悉他在此处的,除了眼前两个丫头,只有元通,他已经声明了不准任何人打扰,最是体事圆滑的元通为何惹他不悦? “总管事,有事?”阿六拉开门。 “你快去劝劝你爹!他喝了酒,硬要闯到这楼上来,你说他怎敢在这当口来闹事?” “……”这位“爹”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他阳世之的使命就是不遗余力地要给她丢人?哼,回头等她小鬼得志,非要在阎王面前参他一本! 来不及向主子告退,她脚步已经迈出门去,不想刚迈几步,已与挣脱几个仆役阻拦冲上楼梯的“爹”遭逢,她灵秀的眸子有瞬间凶恶瞪起,而后,又迅速化出一张乖巧笑脸,“爹,您找女儿有事么?” “能有什么事?你不是说过让我没事多看看大戏?下面被那些女人全挤满了,我看来看去,这楼正对戏台,楼上视野开阔,正好用来看戏……” “您……找到这里就是为了看戏?” “若非为了看戏,你当我乐意爬高爬低么?” “爹,女儿陪您到外面,随便您想看几场就几场,走啦走啦……”她确定,判官大人这次阳世之行受刺激不浅,脑子指不定在哪块出了漏洞,致使举止严重失常。 “走什么走?”红衣判官甩开被她架着的臂膀,“你不是告诉我这《大闹天宫》里面那只猴子闹完地府闹天宫,把阎王爷都好一阵戏弄?为爹的想看!” “您老人家不也说过那只是编书写戏人的妄想?再说,《大闹天宫》有什么好看的?那只猴子在闹完这出天宫之后就被压到大山底下去了,戏里面繁华,戏后面落魄,没什么可看的!”她实在是被这个当爹的气着了,怒咻咻说完,不管不顾地扯着当爹的袍衫就走,即使这当爹的被这副躯壳连累跛脚在楼梯上踬了好几回,她也作无睹。 小楼之内,元慕阳凭窗而府的身形始终未动,仿佛室外那场闹剧丝毫未影响他看戏的心情。但是,无人看见他瞳内刹那抹过的巨大惊疑。 ~~~~~~~~~~~~~~~~~~~~~~~~~~~~~~~~~~~ 阿六回到醒春园时,心中微存忐忑。 她那时一时怒起,揪了判官大人就走,竟忘了两人在这庄内的为仆身份。试想,有哪个奴婢会在主子未准假的当口理直气壮的离去?出了庄,冷静下来,蓦然顿悟,抱头懊悔哀叫半晌,和判官大人经过一通毫无成效的沟通后,原路踅回。元大爷和虹儿都已不在,据闻是回醒春园里了,她不想回来,但只得回来。唉,原来做人家的丫头有这么多身不由己,她生前该对自己的丫鬟更好一点的。 天近酉末之时,初夏的日阳已然西移,映红了半边天空,映出霞光千缕。醒春园内,除却风过树梢,溪过假山,静谧无声。 “虹儿姐姐?”她迈着小碎步,行在各色石子铺就的甬道上。及待推开那道罩着湘竹纱的室门时,先探进一只小脑袋,低低叫了一声。 无人应她。虹儿想来是不在了。她本想掀足离开,这处,不是她喜待的地方。可是,心中的莫名一动,让她掉转了脚步方向,迈了进去。 这里,无论格局,布置,器皿,还是纱帘的颜色,都是她走之前的模样。 外厅碧砖铺地,四壁凿格,内置各样造型的玉马……她喜欢马,也想骑马,却因为一个先天不全的身子,到死也未能一人上得马背,即使被他抱在怀里,也不能随意驰聘。只有在摸着这些不论如何造型都是四蹄开张的马儿时,她才能想像乘马奔驰时劲风吹过脸面穿越过发丝的那份自由自在。 楠木制成的方案上,放一盏白玉大瓶,内里总不会缺乏应季鲜花,而此时吐露淡芬的,是大一把白色蔷薇……她喜欢花,没有特定的品类,所有鲜艳的,秀雅的,芬芳的,素馨的,她都喜欢,那些美丽的生命,会增添她对生命的热忱。 外厅与内室间,打着一道圆月状的楠木雕花洞门,垂着软如溪泉般的湘绿纱缦,左右各有金穗流苏垂落飘拂。绿纱飘拂间,寝室摆设绰约可见,尤其那张超大的、悬挂着层层轻软帷幔的红木架子床,轮廓如此鲜明。 她和他,在此洞房花烛,在此新婚燕尔,在此有了第一次的燕好。那样的时候,他有着千斛的温柔,一双墨玉般的奇丽眸内,氤氲着喜悦与情欲,轻轻叫着她的名儿,万分珍爱的待她…… 是她负了他。 “眠儿,你回来了么?” 她一栗。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五 人痴 阿六定定立了半晌,及待听清声音来向,迟疑探指,掀开了垂纱一角,偷觑内室。 夕阳透过晚霞,霞光透过开在西边的绮窗,使得内室朦胧在一层梦般的红雾里,有个人在这片雾中坐于床畔,执着床上人的一手偎在耳侧,喁喁细语。 “眠儿,你不想回来,是因为不想受心疾之苦么?可是,你现在回来,已经不必受那份苦了。你记不记得我向你说过滇南王家?王家有一块祖传璧石,可护理心肺,辟邪除祟,举世无双,价值连城,就连当朝皇族索要也誓死不供。百鹞将王家族长的妻子医活,换回了这块玉,有了它,你可过你想过的日子了,眠儿……” 心疾之苦……她的确是在怕心疾之苦么?从出了娘胎始,她连呱呱落地声也比其他婴孩来得软弱;从张口进食始,就要识得汤药滋味的苦涩。有命便有病,这份苦,她是怕的罢? “眠儿,我好生羡慕王家族长,百鹞说,他的妻子所以能够复活,是因王妻的魂魄始终在原处留恋不去,就连黑白无常的锁链也能够挣脱……” 她不行啊,她害怕,是真的害怕,那随时随地都可能窒息的恐惧,那在她尚不能语时黑白无常在眼前常行常走的形影……她怕。她在生死薄上甚至只有一个姓名,没有阳寿,只因任何时候都可能是她的死时…… “眠儿,你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受那些苦,不止是这块璧石护你,我还会带回你遗在前世的那脉心魄……眠儿,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去找你了……我不能自杀,却可以请人杀我,眠儿,我已经在找江湖上最顶尖的杀手了……” 他他他……他怎会如此傻?怎会如此痴?他为何要如此?她到底有什么好,一个破败的不能让他尽兴享受鱼水之欢的身子,一个不能给他生儿育女的残缺女人,有什么好?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六抬起脸来。 “你这样坐在地上做什么?”元慕阳居高俯下地望她。 坐在地上?她不知道在何时坐到了地上…… “起来,就算是初夏,到了晚间,这地上仍是有寒气的。”他说。 她未去留意他语气里尽量压抑的温柔,只想尽快站起,但腿脚压得太久,站起来又因那酥麻要跌倒。他弯腰,将她拉了起来。“你叫阿六,是么?” 他身上,有淡淡的由檀香和书香交汇的味道,她以前,总爱在他的胸前拱来拱去,就为了闻他这样的味道…… “阿六,你在哭么?” 哭?怎么可能?她是走过奈何桥的鬼,记忆虽在,一切的喜怒哀乐却都已沉进河底,离她远去,怒非怒,喜非喜,她怎么会哭? “你看,把整张小脸都哭皱了,这般无声的哭法很伤身体的,你不知道么?”他自袖里取了软帕,为她拭着满颊的泪,凝视着那双正被泪冲洗着的眸子。 “……我……我是脚痛,才哭……”她踉跄退出一大步,躲开他的碰触。 元慕阳俊脸无风无动,未语。 她以为他不信,急着辩解,“……真是脚痛……真的好痛……所以才哭!” “我知道了。”元慕阳颔首,“不过不要边哭边说话,会噎着自己。” 她逃命般地,掉头跑了出去。 而她看不见被她扔在原处的元慕阳,脚下打了一个跌踬,扶住洞门门框。 是真的罢?是真的罢?应该是真的,对不对?不是他的梦境,对不对?谁来告诉他,这不是梦?……百鹞,对,他要找百鹞!若他在此,定然可以确定,定然可以! ~~~~~~~~~~~~~~~~~~~~~~~~~~~~~~~~ “三小姐好。” 元芳菲螓首微颔,脚步已经迈了过去,突地想起这个丫鬟是在醒春园当差的,又踅了回来,“你等一下。” 虹儿已经平了身要走,闻声赶紧顿步,再次屈膝见礼,“请三小姐吩咐。” “你是伺候我大嫂的?” “是,奴婢在侍奉夫人。” 元芳菲围着丫鬟走了一遭,“你叫什么?” “奴婢虹儿。” “虹儿?名字还可以,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尤其这双眼睛,很妩媚,很勾人。 “三小姐过奖。” “你不在醒春园侍奉夫人,跑到这边做什么?” “大爷在园里陪夫人,吩咐奴婢跑遍这庄子上下,将所有已然开了的花都采上一朵,夫人喜欢。” “再喜欢不也是个……”死人。“你很喜欢我大哥是不是?” “啊?”饶是这位虹儿聪明过人,也没想到三小姐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登时有点手足无措,“奴婢……奴婢不敢!” 元芳菲冁然而笑。她这一问,只是根据常理而发。依大哥的容貌及身家,纵是贵如公主也会心动,何况一个丫鬟?“喜欢也不打紧,你是大嫂房里的人,把你收房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奴婢、奴婢不敢妄想,三小姐莫要拿奴婢开心了……”弄不清这位三小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虹儿只有惶恐应对。 “我大哥他性情高贵,人品洁净,如果不小心碰了一个女人,一定会为这个女人负责,尤其如果这个女人是个黄花闺女的话,他一定会给个交代。” “这……”三小姐言下何意? “若没有一些非常手段,以我大哥的用情之深,他永远不会把目光从我大嫂身上移开,其他女人纵使沥血相思,也永远得不到机会。” 元芳菲话完,即径自走了。那个奴婢眼里藏着一点不驯,不会是一个甘于做一辈子奴婢的乖顺主儿,相信自己这番话,她不会没有领会,努力去罢。虽然不是什么天香国色,但只要能让大哥像个人般的活过来,差强人意了。这个家,不能有两个活死人。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六 人计 真的么?”少女娟秀的脸儿光彩顿生,瞪大澄澈眸儿,“小日儿真的要带眠儿去看戏?” 少年覆首爱怜地亲了亲她眼睑,“当然要让你看戏,不过,不是带你出去。” “不是出去?”少女脸儿微黯。 “会把戏班请进家里来为眠儿唱戏,不好么?” 少女低垂螓首,噘着小嘴,“可是,眠儿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出门了。” “等天气转暖,我再带你出去。”少年抚理她秀发,“把戏班请进家里,专挑眠儿爱看的戏目演,不好么?” 少女听着他语气里的小心呵哄,心头泛暖,秀眸抹过顽劣光芒,唇边划开狡黠笑弧,扬了头,“小日儿。” “……嗯?”他最爱看她这样的笑,也最怕她这样的笑。 “不要我出门,总要找点解闷的事来做是不是?” 不知一时猜不透这个小脑袋里,又在打什么坏念头,少年仍欣然答道:“所以,我请了戏班到庄里唱戏,还特别点了那出眠儿最爱看的《大闹天宫》。” “眠儿已经不想看了。” “为何?你不是最喜欢戏里那只猴子可以自由自在,去到任何想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么?” “那是眠儿没有读到书以前啊,读到书才明白,这只猴子的风光,只是在这一出戏里,过了这出戏后,就被压到了大山底下,以后还要带着一只箍儿被人差遣,好倒霉,好落魄,眠儿不要看了!” 少年抱住她失笑不止,这小人儿啊。 “所以,小日儿,我们找别的事来做好不好?”少女黠笑再现。 “什么事?”对着这份笑时,他总会存着几分忐忑。 “我们来生娃娃!” ———————————————————————— “判官大人,我再问您一遍,阎王派咱们走这阳间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判官大人,您作出这种故作高深的样儿,该不是为了遮掩什么罢?其实您也不知道对不对?阎王也没有那么重用您对不对?” “判官大人,您说会不会是阎王大人看着您烦,不想让您镇日在眼前打转,想了个名头就把您打发了出来?您真是好惨,混到这份上……” 关于这趟阳世之行的目的,她为了向红衣判官求诘,蘑菇法、激将法、打击法都用了,也始终没从判官大人嘴里套出个子丑寅卯,她这只小鬼很失败。 其实,就算套不出来,她多少也能猜出此行必然与元慕阳以及那一魂一魄有关系。不然,何必带她同行?何必找上黄梅城?何必赖住到元家? 地府动身之前,判官大人曾说,元慕阳执念太深,为使妻子还魂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以几可抵国的财力作赌,去收卖阳寿将尽之人的嘴,长此以往,集腋成裘,必形成一股盛大的不平之气,影响三界气场。届时,那一魂一魄的依附将愈发坚强,若用手段强索,必伤及本魂。最快的法子,就是趁势未形成前,将肉身毁去…… 她想,判官大人是想找机会毁去那具肉身罢? 经过两年的交手,已然证实那个姓百名鹞的高人非同一般,那些冥界小神的本事已是不济,判官大人要伺机而动也是情理中事。毕竟,若连堂堂判官都失败,地府已经丢到所剩无几的颜面恐怕还要再剥去一层。 元慕阳在醒春园里处处设了机关,她可以依靠阎王的庇持出入自由,也可以接近那具早该腐烂的肉身。但是,毁不掉。没错,她……试过了。 她在为那具肉体揉捏时,探着“她”鼻间那一缕在一魂一魄的支撑下若有若无的呼吸,突然气到极点,一掌掴去,被一股莫名大力反弹到了地上,且威压之浪不断涌来。她惊惧之下,急跑去告知判官大人,后者鼻孔发出嗤声,言道:若能轻易取得,黑白无常何必屡战屡败? 她不行,黑白无常不行,判官大人可以是不是?那么,是要等到七月动手么? 七月乃全年至阴之月,阴气旺盛,鬼气浓重,最利冥神行事。如今五月二十五,他们来了已有十日工夫,再有三十九天,离期到来时,七月也来临,判官大人选在那时动手,将肉体毁坏,使魂魄离体,再即时注入她本魂之内,便功德圆满了罢? “……阿六,阿六?阿六!” 耳边有重喝,身子又遭狠推,阿六一个踉跄,醒过神来,“虹儿姐姐?” “我叫了你不下十声,你只管像个无主游魂似的在门口呆站着,不应不响的,是在做什么?”虹儿睨着她,“不会是在担心你那个喜欢喝酒闹事又手脚不干净的爹罢?” “是……是啊。”阿六从善如流,忙不迭点头,“我的确是在想他。” “有那样一个爹,也难为你了。”虹儿满脸的同情,“不过好歹他没有把你卖到什么险恶地方,我爹和娘可是从我十岁开始就等着我长大,然后卖到妓院里让他们吃上几年呢。不过,算他们没有福气,在我十一岁的时候遇见了山洪,他们没了性命,我则成了孤儿,沿街讨饭。若不是遇见大爷,我就算没有饿死,也早已被那些大乞丐打死了。” “你是在夫人离……病发前就已经进了元家?” “可不嘛。以是一直在浣衣房洗衣服,夫人病了后,大爷换了几拨丫头都不合意,直到找到我,大爷这才算真正安了心。” 那番身世不值得炫耀,但虹儿讲出来,自有用意。她想在这个山庄争得一席之地,不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既如此,就要从这此开始拉拢同盟,经营心腹,此后方好立足。以小恩小惠施人,再以相近的身世唤起亲近,进而交好,是她计量中的一步。 “对了,今儿个晚上大爷可能不回醒春园,我为夫人值夜,你去好好陪着你的爹爹罢。他怎么说也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要珍惜呢。” “……好。”去陪判官大人斗嘴也好,这栋醒春园,她不想多留。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七 鬼救 本来该陪判官大人斗嘴的,怎么走着走着,到了这里? 阿六放眼四顾,找了院间一块青石,坐了下来。这里,是她生前的闺房。 因她先天体弱,为免她上下楼辛苦,祖父为她特地建了这座单层的向日轩,布置得舒适雅致,栽种了满园的鲜艳花朵。起名“向日”,只是盼她为阳气所绕,长命百岁。结果,她并没有。 这一处,也和醒春园情形相若,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还留着昔日景致。不同的是,以往,那一道矮墙的那边,住着他。 他们成亲之后,元慕阳接下了祖父手里已经大不如前的基业,合并入他已经开创出一定局面的事业中,一年内即使家业翻倍,将以前的春家旧址囊括其内,建成了醒春山庄,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 祖父、祖母早早为她订下他,皆因看中了他至高至洁的品格,至情至性的心肠,还有,他那个生在至阳时刻的生辰八字,想以他的阳气鼎盛,护卫她的羸弱病体。 祖父、祖母好是自私呢,为了他们的孙女,不惜拉下了一个这世间最好的男子的大好人生。 这个男人,好傻,好痴。每个人都在迫不及待摒弃掉昨日负累,每个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把心浸泡在无边无际苦境之内沉浮,停在原处,不肯前行。地府之内那些被投浸在忘川河内的灵魂,是因生前罪孽,但他的苦刑,是因自己不想挣脱,他何苦?何苦? “恨君多情恨君痴,错负繁花颜似锦。”她喃喃低呓,静坐着,暮色降临。她身融暮色之内,依旧不动不移。在无月无风的夜里,她沉寂也如黑夜。 “眠儿!” 她一震,纤指倏然扣住青石,收气敛息。 “眠儿,眠儿,你在哪里?在哪里?” 这个月,伸手不见五指。她如今又附在这具普通肉身之上,在黑夜中双眼如盲,只闻声,不见人,只得按照记忆里的方位摸索着身后的一盆粗硕的大叶盆栽,躲至其后。 “眠儿,眠儿……”元慕阳脚下不稳,神思恍然,靠着内力,他夜能视物,但他看不见自己最爱的那道影儿。不是说人死之后,鬼魂会常在生前所居之处徘徊,眠儿既未投生,为何从未在这个家的任何一个角落见着过她的只丝片影? “眠儿,这个世上当真让你没有留恋了么?奈何桥当真把你所有情意洗去,让你不再爱我?眠儿,眠儿……” 他喝酒了。他声音渐近,一股酒气也渐近。那蹀躞的步声入了耳,比在地府听见造访判官的钟馗爷爷脚步时更令她惊惧。 “眠儿,你不喜我喝酒,我今儿个偏偏喝了,你怪我么?出来骂我可好?” 阿六掩了双耳。 “眠儿,眠儿,眠儿——” 嗵! 落水声传来,她蓦地一惊。 她记得,这院子里是有一处冷泉的,她惧冷又畏热,冬时有暖炉取暖,夏季便靠冷泉消暑。可是,这冷泉不管什么节令,一旦入夜俱是冰冷刺骨,他是无意跌落还是有意跳下去? “眠儿……”他的声音在水波中零碎不清。 她倏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眠儿,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去找你了……” 不,不,他不能,不能!她偷翻过生死薄,他的阳寿有八十六岁那么多,他这样死了,是要进枉死城的…… “小日儿!小日儿!”当这个名字出口时,她知道,她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坚持,即使违背了天道轮回,即使违背了命定姻缘,即使……会让他会因此损折阳寿,她都顾不得了!既然没有她,他生不如死,就让她再自私一回! 可是,这样,她看不见他,遁着声走去,冷泉近在咫尺,还是看不见他!“小日儿,小日儿!你在哪里?” 她不能要他死!他这一生,几乎没有做过任何一样错事,惟一的败笔就是爱上她…… “眠儿?眠儿?是你么?眠儿,你在哪里?在哪里……”沉浸在冷泉里的人,酒醉神志,疑似幻听,手脚挣扎扑腾,但小腿因受冷过度,筋脉抽搐,身形向泉底跌去。 她听见他的沉落之声,心焦如焚,心里默念着阎王亲授的脱魂决,撇开了那具迟钝肉体,再成一缕魂魄。鬼是夜间之物,越是黑夜,越是看得清一切,她望见了在冷泉中将要灭顶的他,差一点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小日儿!”成了鬼,看得见,却摸不到,她飘临冷泉上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的手,成了鬼的她,帮不了他,帮不了他! 可是,她要救他,无论如何,她都要救他…… “停止!”吼声如雷,红衣判官以本尊之形现身,挥袖拦住了她欲以阎王令加持的那点威力聚拢元神之举,“你只不过是个毫无修为的小鬼,若非这两年在地府本判官将凡间奉予我的香火转施你些许,你以为你能受得住阎王令?如今竟想驾驭它,真是不自量力!” 若不是他早一步到达,她怕已是魂飞魄散,真是一只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小鬼! “我要救他,我要救他!”她挣脱不了判官的箝制,指尖抖指着冷泉池内已经不见影迹的男人,形容已近狂乱。 “他是恃酒装疯,存心寻死!” “我不管,我就是要救他!若不是怕折他阳寿,我何必逼着自己不予回应?如今他若死了,我这两年的坚持又是何必?” “你终于说出来了么?”红衣判官卧蚕眉微挑,深沉目略闪。 “是,我说出来了,说出来了,我要他好好活着,我只是要他好好活着而已……判官大人,求你救他,求求你……”她跪倒在泉面,泪飞如雨,汇入泉波。鬼躯不禁微风吹拂,飘摇不定,愈显纤薄。 判官两袖齐挥,一袖将她魂魄打入倒在泉池边的空躯之内,一袖抄起了已经沉没泉底的元慕阳身躯。 “小日儿!”她翻身而起,顾不得去魂魄新入躯体那刻的巨大眩晕,只晓得去找那个男人。 红衣判官大掌在她眼前一抚,去了她眼前蒙蔽,使她得以看清了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容。 “他饮酒过量,又中了春毒,必定燥热难耐,或许,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跳进冷泉里。”红衣判官摸过元慕阳脉相后,道。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八 鬼痴 饮酒过量的确不好,可是“春毒”也未免骇人听闻了些。他是醒春山庄的庄主,是元家的当家大爷,谁敢在这个庄里这个家里为他下药? 红衣判官淡道:“扶他到室内休息罢。他体内春毒药性已去,他内功不弱,会自发调适冷泉的寒气。” 阿六也不指望这位大人能援手,费尽力气地将地上男人扶进房内。 这闺房里虽然没有安排下人值守,但窗明几净,衾具齐备,显然从未断了打扫。她把人丢进床榻,七手八脚把他剥得如一个初生婴儿般的干净,再熟门熟路地自红木架上取来软巾,拭净了他全身水渍,最后拉来锦被盖上。 “你已经决定了?”她忙完,红衣判官正好出现,问。 “是。” “不管会有怎样后果?” “是。”当勘破了自己那一关后,便是百死不悔。 “即使会连累他?会使他所累福德尽化乌有?” “他没有我,虽生犹死,这样的他,就算活到八十六岁,每日也只是折磨。” “你不会太高看自己了么?也许,他的痛苦仅这两年,也许,顶过再过个三五年,他或把你忘掉,或另有所爱,届时的人生仍是圆满。你又凭什么认为他非你不可?” 判官大人话说得直接,却也中肯。自己去世仅是两年工夫,还不足以让他将那些痛苦分解消化,及待再过个三年五载,他生命中兴许会有一个值得他爱并倾心爱他的女人出现……她也一度为此祷告祝福。可是,她突然不想了,她只想抓住此时还如此爱她的他,抓住此时心中念中眼中只有她的他,她始终都是自私的,就让她自私到底。 “我此时就可以把你那具肉身毁去,再收回你这副躯壳,到时,你不回地府,纵使鬼差不来拿你,也只能做孤魂野鬼。这样,你也不悔?” 奇怪,她明明还是那只胆小怕事的小鬼,却也能如那些生前为人杰的鬼雄一般,傲然一笑,摇头道:“我不会是孤魂野鬼,我会常伴在他左右,陪他度过每一个晨昏。” “即使有朝一日会眼睁睁看着他迎娶新人?而他春风得意之时,却不知你在一旁肝肠寸断?” “……是。”她执起他的手,以唇儿吻着他的掌心,他指节上的薄茧,她要趁自己还拥有实体之时,多多触碰他,感受他。 “眠儿,眠儿,眠儿……”床上的男人昏睡中喃喃有语。 “我在,小日儿,我在。” “眠儿!”梦中的男人突然感觉到了掌中的真实触感,蓦地睁眸,翻身而起,一双夜能视物的美眸锁住了床前秀颜。 “小日儿,你……”她此时的双眸视物也如在白昼,睐见了他因挣起时锦被滑到腰间露出了虽瘦削却精实平滑的上身,双颊丕地生起热意。适才,她真是豪放不是么?竟能顺顺当当地将他剥得如此干净。 “眠儿,真的是你?是你!”这世间只有眠儿,能让他感觉如此温暖舒适;只有眠儿的这双眸,是他永远倦恋的栖息湖湾。元慕阳抱住床前人,“我就知道,眠儿不会舍我而去,眠儿终会回来!” 他的双臂,有着习武者的强健,但在此时,却颤抖得又让她泪儿难断,“小日儿……” “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这三个字……”迫不及待地,他含住了她送出这天籁之音的唇儿,哺进一个颤栗饥渴的吻。 她依循着两年婚姻里学来的技巧,全心全意地回应。 这种事,不适于观赏。 隐身在旁的红衣判官挥袖,移出室外。 “舍得放手了么?” 红衣判官撇首,目视夜中走出的来者,“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想放手。” “可是,你也曾想过把她永远留在地府。” “想过,但只是想过,一念而已。” 来者淡哂,“这么说,以往是我误会红衣了么?” “你从来没有误会,英明如你,一直清楚我想做什么。我奇怪的是,你既然一清二楚,为何还会从旁推波助澜?” “你本是凡人,生前累积福德无数,死后以你意愿,晋升为阴界神司,至今五百年。而我也已经做了几千年的一殿阎王。这尘世男女的情情爱爱,海誓山盟,你我可谓看得目不暇接,可是,无边岁月里,能让你我为之心折者有几桩?你插手阿六之事,难道仅仅因为你们的过往渊源?若非确定元慕阳值得托付,你可放心将阿六给他?” “到现在,并不能证明元慕阳就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哦?还要如何证明?”阎王挑眉,“难道是指他有父母在堂,有弟妹需顾,却屡有轻生之念?”地府之人,最恨世人自戗生命,自虐发肤,是以专设枉死城幽禁枉死之魂,重者甚至会发配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红衣判官摇首,“未造就事实之事,可不予理会。” “那又是如何?” “到目前看,他的确是个集痴与专的男子,可他尚需通过一项试炼,才有后话可说。而阿六也需经历试炼。” “唉,你这么说,我还真怀疑在你的前世的阿六是你的女儿,而非……” “咳咳咳!”红衣判官一阵急咳,挡住了阎王的后话,那点丢脸的事,少提为妙。 ~~~~~~~~~~~~~~~~~~~~~~~~~~~~~~~~~~~ “眠儿!”元慕阳发未束,袍未系,一路腾跃,进到醒春园里。洒扫擦抹的丫鬟们施礼拜见,他连手也无暇挥,一迳冲到内室。 正弯腰侍主的虹儿起立,“大爷,您……” 元慕阳盈满血丝的美眸扫过全室,“眠……阿六呢?阿六呢?她人在哪里?” “她……奴婢适才也在找她,她该是还在官老丈那里……” 官老丈?元慕阳飞身而出。 虹儿眸子掠过诧异,面上抹过不解,却也没有多思其他。毕竟,以阿六的姿色,不值得任何一个女人拿她当成对手,尤其若把她与大爷那样美玉皓月般的人联想一起,实在是一种亵渎。这世上,无人配得上大爷,连榻上的夫人也不配。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十九 鬼游 “判官大人,你要带我去哪里?”光华天日,朗朗乾坤,就这么穿街过巷,他们这两个来自阴遭地府的,也太嚣张。不得不佩服判官大人的修为,在偌大的太阳下保得他们形迹齐全,好本事。 只是,如果判官大人能把话说明白了,她会更佩服。看这路径,不像是回鬼关地府,那么脱身而去,以魂魄状游走,又是为了哪桩? “等到了你自然就明白。”红衣判官以左边袍袖为她挡着天光,口中默念口决。 阿六只觉眼前一阵缭乱的形动影移,待身稳形定,她已身在一处高门华宅之前。 “还认得这里么?” 阿六微怔,“这里……” “你应该认得的,你那一魄即在里面。” 是,她应该认得的。她在地府做了两年笔吏,抄写过各处魂魄的几世功德罪愆,也抄写过自己的前生今世。这一处,是春眠前世的家宅。 “那男子空悬正妻之位十八年,十八年来从没有断了搜寻妻子转世。”红衣判官眼角乜向她。如今她已不是那个寡淡了七情六欲的无心小鬼,若心中有任何情绪,不会再面平无痕。可他看来看去,小鬼仍是一副呆呆样儿,不见任何进步,让他气也不是,恨也不是! “那男子为寻找妻子转世,殚精竭虑,心思用尽,甚至不惜上书给当朝皇帝,获罪下狱。若非他的姐夫阮阳王求请,一条命也许就没了,但还是被褫了爵位。好在,其后他因缘巧合地救了被人行刺的皇后一命,才被从新重用。” “仅仅是上书,怎会获罪?” “上书的行为不会获罪,而上书的内容会。”这只小鬼也不是不感兴趣的不是?“他上书,是为了向皇帝请求,请皇帝生母出面为他寻妻。” “生母?” “皇帝生母并非已逝太后,而是一精通巫术的民间女子。这桩事,朝野都有风传,但无人敢公而宣之。那男子却为了寻回妻子,公开挑战皇家忌讳,自然会获罪。” “是么?” 听她口气淡淡,红衣判官再睐着她,“本判官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被感动?” 感动?哪门子的感动?“判官大人……” “那男子回来了。” “嗯?”阿六向门口望去,一顶八抬华轿停驻白玉阶前,轿身前倾,轿前差役掀起轿帘,其内,先迈下一只黑缎官靴,进而是紫色袍摆,然后,一腰横玉带、胸绣麒麟者挺身而出。身高八尺,神峻骨秀,形貌俊岸,气宇清贵,一待出现,立时就吸引了全街女儿家的爱慕目光。 “他如今受封侯爵,拜二品左卫将军,其姐为阮阳王爱妻。” 阿六很专注很用心地审视着判官大人的脸,“想来,是在地府里的两年,小的贪财惜财的本性吓着了判官大人,致使判官大人以判官的判断我会为别人的高官厚爵大动凡心?” “真的不动心?” “那一世,我喝了孟婆汤。”言外意,前尘勾销,再无罣碍。 “你可以在仔细察过后再下最后决断。”判官右袖一挥,下一时,他们穿堂过户,进到了华宇深处,停在亭台楼阁之间,“那里,曾是你的居处。” 高官厚爵之家,较之巨贾之家自有不同。醒春山庄地处江南,建筑灵巧秀美,而此处,富丽璀璨,贵胄之气处处可见,那栋被判官大人所指的精舍,尤是华美绝伦。 “如今,那具肉身仍在其里,内附你的心魄,被那男子以镇魂阵守着……要不要到近处看看?”最后一句用得是征询语气,行动却非征询意思,红衣判官径自拉着她,飘身到华舍窗外。 “其内所有的摆设陈置,俱是这府内的最佳最好,是那男子从各处为妻子搜集来的奇珍异宝。可惜本判官不想费力与那镇魂阵对抗,不能带你贴身细察。” 不必贴身细察,这扇桃状花窗开敞通透,居此,不难将室内情形一览无余。判官所说没错,其内每器每具,哪怕仅是一个小小帘坠饰,都可称珍品,一张红玉卧床居于室央,锦褥铺垫,幔罗两分,其上卧有人身。其畔则有仆婢数名,有摇扇,有抚琴,有持巾拭面,恁是周到殷勤。 “这副躯壳,负有绝色容貌,拥有过人才情,比元春氏出色许多。” 这位判官大人把她拖到这边,敢情是为了现身说法奚落她来着?阿六顿时没了好气,“判官大人,你老糊涂了不成?容貌属于躯壳不假,才情却属于灵魂。喝过孟婆汤后,才情即随记忆葬去,灵魂仿若被清洗般的干净,以赤子之态迎接新生。您在地府呆了几百年,连恁样显而易见妇孺皆知的道理都不晓得?啧啧啧,好可怜!” “谁说一碗孟婆汤就能将灵魂清洗干净?”红衣判官恨得牙痒,“有的人过了几百年还是一个德性!” “是么?那位神人是谁?引荐给小的认识,我要奉他为心中英雄。” “……废话少说!”红衣判官放了大声一吼,反正此时他们为鬼,人间无人能听。 “啧,恼羞成怒了?判官大人您好歹是地府一殿的第二把交椅,要遁着不怒自威的境界努力,别让小的这只小鬼小看了您!” 红衣判官庆幸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摊上这么一主儿,气死百回都有可能。他更纳闷自己当初是哪根筋搭错,怎会动过要把她永留身畔的念头? “奴婢拜见主爷。” 室内见礼声起,先前门前所见的男子踱进房来,已换下那身官服,着了一身霜色便袍,腰系同色长带,凭添了一分俊逸自如。 “将净水与巾帕准备了,都退下罢。”男子道。 男子亲手为妻子擦拭之际,红衣判官再开尊口,“这人事务颇多,但无论如何繁忙,每日回府都会来探视妻子,也会亲手为妻子拭身换衣。” “敢问判官大人。”阿六拱手请教,“元慕阳可在哪一生开罪过您?” “你这什么话?” “不然您为何如此坚持不懈地努力想让小的移情别恋,用情不专,水性杨花,红杏出墙?” 红衣判官兹此时开始感叹阎王英明,早早就想到把她扔出地府,图个安生,若让她在地府施展开了,指不定哪一日便把鬼差鬼役们气得一个不剩。“这人也曾是你相公,他……” “那一世,我喝了孟婆汤。”要她说几遍才够?阿六脸上戏谑全收,唇瓣紧抿,眸光冷定。 他在此耗神耗力,费口费舌,而她,没有挣扎,没有困顿,没有左右为难,没有取舍难定,如此轻便容易地便过了这关?红衣判官很是不甘,可不甘又能如何?“走罢!” “又要去哪里?” “回醒春山庄。” 阿六大喜,“真的?” “元慕阳大劫在即,去晚了,你们就只能在地府见面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 人袭 “官老丈”父女不辞而别,醒春山庄拨出的那间厢房自也是人去楼空。百鹞在室内徘徊良久,讥问:“你连燃三炷急香召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间空房?” “召你时,他们尚在。” “如今呢,走了?还是逃了?” “这件事,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很好,几日不见,元大爷的脾气又长了。百鹞拿起案上茶盅,凑到鼻下闻了闻,颔首:“我的确来得晚了些,不然,可能便能与一位地府神司过过招了。” 元慕阳心弦骤紧,“真的是地府神司?” “没错。”百鹞闭眸感受室内存留之气,“还是一位实力不弱的神司。” “他来,是为了收走眠儿的一魂一魄?” “也许。”百鹞若有所思。 “眠儿魂魄仍在,可因那块璧石?” “王家璧石起自洪荒,由日月精华天长地久的养成,的确可使一些鬼祟畏避,但压不住身具神气的地府神司。既如此,对方此来,就绝非收令夫人魂魄如此简单。” “应该如此,不然,也不会带了眠儿同来。” “你确定那阿六当真是令夫人?” “是。”元慕阳坚信无移。 “令夫人一直不与你相认,直到你晕在冷泉池内,方真情流露。由此可见,令夫人对你的安危甚是挂心。” “眠儿她爱我,怎可能不挂心?” 百鹞皱了皱眉,撇开眼,不想看这男人那副痴笑样儿。“若想令夫人再一次情不自禁,你只得故伎重施,自然,也须如上一次一般,并非作假,只需真实……” ~~~~~~~~~~~~~~~~~~~~~~~~~~~~~~~~~~~~ 醒春山庄近来好事不断,元家老爷子大寿刚过,元家二爷婚期将至,举庄上下,又为这桩喜事张落起来。先前为大寿所请的戏班干脆在庄内住下,按雇家指示排演几出喜庆剧目以应佳期所需。 元慕阳为这桩好事,也推延了所有需远足洽炎的商事,亲手经手所有过礼文定之事,旨在为二弟办一场体面婚礼。 “大哥这几日心情很好?”行在街间,四少元慕朝觑着大哥面上久违的春风,问。 “有好事,当然就有好心情。”元慕阳拍了拍小弟脑袋,“难道你心情不好?” “当然好!二哥要娶二嫂,这是元家的大喜事,是爹和娘盼了许久的,我原来还听见爹和娘在私下说话时还说不想铺张了办,生怕让大哥触景生情,如今好了……不是,大哥,我是说……” 元慕阳莞尔,“无妨的,这桩大事,本来就该早给慕世操办了,因你大嫂的事给一拖再拖,是大哥欠慕世的。” “那是不是从此咱们一家人只管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大哥?大哥,是不是?”元慕朝尚带稚气的脸上欢喜不胜。 “朝何出此话?”元慕阳挑眉。 “这……”元慕朝拿手抚着后脑,憨笑道,“大哥心情好了,自然不会再和三姐计较,没了那些争执,一家人自然也就开心了。” 四弟不说,他倒差点忘了,还有三妹这桩事,一位尚未出阁的小姐,指使丫鬟向他酒中放药,实在是该计较一番。只不过,若没有那事,也激不出眠儿真心,他可适当宽容…… “元慕阳?” “有事?”耳边有唤,他下意识回身相应,一道寒光直朝眉心刺来。 “大哥……” “闪开!”元慕阳腾身闪展之际,一手将小弟抛出,一手拔了腰间长剑,袭对来敌。 来者为二人,各执长剑,前后夹攻,密击如雨。 勾魂双剑。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二,杀人取命,易如探囊取物。 元慕阳对来者自是了解得清楚,因他即是那个出资人。隐名出资,请人杀己,他此举,可谓为天下之先。原本,他属意江湖第一杀手,但对方形踪飘忽,他一时难寻,只好屈就。 ~~~~~~~~~~~~~~~~~~~~~~~~~~~~~~~~~~~ “这世上怎会有人来杀元家大爷?元家大爷乃大善人,是谁这样的丧心病狂?” “元家大爷的本事高,不怕!” “但那歹人仗着人多,以二攻一,打时间长了元家大爷怕是要吃亏。你看那些捕快只敢张望奔走,也不上前帮忙,平时吆喝起咱们来倒是威风八面的……” 魂归官氏父女躯壳,回到黄梅城,即听得满城议论,原就心惶难定的阿六更是忧心如焚,“判官大人,这就是你说的大劫?” 红衣判官颔首,“正是,且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可活?”不,她不会让他不可活! ~~~~~~~~~~~~~~~~~~~~~~~~~~~~~~~~~~~ “货物烫手,双剑合璧!”勾魂双剑斗过十招,深觉目标不易获取,遂以暗语互通,双剑形成剑阵,更形凌厉。 元慕阳剑势当即便被压制住,落了下风。 “顶!” “心!” 勾魂双剑再发暗语,一人挑向元慕阳颈项,一人则取其心口。 元慕阳手中利丸格开袭颈之剑,脚尖碾地使身形后退,躲下击心之刃。孰料袭颈者中途将剑回转,寒利剑锋横所向,是他腰际。 “大哥!”元慕朝救兄心切,直撞过来 他这没章没**头青般的拼命一童,正中杀手后腰,令得那剑锋偏了开去。 但偏了的剑锋,仍取元慕阳腰间重穴,只是,那一剑,仍有人代受。那人从临街茶庄的二楼窗口跃下,连蹬带踹间,大腿承上了那剑。 “小日儿……”唔,还以为做了鬼,阳间剑刺在身上不会疼……呜,她错了。 “你……眠儿?”元慕阳一手把住这个挡在自己身前的瘦弱身子,“是你么,眠儿?” “……你先稍后再来叫魂!”天,有谁会那么倒霉,做了鬼还要受体肤之痛?幸好只是刺在腿上,不然开了膛剖了心,她这条小魂恐怕要再死一次。 “刺客明明不是你的对手,还不快去……”寒光再闪,利刃再至,她想不了太多,挺着纤薄身子再次迎上,两把剑一左一右,刺进她两个肩头……傻到极点了是不是?痛一回不够,还要痛上第二回! “你们该死!”元慕阳厉叱着,挥剑而起,剑势走险,剑风走恶,十招之内,已重创一对杀手身上多处。 杀手杀人,概为取财存命,并非亡命之辈,见得情势不利,寻机齐齐逃去。 元慕阳抱起地上人儿,“眠儿,他们伤了你哪里?” “伤我的是你不是他们!”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一 人嫉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阿六在生气。 她是一条鬼魂,受阎王令加持附在这具躯壳之内,那些伤,不能真正伤到她,伤后受痛不假,但痛后不久即愈。但,若她没有代受,那三剑足以要了他的性命!他居然是说真的,她不来,他便去?这个傻瓜! “眠儿……” “不许如此叫我!” “对。”山庄在望,的确不能如此叫她,以免惹人疑窦,招来麻烦。“阿六……” “也不许如此叫我!” “那……”元慕阳有点委屈地,“要叫什么?” 唉,这个傻瓜,长得一副绝世聪明的模样,怎在有些时候如此的不解风情?“你没看到我在生气?” “你生气……为何生气?” “……” “对,你的确该生气的,让你替我挨剑受苦,的确该生气。” “……” “你要如何生气都好,只是,不许再走,答应我,不许再走!” 唉,她又要叹气了。看他此刻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双眼内,充斥着孩童般的惊恐,她还能如何?“我……” “如果她留下,永远是这张容颜,你也要?”一直靠在车厢角落,闭眼假寐的红衣判官问。当然,他此时已是那个官老丈的邋遢形貌。 元慕阳一怔,“眠儿的魂魄不能回到眠儿体内?” “怎么样,不要了?”红衣判官冷笑:这大千世界,碌碌凡人,在乎一张肤浅表相者多如蝼蚁,这姓元的也不能例…… “当然不是!”元慕阳倏然将阿六抱住,“眠儿的一切,我都要!不管什么样,只要是眠儿,只要是眠儿!” “哎呀,你……”他的胳臂勒得她吐息不顺,气得她恨不能就此灵魂出窍,做她那个不需呼吸又不必被躯壳拖得如此沉重累赘的鬼。 “你还没有答应留下!” “我此时不想答应!” “为什么?你要怎样才会留下?你说!” “你把我生生勒得要再死一回了,我还能如何答应?” “对不住,对不住,眠……这样,这样可以答应我了么?” “这样又有什么不同?” “可是,我怕再松一点,你便不见了……” 红衣判官拧眉。他不解,对世人来讲,旧爱新欢的取舍,容美颜丑的选择,有时就成了一个不能逾越的高坎,至少,也需要一些时间和挣扎,而他们这两个人,女的也好,男的也罢,居然都是如此明确和断然。这一对,着实稀奇,无怪连阎王也给惊动。 既然如此,他不妨好好看看,是一时的热情蒙心,还是由衷之选。七七四十九天才过了一半,他不急返回地府操忙的,是不是? ———————————————————— “阿六,听说那日你坐了大爷的车回来,是真的么?” 又来了。这几日下来,各样拐弯抹脚的探询她不知听见了多少,终于,这位美婢也按捺不住了。“是呢。阿六那日随爹爹探亲回来,路遇大爷,大爷心善,就一并带了阿六父女回来。大爷的车真是漂亮,比以前我和爹住的房间都大,里面的每样东西都好看……” “那是自然,大爷是什么人?这车啊马啊的,当然要配得上大爷的身份,你也真是,只不过坐了一趟车,就乐上这多天,就怕别人不知你没见过场面似的。”虹儿含着笑音,似是打趣,心臆却有一腔排遣不去的翻腾酸意。明明晓得大爷不可能青睐阿六这丑女,但女人心事难测不是? “阿六是没见过场面呢,不像虹儿姐姐,大爷的车肯定是坐得不想再坐了罢?” 虹儿脸色稍僵。主子那车,莫说坐了,摸也没有摸过,所以才有恁大的在意。这个阿六,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说这话,是成心让她恶心么? 阿六不知她百转心思,将巾帕拿玫瑰花瓣水湿了,为榻上人擦拭。侍候自己,她已经驾轻就熟了,自从那日回来,她依然做她的帖身丫头,判官大人依然做他的马厩老倌,尽管为此元家大爷好大不满,但她瞪了几眼,叱了几声后,也依了她。只是想着他恁大一人,这几日总要想方设法在她身后磨蹭打转的可怜样儿,总会忍俊不禁。 她无从揣度判官大人会对她如何发落,更不能预测阴间如何处置她这条不欲归之魂。目前,她能想能做的,仅是趁着还能拥有实躯时陪着他,望着他,待阳间时光结束,她也许只能看着他了。 纵如此,除非魂飞魄散,否,她将与他相伴到地老天荒。 “虹儿姐姐,不好了!不好了!”一串急沓脚音从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一路响了进来,人也惶惶闯入,“前面来了官兵,说是要拿大爷去衙门!” “什么?”虹儿本欲张口叱责的,闻了这话丕然生惊,“大爷是这黄梅城乃至整个江南的第一大善人,犯了什么过错,官府要来拿人?” 闯进的是个面相稚气的小丫鬟,是已被虹儿拉拢了过去的随从者,多少也知她对大爷的那份心思,是以才着急赶来报讯,“听霞儿说,那位领头的说大爷当初为图谋家产,害死了夫人。” “这不摆明是栽赃么?夫人活在里边,能喘气,能睁眼,哪里就死了?” “听说是舅老爷报的官,而且还报到了巡察到黄梅城的铁面御史那边。御史大人要亲审此案。” “任凭他铁面御史还是铜面御史,只要把夫人抬出去,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不是?” “虹儿姐你也傻了,大爷怎么舍得把夫人抬出去?大爷是舍不得夫人受一点委屈……” “行了!”虹儿没好气地把这个蠢丫头的话叱住,“走,咱们到前面去听听,实在不行,咱们请示过老爷和老夫人,把夫人抬出去!” “阿六,你在这边等着,给夫人穿得厚实些!”临出门前,虹儿如是吩咐。 这个虹儿,实在不是一般角色。阿六忖。不过,她没准备仅是等着,当事者是她的丈夫呢,她才最有资格去听个仔细的,是不是?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二 人归 醒春山庄大厅。 “元庄主,御史大人也听到了您的善名,对阁下善行了甚为钦佩。只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有举报,大人定当审验落实,还是请随在下走一趟……” “慕阳,这位李捕头可不是你那位将军朋友的旧属,你想和上次那般蒙混过关,就是妄想了!”此时在此间最得意的,莫过于高广财。上一回,被外甥灰头灰脸的驱出门外,累得他被街里街外的故交旧识笑了十几天工夫,这一回,就是扬眉吐气来了。“李捕头是铁面御史冯大人的得力助手,人家可是铁面无私的,你要想用银子通络,那根本是……” “高老爷,您可否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在下呢?”李捕头皱眉问。 高广财涎笑,“当然,当然,李捕头请说。” “元庄庄,御史大人晓得您与平远大将军是至交,与府首大人及江南总督大人都交情不弱,御史大人已向几位大人提前打了招呼,必然会秉公处事,据实理案,只要元庄主当真无罪,定然会平安无事。”反之,自然是严惩不贷。 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捕头先把几位可能为元庄主撑腰主事的大人物搬了出来,颇有截人后路的暗示意味。 元慕淡笑,“既然如此,元某就随李捕头走一趟罢,冯大人是名扬天下的铁面御史,元某早就有心一晤,今日也算天送机缘。” “大哥,您不能去!”元慕世拦道,“他们此来罪名是指控您害了大嫂,这是哪门子的荒唐罪名?这些人不经取证查实即来拘人,又是哪门子的铁面御史,依我看,是草包御史才对!” 李捕头面色一沉,“元少爷,您这话,在下可当成您在诬蔑朝廷命官,这问起罪来……” “怕你不成?”元慕朝蹿上来,以手指了人就骂,“一个小小师爷算什么东西,敢在我大哥面前大呼小叫?” “慕世,慕朝,休得无礼。”元慕阳喝住两个弟弟,起身,“走罢,李捕头。” 元慕朝急喊,“大哥,大嫂明明就在醒春园里,把大嫂抬了过来不就……” “你敢!”元慕阳颜色陡变,厉叱。 眠儿以阿六之躯回来,他感谢天地,但那具躯壳属于地府的,或许地府哪一日就要收了回去,届时眠儿将何处容身?他又岂容外人滥睹妻子睡颜? “但是,大哥,摆明是舅舅诬告,难道还任他诬陷不成?” 高广财刚欲叫嚣,李捕头先一步开口:“元庄主,在下以为,若您当真有力证,不妨一并带到公堂,以利案情进展。” 元慕阳沉声道:“这一点不劳李捕头费心。既来拿人,还不快走?” 毕竟官门中人,在此屡受挫折,李捕头面子上也不好看起来,“元庄主,律法当前,非是儿戏,不能您说不准就不准。” “何意?” “既知贵宅存有力证,就需一并提了报到大人公堂,此乃在下职责所在。” 元慕阳眸光倏然一冷。 “元庄主,请尊夫人同至公堂罢。” ~~~~~~~~~~~~~~~~~~~~~~~~~~~~~~~~~~~~~~~ 那个高广财,贪婪之性更胜往昔,歹毒之心尤甚过往,孰不知,他早在功恶簿上留居恶名,不得善终不说,死后亦需负上重银在地狱行走百载…… 那是后话,更是天机,她只能想在心中,眼下,如何替小日儿除去麻烦才是要紧。以小日儿经营到如今的财势,结交了一些人,也必定招惹了一些人,古往今来,雪中送炭者永远不及落井下石者来得及时,她只怕小日儿刚进官堂,就有闻风而至者趁虚而入…… “你很替他担心?” 呃?阿六抬脸,被身侧随行者吓得着实一跳。 这人……周身泛着不同于凡俗的气与光,且他如此轻便地随她行走,而以他仙人之姿却招不来擦身而过的仆婢们的注目,显然,他只为她所见。 “地府两年,果然是有所历练,你居然不惊不叫?” “我为何惊叫?你比那些吊死鬼、断头鬼好看多了。”直至行至僻静处,阿六睐他一眼,方回嘴道,“你到底是谁?” “那座醒春园的符咒俱为我所设。” “百鹞?”她早听过此人。判官大人道,小日正是有此高人相助,方做出了惊动阎王的众鬼替人寻妻之举。且这位来头颇大,不是一个修炼得成的妖精那般简单,真要撕破脸面,阎王大人亲自出面也未必是其对手。 “正是百鹞。”这女人通透而玲珑。“你此时必定很为尊相公担心罢?” “他这个人明明聪明,却每每在碰到与我有关的事时不知变通……”这个傻瓜! ~~~~~~~~~~~~~~~~~~~~~~~~~~~~~~~~~~~~~~~~~~~~~ 李捕头手举镶龙雕花青铜令牌,朗声道:“此乃御史大人的搜宅令,乃皇上亲赐,此令在手,上至宰相亲王府邸,下至平民百姓宅院,凡有疑处,俱可搜得。” “所以呢?” “请元庄主将尊夫人请出,一并至公堂作证,否则在下要得罪了。” “如何个得罪法?” “在下将亲搜贵宅,请出尊夫人!” “你以为,你能如愿么?” ———————————————————————— “元慕阳断不会容人碰你的一根头发,而那位铁面御史名不虚传,从上到下都是顽固不化之辈,这一场冲突是难免的了。”对于这一点,百鹞实在不能苟同。就如这女人说的,明明是聪明绝顶的一人,为何不知变通?“真若起了明面上的冲突,即是拒捕,这个罪名可是不轻呢。一旦再被有心者雪上加霜,你家相公处境可就不妙了。” 阿六嘟嘴,“他那个人,这两年没我看着,居然能安稳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百鹞深有同感。 “百先生来找我,一定是有了解决之道?” “要化解这场危机,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请细讲。” “这场危机起源何在?” “高舅爷觊觎之心。” “那此次又以何名目?” “杀妻。”阿六微怔,即尔恍然,“你是说……” “你可愿意?”纵他有通天本领,也许本魂乐意附归原体,否则无能为力。 “对呢,有什么比元夫人走出去更有力的佐证么?” ————————————————————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愿么?” 李捕头心头微凛。高手过招,成败在一线之间,方才他只觉眼前微有气动,才凝力于掌,元慕阳掌心已抵己左胸。若对方此时发力,他毫无生机。“你……欲何为?” “你以为呢?” “元慕阳,莫以为你财大势大,就敢妄为!”他正颜大喝,心中暗纳闷厅外众捕快为何未闻声闯来。 “我从不妄为,只为该为之事。” 厅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元家二爷、三爷从旁劝解,高广财则暗喜在心,此时,忽闻得一阵乱声及近—— “啊,夫人……夫人……是夫人?老天爷,快去告诉大爷!”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三 人归(二) 很酸,很痛,很沉重。回到自己的躯体内,居然这般的难受。腿不听使唤,臂不听支使,就连喉舌也沙沙难语,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说书唱戏,当真是骗人的。 书上,戏里,借尸还魂的事轻而易举,一条飘飘曳曳的魂附到一具无主躯壳而已。也不想想,若如此容易,这世间哪里还有死人? 惟一可以庆幸的,是她那别离许久的一魂一魄,迫不及待地与本魂交融合汇,毫无反斥,令她稍稍欣慰。 “眼下你归体完成,这块玉就不能离身了,它可为护理你心肺。”百鹞施法完毕,将方才为她摘下的璧石再挂她颈上,“你前世所遗心魄我会设法为你取来。” “你……”为什么对小日儿这般好?呕哑嘲哳难为听。此时最适合拿来形容她的嗓音。 还好,她面对的是百鹞,从她眸里读出了她的求诘,莞尔,“你们两个曾救了我的小妹。” “我……”哪有?她之前足不出户,即使出户也深居车内,哪有什么机会救人?还是,他指得是以前被春家放粥施粮救助过的人家?但那样的人家,会和天人般的他扯上关系? “你的嗓音及腿脚都勿须起急,元慕阳为你重金养着一个神医国手,他自会为你调理。”看她还在困惑眨眸,道,“不必费心思忖了,你只想你和元慕阳是如何相识的就好,你们那时联手救下的,便是我的小妹。” “我……”她当然记得和小日儿共同拥有的每一个刹那,他们相识在春家后山,那日,她躲开跟随的丫鬟想一人恣意游玩,不成想却迷在树木深处,然后……呃? “想起来了?”望着她蓦地瞠大的眸,莞尔再笑,“没错,我就是‘她’的哥哥。你们很会救,如果救的是我另外的妹妹,我不会管这档子事,因她们都有能力还尽你们的恩情,偏偏,你们救得是我那个小妹,最笨也最让我疼的那个……好了,话不多说,你应该尽快赶到前厅了。” “要……”怎么赶?真得不想听见自己的话声,不堪入耳呢。至于百鹞的身份,她在初时的讶然过后,并不太多稀奇,当过鬼的人,很难再被吓住罢? “这……”倒是个问题。他不能替她去喊丫鬟仆人帮忙,因这庄里,除了元慕阳,无人知他存在。但凭她当下境况,又断不可能恁着一己之力走到前厅。 “好罢。”他叹口气,谁让他欠了这对夫妻?拈起案上纸笔,挥挥洒洒,勾勾涂涂,几笔画成,再将纸张自窗抛出,登时,一顶二抬小轿,两个抬轿家丁现在院中。而后,他凭空驭气,将榻上人移至轿上,喊一声,“起轿,将夫人送到前厅。” 稍顷之后,这位元夫人将使整个山庄沸腾,无人有暇追究这两个不存在的家丁,及待前厅到达,他们即会踅返,回得纸中。 轿起人行,人走院空,百鹞有了工夫关注另一具已经无魂的躯壳,听到有声道:“阁下果然好本事,狐界之王名不虚传。” 他未抬首,未扬眸,未语先笑,“多谢夸奖。” ~~~~~~~~~~~~~~~~~~~~~~~~~~~~~~~~~~~~~~~~~~~ “老天爷,我别不是眼花了罢?这是是是……” “俺的娘,俺以前进庄时见过夫人!这位是夫人,虽然瘦了一大截!真的是夫人呐!” “我的祖宗,不是说夫人……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沿路,受着那些或惊或愕或惧或呆的注视与语声,春眠瞑目养神,思虑着须臾后如何为相公开脱,唉,该从醒春园带纸笔过来的。 “咦,这……你们抬的可是夫人?” 虹儿?春眠星眸微启,匆匆迎来的,可不就是那位美婢? “正好,我正是奉了老爷和老夫人的命去抬夫人出来。你们是听了谁的命,是大爷么?” 两位家丁充耳不闻,只管向前疾走。 “你们怎不答话……算了,不管谁都好,只要把夫人抬出去,让官府的人试试这口气就行,快走!” 听这口吻,竟有半个主子的架势了呢同,这位虹儿美婢该不会是从老爷、老夫人那边讨来了什么许诺罢? “怎么回事?!”她还在左思右想的当儿,一声雷霆怒吼轰过耳去。她瞠大了眼,不无新奇地俯望着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火的样儿呢。 “你们……”元慕阳目光扫过两个男丁,想着这两人的脏手竟敢去碰自己的妻子,杀意形之于心,浮之于眸,迅速出手,锁向打前那人的喉咙。 乖乖,小日儿想杀人?春眠既惊且吓,想喊喉舌不济,张手张脚一个挣扎,向着地面栽了下去。 “眠儿!”妻子有难,杀人取命都可延后,元慕阳掠来揽住她小小纤腰,将娇人儿抱进胸前,“让眠儿受委屈了,这些人很讨厌是不是?他们很快就会消失……” 小日儿!她心中喊得山响,但一急之下,喉间半声也发不出了,头又被他埋在胸前,不能给他表情……呜,好可怜。 “眠儿,我先送你回去,这些人,我会慢慢料理……” 料理?春眠却怕他腾出手来,当真去“料理”了别人,但足不能动,喉不能语,如何是好? “眠儿,听话,来,我抱你回醒……”元慕阳丕地一震。随即,他墨丽双眸缓缓下垂,放到了那双紧紧抓住自己袖襟的小手上。他迟疑地,捧起那只在自己胸前拼命拱动的小脑袋瓜,对上了那双星眸。 “小……”好难听!她不要小日儿听见这难听到极致的声音,不说了! “眠儿,你……你……回来了?”元慕阳几不成言。 只要是眠儿,他的确不在意容颜美丑,须知这些时日,他是怎样的忍耐才让自己压抑眠儿已然回到身边的喜悦。可是,他怕得是,若始终是那个身躯,眠儿终是不能久留,他仍要失去。但此时,此刻,眠儿魂归故体了,这是不是说,眠儿从此真正回来,再不离开? 喜悦之流汇成狂喜浪潮,在胸间訇然炸开,“眠儿,眠儿,眠儿……” 小日儿,她的小日儿!她不必再存顾忌,不必再有畏惮,她终可以放肆地拥抱这个男人,这个只属于她的男人,尽管双臂酸涩,她仍要拥抱,仍要抓住,她的小日儿,她的相公……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四 人归(三) 被男人抱进大厅里,她不意外地看见四个呆若木鸡的男人。其中两位,她的小叔,目瞪口又呆,该是被她吓住了。另两位,一位是夫舅,一位着官门劲服,呆滞姿势稍显怪异,想来样是被小日儿点了穴道。 “小、日、儿。”她以唇形唤他。 元慕阳将她环在膝间,以额抵额,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她充盈了神采,添进了灵气的眸,手指抚着那双翕动有语的唇瓣,“怎么不出声?” “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颈喉,摇头。 “来人,去请季大夫!来人!来人……”他连喊几嗓,都无人应声。他皱眉,瞥向一旁兄弟及正杵在厅门口的管家,“你们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叫季大夫来为眠儿应诊!” 元慕世、元慕朝及总管元通都如梦初醒,各盯着他怀内之人,“大嫂(夫人)……醒了?” 元慕阳心情如窗外日阳般灿烂,懒与他们计较这失礼之责,“对,眠儿醒了,请季大夫来应诊!” “是!”元家二兄弟及元家管家,异口齐声,随即又齐起身形,拔腿不见踪影。 元慕阳薄唇愉悦勾起,“眠儿,你把他们吓傻了。” “他们,放走。”她指着厅内剩下二人,无声唇语。 “……等一下再说。”妻子真正归来,他至喜至悦,可对一些人大开隆恩,只是眼前没有时间理会。 “不、要、招、祸。” “眠儿放心,你回来了,我自然不会招祸,我会亲自向御史大人登门致歉,细明原委,好么?”忍不住,他唇落上她唇瓣上,一啄再啄。 她拿指尖顽皮地点上他颊,“小日儿,学坏了。”以前的他,绝不会在两人的闺房之外,做这样的亲近事。她有时坏心逗他,故意粘他亲他,回房后都要被他打上一通屁股。 他捉来她的指,放到胸前疾跳处,“小日儿学坏了,和眠儿这个小坏蛋学坏了。” 她嘟唇,“眠、儿、不、是、坏、蛋。” 他开怀大笑,又亲上她的小嘴。 “这这这……”季东杰一脚已高抬过门槛,睹见厅内情形,当即石化,“这是什么?” 元慕朝初时的惊悸已过,心平气和地道:“神医阁下需要诊治的病人。” 不知是成心还是故意,他们前去请这位神医来时,皆有志一同地没有告诉他大嫂醒来的消息,只说大哥请他前去为大嫂急诊,许就是为了看他这等情状罢?这家伙平日从醒春山庄拿着当朝御医也拿不到的高薪,却还能悠哉自得照顾他自个儿的生意,活得几近欠扁,吓他一吓,不为过。 “你大嫂她她她……醒了?” “显然是。” “她她她……真的醒了?” “您不妨号脉诊视一下?” “你大嫂醒了,我我我……要去告诉你大哥!” 元慕世、元慕朝兄弟对视一眼:这人脑子出了问题?“抱着她的那个人就是我大哥。” “那那那……我要去给她找大夫看看!” 元家兄弟再次互觑:这人脑子的确出了问题!“您就是大夫,而且是一位被我大哥重金请来专看护我大嫂的神医。”五十两金子呢,他们兄弟两人合起的月例也不及人家的三成。 “对对对,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季东杰挺起了胸膛,“那我该做什么?” 元慕世抚额,元慕朝掩目:完了,这孩子傻了。 ~~~~~~~~~~~~~~~~~~~~~~~~~~~~~~~~~~~~~~~ “还好,因长年卧床,手足有这等症状都是极正常的。我会早晚各为你运针一次,舒通脉络,你每日也需花一个时辰缓行缓走,加速气血运行,十五日后,该会行走如常。不过只能一个时辰,且忌行走过量,伤及骨骼。至于你的话声,因这两年痴情种从来没有忘了在你耳前絮叨,你闻声知音,喉舌功用尚在,稍作调养,十天半月后,也能恢复如常。” 季东杰为春眠进行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断出诊言,提笔书写药方。 春眠挣不开腰间那条长臂,所以,纵使此刻公公婆婆小叔小姑都已经来到厅内,她仍被丈夫牢牢环在膝上,接受众所瞩目。 “小、日、儿。”她暗打着他的手臂,粉颊已赧若窗外的天边晚霞。 元慕阳心知娇妻羞意,但原谅一个失而复得的男人,他实在不知除了抱住她,紧紧抱住她,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他不至于被狂喜冲击得失控,跪溃在地。 “好,方子写成了,马上抓来煎了服下,嗓喉疼痛症状立时会有所缓解。”季东杰写了方子,准备交给一旁丫鬟。 “你去抓,你去煎,再端来给眠儿,莫假他人之手。”元慕阳道。 “你要我去?”季东杰拧起浓眉,“你要我?我是……” “你是我每月五十两黄金聘来的特聘大夫。”特意地,他把“五十两黄金”这五个字咬得颇重颇响。于是,成功堵回了季神医的所有怨言。管他是大材小用,还是牛刀杀鸡,天价薪资前面,折腰又如何? “我去抓,我去煎,我再来亲自端去给眠儿,不会过第二人之手,东家,可否?” “很好。”元慕连手也懒得挥,“去罢。” 他是神医,他悲天悯人,他救死扶伤,他纯朴善良,他不和一个痴情种一般见识!季东杰自我宽慰过后,迈出门去,走没几步,又踅了回去,自胸袋里取了锦囊,塞进元慕阳掌心,“里内有百菊丸,润喉祛炎,给她吃上一粒,先缓不适。”言罢,扬长做小工去了。 他走了,厅内气氛仍然诡异。 元家诸人自是欢喜的。这两年里,元慕阳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存活,他们是见得最多也疼得最多的人,春眠能清醒,他们自是当成上天恩赐,感恩戴德。只是,睽违两载,感觉总是陌生,一时都不知该拿如何面目迎接这位家人的归来。 “眠儿。”高氏迟疑着,未语泪先流,“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这是咱祖宗保佑,回头,娘要给祖宗多上几炷香。” 春眠含了药丸,释笑以对。 元庆朗作为公公亦开口道:“眠儿,你醒来就好,此乃我元门幸事。” “对,确是元门幸事,你要和慕阳相亲相爱,为我元家开枝散叶……”严氏突觉失言,尴尬止语。 春眠面上微僵。 元慕阳微掀剑眉,淡声道:“眠儿体弱,我不想累她。开枝散叶的事,就交给慕世和慕朝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五 鬼别 春眠能如常行走言语,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里,元家娶进了二爷夫人,而她也多了一个最恨的人,季东杰。因他的医口判断,她镇日只能喝稀粥,吃小菜,佳肴概无缘,美味仅远观。须知,她已经不是那只无知无觉的小鬼了呢,鼻子嗅得到香,眼睛望得到色,却不能食不能动,好怨,怨气冲天。 “眠儿,用午膳了。” 更让她气恼的,是这个男人,她远离美食,是体况所致,而他为了陪她,居然也和她用一样膳食,这样的人,摆明给她欺负的是不是? “小日儿,你喜欢吃香喷喷的鱼,喜欢吃软嫩嫩的虾,喜欢吃油滋滋的鸡,但吃无妨,我不会嫉妒的。” 元慕阳拧了拧她的下颌,“以为我不知道你?我若当着你这小坏蛋的面大啖佳肴,你肯定会小心眼地记在心理,以后逮到机会还回来对不对?” “不对!”她摇头,坚决否认。 她人生得娇小,脸儿也长得娇嫩,不管是喜是嗔,何样表情,都能惹得他胸臆方寸痒暖成一团,心暖则容暖,容暖则笑生,“今日的粥是用鸡汤熬的,里面还加了火腿丝和细肉丁,绝对比淡粥提味可口,尝尝看。” 她出指,抚着他唇边泛开的愉悦笑纹,“小日儿,眠儿爱你。” 她进到地府之后,在不让任何人窥伺的心底角落里,她无时不在后悔,后悔活在阳时之际,只知从他口中索爱,却太吝惜对他说“爱”字。如今重生为人,姑且不管能在阳世待上多久,她每时每刻都要让他听到、感到及悟到她的爱。 “眠儿……”娇妻爱语,宛若天籁,元慕阳倏把人儿揽进怀里,眼际泛热。 她环住他的颈,认真道:“小日儿,眠儿爱你,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只知要你不管何事都依从眠儿,想着眠儿,所以,你吃鱼吃虾吃鸡都没有关系,眠儿纵算会生气,也不会生小日儿的气。” “哦?”他有意打趣,“那眠儿要生谁的气?” “季东杰!” “为何?”那季东杰哪里招了自己的小妻子? “是他不准眠儿吃这个,不准眠儿吃那个!” 元慕阳失笑,“好,他的气眠儿尽生无妨。” 所谓死道友莫死贫道,有人替他承提眠儿怒气,他求之不得。 春眠着迷地凝睇着丈夫好看的笑颜,“小日儿,你以后要常笑呢。” “有眠儿在,我会常笑。” “只准笑给眠儿看!” “好,只笑给眠儿看。”随着她行、语开始自如,一些过往的小霸道也开始复出,他喜欢。“粥快凉了,吃粥好不好?” “小日儿喂我!” “好。”只要她能在这里,生灵活动地在他怀里,要他做任何事,他都甘之如饴。何况,是喂食这等的甜蜜事。 春眠张开小嘴纳食,星眸则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男人。他的眼瞳可一看到底,全然是浓爱蜜意。他兹一开始就已然如此,面对她时,从不遮掩,从不保留,是以才被祖父、祖母选中,以及利用。祖父利用他对她的情爱,让他甘心娶一个病妻,甘心付出一生。她如果心眼坏些,也可利用他做许多事。 “小日儿,眠儿爱你,好爱你……”因她先天之缺,不能生儿育女,她不是一个完整的妻子,却又不想把他分割出去。她只能学他,没有遮掩,没有保留,将能够给的,全部给他,奉出全腔情意。 小日儿,你完了,你注定被我利用,我要利用你对我的爱,不准你纳妾,不准你亲近别的女人,你便不能有亲生子女,我好坏,是不是? ———————————————————— “乐不思蜀了么?” 春眠指依旧闲翻着眼前书卷,引袖道:“判官大人,坐。” 一刻钟前,她即望见了判官大人伫在亭畔绿荫树下的身影,所以才打发了几个随侍丫鬟,以免到时自己对空自语,让她们以为主母大人再一次大病降临。 “我以为,我回到躯体后,就看不到判官大人了。” “想让你看到,你自然会看到。想让你听到,你自然会听到。” “高人呢。”一身红衣判官袍,一张冷清英俊面……她恍然发现,原来判官大人也颇有几分姿色。 红衣判官一声冷哼,显然看穿了她此下打转心头的念想。 她赶紧收心敛色,眉观鼻鼻观口,嚅嚅有语,“判官大人有何指教?” “你是打定主意不走了,是么?” “请判官大人见谅。” “少打官腔!”她的乖巧,红衣判官向来不存指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承担所有后果?” “请判官大人成全。” “你……”她语似戏谑,但眸光沉定,那百折不回的意念,令他沉吟无语。晌久后,他道,“你可晓得元慕阳一介凡人,当初何以留下了你的一魂一魄?” “请判官大人指教。” “他的执念。他执念如海之深,如山之固,古往今来所罕见。彼时,你魂魄初离躯体,黑白无常尚未将锁魂链套你颈上,他口吐鲜血,染上你三魂六魄。你当时即动了留念,欲强附回体内,随后虽被黑白无常锁链拘住,那被血染得最重的一魂一魄仍然遗留了下来,附回体内。” “原来如此。”春眠颔首,信手再翻一一张书页。 “你在生死薄上没有阳寿,也属罕见之例。概因你几世积德,却都是盛年而逝,地府本欲在你此生报偿,不料上一世当值判官一时失察,使你残魂转世,以致先天羸体,难享长寿。” “我还以为,人之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按理如此,亦不尽然。一人的富贵荣辱,在其投生为人时,确实早有布排。但人之为生,一念之间,即天地之差,因而命轮改轨之事也时有发生。你投胎为春眠时,生死薄上早注有阳寿,谁料你病体难负,致使生死薄自发去迹,成为空白。这空白,原是因你随时可夭,无从预料。而如今,倒成了好事。” “怎么讲?”她拿起笔,信手涂鸦。 “既为空白,便是未定,未定之事,当有许多可能。” “您是说……”春眠蓦地抬起螓首,瞳内忽跃出点点泪光。 “若非如此,你以为还魂如此容易?违背天道的事,任是阎王也不敢做,任那个百鹞再有本领,也需有一番天翻地覆的争斗,结果尚未可知。” “也就是说,我不必死了?” “你当然要死。”判官微微一笑,“这世间有谁不死?” “爹,您何时动身回程?” “……”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六 婢心 弱不胜衣,真的是弱不胜衣。 春眠披上新做成的纱质夏衫,立在长镜之前,忍不住顾影自怜。想她,本来就长得肌纤骨瘦,两年病榻生涯过去,更是残不忍睹,腰儿细得要断,脸儿小得要没,尤其是……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再偷瞥了身后两个丫鬟的,人人都比她来得“伟大”,不知小日儿嫌不嫌? “夫人,二夫人来了。” 二夫人,新过门的弟媳妇?这几天被小日儿逼着休养,从人家进门后还没有照过面呢,想来真是失礼。“请到花轩待客。” 她从旁衣架上抽了丝带,松松绾在腰间,踱出内室。 外间,有人正擦桌抹椅,辛勤劳作,见了她,福身见礼,“奴婢见过夫人。” 春眠星眸一闪,“你是叫虹儿的是不是?” “是。” “听说本夫人病重期内,你一直在跟前侍候,有劳了。” “侍候夫人,是奴婢的本分。” “怎么我醒了后,反倒没见着你了?” “二爷娶亲,庄内人手不够,奴婢被派到了后厨帮忙。” “如今是回来原处了么?” “是,夫人。” 垂眉敛目,卑顺恭谨。若非曾为阿六,春眠认为自己对其认识可能只停在这一层。 她的身子恢复得很好,心疾也轻微了许多,有时间,又有精神,不妨来看看这位美婢到底还有何种面貌给她呈现。 “我在花轩待客,你送茶过来罢。” ——————————————————— “大嫂,幽兰进门多日,今日才来探望大嫂,请大嫂勿见怪。”未幽兰,“未家绣坊”千金,秀颜丽姿,端庄识礼,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春眠一眼看去,便喜欢上了这个新进门的妯娌,“是我失礼了。你和二弟新婚,我这个嫂嫂一点忙也没有帮上。霓儿,把我给二夫人的见面礼拿过来。” 丫鬟将礼盒奉上,开了盒,一对碧色玉钗、两只同质耳珰璀璨夺目。 未家也算是大户,自是见过珠宝玉器的,未幽兰不觉有一分惶恐,“大嫂,这太贵重了……” 春眠嫣然,“既然叫我大嫂,疼你自是应该的。” 未幽兰面显赧意,“幽兰也备了礼物给大嫂,可是……” 春眠星眸流转含笑,“有礼就要奉上,拿过来再想带回去,大嫂可不准。” 她心有七窍,不难明了这位弟妹心思,想来,她是生恐礼轻而怯于出手了,很可爱。 “大嫂不弃,幽兰自然要奉上。”未幽兰招来陪嫁丫鬟,打开礼盒,捧出一条榴色轻软之物,“这是我亲手绣的一件披帛,请大嫂笑纳。” 春眠欣喜接来,“这就是未家绣坊的针法么?迎光照去,光彩万道,好一个巧夺天工。” 看她笑得真诚,未幽兰松下一口气来。 此番来见,她是怀揣忐忑的。 春家曾是黄梅城的望族,半个黄梅城的人靠春家产业养家糊口,后来虽因当家家主及夫人亡故而声势渐形没落,却仍然是黄梅城人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山,而那位以羸弱病体保住了春家最后家业的春家小姐,则是其中最神秘的一抹色彩。在诸人的口耳相传中,春小姐处事高傲,不宜亲近,虎狼之窝中练出了冷漠心性与辛辣手段。在过门前夕,听闻她奇迹般醒来之际,双亲曾为此忧心忡忡,只恐善良温婉的女儿吃了元家长媳的亏。 现今一见,这大嫂,脸儿皓若凝脂,手儿莹若净玉,眸儿亮若星辰,回转间又流若春江,一个看上去比她还要年幼的娇嫩人儿,哪有那以讹传讹的半分冷厉? ~~~~~~~~~~~~~~~~~~~~~~~~~~~~~~~~ 元家长媳与次媳,年纪相近,性情投缘,这场叙话,足足有两个时辰。直待大夫人留二夫人在醒春园用了午膳,又喝了消暑汤,方依依作别。 大宅门里,风一吹,草一动,都是大事。对此,元三小姐的涵蕴居也听到了一番详尽转述。 “大嫂和二嫂相谈甚欢?”元芳菲黛眉一动。“我那位待人淡漠的大嫂会喜欢二嫂?你看得仔细了?” “是,三小姐。” 元芳菲似笑非笑,“看来,让你在我大嫂跟前当差,的确有用处。” “奴婢只是在听从主子吩咐行事。” “很会说话。”元芳菲容颜一沉,“不过,你惹我生气了。” “奴婢……” “上一回,本小姐只是三言两语,你便自己演绎出了以**来对我大哥下手的戏码。又在察觉我大哥即将觉察时,立马先声夺人,跪地请罪,直陈本小姐的威逼,及你的无奈。你啊,让我刮目相看。” 虹儿脸上并未现出惊恐,“奴婢只是奴婢,在那等情形下,为了自保,只得出此下策。因大爷不会对三小姐如何,却会对奴婢如何。况且,奴婢当时委实起悔,奴婢敬大爷,爱大爷,绝不愿以龌龊手段对待大爷。那一次,是惟一一次,也是令奴婢后悔不及、引以为耻的一次。” 元芳菲想要鼓掌,亦想喝一声采。难怪她能把爹和娘哄得恁样高兴,想爹一介书生,娘一个敦厚夫人,如何是这样一个人的对手?“这么说,你对大爷已经断了念想?” “奴婢在被大爷救下的那刻,便已愿以身相报。但奴婢会用正大光明的法子取得大爷的恩准……” “恩准?”元芳菲掩口而笑,“本小姐想,依你的自知之明,你最是明白,纵算你在我大哥面前转悠上个十年八载,也得不了这个恩准。否则,你也不必自我爹娘身上下功夫了是不是?” 虹儿依旧面不更色,“奴婢只知为大爷尽心尽力。” “忠心可嘉呢。那么,你会不会为了这份忠心,设法害我大嫂呢?” “奴婢不会!”虹儿登时面若冰霜,“夫人也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怎会害自个儿的主子?奴婢会尽心尽力侍奉大爷,也会尽心尽力侍奉夫人,若三小姐再要撺掇奴婢去做那等下作事,奴婢是宁死不从的!” 这位丫头,绝对不能放出庄去,不然以这份性质,该是何等隐患?元芳菲冁然一笑,“那么,今后麻烦你尽心服侍我家大哥和大嫂了,大嫂跟前有什么事,你要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七 婢情 天气愈来愈热,元慕阳依照从前规例,将妻子搬回向日轩,靠冷泉冷气消暑祛热。当然,独守空房不是元庄主喜欢的事,他顺便把自个儿也搬了过去。可是,如此体贴娇妻的他,仍难得娇妻欢心,原因……闺房秘辛,不便细述。 这一日,元慕阳将船务总部的手头诸事早早料理完毕,赶回山庄,手头捧两盆开得热闹的红、白两色百合,兴冲冲踏进向日轩,“眠儿,你看……天呐,你在做什么?” “爬墙……咦,小日儿,你回来了?”正爬到木梯半截的春眠回首粲笑,张开手向丈夫扑来。 “你——”元慕阳将手中物抛进身后丫鬟怀里,飞身将妻子抄进臂弯,双足平稳落地时,大掌已在妻子小臀上拍了一记,“你想吓死我不成?” 这个小坏蛋,是嫌她家相公的心脏太强壮么?三日前,拗不住她磨缠,带她出庄游了一次水沁园,回来后她便睡下,任他叫了十几遍都不醒,当下,他几乎被绝望巨浪袭倒。直待把季东杰薅了来诊断方知,她只是累乏过度,睡得太沉而已。季东杰为此叨叨抱怨不休,烦得他送了一通老拳作以诊金…… “小日儿不会让眠儿的屁股痛成两半。”佳人有恃无恐,把小脑袋凑在他颈上嗅着,清爽中夹裹一缕淡淡汗味,是最让她心安的味道。 “小坏蛋!”自己惯坏的孩子,自己承受,元慕阳很认命,托着妻子到了冷泉之畔的敞轩内,“我今日有礼物要送给眠儿。” “是百合花么?”春眠星眸熠亮凝视着被丫鬟捧着的两盆鲜妍花儿,手里捏了一片绿豆糕递进丈夫口,“好像是眠儿没有见过的品种呢。” “不止。”元慕阳神秘一笑,“襄菊,还不上前来让你家主子好好看看。” “……呜……哇……小姐!”自随元慕阳进门便一直压抑着泣声的丫鬟终是忍不住了,放声哭着跑进轩来,在此之前尚没忘了把花儿妥善放好,而后跪匍地上,“小姐,襄菊没想到……还能见到小姐……小姐……哇……” “襄菊!”春眠左挣右脱,敲开了抱住自己的双臂,小脚滑落实地,“襄菊,真的是你?是你哦?” “是奴婢!”跪地者抱住她一双小腿,眼泪鼻涕尽染在了主子昂贵的丝裙上,“是奴婢,是襄菊,小姐……哇……” 春眠蹲下身,捧起丫鬟的脸,拿帕子拭着,“你看看你,还是这个样儿,听说你嫁了人,生了娃娃,怎还是这个样儿?” “襄菊想小姐,襄菊天天都在想……有一回襄菊挑水的时候,想小姐想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想跳进河里去***……呜呜呜……” “傻瓜说傻话!”春眠抱住了她,忍回眶际的泪花儿,上弯的菱唇抿出娇美笑靥。襄菊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生,是谓同命人。祖父精心搜寻,并买进门,是为替自己多病的孙女抵挡阴灾人祸。这傻丫头也不是不晓得个中因由,却仍掏心掏肝地侍候,有几回都是九死一生地替她中了那些亲戚们的算计,傻丫头,道地的傻丫头。 小日儿说,两年前,她含着一缕弱息卧躺病榻,他严禁府中诸人提到任何不祥字讳,而襄菊却镇日啼哭,屡禁不止。他一气之下,将这丫头嫁给了一户殷实农家,并不准进门探望,以杜绝诸多晦暗情绪缠绕妻子左右。她得悉了,自是不依,为此还闹了一天的脾气。 “小姐,能见到小姐,要襄菊死上一百回都不怨了,小姐……” “行了,别哭了。”春眠一迳地为她擦泪,在她耳边窃语,“你没看你姑爷那张脸有多难看?你是想他再把你赶出去么?” “襄菊不哭了……呜呜……不哭,襄菊不哭!”襄菊立时就拿袖子抹净了整张脸上的泪痕,勉强忍回哭意,“小姐,奴婢要侍候小姐,奴婢再不离开小姐!” “我自然想你和我做伴。”春眠拉着她坐到竹椅上,亲自倒了一盏茶为这泪人儿消止哭嗝,“只是,你如今已经成家,有夫有子,不是应该照顾他们的么?” 襄菊一听大急,泪又涌出,“奴婢要侍候小姐,小姐不要奴婢,奴婢就赖在这里不走!” “我不是不让你跟,而是如今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不是我……” “是小姐,永远是小姐,没有小姐,就没有奴婢,小姐,你不能不要奴婢……” 元慕阳摇头,“你这丫头平时也算有几分精明心思,怎此时说话毫无章法起来?” “是,是,是!小姐,您不必替奴婢家里担心,奴婢公婆健在,平日里含饴弄孙,娃娃少有我侍弄的份儿。奴婢的相公专心耕耘农田,所收农物俱由姑爷的粮铺收购。他镇日净是念叨着要报姑爷的大恩,得知奴婢能再来侍奉小姐,比奴婢还要高兴呢。”襄菊紧紧抓住主子的衣角,眼泪汪汪,“小姐,您若不要奴婢,奴婢就不想活……” “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我会生气。”她是真真正正死过一回的人,有谁比她更明白生命的可贵?那些话,且不可乱说。“你是我的姐妹亲人,我当然想你来侍候,不过,我有条件。” “小姐您说,您说!” “你要时不时抱你的娃娃来给我玩。” “小姐……”襄菊最是体解小姐心口之痛,迟讷着,不敢应下。 春眠叹气,“襄菊什么都好,就是和小日儿太像了,都把我当成玻璃人儿。我连……恁样一场大病都能熬过,还有什么是经受不住的?襄菊的娃娃就是我的,你不抱来给我看还要给谁看?” “是!”自重逢后,襄菊第一回破啼为笑,“小姐,奴婢的娃娃叫皮儿,是个又皮又黑的臭小子!” 春眠细眉弯弯,星眸弯弯,嘴儿也笑得弯弯,脂玉般的颊间也泛出难得红晕,生命为光,灵魂为芒,璨然而耀眼。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八 夫诺 春眠十四岁出阁为妇,半年后,祖父、祖母双双辞世。兹那时,此世间除了小日儿,襄菊便成了她另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二人的感情,好到连做相公的也要嫉妒。正是深知如此,元慕阳才会把襄菊叫回来与娇妻做伴,因为,他远足在即。 先前,一是眠儿归来,二为二弟婚事,他将所需亲自出面的商事推了再推,到如今,再推下去,便是合作告罄,不欢而散。 平心而论,他并不怕得罪合作多年的事业伙伴,也不在乎失去价以百万银两计算的商单,野心和企图之于他,只是得到想得到的而已,名望与财势从来不在他想望之内。 只不过,他若执意不去,妻子必定会怪他。在他涉商场之初,年幼的眠儿就曾耳提面授,为商者,虽利字当先,但当肩上多了别人的营生家计时,便不只是一人一家之事,再不能任意妄为。那当下,他因小人儿小学究般的布道样儿难忍发噱,惹了小人儿好一通娇嗔,足足三天不和他说话。若让她晓得他有意怠工,那还了得? “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一走便是一个月,眠儿舍不得你,眠儿好舍不得你……”春眠粘在丈夫怀里,念念有语。 元慕阳笑觑她一眼,复又专心审核案上账册。 “小日儿不爱眠儿了!” 呃?他停了笔,抬起她小小颌巴,“这话从何说起?” “眠儿说舍不得你出门,你只笑不语,摆明没有舍不得眠儿,不就是不爱眠儿?”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乱扣罪名给你家相公,是想听些好听话儿罢?那,这趟远门我不出了,让慕世替我去,我只管在家陪着眠儿,如何?” “不行!明明是你的责任,怎能推给慕世?” 看罢,他有一个固执的小妻子。元慕阳无奈地暗叹口气。 “小日儿乖乖去,不要偷懒,眠儿姐姐喜欢勤快的小孩……” “小坏蛋!”他低头咬她俏皮唇瓣,轻吮细磨,却在妻子张开小嘴为他开启软嫩唇腔时,迅速移开唇,抬起了头。 小日儿……春眠眯起了眸,恨恨哼了一声。 向来疼妻入骨者,这一回只笑不语。 “小日儿,”小女人乜着他,“你是不是嫌眠儿……小? “……什么?” “这府里丫头们的都比我‘大’。以前眠儿还能安慰自己年幼,有待发展,可是,眼下比先前更‘小’了……” “眠儿!”元慕阳顺着她目光,晓得了她言下所指,气笑不已。 “难道眠儿说错了?不然眠儿回来近一月工夫了,小日儿都没有真正……” “你身子还在恢复,不宜房事。”他沙哑声道。这小坏蛋当他这柳下惠做得容易是不是?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还要保持无欲无求,对任何一男子都是极致酷刑。只是,他不能冒任何一点可能失去她的风险,他不能再给地府一丝机会,一时的欢愉和一世的亲契比起来,微不足道。 “真的不是嫌眠儿?” “你以为我这段时日为什么逼你吃饭?”元慕阳成心邪痞一笑,“便是等着把你养胖养壮好下口。” “养胖养壮好下口?”敢情他当她是小猪来养,胖了壮了方便下刀开宰?不过,怎样都好,确定了小日儿不是嫌弃自己毫无看头的身材,放下心来,将柔颊偎到他怦怦健跳的胸前,四排睫毛渐渐交搭,要睡了。 “眠儿。” “嗯?” “眠儿。” “……嗯?” “眠儿。” “……”好吵。眉尖皱了皱,以示不满。 元慕阳发笑,指尖绕着她的发,唇落上她柔嫩额心。可是,稍顷之后,他笑意僵涩。眠儿睡着之后,体温骤降,呼吸浅微,无梦语,无翻动,太让他不安惊惧…… “眠儿!眠儿!眠儿!”他不走了!他哪里都不去了!别人家的营生家计关他何事,关他何事?他从来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奇志,他所要所求的,只是这个女人,只是这个女人而已! “……小日儿?”春眠眨着因睡意而氤氲水意的眸子,“怎么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但她是处处闻人吵。再如此下去,她当真要怀疑小日儿爱不爱她了,连觉也不让她睡安生,还抱得要把她腰儿勒断。 “小日儿……”从他眉间蹙拢的痛楚,从他眸底燃焚灼的狂乱,春眠恍然悟到发生了何事,心尖忽生拧疼,“小日儿,我在这里。” “眠儿……” 她抱住他的颈子,笑若春花,“眠儿回来了,既然回来,便不会再撇下你,眠儿要和小日儿白头到老……”纤白指腹一点点推开他眉间所蹙之痛,小嘴凑到他耳轮之下,“本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说,因为,判……有人说不得随意道破天机。可是,我如今偷偷告诉小日儿,你听见了,权当没有听见,不能太欢喜。那个人说,我们……” 虽不是夜半无人,也可窃窃私语,安君心,知卿意,有些话,早说亦好。 “真的?”元慕阳通体一震。 “人之心,为己所控,却并非随心所欲;人之命,为天所定,亦非一成不变。只要小日儿和眠儿相守之心不没,并向最美好处跋涉,相信梦会成真。” 他的小妻子又在布道了,他善良的小妻子。元慕阳捧她小脸,许诺般地道:“前两日江东因接连大雨造成堤坊溃塌,淹了无数良田农户,我已命元通清理粮库存粮,捐给灾民。西乔镇镇民发生暑热之病,我已让季东杰携药前去义诊。眠儿,我会行善积德,只到我命尽那刻。” “好,我陪你,一直陪你。”判官大人道,以小日儿执念,极易成狂,若此生无偿,会带进生生世世,必陷魔障。所幸之处,他所爱之人亦爱他。 “一直陪着我?” “对,一直陪着你。而且,我不再做那个只知让你宠的小女人,眠儿既然爱小日儿,就也要爱小日儿的家人,让他们欢喜。”过往,她太任性,总想一人霸占小日儿,总怕他分出关注给任何人。她也知公公、婆婆并不全然接受她这个儿媳,却从不曾在意和努力,想想,真是有点可恶自私。 “小日儿,你尽管去做你应做的事,眠儿在家中等你,永远等你。”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二十九 婢威 家中事,外有元慕世,内有元通,安排停当。三日后,元慕阳带元慕朝,扬帆南下。 相公走了,如胶似漆的时光省下,春眠除了在襄菊监督下乖乖吃药进补外,开始勤于走动,如到公婆处晨昏定省,到弟媳院落闲坐散心。 “眠儿,不是早就说过,你身子不好,不必走这些繁文缛节的么?” 春眠浅笑,“眠儿晓得爹和娘疼眠儿,但长幼有序,礼不当废。眠儿过去是有心无力,如今既然见了好转,自该来探望爹娘,尤其相公不在,长媳更该替他恪尽孝道。” 元庆朗颔首,“心意到了就好,你好生调养要紧。须知,你之福,即慕阳之福。” “是。”春眠温声应着,命襄翠端上了养生汤及几样自吉祥斋买来的小点心,“眠儿不及二弟妹心灵手巧,绣艺不敢献丑,中馈更拿不出手,这些只是眠儿打老字号的铺子买来的,都是以前爷爷和奶奶最爱吃的口味,二老尝尝是否合口?” “这……太费心了。”高氏眉眼之间,隐露受宠若惊。唉,出身平常人家,嫁给一个仪表出众、饱读诗书的丈夫已是半生惶恐,面对春眠这个出身富贵的儿媳时,更是难有自在。 有察如此,春眠更觉得惭愧。这两个人,是给了小日儿生命又将他养得如此珍贵高洁的人,是她最该感激和孝敬的,她却一直忽略轻怠,她这个儿媳当得委实失职,该罚。 “其实,今儿个眠儿过来,还有另外一桩事向二老请禀。” 元庆朗与妻子互觑一眼,问:“何事?” “眠儿是想,如今庄里账目及一干杂务都交由元通一人,虽有两位管事协助,总是分身乏术。按理,眠儿该插手一些事务的,可眠儿却不争气,只怕精力难济。” “这……以儿媳之意,该当如何呢?”高氏问。 “听闻二弟妹在娘家便替兄长打理诸多内务,精于若二弟妹不嫌麻烦,不妨交给她。” “交给老二家的?你……”放心?高氏秉性质朴,难掩讶异。元庆朗也颇意外。 他们万没料到,长媳居然会乐意让二儿媳插手财事。这座山庄,有六成的地面房舍原属春家,如今的元家铺面,也含着春氏产业。儿子纵是打下了大片江山,脚下这处地还是以“醒春山庄”命名,在外人看来,与入赘无异。哪怕那位姓元名通的总管,纵然从了主姓,当年亦是春老太爷的手底人……总之,长媳此举,令元家二老着实吃了一惊。 “如果二老不反对,这就把弟妹和元通都叫来了,一起商议如何?”小日儿的世界里不只有她,她既爱小日儿,就要连他的家人也一并爱了进去,为他打造一个安稳牢固的家园。 当日,在春眠力主之下,元家二夫人即掌了山庄内务之印。 经这事后,元家气氛焕然不同。 元家二老对长媳所存有那份莫名心结渐形淡去,高氏还不时被邀去向日轩避暑纳凉,婆媳相处越发融洽。春眠与幽兰经过一番商讨,制一套奖罚条目,对庄内诸仆婢杂役奖优清冗,所清下的冗余人员亦不开遣,只须另派营生。十几日下来,二位夫人声威皆起,收拢了大片敬服之心。 醒春山庄随着春眠这位喜眠者的醒来,多了萌萌春意。 ———————————————————————— “大嫂,您……真的没有问题么?您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息歇息?就前面那家食肆如何?” 春眠螓首摇了又摇,无力道:“二弟……弟,你再问一遍,我当真会累倒,只因答你的话太多。还有,请称我‘大哥’。” 未幽兰好生委屈,“若让真的大哥晓得,指不定会如何怪我。还有,若相公知我……” “嘘。”春眠挡上了她的嘴,窃声道,“我相公远在南方,你相公到邻县查账,此时莫提他们。还有,我们此时俱是男装,不要动辄提到‘相公’。” “可是,大……”未幽兰在她制止眸线下,改口,“哥。” 襄菊瞅着二夫人面上难色,噗声失笑,“二公子,您习惯就好了,像奴婢侍候公子十几年,什么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是,大……哥的身体……” 嘻,二夫人真是可爱得紧呢。“您尽管放心,公子虽然爱玩,但很知分寸,从不会让关怀她的人担心。再说了,您既然上了贼船,不妨随波逐流。” 听着自家丫头如此评点,春眠不嗔不恼,只用拿来装潇洒公子的扇骨当声敲上襄菊脑门,“惯坏你了,是不是?” “说得正是,公子该反省。”襄菊大点其头,“不过,虽然这日头儿因早上的一场雨没那么毒辣,但毕竟是在夏日,您实在该仔细着身子,咱们出来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差不多也该打道回府了呢。” “有理,是该回去了。”春眠嘴里虚应,信手拿起路边摊上的一个扇坠把玩,下一刻,又跑到字画摊前左品右鉴,“走完这条街就回去。” 襄菊紧步追着主子,“您走慢点!不然,奴婢可要把你扛回家里了。”刚夸了她,便开始要人担心,是真正的担“心”,担忧她那颗“心”。 春眠星眸圆瞪,“你威胁我?” “对。”襄菊呲牙一乐,“您要如何发落奴婢?” “我……”春眠面目一狠,“我会哭!” 未幽兰开眼界了。不仅是这对主仆异于任何一对主仆的亲氛,更想她闺中岁月十七载,哪一时哪一刻不是严守闺诫,遁规蹈矩,只为有朝一日可无可挑剔地为人妇?而如做了人家媳妇后,反倒离经叛道,以一身男装游走当街,之前可敢设想? “好襄菊,”春眠指着旁边一家店面颇大收拾得颇整洁的豆腐坊,和自家的大牌丫鬟好声打着商量。“进里边吃一碗豆腐脑便回去,好不好?” 襄菊竖起一根食指,“吃完一碗便回去?” “嗯嗯嗯。” “好罢。” “襄菊真好!”春眠一手拉了她,一手拉了幽兰,“走走走,这家豆腐坊的可是黄梅城第一家呢,豆腐脑甜滑爽口,包你吃了还想再吃!” “只有一碗,没有吃了再吃。”襄菊忠厚提醒。 “……襄菊,我决定不宠你了。”落了座,春眠冷落脾气忒大的丫头,把脸儿朝向幽兰,嫣然如花,“你尽管吃没关系,大哥我请客!” 幽兰笑得含蓄,应得温婉。而她背之所向的一张桌后,坐着一位锦袍玉带的男子,此时正不经意抬首,将此边粲笑秀靥览进视线,瞳底当即微缩,心神为之所怔。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十 故人 “公子,您瞧那位,到这地儿来吃一碗豆腐,居然穿得恁样光鲜。”襄菊附在主子耳朵边上,悄声言语。 她家丫头,不仅是个小霸王,还是个小八卦。春眠舀了一匙豆腐脑送进嘴里,小舌小牙和那些爽滑物忙络着,眼睛捧场地向襄菊觑指的方位睇去,眉峰浅浅一蹙,捏着汤匙的手指微顿,随即,照吃不误。 “嘻嘻,您都被姑爷养刁眼了,有姑爷在那儿摆着,任是潘安宋玉您也看不上眼。” 春眠撇撇嘴儿,“那是自然。” “但奴婢怎觉得那人盯着您不放?” “你多心了。” “不是多心,他的确是盯着您的。奴婢听说啊,这达官贵人里有一种极坏的习气,女美人都嫌不够,还要找一些男美人,您说,他是不是看您扮相俊俏……” 咳。春眠是不想睬她来着,但念在奴不教主之过的圣训,只得道:“襄菊,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内功,内功练得高深了,可使耳聪目明。能在黑夜里能视物,也能把一般人听不到的悄悄话儿听个清楚。” “……您骗人的罢?” “信不信随你,你尽管说下去,看看人家有没有目露杀气的瞪你?” “娘哟!”主子此话一点,襄菊还当真从那位英俊爷儿面上窥出了一丝杀气,吓得差点把小脑瓜掉进面前豆腐碗里。 “再提醒你,你家姑爷也是一位内功高手,今后要说他坏话时可要远一点。” 主子越说,她越觉那位爷的目光骇人,“公子,咱们回去罢,好不好?好不好?” “好,吃完这一碗再说。”冲着能让她能自己家大牌丫鬟这边扳回一局,春眠决定不去讨厌那人。 襄菊软语央求,“公子……” “好罢,走了。”她也不想节外生枝,推了碗匙,“二弟,吃够了么?” 幽兰拭了拭唇,从袖里取了碎银子掷在桌上,笑道:“的确很好吃,我要带一碗回去。” “带一碗回去?给谁?”春眠揶揄,星眸眨了眨,“给‘二弟’?” 幽兰顿时双颊赧红,娇羞不语。 春眠掩嘴坏哂,“新婚燕尔,很甜蜜?” “大……” “幽兰?”随一道阴影笼在头顶,有声持疑探问。 被唤的名者应声仰脸,当即花容失色,“二……哥?” “果真是你?”来者面色微沉,“我在门前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你怎么在此?还这副打扮?你……” 春眠眼瞅不妙,赶紧起身微揖,“这位是未家二哥对么?有些话,咱们不妨到僻静处细谈,请。” 未家二哥双眉紧锁,“阁下是……” 春眠右手打个请式,“请到僻静处叙话。” 以春眠娇若春花的面颜,若在北方,扮成男子定然会被人一眼识破,但在江南这块秀气之地,很难让人一眼生疑。未家二哥在见着自己新近出嫁的妹子以男装在外招摇时已是生疑,现今见着这“男子”执意避人,当下怒不可遏,“幽兰,你知不知耻?你穿着这个模样招摇过市也就罢了,还和男人同行,你怎如此不知检点?元家若是知道,你要我未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春眠怀疑:这位仁兄当真是幽兰的兄长么?若是,纵使不满妹子作为,也当给以掩饰罢?就如此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幽兰身份,是生怕别人不晓得这位是未家千金兼元家媳妇的么? “你听着,是你自己不知检点,若因此被元家休离,也休想再回到未家!你……” “你什么你?”襄菊双手掐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有完没完?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骂我家二夫人?” “你是谁?”未家二哥拧眉看她。 “我是醒春山庄当家大爷夫人的丫头!我们二夫人今儿个出来散心,是得了大夫人允准的!我们醒春山庄就喜欢女扮男装不行么?”襄菊不屑一嗤,“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二夫人的哥哥了,好像成心怕二夫人没有丢人似的,有你这样当人家哥哥……” “一个奴才也敢教训本少爷?我当那醒春山庄有甚了得呢?也不过如此,哼!”不敢开罪醒春山庄,又不想折了面子,撂了几句狠话后,未家二哥拂袖而去。 被扫了兴致,三人自然也不久留,春眠拉着神容凄怆的幽兰,先离开这众目环伺之地,再去安慰弟媳这颗受伤心灵。 她们前脚出了铺子,后面话声即起。 “原来那位是新过门的元家二夫人?另外两人一个是大夫人的丫鬟,那另一个是谁?” “那还用说,肯定是元家大爷那位病了两年又突然好过来的夫人呗。” “你咋知道?” “以前的春家小姐就喜欢扮男装在大街小巷走,有一回晕在外面,被元大爷带了回去,没多久两个人就成亲了。那事,当年在黄梅城可是轰动一时呢。” “那也不能说准那位就是元大夫人……” 坐在豆腐铺里,一身尊贵气质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眉峰浅蹙,湛眸内光华闪潋,若有所思。 “爷,要跟上去么?”在他身后侍立者弯腰请禀。 “不必。”男人推开眼前吃得涓滴不剩的空碗,长身立起,“走罢。” “去拜访醒春山庄么?” “不急在这一时。” “那……” “你遣他们去打听一下,关于那位元夫人的详尽情形。” “是。还有,爷……” “有事?” “一刻钟前接到京城飞鸽传书,随尘道长催您速归。” 随尘道长有约,必定是与恋儿有关了?他心际重怦,“速做准备,本侯要即刻启程!” “可是,醒春山庄……” “你留在这边,带着几个人把情况打听明白,尤其是元夫人重病期内所有症状及苏醒后情状,都一一查个清楚。” “是,属下会设法买通醒春山庄的几个下人,从他们嘴里套出确切实情。” “用什么法子你看着办,切记不要惊动太多。” “属下明白。” 男人跨上停在客栈前的高头大马,眺了眺醒春山庄方向,看来, 这一趟是无缘拜会故人了。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十一 怪人 “道长是说,前段时日有人试图盗取恋儿的一魄?” “正是。” “是地……”府?那个字,不能随意说得。天测四方,地窥八面,能讳则讳,为了恋儿,他愿意敬畏鬼神。 “非也。”随尘首长摇首否之,“贫道设下的镇魂阵未生任何拒斥之力,彰示来者身上未有丝毫阴气,且连破了贫道布下的几道关卡,想来修为不浅。只是,似乎被什么事中途打断,是以匆匆离去,并未完成。” “亦是说,来者若无中断,恋儿一魄早已不在?” 随尘道长颔首,“大有可能。” 阳恺面目间倏地涌出寒意,“道长可有法找到来者么?” “贫道需施法过后方知一二。” “那便有劳道长了。” 这位随尘道长,因过于热衷通冥收魂之术,有违天道,被师门所不容,却正为他所用。 当年,妻子突然病重,多方医治未效。云游至京城的随尘上门自荐,言见得府宅上空乌气缭绕,府中必有病患,且命不久矣。他怒极之下欲杀之,随尘张口将妻子病症病状乃至生辰八字一一述来,思虑之下,他将之留下。不管是否江湖术士,只要能使爱妻有一线机会,他都要一试。 而后妻子离世之际,他以随尘所予灵符欲将妻子魂魄羁留,但其时灵符力道未臻成熟,仅强留了一魄,保得恋儿肉身不腐。 这些年,为寻爱妻灵魂或者转世所在,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无随尘给予的这一线机会,他如何让自己捱过? “侯爷,贫道以为,不管此人是何方神圣,与尊夫人转世必有干联。” “何以见得?” “在此之前,尊夫人虽然亦曾被鬼差惊扰,但那些俱是路过之卒,实质来讲,尊夫人的一魄并未真正引来地府讨取。意即在尊夫人转世之前,地府始终未察所摄魂魄是为残缺。而此次来者,俨然专为此魄而来,那些食人魂魄以延寿元的妖孽进不得贫道阵法,想来想去,该是尊夫人新生遇了高人,收那一魄来了。” “高人?”阳恺讥讽勾唇,“怎样的高人?比道长还要高么?能自如地堪破一个人的前生今世?” “贫道晓得侯爷为贫道终终不能寻得尊夫人转世而心存疑忌。贫道毫不讳言,以贫道当前之力,若想精确寻得尊夫人转世所在的确尚有不及。”随尘虽对通冥术之心存狂热不假,但从不妄估自身本事,海口自夸。“若非如此,贫道也不必急于修炼第五百道灵符。” “好,本侯信道长,本侯会耐心等道长第五百道灵符面世。”这十八年里,希望,失望,希望,失望……交迭更次,周而复始,他已经习惯。他不介意给这位道长以时间,只要,他能如他所愿。 ~~~~~~~~~~~~~~~~~~~~~~~~~~~~~~~~~~~~~~~~~~~~ 原来,那位未家二哥与幽兰并非一母之亲,幽兰母为正室,未家二哥母为侧。如今未家执掌财权的,乃前正室所出长子,即幽兰同父同母的长兄。未被委以重任的未家二哥为此心怀怨怼,却不敢招惹作风雷厉的未家大哥,只得把时不时找幽兰这枚软柿子的麻烦当成发泄排遣…… 从幽兰嘴里,一番旁敲侧击,进而推测揣摩,春眠得知了未家恩怨大概。 虽然,对于人间恶事,她自懂事那时起便见得不胜枚举,但至少,她所爱的人,祖父,祖母,小日儿,都是加倍爱她,在这个家里,她珍贵无比。反观幽兰,最疼爱她的未家大哥一年内有半数时光在外行商,一个秀弱女子,担负着绣坊教习之职,兼顾府内账务,还须镇日面对庶母及其所生子女的刁难挑剔,母亲不能依撑,自个儿又是那样委屈求全的脾气,定然不可能在大哥面前述苦报怨……唉,与那戏台上菩萨心性的苦命青衣有何两样? 一念至此,春眠对这个弟媳更加心疼,一迳将自己房里的衣料、首饰、吃食往二房送去,还叫来元通,叮嘱他看好这满庄下人,务必听从二夫人调遣,违者严惩不贷。 她连番举动,看在元家二老眼里,不觉喜在心里:长媳有这样的慈悲心性,宽宏气度,容人之量,是好事,是不是? ~~~~~~~~~~~~~~~~~~~~~~~~~~~~~~~~~~~~~~~~~~~~~ “季东杰,问你一件事。” “什么?”为她诊过脉,正执笔书写药方的季东杰立时满身戒备。 “你年纪一大把了,为什么还没成婚?是因为没人要你么?看你长得也有三分姿色,从我家相公手里也刮了不少钱财,不至于乏人问津……” 季东杰紧握手中笔,以透纸而出的力道重重地勾上了药方最后一划,交给身边僮儿去抓药,又勾指叫来丫鬟,“襄菊,这回的方子里因为加了一味祛热消暑的药材,苦味更盛从前,你要看你家小姐,确保每回都要喝得干干净净。” “是。”襄菊恭声应着。凡与小姐身体有关的,她自是格外上心,没得通融。 春眠瞠眸指控,“季东杰,你在报复。” “知道就好。”懒瞥她一眼,对她颊上的些微红晕颇满意。调养出这样的好面色,那个爱妻成痴的痴情种该满意了罢? 春眠抿抿嘴儿,迅即不以为意,“我从会吃饭那时就会吃药,再苦的滋味也吞得下去。不过,我总算晓得你为何至今独身了。” 季东杰目光一闪,“为何?” “一个又贪财又小心眼的老男人,谁会要你?” 季东杰轻嗤,“在下与你家相公同年,在下是老男人,你家相公又该怎么说?” “我家相公是谁?这世上有谁能跟我家相公比?” “……的确。” “嗯?”春眠听不清他咕哝在嗓间的低语,倾了耳朵,“你说什么?” 季东杰蓦然起身,掉头就走,“襄菊,看好你家主子,这样的天气里,别让她离开向日轩一步!” “这个人,人家是看在好歹认识他与认识小日儿一样久,才多说两句话的,每一回说没两句话便走,怪人!大怪人!”春眠皱起眉儿,小脸儿忿忿,小嘴儿抱怨不止,“襄菊,你不觉得打我醒过来后,他更怪了么?” 唉。襄菊在暗里好长一声叹息。她家这位小姐,心思细腻,聪明剔透,只是……幸好,对姑爷不是,不然,姑爷该多可怜?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十二 逢人 盛夏时节,元慕阳抵达京城。 “货通天下”船行,主营船务及航运,来往商贸伙伴多在多水的南国。而京城这块宝地,拜横贯南北的昌通大运河所赐,亦不乏商机。元慕阳此来,便是为了落实一桩洽谈了近半年的商事,顺便,替好友送一份寿礼。 “大哥,这京城风光的确和南方大大的不同呢,街上恁是热闹,房子啊树的无端的就高大了许多。”一趟远行,晒黑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的元慕朝左顾右盼,欣赏着京城风光,啧啧称奇。 元慕阳的目光,则尽流连在街边摊位上,思忖有没有什么值得他买下,用来呵哄家中小妻。 元慕朝人虽稚小,仍看得出兄长的相思之情,好是不解,“大哥,咱们由南方返程时明明经过江南,怎不索性回家一趟再来京城?” 元慕阳捏起摊上一只跃蹄起飞的玉马,边鉴赏边答:“正是因为想尽速返家,才不做停留。” “我明白了,大哥是趁着这一次出门把所有需外出的事都给办完,然后便能安心回家陪着大嫂了对不对?” 元慕阳拍了拍小弟脑瓜,笑而未语。 “大哥,您这一辈子除了大嫂,谁都不要了对不对?” 元慕阳笑嗤,“小孩子问这些事做甚?” 小孩子都不乐意被人称作小孩子,元慕朝也不例外,只急得顿足大嚷,“大哥,慕朝不是好奇,只是想确定。” 元慕阳再度失笑,“确定什么?” “您除了大嫂,谁都不要,但您有没有想过爹和娘?” 笑意登时自眼角唇际敛去,他眉梢冷挑,“想说什么?” 元慕朝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记,瞪大眼珠,支吾道:“大……哥,原来是真的。” “什么真的?” “三姐说您在这世上最宝贝最疼爱的人,不是慕朝和她,是大嫂。” “是又如何?”该尽的责任,为人子,为人兄,他会全力以赴,自问无愧天地。 “哎呀,大哥,您误会了,慕朝不是劝您纳妾什么的,那些事,拉拉杂杂的,和慕朝没有关系。”元慕朝可不想和最敬重的兄长因此生隙,何况,大嫂对他很好,又能让大哥欢笑,有些事,他才懒去掺和。“慕朝是想告诉您,您只要大嫂,但爹和娘却想要孙子,他们……” “慕阳和你,会为他们诞下乖孙。” “可爹和娘想要长孙呐。咱们动身前夕,我去向二老辞行,偷听见他们说,待大嫂身子更好转一点,就想和大嫂商量为您纳妾的事了,而且,还列了几个人选……” 元慕阳剑眉间,蹙紧阴霾。 “大哥若只要大嫂,就要把话和爹娘扣紧说牢,免得到最后让一家人不快乐,也免得爹娘怪到大嫂头上。反正,不管大哥怎么做,慕朝都会站在大哥这边……”这一遭,元慕朝作为学徒陪行,体会了完全不同于家中公子哥儿锦绣生活的辛苦,更能体解兄长创立家业的艰辛,言谈间,眉目中,崇拜意味更浓。 “我知道了。慕朝,你长大了不少呢。”元慕阳疼爱地揉了揉小弟发髻,扔了碎银,买了玉马,揣进怀里,“走罢,我们需快点到柯府,为柯家太夫人送上寿礼,要尽快返程了。” 小弟提醒得对,为了眠儿,他的确不能一味和爹娘拗着行事,应该从长计议。 ———————————————————— 忠正侯柯龄松,早年曾随先皇平定叛乱,一统四方,后依功行赏,获封侯爵。今日为庆老母八十寿辰,广开筵宴。进出宾客,除却公侯亲王,即为达官显贵,满门荣耀。 元慕阳与柯府并无深交,也无意进门攀识,代好友将寿礼送到了正接礼接到手软的柯府家丁手中后,即踅身而去。岂料行没十步,被人从后叫住。一位头戴幞帽、身着青襟绸衫的中年汉子气喘吁吁追上,“这位贵客慢走,请问适才那份写了我家二少爷名讳的礼盒可是您送来的?” 元慕阳淡然道,“在下与以嗔是好友,此次进京洽商,受他所托,为柯家太夫人奉上寿礼。” “小的柯顺,是忠正侯府的管家,请公子进府一叙。” “在下尚有杂务在身,不便叨扰。” “这位公子。”柯顺深施一揖,“既然您是二少爷的好友,小的就直说了。二少爷本是我家侯爷的亲生骨肉,十几岁时过继给我家侯爷的二弟,二爷离京为官,二少爷也随着去了。打那日始,到如今已有近十年。我家太夫人和老爷都思念得紧。今儿个公子既然是代我家二少爷来的,不妨进门喝一杯酒,也好让我家太夫人向您打听一下二少爷近况,解解老夫人的思孙之情,如何?” 柯以嗔的身世,他曾听其简略提过。书香世家偏出了从戎将军,一个是他,一个是其生父。如今听得这位管家说得诚恳,再执意过门不入未免不近人情,是以,随其进了侯门。 本以为只肖与寿星说上几句话,将柯以嗔诸况讲明之后,便能功成身退。不想柯太夫人听闻得他是孙儿好友,执意拉在身边为伴,有泪有话,絮问不休。 元慕阳从来就非长袖善舞之人,碍着对方是好友长辈,勉着性子陪坐一旁,口中应付,心离如箭。及待柯太夫人被一干官家女眷簇围住,他得以抽身离去时,居然找不到原本坐在己侧的小弟。当下既恼且烦,快步走出喧嚣华堂,欲暂寻个僻静地处清清耳朵舒口气。 “元慕阳?是江南那个元慕阳么?”负手立于幽廊转角,听闻有跫音接近,随即问询声起。他侧转身形,目视来者,“阁下是……” “不记得了?”来者勾唇淡哂,“我却还能一眼认出你,你脸上,依稀有还有五岁时的模样。你那时还曾霸着我妻子不放,扬言要和我争妻的。”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十三 恩人 阳恺。他记得这个人的。 十九年前,元家尚在京城。当家做主的元庆朗恩科中了进士,任一个九品小吏,却因处事不够圆融得罪了顶头上司,被下到狱里。严氏带着时年五岁的元慕阳处处求情,那日,母子俩找到了一门远房亲戚头上,这家的女儿乃阮阳王妃的娘家弟媳,若能出手,想来放人不难。但求人又岂是好求的呢?任是百般好话,连大门也不得入,仅一个门房便成强大阻隔,直至日上三竿,母子两个依然被拒之门外。困恸交加之下,严氏晕倒阶下,躺身在一顶正巧到临的轿舆之前。轿畔的随从出声喝叱,轿中人则发声阻止,轿帘掀起,日月失色,百花遁形,一位美人袅袅步下,问过了三言两语,将晕倒妇人扶进轿里,携起稚娃手儿,走进府门。 那时,一个小小娃儿,随母四处求人,遭人白眼,受人冷落,突然享到了良善温柔的呵待,心头之感可以想见。恋阳在五岁的元慕阳心中,与美神无异。直至后来,美神求夫婿解了父亲之难,他也一度成了美神身上的一块小小膏药,直嚷着要快些长大,将美神自其夫婿手中抢了过来。也是兹那时,他不止习文,也四处拜师学武,以期将来有力抢夺**。末了,还是美神相助,将他推荐给了自家兄长学武的名师。名师爱他上佳骨质,乐意收徒,但返家行程在即,与元家父母提出带他回江南悉心教授…… 元慕阳没想到自己何以对那位名为恋阳的女子记忆如此深刻,即使时至今日,稍一思及,眼前即现那份绝代风华,想想,彼时也不过是一个稚龄娃儿的童言无忌而已。不过,若让眠儿晓得,不知又该吃上几缸的闲醋。 “请问阳大人,阳夫人还好么?”故人重逢,且是救父恩人,元慕阳特邀阳恺至京城酒楼小酌。但彼此尚值陌生,话题寥寥,思忖着问候一位长自己二十年的女子,不算失礼。实则,心中亦存有一份好奇:时光荏苒,眼前这位阳大人依旧俊岸不凡,不知红颜是否仍是红颜? “吾妻她……”阳恺沉吟一笑,“慕阳不必如此客气,你幼时也叫过她一声‘表姐’,你我算是亲戚。再说,此地不是官门公堂,‘大人’来‘大人’去,倒显生分了。我年长于你,就叫你一声‘慕阳’,你也可直呼我名。” “在下就称大人一声阳兄罢。”看此人,行止磊落,眉目坦荡,元慕阳倒不介意结识。 “如此甚好。”开场完毕,阳恺言归正题。“前些时日,为兄至江南公干,听见了几句街头巷尾的议论中,与慕阳有关。” “愿闻其详。” “议论中似乎是说,慕阳之妻在病床躺卧两载,深睡不醒,却在近日好转醒来。当真有此事?” “这……”元慕阳稍有意外。对方为堂堂上阳侯爷,会对街头风闻起兴,会开口向自己打听虚实,实在惹人费解。 “慕阳必会想,我何以对他人私事如此关注?你适才问起吾妻近况,为兄乐意告之。她在十八年前,即因一场大病深睡于床,至今未醒。” 元慕阳一怔。 “为兄遍请天下名医,广招域内外杏林高手,用尽方法,费尽心机,俱未见效。”阳恺揉额苦叹,窗外阳光透过纱窗打在他鬓角之上,一缕银色陡现。 元慕阳想,这世间恐无人能比他更能体解这个男人的心头枯寂熬煎。眠儿长眠,不应他呼唤,他抱着仅有的一线希望等待眠儿归来,不敢失望,不敢奢望,不敢崩溃,不敢流露哀痛……幸好,眠儿回来了。 “从那些街头谈论中获知,为兄有感令夫人病症与吾妻极像。但不知治愈令夫人的,是哪位高人?” 尽管同情,尽管感同身受,元鹞也无法把百鹞的存在道出。不止是因他无权为他人定夺什么,而是,为了眠儿。眠儿是真正的起死回生,走过阴阳两界,走过了奈何忘川。这种事,他不可能让任何第四个人知情。他是如此艰难才能重新将鲜活灵动的妻子抱进怀中,任何可能的变数,他都不可能容忍发生。 “在下妻子天生体弱,不宜操劳。当年发病之因,概因在下一时疏忽,携她游园过久,使她体力不支晕厥过去,一躺即是两年,这中间,睡多醒少,少见下榻,以致外面闲话百出,在下甚至被疑弑妻夺产,险被官家问罪。” “是这样么?”阳恺神色怔忡。 “为在下妻子调养身体的,是在下从幼时便结识的一位至交,出自医学世家,代代都有神医之名。阳兄若信得过他,可请他一试。” 季东杰与百鹞不同。 当年,百鹞现身,告知他眠儿魂归地府时,被霎那涌起的绝望之浪所击,寻短之念形成心头。那当下,他想到的将一息尚存的眠儿身躯托付之人,即是季东杰。他和季东杰几乎同时认识眠儿,他所占的,只是早说出了口的便宜。除了他,季东杰是第二个会为眠儿百般设想的男人。 “如此,多谢了。不知慕阳何时返程?” “明日便要动身。” “为兄会差本府总管随慕阳前行,请神医前来京城。” “不必如何客气,医者父母心,在下回去向他说了,他即会动身进京。” “怎能如此失礼?即为神医,当该以礼相待。” “只是,他毕竟是医非神,还请阳兄……” “这个放心。若是因医治不利便迁怒于人,这些年还不知会有多少医生死于为兄之手。除了医治,为兄还希望吾妻会沾一点令夫人玉体康愈的喜气,见以起色。” “在下也祝尊夫人早日康复,与阳兄共享百年,白头到老。”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十四 婢恩 这日,醒春山庄发生了一桩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昏睡两载的夫人突然醒转,不算大事。但能使夫人免于一难,又难算小事。 事件源于春眠的贪玩之心。当日,用过早膳后,她又想爬上木梯,望一眼墙外风光。不想,在手儿刚扶上墙端,脚下木梯突然喀声大响,足底一空,纤薄的身躯即如一片离了枝的叶儿般坠下。 其时,襄菊正在向日轩外的小亭里埋首煎着药汤,莫说看不见主子出了事,纵算看得见,也是鞭长莫及。而几个在跟前侍候的丫头都被这景象吓傻了眼,呆呆不知作何反应。 便在此际,有一道离得最近的影子扑了过去,在春眠落地前的一瞬成了垫底——虹儿是也。 一个从高处跌落,一个为坠者铺垫,两人都是当场昏晕。 这事,惊动了元家每人。忠婢救主,着实感人,元家老夫人看过儿媳后,到了下人房,拉着躺在病床上的虹儿之手,恁是感激。一向和蔼的元家老爷甚至还因替儿媳诊过的季东杰不肯赶来为救了媳妇的恩婢诊治发了一通脾气。 春眠苏醒过来,先乖乖听季东杰替小日儿饱饱骂了自己一顿,再听他道:“有些东西,早早除了最好,何必留着碍事?” “但没有她,没准我今儿个当真就摔死了。” “你没有那么容易死!没听过祸害遗千年么?”季东杰拂袖而去。 ~~~~~~~~~~~~~~~~~~~~~~~~~~~~~~~~~~~~~~~~ “小日儿大坏蛋,说了一个月,却是两个月,眠儿生气,不理你了!” 襄菊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花轩,一点也没有意外听见自家主子在贵妃椅上翻着滚儿的抱怨。在人前,自己这位小姐是一个得体的媳妇,是一位优雅的大夫人。在人后,就成了这副模样。真开心,她已经嫁了出去。 “小姐,姑爷不是给您来了信解释么?南方的事进行得比预估顺利,姑爷索性就直接北上,处理了那边的事后,就会有至少大半年的时间不用出去了……” “人是人,信是信,怎么能相提并论?我想得是人,又不是信,我决定,在小日儿回家时,至少三天不和他说话!” 襄菊撇起嘴儿,“不是奴婢小看您,姑爷回来了,您若能坚持三个时辰,不,坚持上三刻钟不和姑爷说话,奴婢就会把襄菊两个字写上一百遍。” “这一回,本小姐一定要让你刮目相看,明白小看主子所需承担的后果。” “奴婢拭目以待。”须知道,她这辈子最头疼的可是写大字。敢拿这个来赌,就是吃准她家主子必输无疑。 贴身丫鬟明目张胆的挑衅更使春眠忿忿难平,“小日儿大坏蛋,因为你,襄菊都敢小看我,眠儿不理你了!” “真的不理我了么?” “对,真的不理你,至少三天……小日儿!”螓首惊喜转过,秀靥因为缓缓步来的人影而浮出璀璨光芒。 瞧,稳操胜券。襄菊得意的挑挑眉儿。 “小日儿,小日儿回来了!” “不准动!”元慕阳警告着,脚下疾动,在她纤细身躯跳下长椅前将她抄抱进怀,“我还没有罚你,你便想错上加错了么?” “……罚我?”她无辜眨眸,心里却大叫不妙,想着是谁这般嘴快,小日儿刚进家门就告了恶状? “我在街上遇见了东杰。”对于在眠儿面前出卖那个恶医友人,他从来都是不遗余力。 “季东杰讨厌!” 他举指,弹了她鼻头,“说人讨厌,便说明你没有在反省了?” “小日儿……”她磨,她蹭,她撒娇,她耍赖就对了。 “唉,你呀。”他怎舍得真正怪她?她有一个童真性子,有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却受弱躯所累,只能多倚仗那道木梯观望墙外风光,他除了满满心疼,还有一份愧疚在,怎么舍得?“身子还有哪里不适么?” “没有,没有!”春眠讨乖娇笑,“见了小日儿,就什么都好了。” 元慕阳心里无奈叹着,低下头去,噙住她弯弯唇瓣,将满怀相思千斛柔情哺入她柔软口腔。 而他的小妻子,忙着回应,也忙着提醒:“小日儿,眠儿今日的床铺得很软呶……” 元慕阳失笑,咬了咬花瓣般的娇嫩嘴角,“再说,我会打你屁股。” 春眠鼓颊嘟喃,“人家还不是怕你忍得辛苦。” “眠儿。”他浅浅眯起俊眸。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她嫁夫从夫,唯夫命是从,好贤惠好温良是不是?那多亲亲也好,权当吃不到鱼,吃虾解馋…… ~~~~~~~~~~~~~~~~~~~~~~~~~~~~~~~~~~~~~ 当晚,为给远门归来的大爷和三少接风洗尘,元家所有人口在大厅共用晚膳。 元家二老居坐正位,看着四个人才出众的儿女,与两个如花似玉的儿媳,一家团聚,心情恁是愉悦。 “慕阳,你这趟出行又瘦了不少。你最爱吃鲈鱼,多吃一些。”严氏为长子搛了一块肥美鱼肉,慈爱道。 “娘偏心呢,慕朝也出了远门,也瘦了不少,您怎不给慕朝添菜?”元慕朝话说着,却使劲向自个儿碗里添了几箸丰肴,有鱼有肉有虾有蟹,毫不手软。 小儿的顽皮,惹得严氏浅嗔,“你怎么能和你大哥比?你大哥是为了咱们整个家操劳,不照顾得妥当些怎么行?” 春眠在暗里探了探舌,把相公搛到自己面前盘碟上的鸡翅悄然送了回去。 坐在长嫂右侧的元芳菲笑睇她一眼,咽下口中食,闲声道:“大哥可是咱们的一家之主呢,的确需要好生调养,也该妥善照顾,对么,娘?” “那是自然。你大哥在外辛苦,在家中自然要额外精心调理,偏偏你大嫂不能累着……” “娘,眠儿没有那么柔弱,照顾相公的事,眠儿还是会做一些的。” 元慕阳吃完妻子递到碗内的肺片,道:“习武之人,不必太过娇贵,眠儿只需爱我,就是最好的照顾了。” 严氏笑为长媳添了一箸菜,“夫妻恩爱自是好事。慕阳,你得了空,要去看看虹儿那个丫头,是她救了眠儿,你要好好谢过那个丫头呢。”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三十五 婢羞 绿树红花,玉桥碧波,黄梅城的水沁园,是江南三园之一。 春眠最爱来这地儿消遣。这里,缩建了东西南北一些名胜的景致,她不能走到恁远的地方去赏实景,看看这些,也是好的。她这个人啊,最大的长处就是不苛求不贪心,就如自家相公到现在还不让她“吃”,她也愿意退而求其次,逮着机会又亲又摸干过瘾…… “小姐,敢情您来这水沁园不是为了看景,是为了发呆?还又笑又吸口水的,明明春天早已过了,您也不该再思春了罢?” 春眠瞪了这个从来不知尊敬主子的丫头一眼,“襄菊,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连你家皮小子的一半也及不上!” “奴婢给您剥了菱角,您趁着新鲜快吃。” 这丫头是真的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这丫头……已经是个当娘的丫头了呢,当了娘,就不再是丫头…… “襄菊,问你一件事……”好像有点不好开口?“那个,那个……” 襄菊狐疑地颦起眉,“小姐,您不会又要让奴婢带你上街罢?不行哦,奴婢可不想被姑爷罚,您别害奴婢,奴婢上有老,下有小……” “你……你和你家相公多久才欢好一回?”问出口了! “呃?”襄菊眨巴着眼,方才可听错了什么? “你和你家相公多久才欢好一回?”有一便有二,开了口,便不难了。孔子都不耻下问,况春眠乎? “小、小姐,您您您……知道您在问什么么?”襄菊一张俏丽的脸儿又红又热,舌头打了结般的不利落起来。 “你嫁了人,也做了娘,有什么害羞的?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还是两年多前那个纯洁丫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欢好?” “小姐,你……”这是谁家的小姐,她不认识! “不要害羞,过来坐下,我有话正经话要问你。”她招招小手,拍拍身旁座位,“快点来,不然我会生气。” 虽然小姐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小姐,但真正板起小脸时,襄菊还是要乖乖听命的,不情不愿地坐过去,“……您到底要问什么?” “你家相公……喜欢和你欢好么?” 襄菊面上的红意几乎要滴了出来,“小姐,您……您今儿个到底怎么了?中邪了不成?” “因为我想知道,是不是这天底下的相公都能只抱着娘子睡觉什么也不做啊。” 襄菊瞠着眼睛呆呆愣了半晌,呐呐道:“小姐是说,姑爷只抱着您……什么也不做?” “也不是什么也不做……反正也差不多……我知道他是担心我的身体,可我现在比昏睡前都要壮实得多了,他那时都还会……可如今把我当纸人般的放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春眠捏了一枚剥好的菱角放进嘴里,泄愤般的嚼嚼嚼,“他也不想想,不是只有男人会对着心爱的女人心猿意马,女人也会啊,而且,小日儿那么鲜美可口……” “这……”那类情形,若是换了别个男人,襄菊会怀疑那男人心思他移,但是,那人是姑爷,便只有一种可能。“小姐,您一病就是两年,您是昏躺着什么也不知道,奴婢可是清楚得很。那时,看您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把手放到您的鼻下,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奴婢想死的心都有,所以才会忍不住的哭,哭得姑爷把奴婢赶走。姑爷对您的心,比奴婢深上十倍,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境况,奴婢想都不敢想。” “我了解的。”她在地府睡觉混光阴的日子,他鲜少不在耳边吵她,他那时的心情,一字一字都灌进了耳里,也一点一滴带回了她因走过奈何桥而远淡了的情感。 “您想想,您病好了,对于姑爷来说,是何等巨大的喜悦?他不敢轻尝男女之欢,恐怕也不只是怕累着您。” “那还有什么?嫌弃我?”春眠低头瞄了瞄自己,真是“卑微”得可以。 “奴婢现在每日看着小姐,亲近着小姐,已经几个月了,每早醒来都生怕是场梦,非要再看到小姐,然后再掐上自己一把才敢相信您是真的病好了。奴婢都况且如此了,姑爷呢?他不敢真正的得到小姐,恐怕是不想让自己太幸福而遭了天妒罢?” “傻瓜。”春眠嘟起嘴儿,道。 “姑爷才不是傻,爱上小姐,姑爷聪明得很。能娶到小姐,是姑爷的福气。” “你也是傻瓜。” “是是是,奴婢是傻瓜。但傻瓜要告诉您,您绝对不必担心姑爷对您没有那样的心思。您是他最爱的女人,只要您坚持不懈的诱惑,姑爷肯定有一天会忍不住,让您如愿以偿。” “诱惑?”春眠眉心蹙了小结,“如何诱惑?” “这……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的相公……”闺房中事,纵使她为**,为人母,谈起来也不能豪放无拘,“反正,您只要让姑爷明白,您的身体已然可以禁受那些,姑爷一定会迫不及待地……” “可是,你要告诉我如何诱惑他啊。” “奴婢怎知道?” “你想法子帮我去查去问,这是小姐的命令,不得违抗。”身为主子,总不能总要丫头骑在头上,偶尔也要猖狂一回,哼。 “小姐……”襄菊苦了脸,又羞又愁:她要到哪里去查去问? “好了。”解决了一桩烦事,春眠心情趋好,笑脸明媚,起身出了观景台,“小日儿说他要和人谈到午时,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夏阁找他罢。” 春眠这回外出,自然是得了允准的。那位牢头儿元慕阳将她放在这里赏景,再把人约至另处洽商,一举两得。 沿着清凉长廊,主仆二人缓缓前行,行不多远,即遥遥望见了自名为“夏阁”的水榭里走出的一行人,中间最醒目最出色的那个,除了她家相公还有谁? 拖着白色锦缎的长袍,腰上系着麒麟丝绣的长带,步履从容,神形高洁,宛若一轮破云而出的皎皎明月。她的小日儿,她的相公,好俊…… “小姐,您看。”襄菊偏要将主子的眸神引到别处,“走到姑爷右边的那个,是蝶香坊的头牌蝶仙,也是今年黄梅城青楼赏花大会上选拔出来的花魁。” “……你怎么知道?” 三十六 婢忠 “今年春天花魁大会召开之前,所有青楼都派人沿街拉男人投选,还以免费的酒菜招待,奴婢的相公就曾被邻居稀里糊涂地拉过来,奴婢知道了,拿着刀前去寻人时,正巧赶上新当选的花魁出来为大家抚琴,就是这位。既然是个大美人,见了一面当然便不易忘了。” “你家相公进了烟花之地?”春眠讶吸口气,“快说,后来怎么样了?你家相公进了烟花地,不会真的叫了花娘罢?” “哼,那个笨蛋,喝成一堆烂泥,躺在桌子底下呼打得山响,谁会理他?不过,那些花娘倒是对着我说便宜话来着,说什么自己没本事看住男人,跑到那边闹只是丢人现眼,自讨没趣。” “可以这么说的么?”纵是生**玩,也从来没有到过那种只在戏词里听说过的地方,春眠听着煞是新鲜。 “您不知道,那可是那些人用惯了用烂了却一直在用而且还会沿袭下去的用来奚落上门找茬的家妻的台词呢。” “那你要怎么办?” 襄菊一脸无奈,“奴婢能怎么办?除了踢那个笨蛋相公几脚泄气外,还能做什么?” “真的?”春眠总不能相信自己泼辣丫头能如此轻易了事。“那场花魁大会圆满开始,也圆满落幕,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这倒不是。”襄菊有点赧然,“说起来有点过意不去,那次奴婢去找人,害怕人单势孤,被人给欺负了,便想叫着几个平日交好的姐妹邻居一起去。不成想,因为那次的花魁大会之前的声势太浩大,把村里的男人引了一大半过去。奴婢只把话递给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居然把全村的女人都给惊动了,不管家里男人有没有去花街的,都拿了刀,执了棒,赶到了那边儿。那些个花娘奚落我的时候,奴婢揍那个笨蛋男出气,但别人没有奴婢的修养好,听着生气,便动起手来。您也知道,这做惯了农活的女人不比男人的力气少多少,不管是砸起东西还是打起人,都是狠得要命。奴婢怕伤着自个儿,就拖着那个笨蛋突围回家了。后来听说这事惊动了官府,却因为法不责众,不了了之。不过,从那回以后,我们村里一下子少了不少爱以打婆娘出气的男人。” 春眠听得眼眸泛亮,一迳地喊着有趣,兼有抱怨:“襄菊不厚道,这么有趣的事你怎么到今儿个才说给我听?” “奴婢也不知道小姐爱听不是?”襄菊附在主子耳跟边上,指着已经越走越近的一行众人,“如今轮到姑爷和花娘在一块了呢,还是个极品花娘,您怎么办?” “你回村把一村的女人叫来替我出气?” 襄菊啼笑皆非,“您当那是唱戏么?动辄就能来一出?咦,姑爷看见小姐了,走过来了……奴婢拜见姑爷。” 因发现了妻子倩影,径自来到近前的元慕阳握起妻子柔荑,“午时到了,饿不饿?” 春眠没有漏过小日儿向自己行来的刹那,那位花魁美眸流出的波光。从那样环境长出来的女人,隐藏情绪是第一要学会的事。是以,花魁蝶仙稍纵即逝的一瞥,只有同为女人又恰是小日儿妻子的她捕捉到了。 “相公~~”她软软唤着,将软颊偎到男人胸前,“眠儿好饿,相公好狠心,扔了眠儿不管……” “如此,是为夫失职了么?”元慕阳掀唇浅笑,虽不解小妻子何以在外人前流露这粘人行止,但受用得是他,随她就是。“我带你去云鹤斋吃素菜,可好?” “素菜?” 弹了弹她皱出不满小褶的额头,“虽是素菜,但仿各类肉食仿得几可乱真,豆腐做成的鱼肉比真正的鱼肉还要鲜美,想不想吃?” “素菜养生养颜,又不杀生灵,积德行善,很好,很好。”春眠小脑袋点得极是认真。 元慕阳轻捏了捏她粉腮,薄唇勾笑,但在听到身后行近过来的脚声时,笑容微顿。 “这位,就是元家嫂子么?” “呀。”春眠先是好轻的讶呼,随即仰了脸儿,腼腆向来者瞥去半眼,即羞涩垂首,“相公,您怎么没有提醒奴家您有友人在场?奴家失礼了。” 元慕阳剑眉稍挑,“无妨,为夫不怪就是。” “谢相公包容。”她施了一个万福。 “娘子不必客气。”他微微揖首。 相敬如宾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相敬如宾。襄菊将脑袋垂到胸前,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忍无可忍的抽搐嘴角。 “嫂夫人好贤惠,元兄好福气。”这一行人,个个鲜衣怒马。说话的,是一位着交领宽袍,面相福泰的青年公子。“小弟司马仁,见过嫂夫人。” 司马家,在北方发迹,移居江南后依然能声名鹊起的司马家。“司马公子好。” “嫂夫人客气。我们这群人正缠着元兄做我们的商会之首,嫂夫人若得暇,不妨劝劝元兄,由元兄领着,大家伙便不愁没有规范可守了。” 春眠微垂螓首,“这是男人家的大事,妇道人家不敢置喙。” “原来元夫人如此恭顺。”又有人插进声来,“以元夫人之德,不似不能容人之人,那元兄何必不解风情,伤了美人之心?不如找个日子尽快把蝶仙娶进门去,造就一段佳话。” “沿初,你没喝酒便醉了么?”司马仁面显一丝愠意。这个赵沿初忒是狭隘心性,只因蝶香心系别人,却对他冷若冰霜,面子上受不住,便想让人家夫妻失和是不是? 春眠无邪举眸,问:“相公,蝶香是什么?” “不重要。”他喜欢她此时藏在目底的跃跃坏意,那会让他感觉小人儿生命力如此旺盛。“各位,元某不奉陪了,改日再由元某做东,请各位小叙。” 他那声轻描淡写的“不重要”,宛若投湖之石,引来后波阵阵。先是那位赵沿初嘲讽大笑,而后,另几位对美人或欣赏或仰慕或向往的男子面显不平,而美人自己,则纤足微踬,难堪,伤楚,苦涩,在姣美颜容上交替而现。 “元大爷,您怎能如此对待我家姑娘?”发出不平之声的,是蝶香身侧的丫鬟。有道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旁人忌惮着醒春山庄的势力地位,小丫鬟护主心切,哪管太多?“以我家姑娘的姿容才情,哪里配不上您?多少公子王孙手捧千金慕求我家姑娘一顾,都被我家姑娘拒之门外。我家姑娘所求的,也只是一个知心人而已,您这样无情,负了我家姑娘的一腔情意,不怕……” “怕什么?”当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能当忠心护主又出口不俗的丫鬟么?襄菊双手掐腰,“我家姑爷对我家小姐忠贞不二情比金坚爱比海深有何不对?我家姑爷除了我家小姐看不上任何庸脂俗粉有何不对?” “你敢说我家姑娘是庸脂俗粉?你是眼睛瞎了么?我家姑娘……” “你家姑娘有才有貌有人巴结是你家的事,大陇皇朝哪条法令规定你家姑娘只要看上谁谁就要抛妻舍家爱上她?你倒说说,我家姑爷对你家姑娘是有过始乱终弃还是见异思迁?从头到尾,只是你家姑娘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凭哪里要我家姑爷对她一定要有所回应?” 元慕阳挑了挑眉,拉着妻子小手,掉头径自离去。 “襄菊……”春眠不放心放自己的丫头一个人单打独斗。 元慕阳则妻子的小脑袋轻扳回来,哄道:“依那丫头的泼辣,嘴上吃不了亏。有侍卫守着,也不怕动起手来。走罢,你不是饿了?” 两个各为其主的丫头犹吵得如火如荼,引了一大群人前来围观。但自始至终,美人蝶香未发一辞,只把一双秋水美眸,凝望着那男子所去之处。 那男子,心中只有他的妻子,也只要他的妻子,那份惟一无二的执守,见多了风月场上各样男人面貌的她,不会感错。这样的男人,她很想拥有,只是早已失去了那个资格。那,如果毁了,会不会太残忍? ~~~~~~~~~~~~~~~~~~~~~~~~~~~~~~~~~~~~~~~ “所以,结果,是你们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对啊。” “你不会是被美色所惑,叛主了罢?”春眠眯了眸。 襄菊双手奉茶,“是,奴婢背叛您了,请您惩罚奴婢。” “我会考虑。”春眠接过茶盏,拿碗盖撇去上面的浮叶,呷一口饭后用来消食的铁观音,好滋味,可惜每日顶多只能喝上一杯。 “您今儿个可以多喝半杯,把您刚吃下去的膳食消消干净,好留出胃口来吃宵夜,那可是您渴想了许久的美味呢。” “……什么?” “姑、爷。” 春眠大喜,“你想出法子来了?” “奴婢今儿个不是和头牌花魁的丫鬟做了朋友么?虽然她不是头牌,但处在那种地方,耳濡目染的,对女人诱惑男人的手段总比奴婢了解得多……”接到主子睨来的狐疑眼神,翻翻眼白,补充道,“您放心,奴婢是拿自个儿说的话。奴婢就说自从生过娃娃,相公就很少……亲近了……”唉,普天之下,像她这般为主子牺牲的丫头哪里找?“总之,奴婢就是问她如何能让相公有……兴致,然后,立冬就说了不下十几个出来。奴婢仔细想了想,这其中也只有一个最适用于小姐,您啊,就拿来向姑爷一试,反正就算您诱惑失败,姑爷也不会舍得骂您不是……” 三十八 情诚 两个被买进府侍候大爷的女子,因到向日轩惊扰夫人,被远嫁滇南,并即日随着滇南商队,背井离乡去了。 元通是连夜将所有下人叫到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处断的此事。下人们经由元总管的三言两语及那两个女子的哭闹嗔骂,拼凑出事情大概原委。除了太愚钝的,都了解了当家主子将此事广而宣之的用意——杀鸡儆猴。 大夫人不能孕子之事,庄内是人皆知,也因此,让一些颇有姿色又心气稍高的丫头对多金的主子滋生了些许联想。尤其,这个多金男人还生了一个绝世无双的面貌时,少女芳心更易情芽萌生。但是,不是每只麻雀都想飞枝头,看清了庄主除了夫人外很难有温柔表现的冷漠心性时,真正聪明者,谁会凑上去自讨苦吃?人家夫人不能生孕是人家的事,哪轮得到她们这些人操心受累?醒春山庄对下人虽规矩严谨但从不苛待,薪资也给得优渥,过这样有吃有喝有拿的日子有何不好?喜爱美色,在庄主走过去时,多对着那道贵丽人影流几下口水发一点幻想不就好了? 可以说,元慕阳那一招杀鸡儆猴很有效,镇弥了整庄大多丫鬟的躁动之心,但,总有例外。 “虹儿,去看看厨间炖的人参鸡汤好了没有?让人手底下快着点,要给二夫人喝来调养身子的。” “是,老夫人。”此虹儿,正是彼虹儿。上一回,元老夫人为这个救了长媳的丫鬟向长子要奖赏,元慕阳当场点头,翌日,虹儿便升职,成了元老夫人跟前的大丫头。 “幽兰,你有了身孕,可不比平常,不能太操劳,这账务的事,也暂且不要管了。”元老夫人笑不拢嘴,箸下一径为二媳妇夹菜加肴。昨儿个这二媳妇在偏书房理事时突生眩晕,经大夫看诊,方知有了两月身孕,如此喜讯,怎由得盼孙心切的她不笑不乐? “娘,无妨的,其实,元总管将账目处理的极为妥当仔细,送到儿媳这里时,只是简单的校正核算而已,累不着的。”未幽兰粉面含羞,明眸漾柔,体内正在孕育着一个小小生命的惊喜,让这位方成人妻三个月的新妇,愈发秀美动人。 “那也不能大意,慕世,你要看好幽兰,她怀着咱们元家的骨肉,这个时候又是最要紧的时候,出不得一点差池。” 元慕世忠厚面相上也带着将为人父的欢悦,“娘放心,慕世会小心的。” “还有,幽兰,你也不用每日来给我们两个老的请安了,你那院子距着那边距离不短,省了这来回奔波罢。” “这怎么成呢?儿媳……” “成,成,成。”严氏说话间,已又为二媳妇碗中添了几箸佳味,宠爱之情表露无遗。“有什么事比元家的骨肉更紧要的呢?眼下你惟一要做的,是好好保胎,只等着八个月后,为咱们元家产下一个结结实实的乖孙。” 元庆朗也道:“听你婆婆安排罢,没有什么事比元家骨肉更主要……” 喀。元慕阳将手中竹箸撂到桌上。 “慕阳,你做什么?”元庆朗蹙眉。 元慕阳俊美颜容上毫无表情,道:“吃饱了。”转首看向身畔妻子,“眠儿,吃饱了么?” “相公……”春眠微讶:他们甫坐下不久不是么? “你吃饱了。”元慕阳拿下她手中汤匙,将小手攥在掌心,“爹,娘,慕阳和眠儿告退。” ~~~~~~~~~~~~~~~~~~~~~~~~~~~~~~~~~~~ “小日儿,你不用生气的。”春眠贝齿咬下一口松松软软的乳饼,细嚼慢咽后,出言劝慰身后抱着自己的丈夫。 元慕阳也不想生气的。他何尝不知,他愈是如此,愈会让眠儿在中间难做。世间无不是儿女,他是爹娘的儿子,不管如何惹了他们气恼,他们不会深怪他,却并不代表不会迁怒眠儿。可是,方才,他是真的忍不住了。爹和娘,一个是书生,一个是普通妇人,都不可能有官场或商场上两面为人的习性,那样彰显无遗的表露欢喜许是人之常情。但,以他们的年岁经历,不会不晓得眠儿对此种事的在意,所以,他无法听任他们那样不加收敛地大谈特谈,只得离开。或者,他该把商场中不动声色的作风搬用到家里和家人面前? “小日儿,眠儿不能放大话说自己毫不介意。毕竟,从眠儿十四岁嫁给你那天始,为你生一个娃娃就成了心头最重的愿望。但是,幽兰有孕,眠儿是真的替她高兴,替爹娘高兴,替元家高兴的。难道,你不高兴么?” “我没有高兴。” “呃?”春眠回过头,诧异凝觑相公俊脸,“你不高兴?” “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我从来不觉儿女骨肉有那等重要。” 春眠怔住,她竟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相公的嘴里冒出这样话来。“小日儿,你若是在安慰我……” “不是。”顿了顿,元慕阳决定和娇妻坦诚无讳,“我十二岁那年,还在遇你之前,曾被一街边卦摊上的术士拉住算命,他说我今生只有夫妻之缘,无子女之债,意即命中无子。季东杰曾大骂那人是江湖骗子,我那时倒觉得也无不可。和你成婚之初,你天天吵着要生娃娃,我还一度怕你获悉我那个怪异命格之后不要我。如今很好,不是么?” “这不是你的命格,是因你娶了我,才……” 元慕阳拿食指按在她红唇上,“我如果注定命中无子无女,不管娶谁都是一样。” “这……”命理命数之说,她在地府时,常听判官大人侃侃而谈,可惜她学艺不精,只悉皮毛,无法在此精准诠释,可是…… “你若喜欢孩子,我会设法为你弄来,男女都可,几个都成,只要他们占着的是我不能陪你的时间,我都会容忍他们的存在。” “小日儿……”她双手攀上丈夫颈子,星眸大张,在那张俊美颜容上仔仔细细地探巡着,只怕错过一丝一毫。 “怎么,不信我?” 她迟疑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你太宠我,才编这样的假话出来……”小脑袋猛地豁出去般的一甩,小脸好是郑重,“不管了,小日儿,不管你是不是哄我,我都当真了,我不会再把这件事当成眠儿的过错。如此一来,眠儿会更嚣张哦。” 元慕阳失笑,“你要如何嚣张?” “以前,眠儿还会为自己不能给小日儿生娃娃而小小收敛。今后,眠儿会暴露骄纵本性,有谁敢打你的主意,眠儿会以正室夫人的恶毒本色,赶尽杀绝!” “哈哈哈……”长笑声,直破云霄。 三十九 人怒 “皮儿,这里!皮儿,这里!这边,这边,干娘在这边……”一片竹林环围出来的荫凉中,春眠手里举一块甜糕,诱着向自己跌跌撞撞奔来的又壮又黑的皮儿,并在他到达近前时,将甜糕送入自己嘴里,得意地看着皮小子要哭不哭的悲惨小模样,笑得忒是欢畅。 襄菊翻翻白眼,摇摇脑袋,“小姐,奴婢怀疑今年才一岁的不是皮儿。” “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我和干儿子的亲热交流。” 春眠将另块甜糕喂进皮儿小嘴,又在他脑门上附送几个香吻,“皮儿,喜不喜欢干娘?觉不觉得干娘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小娃儿喜欢自己被人喜爱,也最能敏感出自己是否真正被人喜爱。尽管眼前这人总是能把自己逗得哇哇大哭,但那些喜爱不是假的,所以,他很捧场地张出小手搂抱玉颈,吱吱呀呀诉说心情。 “就知道皮儿最有眼光,难怪干娘这么疼你爱你。”一把抱起皮小子,相亲相爱去也。 襄菊见状,赶紧放下了手里的针黹活计,追上去,“小姐,您快放下他,这小子胖墩墩的,会累着您!”不是她过度紧张,自家皮小子的胳膊已及得上小姐的手腕粗细,她真是怕啊。 “不要!”春眠抱着皮儿疾走,小娃儿那清脆干净的笑声荡得她心头泛软,更是爱不释手。 “小姐,哎呀,我没有要和您抢,您慢点……”追赶间,襄菊陡然看到自圆月门踏进来的人影,一把捉住主子,“小姐,元老夫人来了。” 可不是么?元老夫人被一小婢扶着,春风满面而至。 “眠儿,这是襄菊丫头的娃儿罢?”严氏握起皮儿的一只胖手,“真是可人喜爱。” “是,老夫人,这就是奴婢的那个臭小子。”襄菊行过礼,道,“请老夫人和小姐到亭子里面坐着罢,奴婢刚刚沏好了一壶碧螺春。” ~~~~~~~~~~~~~~~~~~~~~~~~~~~~~~~~~~~~~~ “眠儿,你很喜欢这孩子?”亭中就坐后,严氏目注对面长媳。 “是,这小娃儿很会讨人喜欢。”春眠嫣然道。她能感觉出婆婆是有事前来,但她没有读心之术,不妨任之听之。 “女人总是喜欢娃儿的。为娘记得当年生下阳儿时,看他的第一眼,便喜极而泣。” 春眠唇瓣弯起,只因开始构想相公幼年时的模样,不肖多说,必定是可爱到天人共愤。 严氏慈蔼笑着,注视在长媳面颜上的眸线,不无揣摩,“眠儿,你如此喜欢孩子,若是阳儿的亲生骨肉,你必定更加喜欢罢?” “嗯?”春眠抬眸。她想,她似乎晓得婆婆此来为何了。 “你是个好孩子,善良,聪慧,有大家之风,无怪阳儿会喜欢你。你公公和我都常说,元家有你这样一个儿媳,实在是一件幸事。” 春眠浅哂。若这样的赞誉之后,便是她所料到的,她宁愿二老对她这个儿媳并不满意。 “只可惜,这世间少有十全十美的事,三年前,你被大夫认断不宜有孕时,你那时的失望痛楚为娘到现在还记得仔细。你爱阳儿,必定也想为他生儿育女的,同为女人,娘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情?” 侍立在旁的襄菊也大略估摸出了这位老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心头不由得蹿上火气。但主子依旧和她家小子逗玩,没发任何言语,她自然也不能逾矩。 “阳儿疼惜你身子弱,不忍你受孕妊之苦,我们又何尝不是?但人总是需要儿子来养老送终的,你又如此喜欢孩子,老这么膝下空虚下去也不是事。眠儿,你可想过有什么两全的法子么?” 春眠莞尔,“何谓两全?” 严氏眸定了定,从儿媳脸上没有看出任何不豫神色,遂道:“其实,为娘不说,想必眠儿你也想过多少回了罢?阳儿那孩子总是怕你委屈,迟迟未行。其实,你如此大度懂事,又怎么会做那等小家子气的事呢?” “可是,眠儿的确不知婆婆要说的是什么事呢。” 严氏微窒。虽然仍然察不出,但感觉得到:儿媳不悦了。不过,话起了头,自然要说到底。何况,她是婆婆,是长辈,儿媳是大家闺秀出身,不会不识礼数。“为阳儿纳妾的事,眠儿一定考虑过的罢?” 春眠轻摇螓首,“没有。” 呃?严氏怔住。她来前,不是没有思量过儿媳的反应。但,如此平静的、断然的便否决了任何可能的反应,让她始料未及。 “没有想过为阳儿纳妾?那你是要冒险自个儿生么?你的身体能吃得住?” “婆婆,您既然把话说到这儿,儿媳不好再来欺瞒。”春眠把怀里娃儿还给其母,“襄菊,你先退下。” “是。”襄菊不想走,她怕小姐动气,心疾者最忌外来刺激导致气火攻心。但小姐发话,她当然要下去,还要找人去知会姑爷或季大夫。 “婆婆,您也让您的丫头下去罢。”幸好今儿个随行的不是那位虹儿美婢,不然,兴许被她找上出气。 严氏亦令身后丫鬟退下,“眠儿要说什么?” “当年,大夫诊断我不宜有孕,其实是口下留情。实则是,儿媳不仅因着心疾不宜生育,而且先天胞宫阴寒,无法受孕。” “什么?”严氏面色丕变,“你是说,大夫诓了咱们?还是,你……”骗了咱们? “季大夫和相公是好友,他诊断的结果,相公不会不知道。” “阳儿也知道这些?阳儿为你,不惜欺骗他的爹娘?” “相公无意欺骗,只是语带保留,最初,是连我也瞒着的。” “但你在得知之后,也是隐而不发!” 迎着婆婆隐含指控的眸线,春眠一笑,“不宜有孕,和不能有孕,对婆婆来说,有差别罢么?您不都是打算为相公纳妾?儿媳所以要特地把实情禀报婆婆,是为了让您明白,儿媳不让相公纳妾,不是因为儿媳想冒险一试,而是,儿媳没有那样的容人之量。” 她大可把这类事全权推给小日儿,让他出面拒绝,顶受公婆指摘,她只在边上扮演无辜娇弱就好。可是,她想与小日儿站在一起,面对各样风雨。 “眠儿,你说这样的话,可不像你了!” 四十 人惧 这一回,婆媳绝对称得上不欢而散。 严氏此来,本是信心满满。她以为,出身富贵的长媳会主动示好,会乐意将账权委给二儿媳,除了本身有容人之量外,必定还有一份愧疚之情在。毕竟,但凡女人,若知自己不能为夫家生孕,都该觉得矮人一等。阳儿有情,元家厚道,做不出休弃之举,但纳妾留后却是大家心知肚明并势在必行的一桩事。她知阳儿感念着春氏对元家的恩惠而执意不肯旁娶,所以,此前她曾多方暗示,冀望由长媳率先提出为夫纳妾,更能落得皆大欢喜。但等来等去,二儿媳都有了了身孕,长媳依然不见动静,她这个婆婆也只好出面说项。 却万万没有料到,长媳回之的,是没有任何转圜的回拒。 “眠儿,当年的春家不止是一方巨贾,还出过不少举人秀才,更有过替皇上尽忠的忠臣良将,出自这样人家的闺女,你该比谁都明白为**者所应具备的品德。阳儿疼你,你就更该替他着想,你忍心让阳儿没有后人传承骨血?” “若相公有朝一日希望有自己的亲生血脉,眠儿一定会成全。但在相公还没有这个打算之前,婆婆就莫要操心了。” 春眠眉目间保持恭敬,但言辞之间的冷淡,严氏焉体会不出?她本性怯懦温谨,不是一个能口出恶言之人,但笃定的事情硬生生被人拂拒,泥人也会有三分火气。她怫然道:“老身实在不明白你这份理直气壮从何而来?不能生养,是一个女人的致命缺陷,我们不要你戒慎戒惧,但也不能是……” 不能生养,是一个女人的致命缺陷……这话,初入耳只是令她一怔,但由耳进了心,再从心际深处拧起一丝细细微微的疼痛,且这疼痛又缓缓慢慢的扩大乃至增剧时,她断定,这话是伤着自己了,而且是重重的伤了。 “眠儿,也许那些话是有些不中听,但却是实话。你公公和我从来不想拿七出为你定罪,可是,你总要体谅我们当老的的心思。阳儿是长子,他肩上的责任与世儿、朝儿不同,传宗接代是少不了他的……” 婆婆的话音离耳边越来越远,形影在眼前越来越淡,一片红雾弥漫到视野之内,她拼命地想呼吸,想喘息,想让因窒闷憋塞而痛不可当的心肺获取生机,可是,仍然窒闷,仍然锐痛…… “眠儿!眠儿!”一个急切奔来的胸怀将她收容在内,焦焚灼惧的声灌入耳畔,“眠儿,不要放弃,看着我,看着我,为了我,不要放弃!” 这个人是……谁?谁会来在意她这个拥有致命缺陷的女人,谁会来挽留她这个不配做**子的女人,是谁呢?她看不清,看不清啊…… “慕阳,你快给她气息,我曾教过你的,你先深吸一口气,然后吐渡给她!” 一口,一口,又一口,清冽熟悉的气息渡进嘴来,延进心肺之内,窒住生机的锐痛立时有所缓止,她也不用再拼命吐息。 “好,她脸色好转。再以先前你所学的推拿之法,为她缓和心肺因缺少外气而造成的损耗。” 背心之处,抵上了一只大掌,一汩温热气流由掌心注来,柔和包托住了她的五脏六腑,一点一滴,将那些残余攀附的不适削减祛除…… “眠儿,好些了么?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眠儿,眠儿……” 这个只属于她的怀抱,这个只会因她而产生惶惧的语声,她怎能忘?就算走过奈何桥,哪怕喝下孟婆汤,也不能忘,也不会忘。“小日儿……” “眠儿……”男人抱着她的臂,颤抖着,巡移在她颊上的唇,碎不成声。她方才情形,与两年多以前的“那时”何其相似?是不是他晚来一步,眠儿又会撇他而去,又留他一个人在孤寂无边中蹒跚举步……不,这一次,他怕是再难承受,枉死城也好,阴遭地府也好,他一定要追着她抱着她,大不了,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打一个天翻地覆! “小日儿,我……” “气还是不够么?”元慕阳再抵上她苍白唇瓣,气息缓缓给入,“这样呢?可好了点?” “好了……”她咧出一个大大笑靥,“小日儿,我方才,黑白无常……” “不准说!”他凶着声,却红了眼,双眸压抑着两潭湿热,“你莫忘了,你答应过我,记得么?你若再敢食言,这一回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不会放过你,知不知道?” “小日儿好凶。”她嘟嘴抱怨。 “对,我好凶,我再疼你,也不会容你任性妄为。你若敢一二再再二三的欺骗我,我会生气,你到哪里,我都会追到哪里,然后把你屁股打成两半,听到了么?” “……听到了。”她很用力的抿抿嘴角,不敢再抱怨这个有点不讲理的相公,可是,被打断的话还是要讲清楚的,不然,他纵使明面上凶恶,背地里还不知要如何担心。“小日儿,适才我没有看见黑白无常,这说明,我命不该绝,是不是?” “……是,一定如此。”他眉间微松,声线也稍稍去了一点紧绷,“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听到什么话,都多想着我。想着我时,总不会动气罢?” “我……”有点心虚呢。适才那个刹那,她的确把小日儿抛置了脑后。 “行了,快把她送回房内好好休养,等一下,我会亲自把药煎了送过去。”季东杰瞅见人家夫妻恩爱,面色上没有往昔惯有的调侃嗤笑,反异常沉重。刚才初至此时,春眠脉间的微弱及颜容上的死色,任何一个医者也不能等闲视之,他更不能。 元慕阳抱起妻子,大踏步前行。 “阳儿……”严氏低唤了一声。刚刚,她被儿媳情况给吓住了。她不敢去想儿媳是不是被自己的言语刺激致此,但她不想啊,她只是不小心把话说得重了……“眠儿她无事了,对不对?” “娘,有什么话,我们过后再谈。”元慕阳没有回首。他只怕这一回首,他会忍不住将憎恨的目光放到生了自己养了自己的人身上。他需要冷静过后,再好好思虑如何面对这等事,如何不使同样情形再有上演可能 四十一 人命 她错了。 她以为,她对那个女人好,他就会看到她的存在。 她以为,她只要对那个女人好,他就会意会到她的好。 甚至,她还救了那个女人的命。 甚至,她还曾暗自许诺,只要他能成为她的丈夫,她会一直对那个女人好。 可是,她错了。 他从她眼前来过,也从她眼前去过,但不管是来来去去,他的眼里,始终看不见她,他的身边,也始终有那个女人。 于是,她明白,但凡那个女人在,她都不可能分去他一丝眼光。 她该如何,才使这情形改变? ~~~~~~~~~~~~~~~~~~~~~~~~~~~~~~~~~~~~~~ “阳儿,眠儿无碍了罢?”迟疑半晌,严氏问道。 响竹苑之事已过了七八日,终见长子前来请安,但一盏茶工夫过去,长子在行过一个礼后便是静坐一旁,未发言辞,这不由得让她生了些微不安。长媳的病况如何她自是晓得的,每日差去探望的丫头都会把消息带回,可不以此为话,又实在不知如何打破这难捱的沉默。 元慕阳淡声道:“有东杰在,眠儿不会有大碍。” “没事就好。”元庆朗蹙眉道,“一个家里,尚有长辈健在,晚辈却镇日抱着药罐过活,委实说不过去。” 元慕阳目光一闪,仍是未语。 “阳儿。”严氏稍作思忖,还是决定今日把话讲开也好。本想等春眠的身子好转些,但长媳的病弱是长年的事,此时说与往后说,并无不同。“春家对我们有恩,我们当该铭记。是以,以前眠儿长年卧在病榻,你为了照顾她,不考虑别事无可厚非。但现在眠儿已然醒来,有些事,也该早早提上日程。” 元慕阳放下手中茶盏,“何事要提上日程?” 元庆朗皱眉道:“慕阳,这里不是你的商场,少拿那一套用在家人身上!” “老爷,这事由妾身来说较为恰当。”严氏生怕父子两个先起了冲突。“阳儿,你觉得虹儿这个丫头如何?” “一个奴婢而已。” “话虽这样说,但那丫头在庄园里所有奴婢中,算是顶尖的了,模样俏皮可人不说,性子也好,品行又忠厚端正,为了救主子,连命也可以不要,实在是难得。自从到为娘这院里当差以后,里里外外打点得甚是周到,为娘格外舒心了许多。还有一事你不晓得罢?眠儿醒前,你舅舅又来庄里捣乱那回,眼看你要以杀妻的罪名被官家带走,这虹儿担心你,就跑到我们跟前请示能否抬出眠儿为你洗脱罪名。那会儿,为娘就看出这丫头心里有你。这丫头处事灵动,又聪明能干,惟一的不足就是出身低了些。但与其找一些大户人家的女儿让我们二老不自在,不如就找这么一个贴心丫头,既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又能让我们二老有个说得上话的好媳妇,最要紧的,是还能为你生一个胖小子。”严氏愈说,愈觉得此事是桩美事,不啻锦上添花,只待长子点头,明日就该操办起来。 “阳儿,你若不说话,为娘就当你同意了,回头我找个人来张落,虽说是纳妾,有些礼数该走还是要走……” “是谁要纳妾?”元慕阳结束沉默。 “慕阳!”元庆朗怫然不悦,“为父说过,莫把你商场上虚伪辞令的那一套用到家里。你不会不明白你娘在说什么,当真不懂也无妨,为父直言告诉你:择个好日子,把虹儿纳进房里。” 元慕阳嘴角勾笑,很讥讽的弧度,“慕阳为何要把她纳进房里?” “敢情你娘和你说了恁多,你一句也没听进耳里是不是?”元庆朗拍案,须发皆张。“既然如此,为父索性不和你废话,听着,为父命你纳虹儿为妾!” 元慕阳眉梢一动,那份不羁任是谁也能察觉,严氏赶紧一手按丈夫,一手拉儿子,“老爷,老爷,这种事,本是好事,别弄得一家人不高兴,您坐下,还是让妾身来劝阳儿。阳儿,为娘知道你疼眠儿,不忍她伤心。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身为咱家长子,更该明白肩头责任。况且,爹和娘这么做,不止是为了元家骨血,更主要的,是为了你和眠儿。你纳了妾,眠儿伤心只是一时,若让她头上一辈子压着断你骨血的名声,那才是折磨。直待你生下娃儿,抱给眠儿教养之后,相信她再大的委屈也会散了。而阳儿你,一旦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抱进怀里,那一刻定然是多少荣华富贵也抵不去的美妙感验。娘是过来人,不会骗你,你试了便知。” “试了若不如娘所说,我又要如何呢?”元慕阳挑眉,“掐死他么?” “你说什么混账话!”元庆朗厉叱。 严氏也微恼,“阳儿,别说气话。” “慕阳没有生气,自然没有气话。”元慕阳自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自制,“我不会纳妾,也没想过生子。爹娘若想抱孙子,二弟妹过不多久即会临产,后面还有慕朝备用,相信愿望不难成真。爹娘若是为慕阳考虑,慕阳只要和眠儿相守,便是世上最幸福之人,不必再多。” “混账!”元庆朗听不得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爹娘生你养你,教化你成人立世,便是要你这般只知儿女情长的么?” “慕阳若只知儿女情长,便不会建下这份家业。” “你还敢顶嘴,你这个……” “老爷,您息怒,您不是说过,这种事急不得的么?不然好事变坏事,更不是咱们的想望了是不是?”严氏抚着丈夫起伏着急怒的胸口,转眸去望长儿,泪润眼眶,“阳儿,你从小到大,最让咱们省心,也从来没有让爹娘失望过,你现在是如何?要让咱们失望到底了么?” “慕阳以为,除了眠儿,我不会碰任何女人,这个事实二老早已明了。” “但她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更是事实。” “慕阳娶眠儿,从来不是为了让她为我生儿育女。” “一个女人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你娶她做什么?” “为了让自己幸福。”元慕阳笑抹上唇,眼神也变得柔软,“我娶眠儿,就是为了让自己幸福。” “傻孩子。”严氏幽叹,“没有儿女,你谈何幸福?” “我要的幸福很狭隘,容不下第三人,纵算是儿女也不行。” “你……你这个不孝子!”元庆朗忽然出手,一个巴掌落在长子颊上,“你枉顾己身责任,还敢奢谈幸福?” 元慕阳面上微风不动,“也就是说,对爹娘来讲,孩儿的幸福与否不重要?” “你——” “不是啊,阳儿。”严氏瞅着爱子颊上红印,心疼泪落,“可是,你也有老去一日,你要有人给你养老送终的啊。” “收义子,找忠仆,还是仰赖慕朝、慕世之后,有得是法子。况且,我和眠儿未必需要别人来养来送,爹和娘不必操心。” “总之,你是硬要忤逆爹娘就是了?”元庆朗目瞪长子,“为父再问你一回,为你命你纳虹儿为妾,你纳是不纳?” “恕难从命。” “逆子!”元庆朗右掌再度高举。 严氏拼力阻拦,以身相挡,劝罢丈夫,又劝儿子。 一时间,这慈安苑的主厅里,很是热闹。 在窗外听了良久的人影转身离去。 原本,她将希望寄托在曾许诺给她的他的父母身上,但看情形,他并非惟父母之命是从,那么,她的希望何在? 只有自己创造了,是罢? 封面感言 听羽妃美眉说要被封推,超哈皮滴,忍不住,浮想联翩,感慨万分(在此处,大家可适当给予掌声)…… 首先感谢四月天网站给俺机会封推,很感谢网站给予我的这个发文平台,让俺得意发表自己的作品,并且很幸运地获得了读者们的肯定,所以俺是非常非常谢谢四月天啦。 还有,对羽妃美眉过去一年多对俺的帮助表示感谢,对忍受俺骚扰的无敌忍功表示佩服,很由衷,很真诚滴,请绝对相信。 《春眠不觉晓》是某影在一年前就想写的文文,这中间被其他冒出的“灵感”扼杀过几回,然后,又鬼使神差滴,从电脑弃文文件夹里把它翻了出来,写,继续,坚持。弃则不发,发则不弃,既然写,就会写到底!(相信俺,绝对滴~~) 当然,还要感谢同学们一直以来的支持。特别是从《帝王妻》开始,一直到现在一直支持我鼓励我的读者朋友们,你们那些热情洋溢、灵性十足的留言是俺的精神动力,若没有大家,以俺的这点薄弱到堪比知了翅膀的意志,超难坚持。 以后,俺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写下去,直到俺写不动为止(笑),所以,让我们一起努力!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四十二 噪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对于春眠来说,尤其适当。本来,她的心肺在璧石的护养及季东杰的调养之下,已经稳定许多,季东杰甚至曾说过再过个两三月,等着她身上的璧石真正认了她这个主子发挥出全效,药就可以停了。停药呢,这对她来说,是从未想过的。她以为,她的一生……不,是两生,注定要在苦不堪言的味道中开始和结束。但响竹苑里,她一时不够坚强,又连累了她那颗还不够强壮的心,使得病如山倒,喝着一碗碗比她平日所吞下去的更苦上几倍的药汤,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才有力气让足底沾上实地,可摇摇晃晃的,仿佛吹一阵风儿便会倒。她真是不济事,怎会为着一些实话就崩溃了呢? “呜呜,药很苦,襄菊,你去问季东杰,是不是小日儿没有把这月的高薪发给他,他才会这样整我?”春眠皱着脸,垮着嘴,半假哭半真泣,让她家丫头又心疼又无奈。 “小姐,您今天若把这碗药乖乖喝下去,明日我把皮儿抱来给您玩上一整天。”襄菊发誓,她哄自家那个皮小子也没有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这一次小姐再度病倒后,因用得药实在太多太苦,又回到了之前见药就推的赖皮样儿,着实让她费尽了脑筋。说起来,都怪那个元家老夫人糊涂又混账,偏偏,就算最疼小姐的姑爷,也不能真正奈那人如何。只不过,那人是姑爷的娘,可不是襄菊的娘,若她再敢欺负小姐半次,别怪她襄菊发威! “皮儿好可爱……” “对啊,那皮小子很可爱,也很喜欢小姐,您只要喝了这碗药,明儿个就可以和他玩个痛快。” “可药也好苦啊,好苦好苦,襄菊……”春眠把小脑袋挤在襄菊怀里,响着哭音,只想把这一碗赖掉。 襄菊盯着那碗让小姐痛苦至斯的劳什子,心一横,眼一闭,“小姐,若襄菊能把这碗给喝了,接下来的药您是不是都会乖乖吃了?” “……什么?”春眠举起雾梦濛濛的大眼。 襄菊不再二话,仰头,张嘴,将手中药汤咕咕灌下。 “襄菊……”春眠讶得小嘴半张,眸儿大张。 “的确……”好苦!苦得心肝脾胃都痉挛到一起,恨不得一吐为快……襄菊勉强着自个儿的眉眼鼻唇,做出一个笑容,“小姐,奴婢都能喝了,您总不能输给奴婢罢。” 傻襄菊,她只是撒个小娇,耍个小赖而已,她这样认真作甚?但她这样,她也只能乖乖点头,“我喝,不管几碗,我都会喝光。” “好小姐,我正好煎了两碗!”变戏法似地,襄菊撩开旁边小几上的苫巾,将早就备用的另一碗药汤呈现出来,端到小姐嘴边,“您喝了它,明日的奖励依然有效。” ~~~~~~~~~~~~~~~~~~~~~~~~~~~~~~ “还是襄菊那丫头有办法,是不是?”花窗之外,季东阳向立于身侧的好友轻声问着。 元慕阳未理,漂亮的眉峰因室内小人儿苦苦皱起的小脸而紧锁难展。 季东杰也不一定要得到答案,“她这次病,对她身子损伤极大,而那个璧石尚未真正归附于她,起不到十分的护养之用,你必须确保她不再受到外来刺激。不过……” 他一声轻笑,“若同样的事再出一次,你想元通和襄菊会不会真的翻脸?” “会。”元慕阳道,俊美颜容滑平如镜。 “我突然悟到为什么当初春家老太爷会挑中你了。”季东杰笑容掺进了一抹涩然,却旋即又爽朗依旧,“想不想知道我这趟去京师为另一位痴情种的娘子医病,发现了什么有趣之事?” “和眠儿有关么?”意即,若无,请闭嘴。 季东杰径自道:“那位痴情侯爷居然信奉鬼神之道,府里养着一位据说精通阴阳玄冥之术的道士,为他寻找他家娘子的转世。” 元慕阳微微一愣。 “你道我为何得知?”不指望身旁人能捧场应和,季东杰只管将那桩侯门八卦说得高兴,“我那日替侯爷夫人诊过之后,正直言力有弗逮请辞之际,那个道士突然闯了进来,围着我转了好几遭,那眼神看得人好想发火揍人,而后,他一脸怪异地盯我半晌,问我从何处来。我不明究里,也不想睬他,还是一旁的侯爷替我答了,然后,他嗖地跑了出去。还好,那位侯爷好风度,替那个茅山道士向我陪了礼。我出了侯府,按捺不住好奇,便在茶楼顺口打听了一番,方知个中因由。没想到,一个堂堂侯爷,为了妻子,据然甘愿受一个江湖术士的摆弄,可怜天下痴情人呐,和你有一拼呢。” “那个道士围着你做什么?” “谁能晓得?”季东杰耸耸肩,“兴许被我俊朗超群的风采吸引了也说不定,要知道,茫茫人世,不止你一个人男女通杀……” 元慕阳可以不去理会这厮的聒噪,但却不得不为他带回的另一项讯息费神。道不清为何,听到那样的讯息之时,胸臆间莫名地便浮起了不安疑云。 “那位侯爷夫人当真不治么?” “纵是华陀再世也枉然。” “如此严重?” “她比眠儿那时的脉息更微更弱,几乎是没有脉相的,体温也低到与死人相差无几。那样一个人,除非有传说中起死回生的大罗神仙,否则……”他摇头再摇头,实在不能理解,那位侯爷既然恁样疯狂的寻找妻子转世,必然是确定妻子已逝,又何必留着那副躯壳,还请医诊治?“实际上,以我来看,侯爷夫人躺着的若不是一具世间罕见的红玉床,身躯恐怕早就腐烂了。” 元慕阳应当要惋惜的。毕竟,那位侯爷夫人有恩于他,还是他幼年时最仰慕的美神化身。可他感觉不到一点遗憾,只是,很不安,极为不安。更让他怔忡的,是他不解自己何以如此不安。到底,他在意的是什么?仅仅因为对方正做着他以前做过的事? 鬼神之说,他先前也不信,如今虽笃信无疑,却也解不得个中明细,能替他释疑的,只有百鹞了罢。对了,百鹞!重新得回眠儿的日子太幸福,他竟然把那样一个人给摒弃到脑后了,他怎能忘了,百鹞还欠他眠儿的一魄?也许,他该去燃一炷唤缘香了。 四十三 人言 “小姐,你想不想弹琴?” “不想。” “那要不要看书?不是什么四书五经,是奴婢从坊间买来的一些小书,很有趣的。” “不要。” “小姐……” “襄菊,不要吵我,我正在思考。” 哦,思考,只要不是百无聊赖,随便怎样思考。襄菊悄步退下,决定让已经双手抱颊对着园中一簇芙蓉眼睛眨也不眨地呆了有两刻钟的主子尽情思考。 “襄菊。”春眠叫住她,“你说,我们建一个收容失亲孤儿的免费书院好不好?” 襄菊一怔,“您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打算?” “前两天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听见你和霓儿聊天,说黄梅城最近来了许多江东那边的难民,中间有一大半是没了父母的孩子。你家姑爷虽然已然在赠粥施粮,协助官府安置他们,但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失了田房家业,那些大人们还可以找个营生来安家活命,那些已然没了亲人的孩子们怎么办?” “这样的话,建一个收容他们的地方,的确是个好主意。”襄菊松下一口气。她初闻小姐提议,还以为小姐仍受元老夫人那句话所牵累。但若只是为了行善事,她自然是赞成的。 “不止是收容他们,还教他们读书,或者学得一技之长,若有可能,最好能帮他们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 “这是件大好事,小姐和姑爷说了,姑爷一定会找人操办……” “不行。”春眠断然摇头,“这件事我要亲自去做。” “这怎么行?你……” “我身体没事,不会让自己累着。”春眠想,她应该找些事来做。府内的账务太琐碎,也太须费神,她不宜过问,但开办免费书苑这种事,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反正,她要做的,只是一个牵头人,若需人手,向元通要就是。一旦有了事可忙,便不会镇日将心神放在家长里短上面,也就不会时不时为婆婆那句话陷自怨自艾。 —————————————————————————————— 江东这一次洪灾,为十年来最重,殃及下游近三百个县市,造成灾民无数。朝廷派了赈灾使,本地官府了拨了专款,当地士绅也出面行动,仍抵不住灾民流离失所。 元慕阳作为江南巨贾,早早便投身救灾之列,集木集衣,筹粮筹款,络绎运至灾区。当下,黄梅城涌来大量灾民,他则沿街搭起数十粥棚果灾民之腹,并赠医施医,建临时居所,彻底落实“善人”之名。 善人有善行,是天经地义的事,黄梅城人除了为这位大善人出自本城而在茶余饭后稍稍自傲一把外,并不觉有甚稀奇。但当这位善人之妻办起了收容孤幼儿童的义学时,大家伙不免小小惊诧了一回。 毕竟,那位元夫人,也就是先前的春家小姐,在黄梅城人人的印象中,除了心机,便是病弱,一个有心机又病弱的人,也能做善事,应该意外的,不是么? 可意外归意外,随着时日推移,义学当真办了起来,而且是一家可让无家可归的幼儿有地下榻有处吃饭的义学,地址即选在醒春山庄,名为“醒春书院”。 而说到此,话题又不得不挪回元庄主。这位集容貌、财势、品德于一身的男人,疼起妻子来怎能如此没边没沿?为达成妻子义学的想望,竟把醒春山庄三成的地面,加筑高墙,另凿新门,完全区隔开辟出来,归妻子随意支配。这般对娇妻近乎纵容的宠爱,由不得那些不管是嫁了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感叹:这样一个男人,怎不是自家相公? ~~~~~~~~~~~~~~~~~~~~~~~~~~~~~~~~ “这种人,很讨厌,对不对?”一墙之隔,那边喧闹的儿童的嬉笑之声,这边立着不以为然的元家三小姐,和一位面容恭顺的丫鬟。 “以为自个儿是菩萨转世,施恩于人,并从那些被施恩者的感恩和崇敬中获得满足,很讨厌,对不对?” 虹儿没有立刻回三小姐的话,沉了半晌,问:“三小姐,您是真的讨厌大夫人?” “我说过讨厌大夫人么?”元芳菲挑起一边黛眉,“大夫人是我的大嫂,是我最敬爱的大哥的妻子,我为何要讨厌她?” 虹儿垂首,“奴婢失言了。” “本小姐不讨厌大嫂,只不过,不太喜欢这个家里有比我这个三小姐更像大家小姐的人,如有可能,我真希望自己的大嫂不是那样一个人。奇怪了,二嫂也算是大家门里出来的,对着她,我怎就不觉得那般不舒服?回头我要好好想想原因了。” 三小姐貌似苦恼的自言自语,虹儿美婢一脸恭顺未收。 “对了,虹儿,爹和娘有意让大哥纳你为妾,你有何想法?” “奴婢只是一个奴婢,能有什么想法?” “你的意思说,不管我爹和娘把你许配给谁,你都会听命,你对我大哥,没有男女之情?” “三小姐……”虹儿赧颜,“奴婢不配喜欢大爷。” “配不配的先莫提。”元芳菲挥手,仿佛深怕触不到别人痛处般地,“你该知道我大哥宁肯抗父母之命也不肯纳你罢?” 虹儿黯然,“在大爷心里,没有人比夫人更重要。” 元芳菲冷笑,“这话倒是真的,为了他那个宝贝夫人,大哥还想把我扔出庄里去呢,如今连爹和娘都不及大嫂了,这个元家,不如改成春家……” 虹儿无人窥测的瞳底,隐有微光闪过。 ~~~~~~~~~~~~~~~~~~~~~~~~~~~~~~~~~~~~~~~~~~ “今日还要出门么?”清晨晨起,元慕阳为妻子穿上翠色短袄,系了鹅黄百褶裙,问。 “嗯,城北那间破庙里还有一些沿街乞讨的幼年娃儿,我要过去看看。” “一定要用了药再出去,身上也要备着清心丸,累了就找地方歇着……” “是,父亲大人。”可怜的小日儿,又年轻又英俊,对她却像个爹般的唠叨,难怪说一点不想要孩儿,敢情是把她当成女儿来养? 元慕阳打了调皮小妻子的小臀一巴掌,“给我重复一遍,不然不准你出门!” 春眠软声,“小日儿……” 没得商量。男人眼中很坚定地传递着这四字。 “好罢。”春眠鼓了鼓颊,无奈屈服,“眠儿一定会用了药再出门,把清心丸揣在身上,还要……” 春眠嘴里复述着相公叮咛,却越看越想越觉得,这小日儿不像她的相公,像爹爹。 但一个时辰过去,她办完了出门要办的事,说服了那十几个已准备做乞丐讨生的小小少年进书院或读书或学习一技之长后,欣欣然到茶楼歇脚时,听到了街间人言,与她家那位有从夫升格为父倾向的相公密切相关—— “真的假的,你说元庄主和蝶仙姑娘在水沁园的客房内幽会?还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不是很疼家里那个病娘子的么?” “疼归疼,谁说家中有妻,就不可以家外寻芳了?” “元庄主这么做无可厚非啦,这恶疾也算是七出之一,没有休弃就是天大的厚道。尤其像元庄主那样风流俊俏又有钱有势的男人,本就该有蝶仙姑娘那样美丽的女子做红颜知己……” 四十四 婢说 春眠想,她一定不够爱小日儿。否则,此刻不该出现在水沁园。 夫妻之爱,不只有爱,还有信任和坦诚。她却因听了街间的三言五语,就跑到这水沁园来,真的很坏,很该打。想至此,她当真拍了自己的脸颊一记,算是惩罚。 “小姐,咱们回去罢,何必理会那些市井闲话?”就连襄菊,也觉她们来此之举,有点莫名所以。 “好,回去。” “真是的,就是有一些人,闲着没事就爱放人闲话,有那工夫,不如奋发图强,想想如何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不更好?”襄菊嘟嘟喃喃,急着扶自家小姐离开这本就不该来的地方。 “襄菊,这事回府后不要让小日儿知道,我怕他会打我。”春眠道。 “……是。”襄菊窃笑。 “只不过,那个蝶仙真的很美是不是?” “再美也不就是一个皮囊。” “皮囊也分上中下等啊,人都有向上之心,所以大家都喜欢美人。你看,就拿走在前面的那位美人说话,每行一步都步生莲花,让我这个做女人的也忍不住心动……襄菊,你有没有觉得那位美人很眼熟?” “眼孰?”襄菊引颈向小姐手指的方向翘望,果然在枝叶掩映中,看见一个正沿廊行走的妙影,“元三小姐?” “真的是芳菲?”春眠微讶,“她一个姑娘家跑出来做什么?” “说得就是啊,身边儿好像连个丫头也没有。” “你很纳闷?” “难道您没有?” “那……” “去看看?” “……好。” ~~~~~~~~~~~~~~~~~~~~~~~~~~~~~~ 好奇心杀死“马”。 她与旁人不同,她的好奇心杀死的不是猫,是“马”。记得有一回,小日儿为她买了一个翡翠制成的小马,造型活泼,可爱得紧,她好喜欢,连睡觉也要抱着。只是,自打得到小马的那时起,她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一经摇晃小马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她问过小日儿,小日儿也答不出。然后她镇日拿着小马研究,确定那声响来自小马肚子,终于有一日,她实在太想知道马肚里藏着什么玄机,遂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小马四分五裂,一枚极普通的响铃躺在小马尸体里。那当下,失望到极点,懊悔又已不及,只能引以为戒,以求下不再犯。 但是,有时,人走着走着,总免不得重蹈复辙,再让自己失望和懊悔。 春眠看着眼前的人,细致的眉心蹙着,有点生气,“你在玩什么?” “慢慢看,小心别被刺激得上火就好。”扔下一句告诫,对方潇洒走了。 “到底想做什么?这人怎比我还无聊?”春眠小嘴发着抱怨,犹豫着是马上离开还是如人所愿留下被人刺激。 半个时辰后。 春眠在蔽荫的凉亭内等得昏昏欲睡,冷不丁就听到了襄菊那丫头的大呼小叫,“小姐,小姐,您快看,快看!” “又怎么了?”她睁开惺忪美眸。 “姑爷,居然真有姑爷!” “你家小姐既然嫁人了,你当然有个姑爷……在哪里?”她蓦地来了精神,星眸睁得亮亮晶晶,其内怨念重重。“……还真是呢,站在咱们这个方位,看得既清楚又模糊。” “那您要不要靠前瞅瞅?” “瞅就瞅,难道小日儿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水沁园是一座观赏园林,自然也设有客人游累小憩的客房。能进这等园子一游者非富即贵,而这边的客房也为迎合贵人的隐幽需要,皆各成一局,独立成院。眼前这座夏阁三面环水,碧荷连天,当真是个好来处。 “小姐,需要奴婢上前叩门么?” “叩了门,见了小日儿,你要怎么说?” “……奴婢拜见姑爷?” 春眠两只脚跟磨蹭间,起了退意,迟迟艾艾地道:“罢了,咱们走罢,平白耽误了恁多工夫,让小日儿晓得了,一定会骂我。” “姑爷他不会骂小姐。” “他也许不会,但他一旦生起气来,我怕得紧。再说,我也不想徒惹这些麻烦,交给别人费心费神就好了。” “那……” 主仆两个还在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的当儿,夏阁的绮门忽开,有人急步而出,迎面见了二人,惊愣失色,“大夫人?” “虹儿?”襄菊惑然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虹儿紧着垂首敛眉,收整失态形容,“奴婢见过夫人,奴婢是……” “你是和芳菲同来这园子的么?” “……对,对,对!奴婢是陪三小姐游园的!” “三小姐人呢?”春眠稍作左顾右盼,“我方才看见了她,想上前和她打个招呼,跟到这边就不见人了。”向前迈了一步,“是在室内么?” 虹儿则紧退一步,恭着一张笑颜道:“三小姐她不在其内,许是逛到别处去了。夫人若想找三小姐,奴婢陪您去。” “那,这屋子里又是什么人?”襄菊柳眉皱起,“你陪着三小姐来逛园子,不在三小姐身边伺候,跑到那里边作甚?” “奴婢和三小姐走散了,不小心就闯进了这客房里……三小姐当真不在里边儿,当真……” “咱们也没有怀疑什么啊,看你眼神飘飘移移,满面慌里慌张,让人不起疑都不行,你……”襄菊狐疑地眯细了两只眸儿,倏然逼近,“不会在里边偷会男人罢?” “襄菊姐说哪里话,虹儿怎有那个胆子?虹儿当真是误闯进里边儿的,却没想到会撞到大爷和……奴婢这就陪夫人去找三小姐!” “你方才说,你撞上了谁?……大爷?大爷在室内?”春眠再上前一步。 “夫人,奴婢劝您还是不要看得好,奴婢怕您的身体受不住……” “把她拉开,本夫人要看一眼如何景象就让我受不住。”襄菊将挡在门前的美婢带开,视线无碍的春眠透过一道彩色珠子串成的垂帘,影绰之间,藏青长袍的小日儿揽着一位如花美人饮酒谈笑,好是惬意自在。 “夫人,不是说过不要您看的么?你有心疾,是禁不得刺激的,让您亲眼见着大爷和一位美人在一起,您一定是受不住的,是不是?您一直以为大爷的软语低笑只归您所有,没想到,他对着另外一个女人时也能如此开怀,您一定是受不住的,是不是?您一直想独占大爷,若得知大爷的身体和心都不再归您一个人,您一定是受不住的,是不是?” 四十五 家审 看虹儿,此时哪还有一点恭顺之状? 春眠的眸线由室内转回,放到了虹儿脸上。她瞬了瞬眸,问:“你很希望我此时气急攻心而死罢?” 虹儿盯着她一脸平和之色,“你——” “我没事,我很好,抱歉,未能如你所愿。”春眠嫣然一笑,“本夫人打一开始,便知道你爱慕我家相公,却没有想到,你对我家相公的用心会如此执着。” “你……”虹儿一再审视眼前女子神容,面色微紧。 “你想我让死?你既然想让我死,那一回为何会救我?”春眠颦眉思忖,忽又作恍悟状,“我明白了,那个时候,你还想借着我让你得以如愿。你救了我,让我感激,也让我家相公看到你,然后,再由我公婆出面,纳你为我相公的妾室。而现在,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好感恩,没有接纳你的准备,而我家相公也明言拒绝了纳妾的提议,于是,你迫不及待地要让我消失了,对么?” 虹儿扫一眼夏阁房内,“你从哪里看出破绽?” “这个,稍后再说。”谜底太早揭开,便无趣了不是?“你先来告诉我,你适才说话,用得那口吻,很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我敢说,如果里面那个人真是我相公,而又有你在旁边如此推波助澜,我当真会心疾猝发。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江湖把式?” “我为何要回答你?你真当自己是个主子么?”既然已然识破,便无须伪装卑顺。 “你当真如此喜欢我家相公?喜欢到不惜为了他杀人?” 虹儿眉目间遍是讥讽,“我是喜欢大爷,喜欢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让我死,也是你为他做的事?” “不错。你以一残破身子拖累着大爷,连夫妻间的床第之欢都不能让他尽兴,你从哪里配做一个女人?” 床第之欢?春眠妙目一闪,“想不到你的触角已经如此之深,连本夫人的闺闱里都安排了你的人。” 虹儿微顿,随即冷笑,“那又如何?” “你为得到我家相公,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呢。你以为我死了,我家相公就会看到你?” “……我会努力让他看到我!就算他看不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不该是你,你不配。” “那么,在你看来,什么人才配得上他呢?” “至少不该是你。大爷的身边,怎能是一个不配做女人的女人?” “你给我闭嘴!”发出这声怒吼的,是襄菊。 “我有说错么?”虹儿转脸对上她,手指指向春眠,“她能为大爷做什么?一个不能为丈夫生儿育女的女人,还叫女人么?你去问问你家小姐,有着那样的缺陷,为什么不去死?我若是她,一头就栽进旁边湖水之内……啊!” 惨叫声,是因襄菊出手薅住了她的头发,并向一边的墙上撞去。 “襄菊,悠着点力气,别出人命啊。”襄菊这丫头有天赋一项异禀——力大无比,若是一点也不惜力的话,四五个男人也挡不住她。不然,小日儿也不必在自己才一醒来就把她找回来伺候。只是,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晓得,要不然虹儿美婢不会如此肆无忌惮罢? “敢咒我家小姐?看我怎么弄死你!”襄菊两个耳光下去,被打者的两腮即发面般的肿胀起来,彻底没了美艳模样。 虹儿挣扎不出,只得哀声呼叫:“救命,杀人了,杀人了……救命……” “这是在做什么?住手,住手!” 春眠讶异回眸,忽尔明白,这位虹儿美婢安排得还是连环局,一环套一环,好高呢。 ~~~~~~~~~~~~~~~~~~~~~~~~~~~~~~~~~~~~~~~~ “……奴婢……陪三小姐游园……为了避人耳目,三小姐以男装示人……三小姐偶遇一位闺交颇好的好友,吟诗作对之间,派奴婢去叫一桌酒菜来,奴婢……刚一出门,硬头便碰上了大夫人和襄菊……大夫人问起老爷和老夫人要将奴婢给大爷作妾之事……奴婢一时嘴拙,解释得不清楚,让大夫人误会奴婢有意勾引大爷……然后,襄菊姐……就出手……打奴婢……” 啪!虹儿边抽噎边哭诉方告止,坐于主位者即恚然拍案,“怎会有这等事?” 元慕阳蹙眉道,“爹,您只听了一面之词,何必如此急于定论?” “今日之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为父不是醒春山庄的当家,但还是元家的当家,是你的父亲!”元庆朗颜容盛怒,俨然不容反斥,“老大媳妇儿,你好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且虹儿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莫说她没有做任何对你不起之事,纵算有,救命之恩也大于天。你没有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命人殴打于她,这与市井泼妇有何不同?” 侍立于春眠身后的襄菊不平道:“元家老爷,姑爷说得对,您只听了一面之词,便急着给我家小姐定罪,纵算是官府,也没有这样问案的……” “放肆!”元庆朗再度拍案,“跪下!” 襄菊一愣。 元庆朗眦目冷视她:“说得就是你这个行凶的奴婢!谁准你站着和主子说话?如此没大不小,还不跪下!” 襄菊未置一声,出列跪倒在地。 “你这个泼奴……你……”元庆朗瞪着跪于襄菊之侧的长媳,“你这是何意?” 春眠莞尔道:“公公,襄菊对儿媳来说,从来就不是奴婢,而是姐妹,是亲人。既然我的姐妹罚跪,儿媳当然作陪。” “你这是在说,为父无权处置她么?” “儿媳不敢这么说。只是,儿媳想告诉公公,当年我的祖父曾撕了襄菊的卖身契,并收她做了义孙女,若不是襄菊太过于守礼,此时,她也应该是春家的一位小姐。” 元慕阳撩开衣袍,也双膝跪落,并把妻子揽上膝间环住,“地气潮凉,眠儿身子不好,孩儿替她跪。” “这……这成何体统?”元庆朗气得面色赤红,“给我统统起来!” 诸人称谢,各自平身,回归原处。 “老大媳妇儿,阳儿和你的丫头都说为父只听一面之词,那由你来说,又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为父相信,你不会辱没你春家的门声,枉论事实。” “儿媳的确不会枉论事实,就算公公没拿春家门声压着,儿媳也不会。因为儿媳不会因一个根本造不成儿媳威胁的奴婢动用任何心机。”春眠淡睨虹儿一眼,道。 “儿媳在街间听了一些传闻,是有关相公的。街间人说相公在水沁园有一处与蝶香楼花魁蝶仙幽会之所……”有感右颊上被刺剌剌钉来两道眸光,暗地伸了伸舌,“儿媳虽不信,但也想来看个究竟,然后就看见了芳菲一人走在这园子里。儿媳怕小姑一个女儿家在此有任何闪失,想跟上前探个究竟,不想,就在这夏阁之前,和虹儿不期而遇。那虹儿先是告诉我相公和人在阁内幽会,后又说儿媳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配不上相公。我想,她是知道儿媳心疾犯过不久,想致我于死地罢?一不行,有二,二不行,尚有三,环环相扣,着实令人赞叹。” “大夫人,您……”虹儿两手掩着红肿双颊,泣不成声,“您怎能如此说?您是大家闺秀啊,大家闺秀怎能……怎能……颠倒黑白?您怎就不相信,奴婢仰慕大爷是奴婢的事,奴婢压根没有和您争宠之心……少夫人,求求您,饶了奴婢,给奴婢一个活路……” 说最后一句话时,人已从椅上滑下,向春眠砰砰叩了两个响头,“奴婢求求您,给奴婢一个活路,给奴婢一个活路……” “芳菲,把虹儿拉起来。”严氏满面不忍,“虹儿你不必怕,咱们元家是个厚道人家,做不来虐待下人的混账事。” “可是,老夫人,奴婢只是一个奴婢,不值得您为奴婢操心,更不值得让您一家失和……” “别这样说,你是个好心性的孩子,我们都是知道的。”严氏面向儿媳,“老大媳妇儿……” 老大媳妇儿。春眠暗笑,公公婆婆倒是默契十足,不约而同地,把亲近的“眠儿”换成这一声“老大媳妇儿”,就如她把“爹”“娘”换成“公公”“婆婆”一般。 “你没把襄菊当丫头,我们也没春眠当下人。不管出了什么事,你纵容襄菊出手打人便是不对,且就冲着虹儿救过你一命的份上……” “说起虹儿救儿媳一命,还要多谢婆婆给她这个机会呢。” “……这话从何说起?”对着这个儿媳,在经过上一回病发之事后,严氏那份不自在又回身上。 “因为把梯子的阶梯提前蚀坏,等着儿媳上去送死的,是舅舅……”见婆婆面色微变,春眠轻笑,“没错,就是那个舅舅,春眠可没有娘家舅舅呢。舅舅买通了庄里的一个花匠,把梯子最上一阶给弄坏了,儿媳才跌了下来。现下,相公将那个被买通的花匠押在一处别院里,您如果不信,明日就可把他送到公堂,知府大人自会传舅舅当堂对质。” “这……”严氏结舌,没了言语。 “虹儿救我一命,我的确该好好报答,但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取我性命。虹儿,你此时必定后悔当时不该救我罢?”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大夫人,您饶了奴婢!奴婢不敢再仰慕大爷了,只求您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愿意……愿意毁了这张脸,只求能让奴婢留在庄里,侍候老爷和老夫人,报答老爷和老夫人的大恩大德……” “胡闹!”元庆朗沉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滋生毁残之念?” “可是,奴婢……奴婢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令大夫人消气,奴婢……” “虹儿,不管你如何做,如何让公公婆婆偏颇于你,本夫人都不会如你所愿,来一个气急攻心,暴猝而亡,你也就别再费心了。”春眠似笑非笑,“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婆婆,那日,因婆婆一句实话,儿媳一时想不开发了病,过后却豁然开朗,已不再轻易被刺激到了。” 婆婆是小日儿的母亲,那日的事,她不能如何,小日儿更不能如何。但她却能利用它来引起婆婆的一份愧疚和理亏,相信小日儿不会怪她。 元庆朗多少察出了儿媳的心思,目间不悦更深,“老大媳妇儿,你适才那些话,除了襄菊,可有人证?” “襄菊不能为人证么?” “她是你的人,更是殴人之人,无法取证。” 她差点忘了,公公大人做过一位九品县吏,升过堂,理过案的。“那请问,虹儿所说,又能何人为证?” “虹儿,你如何证明你所说属实?” 虹儿泪眼婆挲,“奴婢……奴婢……奴婢是陪三小姐到园里游玩,奴婢在夏阁前遇着大夫人人时,三小姐尚在阁内……不知道,三小姐有没有听到门前经过……” 登时,室内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三小姐身上。 “芳菲,门前之事,你可听得仔细?”严氏问。 “不但听得仔细,还看得仔细呢。”元芳菲掩唇笑着,“我的好嫂嫂,你说,我该如何说?” “你该如何说,就如何说。”折腾了大半日,春眠有些疲倦了,向后倚向襄菊身上。中途却被右边的男人截去,整个人便舒适地靠进丈夫臂弯,公公、婆婆的睐视也顾不得了。 “想如何说,就如何说,可是,若说出来不利于你,那该如何是好?”元芳菲好是作难,“爹,如果虹儿所说属实,您想做些什么?” “元家欠了虹儿恩情,又亏了虹儿,自然要有所补偿。为夫会命你大哥娶虹儿为妾。” “可大哥未必肯啊。” “若敢不从,为父便与他断了父子关系!” 元芳菲缩缩脖子,“好严厉呢。那虹儿你想不想知道,我爹下了这样的强命之后,我大哥会如何做?” “奴婢只求平安,奴婢不敢妄想……” 元芳菲俏睇着美婢瑟缩之态,“你的确不该妄想,因为,你看,我大哥甚至连斥责你的兴趣都没有。” 虹儿遽怔,抬眸。 “我爹若下了那样的命令,父命难违,又不能真正断却父子关系,我大哥的确会陷进两难。但是,他不能为难我爹,却可以为难你。任是你在这庄子内外经营了再多关系,我大哥处理你,也不会比处理一只蚂蚁费事。你若在入门前猝死,我爹总不会逼着大哥娶你的牌位罢?” “芳菲!”元庆朗和严氏齐呼,他们都被自己三女给吓着了。 元芳菲在虹儿的怔视中怡然浅哂,“你没有听错,本小姐的确说了那样的话。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着问我爹的决定?因为,在我说了下面的话以后,你就再没有机会听到这个决定,本小姐是想让你过过瘾,也可以说成望梅止渴。就当本小姐赏你了。” 四十六 友情 “哎哟!” 两声娇呼,来自一起从墙上跌下的两个小小少女,一个是向墙东翻,一个是向墙西翻,但一个翻过去,一个翻下来,两个人头撞头,跌成一团。 “痛痛痛,痛死我了!是谁撞了我?” “是我撞了你,但我比你更痛,因为你不但撞了我,还压在我身上!” 春眠转过小脑袋,看清了在自己身子底下的一张脸,“小日儿……不对,是小小日儿?你是小日儿生的?” 元芳菲揉着脑上肿块,气道:“我知道你叫我大哥小日儿,但你的小日儿再有本事,二十岁的他也生不出十二岁的我!” “可是你和小日儿长得好像,除了比他小两号……” “我是他的妹妹,长得和他像有什么稀奇?” “妹妹?小日儿说过,他有一个妹妹,被寄养在亲戚家……” “那个人就是我,我被大哥接回来了……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小日儿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一定会帮你!” “从我身上下来。” “啊?” “从、我、身、上、下、来,多谢。” “喔。”春眠打个小滚,放出了小日儿的妹妹,还顺手拉起了她。 元芳菲捂着额,上下打量着这位传说中被大哥疼到骨子里的大小姐,“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像我堂姐一样的骄纵小姐,想过来和你打一架的,现在看来,你还算讨我喜欢嘛。” 春眠围上下左右看个仔细,拍手欢道:“哈,越看你越像小日儿!我决定了,以后小日儿出远门,我想小日儿时,就去找你抱着……现在就抱抱!” “不要,不要,你怎恁不知羞?你把我当成大哥抱,好恶心!你不要过来!” “让我抱抱嘛,抱一抱又不会怎样?不要跑!” “不要过来,救命——” “抱一抱啦,小小日儿!” “……救命!” ———————————————————————— 拜天地,坐花堂。前面是人声鼎沸,后面是红烛喜室。新郎尚在席前待客,有个不属于新郎的纤纤细影,先他钻进喜室,一晤新娘。 “你今儿个和我大哥拜堂成亲了,我要你叫你什么?” “当然是大嫂,来,跟我学,大、嫂。” “不要,世间哪有你这样的大嫂?本姑娘才不要这样叫你!” “那你想叫我什么?” “眠眠。” “……好难听。” “难听你也要听着,眠眠,眠眠,眠眠……” “你再叫,我就过去抱你!” “看看,这样哪有一点做人家大嫂的威严,眠眠,眠眠,眠眠!” “小小日儿,让娘子抱抱,来,别抱嘛,让娘子抱抱!” “眠眠,臭眠眠,你非礼我,我去告诉大哥!” ~~~~~~~~~~~~~~~~~~~~~~~~~~~~~~~~~~~~~~~~~~~~~~~~~~~~~~~~ “芳菲,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你突然用这样正正经经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会怕呢。” “我是说真的。你知道,我随时都可能死去……” “这是什么混账话?你是想让我连眠眠也不想叫你,直接叫你混账么?” “芳菲,你和小日儿都不肯接受,可是,你也见过我发病时候的样子,你说,那样的我,若是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会是不可能的事么?” “不听,不听,我不听,你再说,我会打你,会不理你,你别以为我不敢……” “你看,你都会如此,小日儿更不敢去想。我这一生,能拥有小日儿这个相公,交了你这样一个朋友,还遇上襄菊那个傻丫头,这么多的美好,已经足够弥补我生命中的所有不美好。所以,我希望在我走后,你可以替我看着小日儿,别让他太钻牛角尖,让他如一个正常男人般的快乐活着,好不好?好不好,芳菲,我求你……” ———————————————————— “我知道这个虹儿不简单,却没想到她如此不简单。”春眠将手中名单翻了再翻,边翻边叹。 “不然,怎么激得起我的兴趣?”元芳菲单手支颐,懒懒道,“当本小姐的时间是可以随便浪费的么?” “说得就是,你为了尽兴的玩,连我也疏远了。”对这一点,春眠计较得很。 元芳菲美眸凝觑到嫂子娇嫩小脸上,“说实话,幸亏那段疏远,不然我还真不知如何自在面对你。” “为什么?不习惯睡了两年的我一朝清醒,还是因为你在我睡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劝小日儿把我放走?” “兼而有之。” 春眠一笑,“你把我的叮嘱都放在心上了,为何不能面对我?芳菲,就算我那时还在阴……阳两界徘徊,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你大哥也明白。” “他的确明白,不然早就把我给扔出府里了,你都不知道他那时说话有多狠。就算我明知他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吓我,我仍然有点伤心。若不是后来碰到虹儿这么一个好玩的,我一定会当真恨起大哥来。可是,我怀疑大哥若不是想让我好好料理这个虹儿,也早早就把我嫁出去了,现实的让人寒心呢。” 对,虹儿,又回到虹儿身上了。春眠掀着那张名单,“她一个年轻女子,怎么有本事经营起恁多人脉?这庄里的下人们还好说,都是进庄不超过两年的新人,小恩小惠的也就拉拢过去了。但这庄外的,什么镖局的镖头,大药房的掌柜,县府的捕头……她是如何做到的?” “不得不说,她很有一些手段。那些人,会成了她的人脉,不止是因为她的美色,还有被惹出来的情意。虹儿经营这些人,并没有笨到用自己的身子,而是一份娇弱,一份羞怯,一份让他们期待的情感。这些人,各自俱以为虹儿会是他们未来的妻子。当然,经过今儿个上午之后,情形自然也就不一样了。”就在今儿个一大早,她按册把拜倒在虹儿裙下的痴情汉子尽集到一处,让大家来了解个见面欢,那场面……啧啧,真是热闹。 “所以,她能弄来**,能雇来人释放街间闲话,若有需要,她还能做得更多。襄菊动手打她之时,她若非是为将那一慕给公公婆婆过目,想必会有人替她出头。” “这个,倒未必。”元芳菲冷笑,“狗急才会跳墙,不到最后关头,她还不敢和醒春山庄的大夫人硬碰硬。” “那你如何发落她?” “这件事,我善良的大嫂不必知道。” 春眠发现了这个美丽小姑眼间的狠意,吓得抽一口气,“你不会杀了虹儿罢?” “你只管放心,那个虹儿救过你一命,我不会赶尽杀绝。不过,她一定对我恨之入骨。就算有一天她能重张旗鼓回来,第一个要报仇的也是我。”元芳菲颇有调戏意味地捏了捏大嫂的嫩颊,“你啊,只需要做你开心善良的小夫人就好,每日乖乖吃药养生,闲着没事办办义学,行行善举。那些个拉拉杂杂的,离得越远越好。” 四十七 人来 醒春书院办了起来。 流浪到黄梅城的失亲孤儿,大多都进了这座书院,在所有人经过读书识字这一基本科目之后,天姿聪慧有心上进者跟着夫子继续深造苦读,不愿求学无心仕途者则随着学院请来的各家工匠学一技之长。此乃醒春书院的特色,出自醒春山庄大夫人的创意。也因此,醒春书院得到了江南总督大人的亲笔题匾,以示嘉赏。 元慕阳与官家向来交好,筹办醒春书院,固然是为了让小妻子有一个排遣的去处,但既然办起来了,就不能太过招人眼目。向来,商人做善事,行义举,只能限力而为,过之,便有和官家喧宾夺主之嫌。史上有多少富甲一方的财阀,便是因夺了官家风头而逐渐消亡。是以,他所过手的所有大宗善事,都是与官家名义联手,甘为人积累晋升资本。不遑多说,醒春山庄也算进了县首、府首乃至总督大人的政绩中。做这等相辅相成的事,是为保住春家基业,更是为了保住春眠。 春眠生长在一个巨商之家,对官与商之道最是明了,当然会乐见其成。只是,她镇日和一群顽童混在一起,受他们所染,孩子心性更重,也更让她家相公头痛了。 “小日儿,这是我今日收到的礼物,是那些女娃们送给我的,很漂亮对不对?” 元慕阳甫一进门,小妻子便热情洋溢的扑过来,把娇小身子塞进他怀里的同时,还如一只雀儿般叽叽喳喳,一整日的疲累在一团软香里消弥。 “漂不漂亮?漂不漂亮?” “很漂亮。”他墨眸贪看着她娇秀容颜,尤其那双灵动星眸,是他最爱。 “哎呀,人家不是让你看眠儿,是它们,它们!”春眠娇嗔,举起绕在脖间的花环,“是那些女娃儿送给我的。” 他啄吻着小妻子红起的柔颊,那上面代表身子好转的红晕,让他心情更好。 “臭小日儿,你先等会儿再亲嘛。你看案上那些木马,是一个男娃儿雕来送我的。这些娃儿真是可爱,是不是?” “嗯。”他不太喜欢这个那些东西,丑丑笨笨的,哪有他为眠儿四处搜罗来的马儿生动? “小日儿,那些娃儿很懂事,也很聪明,和他们在一起,眠儿好开心。” “那个把你推到地上的娃儿呢,你看见他,也会开心?” “咦?”她瞪大星眸。她都已经嘱咐元通和几个侍卫莫让小日儿知晓了,他们还是透露给了他。是谁说元通只忠春家姑爷不忠元家大爷的?那人该打三十大板。 他俊脸微沉,“咦什么?我如果不提起,你不会和我说的是不是?” 她提了提鼻子,探了探小舌,“又没有伤着。” “没有伤着,就不提了?” “眠儿不想让小日儿操心嘛,小日儿担负这个家的营生已经是够操劳了,眠儿当然要懂事些,体贴些……” “小坏蛋,你若再拿这些虚话来应付,我会打你屁股!” “好,好,好。”她赶紧递上小嘴,讨好地奉送几个消火去气的香吻,再道,“那娃儿也只是一个莽撞孩子,乍失双亲和家园,重重打击之下难免有点乖戾,不是故意要推我……小日儿,警告你,不许再找他麻烦!” 相公那样的黑沉脸色,她不用细想也知正在打着要严惩那娃儿的主意,那怎行?不是她有多慈悲,而是事情本来没恁严重。再说,元通已经罚了人家,当时甩出的一个耳光把那娃儿打出半丈开外呢。 “眠儿一日去一趟书院,若看见那娃儿有任何损伤,眠儿定然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身子就……” “行了,我不找他麻烦,只要那小子不再犯,不准你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 “是,相公。”春眠甜甜娇笑。 元慕间微恼着,覆唇采撷去她小嘴绽出的美丽花儿。 ~~~~~~~~~~~~~~~~~~~~~~~~~~~~~~~~~~~ “醒春书院?” “是,侯爷,醒春书院。” 男人深湛双眸内异彩浮起,以只有自己听见的语声喃喃道:“不管转了几世,恋儿依然是恋儿,还依然不忘了她要创个书院,做个女夫子的志向。” “侯爷,属下明儿将您的名帖送到醒春山庄么?”随从问。 “再推两天罢。本侯既然来了,又不急着返京,不妨在这黄梅城先走上一遭,也好……”好好了解一番,恋儿除了醒春书苑,还做了什么让他耳目一新的事。顺便,好好了解一下他的对手到底有多强,多棘手。 “那属下何时通知随尘道长前来?” “不急。本侯相信,若他当真如他所说有那等神通,在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出现。” “是,属下先告退,看看这客栈可将侯爷的坐骑侍候好了。” 在随从退身出门之际,男人抬头,“杨成。” “是,侯爷。” “那座醒春书院建在何处?” “就在醒春山庄,近三成都被用来当成了收容书院,外面人一谈起此事,都说醒春山庄的庄主对妻子太纵容……” “行了,你下去罢。”他闭上了眸,挥手。 随从将门阖严,脚步渐沓。男人立起身,行至窗前,放目远望,而心思也缥缈放远。 当他得知对手是元慕阳时,便已知自己下面的路要走得不易。 他不惧对方如何的高权阔势,就算王公贵族,哪怕是当今皇帝,他都会迎头直上,巧用机关。可是,当对方是一个用情至忠至深至专的男人时,他突生畏意。 “我只是……想要知道只有两个人的爱情是什么样子……我要在阎王面前恳求这样一段姻缘,我真的想知道……恺弟,对不起,就这一回,让我任性这一回,好不好?” 那些话,言犹在耳。每每入梦,都能让他一身冷汗满腔惊悸的醒来。恋儿临去之前,语似哀求,但向来柔软的眸光,却透着少有坚定,他知她甚深,若非是做了决断,她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她是真正想和他断了所有牵系,从那时了无罣碍的…… 恋儿,你有怨有苦,为何到最后才说?为何不早早告诉我?早早告诉我,我会,会……会怎样呢? 这个问题,十八年来在心头徘徊辗转,次次自问,次次无解,又次次陷进无边之痛里。 可是,无论怎样,总要把心爱之人找回,才有机会弥补给她自己所负欠的情爱,总要把她找回来……恋儿。 “恋儿——”终是忍不住融骨相思,男人一声狂喊凭窗发出。 四十八 鬼至 太平盛世,街间平静而繁荣,偶有个猖狂为虐的,也只能说是良莠总是难齐,白玉总有瑕疵。 “追上那小兔崽子,打断他的狗腿!” 黄梅城汇隆街上,一绸衣公子正在调戏良家妇女,肩上忽遭人一拍,他回头,后者已撒腿遁走。绸衣公子感觉不对,低下头,腰间钱囊不翼而飞,当下立时大怒,招呼手下去追赶那胆大包天的小贼。这一逃一追,立时就把街间太平景象给打乱了 路人大多认得这个绸衣公子,正是县首独生爱儿,还有个“小霸王”的名号。他调戏人时,无人敢语;追讨人时,路人自也是避之大吉。这一避,就再无了阻挡遮掩,头前跑着的半大少年过不多时就落在了县首公子诸手下的包围之中。 街巷对边,春眠下了小轿,襄菊仍在主子耳边唠叨,“小姐,您不该那么纵容地个张丑,他今天又冲着小姐大吵大嚷,还转头就走。那种不知好歹又冥顽不灵的孩子,让他走了算了,理他做什么?” “你这丫头,都说不让你叫他张丑了,他有名字,叫张文。”春眠嗔瞟了这坏脾气丫头一眼,“都当了娘的人了,脾性还像个孩子,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如此计较!” “还说人家,也不知最像孩子的是谁?”襄菊促狭坏笑,“姑爷也真辛苦,白日是爹,晚上是相公……” 春眠脸颊立时羞上两抹嫣色,“臭丫头,是想我打你么?” “小姐饶命,您大人……小姐,那个是不是张丑,不,张文?” 主仆两个同时望到了正被一群大汉围殴的半大少年。 “住手!”襄菊不等主子吩咐,已奔上前两手三脚地推开围殴之人,扯起地上少年,“张文你这个臭小子,冲撞了夫人就想一走了之,以为这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么?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揪着人想撤,那些县首府随从吃了亏,哪肯放人,举起拳头就要给这不识泰山的小女子给以教训。 县首公子身边管事认出了近处小轿上的醒春山庄徽记,忙向公子耳语,建议慎行。谁知不提还好,一听说是醒春山庄,县首公子火气更旺—— “什么醒春醒夏,也不过一个一身铜臭的商户,凭什么要本公子给他们脸面?本公子堂堂县首公子,还怕他不成?给我打,比平时还要狠十倍的打!本公子倒看看,他醒春山庄有什么本事和本公子斗?” 小轿之畔,春眠挑了挑细致秀眉,只笑不语。 “给我打……啊!”县首公子掩面呼痛。 那些拳脚齐出的随从也纷纷摔了出去,惨声不绝于耳。 “连皇上都知道江南有一位义商,乐善好施,造福一方,已命户部通令嘉奖,你一个小小县首之子,也敢在醒春山庄春家小姐面前狂放至此?”言者,紫衣华服,镶金玉带,缓缓自街边客栈门阶上走下,那一身贵气登时将满街平民震住。而眼尖者也观得出,方才出手惩治县首府诸人的,定然是跟在这位大爷身后的那四位腰悬长剑的冷颜汉子。 “你是哪里来的小……唔唔唔!”县首公子还想大着胆子放肆一回,但有几分见识的管事已跳起来捣住了主子的嘴。他只怕,再不捂住,这张嘴会替县首满门惹来杀身之祸。这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爷鄙陋粗浅,不识高低。他常走京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位爷身上的衣裳,虽然是便服,但不管是做工款式还是面料质地,除了京城二品以上的大员,谁也不敢穿也不能穿。再说这人现身的初霎,他可是当时就感觉出了那股子只有在皇亲贵族身上才见得到的气势,岂是他家小爷能招惹的? 男人未向那厢躁动赏去一眼,径自以套着描金软靴的双足,踩着自信笃定的步伐,行至春眠之前,一双深湛双眸漾含着温和笑意,道:“春小姐,在下晚来一步,让这些鄙俗之人惊了芳仪,望见谅。” 春眠双膝福了福,半垂螓首,“多谢大爷出手相助。大爷既知我姓氏,想必是和我家相公有些交谊的,小女子替我家相公谢大爷。” 实则,不用这人出手,随行在暗处的山庄护卫也会教训那些狂徒。此刻,她脑海中有纷惑的乱感,她此时强压它们不形于色,却挡不住心乱如麻。她不知此人来此,是巧合,还是有意?若有意,又是哪个有意? “春小姐,在下姓阳名恺。” “原来是阳大爷。”春眠浅哂,“阳大爷就住这家吉祥客栈么?小女子回去禀明了我家相公,我家相公定然会上门拜谢,届时我家相公想必会邀阳大爷过府一叙。小女子先拜别了。” 她飘然施礼,而后姗姗而退,坐进了随侯在旁的小轿,轿帘放下,遮去那两道她不甚喜欢的目光。 “回府了。”襄菊吩咐着,手里还牢牢揪着那个不羁小子张文,一路有踢有骂地远去。 阳恺负手长立,直至那顶小轿转过街角,仍未收回眸线。 “爷。”随从上前,“那个县首之子需要发落么?” “你看着办罢。”阳恺眸内笑意已然全无,声嗓淡浅,“这种事,你直接知会府首出面即可,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爷吩咐。” “深查一下元慕阳的交际社交诸况,包括……”他顿了顿,“女人方面。” 在此之前,曾见过那个人儿的。那次擦肩而过,他只将心间的蓦然一紧当成是看见一个患有和恋儿相近症状的人醒来并能谈笑自如的欣喜。但此时,对上那双灵动星眸,他方知,早在那时他已然感觉到了恋儿。这人儿,总是能牵扯他心弦鸣动。可是,相逢不相识,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 无事,无事的。虽然他权高势众,也只是肉体凡胎,她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平常不过的妇人。他既然是朝廷高官,到此公干还是赏游四方都是可能的,她不能自乱阵脚,抑或是自寻烦恼? 都怪判官大人,何必多事带她到那人面前走那一遭?若不走,她根本不知那人是谁,又何苦在此不安?还有,阴界诸司向来忌让阳间凡人知晓阴界诸事,判官大人为何不在送她返阳之后洗去她关于阴界的诸般记忆,徒留着让她时时在梦中小悸一番? “你以为本司不想么?”烛火摇曳,红衣魁影,肃颜陡现。 “判官大人?” 四十九 友聚 夏末之时,江南气侯一旦入夜,便有些凉爽了。为避冷泉寒气,十天前,春眠自向日轩搬回醒春园。但今儿个的醒春园,不止凉意,还有寒意,阴界冥司降临,焉能如常? “本司不把你记忆洗去,你当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春眠纤细指儿敲着自己玉般的下颌,星眸流活转了几转,道:“一定是您年纪太大,脑子退化,一个不慎,便把如此重要的一事给忘了!” 这话完,春眠有感室内的温度再度下降,寒流冷嗖嗖的刮过颜面。由此可见,判官大人很生气。能把修行几百年的判官大人气着,成就感非凡。 “你听着,那个人,是你命中的劫数。” 春眠秀靥微僵。 “我没有封存你的记忆,是为让你有警惕之心,此乃本司对你的仁慈。” 要搁往常,这“仁慈”两个字,必定又要招得春眠一气的打谑嘲笑,但此时,她脸色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以为,我所谓的劫术,在我看见那个人并不为之所动时,已经过了。” “那只是一个试炼,称不上劫。” “我一介凡人,又不想成仙得道,为何要经劫数?” “凡人也会有灾难的考验,乃是前生种因得果。但你所经历的,确是劫数。你以为,每个凡人都能死而复生还要福寿绵长的么?这个劫,是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何以对轮回之道交代?” “……好罢。”必须,也就是必须面对,必须经历,别无选择。“判官大人,既然是劫,您为何还要提前告知春眠?也是囿于对春眠的仁慈?” 红衣判官很想不去计较她眸神中又雀跃出的坏意,但偏偏看得一清二楚。她是明知他不能拿她如何,才如此肆无忌惮的罢? “判官大人,您对春眠实在是太好了,呜,春眠好感动,您对春眠的大恩大德,春眠肯定会报偿,回头就为您烧些美人图过去,您是喜欢西施还是貂婵……” 红衣判官额上的青筋,颌下的肌肉,都有暴凸之势。难怪前日和阎王对奕时,被指凡心未净,这个小祖宗,气人的本事太高竿,三句话未到,便能把他气得回到五百年前的可怕岁月。想他真是犯贱,才为她操尽心肝! “此劫为你必经之劫,既是劫,就有过去和过不去之说,别以为生死薄上有了你的寿元,你便可以有恃无恐。过去了,才有后面的太平日子,过不去,你……” “小的明白,小的两年的笔吏也不是白做的,嘿嘿……咦?”不见了。判官大人为她这个小笔吏特地走上这一遭,当真值得感动和感谢呢。 “襄菊。” “来了。”她声落,正在外室裁衣的襄菊当即撩帘踏入。 她敢说,方才判官到来的那一时半刻,襄菊肯定是在混沌中过的。这人神鬼三界,最软弱的是人,却有那么多的神神鬼鬼俱想成人,包括她,好可怜。 “你明儿个去画坊多买几幅美人图过来,什么飞燕合德,四大美人全都搜罗齐了,我要送……人!”嘻,判官大人,别说小的不孝敬您,您要收好哦。 ~~~~~~~~~~~~~~~~~~~~~~~~~~~~~~~~~~~~~~~~~~~~~~~~~~~ “五年前,你父因私吞修堤河款被斩首,家中男丁打入奴藉,女子则充为官妓。时年你十三岁,家中奶娘以自己同年的女儿顶替了你,你逃逸在外,改名换姓,想要一个安稳人生并不难,你却还是成了一位名妓。这叫什么?命不可转?” “这位官爷,妾身不知您在说什么。若您来此,不是为了听曲看舞,妾身便不奉陪了。” “你投身青楼,色艺双全,艳名远播,结识达官贵人,豪商巨贾,就连当朝宰相也成了你的入幕之宾。本事的确不小。” “这位官爷,您来此,若只是为了说一些让妾身难名所以的怪言怪语,恕妾身不能奉陪,妾身要送客了,您……” “宰相每年都回江南省亲一个月,名义上是为了侍奉难离故土的老母,在朝中博了一个忠孝两全的名声,实际上是来见你的罢?” “官爷,您莫再和妾身说笑,妾身……” “你结识权贵财阀,可是为了寻机给父报仇?” “官爷,您……” “明人不必说暗话,本官爷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那请问官爷,您找上妾身,到底是何目的?” “你的入慕之宾里,有元慕阳么?” ——————————————————————————— 黄梅城最大的酒楼黄梅楼之顶,今儿个被全层包下,并有歌舞助兴,丝竹怡情。 “昌阳侯降临黄梅城,却只知会慕阳,不通知在下,是看不起在下这个小小的平远将军么?”柯以嗔一手拈着杯,一手搭在一侧男子肩上,“枉我还叫你表哥,你当真是不够疼我这个弟弟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来讨疼,是羞也不羞?”阳恺推开他,“也不怕慕阳笑话?” “慕阳和我是莫逆兄弟,怎可能笑话,是不是,慕阳?” 元慕阳浅笑应道:“我连你醉酒后裸身入浴的丑态都见过,实在很难被你吓到了。” 阳恺大笑,“慕阳说得好,这个以嗔自小就落拓不羁,不按常理行事,也亏你能忍他恁多年,和他做了朋友。” 柯以嗔仰首浮一大白,道:“表哥挑拨也没用,我与慕阳的交情是金石不换,威武不移,你离间不了的。” “是么?”阳恺目乜向他,“就因为有这位好兄弟在此陪你,你才会在离京多年始终不曾回过京城的情形之下,也毫无思乡之情?” 柯以嗔耸肩,忽以壶对嘴,长饮一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表哥也不必激我,我想回去时自然会回去,反之亦然。” “好,我不说,你只须记得你在京城还有个家就好。今日,我们难得相聚,喝酒。”阳恺勾起白玉酒杯,“慕阳,我们也别让这位号称千杯不醉的平远将军尽把好酒占去,请。” 元慕阳举杯,“慕阳敬阳兄。” 柯以嗔佯怒,扬臂疾呼,“你们两个想联手欺负我这大将军?好,放马过来,本将军焉能怕了你们?” 阳恺难忍发噱,摇头啧叹,“看你这耍宝的样儿,以欢和你还真是像极了,这血脉相连,是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的。” “以欢?”柯以嗔微怔,“那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岁了罢?” “还好,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把你最亲的妹子给忘了。” “那丫头……还好么?在府里没有受什么委屈罢?” “令祖母喜欢她喜欢得紧,谁敢给她受委屈?再者说了,就算当真受了,你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南,又能如何?” “我……”柯以嗔面色稍闷,“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再回到那里的,以欢她……” “以欢她当真很好,明媚活泼,人见人爱。不信,你问慕阳,慕阳为令祖母祝寿时,见着以欢了。” “当真?”柯以嗔目投好友,蹙眉问,“慕阳怎未提起?” 元慕阳愣了愣,答:“我并未见过令妹。” 阳恺深目微闪,“慕阳怎忘了?你那日坐在柯太夫人身侧,在另一侧向你敬酒并不住打听以嗔近况的,正是以嗔的亲妹子以欢。” 元慕阳略作思忖,仍摇首道:“慕阳只记得当日答了不少关于以嗔的问语,至于答了谁的话,慕阳记性差,未留印象。” 再说,当日坐在他另一侧的,该是三弟慕朝,怎会冒出一个以嗔亲妹来?那日恁多女眷,脂粉之香、钗环之响令他避之不及也厌恶至极,他自然是记不得也没必要记得。 “慕阳贵人多忘事呐。你这话让以欢听见了,恐怕会伤了一颗女儿心。”阳恺长叹一口气,“那个以欢,可是多次向我探听慕阳,唉。” 五十 师威 自打醒春书院筹建起来,春眠每日都和相公一起出门。相公着手一家之主及一庄之主的诸多事务,她则去做她的女夫子。在她想来,现下自己虽依旧还是不事生产的米虫儿一条,好歹也比之前无所事事的寄生虫儿高上一大阶。既然相公不嫌,她只管开心就好。 “昨日我教你们大诗人岑参的《蜀葵花歌》,有谁能背诵出来?”春眠笑吟吟地,在排排坐在树荫下的娃儿们面前迈着自别的夫子那里窃学来的师者方步,问。 有男童起立,稚声道:“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可惜……” 下文渐杳,娃儿中有嗤嗤笑声泛起,起身背诵的男童一张小脸臊红,目眶里蕴起的泪珠眼看着就要滑落出来。 春眠行至男童近前,屈膝和男童齐高,一双星眸得以平视,“刘海,你诵得很好,一字也没有错呢。” “可是……”下面还是忘了。 “你不止诗背得好,还比别人多了一份敢为人先的勇气,夫子要奖励你。”春眠招手,襄菊当即抱了一盆植株修长开着艳丽骨朵的花儿走近来。 “看,这就是蜀葵花,若是把它移出来种在地下,能长到一丈多高,花儿层层叠叠自根到顶,次第开放,故又名一丈红。你喜欢它,就养着它,看它是不是会长成如诗中所云的模样。若不喜欢,就把它转送给喜欢它的朋友。” “夫子,我很喜欢,我要养它!我要养它!”男童紧了紧抱住了花盆。他喜欢花,夫子一定是知道他喜欢花才送他花。他喜欢花,更喜欢这个会记得自己名字会屈身平视和自己说话的女夫子。 “哼,你当自己是人家有钱的小姐少爷么,指不定哪一天被赶出门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想养一盆只有富贵人家才养的无用烂花?真是马不知脸长!” “你——”刘海瞠目忿颜,张嘴就要与人争辩,春眠按住他幼小肩膀。 “张文你错了,蜀葵花虽然美丽,却不是什么娇贵花种。它极易成活,仅要条件适宜,哪里都可以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比及那些物以稀有为贵的娇贵花类,我更喜欢它。前人陈标另有诗云:眼前无奈蜀葵何,浅紫深红数百窠,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轻处只缘多。得人轻处只缘多,人轻,花却不自轻,依然开得恣意而热闹,处处彰显艳色,其花盛之时足以让牡丹、玫瑰一干花种俯首称臣。如此顽强,又如此自强,比及那些只知陷在泥土里嫉恨堂前受宠牡丹不肯发芽成长的懦弱花草,不知强上多少倍。” “你在骂我?”脸上有一道从左额划到右颌深刻疤痕的半大少年张文跳起脚来大骂,“你凭什么骂我?你骂我懦弱,骂我只知嫉恨你们的好命,像你这样的人,如何知道父母在自己眼前被人活活打死的滋味?如何体会被人笑着在脸上划了一刀的滋味?如何忍受被人镇日在耳朵上叫你‘丑八怪’还把你名字改成‘张丑’的滋味?” 春眠依然挂着把眸儿嘴儿都动弯了的笑,在张文话音落下,便道:“有一个人,家境贫困,被卖入富人家当丫头。卖她的父母都知买她的人是为了什么,但还是卖了。买她的人家中,有一个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女儿,买了她,便是为了给这个女儿抵挡灾厄。她为了那个女儿,被下毒害过两次,以花盆砸过一次,枕头闷压过不知多少次,九死一生,直到那个女儿有能力保护她和自己。以你的心思,这个被卖的人会如何看待那个女儿?” “……她……必定是恨极那个富家女儿,若没有她,她也不必去经历那些,遭受那些本不该她来遭受的罪。” 春眠笑得一脸温柔,“她把这个富家女儿当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来对待,无微不至的照顾,死心塌地的守护,哪怕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回来,待危险再至时,仍没有丝毫犹豫地挡在那个富家女儿身前。” “不可能!”张文嗤之以鼻,“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傻的人?” “她的确傻,富家女儿说她傻,买了她的主子后来也说她傻,撕了她的卖身契给她银两放她自由离开,她却仍执意陪伴着那个富家女儿不离不弃。”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在等待机会,好向那个富家女儿报仇,把她尝过的所有滋味都让那个富家女儿尝……” “你少在这里自诩聪明以你这颗只知道恨世嫉俗的狭隘之心度别人的宽大君子之腹!”襄菊扬手重重拍了这个不乖小子脑门一记,“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只盯着这世间最黑暗最污浊的角落不放,然后把自己心中最黑暗最污浊的一角无限放大么?你愿意烂掉腐掉黑掉坏掉是你家的事,少把别人也想得像你一般!” “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这样说?你又不是……你……”他眼睛倏然睁大,“难道你就是……你……” 襄菊掐腰大骂,“你什么,没大没小!小小年纪不想着读书识字还是学艺傍身以养身立命,改变自己命运,净想一些乱七八糟偷鸡摸狗的事,你自甘堕落,又凭什么要别人看得起你?别人叫你一声张丑又怎样?你现在的心境心地不丑么?过去的事不能改变,你除了努力让自己的未来不再遗憾外,还想做什么?看你那仇恨的眼神,难不成是想制造一些和你一样可怜的人出来?那也要你有那个翻云覆雨的本事,靠你的偷抢拐摸一万年也行不通!” “我……” “你的身世可怜,在这里的哪个人的身世又好了?你……” “襄菊,别说了,还有课要上呢。”春眠把自己义愤填膺的丫头拉回来,不再看那张文一眼,“夫子要上课了。你们中还有没有人能把《蜀葵花歌》背诵出来?夫子依然有赏。”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朗朗高诵者,正是方才怒眉横目的张文,“我也会诵,而且能完整诵下来!” “你的确诵得好极了。”春眠以欣赏目光望他。“襄菊,奖张文一盆蜀葵。” 襄菊把花抱去,本以为那倔强小子定会不收,或者干脆给摔到地上,没想到,后者只是狠狠接了过去,再狠狠抱住,而后狠狠坐下,狠狠地板紧脸,不置一声。 “今日,我们学另一首诗。”春眠展卷诵读,娇软声量响在树荫笼罩之下,百花盛放之中。那条穿着宝蓝短袄、系着嫩蓝罗裙的纤纤细影不仅牵着那些失亲娃儿们的视线,也让伫在院门前多时的人难移双眼。 容貌不同,声音不同,但那颗心灵,善良依旧,灵慧依旧。如此一个人儿,他怎能放得开,怎舍得放开? “爷,随尘道长飞鸽传书到了。” “他怎么说?” “他已将新阵法在夫人宅边布毕,动身上路了。” “那就好。告诉杨功他们,小心看护夫人。” “属下已传书加以叮嘱。” “传书,让人把府内那一对皇上赐予的玉马快马加鞭送过来。” “……是。” “在本地买一栋宅院,遍植百花,门上用苏绣垂帘,窗牖用牡丹造型。” “……是。” 恋儿,我会唤回深刻在你灵魂中的爱恋,会抹去你眸中的陌生,会让你为我重新绽开如花笑颜。不管,你能不能魂归故躯,我都要你回我身边。我们生生世世的夫妻之缘,不容你耍赖不认,擅自悔改。 五十一 雨声淅沥,闲打落花,有叶儿不禁风雨,和着雨声坠落,落下了一地秋意。夏季渐远,秋日将近了。 春眠坐在窗前,双手捧颐,星眸睁得大而圆,欣欣然赏着院内景象。 “雨天湿气重,别离窗口这么近。”一双长臂将她移到一边屏榻上,一件夹棉的披风随即盖上娇躯。 “小日儿。”她软糯着声,打个小滚,将自己个软绵绵的身子塞进身后丈夫怀里,小脸在她贪恋的胸膛里拱蹭着。 小妻子的撒娇之术,由来当相公的最爱。元慕阳眉目间尽是否柔意,“怎么了?” “今天这场雨下得真好,雨来了,你歇着,我也歇着,可以亲亲热热抱在一块儿。” 元慕阳俊脸绽开毫不吝啬的笑意,盛放如映光琼瑶,“我突然发现,若不下雨,我想和自己的妻子抱在一块儿竟有些难呢。” “你才知道。”春眠撇撇嘴儿,拿雪白指尖点着相公胸膛,“你近来早出晚归,有点冷落娇妻哦。” 他挑起剑眉,哂道:“怎么不是娇妻冷落了在下么?你现在眼里不是只有那些娃儿没有你家相公了?” 她提起小鼻子像只狗儿般的嗅了嗅,一本正经地颔首:“元庄主,好大一股酸气,您有没有闻到?” “闻到了,在……”元慕阳以薄唇罩住她红红小嘴,哺入后面两字,“这里。” 春眠当即搂住相公脖颈,回以好大热情。 外面雨气缭绕,气温显降,而室内情意绵长,眼瞅着,一场春事将起…… “小姐,姑爷,有请帖送到。”很煞风景的话,打进内室,打进了一对极想亲密到不分彼此的人儿耳中。 元慕阳气恼蹙眉,“谁的请帖?” “落款为个‘阳’字。上说为庆新居进住,明日酉正之时恭请醒春山庄庄主与夫人莅临。” “哪个‘阳’?”春眠眉心拧个结儿,芳心也略微一突。 元慕阳道:“是昌阳侯阳恺。他在黄梅城购了一所宅院。” “堂堂昌阳侯,在此购宅院?” “这也是常有的事。黄梅城是江南第一重镇,他不是第一个在此购宅院的京城大员。” 觑着相公的俊美面颜,春眠思忖着该不该将盘踞心间的秘密趁此和盘托出。阳恺是她前生的人,她虽浑无记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府中养着精通阴阳玄冥之术的道士,是为寻她今生,而他如今到了,不叫元夫人,称她春小姐……这实在是让人有惊无喜的一桩事。 这桩事,她从没有打算隐瞒小日儿,而且,在那人是为了寻她至此的前提下,又岂瞒得住?可,要如何告诉小日儿? 她和小日儿都是凡人,没有预设结界瞒天过海的本事,他们的话很容易便被什么神明还是过路神仙听去。正如她在判官大人面前所说的,两年的地府笔吏不是白做,随意妄言鬼神之事或无大碍,却不可妄谈鬼神之实。那后果,足以使她失去和小日儿的第二次相守。代价太大,她不敢轻易尝试。 觉察到怀里人儿的神游天外,元慕阳捏起她细巧下颌,“又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那个百鹞也不知何时回来。”百鹞还欠她一脉心魄,何以一去杳然?有他在,她尽可与相公知无不言。 “你……在想他?”元慕阳挑眉,声线微微上扬。 相公有醋意呢。春眠得意偷笑,“他很好,值得眠儿想一想。” “是么?”元慕阳的声音有些暗沉。 “是,是,绝对是,百鹞……” “小坏蛋,不罚你就玩得高兴是不是?”元慕阳眯起墨丽美眸,咬住她娇嫩唇角,要给这个敢挑衅夫威的小妻子小示惩罚。 “姑爷,小姐,二位就算再恩爱,也请体谅一下一个可怜的小丫鬟和一个可怜小总管的辛劳好不好?”襄菊不疼不痒的话声再起,“奴婢站在这边,元通打着伞站在门外,等着主子给话如何给人答复呢。” 纵算这闺闱中事被自家丫头听了去,春眠一张小脸,仍是该红处红,该白处白,所谓面不更色是也。“相公,快给回话罢,烦请可怜的小丫鬟转告可怜的小总管,咱们夫妻将如期莅临,为人蓬壁增辉。” “你想去?” “请帖上邀请的得是庄主夫妻不是么?嗯?难不成……”她美眸倏然娇瞠,“你要带别的女人前……你打我?”小臀上挨了两记拍打,不轻不重,微疼。 “我不想你去。”元慕阳无法厘清胸中不安从何而来,又不想在未厘清之前道出来给她烦恼,却更不愿让这个自己最挂心的人儿离那个惹自己不安的人太近。 阳恺,行事并无一般贵族的骄纵虚妄,资质也没有大多公侯子弟的浮浅,学通古今,文武皆备,是一位上好的朋友之选。在京城之时,他也曾属意结交。可是,江南重逢,面对其人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排斥感铺天盖地而来,令他不安,极不安。 “帖上不是写了要携眷出席?” “要找个理由不难。” “……好罢。”虽然她无意逃避,但对那人,能远则远。“不过,你不要我去,也不能带别的女人……又打我?”可怜的小臀再受夫打。她要上诉青天大老爷,此地有人虐妻! “小姐,姑爷。”襄菊的话声里,已特意加进了疲惫,“奴婢到底该如何给总管递话?请主子明示。”这些当主子的,是一点也不体谅当下人的难处是不是? “告诉元通,给阳爷回复,本庄主会如约而至。” “奴婢知道了,请姑爷和小姐继续恩爱。”虽隔着一道垂帘,襄菊仍福身作答。 被自己大牌丫头奚落,春眠小脸生恼,“这丫头,恃宠而骄,回头我要好好治她一治!” “治她?别被她把你治了就好。”元慕阳啼笑皆非,“如今侍奉你的丫鬟都是襄菊亲自挑的?” “可不是,前面的霓儿彩儿都是被你那个仰慕者虹儿买通的人,连小日儿不喜欢和眠儿在床上滚来滚去都说给那个虹儿听……你又打我?”敢问这位相公,是虐妻上瘾了么? “你一早便知那些人底细,留她们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贪玩?” 春眠嘿嘿憨笑,“我还以为,她们会做出一些比较动人的大事,比如下下毒,放放暗箭什么的,没想到,也只是做做眼线,通通风报报信,好没意思。” “你道她们是你以前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么?她们不过是一些庄户人家出来的女儿,没那个胆子。再说,虹儿能给她们的也只是小恩小惠,她们能干的,当然也只能是跑跑腿动动嘴的事。” 春眠抱住相公,在愈看愈俊的两颊上各亲一口,“都怪我家相公有一张祸水面皮,才惹来小小麻烦。但这张面皮只属于眠儿,眠儿亲,眠儿亲不够!” “所以,你只需念着你家相公这张面皮就好,少想……别的。” “别的?”春眠歪颐,“什么别的?” “没有什么。”元慕阳耳根后浮起暗红,将她小脑袋按到胸前,“睡。” 小脑袋挣出来,摇个不亦乐乎,“眠儿不困,不要睡!你告诉我,什么是别的,别的什么……百鹞?你不想眠儿想百鹞?” 她话尾里添了笑音。 元慕阳别开脸,不予理会。 “要说啊,在眠儿眼里,面皮惟一能和我家相公不相上下的,也就百鹞了。”有感腰间的长臂收紧,笑得更欢,“可是……” “可是如何?” 春眠脸色一正,“可是百鹞只是百鹞,在眠儿眼里,他也只是一个还算顺眼又帮了小日儿和眠儿的男人,在眠儿睡着的两年里,若没有他,小日儿恐怕也要随眠儿长睡。眠儿感激他,因他救了小日儿。眠儿想他,也只是想……他许给眠儿的东西为何还没有拿回来。” “他那样的人,既应了,定会拿回来。只是,他似被一件颇棘手的事给缠住了。他有信来说,过个十天半月,会到此小住,还有事要托我们相助。” “当真?”也就是说,她只需撑个十天半月,便能对小日儿说出那人之事了?当下她要如何应付?那人在此购产,想来不是短期停留,定然有些规划,应该不会在此当口急于谋害小日儿。她是不是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小日儿,明儿的新居宴,我要随你去。”小日儿在此时尚不知那人底细,她要随行,要保护小日儿。 “不是说了不去,怎么……” “我要保护你!”她手脚并用,将相公缠抱得紧紧实实,“我怕有人觊觎我家小日儿的美色,我要保护你!” 窗外夏末雨,细织天地缠绵,已见秋时雨色。夏有繁花,秋有明月,有风有雨更添诗情画意,只要身畔之人是想要之人,时时是佳时,日日是好日。 五十二 友邀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一曲清平乐《春归何处》,在蝶香楼花魁蝶仙琴歌并重之下,词曲的俏丽宛转、清逸隽美之风,演绎得颇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之味,妙歌声绕梁三日,足使闻者品咂百回。 “这位蝶仙姑娘确实色艺双全,名不虚传,是不是,慕阳?”柯以嗔问隔厅对坐的好友。 元慕阳挑了挑眉,“你喝醉了。”若非有了醉意,谁会向一个携妻赴宴者问询对另外女子的观感? “醉了么?哈哈,也许醉了。”柯以嗔忽又向元慕阳身边人儿举觞高呼,“小嫂子,你能嫁慕阳,实在是三生修来的福份呐。” 春眠莞尔,“在我家相公告诉我,他娶我是他几世修来的福份时,我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柯以嗔纵气长笑,“小嫂子,你真不亏是春家女,商人本色十足。” 元慕阳眸光平淡,凝觑好友,“幸好,我对以嗔还有些了解,不然,我会以为以嗔在看不起我这个商人本色。” “慕阳,你……”柯以嗔面上,稍挂不满。 元慕阳勾杯,向主位者示庆,“慕阳再次恭喜阳兄乔迁新居。” 柯以嗔这人,豪气干云,爽朗重义,一旦与人相交,绝对付以坦诚。但他们彼此间的最大分歧,是柯将军始终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之云奉为圭臬。两人相交到此,每谈及有关话题,气氛都不会太愉快。搁以往,他为免僵持,最后多以默声避让作结。但他不会容他恃酒装疯欺到小妻头上。他舍不得给受一点委屈的人儿,凭什么要受旁人讥讽? “谢慕阳。”阳恺饮尽杯中物,“说起来,人生机缘当真玄妙。遥想当年,我对着五岁的慕阳时,可从未想到有今日景象。那时,吾妻就曾说慕阳骨骼俊秀,质素上佳,必成大器,为兄还曾颇有微词。只因,五岁的慕阳当着为兄之面,誓言要在长成之后娶吾妻为妻。” 还有这种事?春眠眉儿闲闲一挑。 “如今回头一想,为兄彼时,实在是幼稚得很。而时年小小的你,也够狂妄。” 元慕阳附笑,“无知小子,的确狂妄。但话说到此,由不得慕阳惭愧,慕阳推荐给阳兄的大夫未能救得尊夫人,着实遗憾。” 这事,她也不知。春眠挑了一箸素淡菜肴入口,忖道。 “有些事,乃属命中注定,慕阳不必挂怀。吾妻恋儿或许此刻已重生为人,等着为兄接她重回家门。”阳恺最末一句,添了情,加了意,嗓声如江南上好丝绸。“不瞒慕阳,为兄来此,即是听高人指点,江南方位当有吾妻芳影……” 春眠一个不慎,手中银箸拿得失稳,“当”声落在大理石砌就的地面上。 “来人,为元夫人重换一副菜箸。”阳恺吩咐道。 “让侯爷见笑了。”春眠揖首,又向相公示歉一笑,“相公,妾身失仪了。” 元慕阳将自己面前银箸推过去,“先用着。” “谢相公。” 柯以嗔眉锁如川。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弱不禁风的春家小姐有哪里好,何以值得慕阳迷恋至斯?论文,慕阳不逊翰林。论武,慕阳与他颉颃。如此一个俊秀人物,就算要娶个公主也非难事,他却将自己一生绑给了一个既不能给他持家理事又不能给他延绵后嗣的商家之女。他若早识慕阳两年,定然给慕阳援手提拔,不会让他为了养家立命屈从于春家的铜臭之诱。 “以嗔,蝶仙姑娘的歌唱完了,在欣赏蝶仙姑娘的舞之前,不知可否让为兄见识一下平远将军的剑术?听说,当年你酒后舞剑,博先皇盛赞呢。” 少年得志,说起风光往事,自是意气风发。柯以嗔慨然道:“表哥想看,以嗔当然从命。只是一人舞得无趣,有人对舞过招才算过瘾。” “为兄带了几个侍卫过来,你可从中挑选一人。” 柯以嗔摆手,“那些侍卫各有职责,不好打扰。慕阳,你来!” 元慕阳举眸,一时未语。 “哦?”阳恺兴致盎然,“原来慕阳还是文武双全么?” “慕阳拙技,只为强身健体,不敢班门弄斧。” “慕阳,此地没有外人,你何必推诿?你我也好久没有切磋过招了,今日有酒助兴,尽管施展!”柯以嗔话还在说间,已拔剑在手,身形一个起跃,向他刺来。 元慕阳俊脸倏沉,一手将妻子推到身后,一手持银箸格开这一击。“以嗔,眠儿不懂武功,你这么真剌剌刺来,不怕误伤她?” “有慕阳在小嫂子身边,怎可能误伤?”柯以嗔不以为意,“要不说,娶妻当娶强。我若寻妻,必寻一个能至少与我对打百招以上的女人,也不枉比翼齐飞之说。” “各人俱有各人志,慕阳从未想过改变以嗔你的认定,也请以嗔尊重慕阳。” “好了好了。”柯以嗔微恼,“你到底要不要比剑?” 元慕阳眉间翳意未收,张口欲言。 “相公。”春眠暗中扯了扯他袖角,细声道,“柯将军美意,你何妨给大家助助兴?” 她明白,柯以嗔以此语气说话,以小日儿性格,定是截然拒之。小日儿的朋友极少,撇开季东杰那个厚脸皮不算,柯以嗔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一个。她当然不愿看他与友起隙,尤其在此多事季节。 元慕阳向主位者抱拳,“请阳兄借剑一用。” 阳恺示意,身后侍卫当即拿下佩剑恭身送下。“既然我们都已酒足饭饱,依为兄看,这厅里空间毕竟有限,慕阳和以嗔不妨到院中对舞,天高地阔的,更能尽兴。蝶仙姑娘,据闻你鼓点打得极好,不妨为我两个兄弟打打鼓声。” “好主意!”柯以嗔先自飞身出了大厅,“慕阳快来!” 元慕阳牵住妻子纤手,随后步出。 柯以嗔回首得见,眉心再锁:这个慕阳,尽是如此儿女情长,也不怕被胭脂气消磨了男儿志气? “看剑!”他一式“白龙探首”,剑随身走,再度逼元慕阳而至。 五十三 宴散 这一次,出手挡开此柯以嗔的,是阳恺。 “你委实是喝多了罢?你既为平远大将军,当知爱护妇孺老弱,春……元夫人距慕阳如此之近,你怎就仓促出手?” “我倒忘了,我这位表哥也是一位痴情种子。当年,为了娶我那表嫂,是无所不用其极,十六岁少年探花迎娶二十二岁老闺女,还有圣旨许婚,惊了整个京都呢。”柯以嗔酒饮得的确有些过量,但的确也有些装疯意味。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壮志万里,史上再美女子,如西施如王嫱,也不过男人雄心下的一抹点缀,一个男人如何能让女子占了全部心思? “你——”阳恺真想给他一个耳光。 “以嗔,开始罢。”元慕阳将妻子安置在位于高处的观景亭内,亮剑出鞘。他本来对这场舞剑兴致缺缺,而现在,反倒迫不及待了。“请。” “请就请,来了!” 两人名曰舞剑,却求快求速求利求准,对舞剑所需的观赏性严重照顾不周。 厅外廊下重设桌案,摆了茶果,有丫头请春眠下来就座。 “春小姐,这是我家老爷送您的一对小东西,请您过目。” 阳家下人将一青漆木箧捧到春眠眼下,箧盒掀处,一对只有男人拳头大小的马儿现了出来。春眠第一眼看去,便忍不住探手握住。这马儿质地虽非顶佳,但造型为一对幼马,头圆,腰圆,臀圆,大眼如孩童般清澈,大张的嘴儿似在欢叫,憨态可掬,极为可爱。 阳恺将她粉脸上跃然而现的喜爱之色扫进眼中,俊脸泛暖,“这一对小东西惟一不足,是以碔砆制成,质地差了些。若你喜欢,我命人照着这个样式用上好的羊脂玉再打造一对。” “……侯爷太客气了。”春眠将手中物放回箧盒,“民妇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侯爷美意。” “只是让人把玩的一对小玩意而已,若有个人能真正喜欢它们,也不枉它们被成了这物件一回。自然,碔砆非玉,登不得大雅之堂,春小姐若是嫌弃,便另当别论了。” “这……容民妇请示过我家相公再说。” 阳恺微顿,稍顷之后,笑道:“理应如此。” 他是一定要要回恋儿的,尽管此下时不时都要被恋儿那双毫无恋念的眸瞳所伤,被她凝视元慕阳时的专注深情所刺,但是,他已经过了仅能捉着一丝希望苦苦支撑的十八年,还有什么比得过找到她的喜悦呢?他是为了给恋儿幸福而来,巧取与豪夺之间,他更倾前者。他愿意付以耐心,在找回恋儿的爱恋之后,再牵着她的手,回到两人相爱之地。在此之前,无论怎样的苦,他都会撑过。 “慕阳,你输了!”借错身之际,柯以嗔回剑挑刺。 元慕阳闪身疾退,左足掀起,踹中柯以嗔右肩,衣袍一角也被对方剑峰削去,“以嗔剑术又见长了。”他俯首认输。 柯以嗔抚着痛彻了半个身子的受击之处,敛了敛因这记重踹而乱蹿的气息,暗骂慕阳小肚鸡肠。那一脚踹得既狠且重,看来是当真生气了,为了他的妻子。 “再吃我一剑!”他举剑,向好友背心刺去。 元慕阳未作理会,恍似未觉。 “啊,元庄主……”一声忧惧娇呼,一道纤丽妙影,扑在元慕阳背上,要为他顶受暗袭。 “你——”柯以嗔全力掉转剑锋,为免被己力反噬,将长剑脱手掷出,末入亭柱半截。随即,这位青年将军被气得虎目圆睁,“你多什么事?方才若非本将军……” 阳恺沉颜道:“以嗔,是你开玩笑过火了。你晓得你不会真正伤及慕阳,慕阳也晓得,但旁人未必晓得,蝶仙姑娘也只是情急所致。” “情急?”柯以嗔嗤之以鼻,“人家元夫人就在旁边看着,要情急又哪里轮得到她?” “奴家……”蝶仙撑着颤栗娇躯,强颜一笑,“是奴家多事,扰了将军的兴致,请将军息怒。”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着得是哪门子急?你方才就那样冲出来,想替慕阳受那一剑,你们非亲非故,交情何时好到要生死相许的地步?”柯以嗔出自戎马,虽也曾读书习文,但武人习气已定,他话问得咄咄逼人,不见半点怜香惜玉的打算。 “奴家,奴家只是……” 元慕阳径自迈步,对身后弱躯失去依撑的娇弱未施一眼关注,对妻子道:“眠儿,我们叨扰阳兄大半日的时光,也该告辞了。” 春眠颔首,将手儿递进相公掌心。夫妻向主人揖首,出言作别,不待主人挽留,即回身退步。这趟宴,算是不欢而散。 “我是不是应该向蝶仙姑娘道声谢?”车轿启动,春眠钻进相公怀内,软声问。“好歹,她对我家相公也是情深义重。” “你离她远点。” “咦?”春眠瞪起弯弯眸儿。 “少胡思乱想。”元慕阳屈指敲上小妻额头,“那女子,不是个普通角色。” “当然不普通,人家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姿容曼妙,温柔多情……” “她还工于心计,心狠手辣,武功高强,深藏不露。” “呃?” “有一回我长途夜归,亲眼见她与人交手,最后一人遭毙之际扯落了她脸上面巾,因其所用招式委实阴毒狠辣,我便有了一点印象。后在府首大人的家宴上见着前来献舞的花魁,正是她。一个武功高强又积极结识达官显贵的女子,仍居留青楼过那迎来送往的时光,会是一个普通角色么?” 春眠眸儿瞠得又圆又大,“那岂不是深不可测?” 原来如此。 方才在阳府,她曾无意截获相公向蝶仙施去的一瞥,让她心内酸泡少少泡了一记。只因她家小日儿对除了自家人外的女子面孔向来浅记,若无特因,哪怕见过多次的,也罕能让他记住。小日儿看向蝶仙那眼,其内虽毫无意味,但也不似全无记忆。所以,她在辞别时,把按礼该向蝶仙说出的“谢”字也给省了。 “不管她有多深多浅,也不管她是何方神圣,只要彼此井河不犯,我可权当不知不识,若她……”元慕阳美眸狠意乍起,在怀中小妻举高脸儿来看他时,又复是两眶璀璨墨玉。“总之,那样一个人,你离得越远越好。” 春眠颦起眉儿,“可是如今看来,她并不打算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也许。”元慕嘴角上扬,“回家后,我会让东杰到蝶香坊走一趟,替本庄主探望一下救命恩人。” “啊呀,小日儿好坏,你竟把季东杰拖过去……” “嘘。”他以唇贴住妻子小嘴,“五十两黄金,不能白给他是不是?” 五十四 人知 阳府宴后隔日,一份礼盒即送至醒春山庄,且直接送到了醒春山庄庄主夫人房内。 襄菊翻着礼盒,听着其内声响,“小姐,这份礼物好奇怪,上面写得收礼人是春小姐而非庄主夫人。这黄梅城的哪家财主还不知道小姐已成了庄主夫子?” 春眠差不多已然猜出了礼物来处,“你打开看一眼,若是一对碔砆制成的马儿,你就给庄主送过去,他自会回礼。” 襄菊拆了礼盒,还真让小姐说中了,里面的的确确是一对碔砆马,样式甚是讨喜,“小姐,这对小东西虽然质地差些,但一看即知是迎合您心意送来的,您为何不想要?” “你听过一句戏词么?碔石似玉非为玉。心意,也分似真与本真。我已经拥有最本真的一份心意,何必还要次品?” “啊?小姐您在打啥哑迷?” 春眠叹了口气,“算了,给我罢,我带它们去找小日儿。你去问问,小日儿此时是在书房还是出去办事了?” “小姐您糊涂了不是?姑爷个一早离开时说过,他今儿个一上午打巳正时到午正时,都在书房内与各家管事议事。您到底怎么了,好像心神不宁的?” 是呢,这个阳恺好厉害,尚没有任何重招,一份礼即扰得她有点心不守舍,那待他把真正目的显现之时,她要如何应付?她此时,最需平心静气,方能静观其变。“走罢,去找你家姑爷。” —————————————————————————— 书房内,议事已毕,各家管事各自辞去,只留总管元通一人。 “庄主,到今年中秋,上一届皇商资格便三年到期,又到了遴选皇商之时。按例,若报选皇商,至少须提前一个月将所备齐的材料送至户部。” 元慕阳微讶扬眸,“你认为醒春山庄该报选?” 元通摇首,“中选皇商,固然在许多关卡上会受松动许多,但也无形多了若干潜在的风险。以醒春山庄目前的财力,不需要做那些多余的事。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小姐要得从来就不是重振春家声威。” 元慕阳忍不住哂笑,“我有时,真的很想知道,若有一日我错待眠儿,你会如何对付我?” “庄主这些年,一直待小姐极好。” “我自然要待眠儿好,待她好,就是待我自己好。” 元通恭敬揖首,“所以,庄主永远不会知道若您待小姐不好,属下会怎么做。” “那么,你说皇商之事,是为了提醒我什么?” “昌阳侯阳恺为守其妻,十八年来少有离开京城,纵是离京,时日也从不会超过一月。而如今,他辞了左卫将军之职,向皇帝告假,竟有半年之久。且在本地购产,长留之意显而易见。” 元慕阳心内一动,目光微闪,“你对此人做过调查?与眠儿有关?” “是。” “继续说。” “阳恺当年追妻的韵事,至今为京城街巷津津乐道。其妻病逝,他不下葬,不出丧,宁肯违背皇旨,也要把妻子尸身供养在府内,且请道士为其妻招魂,后来,又为寻找妻子转世。这也是他少有离京的原因。如今长期离京在外,庄主不觉得奇怪么?” 元慕阳微拧剑眉,忽想起昨天宴间阳恺之语,“他说,他蒙高人指点,他妻子转世的新生就在江南。” “他到江南并未到别处停留,第一落脚地即选在黄梅城。到黄梅城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当街救了夫人。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还遣人调查过庄主。” 元慕阳通身遽震,美眸倏盯自家总管,“你是指,他所说的其妻转世,是……” 元通上前走了几步,倾身压声道:“阳妻逝于嘉德三年,也就是戊辰年四月八日,而小姐生于戊辰年四月八日,前后仅差两个时辰。” 喀。元慕阳掌中笔管被长指捏断。 “属下还得知,他府内所养的那个道士,也已离京,不日将至江南。” 至此,端倪已现,不言自明。手中管笔又被捏断几回,元慕阳终于落实每每面对阳恺时心中不安从何而起。那个人,是来和他争妻的。那个人,居然想抢走他的心头肉。那个人……妄想,妄想,妄想! “……元通,将他在朝中关系一一梳理明白。” 元通称是,“属下已然着手了。发函邀我们参加本届皇商竞逐的户部侍郎魏从文,即是他的内弟,属下以为,这怕也是他的一个手段,至于是何目的,还不能得知。” “他的内弟?” “是其如夫人的弟弟。” “如夫人?” “他有两位如夫人,一位是吏部尚书的独生千金,一位是内阁首辅的掌心明珠。能让官家小姐甘心为侧,他的确有些本事。” 元慕阳蓦然立起,怒意昭然,“他竟敢如此错待……”眠儿! 不,那时还不是眠儿,他大可不必如此生气。只是,灵魂一脉传袭,亘古不变。眠儿在今生总爱追问他是否只要她只爱她一个人,必定是前生伤痕太重。那个阳恺,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眠儿面前? “庄主,户部会特地发函邀请,这事若拒,会落不敬官家不忠皇家的罪名。应下,届时受人管辖,授人以柄更是容易。我们要如何应付,需从长计议。” 是,他要从长计议。他要保住眠儿,他一定要保住眠儿。这一回,他的对手由阴世阎王换成了尘世权贵。兹今日,他更需审思慎步,一步也错不得,若代价是眠儿,他一步也输不起。 “你回函给户部,说醒春山庄会参加角逐。” “属下会立即去办。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我会不慎开罪户部尚书,让他给我除去角逐资格。” “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若真正开罪了户部尚书,今后必也多受刁难,醒春山庄便会步步为艰。” “当然不会,户部尚书是有名的清廉官员,若想让他除名,只须让他听到我人格不佳、经商手段低劣的传闻足矣。待遴选皇商日期过后,再设法让他明白之前是误信谗言也就行了。” “那属下立刻放出醒春山庄竞逐皇商的风声,相信过不多久,就有对手想办法泼污庄主名声,届时属下再派人从旁推波助澜,不难功成。” ~~~~~~~~~~~~~~~~~~~~~~~~~~~~~~~~~~~~~~ 春眠在门外立了半晌,也听了半晌。相公和元通的话,虽然未闻完全,但也差不多明白相公已知悉阳恺底细。那么,接下来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战争,不管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联手面对就是。一念至此,不宁多时的胸臆方寸立时笃定。 “夫人,您在这里,请问庄主可在里面?”一名下人自前院匆匆赶来。 襄菊瞅着他一头大汗,“什么事这么着慌?” “前厅来了一位姑娘,她说,她是,她是……”下人嗫嗫嚅嚅不敢言。 “是什么?”书房门訇然大开,元慕阳现身,问。 “……她说她是庄主的未来娘子,让庄主速去见她。” 元慕阳面色一沉,“一听即知是个疯癫婆子,把人赶出去!” “可是,可是……”下人抹一把汗,“她说她是柯将军的妹妹,还带着四个丫鬟,好是气派,小的只怕开罪了贵人,给主子添乱……” 五十五 客至 把那名下人吓得面目失色着急忙慌又自称是元庄主未来娘子的,并非一位专横跋扈的官家千金。瞅见那位明媚娇俏的姑娘后,就连预设了反感的春眠和一脸拼命气势的襄菊,也在霎那间没了火气。 过腰宽袖的杏色云纹外袄,摇曳生浪的同色襦裙,眼眸清亮,笑颜活泼,整人望去,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色玫瑰。如此一个可人儿,让人想无端发火也不成。 “元大哥,小妹失礼了,可不那样说,哪能恁快就见着你?您大人大量,别生小妹的气了,好不好?” “你……是以嗔的妹子?”元慕阳问。 “元大哥果然不记得小妹了。”柯家姑娘先扁嘴后皱眉,表情煞是丰富,“那时我故意缠着元大哥说话,便是为了让元大哥记住小妹,可元大哥还是把小妹忘了。小妹重新向大哥介绍自己,小妹姓柯,名以欢,请元大哥多多指教。” “凭什么?” “啊?” “我凭什么要指教你?或者,你凭什么要我指教?” “……元大哥,您说话好直接。” 成心让相公挡住身形的春眠啼笑皆非,捏了捏相公的指尖,闪出身来:“柯姑娘,远来是客,别站在外面,到厅里坐下说话罢。” “你是……”柯以欢杏眸娇瞠,“你是元家嫂嫂?” 很好,叫她“嫂嫂”,不是“姐姐”,不管这位小美人对相公怀得是怎样心思,至少这一点没招她讨厌。“我正是我家相公的娘子,柯姑娘里面请。” “元家嫂嫂好漂亮。”到厅里,甫坐未稳,柯以欢即粲笑道,“我初见元大哥时,曾想过要怎样一个女子才配得上元大哥。现在见了元家嫂嫂,方明白,配得上元大哥的,就该是元家嫂嫂这样的人。” 这……春眠自忖自己一双眼,从幼时便在自家那些面目不一心地却大同小异的亲戚族人间打转,练就了能透人三分的本事,而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看待这位柯家姑娘。向好了看,只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后后悔。向坏了看,又怕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好人。左右为难哩。 “元家嫂嫂眉眼间尽是温暖秀气,这在在说明嫂嫂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亲近,又怕离得太近,亵渎了这么美好的人。元大哥啊,真是把天下的便宜都给占尽了。” 柯以欢的口音是纯正的京都官话,和本土女子的吴侬软语不同,且所言又是溢美之词,清脆叮咚地响在元家大厅里,如珠子成串响在玉盘,大多人都听出了一脸晏晏笑意。 “你到底为何而来?”偏偏,还有不解风情者。“柯姑娘乃侯门千金,醒春山庄是平民之所,与柯姑娘并无深交。柯姑娘若是来探望兄长,更不该找上醒春山庄。” “元大哥,你从来不笑的么?”一般女子听了这话,纵算不是掩面而去,也是羞于见人,而柯家姑娘的反应大出一般女子之列。“你有一个爱笑喜笑又笑得那般好看的娇妻,您却如此不苟言笑,实在是怪。元大哥,你是个怪胎!” “你这话说对了,我大哥就是一个怪胎,从皮到骨,从心到肺,无处不怪!”人未来,声先至,云发霓裳的元芳菲娉婷进得厅来。 “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元慕阳眼眸对这个多事妹子睬也不睬,只问。 元芳菲闲闲道:“还以为前厅有一场恶战,紧赶着过来,是想确定自己要参战还是观战,没想到,遇到了一位知音。” “什么知音?”春眠请教。 “这世上除了我之后,另一个不怕我大哥冷口冷面的姑娘,自然是我芳菲的知音。” “那大嫂我呢?” “大嫂您哪里算?您几时见着大哥对您冷口冷面了,要大哥对您冷口冷面,比见大江西流旭日西升更难……” 柯以欢跳起欢笑,“哈,见着你,我总算见着元大哥笑时的模样儿了!” 元慕阳懒得再来理睬这些以麻烦为代名词的女子,拉起妻子欲离开这喧嚣之地,“芳菲,把柯小姐接到你院内暂时歇息,我会请以嗔来接人回去。” 柯以欢小脸染上慌色,“元大哥,请您莫急着告诉我大哥,小妹和大哥有多年未见,想暗中了解大哥是个怎样的人之后,再去找他。” “这倒奇怪了,你找上我大哥,是因我大哥是你大哥的朋友,但你不相信的居然是你自己的大哥,那你来找我大哥作甚?”元芳菲拿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想知道这姑娘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我见过元大哥,知道元大哥是个怎样的人,但大哥他……他当然不会害我,可他也许会送我回家,任着爹把我嫁掉,也不管我想不想嫁。” 敢情,这柯家姑娘是逃婚来了。诸人至此方算明白。 “这种事你该对我说,我最是讨厌有人动不动就把咱们当闺女的给嫁掉,仿佛一样货物般的急于清仓。所以,你今儿来,我大哥不当你是他的客人,我芳菲当你是我的客人。我那院里,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你大哥来接人,你也不必睬他,当小妹的,和迂腐大哥是越少说话越好。走了,走了。”元芳菲指桑骂着槐,使力拽着人,迤逦而去,临去前,向大嫂眨了眨眼。 “芳菲又在玩什么?”元慕阳蹙眉问。 “玩她想玩的。”春眠抱起相公胳臂,甜声道,“放心,芳菲不止长得像你,连聪明都像你,不,有时,她比你还要聪明,论玩,少有人能是她的对手,走罢。” “去哪里?” “去给我在京城作吏部小官的堂兄写封信,让他替我们反馈一些讯息回来。”那位堂哥虽然只是一个四品小官,但一个人能在京城那官痞横行地平安无事地活了十五年,不升不降,没有一点平衡之术绝难做到。不要他扳大树覆大舟,只将他所知的提供些过来,相信不难。 元慕阳颜容微变,“你……知道了?” “不能知道么?”春眠歪着螓首,星眸仰起,方发现相公面色泛白,心儿顿时拧疼起来,踮起脚尖,以柔荑换上相公脸颊,“小日儿,我今生认定的人是你,只是你。前尘会成为前尘,只因皆已过去,更何况中间还隔了一个生死大关。那个人,在眠儿这里,没有一点的分量。” “不会想起来么?”眠儿最是知他。令他忧惧的,非阳恺的权势家世,而是眠儿之心。阳恺既有本事寻到眠儿,焉知能不能令眠儿忆起前生?他见过眠儿前生的,那个美神般的女子,目注夫婿时,满眸的依恋深情,他只怕那份依恋深情再回眠儿记忆。届时,他还能保得住他善良温存的小妻么? “想起来又如何?你不要小看孟……那碗东西,不是让人白喝的。过桥一回,都可让人把情感沉淀,何况是它?小日儿,我的心,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 元慕阳将小妻紧紧箍于怀中,不放。前面是佛亦好,是魔亦罢,都不能使他放开这双手臂,永远不放。 “一别多日,二位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真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白衣翩然,雪光乍现,久别多日者从天而降。 春眠嫣笑绽若春花,“百大师,你来……你怀里的,是什么?” 五十六 潮隐 “元夫人,我把她托付给你,不要让除你外的第二人碰她。” 她被托孤……不,是“托狐”了,一只通身雪白又小巧玲珑的狐狸,比只猫儿大不了多少,却漂亮得让人咋舌。 “狐狸不会长大的么?”春眠言间,拿手指拨弄着小狐的鼻头,酣睡中的狐狸不满地呜噜一声,在她怀里打个滚,将小脑袋扎到她胸前。“我救她的时候,她就这般大小,如今怎么还是一只幼狐的模样儿?” 正与元慕阳叙话的百鹞一怔,回身问:“你知道她是……” “她后两只腿上都有疤痕,我还记得那时相公把它从捕兽夹里取下之后,我用帕子为她包扎住后腿,就在这个位置。说实话,当初相公旁边若没有跟着一个季东杰,这小东西的腿也就废了。” “元夫人好记性,她就是百某那个最不成器的小妹,名唤灵儿。按狐界来算,她的确是一只幼狐。”百鹞狭长美眸投注到那小狐身上时,不沾凡俗的颜容上浅浮疼爱,虽不强烈,但那份舐犊情深,昭然可感。 春眠从没想到仙人般的百鹞,竟也有这般“入俗”的表情,暗叫了一声“稀罕”,问:“灵儿也能变成人的么?” “正是她成了人,才招来了那桩烦事。因她成人靠得不是修行,徒生得美若桃李,灵体却依然是一个婴儿般的纯真,才会被那个无耻的臭小子给骗了去!” 油盐不进尘俗不沾的的百大师是在咬牙切齿么?“骗灵儿的是个男人?” “……别提那个无耻之徒!”百鹞眉间怒意隐现,“这些日子,元夫人替我好好照顾她。” “为什么是我,别人不行?”她除了到学堂照顾一些失亲的娃儿,如今还要照顾一只小狐狸,有点忙呢。 “因灵儿至纯至真,我不想一些腌臜生物接近她。” 如此一说,她还要叩谢百大师看得起了?也好,有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小东西当宠物,感觉不坏。春眠为怀里小狐挠起了小肚皮。喜人的是,那小狐虽尚在梦里,仍递来脑瓜探出小舌舔了舔她的手心,并自动抬了后腿,让她手挠得更加容易。她忍俊不禁,不怪人家哥哥如此宝贝,如此一个让人心尖泛痒的小东西,谁能不疼? “你把令妹托付给我,不怕她认生么?” “你是灵儿的救命恩人,灵儿虽纯稚,身上仍有狐的灵性,她会乐意和你亲近。” “再恕春眠多问一句,百大师为何不亲自照顾令妹?” “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为了那个无耻之徒敢说出讨厌大哥,张开眼吃饱了便吵着向我要那个无耻之徒,我为何要照顾她?” “……”原来爱妹成痴也能让神仙失仪呢。 “灵儿生**玩贪吃,明儿她醒来后,喂她吃一根鸡腿和瓜果,再放她到花园里,她自然会和雀儿鸟儿的玩在一起,累了会回来找你要吃食。我给她设了一个无形结界,她走得不会太远。” “她会不会突然变成人,把路经过的下人们给吓着?” “她成人已有两三年光景,这点分寸还懂。” “她变成了人是如何模样?和你长得像不像?”这小东西会不会和自家小姑一般很会长,长了一张和最具美色的哥哥如出一辙的脸? “眠儿。”元慕阳不得不叫停了小妻的好奇探讨。小狐狸是美是丑,是纯是蠢,和他实在没有干系,百鹞出现了,他只想得回眠儿尚缺的那一魄而已。“百大师,你方才提及追回眠儿心魄之事,还有后话未讫。” 百鹞正因悉他心思,适才方乐意费时陪元夫人多话,存心磨磨这人的性子。只不过,自己也被元夫人引得暴露了若干真性情也就是了。遂正颜,板声道:“话接上回。我破了道士守护一魄的阵法,即将得手之际,家人传来灵儿出事之讯。于是,功败垂成。” 也就是说,事有轻重缓急,于人家百大师,爱妹安危重于承诺未兑,元慕阳挑不出理来,但稍稍打击一下这位狐界之王的骄傲不为过罢?“可想而知,百大师事是低估了对方所请道士的术力及其所布阵法的威力,若非在破阵法时费了一些时辰,也不至于功败垂成。” “你在激我?” “实话而已。那道士连眠儿也能找到,的确不容小觑。” “对方找到了元夫人?” “正是。” “有意思。”百鹞眼眸透出一线诡亮,“想不到,如此有意思。看来,我要你这庄里多住一些日子了。” ~~~~~~~~~~~~~~~~~~~~~~~~~~~~~~~~~~~ 在元慕阳夫妻两个在书房与百鹞聊着一条狐一脉魄的话题之际,被元慕阳推出去牺牲色相的季东杰,正与花魁娘子泛舟湖上。 今日天公作美,太阳赏脸,是个天高云淡,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湖面波光粼粼,清澈可见鱼儿形影,却幽深碧绿,直不见底。时不时,会见着鹭鸶掠水而过,再直冲天际。目之远极,水天一色,恍无边际。若游湖的,当真是有心休闲者,必能心旷神怡。 但,无意于山水之间者,则是处山不望山,面水不见水。 季东阳被好友替罪羔羊般的推出,为蝶仙出诊,一来二去间,成了熟识。今日美人出湖小游,邀君同行,他也欣然赴约,并在上舟半个时辰后,得以完成了一次英雄救美的壮举。 蝶仙既为花魁,倾慕追随者自不在少数,而也并非人人都有求之不得仍痴心不改的雅量。今儿个花魁娘子游湖,便惊着了如此一位。那位望族公子,乘画舫追在花魁画舫之侧,屡邀佳人过舫一叙,屡遭婉拒后,恼羞成怒,出口成脏,淫话出炉不绝,诸如“一个做妓女的装什么清高?卖艺不卖身以为自己就能成了冰清玉女?还不是**一个!”“花魁又怎着?也只是一朵谁都能折能玩的烂花!”“你那几分姿色还不及爷家中玩腻不要的货色,在爷面前装什么九天仙女?” 痛骂犹不过瘾,最后甚至派了几个壮丁跳到这边舫上前来捉人,准备拉过去来一个霸王硬上弓成其好事。季东杰着实看不过去,以几根飞针将凶神恶煞刺成了四肢不良,再由舫上随行看护把人扔回来处,又拿几句重话吓得那公子掉转船头疾疾离去,保住了蝶仙姑娘的颜面。 “季爷,今蒙相助,蝶仙不胜感激,请受蝶仙三拜。” “蝶仙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花魁娘子飘飘下拜,季东杰又不好出手相拦,只得大方受了。 “只是,方才那位梁公子家中有人在京城为官,季爷为助蝶仙开罪了他,蝶仙只怕会连累季爷同时也累及醒春山庄。” 季东杰笑得有些邪气,“那,你是担心季某多一点,还是慕阳多一点呢?” “季爷是蝶仙的救命恩人,元庄主是蝶仙……”娇意染颊,羞波氤目,蝶仙姑娘此时颜容,艳色笔墨难描,“蝶仙自然是两个都担心。” 季东杰偏有眼无珠,不解风情,直剌剌问:“方才蝶仙姑娘欲语还休,季某愚钝,不解其意。敢请教,慕阳又是蝶仙姑娘的什么人?” 蝶仙丽容微冷,轻摇螓首,摇得钗环叮当,眸光潋滟间,情澜尽去。“蝶仙知道,季爷来找蝶仙,是受人之托。蝶仙也烦请季爷回去替蝶仙传个话,蝶仙出身青楼,贱身贱命,从无得到元庄主垂青的妄想。兹今后,蝶仙会管住自己这颗心这双眼,不再仰望天上明月,给人添扰。” “照蝶仙姑娘的说法,你认为我是受何人所托?” “元夫人。” “元夫人?” “您尽管转告元夫人,不必将蝶仙一介青楼女子放在眼里,蝶仙只是一个辛苦讨生活的可怜人而已。” “再敢请教,蝶仙姑娘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受元夫人之托?” “季爷当年和元庄主同识元夫人,同被当年的春老太爷列为孙婿人选,此事,黄梅城人尽皆知。后来季爷落败,犹留庄内不去,并以精湛医术为元夫人悉心调理病体。能使一个男人做到如此地步的,除了情爱,还有何物?季爷至今未娶,皆源于您并未因春小姐变成元夫人而去情逝爱,有这份深情作保,元夫人让您做什么,您都不会拒绝的罢?” 季东杰很想拍拍掌,叫叫好。慕阳让他来此之前,一再指这位蝶仙姑娘不简单,其余只是寥寥提及,果真是不简单呢。只不过,看似不落俗套的一人,也只是俗人一个。想来曾见沧海,的确难为溪流驻足。 “季爷,您心头所爱乃罗敷有夫,蝶仙心间所慕是使君有妇,同是天涯沦落人,今儿个蝶仙请您喝五十年的女儿红,只当知音难觅,要酒醉间,忘却尘世情爱纠缠。” “好,有蝶仙姑娘这朵解语之花作陪,季某今儿个不醉不归!” 是夜,待酩酊大醉的季东杰蹀躞作别,身影沉入夜色之后,花魁娘子的随身丫头立冬低身来问:“姑娘,此人可为我们所用么?” “很难。”人一走,蝶仙面上的醉意即消失不见,美眸朦胧梦华陡换成精利之芒,“不贪金银,不好美色,一个男人若少了这两个致命缺点,便很难下手。” “那您还和他浪费恁多时间作甚?” “这样的一个人,若能和他交成君子之谊,到必要时候,反而比那些以财色收卖来的男人更能顶事。” “我们不能利用他对元夫人的那份心思作些风浪出来么?” “这是早晚要走的一步棋,不过不是现在。你和那个襄菊的交情如何?” 立冬面现鄙夷,“那奴婢对她家主子忠心耿耿,牢不可破。” “牢不可破?”蝶仙摇首莞尔,“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破的事。” “以姑娘之见……” “现今你只需开心交朋友就好,水到,渠即成。” 湖水清静,画舫靠岸,夜已深,人已散。但有些暗潮,隐隐待起。有些心机,酝酿待发。行路人,要小心。 五十七 道行 户部文书下来,醒春山庄竞逐皇商资格遭褫。地方官府将布告贴出,又在有心人免费誊抄扩贴之下,不出半天工夫便贴遍了整个黄梅城,三日之内,又通过水、陆两路,扩播至整个江南。受其影响,醒春山庄诸多在谈的商事遇挫,各家铺面的生意也明显滑落,更有生意场上的对手趁机打压,落井下石。作为一家主事,元慕阳自然要出面施救,继续行修桥铺路赠粥馈米造福一方的善事旨在使人见识元家仁义之道同时,派了忠厚敦正的二弟安抚各家管事,遣敏活机灵的三弟游说萌生退意的商户,自己则出面应对各方对手抛来之石,暗中,还要走动上方,以期早早恢复受损商誉。如斯忙碌,让他也有了推辞阳恺邀约的理由,理直气壮。 而那一方,阳恺已等到了要等的人。 “贫道见过侯爷。”因胸有成竹,随尘道长格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侯爷,贫道第五百道灵符业已炼成。” “道长果然没让本侯失望。”阳恺淡笑。这句话,他等了十八年,本该滋生的惊喜早被岁月磨蚀,此时听来,只觉惘然。 “侯爷,有了第五百道灵符,贫道道行更上层楼,呼风唤雨降妖伏魔尚在其次,还可打通阴阳之隔……” “此话,道长在炼符之前曾一再向本侯说过。”显然,这位道长炼符成功的喜悦仍未散去,过度得意,小有忘形。 “是,贫道失态了。”随尘道长收形敛气,“贫道敢问侯爷,可寻到尊夫人新生?” “道长将路指得如此明白,本侯若还找不到,不是太不济事了么?” 能在第五百道灵符未成前找到恋儿,随尘道长功不可没。 当初,他向元慕阳诘求神医,皆因自传闻中获知其妻症状与恋儿极似,只求一试。多年以来,他寄望于神鬼之道,也从未放弃为妻求医。却不想,那日季东杰入府应诊,居然带来了恋儿气息,使镇守恋儿的镇魂阵发出异声,为随尘所察。随即依其身上所携之气施法,寻得恋儿新生所在。虽歪打,但正着,实乃天助,天助他再续与恋儿的几世夫妻情缘。 “如今贫道灵符已成,尊夫人新生亦寻获,敢问侯爷,是要夫人魂归旧躯,还是另有打算?” “若魂归旧躯,夫人身子可会康健如初?” “这……贫道是道者不是医者,不敢断言如何。以经脉来理论,尊夫人卧床日久,虽长年经受按摩,但魂魄离体,血络不通,一旦魂归,至少有些时日不良于行。但依贫道之见,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唤醒尊夫人的记忆。” “言之有理。”只有令恋儿记两人间至死不渝的情深爱恋,恋儿才真正是恋儿。“需本侯如何相助道长?” “侯爷需请尊夫人独处一室,贫道布阵法守住乾、坤两位,方能安心施法,祛除孟婆汤之效。” “本侯会加紧行事。道长长途劳顿,上房已备出,先请安心歇息。” 等随尘道长退下,阳恺踱步厅内,翻转心中的,自是如何能使恋儿独至一室。 元慕阳志高性洁,乃人中芝兰。在京中那次短暂小晤,他便极尽欣赏,若非因恋儿,与之一定作至交之谊。如今纵使注定难交此友,但不到最后,他不愿真正与之交恶,不愿恃势强夺**。何况,此时恋儿毕竟是其名媒正娶的妻子,他理亏在先。 “元庄主这几天,仍是在为自家商事忙碌?” “是。”侍立随从杨成答,“元家上下都在因户部那纸告示四处奔忙。” “那个阮文正,做了二十几年官,仍是食古不化,倒也成了稀罕一景了。”原本,他欲在行动之前,先给元家一个皇商资格小作弥补,却被那个朝中出了名的顽固家伙坏了安排,扫兴。 杨成晒笑:“阮大人这一次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待他晓得元庄主是最难得符合他期望的商家类型后,只怕悔不当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商场与官场相若,处处不乏诬陷绊索。写封信给阮大人,细述本侯在江南所见所闻,依他的脾性,必定给元家一个补偿。” “是。” “不过,眼下先让元慕阳忙一阵子也好。”阳恺道。 尽管明知此时的恋儿从新而生,但他是男人,每想及自己所爱之人与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如何能不介怀?元慕阳被繁事缠身,方无暇沉溺闺中,使恋儿床畔无人。这也算又一回歪打正着了罢? ———————————————————————————— 春眠自忖,当娘也不过如此了。 小狐狸累了,她要提供怀抱哄睡。小狐狸饿了,她要亲手喂羹喂饭。小狐狸闷了,她还要带着她到后园,任她去找什么蝴蝶姐姐麻雀妹妹玩耍。且为此,每日到书院时间只有趁着小狐狸小睡的工夫,匆匆来匆匆走,和那些可爱娃儿顶多能呆上一个时辰………真正当娘的,也未必有她这份操劳。 而今儿个,她抱着小狐狸,逛街。 襄菊睨着小姐怀中之物,叨叨不满:“小姐,姑爷那位朋友为到底什么来路?整日躲在房里不出来,丫头送饭只准放在门前面,神秘又古怪。这人怪也就算了,送的东西也怪,哪有人拿狐狸给人家当礼物的?是想让您做成狐毛帔子还是养大了养肥了做一个狐狸背心?依奴婢看,她做什么都不够……呀,她这是在瞪我么?” 春眠低头瞄了瞄,可不是?本来转着脑袋观望街间景象的小狐狸,此刻把一对眼儿瞪得溜圆,朝向襄菊,气咻咻意味十足。想不到,温顺乖巧的小东西也有脾气。 “你最好少说她的坏话,若把她惹急了咬你一口,就算我心疼,也只能是白咬。” 人家那位爱妹成痴的哥哥不是一般的厉害,哪会容人伤他家妹子一毫?她们这些凡人,少惹为妙。 而襄菊不知个中乾坤,只管嘟嘴抱怨,“这不过才两三天,小姐爱她就胜过爱襄菊,襄菊不服!小狐狸,你再瞪我,我便真把你的皮剥了,做一条狐毛围巾出来!” 小狐狸吱呀嘶叫,呲出尖尖小牙,那架式,仿佛随时都要扑出去咬上一口。 春眠无奈,以手挡开了这一婢一狐,“襄菊,你去对街的四香斋买些卤鸡腿卤鸡翅过来,我进这间绸庄里等你。” 把挑衅一方支开,她再来安慰气得肚儿鼓鼓的小狐狸,“好罢,惹你气恼的人暂时走开了,待她回来,手里就会拿了你最爱吃的鸡肉,你也就别生她气了,好不好?” 春眠姗姗踏进绸庄。 柜台后的绸庄主事张二娘曾进过醒春山庄为庄主夫人裁衣,一见是她盈门,赶紧满脸殷勤的迎上,请到贵宾单间,奉茶寒喧之后,命人捧来了新近上来的几匹上等绸料给元夫人过目。 “元夫人,您看,这可是刚刚打玉夏国罗家运达的新货,不管是质地还是花色,都是今年最盛行的,都还没上货架呢。您今儿不来,小妇人也打算拿着它们到府上请您挑过之后再来外卖的,您可有入眼的没有?您挑好料子,小妇人给您做一套秋装,保您……” “张二娘,为何这些货色你方才没有拿给咱们姑娘看?你不是说所有的货都拿出来了?” 张二娘回过头,虽依然是一张做生意的热情面容,但眉眼间额外多了一丝不耐,“我说立秋姑娘,这是元夫人的贵宾单间,你门也不敲地就闯了进来,不妥当罢?” “不想让人知道,便请把声量放低点,你话说得那么大声,我们想不听见都不成。”来者梳着丫鬟发髻,套着绿绸褙子,乍看好似是哪家大宅门的丫头。但素脸不见脂粉,近身却有浓浓脂粉气味钻营人鼻,使人不难想到世间脂粉最重之地。 “立冬姑娘当咱们这儿是蝶香坊么?张二娘说话大声小声还需要你来定夺?” “你……你适才说把所有称得上我家姑娘的货都拿了出来,怎么不见你拿了这些?” “这……”张二娘唇角掀开,要笑不笑,“立秋姑娘,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便不好听了是不是?你家蝶仙姑娘穿得起绫罗绸缎,也看得上咱们这家店,咱们热烈欢迎,也乐意有蝶仙姑娘这位大主顾。但你也该知道,这货分上中下品,人也分三六九等……” 立秋气得脸涨红,眼暴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说得太明白,会难听。事挑得太分明,会难看。” “你胡说八道,你也不看看,有多少王孙公子多少达官贵人捧着钱挤破头想……” “想如何?想娶蝶仙姑娘做王妃还是做正堂夫人?” “你——”立秋蓦地扬手,想给这狗眼看人低的势利之辈一个狠辣教训,巴掌还未落下,被一娇声唤住—— “立秋,不得无礼。” “姑娘,她……她们……” 婷立房门前的佳人丽颜浅挂薄怒,“赔礼,向元夫人和张二娘赔礼。” 五十八 惊见 “元夫人,小丫头不懂事,冲撞了您,蝶仙在此以茶代酒,向您陪礼。”碧峰茶肆内,蝶仙为自家丫头的莽撞敬茶致歉。因高举茶盅,嫩荷色的袖衫滑落,露出皓腕如雪。 养眼呐,养眼。美人啊,美人。哪怕是见多了自家相公还有一个小姑那等绝色的,春眠仍难止感叹,见美心喜,脸上笑意晏晏,喝一口茶,算是给了美人芳面。“蝶仙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丫头们忠心是好事,如果搁我那丫头,她许会闹得更凶。” “但元夫人的丫头永远不必为了同样的理由为你出头。”蝶仙语透自嘲。 “我还以为蝶仙姑娘不会和那些世俗眼光计较。” “怎么可能呢?我在世间最世俗的地方讨生活,又怎么可能不去计较世俗眼光?青楼女子,执壶卖笑,皆以‘色’字侍人,色故,则荣衰。一切繁华,都如烟尘,易散亦易逝。” “既然如此,何妨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蝶仙不无意外。她还以为,这位不吃人烟火般的小夫人会说什么豪言壮语来宽慰她的自卑自怜。 “就如行商者,在货色最好、行情最高、需求最盛时高价售出,以获巨利。若蝶仙姑娘卖得是笑容和美貌,便要趁外界对它们需求最盛时让自己进项最多,待有一日,需求趋弱,也不愁无银度日。” 蝶仙微揖螓首,“蝶仙受教。” “蝶仙姑娘冰雪聪明,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我是商家女,三句话难脱商人本色,这些话,就当成朋友间的闲谈。” “朋友?”蝶仙微怔。“元夫人说蝶仙是朋友?” “不可以么?”春眠眨眨星眸,“偷偷告诉你,同桌而坐,饮茶闲谈,是我跟朋友才会做的事,若蝶仙姑娘不想交我这个朋友,请趁早抽身,免得在对我用情太多时方发现回头不及,会伤心呢。” 好罢,不管这元夫人是装疯卖傻,还是假痴藏拙,想玩,她奉陪。蝶仙嫣然道:“没想到眼前的元夫人,和传闻中的元夫人,竟是大相径庭。” “传闻?”敢情她还是传闻中的人物么?“传闻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传闻中的元夫人,在小小年纪就有了吕不韦奇货可居的眼光,出手狠准,不留余地。” “……我出手狠准顺便不留余地霸占住的奇货,是否是我家相公?” “在传闻中,说得的确是元庄主没错。” 春眠暗叫冤枉。明明祖父大人做下的好事,为何让宝贝孙女受过?虽然……最后得利的是孙女没错,但被人说成一个心机小女子,她微微不喜呐。“蝶仙姑娘,你也替我家相公抱屈么?” 蝶仙心头一突,笑道:“蝶仙为何要为元庄主抱屈?” “说得也是。我委实不明白我家相公那位将军朋友为何一直认为我家相公娶我是委屈了他?” 难道不是么?蝶仙但笑不语,姿态娴雅的用茶。 春眠嘴儿未停,抱怨未止,“说相公替我保住家业,怎不说相公也得到了开创家业的起步资本?说相公要辛苦照顾多病的我,怎不说相公也娶到了一个爱他的娘子?再者,我家相公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么?他肯娶我,是因他爱我,除了这个理由,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让他愿意接受一个外姓女子冠上他的姓。作为他的朋友,若不能知他至此,只怕友情还需提升呢。” 这番话,绝非蝶仙喜闻乐听。她对元慕阳的情感,或许尚没到“爱”,但元慕阳眼中全然无她,却是当真挫伤了她的。此刻,她凭什么要坐在此处听这位元夫人的炫耀?“蝶仙早早便知元庄主对元夫人的深情。在早些时候,一些好事者总爱把蝶仙与元庄扯到一起。孰不知,元庄主对蝶仙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不曾有过半点的孟浪,哪怕是四下无人时。那些多事的,当真是枉做小人了。” 早早便知,四下无人……蝶仙姑娘好功夫,替人开解的话也能说得意味悠长,耐人琢磨。不过,她该告辞了,怀里的小狐狸已然烦了,正拿小爪挠她手心。 “蝶仙姑娘和我家相公是君子之交,却能为我家相公不顾性命。失礼的是,那当下我被我家相公遇险的状况吓得懵了,未向姑娘磕头谢恩。” “蝶仙仰慕元庄主一身高洁,不苟俗流,也仅限于此。那时之举,仅是情急失虑,不曾想到有元夫人在,哪轮得到蝶仙出面?” “情急中方显情真,蝶仙姑娘义字当头,舍身为人,这等风骨,让人好钦佩。我都不知要如何谢你。” “元夫人,您说过,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何必谢来谢去,徒显生分?” “也就是说,这个救夫之恩,我不必放在心上了?也好,以茶代酒,在此谢过。” 这位元夫人,当真是装傻的罢?蝶仙略作迟疑,问:“元夫人当真拿蝶仙当朋友?” “不是么?” “那……”蝶仙颦眉垂睑,沉吟了半晌,再抬美眸,“蝶仙有一话相告,只当是朋友间的闲话,元夫人可听,也可听过即忘,当蝶仙不曾说过。” “……请讲。” “蝶仙曾听到,那位阳爷有意为媒,将柯将军的妹子许给元庄主……” ~~~~~~~~~~~~~~~~~~~~~~~~~~~~~~~~~~~~~~~~~~~~~~~~~~~~ 江南多雨。此时,叮叮咚咚打在油纸伞上的,正是江南的秋时细雨。春眠怀抱小狐狸,以头顶传来的雨声为律,迈着轻细步子,悠闲走向相公书房。 “小姐。”襄菊一手撑伞,偷觑着主子神色,“您不会当真相信了那女人的话,向姑爷兴师问罪来了罢?” “你以为呢?”她白了丫头一眼,蹬上台阶,一手推着门,脚也随之迈入,“原来我在我家襄菊眼里竟是如此单纯好骗……”呃?那是什么? “眠儿!”书案后的元慕阳蓦然起身,顺带也把膝上人影掀了下去。 “元家嫂嫂?”摔在地上的人爬起,回头见她,面色丕变。 他……不是芳菲。这个身高不是,这个声音也不是,既然不是芳菲,那怎么会,怎么会……她拧着眉,转着眸,百思不得其解。 “眠儿……”元慕阳阔步上前,目滟忧惧,颤手触碰她额,“你吸一口气,快吸一口气……” 他……好奇怪。这般情形和她吸不吸气有何干系?她只是不明白,不清楚,不了解,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小日儿的腿上,怎么会坐着……坐着……坐着柯以欢?怎么会? “元家嫂嫂……对不起……我……” 这张惶恐小脸,这双愧疚眼神,的确是属于柯以欢的,那个刚刚从小日儿怀里出来的柯以欢。可是,柯以欢为什么会在小日儿的怀里?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眠儿,吸气,快吸气!”元慕阳俊美脸庞已是苍白面色,捧起她的颊,深吸一口气,向她唇间渡去。 这是小日儿的唇,这是小日儿的手,她记得的!这张唇,这双手,只归她所有……但,也许就在刚才,它们沾过别人,不,不,不!“不要碰我——” 五十九 梦回 手上脚上,镣链重重,每一步,都好艰难。生时活得不易,连死了也要这般苦? “元春氏,你此生虽短,却广造福德,建慈善院供养孤老,建快乐园收养孤儿,为此,去你手上镣铐。”黑无常道。 “元春氏,你此生春秋十六,为孝祖父祖母,竭病体之力力护家产,却处处手下容情,不曾伤人性命,为这份仁义,去你脚下长链。”白无常道。 黑白无常,索命夺魂,从来无情,而这一刻,也法外施恩了么?那,她死得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元春氏,人有三魂七魄,魂随命在,魄随命亡,你此时当魂魄相聚,以待转世,却为何残缺不全?”红衣判官问道。 “判官大人,此亡魂居少了一魂两魄,是属下失职,属下再回阳家,取回……” “本座看罢再说……执念如山,压住了她的命魂,常法不易取得……元春氏,你魂缺魄残,还想重回阳世么?重回那个让你长年饱受病痛折磨的阳世么?在那一世,你虽生在大富之家,却少有快活。而你的丈夫一生桃花劫无数,依你这病弱身子,如何抵挡?你要回去么?” 判官大人……应该和她很熟的不是么?应该不会有这样一张全然不识状的板脸啊,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有一点往日重现的意味? 对呢,往日……这正是两年多前她被索了魂魄走过黄泉路情境……她是怎么了? 她若死了,当重走黄泉。她若未死,也不应重回那时?那,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元春氏,你生前饱受病痛之苦,亲族之陷,死前曾享夫妻之爱,你已活之无恋,死之无憾,可对?” 那时,她是如何答的?“……活无恋,死无憾……” 可是,她此刻并不想那般作答,她有恋,亦有憾!“我生时,虽有病痛之苦,虽有亲族之陷,但祖父祖母视我如宝,爱我如命,为了医我病体,每年不惜重金遍请名医,为了安我一生,倾尽家产遴选佳婿。从出生到死亡,我无不生活在关爱里,至于那些陷阱暗害,是我应担的风险与责任,谁说我少有快活?我为何要不快活?” “还阳不过短短时光,便有这番领悟了么?”红衣判官目色与鬼火相耀,迷离闪烁,“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会来此?你来此做什么?” “我……”来此做什么?她没有来此,她不想来此! “你的丈夫三步有桃花,五步有芳菲,你若不能常心以待,你纵算活在阳间,也时不时来此一游,还不如不活!” “谁说我不如不活?我不想来这里,我既然活了回去,便从不想中途猝死!” “那你为何来来此?来此做什么?” “我来此……只是做梦!梦能当真的么?我不能做梦么?判官大人你是一只大头鬼,没心没肺也没梦,我这个小小凡人不能做梦么?不能么?不能么?” 红衣判官额头作熟悉抽搐,“你你你……连做梦都死性不改,回去!” “回就回去,当谁爱来这里……呀呀呀,判官大人你耍赖,说不过便拿袖子打我,呀呀呀……” “……姐姐!” 呃?春眠愕瞪着眼前这张脸儿,一时间,实在不明白严肃板正的判官大人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千娇百媚? “姐姐,你睡了好久呢,灵儿饿了!” “你……”灵儿?小狐狸?她坐起来,身子有些沉重,方才,梦耶?实耶? “姐姐,姐姐!” 好罢,如今既然回来,是梦是实便不重要,重要得是……“你怎么变成人了?” “灵儿饿了,姐姐只睡不醒,灵儿急嘛。”小狐狸,也是百灵儿,跳上床,挤到春眠身边,“姐姐,你睡了一日一夜,灵儿也饿了一日一夜,你摸摸,灵儿的小肚子已经饿扁了,灵儿要吃鸡,要吃鱼,要吃……” “等等等等。”春眠不以为刚刚从梦里而且还算一场恶梦中醒过来的自己有精力应付这只小狐狸的撒娇攻势,她抚着胸口,感觉那块璧石温温热热熨在心臆,让心跳得有条不紊。是有它在,自己才能还魂?“你怎么不去找你那只无所不能的大哥?” “大哥讨厌,不让灵儿回去找哥哥,灵儿不理他!姐姐,你带我去找哥哥好不好?” “……你大哥不就是你哥哥?” “大哥是大哥,哥哥是哥哥,姐姐弄错了,哥哥很好,不像大哥讨厌!” 再问下去,她不如重回梦里,好过被小狐狸的哥哥们绕晕。“你一日一夜没吃,我也是一日一夜没吃,哪有力气带你去找什么哥哥?” “姐姐吃了!那个凶姐姐喂姐姐吃了香喷喷的汤,灵儿在旁边饿得呱呱叫,凶姐姐理也不理,哼,凶姐姐和大哥一样坏!” 这下,她不用问也知道,凶姐姐是襄菊,“那现在凶姐姐在哪里?” “在外面和人吵架。” “吵架?” “对,很凶的吵架。”百灵儿美丽小脸登时变得兴致盎然,“她还让一群人站在姐姐房门前面,不准别人进来。有两个大哥哥在打架,飞来飞去的,好有趣。” “……打架的两个人,其中是不是有一个穿着一身栗色衣袍,另一个长得极好看?” “什么是栗色?” “……前天我喂过你吃栗子不是么?栗色,就是栗子壳的颜色。” “有啊,有一个栗子壳,另一个长得很好看,不过没有灵儿的哥哥好看!” 是元通。是他挡着了小日儿。元通十二岁时,就已然是……江湖第一杀手,被祖父救了一命并施语开解后,方放下屠刀,改持算盘。他和小日儿的武功孰高孰低,无从可知……有念至此,春眠紧推灵儿,“快扶我去外面,顺便也找些好吃的喂你。” “好!”闻听将有好食进肚,百灵儿精神百倍,骨碌翻下床去,“灵儿要吃鸡!” “奇怪了,你是一只小狐狸,不作清修的么?怎会如此酷爱荤食?” 百灵儿甜甜一笑,“灵儿要和哥哥白头到老,哥哥死,灵儿也死,所以,灵儿不要清修。” 千娇百媚,真正是千娇百媚,无处不娇,无处不媚,却又时时流露娇憨纯真,将娇媚、纯真矛盾揉在一起,成就一份不可思议的美貌。面对如此盛景,春眠直怕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住。“你还是快回到一只小狐狸的样儿罢。醒春山庄有我家小姑一个大美人已经要被媒婆踏破门槛了,若让人见到你,我们别想再有安宁日子过。” 她走了几步,发觉手脚并无预想的那般沉重,不需要冒险让这只小狐狸扶她出去惊动四方。“襄菊在不在外边,进来。” “小姐,您醒了?”襄菊惊喜声打门前传来,“案上的食盒里放了茶果点心,您先用着。待奴婢把这些闲杂人给打发走了再说!” “啊?”春眠尚自一呆,旁边已回复为狐身的灵儿已扑上桌,掀开食盒,抓起其内瓜果点心,一气塞满小嘴。 六十 夫威 “襄菊,你让我进去和大嫂说两句话嘛,就算我大哥不对,我芳菲何时开罪你了?”门外,元芳菲说破娇嗓,跺破蛮足,无奈刁蛮丫头毫不通融。 “哼,我襄菊拿你们当主子,那是因为我家小姐,若你们元家对不起我家小姐,你们在襄菊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堆路人,想见我家小姐,门没有,窗也没有!”襄菊双手掐腰,指挥着一堆壮硕妇人,堵住了元家三小姐来路,说不放行,就不放行, 另一方,假山石上,元慕阳形容焦灼,目光焚乱,直逼对面阻者,“元通,你想怎么发落元家生意,如何拿走醒春山庄的财权,都随你,你只要让我见眠儿,我必须见眠儿!” “姑爷想见小姐,请姑爷待小姐发话以后再见。”仗剑的元通声平容平,静如一井枯水。 “眠儿她此时误会了我,不及时把误会解除,她身子……” “这个,姑父尽管放心,季大夫已为小姐诊视过了,小姐玉体并无大碍。” “元通,我最后说一次,让开,我要见眠儿!” “请姑爷不要为难元通。” 元慕阳目间一厉,长腕颈翻,一剑厉芒猝然出袖,“元通,我不想伤你!” “元通也不敢伤姑爷!”“当”声交鸣,元通剑锋格开主子之剑,“小姐发话要见姑父时,元通自会让路!” 两条人影,在房舍、假山、树木顶上腾跃交打,偶至平地,便打得花摧叶枯,处处狼藉。直把拉开门沿阶缓步下来的春眠看得心疼不已,“住手,住手,我的寒江春雪,我的傲霜秋枝,天,那可都是江南花王送来的名贵品种!” “眠儿!”盼了一日一夜的人儿出现,元慕阳不去理睬已然喂到胸前的剑,向妻子掠来。尽管元通已然把劲力陡转,剑尖仍然割破了主子胸前衣襟,并带出一丝血线,惊出了总管事的一身冷汗。 “……苦肉计?”春眠颦着弯弯柳眉,撇起小嘴,“你以为我会上当?” 元慕阳从她眸中察不出任何意味,心头大慌,“眠儿,你应最知我,那日……” “随我进来!”春眠白他一眼,纤身巧转,蹬着银丝履的小巧双足踩过落叶残枝,向醒春园外边行去,不过,白素手指点住了另外要跟上来的人,“你们不许跟着,襄菊不行,芳菲也不行。” 襄菊与元芳菲同时垮下俏脸,忧心忡忡地目送着那个嚣张意图十足的小女人昂首出园。 “说罢,那日的事是怎么一回事?”攀上四方无恃,可一目远眺俯高四望的赏菊亭,春眠威威然坐下,扬着下颌说话,“不要告诉我,我进去的时候你正要把人推开,因我看到的不是那么一回事。也不要告诉你你中了什么**,你连春毒都能忍过,还有什么能治得了你?更不要说,你是被人催眠,身不由主,我不会信。说罢,怎么回事?” 若非情势不许,元慕阳真想笑出声来。这小坏蛋自个儿把所有情境都想过说出,然后再龙恩浩荡般地准他申诉,真是……“眠儿,你猜中了少许。” “我都说了,不许你用以上理由……你做什么?” “天气入秋,石凳上凉。”元慕阳把小人儿执意拉到自己膝上坐着,拿臂将她扭动的小躯束得紧紧密密,悬惶了一日一夜的胸臆立进得稳。只是一日一夜,他已想她至斯,若她再不出现,他难说不会元通下了杀手。 “眠儿,这才是抱,我的双手,会牢牢锁住你,不准你去除了这里的任何地方。但你仔细想想那时情形如何?我是否牢牢抱住她不放呢?是这样么?” “……不是这样又如何?你还不是准她坐到你膝上?放开我,这个地方被人坐过,我不要它了,不要……嗯……”欺负人,耍贱招! 他气恼俯首,将她两片花瓣般的唇儿采进嘴里,吻得她浅浅娇喘后,才肯放开,犹道:“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你,你敢说不要我的任何一字,我都会打你!” 他睛瞳中,烁出狂野火花,语气却冷警克制,皆在告诉她,他绝非虚张声势。春眠从未见他对自己有过如此严厉时候,委屈的泡泡当即便从体内边边角角冒出,鼻头泛酸,眉儿辛苦皱起,而后,“呜……” 他愕然,“眠儿?” “呜呜呜……明明是你的错,你还骂我?……难道只准你不要我不准我不要你么?你想得美……要写休书,也要我先写,上面写你七出,不,是八出之罪!就写我不要你,休了你,还赶你出门……我就是春家小姐好霸道,才不跟你好聚好散……呜呜呜……”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她一哭,他便心弦发颤,心尖拧疼,心慌意乱,先用手抹着她泪湿的脸,再以唇来吮,但不会忘了眼下最顶要的事。“那日,我和元通在书房理事,后来,李管事把元通叫了出去,柯以欢便推门进来。她进门时,我便发现她神色不对,好像喝了酒又像是梦游般的前言不搭后语,我高声叫人扶她出去,外面无人应声。我感觉有异,刚想起步去看,她便扑上来将我抱住,那时际,她力大无穷,我一下竟没有挣开。然后,你推门进来,元通站在你身后。” 她抽噎一声,“骗人,我进去时,她神情满是慌乱,你也是变了颜色,你们两人都是极正常的被捉奸在床者的反应……” “什么捉奸在床?”他真想打她一顿。“我的脸色是因你的脸色,你那时一张脸儿煞白得吓人,我如何不惊不怕?至于柯以欢,奇就奇在这个地方,你一现身,她神志便转清明,即尔发现周遭情势,现出慌乱,也谓正常。芳菲在她发髻间发现了一道隐在钗上的符,经百鹞查验,是一道控制人思想的念符。据她自己说,前日和芳菲上街时,头上钗曾掉落在地上,被人捡还给她。芳菲也记得曾有此事。” “怎么可能?那个人要耍手段,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法……” “但很有效不是么?” “……呃?” “能骗到你,便谓有效。有效之法,便为好法,哪里算拙劣了?”他墨丽美眸灼灼生恼。 “……你在怪我?”她虽不哭了,目间仍有泪意,“你要骂我?” “唉。”元慕阳闭了闭眸,叹气,“眠儿,你不该骂么?难道我不值得你一点信任?” “我……”怎说来说去,又是她心虚?她偏不!“柯以欢如今在哪里?” “送走了。” “走了?” “送到她兄长那里。” “你认为,这事她当真是无辜的么?” 元慕阳以黑眸定定凝视。 “……说啊,你认为这件事,柯以欢是完全无辜么?……你不说话,盯着我做什么?” 元慕阳两池幽深黑潭依然专注而深究。 “你……好,我道歉,是我不该不信你。其实,当时不信,是因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情境,也没想过会有那样情境出现,冷不丁瞧着了自然受不住。可是,在梦里我已经相信你了,不然,我哪会出来见你……别生气了,小日儿~~” 最后那软软一声,讨好了她的男人,她的相公。他捧起她小脸,给她深深一吻,四唇相抵着道:“听着,小坏蛋,你再敢在我眼前晕倒,看我如何罚你?至于柯以欢,她是否无辜,何必理会?图穷匕自现,管它八方来鬼,我自岿然不动。前提是,你必须信我。下一次你再在我眼前软倒下去,我不保证我还有承受之力……” 小日儿在威胁她?“信,信,信,眠儿信小日儿!” 她将未净的泪尽抹在他胸前衣上,张开两手紧紧抱住丈夫精细腰身。三步桃花,五步芳菲,是么?那,她就看那些桃花芳菲如何争奇斗妍,逞尽姿态,反正,她要做一个摧花人。 —————————————————————————— “柯以欢和大嫂很像。” “和我?”春眠讶瞪着小姑。“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不管是自幼生长的环境还是随之养就的脾性,都很像,最大的不同是,你有大哥,她没有。”元芳菲灵巧剥着开心果,将果仁尽放在白玉小盘里,留待稍后享用。“她母亲是正室,但生性软弱,又长年吃斋念饭,不理俗事。最至亲的兄长则被过继出去。她一个人从小生长在几个异母兄弟姐妹的欺压中,若不想白受欺负,便要想法反抗。好在,她还有祖母疼她,但那也是她设法引了祖母注意方找得的一个庇佑之所。如此环境长大,她心底并不阴暗,处事也明朗清澈,实在难得。只是,难免有点偏执,就如你对哥哥的那份心情。” “你言下之意,因为她和我像,她也清楚她和我的像,所以,她对小日儿也生了偏执之心?” “这个,还有待观察。”元芳菲笑得人比花娇,“有一个太上品的大哥,真令人烦恼呢,是不是?” 这话,有丝丝兴灾乐祸的味道掺在里面,听得春眠微微不喜,所以……不置一声。 大嫂认乖,有点出乎三小姐意外,一双美眸探过来觑视,手儿则去抓弄盘中剥就的果仁准备飨食。“……我剥好的果仁呢?” 春眠不语。 襄菊指了指已经趴回小姐怀里的东西,“她正在吃。” “……小狐狸,我要剥了你的皮!” 六十一 乍变 一场秋雨过后,太阳携夏季的余威重返天际,晒得整个地皮泛出热气,把活在其内的诸人多都晒出了一身汗气。还有人,内外夹攻之下,则是一身火气,直把黄梅楼整个清静雅间也给烧得剑拔弩张。 “慕阳,你说以欢被人用符所控,何人会对她用符?”柯以嗔此问,面含气,语带怒,此来,专为兴师问罪。 “目前尚不明。” “情形未明,你便把她赶出你府去?吾之妹即汝之妹,你会如此待自己的妹子么?” “芳菲若犯错,我的确不会赶芳菲出门,因她除了元家外别无去处。但我会罚她,打也可以,骂也可以,绝不宽容。” 柯以嗔冷笑,“如果是芳菲,你还会查明谁对她用符,会将有心害她之辈揪出。而以欢,你将她从你府里驱出也就罢了,还冷面以对,你叫她一个闺女家如何承受?” “若是芳菲,不会对我心存儿女之情,不会被人利用来离间我夫妻感情。” 柯以嗔剑眉拧起,“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那个宝贝妻子!你那妻子贵体病弱一点风吹草动便晕厥不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倒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以欢头上了?你这个朋友,可真够朋友!” “以嗔……” “以欢对你心怀儿女之情,也只是一个闺女家的纯真爱慕,凭以欢的品性,她在神智清明之下,绝对不会做出任何龌龊之事。你纵是不了解她,也该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多些宽容,少些苛责。慕阳,我所以与你结交,是为你义薄云天,却不想你只知有妻,不知有友,让我太失望!” 话至此,元慕阳自知说什么都不对,再说下去,也只能被处在盛怒中的好友曲解,徒生嫌隙。“我自问对你从来都是诚心以待。但若无法达到你对朋友的期望,在此说声‘对不住’,也请你代转我对令妹的歉意。告辞。” 他抱拳作别,柯以嗔也不挽留,沉脸不置一辞。 元慕阳行到门前,身形微顿,回首道:“以嗔,于我来讲,世间没有一样东西重得过吾妻。为她,这世间一切我皆可不要。这样的我,该让你早些认识清楚。” “你——”柯以嗔气结。 “若你还要我这个朋友,改日待你气消,再共聚小酌。先走一步。”他语声平和,临行前尚回手将门带上。 柯慕阳气到极点,抬手将案上茶盘扫落地上,碎裂之声惊天动地。吓着了雅间外的食客,正下楼梯的元慕阳亦听到耳里,脚步稍窒,旋即举足如常,踏阶而去。 而柯将军与元庄主在黄梅楼不欢而散之讯,以风之速,令黄梅城街知巷闻。 —————————————————————————— “侯爷,贫道每道符皆是心血所炼,实在不该如此浪费。” “道长言之有理,那道念符浪费得着实有点可惜,是本侯欠考虑了。” 的确欠虑。他本意是一石几鸟:一可挑动柯以欢潜藏爱慕,二可使恋儿与元慕阳离心,三可使元慕阳与柯以嗔生隙。但他算来算去,却忽略了恋儿的身体。她患有心疾,最不能经受刺激,若因那事不起,他如何对得起她? 侯爷姿态放得恁低,随尘道长也不好深究,道:“想必侯爷有侯爷的考虑,贫道脑里只有玄冥阴阳之道,难窥侯爷天算。贫道只是小有不解。” “道长哪里不解?” “贫道的符不敢说玄界第一,但也少有人识辩得出。对方能在被下符者身上将符寻出也就罢了,并能识出符之种类。难不成对方有高人相助?” 阳恺一怔,“何以见得对方已然找出灵符并识出种类?” “被念符所控者,意识行动受符所引,一旦目的达成,符力暂失,意识渐明。但若情形暂过,还会故态重萌。可此被控者只受一次控制,过后,贫道便感觉灵符之力完全消失,显然是被火销毁。对方找得出符,亦知毁符之法,自然是知符种类。” “是么?”阳恺眸扫侍立的随从,“杨成,你可漏了什么?” 杨成俯首,“属下这就去深查。” 随尘胸有成竹道:“侯爷,对方有无玄法高人相助,贫道一试便知。” “要如何试?” “从夫人身上试。”随尘道,忽见侯爷面色,赶忙释笑,“侯爷放心,贫道绝不会伤及夫人。” ————————————————————————— 经过柯以欢之事,春眠反省了自己。 重温魂归地府旧梦,绝对不是好的体验,黑白无常也绝对没有她家小日儿那般养眼。判官大人明知她不喜欢虐待自己的眼睛,还拉她再游那宝地,是为了给她一个警醒罢? 她那颗心脆弱是事实,不能大喜大悲是事实,但若她将所有的脆弱推诿给一颗先天不全的心,便是太过纵容自己。此其一。 连判官大人都说小日儿对她执念之深世所罕见,所以才留得住她一魂一魄。一个在她死后两年仍守身如玉的男人,她实在该给予他全部的信任。此其二。 至于其三,其四,其…… 她天姿聪颖,顿悟繁多,不一一而举。 唉,像她这般每日三省自身者,不成圣人也不行呢。 “夫子,睡在那篮子里的小狐狸我们可以摸一摸么?”自诩将成圣人的夫子讲完一堂诗文课,在下一堂感觉稍有枯燥的算学课到来之前,有娃儿指着夫子脚下小篮里张头四望的雪毛狐狸问。 “不可以,她会咬人。” “可是,她好温顺好乖巧的样子。” “那只是表面,若是随意碰她,她张牙就会给人一口。”她也不愿带小狐狸出来招摇,无奈她太会粘人。 这边娃儿犹对那只漂亮狐狸恋恋不舍,另有玩耍的娃儿跑来,“夫子,有人要见您。” “谁要见我?” “说是绸庄来给您送订做的衣裳。” “怎么送到这边来了?”春眠微讶,“人在哪里?” “就在那边大门外。” “素菊,你出去领他们打另一道门进庄。”她向丫头吩咐。 这边是书苑,她不想市井中人的市侩之气乱了此中书卷气息,更不想让自己在这些娃儿面前彰显奢华。 春眠将逼着襄菊在昨儿个缝成的挎包套到颈上,放进小狐狸,刚想穿过隔门回主院,素菊去而复返,嘟嘴来报:“夫人,那个管事说那日您看好的花色不够为庄主裁衣,他们自个儿做主换了另一样花色。请您出去看一眼,若觉不妥,他们立马回去更改,因铺里来信,新布料刚刚到货了。”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春眠对努力生活之人从来宽待,当下也未多想,迈着姗姗细步出了大门,“好,我来看看,你们给我家相公换了什么花色……你们是……”谁? 六十二 乍痛 春眠睁开眼时,只知自己经过了一段毫无记忆的黑暗,而后,清晰在眼前的,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和一张嫣红小嘴,这个百灵儿,几乎是把整张脸都俯到了她眼前。 “姐姐,你醒了?灵儿还以为你又要睡上一日一夜。” 春眠揉揉额头,再摸摸周身,不痛不痒,无绑无缚,她方才应该是被人点了昏穴还是睡穴的罢?没想到,她能在自己家门前被人带走。 其实也不奇怪。那道大门是为了醒春书院所开,书院又是几乎是完全自山庄独立剥离出来的,成为山庄治安死角了不足为怪。而她在书院教学时,又等于身处庄内,护卫难免轻忽。想必带她过来的人是事先将诸多情形谙熟方展开行动,连在绸庄订制衣裳这条讯息都拿来利用,把她这位醒春山庄夫人放到盛衣的柜里,冠冕堂皇地带离醒春山庄,委实妙算。 “姐姐,你在想那个好看哥哥么?” 春眠嫣然,没想到她会与这只宝贝共经患难。“我为什么要想好看哥哥?” “因为好看哥哥是姐姐心上的人,就像哥哥是灵儿心上的人一样。灵儿离开哥哥会想,姐姐离开好看哥哥一定也会想。” 这宝贝的“哥哥们”又来了。春眠任她叽呱说着,先放眼打量四周情形,一看之下,浅浅吸了口气:这地方,是给王妃住的不成? 床悬宁绸锦帷帘,地铺长毛羔羊地毯,纯银挂钩,金丝垂饰,垫着蚕丝软褥的楠木屏榻,雕着玉饰花纹的弯月型长镜……从一个小小配件,到整体格局布置,恪尽低调,仍难掩华贵。纵是她自幼生在大富之家,仍不免咋舌。 照种种迹象,带她来此的,绝非小日儿生意场上的对手,而是…… 那人?他恁快就开始着手行动了? 若真是他,她反而放心了。他行动,他们接招,好过他一迳按捺不动,他们却随时要提防却不知何时需真正提防的难得消停。 “姐姐,姐姐,你在发呆,你一定是在想好看哥哥,一定是!” 难怪百大师把他爱妹扔了给她,小狐狸执拗起来的确有点不好应付。“我是在想他,你能带我去找他么?” 她随口一问,不代表她对小狐狸抱有期待。百鹞说过,小狐狸所以变成人形,是源于他的丹药,所谓揠苗助长是也。她如何敢指望这宝贝的神通? “好,我带姐姐去找好看哥哥,姐姐再带我去找哥哥,好不好?” 她拿手划在眼前小脸鲜若初蕊般的颊肤上,吃着小狐狸的嫩豆腐,叹道:“你为何不自己去找你的哥哥?” “大哥讨厌,在灵儿身上设了结界,不能让灵儿走得太远。” “我区区凡人,又破不了你大哥的本事。” “可以的,可以!三姐说,当大哥心甘情愿把灵儿托付给一个人时,那个人就可以带灵儿去到任何地方,大哥的结界只限灵儿,不限姐姐。” 百灵儿不止话语纠缠,软软身子还缠了过来,春眠甚至自她颈间嗅到了一股奶香气,体内母性发作,忍不住将这人儿抱住,“灵儿宝宝,不管你要我带你去哪里,我们先要离开此地方有可能。而此地,不是说走就能走。” “灵儿有办法!” “你?” “大哥和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他们怕灵儿被人捉住逃不开,教过灵儿脱身决。” “脱身?”春眠大喜,翻身下床,“那还不快念,我们离开这里!” ———————————————————————— “夫人要去何处?”眼前突兀一黑,一长眉长须棕发褐袍的道士置身去路。 春眠本能便将灵儿挡在身后。放目四望,似在林深之处,光线幽微,前不见路,后不见途,实在不知宝贝灵儿的脱身决将她们脱到了哪里来了。 “夫人,侯爷对夫人一片深情,您实在不该辜负,既然回来,怎能再走?”随尘一手执拂尘,一手屈食指为礼。 “你是何人?” “贫道只是一个过路人,为了成全侯爷与夫人的姻缘而来。” “什么侯爷,什么姻缘,你出家之人怎会管红尘之事?” “出家之人,万丈红尘也是修行。更有,除魔卫道,伏妖安良!”随尘手中拂尘忽张,条条尽起,根根所向,皆是…… “灵儿!” “啊啊,姐姐,好痛,啊啊啊……”百灵儿陡被拂尘所罩,抱头蜷身,在落叶之中翻滚惨呼。“灵儿好痛……哥哥,大哥,救灵儿……” 春眠妙目惊瞠,“你……你这个牛鼻子老道,你对灵儿做什么?放开灵儿!” 她向灵儿扑去,被一股巨力阻住。她只得去撕扯作法的老道,“放开灵儿,放开!” “你们,拦住夫人!”道士从袖中甩出纸符,两个披发小道童滚地而起,一左一右双双牵住春眠,制她行动。 “……姐姐,救灵儿,灵儿好痛,痛啊,头好痛,啊——”在随尘作法之下,落叶中,百灵儿翻滚更疾,叫声更凄,小脸泗泪滂沱,雪色纱裙尽染尘污。 随尘摇首轻嗤,“不过是一只小小狐妖,也敢与本道爷作对,实在是不自量力,找死!” “哥哥,姐姐,灵儿要死了,灵儿……” “你这牛鼻子滚账老道,灵儿纯真无邪,没做过半点恶事,你制她做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春眠拼尽全力挣扎,厉声叫骂。她与灵儿相识时日虽短,但仅仅几日下来,她已深爱灵儿,当真拿她当成了妹妹甚至女儿来疼,灵儿受煎熬痛苦,她只觉五内俱焚,肝胆俱裂。 “夫人,畜生修身成人,本就违反天道,成人后尚不知本分,迷惑人间,更该铲除不贷!”随尘食中两指并拢,点向灵儿天灵,“孽障,还不给我现出原形!” “姐姐,姐姐……”百灵儿涌泪不断,叫声已现嘶哑枯竭。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 “放开夫子!”林深处,蹿出一半大少年,一头撞上牵着春眠左臂的道童,滚抱到地上。 春眠则拿头顶上另一道童胸口,趁他手力一松,挣脱开来,向那老道不要命般地撞去,“放开我灵儿!” 随尘挥左掌划出无形之墙,“夫人,请莫妄动,免贫道伤您玉体。待贫道收了这只畜生,再向夫人陪罪。” “你才是畜生!你……”她倏见灵儿面现死色,唇间鼻内涌血如注,一时急痛攻心,腥甜上浮,一汩鲜红液体张口喷出—— “眠儿!” “灵儿!” “恶道,我杀了你!” 六十三 乍醒 佛道法器施法程中,最忌血腥。是以,若非春眠那口鲜血打断了随尘最后关头的施法逼压,百灵儿怕已是香消玉殒,魂飞魄散。 但经此一事,两人皆受重创,躺在床上的两张娇躯纤弱得似乎不禁一触,直把守护在各自床前的男人看得神焦魂恸,心碎形悴。 “幸好,当真是幸好,幸有璧石护佑。”季东杰一再庆幸吁喟,直觉春眠这条小命也算命大了。心头一口血,可抵十年寿,如此重伤,对一个寻常人也算大劫,以眠儿的身体能安然挺过,只能教人庆幸。他诊过脉后,拍了拍坐在床头的男人,“慕阳放心,眠儿最危险的时候已然度过,无碍了。” 但他的话,并未宽慰了元慕阳。后者仍如过去几日般,像一截冰桩般挺脊不动,一张俊脸亦似冰封般毫无回暖迹象。 “慕阳,你可以告诉到我底发生何事了么?敢在醒春山庄掳走醒春山庄夫人,又给眠儿重伤至此,你到底得罪了什么来头的人,做下这等恶事?是你商场上的对手?南方严氏?还是北疆耶罗家?”他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无时不给人盈盈柔意的人儿下如此狠手,那个人,有资格享用他的全毒宴。“前些天眠儿状况不明,我憋在心里无暇来问,现在,你该告诉我了罢?慕阳?” 元慕阳此时,沉浸在自责之海。他的妻子,他醒春山庄的夫人,他最珍惜最呵宠的人儿,竟然在他为她打造出的醒春山庄被人带离,回来时一身血渍,奄奄一息。他恨,他恨不能碎尸万段,恨不能挖心剖肝,将自己。 “慕阳,眠儿醒了。” “眠儿!”冰桩融化,冰封了的五官也乍现生气。 春眠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翕动少晌,渐开渐启,跃出一双亮若星辰般的眸瞳,稍有苍色的唇瓣间泄出糯软音响,“……小日儿。” “眠儿,你……” “我没事。”春眠星眸溢笑,翻身偎入相公胸怀,“你看我,是不是没有一点病态?” 她昏躺之中,除了苦药进口中,再没有感觉以往魂魄周游在外般的虚浮,仿佛有一团柔和之气笃定包围着她,托抱着她,并按压着她,教她实实在在地呆在躯壳内不能妄动,她想,是胸前的璧石罢?这块灵气天纵的璧石,终于认了她当主人,竭其所能护佑她了。 摸着相公唇上颌下冒出来参差青髭,她嘻笑道:“相公,眠儿还是喜欢你玉面无须的样儿,回头要好好打理干净。还有,眠儿命令你,对醒春书院要加强护卫,那边都是我的学生,不容你轻忽。” “眠儿……” “眠儿本来想过要把这件事迁怒于小日儿的,但想来想去,眠儿自己也有错,明明知道有人虎视眈眈,竟然大意到一个人便跑出门去,平白的给人可趁之机。好罢,眠儿大方,不生眠儿的气,也顺便不生小日儿的气,如何?” “眠儿。”这人儿啊,看出来他满心的自责愧疚,方说这些话的罢?这人儿,是植在他心头的肉,附进他魂里的血…… “小日儿,你总是不知收力,又把我抱得太紧了……咦,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大眼灼灼所向,是犹立在室央的季东杰。“你不走,难道想看人家夫妻有多恩爱?” 季东杰脸皮厚得向来与黄梅城城墙有一拼,她这些话,不疼不痒而已,“听你所说,你似乎知道有人要害你,你们夫妻都知道?那人是谁?” “阳恺。”季东杰是她的一个兄长与知己好友,他但要问,她不会瞒一个字。 “昌阳侯?” “正是他。” “他为何要害你?” “如果我说,他要从小日儿这里夺走我,你信不信?” 季东杰神容微凝。眠儿的话没头没脑,似是玩笑,但不知怎地,他就是信。“他以前见过你?” “见过,但我不记得,或许是上辈子也说不定。” “上辈子……”季东杰目间一闪。“既然如此,他为何会伤你?” “他要伤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高人,那个道士以为是灵儿……灵儿?灵儿她如何了?灵儿呢?”她醒了多时,怎忘了灵儿?那小东西在那时受那样的痛苦,可…… 元慕阳抱住她急欲跳蹿的娇躯,“她有百鹞,还有她相公带来的高人,联手救她,已然无事了。” “相公?灵儿的相公?” “对。”季东杰替答,“一位皇亲贵族,飞狐城城主秋寒月。秋城主为从百鹞手里夺回妻子,请了一位巫族高手前来夺妻,却正好救了灵儿。否则,以他们的话说,百灵儿元神已然游离,纵使有百鹞力护,也需至少精心守护半年以上方有可能复愈。” “你晓得灵儿是……”一只狐狸? “那个怪客百鹞送了你一只叫灵儿的狐狸当宠物,你被慕阳带回来的那日,我医你,另一边却有人对着另一个举身鲜血的少女叫灵儿,我要想不透也难。何况,那百鹞身上没有半点俗尘之气,若是常人,便太不正常了。再有,你们不要我知道的事,一定是太过奇异复杂,怕是说了我也不会轻易相信。不对么?” 春眠抱拳齐眉,小脑袋作恭敬状垂下,“季神医目光如炬,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季东杰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还有工夫在此耍宝?百灵儿既然是秋寒月的妻子,便也是皇亲国戚,一位皇亲国戚在醒春山庄受伤,你也不怕慕阳担了干系?” “有灵儿宝宝在,不怕那位秋城主发难。”春眠星眸狡黠灵转,“或许,他能被我们用一用也说不定。” “这些事交给我来操心,你先歇着,我替你去探望一下灵儿。”元慕阳放她回床,叫门外襄菊前来伺候,与季东杰偕肩退出。 季东杰蹙眉成峰,“那个阳恺当真是……” “他是。”之前只是猜测,但百鹞来后已给确证无疑。谁能想到,他与眠儿的前生便已然相识,一句孩童之言,竟成谶语,这天地间由一个缘字作弄,成就多少玄奇。 “那便难怪了。” “嗯?” “眠儿昏躺床上这几日,你不理外事。自然不知阳恺前来拜会令尊令堂,今日他还邀令尊令堂前去游园。” “……什么?”元慕阳怔住:这阳恺,又想做什么? 六十四 道言 阳恺到临造访,一为元家救命恩人,二为当朝高官,元老爷饱读诗书,谨奉忠孝仁义,对这位贵客自是端出满腹恭敬相待,说是诚惶诚恐亦不为过。而阳恺,结识元家二老,当然如元慕阳所猜测,是别有用心。只是,对他来说,这仅为诸多棋步中的一步,也许可用,也许弃用,也许留待后用,一切只以棋局进展而定。未雨绸缪当如是。 这日,他与元家二老周旋了半日,甫回别业,即有下人来报,随尘道长接连几日未归。他正欲派人寻找,又有报称,道长已回,但脚步蹒跚,似受重伤。快步赶到随尘道长居处,后者果然形容枯槁,吐息虚无,眉间并有一股黑气漫延,病态昭然。 “道长那日说,要本侯派人带恋儿到林间小筑,一,你要试醒春山庄高人所在,二若时机允许,会唤醒恋儿记忆。如今重伤归来,当是醒春山庄的高人伤了道长没错罢?”阳恺未给他唤大夫,因他明白能伤随尘者,定非凡人,既不是凡人所伤,凡人大夫便也无济于事。 “是贫道失算了。”随尘闭眸深吸,“是贫道错估情势,轻敌在前,以致被妖孽趁虚而入,有愧侯爷所望。此劫也算是贫道命定之劫,合该如此。” 那日,林中施治妖狐,最后关头,被春眠以血破法,亦使他心血不稳,心浮气乱。随即,一份巨大迫力当头罩下,他殚力反击,与对方拼斗不过三五回合,已知对方实力惊人。随后又有另人加入,他遂感难挡,施术逃脱之际,背上深受两记掌袭,直待风遁五十余里后,方驻足换气,连吐三大口血,几乎不支。强力勉撑,寻得一僻静地处,调息了五日时光,才有气力赶回侯府别业。他深知,对方若非急于救治那只狐妖,不会放弃追赶,若追来,他必定凶多吉少。 “所以,恋儿已经回醒春山庄了?记忆亦并未恢复?” “是,夫人已然被人带走,所幸贫道并未暴露侯爷身份。”他虽不至于诳语欺骗,但也不敢说出其时春眠因恸吐血之实。“侯爷,请容些时日,待贫道稍作休养,精力恢复,即为侯爷尽该尽之力,行该行之事。” “能试出对手实力,早作提防,道长此行也不是毫无斩获。放宽心好好休养罢,有些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阳恺安抚少许,为其留出了空间与时间。 返回寝楼途中,他步履微沉,若有所思。 “侯爷,若对方当真有高人相助,随尘道长非其对手,该如何是好?”杨成问。 “本侯担心得也正是这一点。”他眉峰稍蹙,“本侯对随尘的期望,只是能找回恋儿,其他的,实在不该分他太多精力。” 定步思量良久,他目内精光跃起,倏然回身,“阮阳王曾师从无云大师,可对?” “属下的确也听过如是说法。但据闻,普济寺的无云大师业已不在,有人传其坐化飞升已列仙班,有人传其仙游四方不知所踪……” 阳恺挥手,“本侯不是要找无云大师。你不记得了么?阮阳王每年生日,都会有一位僧者前来祝寿,那人是普济寺接任无云大师住持之位的戒嗔大师,名义上称阮阳王一声‘师兄’,对阮阳王甚是敬重。戒嗔大师亦乃得道高僧,且疾恶如仇,对魔祟邪妖之物恨之入骨。方才随尘道长言伤他者为妖孽,如此,我们不妨劳烦阮阳王。” “属下该做什么?” “你在这边守着随尘道长,满足他一切所需,对醒春山庄那边的关注也莫中断。” “侯爷要回京?” “对,拜托阮阳王之事,本侯须亲力亲为。下个月初三即是阮阳王的寿辰,届时本侯要亲自过府祝寿。”阳恺勾唇一笑,“自然,本侯也会把元慕阳带离黄梅城。” 他此时不能把恋儿要回身边陪伴,当然也不想让她陪伴别人。如今户部那纸公告所造成的余震,元慕阳操持得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他自该再找些事来给他操忙。 ———————————————————— “货通天下”京城分号管事犯事下狱,十几名伙计也因同案嫌疑一并在押大牢。贵分号如今为官府打下封条,列为禁地。门前镇日有诸多与贵号有生意来往的商家声嚷讨要货款,并有人扬言要南下黄梅城,直接找上“货通天下”当家讨个说法…… 元慕阳阅罢京城最大商贸伙伴欧阳家主事欧阳南天送来的书信,而后交给自己的总管。 元通浏览过后,面上沉色,道:“是阳恺。” “何以见得是他?” “在京城,欧阳家身在黑白两道,凭他与庄主的交情,若庄管事等人犯得只是一般罪过,他应该不难不加营救,还可趁机向让庄主欠下他一个人情。从信中看,他不是没有想过出力,只是事情过于棘手,对方权势过大,权衡之下,他给放弃了。” “本庄主想不出阳恺陷一个管事下狱又能如何?难道是想从庄管事嘴里要出背后指使之人乃元慕阳的口供,以治整个元家的罪过?” “不管他意欲何为,庄主势必要进京一趟。” 进京么……难不成这便是阳恺目的?元慕阳挑了挑剑眉,“庄管事为春家操劳一生,本庄主是一定要亲去看望,我会带三爷同行。这府外的事,由二爷打理,府内的事,你全权处理。”其他,包括他最挂心的人儿,元通会拼死相护,襄菊亦会精心服侍,反不需要多事叮嘱。 “属下获知,阳恺已于两日前返京。庄主此次到京城,要小心了。” “他回京,本庄主进京……”这堂堂昌阳侯,有点幼稚呢。但若是出自男人的微妙心思,一切皆可理解。不知进京之后,昌阳侯又会有何打算? 救人如救火,元慕阳翌日便踏上赴京之途。行程中,他不止一次设想,京城内会有何事待他。但他想了千回百转,也未想到,等在前面的,会是一场皇家指婚。 六十五 离情 一堂课作罢,春眠特地寻到那个最孤僻最不合群的学生,准备作一番亲切沟通。 “张文,你很喜欢夫子我罢?” “咳!”听见这句话时,被问者正扬起脖来,灌了一口清水进肚,随即,因为受惊过度,呛咳出来。 但始作俑者犹双手捧颊,眼眸泛亮,梦幻道:“夫子好感动哦。夫子还以为你一直讨厌夫子,没想到,你早已经在心里喜欢夫子。你一定是被夫子不知不觉中感动了对不对?说说看,夫子的言行身教中,哪一点让你感觉到了智慧仁爱的光芒,唤回了你这只迷途小鹿?” “……”张文的嘴张了几张,没话。 “答不出来么?是不是夫子的优点长处实在太多,让你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张文脸上的疤痕抽了几抽,还是没话。 “张文,你为了救夫子,拼力又拼智,还拼了命,足见你爱师之深。记得今后再接再厉,戒骄戒躁,贯彻始终,夙夜匪懈……” “……”张文开始后悔了。那日,他不该为了贪玩爬上墙头看风景,不该正好觑见她被人掳走,不该在教人向元庄主报了信后还尾随过去,不该在沿途留下记号方便人救她后还潜在旁边不走要伺机救她,不该……他太不该! “张文,你呢……” 襄菊实在看不下去,抱起在树荫软毯上打滚的的皮小子喂食去了。小姐特地嘱咐厨间做了将苹果捣碎了再上锅蒸煮的苹果羹,皮小子极爱,每次都要吃上一碗。唉,她家小姐,仁爱起来像一位菩萨,搞怪起来也让人应接不暇,着实教人头疼。 “好罢,张文,作为你的夫子,我该成为你的楷模,有恩必报是美德之一,夫子决定了,为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送你到寿阳书院!” “……寿阳书院?”张文终于说出话来。 “对,寿阳书院,那个培育了无数股肱文武大臣的寿阳书院!那里几乎集中了全天下最好的夫子,就连皇家书院也自叹不如,你该去见识一下。”说到这边,春眠弯起唇儿,笑道,“你莫误解了夫子的话哦。夫子不是说咱们醒春书院的夫子们会差到哪里,本夫子可是古往今来第一夫子呢。我是想想派你到别家书院做奸细卧底,亲眼见证一下那书院也没甚了不起。” “我……去书院……可是……那里……这……”他这样一个人,要去那样的书院?纵是在他父母双全时,那也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 “你不能推辞!这是夫子派给你的任务,你要给我乖乖完成回来。”春眠翘起下颌,嚣张道。“襄菊,为他打点一个行囊,明天便送他走,省得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学生老在本夫子面前晃来晃去,惹本夫子生气!” 张文忍住胸间澎湃,蓦地把身形后旋,以背对人。他不想哭,自从爹娘死了,不管他受人怎样的欺侮**,便再没有哭过,此时,他也不想哭! “哼,你这是要反抗的意思么?不想去也得去,你敢说个‘不’字,本夫子便要你好看!”春眠抱起书册,扬首提步。灵儿还躺在床上休养,她说好要去探望的,但不知那位秋城主肯不肯放行? 她从襄菊怀里夺来皮儿,纤足即将迈过书院与主院的隔门门槛之时,螓首回转,“张文,你须知,谁也不能无法阻止别人说什么,我是,你亦是。就算是那些皇家贵族,也扼不住攸攸众口。所以,旁人说之,你可选择听之或充耳不闻之。你可以永远在意脸上那条伤疤,但若被它压得不能理直气壮面对旁人异样目光,那道伤疤便从你脸上漫延到了你心上,心残之人,被人鄙视理所应当。若你因才华卓著被人仰视,亦会听到更多的毁誉之辞。一句话,你穷,有人骂;你贵,还有人骂。” 张文早知这个夫子有一双和别人不同的眼睛。别人看张文,是看张文脸上的疤痕,但她看张文,只是看张文。但她讲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成心招他哭么?他才不会如她的意,中了她的计,他不会! “你说得恁罗嗦作甚?不就是去寿阳书院么,去就去!你看不起我,我偏去,一定会读个状元回来!” —————————————————————————— “小姐,您如此栽培张文,是因为他身世可怜么?” “你不是说过,书院的孩子个个身世可怜。” “那又是为什么?” “张文读书很有天分,听算学老师说,他对韩信点兵的习题几可无师自通。如此一个娃儿,埋没了便是暴殄天物,你家小姐可做过那么愚蠢的事么?” 襄菊语意凉凉道:“奴婢还以为您是因为姑爷不在,做些事来打发时间。” “你要这么说也无不可。”春眠拍着已然熟睡的皮儿,在肉实的小脸蛋上香了一口,“小日儿不在,我又没有娃娃可以玩,只好来玩别人的娃娃。” “小姐……”襄菊面容当即苦涩,“奴婢不是这意思……” 见状,春眠好是无奈,“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唯独有时想得太多。就说那个素菊,也不过是那日没随我一同出门,你便把人家给调开了。那日她随我出门又如何?多了一个陪绑的而已。难道你能指望人家像你一样傻气,为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 襄菊噘嘴,“至少要尽到本分。她既然侍候小姐,本来就该一步不离地跟着。” “襄菊,我先前说过的,你要记住。你如今生命中最重要的早已不是我,你的相公和皮儿是你最该爱和疼的。今后,你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该将他们放在你人生的重心,明白么?”莫名地,她有些畏惧襄菊的这份执忠,皮儿是如此教人喜爱,若有一个时刻将她和皮儿放在一起让襄菊选,她真怕这傻丫头会忘了自己是个当娘的。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灵儿来了!”一阵欢亮声响如响铃般随风卷入。 “灵儿宝宝。”春眠离开躺椅,出花轩迎客,甫至门边,白纱衣裙的灵儿便扑进怀里,香香软软的,让她差点后悔自己为何不是男儿。当然,在见着院中杵着的那位华贵男子后,为自个儿生命考虑,当即打消了悔意。“灵儿要走了么?” “哥哥说要带灵儿回家,灵儿舍不得姐姐……哥哥说有话对你说,说完就要走了。”灵儿离意浓浓,水光转在眸内,哭意写在娇媚脸上,“灵儿会回来看姐姐,姐姐也可以去找灵儿哦。” “你哥哥有什么话对我说?”她问。 眼瞳始终凝注在娇妻身上的男子答:“元夫人救了灵儿,如同救我。秋某在此许诺,但我活着一日,元夫人向秋某开口所求之事,秋某都会戮力以赴。” “秋城主的话,民妇记住了。”她救灵儿,不是为了所谓报偿。但若有人想报,又何妨给人机会? 灵儿离情依依,男子归心似箭,一对璧人终是携手远去。 襄菊摇头啧叹,“无怪世间女子尽把狐狸精视作不共戴天之敌,连女人见了骨子都酥的小女人,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了?恐怕,也只有姑爷了。” “你家姑爷不是神仙,见了美丽的事物也未必不动心。就如我见了百鹞,心儿有时也会怦怦跳上一阵。只是啊,动心不代表动爱,我和小日儿的爱情,只会留给彼此。” 她眼神坚定,语气笃稳,这份自信,囿于夫妻情深。她此时尚信,只要有彼此爱情坚在,一切艰难险阻皆可涉过。只是,她尚不曾料及,当那艰难险阻险如蜀道危若泰山时,又该如何应对? 六十六 潮伏 “货通天下”船务,是元慕阳在原春家造船厂之基上打造起型来的事业王国,除原有涉项,尚拓展出了船舶租赁、船坞、航运诸多渠道。其中,又以航运为主体,成为“货通天下”进账最多的生财之道。 昌通大运河连接南北,为水上运输繁忙要道,而元慕阳与欧阳南天的结识,也源自于此,属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 欧阳南天与元慕阳初识时,也有戒备警惕。之后,在考察“运通船务”海船,二人不期而遇,途中同遭悍匪,一番共经患难之后,交情便有了不同。这欧阳家一脚在商场,一脚在江湖,其势之深之广非常人可以想象,若轻易便可卖一个人情,不会罢手不管。既然不管,便是当真棘手。 “我当真是想管的。但你这位庄管事犯得是杀人重罪,还是在和一群伙计到酒楼吃过庆功饭后在返回途中所犯,人证物证皆有,可说铁证如山。任我有再大本事,也不能瞒天过海,元兄,对不住了。”欧阳南天道。 杀人重罪,铁证如山,犹能至今未下判决,是大陇皇朝的刑法太温和不能取得口供么?元慕阳不以为然。 欧阳南天还道:“我是不知你开罪了怎样的大人物。对方以重罪冠顶却能宣而不判,显然本事不弱,而我也从熟识的一品大员那里探过口风,每人皆避之不及。比一品大员还要了得的人物,元兄可知是什么人?” 比一品大员还要了得,不只因其官衔,还有权势。在京城,他也经营了一些关系人脉,但若连欧阳南天也不能轻拭其锋的话,谁又能真正启用?元慕阳到牢狱里探望过庄管事及一干伙计后,在客栈闭门独思一日,决定直找昌阳侯府。 昌阳侯倒也干脆,接他拜帖,连故作姿态为难一下也没有,翌日便请他过府一叙。 昌阳侯府待客厅内,阳恺外罩淡银纱衣,里衬正青长袍,脚踏薄底软靴,发束银色簪环,着装平易,笑容也温和,“早知慕阳也要来京城办事,为兄便会等慕阳两天,也好过一人旅途寂寞。” 将所有过场话全部省略,元慕阳当口直言:“阳兄,在下此来,是有事相求。” “慕阳请说。” 自家管事所遇之事,他简言述之。他相信,他哪怕一字不提,对方也了解得比他详尽。“在下认为,庄管事一生良善,断不会行凶杀人,当中必有蹊跷。” “慕阳想让我以权压人放了贵管事?” “在下不敢。只是想请侯爷稍作点拨,给他一次公平审判。” “慕阳不是说人证物证俱全?又如何给他公平审判?” “正因人证物证俱全,所有人证众口一词,毫无破绽,方更显破绽。百人说话,自有百人口径,怎可能如背书般不差一字?” “这样么?”阳恺眉峰稍蹙,“慕阳想要我做什么?” “在下听闻大理寺主簿高大人乃刑狱高手,可否请他来断此案?” “此案现由兆邑府主审,惊动大理寺主簿,可谓连跃三级,似乎与律法不符。” “慕阳会敲鼓告状,领受相关责罚,烦请侯爷在必要时候说一句话就好。” 阳恺哂笑,“慕阳哪里话?你我兄弟一场,你有事,我岂能坐视不理?你放心,只要你的管事伙计确真是蒙冤受屈,我定会让人给他们一个公道。” 元慕阳立起,深施一礼,“有侯爷这句话,慕阳放心了。” “慕阳何必如此客气?”阳恺也随他起身,亲切执他一腕,“慕阳既然来了,为兄自要好生招待,我已命人在花厅设酒,你我痛饮一番如何?” “谢侯爷盛情。但慕阳此刻心中悬事,怕是食不下咽,酒难入口,坏了侯爷兴致。待此事一了,慕阳再作东,请侯爷一醉方休。” 他料定阳恺要定了他这份亏欠,庄管事等人安危无虞了。接下来,他需去料理分号所废商事。再后…… 他此行进京,虽主为此事,但既来之,便要另有收获。这个时候,百鹞已在试探那道镇魂阵了罢?没错,他要携眠儿那一魄同归! 波起波落,潮涌潮伏,谁能成最后掌舵人? ———————————————————————— 元慕阳前脚告辞,阳恺即摆轿造临忠正侯府,刻不容缓。 “侯爷,听说以欢被送回来了,有这事么?” “原来昌阳侯也听闻这桩事了。”忠正侯柯松龄面有难堪,似难启齿,“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家门不幸,出了个叛逆丫头,让昌阳侯见笑了。” “侯爷哪里话?以欢到江南时,阳恺正好也到江南游玩,巧合而已。何况,婚姻乃一生之事,若所嫁非己所喜之人,落得一生痛苦,又岂是忠正侯乐见的?”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哪由得她一个丫头生什么主意?”柯松龄军旅出身,虽已年届花甲,也还有暴躁习性,“她此次逃婚,让忠正侯和靖国将军府颜面全无,像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真该打死她!” “靖国将军府已将亲事退了?” 柯松龄怒焰更炽,额头暴突,“是那个臭丫头自作自受,我看今后谁还娶她?” “侯爷真愿意以欢兹此待老闺中,无人问津?” “……那还能如何?被人退了亲事,谁还会要她?”柯松龄气势趋弱。作为父亲,气归气,恼归恼,又岂是真正乐意女儿从此孤老? “以欢才貌双全,聪明伶俐,不难寻得有情人怜惜。” “侯爷谬赞,以欢那丫头哪里有恁多好处。”柯松龄纵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脾气,也察觉昌阳侯此时不像在闲聊家常,“难不成侯爷今儿个是来做媒的?” 阳恺莞尔,“以欢抗婚出走,无非是为了觅得意中人下嫁,既然意中人已获,当然要成其美事。” “这丫头有了意中人?”柯松龄目眦欲裂,“她她她……好大的胆子!来人……” “侯爷先请息怒。侯爷难道不想挽回被靖国将军府驳回的面子,不想以欢扬眉吐气?” “……昌阳侯?” 六十七 惊闻 推开客房,他对于堂皇坐在自己房内捧茗喝茶者见怪不怪,径自问:“镇魂阵试得如何?” “有些棘手。” “棘手到你要放手?” “不必激我。我想做和不想做的事,都只是因为我想做和不想做,不在你说和不说。” 元慕难得发了一声有失气质的轻嗤,为自己倒了杯茶,“你想做,还要看你能不能做。”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百鹞长眉淡拧,“如此阴阳怪气的腔调,只是因为我未把你妻子的一魄顺手带回?” 元慕阳摇头,很坦白,“若那一魄是如此轻易带回,你又岂会等到今日?我是打别处淤了些气,既然回房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当然向你发了。” “淤了些气?你打阳恺处回来,按理,他还不至于在此时向你发难。” “早晚会发难,晚不如早,他不发,反而有事。因我设想再三,实在想不透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下一步会怎么走?百鹞要知不难,实则他也早已知道。但他不会提前给以知会。倒不是为了什么天机还是劳什子的自然法则,而是他很想看看,这对夫妻要如何面对那样一种对凡人来说不可逾越的刁难。 “那恶道的镇魂阵虽然较上一次又加了障碍,但要取并非难事。但为了不损魄气,不招来地府干扰,取魄时辰至关重要,而取魄之后的存放更是不容轻忽。你身上有令夫人主魂之气,最利存放令夫人遗魄,这也算是烦事当头的幸事了。你来京虽非己愿,但这冥冥中的安排,倒也深有机缘。” “你要何时取?” “后日十五为月圆之日,我会于至阴之时着手,取魄同时,再将一道兽魄注入那躯体之内以暂障恶道耳目,届时,你于月下焚香供果,收买过往鬼差。取魄之后,这京城之事你也勿再理会了,即刻返回江南。” “可……” “阳恺既然卖你人情,便是愈快愈能让你感恩,明日你的管事伙计便会获释。”因为,要走了这一步,对方的下一步才好开展。“得了魄,便须在三日之内注进令夫人体内,以免衔生枝节,我带你移形换位。” “好。”事关眠儿,元慕阳不再迟疑,“我趁明、后两日抓紧处理要事,把慕朝留下料理善后,待庄管事等人休整过了,便能助他。” 后面一句,他等于是在宽慰自己。撇下这边千头万绪的杂事急回江南,他身为元家主事,毕竟失职,微有愧疚。 ———————————————————— 百鹞所言未差,一天工夫,庄管事案便被审理清楚。大理寺主簿亲作主审,将一干人证口供一一点析,驳伪斥假,相关物证更是难禁法眼直断,再经过一场有理有据的判词之后,庄管事等人当堂无罪开释。 第二日,元慕阳在分号主事房内,一面和几位商家洽谈之前未妥商事,一面等着看诊大夫来报庄管事会诊的体况,伙计敲门报入,说是户部尚书亲临分号,已到前厅。 元慕阳前往见官,寒暄不过两三句,户部尚书便直陈来意。原来,这位阮尚书近日得悉自己因听信一时谣言屈枉了醒春山庄,深觉负愧,闻知元慕阳来京,特地亲自登门致歉,并已广发榜文予以昭清。且道,虽然今届皇商评鉴时日已过,不能违规操作为醒春山庄补上皇商资格,但户部每年愿将三成水运货物交予“货通天下”承载,以弥失察过错。 元慕阳出言称谢,面相欣而不亢,语态恭而不卑,又得阮尚书赏许。阮尚书还道,他已向上峰请罪,并上折为醒春山庄奏请一道御笔亲书的“大善之家”匾额,获准,望请持之以恒,一如既往,以成商家楷模。 御笔亲赐,自不能拒,元慕阳跪叩谢皇上恩德。谁知,送走户部尚书不到半个时辰,忠正侯府遣人来邀。想及柯府为好友柯以嗔家园,不好硬辞,只得将手头事交予三弟慕朝,至侯府赴宴。 侯府宴上,他念着晚间需为妻取魄,酒杯沾唇即放,不能推时则以袖作掩泼到袖内帕中。因他用膳礼仪极佳,矜贵之气使人不敢狎近,是以无人察觉。 “元庄主与以嗔相识不短时日了罢?”柯松龄高声问。平心论,柯侯爷对他称不上喜欢。男人就该豪迈粗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而这男人长了一张典型的江南俊美容貌,腰杆细得与他大腿相差无几,面孔白得把他三夫人也能比得逊了颜色,如何能做他的乘龙快婿? “至今,已有三年了。” “以嗔在江南,可做下过什么荒唐事?” “以嗔律己甚严,与‘荒唐’两字,是沾不上边的。” “那也是个混账小子,离家多年,连封信也没有。要不是他一年要回京述职一回,老夫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元慕阳牵牵嘴角。 “以欢到江南,曾住到你府里?” “正是。” “……家门不幸!” 元慕阳挑了挑眉,“请侯爷勿误会什么,柯小姐在舍下时,与家妹同住。” “但外人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他们只看到我的女儿抗婚出走,随之在一个男人府内住了十天半月!” “清者自清……” “这人言可畏,你不知道么?”柯松龄眦目一瞪,忽又面现毅然之色,“也罢,儿女皆是债,既然是她自己挑的,本侯虽不中意,也依她这一回,是苦是甜全给她自己受去!” 元慕阳眉心倏紧,“侯爷是何意?” “你小子还在装什么?你不过是一个铜臭商家,又不具任何功名,我女儿虽然被人退过婚事,也足配得上你!要不是听说你好命得了皇上御赐的匾额,本侯会看得上你?你要给我好好待她!” “……草民何曾说过要与令爱婚配?”隐隐之间,他感觉对方阴谋已峥嵘乍露。 “你这小子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你本侯面前玩兵法,不如到关公面前耍大刀!你若不是对我家女儿心怀不轨,怎会留她在你府内小住?又为什么在她回到京城后眼巴巴追来?听说你在家里已经有个病妻了,本侯不在意,我女儿也不会恃势凌人,愿作平妻,两头大,尽是便宜你这小子了……” “侯爷!”元慕阳蓦然立起,“草民在此,一字一字向侯爷说个清楚,草民从来没有想过……” 他身起得迅,话说得快,不及天音来得速,“圣旨到,忠正侯举家接旨——” 六十八 天威 从进京开始,自己便迈入了对方布置好的陷阱里,且一步步,向埋了尖镞利器的陷阱中心行近,终至这一日—— 皇上指婚。 他不允,满门抄折。 他允了……毫无可能。 但如今,柯松龄接了圣旨,圣旨上有他的姓和名,他心里不允,口里未允,而在形式上,等同已允,除了接受,似乎没有第二条路走…… “你这小子是乐傻了是不是?怎半天还跪在地上?”柯松龄双手过顶,将圣旨供奉在大厅香案主位,回头却见元慕阳仍双膝着地未起,不由攒着宽眉叱问。 元慕阳定了口气,站起身形,淡问:“敢问侯爷,这道圣旨是您请下来的?” “除了本侯,谁还能为我女儿如此打算?若不是看在以欢面上,你家门又从哪里讨得了这个殊荣?” “再问侯爷,是谁说草民与令爱有结缘之心的?是令爱?” 柯松龄双眸一利,“你少在那里看轻本侯的女儿!以欢好歹也是侯门千金,那般厚脸皮的事她怎会做?若不是昌阳侯前来挑明,本侯又一再追问,她永远也不会说起这事!” “但草民从来没有想过和令爱结缘,草民对令爱,连朋友也算不上,我甚至已然不记得她长了什么样子……” “你说得是什么混账话?”柯松龄面色倏然阴沉,“你知不知道,只凭你这些话,本侯就可以替皇上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去请旨指婚的并非草民,若草民获罪,侯爷又岂脱得了干系?” “……你这大胆小子,敢和本侯顶嘴?你以为本侯不敢拿你如何?你以为本侯是可以随你耍弄的么?” “草民再说一次,我从来没有招惹令爱,也从来没有心思耍弄任何人。一切,都只是侯爷一厢情愿而已,草民可曾求过侯爷什么么?” “你——”柯松龄扬手,准备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一个教训,岂料掌风落下,掌下无人,他登时暴怒,“你还敢躲?!” 元慕阳目间寒若冰霜,“草民想不到可以站着不动任侯爷打骂的理由。” “你——” “侯爷,以草民之见,你是中了别人的计了。你若不信草民,何妨向以嗔求证?草民从始至终不曾对令爱动心,他最清楚,也最不会向侯爷打诳语。有人成心误导侯爷请来皇上圣旨,显然,是想陷侯爷与草民于进退维谷境地。” 柯松龄拧眉成峦,“你到底在信口开河些什么?” “爹,让女儿和元大哥说两句话,好么?”在大厅门口已站了有些时刻的柯以欢开口。 柯松龄转身见她,火气更盛,“以欢,你是什么眼光,竟然看上了一个敢做不敢当的窝囊废,你……” “爹,让女儿和他说两句话,求您。”柯以欢软声央求。 瞅见女儿眉间浓愁与眸中泪意,禁不住心下一软,粗声道:“为父正不想看见这小子,你快把他从为父面前带走!” “元大哥,请。”柯以欢螓首低垂,引袖作请。 元慕阳面静无澜,随她身后无声举步。 侯门深远,要找个僻静处不难,但走过一道回廊曲折,他即驻足,“柯姑娘,我不认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背人的,就在这里罢。” 柯以欢回首,秋波殷殷,语声切切,“元大哥,转过那道满月门,过了桥,有一道三面临水的亭子,进了亭子再说话,可好?” “亭内和亭外有何不同?”元慕阳兀自不动。 “元大哥,以欢知道您很生气。但事到如今,气已无用,想个周全之计才是要紧,毕竟,此事关系着两家人的身家性命,输一步就是输全部,我们没有一点退路。” 元慕阳抬眸淡觑,“这一切事,不是你惹出来的么?” 柯以欢花颜微窒,“元大哥,您一定要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廊上,在下人们的耳前目下,让以欢难堪么?” “咎由自取。” 元慕阳两片薄唇唇线优美,色泽莹润,但此时所吐言语,却是极尽刻薄,锐如骨刺。刺得她泪珠即时便涌流而出,“元大哥,以欢从来没有向爹说过什么……” “你没有说,只有做,顺水推舟而已。” “你这样说,对以欢并不公平……” “公平?”他讥哂,“你对我们夫妻又何尝公平了?我们夫妻自问没有开罪你处,从哪里又招惹了你这笔闲账?” 被他一刺再刺,柯以欢明媚容颜如遭了霜欺的娇花,凄落凋零,前泪拭去,后泪再续,“您当真如此恨以欢么?恨到明明晓得天威不可违,宁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想平心静气地商谈一个应对之策?为您的家人也好,为我的家人也好,这里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 元慕阳启足,按她方才所说,穿门,过桥,进亭。 柯以欢紧跟在后,进了亭,挥去下人伺候,道:“以欢不讳言,以欢对元大哥有一份仰慕之心,但绝非什么非分之想,以欢喜欢元家嫂嫂和喜欢元大哥一样多。那天,我爹突然来追问我是否喜欢元大哥,以欢答了‘喜欢’后当即意会到不妥,但我爹已不再容我分说,便进宫面圣。在圣旨下来之前,以欢也试过挽回局面,但已然晚了,御书但成,岂容更改?” 她泪眸晶莹流转,坦诚直视男子俊美如雕的侧面,“元大哥,当以欢因受一张诡异符帖所控惹得元家嫂嫂病发时,就命自己不得再近元大哥一步,以欢对感情自有坚持,绝不想经由一道象征强权的圣旨获得。” “以你之见,如今又该如何呢?”元慕阳问。 他无意追析这女子所言是真是假,但他在意真与假所喻示的。若她话为真,此事便尚有一隙容缓之机。若她话为假,这女子的心机运作之深便非同寻常,事态便真正严重起来。适才在廊间,他不怕失去一个男人的风度而出语刻薄,一半是随心而发,一半是有心试之。而这女子的回应,看似正常,实则滴水不漏。 “好在爹为了跟靖国将军府争一口气,想要给我好好操办,所请圣旨上方说两月内完婚,这两个月,我们须抓紧行事。以欢会进宫觐见皇后,坦陈个中曲折,希望皇后能劝得皇上收回成命。” “既然天威不可违,皇上的旨意,皇后能改变?” “元大哥有所不知,皇上和皇后夫妻情深,史所罕见。皇后从不干政,但若牵扯这儿女之事,皇后的话,有莫大作用。” 元慕阳沉吟未语。 “这件事,还是先莫让元家嫂嫂得知。若以欢能不辱使命,这件事权当不曾发生,莫徒添嫂嫂烦恼。” 元慕阳仍是不语,轻微颔首作应。 柯以欢终于破涕为笑,“事不宜迟,以欢这就进宫谢恩,越早一步,越有回缓机会,元大哥您……” “我明日便会离京。圣旨上不是责我即刻回乡准备亲事么?你有了进展之后,告诉元家分号,分号里会迅速将信递给我。” 当朝天子夫妻的情意深浅,他无从揣测,便难指望,遑论柯以欢这女子敌友莫辨。早一刻回乡,早一时准备,按最不想要的结果进行准备……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六十九 魄归 是夜,百鹞按预定时辰取魄,因事先准备妥当,半个时辰便将那一魄收在了预先设好的白玉瓶内,交予元慕阳贴心存放。 随后,百鹞缩地成寸,带元慕阳一夜之间返回江南。 为不惹人起疑,元慕阳返到黄梅城,未回家门,住到了城郊林间一栋小小别庄内,次日,即送信给元通,把眠儿悄然送来,行魂魄团圆之事。 人有魂魄,魂为阴,魄为阳,阴阳相辅,方生生不息。魂有三,魄有七,原本失去一魄,并不能影响人体之本,就如人有十指,失一指,亦无碍双手自由行动。但春眠所遗一魄,为七魄中的力魄,主管心轮,失之,则心肺病弱,不堪重荷,手脚易感,冷热俱惧。长年受此耗损,生命易夭,即使阴司给了绵绵阳寿,也无福消受。 是以,百鹞为报春眠救爱妹之恩,为她取魄还体,解这缠身顽疾。 取魄不是信手拈来的易事,还魄也并非随手可置。在明如白昼的月华下,百鹞四设封符,取月之精华为附,开启白玉瓶,口中吟诵咒语,将那脉遗魄注进平卧院央长榻上的春眠体内…… “大胆妖孽,敢摄取生魄,私涉阴阳法坛,还不束手就擒!” 咒语及半,半空陡起猛喝,立在妻子榻头的元慕阳不闻,闭眸昏然的春眠未听,百鹞却不可能不知。他眉间斥出不屑,扬袖启动封符之力,为他阻挡那些多事者。 “妖孽忒是猖狂,居然以为小小符儿便能挡住本尊之力,不自量力!” 那四道封符的确阻挡住了来者意欲闯入干预的脚步,但挡不住其嘴中叫骂。百鹞才想给这两个聒噪鬼差一个实在教训,红光跃动,更有阻挡实力者降临。 百鹞索性中止施法,全神面对这位来尊,“连判官大人也来凑这个热闹么?” 鬼差与判官言、形元慕阳皆不能得见,但百鹞作语出声,他看得一清二楚,料是出了什么差错,提醒道:“百大师喜欢聊天没有干系,别把眠儿的一魄再给丢了。” 百鹞勾笑,“百某正同令夫人的故人闲话家常,相信就算百某想丢,判官大人也不会准。对么,判官大人?” 红衣判官生怕这人口无遮拦,将前缘尽述,丢了他的颜面,忙道:“本尊此来不是为你,但你也莫以为你可瞒天欺地,无所顾忌。此一魄,是地府欠她的,你归了给她也就归了,但你须明白,人间万事……” “自有法则,外力莫介入,以免打乱尘世遁环,可对?”百鹞讥讽道。 “狐王阁下明白就好。” “判官大人放心,还了这一魄,百某便偿完这家所欠恩德,对于那些凡俗中勾心斗角的事,百某才懒得睬会。” “狐王行事虽随性张狂,却一诺千金,本尊放心了。”红光没处,红衣判官连带那两个路过鬼差,全都消了形迹。 嗤。百鹞心中打个冷声。他一诺千金不假,却并不代表不能灵活运用,他此时委实是不想管这对有情人的尘俗凡事,但不意味着他在兴趣突来时不会插上一脚,随他高兴而已。 “好了,闲杂人等已然退场,元慕阳,百某开始施法,你高念汝妻闺名,助她遗魄归位!” —————————————————————————————— 五六天过去,春眠感觉,多了一魄与少了一魄,实则并没有什么天高地远的差距,反而是自家相公那没有一丝喜色的面孔更让她在意。 “小日,你是因庄管事的事解决得太顺利,反而担心那个人会有更大手段么?” “……嗯?”元慕阳从沉思中回神,举眸迎上妻子盈盈眼波。 “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她直想大呼怪哉。她的小日儿何时高深到在她身边时也能心不在焉了? “眠儿……”他在思虑着,要如何将指婚的事告诉她。如果能安然度过,他的确不想让她烦恼,但那事,是瞒不住的。他家在江南,皇上指婚恁样隆重大事,城、府、县各阶都会得到相关知会,说不定,再过两三天,家中便会堆满了前来贺庆的人潮。于其让她从别人处得到消息,他宁愿亲口将原由陈述。当下,最让他放心的,是眠儿的心脉再不似先前脆弱。他可放手一搏。 “在想什么?”春眠将小臀从椅上径自移到相公膝上,揽着他颈子,一对星眸仔细审视着他眉间皱褶,“你有烦恼,而且是很大的烦恼。” 他一笑,额心抵上她的,啄了啄那两片娇嫩唇瓣,问:“何以见得是很大的烦恼?” “找回眠儿的一魄,是你挂心了许久的事,如今这事了了,都不见你有喜色。若不是烦恼很大,难道是因为你已经不爱眠儿了么?” “眠儿……” 听他叹息,她更知自己所料没错,“说罢,那个人又出了什么招式?” “他……”提及阳恺,元慕阳眼中跃出冷意:那人是不是以为他毫无反击之力,只能坐着挨打?有没有人告诉他,越处上位者,目标越是明显,越容易被人找到弱处? “他的招式,很恶俗,也很恶毒……指婚?” “……什么?”他最后二字说得含浑,春眠听不分明,大眼睛眨巴眨巴,盈满迷惑。 “阳恺唆使忠正侯……” 突然,巨响訇然,他们此时所在的卧房门被人从外排开,是用脚。门开时,门外人的一只脚犹悬着未放。揣门者元通纵是动作惊人,脸上依旧板板平平,不见任何表情,但旁边的襄菊则不然,清秀五官为怒意所扭曲,小小拳头也攥得青筋暴突。 “姑爷,恭喜了。”这是元通的话。 “小姐,快离那个狼心狗肺的陈世美远点,襄菊带您周游天下去!”此乃襄菊所言。 春眠细弯眉儿讶然颦起,“你们……”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对夫人说!”元慕阳愠道。这两个人会以这副形态出现,他便已意会发生何事,那个人行动居然比他料想的还要快,用得是五百里快骑不成? “说什么?说你要娶什么侯爷之女?而且还被皇上指婚?”襄菊咄咄伸出手要把小姐夺过来,被元慕阳挡开,遂柳眉倒竖,“你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姐!” 七十 布排 元慕阳眯起美眸。 从他娶眠儿那时起,便知元通和襄菊被春家太爷派了怎样的使命:戮力辅佐他,保护他,助他登上人生巅峰,而在他若对眠儿不起时,毁了他。季东杰曾笑曰“你明知元通心思,却压根不曾想过真正将他收服,痴情得实在是不见边际”。没错,他从未动过收服元通和襄菊的念头,只因他不允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眠儿,连他自己也不行。 “襄菊,纵算你认眠儿是你惟一的主子,难道相处恁多年,还不足以让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么?你认为,我会辜负眠儿?” 姑爷发威,襄菊还是怕的,却犹色厉内茬,口吻依然凶悍,“你不会辜负小姐,但那道指婚的圣旨是怎么回事?难道府首县首那一群说着恭喜还捧着大礼的大人都是来说笑话的不成?” “指婚?”春眠总算听出端倪,“你被指婚了?” 他两手紧紧握住她纤纤腰身,“对,我被指婚了。” “女方是谁?” “柯以欢。” “……居然是她?”她未惊未怔,只是稍感意外,“难不成,连侯府千金都成了那个人的棋子?柯小姐到江南,进山庄,都是那个人算计里的一步?” “小姐,您……” 她抬手,截住自家丫头的安慰之辞,歪颐自话,“还是,柯以欢也并非是无辜的?他们是互相利用?” “小姐,您……是没听明白怎么回事还是被气糊涂了?”襄菊忧心起来。 春眠星眸凝注相公面上,“你打算怎么做呢?” “柯以欢曾说,她会设法请皇后劝皇上收回成命。” 她挑起柳眉,“你信她?” “不信。”他道,“所以,我会急着赶回来,布排一切。” “如何布排?” “你相信我的,对么?” “我当然信你。”若不信,她怎还会在这里? 当然信你。好坚定的口吻,好熨心的字符。登时,元慕阳眸光璀璨如钻,薄唇扬起迷人弧度,“眠儿信我,便先不要问,把所有事都交给我,好不好?你身子才得完全,当下,我只想你好好休养。” 春眠和相公四眸相对,眼波互换,心迹也互换,良久,嫣然一笑,颔点螓首,“好,眠儿听相公的。但是,眠儿还要保留随时助我相公一臂之力的权利。” 从旁,襄菊皱巴着整张脸,苦恼向人请教:“元通,小姐和……姑爷是在打什么哑迷?” 后者从容答道:“你如果把皮儿抱来,他会听得懂。” “你扯我们家皮儿做……你是在骂我还不及皮儿聪明?元通,你这个面具人,皮痒啊?”元通一张脸皮向来是不冷不热,少有表情,是以,被襄菊以“面具人”誉之。 元总管不会自降格调和一个丫头一般见识,请问主子,“姑爷,下面属下该怎么做?” 元慕阳淡道:“一个被赐婚家族的总管该怎么做,你便怎么做。” “属下遵命。” “襄菊,你找几个可靠的仆妇丫头挡在醒春园,对外一致声称夫人病了无法待客,莫让那些上门来恭贺的官妇们打扰了夫人清静。” “……好罢。”襄菊不傻,相反,还有一股子少有人及的精明劲儿,若非但凡涉及小姐事便容易热血充头,也不至于有方才兴师问罪的面孔。 “眠儿,接下来的日子,不管是季东杰为你开的补药方子,还是襄菊为你煮的药膳,你都要好生吃下去,把身子调养壮实,明白么?” 春眠明眸漾辉,巧笑倩兮,“妾身虽不是十分明白,但妾身会谨遵相公吩咐。” —————————————————————————— “大哥,你当真要娶侯府千金?” “圣旨已下,还有假么?” “大嫂那边……”元慕世浓眉深攒,“大嫂已经同意了么?” “皇家的命令,轮得到我们同不同意么?”元慕阳将整理出的一叠账册置到案上,撩衣坐下,持笔在已备好的宣纸上好一气龙飞凤舞。 元慕世从兄长脸上察不出喜怒,端着小心道:“大哥,其实这样也好……” “怎么讲?”元慕阳一心二用,写字问话两不误。 “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大嫂,但此事的确是荣耀门楣的好事,至少……能让爹和娘真正安下心来……” 元慕阳不解挑眉,“爹和娘为什么要安心?他们在面对眠儿时都要感觉不甚自在,如今是侯门千金,反而能让他们安心了?” “这……”元慕世人秉性忠厚,虽遵从爹娘之命来传这番话,但心底并不安生,“爹和娘毕竟希望大哥能享儿女之乐……” “若这位侯府千金也不能怀孕生子呢?” “……不会罢?”元慕世倒没想到,应得有点呆头傻脑。 “行了。”元慕阳淡声,“这桩事有元通助我操办,你不必挂心,把这些账簿拿去,尽快熟悉下来。” “这是……” “是云西、滇南、赣西、湖东四处分号的账册。”元慕阳在书就的宣纸上落了名款,又加了印鉴,一并推了过去。“这一份,则是委你全权处理这四处分号所有往来商事和账目的授权手书,即日生效。” “大哥……为什么要将这些交给慕世?”元慕世又惊又惑。这四处分号,主管了货通天下超过六成的商务,大哥怎能全权给了他? “你足堪重任,这个打算一早便有了。我已和各位管事打过了招呼,他们对你的才能颇认同,会尽心尽力辅佐你,你只管放手去做。” “这这……都是您创立的家业,怎么说分就给分了呢?而且,您也应该和大嫂商量……” “你大嫂早已同意了。” “可是……”元慕世拧着眉,瞪着眼,还是怔惑难消,“好端端的,您为什么要分家?” “你如今业已成家,又将为人父,是时候该独立门户了。”元慕阳指着另叠账册,“那些是你目前打理的各铺面的账目,从今日开始,也不必再向我禀报什么,大小诸事悉都由你自己作主。还有,城西那栋宅院的地契也放在其内,你妻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分娩,近来这庄里熙攘喧噪得紧,不利休养,你们若想,可搬到那边去住。” “大哥,您……”元慕世心间陡然一紧,“不会罢?” “不会什么?”元慕阳抬头。 “您突然这样做……” 元慕阳在二弟紧绷的注视里淡然勾笑,“不算突然。皇上赐婚侯府千金给元家,元家必须要操办一场不辱没皇家赐婚和侯府千金体面的婚礼,为兄需要全力以赴的投入操办,如此,便无暇料理商务,自然该交移一些出去。而侯府千金进了元家门后,必定有一堆早请晚省的规矩要人遵守,为了让你和幽兰的自在,搬出去也好。” 元慕世两眼紧紧捉着兄长神色,须臾不移。虽然,他仍看不出在大哥平静如湖的面皮下,究竟有无什么壮波阔澜起伏,但凭藉着骨肉兄弟间的心灵相近,还有对大哥的固有了解,总感觉另有玄机。大哥是真正接受了那桩赐婚么?皇家之命诚然不可违背,但这个人是大哥啊,是对大嫂万般珍爱的大哥啊…… “大哥,爹和娘呢?在您迎娶了柯小姐后,二老是仍随你住在这庄里,还是……” “我为长子,爹和娘当应和我同住。只不过,若你为二老添下乖孙后,他们硬要过去含饴弄孙,为兄也是挡不住的。” “……慕朝呢?” “慕朝近一段日子会留在京城向庄管事学本事,成婚日期近时再唤他回来观礼就好。” “那么,为了给那位侯府千金清静,醒春书院要不要迁出去?” 元慕阳略作沉吟,颔首,“你提醒我了。醒春书院不比一般书院,是不该设在有侯府千金的地方。你来安排罢,重找一处足够宽绰干净的地界。” 元慕世憷然心惊了。他确定,大哥的确是在操持一件事,这件事也的确与指婚密切相关,但,仅仅是相关。可,大哥到底想做什么呢?他该比谁都晓得个中轻重利害,不会拿一家人的性命作儿戏的罢?大哥固然爱大嫂,也不会为这份爱枉顾了责任罢?何况,大嫂的安危也在其内…… “慕世,别想太多。”元慕阳沉静话声渡进他一团迷障的脑里,“相信你能助我,保全住一家大小的性命,是不是?” “可……不是没有路,为何要挑一条比较艰难的来走?娶一个人,能为元家迎来荣耀,又能为大哥生儿育女,就那样难?您并不会因为多娶了一个人而少了对大嫂的爱,不是么?” “娶一个人,等于是拿你大嫂的命来换,你大嫂命没了,你以为我还会活着么?” “大哥!”元慕世丕然色变。 元慕阳目光湛深,“所以我说,我是在设法保全一家大小的性命,爹和娘的,我和你大嫂的,你们的。你会助我的罢?” 元慕世点头,重重点头。大哥把话讲到这样份上,他还能如何?不管大哥怎么做,他听就是了。 七十一 辟径 春眠魂魄团圆的五日后,功力恢复的随尘道长觉悉阵法异动之迹,连夜施法进京,确悉一魄已失,当即便报给昌阳侯知。阳恺初闻自有恚意,但一番思量之后,豁然顿朗,不怒反笑。 “让他取去也好,本侯正担心若指婚的消息传到江南,恋儿会受不住,如今多了这一魄护持,本侯倒放心了。” “侯爷有侯爷的考虑,贫道有贫道的担心。”此刻,随尘心中懊恼不可言表。精心布持的阵法被破,且破者极有可能是那个把自己打得重伤的狐妖,这对修道者,是不可抹灭的污辱。但时下,尚不是和对方正面冲突一较高低的时候。 “道长担心什么?” “对方高手如此了得,势必会在贫道为夫人施法唤醒时形成阻力。施法程中最忌有高手相扰,稍有不慎,即会对施者与被施者造成危害。为夫人和贫道安危考虑,侯爷须设得力之人为贫道护法。” “这个,道长勿须担心。”阳恺道,“届时道长只须专心为夫人施法,不必分神其他。” “如此甚好。”至少在他完成侯爷所托之前,甚好。“只是……” “道长怕本侯请的人不足以与那妖物抗衡?” “那狐妖修行几千年,委实棘手……” 阳恺莞尔,“道长不让本侯失望,本侯也不会让道长失望。除魔卫道的事,道长分身乏术,本侯便请佛门高僧替道长行之。” 随尘稍怔,“侯爷请了佛门中人相助?” “无云大师的得意高徒戒嗔大师,佛法高深,修行日久,那狐妖不来便好,来了,只能有去无回。” “……如此甚好。”言着“如此甚好”,却深感不好。道有道法,佛有佛理,两相修行,井河不涉。如今侯爷竟然请了佛门中人前来助阵,传了出去,岂不丢了道家脸面? 随尘道长虽如是作想,但为不使昌阳侯不喜,并未将情绪显在脸上。只是,回到下榻居处,不免芥蒂难消,拧眉自话道:“侯爷请戒嗔来,是信不过贫道,还是要那个和尚来看贫道笑话?” 有侍候道长起居的小道童奉茶过来,听见了师父喃语,直冲冲问道:“师父,侯爷除了您,还要请大和尚么?” “……多嘴,还不退下!”随尘把人叱退。 小道童感觉委屈,一个人跑到廊下暗生闷气,恰巧和一个过往仆役撞上,是平时熟识的。 “青烟小师傅,瞧您这副脸色,是谁招您不乐了?” “哼,我明明听师父说侯爷除了他还请了一个大和尚来助阵,问师父还被师父骂,这当人徒弟真是遭罪!” 侯爷除了随尘道长,还请了大和尚。这话,仆役记住了。 —————————————————— “小姐,这是谁来的信?您看了足足半个时辰了。” “是我那个在京城吏部做官的堂兄捎来的。我前些日子让他替我注意一些事,他办事果然利落,恁快便来信了。” “信上的消息是好是坏?奴婢看您神色一会儿像是喜,一会儿像是烦。” “消息称不上好,我也称不上烦,但上面所说的一些事,很费人疑猜。”春眠蹙着眉叶,纤细指尖拈着那封信笺,“姑爷在做什么?” “姑爷刚刚送走了主管北方商务的高管事,此时正和总管在书房议事。” “襄菊,你不觉得姑爷近来的动作,有点奇怪么?” “您是说姑爷让元家二爷独立门户,让三爷留在京城,把醒春书院迁出山庄那些林林总总的事?” “若是他想娶侯府千金,他所有动作,我们可以理解为是为了给筹备婚礼及侯府千金进门做准备。” 襄菊睁大眼睛,“那,姑爷近来所做的,全是为了……” “你想,你家姑爷会怎么做?” “姑爷不是说什么都不需您做,好生休养就好了么?” “你道小日儿要我好生休养,又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姑爷疼您……”襄菊怔住,“对呢,讲到这儿,奴婢也怀疑起来了。其实,您也知道,元通是山庄总管,姑爷若做了什么负您的事,元通稍一转手,就能把醒春山庄弄成一个空壳。您想,姑爷把元家二爷分出去,会不会是为了防着元通这一手?” 春眠啼笑皆非,“元通没告诉你,他在指婚的圣旨到了山庄时,便已然把山庄存在宝通号的银子都给转到别处去了么?” “……好狠。”元总管不愧来自血腥江湖,手段比她襄菊狠,甘拜下风。 “元通把银子转走,小日儿也没让他再转回来,又着手布排着其他诸事,我家相公到底是做怎样的打算呢?”春眠星眸旋转着两眶迷惑,“偏偏,他又不要我问……小日儿是早就料到我会追问了不成?” 主仆两个思量来去,又商量来去,一时都吃不准元慕阳打得是怎样主意。正在有点一愁莫展的当儿,元家三小姐造访,而且不是无事才登三宝殿。 “大嫂,自从指婚的事下来,您院子门口一直有一堆人挡着,谁也不准进来,我是瞅准了门口人去到茅厕的空子钻进来的。您不要大哥,不会连我都不要了罢?”元芳菲满脸哀怨。 “我会要她们不要太夸张。”春眠无奈地叹气,瞪了自己丫头一眼,“不过,谁说我不要小日儿?我爱他爱得紧,怎可能不要他?” “你还要大哥?”元芳菲明眸机警明灭,“即使他接受了指婚,还要他?” “那指婚能说不要就不要的么?皇家给的,咱们五斗小民如何说不要?” “大嫂,你在避重就轻呢,你还没说,如果大哥接受了指婚,你当真也会接受?” “以你之见哩?”这个小姑,聪明也有,智慧也足,真是难斗呢。 “柯以欢给大哥来信,说皇后早在一月前便离宫回乡省亲,归期不知。”元芳菲闲怡一笑,“我去看大哥,大哥正把那封信甩到了我脸上,一张薄纸打得我脸腮生痛,可见大哥心情不算愉快。这会是一个安心接受指婚的男子的表现么?” “鸿雁传书喔?哼,我的小日儿开始和他未过门的妻子以纸递情了!” “大嫂,我是不知道大哥在打着什么主意,但我不像爹和娘,可把大哥近来的行为顺理成章地理解为忠孝两全。可是,大嫂,这个家的一草一木,都是大哥为你建立起来的,一砖一屋都记录着你们的恩爱情深,你舍得这个家毁掉么?” “……毁掉?”春眠美眸娇瞠。 “对。”元芳菲娇颜现出一丝冷毅,“大嫂是最了解大哥的那个人,您以为,他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他……”想及一个早早在猜测中模糊成形的可能,春眠胸臆愀然抽紧。 “大嫂出自春家,从小到大,有多少人想害您,都让您给安稳躲过,且还能还以颜色。这样的大嫂,会是只等着一个结果什么也不做的么?” 春眠凝睇着小姑神态,哑然失笑,“三小姐不必激我,我想做什么的时候,一定有你的份儿。” 她想做什么呢?堂兄信中来道,阳恺府里养着一个道士,还要再请和尚,说什么为了除魔卫道,着实稀奇古怪,望他们千万莫惹上那等怪人。 如今,不想惹也惹了,已避不开去,但不知道士与和尚的目标是她还是百鹞? 阳恺当年曾上书给当朝天子要巫氏高手相助寻妻,触犯天颜,获罪遭贬。之后翻身,得于救了皇后一命。这等际遇,她可不可以拿来一用? “芳菲说得对,小日儿接受指婚,我的确不该视若无睹,我纵算不是悍妻,也该做个妒妻,明日,我便要为了眼不见为净,到外地散心去!”小日儿做他的铺排,她辟她的蹊径,到最后,端看哪条路最易通行。 “大嫂要出门?”元芳菲明眸乍亮,“正巧,芳菲也想到外面见识一番。眼看着我要有一位新大嫂进门,而且位更高,势更重,芳菲也该进京去巴结一下,省得新大嫂进门以后给我气受。” “也好,你进京,我北上,各有前程。”飞狐城处在北方,此时该已值深秋季节,她的行囊内要加件狐裘了罢?正好让那只小狐狸心疼掉泪,惹自己心痒难耐。秋寒月为救灵儿,能请来巫人助阵,足见其人在皇族中地位不弱。她要挟救妻之恩,图一回报答去也。 七十二 惊欺 春眠要以妒妻之姿暂离醒春山庄,元慕阳起初当然是不应的。随后,娇妻的撒娇攻势实在惊人,令他好难抵挡。但好难抵挡也要抵挡,不放行便是不放行,气得妻子有几夜不愿和他抱着睡,每每都要他从丫环房里抱着已经熟睡的人儿回房。直至,另样考虑衍生。 “眠儿,你要去看百灵儿,就去看罢。” “真的?”红木大床上,面朝墙内侧躺的春眠倏地转回身来,“小日儿放眠儿走了……唷,打我做什么?” “说话不当。”元慕阳敲在她额上的指仍未收回,滑过娇嫩面颊到了细巧下颌上,“我怎么可能放你走?你再说错话,还会打你。” “……小日儿讨厌!”她噘嘴抱怨。 这一回,他没有打,是用罚的,将她小嘴里外尝个遍后才肯放开,满意盯着她两颊嫣红,柔声道:“你要出去可以,身边必须有襄菊、元通随行。” “元通要为你分劳,襄菊已然有了家口……” “明面上要为婚礼筹办的那些事,有各管事打理。暗里的一些事,我既然把商务分给了慕朝大半,便是为了自己有精力着手。至于襄菊,你纵算不要她去,她也一定随行。何况,在外人眼里,在这个当口将春家的人都给支了出去,更能让人相信我是确确实实在筹办婚礼的。” “小日儿,你……”到底要怎么做?她戛止不问。 “‘你’如何?怎么不说了?”怀里的小妻子眼波盈动,心里不知又打了怎样精巧的主意。 她亲了亲他,“你要保重身体,天凉加衣,夜冷加被,不要让眠儿担心。” 如此就对了,小日儿要做什么,连最耿实的二叔都有所感觉,她不该再问。问出了,一定会替他不舍,她难过,也累得他心头滋生负担,何必?而且,若她那条道路不通,小日儿所铺垫的,就成了他们夫妻惟一的出路。她,需尽她的努力。 ———————————————————— 襄菊随侍,元通随护,再加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五个从庄内护卫挑出来的顶尖好手,春眠北上之行,出动了。 从黄梅城到飞狐城,先乘舟,再改车,约摸十二三日后,飞狐城在望。一路下来,也碰到了几个意欲行窃打劫的毛贼相扰,不成惊,更不成险,平安到达。 秋时过半,大陇朝北方已是四处萧瑟,风高天淡。但飞狐城地下存有热脉,绿叶红花仍随处可见,与四边寥远景象区别开来,好地方。他们沿路打听着城主府址,行不多时,便到了那栋阶高檐阔的宽阔门第前。 沿途听路人说,城主不久前刚刚举行大婚,大婚之前还把三房侍妾尽给嫁了出去,成了近来飞狐城人茶余饭后最喜拿来消食的话资。此际,门楣上尚缀着艳色缎饰,门上贴着大红喜帘,喜意犹在呢。 “姐姐,姐姐,姐姐来了,灵儿想姐姐!”桃红短襦雪色纱裙的百灵儿从亭台楼阁中跳跃着迎来,后面,是那个笑容温柔眸光纵容的男子。 “元夫人,先进里面说话罢。”秋寒月不着痕迹地把妻子拉回怀里,闪身相请。 对这位救妻恩人,秋城主甚为尊重,奉以贵宾规格相待。于是,在春眠以温泉池里解除掉长途疲惫又换了薄软衣裳,被请到待客厅内时,已然有一桌佳肴待飨。 “元夫人,秋某知你到此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有什么事,但言无妨。”饭罢茶歇,秋寒月道。在他臂弯之内,吃饱喝足的灵儿点着小脑袋打起瞌睡。 “秋城主这样说,春眠便不再打什么客套话。一个月前,我家相公收到一道指婚圣旨。忠正侯柯松龄误以为我家相公和其女有情,请圣上指婚,要我家相公迎娶侯府千金。皇命难违,我夫妇当是不敢说个‘不’字,但春眠只想和相公两个人相依到老。若当真娶了柯小姐,苦得便是三个人,那便辜负圣上指婚的美意了。” 秋寒月蹙起剑眉。他还以为春眠此来所求,也无非商场纠纷,顶多牵扯到官家是非,不想居然与当今圣上有了干系。“元夫人作如是说,不知元庄主又是如何想的呢?” “想我等小民,在圣旨之下,又能如何想呢?” “这……元夫人,容秋某说得更详细些。也许……元庄主并不反对呢?毕竟,娶一个侯门千金,对元庄主来说,助益良多,不是么?” “如果,秋城主也接到类似旨意,一面是圣命,一面是灵儿,会如何?” 秋寒月一怔。 “您为了不委屈灵儿,在大婚之前,送走府内所有侍妾。我相公为了专心待我,从来视别的女子为无物。以彼心度他心,您认为,他会如何想?” “元夫人确定,元庄主与那位柯小姐当真无情?” “万分确定。” 秋寒月拧眉,半晌不语。 “哥哥,你要帮助姐姐!”突有娇声扬起。 “嗯?”秋寒月迎着怀内人那双波光流溢的大眼晴,“你不是睡着了?” “灵儿不喜欢哥哥和别的女人走得近,姐姐也一定不喜欢好看哥哥和别的女人走得近。哥哥如果不帮姐姐,灵儿就回去找大哥帮……” 不提百鹞还发了,一提及那位妻兄,秋寒月便好气全无,叱道:“别提你那个混账大哥,这是人间的事,他又能做什么!” 百灵儿鼓起桃花样的香腮,怨声道:“灵儿不许你骂大哥!” “不许骂也骂了,让我骂你大哥一句,换我帮你这个姐姐,你换不换?” “……灵儿准哥哥骂大哥,哥哥就帮姐姐?”百灵儿煞不情愿地伸出小小指头,“只一次,灵儿只准你骂大哥一次哦。” 在灵儿宝宝心中,自己竟能和她家亲爱大哥一较高低了。春眠感动长喟。 而秋寒月,头一回得知那只几千年的老狐狸在灵儿的小脑袋里也有不如别人的时候,心情瞬间大好,“元夫人,此事容秋某思量半日,半日之后即给夫人答复。” ———————————————————————— “庄主,门外有人捎信来,说季大夫误喝了百日醉,已经在蝶香坊睡了四天三夜了。” “派两个人把他抬回来不就好了。” “蝶香坊的人说,季大夫此时的情形不宜挪动。” “怎么个不宜挪动法?” “来人没说明白,看那脸,像是挺为难的。他还说,如果再不想法让季大夫进食,季大夫恐怕就会在醉睡中咽气了,他们委实是怕闹出人命,请庄主赶紧定夺呢。” 元慕阳蹙眉暗气:这个季东杰,在此紧要关口,他是在添乱不成?但又不能放着人不管。元通不在,只得自己走一趟了。 蝶香坊花魁娘子的闺房内,季东杰仰躺芙蓉帐,一身可把蚊虫鼠蚁尽给畏避三舍的酒气,让人不问也能了他何以深眠不醒。 “元庄主,百日醉不是闹着玩的,平常咱们碰也不敢碰,遇见那些实在缠人的客人便请他喝上一杯半杯,让人醉个一日半日。但季大夫偏不信邪,竟抱了一坛仰着脖子就灌,咱们起初是拦不住,等拦住的时候已经晚了。这近一坛的酒进了肚子,谁也不敢说他啥时能醒。要真睡个一百天,季大夫的人不就……”蝶香坊的鸨娘一迳地喋喋脱责,只怕触恼了醒春山庄,断了生计。 元慕阳睨着床上好友,“为何说他不宜挪动?” “百日醉喝进肚子里后,越挪动,这酒越跑得快,可是会烧肝烧胃的,奴家听说有人因为喝了它后被踢了一脚,一张嘴就冒出血来,人当场便完了,咱们实在是不敢动啊。” 他行至好友跟前,轻搭其腕,发觉其脉相急蹿,心中生疑:这不像是酒醉,倒像是中了什么毒了。季东杰有神医之誉,对毒也颇有研究,什么人能让他中毒? “鸨娘,元某会请大夫来他看一眼,他在此处住宿所花的银两,由醒春山庄担……”他话说到此,被一阵突袭来的眩晕打断,惊怒之间,凝力睁眸,被他吓着的鸨娘呜啊一声怪叫,哭跪了下来。 “元大爷啊,您别怪咱,有人拿咱的身家性命逼咱啊……咱不想害元大爷,不敢害您哪……” “此处没你的事了,下去!”和另一厢房相通的门应声而开,进室者出声相叱。 眩晕更重,身形虚晃,元慕阳手扶床柱,滑坐地上,闭目低喘,而黑暗汹汹,向他精神间的清明侵吞过去…… 七十三 友怒 “你做这件事,获侯爷允准了么?” “我与侯爷只是各取其利,我并没有说过要事事听从侯爷。” “你除了事事听从,别无选择!” “……这件事,于侯爷有利无害。” “指婚旨意已下,在这当口,此人若有恋花眠草的不轨行止传扬出去,指婚必定取消,而侯爷所有安排也被你破坏,侯爷不会饶了你!” “皇家若知讯,除了取消指婚,还会降罪给他,这不正称了侯爷的意?” “谁说侯爷要降罪给他?侯爷要降罪,还轮得到你?至少在现今时候,侯爷只想他安生活着……” 一门之隔,话音从无到有,从低到高,对话的两个人火气愈盛,气氛渐僵,正至这当口,啪啪拍门之声响亮介入,“蝶仙姑娘,醒春山庄的人来接元庄主了。” “……元庄主?”门内应者语声略含迟疑,“元庄主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你——”另一个在场者气结,但又适时压下恚涌到喉口的高声。 “蝶仙姑娘,除了醒春山庄,还有……官府来的人,您还是开门罢。”敲门的花坊杂役也是硬着头皮,两面都不敢得罪的差使,难坏了他们这些虾兵蟹将。 “官府来人?我犯了什么王法不成?” “在本将军把这扇门踢烂以前,你最好能把门打开!”门外有冷峻声调透入。若门内人能透门视物,也会发现他表情骇人。 蝶仙认为这出戏唱到这里,虽然并未按最初设想的戏情一一上演,但结局,也似如己所愿,可以了。“原来是柯将军来访,请容妾身起身着衣,迎接将军。” 起身着衣。她故意将话说得暧昧,又让外面人听得清楚,最好能广而宣之,让这位要娶新妇的元庄主的声名更上层楼。 当她掀开层层垂帘,拉开门闩,放门外一群人进来时,她对面椅上的汉子已然不见,原无一物的绣榻上多了另一个男人的昂藏躯体。 柯以嗔凛着脸,每步跫音都仿佛灌着雷霆万钧的咆意迈到床前,抬臂薅起元慕阳衣领,“你也开始学别人醉卧花丛,是成心羞辱以欢对不对?你不顾她的面子,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你……” 蝶仙姗姗行近,玉笋十指掬一个青花瓷碗,内盛药汤,“元庄主酒醉未醒,将军还是请元庄主喝下这碗醒酒汤,再来叫他罢,元庄主他……” 不成想,便在此际,元慕阳面上逞现苏醒之势,眉峰皱了几皱,及待他垂睫上掀,一双墨玉般的眸全然启开时,蝶仙遽然怔住。 元慕阳眉心逞惑,“以嗔?你怎会在此……东杰呢?他……” 蝶仙向旁边小婢暗施眼色,小婢会意,上前笑道:“庄主,季大夫就在隔壁躺着,他同您一样,也醉倒了。” “元庄主,蝶仙实在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您和季大夫都是蝶仙敬重的人,怎么会……”她眉间有怯,目里有泪,欲语又迟,欲尽还休,端的是惹人怜爱。 此话此态,可给各方各样理解。 在柯以嗔,在原有的认定推动之下,只当她是欢好之后向男人诉诸情愫。 在元慕阳,想及进这室内后所受暗算——季东杰酒醉之气气即为**之气,在眩晕来袭时,后脑又受物击,加重眩晕进程。听她话后,也可理解她亦受人所制,身不由己。自然,前提是并不知她底细。 柯以嗔不是一个能轻易湎于女色的人,见这如此娇容,火气对她也一时难以勃发,只得找好友开刀,“元慕阳,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不然……” 元慕阳拨开他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指,“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蝶仙姑娘,请喂一碗醒酒汤给东杰,扶他出来。” “早就醒了,外面好吵,吵得人如何睡觉?”季东杰睡眼惺忪地打隔间排闼而入,又把蝶仙姑娘花容惊得一变。 “慕阳怎会在这里?你都快娶新妇进门了,还敢到青楼寻欢?”季大夫可能是太过惊诧,是以嗓门有点大,大到不怕震遍蝶香坊,更不怕整座黄梅城人尽皆知。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说得恁大声做什么?你们……”柯以嗔指着醒春山庄的佣仆,黑脸大吼,“还不快扶着你们的主子回去!” 待一干人络绎退尽,又经下人巧手整理,花魁闺房恢复了清静瑰丽,花魁娘子的两个丫鬟立秋、立冬围上自人去后便支颐拧眉的主子,“姑娘,这件事,能使元慕阳获罪么?” 此刻的花魁娘子,尽扫妩媚柔旖,一双眸犀锐而精利,“你们不觉事情有些奇怪么?元慕阳和季东杰都中了‘三日迷迭香’,前者尚未过三日,何以不救自醒?” “这……” “他们是顺水推舟,还是迎头赶上?” “……什么?” “意思是,我们许是被人利用了。” ———————————————————— 醒春山庄庄主能蜚声江南,名震一方,除了富甲一方与广行善举外,还有其爱妻情深。深情挚爱,专心一意,是多少女人渴求而不可得的对待,而丰神如玉的元庄主对夫人尽付爱情,博得多少春闺叹息。 但情势骤转,元庄主被皇家指配侯门千金,为筹大婚将原配支遣府邸。这传闻还在黄梅城男女老幼嘴里做新鲜嚼料嚼来嚼去时,又一巨石投进风言湖心,惊起千层波浪:元庄主醉卧花魁芙蓉帐,黄梅城最洁身自爱的男人开始眠花宿柳。 此事一出,由不得众声哗然。男人谑笑,“这世间哪有男人不爱美色,不爱享齐人之福?元庄主先前不做,是顾忌着春家势力的余威,如今有更大来头的新欢,还不是慨然笑纳?” 女子凄道:“难道当真是自古男子多薄幸,为何连元庄主也不能贯彻始末,从一而终?” 自然,也有不同之音:“奇怪了,如果元庄主如此渴望皇家指婚,还不该诚惶诚恐严己肃行,为何会跑到花楼寻欢?不怕人家那侯府千金不要他了?” 对呢,不怕侯府千金不要他了? “此桩丑事,我不会让它传到忠正侯耳朵里,若不然,你吃罪不起!”元家书房内,柯以嗔厉声大骂。 那可真是让人失望。元慕阳蹙眉:如此,只能行下策,想起来有点不舍呢。 这个时候,庄里的丫鬟们正忙着把宅院门窗上的湘竹纱幕换为夹棉缎帘,收起凉薄夏衫,取出过冬厚装。杂役们也趁着阳光充足,浣洗该浣洗的毯子,晾晒该晾晒的棉被,为马匹洗刷鬃毛,烘干马厩……每个人,都在精神抖擞的做着自己份内杂事,他们,是当真爱这个赖以生存的庄子罢?。 “慕阳,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既然接受指婚,便要给我好好对待以欢,若敢亏待了她,我不会放过你!” “大哥,不要这样说,这桩指婚非元大哥所愿,元大哥难免心有郁结,想一醉方休也是情理中事。”柯以欢愧疚垂首,“是我失信于元大哥,元大哥,对不住。” 元慕阳挑眉,“你特意从京城急至江南,就是为了说一声‘对不住’?” “……以欢听说元大嫂不在庄内,是不是因为指婚之故?”柯以欢积蓄起勇气,抬起盈盈美眸对上男子双睛。 “是又如何?” 柯以欢泪意顿起,“不管怎么说,所有烦扰都是因以欢而起,以欢理所应当负上该负之责。元大柯放心,以欢会请元大嫂回到元大哥身边。” “你请?”元慕阳疑惑锁眉。 “以欢自小见多了豪门妻妾争宠,对嫁人成婚素来心怀畏惧,不然当初也不会逃婚。若不是怕给家父难堪,以欢曾想出家为尼,伴守青灯古佛。如今指婚旨意不可违背,元大哥须娶,以欢须嫁,已忧定局。以欢会对元大嫂说明,以欢嫁进来后,只会有名无实,以欢将长年茹素礼佛,绝无可能成为元大哥与元大嫂之间的障碍……” “以欢你在胡说什么?”柯以嗔眦目恫喝,“你正值青春妙龄,说什么茹素礼佛?慕阳既然娶了你,就要好生对你,至于他妻子是妒是怨,是他的事!一个男人连个女人也不能降服,还算什么男人?” “好。” “……什么?”柯家兄妹面色各异,却同声发问。 “我接受柯小姐的提议,有名无实。” “你答应?”柯家兄妹又是异口同声,一怒一喜。 元慕阳淡然颔首,“这是当前最妥当的应对之策,不是么?” 七十四 惊讯 “皇后一行虽是轻车简从,不事张场。但此家驿站是方圆二百里内唯一一家可以提供物资供给的处所,皇后鸾驾必经此处,按秋某所确知的皇后动身日期,顶多再有两天鸾驾便会到达。元夫人,秋某只能帮到这里,接下来,要看你自己了。” 已经够了。若非秋寒月悉心调查,她到哪里去找这位返乡探亲的皇后行迹?若非有他巫族好友相助,她又如何在一夜之间从大陇北方到达这边境小城?以秋寒月皇族中人的骄贵脾气,做到这一步,已然难得。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落脚驿站午憩过后的皇后娘娘,率众出门采卖上路物资时,于门口救下了一个晕在地上的娇弱妇人。 “好个秋观海,连这种拆人姻缘的事也做得出来,他是吃错了哪味补药不成?”皇后听完春眠陈诉,如海棠般盛放的容颜被火气所染,桌子拍得山响,直让人担心她那只细软柔荑可承受得住。“指婚,指婚,都说要他少做这种事了,万一人家郎无情妾无意,被他一道旨意生绑在一起,不就多给世间添上一对怨偶?他这回倒好了,不但指婚,还要把人家原先好好的夫妻拆散,真是……真是……欠打欠骂欠修理!” 春眠有点傻眼。这位,当真是当今一国之母? 皇后身后的丫鬟小心献言:“娘娘,或许,您该问过皇上以后再来定夺,这一面之词……” “什么一面之词?一个民间女子,若不是被逼到无奈,有谁会跑到皇后面前来告皇帝的状?本宫可以揣度皇上兴许并不了解个中详情事由,但绝不怀疑春眠所言的真伪。” 好。春眠心生钦赞,如此神清智明,又如此真性真情,女中翘楚也。 “但是。”皇后黛眉扬出嗔恼,“他该明白他一道圣旨的非同小可,不问明白便随兴下笔拟旨,也实在是草率得可以,说不定被人利用了亦不自知。是不是被喊多了万岁万万岁的人早晚都要成昏君?” “皇后,您……慎言。” 皇后的丫鬟吓得规功,春眠也给微微惊着:纵使皇后,说那些话也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要获罪的,想来,大陇皇朝的帝后情感的确非同一般。 皇后美眸向她投来,绽颜一笑,“你被本宫吓着了罢?这些话若当真给那些言官听着了,皇上一定会操心得无暇再多管别人家的姻缘事。” 春眠垂首,“民妇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莫要拘于那套俗礼。你既然有想到找上本宫釜底抽薪的智慧,有远途跋涉到此的勇气,有直面本宫的胆色,你便不是一个俗物,本宫那个任性乖张的女儿真到了紧要关头,怕不能及得上你的一半,本宫很欣赏你。但是……”皇后目内先透悦澜,转而又为肃色所替,“本宫有话问你。” “请皇后娘娘示下。” “若元慕阳没有兄弟为家族延续香火,你也不准元慕阳纳妾么?” “这……” “你若不准,元慕阳便背负了断绝家族香火的罪名,不但会被指不孝,还会有人骂他不仁不义,你乐见如此么?” 春眠抬眸,秀靥坦无惧色,吐字清晰平缓,道:“不瞒皇后娘娘,若我家相公是独丁,民妇绝不会嫁他。” “不嫁?你爱他至深,不嫁?” “哪怕爱他至深,哪怕肝肠寸断,若相公是家中独丁,民妇绝不嫁,民妇的祖父也绝不让民妇嫁。” “那又是为了什么?” “民妇初嫁相公为妇时,并不晓得自己不能有妊,但民妇的祖父晓得。民妇祖父甚爱民妇,他选中相公为我夫婿,是为了找一个替他照顾民妇疼爱民妇的接手人。一个独生子肩上负有不可推诿的传宗接代之责,祖父为了民妇的周全,不会选,而民妇纵是在不知情时嫁了,也会在知情后自请离缘。人生在世,固然不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但断人香火的事,民妇不敢为之。既不想断众香火,又不能委屈自己与人分享丈夫,只好不嫁。” 皇后展露欢颜,“春眠,你这桩事,本宫管定了。马上快马加鞭,我们进京!” ———————————————————— 皇后凤口言道“快马加鞭”,但一干女眷,谁能真正扬马疾策?哪怕是魂全魄圆心稳肺健的春眠,也做不了那等豪迈之事。一个“快”字,无非是将脚程趋紧,抓着工夫赶路罢了。 可赶来赶去,一日在无蔽无遮的野间逢上了一场秋雨,车中人和那些个年轻力壮的侍卫无虞,跟在车外骑马的随行嬷嬷却在当夜发起滚烧。虽有小婢不住口的抱怨“您有车不坐,非要跟在外面骑马散心,当自己是年轻人是不是”,也无改嬷嬷病在床上的事实。那位嬷嬷是早年随皇后远嫁大陇的贴身丫鬟,主仆情感甚笃,嬷嬷病了,皇后亲自到榻前精心照拂,衣不解带,昼夜不离。行程,自然就延宕下来。 这般情形,春眠又怎能开口催人上路?唯祈盼着嬷嬷早一时病去灾消而已。 但,人一老,体便弱,那嬷嬷休歇两日,精神见好,上车启程一日后,又见疲弱。一时好,一时坏,皇后忧心忡忡,吩咐下去:暂停行程,为嬷嬷好生调养,直至痊愈。 皇后亦晓得春眠心焦,先遣一名侍卫拿着自己玉牌与书信,以五百里快骑之势返回京都,请求皇上出旨推延元柯婚礼,待她回宫细禀原委。 “若这快骑也误了事,纵算完成婚仪,但凡你家相公和以欢未行夫妻之实,本宫仍会设法助你。”皇后自觉失信于春眠,诺道。“只是,若圆了房,便是大势难回。届时你如果仍要你家相公,本宫愿意认你当义女。有本宫在,侯府的人不敢为难你。” 春眠苦笑。真有那样情形,纵使做了玉皇大帝的女儿又有何稀罕?至此,她好想自己有巫族高手与百鹞移形换位的本事。但她没有,又招不来高人相助,也只能将满腔期翼付予那匹快骑,希望一切都尚及挽回。 当嬷嬷终于病愈,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京城时,按日子,是指婚中所定婚期的隔日。而京城上下,尽是江南醒春山庄庄主公然违抗圣命被羁天牢的惊人传讯。 “江南商贾元慕阳枉渎圣恩,为抗圣上指婚,纵火焚烧自家庄园,意图造成假死之象,幸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羁押天牢,等候审决……” 街头一帖布诰,使春眠芳心如焚。小日儿的事败露了。他迁出醒春书院,分出二叔,支离小叔,她已猜出他意欲何为。但怎会露了?能察觉他真正目的的,只有至亲至近之人哪。 她向皇后请辞,赶至货通天下在京城的分号。分号里,除了在飞狐城便约好到此会合的元通、襄菊,还见着了小叔和小姑。 “大嫂。”元芳菲将她拉到后院无人处,姑嫂独话。“大哥的事败露,是因为……爹和娘。你也知道,爹和娘一直盼着大哥再娶,这次指婚,他们虽然惶恐,但也暗中欢喜。婚礼前夕,二哥以重孕的二嫂不堪噪扰为名搬离山庄,又以暖居之名请爹娘同往。爹和娘心中敬畏着侯府千金,爽快地随跟了过去,还说这处还是留给新人居住,他们只要在婚礼当日接受新人礼拜即好。哪成料到,到了二哥那边,二哥和二嫂说话时,泄露出大哥的些许目的,正巧二老经过听到。二老当即就去向大哥求诘。这个时候,大哥已经把山庄燃着了,二老站在大火之前,痛骂大哥不忠不孝。也不知被谁窃听到耳朵里,报到官府。官府以二老作押引大哥投案,大哥还能如何?” “……公公和婆婆如今在哪里?” “被昌阳侯接进府里。” “昌阳侯?” “对,是他作保,官府方只将大哥入狱。” 她的相公,她的小日儿,身陷狱中。春眠深吸一口气,“芳菲,你在此安抚着大家,我去救小日儿。” “……大嫂。”元芳菲迟疑喊住。“如果……如果真正昌阳侯所说,大哥只有娶了柯以欢,才能让忠正侯以安国功臣之名为大哥力保求得一线生机,您会不会准许大哥娶她?芳菲说得是,您准大哥娶了,还会留在大哥身边,不然,大哥宁死也不会娶。” 春眠心臆倏然扯痛,“……我不知,我不晓得。” “大嫂……” “有话待我回来再说,我须尽快去求人相助。”她转头,匆匆举步。芳菲的问题,她的确不知答案。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当真……她宁愿死,宁愿从未回到阳世…… 七十五 开释 那些时日,他常饮酒深醉,常无故暴怒,庄内下人都猜测主子是因为夫人离家出走而郁卒。那日,主子又一人在醒春园饮酒,不多时,火便起来了…… 这是小叔从下人口里听来的。 纵火自毁一手建立起来的庄园,意图以死亡之象,避过指婚之实。这种事,在很多人想来是匪夷所思,但在元慕阳,却是正常不过的正常。 “你家相公还真是,真是,真是……”皇后斟酌再三,“真是与众不同呢。” “……是啊,与众不同。”春眠也只能如是道。 “本宫以为,他若有你所说的那样爱你,即使娶了柯家丫头也不会近期圆房,本宫便有法子巧立名目分开这一对被皇权硬凑在一起的男女,但没想到,你竟有一个那样‘与众不同’的相公。”皇后不无烦恼地以套着精美戒环的食指揉着眉角,“这个可爱小子,本宫还真是有些犯愁该如何救他呢。” 也就是,皇后会救的,对不对?春眠星眸闪闪亮亮,全是期盼。 皇后抬目,轻声发噱,“你别拿那双眼睛如此看着我。被你如此看着,本宫会认为不救那个小子是种罪过。” 皇后喜欢春眠,这个面相娇嫩却魄力惊人的小妇人,很得她的缘,没有理由地,便喜欢上了。 “春眠,要本宫救人,总要有个名头,不然传出去,说咱大陇皇朝的皇后放纵罪犯,干涉律法公正,便不妙了,是不是?” “……是。”经过一路同行,春眠面对皇后时,已少了最初的拘谨,也多了一份了解。皇后娘娘,有她尊贵显赫地位所需的霸气凌厉,有一国之母的雍容宽厚,亦具一颗爱子爱女的慈母之心。如此一个人,但你行事莫犯到其根本利益,绝难成为你的敌人。 “你做本宫的干女儿罢。你做了本宫的干女儿,本宫就好在皇上面前为你说话。” “……啊?”春眠一怔。做皇后的义女,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她也没有清高到要不屑一顾。况且,她喜欢皇后,叫一声“娘”,并无不愿。她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纵是成了皇后义女,小日儿成了皇后的义婿,又如何为他开脱抗旨的大罪? “你成了本宫的闺女,本宫就有理由向皇上追究他不分青红皂白听忠正侯一面之词拆散我家闺女和女婿大好姻缘的过错。再者说了,下面的人听见你那相公成了本宫的女婿,也不敢肆意为难他不是?” 皇后娘娘的语气,竟似在诱哄,诱哄她做闺女?春眠失笑,“眠儿从生下便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虽然祖父祖母疼得一点也不少,但有时难免会想要渴望有一个娘疼。那么,请皇后娘娘要多担待了。” “担待?” “眠儿从来没有做过人家的女儿,若有不到之处,敬请担待。”春眠盈盈立起,再飘飘拜倒,“母后在上,受眠儿一拜。” “起来,起来!”皇后心花怒放,挽起她即走,“母后带你去见父皇,他连自己闺女的姻缘都要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便给人指婚?” ———————————————————————— 忠正侯乃三朝老臣,因助先皇平定叛乱、荣登大宝之功,当今天子对其甚为敬重。是以,在其因其女被人退婚成为同僚笑柄,以哀痛之色进宫请求一道指婚圣旨时,天子并未犹豫太久,可算慨然应允——既能成人好事,又能抚慰老臣,何乐而不为?万未料到,这道旨意下去,非但不让人领情,也惹着了自家皇后,可谓内外皆不讨好也。 好在,事情未到不可转圜的境地。 元慕阳以火拒婚,意图虽显明,却尚未自呈口供。在在因为入狱之后,还不曾开堂审理,他也一直一字未发。想来,是怕家人受连座之罪罢? “还好,本宫这个新添的女婿尚未傻到什么事都供认不讳的地步。若有了口供,就难办了。如今有人证明那场火是意外,便洗清了他的抗婚罪名。”皇后道。 所谓人证,当然是经过了一番“运营”的人证,皇家亲选的目击证人,还能差到哪儿去?但春眠犹不敢信:欺君之罪呢,皇上当真如此宽宏大度,不给计较了? 皇后瞅出她疑惑,道:“本宫那个新女婿没有作奸犯科,没有杀人取命,放火放得都是自家宅院的火。所谓欺君之罪,也是因为‘君’有错在先,如今已羁押数日,权算惩戒过了。” 那么,小日儿无事了?但…… 春眠喜尚在,忧又来。 “还在担心指婚的事?” 春眠颔首。 “忠正侯来请指婚圣旨之际,说得是他家丫头与元慕阳在柯老夫人寿宴上一见钟情,互诉情怀,乃至逃婚出走也是为了要与心上人比翼双飞。此时听来,那话无疑都有欺君之嫌。皇上念在其乃有功老臣的份上,可免他治罪,但指婚圣旨自当撤回。” “……谢母后!”春眠欢喜不胜,拜了又拜。 “行了,本宫看出来你已经离心如箭,还行这些虚礼作甚?快去接你相公,找个时机,本宫要见见他。本宫当年也是跑遍天下的出色商人,极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几年时间内把‘货通天下’建得如此壮大显赫。同业相忌,最怕有人做得比自己好,是不是?” ———————————————————————————— “小日儿!” 元慕阳一震,蓦地回身,展臂抱住了那个向自己飞奔来的娇小人儿,“眠儿?” “小日儿,小日儿,呜呜……”抱着相公,春眠呜呜咽咽,将委屈尽情喷洒,“眠儿想你,眠儿好想你……” 发际微乱、颌下髭须盛行的元慕阳搂着这个在牢中时一度以为再也不能抱在怀里的娇躯,目眶亦起酸热,“眠儿,你瘦了。” 春眠仰起湿漉漉的大眼,一面抽泣一面道:“你才瘦了,你看你,脸色好难看……呜呜,他们有没有打你?” “之前尚没有过堂,也就没有动刑。今日过了一回,当堂释放。”元慕阳屈指拭着她嫩颊上的泪儿,将那一滴滴晶莹珠子掬在掌心。 “真的没有动刑?”春眠开始在相公身上上下其手,好确定自己的珍宝有没有经受任何损伤。 而元慕阳却被她两只小手摸得心旌神摇,不得不出手制止,“眠儿,我们还在外面。” 他是不太介意外人眼光,但他的小妻子若反应过来,必定是介意得很。 果然,当春眠意识到自己身置刑部大牢门前,来来往往的,有无数只眼睛时,登时面红耳臊,埋头拉起相公便向一旁皇后派给的车轿疾去。 “家中人,都还好么?”车厢里,元慕阳拨弄着偎在胸前的妻子的秀发,问。 “都很好,各自都没有荒废各自的事,很好。” “告诉我,你是如何救了我的?” “咦?”春眠讶异,“小日儿怎么确定是眠儿救了你?” “你连襄菊也未带,孤身前来接我,显然是你在得悉我出狱的第一时便赶了过来。自然是你救我。”他道,指腹怜惜地抹过她眼晴下方的青影。 “小日儿好聪明……” 突地,车身停住,车夫传进话来,“夫人,有人拦住前面,好像是昌阳侯府的轿子。” 车内二人都呼吸一顿。 元慕阳一手推开半边车门,探出脸去。 前方车轿内,高岸挺拔的男人迈下,凝睇望来。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遭遇,猜度,衡量,掂估,直至再也懒于虚作脱去伪装的敌意。 “昌阳侯,恕元某甫出牢门,不敢将满身晦气近染侯爷,不能见礼了。” “不必客套,本侯此来,只是向元庄主说一句话。” “一句话便劳动昌阳侯大驾,元某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大的面子?” 他话里的讥嘲使昌阳侯面色更寒,扬声道:“你让她为你奔波操劳,为你担心受怕,给不了她安稳幸福的生活,有什么资格留她在你身边?” “你又有什么资格和元某说这句话?”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他早该想到的,既然他身边有随尘也不及的高人相助,又焉能不知端倪?从一开始,作戏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他不该想两全其美,给了对方喘息之机。 “元某愚钝,不知侯爷所指何事。但元某知道,元某会守住自己要守住的人,无论是谁,也不能把她夺去。” “元庄主好胆气。”阳恺冷笑,“不知元庄主的胆子有没有大到可以让她自由选择的境地?” 元慕阳挑眉不语。 “她如今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所有选择并不由心。待她记起往日之事,方知何去何从。你敢让她自己选么?” 元慕阳睛眸凝冷。 “本侯言尽于此,元庄主好自为之。”阳恺话罢,向对方始终阖着的另扇车门深凝一眼,返回车内。车夫扬鞭喝马,两辆车轿错身而过。 “你为何按住我?”前行了一刻钟后,春眠才移得动相公按在自己腰上的大掌,娇嗔诘问。方才那个人说那些话,着实可恶,她几次想开口理论,都被相公拦住。 元慕阳淡道:“你不必理他。” “我不理他,你以为就能……”春眠星眸忽尔眯起,“小日儿,你还是在担心?” 他目光微闪,未语。 “你担心我若记起,会如他所说选他弃你?” 他别开头,不说话。 “你真是……”她好气,但又不知从何气起。她喝了孟婆汤,这个时候,代那个喝孟婆汤前的自己说任何话,都不能使小日儿真正宽心。但,要她如何?难不成返回阴间,请判官大人通融,让她找回那些沉进忘川的前世记忆? 七十六 开忆 那场火,其实并没有把醒春山庄尽给毁去。 江南建筑多以木取材,而醒春山庄在建时多采以岭南青岩与白石。青岩性冷,白岩性滞,缓慢了火烧起来后的蔓延,加上庄内下人奋力扑救,未使火势延及整座山庄。最初,诸多人还以为借酒消愁的庄主葬身火海,着着实实大哭了一场。其后,得悉庄主其时睡在庄内地窖,避过了火劫。但尚不及欢呼,庄主便被羁押进京。重罪须重判,所有人都以为兴起江南数年的元家要就此没落了…… 如今,元庄主回来了。而且,是衣锦还乡。庄主夫人被皇后认为义女,赐了金银珠宝,回来修整山庄,这次第,如何一个光辉了得? “人家春家本来就是江南的老世家,有一百多年的老资格,如今有皇后娘娘做后台,那可真是越来越了不得了。” “这样说,元庄主不是更可怜,本来就因为家世不济矮人一截不敢娶妾纳小,好不容易来个指婚也给弄没了,如今老婆有了恁强的后后,想都别想了,可怜呶。” “嗤,你当元庄主是你呢,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元庄主要想纳妾,在夫人重病躺在床上的时候早就纳了!真是,自己脏,还希望全天下的男人和你一样不干净是不是?” “你你你……是什么东西?当谁不知道你是那个老爱女扮男装的方家女人么?你送上门,人家都不要你,还在这里替人家说话,羞是不羞……啊,你这个臭丫头,敢打我?” 这茶肆,茶好水好,口碑在外,客流不绝,贵、贫通吃。楼下接待得是平民百姓,楼上则另设雅间,供出得起钱图个说话处的贵客消遣。而时下,楼下的熙攘吵闹委实是太大声了些,以致一层楼板挡不住声浪阵阵,扰得二楼的人心烦气乱,抬手就将一只茶杯甩到地板上,以作发泄。 “姑……公子,您……”穿男装贴小胡的立冬不解主子何以有恁大火气,“您不会真的爱上元慕阳了罢?” “爱?”亦着男装的蝶仙讥笑,“你认为,不管是你还是我,这辈子会与这个字产生什么关联么?” “可是,姑娘在元慕阳身上放的心思,未免有点多了,甚至超过了相……”有些话是深层忌讳,纵使没有第三人在场也不能随意说出嘴来,不待主子言止,立冬便及时收口,“元庄主若能为咱们所用,他的财力自然是咱们需要的。但他并不……喜欢姑娘,不喜欢,便不能听从姑娘,这……” “立冬,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男人只爱一个女人么?不管是美色、权位、财富都不能转移其志?” 立冬拧着眉,“以前肯定是不信的,咱们在那样的地方见得还不够多么?每个人都说什么**无情,但也不看看,有谁会对**有过情呢?不是色衰宠驰,便是一时贪鲜,那些个男人,不管穿得有多光鲜,生得有多体面,嘴脸一迳都是恶心丑陋。” 蝶仙红唇在笑,眼眸却冷,“现在呢?” “自从看了元庄主这个人,不信也要信了。别人见了姑娘,名动两江的才子也好,身处高位的权士也好,无论装得有多端庄,多有礼,但那眼睛深处,总闪着那些龌龊念头。但元庄主,他不看姑娘,是真的不看姑娘,不是伪君子的腥腥作态,不是真君子的礼教相持,而是看不见,他看不见姑娘……” “是啊,他完全看不见我。”丫头若有意若无意一针见血的分析,使蝶仙脸上笑颜更媚,“对这样一个异类,我是不是该好好报答呢?尤其,看见有人什么也不必做,便有人为她操持一切奉献一切时,我心情很不好呢。” “姑娘,其实……”立冬面有难色,“其实立冬想劝姑娘,咱们的事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去惹上一个对我们毫无助益的男人?如果是为因那个昌阳侯,立冬更想劝姑娘,那种人也不是可以轻易接受利益对等的交换的,我们惹不起,离得愈远愈好。何况,别忘了刚走的相……公子,他是不会允许您真正和别的男人产生纠扯的。我们一点点经营到今天,不是为了意气用事……” 蝶仙艳色逼人的脸上,挂着笑意晏晏。丫头的话,是忠言,所以逆耳。 经营到今时今日,的确不是为了意气用事。但当初让父亲成为替罪羔羊的那群人,已经被那个独占她身子多年的男人除得所剩无几,而剩下那两三个,也被下了慢性毒药,一步步向死亡迈近。当为报仇而存在的一个人在无仇可报,又无爱可以期待时,想做点什么来派发余下生命,也不为过罢? ————————————————————— 在山庄修复期内,元慕阳和春眠住进了水沁园里。而一并返回江南的元家二老,一半是对子抗婚违君的余气未消,一半是对自己虽无意却使长子陷身牢狱而含有愧意,不想再与他们同住,搬进了次子新居。 元慕阳将白日时辰一分为二,上午到商行处理商事,间或去看一眼由元通监督的山庄修葺进程,下午则全部用来陪伴娇妻,天气好时泛舟湖上,天气冷时则在室内围炉说话。尽管两人都不为认为阳恺会就此放弃,春眠也隐约察觉相公为了回敬其人正在运筹一些事,但并不妨碍夫妻两人拥有这段惬意逍遥日子。 但那一日,还是来了。 “小姐,您别往前走了,奴婢去把皮小子揪回来。”竹林蓊郁,襄菊拉住小姐脚步,不想让她走进那深处。姑爷不在,走得深了,不利于庄内护卫的跟随保护。 春眠却不想听话,“皮小子是我的干儿子,我没拉住我的干儿子,当然要把他找回来才行。” “谁让那臭小子刚学会走路就这么精力十足?”听着儿子在林叶遮挡处的吱哇怪叫,襄菊手心泛痒,直想给那个胖屁股狠揍几巴掌,“您就站在这儿罢,看奴婢怎么收拾那个臭小子!” “不许你虐待我干儿子!” 襄菊翻着白眼,“成,成,成,奴婢不去虐待小少爷……”只会狠揍不孝子! 她如是发着狠愿,一头扎进那空隙窄小、的确最适合幼儿穿行的竹林内,但行不多时,面颊遽然青白,喉内发着莫名怪声,两只脚倒行着踉跄退出。 “怎么了?你也学皮儿,发一些奇怪动静……”春眠睇见林内一幕,已然健康的心脏几乎在那刹那停摆。 “夫人,您只要踏进林子,小的便不会为难这个娃儿。”杨成一身竹绿劲装,置身竹林之中,一只手的虎口扣在怀中小娃细颈。 而皮儿,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犹咯嘎欢笑,两只胖手向前伸张着讨抱。 襄菊困难呼吸着,“小小小姐……您快走……来……来……” 杨成睐她一眼,“你如果惊动贵庄的护卫,不但白白让他们过来送死,还会搭上你儿子的这条小小生命。你忍心么?” 襄菊脸色灰败,唇瓣抖瑟,忽然,她双手握拳,目间一狠,张口:“来……” 春眠迅疾地捂上了这傻丫头的嘴,对杨成道:“快设法治住她,我随你走。” 话刚完,手便被移开,襄菊天生大力,她焉压得住?但襄菊张大的口,被杨成一片击中穴道的竹叶消没声息。 春眠扶她靠竹子坐下,将她双臂拉成一个适合环拥的姿势,把皮儿塞其内,走进林中,“走罢。” 皮儿是襄菊身上落下的肉,这傻丫头若为她不顾皮儿性命,那份伤痛必定是天崩地裂的,她怎能容她至斯?她此去没有生命之忧,且走且看。 非但没有生命之忧,而且处处饱受优待。在林中行没数步,便被杨成喊一声“得罪”握住手臂翻出园墙,坐上了墙外停驻的马车。车内布置清雅而舒适,且有迷人香氛阵阵,致使不到半刻,她便昏睡在锦褥之上。醒来时,身下被软帐柔,放眼看,一室的精致华丽。 —————————————————————— 可,她始终料未及的是,没有生命之忧,并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历。 这夜,月过中天,她在一片诡异中突然清醒,乍见床前十步外,站了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恶道。不理她叱问,恶道默咒舞剑,一道赭红猝光自道士剑尖流出,注进她体内。 无痛无觉,她一声惊呼尚不及发,一些原本不复存在的人和事便翻江倒海般的波涌而至,在她体内裹卷出冲击万千。 她,又回生死边缘,只是这一次换成前世。 她看到自己,不,是一个更美丽的自己。虽刚值豆蔻,已生得闭月羞花,与嫂子到京都名园游玩,一个正与同伴嬉戏的韶年小公子远远跑来,她左避右避,还是被他撞上。那个小了自己整整六岁的男娃,从她身上坐起时,两只黑眸定定盯着她,大叫:“我要你做我的娘子,你记住,你这一辈子,只能做我的娘子!”她把那话当成一个年幼小儿的的稚话,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和嫂子相偕而去,回家后,嫂子把此事和家中人拿来说笑时,她也凑了一言半语。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卫国将军府的小公子,兹此便成了家中座上宾。 她看到自己长大及笄,订亲,小公子前来闹场,退亲,再订亲,身形抽长的小公子再来闹场,再退亲……最后嫁入侯门……死亡…… “恋儿,恋儿,你……道长,她怎会如此?她怎会如此脸色?” 这个人是……是……是……谁? “有药还不快点拿来!快拿来……恋儿,把这药丸吃下去就没事了,来……” 这个是……是……是…… “……恺弟?!” 七十七 前缘 孩子没了。 她的孩子又没了。 当睁开眼,摸着扁平的小腹,记起昏晕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时,她知道,她又一次失去了。 第三次了。第一次,孕期不到三个月;第二次,孕期五个月。这一次,已经到了六个月,在她为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骨肉时,又没了,没了…… “真可惜,听张婆说都看出是一个男胎了,真是可惜了的……” “要说,这人的命可真说不准呢,我们村春花在王爷府当差,是侍奉王妃的,那王府的王爷娶了一大堆小老婆,王妃不算得宠,但人家肚子争气,孩子是一个接一个的生,把那些蛋都挤不出一个的小妾们压得连门都不敢出。咱们这位主子,人长得好,也受宠,可就是……唉,那可是女人的命呢。” “不打紧的,王妃还年轻,还能生……” “还说年轻,我大姐十八岁的时候就日两个孩子的娘子,王妃今年二十五岁了,还……” 在窗前喁语的,是她的两个丫头。 床上的她,抱足蜷缩至床榻一角,意识被抽空,秀颜苍白如雪。 “小蹄子竟敢胡乱嚼舌,不想活了不成!”一声怒喝,插入那些闲话之内。 立时,吓得面无人色两个丫头跪地告饶,但还是被随着侯爷同至的女管事一人踢了一脚,“嘴贱的小蹄子,喂饱了你们不知好好侍候主子,净把……” “娘,把人拖出去,随你怎么教训,莫在这里吵着了夫人。” “不必教训了,把人赶出府了事。”男人的声嗓内,寒意透出。 丫头们的哭求声,女管事的叱骂声,都渐形远去。男人的长影被室外光线映着,先本尊一步进入室内,柔缓罩上了床上人儿。 “恋儿。”凝睇着妻子那张空白容颜,他心间痛折,低柔轻唤。 “……你为他取名字了么?” “恋儿……” “是个男娃呢,不知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恋儿!”他展臂,将她揽进胸间,“没了就没了,只能说明他和我们无缘,我们……” “他在哪里?你把他放在哪里了?我要抱抱他,亲亲他……” “恋儿……” “你把他扔了对不对?你把他给我,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恋儿,恋儿!”他扯来松软丝被将她包住,不使她的挣扎伤到自己,“恋儿,我将他的骨灰安放在普济寺里,请高僧为他超度,等你身体好了……” “我现在便要去,我要去看我的儿子!你放开我,我要去看我的儿子,放开……” “恋儿……”男人将头埋在她小小香肩,“那是我们的儿子,失去他,我何尝不难过?可若你硬要这样折磨自己,是想让我心痛至死么?恋儿……” 听出了男人话声中的哽咽,她遽然一愣,随即哇声痛哭出来,“恺弟,我们的儿子没了,我们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肯做我们的儿子,我会疼他会爱他的啊……” “我知道的,恋儿。他一定也知道,他会知道的,恋儿……” “恺弟,我好想为你生个儿子,好想……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恺弟,你娶错我了,你娶错我了……” “恋儿,莫这样说,能娶到你,是我今生做过的最引以为傲亦是惟一肯定不会后悔的一件事……”男人拥着她,晃着她,哄着她,心如刀绞,年轻英俊的脸上,亦泪痕交错…… —————————————————————— 三个月后。 “不是听说侯爷极喜欢咱们这位夫人,怎么还会娶侧室,而且一娶两个?” “你少见多怪了不是?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而且我还听说了,咱们这位夫人,中看不中用的……” “中看不中用?啥意思?说啊,说嘛……” 赶走一两个小婢,又能如何呢?人生而有口,口内有舌,口言舌语为人之本能,但有口有舌,谁能挡得住? 她坐在自己的精美寝室内,那张镶着水晶案面的黄梨木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抚着颈间珠串。玉笋般的指尖,衬着晶莹紫气,颜色对比分明得令人心悸。 紫玉珠串,是他们洞房之夜的订情物,他说,他要用这串千年古玉串住她的生生世世,让两人恩爱不逾。 生生世世,在那样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是真的相信他们和生生世世的,是罢? 喜乐之声穿过这栋侯门深宅的亭台楼阁,隐隐透到了她耳轮之内。今天,是新人进门的日子。侯府娶得是侧夫人,而非寻常妾室,所以,也须三媒六礼,也须红烛花堂。那喜乐声,便是迎娶新人的喜声。 想两位尚书千金甘屈身为侧,是因为喜爱极了他罢?也难怪她们,自己的夫君是如此俊拔绝伦,如此伟岸出色,哪个女儿家会不喜不爱? “恋儿,你为了给恺儿生子,将身子生生拖垮了。你这个身子,不能再有一回了,真要出了什么长短,娘不是要心疼死么?原本娘是想给恺儿找个清白丫头做通房,但想来想去,这侯府的长子骨血不能来自低贱。娘看着你同两个常来府里走动的尚书千金是很合得来,她们不介意做恺儿的侧室,也愿意尊重你这个姐姐,而一下娶上两个,总会有一个为阳家生下长孙,省得一个不行,还要再娶。你看好不好?” 她敢说不好么?能说不好么?婆婆盼孙心切,她却次次让她失望,到如今,她已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了。 只是,她曾经心存奢望…… “恋儿,找个人替你做那件事也好,你只管好生调养,有了孩子,只叫你娘,我的儿子只能管你叫娘。恋儿,你的身子健康重于一切,你是我失去不起的,明白么?” 她……不明白,极不明白,可是,不明白也要明白啊,难道,她要让阳家无香烟可续,让恺弟背上不孝之名么?也不过是,这个怀抱从此再不独属自己,这个夫君要分出一半……不,不是一半,娶得是两个,这个丈夫,从此要一分为三了。 她相信夫君不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幸之辈,那三份里的一份,她还是会有……但,为何明知如此,她的心仍是如此……如此的痛,痛得好似五脏六腑绞成一气,痛得她连喘息都觉无能为力? “恋儿,你准备停当了么?这新人要到了,你要受她们礼的,快……” 婆婆好体贴,在人进来前,先把声传入,让她有时间擦去自己满颊的冷泪,行一个稳妥的媳妇礼,“娘。” “让娘看看。”阳老夫人牵着儿媳素腕,上下打量,满意颔首。“好,这身衣裳,有正室夫人的华贵端庄,又没有抢去两个新人的喜气,恋儿,你真是个贴心人儿。” “娘……” “走罢,新人到了,你这个当姐姐的理所应当的要受她们一拜,吃她们一碗敬茶的。” “娘……” “你们还不过来搀着夫人?敢情是想挨板子不成?” “娘……”她想说,她不想去,不想到前堂受新人一拜,更不想受那些有同情有讥讽有探究的眼光,不想啊。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出现的,还要带着笑含着祝福出现,若不然,若不然…… 若不然又如何呢?她为何一定要出现?她不想去,不想去,为何要去?她—— “夫人!” “啊,夫人吐血了!” 吐血了很好,吐血了,就不用去了。吐血了,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真好。 她想笑,虽不知有无笑成,却能如愿睡去。睡了,便不必再到自己丈夫的花堂,亲眼睹他与新人行礼…… 七十八 前缘(二) “侯爷,您正值喜期,学生不知有些话能不能讲?” “什么话能讲不能讲?你是大夫,诊完了当然要如实叙述病人病情!” “那学生直言了。夫人原本即因屡次失妊伤及了身体根本,那一口血更使元气大伤,若不能就此好好调理,固本培元,恐怕夫人……” “说!” “活不过三旬。” 三旬……她今年二十五岁,只有五年了么?好……久。这五年,她要如何熬过?如同每一个侯门怨妇那般的熬么? “恋儿!”眼睛不曾离开过妻子小脸一瞬的男人发现了她睫毛颤动,上前拥她入怀,“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男人的声在颤,臂在栗。她紧抿唇瓣,忍住了涌到唇边的咽泣。她爱这个男人,很爱很爱。若不是那么爱,便不会那么痛。若不是那么爱,她也一定能如每个有度量有胸怀的正室般,笑待同侍丈夫的女子,博取贤惠名声。 “侯爷,学生下去写方子,告退了。” 她张开眼,突想叫住那个佝着身子退出的大夫。她想叫他不必忙了,有药又如何?连她破败的身子也未必能医了,遑论这个身子里还有一颗将死之心? “我没有把恺弟的喜事给误了罢?”她不能叫住大夫,只得问他。 “别说这样的话!”他蹙着眉,唇微微噘起,这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形同撒娇的表情。“你不舒服,为何不早告诉我,我可以把婚期推延,省得让那些杂声扰了你。”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如此。再说,婚期再如何,不也早晚要有这一回么?” “恋儿,你……”他抬起妻子小颌,湛眸在丽颜上一寸寸扫过,“你怪我了么?怨我了么?恋儿,我……” 她莞尔,拿指尖点着他的颊,“我若一点也不怪不怨,你会生气的罢?” “恋儿,她们只是代你生个孩子……” “你这样说,对是因为真心爱你才嫁你的她们,好不公平。”她平心而论,尽管酸楚疼痛,但她无法怪那两个要与他分享丈夫的女人。她知道,她当初要说声不喜欢,他不会让她们进门,然而没有她们,还会有别人。“好好待她们罢,她们既嫁进门来,便是要陪你一辈子的人,待她们好,她们会快乐,你身边才有快乐……” “要我待她们好,恋儿你便要好,好好的陪在我身边,好好的养好身子。” 她咬住了唇。这个恺弟,怎能让她好好的看他对他的侧室们好?这个恺弟,他是不是有时忘了他是她的丈夫,不是弟弟? “恺弟,若有来生,我好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大六岁,而不是我大丈夫六岁……” “你说什么?恋儿,你胡说什么?你……”他目间骤然染上两抹狂乱,在对视上她清清盈盈的水眸时,又乍回平静,颔首,“好,下辈子,换我大你六岁。” 她低眉,将无奈咽回腹里。 “恋儿,我一定会医好你的,我会广招天下名医,让你陪我到天长地久!”大夫的话,让他惊惧莫名。但,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就此悲颓,他要找到这天底下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救回妻子,他绝不让她活不过三旬,绝不! ———————————————————— 她好希望他不是那么爱她。因她的吐血晕厥,他抛下一切跑来守着她,误了他与新人的洞房之夜。但她宁肯他没有来,没有误。至少在那时,她无知无觉,无从体会。 不像此际,她躺在有暖体之效的红玉榻上,却满身的霜寒,满心的冰冷。她的夫君,如今是在亲吻新人如花的红唇,还是抚摸新人如玉的娇躯?是在柔情万斛的轻怜蜜哄,还是狂风暴雨般的热情万丈?是用他的唇,用他的手,用他…… 不不不,她不要想,不能想,再想下去,她又要涌出心口血!再想下去,她会滋生出一腔的怨恨!再想下去,她明日如何面对恺弟? 照大夫所说,她所剩时日已然无多,她不能让自己活在心的地狱里,让妒恨啃噬去心地间的善良之种,她更不能任哀怨主宰自己的剩余人生。唯如此,待他日到了黄泉,方不会悔之为人,方不会因为妒恨哀怨累及来世。 可是,好难。 当翌日,两个新人前来向自己请安行礼,注视着那两张美丽脸面初为人妇的红晕,那两双秋波里的脉脉情愫,那两张嘴边上的含蓄羞笑,在在皆在提醒她,自己的夫君,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男人无视自己两个新娶侧室在场,甫进室便抱住她,举着手中物献宝,“恋儿你看,这两个紫玉手镯正好与你的颈串相配,是我前些天从一个古董商人手里买来的,我为你戴上。” 夫君在讨好她。但,她要他的讨好做什么? “给两个妹妹罢。”她嫣然道,“两个妹妹的年轻,肤质好,比我更衬它们。” 她的夫君不悦蹙眉,“给她们做什么?给恋儿的东西,怎么可能给别人?” 最重要的东西都给出去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她摇首,蜷回两腕不让他佩戴,“给两个妹妹罢,不然你就收着,反正我是不能要的。” “恋儿,你……”他面色一白。 唉。她弯唇而笑,“你这样瞪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疼两个妹妹,不成么?好,你想给,就给罢。” 他这才展颜,欣然将两只镯子套上她脂玉皓腕。但那物什只在腕上停留不到眨眼工夫,便被她褪下,并一手一个置到两个新人手里,“两个妹妹,这是姐姐的心意,不能不收。我身子不好,以后夫君就请你们多多侍候了。” 她与两个新人执腕谈笑着,尽管他面色黑沉,也不去睬。 就这样,撑着一个正室夫人的贤良淑德,她与两位侧室相处平安地过了一日又一日。表面看去,妻贤妾恭,和乐融融,夫君的友人称羡,公婆则交口称赞。就连一向疼爱她的大嫂来探望她时,也不无诧异。 “大嫂还以为……却不曾想到,你竟有如此的容人之量。这样也好,至少让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唉。” 母亲早逝,长嫂如母。她倚在大嫂怀里,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觉得这人生了无生趣。” 大嫂大急,“什么叫了无生趣?你不要胡说!大嫂看得出来,妹夫依然爱你不减,对你甚至比从前更好。你也依然爱他,不是么?” “是,我依然爱他,很爱,只是……” “只是什么?”大嫂问得心惊胆颤。 “有爱,无恋了。”爱依在,恋已逝,对他,对这人世,她再无恋意。她将所有补药尽付窗前芭蕉,把所有药丸尽掷后园枯井,她在耗,也在等,耗尽所有元气精髓,等大限之日的来临。那个大夫说她不过三十时,语气充满惋惜,她也惋惜,惋惜为何还要等到三十?如今只过了半年,她已然每日每时都如活在针尖刀锋,每一步,都是钻心剜腹般的疼…… 那些药汤药丸没有白扔,她的病真如山般压来。又过三个月后的一次游园,前一刻还在与两个新妇赏花品草,下一刻,她便直冲冲倒在了百花丛中。不明究里的夫君到后出手即给了离她最近的新妇一个耳光。那位怀着七月多身孕的侯府侧夫人,因那一耳光早产,生下了昌阳侯府的长孙。 娃儿经过了御医连续十几日的施救,方保住一条小生命。 她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后,药石罔效,油尽灯枯…… 七十九 夜闯 有诗云: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无真意,自古人间多情痴。 又有人道:前世梦将醒,尘烟了无痕。何将悲喜事,封念成烟云。 在那些人,那些事里,她如一只被折了一翼的蝶,挣飞不起,只得落在繁华的蕊刺之上,遍体伤痕,血肉模糊,直至失去最后气力。 难怪,奈何桥头的孟婆要让每一个新生客喝下那碗汤水。若把前世的记忆带到来生,不管皮相如何焕然一新,灵魂依旧腐重老旧,便失去了重生为人的意义。 神仙都将凡人的生老病死称为轮回之苦,苦得又是谁呢?那些拥有千年万载记忆和不老身躯的神仙,又真正快乐了么? “恋儿。”门弦低响,步声稳缓。 她抬眸,看见了这个从被释放的记忆里走出来的男人,她前生的丈夫。只是,在回忆里,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英武少年。一转眼,岁月微上眼角,唇线变得峻刻,一个举止成稳、目光沉定的成熟男子翩然而至。 “恋儿……”阳恺抬手,想要触碰她挡在眼前的发丝。她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但那双洁睁瞳光依然属于妻子,他最爱的恋儿。 她侧首,避开那只来自前世的掌,道:“我想,我家相公不会喜欢你触碰他的妻子。” 阳恺面色先因手掌的落空而微僵,旋即,唇角便勾起宠溺的笑,“恋儿是我的妻子。” “是,她是您的妻子,而民妇不是她。”春眠站起身,向侧边行了几步,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民妇姓春,名眠,夫家姓元。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会坏了民妇的名节,请侯爷容民妇告辞,让我们夫妻团聚。” “恋儿,你的眼神已经改变了,你已然记起了我,记起了我们的恩爱往事,你又何必故意拿这些话来惹我生气?” “民妇无意气侯爷,只是提醒。”春眠凝视着他。 自己眼中能传递出怎样的信息,纵是不必揽镜自照,她也很清楚。 她前生清白无罪孽,魂归地府无须阎王冗久审判,不必服刑领罚,稍述平生后,便投胎为人,从恋阳到春眠,也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所以,她和这个男人隔着的生死之界,也只有十八年的岁月。先前虽早早便自判官大人处悉知自己与这个人的纠葛,那时却是完全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完全无关的。而如今,那些记忆回来,对一个曾经爱过并给过她那般切身之痛的男人,她的眼睛看着的自然再也不是一个陌生人。但,死便是死,生便是生。 “昌阳侯,您的妻子已然死了。您大费周章让我想起那些人和事,也无法改变我已经不是她的事实。到如今,您有如花美眷,我有心爱夫君,您和我,实在不该交涉过多……” 阳恺叹了口气,“恋儿在生气么?气我过了那么久才找到你?” 她实在奇怪,他到底是有没有听到她在说话?“侯爷,您须知,往事已矣……” “恋儿想不想它?”他从胸前取出一个锦盒,掀开盒盖,揭开覆裹的软缎,一串紫光流动的珠串跃然闪现,“它是我们的订情信物,从你戴上那日便再未拿下。我为你戴上,可好?” “侯爷!”她退开,微愠颦眉,“阁下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想见我相公,姓元名慕阳,我明媒正嫁的相公,请您通融。” “不想戴上么?”阳恺眉目间柔情万千,语声极尽纵容,“恋儿,十八年我都能熬过,不怕再多几日,我会给你时间。在你想戴上的时候,告诉我。” “你……” “你在此好生的休养,待你身体好转,我们便回家。我们的家在等你,那个女主人的位子除了你,不会有人坐得上去。为夫先出去了” “你……”她还有话待言,他却在一个深情微笑之后,径自抽身移步,给了她一室清静。 但她如何能真正清静?从那个恶道施法,到她因记起前尘往事神智呆愕,再到清醒,外面天光已过了两个黑明。这两天里,小日儿还不知是如何的焦急,她想极了他,也担心极了他。 —————————————————————————— 离开的阳恺几乎是才转过身后,脸上的柔情浅笑便僵冷凝固,再为痛楚所替。 恋儿,你对我的恨和怨当真如此之深,深到你宁愿一迳拿另一男人的名字搪塞我,刺伤我? “侯爷,醒春山庄的元庄主在门外求见侯爷。”回到书房甫坐未稳,便闻下人来报。 “……他?”阳恺眉峰一场,不想承认的嫉意,强化成怒,怒如巨石,怦然撞胸,“他正好来了。” “侯爷,常言说,强龙不斗地头蛇,在江南,元慕阳结交甚深甚广。他来此,肯定是想到夫……了什么,我们在此当口,还是莫要和他以硬碰硬。”杨成道,“想必他也不敢把其夫人失踪之实大事声张。毕竟,皇后才认定的义女,若是被他丢了,这罪名可以小,也可以大到他举家不能承受。” 阳恺颔首,吸气宁神,待能端出一张如常笑颜时,方出门迎客。 “侯爷,眠儿她如何了?”元慕阳此来,专为打草惊蛇。 这句话,直白浅显的令人猝不及防。阳恺先是微怔,后哑然失噱,“你倒真是个令人不能小觑的对手。本侯只能告诉你,我的恋儿很好。” “据在下所知,侯爷口中所说的恋儿,也就是尊夫人,早已芳逝。” “关于此,本侯以为元庄主应该最是了解本侯心思。令夫人芳逝两年,不也让元庄主找回来了么?两年与十八年,孰轻孰重,元庄主比谁都能体会罢?” “在侯爷心里,能衡量情感轻重的,仅是年份的长短么?”元慕阳一笑,“那么,在下明白尊夫人何以在春芳华鼎盛时香消玉殒了。因为,她不想要侯爷所许下的一生一世。” “你——”阳恺被激怒了,“元慕阳,本侯一直对你手下留情,你以为本侯当真奈你无何么?” “侯爷何必动怒?在下据实直言而已。侯爷在京城,当然是呼风唤雨,在江南……”他勾唇,“希望不是龙困浅滩。告辞。” 大门外,元通迎上主子,沉声道:“属下已经查过了,昌阳侯在黄梅城并无交好,也无其它别业。夫人第一回失踪所在之处,也早已荒芜。” “眠儿必在这所宅院内。经我今日的一访,他近期内必定设法返回京城。” “届时再动手么?” “不,本庄主等不及那时。”元慕阳回身凝视那栋华宅,“他掳了眠儿,没有当即就走,定然是因为眠儿身子不适长途……你去将这房子的原有主人与在昌阳侯置产后为宅子整葺过的工匠打听清楚,叫进庄里,我有话问他们。” 入夜,三更时分,两条矫健黑影如两抹轻烟,划过夜空,潜进昌阳侯宅院,不寻不探,没有迂回,直向西行。此宅院西部,尽是长木高林。向高林内行走约二里路程,方见一所竹木搭成的精舍,灯光自窗隙透出,绰约有纤影晃动。 “眠儿……”黑影之一元慕阳眸泛热芒,口发热喃,纵身便要上前,身边人伸臂相阻。 “不对。”元通摇首,“属下感觉有异……” 话音未落,便闻冷器破风之声。两人听风辩位,各自起跃,避开了数道冷箭。 陡然间,火把亮炽,喝声高扬:“何人大胆,敢擅闯昌阳侯爷的别业?若不想乱箭穿身,速速离府,侯爷仁慈,饶尔等不死!” 思念人儿近在咫尺,元慕阳岂肯放弃?拔出长剑,剑尖将地上落叶挑成气浪,排向声音来处,身形跃往精舍,“眠儿!” “放箭!”落叶落处,的确有呼痛不绝,但相反方向,仍有人持弓搭箭相待。听得令下,群箭齐发。 元通则被两人截住去路。他深感不妙,一面御敌,一面大喝:“对方有伏,撤!” “要撤你撤!”箭雨中,元慕阳挥剑拨打,所向不改。 “庄……”庄主情急失智,他没有。他看得出对方队势采取得得是军中攻敌之术,攻者若非军伍兵士,便是昌阳侯以军中之法训练的府中侍卫。与他对打之人,以两人为队,以三招为计,每三招过后,便换下一队,纵是他可在三招之内毙敌,也有人源源补替。而举弓放箭者亦是如此,一队攻势稍过,另队攻势便来。这样的车轮打法,非匹夫之勇可破。 “危险,撤!” 元慕阳充耳不闻,执意前行,一只箭翎破过剑气之隙,钉入右边臂膀。他将剑交予左手,格打继来箭翎,脚步取向矢志依旧。 小日儿……精舍窗内,春眠掩嘴,咽下一口心痛尖叫,这个傻瓜,傻瓜! 阳恺踱步行近,叹道:“他再不走,是要死在这里么?” 八十 路袭 她不能叫,也不能哭。小日儿处在那样境地,她若发出声来,分了他的精力,不啻助了那些狙击者与臂之力。可,她也看得出来,纵然她不分小日儿心思,在对方早做了如此精心准备的情形下,小日儿依旧是危险万分,这个傻瓜怎还不退?尤其,他臂上中箭,却依然固守不去,是想让她如何心疼? “他再不走,是要死在这里么?”阳恺道。今夜,他守在隔室,就是为了防备元慕阳前来夺人。杨诚提醒了他,江南不是京城,自己人脉稀疏,元慕阳却有资源信手拈来,的确该精心布防。 “你想杀死他?” “不想。”阳恺摇首,“我本来很欣赏他,也有意结交。时下虽知可能性已极小,亦从未想过除之而后快。” “既如此,为何不吩咐你的属下住手?” “我不想杀他,但更不想他夺走你。” “我是他的妻子……” “恋儿,你是想激怒我,好命他们痛下杀手么?” “你在威胁我?” “……不是。”阳恺深吸口气,压下胸间上升的愤怒岩火。以他人尤其是那个男人的性命威胁自己妻子这类丢脸的事,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有第二回。“他若不想死在此地,应该及早抽身。他该很清楚,若他的真面目暴露,擅闯侯府别苑刺杀王侯的罪会让他再惹牢狱之灾。” 虽不愿承认,春眠却明白,他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她也想扑进小日儿怀里,让相公带她回家,但此下绝无可能。她更想将他骂走,可又唯恐这个傻瓜听见她的声音,更不会离开一步。小日儿,顶级聪明的一个人,遇她便傻,留得命在,还怕他们不能团聚么? “你……若不想杀他,便示意你的属下放松攻势,元通自会带他离开。” “也好。”阳恺不想告诉她,元慕阳只所以拼死前行,是因在窗上眺见了她的照影,会中箭,也是因为眼中有她。如果,元慕阳当真是一个刺客,那些侍卫此时伤亡必已惨重,不必他下令放人。如此一个人,他忽然怀疑自己当真能坚持初衷不杀么? 他唤来杨成,手势打到半路,忽闻随元慕阳同来者一声震耳长吟,剑光起处,与之对阵两人身首异处,下一队身形方动,又被之一剑结果。其后,其人身形如电追至元慕阳身畔,“庄主,此地凶险,退!” 元通拼得凶险,不是为了征求同意,话出口同时,左手已点中主子腰际,挥手洒开袖内药粉,一团烟雾中,拔足高跃,掠过枝头,遁逃了去。 “他走了。”阳恺眯眸道。一个庄内护院,会有如此身手,该说他醒春山庄藏龙卧虎么? 好元通,谢天谢地,更谢已经转世为人的祖父。春眠吁出悬在喉口良久的一口气,心际抽痛。 “我们即刻回京。” “什么?”她遽惊。 “回京城。”他道,“车马已备好,走罢。” 因受随尘施法,冲击过大,恋儿产生不适,本想让她多调养几日,但在这个属于元慕阳的地界上,他着实不能安心。今夜元慕阳负伤是意外收获,他岂能错过天赐良机?趁夜启程,是为攻其不备。只要行出江南地面,便避开了对方所长,届时胜败各凭本事。 “你带我回京,真正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么?我乃**,进了你那个侯府,你要如何向你的高堂老母和三妻四妾介绍我?我又该如何自处?怎么,因为上辈子做过你的正妻,这辈子便欠了你,要被你强掳为妾么?” “我不会让恋儿为妾。”她气恼,他却欣然泛笑。有了情绪的一张脸,好过冷静淡然,他的恋儿,正在一点一滴的回来。“在确信了随尘道长找到的人是恋儿时,我便着手安排,你会以一位书香门第的千金身份入主侯府,成为昌阳侯空置了十八年的正室夫人。” “你以为我……”稀罕?春眠颦眉住语。若对方执意掩耳盗铃,她说任何话,都会被对方按他所想要的那般解读,她岂不是徒费唇舌? “以为如何?”他含笑追问。 “不如何,不想说了。”她秀眉蹙出千般气,心中转着玲珑事。她在这里,小日儿势必还会再来,她绝不能忍受他在她眼前再受一回伤,是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的……祖父曾教过她,当你面对一个强大对手不能将其击倒又暂时别无良策时,不妨先示弱。 “恋儿,丫头来扶你了,上路了。” “不用人扶,我自己可以走!” 他笑觑着她似嗔似恼的样儿,胸臆方寸满盈欢软。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 虽走得仓促,车内布置仍力尽舒适。阳恺并未与春眠共坐车内,乘马在侧。此举用意有二。一是不想在佳人芳心初软时犯下逼迫嫌疑,二是为了车轻马捷,加快行速。 春眠心中惦念相公伤势,直到东方透曙时方瞑目入憩了一个时辰,车马一停,她便醒了,星眸与阳恺湛目相对。 “醒了?我还以为可以抱恋儿下车的。”他不无遗憾,又心存希翼,“给不给为夫这个机会? 这张脸,方才也进到了梦中,但,也只是梦而已。春眠覆睫道:“侯爷请自重。” 他不知她颊上的粉晕是缘于惺忪乍醒,还是因他的话语生赧,赏心悦目的妙景让男人好心情的低笑,“既然恋儿害羞,为夫就不为难。到驿站了,房间已给你订好,你去梳洗一下,到厅里用膳。” 她点头,目送他宽阔背影跨下车去。 驿站是为公事奔走的官家歇脚之地,阳恺自奉金银,烹来了站内最高水准的果腹之物。这一桌,男子伟岸,女子娇秀,衣饰精致,行止间贵气流露,旁边并有侍卫伺立,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常言,行外路,莫露富。等他们一行膳后启程,立刻有一桌官衣着身者也起身会账,随后尾随。约摸半个时辰后,驶进山区,尾随者潜进路旁密林,不多时,一群劲装蒙面者驱马跃出,一番全力追赶,将阳恺一行包抄在了两面环山的路途中央。 而当动起手来时,这群贼人方觉自己是遇上了刺头,眼见人家飞矢如蝗,要了一个个兄弟的性命,贼人头目一手扯起地上一具尸体挡在身前,起纵间,落点选在那辆双驾马车。适才,他见得那主子男人宝贝极了这车中妇人,拿她作挟,不怕要不来财物。 车旁护卫来挡,他甩臂将手中尸身抛出挡其二,再放出暗钉数枚阻其三,足尘已立上车辕。这下,持弓作射者为了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放箭过来。 “不想我把这车内的小娘子给一刀了结了,就把你们的金银珠宝给大爷拿出来!”头目刀尖逼向车门,高叱道。 “听他的,拿出来。”杨成吩咐。 双驾马车后的单驾小车上,下来两个丫头,将两个偌大包裹置在地上。迅速被两个贼人持进手中。 杨成抱拳,“咱们的吃喝用度,尽在这两个包裹里,望好汉取了去,莫伤我等性命。” 头目盯着那两个模样周正的丫头,再打量了一眼脚下马车,淫笑道:“这两个丫头留下,给我兄弟做婆娘。这辆马车不错,至少能卖个五十两银子,车里的小娘子细皮嫩肉,大爷我正想尝尝大家闺秀是什么滋味……” 车门陡开,一股劲力由内排出。 “大哥,小心!”有贼人边抢身来救,边喊。 但凡打劫行抢者,哪一个不是随时戒备?头目在听闻身后动静时,即奋力起跃。虽腿上仍受一掌,毕竟躲过了致命部位。 “操你祖宗八代,敢暗算大爷,给我杀!”头目破口大骂,挥刀直劈。 阳恺一臂勾着春眠纤腰,一手还击,借隙闪出车门。 杨成等侍卫速至援手。不想那贼人头目武功竟然不是一般高强,虽腿受掌伤,刀锋仍锐不可挡,不过五招,便有两侍卫遭受重创,另有数名贼人到来,拦下杨成。头目袭取阳恺。 “保护夫人!”阳恺将春眠放到两名侍卫之间,取出靴内长匕迎战。 头目越打越火,骂道:“没想到这全赖有个好老子的小白脸还有两三下,你他妈的真不识相,你吃好的喝好的也有得是漂亮女人睡,怎么就不能把那个小娘们留给大爷我!” 杀意染眸,阳恺劲腕倏翻,长匕对上天上日阳,白光霎那将对打者的二眼耀得目不视物,趁此当儿,左手拔下左靴匕首,送进这贼人头目的后心。 随一声凄厉怆呼,头目身躯被拍飞出去。 “大哥……” “……杀了那娘们,我睡不成,让他也睡不成!”头目作此恶毒布排。其手下兄弟当即执行,众手齐发,十数枚暗钉飞向春眠。 这边弓箭手发箭格击,叮当作鸣中,暗钉纷纷落地。进而,将剩余贼人全数歼灭。每人松心之余,也抱弓坐地,大事喘息。陡听得—— “侯爷!”杨成忧惧大呼。 贼人头目垂死之际,又发暗钉数枚袭击春眠。两名侍卫中钉倒地,另几枚,被飞步上前的阳恺以躯相替。 八十一 伤重 这伙贼人,为一股嚣张已久的流蹿悍匪,居无定所,此出彼没,行劫过往商旅。每杀人越货之后,便各分钱财,以常人状快活上若干时日,等手头拮据,又聚拢一处重操旧业。如此一反常规的强盗习性,成了官府案册上的棘手难题,数年追缉无果。不想,在这一日,全军覆没,一丁不剩。 曾拜职左卫将军的阳恺,府中侍卫长年按军中方式训练,不管是单丁作战,还是群起攻之,杀伤力都非寻常侍卫可比。不过,这股乌合之众也足以使他们领教了何为悍匪之“悍”——犹死不作顺降,垂死犹作挣扎,亡命之徒皆如是。尤令人扼腕得是,亡命之徒的一个垂死挣扎,伤着了侯爷。 贼人所用暗钉,粗细与男子中指相若,生铁制成,其端尖锐,上涂**,且药内含毒,毒性不强烈,只为加剧**性能。不管中者是否被击致命之处,中后也会失去反抗之力,凭人宰割。 阳恺身中两钉,一钉在右臂,一钉没进左胸,距心脏仅差毫厘,着实是凶险中的凶险。而中钉之后,他能第一时间举指自封胸口周边穴位,阻止了毒性蔓及心脉,又是万幸中的万幸。 权贵之家常备各类解毒药丸,但凡所遇不是罕见奇毒,中毒反不可怕。可怕得是,胸口之钉毕竟在险要部位,没有医道精深的医者在旁,谁也不敢轻易取下。而生铁与皮肉相斥,若非有侯府的上好白药相喂,铁钉周边怕早就溃烂不堪。纵算如此,当夜阳恺便体温遽升,神志时清时沉。 诸人焦虑万分,急欲到达下一个大城重镇寻求良医,却又怕车马颠簸加剧重了主子痛楚,接下来的路,行得颤颤惊惊。末了,还是春眠果断建议:“杨护卫,侯爷的伤耽误不得,我们这边继续行路,你速找一个精明强干的人骑快马到达前方重镇,找一个擅治外伤的大夫,言明胸口伤及方位,再让其看过从侯爷腿上取下的暗钉,将有把握者治愈者迎路带来,两厢汇合,总比此下来得快。” 杨成眼眸一亮,“夫人高见!” “恋儿,恋儿……”平躺车褥之上双目紧闭的男人感觉身畔空虚,唇启呓语,张手搜寻身边佳人。 春眠缩身回到车厢,将一手递给他抓握。 “恋儿,是你么?恋儿……”阳恺掀开沉重眼睑,两眶迷乱,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中。“恋儿,你回来了,是么?你没忘了我们生生世世的约定,对不对,恋儿?恋儿……” “你伤成这个模样,且请消停点罢。”春眠以空闲一手先持起干巾抹去他额上冷汗,又拿湿巾润他开裂唇皮。 “恋儿,那个时候,你为了生一个孩子,殚精竭虑,心力交瘁,饱受苦痛折磨,我心里,又疼又急,只想不再让你为那事烦心……”痛喘一声,他表情迷朦,似忆似述,“母亲屡屡催我逼我,我不想让她逼你,应下了……我知道会伤你,但看你为子嗣夜夜咽泣,茶饭不思,我以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恋儿,恋儿,你莫走!你不能丢下我,恋儿……” “你不要乱动!”眼见伤处又有血线渗出,春眠急欲按着他挥动的两臂。但以她的弱力如何按得住他?“行了,行了,你不要动,我在这里,我没有走……” “恋儿没有走?”处于迷乱中的男人竭力将眼神重聚焦点,想看清眼前这张秀靥,但恍恍忽忽,总似雾里观花。“恋儿……会永远留下么?恋儿永远不走了么?” 春眠只得点头,“是,留下,你若想让我留下,就乖乖别动,好好养伤。” “……好,我不动,恋儿不走,我便不动,恋儿……”他抓住佳人柔荑置在胸口,精神迅速得以安稳,加之精力被方才如此消耗,很快便沉进梦境。 她取下放在车上小匣内的伤药小瓶,将药粉倒在那根铁钉四边,止住涔流不止的血丝。这伤药,可止血,也可止痛,却不具愈合之效,药不是没有,而是不敢用。试想,若把愈台的药粉洒在有尚有铁钉的伤处,取用铁钉时,岂不是让伤者更吃苦头? 不能想像,如果这伤落在自己身上,会成怎样模样?恐怕判官大人如何不想让她留在地府看着生气,阎王也不准她活在阳间了。这个男人在挡在她身前的那刻,就如她还是阿六时替小日儿挡剑,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她想不透啊:为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却抵不住世俗规范的消耗? 俗语常说“娶妻生子”。娶妻,就为生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无可厚非。毕竟人类繁衍生息,绵绵不绝,便是如此来的。尤其他是独子,上有高堂殷盼甚至逼压,不可能让后继无人。只是,只是…… 如果仅仅为了繁衍后代而行那世间最亲融最密和的鱼水之欢,又与那些不必有思想交融不必有情爱互萌便可在街头巷尾交配的野狗何异? “恋儿,恋儿……” 她垂下眸,再用湿巾润泽他翕语不断的干裂唇瓣。她实在不该想得太多,还是先陪他度过这一段艰难时光罢。 ———————————————— 杨成分别派了两人去前方城内各寻大夫。过了一夜一日又一夜后,在隔天的中午时分与迎来的其中一个相遇。当即便寻个僻静之处落脚,以备疗伤。 谁想那大夫初时还夸满海口,待揭开覆在伤者身上薄被,一见伤口,当下便推拒不迭,“这这这……这伤口在这要的要紧地方,小的实在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取它出来又不伤及病体,对不住,对不住,请您另寻高明!” 半个时辰后,另名侍卫也带着一大夫到达,诊视之后,亦作如是说法,气得杨成差点要拔剑砍人。但把人砍了也不能解当前急况,只得押着他们为主子稍解痛楚。 解痛难解病,阳恺高烧常踞不退,面色已逞青白,瞳仁亦常逞涣散之状。诸人,包括春眠,都到了一筹莫展的当口。 却在这时,元慕阳赶至。春眠听见外头喧哗,在临时搭起的帐内望见他玉般身形时,泪如泉涌。 “住手!”杨成携众侍卫持刃相对,元慕阳等人蓄势待发,她挥开两个来阻挡自己的丫头,跑出行帐喊止。 “你们两个怎恁般无用?还不扶夫人进去!”杨成怒喝。 两丫头好委屈,“夫人说……他们能救侯爷……” “对,他们能救你们家主子。”春眠未看相公,星眸径自投向随行来的季东杰。“昌阳侯身受重伤,东杰你……” “与我何干?我来这里,是不想看着某人英年早逝,明明肩上中箭,也不知安稳养伤,还硬要骑马追人。我是不想让人说我头上冠着个神医名号,却救不活受了区区箭伤的东家!”季东杰嗤道。 她明白,他说得人是小日儿。她覆眉,咬唇,忽然屈膝跪地,“东杰,求求你,救救昌阳侯!” “你做什么?”季东杰惊呼跳开。 元慕阳面色蓦白。 她叩首,“求求东杰,救救昌阳侯,若是不救,昌阳侯爷怕是有险了,求你救他。” “你……为那个男人跪我?”季东杰眼珠暴凸,端的是不敢置信。 “救人如救火,东杰……” “好了好了,我救人就是了,你……真是……你要我如何说你才好?”季东杰顿脚,不敢去看好友的脸色,匆匆进帐。 杨成等人虽有疑虑,但也明白主子此下的情形不容再拖,只得多派几个人跟着进去,从旁监视。 原处,元慕阳目如暗夜,盯在自己娇妻灵秀面靥上,涩声问:“你……想起他了? 春眠螓首缓缓颔点。 “他受了伤,你很担心,很忧虑?” 她……还是颔首。 “我若要你此刻随我离开,你定然是不应的罢?” 她……颔首。 八十二 伤猝 不敢看他,不敢说话,只怕小小一个波动,便让自己溃堤放弃……既下了决定,便要苦苦撑着,撑过了,便好了。 她进帐,被季东阳恶狠狠盯住,“眠儿,你到底在……” “东杰,先救人罢。”她温婉道。 季东杰面色一恶。杨成面含警戒地道:“季大夫,我家侯爷的伤势如何?” “有我在,还怕不能活人么?”季东杰冷回,右手捏柳叶小刀利落地划开阳恺左胸中钉之处,在血线泛滥之前,左手迅即下针封住周边穴道,脆响一声,以小钳拔出铁钉掷到一边桌面上。而后,穿针引线,缝合伤口,涂抹药粉,以布包扎,完成。从头到尾,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简洁流畅,一气呵成,看傻了旁边人的眼。 “昌阳侯伤口并不深,只是地处关键,不容有失。好在你们先前没有胡乱下药,也没有擅自将铁钉取出,否则,一个处理不当,伤口溃烂,祸及心脏,后果便不能想了。” 杨成闻言暗吸凉气,若不是“夫人”执意阻拦,他们当真会将铁钉拔出,当真是好险。 “你们府里的伤药不错,每日隔三个时辰为他换一回,以开水煮过再晒干的棉布包扎。至于内服药,到了前方城里,找个不是蒙古大夫的大夫给他开一付补血养气的方子。不过,且忌使用寒性过大的药材。那铁钉上有毒,毒性虽解,但此毒性寒,已浸腠理,若用寒药,必定会如雪上加霜,你家主子更要吃苦头了。” 杨成听得忧心,“季大夫,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请,在下无意做昌阳侯的随身大夫。” “请季大夫通融。”亲眼见识过这位季大夫的施医手法,着实名不虚传,又焉再放心将侯爷伤况交予寻常庸医?“医者父母心,请您不吝同行,待护佑侯爷安稳到了京城,侯府必有重谢。” “安稳必有重谢,那万一不够安稳,是不是要拿在下一条命作赔呢?” “季大夫……” “不必浪费口舌,在下告辞!” 季东杰拔脚便走,杨成刚要阻拦,春眠道:“我去劝他罢。” “你到底想做什么?”发现春眠在身后快步追赶,季东杰不得已停下来,浓眉紧蹙,两眸深暗,“眠儿,你若对不起慕阳……” “救人事大,其它容后再说,不好么?何况,侯爷是为了救我受伤,你就当是为我还这个人情……” “他的伤是为了救你?”季东杰目澜一闪,“所以呢?” 春眠不语,只举起一双星眸,静静定定地凝觑着他。 季东杰眉心打了个结儿,脸上表情渐趋停顿,沉思半晌,傲然开口:“听着,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护理他直到京城,若你敢对不起慕阳,我不会原谅你。” “东杰,谢谢,谢谢你……肯救侯爷。”春眠施个万福。 “……哼。”季东杰甩步疾去,心中却在叫苦:慕阳那个痴情种,要如何安慰才行? —————————————————— 季东杰随侯府队伍同行,想当然的,元慕阳、元通等人亦身列其中。杨成极不想要这几位同路人,但既然有求于名医,也只得忍下来,无非一路多加警惕更辛苦更劳顿些罢了。 从两队合一启程开始,春眠便置身车内,除了歇脚或落宿时分,少有露面。即使露面,也从不与元慕阳行近,更遑论发生交谈。这对夫妻,俨然在扮演陌路人。 可以说,这是一趟充满诡异的行程,也不知最自在的行客,是始终在车内醒少睡多的昌阳侯?还是一直高声谑笑大嗓说话的季神医? 及至到达京城,昌阳侯力量完全彰显。方至城门,即有两队京都卫队来迎,浩浩荡荡将侯爷车马护送进府,不给人任何可趁之机。 季东杰呢?被奉以黄金百两,并在侯府总管亲送之下,下榻至京城最大客栈。一个月内,吃住资费悉不必自掏腰包。至于元慕阳等人,人家竟也一并给了同规格的招呼,恁是大方慷慨。 “钉子为生铁制成,上有锈质腐蚀皮肉,入了肌理,若非伤药品质上乘,还真是有些危险了。而我若再晚到一步的话,便是大险特险。所以,不由得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若不来,昌阳侯当真会死么?” “你说什么?” “我是在想,昌阳侯有没有可能自重伤势,以在眠儿面前示弱博取同情?” “有又如何?” “如果有,你不想到眠儿面前揭其居心,以免眠儿被他骗去么?” “不管他是何居心,他救了眠儿是事实。” “……何意?” “意思是,时辰不早,你该出去了,你不睡,我要睡。”在灯火耀闪之下,元慕阳俊脸凝如三尺冰冻,双眸沉如窗外夜幕,唇中所吐每字,皆如在冻水中浸过,冷。 “……那,你好好歇着,明日我们再来计议。”进好友客房前,季东杰本意是想以惯有的插科打诨予以开解的,但见他如此,忽觉自己肤浅起来。在这样一个时候,还给好友一个独处空间,是最厚道的罢? ———————————————————— 昌阳侯甫至府门,早已等候多时的御医立时围拢过来,一并围拢来的,还有侯府的两位美眷。春眠本想退了开去,无奈自己一只柔荑牢牢攥在昌阳侯手里,身不由己。 结果是,御医不管是看诊还是切脉,俱在她眼皮底下完成,连丫鬟喂药、为主子拭汗抹脸亦如此,顺理成章地,她成为了昌阳侯府的惊奇所在。 “这位……小姐,你来了半日,还没有用膳梳洗,这里交给我们罢。”两位如夫人斟酌着用词,想先将人请下,再另作探讨。 春眠瞟着这两位风韵依然绰约的美人,举了举自己不得脱困的手儿,不言自明。 一位如夫人万般小心地道:“请问,你和我们家侯爷是如何相识的?” “我……这……”她记得这位美人名唤芸绣,吏部尚书千金,丰容盛鬋,嘴甜心美。若可以,她不介意向她直抒原由,但上辈子的事,说出来人家也不信罢? “……杨成。”病榻上的男人醒转,出声将门外驻守的心腹叫入寝室。“将恋姑娘请到沁馨斋,找些伶俐丫头伺候。” 两张花容丕然失色,皆因“沁馨斋”,那个她们想了十几年已经放弃再想的地方。 阳恺半支起病躯,双目锁定佳人,“恋儿,这些时日累坏你了,今夜好生歇着,需要什么杨成会为你打点停当。” 恋儿?两副娇躯一栗。 —————————————————————— 春眠在侯府住下已过十日。这十日里,若她足不出沁馨斋,便无人敢来扰她清静,哪怕是两位如夫人。丫鬟们一径的恭敬卑顺,她脚步所到之地皆是安静详宁。但,她还是听见了一些来自树后花间的低话窃语,如昌阳侯府正在布置一新,不日将办大喜之事等。 昌阳侯伤势渐愈。因先前有御医应诊,皇家也捎来问候,各王侯官家更是络绎过府。一时间,被此些答合应酬缠身,他与春眠少有机会谋面了。 但,不见面,不代表不用心。 又过了五六日,春眠在沁馨斋里迎来了第一拨“客人”。 “公公,婆婆,您二老怎会出现在这里?”望见来人,春眠愕目讶呼。 “眠儿,你还好罢?” “我很好。”除了放心不下小日儿。“……您二老怎会来此?” 元家二老脚步略显踟蹰,目色微压愧意,“坐下说话,可好?” 坐下说话是理所应当,何须如此忐忑?春眠在公婆落座后,奉上香茗,而后陪坐一畔,思忖个中异处。 “眠儿,你如今已然进了昌阳侯府,咱们便不必拐弯抹脚,直接把话挑明了。”首启话端的,是比丈夫能言善话的高氏。“昌阳侯是元家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元家。他找上咱们,说了你和他的上世纠葛,咱们实在是大吃一惊呐,没想到,眠儿便是那位救了元家的侯爷夫人……” “二老相信那些话?”前生今世之道,于凡人不啻子虚乌有。所有寄言来世的说与想,无非是给自己存下一个美好愿景。她若不是曾有地府一遭,怕也不能笃信。公公婆婆何以如此轻易便信了? “信啊,当然要信,娘吃斋念佛,不就是为了给元家每个人祈一个美好来生么?”高氏眼内泛泪,“眠儿,你是个好媳妇,不管是你的上世还是这生,都是咱们元家的大功臣。今后,娘会在佛前为你焚香祷告,让佛祖保佑你……” “佛祖要普渡众生,管不了一家一户的事,二老到底所为何来,请直言罢。”因为……不愿信,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春眠面颜呈出苍白。这样的伤,才是伤不见骨,痛彻心扉呢。 “眠儿!”严氏滑身,“嗵”一声跪到她面前,“你上辈子是个好人,这一辈子是个善人,你要救救元家,救救慕阳啊……” 八十三 伤过 春眠望着面前的婆婆,没有出手相扶的打算。如果这个人不是小日儿的母亲,她不会容她一再以仁慈之名伤害自己。但她若不是小日儿的母亲,她又如何能伤害到她? “昌阳侯的大恩,咱们元家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也以为要欠一辈子,等来生再报了。昌阳侯上门时,你不知你公爹有多高兴?像那样的救命之恩,就算昌阳侯要咱们的命,咱们也不能有二话的……” “所以,你们便大方将已经入了你们元家门拜过你们元家祖先牌位并上了元家祖谱的儿媳妇拱手送给你们的恩人?” 高氏面色稍绷,“眠儿,如此不好么?你和侯爷有情人成眷属,阳儿在事业前程上也将得助益,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 两全其美?春眠气极反笑,“请问公公,一位自诩受圣人教诲又视名节骨气重于一切的书生,可以做这种事的么?” 元庆朗容色当即一僵。 高氏犹道:“眠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你读过书,该晓得何谓忠义……” “怪了,当您行这些称不上忠也够不着义的事时,何以还能大谈忠义?” “放肆!”元庆朗低叱,“你任婆母跪在你面前多时也不躲不扶,还敢口出这等妄言,实在放肆!” 春眠笑到无力,“二老想不想儿媳应下二老所求呢?我若应了,便成了你们救命恩人的妻子,要你们跪在地上受我这番数落不是应该么?我若不应,婆婆跪到地上不就是想求到我答应么?我不受这一礼,二老何以心安?” “你……不可理喻!”元庆朗被儿媳的利齿激怒,伸手拉起妻子。 高氏目眶红湿,边泣边责:“你怎如此不通情理?阳儿为了你,不能享受儿女之乐,拒绝了皇家指亲,还与我们两个老的几回起了争执,你呢,又为他做过什么?” 元庆朗冷然接口:“除了让他为你负尽天下人外,的确没有做过什么!” 高氏心间一横,道:“你莫忘了,你此时已经身在侯府,和侯爷朝夕共处了恁多时日,名节早已不保。你以为我们元家还会要一个失贞的媳妇么?那一纸休书,纵使阳儿不给你,我们当人爹娘的也要给!” 好,好,好狠!这老夫妻两人,是想就此逼死她的罢?春眠握着衣下熨在心口的璧石,使力压淀胸臆间上升的乱气,咬唇,转身,摆手,“二老请回罢。你们是相公的父母,我生怕再说下去更重的话出来,会对不起相公,请回。” “……侯爷说,他不想为难元家,为难慕阳,但若不能找回妻子,心情恶劣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就非他能控制得了。这话你应该听得明白罢?……且不管是为了谁,你都要好好考虑。”高氏道。 她面朝壁,挥袖,“二老请回,恕不远送。” 元庆朗拂袖而去。高氏紧步相随。 春眠颓坐下来,抚额苦笑:两位长者当真慈悲,劝了她半晌,竟是要她醮夫再嫁,而临去之前,连她是不是自愿呆在这栋侯府也不问上一声,有公婆如此,不寒心都不成呢。 “夫人,侯爷捎话来,邀你今儿个晚晌到万香苑用膳赏花,奴婢为您妆扮一下罢。”元家二老甫离,侯在室外的丫鬟迈进房来,乖巧声道。 侯爷,是啊,她还有一位侯爷要见,哪来得时间悲风伤月? “为我换上昨日新送来的菊黄襦裙,外面罩那件雪色纱褛,头饰首饰的颜色一定要与衣裳搭配妥当,头发梳成百花髻罢。”她道。 ———————————————————————— “恋儿,你……”惊艳的目光从她的如云鬓发,徐徐下移,直到裙下纤足,良久,阳恺才道,“你好美。” “怎么会呢?”春眠姗姗就座,嫣然道,“这张脸,尚不及之前的五成。” 她难得的开颜一笑,令他更是大悦,道:“只要是恋儿,便是美的。” “若我当真丑若无盐,你便不会说这话了。” “只要是恋儿,不管是无盐还是西施,在我眼中,不会有任何差异。” 春眠颦眉,问:“你现在不想让我回到……那具躯体里了么?” “当年,恋儿身子饱受劳损,虚耗孱弱,我不想恋儿再吃苦,你若不想回去,也没什么不好。我会找一个黄道吉日,让‘她’入土阳家祖坟。” “不会舍不得么?” “会。”他坦认,“属于恋儿的,我都会不舍。” 这些话,当真动人,也当真易使人动心。“这些天,我时常在想,你一找便是十八年,若你找不到呢?还会坚持多少年方肯罢手?” “至,死,方,休。”他目定如山,每字一顿。 她遽震,眸子落进他绵密热切的凝视里,四道视线缠交到一处。 “恋儿……”他情之所趋,掌心覆上她置到案上的素手,如捧起一样稀世珍宝,唇缓缓落下…… 她如遭蜂蜇,倏尔把手抽回。 “恋儿?” 她冷若冰霜,“你莫忘了,如今我还是元家妇,悖礼失德的事,宁死难从!” 他眉峰蹙起,面色染愠,“你怎会以为我会做逼迫你的事?” “逼我的,是元家二老。”她唇勾讥讽,“不知这世间会不会有第二对劝自己的儿媳背叛儿子的公婆?他们倒是开人先河了。” “他们……”阳恺愧色浮眸,“是我急着想让恋儿回我身边,方请元家二老前来,惹恋儿生气了?” “不管你是请还是逼,是一回事。他们那般踊跃配合又是另一回事。若非有此一回,我尚不知自己竟是如此不讨人喜欢。”她自我嫌弃地一笑,捉起案上银质酒盅,一饮而尽。 他心生不舍,道:“不瞒恋儿,我以昌阳侯之尊,一方面挟恩以报,一方面又暗作威逼利诱,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妇,如何抵挡得住?” 此话非为替元家二老辩护,仅是想开解她不扬心绪。而这番坦诚,被听者领会过去,除却讶异,委实会滋生些许贴心感动。 “你方才说不会逼我,是真的不会逼我么?如果我此时站起身来去找元慕阳,你也会任我自由去……” “不会!”她话音未落,他便截然作答,“我会等你,却不可能让你再回他人身边!” “……你好霸道。” 他心际一跳:方才,他可是从佳人嘴里听到了些许娇嗔味道? “侯爷,元家二老的话不作准。”春眠凝着娇颜,“要写休书,还轮不到他们。我不会任他们如此作践。” “恋儿?” “你安排,我要尽快和元慕阳见一面。” “你要见他?” “我要和元慕阳谈清楚,不管能否被谅解,这份休书也该由他来写,假他人之手的,我不认!” “……恋儿?”袭卷周身的是什么?狂喜么?幸福当真来得如此快,如此容易?他犹不敢信,“恋儿是说……” “你们两个中,我势必要负一个。我若随元慕阳双宿双飞,你会容许么?” “不会!”同一个答案,比前回更加断然,更不容丝毫余地。 “你不会,难不成我还要拖着三个人同归于尽?我再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受伤倒下,也不愿他因此赔上身家性命,除了让伤害减到最低,我还能做什么?你不放我,只能让他放我。慕阳性情淡定,素来不喜与人争抢,只要我去意坚定,他便不会为难我。” 阳恺盯她秀靥,狂喜过后,不敢持肯的疑云悄然来袭,患得又患失。“……恋儿不气我用强制手法将你夺过来并强制你留在侯府?” “当然会生气。可气又如何?”春眠垂眸低喟,“你们两个人虽脾性迥异,但这份执拗却不相上下。当初我明明已经离开,他硬是不让我安生,教人把我拉了回去。你亦然。你去找我,他只怕我一旦记起你便舍他而去,镇日疑虑。眼下,你也是如此。” 她掀睫,星眸化成两汪春江,迷濛凝眙眼前男子,“我怎么会遇见如此两个男人?是上苍的厚待,还是玩笑?” 她话里,含无可奈何的惆怅,也淡显不无欢悦的娇嗔,被江南软语哝哝送出,如春日般的暖,春风般的缓,荡过人一方心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竟是在这般时候。 “你一定要见元慕阳?” “对,一定要见他。若不见,春眠永远是春眠,也永远是元春氏。” 八十四 休书 仅隔了一日,春眠便得成所愿,见到了要见的人。 元慕阳是被昌阳侯的请帖兼八抬大轿接进府里的,俨然以上宾规格,到府后,并有昌阳侯亲卫杨成在大门恭迎,引着他到达侯府深处。枝叶掩映,一角轩檐乍现,其内有佳人倩影。 他踏进轩里,眼角同时瞄到距此三四丈外,阳恺立身轩廊之下。 “相公。”春眠低唤。 他发现她仍没有抬起双眸,他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让他们中间始终以咫尺相隔。他有察于此,停足不前,墨眸微沉,“是你叫我来此的?” “是眠儿拜托侯爷请相公过来的。” “……有事?” “请相公在上面签字落章。”她从袖里拿出备好之物,展开放平到桌案上,旁边,早就设了笔墨相待。 他覆目,纸上内容不必一眼尽扫,仅是开头“休书”那两个字,便够了。“……你确定要如此?” “与其拖下去三个人痛苦,不如设法解脱。” “这便是你想出的解脱办法?” “除此外,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别告诉我,你有此办法,还有为我考虑的因素在?” “相公……” “签了这张纸,我便不是你相公了罢?” “慕阳……” “你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你——”不是没听过他对人说话时冷淡自持的口吻,但那是对别人,事不关己嘛。如今轮到自己,真是不可忍受呢。“你也从来没有……” 气不过之下,她抬起了眼,两人的眸光终于在睽违多日后重逢。 他眉尖稍动,唇微掀,似笑又非笑,“我若签了它,你会快乐么?” “我会很难过。”她又用细密长睫把两只星眸挡住,咬住唇,“可是,你若不签,就会是三败俱伤,那更不是我想要的。” 他偏首,向身后几丈外的男人投去一睇,不待四目有所交集,便回过头,问:“你不相信我可以让这件事平安度过?” “我可以相信,但有人不能等,前几日你的爹娘上门,竟然要我放掉你,还说要代你写什么休书,你以为我可以承受这样的污辱几次?”忍辱负重非春眠所擅长,既然之前一再的示好及忍让不曾让公婆对她改观,何必还自讨苦吃? “我明白了。总之,你让我签这张纸的意愿是万分坚定了,可对?” “对。” “我若不签,便是在为难你了,可是?” “是。” “我若爱你,便该成全你,可对?” “对。” “好,希望你会因此快乐一点。”他持起笔,笔下不见丝毫迟疑,利利落落地将“元慕阳”三字飞落其上。 “相……” “住嘴!”他愠声低叱,“我不想再听你如此叫我!” “小……你……”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上心头,以泪光形成于眸,“你讨厌,我会讨厌你!” “你以为如今我还会在乎么?好自为之罢。”他淡声说着,转身迈阶,直至修长身形转过圆月拱门,未再给她一眼。 讨厌,讨厌!她小脸苦皱起,又是拍桌又是跺脚,最后,是俯桌放声大哭。 阳恺急迈几步,原想去劝慰佳人。但转念,这场哭是她所必须要经过的,让她哭一场,以心哀悼那段岁月,方能真正放下元慕阳,真正重新属于他罢? —————————————————————— “你签了休书?真的是休书?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是休书没错?是休书?确定是休书?你怎么能签呢?你怎么可以?” 相形季东杰的失措失态,气急败坏,身为“下堂夫”的元慕阳却冷静得不同寻常,“签都签了,你多说无益。” “什么叫多说无益?你是初识眠儿么?你不是自诩这世间最了解最懂眠儿的人么?你怎能恁着一时意气,就当真置她于不顾?” “你太冲动了。” “我冲动?”季东杰目眦欲裂,“是你过分冷血!眠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不放,他昌阳侯还要杀你全家不成?当这世间真的没有公理了么?” “与昌阳侯无关,是眠儿。” “眠儿是为了保护你,才要改嫁昌阳侯,你便当真成全?你当真猜不透眠儿的用心?依我看,是你在心底畏惧昌阳侯势力,方顺水推舟的罢?说好听了是成全,实质也不过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元慕阳,你懦弱至此,无用至此,还像不像个男人?” 元慕阳冷傲扬眉,“这又关你何事?我是推是让,关你何事?你不觉你对一个朋友之妻关心得太过了么?” “你——”季东杰手指气颤,指着好友鼻子,“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是你对眠儿从来没有死心罢?” “元慕阳,你把从昌阳侯那边受的气撒到我身上,实在可怜!” “可怜得是你不是我,至少,眠儿曾是我的妻子。” “……你……你这个冷血冷心冷肺冷肠子的人,我当初怎会和你结交?” “现在断交也不晚。” “……断交就断交,你以为我稀罕么?当初若不是为了给眠儿调理病体,你以为五十两黄金就能留得住我?元慕阳,我看错了你!” 季东杰浑身绷着烈烈如焰的怒气,甩门而出,随着京城最大客栈的天字号房一记惊天动地的门声重响,两个相交十几年的好友的友情到此终结。 ———————————————————— 又过了十几日,京城坊间口耳相传的热事,是空悬正室之位十八年的昌阳侯再娶之讯。新妇虽非官场千金,但出自书香门第,家族饱出鸿儒,也不算辱没侯门。二人结识于昌阳侯离京出游时,所谓天作之合也。 为此,皇后赐新妇凤冠霞帔,以示对这位救命恩人大喜的诚贺之意。阮阳王府亦送出大礼,并派了一位得得力管事替侯府操办婚礼事宜。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悦心以对。已然辞归故里的前内阁首辅,及现任吏部尚书,联袂找上昌阳侯府大发雷霆,皆因各自爱女嫁入此间十几年,未得扶正,如今却被一平民女子占去妻位,如何对得起爱女们的委屈求全?这番争执,地址为侯府大厅,时间自正午到夜间子时,结果是两位为女请命的慈父一位气厥当场,一位踢翻了侯府大厅内所有桌椅盆器,可想而知,并未如愿。 大厅内发生种种,丫鬟巨细靡遗、声色并茂地尽转述给了春眠听,并一再唏嘘,“侯爷对小姐,那可真是宠爱到极点了呢。奴婢在这府里七八年,也从来没见侯爷对两位如夫人有那样的笑过,小姐,您好福气呢。” “是啊,我好福气。”春眠也叹,“当真是难为侯爷了。” “那……侯爷昨日提出让您决定婚期,您可想好了么?”丫鬟虽替主子打听新人心思,脑中其实也费解:侯爷再宠爱这位小姐,怎会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连婚期也要交给她来决定? 春眠嫣然甜笑,“去告诉侯爷,尽快安排罢,早早完成了,早早给各家一个了断,也省得节外生枝,徒生波折。 八十五 花堂 为娶新人,昌阳侯送“旧人”入土为安,由此,躺在红玉床上十八年的原侯爷夫人,正式作古。而昌阳侯迎娶新妻之日也很快到来。 时入冬季,寒流已至,三日前还下过一场小雪。但,在这一天到来时,天际一洗阴霾,日阳光华璀璨,晴朗得直如秋日皓空。地面已无雪迹,大陇皇朝京都的青石板路,最适宜车水马龙。 昌阳侯府的娶亲仪仗盛隆而浩大,喜服傍身的昌阳侯骑高头大马,更显俊岸英武,不时回首,双眸深情投向那顶载着心上之人的八抬大轿,羡煞了街边闺楼中的无尽女儿芳心。 连绵不绝的喜乐声中,侯府新人在喜娘搀扶之下,踏着从大门延铺至喜堂穿越了整个庭院的红毯,蹀躞进入各位观礼宾客眼帘,站定在室央新郎之畔。 司仪拔声高喝:“吉时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回身对外,新郎头已低下,新娘盖着红巾的螓首本也要前俯,突然,脚步微踬,身形左右倾摇。 “夫人!”两旁喜娘失色,赶紧扶住那副赢弱娇躯。 “恋儿,怎么了?”阳恺握着她纤臂,急问。 春眠摇首,呐呐声道:“许是昨夜为试喜服太晚睡了,今早又起得太早,有些头晕。” “要不要先歇息?” “……不会误了吉时么?” “无妨的……” 此时,侯府总管事迅步跑来,“侯爷,前面……” “皇后驾到——”一声高喝,替总管事道尽原委。 昌阳侯目光微闪。 声浪此起彼伏的诸宾客顿时无声,各自忙不迭按自身爵位职衔施礼迎接凤驾,坐在主位上的阮阳王妃也起身相迎。 “大家都免了这些礼节罢。”身着紫色云纹滚金边凤袍的皇后与阮阳王妃执手相握,一起在正位归座,挥袖道,“本宫来此是为了沾个喜气,要是搅了大家的兴致,可就是本宫的过错了。昌阳侯,还不快把你的新娘子扶起来?” “是。”昌阳侯挽起佳人,谁知后者身躯乍立,又是一个虚弱跌踬。 “恋儿!”昌阳侯扶她纤腰,形急于色。 “新娘子这是怎么了?” “回皇后娘娘。”昌阳侯替答,“因近来为婚事操忙,累着了。” “新娘的身体要紧,快找间清静房间先让新娘子歇着,喝一碗醒神补气的汤水。这好日子里,时时都是吉时,也不怕晚些时候。” “娘娘说得是。”阳恺慨然从命,对两位喜娘道,“扶夫人到后堂歇息,到厨间端一碗煨在炉上的参芪鸽肉汤,喂夫人喝下。” 喜娘应是,搀走新娘。诸宾客在各位管事招呼下,到廊外设就的席筵桌旁就座。喜堂内一下子空落起来,因皇后仍踞主位未动,阮阳王妃与昌阳侯自然要留下作陪。 “昌阳侯,八年前,你从红莲教刺客手里救了本宫,本宫一直心存感激。听说你要娶妻时,皇上和本宫都是打心底里为你高兴的。” “娘娘言重了。先前微臣也只是做了臣子该做的事,皇上与娘娘已经给了微臣莫大荣宠。此遭微臣成婚,娘娘赐凤冠霞帔在前,凤驾亲临寒舍在后,如此盛恩,才是微臣感激不尽的。” 阮阳王妃莞尔,“皇后娘娘到此不是为了国家大事,你这间喜堂也不是朝堂,一家人就不必太拘禁了罢?” “王婶言之有理。昌阳侯,这边有王婶陪我,你速去后堂探望你的小新娘罢。瞅着你两只手攥来攥去,心里已然是百爪挠心了对不对?” 阳恺微赧,谢恩告退。皇后虽是打趣,但所言不虚,此下,他委实已然百爪挠心,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佳人身边。好在前堂与后堂只隔着一道回廊,阔步之下,转眼便到了。 ———————————————————————— “恋儿,好些了么?” 头覆喜巾半倚屏榻上的春眠轻微颔首。 “是我疏忽了,不该让你如此操累,等行过了礼进了洞房后,你只管歇着……” “你们几个听着,本宫和阮阳王妃进去看看新娘子,你们站得远点,本宫要和新娘子说些体己话。不过也不能偷懒,眼睛放机灵些,别让闲杂人等混水摸鱼地摸进来,吓着了昌阳侯的小新娘。” 门外,传来皇后不高不低的话声,阳恺尚自一怔,笑意晏晏的皇后与阮阳王妃已排闼踱入。旋即,门在两位尊贵妇人身后阖严。 “新娘子好些了么?” “蒙皇后挂念,恋儿好多了。” “恋儿?她叫恋儿么?和你已逝的亡妻一个名儿?” “……是。” 皇后冁然一笑,“昌阳侯,本宫方才在前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初闻你续弦娶正妻时,本宫以为你已经从缠绕了十七八年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是由衷为你高兴的。可是,那并不代表……本宫可以容忍你堂堂昌阳侯爷强夺**!” 阮阳王妃惊诧瞠眸,“皇后,您……” 阳恺唇扬淡笑,“皇后,您说什么,微臣似乎不懂呢。” “不懂没关系,本宫说到你懂,话有点长,大家坐下,听本宫慢慢道来。”皇后端坐室内正央位上,宽袖内伸出一指,指向新娘,“你告诉我,她是谁?” “臣的妻子。” “唉,昌阳侯,你啊。”皇后摇头叹息,“礼未行,堂未拜,说什么妻子?何况,她还有一个经过大茶小礼三媒六聘的丈夫,你怎么敢说她就是你的妻子?昌阳侯,如果我大陇皇朝的皇亲国戚人人都如你这般看到中意女子不管有无婚配便要强娶进门,你想让那些平民百姓如何看待咱们皇族中人?” “皇后娘娘……” “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阮阳王妃插进话来。 “王婶,本宫在五天前也就是得知昌阳侯将要迎娶新妻的第三日,到普济寺为先皇与天下百姓祈福,诵经诵到半路,突然有个丫头跪在本宫面前喊冤,说是她家夫人被侯府看中强抢为妻,主子为此还病了。本宫带那丫头回宫,并差人把那个病了的男子传进宫里,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遍。我一问之下,居然得悉那个被抢的夫人和抢人的侯爷竟都是本宫熟识的人。前者,是本宫认下未过多久的干闺女,后者,便是昌阳侯爷。” “怎么……怎么可能有……有这等的荒唐事?”阮阳王妃愕得几不能言,“恺弟,你当真抢了人家的妻子?” 八十六 后堂 阮阳王妃的震愕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弟弟是阳家惟一的男丁,膝下只有一子,十八年来守着已逝弟妹的的躯体为情所苦,为此还险险丢了性命和前程。听得他愿意再娶正妻时,她曾喜极而泣,跪在祖先牌位前一个时辰感谢祖宗保佑。但此刻,怎会急转直下,弟弟成了抢**室的恶人? “皇后,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差错?恺弟他是臣妾看着长大的,他的为人品性臣妾最是了解,再者说他是堂堂侯爷,多少国色天香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何须行那等事?” 皇后形容肃凝,沉声道:“阮阳王婶以为我愿意相信么?若非证据确凿,本宫又怎会在自己救命恩人的大喜之日前来搅场?” “恺弟,你怎么说?”阮阳王妃拧眉叱问。 阳恺面颜自若,淡笑,“皇后娘娘所说得证据确凿,指得可是旁人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皇后浅哂,“也许罢。本宫所以请阮阳王婶陪同进来,便是为免被指偏颇。不如这样,昌阳侯且来说说个中因由,让本宫也听听你这面的说词。” “皇后娘娘可记得多年前微臣向曾向皇上上书请求巫氏高手助寻吾妻转世之事?” “那件事,举朝皆哗,本宫当然记得,你还因此获罪不是么?” “即使经过那件事,这许多年来,微臣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臣妻转世。微臣一度以为要寻到生命尽头,但上苍终算有一丝怜悯,让微臣寻到了。” “你想告诉本宫什么呢?”皇后娘娘不是理解能力不足,而是不想替人下任何断言。 “微臣今日的新娘,即是转世的爱妻。” 阮阳王妃气得花容变色,“恺弟你疯了不成?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你执着便也罢了,怎会以为世间当真存有此事?你……” “阮阳王婶。”皇后抬手安抚,“且听昌阳侯把话说完。” “微臣历尽辛苦,方寻得爱妻。是以,无论天崩地裂,无论粉身碎骨,也断不可能再放开爱妻之手。” “无论天崩地裂,无论粉身碎骨?意即说,就算你会因此搭上你阳府一门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了?” 阳恺眉峰蹙起,“微臣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么?要拿一家的性命来抵?” “还好,昌阳侯还不至于情令智昏。”皇后含笑,“眠儿,你还不把头顶那块帕子摘下来,是想等昌阳侯揭开么?” 春眠尚未行动,有人推门现身,“她的喜巾只能由我来揭。” 一见来者,阳恺身形猝动,挥出一记厉掌。 来者,也就是元慕阳,不避不退,抬手接下了这掌。 砰!两人都知这室内尚有他们顾忌的人在,这一掌只是一个态度,不敢运上十成气力相拼,各自后退几步,俱是面不改色,只连累了近旁的几张木质空椅,应声而碎。 “娘娘?!”门外侍卫急涌门前,口谕在前不敢妄动,只得先发声急问。 “无事,你们站远点守着,未得本宫允许,不得擅近。”皇后道。 “娘娘不要闲杂人等擅入,这位不经通传便擅闯后堂者,是不是要以行刺皇后之名问罪呢?”事情到这一步,若犹不知事已起变,阳恺也枉受朝廷重用位居要职恁多年,但若要轻易放弃,更非昌阳侯风格。 “他是苦主,是原告者,是本宫命他化成侍卫随行进侯府,并等候在后堂门外的。” “皇后娘娘以玉口将他定为‘苦主’,索性直接拿下微臣罢。” “昌阳侯在生本宫的气么?” “微臣不敢。” “但凡说不敢的,皆是心中有气者。你生本宫的气虽然与法不符,却合情合理。毕竟,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皇后发一声喟叹,轻摇凤首,“本宫若非感念昌阳侯的大恩,又怎会亲自来管此事,而不是把它当成一桩案件般移交给大理寺?若非顾及你这位恩人的颜面,又何必特意选在后堂?又怎会叫来阮阳王妃作陪?眠儿是本宫的义女不假,本宫也的确喜欢极了这个玲珑娃儿,但本宫与阮阳王婶相交十几年,虽有辈份隔着,却情同姐妹。十几年的姐妹之交,与短短几个月的义母义女之情,你道哪个深哪个浅?至于元慕阳,那隔得就更远了,连本宫自己都找不到偏袒他的理由。阮阳王婶,您以为呢?” “娘娘所言甚是,娘娘为舍弟考虑无不周全,无不宽容。”经了这半晌工夫,阮阳王妃已将受惊情绪平淀,恢复了典雅仪态,从从容容道。“就算最后清楚这桩事是个误会,抑或是什么人的栽赃,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喧扬起来,让外人看了笑话。” 皇后颔首,向一旁的春眠道:“眠儿,你也看见了,这两个男人绝不会让彼此掀开那道喜巾,本宫不想看人打架,你就自己拿下来罢。” 纤手挥起,喜巾飘然落地,春眠袅袅见礼,“眠儿见过母后,见过阮阳王妃。” “好了,快点平身罢。这件事的关键都在你身上。你说你一个有夫之妇,何以成了侯府的新嫁娘?若是不能从头到尾给本宫说清楚,本宫可要大义灭亲,治你一个骗婚之罪了。” 春眠张口欲言,不想又被人代劳,“禀娘娘,她已非有夫之妇,早在大婚之前,她便已收到……” 皇后凤眉浅浅蹙起,淡道:“昌阳侯,本宫问得是她,有什么话要她自个儿回禀。还是,眠儿,你乐意有由昌阳侯代言?” “眠儿不敢劳烦。” “既然如此,还不从速回答本宫的问题?” “是。禀娘娘,眠儿若不行这场婚礼,便不易拿到昌阳侯强娶**的证据。眠儿冒着名节被毁和失去相公信任的危险来参与这场婚礼,也只想选择一个自己想要的人而已。” “恋儿!”虽已大概察出端倪,但当亲耳听见心上之人将实质道出,前些时日暖心的如水柔情,宜眸的如花美景,不过是饱富心机下的虚与委蛇时,打击比所料想的来得狠重得多。“你……你对得起我?!” “侯爷,您也救过我,虽然若非侯爷强掳,我也不必经受那场灾厄,但您救了我一条性命是事实。走这一步,也是不得已……” “哼!”“不得已”这些个字眼,让某人听得很不顺耳,发声以示不满。 春眠睬也不睬他,这人小气,她还记仇呢。 “在侯爷要恶道作法令我记起前尘事之初,我便说过,与侯爷相爱相恋的人不是我。对春眠来说,那些都已过去,我只要我的相公。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侯爷自有另一番解读。纵算我把天说破,侯爷也不会放我离开。且侯爷曾明言示之我的公婆,若不能如你所愿,你将动用手中权势为难我家相公。那样的境地之下,我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屈从,一是反击。一个弱女子想要反击强于己的对手,第一步便只能先示弱。” “前尘事?你是说你当真是……恋儿的转世?”阮阳王妃惊问。 春眠凝视她一笑,“那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可是……” “王婶,让她把话说完罢。”皇后道。“眠儿,本宫要听听你这个小妮子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儿,快些道来。” “是。”春眠乖应。“谢娘娘容禀。” 娇身惯养的人儿,站得久了,脚底开始泛酸,好想到相公身边小作依靠,但一丝怨气还存在心里,生生打住脚步。不料一把楠木靠背椅反向她无声滑来,正巧抵她纤背,虽不能坐,但腰身得倚,登时轻松了不少。 看在眼里的皇后暗喊一声“乖乖”:这个元慕阳是当真把他的妻子放到心尖上来疼罢?不管是怎样的情爱,都须用心,凡牵扯到心,得之都会喜,失之都会疼。但若有人将情用到不忍心爱人受丝毫的委屈时,这种人,不叫情圣,也不谓情狂,是谓情痴也。 “娘娘,眠儿示弱骗取侯爷信任,是为了保住家和相公。每走一步,眠儿都是在冒险。最初,眠儿甚至不敢与相公眼神交会,只怕他窥出我心里打算,当场阻止,为他自己招来祸事。之后,眠儿又不能笃定相公能否和我心有灵犀,若有所领悟他言行又是否能骗得过昌阳侯的诸多耳目,又是否想得出办法见着皇后娘娘。而见着了,皇后娘娘又能否相信他所言,万一稍有差错,会不会被治惊驾之罪……呆在侯府里,在侍奉丫鬟一双双眼晴的监视下,眠儿日日夜夜如处针毡,不得安宁,却犹要强作镇定,欢笑自若,端的是万般的煎熬折磨……侯爷,听到此处,能否让您火气稍稍消弥一点呢?” “消弥?”阳恺怒极反笑,“我对你坦诚以待,一颗心尽奉到你眼前,换来你肆意践踏,你所以会不得安生,也是因为心虚作祟,如何消弥去本侯的怒气?” “侯爷对春眠当真坦诚以待么?”春眠淡哂,“你掳我在前,强制恢复我记忆在中,限我自由在后。且那日你要我公婆前来劝我改嫁,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我受他们的言刺语剥而对元家生了恨怨之心以便侯爷动摇我心志?春眠如此作为,无非是你以心机待人,我以心机回之而已。” “若不是我想要你,想爱你,想疼你,我何必做恁多事?” 春眠摇首,“侯爷可知您和我家相公区别在何处?相公他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让我受这样的委屈。相公的爱,是至坚的玉,你的爱,是似玉的砆,外观形似,内质迥异。我既然已经拥有了世上独一无二至坚至纯的璧玉,又怎么还会稀罕次质的碔砆?” 八十七 情书 宝玉与碔砆。原来自己一腔的热爱在她眼里,被嫌弃、被贬斥到这般田地?如果将前几日她表现的温柔静美,将这座空冷了十八年的昌阳侯府变成人间天堂,那么,此刻,她将假相剥去时的肆意无拘,便是把这间后堂化成了人间地狱。所谓剥肤之痛,不过如是。好,实在是好。 他笑,笑自己的愚和傻,稍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请问,你说这等话,是连最后的美好也要抹煞去么?” “如果是美好,便抹煞不去。”答这话的,非春眠,而是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妻子身侧并半一只臂扶在椅背借势托住娇躯的元慕阳。“你说过,你所守的十八年,远重过我的两年。此话没错,我确不及你,因我绝对捱不了那么久。三年是大限,我顶多会等上三年。若三年还等不来眠儿,我便不会再等。” 皇后挑了挑凤眉,“不会再等?” “是呢。”春眠提了提一管秀鼻,撇撇小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物色最顶尖的杀手来取自个儿性命的傻瓜,眼前都有活生生的一个!” “有人云,死比生易。这一点,元某自愧不若侯爷坚强,失去眠儿,我着实不知如何在这世上行走,只能懦弱随她而去。”他以惯有的冷淡语气,道。 顿时,满堂寂静。 皇后嫁与当今天子,缘于两情相悦;阮阳王妃婚成阮阳王,亦是因情之所钟。但她们都不敢说,她们的男人爱她们能否有这般专注这般痴。一个只凭一张脸也会引来女人倾慕的男人,身处若干浮华之内,怎能心洁至此?春眠将其比作璧玉,当真不是虚妄。 “……恺弟,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阮阳王妃打破沉默,“我姑且相信这个眠儿就是以前的恋阳,但又如何?一个人在一生里,一段感情失败,尚且可以重新开启另段情爱,何况还是新旧两生的相隔?何况恋阳离开你时,全无恋意,万念俱灰,聪明如你,怎想不明白?” “我没有不明白!”阳恺赤目咆吼,“正是因为明白,我才要找回恋儿,把亏负她的补偿给她!” “那也要看她想不想要,还有你能给她的是什么!纵使你认为她的幸福只能你来给予,但当你给她的不是幸福时,还要硬留下她重受那些煎熬么?你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你是不是想让她这一生也如前生那般芳华骤逝,然后你再寻上十八年?”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阮阳王妃气得咬牙,真想挥手打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弟弟。“为什么不可能?你当下的情形,与恋阳离开时有何不同?娘的确是不在了,你也有了子嗣,不会再有人再逼恋阳生子留后,但,你的两房妾室犹在!你凭什么认为那时令她不甘愿的做,如今会让她欢喜受?尤其,在她拥有了一个至专至真至忠至爱的相公之后?” 眼见着弟弟面呈青白之色,她心弦一软,声线放缓,“恺弟,你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仍脱不去稚气么?你仍思念着那个可以无限包容你疼爱你的恋阳么?可是,你必须接受那个恋阳已经没了的事实,早在她死之前,便已经没了。放她走罢,好么?” “不,不好!”熬过那么多年的辛苦岁月,才找到的人,如何说放就放?他利眸蓦地直眙春眠,“你想起往事之后,在我面前所有的情绪都是假的么?你从来没有因为记起过往想过重回我身边?” “你为我受伤,我的确感到了心疼和不舍。”咝,身边男人的气息忽然有点冷呢。“但不管是在怎样的时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妨直言,就算我没有这样一个相公,也不会做那样的考虑。” 真的是直言,这直言如一把直刀,直剜心肺,直刈心肉,直削心叶!他怎不晓得她还有这样狠这样绝时?冷笑,“你我虽然尚未完成婚礼,却缔下了婚约,你在此这前已接了他的休书。凭这些,我若不放,纵使皇后娘娘凤心不悦,也无法拆人姻缘。” “那份休书么?”春眠面上浮起淡淡歉意,微低首道,“侯爷安排给我的丫鬟个个都是人尖,尤其那个在跟前侍奉的秀儿,嘴甜手巧,还识文断字。公婆来过之后,我气忿难平,连写几张纸,都是写下开头两字后,便忿然笔弃纸,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秀儿早把那写了几十遍的两个字转述给侯爷了罢?在我最后一回奋笔疾书时,依然是写了开头两字,便遣她去为我端一碗参汤过来,她回来时,我正将写了满满一页的宣纸对折成一半,放进袖里。及待相公落了名字之后,又是在秀儿的眼皮底下,我将它锁在了一张带着锁具的箧盒内。钥匙在她手中,木箧由我自己存放。秀儿倒也相信我,从来没有试图偷开箧盒查看,不如请皇后娘娘过目如何?” 她手递进自己宽大的喜服袖内,取出待命已久的细条原木箧盒,“上面这道锁,防君子难防小人,相公,打开它。” 元慕阳暗瞪妻子一眼,只用两指,便把那小小锁具拧断,亲将箧盒送进皇后手中。 “休书……”皇后展纸轻诵开端,要笑不笑地瞟了瞟春眠,摇首接读,“休书前缘过往事,休论昨日逝去因。来世情深与情浅,非由誓,乃由心……” 阳恺通身一震。 “碔砆似玉非为玉,黄铜近金绝非金。今世幸做元春氏,一双人,不得分。为做一双人,千里奔徙吞烟尘。为做一双人,叩求国母慈悲身。一世一双不相负,但愿君心似吾心。” 皇后阅罢低笑,“这哪里是什么休书?是情书罢?你还借着它,给你的相公出谋划策,把活派到了本宫头上。你这个相公倒也聪明,竟能在侍卫们森严守卫下把人送进去。更难得的,他还顾到维护本宫的名声,本宫一人在禅室参佛,他派了个丫头前去见驾。那丫头的力气还不是一般的大,将两个闻声来的侍卫一把推到地上,嘴里一径大着嗓子喊冤枉,使得本宫不想问清楚都不成。” 阮阳王妃美眸漾柔,道:“恺弟,放了她罢。虽然我不免气她如此设计我的弟弟,但你有错在前,又能怨谁呢?何况,如果没有皇后这位义母,她一对平民夫妻若最终逃不过你的逼迫,以他们这样的性情,恐怕早已殉情了罢?那是你想看到的么?” “哈哈哈……”阳恺口内,爆出一串名曰为笑的声响。 在座每人,从未听过如此悲重的笑声,也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笑容。虽每人心思不尽相同,但有感沉重,皆默然下来。 “……侯爷。”春眠纤足迈开,徐徐行至他近前。 这一回,元慕阳抑制住了醋意,只是也随着挪动脚步,停在距妻子三四步外。 “侯爷对亡妻的情爱,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想这世间事本来就不能事事如意,您的妻子无法孕育子嗣,你为了孝道,纳妾留后,无可厚非。毕竟,你除了做人夫,还要做人子人父。恋阳至死不能开怀,皆因她与生俱来的脾性所囿,所以,即使她心死求去,对你也从无恨怨。但,没有人喜欢看着自己所爱之人拥抱别的女人,她喝下那碗孟婆汤时,是全心全意地要把你忘了,并祈求在新生中拥有只有两个人相爱的婚姻的。侯爷,你已经把她入土为安,何不连过去也一并埋葬了呢?这件物什……”她摘下昨日戴上颈的紫玉珠串,“这件物什记录着你们最相爱最真挚的美好时光,春眠不敢居为己有,请收回去罢。” 阳恺接了过来。她不要,他无法不要,攥在掌心的珠串上,余温犹存,但这缕余温任他攥得再紧,也无法留它长久。 “你们……”他闭眸,“走罢。”纵有不死心,不甘心,难道要狠下心毁灭之,将过往所有美好俱作齑粉么? 他如此,阮阳王妃既心疼,又感安慰,唏嘘道:“本来,我还奇怪,这小女子的相貌比及恋阳差了恁大一截,何以让人如此执迷。想来,是这番蕙质兰心,真正美得惊人。” 皇后心有戚戚焉,“不然,本宫也不会认下这个干女儿不是?” “皇后慧眼识人,臣妾领教了。”阮阳王妃盈盈起身,“臣妾去前堂告诉诸宾客,就说新娘玉体不支,婚礼暂时取消,婚期延迟。先打发大家伙散去,过些日子,再放出新娘病重不治香消玉殒的传闻。虽必定会引起众说纷纭,但总比骑虎难下来得好受。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就如此罢。今日在这堂内的事,只有堂内的人知道,不会有人向外泄露一个字。” “是。”春眠忙不迭应声,“母后,劳烦您半日工夫,是眠儿不孝,眠儿告退。” “别急着走。”这个鬼灵精敢情是想在事完之后溜之大吉么?皇后勾笑,“既然你到了京城,就进宫陪本宫呆上几日罢。” “……啊?”春眠小脸苦巴巴皱起:人家和相公小别重逢,要去相亲相爱的呀。 “让本宫好好疼疼你,你也尽尽孝道,走罢,眠儿。” 元慕阳拱手作礼,“草民拜送皇后娘娘。” 皇后讶然,“你不走?” “草民还要与昌阳侯独谈两三语。” “这也就是说,你不介意本宫把她带走了?” “娘娘请便。” “你——”春眠眸儿倏然圆睁。 皇后忍俊不禁,“眠儿,还不快去屏风后面换下这一身喜服,随本宫走?” 春眠把小颌赌气一甩,“眠儿不用换,眠儿在里面加了外衫,把它脱下就好!” “如此不是更省事么?走罢。” “……眠儿随皇后娘娘进宫见识,至少要待够半年。” “那,说定了?不待够半年,本宫不放人哟。” “……不放人就不放人,眠儿也舍不得离开皇后娘娘!”她再偷瞥了那张还是无动于衷的冰玉俊脸一眼,小脚生气一跺,“走了!” 八十八 退却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我之间才真正有话可说。” “想在一个失败者的面前炫耀你的胜利?” “你把我想得如此浮浅,是低估眠儿的眼光么?” “你以为她如今的眼光还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 如此对话,不会让人愉快,既然不愉快的事,早早结束为妙。 “侯爷,草民之前虽担心你会设法使眠儿记起过往,但也只是担心她心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怀疑眠儿会弃我而去。只不过,虽不怀疑,但很生气,气她为何不能把所有事尽交给我。” 阳恺只觉好笑,“你是在和本侯畅谈心事么?” “我完全有能力保住我的妻子。” “……何意?” “侯爷,商人有商人的好处,走遍四方,对很多讯息可谓四通八达。当年,我朝曾发生一场时达三年的叛乱,叛乱者为襄阳侯。判乱平息后,有说襄阳侯已死在乱军之中,有说襄阳侯在兵败城破之际即挥剑自刎,但也有说死者只是一个替身,真正的襄阳侯趁乱遁去,隐姓埋名了。有一度,甚至传出如今在漠北名望鹊起的炎家即是其后人之说。” 阳恺面现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帝未登大宝之前,襄阳侯朝中是唯一可与先帝分庭抗礼者。若非先帝亲领兵马平叛,襄阳侯的判乱也必无法如此快速平息。也因此,襄阳侯的生死与否,成了本朝一直未放弃关注的大事。顺理成章的,漠北炎家便成了我朝无法忽略的存在。百年来占着‘天下第一堡’地位屹立不倒的天叶堡为给庙堂分忧,对炎家广布眼线,予以长年监控。从炎家周围的邻居,店铺,交友,到其家中的家丁、管事、奴婢,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 阳恺冷掀剑眉,“元慕阳,你一无功名,二无职权,居然在本侯面前谈论国事,甚至妄涉机密,你是想授本侯以柄么?” 元慕阳将一封信札放到对方面前,“在下说得如此详尽,无非是想告诉侯爷,朝廷对炎家的忌讳罢了。而若有人与炎家书信来往,过从甚密,尤其这个人尚是朝廷重臣时,侯爷应该晓得个中利害罢?” “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这封信,收信人为炎家,寄信者为侯爷,其上还落着侯爷的私人印章。” “你——”他目倏暴睁,探手抓起案上物什,信封为空白,但其内信笺上,“炎况兄”为首,“弟阳恺顿首”为尾,并有鲜红名章附落在畔……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止名字,还有字迹,熟识侯爷者都不会否认它出自侯爷笔下。”元慕阳淡道。 “……是你做的?” “这是侯爷的事,与在下何干?” 阳恺目泄杀机,“你想以它要挟本侯?” “非也。”元慕阳摇首,“之前是想拿它换我的爱妻,现在,只是把它还给侯爷而已,而且,在下手里仅此一份,绝无副本。既然把它交给了侯爷,又谈何威胁?” 阳恺定定地盯着眼前男子。 他自诩观人颜色悉人心事的本领不差,今日却在半天的工夫之内,先是那个貌似柔弱的小女人,后是这个貌似高洁的元慕阳,连连令他领受挫败。元慕阳这人,除了在面对春眠时会有所不同,面对他人用得都是一张淡然寂静的面孔,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声。如这种人,最易成为强劲对手的罢?不得不说,前一段时日他一心放在唤回恋儿上,轻视了这个敌人。 “你以为伪造出这样一个东西出来,会让本侯畏惧于你,任你予取予求?” “草民说了,它是侯爷的,草民既然把它原璧归赵,便没想过再做其它。请侯爷收好。” “你——” “侯爷,草民要的,只有我的妻子而已。如今既然吾妻已回,便别无所求。” 阳恺眸眯如刀,利芒咄咄,“所以,你拿出它,是威胁本侯今后不得再有夺回恋儿的念头?” “不是威胁,是交换。” “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个东西摆在本侯面前,你也成为了本侯的鲠喉之刺,本侯为除后患,说不定就会找个名目要了你的性命。以你一介商人,纵是有再大的本事,如何与官斗?” “侯爷应该相信,纵算在下要被人致死,也应该有本事在死前拉个人垫背罢?侯爷您个人或不惧任何生死,您的家人呢?谋反大罪,罪及九族,祸延三代。元慕阳可以只要眠儿不要其他,侯爷可以么?” “可……”可以么?可以么?他多想说可以,可是……真的可以么? “元慕阳,本侯实在是看走了眼。本侯初见你时,只觉你性高气洁,仿佛这世间所有污浊杂秽尽与你没有干系。不想,你也能做这等无中生有、泼人脏水之事。” 元慕阳眼眸清淡,不否认,也不辩解。 “若你拿这份东西来只为换我放手,那么,本侯告诉你,好,本侯放手了!”说着放手,眼底不甘犹盛,“但,本侯有话问你。” “侯爷请讲。” “你真有可以只要她?你的父母你的弟妹呢?你置他们于何地?” “吾父,有吾母爱。吾母,有吾父顾。至于弟与妹,他们也各有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互照护。吾不弃父母,不舍弟妹,尽应尽之责,足矣。” “当汝父母弟妹与她同遇危险,你会舍谁救谁?” “吾妻眠儿。” “如此,你就是不孝不义、大逆不道!他们若因险丧命,你如何安于世上?” “每人各有天命,天命所在,凡人焉能更易?” “同样的话,你怎么不用之于她?” “她的天命就是与我相依。” “……”在这一刻,阳恺终于承认,他输了。 一直以来,他虽知自己有负恋儿,但并不觉罪无可恕,就如她说过的,一个男人生于当世,除为人夫,尚为人子,为人父。留下后嗣,是他身为人子须尽之责,避无可避,遑论这也是恋儿前生所渴望为他做到的。所以,他能理直气壮地捉住恋儿不放,想要在她新生里给她全心全意。但,有元慕阳的这份痴到极致也专到极致的情感在,他的全心全意是如此不堪一击。他相信,任何一人,有这样一个人作情场对手,必输无疑。 他输了,实实在在、真真确确的输了。孰对孰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慕阳做到的,他永远也做不到,也不可能勉强自己做到。 阳恺扬眸,其内不甘已全然退却,“元慕阳,好好待她。” 八十九 保证 这皇宫就似婚姻,城外的人想一探究竟,城内的人想要一试自由。城外的人以为里面尽是宁静华贵,城内的以为外面尽是热闹繁荣。无非各家不知各家事而已。 春眠在宫里待到第五日,对着巍峨宫殿,感想倍出。而感想一旦来了,停也停不住,每日里,她那张小嘴没得停闲,尽缠着皇后娘娘道个不休。 皇后也着实喜欢极了这个干闺女,任她追随缠闹,也不厌烦,到最后,反而是春眠自个儿心虚,不敢太造次了——她是想被赶出宫和相公团圆不假,但还不想触怒凤颜,宫没出成,命倒给出去了。 皇宫里生活的第十日,春眠和几位皇子公主混得熟了,每日走完东家到西家,今日陪公主吟诗,明日陪小皇子蹴鞠。兴致所来,还能到皇家的练马场骑两圈御马。这样的日子,让她乐不思蜀起来,若非打她进宫便跟在身边陪伴的襄菊在第二十日头上时发出了提醒,她还真想就此待过半年,让外面那只不知珍惜娇妻的相公多受些相思之苦。 “小姐,您再不回去,万一姑爷又被哪家的千金给缠住,苦得可是您哦。” “他不来接,我却要自个儿回去,不是很没面子?”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能进宫,是因为您是皇后的义女,您有半个公主的身份,可姑爷一介平民,没有腰牌,没有谕旨,怎么来接您?您当这皇宫跟咱们的醒春山庄一样不成?” “襄菊丫头你变坏了,你偏向你们家姑爷。你也不想想,你们家姑父与京城的欧阳家有交情,而欧阳家是皇商,若他想,拜托欧阳家的人领他进宫有何难?哼,分明是他不想我,臭小日儿,我决定讨厌他!” 襄菊凉凉地道:“说话可凭天地良心,小姐您这样说姑爷,不觉得心虚么?” “心虚?”春眠将一粒西域无籽大葡萄放进小嘴嚼啊嚼,好吃。“我为何要心虚?” “您自作主章,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去斗那个昌阳侯,摆明您就是不相信姑爷能救您出去。虽然说您这个方法好得不能再好,在皇后和阮阳王妃的双重监视下,只要那个昌阳侯没爱您爱到像姑爷那样傻,就不会再动您一点心思。可是,姑爷有权力生上一点气的罢?” “……有么?” “有,太有了!”襄菊斩钉截铁,“奴婢都有点生气了,何况是姑爷?” “……这样?”春眠敲着颌儿,颦着眉儿,再大方点头,“好罢,准他生一点气。明日我就向皇后娘娘辞行,去安慰我的相公。” 襄菊满意颔首,“如此才乖。” 乖?春眠刚想指控这丫头的欺主之嫌,听见门外脚步声近,“眠公主,皇后娘娘派人传信让您到如蓝轩,您家中有人来探望您了。” “看罢,姑爷还是忍无可忍了,唉。”襄菊惋惜低叹,“姑爷为什么就不能多捱上一日?” “臭丫头,你很想看你家小姐被冷落是不是?”春眠笑骂一声,无暇再教训她,跑到菱花镜前,理鬓上妆。小日儿,眠儿来了。 —————————————————————————— 元慕阳的确是拜托欧阳南天,在其三弟带领下,进得宫门。在欧阳南天面见当今天子之际,他直抒来意:拜见皇后,接妻回家。 皇上得知眼前出色男子即是被自己险险乱点鸳鸯谱的那个江南商人时,小小吃惊了一回,也起了些许兴致,降尊迂贵,亲把人领到了皇后待客的如蓝轩。 待春眠娖娖到来,一眼望见坐在皇帝下首的亲亲相公,突然发觉,自己的相公与皇上在神色表情之间,竟是如出一辙:清清淡淡,虽非冷漠拒人,但却能把自身和别人明确分离出来。纵使近在眼前,也能使人感觉遥不可及。不必刻意营造高度,也能教人不自觉举眸瞻仰。 有此发现的,不止她一个。 “眠儿,看见了罢?不在一块儿尚无从觉察,一旦他们走近了,这形不似神似的让人一眼便眼前一亮呢。” “……是。”春眠答得含糊:天子乃孤家寡人,要得是唯我独尊,不好与他人有相似处罢? “你自己也有发觉么?”皇上瞥皇后一眼,若春眠不是眼花,便看见了皇上眼中闪过的那丝无可奈何。“你和眠儿的秉性真是像极了,无怪会成母女。” 春眠惊讶,与同样惊讶的皇后互觑一眼,各自笑开:这还真是只看别人瓦上霜,不知自家门前雪。 “慕阳,你是个好孩子,有才有智,若你想的话,一定会成为皇上的得力助手。但你志不在此,皇上和本宫虽然都感觉惋惜,却不勉强你。本宫知道你珍爱眠儿,但本宫还是想告诉你,这世间有资格全心全意爱一个女人的男子并不多,因为这世界对男人的要求及男人对自己的要求,都太多,如你这般无欲无求只求一个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同样,眠儿,你该知道你得到了一个多么珍贵的相公,你需要做的,不仅爱他和惜福,还须有满满的回馈。你要回给他同样坚定的相守,同样衡久的陪伴,明白么?” 离开皇宫,刚出宫门,襄菊跳下车去,说要去见识一下京都的街头景致。果然,她的识趣深得主子欢心。她刚走,春眠便欢欢喜喜偎进相公怀里,问:“小日儿,你说皇后娘娘的那席话,是何意?” “一位长辈对晚辈的叮嘱,不是么?” 春眠嘟嘴摇头,“小日儿真是过分,连皇后说的话都不过心。” “需要过心么?”还不如过心一下等回到客栈后如何惩罚怀中人儿比较重要。 “皇上很爱皇后,皇后也很爱皇上,但他们总是有遗憾的罢?皇上要忙江山社稷,皇后要忙母仪天下,一帝一后的爱情,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眼中不能只有彼此,所以,皇后才会说这世间有资格全心全意爱一个女人的男子并不多,是不是?” “是罢。”答得有点敷衍。 “可是,皇后为何要叮嘱我那些话?同样坚定的相守,同样衡久的陪伴……她以为我会有想要离开你的一刻么?” 元慕阳遽然怔住,万千思绪打目间掠闪过,倏忽间,心头为适才未曾真心聆听皇后言语滋出些微愧意。 俯在他膝上的春眠不知相公脸上变化,“还有,我们离开时,皇后让皇上把什么东西交给了你?” “一个奇形怪状的令符。”原本也不曾放在心上的东西,因知对方心意珍重,元慕阳突觉重要起来,从胸前暗袋里取出黄巾包裹之物,递给妻子。 “的确有点奇形怪状。”春眠好奇打量,“不是免死金牌,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剌令,皇后让皇上给你这个做什么?” “皇后向皇上低语了一句。”他无意窃听,奈何内力深厚,不听也不成。“皇后道,这两个人能在一起着实不易,惊了天,又动了地,皇上为何不给这一对有情人多个保证?” “保证?这是什么保证?”春眠举起手中质地似铜非铜非铁非铁、造型似狮非狮似虎非虎的物什,对着打车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再有,我从来没有对皇后说过我重病醒来的真相,她从哪里……巫族?传说中,当今天子生母为巫族女子。虽不知是真是假,但嫡亲皇族能请动巫族中人是事实……莫非,这个东西与巫族有什么关系……呀!” 元慕阳将怀中妻子翻转过来,“怎么了?” “这个东西的眼睛方才似乎动了一下……噫,又不动了?”春眠甩着手中物,“动啊,动嘛,动动动!” “行了,你的注意力不应在它身上。”元慕阳取下它,将之收回囊中。既然皇后说这物什会是个保证,他自会妥当保存,至于如何启用,不是眼下该着急的事。“你知道自己错了么?” 春眠立时恭眉顺眼,将小脸偎到相公怦跳的胸前,“眠儿知道了。” “错在何处?” “……很多的错。” “那到底错在何处?” “……很多就对了,小日儿~~”春眠糯软着声尾,两只手使力抱住相公,“你已经罚过眠儿,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你必须记着,今后不管遇了任何事,都不能自己承当,时时刻刻不能忘了你还有一个相公!” 就是因为记着还有一个相公,不想累及他和元家,才勉力同阳恺周旋,以绝后患的嘛。但这些话,她此时不敢说,对付正在气头上的相公,火上烧油是下策,撒娇放软就对了。“眠儿发誓,眠儿记住了,相公的教诲,眠儿永不敢忘!” 眄着她举拳作誓又绷紧小脸煞有介事的娇憨样儿,哪还气得下去?“……再有下回,看我怎么罚你?” “相公不生气了?” “哼!” “那眠儿要亲相公哦?” “……哼!” “相公,小日儿~~” “要亲便亲,还等什么?” “嘻,相公……” 九十 婢伤 虽然因醒春山庄之事,惊起不小波澜,但时过境迁,黄梅城依然是黄梅城,回到黄梅城重新入住醒春山庄的元慕阳,也依然是那位行善积德的江南首富。 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 在这种看似的平静中,江南的冬天即将过去。 因为已在灵儿面前立誓不再穿狐裘御寒,连貂皮袄子也不许,整个冬天里,惧冷的春眠几乎足不出户,为相公和干儿子皮儿缝制完了未来一年的衣裳,绣完了新年要换用的新枕新帘。少能见得外头风景,但不必喝苦药,不须担心心脏哪时罢工,也不会有人再敢惦着她的相公,在她自己看来,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美好。 “小姐,府首夫人邀您三天后到水沁园赏梅,您去么?”襄菊走进寝室,问。 寝室里,紫金红暖炉里噼啪作响的木炭烘烤出泛着松木香气的温暖如春。春眠便在这一室的温暖里,刺绣,弹琴,吟诗,做起了道地的深闺女子。 “襄菊你来了正好,你给看看这件小裤,装不装得下那个皮小子?” “它可以装下六岁的皮小子。”襄菊在心里翻个白眼,把裤子扯在手里,“奴婢适才问您的话,您听没听见?” “……听见了。”春眠扁嘴。如果说认了皇后做义母后的日子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格外多了一堆的应酬邀约。之前与这些官门贵妇虽也有往来,但毕竟有官商之别,那些人还端着架式。而像如此密集的殷勤邀约,只是成为皇后干闺女后的风景。她从前即敬而远之,如今自然没有不同。“替我回了。” “可是奴婢已经用光了所有可以用的理由,您再不去,会成为黄梅架子最大的贵妇呢。” “这个威胁,你已经用过太多次了。” “小姐,外面天气已经放暖了,你也该出去走走了罢。纵是不赴这些官妇们的约,咱们自己去散散心也好。” “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姑爷的衣裳您做了十几套,皮小子的衣裳您都做到了六岁,您还有什么事?” 听出丫头口气里的认真,春眠狐疑起来,“你当真希望我去赴那些虚伪夫人们的约?小日儿的事业又不需要我去为他经营这些贵妇人脉……” “小姐,您是不想去见那些人,还是……”襄菊欲言又止,闪烁其辞。 “还是怎样?” “还是不想听到……元家二夫人的事?” “二夫人……幽兰?幽兰怎么了?”春眠溜转的星眸忽尔圆眸,“对了,她产期快到了!你快差人去问问,她预计哪天会生,我已经做好了新生宝宝的衣裳,虽然针黹难以与他的亲娘相比,但好歹是也是我这个大伯母的疼爱呢,是不是?” “……小姐,您……不在意么?您不是因为二夫人要生孩子才不愿出门的么?” 春眠气笑,“你想来想去的,就是把你家小姐我想成一个钻了牛角尖的纸人儿?生怕我从别人嘴里听见幽兰要分娩的消息受什么重大刺激?” “不止是如此,还有……还有元家那两个老的。” “他们怎么了?”自从京城一别,四个多月过去,彼此还没有见过呢。并非她不愿,而是二老显然规避与她照面。初回黄梅城时,她曾到过元慕世的宅院,也欲拜会公婆,但人家二老在她到达的前一刻便出门去了,她能奈何?难不成把二老截回来强受她一拜么? “元家那两个老的,请了黄梅城最大的戏班子,预订了黄梅楼二十几桌上等酒席,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元家二老正为长孙的出生宴大肆操办着。” 春眠颔首,“是该如此操办的,这可是元家这多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 “但,经他们如此一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是小姐不孕又不准姑爷纳妾的事……” “这种论调,先前不早就有人在说了么?” “那时说,是说您仗着娘家财势压迫姑爷不准有其他女人,顶多,您是一个妒妇。现在这种说法,不是把您往恶妇悍妇毒妇里说么?” “说得再难听又如何?反正他们一不能把我送官发办,二不能冲进醒春山庄拉我去浸猪笼。想要说,只管尽情说罢,说累了,便不说了。”春眠轻描淡写,手底继续描龙绣凤,“你听见那些话,笑一声就好,别傻傻的上去和人叫板,只惹自己生一肚子的闷气而已。” 襄菊惭愧低头,“奴婢没有只生闷气,奴婢撕烂了几个婆娘的嘴……” “……”春眠诧盯着自己这个宝贝丫头。 “谁让她们不听人说话的?我说姑爷爱小姐爱到不得了,娶小姐时就知道小姐的所有事,不想要子女是姑爷的决定。她们一个个偏不相信,还说哪有男人不想有儿有女,现在不娶是因为女方的后台太硬不敢娶……我一时生气,就打了她们一通耳刮子。” “……”春眠揉额,无声叹气。 “所以,小姐,若是您当真可以把那些人的话尽当成一堆‘吠话’,咱们就出去走走罢,现在天气早已过了最冷时候,外面梅花开得正好,错过了花期,多可惜。” 敢情说了恁大一堆话,她家丫头就是怕她一个人闷在房里郁郁寡欢,没事把牛角尖钻一钻?这丫头是忘了她每天晚上还有一个亲亲相公可抱根本没时间自怨自艾了么? “好,出去转转也好,我也正要给将要临世的元家长孙买个长命锁,走罢。” ——————————————————————— 襄菊果然是个事主至忠无时不刻不想主子开心快活的丫头。 绿萼梅、大红梅、玉蝶梅、洒金梅……当春眠在水沁园梅林内见得那品样繁多色彩各异的梅蕊梅瓣时,极是愉悦欢喜,为赏尽美色,拉着襄菊一径向花海深处行去。 “元夫人。” 春眠闻声侧首,梅枝扶疏中,有美人婷婷而至。本来,名花美人两相欢,该得看客带笑看的,只是,美人过于妍艳明丽,与梅的清瘦秀雅着实不符,稍显突兀。 “蝶仙姑娘也来赏梅么?” “来梅林不赏梅还能做什么呢?”蝶仙挑起勾描细致的黛眉,“元夫人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来赏以傲骨出尘著称的梅,是亵渎了名花?” 春眠很难不感觉莫名其妙,“蝶仙姑娘可不像这般喜欢妄自菲薄的人。” “问题是,我纵然不喜欢妄自菲薄,那些浅薄世俗的目光仍不会高看了我。不像元夫人,纵然会为一己之私断了一个男人的后嗣,纵然有许多人嚼破舌头表示不为以然,见了你,依然还要把仰视的目光送给你。”而那些人递向自己的目光呢?男人的眼睛不管如何伪装,露骨的欲望从不罕见;女人除了对她美貌的妒嫉,鄙夷与不屑亦不曾少现。凭什么?有谁爱风尘?若非前缘相误,她是一个比眼前女人还要优雅出色的大家闺秀。令人感觉讽刺得是,截止目前,见了她惟一一个眼神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的男子,竟是这女人的丈夫。 她不爱元慕阳(谁会傻到爱一个心里除了妻子谁也装不下的男人),但,她不能否认元慕阳的好。那个男人,几乎是这污浊世界的一汩清流。如果他谁也不爱,她会将他放在自己心间所剩无几的净土上加以膜拜与维护。可,情形并非如此!那个少情寡性的男人既然可以动心,可以爱人,为何让他动心让他生爱的那个人不能是她? “蝶仙姑娘。”春眠看她神色又是怔忡又是哀恨,心头闪过异感,拉着襄菊的手悄然撤足,“外人的目光和口舌岂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以蝶仙姑娘出尘脱俗的才华容貌,何必理睬那些?” “你当然可以不理,因为纵是他们将你讲得再是难听,亦改变不了你的显赫身份。听说,如今你成皇后的义女了呢,连封疆大吏的夫人们都要争相讨好你,对么?” “哪里,这义女也只是一个名头而已,哪敢劳动别人讨好?”春眠依然不着痕迹地抽身,“春眠想起还有一些事待理,先走一步。” 话讫转身,才行不过五步,一道妙影便挡身眼前。 “元夫人,我的话还没有完,你去哪里呢?”明明是一个倾倒众生的大美人,但此时唇含笑眸含刀的她,却形若罗刹。 春眠暗推襄菊先走,脸上自若一笑,“梅性孤傲,赏梅不须人多,春眠只是不想打扰蝶仙姑娘的雅兴。” “怎么会呢?元夫人今日可是黄梅城最高贵的人物呢,很多大吏贵妇都请不去的千金之躯,不知蝶仙有无荣幸相邀?”也不必等她答案,径自道,“相请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我还以为需要找些机会的,既然在此遇上了,就算天意,是不是?” 襄菊纵是不知这个花魁的底细,也隐觉到了些许诡异,遑论小姐袖内的手指一径推捏暗示。当有感蝶仙身上一股令她心悸的杀气涌动时,当下想也不想,两臂抄起小姐纤细身躯,撒足就跑,边跑边喊:“来人,救小姐,救夫人,有人要杀夫人啊——唔!” 一记重掌贯上襄菊后心,将她未竟的话换成一声痛哼,及沁出唇角的两汩血线。 “襄……”一指点来,致春眠陷进昏晕,她临闭眸前,心神俱裂地睹得襄菊身子被重重拍飞,喷洒成弧的血,染红了一枝白梅…… 九十一 危境 “襄菊!”春眠两手前张,扑向倒在血泊中的人儿,在握住一把虚空后,尖叫着醒转,惊悸的眸对上了由上俯下的一双冷眼。 “醒了?”立冬将手中碗置到桌案上,“你还真是有些福气,我刚要拿水泼,你便醒了,也免得受冷水之苦了。” 春眠扶墙缓缓立起,“襄菊她……如何了?” 立冬嗤声而笑,“自身难保,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请告诉我,她是生是……”她唯希望梦境中沐在血里的,仅仅是一场幻境,不敢去想,若那幻境成真,若成真…… “知道她是死是活又能如何?一个阶下囚,你能做什么?” “我不能做什么,但我是她的主子,是她的亲人,应该知道她的死活……立冬姑娘,你好歹也和襄菊做过几天朋友,你只要告诉我一个字,她是生,还是死?” 立冬似是怔了怔,两眼瞬也不瞬地盯她半晌,道:“当时我并不在场。” “那,可否向你家姑娘打听一下?就当是为了你和襄菊的那份交谊……” “你以为我是当真想和她做朋友么?当时只不过以为能利用利用得上她而已!若她不是那么愚忠于你,也不会受那等苦。她若真有什么不测,也该把账落到你头上!” “不管怎么算都好,我只想知道襄菊的安危……” “我来此,不是当你的传信丫头!”立冬面上浮起不耐来,“虽说姑娘捉你不是为了银子,但有你这个江南首富的妻子在手,不要银子也是浪费,你快给我一样足以让人认出你的信物,我好拿去换些花头来。” 春眠将头上钗环、耳下耳铛、颈上链子、手间饰物全数摘下,一股脑塞到她手里,“这些都是我相公为我定做的,每一样式都是独一无二,任何一件都可以让他知道是我。你全数拿去,我只拜托立冬姑娘向你家主子问一句,襄菊她……是否还活着?” 一声不响,立冬回身出门,心中着实迷惑:是这个女人财大气粗,还是在她心中,一个丫头的命当真如此值钱?但,这怎么可能呢?不会有人这样当主子,这个女人,一定是在惺惺作态……不知道有一日她若遭见这等事,姑娘会不会也有如此“惺惺作态”?会……么? —————————————————— “她怎样了?” “被人一掌震断心脉,断了所有生机。全因她天生骨骼异样的强实,才没有当场毙命,还硬是爬了恁远的路报信……”季东杰沉痛道,“她所剩时辰不多了,把她的家人接来,见最后一面罢。” 虽说为医者见多了生生死死,但当这个人是自己所熟识的昨日还在耳边鲜活来去的人时,除非铁石心肠,难不动容。 元慕阳脸色沉冷,“连你也无法救活她?” 季东杰颓力摇头,“我已经给她服了还魂丹,也下了针替她延续心脉,且因她心悬有事,不肯安息,方保得一息尚存。但以她的伤势,活一刻便是痛苦折磨一刻。我想,她心上所悬之事是为了她的幼子,让她丈夫带儿子来一趟,作最后话别,让她安心去罢。” “你懂什么?在襄菊心里,眠儿的重量占了绝大部分,她心上所悬之事不止是因幼子,更多是眠儿!若她不能看着眠儿安好归来,便是死不瞑目,你至少要让她活到眠儿归来那时,至少!” 襄菊是这世上除他之外最疼眠儿之人,若无她在眠儿身边,他如何能心无旁骛地料理商事?他已经把这个丫头视作至亲之人,她若走了,心疼得不止会是眠儿。“元通,速派人把襄菊的家人接来。” “已经遣了人去了,估摸着也快到了。”元通道。 “那边可有动静?” “今晚,蝶香坊照常营业,花魁蝶仙依然挂牌。” 元慕阳拧起剑眉,喃道:“难道不是她?” “你是说蝶仙?”季东杰蹙眉,“她有什么理由绑架眠儿么?对你因爱生恨?我与她接触的日子不短,虽觉这女子深不可测,但并不认为她对你的情意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深重,那时,她充其量是与昌阳侯合作,有意无意破坏你和眠儿的感情而已。若是寻常的夫妻,单是她以自己替你挡得那一剑,就会大生嫌隙,可他们遇到得是你们,他们所有的动作,便徒作了笑料……昌阳侯?这一回会不会仍是昌阳侯作崇?” “我倒希望是他。”若是阳恺,眠儿至少没有生死之虞。但若是那个行事狠戾的蝶仙,还不知眠儿会受怎样的苦。是他错了,只以为和那样一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不予理会便罢了,却不想河不犯井,井却欲犯河。早知如此,他该将她底细掌握个事无巨细,若那样,此时只肖轻易前去其巢穴探查,便知眠儿是否在其手中…… “你以为不可能是昌阳侯?何以见得?” “因他绝不会伤眠儿。襄菊身上那一掌,狠得不留一丝余地,其时眠儿尚在襄菊身边,他不可能在有可能误伤眠儿的情形下下如此杀手。” “也可能是他派手下人出手,不知轻重也并非不无可能。” “事关眠儿,他怎可能派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元慕阳墨眸一闪,“你说他曾与蝶仙合作,是不是?” “当然。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蝶仙那女子虽身在青楼,但生性高傲,少有人能入其眼。要她与人合作,除非能互萌其利。而你也说了,蝶仙对我,远无那份情深意重,她何必多事?那么,能让她受人唆使的原因,便只剩另一个——压制。对方手中握她把柄,她不得不从。意即,昌阳侯必然掌握了蝶仙底细。元通,速发飞鸽传书到京城分号,让三爷到昌阳侯府一趟,询问相关事宜。”若当初眠儿选择了阳恺,他可能会恨她的狠心相负,但在眠儿在任何时候需要他时,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他相信,昌阳侯亦然。 “慕阳,你会如此执意怀疑蝶仙,必有因由,告诉我。” “我曾亲眼见她杀人,一掌碎人心脉,就如襄菊。” 季东杰眸内杀机陡现,“若当真是她,这个女人便不能留了。” 九十二 危地 五天了。 春眠想,自己历经几次绑架,这一次,是最名副其实的绑架。住破屋,睡稻草,喝冷水,啃硬干粮,且一天只给吃上一回……打生下来便没有受过的饥冷之苦,这三天里,全给休会过了。但这些,她犹能忍受,最熬她心的,是襄菊的生死不明。 她与襄菊,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而生,未出襁褓时两人便得以相伴,纵使这个丫头没有为她挡去一次次的灾厄,这份情谊也深不可量。大错在她,在她!她明知这个丫头的傻,明知自己的多灾多难,重生之后便不该准她重回身边伺候,襄菊已然有夫有子有家了呀,若遭不测,要她如何面对她憨厚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幼儿?最要紧得是,她不要襄菊死,她不要这个有时像姐姐有时像妹妹有时又像娘的丫头死! “你在哭么?” 春眠倏然扬首,两眸觑清打外进来的人影时,骤然启亮,“蝶仙姑娘,襄菊她是死是活?” 跟随在蝶仙身后的立冬厌得皱起眉来:这人烦是不烦,每一回见人头一句便问这个? “我五天没来见你,你见了面头一个便问我这话,你确定?”蝶仙打量着坐在稻草上,衣衫染污、发髻呈乱的春眠,唇角愉快上扬:这样的她,比那个一身华服精饰活在元慕阳羽翼下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妇人顺眼多了。虽然,眼睛没有自己预料的红肿,脸上没有自己想见的泪痕,但要看那些,还不容易么?“若她死了,你会如何?” “……死了?” “中我摧心掌者,鲜有活命。” 春眠心口倏然抽紧,“……多谢告知。” 仅仅如此?蝶仙黛眉一挑,“还以为你有如何的爱婢情深,也不过尔尔。” “担上一条无辜人命,死入地府之后,需经油炸之刑,鞭笞之刑,剥骨抽筋之刑,虫蚁吸髓之刑。”春眠幽幽道。 “哈哈哈……”花魁娘娘笑得花枝乱颤,“你还真是会取悦人呢,所以元慕阳会如此喜欢你的罢?你我若易地而处,说不定,你比本姑娘更会讨客人欢心呢。” 春眠不再说话,抱膝垂坐。 “我的父亲曾为户部左侍郎,当朝二品,若他没有被人出卖,做了别人的替罪羔羊,我的出身比你这个商家女要高贵显赫得多。我十岁生日那年,父亲为我订制了一只珍珠金步摇,曾羡煞所有同龄女伴,我所受的疼爱的享有的荣光,不比一个公主少。若那时你我相遇,你须向我叩头见礼。” 蝶仙俯视着她,“如果我依然是那个千金小姐,如元慕阳这般的商人,本姑娘不屑一顾。如你这等的商人之女,只有仰视羡妒的份儿!” 倏尔,她轻蔑面色陡变,“你为何不说话?不相信本姑娘所说的么?”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不说也是错。春眠举眸,“蝶仙姑娘,我手无缚鸡之力,既然被你带来,便是任你宰割。你既然想要我做一个倾听者,倾听者是不需要任何言语的,不是么?” “谁要你做一个倾听者,你配么?”蝶仙恚颜冷叱,上前一步,举手才要落下,忽又停住手,换了一张盈盈笑颜,“睡稻草住破屋的滋味呢?” 春眠如实道:“很难受。” “吃粗粮饿肚子的滋味如何?” “更难受。” “你果然识趣,晓得自曝苦楚来消本姑娘的火气。”蝶仙颔颐,“这就是商家女与官家女的区别么?若你落难,应该活得比本姑娘容易罢?你这张脸虽不是上等,但妆点一下也不算俗人之姿,进了青楼,也该能混出个一个名号罢?” 春眠一栗。 蝶仙以袖掩唇,妩媚浅笑,“害怕了?放心,不管把你放到何处,本姑娘都会时不时前去探望你。”言间,掀步出门,“立冬,给她梳头洗脸,换件干净衣裳,咱们既然要给人看货,总不能让货品次得丢了咱们的颜面。” 立冬应着“是”字,看也不看春眠一眼,随着主子走下去。 她竟要把自己卖往青楼?春眠脸上栗意收去,惊意犹存。 ———————————————————— “上午陪人游湖,午后陪人弹琴赏花,申时结束应酬之后,到凉风寺上香。” “听起来,并无异常?” “对,如同前四日,看似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才似异常,那样的女人,行迹怎可能当真和一个普通青楼女子?”元慕阳多想什么也不顾,直接杀到那女子面前,扼住她的喉,要她交出自己的心头肉!但无奈投鼠忌器,他须按捺住胸臆汹涌气流,等待一个破敌时机。“你选得人,都可靠么?” “来自飞仙门的轻功高手,跟踪之术连京城名捕也望尘莫及。”元通道,又面现迟疑,“还有,属下适才在门前,收到了一封勒索信和一只银钗,是从一匹疾驰而过的马上行人投进属下手里的。” “你进来已有一盏茶的工夫,为何才说?”元慕阳盈满血丝的漂亮瞳眸遽然大眙,“还不给我?” 元通将攥在掌里的物什奉上,动作依然慢条斯理,“属下未急着拿出来,是因为看它也是白费时辰,这封信,无非是想转移视线进而掉虎离山便于对方混水摸鱼而已。” “……向南三龙?”元慕阳盯着落款的人名,想不起自己何时与这样的人结过仇怨。 “向南山的三个土匪头子,距黄梅城一百五十里路程,在当地官府几次出兵清剿之下,近来安分多了。充其量一群乌合之众,属下不认为他们中人会有人用得出阴狠至极的摧心掌。对方显然是想用这封信,让庄主离开黄梅城,只是,不知是想在途中暗害庄主,还是趁机对夫人有什么手段?以属下看,后者最有可能。” “只要宝通号的银票及现成的金银珠宝,十万两……倒不算狮子大开口。”元慕阳阖信,将银钗紧握手中,“你换上我的衣服,骑我的马,走山庄大门,去向南山。季东杰那边有现成的人皮面具,去找他!” “找我做什么?”被点到头上的人推开书方双闼,施施然而入。 “你之前为了逗眠儿不是做过几张我的人皮面具,交给元通,他要替我做跑一趟腿。” “那个好说。”季东杰一个大步迈到桌前,端起其上茶盏就喝,待一饮而尽,方长出口气道,“我今日去找蝶仙了。” 其他两人当即凝神待述。 “我这五日一直到蝶香坊等她,无奈人家牌子当红,若未提前一月,根本难以如愿,所以,在蝶香坊里,我无法见她一面。” “说正题。”元慕阳耐心有限。 “正题就是,这五日等不到她,证实了你的认定。想先前,我受你所托捧金前去谢她救命之恩时,当即便见着了花魁真容。之后的拜访,也是随到随见,无往不利。这不正是说明其中必有问题么?” “还有么?”他不认为好友浪费上五天,只为了吃这道千古名菜闭门羹。 “我当然要作出痴情男子的面貌,既然在坊内苦侯不见,便做起了跟踪佳人形踪的登徒子,游湖赏花且不必说,单说她入寺上香。先在大殿跪祷了半个时辰,后进禅房受寺中高僧开解,我便跟着到了一壁之隔的禅房,听着听着,便听不到了。我耐不住进到了隔壁,里面居然空无一人。未闻门开之声,却不见其内人影,你们认为问题出在何处?”眼见眼前两人都无心做猜迷游戏,季东杰也识相自问自答,“颇费了我季神医一些工夫,果然找着了一个密道开关。只是怕打草惊蛇,没跟下去,紧着回来找你们商量对策。” 元慕阳沉思良久,道:“元通,你按原计划行事,出了城门至少五十里后再踅返回来。今夜,我便夜探凉风寺。” 季东杰举手,“我随你去!” “你将那禅方所在处及暗道机关以图画给我,留在庄里好好守着襄菊,保她一口气能见到眠儿回来。” “……也好。”目间暗沉微闪,季东阳道,“但,若确真是蝶仙绑了眠儿,你一定要把她留给我来处理。” 元慕阳与他四目相对,颔首。 “啊,那是一只什么怪物?……是鹰还是什么?” “救命啊,有只老雕飞来吃人!” “别到前边去,快进房子里躲起来!” 室内三人听得外面乱声大作,先后拉门现身,“发生了何事?” 院中仆人步声杂旮,形色惶惶,有还算镇定者见了主子出现,当即上前道:“前院飞来一只又凶又大的东西,也不知是鹰还是雕,就在天井里盘旋,侍卫大哥们正在趋赶。” 元慕阳提气纵身,直向前院。 偌大的天井内,十几名侍卫正与一只飞禽周旋,其身长不过二尺,背色土青,腹呈暗黄,尾泛暗白。元慕阳一眼便识出,此物乃海东青。但,如这般凶禽,只有王侯将相喜好饲养,怎会飞来此处? 他立在房顶眺望稍久,便看出此禽并无伤人之意,否则,不会在利爪每欲抵及侍卫头顶时便拔翅高飞,尖钩般的弯喙几回可噬人喉头但都硬生生别了开去。显然,这是一只深具灵气的飞禽。 “弓来了,射下它!” 元慕阳挥手,将几名侍卫手中的弓箭打落,落地转身,直面驻在树顶的禽物。 那物昂首挺胸,像是观望眼前情势,蓦尔间,展开两尺翼翅,俯身瞰飞,所向正是元慕阳所站之处。 “庄主小心!”侍卫们有人喊,有人拉,他自屹立不摇。 海东青的将至他头顶之际,陡然直飞冲天,但左爪打上右爪,将绑缚其上的筒状物剥落。筒内有帛笺一张,无开头,无署名,行文数行: 蝶仙,前户部侍郎王越之女。其父因贪墨案被诛,为报家仇,隐身青楼,现罗列其人脉如下:…… 另,海东青为吾心爱之物,日飞两千里,若非事急,不会令其作鸽禽之用。事后,喂其生肉两斤,将结果陈于帛书背面,缚其趾带回。吾信汝爱眠儿之心,结果定不会令吾失望。否,则终生歧视汝之无能。 元慕阳在见得其中“南南山诸匪为其昔日家丁”“凉风寺开解院住持为其父从前幕僚”几字后,甩身疾走。 “庄主,它……那东西还站在树上,如何发落它?” “不得伤它,喂它吃两斤生肉!”元慕阳脚不沾地,回到书房,“元通,你速赶去向南山,将那山上匪众以你的方法料理干净!东杰,今夜你带领府内侍卫看好山庄!” “你……”两人皆被他身上杀气所震。 “我么?”他勾笑,冷森之气比惭阎罗,“夜探凉风寺。” 九十三 危势 “姑娘当真要把元春氏卖进青楼?” “姑娘说的话你还怀疑?” “元慕阳是在认识姑娘之前就娶了妻的,他不喜欢姑娘,就当他是没眼光不行么?何必为难她……”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姑娘要治她,就是因为姑娘想治她,和元慕阳没有多大干系!” “无冤无仇的,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身在黄梅城,因为她活得太顺心,因为她让姑娘不顺眼了!” “可是……” “你是怎么回事?姑娘吩咐的事,我们做就好了,哪来恁多的话?让姑娘听见了,指不定会如何罚你!” 可是,仍是无法理解,无法与姑娘产生同理之心呐。别人活得太顺心,与她们何干?这黄梅城恁多的贵妇,比元春氏嚣张跋扈的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找上她?说到底,无非因为别的贵妇无论如何嚣张如何跋扈,她们的丈夫都会丑态尽出地匍匐在姑娘脚下,而元慕阳始终不曾看到过姑娘么? “立冬,我警告你,别在姑娘面前问东问西,不然,你挨罚,可别怨我不帮你。” “我还能问什么,姑娘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那就行了,你在这边守着,我去眺一眼看货的人到了没有。” 看货的人……看元春氏的人……姑娘是真正铁了心要把里面那个出身良好的女人卖入青楼了,可是,为何一定如此?姑娘,您为何一定如此? ———————————————————— 既黑且冷的屋舍内,春眠啃下一块硬镘头,喝下一碗冷水,搓手搓脚,竭力设法让自己暖和起来,两只耳朵则支得老高,时时关注着外头动静。此时若有人进来,必定是买她的人到了。以蝶仙之心,她实在难以估量在卖她进青楼之前,还会不会有其他恶劣手法,比如……命人奸污。在稻草虚掩之下,藏着一块她以对墙昏睡的姿态在墙上暗磨尖了的石块。她不能让自己束手待毙。 “立冬,人快到了,等一下看货的人进去,你站得离这边远点。” “为什么?” “你哪来恁多问题?反正你站得远点就是了!” “我站远了,若让她逃掉,姑娘岂不要责罚我们?” “……哎呀,就是……你如果喜欢听就听着好了,反正,也不会比蝶香坊的雏儿开苞时更难听,好歹她也不是个闺女了。” “什么?你是说……姑娘要要要让人把她……” “她进了青楼,早晚不都要那样么?你做什么大惊小怪?” “那种事……前面好歹是佛门净地……” “前面是佛门净地,但这是后面,是后山,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前面去,佛和菩萨如果会显灵,你我的父母被歹人害死的时候就会显了。那边有火把近了,看来人到了,我去接应。” 竟然料中了?!房内的春眠打个寒颤,蜷到角落把自己紧紧抱住。 小日儿,小日儿,来救眠儿,眠儿怕,眠儿好怕,小日儿……她抖着手,摸到那块尖石,若不能给人致命一击,她尚能用她来了断自己性命……可是,小日儿,眠儿舍不得你,眠儿不想死了,小日儿…… 门声吱呀半开,立冬举着火摺子划出一星光亮,“在我后悔之前,快走!” “……啊?” “我说快走没听见么?我也不知道你能跑出多远,但那种事对女人来说,是最惨忍的,要我放着什么都不做我做不到。快走,向左边走,那里离山口最近,山口左转不远便有一个小村子!” “……谢了!”按她手势指点的方向,春眠掀足便跑。 冷风割剥着娇嫩面颊,坎路垫磨着柔软小脚,指引道路的,只有些微星光,她顾不得许多,只知向前跑,快跑…… 猝然,一记利亮的耳光之声划破静夜传来,伴之的,还有叱骂,“立冬,你敢背叛我?” “姑娘,你可以打她骂她饿她,但不能用那种法子啊,同是女人,您该晓得那是何等的残忍……” “你懂什么?若不残忍,我会用么?元慕阳拿她当成一块宝,本姑娘想拭目以待,若这块宝成了一块破抹布他还如何宝贝,你居然有胆子坏我的事?” “姑娘,不管是元慕阳还是她,都不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何必……” 啪!啪!啪!耳光声连作,惨呼声不绝。 春眠稍顿身势,回首说了一声“对不起”,咬牙扭身再跑。 “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身后厉风阵阵,春眠不回头,不停步,一迳疾逃。 “贱人!”跃身追来者冷笑,“和你玩一场猫鼠游戏也不错,你试试,如果能在一刻钟内跑出这山路,本姑娘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 猫鼠游戏便猫鼠游戏,不到最后,焉知谁是猫谁是鼠?春眠不回言,不搭语,脚奔不辍。 “敢情,元慕阳就是爱你这股子贪生怕死的懦弱形态么?”操之在我,欣赏一只猎物濒死前挣扎的感觉,委实太好,蝶仙笑得妩媚妖娆,“还不够快呢,想活命,还要再快些才成。” 春眠一足受凸石所绊,跌俯在地,引来追者更畅快的笑声。她挣扎爬起,继续。 “还要逃么?哈哈,你可真是有趣,怕死成这般模样儿,真是可怜……” 春眠蓦然回头,挥腕。 许是委实不曾料到以为已见死相的猎物有此反击,许是太过得意致使警心下调,许是……鬼使神差,武功高强的蝶仙,竟未能避开春眠抛出的石块。石块的尖锐处,直剌剌刺中了妩媚丽颜。 “啊——”从这叫声之凄之厉,可以想见受创之重之痛,“……贱人,贱人,我杀了你!” 重掌从上由下,向春眠头顶贯来。 “谁是贱人!”一道身形疾若闪电,擦过黑暗当空,一手攫住春眠纤腰带离原处,一手挥剑削向打出恶掌的那只腕。 “元慕阳?”半边颊面为血所染的蝶仙避开剑锋,但见来者,恨怒更盛,“你的妻子伤了我,如此歹毒的女人,你还要护着她么?” “像你如此歹毒的女人,的确不该活在这世界之上。”他以剑气驭起地下碎石,排了出去,借机起跃。他欲先离开此地。他不知妻子是否受伤,但贴在胸前躯体所传来的颤栗,令他着实忧心。 “元慕阳,你就抱着你这个丑陋懦弱的妻子下地狱罢!”蝶仙厉声尖吼,掷出了独门暗器硫磺飞珠。 那珠子在空气摩擦放大,撑裂表皮,倏然爆破。轰鸣声中, 元慕阳携妻纵身,纵若轻功卓越,仍有数点磷火燃上袍衫,怀里的春眠忙不迭挥袖为他拍打。 蝶仙扬手再发。 元慕阳一飞冲天,后借树枝之力提气奔跃。 蝶仙如影随形,手执飞珠,恫叱:“元慕阳,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那个没用的妻子扔到地上,饶你一命!” 元慕阳身形倏停。 “怎么,动心了是不是?”人性之弱,她由来最是掌握,谁能在生死关头不顾自己生命?蝶仙扬唇,“把她抛到地下,你可以走过来,也可以径自离去,本姑娘说到做到,不会伤你……” 元慕阳勾笑,目光明灭一动,脱手抛出——长剑。 “元慕阳——”蝶仙尖唳。剑锋所取,正是她胸口。元慕阳武功之高在她之上,她避不开这精准一剑,却也不会让人好过,手中尚余的三枚飞珠全数掷出:要死,一起死!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破声中,飞沙走石,火光冲天…… 九十四 鬼咆 当被漫天遍野的火光包围,视线里尽是碎沙飞石时,他深知难逃生天,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妻子……他的记忆,到此处截止。重新有了意识时,是因为有人在耳边话声不断—— “你不把他的手打开,如何套锁链?” “你说得轻巧,你打一下试试?他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我费了半天的劲儿也没能打开。” “打不开怎么办?” “能怎么办?推着走呗,你没看走得还挺好的么?” “他们这是殉情罢?不然抱这紧作甚?” “谁知道?你看这两人头顶上都有一抹白光,应该都是阳寿未终死于非命的……” 实在是很吵,很烦!他才要张口叱责,便听到怀里人儿道:“黑白无常大人,好久不见,二位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英俊不凡呢。” 黑白无常?他两眸倏启,四遭雾气沼沼,前路不知所终,这是……低首,迎上妻子灿灿星眸,“眠儿,难道我们已经……” 春眠笑靥如花,“认识一下,小日儿,左边这位是黑无常大人,右边这位是白无常大人。两位大人辛苦了。” 他左右各看一眼,“黑白无常?这么说,我们确实死了?” “应该是罢,不然怎么会有眼福瞻仰到两位地府里的绝世美男,一位气死宋玉,一位吓走潘安呶。” “元春氏,你少在那边贫言贫语!你当咱们愿意看见你呢?这一回咱们不找你,你偏投上门来,上一回送你返阳,你也百个不愿。咱们勾了几千年的魂,还没见你这般想死的!” 春眠向他们撇了撇嘴儿,抱着相公颈子向上爬了爬,把颌儿垫在相公肩上,“小日儿,别理他们,他们都和判官大人一样,是又罗嗦又糊涂的老头子。老头子们羡慕我们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忘却旧有的重新来过,还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地把这说成是轮回之苦,实在是人越老越小家子气,不要信他们的胡话!” “……”如果不是怕被问责,黑白无常真想伸手就此把她丢回阳界。 春眠嘻开小嘴,“小日儿,我们都死了,觉得难过么?” 元慕阳一笑,“你说呢?” “能和小日儿死在一起,眠儿好高兴!” “我也是。”黄泉路上无客栈,更不必担心脚下设绊,元慕阳目不管前方,只管紧盯妻子娇靥。夫妻两人的视线细密胶缠,直让黑白无常怀疑:这幽冷的黄泉路,何时变成了他们的花烛间? “前面便到冥门,希望二位这份好心情会保持到阎王殿。” —————————————————————— 阎王殿。 幽冥光闪,鬼火簇烁。春眠虽是故地重游,小脑袋犹转得不亦乐乎,反观生平仅见的元慕阳,兀自岿然挺立,不动如山。 一殿阎王秦广王拧着两道重眉,瞪着两只圆眼,“有谁来告诉本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这个人不是已经打发走了,怎不请自来?还是又有哪个糊涂东西勾错了魂魄,需要本王给他收拾烂摊子?” “启禀阎王,这二人因突遭意外致使魂魄离体,乃属下巡游时意外遭遇。”黑白无常答。 “并非自寻生见,又非寿终正寝?”阎王攒眉,“这倒是个难题了呢。以几位判官之见,该如何处置这对……这对?森森阎罗殿,各魂跪听判,他们两个不但不跪,怎么还……还抱在一起?这成何体统?你们还不上前将他们分开!” “禀阎王。”黑白无常嗫嚅,“……抱得太紧,分不开。” “分不开?”阎王高声震得举殿铃声作响。 “分不开。” “堂堂冥界神司,分不开一对凡魂?” “男魂执念太深,除非阎王下令,属下出手致其魂飞魄散,否则,很难分开。” “……有这等事?什么人执念深的连冥界的神司也无可奈何?” “黄梅元慕阳。” “元……”阎王两眼倏投红衣判官,“是那个元慕阳?” “就是那个元慕阳。”红衣判官作答。 阎王还未作态,春眠一见故人即展颜欢叫:“判官大人,多日不见,您老别来无恙罢?” 后者视若无睹,听若罔闻。 阎王陡然拍案,“元慕阳,你先前以金银收买将死之人的魂魄为你搜寻亡妻下落,即犯阴司法条,在本王这里留下了案底。你此时既到地府,便须接受审判,见了本王,为何不跪?不怕本王抽筋剥骨么?” “阎王老爷休要吓唬人!”春眠挥拳,“我家相公生前广结善缘,积德无数,单是去年水灾,便放粮放款,修建安置的屋舍,惠及几万人。而我家相公所行善举,又何止这一桩?你不褒不扬便也罢了,怎还会说出什么审判?难不成阎王老爷也如判官大人一样老糊涂了?” 几千年的修养差点毁于一旦,阎王忍中胸中闷响,不让自己破功。而下面的四判官中的三位也皆把兴味目光隐藏于森肃面相之下,总之一个字,忍。 “咄,元慕阳所行善举,其心不为向善,其的不在惠人。所行所为,概为你积攒功德,行善皆为有所回报,不啻功利之心,何来褒扬?” “嗤。”春眠掩口,送出一个好假的笑,“阎王老爷,说您老糊涂,还是恭维您。依我看,您的糊涂不是老来的,是打盘古开天地、混沌初开时便有了!” 红衣判官很不客气地扬声一咳。 阎王暗瞪他一眼,“大胆小鬼,敢对本王不敬……” “何谓功利之心?有人道,有佛心比有佛行更重要,难不成这是说,一个人心善如佛,但无意犯了杀人放火的罪过,就可以饶恕么?而一个人心怀功利之心,为了这功利,修桥铺路,济民活人,便错了么?有善心,行善果,何谓善?有恶心,获善果,何为恶?不管初衷怀得是怎样一份心思,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么?我夫行善的结果便是,当真有无数人因他活命,因他获得生计,因他老有所养幼有所托,因他得以存活之后也效仿他恩及他人……难道阎王老爷计人功德时不是根据此些结果只管究其初衷?难道阎王老爷的功德簿上所记载的那些功德,都是将一个人的心胸剖开看过真善伪善以后才誊录在册?” 阎王眉锁得紧,脸板得臭,“牙尖嘴巧,红衣,你这位亲……” “咳咳咳!”红衣判官以袖掩嘴。 阎王眄了眄这位极不愿回想过去的下属,再望诸人,“你们来看,这元慕阳到底要如何发落?” 黄衣判官道:“其人的确有过在案,但也委实累积了些许功德,功过相抵,不惩不奖也就算了。” 阎王颔首,“就依你之见,找一个平凡无奇人家,令其投胎去罢。” 黄衣判官施施然走来,“元慕阳,还不谢过阎王,随我走。” 元慕阳不言不语,启步便走。 黄衣判官皱眉,“你就这样走?” 不然呢?后者挑眉,无声反诘。 “你须把你怀里的人放下。” “不放。”他说了自踏入阎王殿后的第一句话。 “不放?”黄衣判官拔声,“难道你想以这个模样去投胎?” “正是。” “你可知,她正是你的执念,诸法空相,万事到头皆不过一个空字,执念过深,害人害己?” “不管。” “什么?” “我不管!”元慕阳将怀里人举到胸前,“我什么都不要,功德,财富,名位,都可以拱手给人,除了她!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要她,只要她!” “你——”黄衣判官冷笑,“若你来生只是一个贫贱书生,一个平民莽夫,还敢说宁肯无财无势无名无利,也只要她么?” “我若是贫贱书生,既然命中注定没有功名,便为人代写书信,代写状纸,代写春联,了不起弃了笔墨,做商贩,做杂役……我若是一个平民莽夫,便将气力尽付田地,春种秋收,冬季农闲便四处为人修葺房舍,打短工,赚花销……有几百几千种谋生法子,我自会养家糊口。” “你愿意,她愿意么?你没有锦衣丝被,没有金玉钗环,她岂不要随你受苦?” “没有锦衣丝被,我会搂抱着她度过酷寒长冬,没有金玉钗环,我会亲手削木为钗,攒花为环。而眠儿绝不是为了锦衣丝被金玉钗环才愿意随我,我若在街头营生,她会在家中洗补,我若在田地操劳,她会将粗茶淡饭送到地头。而身为男子,我自会竭尽所能让妻子温饱度日,岂会坐困愁城?” “你说得好听,也不问她……她……”看那小女子面含娇笑,将一只小颅紧贴在男子颈侧,什么也不用问了罢? “黄衣,你说了半天,还是说不通么?”阎王高高在上,闲闲发问。 “怎么说不通?”黄衣判官可不认输。既然唇舌费尽也无济于事,便施出最笨却最是有效的法子。“元慕阳,你是想永远在地府做鬼,还是重生做人?” “有眠儿,做人做鬼都好。” “……”千百年来都没有碰到这么一号了呢。“你若想做人,还想与她有来世姻缘,必须放开她。” “为何?” “你若不放开,以此形态投进新生,两人必是双胞孪生,你倒说说看,想和她做兄妹还是姐弟?”哈哈哈,不怕你不放! 九十五 鬼乱 神会欺人么? 会。 在元慕阳问判官:“若我放开,我二人便能永做夫妻么?” 那个穿黄衣的判官点头,满殿的阎王判官都点头,是以,他确信无疑,放开了眠儿。然后,他瞥见了那一殿的阎王判官都露出狡狯笑容,悉知上当欲抢回妻子之时,黄衣判官袍袖一挥,他身子便飘了起来,被挥进了不知名的洪流之中。 “眠儿,眠儿,眠儿!”他想抓住也向他伸出手向他奔跑过来的妻子,但无力扭转那股洪流的吸纳,眼睁睁看着妻子越来越远…… “行了,别叫了,本神医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你救活了,你也给我一点意外的反应,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叫眠儿,眠儿就在你里边躺着,想见她自己睁开眼来看!” 这一串聒噪声,他只准确听到了“眠儿就在你里边躺着”,随即,熟悉的一切皆入目来。 “我在哪里?” “当然是你自己家里,难道是阴曹地府么?”季东杰自以为幽默的回之。 “眠儿?”他翻身,看到了苍白娇弱的妻子,“眠儿?眠儿她怎么了?眠儿……” “她脉息还算平稳,呼吸也正常,全身更无任何伤痕,只是,一直睡着。丫头给她喂了一些汤水,也能给咽下去,但就是不醒,许是先前受惊过度了。” 脉息平稳?呼吸正常?他抬起可以活动的一手予以验证,是……真的。但,地府里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抑或,只是一个梦境? 此念方动,他始感觉到自己半边身子都打了绷带,动作稍大便痛不可当,“我的伤势如何?” “很严重,你是被炸飞的碎石所伤,石片扎满了你的半边身子,失血极重。所幸得是,每一片都没伤及到经脉。更庆幸我没有按你所说的呆在庄里不动。你走了一刻钟,我越想越觉得你一个孤军深入会有不妥,便带着几个侍卫随后动身。没想到将进暗道之前惊动了凉风寺开解院的住侍,动起手来。我以针把他治住之后,听见轰炸之声。那当下,当然不必再走暗道,按着那声音向后山寻去,正见你抱着眠儿在火光中飞身出来。实话说,你那血淋淋的样子委实是把我吓了一个正着。”话说到这儿,季神医抚胸,余悸犹存。 “你只看到我们?”元慕阳眸眯了眯,“没有别人?” “有。” “有?” 季东杰点头,“当然有。” 元慕阳挑眉。 “你那一剑真是悬呢,只有毫厘之差便刺中她的心脏,但纵使如此,她也命在旦夕。不过嘛,有我神医在,自然能与阎王夺人,我把她给救活了!” “……救活了?” “当然要救活,她可是本神医的老相好。” “你确定?” “万分确定!”季东杰忍不住是得意洋洋,“不止把她身上的伤治了,脸上的伤也给治了。” 元慕阳想拱手,但力不从心,只得以诚意欠缺的淡淡语气道:“神医真是妙手仁心。” “好说,好说。”季东杰喜孜孜地抱拳,“要说,她着实是费了本神医的一番工夫,治了她的伤后,我以针在她身上试了不下百个穴位,才把她一身内功给卸了,这可不是一般蒙古大夫能做到的事哦。还有,她脸上的伤,我可是试了十几种配药,方能让那道伤口不溃烂,不化脓,更……永远无法复原。” 元慕阳一点也不惊诧。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好不要得罪,一是小人,二是医者。小人远之,是因为达目的可无所不用其极。而医者,所谓仁心仁术,当医者将其心其术用在非为治人于活而是治人于苦时,得益于一身医术,比常人更易达成所需。 “那种人是生是死和我无关,我只关心,眠儿当真没有受伤?” “当真没有,你把她护得很周全。” “你在这边吱呀乱叫了半天,为何还吵不醒她?” “我……”吱呀乱叫?季东杰拔出一只银针,呲出满口白牙霍霍,“你忘了你此时重伤在床要任凭本神医随手宰割了是不是?” “嘘,别惊了眠儿。” “你……”有友如此,夫复何哀? “眠儿到底何时会醒?” “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 那就好。元慕阳一颗心放了下来。 但一个一两日,两个一两日,三个……十个一两日过去,重伤的元慕阳已然可以下地行走自如,床上的春眠却依然阖眸深睡。 那边,季东杰将容毁体弱的蝶仙交给了前来索要主子的立冬,顺手也把另一个一并送上门来的蝶仙忠婢立秋的武功废除。 “我听当夜宿在山里的一个樵夫说,若非立冬姑娘,眠儿便跑不出那栋荒屋,也便可能遭到毒手。看在你这份恩情的面上子,你好姐妹立秋的性命我留下。她们的武功废了,一生也不可能再习武,且体质定会比常人还要孱弱,连行走都会艰难。立冬姑娘尚有武功傍身,好好照顾她们罢。且记,莫再行恶。” 立冬含泪称谢,叩头而去。 可不管外事怎样变化,春眠犹是未醒。 “她为何不醒,为何不醒?你不是说她一两日就醒?为何还不醒?”日复一日,元慕阳冷静无存,从容不再,他围着妻子转了又转,绕了又绕,咄向季东杰的口声,掺杂了些许惊惧。他怀疑,不,他笃信——那场地府之行绝非仅是梦境。眠儿所以未醒,就是因为魂魄尚在地府。既如此,可必驱他回来?难道地府冥神一定要看到人家夫妻分离方会快活自在? “是呢,为何还不醒?能用的法子我都用了!”季东杰也没有了平日的潇洒诙谐,蹙眉望榻上人儿,愁肠百结。 “若眠儿魂魄始终不能归来,是不是又要就此长眠下去?”元慕阳失神喃道。 季东杰摇首,“不会……不会罢?” “你是医者!”元慕阳大吼。 他这一嗓,也勾起了季东杰的光火,“我是医者,但我医病不医命,医身难医心!若眠儿就此长眠,也许是因为她认为如此比活着要好,你也不想想打眠儿回来之后,她所受的苦还不够多么?” 此话如锥入心,元慕阳怆然退步:眠儿认为长眠比活着伴他要好?因为他让眠儿受了太多苦楚,所以眠儿不想回来了? “慕阳……”季东杰话出口便后悔了,瞅见他如此神色更觉不该,又忙改口安慰,“我只是一时口快,你若当真信便傻了。你对眠儿之心,眠儿对你之心,天地可鉴。你们坚定相守之心,必定能感动天地,让你们天长地久……” 坚定相守,感动天地,天长地久……这些话,除了在戏词里听过,还在哪里听过? ……你需要做的,不仅爱他和惜福,还须有满满的回馈。你要回给他同样坚定的相守,同样衡久的陪伴,明白么? ……这两个人能在一起着实不易,惊了天,又动了地,皇上为何不给这一对有情人多个保证? 皇后?!他猝然大踏步迈到眠儿专用来置放一些贵重物品的立柜之前,拉开下层抽屉,翻出一个精致匣盒,再开其锁,取了其内的黄巾包裹物什,而黄巾之下,质地似铜非铜似铁非铁、造型似狮非狮似虎非虎的令符,即为皇后央求皇上所赐之物。 眠儿那日说,它映着日光眼睛会动的是罢?他推开花窗,对着西方夕阳光辉,扬臂高举…… ———————————————————————————— “判官大人,你不是说我上次回去之后,便可和相公白头到老,同年同月同日殁,他活到八十六,我活到八十的么?我为何又死了?” “判官大人,你们地府的人没血没泪没骨没肉没心没肺,所以无事便戏弄凡人,看人家夫妻分离悲伤落泪来满足你们被扭曲了的口味对不对?” “判官大人,承认罢,你们只是一群又疯狂又糊涂又寂寞又无聊的老头子,拿冷漠当脱俗,拿冷血当出尘,每个人看起来冠冕堂皇,实际是可怜可悲又无助……” “判官大人……” 这一回,红衣判官似是铁了心,任她追前赶后,任她极尽讥讽,对她是睬也不睬,理也不理。 春眠越战越勇,越说词汇越是丰富,最后站在忘川之畔,掐腰长喊,“襄菊,你投胎了没有?没有投胎的话出来和小姐一起玩,咱们学那只顶厉害的猴子大闹地府!” 这些天,关于襄菊下落的话,她也问了不下百遍,但人家不给回话,还能怎样?求人不如求己。“襄菊,出来啊,还没有和小姐话别便一个人去走新生路,你也不怕你家小姐会想你么?襄菊——” 她如今既在阴间,便是鬼声,嗓音便不会如阳世为人时那般的软声侬语,何况,她是刻意拔尖拔声,放声出来实在不忍猝听。致使过路鬼差纷纷掩耳急避。 那些个新走黄泉路的鬼魂进得地府,原本因为思绪渐形沉淀抽空,个个都木着一张脸,茫着一双眼,被她这般搅闹,竟都衍生出了情绪,也随着她叫喊起尚活在阳世的亲人姓名来。一时间,真是鬼哭狼嚎,地狱景象十足。 “你你你真是……”红衣判官气急败坏现身,薅起春眠脖领便走。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不,是有鬼要杀鬼啦——” 红衣判官虚空一点,消了她的声。 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无耻,卑鄙!她继续坚定不屈地以一双大眼睛进行无声控诉。 红衣判官走进她先前所住的那间斗室,毫不惜力地将她抛下,“你安静待着,再敢制造混乱,我不饶你!” 他话音甫落,陡听得外面哗声大起,“呀呀呀,有人打上门来了,地府有几百年不曾这么热闹了,快去看啊——” 九十六 阴审 阎王爷先望一眼自己被毁得七零八落的阎王殿,再瞄了瞄躲在犄角旮旯发抖的诸鬼差,阔步行到自己幸存的案后,以案上镇纸重拍案面,大喝:“元慕阳,你好大的胆子,本王念你身有功德,又阳寿未尽,方准你还阳。你非但不知感恩,去而复返,还带人毁坏阴司。你可知单是你此项罪过,就足以抹煞你先前所积所有功德,并判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元慕阳拱手一揖,“阎王准在下还阳,在下不止是感恩,而且是非常感恩。在下去而复返也不是有心捣乱,只因在下走时忘带走妻子。至于毁坏阴司的罪过,在下一介凡人,怎毁得了阴司神物?” 非他有意推诿,而是,他也很意外好不好?谁能想到他只不过是对着阳光摁了摁那只当真转动的眼睛,便一个天昏地暗,置身在这阴冥之界了?而且,身后这位,不管不顾,一径叫着咆着四处撂蹶撒欢,单是一只粗绒绒的尾巴就不知扫倒了多少根柱石链条,更遑论那四只大爪和巨型身子所造成的碎坏损毁……话说,这到底是一只什么东西? “哇,好可爱,哇,好可爱,我要抱!”远远地,春眠一路跑来,两只眸儿被兴奋撑得圆圆大大,扬着两臂,投怀送抱而来。 元慕阳立刻便开放出胸怀,迎接自己的心头肉回归原位。随着她越来越近,他脸上笑意也愈勾愈深,指尖已经触到了小人儿飞扬起的裙角…… “好可爱,好可爱,这么大的猫,我第一眼看见!软软的,真好抱!”春眠的小脑袋完全埋进了相公……身后的庞然大物的毛发里,虽然两只手合起来也揽不到那个粗硕颈子的五成,但仍抱得不遗余力,“这么大一只猫,好可爱,眠儿喜欢!” 元慕阳的俊脸黑得可以媲美奈何桥下的深幽河面。 而那只被唤大猫连一干无常鬼差甚至诸判官也不敢靠近的凶兽,居然会乖乖被人抱,甚至在那只小脑袋在自己颌下拱来拱去时,喉间还发出享受的呼噜声响。 “它是……”阎王搜罗着脑里储存的所见所闻,当觑见那双兽眼中一闪而过的幽绿深光时,蓦地记起,“巫族神兽?它是巫族的神兽!” “巫族?”绿衣判官惑然,“是那个自成天地,生死俱不受我们所囿的世外巫族?我们与他们向来是各安其事,互守规则,怎么会惹来这只庞然大物?” “而且。”黄衣判官道,“据闻这巫族神兽善咆易怒,非其所认定者不能接近。它怎能任元春氏如此接近,而喊它作‘大猫’?” 吼—— 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对准黄衣判官所在之地便是一嗓巨吼,宏大气流直把后者掀翻在地。显然,黄衣判官惹着了它善咆易怒的庞大心灵。 “大猫,你吓死我了,吵得好大声!”春眠娇软抱怨,在抬起头有了更大发现后,笑串如珠,“你的眼睛是绿色的呢,好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可爱的大猫!” 刚刚爬起来掸衣的黄衣判官好生哀怨:这只巫族神兽也太偏心了罢?元春氏一口一个“大猫”,它还能摆出一副享受嘴脸,他只是无意说了那两个字,便被它招呼了一顿,这算什么,重女轻男? 被重视的春眠犹不自知,“大猫,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你叫……” “它叫恚。” 一道雪影,陡然降临。 ————————————————————————————— 春眠倒吸一口气,也听到了整座大殿俱发出了一波吸气声浪。 “美人,大美人……”她喃喃说着,放开可爱大猫,行到大美人面前,伸一根手指试碰那张雪做的容颜,欲确定是真人还是幻像。“是真的呢,大美人是真的!小日儿,大美人是真的!” “……哼。”元慕阳两眼本来直盯着妻子不放,她把脸儿撇过来了,他反而把头调开,并发出一个重重气音以彰胸中不乐。 “小日儿生气了?为什么?”这下来,春眠顾不得大猫和大美人,一下子便扑到相公怀里,“小日儿为什么生气?嫌眠儿在这里不回去么?可是,眠儿回不去嘛,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找百鹞帮忙接我回去,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焦急时便只能找判官大人消遣……” “哼!”红衣判官出声提醒她,这个倒霉被她消遣者还在。 “百鹞留下的香已经燃完了。”妻子小嘴如此这般的稍加解释,元慕阳当即便释然开来,有些委屈地道,“都怪季东杰那个庸医,他今日说你明日就会醒来,到了明日又会说明日会醒来,若没有他这样说,我一定会百般设法,也不会一日一日耽误了下去!” “小日儿一定等得很急对不对?以为眠儿又像先前那样睡得春眠不觉晓了是不是?”春眠好大力地抱着相公,心疼他在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我已经想好了,若他们硬拖我去投胎,我一定问好去处,然后托梦给你,让你去把我抱回家里养着。然后,眠儿会偷偷不喝孟婆汤,不然眠儿如果不小心叫了小日儿一声爹,不是白白让小日儿占了便宜?” 元慕阳嫌恶蹙眉,“你要叫,我也不会让你叫!” “嘻,小日儿还是喜欢眠儿叫你相公对不对?” “知道就好。” “唔,眠儿好想小日儿呢……”说着说着,鲜红小嘴已向那两片薄唇嘬了过去…… “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整座阎王殿,立时群咳齐发,群情煞是激动振奋。 春眠颦起弯弯细眉,道:“小日儿,你该把季东杰给一并带过来的,好给地府里的这群老头子们看看风寒,看他们咳成这样儿,好可怜。” “他医资极贵,这群老头子们付不起。” “卟~~”大美人笑了。听儿子儿媳说起这两人时,她还不相信会有恁般宝贝的夫妻,但眼见为实,眼前这一对的的确确的是奇异极了。方才,自己现身的刹那,连六根清净的阎王判官都看直了眼,独独这个年轻人,眼睛始终只是又气又爱地凝注着他家的小娘子。家里那个曾说,这世上只有两种男人见了她会无动于衷,一是瞎子,二是傻子。而这年轻人目明神聪,却全不在世上男从之列,妙,实在是妙。 “对了,大美人,大猫!”大美人一笑,好似光芒万丈,将幽暗地府映得好似明亮起来,也使春眠记起了自己一时忽略的美丽风景,挣开相公的手便要他顾。但她家相公不愿,是以小小腰身仍稳稳陷在那双臂弯里,“小日儿,放开,放开嘛,眠儿要看大猫和大美人,他们是和你一起来的……噫,是和小日儿一起来的?小日儿,你为何会和一个大美人在一起?” 最后那句话,她已经问得酸气四溢了。但凡女子,分美人,中人,丑人。但美人之中,又分上、中、下。蝶仙、柯以欢都为上等美人,但她们在相公面前晃来晃去,她从来不必有一分一毫的担心。今儿个见了这位大美人,方知这上等美人中,也分上、中、下,上上等中,还分上、中、下……这上上上等的大美人,连鬼神见了都会目瞪口呆的大美人,和小日儿偕现,她不担心……才怪! 大美人启唇再笑,一只闪着雪光的手抚上她头顶,“你怎么会这么可爱?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比小海更可爱了呢。按辈份,你都要叫我一声奶奶了,会有孙女吃奶奶的醋么?” “啊?”春眠的小嘴张大,“奶奶?小日儿认大美人做干亲了么?” “卟~~”大美人一笑再笑,也把幽暗地府映得一亮再亮。“难怪我那个媳妇儿会把这个令符给你让你使唤我一回,你呐,实在是让人喜欢得心尖发痒。” “……啊?”奶奶,媳妇儿,令符……还有,方才阎王判官所说,这只大猫是巫族神兽……此些个字符一经串连,春眠想不明白都不行。原来,皇帝的亲生母亲当真是巫族女子,而且,还是个美到神惊鬼愕的大美人。“小日儿,原来那个令符就是大猫,你用它召来了大美人,是不是?” 元慕阳颔首又摇首,“我按了令符的眼睛,不到眨眼工夫便到了这边。这只猫我一直是看得见的,这个人我看见得不会比你早。” 啪!拍案而起的,是忍无可忍的阎王爷,“这里是你们闲话家常的地方么?元慕阳,元春氏,尔等不知反省,一错再错,实在是亵渎神灵,罪不容恕,本王纵容你们不得!来人,让这两人押下,先各鞭二十,再发往刀山地狱……” 大美人轻移莲步上前,“阎王爷,您法眼如矩,不会认不出我罢?” “本王当然认得首领,能驾驭巫族神兽者,天下只有一人而已。”早听人说,巫族中人,人人男俊女美,这位巫族首领竟把九天上的仙子都跟比了下去,开眼了呢。“但巫、冥两界各有令旨,从无过犯,本王想不通首领何以现身至此?” “我想拜请阎王爷卖我一个人情,放了这一对回去,让他们寿终正寝了再来接受您的教诲,可好?” “首领是在为难本王么?这族有族法,冥有冥规,首领为一族之首,更易明白个中道理。这两人既归阴冥,当受冥规处置……” “法理不外乎人情,这两个人是我的亲戚,小辈们不懂事,犯了过错骂一顿也就算了,我在此也替他们向阎王爷赔个不是,还望阎王爷能网开一面,饶了他们。” “他们是首领的亲戚?按理,本王当看在首领面上,是该给了这个面子,但理大不过法,本王着实作难呐。” “作难又有何难?他们两个人还有六十余年的阳寿,因遭受意外致使魂魄暂时离体,阎王爷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明白。阎王爷所以要扣住他们,也只不过为了应应他们命中的劫数,也想看看这劫数会如何安然化解。我就是那个化解者,既然来了,阎王爷何不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原来如此。阎王恍然大悟,一直知道这两人命中必有一劫,也知这两人能度此劫,但未发之时,谁也无法精准拿捏度劫之法。有甚者,明明可以安然过去的劫,也因劫中人一念之差而致灭顶。若元慕阳请不来这位巫族首领,他还真想不透这个台阶要如何给这两人,给不了的话,便要留下。 “但元慕阳莽闯阴司,毁坏神殿,惊扰鬼魂,此罪不可不计。” 大美人嫣然,“他屈屈凡夫,如何能闯阴司?说到底,都是我这只不懂事的恚兽闯得祸。恚,还不向诸位神司叩首请罪?” 吼—— 庞然大物盆口遽张,两只后爪着地,前爪立起,摇头摆脑,巨声巨形,又吓出了十几只小鬼的哭嚎。 这是哪门子的叩首请罪?诸位阴界神司齐做如是腹语。 阎王心无好气,深目斜眄,找着了出气筒一只,“红衣,这些个事,说来说去,都是你的家事呢。” 红衣判官暗打一个激灵,忙不迭,“阎王……” 嗤,事到如今,还想让本王替你隐瞒?阎王当口截断,“就是囿于元春氏五百年前与你的渊源,你方一再偏私。本王念你五百年来尽忠职守,方小作通融,不想有今日乱事。若本王说这一堆的麻烦皆因你起,你服是不服?” “五百年前?”春眠耳尖,“我没抄过自己五百年前的功过簿呢,判官大人,五百年前我们就认识么?” “自然认识。”阎王爷连带其他三判官异口同声。 “你们,你们……”红衣判官举袖便要朝春眠夫妻挥去,被旁边眼疾手快的蓝衣判官拦住。 后者怡然道,“五百年前,你可是一位百岁人瑞,一世吃斋念佛,养人孤老,抚教孤儿,亲生有三子,三子皆有所成。而其中一位,继你之志,养孤行善,茹素一生,死后阎王爱其性,惜其心,留在麾下任事。” 春眠星眸愈睁愈大,“穿蓝衣服的判官大人,您不会是在说……不会罢?” 蓝衣判官笑颜可掬,和气生财地道:“会。” “我是判官大人的娘?” “不是!”红衣判官怒否。不止他,阎王与三判官也摇首。 “不是?那你们说……” “你是他的爹。” 九十七 选择 目瞪口呆。 自打听完了那五个字,春眠的表情,只能以目瞪口呆形容。 纵使恚兽伸来粘粘的大舌舔湿了她的脸,纵使她家相公因此和恚兽对吼,纵使阎王开口放人,她始终被那股强大的惊诧包围着。 而这股惊诧的来源,非为与判官大人的渊源。早在判官大人能对她百般容忍又无上纵容时,她已然猜出了若干端倪。但让她不能接受得是,在判官大人讳莫如深的过去里,在她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里,自己竟然是一个糟老头子!糟老头子呢,不是一个仪态万方明艳照人的大美人也就算了,怎么能是一个活到一百岁活到发稀齿摇的老头子? “你家娘子似乎不能接受现实。”这是她在阴界听到最后一句话,来自于红衣判官外的三判官。 然后,过不多时,她陡感身子倏然沉重,四肢略感僵硬,回来了。 “眠儿,还不睁开眼睛?”她家相公拿指尖叩她的额头。 她却把两只眼睛闭得更紧,“不要!” “为什么?” “我怕睁开眼,看见自己成了一个老头子!” 风过银铃般的好听低笑声传来。她遽启双眸,“大美人,你也来了?” “送佛送到西,你们这一辈子也只能劳动我这一次,总要有始有终。”大美人坐在室央的桌畔,一手支颐,一手握杯饮茗。 春眠跳下桌,连鞋也来不及趿,赤着细白小脚便跑了过去,“那你来看看,我此刻是不是变成老头子了?” “不是。”大美人挑起她下颌,“这张小脸,嫩得能挤出水来,让人咬上一口都不过瘾,怎能可能是个老头子?” “真的?”被大美人夸奖,春眠格外快活。 “真的,你不信我,也要信恚。它可是天底下最有高低眼的一只兽,看不上眼的人,它是连一只毛也不让人亲近的。” “对呢,恚……大猫,它在哪里?” “它折腾了半天,累了,在我怀里调养生息。” “……真好。”春眠煞是艳羡,“有这么一大只宠物,很好玩罢?” “我的夫君把它视成天敌。” “大美人的夫君不就是……”春眠吸一口气,“他还活着?那不就是一个真正的老头子了么?” “……”这话若让自家那个佯不在意其实对外貌越来越上心的小心眼的“老头子”听见了,一定是勃然大怒罢。这个可爱丫头,怎会这般可爱?不虚此行哦。 “怎么了?还不是老头子?因为有大美人在,所以他还是青春不老么?”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赞美,这左一声“大美人”,右一声“大美人”,大美人云沧海是愈听愈心花怒放,最后干脆把她抱在怀里,在那张娇嫩小脸上左右各香了一口,“你再这样讨人喜欢下去,我便要考虑带你回家了。我若带你走,不管你的相公请来哪里的高人,可都抢不回去了呢。” “眠儿不要!”春眠吓得逃回相公怀里,“眠儿虽然喜欢大美人,但更喜欢相公!” 云沧海摇首,“你不要我,我很伤心,要走喽?” “不要走不要走!”春眠如只云雀般,忽啦啦又飞回大美人怀里,“大美人,你会救人的,是不是?” 挑眉,点头,“是。” “那会不会治病?” “会。” “那你一定可以救襄菊!”春眠捉住她的手,“帮我救襄菊,好不好?” 在地府那些时日里,从来没有见得襄菊踪迹,向判官大人百般缠问,方知襄菊虽伤重难治,但最后一口气尚没有咽下,魂魄仍于体内。地府鬼差在其身边徘徊多日,俱未完成勾魂大任。她如今既然回来,当然要设法救她。 “你确定,你要我救得是襄菊?” “对,是襄菊!”春眠不加犹豫,掉头问,“小日儿,襄菊在哪里?” 元慕阳抱起她便走。 “小日儿,你抱我做什么?我是要问襄菊在哪里,放开我呀呀呀……” “这不是抱你去看她?” “旁边有人盯着,让我自己走嘛……” “你光着脚,等一下着了寒气,就要拉肚子了,你喜欢么?” “呀,臭小日儿,在大美人面前,提什么拉肚子,好丢人……” 云沧海一路跟着他们,只觉新鲜又有趣。 ———————————————————————————— “慕阳,你回来了?眠儿!”响竹苑里,为保襄菊微弱一息,季东杰不眠不休,一双熬得红透的眼在瞧见进来的夫妻二人时焕出异彩,“都没事了么?” 昨日元慕阳举着那奇怪物什突然间形神俱失,他不是不愕然。但既然与狐狸精共在一个屋檐下都能处之泰然了,也不必吃惊太过,慕阳福大命大,自会否及泰来,他只须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就好。 春眠伸指抚过他眼眶,“季东杰,你累坏了罢?” “眠儿回来就好。” “我当然要回来,这里有小日儿,还有你和襄菊,我怎么舍得离开?” 云沧海再度称奇:连恚的醋都要吃上一口的元慕阳,对妻子与另一个男子的亲密互动竟然能安之若素。这份安然,源于他对妻子之爱与朋友之情的信任罢?没想到,她所想望的那种两个人心里只有彼此的至情至爱,居然在这对民间小夫妻身上看到了。儿媳一定也是有感于此,方破例将恚符交予外姓之人,保他们度过了这一次生死之劫。这一对小夫妻,是她们心中的一个梦,一个没有江河横隔没有关山阻截的梦。 “襄菊……襄菊!”春眠瞅着襄菊危弱境况,眼泪立时涌出。在阴间,处处都是鬼魂,也就人人都是死人,包括她自己。所以,那时叫着襄菊的名儿恣意吵闹不会感觉任何感伤。但回到阳世,属于人的喜怒哀乐也随之回笼,眼看自己最疼爱的丫头灰白着脸气息几近全无地躺在床上……“襄菊,襄菊,你这个傻丫头,不已经告诉你别这么傻了么?你为何还要替我挨这一掌,你这个傻丫头!” “娘……呜哇……娘娘……”襄菊之夫,一个黑壮汉子此时抱着幼子呆呆坐在床头。呀呀学语的皮儿虽尚不能体会生死离别,但幼儿心中无不渴望娘的呵哄,睡在床上的娘多日来对自己不理不睬,爹爹又不准自己上前厮磨亲近,早已有万分的委屈。春眠一哭,皮儿当即紧随其后。而幼子如此,忍了许多日不曾掉过一滴泪的汉子终是按捺不住,将头埋在幼子背上大放悲声。 “……救襄菊,求您救襄菊……眠儿磕头求您!”春眠要掰开相公手臂落地叩首。 云沧海摇首,“你不必求我,我想做的事自然会做。只不过,需要你,还有你的相公做一个选择而已。” 春眠泪如清泉涌流,抽泣着问:“什么选择?” “她与你不同,你阳寿未尽,阴司放人只是顺水行舟。而她阳寿已尽。纵然不是因为你,也会有别的事故,让她在这两三天内逝去性命。” “我不要!”春眠大哭,“我不要襄菊死!我要襄菊,皮儿要襄菊,还有她的相公也要她……” “我的确有本事救回襄菊,可是,你忘了么,你心中还有一桩最渴望达成的事?在那个渴望和救回襄菊中,你只能选一个。” “最渴望达成的事是……”为小日儿生宝宝?春眠泪眸大张,含询凝向大美人。 后者颔颐。 “二十年前,我奈不住一个哑妇丈夫的哀求,明知她命中当一辈子无声,硬是给她治愈了。愈后三年,我故地重游,竟然获悉她被入室行窃的贼人杀死之讯,死前尚险受奸污。原本,她该活到七十岁的。人之命数,不在神,不在仙,也不在鬼,冥冥中形成,不是不可以更改,但须依靠自力自心,外力过多干涉便会引来无妄之灾。我来帮助你,可以算作是你命中的福分。但我只能来这一次,多了,只怕阴司为你减福,兴许还会有其它料想不到的灾厄出现在你命数之中。而这一次,我顶多为你做三桩事。护着你相公到达阴府是第一桩,向阎王要了你们两人的性命是第二桩,那么,第三桩,你须在救治襄菊性命和为你治愈不孕之症间做个选择。” “……元夫人,元夫人……救命,救命,请您救命!”襄菊的相公是个憨厚平实的乡间汉子,讷言少语,对眼前情形懵懂难解,但,一腔救妻心切,不觉抱着幼儿哭跪于地。 春眠好愧疚,好抱歉,将一个泪吻印在相公唇上,“小日儿……” 元慕阳怜惜为爱妻揩泪,泛出微笑,“不妨事的。” 九十八 悲喜 “这是我为宝宝做的小裤小鞋,虽然拿到你面前完全是班门弄斧,但我以长嫂之尊,命令你不得嫌弃!” “这是大伯母对这娃儿的一番疼爱,谁会嫌弃自己被疼爱的太多呢?”未幽兰如今大腹便便,只能仰躺在屏榻上与人叙话,是以近来少见访客。但春眠的到来,她是极欢迎的。 春眠虚张声势完毕,笑得不无心虚,“我原来是不打算把它们拿到幽兰面前的,但想来想去,我们的娃儿以后最不缺少的就是钱,我这个大伯母若只以钱来打发自己第一个侄儿,真正是缺少诚意,于是,它们出炉了。” “这是他收得到所有礼物中最珍贵的。有双亲疼爱,还有一个如此疼爱他的大伯母,这娃儿还没有来到世上,便成了最幸福的人。” “对呢,他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宝宝。”春眠轻抚着弟媳那个大圆肚子,看来看去,眉蹙得不觉紧了,“弟媳妇,你怀得是双胞么?肚子怎么这般大?” “应该不是。”未幽兰秀脸微挂愁色,“半个月前,大夫为我看完诊,说我怀妊期间补得太过,致使胎儿长得过大,要我平日多走动,不然产时怕有不易。但您看幽兰这情形,如何走?走不到两步便觉腿支不住,呼吸也困难,只有这样仰躺着最是舒适。” 春眠颦眉,“我不是告诉过你和二弟,有什么事尽管差使季东杰么?他虽不是专攻妇科,但他行医之道与那些寻常大夫自有不同。若是他,应该早早便会察出端倪,不至于到了将近临产时才出言劝戒。” “这……”未幽兰面现难色,“这……是幽兰不想麻烦……” 春眠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单纯厚道的弟媳如此犯难,如此欲言又止,她稍动心思,便明了个中因由,“难不成是婆婆不准你找东杰看诊?” “不,不是,大嫂……” 唉,让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撒谎是件残忍的事,春眠不忍再为难,仅是嗔道:“婆婆盼孙心切,对你大补特补,你便一味乖巧听话,不知适可而止么?” “婆婆是真心疼爱幽兰,幽兰怎能违背?有时幽兰想下地走一走,做些简单活计,也被婆婆拦着……幽兰是想,我若依着婆婆的意,平安生下元家的下一代,婆婆和大嫂便会重归于好。” 春眠心疼且无奈。幽兰自幼欠缺疼爱,自己这段时日又多灾多难无暇顾及,有婆婆疼她,也是好事,是不是? “不管如何,我请东杰来一趟,为你看看罢,你这个样儿,着实教人担心。也是我这个当大嫂的失职了,没有多关怀你。” 她方待转身唤丫头,榻上的未幽兰忽一声娇呼,“呀——” “怎么了?” “痛……可能是要……来人,去找产婆……去……” 春眠急叫来门外几个丫头,“快去,二夫人要生了,去叫产婆,还有到慈心堂找季大夫过来!” “啊——” 被那声痛叫引得回头,见幽兰裙底已一片湿濡,又一手拽住丫头,“那些跑腿的活儿找腿脚快的男丁去做,找个力气大的妇人来,把二夫人移到床上待产!你赶紧把床上的被褥铺开!” —————————————————————— “啊!啊!啊——” 从午到暮,从暮到夜,未幽兰的痛叫声也高到低,由强趋弱,但断断续续,始终未绝。也把守侯在外边的诸人对新生命期待的喜悦,转成了焦躁难安。 元庆朗由原本的稳坐如山,变成负手踱步,步子也由慢及快,由快及乱。 本因金孙将至满面喜色的高氏,已然双手合十,瞑目祷告。 将为人父的元慕世则把两只拳头松了又合,合了又紧,两条眉毛把眉心蹙拢出一座小峰,两眼满盛忧忡。 “小日儿,妇人生产都是如此痛苦么?为什么那么久还生不下来?幽兰她……” 元慕阳伸臂把在将地砖在踏破的妻子揽了过来,抚着她的后心,“你在这边如此焦急于事无补,还不如沉心定气为二弟妹祈求上苍,祈她顺利生产。” “喔。”刚俯在相公胸口,陡然间门里的幽兰又一声嘶哑呼喊,她又跳了起来,“幽兰……” “不行了,不行了,二夫人不行了!”产婆踉踉跄跄,打内室拉门出来,一身全被汗打湿,“二夫人厥了过去,羊水破了多时,再不生,人就……要完了,一尸两命啊……” “什么一尸两命!”元慕世吼,“我要你来是我夫人接生,不是要你哭丧的!” “不是啊,元家二爷,实在是是是……老婆子我接不了这差使,老婆子我要走了!”产产婆夺门便要走了。 “你敢!”元慕世一个跨步阻她去路,“你敢迈出去,我要你从今后在这黄梅城里再无生路!” 产婆大骇,拍腿哭嚎起来,“元二爷啊,这是为难咱呐,两个大夫前后都跑了,咱一个老婆子……” “你哭什么,还不快些进去为二夫人接生!”元慕阳冷叱。 元慕世抬手把产婆推进内室,“我夫人生不下来,你便不能出去!” 春眠顿足,“这个季东杰,早不出诊,晚不出诊,怎在这会儿到乡间出诊去了?你们去问问管事,可找着季大夫行踪了?” “找着了找着了了,方才家丁稍信来,季大夫正在赶来途中,元通大总管已经赶去接了!”元二爷府内管事在门外禀报。 “在那两个大夫前后说二弟妹生产顺利不需医者在畔而离开时,我们就该察觉不对的,一大群人竟然让那两个大夫给蒙混过去了!”春眠懊恼不胜,再度吩咐管事,“你们再去,抬也要给我抬一个大夫过来!在季大夫到来前,至少让幽兰别那么痛苦……” “季大夫到了,季大夫到了!”丫鬟们交口把讯传来。 季东杰随后便进门,不及多话,先脱了自外面穿来的外袍,再以热水烫手拭面,便入内室。入未多久,幽兰**呼喊之声即又度响起,诸人心头都觉一松。但方过须臾,季东杰便踏出门来,面色沉凝,“太晚了。” “什么意思?” “她就医得太晚,我来得也太晚,她……”季东杰不想说,也不得不说,“她挺不过去了。” “不可能!”元慕世大吼。 “是不可能!”高氏附后,“我就怕幽兰身子虚,生产艰难,为她百般调理进补,她怎么会挺不过去?” 季东杰回道:“正是因为她补得太多太过,胎儿发育过大,她平日又少行少动,才造成难产。” “你这是哪门子的理?补还有补错的么?你这个大夫……” “娘,时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元慕阳止住母亲哭喊,直视季东杰,“以你的医术,救不了她?” “若我来得早一步,也许还能保住她一命,可此下,她虚耗太多,体力已严重不支,再若不生,必定胎死腹中,届时便真正是一尸两命。但若硬让她把孩子生下,必定产生血崩,以她的体力根本无法挺过……” “我要去看幽兰!”春眠没想到,短短几天,她便要再遭一场死别之痛,那边襄菊尚在调养恢复,这边幽兰又要……想来,这就是所谓轮回之苦,生为凡人,长就凡心,永远无法对生老病死视作寻常,心会扯会揪会疼的啊。 季东杰颔首,“我出来,正是受她所托,她要见你。还有,慕世,你也与她去说句话罢,我等一下会用针,促她把孩子生下来……” 后语,不必说。 ——————————————————————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该多关怀你,多来看看你,若我早知你的情形,硬让季东杰给你调理……幽兰……”春眠泣不成声。 未幽兰已一语难支,她紧握住春眠递上去的手,苍白唇瓣翕出微语:“……疼他……好好疼他……让他叫大嫂为娘……疼他……” 春眠明白她语中之意,悲伤更重,“幽兰……” 未幽兰幽弱视线和丈夫交织,“相……相公……” 元慕世抑泪步到床前,牵起她另只手,胸中千言万语,仅能汇作四字,“我在这里。” “把这个孩子给大嫂……大嫂会疼他……你想要孩儿,再生就好……应我,应我可……好?” “……好,他给是大嫂的孩子。大嫂善良,一定会疼他爱他。”八尺男儿,泪不轻弹,但五官形容已尽被痛苦扭曲。 “谢相公……相公,保重……” “你们闪开!”季东杰瞅得产妇面色,推开两人,手中银针飞快下到产妇小腹处的数个穴道。 “呜哇——”一声儿啼,诏示着一个生命的降临。 “幽兰——”声声悲恸,送走了一个生命的消逝。 子生,母便亡,这大喜大悲两重天,教人如何消受? 九十九 悲重 一个生命的到来,是以另一个生命的消失为代价。 事情过了十几天,幽兰已下出殡下葬,春眠仍未自那强烈自责中摆脱出来。她想,若她稍有留心,让季东杰为幽兰诊上一回,便能发现幽兰症状,便能保住幽兰性命,哪怕只有一回,一回就好……如今,幽兰韶华骤逝,初生子初生失母,造就不可挽回之错,错不可谅! “怎么又在哭?”元慕阳归来,掀开帐帘,看见自己的小妻子面朝墙内嘤嘤低哭,叹一声甩履上床,把泪人儿揽在怀里。“弟妹已经走了,你再哭,只是让你自己难受,让我心疼,不是么?” “……小日儿……呜呜呜……”春眠翻身埋到相公怀里,“我对不起幽兰,幽兰好可怜……呜呜呜……” “傻眠儿。”元慕阳不能说生死由命,不能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因为他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个。“你没有对不起幽兰,你把她视同姐妹,你对她的好,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好,我对幽兰不好。我若对她好,就该常去看她,也就不会……呜呜呜……” “你忘了不是?那一段时日,你这边也是自顾不暇,多事之秋。纵如此,你还没忘了嘱咐季东杰为弟妹定期诊视,是……” “是我的错,我该把话说死,逼着季东杰不管如何也要替幽兰看诊……” “傻孩子,你在这里尽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又能如何?幽兰已然去了,她的孩子还活着,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安葬了死者,就该去安慰生者,你该替二弟妹好好疼那个孩子……” “呀,我怎把宝宝给忘了!”春眠突然如梦初醒,“幽兰临终向我托孤,要我好好照顾疼爱宝宝,要宝宝叫我娘,我怎么忘了这等重大的事?” “二弟妹把孩子托给了你?”元慕阳一怔。 “对啊,我已经是宝宝的娘,怎能只顾了哭什么也不做?我要去接宝宝,小日儿,快随我去接宝宝!” “好。”细思之下,倒也不觉有何不好,时下但能转移眠儿伤悲的,都好。 ———————————————————————— “不好!不行!不可能!”掷地有声,严辞拒绝的,是元家二老。其中,高氏又尤其激愤,“幽兰走了,但为娘还在,元家的长孙应该有为娘来养!” 元慕阳皱眉,“娘,这是二弟妹临终前的托付,逝者为大,我们不该违背其愿。” “幽兰在那当儿,神志已然不清,能明白什么?她若稍有一丝清醒,便该明白谁会对这个孩子最好,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糊涂的安排。” “大凡人在死前,最是明白清醒,二弟妹她必是认定眠儿是最适合照顾这个孩子的人。照顾初生儿,极费精力,娘您的年岁已高……” “我年岁大,但我还没有死!”高氏力护金孙养育大权,理直气壮,但见长子面颜肃淡,气势稍弱,和蔼声道,“你也知道初生娃儿费人精力,你想眠儿那身子能担承么?为娘拉拔了你们三个,总比眠儿更懂得怎么照顾一个娃儿。” 春眠恳切道:“婆婆,眠儿如今的身子大有长进,相信不会负幽兰临终所托。这个孩子,是幽兰拿命来换的,眠儿一定视如己出,教他成人成材……” “慕阳兄弟三个哪一个不成材?哪一个不是我养大的?”高氏以亲近状拍了拍春眠的手背,“说到诗书文章,娘不如你。但说到教养孩子,你绝对不如娘,你就别和娘争了。” “婆婆,孩子由儿媳来带,您依然是她的祖母,您可以和眠儿一起教养这个孩子,眠儿不懂的地方,也定然会来请教婆婆……” 高氏怫然不悦,“外人都说醒春山庄是你们春家的宝地,我们老夫妻两个既然搬了出来,便不想再踏进那块地方。” “婆婆……” “就这样定了,这个孩子让娘来照顾,你和慕阳只管过自己的幸福日子也就行了。” 婆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春眠无计可施,只得走到娃儿酣睡的床前,握起肉肉小手,对那张小脸一看再看,一再留恋。 “把孩子给大嫂养罢。”角落里,有人发声。 “慕世?你这是说什么胡话?” “把孩子给大嫂养罢,让他叫大嫂为娘,叫大哥为父,就当是大哥大嫂生的。”元慕世伏跪在地,以脸贴地,“有劳大嫂了。” “你……傻了不成?”高氏瞪着这个自二儿媳下葬后便少言寡语的二子,“你年青力壮,为娘现在先替你带着,待出了幽兰的百期,再觅一个贤惠懂事的媳妇儿来照顾你和孩子。你做什么要让他认别人当娘?” “再娶的人,对孩子来说,就不是别人了么?” “……幽兰命薄,但好歹为咱们元留了后。你是他的爹,有你在,有为娘在,这个孩子还怕没人疼么?” “我亏欠幽兰的。幽兰那时和我不止一回说过,娘要她喝下的吃下的补品有时消受不了,我从来没放在心上。她活着的时候,我只把她当成一个妻子,一个替元家留后的人,却从来没有当成过需要我爱的女人,从来没有真正疼过她。她惟一求过我的,也只是这件事,我一定要替她做到。而且,我每次瞧见这娃儿,便想到幽兰为他血崩而亡的场景,他跟着我,只会让我恨他……大嫂,有劳您了。” 春眠目又湿润,颔首:“我……” “不成!”高氏猝然护到床前,将春眠和孙子隔开,“幽兰是个好妻子,好媳妇儿,她走了,慕世你悲伤过度,娘可以体谅。但你实在是胡言乱语,幽兰她……难产,难不成你也认为是补得太过的原由?那也就是娘的罪过了?你怎不去想,若没有娘那样的补法,兴许连这个大胖孙子也留不下!” “我是孩子的爹,我说交给谁,便交给谁……” “慕世大胆!”元庆朗喝叱,“有父母在,哪轮得到你来作主?” “孩儿已经后悔自己太听话,若那时在幽兰为难时能阻止娘塞给她的那些补品,也许……” “混账!”若不是离得远,一个耳光必然挥出去。“你居然也同那些外人一般,把儿媳难产的罪过,推至汝母头上,实在是愚不可及!儿女的命都是父母给的,就算要了你这条命,又能如何?” “爹要儿子的命,儿子一定会给,但时下没了性命的,是幽兰,是辛辛苦苦嫁过来为我生儿育女的幽兰……” “你……你……说到底,你是一定把幽兰死的罪过推到娘身上就是了?”高氏悲泪滴落,“娘疼幽兰还疼错了么?娘可是把幽兰当成闺女来养啊……” “娘疼她没有错,但好心成了坏事也是真的。事已至此,只能说阴错阳差,是幽兰命薄,也请娘看在幽兰事您至孝的份上,把孩子交给大嫂,达成幽兰死前心愿。” “……你怎么一口咬定幽兰的死一定是娘好心做了坏事的结果?”高氏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金孙拱手相让,“幽兰临产的当儿,屋子里只有你大嫂和她,谁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娘!”元慕阳面色丕变,厉声一喝。 春眠也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给了自己太多意外的婆婆,还再度让自己有这样震惊时候。 高声泣声指斥,“你看你看,慕阳,娘连一句都说不得她了是不是?你的眼里只有她一个,娘和爹已经认了,已经不指望你了,但你凭什么带她来夺我的孙子?你不知道娘是盼了多少年才盼到这个宝贝的么?” “即使如此,不代表娘可以口不择言。”元慕阳沉颜,“您以为我喜欢让眠儿操劳么?若非是二弟媳临终所托,若非是眠儿想以一个母亲的心疼爱这个孩子,我也不会答应!一个初生儿最需要的,便是母亲之爱,娘您再擅照顾幼儿,也替代不了他的母亲。既然有眠儿乐意视他如己出,你为何执意不应,而宁愿把他交给一个还不知在何处不可品性如何的慕世的续弦?后母进门,就算在初时能善待他,一旦自己产下子女,不会厚此薄彼么?幽兰之所以会把亲儿托给眠儿,不也正是担心此道么?” 高氏被长子指得理穷辞尽,不免气急,“你不让为娘说,难道别人就不会想么?她自己不会生,才要夺别人的孩子……幽兰本来好好的,她一来了便难产……” “娘,你实在是……”元慕阳压下了不敬的“不可理喻”,指着旁边奶娘,“还不速将小少爷送到山庄!” “放下我的孙子!”高氏推开奶娘,抱起襁褓,紧紧巴在胸口护着。 “呱哇……哇……”好眠不知忧愁事的娃儿受到了惊扰,张开小嘴大发委屈之声。 高氏一边哄着孙儿,一边求援,“老爷,您看看您的儿子,您这个孝道的儿子,您不管的么?” 平心论,元庆郎亦觉高氏方才所言有点过了,但长子这摆明了的顺妻之行又使他不快,方待出面,听得那端元慕世嘶喊—— “娘,把他交给大嫂!” “反了你们是不是?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娘白生你们……”高氏的叱骂,止于二儿子抬起的脸。 那张脸上,凶狠纵横,一双眼现血红闪现。 “你这个害死亲娘的凶手,还我幽兰!”元慕世双手围成扼喉形状,向高氏……怀里的孩子扑了过来,“还我幽兰!还我幽兰!还我幽兰!” “你这个不孝子,快住手,别伤了你的母亲!” “啊啊啊!” “呱哇——” 哭声,叫声,嘶喊声,声声击人心肺。元慕阳拧起剑眉,抬指遽点住二弟,后者身子一软昏倒下去,嘶声即止。 “娘,把孩子给眠儿罢,您来照顾慕世。” 一百章 悲过 元家二爷因丧妻之痛太过,神智大乱,几近半疯,新生儿交予长嫂收养。元家老夫人也因此大病一场,经季神医全力救治方痊愈,但愈后性情大变,以照顾二子起居为己任,少有出外走动…… 元家的事,又让黄梅城街坊间热议了一阵,直至聊过了,聊够了,有了新的话题替代,方算告罄。 春眠抱回了那个孩子。 元慕阳为幼儿取名“子享”,上了元家家谱。 小小的元子享满月那日,因幽兰新逝未久,自然不能为这位元家长孙大肆庆贺,一桌素席聊算度过。 元子享三个月时,元芳菲回来了。 说起这位元三小姐,可算是元家的奇人。 大嫂为了指婚之事远走天涯,她也没有让自己束手无事,远赴京城找上了柯以欢,旁敲侧击地掂量出了柯小姐不可小觑的份量,察悉了侯府千金开朗明媚表相下的另有心机,报给了大哥得知。元慕阳也因此,不再冀望由女方主动设法退婚,在指婚期限到临前,毅然焚烧山庄。其后大哥下狱,她还着男装穿垫了高的男靴以大哥的身份处理了几桩商务。大嫂进宫求情,与大哥返乡,她则以男装逍遥游迹京城,被欧阳家主事先误认为元慕阳,不由分说拉到酒楼小酌。之后方从眉目间的少许差异及声色中识出弄错对象,不想,一时兴味大动,更加不肯放人,又因之演化到男人对女人的掠夺之心……从那时始,元三小姐便被人留在欧阳府里为客。欧阳南天性格狂放豪迈,视礼法于无物,府内也早收了几房美妾。凡上眼之物,从来不必迟疑,下手拿来就好。对于元芳菲这朵绝色名花,虽念在元慕阳面上不想太过肆意,但也挡不住他澎湃的撷芳之兴。无奈元芳菲太难缠,有几回,甚至都要如愿了,元三小姐轻轻巧巧几句话,让一个热血沸腾的大男人霎时无功而返…… “这欧阳南天是个什么混账东西?想要我们元家的小姐,为何不遣媒人来提亲?把一个云英未嫁的千金小姐强留在府里恁多时日,你大哥登门请托其进宫时也不作知会,和市井上的登徒子有什么两样?” “嗯,言之有理。”有道长嫂如母,元芳菲颇受用大嫂的火气。 “他当真没有欺负你么?” “是吃了点小亏,不过最本质的亏没有吃。”元芳菲笑叹道,“任芳菲再如何任性,也明白在那种事上,女儿家总归是处在下风的。怎么可能那么傻,让一个好色重欲之徒占去了那种便宜?也不过他碰了我,我也碰了他,有一回当着他家满堂宾客的面,摸了他的屁股一把,很瓷实很足料,倒不难摸。” “……”或许,自己该同情的是男方?“你既然身在欧阳府,那些你时常来报平安说什么在滇南游玩的信是怎么回事?那些,封封都是你的字迹,难不成是被人逼着写的?” “那是当然,全是欧阳南天拿派来侍奉我的丫头的饭碗要挟来的。” “他会拿丫头的饭碗要挟你写信,就没有要挟别的?” “哈哈。”元芳菲好失淑女气质地奉以干巴巴的响笑,“本姑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拿丫头的生计饭碗要挟我写一封信,反正我只是费费他家的笔墨,又能在逃不掉的情形下让家中人不必担心,我便也姑且从之。他真要要挟别的,哪怕是他在我面前把他家的丫鬟杀个净光,又干 我何事?” 春眠凑近小姑,“实话告诉大嫂,你是如何从那么一个毫无礼教观念的狂徒手里全身而退的?” “这个么……”元芳菲眨眨美眸,“大嫂很好奇?” “当然。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又长得这般祸国殃民,他怎么可能放得过你?”像她,每一回看着小日儿,都想吃进肚子里。 “我先前不是告诉过大嫂,在闲暇无事的时候,我会到季东杰的慈心堂帮忙么?慈心堂里最不缺的就是医书,我看来看去,其它的能熟记于心的很少,偏偏房中术……” “什么?”春眠大惊。 “嘘——”元芳菲骇得掩住大嫂小嘴,“大哥就在小书房里审核账册,您惊动了大哥,是想害您的小姑挨板子么?” “可是,可是,你……怎么敢读那样的书?” “为何不敢读?书做出来不就是让人读的么?而且,那些书图文并茂,甚为详细周尽,让人叹为观止,没了那层神秘之后,我这个黄花闺女对那种事不再好奇,不易受不轨之徒引诱,又同时可以在关键时候设法自保,有何不好?” “如何……自保?” “上面有写如何让一个男人在瞬间‘不行’……” 阎王老爷啊,还是判官大人!春眠捧额哀叫。她一向便晓得这位小姑是个狠角,所以虹儿那等级的在小姑面前根本没有翻身机会,可是……这也太“狠”了不是? “大嫂,可许不大哥面前泄露一个字。您也晓得芳菲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大哥,若让大哥知道我读……” “知道什么?”元慕阳正好推门,带来了室外春日的好阳光之余,也让三小姐心尖惊颤了下下。 “晓得芳菲的内疚之心嘛。二嫂过世,侄儿出世,我都不在场,让大哥和大嫂操劳了。”一物降一物,长兄现身,元芳菲立时变身乖巧小兔儿,只差嘴里没有一只胡萝卜待啃。 元慕阳拍拍她的头顶,哂道:“芳菲长大了。” “小日儿,你实在该替小姑……”出气!接到小姑一径猛施的眼色,想到小姑先前要她莫把她身陷欧阳家之事告知大哥害了两家情谊的叮嘱,春眠不情愿地咽下对那厮不齿行径的告发。“实在该替小姑好好打算一下了,你明儿让元通去把黄梅城里年龄适当的青年才俊名册给我寻来,我要为小姑择婿。” “不行,大嫂,你不能害我!”别的女儿在闺中时无不对未来婚姻有所憧憬,或举案齐眉,或琴瑟和谐,或郎才女貌,或恩爱绸缪,但元芳菲却格外不同。依她所想,天下婚姻,对男人不过是其人生的一抹点缀,对女人却是枷锁,女人身上套了它,自由二字便更似生了翅膀般飞逝,终生不得逃脱。男人成婚,依然可见天见地见识各地风光,女人成婚,能见得却只有那一角一隅一窗一户,贫者如是,贵者亦如是。既如此,她便不要,只管自由自地的快活。尽管眼前有大哥大嫂这个情深爱笃的婚姻,也未改三小姐认定。 好在,她家大哥也不是一个遵礼遁旧的老古板,妹子要特立独行,元家又养得起,随她折腾了。 “她不想,就不必给她操心。有她陪着你说话,也省得你闷不是?”元慕阳进内室换下被墨所染的衣袍,“她现在不想嫁,等一天想嫁了再说不迟。反正元家的女儿不管到了何时,都不愁嫁不出去。” 本来便是顺口扭转来的话题,春眠也不一定真求甚解,待相公又出去了,俯小姑近前,重拾窃语,“你说,你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欧阳南天么?” “嗯……”元芳菲歪着螓首,黛眉微颦,明眸轻转,“那样一个男人,征服一个女人不是难事,因为他身上具备了许多令女人倾倒的优势,多金而年轻,强硬又不失些许温柔,有男子气概,有魁梧体格,有庞大家业。可是,又因为他的优势条件太多,会让人产生混淆——若倾心,倾心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那些优势?” 春眠顿时困惑起来,“我六岁时候第一眼见小日,就爱他,就告诉自己非小日儿不嫁,是因为他的脸么?若那时小日儿不助我救小狐狸,扭头就走,他长得再好看,我也不会理他的。可那时救小狐狸的还有东杰,他长得也好看,我为何没有爱上他?” “爱由心生,情由意动,中间还有一缘字。我以前看书上那些鸳鸯蝴蝶,看大嫂和大哥,总不明白原本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何以能爱得那样毫无保留……” “噫?”弦外听音,言外听声,春眠星眸大亮,“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是不是?因为欧阳南天?” “他是第一个那样恣意侵占我生活的男人,我一时很难厘清对他有何感觉,但欧阳北旭一来,似乎又清楚了些。” “欧阳北旭又是谁?” “欧阳家的二爷,欧阳南天的弟弟,若没有他,我要离开欧阳家大门怕还要费些时日。” 觑着小姑脸上那霎时染上的明艳,春眠似有所悟,“你喜欢上了欧阳北旭?” “我喜欢他么?”元芳菲支颐,半是矫情,半是惬意。 春眠忽有感,悲伤已过,元家又要热闹了。若欧阳家的男人能把小姑藏上几个月都不放人,又没得手,恐怕当真要…… “呱哇……哇……”啼声大作,小小人儿先热闹了起来。春眠赶紧回身抱起婴床上的宝贝,“享儿醒了?是饿了还是尿了,娘给看看哦……” 奶娘闻见声响,当即便叩门报进,抱过了小少爷。 元芳菲也凑过去,将手指塞进小侄儿虚张的小手中,嘬唇逗弄之余,问:“享儿是‘享受’的‘享’,还是与‘孝’同义的‘享’?” “元子享,你认为呢?”春眠笑问换了干净尿布后停啼的宝贝。 小宝贝不能答,一径的放声嘎乐,惹得围在旁边的姑嫂更是疼爱不够。门外,有丫鬟有声传来,“夫人,小姐,有人来向三小姐求亲来了,大爷在大厅里接待着呢。” 悲伤过,热闹上门了。 一o一 春眠 北方商界枭雄求婚至江南巨贾门庭……被婉拒。 元家拒婚的理由是,元家二夫人为生元家后嗣,力竭崩血而亡,劳苦功高,堪怜堪敬,为敬逝者,元家至少一年之内,不谈嫁娶,不做红事。 春眠当然举力赞成。就算不是为了幽兰,单是因为前来求亲的是欧阳家那个当家主事又不可一世的欧阳南天,她也不会应允。 而元慕阳以此由推拒,绝非搪塞,当真作如是想,亦如是为。若不因幽兰,依他与欧阳南天惺惺相惜的交谊,其来意但凡真诚,有此妹婿也未尝不可。所以,在感觉到妻子对求亲者那份显而易见的嫌恶时,分外关注。 他执意要问,春眠自是抵挡不住。在相公面前,她从来都是形若透明,要打什么算盘,只肖四目相对,便无所遁形。于是,小姑这近半年来的遭历,一一道来。 天下没有一个兄长会容忍自家亲妹被人如此对待。隔日,元慕阳寻上下榻在客栈的欧阳南天,明言断然拒绝。 “芳菲是良家女子,是元某之妹,欧阳兄在识她之初便已晓得。你若有意娶她,便该在那时便上门提亲。若无意,便不该将她软禁在贵府数月,坏了一个好女儿的名节。还是,欧阳兄认为元某那时祸福未卜,若元某一命呜呼了,家道必会中落,芳菲就会顺理成章地沦为你的禁脔,不必给予重视?您认为有谁会把妹子嫁给一个曾试图亵玩她慢待她的男人?” 欧阳南天并未解释。因元慕阳的话,多多少少点中了他些许心思。可事已过去,多究于事无济,且不管前事如何,他如今求亲的诚意十足,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想娶一个女子为妻。 “在下无力更改过去,但可确保将来。” “过去未把她放在一个应当尊重的位置上,将来会因一个名分的改变有所不同么?你整府的下人都见过你如何待她,她这个主母将来如何自处?欧阳兄乃一方枭雄,论财论势都非元家可比,欧阳家当家主母的位置,有不尽达官显贵的千金慕求,就不必让芳菲也掺这一脚了。何况,在下与欧阳兄交往多时,素知欧阳兄轻视女子,也曾听欧阳兄说过,贵门主母这个位置,纵算不能一本万利,也要回益颇多。元某不会将自己珍爱的妹子交给一个将妻子视作货物之人。” 甩完那些话,元慕阳扬长而去。 严辞相拒,当面申斥,为妹子出过气,这桩事,在他已算告毕,至于芳菲和欧阳兄弟这笔公案要如何了结,端看他们个人造化缘分,他多说何益? ———————————————————————————— “小日儿,这是享儿默的千字文,你看你看,一字不差呢。” “小日儿,这是享儿作的文章,夫子说享儿小小年纪,文采不俗呢。” “小日儿,这是享儿……” 元庄主很烦恼,越来越烦恼。 随着元子享那小娃越长越大,模样越来越讨喜,他有感眠儿的心离他越来越远,镇日眼里看的嘴里说的,自己早已退居次席。到现在,恐怕尽被那小子给占了去,如何不恼? “爹,享儿可以进来么?” 听,甫六岁的孩童便一嘴的老成,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爱?“进来!” “爹,您让享儿打算盘算这衣铺的账,享儿核完了。” “再从这账册里抽一本,今儿个上午要把这一叠账册都给核完了。” “今儿个上午?” “有问题?” “……没有。” “没有就好。” “享儿告退。” “去罢。” “享儿。”书房门开,春眠手牵扯着另一个比享儿稍高稍壮的男娃进门,“你皮儿哥哥前来看你了,你们有些日子没见,兄弟两个到后山骑小马去罢。” “享儿见过娘,见过皮儿哥哥。”元子享恭敬见礼,“爹给享儿布置了作业,享儿要完成,不能陪皮儿哥哥,皮儿哥哥恕罪。” 春眠偷偷瞄一眼相公肃沉的面色,再觑着两个少年娃娃脸上竭力忍抑的向往,笑道:“你爹爹是一家之主,我们当然要听他的。不如这样,皮儿哥哥近来也在学算盘,你们索性将爹爹布置的作业全数拿走,看你们两个人谁核得快,核得准。早早把作业完成,便能去骑马了不是?” “是,娘。” “是,干娘。” 两个少年娃娃各将案上书册抱起若干,待退出书房半刻钟后,远远听见了欢呼之声,饶是早熟懂事,毕竟是孩子。 元庄主淡问:“请问元夫人,你这是在做慈母么?” 君不闻慈母多败儿?这话,相公未说,春眠领会,“元庄主,元夫人认为方才的处理,煞是完美呢。” “是么?” 这反诘,摆明了又是置疑,春眠讨好笑道:“你看,元夫人既在娃儿们面前维护了元庄主一家之主的尊严,又设法激励了娃儿们早早完成作业,还能让他们开心玩上一场,一举,有三得,如此完美无缺,除了元夫人,普天下谁还有这个本事?” 元慕阳哼一声,不予置评。 “嘻。”春眠伸舌,径自爬到相公腿上坐下,“而且,没了孩子们,元庄主和元夫人便有独处时光,元庄主不想么?” “你还记得我们需要独处?”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小日儿是眠儿最爱的,眠儿无论如何也会记得!” “……哼!”虽恚色未消,但唇角已然上扬。 “小日儿这些时日忙着应付又来求亲的欧阳家兄弟,每日回房回得晚,咱们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春眠眸流春色,面挂娇羞,“元夫人独守空闺,会寂寞哦。” 元慕阳覆下的眸里,漾上淡淡情欲波澜,薄唇锁向那两瓣娇嫩唇花…… “大爷,夫人,有顶八抬大轿停在咱们庄门前,轿子里出来的那人据说是什么总督御史,前来拜见夫人。” 一室的旖旎情怀被驱散殆尽,元慕阳不无气恼,“什么总督御史,不见!” 元通杵立于书房阶下,道:“属下初时也以为又是那些听闻夫人乃皇后义女前来攀交的市侩官员,想打发走的。后认出了那位大员居然是夫人以前在醒春书院教养过的那个绰号张丑的孩子。其言此行专为拜见夫人而来,不知夫人见不见?” “张丑……张文?”春眠好吃惊,“脸上有道疤痕的张文?” “其人脸上的确有道疤痕。” “他何时做了总督御史?当朝一品呢,孤儿做一品,比戏文上唱得还要传奇!” “夫人见他么?” “见见见!”春眠跳下相公膝头,将刚刚的最爱宣言抛掷脑后,说走便走。 ————————————————————————————— “四年前,张文于寿阳书院结业,正逢恩科,考得一甲头名,殿试之中,被钦点为榜眼,先到礼部任职,后至刑部。因在处理几部大员联手侵吞赈灾银两一案时有所表现,调升至都察院,几年里,几桩官司办得都还算妥当,渐走到今日位置。” 宦海沉浮,必定有千般滋味,万般体会。而张文道来,也只有三言五语。显见其成熟稳笃,已非昔日毛躁小子可比。 襄菊手里捧着的,是张文进厅卸下的那顶官帽,新鲜端量着,顺口问:“你得的既是一甲头名,为何殿试钦点得是榜眼而非状元?” “状元郎相貌出众,非张文可比。” 襄菊大气,“皇帝老爷竟然以貌取人?” “美丽事物,人人都爱。” “你不会觉得不公平么?我这个外人都气不过呢。” “至少,皇上没有让张文为探花,没有因张文貌丑不予录用。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又能知道张文若中状元便能比今日境况更好呢?” 春眠大觉耳目一新。张文,一个被生活多方虐待而养就愤世嫉俗脾性的少年,在那时,连被人叫一声“张丑”都觉是奇耻大辱,耿耿于怀的,是如何以极端手段还之于世。但到今日,坦然自谈容貌,淡然面对宠辱…… “这寿阳书院当真如此神奇,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不觉中,她已问出。 “让张文脱胎换骨的,并非寿阳书院。”张文戴冠,整襟,“请元夫人受张文三拜。” “……噫?”春眠不解眨眸。 “在浪迹天涯时,被人强摁着磕了不少头,张文这双膝盖并不值钱。但能让张文甘心情愿下跪的,天地间只有皇上、双亲与元夫人。”伏地三拜,起身再道,“张文于一年前成亲,已诞一子,取名春晖。” “春?” “对,姓春名晖。请恕张文擅袭春姓,并告知小儿,夫人乃他的姑姑。今后世人将皆知此子出自黄梅城春氏,为春氏绵延生息。” 春眠凑近相公,小小声问:“小日儿,张文这样出息,又这样懂事,我可以抱抱他么?” 元慕阳目视前方,“不可以。” “他就像个弟弟嘛,我的小日儿不是如此小气的人呢。” “他不是你的亲弟弟,你的小日儿也不是那样大方的人。” “小日儿~~” “不行。” “小日儿~~” “不行!” “小……” 元慕阳抬指,点了她睡穴,抄抱起来,撇下厅中客人大步离去。 张文以目相送,面容淡含一抹温柔。 稍顷,襄菊跳到他面前,拿五指晃回了那双含意复杂的眼眼,“张大人,有时候,喜欢某样事物,不一定要得到呢。” 张文颔首,“只要那样事物被妥善照顾着,宠爱着,快乐存在着,便够了。” 元家大厅外,一位身着布衣、头罩斗笠送货客打扮的男子长身而立。听得他话,心弦鸣动。是呢,只要知道她被宠着爱着快乐活着,便够了。他以重金向送菜的推贩换来这个仅有一眼的机会,不也是为了确定这一点么? 恋儿,别了,保重。 寝房内,春眠被哄着睡去,元慕阳执她一只柔荑,深情凝视。 窗外春花灿烂,鸟语花香。 春眠不觉晓。既有好眠,何必急着醒来? 番外 斗芳菲 双目乍睁,醒来见得不是自己熟悉的事物,元芳菲躺在床上定思半晌,大概猜出了自己身在何处。 “小姐,您醒了?”她一动,立在床边的丫鬟便上前,“正好晚膳上来,奴婢为您打水净面,用膳罢。” “这里是欧阳府?” “是。” 这个欧阳南天要做什么?街间偶遇,是他把她当成大哥邀至酒楼用酒,何必在得知他自己看走了眼后恼羞成怒,软硬兼施最后还用武力点了她穴道把她带回此间来? “你们家爷呢?他请人来做客,把客人撂在这儿就行了么?” “禀小姐,我们家大爷让奴婢们好生伺候着您,其它的奴婢不晓得。您用膳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丫鬟个个笑得和气,她也不能把气撒到人家头上。她的确也饿了,又何必和自己的肚肠过不去?“打水来罢,本小姐要先洗个脸。洗脸水要用上好的山泉水,如果贵府里没有上好的山泉水,就在水里放野玫瑰花瓣。如果没有山上的野玫瑰瓣,就要用现采的玫瑰鲜瓣,一点也不能马虎。” “……是。”这位小姐使唤起人来,还真是得心应手呢。 “还有,找一身合我尺寸的衣裳,本小姐总不能男不男、女不女的在贵府为客罢?” “已经备好了。奴婢方才在小姐睡着的当儿,大胆量了量小姐的身量,取了一套放到床头上,您看一眼还合意么?” 由仆可见主。这丫鬟口龄伶俐,反应机敏,足以这府里的**功夫不一般。哪像她家大哥,所有心思尽用到大嫂身上,府里总管,只把护卫大嫂当成第一要务。下人们的事则尽靠她三小姐操心了。想她三小姐多忙呐,要观花扑蝶,要看书抚琴,要游园赏景,哪有恁多时间?了不起,也只能在季东杰的药房里配了一付药给那个虹儿喝下,堵了她的心智,抹了前半生的日子,再许给了一个乡下壮夫做婆娘,剩下的,是福是祸,全靠她自个儿前生修为了。 “小姐,您不更衣么?”丫鬟看这位大美人下了床拿起衣衫,要换不换的当儿,突然便成了一副神飞天外的模样,只得小心探问。 “换,当然要换。”元芳菲冲她嫣然一笑,“你叫什么?” “奴婢环燕。” “环燕,环燕,环肥燕瘦,小小丫鬟的名字都有这等气势,你们家大爷必定是位风月高手,喜纳天下美色罢?” “……奴婢蠢笨,不知道那些。” “你不蠢也不笨,看你身上衣裳的料子,在府里的下人堆里必定也是混出一点眉目的。你家大爷把你派来伺候我,想必有所交待,告诉我罢,他是怎么说的?” “小姐,奴婢……” “别拿一些官话儿来打发我。你们家大爷请客到家的手法实在别致,我不相信他对你没有交待,你不说,我可是不会干休的。” “小姐……” “芳菲小姐与其为难奴婢,不如问欧阳。” “我也想问欧阳兄,只是欧阳兄不在,也只得为难奴婢。如今欧阳兄来了,自然也就不必为难奴婢。”元芳菲早发现了那人站在门边。虽然她是背门而立,不见其形,不闻其声,但那两道放肆到极点的目光,早早便昭告其人所在。 “你叫我欧阳兄?” “不叫阁下欧阳兄,还叫欧阳大爷么?我大哥乃江南首富,与你在商场上是平分秋色,亦有私交,芳菲乃你友人之妹,称你一声欧阳兄,算高攀么?” 欧阳南天生得身高肩阔,眉粗目朗,典型北人男子风貌。眉宇间那猖狂气势,行止间那豪迈风气,都与江南男子的儒雅俊秀截然不同。若只是单凭感观,这一身男儿气概更易引得女子秋波投注罢。 她一双明眸,毫不避讳的打量,一览无余的揣估。让平生首次接到一个女子如此意味目光的欧阳南天大觉有趣,尤其,这个女子还有一张明珠皓月般的容颜时,事情便更有趣了。 “芳菲妹子叫我一声欧阳兄自然不算高攀,你是慕阳的妹子,自然也是我的妹子,如不见外,叫一声‘大哥’不是更显亲近?” “好,就叫欧阳大哥。”元芳菲从善如流,“欧阳大哥,芳菲饿了,可以用膳了么?” “当然可以,大哥此来,正是为了陪妹子用膳。” “那大哥可否先退一步,容芳菲更衣?” “小妹请。”一个并非君子的人,很君子的退出门外,并谦谦将门扇阖拢。 一男一女,门内门外,皆勾浅笑。因何而笑?只是各自起了兴致,只是此兴致在此时,尚谈不上两情互萌,两心相许。却也正因如此,造就之后情天生波,憾海生澜…… ———————————————————————————— 初时,住在欧阳府里,游走在不同于江南的建筑规格之间,见识北地园林风情,元芳菲还算过了一段惬意日子。待园林走遍,兴致退散,有一日想出门遣怀时被门丁硬生生挡下,发觉了自己形同软禁的处境时,她自然惬意不起来了。 “为什么不准我出去?”当日晌后,主人又来探望客人,她不当口直问。 “慕阳抗旨犯事,是诛连九族的罪过,大哥不想让芳菲妹子出去送死。” “我大哥的案子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还在审。” “还在审?”她一挑黛眉,“我大哥若有事,欺君大罪,罪证确凿,何须长审?早早便该有了判决。若无事,又何须欧阳大哥替我担心。你这样说,是在拖延什么罢?” 欧阳南天仰天大笑,摇头道:“原本,我一向以为女人不必太聪明,一旦聪明了,便失去了那份讨人心动的娇憨。没想到,芳菲妹子这股子一针见血的犀利劲儿,如此让为兄喜欢,当真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呢。” “你……”她目闪疑色,“你把我留在府里的原因,现在该说出来了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欧阳大哥言下之意,是说你喜欢芳菲么?” “正是。” “若喜欢芳菲,不该用这样的法子罢?” “我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向来便是用这样的法子。” “向来?”她眉间颦出结儿,“欧阳大哥若喜欢芳菲,就该遣媒到元家,求亲下聘。如今将芳菲软禁在贵府,又算怎么一档子事呢?芳菲可记得自己有父有母有兄有弟,身家清白,家世还不俗呢。” “人生在世,如白云苍狗,拘泥于俗礼,是顶顶无聊乏味之事。男女心动,合则聚,不合则散,何必附同世俗,为琐碎所累?” 元芳菲掀唇闲笑,“这话,听得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情场高手诱骗无知女儿家的华丽说辞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散了以后呢?男人依然可以风流快活,女人却要沦为千夫所指。从本质上便不公平的东西,男人又有什么资格以此辞来嘲笑世俗礼节?欧阳大哥,请恕芳菲一介俗女,不能应和您的离经叛道。请您明言,您放不放人?” 斗芳菲(二) 放人? 欧阳南天直言告诉她,不放。 不放就不放。她倒不相信,她一个有门有户的云英女儿家,他既不想娶,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元芳菲低估了欧阳南天离经叛道的本事。 对欧阳南天来讲,元芳菲当然不同于些青楼欢场女子,她甚至不是一般门户的小家碧玉。元家虽不似欧阳家基业良久,但醒春山庄主导着江南这块天下最是富硕繁荣地的商界走向,元慕阳更是个百年罕见的对手。如此家世,不可谓不好。 家世,于男人意味着起步的助力,于女人意味着门当户对的婚姻。而这个女人除了家世,还有一流的容色与聪明的脑袋。有家世、有容色、有脑袋的女人他不是没有见过,但截止当前引发他兴趣的,只有这一个。于是,元芳菲便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在他想通如何处理这个难题之前,只能依从于本能,先将难题扣住。 元芳菲的确不笨,她没有徒费力气地和这个男人讨论对方私扣良家女子违犯哪条朝廷律法和规范礼节,“你要把我扣到几时?” “目前还不确定。” “那么,麻烦您有所确定后,知会我一声?” “好说。” “多谢,芳菲要回房了,恕不奉陪。” “妹子请便。” “谢欧阳大哥。” 这兄友妹恭的景儿,维持时日并不长。 ———————————————————————— 这日,元芳菲坐在后园池畔,沐着冬日暖阳,闲喂池中鱼,正是百无聊赖,一阵打骂哭闹声挠来。她侧首听了稍久,粗略晓得了是什么人在吵些什么事。 “环燕,你家大爷有几房妻妾?” “……啊?”环燕讪笑着,“这……” “不能说么?”元芳菲又把耳朵向闹声来处倾了过去,道,“从声音上听,至少有四个人……那边四个,阁里藏四个,楼里藏四个,你们爷不会有一座与皇帝老爷同样庞大的后宫罢?” 环燕讷声,“没有那么多,总共也就五位……” “五位?”拍掌,啧叹,“已经比皇帝老爷的还要多了,据闻咱们当今皇帝老爷的后宫里,可只有皇后一人呢。对了,你说五位,那边却只有四位,剩下这一位在哪里?该不会是……” 她笑漾漾的目光把环燕从头抹到脚。 后者会意,慌不迭摆手摇头,“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呢?凭环燕的姿色怎么入得了大爷的眼?” “你生得灵巧喜人,我看了都喜欢,还入不了你家大爷的眼?难不成你家五位夫人个个都是国色天香?” “是,咱们家五位夫人每一位都生得貌美如花,尤其五夫人,更是艳压群芳,哪是奴婢这种小家子气的姿色能比的?” 元芳菲不以为然,“你家大爷好歹也是名震一方的人物,对人的认识竟然只停在最肤浅的桥段,喜欢貌如仙子性如夜叉的女人,奇哉奇哉。” “夜叉?”环燕不解其意,“怎么讲?” “你听听那边的吵骂之声,还有哭声,可想不止是动了嘴,也动了手。这与市井掐腰骂街的泼妇有什么两样儿?那类女子,就算当真生得如同天仙下凡,又如何?” “不是……这怎么说呢?因为大爷此下不在府里,几位夫人才……在大爷面前,几位夫人谈诗说词,吟歌咏赋,风雅懂趣得很……” “万一你们家大爷去而复返,撞上了呢?” “夫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哪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大门的门卫们都常受各位夫人的好处,大爷的形影刚到门前,早有腿快嘴快把信报到了夫人那里。大爷回府后,也不会马上去看几位夫人,等大爷到了跟前时,几位夫人已然又是光彩照人、仪态万千了。” “连你都知悉的事,你们家大爷会蒙在鼓里?” “小姐好聪明。”环燕有感自己除了大爷之外,今后又要多一个心悦诚服的人。 “你们大爷一清二楚,却还听之任之。无非因为女人在他生活中,本来就与让他开心遣怀的物件没什么不同,如果一味顺从,反会让他感觉无趣,玩一些阳奉阴违又不给他增加烦恼的小把戏,平白添了些许乐子,可对?” “这……”这位小姐是女诸葛再世不成? 元芳菲掩口娇哂,“别用那么崇拜的目光看着我,本小姐对你们大爷没那么了解,只是多看了些杂书,书上对各样形态的男人多有描绘而已。” 随手抓了一把点心屑掷进水池,看那些为了抢一口鲜食如蚁附膻的鱼群,耳听着愈吵愈烈的吵声骂声哭声,此情此境,相映成辉。 “环燕,不吵架的那位是谁?” “是三夫人。三夫人是五位夫人里最有才情的,性子好静,向来与世无争……呀!”环燕掩口,暗里叫苦。她向来不是一个多嘴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间,居然会对元小姐说了恁多的府内事? 元芳菲恍似不觉丫头的沮丧,闲道:“你说你们家几位夫人吵得如此热闹,我去劝劝架好不好?” “……什么?” “就这样说定了,我去劝劝,虽说这大冬天的,有点火气御寒不坏,但火气过大了,也能把房子点着呢。走了走了。” “……小姐……不行,这不行呐……小姐!”元芳菲说风便雨,站起来就走,环燕急慌慌追了上去,扯住了这位姑奶奶的袖子,“小姐,您去了这还了得!大爷吩咐人守在您住的这院子门口,不让人来打扰您,这足以说明大爷对您的用心,您若去了,不是把大爷的这份苦心全都白费了么?” 欧阳南天派人守在院门口,不是为她,是为元家,好歹,她是天下第一庄的小姐,江南首富的妹妹。若没有这些,他想必极乐意看她如何被他那些姬妾生吞活剥,让女人来打掉女人的傲气,是男人惯喜的伎俩。 “放心,我去当真是为了劝架,是为你家大爷分忧解劳去的。顶多,顺便瞻仰一下几位夫人的花容月貌。”推开碍事的丫鬟,她拔脚疾走,最后,索性用跑的。 闷了这许多天,好不容易找着个好去处,岂容人破坏? —————————————————————————— “大爷,您回来了?小的给您端打水洗脸……” “慢着。”欧阳南天蹙眉,指着南窗方向,“那是什么动静?” “啊……” “啊什么?告诉爷,那里是在卖菜还是在杀猪?” “那个……”今儿个是咋回事嘛,几位夫人早该接到大爷回来的信了,怎还未罢休? “那个什么?” 看情势,不如实回禀是不行了呢,大爷的脸色吓人啊。“许是……许是几位夫人起了点口角,小的去告诉几位夫人一声,别吵了大爷休息……” “不劳你了!”欧阳南天甩衣,向乱声来处阔步而去。 ——————————————————————————— “你说你是大爷的新宠?呸,大爷昨儿夜里还到本夫人房里,万般恩爱,至明方休,哪轮得到你?” “以为长了一张骚蹄子的样儿就能独占大爷了?在这府里,光靠脸子是不成的!” “大爷曾许过我,不过以后纳多少人进府,还是娶哪位达官贵人的千金做正室,都不会断了疼我。你刚刚说什么独宠?你说出来不嫌牙碜,我听着只觉你可爱呢。” “何止是可爱,还可敬!敢说这样的大话,真值得咱们姐妹尊敬不是?” 元芳菲现身,仅是那副如珠如玉的容貌,便足以引得那四位撕扯得发乱衣破的女人醋火飙升,再有两三句话的挑拨,登时引来同仇敌忾,眈眈将她围在央心,八只素手跃跃待试,就看谁当那只领头羊,便要向那张美人面群起殴之了。 “几位,莫急,莫急。”元芳菲施一礼,“那边有个水塘,几位在大动肝火前,何不去照照你们各自的仪表?” 她的话,提醒了四个女人此时的狼狈,更惹众怒,“你这个骚蹄子,敢笑话人?看我把这张脸撕烂……” “撕烂了我,我到大爷面前告状,你以为大爷会一点也不过问么?他就算不心疼我,也不会喜欢府里的人背着他做些不入流的事罢?你打了我,你受罚,大爷十天半月不到你房中,不是便宜了别人?” 高扬起的手滞在当空,气焰也迅即灭了少许。一语正中心头事呢。 “我让你们自览仪表不是为了笑话,而是为了让各位看清你们各自出众的美貌。拥有这等容貌的,本是上苍的偏宠。你们这样打来打去,自甘丑陋,不是让那些没有这等容貌的人看了窃喜么?” 环燕看得颤颤惊惊,也有一肚子的惊疑:难道,这位小姐当真是来劝架的? “芳菲有一事请教各位。如果有选择,一个是给你们一位专情夫婿,但日子仅能温饱,让柴米油盐把自己磨成一个世俗妇人。另一个便是现在,享受荣华富贵,却要天天对着和自己剐分同个男人的女人,让奇嫉苦妒削光你们的善良才情。你们会怎么选?” “你……”三夫人按鬓抚发,整襟理衣,问,“你这话是何意?” “几位都是冰雪聪明,不会听不明白。” “但这话也只能是个话,不可能发生的事,谈何选择?” “几位没有断然说选择现在,足以说明并不一定要荣华富贵了是不是?唉,这造化作弄,凑到了一起,大家都是一群不能随意选择生活的可怜人而已。照你们所说的,大爷永远不会独宠一个人,也随时会有新人加入你们之中。待欧阳大爷娶了正室,也必定是有权有势的千金,届时各位免不了要在人家面前磕头敬茶。正室夫人一个不高兴,想个把人消失也不会是难事。你们今日就算将你们大爷的恩宠争得再多又能怎样?可以避免那一日到来么?” “你……不是新来的么?为何要与我们谈这些?” “抱歉,我方才只是信口开河。我是这府里的客人,不想看一个又一个大美人为了一些月例供给、绫罗绸缎把自己弄得俗不可耐,更不想看因为男人的错让女人失去珍玉般的性情,方多事出面劝解。听不听,全在各位。” “这位妹妹说得是。”一直独坐二层阁楼抚琴的三夫人姗姗翩至,“姐姐妹妹们,我们实在不因那些身外之物让自己变得丑陋。这位妹妹,你今日的话,是姐姐早就想说而说不出的,姐姐在此谢你。” 人家施了大礼,元芳菲矮身去扶,嘴中犹道:“夫人们别误会,我可不是几位的姐姐妹妹,我……” 她微怔,因为对方在她耳根之畔低渡来的私语。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住在这个府里,都很讨人恶厌,你打乱了本夫人的计划,就更不可饶恕。”三夫人礼罢,笑甜靥美,后退一步。二夫身后丫鬟突一个趔趄,撞上身前主子。二夫人向前扑跌时,本能伸手一拉—— 拉着了元芳菲,一同向水塘栽了下去。 今年是个暖冬,水塘迟未结冰,但不结冰不代表不寒冷,在此冬时,一旦掉落下去,不死也要去上半条性命…… —————————————————————— 一条健影掠来,踏水点波,一手一个,将两女子揽下,再落足在地。 “这是做什么?”男子身高八尺,黑肤长眸,挺鼻方唇,额眉之间,怒气隐隐,欧阳家二爷欧阳北旭是也。他身子落稳,即一把推开臂中两个女子,叱道,“你们再能胡闹,在后院那边闹闹也就算了,怎敢跑到这清致园里来?若适逢府里在此待客,丢了欧阳家的颜面,你们谁能担待?” “……是,二爷,奴家们错了。”几个头上被冠了夫人之名的女子悉数作礼赔错。 这便是妻与妾的分别。若是兄之妻,便是二爷之嫂,享其尊重。但兄之妾,地位只比奴才稍高,便只能领受叱责。 元芳菲回身,妙目将这位救命恩人上下打量,瞅着他迈步将走,心念未动,口中已道:“是欧阳家的二爷么?芳菲听大哥谈起过阁下呢。” 欧阳北旭目光不耐递来,本是两眉冷蹙,一触着她脸儿,遽尔一怔,“你是……” “小女子闺名芳菲,江南元慕阳乃家兄。” 欧阳北旭眼瞳泛亮,“你……” “二弟,你和芳菲已经认识了么?”元芳菲肩头上多了一只男人大掌,将她硬攫到一方岩石般的胸膛前,“芳菲,你怎不在院子里等我,跑到这边,是要跟我捉迷藏么?” 元芳菲颦眉,“欧阳大哥,你……” “嘘——”欧阳南天一根食指亲昵地压到她嫣唇之上,“我知道你在生气,但在二弟面前,要给我留些面子,回去后,你要怎样罚我都依你。” “你这……” 男人猝不及防地覆唇一吻,“菲儿,别生气了,好么?” 见此,欧阳北旭面容恢复肃淡,“大哥在此忙着,小弟还要盘点明日上船的货物,先走了。” “你……”元芳菲张手欲唤,但又颓然作罢。她和他不过初识,何以在他转身离开之际,心头会有一抹怆然浮现? “菲儿,你对我的二弟很感兴趣么?” “你卑鄙!”她蓦地推开轻薄到耳边的那张脸。 后者也未再如先前强硬不放——目的达成,让这朵长了刺儿的玫瑰再放肆一回未尝不可。 然后,元芳菲接到了来自欧阳南天女人们那一道道敌意妒意毒意交杂的目光。她不无沮丧地意会到,自己先前那番慷慨激昂,尽沉塘底了。 斗芳菲(三) 回到所住的院落,元芳菲定神细忖,想了半晌,想透了自己何以险溺寒塘。 环燕说,府里的三夫人与世无争,从不掺合夫人们的勾斗。想来,三夫人不是不想争不想斗,而是人家青睐更高明更上档次的争法斗法。在几位夫人为了一个男人临幸的密疏、所分月例的多寡打得头破血流时,她超然事外,坐山观虎斗之余,也把老虎的各样动作摸了个清楚。夫人们为了不让丑态显现在自家男人面前,收买下人报信,三夫人想必是收买下人不报信罢。本来,今儿个是人家三夫人收网的日子,要让女人们在男人面前风情尽去委婉扫地的,是她多事,破坏了人家的好事…… 这样想来,也难怪人家要把她推到水里清醒一下了。 “小姐,奴婢求求您了,以后您别再做这种事,好么?今儿个要不是有二爷在,您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是啊,幸好有你家二爷在。”元芳菲临镜理妆,持篦梳理着一把青丝,随口问着,“你家二爷那个人,像是不喜言笑呢。” “二爷的确不喜话说话,也很少笑,下人们见了二爷,都会不自觉的害怕。但伺候二爷的人都说二爷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份内的事都做好了,一年到头也不会被骂上一声。” “但你们家二爷对你们大爷的夫人们,似乎不太友善。” “……是罢,二爷不喜欢太吵。” “有女人们的地方,就会有吵闹,皇帝后宫里的嫔妃个个都是贵族千金,不还是会打作一团?他嫌你家大爷的女人们太吵,他自己的女人们就不吵么?” “二爷还没有女人……哦,主子的事轮不到奴婢知道,只是奴婢从来没看二爷往府里带过一个女人……”按规矩按礼数,她都不该对客人擅道主子家事,但这位元小姐实在太会诱拐,不知不觉地,自己便把话吐露了出去,唉~~ —————————————————————————————— 今夜,欧阳府于本府园中宴请宾客。 因欧阳南天的吩咐,丫鬟们把元芳菲硬给拉来,她由此也见得了这北地豪门的夜宴景象。 园中一处开阔的石板空地上,燃着一簇篝火,支起烤架,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全场。林木之上,红灯高挂。轩台之间,管弦轻扬。亭间树下,席案广设。案畔所踞,皆是京地大商,聚集此处,为得是一场欢乐。正是今宵有酒今宵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南天兄是要把你这欧阳府建成百花园不成,那又是从哪里采了一朵花王过来?”有客对着元芳菲所在方向,醉眼乜斜,笑问。 欧阳南天大笑,“王兄还是喝酒罢,那朵花带刺,在下还没有真正采在手中呢。” “南天兄也有采不下来的花么?想你府里的五位夫人,哪个不是一地的花王,还不都被你南天兄移植到了你这花园里?”王姓客人向那位美人一看再看,百看不厌,愈看愈是心痒难耐,趁着酒兴,不妨放浪形骸。“南天兄此时若不想不采,可否让在下先得头筹?” “王兄何时也好了此道?” 大陇皇朝朝风谨肃,先皇在位之际,曾颁律法,凡贵族豪门易妾而寝者,属有违人伦,一律严禁,违者入狱半载。此法一出,无论哪一家行事,自不能再如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只是,暗箱操作从来为贵族豪廷擅长,此风虽禁未绝。而欧阳南天虽喜收集美人,对他人的美人却没有兴趣,也无意和人共享自己的。没想到,这个和结交已久从来以道貌示人的王连寿,竟有此等习好。 “欧阳兄既然尚未采撷,何不让在下先领芳泽?在下愿附千两白银,不,千金如何?” “在下已经说过那朵花带刺了,王兄不怕扎手?” “把刺拔光了,便也不扎手不是?” “王兄既然有此雅兴,尽可前去一试。”他料定,元芳菲不会让这人好过。他也正好看看,那朵玫瑰花的刺儿到底有多硬多棘手。孰不知,此一念之谬,谬之千里。 ———————————————————————————————— 元芳菲以手撑颐,对眼前北地男儿的酒态尽作欣赏。与江南男子相比,北人不止形貌动作有异,酒饭桌上更见不同。江南男子,手持白玉杯,作轻呡浅啜,走风雅一脉。此中男子,执觚倾饮,间杂豪笑数声,走狂放一路。此即一言水土,养一方之人,所谓风土人情当如是。 “美人,那方有乐有舞,为何一人坐在这偏僻角落不去与人共欢?”人影跌踬,有人不请自来,坐到了旁边空位。 元芳菲颦眉先瞥这醉态男子一眼,再抬眸诘向随行丫鬟,“他是什么人?你们欧阳府里的?” 环燕也怔住,眺向主子,那边却似乎未察这方动静,“这位是发字号的王老板,今晚的宾客,他……喝醉了罢?王老板,元小姐是我家大爷的客人,您要不要到别处去坐?” “对,客人,娇客。”王老板全身无骨般地向美人依靠过去,“美人一个人躲在这里,是嫌太闹么?我知道一个安静去处,带美人去如何?” 这轻佻口吻,这玩亵姿态,元芳菲完全可以想到对方将她当成了什么人,嫣然一笑,“你从哪里看出小女子是可以任人带走的呢?” “美人不笑美,一笑更美,单这一笑,在下便觉千两黄金花得值了。”远观,心痒难耐。近观,心痒更甚,一双手先摸向美人放在案上的素荑。 千两黄金?元芳菲向欧阳南天所在处冷冷一睇,手缩回袖里,避开了那只禄山之爪。“这位兄台何必如此猴急?这清冷月光之下,除了那些事,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王老板邪笑,“可是,我只想和美人做那些事。” 她声放柔媚,“哪些事?” “美人明知故问,该罚……”王老板涎脸亲了过来。 瓷器破碎之声作鸣,一只果盘四分五裂之后,未落地的一角握在一只纤纤素指之间,尖顶一端则抵在面前男人颈部脉上,“这样,还要罚么?” “你——” “你最好莫乱动,本姑娘学过几天医术,虽不成气候,找人经络还不在话下,我手向前一递,你颈脉便要断了。” “小姐……”环燕被这情势骇得面无人色。 “美人……哦,不,是小姐!小姐莫气,在下只是一时酒醉,和小姐开个玩笑……”被尖利物逼在颈上,一身冷汗当即冒出,酒意亦一扫而空,王老板身子僵直,以干笑释话。 “是玩笑么?若本姑娘傻得不动,王老板这玩笑怕也要开到底了罢?敢问,你给了谁一千两黄金来买本姑娘呢?” “玩笑,都是玩笑,小姐莫怪,在下陪罪,陪罪……”王老板嘴里惊颤支应,眼角力尽其能地向两边瞥着,亟盼有人助他脱了这困境。 如此响动,自是早已被人发觉,有人在原处兴味熠熠地观望,有人靠近了细观全程,有人高声噱笑,有人屏息期待……唯独,无人上前规劝。 元芳菲闲咳一声,王老板立时面无人色,“小姐的手莫动,莫动啊……这本是玩笑,千万别酿出什么祸事来,小姐手放下,容在下向小姐行礼认错……” “是啊,小姐,王老板一定是醉酒失态,您放了他罢。”环燕做起了唯一的解劝者。 不放,难道还当真杀了不成?元芳菲收起了腕,道:“即刻消失在本姑娘眼前。” 王老板撑起有点虚软的腿脚,拔腿便走,但行没几步,感觉到投注自身的那道道或嘲或谑或鄙的视线时,方才生死一线间的恐惧陡然为羞恼所替,一时火充于胸,两步迈到篝火之前,拔下插在全羊身上的短刀,回身,嘴里一气不堪入耳的詈骂,冲了过去。 元芳菲正要离开这地,他一冲一骂,她如何防得住? “王连寿,你住手!”欧阳南天断喝,身形从宾客头顶掠过。 主子发话,府里侍卫也出手相拦。 但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刀尖要擦过女子如花额面,欲救已不及时,一粒石子破风而来,不偏不倚打中了施暴者腕骨,也打偏了刀锋,呛声落地。 “欧阳府好客,从来不怠慢客人,也不允许出现伤客之事。王老板,你着实是喝醉了,把这里当成你的王府了罢?”欧阳北旭打树影中踱出,负手直立王老板面前,淡问。 “……是在下失礼。在下愿以两千两黄金向贵府买下那个婊……”突然接到欧阳北旭的寒冷目光,王老板未及思虑,已改了口,“在下愿买下那个女子!”回去了,还怕不能折磨死她么? “她和你一样都是欧阳府的客人,王老板恁什么认为可以把她买下来?” “客人?”王老板疑惑,转脸面对欧阳府另一位当家,“南天兄,她不是你……” “她是客人。”欧阳南天道。 这四个字,决定了他必定要把这场亏吃下去。识时务者为俊杰,欧阳府得罪不起,王老板灰头土脸告辞。 元芳菲缓步,福礼道:“欧阳二哥,多谢你方才又救了芳菲一次。” 欧阳北旭淡道:“祸福自招。如果你不在这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任他再如何借酒装疯,也找不上你。” “……欧阳二哥教训得是,小妹受教了。”元芳菲煞是温顺。 欧阳南天目光一闪,“菲儿,你不必对二弟这般客气的。” 元芳菲陡感不妙,两只脚方要逃离,身子已被人重重揽过。 “菲儿既然是我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比二弟大上一截,你叫他一声二哥,不是要折煞他么?” “你先放开……” 这一回,堵住她话的,还是男人的吻。而这一回,不再如蝶拂翼,而是不给她任何反抗之机的热烈吞噬。 元芳菲又羞又气又怒又恼,无奈纤弱之力无从反抗,待唇舌重得自由,是他餍足了自愿放开。 “欧阳南天。”她气息稍定,唤道。 “怎么了,菲儿?”男人眼内热情未消,犹以坏笑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你占我便宜。” 他昵声:“不喜欢么?” 她黛眉闲挑,眸流妩媚,“你喜欢么?” “喜欢,非常喜欢。” “好,喜欢就好。”她莲足轻移,绕到男人背后,抬指抚鬓,那姿态,好生娇媚,看得诸人心神一荡,然后……满座瞠目。 但见她,抚鬓的纤手落下,重重地,狠狠地,满手满指地摸了欧阳大当家的屁股一把。 “还可以,瓷实,料足,成色与江南卧花楼的头牌相公有一比。”颔首,高声,发罢摸后感想,婀娜退场。 斗芳菲(四) 初见元芳菲,因其与元慕阳酷似却全然不同的风韵所惊奇惊艳,后知此女脑中有物,心敏思捷,再增一份激赏。但美丽与聪明共有的女人,并不缺乏存在,他的红颜知己也不尽是有色无脑。但直到今日,他终愿意承认,这个女人是他生平仅见的。 被她以那样“独特”的方式在诸宾客前将了一军的欧阳大当家,不是不想追上去给这女人一个教训,而是被人拦下,拉到了厅堂叙话。 “大哥,小弟本以为你和元家小姐是你情我愿,但今日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你把她软禁在府里,是想娶她么?” “娶?”欧阳南天笑,“还没有想过。” “既不想娶,为何还把她留在府里?” “爱美之心。” “爱美?”兄长的随心所欲,欧阳北旭已经见怪不怪。以往,他不见得赞同,却也不会多作干涉。但这桩事,他不想听之任之。“这世上美人何其多,大哥何必要找上她?若元慕阳晓得你将其亲妹私禁在府里,会作何反应?大哥应该听说了,元家的官司已经过去,皇后还将元夫人认作义女。如今的元家,地位较之前更加显赫,如果事发,对方强拗着给我们一个私禁皇亲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 “欧阳家的罪名是那样好给的么?元家显赫,欧阳家便差了么?” “欧阳家不差,若是联姻,两家算得上是旗鼓相当。但当下情形是,你并不想娶她为妻,大哥认为元慕阳可会让他的妹妹给人作妾?” “欧阳家的妾会辱没她么?” 欧阳北旭脸色微沉,“以小弟之见,妾这个位置,对任何女人来讲,都是一种辱没。” 欧阳南天凝睇二弟,双目意味深远,“北旭素来不喜欢多事,今儿是怎么了,对一个女人怎就格外上心起来?” “我不想大哥为了一己之欲,为欧阳家惹来无端麻烦。” “仅是如此?” “不然呢?” “元芳菲对你,似乎观感不坏。” “我救过她,理所应当。” “所以,你并不觉得她有任何特异之处?” “……大哥想说什么?” “你不觉她对你与对我,有刻意的不同么?”正是因为看出了那女人些许小小手段,他方会两度在人前索吻,以示小惩。 “大哥是禁她之人,小弟是救她之人,当然会有不同,此乃人之常情。至于是否刻意,取决于她是否爱上了大哥。” 欧阳南天眉峰一动。 “小弟后日要随马队南下,可否顺路送元家小姐回去?” “不行。”断然拒绝。 欧阳北旭浓眉深蹙,“大哥是这个府里当家作主之人,你真要做什么事,小弟无权置喙。小弟只是希望大哥纵心行事之前,多为欧阳家着想。” 欧阳南天莞尔,“为欧阳家多着想,也为二弟多着想,可对?” “……大哥,你好自为之!”欧阳北旭蓦起,怫然而去。 ————————————————————————— “环燕,今儿一大早,贵府怎会这么吵?”元芳菲问。此时,她正在喝入口的灵芝汤,是她打过路的丫鬟盘上硬拗来的,听说是五夫人用以养颜的入口之物。既然那群女人甘于在这瘫泥淖里沉浮,便已如朽木不可雕,她索性就交恶到彻底,也省得大家无聊。 可怜环燕没这份泰然,看着她把汤越喝越顺口,小丫鬟早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叫苦不迭。 “环燕,我在问你话,没听到?” “哦,奴婢听到了,奴婢只是……”六神无主,七神出窍,就怕下一刻人家打上门来,打个头破血流,自己成了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听到了,回答啊。”元芳菲又何尝不知丫鬟心事?但不体下人艰难是小姐的权力,她自在就好。 “二爷今儿个要启程到南方,一大早,府里的人要准备车马,要装载货物,侍卫们也要加紧集合,吵声难免就大了点。” “二爷要离府?” “已经走了。一年之中,二爷大半以上的日子都是在外面。有诗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幸好二爷还没有夫人,不然可要怨他了。” “养家糊口的事,为什么要怨?会发怨叹的,要么是为男人虽不回家见家中人,却在途中有家有别人。要么,是因为女人太无聊,喜欢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却不去想柴米油盐样样要钱。”元芳菲比划着那碗汤水,“单说它罢,这一碗所费的银子,够一个平民百姓吃上十天半月。不出外奔波,哪来如此的好享受?” “嘻。”环燕掩嘴窃笑,“二爷的夫人要是元小姐便好了,没有人怨,没有人吵,和和睦睦的好恩爱。” 元芳菲黛眉轻动,“你们家二爷当真没有婚约在身?” “没有,奴婢在这里做了五六年了,最是清楚。二爷一直说大爷尚未成亲,有来说媒的即给推了……噫,小姐,您打听二爷恁多的事,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二爷了罢?” 元芳菲笑而不语。 “你要打听二弟的事,为什么不问我?”到了多时也听了多时的欧阳南天从树后现身,走进亭来,“欧阳府的丫鬟擅论口舌,须受重罚,你这是要害她么?” 环燕惶恐跪地,“大爷,奴婢知错了!” “你的确应该知错,许是觉得欧阳府的这碗饭吃得太容易,有意另谋高就?” “……大爷,奴婢错了,已经知错了,请您网开一面!” 唉。元芳菲暗叹自己心肠太软,见不得这恶主欺奴的悲情戏,道:“欧阳大哥,可否看在小妹面子上,饶这个丫头一回?” “菲儿在求我么?” “对,我在求你。” “好,看在菲儿面子上,饶她一次不难。”欧阳南天倾身,覆近那张美人面,“菲儿要如何谢我呢?” 元芳菲眨了眨明眸,拍了拍环燕肩头,冁然一笑,“环燕,树挪死,人挪活,多挪挪地方也好,离开欧阳府未必是坏事,说不定你一个不小心,就遇着一位把丫鬟当宝贝来养的好主子。” 环眼登时傻眼,泪珠子啪啪落下。 欧阳南天亦感意外,挑眉,“不为她求情了?” “力所能及的事,我当然也不介意顺势为之。力有弗逮的事,只得爱莫能助。” “如果只是一封你向家人报平安的信呢?编任何理由都好,让你的家人相信你平安无事。” “而这封信,必须在你眼皮底下写?” “正是。” “笔墨伺候。” 斗芳菲(五) 京城今冬第一场落下时,一件貂毛帔子送到了元芳菲处。截止此时,她已经在欧阳府里过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对元家三小姐来讲,依然锦衣玉食,但双足仅有四墙之内的自由,时不时尚要和一个男人斗智斗勇,委实是别开生面。 这三个月,对欧阳家大当家来说,却是挫折重重。 挫折重重,重重呢。 第一重—— 那日正午时分,他赴罢一个应酬宴会回府,行经后园,看见了元芳菲。在已经芳菲落尽的枝木之中,她浅阖明眸,半仰粉靥,朝向空中日阳,婷婷玉立。阳光慷慨笼罩,直让她脸生光,唇生艳,发生香,衣生霓。那霎那,冬时的花园之内,仿佛开出了一株斗尽芳菲的海棠…… 在不能确定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脚步已先脑而行,待掌心贴上了那张粉红馥颊,方知两人已近在盈寸。 元芳菲受惊,美目乍睁,脚下不着痕迹退了一步,让落在颊上的手滑落,“芳菲见过欧阳大哥。” “菲儿……”他能感觉到,自己此刻的心跳尚未趋稳。在方才的一瞬间,心脏竟有被重击的猝感,二十多年中从不曾有过的体验,很陌生,亦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你真美。” “……呃?”元芳菲微愕。 “你真美。” “……谢谢。”明明是一句很俗套的赞美,她却听得毛骨悚然。 “你真的很美。”他伸臂,抱住了她。 她僵愣愣的,没有躲。不是不想。她躲,他也会抱,他要抱,她便躲不开。季东杰曾道,男人要逞强时,女人的反抗挣扎除了更激起男人骨子里的虐性,少有挣脱时候。反不如以静制动,伺机而动。虽是那厮一时的信口开河,但在被软禁的这些时日,被她反复想起。因为,禁她的男人对她有得到之心,同时不是一个君子。 但虽如此,当男人的唇沿着额头到颊到颈,湿热的吻在少女白玉般的柔肤上流连之时,如此强烈的刺激,元芳菲这个黄花闺女着实不能沉着应付。下意识的推避躲闪,果然便更加激起了男人索求的强烈,蓦地将她抱起,向最近处的花厅行去,激情满布的脸,不难昭示这个动作之后的意图。 在臀腰着上屏榻,在被他粗鲁地揪扯着腰间的系绳时,元芳菲开口,“欧阳大哥,你想要芳菲么?” “你认为呢?”解不开绳结,他索性扯断,随即没有任何停顿地转移场地。 “你为何会想要那么多女人?不会觉得累么?” “在质疑欧阳大哥的能力?”男人眸色添深,吞吐间灼热如火,“这句话,会让你马上付出代价,惨重的代价……” “芳菲不是质疑。”女子却乃在激烈状况之外,头摇得万分认真,“我是在想,欧阳大哥有那么多女人要安慰,那么多张床要上,不怕么?” “怕什么?”他奇怪在如此当口她怎还有恁多话说,更气这冬天的衣物怎么有这么多的层层叠叠,废事又罗嗦。 “我不是说过我跟人学过医的么?既然学医,自然懂得男女之别,在我十岁的时候,便晓得男人比女人多了一样东西。”她抓住他的手,不准他向禁忌之地肆意造访。 他只当是这是她在正戏之前的调情,顺势把玩起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笑得暧昧且火热,“男人比女人多了一样什么东西呢?” 元芳菲张着黑白分明的无辜大眼,“您听说过么?举凡花楼和相公馆此类地方,定期会请高明的医者为花娘与相公倌们进行深切检查,以防梅病花柳病什么的滋生。欧阳大哥妻妾成群,又有若干红颜知己,您身上多出的那样东西一年到头出入的地方多不胜举,不会比相公馆里的相公倌们少多少,您可做过此类检验么?别回头感染了些什么,化了脓,生了疮,或是烂了掉了……” 会不会有男人在听了这般话后,热情依旧?也许有。 欧阳南天呢?怒火焚胸,**……全无。 他扬起掌,多想给眼前女人掴上一掌,但不打女人是欧阳家家训,也是他欧阳南天奉行之道。所以,那一掌举起又落下,气极而去。 他身后元芳菲拢襟系带,忍不住要感谢这层层叠叠不会恁快让人剥尽的衣物。真要三下五除二便剥光了,她会很棘手呢。 此为第一重。 第二重—— 前面情形类似,依然是他情火难耐地到了那等关头,她又道:“欧阳大哥此刻很急罢?是不是眼前纵然不是芳菲,任何一个女人都能给你提供纾解?还是,任何一只雌性生物都可以?若换过来一头母猪呢,您照样能兴致高昂挥戈不误么?” 第三重—— 他事前以吻封住她小嘴,不让她煞这风景,进程本还算顺利,门外忽传来“走水”“着火”的乱声,他身为当家,须去察看火势。结果,不过是损失了一间柴房,体内的火却愈积愈旺,但若是要回头找她,却似听一首好曲被人中途打断之后再续亦无先前浓兴般,体内虽有不满,也只能暂且放弃。 …… 这一重又一重,不就是挫折重重?三个月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所谓挫败滋味,会从一个女人身上领略到。 送去的貂皮帔子是外域客商所赠,色泽艳丽鲜紫,质地柔蓬轻暖,拿到手中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象它披在元芳菲身上时,该是何等风情。 他对女人由来大方,但怀着如此心情送一样东西给女人,尚属头遭。 究竟,她穿上它,会是怎样一幅风景呢? —————————————————————— “好看,小姐这样一穿,真好看!” “行了,打我穿上,这好看两个字你说了不下百遍,你不嫌累,我倒替你乏了。” “可小姐穿上当真是好看嘛。”环燕噘了嘴儿,“可是,这要让五位夫人看见,管保为了大爷的偏心,又是一场吵闹。” 这三个月来,五位夫人为找元小姐麻烦,办法想尽,甚至曾想以多欺寡,动手群殴。那时,她站在远处被夫人的丫鬟拦着近不了身,只望见小姐像是说了一句什么,先是五夫人掉头离开,紧接着三夫人亦作如是。其后,四夫人、二夫人也各因小姐动了嘴皮后,退出战场。剩下那位因为进门时间最早被诸人约定俗成叫一声大夫人的大夫人,自然是孤掌难鸣,在小姐睬也不睬的情形之下,尖着嗓子放了几句狠话,自找了个台阶,消失。 事后,她缠着元小姐问了几回,迫切想要知道她到底说了哪些话便退了那一群强敌。无奈小姐诱人说话的本事高竿,守口如瓶的本事也不弱,到现在,她还是不知答案。 “小姐,现在四下没有别人,您说说嘛,奴婢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您那天是……” “环燕,你说今儿个咱们找些什么乐子来逗逗你家几位夫人呢?” 环燕一肚子八卦主意立时不见,惊恐万状,“小姐,您不是又要去拦夫人们的养容汤保养粥什么的罢?” “你也真是的,有些法子可一可二,不可三,我要是总用那几招,你家夫人们一个狠心,在汤里粥里放点什么佐料进去,我不是自找苦吃?”元芳菲一揽丫鬟肩头,亲亲热热道,“咱们要想,就要想个前所未有的新鲜法子。” 咱们?环燕心惊肉跳地问:“小姐,您为什么把奴婢也算了进去?” “咱们是一国的,不算你还算谁?” “不要啊,奴婢哪敢招惹几位夫人?小姐您……” “傻瓜环燕。”元芳菲满怀悲惘地叹,“你以为你还能脱得清干系么?这些日子下来,你早被你家那几位夫人看作了本小姐的人。恁些天若不是我想尽了法子的护你,你早不知被打掉了几层皮。哪一日本小姐离开了,你且等着那几位夫人拿你出气罢。你啊,机灵有余,聪明不足,唉~~” 她还在说的当儿,环燕已经膝盖发软,差点就要跪下了,“小姐,小姐,这这这……” “所以,你干脆就当真和本小姐一条心,想些别致法子来整治整治她们,提前先替你把气出了,好不好?” “小姐,奴婢不敢,不敢……”口中哀求,眼里瞅出了这位小姐不会轻易干休,环燕灵机一动,脱口道,“小姐,奴婢听说二爷已经回京了。” “哦?”元芳菲眉梢一动。 环燕曾戏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位二爷,她也有过自问。或许有罢,第一眼看见他时,芳心微怦。之后,对他会关注,会分神,每一想及,心头有缕缕甜意,应该是喜欢了。只是,这喜欢尚浅尚淡,若从此再无交集,喜欢不会向深了再走,慢慢的,也就会散了。 “二爷每次回京,会先把货物分派到各分号里,布排停当后再回府,估计着今明两日便会在府里见着二爷了。” “嗤,小丫头,你拿你家二爷来搪塞我,以为我便会放过你了,对么?” “小姐您饶命嘛……” 又是二弟!走到门前的欧阳南天听见了那门内嬉闹之声,胸中塞气,掀足一记狠踹,“环燕,出去!” 环燕一栗,“大爷……” “出去!” 又忧又愧地偷觑了元小姐一眼,丫鬟出了门去。 元芳菲盈盈浅笑,“欧阳大哥。” 他冷颜,眙她不语。 紫色的貂毛簇围在她肩颈之上,与晶莹剔透的面颜相映,其美,不可方物。他来此,便是为了看她披上这样东西的模样,却又度被她惹恼了。 “小妹见过欧阳大哥。” “礼数好周到。”他逼近一步,“我从来不喜欢抱着一个没知没觉的木头人,但今日你若再敢说那些废话,我会封了你的穴道!” 这言下之意,不言自明,而行动也是迅雷不及掩耳,不准备留任何余地。 “欧阳大哥……” “你还敢说?”他压她在床,双眸危险眯起。 “小妹是说,你只脱小妹的衣服,不脱你自己的衣服么?小妹听说过,对女子怀有轻视,怀嫖客心态者,方作此行事,难道你把小妹和烟火女子一样的待承?”她眸含两汪清泪,出声凄楚。 明知她这一副楚楚可怜娇态之下,必有古怪文章,但自己优势明显,笃定她逃不出手心,笑道:“菲儿想让我好好对你?” “欧阳大哥不想么?” 他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暂放了对她的箝制,起身解衣宽带,两只眼,则如盯着一只颤栗白兔儿的鹰隼般,浓热而犀利。待衣裳落尽,一身精壮宽厚再度罩下,“这下,满意了罢?” “欧阳大哥好强壮。”自始至终,元芳菲都未将明眸斜移,端量着眼前人,想着在医书上阅览过的图示,相形之下,眼前人的确鲜活生动多了。 “为你这句话,我会疼你。”他堵住她小嘴,两只手再行攻城掠地之实。 欧阳芳菲的一双素手也攀上他厚重阔背,好一番抚摸巡探,虽透着难掩的生涩,仍使男人发出难耐低吟。尤其她无骨的手儿摸挲至他臀后尾椎处之际,**更是沸腾到了最高顶点,眼看着,一触即发—— “你……你做了什么?”他面色遽变。 她无比妍媚的开颜一笑,从他身下抽出娇躯,慢条斯理地下床着履,整理一身凌乱,待全身周整,发髻也整齐了,方道:“小妹这几天闲着无聊,削了一些细细的竹签来玩,没想到今儿个就用上了。” “你做了什么?”他低吼。 “欧阳大哥不要激动,千万也不能运功逼它哦,您若是气血涌得过快,情绪浮得太烈,竹签就会沉得过深,您可能就要……就要……就要‘软’一辈子了。”毕竟是少女,有些太粗鄙的话,说不出口。 “你……你……你这个……” “嘘,欧阳大哥不要生气,小妹一再和您说过学过几天医术,别的我不感兴趣,对人体认得还算清楚。加上欧阳大哥您精壮结实,没有一丝赘肉,很容易便找着了那处穴道。唉,欧阳大哥的身体真是好看,让小妹喜欢呐。”她伸出手,摸了摸他胸前胸后,姿态如嫖客狎妓。 他牙关紧咬,“你快把竹签拔了!”有那物在后椎尾处,不止“那处”被泄了力道,四肢也好似软了,轻易挪动不得。 “欧阳大哥请放心,只须两刻钟过去,您手臂便能活动自如,到时自己拔下来就好。不过,您可能至少要有个三五十日不能大展雄风,您的夫人们须守一阵子的空闺了……” “元芳菲,元芳菲,元芳菲……”他切齿低唁,这次第,恨不能把这个女人撕成碎片。 “欧阳大哥在此好好休息,小妹到梅园逛逛。”她体贴下放下床帐,再将室内一道道垂帘放下,阖了门,赏梅花去了。 ———————————————————————————— 不想,在半途中与一人不期而遇。 “欧阳二哥,您回来了?” 拱桥上,欧阳北旭远远望见了她,便定住了脚步,神情平淡,“你还在府里?” 她莞尔,“大当家不放人,我走得了么?” “或许你压根不想走?” “欧阳二哥不妨替芳菲找一个芳菲不想离开的理由。” “你怎么会认为我有那等清闲工夫?” “那么,欧阳二哥可有工夫照应您的大哥么?” 他眉间一紧。 “您的大哥此刻正在我睡了两个多月的那张床上躺着,您去照应一下罢。” 他遽怔,眸底疾掠过些许复杂况味。 “欧阳二哥进去了以后,先要轻手轻脚地将扎在欧阳大哥臀后那根竹签拔下来,再作其它。记住,一定要轻。欧阳大哥还没有子嗣,您要是手稍重了一点,贵府这传宗接代的大任就只得依靠您一人了。” “……什么?”欧阳北旭认为自己可能出现了误听。 “芳菲不喜欢被人勉强,至少芳菲不认为欧阳大哥是一个可以让芳菲心甘情愿将身子交出去的人,所以,用了点小手法,避免了某事的发生。这类事,欧阳大哥必定不太喜欢被外人所悉,您是他的兄弟,应该无妨罢。” 欧阳北旭的表情,有一瞬间是凝固了的。 “麻烦欧阳大哥了,芳菲告辞。”她双膝一福,施施然启步。 这女子,这女子……那道窈窕背影已然下桥,欧阳北旭两目仍盯住她所去方向未移。这一刻,某些刻意忽略的,压抑下去的,想要淡释的,一下子涌到胸臆之间,催起了向来不温不火的情绪,形成一念,直达心际—— 这女子,他想抓住她,很想。 斗芳菲(六) “大哥,我要带她走。” 那事,已经过了二十多日。 这二十多日里,欧阳府上下一片诡异。诡异来处,乃他们的大当家。欧阳大当家一向豪爽好客,不拘小节,对府中下人易尚算宽待,但近日,这位主子的性情实在不好捉摸,不动时气冷目沉面色坏,动时易怒易咆易翻脸,他们简直是做了会错,不做也错,动辄得咎,无所适从…… 如此日子,直到岁末来临。 欧阳家共有五兄弟。四、五两位都未成年,求读于寿阳书院;三爷负责欧阳家对外所有应酬,常年与各阶官场中人打交道,互设宴筵是常有之事,为行事方便,辟府另居。 按既定惯例,大年三十这日,欧阳家各兄弟不管身在何处,都要聚到一起,拜祭祖先,共用一餐团圆。欧阳南天的心情因诸兄弟的到来稍有好转,待祭祖完毕,围桌用餐之时,已是谈笑风声了。 但,当三个弟弟孩子气般的到园中燃放烟花,席上只有欧阳家大、二两位当家时,气氛再度沉闷。 就是在这个时候,欧阳北旭一语惊人。 “你说什么?”欧阳南天不是没听仔细,也不是不明白所谓“她”是指何人。只是,他想给二弟一个收回前话的机会。那日,他被那小魔女困在床上,二弟进门解他窘状,其后两人言语颇有龃龉,可谓不欢而散。接下来又各有事忙,鲜打照面,等于他们的那个结儿一直打在那里。今儿个是一门团圆之日,他不相信二弟想要破坏这和乐时光。 “我要带元芳菲离开欧阳府。”欧阳北旭二度的宣告,更为详尽。 “你用得是‘要’,也就是说你已经做好打算,在此仅是一个知会,不管我同不同意?” “我先前也建议过大哥,是大哥不采纳。”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带她走?” “是。” 欧阳南天目光炯利,“若我说,你带她走,等于不将大哥放在眼里,等于亲手置兄弟之情于不顾,你仍会如此?” “大哥!”欧阳北旭眉峰深锁,“她在府中已住了近三个月,大哥还不放人,难道是想把她没名没份的关一辈子?还是想在得手之后弃若敝屣?她一个出身良好清白人家的女儿,哪里招着了大哥,要得到这样的对待?” “我的心情,不需要向你交待。” “但我的心情,需要大哥明白。” “你的心情?”欧阳南天挑眉,“怎样的心情呢?” “我喜欢她。” 欧阳南天目中一冷,“你喜欢她?” “是。”欧阳北旭定气定声,“我想,我在见她头一眼时,心便被触动。但那时我以为她是大哥的女人,纵算是心动,也不会做任何行动。可后来得知她并不是。而且,她留在这里不是出自己意愿,她不爱大哥!” “我不必她爱我。”欧阳南天冷哂,“只要我还想要她,还对她有三分的兴趣,她便走不得!” “大哥骄傲至斯,何时喜欢勉强起女人来?” “女人尽是婉约顺从未必有趣,偶尔勉强一回,也未尝不可。” “你……这样与强抢民女的街头恶霸有何不同?!” “北旭!”欧阳南天面透怒色,“你为了一个女子,开始骂大哥了,是么?下面呢?你还想为她做什么,杀了大哥?” “大哥明明知道无论如何北旭也不会如此。” “很好,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大哥。” “可是。”欧阳北旭面浮坚毅,“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一定?如何个一定?即使我们兄弟二人会因此反目?” “北旭不想与大哥反目。” “世事少有两全。” “那大哥为何不能为了我们的兄弟之情,成全北旭一回呢?” “你……”欧阳南天手中酒杯气得掷地,“你也知道我们有兄弟之情?” “大哥若疼小弟,能不能成全?” “先遇到她的,是大哥!” “但大哥并没有好好待她,也没有使她心仪于你!你以强势侵犯她,她让你中招,你心中必定恼火,接下来你又要做些什么呢?小弟平生最不齿以先天优势强逼女子的男子,大哥何时也沦落到那里面去了?” “欧阳北旭,你给我滚出去!” 欧阳南天咆吼之声,骇着了伺立在近处的下人,也使在园中以烟花嬉戏的其他欧阳兄弟大惊,纷纷跑回暖阁内,“大哥,二哥,出了什么事?” “问你们的二哥!”欧阳南天恚然离席。 “二哥?” “我无话可说。”欧阳北旭甩身奔出暖阁,追上在前疾步的兄长,“大哥,从今天起,我是不会让再碰她一丝一毫的!” 欧阳南天冷道,“只是从今天起么?你离开家里时,不是已经吩咐你的手下暗中顾看她,还在我和她温存之际在柴房放火,引我离开么?” 欧阳北旭颔首,“我的确吩咐了人暗中照顾她,那时只是因为她身份不同,我不想欧阳家恁添祸事。我命他们若发现元姑娘并非情愿时,设法阻止大爷。但若是她心甘情愿,他们不会多事。” 欧阳南天摇头,怒极反笑,“二弟,你可真是我的好二弟!” “大哥亦永远是我的大哥。” 此当下,已经不是一对兄弟间的口角,而是两个男人的较衡了。 ———————————————————————————— 欧阳家三爷欧阳中朝在二哥之后赶到,隐在旁边听清了兄长间的对话,神容登时冷峻,不出面作任何劝解,甩衣而去。 不多时,丫鬟环燕的哭喊之声惊响了欧阳府,“救命啊,三爷要杀元小姐,快救元小姐啊,快救命啊——” 尚在对峙的两人闻声都是遽然一震,两条健拔身影同时起纵,跃向元芳菲院落。 “你这个祸水,敢破坏我兄弟间的情感,留你不得!” 尚隔着丈把远,便闻欧阳中朝叱骂之声,眺望过去,只见他手中有剑,剑上有芒,寒刷刷斫取元芳菲。后者在树石间避挡奔逃,不时将手中能拾之物掷向前者。 “中朝,住手!”欧阳南天、欧阳北旭异口同喝。 “大哥,二哥,你们莫管,待我杀了这个祸水,你们便不会因她失和了!”欧阳中朝刷刷刷又是三剑,一剑刺在树上,一剑削去梅枝,一剑擦着元芳菲的面颊扫过。 元芳菲和大哥学过几天拳脚,懂几招花拳绣腿。欧阳中朝则从小体弱多病,骨骼不宜习武,是五兄弟中武功最薄弱的。如此一来,便成了现下这等情形。 “中朝,你给我住手!”欧阳北旭飞身介入,仅用一式,即把三弟兵刃夺下,顺势推他倒退了三步。 欧阳中朝瞠眸,难以置信地道:“二哥,难道你当真宁愿要这个女人也不要兄弟?我们五兄弟在爹和娘亡故后相依为命,大哥和二哥撑起家业,将我们三个养育成人,我们兄弟间何时起过恁样的争执?为了这个女人,大哥和二哥连脸都要撕破了,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杀了她?” “你是听了谁的挑拨方到此行凶?” “没有谁在挑拨!我今日踏进府门不久,就听说这府里来了一个棘手的女人,搞得举家不宁,那时我并未理会。直到听到大哥和二哥的争执,我方知确有其事。我欧阳家的男人还会缺了女人么?怎可能让一个女人坏了我们一家的和睦?” “那你晓不晓得,她是前段时日来欧阳府拜访由你带进宫的元慕阳之亲妹!” “……怎么一回子事?”欧阳北朝定目细觑,看清了元芳菲相貌。方才他只是一路打听到那女子居处,到了后拔剑便刺,竟未见她容貌和那个江南首富如此酷似。 “你这一剑若刺中了,欧阳府会惹来无限麻烦。你已在外面历练恁多年,怎还如此莽撞?” “……元家的人又如何?我把她做了,看谁敢传出去一个字!”欧阳中朝越看那女子,越觉其祸水本质,尤其发现两位兄长向其投去的眸线皆是深藏暧昧,他胸中恼怒难压,趁着二哥不防掠了过去,两只手狠掐住了那条细颈,“凡是要让我们欧阳家家宅不宁的人,都该死!你这个祸水,快去死!” “中朝!”欧阳北旭又急又气,右手锁向三弟手腕。 “混账!”欧阳南天手掌挥出,一个耳光重重落下。 “……大哥?”被打麻了半边脸顺势也放开了手的欧阳中朝又是愕异难信,“你打我?” “我……”欧阳南天看着他脸上立时显现的掌痕,不免心疼,可是方才情急之中,实在难收力道。“你太莽撞了,如此脾性如何在外面行事?” “这不是理由!”欧阳中朝大吼,泪与之同下,“从爹娘去了世后,你便再没有打过我,可今天,为了这个女人,你……你们两个人都对我出手……大哥,二哥,你们让小弟好失望!” 欧阳北旭淡道:“你家中有兄弟,别人家中也有。”转身,步向按喉轻咳的元芳菲,“你先回房里,我会要大夫为你看诊。” 欧阳南天瞥着二弟脸上那抹淡淡温柔,道:“北旭,我答应你,从今天开始不会再轻薄芳菲,而你也必须应我一事?” “什么?” “即日起,一月为限,我们两个人各凭本事,争取芳菲之心,由芳菲选择归属,败者永远退出,并不得疏远兄弟感情。” 斗芳菲(七) 这欧阳府的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 撇开那个拿剑取她性命的欧阳中朝不谈,那两个大的以为自己是谁?当着她的面,径自达成了一桩关于她的协议。既然谈得是她的“芳心”,她是一截木桩还是一幅壁画,这些人不晓得要征询她这个被谈论者的肯与否的么? 是以,在那当下,两兄弟伸来搀扶的手她一个不要,捂着被欧阳家老三掐得冒烟的喉咙,狼狈咳嗽着,威风八面的走了。 但从那时之后,她自觉日子更不好过起来。 欧阳南天不再虎视眈眈,但他所给的频繁关注,实在让人难以消受。 欧阳北旭不再若即若离,但他所用的示好方法,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前者,隔三岔五,要人送来贵礼,所有的物件,无论吃食、首饰、衣物、器具,每一样都价值不扉,还将她所住的院落整饩一新,移来了几株开得正盛的寒梅。五位夫人几度想来闹场,都被布在外面的侍卫们拦下。之后,欧阳大当家一通雷霆之怒,五位夫人噤若寒蝉,兹此呆在各自闺房足不出户,如此,不到十天,整座欧阳府都知道了主子对元小姐的重视,伺候起来分外尽心尽力,但就是因为那些人太殷勤太周到,元芳菲被逼得也一度深踞室内,不敢越房门一步。 至于后者…… 她怎么不知道欧阳二当家还有行诗作赋的本事?!每日情诗一首,三天长赋一篇,字里行间,不见一个情字爱字,读罢掩卷,肉麻的缱绻意味扑面而来…… 我生卿亦生,相逢年正好。 卿心若顾我,幸能得双老。 我不恨卿迟,卿不恨我早。 携卿共赴处,天涯伴海角。 诸如此类。她家大哥文武双全,也写不出这等字符来罢?这是如何如何如何的……一个酸字了得! “小姐,这一月时间都过了大半了,您到底做好决定没有?” “做好了。”元芳菲趴在窗前案上,慵懒道。 “真的?”环燕眼前一亮,“您做好决定了?是大爷还是二爷?” “你先告诉我,你收了他们两个人中谁的银子做了谁的线人?” “……哪有?”环燕当即便把脑袋瓜儿垂到了胸前,借以躲避小姐视线。 “没有么?你一天照三餐来向我打听,没有?如果没有,我也就不必告诉你,这种事,我放在心里就好。” “小姐说嘛,说嘛。”环燕拽着她袖角,左摇右晃,“奴婢大不了告诉您,两位爷的银子奴婢都收了,反正两位爷从您这里得到的答案不会有两个,您就容奴婢占个小便宜嘛。” 元芳菲颔首,“不愧是在巨贾之家做事的,算盘打得好周到。” 小丫鬟甜兮兮献笑,“那,小姐,您的答案呢?” “俯耳过来。” “好!”欢欣雀跃地将一只小脑袋凑去,但才听了前头一句,小脑袋上的表情即起变,直至听完,她已然像是咽下一口苦瓜,苦不堪言了。“小姐,您……不会罢?” “你就这样去告诉他们,然后说我已经说过要在一月期满之后再来公布选择,在那之前任何人来我都不见!” “……好。”环燕此时可以确定,不管是哪位爷娶了这位小姐,这座府邸都会很热闹。 “环燕。”元芳菲笑颜可掬,“我可以相信你么?” “啊?” “如果你把话传错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信任你,也会取消不管到哪里都要带你同行的打算。” 环燕眸儿大睁,“小姐,您打算让奴婢长久伺候您么?” “我在考虑买了你的卖身契,然后,撕了它。” “啊啊啊,小姐,您真好,奴婢给您磕一个头,奴婢这就去传话!”环燕喜出望外,当真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欢呼着跑了出去。 欧阳大爷得到的答案是,可能会选大爷,元小姐虽然还有犹豫,但心倾大爷多一些。 欧阳二爷得到的答案是,可能会选二爷,元小姐虽然费了一些思量,但对二爷爱慕已有时日,不易更改。 两人都得到的密告是,元小姐要一月期满之后方会公布,因为怕决定得仓促了以后后悔。 —————————————————————————————— “环燕,你想办法给我约你们三爷,我要见他。” “不会罢,小姐?您连三爷也不放过么?” “小丫头。”元芳菲笑骂,“你在想些什么?本小姐约你们三爷见面,为了和解不成么?” 和解?环燕虽然将信将疑,但心中已经把芳菲当成真正主子,当然要惟命是从。遂托府里同张家丁相助,给三爷府里送了一个口信。两天后,趁两位兄长皆不在府中之际,欧阳中朝来了。起初侍卫们还不敢让三爷靠近主子一再吩咐了要特别保护的人,他一通好骂,元芳菲又出话确保,两人终能坐在一处亭内叙话。 “送你走?”欧阳中朝蹙眉,“凭什么?” “凭你不想让你们欧阳家因我失和,不想因我造成你们兄弟阎墙。送我离开,是最妥当的法子。” “哼,我认为还有比这个更妥当的!” “杀了我么?”元芳菲莞尔,“你也看见了,你想杀我的时候,向来疼爱你的大哥二哥都做了什么。你杀了我,他们争端的起源的确是没了,但必定会怪你到头上。届时你们兄弟不还是要失和?” “……大哥二哥不会因为你一个女人而怨我一辈子!” “不会么?或许不会。但你又怎敢如此笃定?你先前也曾笃定过你的兄长们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责你打你,结果呢?” “我……”脸上痕已失,心中痛犹在,欧阳中朝咬牙,“一切都是你的错!” “所以,送走我这个错误,不就万事大吉了?” “这……” “你与其求他,不如求我。”有人冷道。 元芳菲受惊,回了螓首,欧阳北旭长身伫立。 “中朝,你回避,我与元小姐有话要说。” “二哥,她到底有什么好?也就样子长得好看点,你和大……” “下去。”欧阳北旭面容微凛。 “……是。”万般不情愿地,欧阳中朝起身气咻咻去了。 “你与其求三弟,何不求我?”欧阳北旭一步一步行近,两眸直锁秀靥。 “我求你,你会放我走么?” “你不问,又怎么知道?” “我不问也知道!”元芳菲赌气般地。 欧阳北旭眉峰微紧,有气又有恼,“为什么要走?”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当然要走。” “你给出的那个答案,只是权宜之计罢。既然是权宜之计,想必我和大哥各得的答案会有所不同。如此玩弄人,很好玩么?”他冷问。 “令兄把我禁在贵府,不也是为了玩弄么?为了自保,我只得如此。” “于是,连我也包含在内?” 元芳菲面现委屈,“都说了,是权宜之计,不得已为之。” “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不能给了真正的答案后,再定去留?” “我被留在贵府,名为客人,实为禁脔,欧阳二哥心知肚明。只凭这个身份,无论是从心理地位上还是实质地位,我都处于劣势。这个时候,不管我给出了你们什么答案,都免不了会有被迫意味。我须回到我的家里,方能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道出心中所想,她骤感轻松,终能无愧地与眼前男子四目交抵。“欧阳二哥,送我离开好么?借着这分开的时机,你也正好想清楚,你是否当真想把元芳菲当成你命中之人。会不会只是一时的怜悯,一时的兴起?” “……好。”这个女人,为何要如此令人喜爱?他原不打算喜欢她这么多的,可越是了解她,越是想抓住她……元芳菲,这一辈子你莫想逃开了! 十日之后,欧阳北旭将元芳菲送到了货通天下的分号。当日,元芳菲便以以眠公主小姑的身份跟上了一支皇家押运队伍,离开了京城。 斗芳菲(八) “奇怪了,怎么只有欧阳家的老大前来提亲,你所说的那位二爷呢?”春眠小牙灵巧嗑着瓜子,让白胖胖的瓜子仁儿进了肚儿同时,还能腾出时间满足好奇。 元芳菲也感觉不解,但又不像表现出太在意太焦躁,遂轻描淡写地道:“他来与不来,有什么打紧?” “刻意说得这么云淡风清,反而显示心中在意哦。元三小姐,你对人家二爷当真动了心。但人家好像没那么喜欢你,所以不和兄长争美人,嘻。”春眠笑孜孜,颇得意自家小姑也有吃瘪时候。 “大嫂,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长嫂如母罢?”元芳菲乜眸问。 “知道,知道。”春眠张开怀抱,“来,芳菲小妹,到大嫂怀里来,大嫂会安慰你。” 元芳菲正眼打量着这个被大哥宠坏的小妇人,很刻薄地道:“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奇怪大哥为什么那么爱你。” “唷,恼羞成怒了喔,欧阳二爷不来,你当真有那么失望?” 环燕正好奉茶过来,凑话道:“小姐不用着急,二爷一定会来的。” 元芳菲气不打一处出来,“你从哪里看出本小姐着急了?本小姐是不想嫁,想嫁的话还会愁嫁么?” “您是不愁嫁,但你这一辈子,除非嫁给皇帝,不然欧阳家是不会让您嫁成别人的。”环燕道,“我在欧阳府待了那么多,看多了大爷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不是没有像您一样有傲骨的又漂亮得让人目瞪口直的,大爷也从来没有勉强把人留在身边过。这样的大爷能追到这边来上门提亲,可以想见他有多想得到您了。二爷就更不用说了,向来不近女色,一个人独来独往的那么多年,小姐没准是二爷第一个喜欢上的女人呢。而且,二爷对大爷一直都是敬重有加,少有说不的时候,为了您,他顶撞了大爷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的二爷,又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 “有道理。”春眠颔首。“欧阳二当家在这个时候不来,是不想破坏兄弟感情罢?若你应了大爷的求婚,便代表你的答案已经给出了,他只能遵循承诺,退出。一旦欧阳大爷被元家拒婚的消息传出,想必他就会有所行动了。” “他有所行动,我就一定会有所回应么?他纵使来了,我也不会允婚。婚姻这类事,适合大嫂,不管大哥把大嫂疼什么样儿,大嫂都不会嫌烦,不适合芳菲。芳菲不想把一个枷锁套在身上,平白失去了大好的自由。”元芳菲此话,倒非矫情,她是切切实实不想被婚姻所累。但欧阳北旭的未到,她仍是失望。那个以一只臂救她免落于水又迫不及待推开的男子,仅仅是那个动作,让她还未看见他五官面貌时,便心存了欣赏。她实在不想从此便和他天涯陌路。携卿共赴处,天涯共海角。这话,不该只是纸上文字。 —————————————————————— 欧阳北旭当真未到么?不然。之所以后兄长而至,也只是和兄长玩了一个小小心机而已。 春花烂漫时节,在欧阳南天求亲遭拒未久,元府再迎欧阳家人。 “北旭兄,令兄到元有求亲之事你想必晓得,你此举不怕坏了兄弟感情么?”元慕阳对欧阳兄弟间的情感深笃早有了解,兄弟争妻之事传了出去,一半是美谈,一半便是丑闻,欧阳府如何会让这种事发生? “小弟与吾兄早有言在先,谁能争得芳菲芳心,另一人必定要心悦诚服的退出。” “贵兄弟怎会以为吾妹非欧阳府莫属?”亲妹被禁人府,这口气,不是将欧阳南天骂一顿便能完全出尽的。若非芳菲并未受到实质伤害,他岂能如此轻易就算了? “小弟此来,也并不一定要求亲。” “何解?” “芳菲性子洒脱,不喜束缚,小弟不想抹煞她的天性。” “既如此,你来醒春山庄又为何事?” “我想请元兄允许我接近芳菲。” 元慕阳掀眉,“只接近她,不娶她?” “小弟何尝不想娶芳菲为妻?但一个人十几年形成于心的观念不能轻易改变,何况芳菲的性子强中有韧,若执意勉强,只会激她反弹。小弟想先如一个朋友般的接近她,影响她,让她喜爱小弟喜爱到愿意占为己有,直到有一日,她点头嫁我。” 敢情这欧阳府里城府最深的,不是欧阳南天么?元慕阳淡哂,“她一个家世清白的黄花闺女,你想如何接近她?” “小弟已将手中属于欧阳家的产业尽还给了兄长和几位弟弟,兹今日起,小弟会在黄梅城创业,只请元兄在小弟上门时,莫拒小弟于门外。”为得佳人,虽不能无所不用其极,但天时地利人和便该能用则用,他庆幸自己不是长子,卸去了责任别人还要赞一声高风亮节。 元慕阳沉吟道:“直到目前,你尚算合格。至于你能否争得芳菲芳心,端看你个人本事。但你必须应我一事。” “元兄请讲。” “你要得芳菲之心,必须是以心动,以情感之,不得用任何下作手段。意即,在芳菲嫁你之前,你不得越雷池一步。懂我的意思么?” “明白。”欧阳北旭眸尽坦诚,“小弟会尊重芳菲,珍惜芳菲。” “一旦你有违此诺,我会让内人把芳菲送进宫里长住。届时,她是当真做了有辱家门之事,罚她一辈子小姑独处并不为过。有本事,你们欧阳家和皇家争人去。” “是。” 元慕阳话放得狠,欧阳北旭语应得恭,一个是为给自家妹子当家作主,一个是为搬去抱得佳人归的路途上的第一块巨石。如此当儿,两个男人都没有想到:有时候,采用“下作”手段越过那道雷池的,不只有男人。 ———————————————————————— 为了近水楼台,欧阳北旭在黄梅城住了下来。这一住,不时一时一日,也非一日一月,一晃,六年过去了。 六年中,欧阳南天几次南下提亲未果,终有一次,元芳菲愿意见他一面,把话当面说开。 “欧阳大哥,请您不要再来了。”时过六年,元芳菲褪去了那一丝宜男宜女的少年味道,女人的妍媚开始在身上盛放,和其兄形容越差越远。 欧阳南天两眸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这些年里,他所领略到的失败,是他此前二十几年的总和,而这些失败,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 对她的心,从什么时候开始觉醒的呢?是三弟拿剑擦过她剑的那个瞬间罢。那个瞬间,仅差一毫,她便可能死于非命。 他懂得何谓死亡。当父母在眼前闭上眼,所有的生命迹象消失,曾是最亲最密不可分的人就此完完全全从他的生命中抽离……当意会到元芳菲也可能如此消失,她的花容月貌,她的狡赖刁钻,都会湮灭不见时,他蓦地明白自己要这个女人的心何以如此强烈。所以,才会对三弟打出了那一记耳光。 “菲儿,为何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若你是为了过去我曾错待你而气未消的话,你告诉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消气?” 让名震黑白两道的欧阳大当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算极限。元芳菲深谙此理,道:“那一段的确不算善待。但,我拒婚,不止是因为那些。” “因为二弟?” “没有他,芳菲也不会应婚。”元芳菲拿指尖回指着自己脸颊,“请问,元大哥,除了芳菲这张皮相,您还对芳菲了解多少?” “你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你的美貌?” 元芳菲摇首,冁然道:“芳菲若如此以为,不就等于承认自己除了美貌便别无所长了么?只是,欧阳大哥了解芳菲多少呢?” “需要我把对你的了解一一说清楚?” “您所了解到的芳菲的那些,只如冰山一角。若你当真了解,就不会一再……”求婚。她厚道地未把话道出。毕竟,对世上大多人来说,婚姻是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珍重的承诺。像他那样一个人,尤甚。“这些年里,你始终没有放弃,是因为不想失败,还是已形成习惯,积习难改?” “没有人会把失败形成习惯。” “但欧阳大哥每一回前来求亲时,是认为一定会失败的么?” “于是,你一定是会拒我到底了?” “欧阳大哥。”元芳菲举杯,“芳菲敬您一杯茶,叫您一声大哥,这声大哥,由心而发,芳菲从此,愿将你当成大哥来敬重爱戴,过往那些纠葛,只为种下你我兄妹之缘。这份缘,或许比男女之情还要来得长久。” 这个女人,有女人的妍媚,有男人的豪气,有女人的娇柔,有男人的刚毅……如此一个值得捧在手心珍惜的女人,他为何没有在初识时发现? 过去种种因,种得今日果。所谓因果报应,莫过如是。欧阳南天尝到了心头浮上的苦意,苦笑道:“芳菲,直到你嫁人为妇之前,欧阳家当家主母的位置始终为保留。” 不是想就此放弃,只是……过去,他一次次为难她,逼迫她,这一回,他选择守候。 这守候,直到欧阳二当家跑到元慕阳面前告状,他被元芳菲霸王硬上弓,请其作主主婚,仍未停止;直到元芳菲珠胎暗结仍不想进入婚姻,犹在继续…… 斗芳菲(九) 六年前,醒春山庄小姐被京城巨贾兄弟先后求婚,一时出足了风头。奇怪得是,这位小姐没有趁着年龄如花时嫁入豪门,反屡求屡拒,恁是拿乔。更让人不解得是,别人拿乔都是蹉跎青春,直至无人问津,给人徒添笑柄。元小姐拿乔,却是让求婚者屡败屡战,甚至还有一位爷不远千里由京城移居黄梅城,只为得近水楼台之便。 从那时起,黄梅城街头巷间,便时常可见这位痴情男子的身影。要么是从住宅到店铺,要么是从店铺到元家,要么是从元家回住宅……逢三逢五,还能见着这男子邀元小姐游湖泛舟,游园赏花。男的高大,女的纤细;男的英伟,女的姣美。黄梅城人渐渐将这以天作之合看待,也渐渐将之当成了黄梅城的一道风景,津津乐道同时,还能养眼怡目,不亦乐乎。 诸人从纯粹的看戏姿态,到入戏太深的随之起伏,到现在,静观其变,给予美好祝福。 但旁人不观入戏多深,祝福多少,都不能替真正身在其中者感同身受。 身在其中的元芳菲,随着日子推移,耐心越来越少,火气越来越大。在送走了欧阳南天之后,三小姐痛下决定:不忍了。 “季东杰。” 被唤者专心打量着手中一株药草,观其形,嗅其味,以确其性,对来者仅抬一下眼皮以示招呼。 “季东杰,你眼睛当真有问题,大美人来了,你还这副德性,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故障罢?一个大夫,医人不能医己,很悲哀的一件事。” 季东杰想,元慕阳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妹子在私下讲话时如此生冷不忌,因为这女子太会装乖卖巧,不像眠儿,小鸟依人又聪慧动人,偶尔的小小刁钻,更让人感觉灵巧可爱…… “姓季的,我在叫你。” “有话就说。” “有没有办法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的和一个女人欢好?” 季东杰很镇定、很面若无事的一笑,信口道:“肉苁蓉、钟乳、蛇床子、远志、续断、山药、鹿茸,此七味各三两, 用黄酒泡七日以上服用。 ” 元芳菲不屑嗤道:“你行行好,本姑娘说得是让他心甘情愿。不然,这个**方子我早八百年便晓得,直接抓药给他服下去不就行了?” “你自诩大美人,大美人若无法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还谈什么大美人?” “这个男人非同一般嘛。我用了能用的所有的法子,他忍了又忍,就是不到那步。有一回,眼看着他便是举旗投降了,还是跑了。” 季东杰咋舌摇首,“这你便要劝他了,男子若常作如此,极易损肾毁气,造成‘暗疾’,那便是终生无望了。” “所以,我要救他啊。”元芳菲理直气壮。 “我是个大夫,你来问我,我也只能从大夫的立场为你出谋划策。你若想尽了办法都不能,干脆也别要什么心甘情愿,直接绑了他,造就事实……” 元芳菲眼前一亮,“季东杰,我认识你那么久,第一次发现你这拿五十两黄金天价的大夫还有点用处呢。” “别动辄提我的五十两黄金,我一两金子便能供一个贫民娃儿读上三五年的书,十两金子便能使孤残院的近百口子吃上一年不止……” “行了,行了,你的丰功伟绩本姑娘没时间领会,走了!”既然此行有获,元芳菲也不再理会这个越来越罗嗦的老男人,挥挥手,潇洒告辞。 季东杰以同情目光施予她的背影……后的男人。 —————————————————————————————— 欧阳北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今日一时。 今儿是个芳菲生辰,他约了她先到戏园听戏,后到黄梅楼用膳。膳罢,他将佳人邀到自己住所,拿出所备礼品,是亲手为她描绘的一幅画儿。她好生喜欢,说要亲手泡茶。他自是欣然接受,也不过是喝了一口,香茗滑落喉道,没等他开口赞她茶艺精进,便看到那女人得意又嚣张的笑脸,始觉不妙,意识全无…… 再来,便成了这样形状了。 四肢上柔软的丝绳,将他摆弄成一个大字,固定在了身下榻上,周身上下,片缕不存……也不对,他能看得见自己胸前扎着一个偌大的红色绒花……那个可恶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好棒的寿礼,这怕是本姑娘活了二十多年收到的最称心的生日礼物了。”女人从屏风后迤逦步出,接到男人怒炯炯的目光,犹嫣然笑语。、 “你——”他瞅清她此时的装扮时,瞬间窒语。一头乌发,只松松绾个髻儿,剩下的全披泻于胸前脑后。脸上脂粉淡施,樱唇轻点,一双眸儿,在浅浅的黛影中春情波转。身上之那袭薄如蝉翼的纱褛,每随她迈上一步,便如水般流动一回,起伏的波澜,欲掩还泄的春光……“元芳菲,你这个女人又玩这个花样儿!” “不。”元芳菲娇嗔,“你没看来出来么?芳菲已经换了玩法了,现在,你倒逃走试试呐。” “你……凭这些绳子就想捆住我?”他运力一挣,四肢被缚之处却刺然一痛。 “这些丝绳是我从嫂子那里借来的,嫂子又是从宫里拿来的,是由什么西域还是东域丝麻制成,韧性无比,除了找准绳结解开,刀砍剑劈都不怕的,亲亲北旭就省省力气罢。” “芳菲,你……”看她愈走愈近,他大吼,“莫再向前,不准你过来!” “北旭放心,芳菲虽然没有经验可以借鉴,但看医书也看了不少,我不会伤着你的。” “你……”这话,怎听起来如此怪异? “北旭真是秀色可餐,芳菲会好好待你,只要你配合一些。” “……你?”越听,越是怪异。 元芳菲伸手将他胸前的红绒大花取下,笑得愈发灿烂,也愈显馋涎,“啧,真是好看,北旭这身子,让人食指大动。芳菲已经摘了北旭的花,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不用害怕,我会很温柔,很有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 “……”他终于想透怪异在何处。她所说的这些话,全是一些荒腔野调里男子强逼女子之前的用词。他是走南闯北之时,偶至僻野乡间,野戏台子上的粗陋话会强灌进耳中三言两语,可她又是从何处听来? “芳菲,你必须说清楚,你是……” “这个时候,做清楚比说清楚重要,北旭乖,芳菲来了。”一道绸布,绑在了他双目之前,一张柔软小嘴,堵住了他的唇……元芳菲果然如她自己所说的,很温柔,很有步调,很有耐心地,挑拨男人,诱惑男人,吃下男人,把男人实实在在地变成了她的人…… —————————————————————— “元兄,元兄在哪里?元兄!” 醒春山庄门,元慕阳送走了一位来自南方水运的大客上得马车,便闻山呼海叫。那嗓音不是不熟,而是当如此惶声出自于一向冷稳沉笃的欧阳二爷口中时,他不免要迟疑少许。 “元兄,你在这里,太好了!”欧阳北旭翻身下马,抓住元慕阳一臂,迫切道,“请你为我和芳菲主婚,要快!” 元慕阳扫了扫他襟带与发髻,剑眉一挑,淡道:“里面说话。” 这欧阳北旭此前没有过女人么?不知道在那种事后,最好沐浴洗身再整理仪容,不然,这一身的凌乱,再加上走近来时这一身的气味,谁都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好事。 “元兄,你要为我芳菲主婚!”进了书房,仍无二话。 “你……”元慕阳眸闪了闪,“你被人奸污了?还是一时乱了性?” “……这……这……”这要怎么说? “你按捺不住了,找上了别的女人,怕芳菲不要你?” “不是!”欧阳北旭大急,冲口喊道,“奸污我的女人,是芳菲!” 元慕阳怔住,“芳菲?” “她绑了我,然后……然后……这非我违诺在先,元兄不得送走芳菲,请速速为我们主婚。” 眠儿总是说他不够了解芳菲,难道有不了解到这种地步?元慕阳揉额,良久方道:“芳菲在何处?” “我醒过来,便不见她了。” “来人,来人!”元慕阳抽出桌上扁尺,冷喝,“去找三小姐找来!” “是。”书房外仆役应声。 “……不要惊动夫人。”她一来一闹,芳菲这顿家法便挨不上了。 “元兄,你不能打芳菲!芳菲她……说不定怀了身孕,若被你一打,把我们的孩儿打掉怎么办?” 谈到孩儿,这位二爷脸上竟会出现那等慈爱表情?元慕阳轻嗤,“纵使不打,也要骂她一顿……” “大爷,三小姐在夫人那边。”门外传来禀报。 元慕阳气极反笑,“她真会躲,真能躲,我看她躲到几时?” ———————————————————————————————— 元芳菲没有躲到几时。只抱着大嫂睡了一夜,翌晨一早,趁着天光未明,便拿着包裹盘缠,出外游玩了。即使是最亲的嫂夫人,也未告诉自己所踪。 直至四五个月后,三小姐回转家门,除了走之前所带去同行的环燕,身边还额外多了四个膀阔腰圆的粗壮丫头,同时,还有一个如小鼓般凸起的肚子。 在春眠又是耍赖又是撒娇的力护之下,元芳菲一通骂仍是免了。至于打……如此情势,如何打? 先前幽兰怀孕,因为婆婆总是怕她这个长房媳妇有害二房媳妇之嫌,想方设法不让她离幽兰太近,春眠一直不能尽兴细观。如今婆婆对芳菲可说是不闻不问,她当然要围着看个过瘾?待看够了,摸够了,方去关注那随芳菲同来的四个丫鬟。 “醒春山庄还怕没有下人伺候你么?你找人做什么?” 元芳菲神秘勾唇,“山人自有妙计,大嫂很快便明白。” 的确,很快便明白了。 这天,趁着初秋的阳光好,姑嫂两个人上街游逛,进豆腐坊吃碗豆腐脑之际,听见了四边的碎语之声,其中,不外是围着元芳菲的肚子作文章,而其中的其中,又分雅与不雅。 雅者,如:“违礼悖教,伤风败俗啊,未婚先孕,该被浸进猪笼沉江以惩其过,元庄主怎还会纵容其活在世上?” 不雅者,诸如:“嗤,这小姐和窑姐有啥两样儿?好歹窑姐还有银子收,千金小姐不是白白让人睡?弄大了肚子还不知道孩子爹是谁罢?” 春眠眉儿一掀,刚要回身去道,元芳菲拉住她,嫣然一笑,“不劳大嫂,您看着就好……咳!” 她咳声方落,掐腰立在身后的四名丫鬟立时把身子转往四个方向—— 丫鬟一:“晴天白日的,哪来得恁多废狗?叫得难听不说,放得屁还臭,爹娘生你的时候没点灯,抱错了狗胎罢?” 丫鬟二:“什么叫违礼悖教伤风败俗?远古时候,以女人为尊,女人可以钦点任何一个男人作为自己的床头人,不合意立马就换。你家的女人若当真遵循古礼,是不是该把你这个一看就知道是外强中干的银样蜡枪头给换掉?” 丫鬟三:“你这个一看就知道是窑姐出身的老女人不用在这里寻找安慰,咱们知道你们窑姐的确只认银子不认人,有了银子,不管是西门庆还是武大郎就能打开床帐子!” 丫鬟四:“我们小姐若甩出一百两银子,你,就是你……”她点住一个男子,“愿不愿意舔我家小姐脚趾头?” “你——”男子蓦立拍案,“君子可杀不可辱,你们自辱自己还不够,还敢施辱他人,着实给人徒添笑柄……” “一千两。”丫鬟四从袖里取出一千两银票,宝通号的大印赫然在目,通行天下。 “……笑话!” “一万两。”丫鬟四再取一张,“一万两”三个大字,晃了在座中人的眼。 一万两呢。天陇皇朝一个五品府首一年的俸禄为六十两,按当下粮价,那已经是三百多亩地的收成,一万两又是多少亩? “在下上有高堂老母待养,下有呱呱幼儿待哺,一家五口眼看将成饿殍。为了家人,在下愿意忍受任何屈辱,应了这个差使!”男人眼圈泛红,声音颤抖,一步迈来,抬手便想接下那张足够一家老小吃喝两三辈子的银票。 丫鬟四倏地将银票塞回袖中,泰然道:“你想舔,我家小姐就会准么?我们小姐很挑的,不是极品看不上眼,尤其那种想当什么还要立什么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龌龊卒子,连闻我家小姐鞋的资格都没有!” 丫鬟二道:“你们一个个张着一张嘴道人是非,有谁敢把自己家里那点东西晾出来,看看是不是让人一点都指摘不出来毛病?” “在下便敢。”一位戴方帽,穿书生服的中年男子出列,“在下自来到这人世之上,教书育人,恪守道德,以圣人教诲为行事之道,小恶不为,大恶不犯,与人为善……” 丫鬟一问:“你爹和娘可安在人世?” “在下双亲早已离世。” 丫鬟二问:“夫子可曾见过双亲?” “在下生时,便不知父母所在。在下乃孤幼院长大,靠一己之力发奋读书,不依附权贵,不慕求美色,不贪人家产,不……” 丫鬟三问:“你这个夫子可了解自己的身世?” “不知。在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让铜臭染身,不让圣人蒙羞,在下……” 丫鬟四道:“夫子可知道自己是未婚先孕的私生子么?” “……什么?”夫子即时脸红耳赤,额头还有青筋暴起。“你这歹毒女子,敢信口雌黄?!” “不然,夫子把自己身世道出来啊。” “我……” 丫鬟二道:“你既然不知,又能如何敢肯定是与不是?不然,又何以解释你在儿时便被抛弃?其实,夫子也不用蒙羞,曾有传说,孔子即是未婚先孕之子,你既然奉孔圣人言行为圭臬,与圣人有可能身世相同不是备感荣幸么?还有人说,私生子都是极聪明的,所以孔子能成为一代圣人,夫子能自强不息教书育人。夫子请放心,我家小姐母性情浓,绝对不会在生下孩儿之后弃之不顾,我们家小姐将效仿孔圣人母亲,将幼儿养大成材。” …… 春眠张口结舌,只能是张口结舌。 “嫂子,再喝一碗罢。”元芳菲出声道。 “……芳菲,你从哪里把她们找来的?” “从我知道自己有孕开始,便开始一路行,一路找。” “她们……” “她们可是雅俗共赏呢。要是逢见有骂脏话的,那个和那个……”丫鬟一和丫鬟二。“骂起来的脏字十句之内不带重样儿,绝对让你闻所未闻。” 斗芳菲(十) 元芳菲的四个丫鬟,一度成了黄梅八卦喜好者的克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街上的三姑六婆一见那四个丫鬟的影儿,就算当下嘴里嚼谈得东西不关元家的只鳞片毛,也会轰一声,作鸟兽状散开。 于是,由于这四位丫鬟太抢眼,太震撼,诸人只把心眼力放到了这四人身上,元芳菲未婚先孕的事,反渐渐被忽略了。 可有人却一辈子也忽略不得。 “我们到底几时成婚?你的肚子越来越大,现在穿宽大的婚服还能遮掩一下,再过几天,是怎么也挡不住了。”自她挺着肚子回来,欧阳北旭是又恨又爱又喜又愁,每日晚间都提着一堆孕女喜食的吃嘴儿到醒春山庄,围着这个女人又哄又诱,只想她应下婚事,让他抱得美人归,有妻有子羡煞人。 “不知道,反正此时此刻还不想。”元芳菲成心吊人胃口,“至于下一刻会不会想?等下一刻再说。” 欧阳北旭气得颜色一沉,“你再胡闹,我当真会打你了!” “好,打,打,打嘛……”她无知无畏地献上脸儿。 他气得牙痛,但无可奈何,捧住她因为怀孕而丰腴不少的芙颊,在红嘟嘟的唇上亲了一记,“为了我的孩儿,我不会打你。” 她趾高气昂,“知道就好,” “不生气?不指责我只关心孩子?” “你关心的也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生气?” “芳菲。”他抱住这个让他尝尽了人间百味的女人,“我可以确定,除了我,你不会再看别人了,是么?” “你当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让本姑娘有霸王硬上弓的兴趣么?” “……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谈这个话题?”他平板声问。 “你当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生他的孩子么?” “这话说得好极了。”他笑,释然道,“好罢,我不再逼你成婚。等到你想做新娘的时候,只肖给你的北旭哥哥一个暗示,北旭哥哥便将芳菲娶回家里。” 元芳菲绽开笑颜,在男人额头叮个响吻,“北旭真是上苍为我打造的男人!” —————————————————————— 一对初将为人父人母的青年男女,满心欢喜地期待自己生命延续的到来,此过程中的每项体验,都使他们新奇感动不已。随着这些新奇与感动的累加,两个人间的感情也愈积愈厚,抓握着彼此手时,从最初单纯的心旌意摇,增加了为相濡以沫的温暖。两个人也愈来愈确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 女人孕期情绪多变,元芳菲起先还好,随着肚子一天更比一天的膨胀,她也开始百般花样儿地折腾起孩子爹来。买了栗子想吃枣子,拿来芙蓉羹想吃牛肉面,带到玫瑰晚糕又要换桂花软糖……诸如此类,欧阳北旭真正尝到了为人父的不易和艰辛。 在这样的不易和艰辛中,临盆日期越来越近。这一天,元芳菲不挑嘴,不挑理,乖乖吃了饭,喝了汤,安安生生坐在温暖的房内绣一件宝宝小衣裳,她身边的每个丫鬟却都觉得头皮发麻,眼皮乱跳。机灵的环燕还跑了出去,到铺子里把以前的二爷现在的姑爷找来,查看情况。 “呜呜呜……” 欧阳北旭脚步才踏进芳菲闺房外室,便听得那帘幕之后,心爱女人的哭声和丫鬟们无措的劝解声。 “菲儿,发生了何事?”他踏进去,揽她肩头。 “北旭……”元芳菲睫上有泪,伸双臂抱住他腰,“北旭……呜呜呜……” “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手抚着女人纤背,一手为她拭泪,“丫头们不听话惹你生气了么?” 周边丫鬟们的脸立刻就黑了一半:谁敢招惹这位姑奶奶? “北旭……就是人家好……好高兴……” 高兴?他将手中掬起的泪放到嘴里浅尝,这确定是泪没错罢? “人家做着这件衣裳,想着我们的孩子出生之后,就是要从这么大一点儿,慢慢长高长大,长成和你一样的伟男子,人家就好高兴……” “高兴就好。”敢情是喜极而泣了?欧阳北旭放下心来。 但他的心似乎又放得太早,元芳菲哭声本来因为有话要说微微顿住了,但顿势过后,哭声骤转,更加高亮起来。 “芳菲,这……是怎么了,这是……” “……呜呜呜……可人家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一生下下就要被冠上私生子的称号,人家就好心疼……” 是谁导致这个情形出现的?丫鬟们的脸整个全黑。 欧阳北旭也有同感,但不敢明言,“你不是说过,连孔子都是私生子,私生子聪明么?” 元芳菲粉拳打他胸膛,“人家不要他那么聪明,只要健康快活地长大就好……” “你不是说要为母则刚,为他挡去所有伤害么?” “人家不要宝宝成了凡事都由母亲出面抵挡的软弱孩子。”又是一记粉拳。 “……”左右都是她说的,他要如何是好? “嘻~~”闻讯赶来的春眠掩口一笑,“欧阳二爷,怎么犯傻了?” “嫂夫人。”欧阳北旭见她如见救星,“您快来劝劝芳菲,她这样哭,会伤身体的。” “唉。”春眠摇首,“我虽然有心,但无力,能劝住芳菲的,只有你欧阳二爷。” “怎么劝?” “欧阳二爷恁聪明的一个人,真是……你不是说过芳菲想嫁你的时候,只要暗示便好了么?” “暗示?”欧阳北旭一怔,迅即双眸泛亮,“嫂夫人是说……” “不要问我,问芳菲。” “……太好了,芳菲,我这就去筹办婚礼……”欧阳北旭喜悦不胜的神情在瞥到女人的大肚子时瞬作一僵。“可是,你现在已经将近临盆,这……” “呜呜呜……”元芳菲只哭不语。 春眠抿笑,“那些都不重要,重要得是芳菲想嫁,你想娶。你不是早早便布置好了喜堂,还让人每日整新么?现在只需要改改那件喜服而已,去准备罢,迎娶我醒春山庄的小姐过门。” “是,谢嫂夫人!”欧阳北旭俯头,在自己女人的泪脸上一亲,甩身疾步而去。 春眠目眄小姑,“满意了?” “……呜呜呜,这块石头……呜呜呜,谢谢大嫂……”元芳菲的哭,是为暗示自己要嫁固然是顶要因素,但想起打自己有孕以来亲娘不曾过来探望安慰一事也是其一。这事放在平时,她可以嘻笑带过,赶在这种易感易伤易自怜的时候,难免就发泄了出来。 ————————————————————————— 继未婚有孕之后,元三小姐再开先河,挺肚成亲。 “一拜天地。” 新人礼谢天地神明。新郎一厢低首,一手还要扶着新娘“粗腰”,小心万状。 “二拜高堂。” 高堂位上,左边坐得是元慕阳,右边坐得是欧阳南天。他听闻兄弟婚讯,放下所有情绪,快马赶赴江南做主婚人。 “夫妻对拜。” 新郎先协助新娘将身躯转过来,再回原位,两人行对拜之礼。 “礼成。正逢吉时,送入洞房。” 新郎新娘各持喜绳一端,踩着大喜字满布的红毯,将入洞房。 “啊——”来自于新娘的尖叫,划破了满堂喜氛。 欧阳南天身形方动,欧阳北旭已一个跨步,扶住了自己娇妻。前者耸肩,在心中给自己一个苦笑,复归座坐稳。 “芳菲,怎么了?” “我……可能要生了,啊——” “要生了?”欧阳北旭变了脸色,掉头大喊,“季大夫,你快过来!” “来了。”季东杰不紧不慢上前,慢洋洋察了察孕妇脸色,再扫一眼透湿的喜裙,“产房不是早早就布置了么?快扶她进去。” 欧阳北旭托起娇妻身躯,迈着既快又稳的大步,送入了特地布置出来的产房。 登时,一场喜事,变成……喜上加喜。 元三小姐,继未婚有孕、挺肚成亲之后,再添一桩奇事——喜堂产子。 由于调理得当,再加上芳菲身子骨本就结实,虽是头胎,但生得并不艰难。早时在喜堂有感,至午后,婴啼之声即广传于产房之外,为前来贺喜的诸客再增贺资。 此胎为男,欧阳北旭抱着孩子,请大哥赐正名。欧阳南天道:“就叫他逸飞罢,只望将来他是个顶天立地,飘逸飞扬的男子汉。” “谢大哥。”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结从此打开。 在江南住过了满月之后,一对新人抱着新生儿,回京居住。虽是辟府另居,但与欧阳大宅相隔甚近,逢节必上门祭祖拜兄,从无遗落。 元芳菲生有两子一女。 长子欧阳逸飞善交际,博学识,辩才无双,十六岁即在省试中解元,十八岁得殿试头名,被分派礼部,专职接待外使及出使各国,以十年工夫走遍海内海外,声业斐然,乃天陇朝一代名使。 次子欧阳长飞性内向,寡言语,精通心算,十五岁即被朝廷吸纳入户部,所有账册财簿只肖一眼,便能查症结,分真伪,因此曾遭人陷害暗杀,俱化险为夷,后在欧阳家黑道势力干预之下,再无人敢拭其锋。 女儿欧阳欣儿精读经史,十岁曾因一时好胜在茶楼与一位内阁学士争及秦始皇功过,名动京城。十五岁及笄之时,入宫为各位后妃讲经讲史,头顶四品。后被指婚亲王,夫妻协力专在乡间设学,传为美谈。 元芳菲与夫恩爱,教子有方,二子一女名俱扬,五十五岁寿辰时,被御赐牌匾“一代名母”…… 这段“斗芳菲”,至此方休。 番外 记得那时年纪小(季东杰) “季东杰,给我截住前面那个皮小子!” 我眯了眯眼,以手挡去迎头的光线,是眠儿追着襄菊的皮儿过来了。遂伸臂,将欲绕过我的皮儿捉起来,待她赶过来时,塞进她怀里。 “皮小子,真是个皮小子,不好好吃饭,看我回去打你的胖屁股!”她轻戳着皮儿的黑脸蛋,一迳的娇叱。阳光打在她眸里颊上,晕出一圈光,那是生命之光。现在的眠儿,能跑能跳敢气敢笑,真好。 曾经在什么时候,她娇弱得如同一尊玻璃娃娃,我们将她捧在手心,也惧留不住她? 曾经在什么时候,她大口呼吸,一双眸里满是求生渴望,那目光如刀般割过我? 曾经在什么时候,我拼尽全身本事,甘愿豁出一切,也不能让她睁眸巧笑? “东杰,今天是中秋,记得早点收工,回来吃团圆饭呶。”她道。 中秋,团圆饭。我笑,“好,但你千万不要做菜,我不想给自己的胃肠找麻烦。” “季庸医你讨厌,皮儿,我们一起讨厌他!”临去之前,她做了个丑丑的鬼脸给我。 我大笑。当年,就是这个鬼脸,拖住了我的脚步,让我这个准备浪迹天涯的人从此在黄梅城扎脚…… ———————————————————————————— “你当真还要往南方走?”元慕阳问。 我颔首。元慕阳是我在京城结识的朋友。与我同龄者,多幼稚浅薄,但这个慕阳很让我欣赏,破格地,我让他做了我的朋友。 “这几日我赚了些银两,明天找个小酒馆为你送行罢。” “好,我也赚了些银子,明天一醉方休。”他十二岁,我也十二岁,两个十二岁的少年在此时想的是,这一别,便相见无期了。 “慕阳,你要养家,也要多顾及自个儿,我今天多采些强身健体的药草留给你,每日煎来喝。” 今日结伴,是为进这座挂了春字招牌的山林采摘药草,自然,我们事先经过了主人家允许。从春老爷子应允时的慨然,不难猜出春家何以在黄梅城有如此久远的地位。那位春老爷子若再年轻十年,春家必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无妨的,我正跟师傅学武,本就在强身健体,你还是自己带着,一路顶盘缠用。” 两人说话间,已越走越深,春家这片山林,好广褒。 ———————————————————————— “小姐,您在哪里?” “我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这里就是这里。” “嘻,这里是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这里是这里。” “嘻,小姐……” “襄菊,别跟小姐开玩笑,没大没小!” “是,我去***出来。” “找不到,找不到,襄菊找不到,嘻~~” 娇嫩的女娃儿声,引得我与慕阳同时一愣,然后,我们同时看到了十几步外一株灌木丛中的小小影儿。 “襄菊找不到眠儿,眠儿好聪明……”小人儿得意拨转着小脑袋,回头间,瞅见了我和慕阳。顺势,她模样儿也清楚起来。 乌溜溜发,前发覆额,后发垂肩,和身上绿绮袄裙同色的头绳绑出两个圆髻,小脸鲜嫩得如同晨间荷叶上的露珠,两只眸儿溜溜转转,恍若落进两颗星石……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饱经疼爱的女儿,单这一身衣裳,便不是常人穿得起的,更别提她全身的细皮嫩肉。 “小姐,襄菊来喽!” “呀,襄菊抓不到,眠儿会跑嘛。”那边传来追声,她挣开小腿便走,绽出的笑,如天光初露。 “眠儿跑,眠儿跑……呀!”她向我和慕阳所在方位跑来,不到十步,踩了裙角跌坐在地上,小脸苦苦皱起,“好痛,眠儿好痛……” 我忍俊不禁,也听见了慕阳的失笑之声。 她听见了笑,抬起小脑袋,伸出两只小手,嫩声道:“大哥哥,抱眠儿起来,好不好?” 这小娃儿倒不认生。我刚欲上前,慕阳竟先我一步,把她从地上抱入怀中。 我微微诧异。 慕阳这人,素来少笑,也少有情绪波动,待人有礼却少见热情,我几乎从来没见他对家人以外的人笑过。这小女娃逗笑了他还不够,双让他打破一贯行事方则? “大哥哥好高,大哥哥的怀抱和爷爷奶奶不一样哦,大哥哥还很好看。”小娃儿抱着慕阳的颈子,小嘴儿叽叽喳喳。 我察着慕阳神色,就怕他被扰得不耐,出手将小人儿给丢到地上。 “大哥哥,眠儿叫眠儿,大哥哥叫什么?” “元慕阳。” “圆太阳?”小娃儿睁大眼,“是天上那个太阳么?” “是。” “爷爷说,‘阳’又作‘日’,大哥为什么不叫元日儿,就像眠儿名字这样的好听?” 慕阳伸指,以指腹按了按她的颊,像是确定那鲜嫩花瓣般的地方是真是假。我在旁看着,竟生出些许羡慕来。 “说嘛,大哥,为什么不叫元日儿?叫太阳很麻烦,那眠儿叫大哥哥‘日儿’好不好?不行,日儿也不好听,‘小日儿’好不好?” “……好。” 我咋舌,慕阳今天是被什么附了体不成? “小日儿,抱着眠儿快跑,不要让襄菊和嬷嬷追上!” 慕阳没有跑,却当真迈开大步走了起来。 “哎,慕阳,你想拐带人口么?”我追上去,“这娃儿有丫鬟还有嬷嬷,家世肯定不错。别惹麻烦。” 慕阳盯着怀中小脸,眼底的光芒,令我费解。 小娃儿向我挥起小拳头,“大哥哥坏,小日儿不要理这个坏大哥哥,抱着眠儿快跑。” 慕阳的双足,依然未停。 “慕阳,慕阳,你……” “呀——”小娃儿忽叫了起来。“那里,那里,有红红的血,啊啊啊,是一只受伤的兔子么?” “是狐狸。”我和慕阳同声道。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狐狸,被捕兽夹困住了,正挣扎呜鸣。 “狐狸……小狐狸,好可怜……呜……”小娃儿眼一眨,泪儿像是珠子般的落下,“救小狐狸,小日儿,放下眠儿,眠儿要救小狐狸……” “你的力气打不开夹子。” “那小日儿帮眠儿,好不好?眠儿亲亲你,你救小狐狸好不好?”小娃儿当真呶起红红小嘴,亲了亲慕阳左脸。 “抱好她。”慕阳将怀中人送来,我下意识接住,一股奶香浑和着药草味道的特殊味儿霎时占满鼻孔,但怀里的小小人儿轻得不可思议,一片羽毛也要比她更有分量罢? “你不吃饭的么?”我问。 “大哥哥讨厌,眠儿才不会不吃饭!”她噘起小嘴。 慕阳瞥来一眼,“有什么可以给它捂住伤口的东西么?” “眠儿有帕子,替小狐狸绑住流血的地方,眠儿要带它去看大夫!”她从袖筒里甩出一块湖绣方巾。 慕阳举起那只半身是血的雪色小狐,“它流血过多,你的帕子不够用。” 小娃儿撇撇小嘴,“哇……小狐狸流好多血,好可怜……哇……” 她泪流得凶,哭得也凶,慕阳皱眉,问我:“你能治么?” 不知为何,我就知道慕阳此刻的皱眉,绝不是源于不耐,我道:“别哭了,我是大夫,手边又有现成的药草,可以救它。” “真的?”小娃儿挂泪问。 “真的。”我点头。 “大哥哥,你真好!”她立刻便破啼为笑,小脸扎在我胸前衣襟上,擦干了泪,也擦了……鼻涕,“大哥哥,为了你感谢你,眠儿送个鬼脸给你,眠儿只让爷爷奶奶和襄菊看过哦。” 她挤眉,耸鼻,伸舌,要多丑有多丑,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与感谢有什么干系? “你到底要不要给这只小狐狸医治?”慕阳声音里似带出了一丝火气。 “当然要治。”我把她放到地上,怀抱虚空了那个瞬间,我突觉胸口一紧……为什么? 直到多年后,看着慕阳与眠儿在花堂行礼之时,我猝然明白:为什么。 在春家老爷说要从我和慕阳之中选一个人做孙婿时,我未拒绝,我只当自己可怜她身子病弱,可为她经医服药。在春家老爷选中了慕阳时,我尚给予祝福,我只以为以慕阳的品性,必定会善待她。直到亲眼见她成为人妇,我方厘清了心头对眠儿怀得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为时已晚。 当夜,我抱着一坛酒走到后山,酩酊大醉在无人的山林内。我仅仅纵容自己有这一夜的伤心。我无法伤心走天涯,因为眠儿需要一个时时待命又会拼尽全力救她的大夫,我不能走。 有时,对月独伫,我会想,若那时第一个抱起眠儿的人是我,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但,也只是想。 能看着她幸福活着,我便幸福了。 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孑然一身,轻松自在,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没有孝道需要尽守,我一生只让自己动了那一次心,再没有让任何女人走进我的生命。 八十五时,我寿元将尽,眠儿和慕阳还有他们的子孙都围在床前,我想,上苍没有亏待我。 阖上双眼前,我记起了眠儿除了祖父祖母外的第一个鬼脸,是属于我的。 还记起绿袄绿裙的小小人儿,向我张出手:“大哥哥,抱眠儿起来……” 那时,年纪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