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储君后我辞官了》 1 太子归京 大燕元鼎四十九年,万物复苏,春满人间。 姜玉竹从未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与传闻中的天煞孤星相见。 三年一度的春闱放榜之日,是京城最热闹的一天。 这日,贡院东墙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站满等待放榜的考生和同行亲眷,人头攒动,比肩迭踵。 然,自古以来,人有高低贵贱。 那些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自是站在凉爽的树荫下,身畔有三五侍从端茶倒水,扇风纳凉,悠然自适。 至于出身布衣的学子们只能头顶艳阳,晒得满头大汗,两颊赤红,同时心怀期冀等待着更改他们命运齿轮的开启。 一街之隔的鸿运酒楼外廊上,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临栏而坐,少年手捧香茶,眸光淡然,静静注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是姜兄高瞻远瞩,提前三个月定下这处好位置,不然咱们几人在贡院外,只能是野猪钻篱笆——两头受挤!” 正在外廊用膳的食客们听闻此言,皆是莞尔一笑,心中好奇是哪家公子哥儿这般口无遮拦,待回头看清楚临栏而坐的三人,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刚刚出言的公子哥面容周正,笑容爽朗,身旁坐着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男童。 可另一位少年的容貌却让人感叹女娲娘娘太过偏心眼了! 少年一身竹青色锦缎长衫,肌肤莹白,巴掌脸,桃花眸,三庭五眼精致得过分,仿若是女娲娘娘呕心沥血一点点捏造出来绝世之作。 尤其是少年微微上挑的一对眸子,眼波流转之间,好似将漫天繁星都锁在里面,眸底流淌着细碎星光,让人一不留神就被吸了进去。 “姜哥哥,你上次说要送给我的鹿筋弹弓,今日可有带来?” “应下方小公子的话,我怎敢忘了,喏,今日不仅给你带了鹿筋弹弓,还有一袋子琉璃弹丸。” 姜玉竹拿出一张做工精致的鹿筋弹弓和一袋子琉璃珠放在桌上。 “牧儿就知道,姜哥哥一诺千金,最是大方!” 方牧笑得眉眼弯弯,他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弹弓,一边得意道: “姜哥哥,如今我射弹丸的准头比兄长还要厉害,待日后我长大了,就去北凉参军,杀匈奴,护百姓,当大将军!” 一旁的方志远抬手敲了敲弟弟的虎头大脑,无奈笑了笑: “母亲今日让我带你出来观看放榜,是为了让你沾染大燕芸芸考生的才气,日后少在嘴上喊着打打杀杀,你可知北凉环境恶劣,漫天冰雪,寸草不生,压根儿不是人待的地方。” 方牧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小红嘴巴轻轻一撅,不服气地反驳道: “哥哥胡说,北凉怎会不是人待的地?咱们大燕的太子不就是在北凉一手建立起玄月军,太子他还...” 方牧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方志远急慌慌捂住了嘴。 姜玉竹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环视四周,只见原本侧耳倾听的食客们纷纷低垂下头,好似生怕和他们一行人扯上关系。 不愧是大燕的天煞孤星,就算名号从一个黄口小儿嘴里说出来,亦是如雷贯耳,威慑力十足。 “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说话了!不然我立刻让管事送你回宅。”方志远厉声告诫完弟弟,才松开他的嘴。 “童言无忌,牧儿还小,你何必吓唬他。” 姜玉竹将一盘栗子糕放到方牧面前,展颜笑道:“吃吧,我还点了你爱喝的梅子蜜水。” 见有人给自己撑腰,方牧冲兄长做了个鬼脸,继续摆弄起手中的鹿筋弹弓。 方志远先是转头张望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道: “姜兄有所不知,我父亲与大内皇城使是同乡,据说大皇子曾给皇城司下令,凡是有人胆敢在私下议论太子的身世,即会被皇城司使押入地牢,受尽酷刑...” 听到同窗好友解释完,姜玉竹敛起黛眉,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要说这世间之事,越是东遮西掩,越是引人好奇。 负责统管皇城司的大皇子看似对太子的声誉处处着想,可这种强行捂人嘴的做法,不禁令人深思。 “对了,你与蒋世子的赌约早在京城传开了,书院里不少人甚至还为你二人下了赌注,赔率一比十,我可是拿出了全部身家押的你赢。” 方志远说完,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脸上露出一副:瞧,兄弟我是不是很仗义的表情。 姜玉竹莞尔一笑,她抬手拎起茶壶,为两肋插刀的好友倒上一盏清茶。 “倘若我没有考上贡生,岂不是让方兄‘散尽家财’。” 少年眉眼如画,唇红齿白,声音低哑,握在青柚牡丹纹壶把上的手指如新剥鲜菱,一套动作流水行云,说不出的优雅闲适。 饶是与对方结识已有三年,方志远仍会被少年不经间流露出的容色感到惊艳。 只不过姜兄的容貌过于秀美,以至于在书院里没少遭到其他学子耻笑他是个玉面书生。 三个月前,永昌侯爵的蒋世子在谢师宴上喝得伶仃大醉,竟错将姜兄当作女子出手调戏,结果被姜兄一脚踹进池中。 灌上一肚子臭水的蒋世子恼羞成怒,当即要把姜兄扒光了衣裳丢入池中解气,书院内的学子们纷纷相劝,都道是春闱降至,若此时闹出风波,恐会给主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蒋世子不愿作罢,扬言就算他不参加春闱,日后亦能袭成爵位,反倒是姜兄这种庸才之辈想要考上贡生,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若考上贡生,蒋世子又当如何?” 时隔三月,方志远尤记得少年立在月色下,双眸明亮似星,池面粼粼水光倒映在他枫叶纹长衫上,少年清雅又华贵,宛若夜色里幽静绽放的昙花,惊鸿一现,却深深刻入他脑海中。 方志远收回思绪,突然露出神秘一笑: “姜兄,你可知书院里除了我,还有一人下注你能在此次春闱中考得功名!” 姜玉竹握在茶盏上的手指倏地收拢,鸦睫轻轻颤了颤,不曾抬眼,语气平缓,似是不经意问道: “哦,是吗...?” “这人就是萧时晏,想不到萧世子素日里不同咱们来往,却一眼就看出你的才华。嘿,不得不说,自从萧世子下注后,我这心里顿时塌实不少,十五比一的赔率啊!我押了八十两银子,刨去庄家佣金,若是赢了,那岂不就是....” 方志远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算起来,未曾注意到对面的少年郎在听到萧时晏这个名字时,眸底波光有一瞬间凝滞。 萧时晏是谁? 他是京城家喻户晓的天之骄子,祖父是当朝二品国公爵,父亲是翰林大学士。他三岁启蒙,五岁得名师亲授,还曾在文华殿与皇子们一起授学,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十七岁在礼部举办的乡试中取得第一名,成为名副其实的解元郎。 京城里的人都在私下里相传,都道萧时晏乃是天降紫薇星,定会在此次春闱中高中榜首,在殿试上被皇上钦点为状元郎。 就在姜玉竹愣神之际,楼下传来一阵骚乱声。 “太子归京,启城门!” 霎时间,城楼下涌入一队身穿黑色鱼鳞铠甲的玄月军,他们如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色潮水,迅速将朱雀大街上的行人驱散开。 距离放榜的时辰快到了,围堵在贡院门口的学子众多,其中不乏乘坐马车前来的达官显贵。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贵人们听到太子归京的消息,皆是面色一变,扯起嗓子命家仆移动开马车,莫要挡了道路。 当中有一位太仆寺少卿的马车卸下马套,马儿被马夫牵去临街铁匠铺修补马掌。这位少卿见大街上只剩下自家一辆马车,急得是抓耳挠腮,二话不说亲自套上马套,愣是充当起牲畜,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挪走马车。 原本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顷刻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姜玉竹手扶凭栏,看向从城门下缓缓驶来的一队人马。 为首将领一身戎装,身材高大,银光闪闪的铠甲在日光中折射出冰冷的寒光,男子鹰隼般犀利的双眸扫视过城门口的官员,冷声开口: “太子殿下奉旨押送罪臣归京!”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恭候在城门口的大理寺官员们纷纷低垂下头,面色凝重,躬身行礼。 阒静漆黑的城楼倒影中,一人一马,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 男子坐于马上,身上并未穿戴铠甲,亦未佩戴任何雕工宝剑,可他整个人仿若一柄出鞘寒剑,肤色冷白,剑眉入鬓,鼻梁挺直,通身散漫着上位者的矜贵与疏离。 郎君面容俊美,清贵若玉,只是黝黯的眸底噙着一抹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和澹然。 “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 方志远轻声嘟囔完,转头看向一旁的好友,却见对方神色严肃,目光复杂,蹙眉紧紧盯着太子马后缓缓驶来的槛车... 方志远顺着姜玉竹的目光看去,顿时惊讶地瞪圆了眼。 “那人..那人岂不是...” 槛车内,一名男子披头散发,身上仅穿了一件单薄的麻布囚衣,褐色囚衣遍布斑驳血痕,双手双脚具被粗大的链条锁着,双眼充血叫骂道: “詹灼邺,大理寺卿还未给小王定罪,你凭什么将小王关押起来游街示众,你分明是欺辱小王,羞辱赵氏一族!我要面见圣上。当朝太子滥用私权,施以酷刑,屈打成招,小王从未贪墨赈灾银款....” 沿街百姓听到男子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槛车里蓬头垢面的男子,竟然是数月前被皇上派去衢州赈灾的指挥使——恒王嫡子赵宇昂。 赵宇昂在槛车里叫骂得激烈,可端坐于马上的太子不为所动,只投去淡淡一睥,就让欲要上前求情的大理寺卿缩回脚步。 槛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街巷两侧百姓们纷纷围拢上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昔日金尊玉贵,不可一世的小王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即手握木栏,目露凶光,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詹灼邺,你个天煞孤星,你克死先皇后,陷害忠良,残暴不仁,五万北凉军因你战死疆场,你还有脸回来,你就应该一辈子待在北凉赎罪,日日夜夜跪在寒潭诵经悔过...” 詹灼邺持缰绳的手指缓缓收紧,勒停马儿。 男子转过身,浓睫半垂,融融日光洒落在他俊美侧颜上,可他眸色晦暗得仿若泼上了一层墨,漆色眸底,淬满了寒冰。 赵宇昂被男子冷冽的眸光看得头皮发麻,仍硬着脖子叫嚣道: “小王有那一句话说错了?世人皆知,大燕太子诞生之时,天降亡国之兆,天狗食日啊!若非当年皇贵妃娘娘向陛下求情...” “打开槛车。” 詹灼邺面容无波,驱策身下宝马走至槛车面前。 两名玄月兵打开槛车,粗暴地将赵宇昂拉扯出来,用镶嵌着一层乌铁的靴尖狠狠揣在赵宇昂腿窝间,逼迫着他双膝跪地,又将他的脸按在地下,沾上污秽的泥土。 “你...你要对小王做什么?” 詹灼邺居高临下盯着满脸惊恐的赵宇昂,破天荒地笑了,眸底似有一抹冷色缓缓弥漫开来。 男子五官深邃,俊美无俦,笑起来时眼尾微挑,昳丽凤眸尽显邪魅蛊惑,看得围观贵女们春心荡漾。 站在外廊上的姜玉竹看到这一幕,却是眉心一跳,她仿若猜太子要做什么,抬手捂住方牧的双眼。 “割去他的舌头。” 詹灼邺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将拇指上的白玉夔龙纹扳指转了一圈,语气淡漠,仿若下了一道不甚重要的指令。 “太子殿下,千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赵小王爷还未进大理寺伏罪,若是没了舌头,这...这...叫下官如何去问审?” 大理寺卿听到太子下的指令,吓得眉毛都飞了起来,却无力阻拦杀气腾腾的玄月兵。 “我乃恒王嫡子,有爵位在身,尔等怎敢...” 眼前寒光一闪,赵宇昂甚至没觉得疼,只觉一股热血从口中淌过,后半截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一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一截子血淋淋的舌头被封入木盒,快马加鞭送入恒王府。 挑衅满满,狂妄至极! 围观百姓缄默了一刻,随即变得愈加寂静,那些目睹血腥一幕的孩童吓得咧嘴大哭,却被父母狠狠捂住嘴,生怕孩童刺耳的哭声惹得眼前玉面罗刹不悦。 至于刚刚还因太子清贵俊容而芳心荡漾的贵女们,原本炽热的心仿若被丢进寒潭,冻得脸色煞白,牙关打颤。 太子俊美冷血,阴鸷狠戾,杀伐果断。 真叫人发自肺腑感叹上一句:不愧是天煞孤星转世! 赵子昂被割去舌头,当即昏死过去,同行御医忙在他口中撒入止血粉,随后像一块残破的布袋,被玄月兵再次丢回槛车。 马蹄声重新响起,大街两侧的百姓纷纷缩回头,不敢再去观望。 就在众人正准备退散时,一枚闪着亮光的物件儿从酒楼外廊飞射而出,疾速穿过茂密的杏树,直直射向马背上的太子。 “有刺客,快护驾!” 玄月军统领反应敏捷,随着他高呵一声,无数兵马迅速将太子包围起来,齐刷刷亮出手中长剑,戒备森严。 詹灼邺在“暗器”袭来之时并未闪躲,而是单手抓住飞向他的“暗器”。 他缓缓张开掌心,待瞧清楚偷袭自己的“暗器”后,男子好看的剑眉微微轻挑。 男子修长手掌中,一枚亮晶晶的琉璃弹丸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 2 与君初见 亲眼目睹太子下令割去赵子昂的舌头,方志远猛然想起一旁的方牧。 方牧刚刚年满五岁,若是瞧见方才的血腥一幕,岂不是要吓出毛病。 方志远急忙转过身,却见姜玉竹早就先他一步,已将方牧的双眼遮挡得严严实实。 “姜哥哥,你干嘛要遮住我的眼睛?” 看到赵小王爷被玄月军丢回槛车内,姜玉竹才移开手,揉了揉方牡的虎头大脑,笑吟吟道: “因为我想给牧儿一个惊喜,瞧,你梅子蜜水到了。” 方牧高兴地欢呼一声,手中拿着鹿筋弹弓,撅起屁股,手脚并用爬上扶手椅,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看到方牧天真浪漫的模样,方志远松了口气,他同时感到好奇,忍不住问道:“姜兄,你怎么猜到太子殿下会...” 话说了一半,他脑中浮现出赵子昂口中鲜血喷涌的画面,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姜玉竹垂眸看向正在朱雀大街上清理血迹的玄月军,平静道:“你没听过,宁闻鬼哭,莫见鬼笑...” 更何况,这已不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割人的舌头。 第一次,是在四年前太子在班师回朝的宫宴上,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 第二次,是与匈奴人暗中勾结的凉州节度使。 第三次,便是今日的恒王嫡子。 看来随着天煞孤星归位,京城的天又要开始变得不太平了。 姜玉竹犹在感叹,忽然听到一旁方志远惊慌大喊:“方牧,你...你快将弹弓放下!” 紧接着,一枚琉璃弹丸从她眼前掠过,弹丸飞速越过凭栏,嗖地一下射向大街。 姜玉竹几乎没有思考,当即从方牧手中夺走弹弓,想要丢出栏外毁灭罪证。 只可惜为时已晚。 男子抬起头,眉似远山,薄唇微抿,眸底噙着的冷意仿若将天地万物冰封,笼罩在身上,让人如堕冰窟。 姜玉竹保持着手握弹弓的姿势,猛然撞上了男子冰冷的目光,呆愣住神。 詹灼邺早知偷袭他的物件儿并非是暗器。 速度太缓,且没有杀气。 顺着琉璃弹丸投射来的方向,他很快发现手持弹弓的玉面少年郎。 少年一袭竹色绸缎长衫,腰间白玉带勾勒出他纤细且挺拔的腰身,仿若清晨林间的一株翠竹,绿的浓郁,翠的清丽,亭亭玉立,清幽且淡雅。 四目相触,詹灼邺在少年面庞上看到一丝惊慌失措。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少年面色很快恢复从容,只见他展颜一笑,那双比琉璃弹丸还璀璨的双眸温良无害,眼尾微微上挑,声音略有低哑,在鸦雀无声的街道上异常清晰: “草民姜墨竹,拜见太子殿下。听闻太子殿下幼年在北凉时,弹丸之技绝妙无双,能一击必中飞翔速度最快的游隼。草民今日有幸目睹殿下卓越风姿,不免升起效仿之心,想要射下树上的杏子给侄儿解馋,只可惜姜某技艺不精,惊扰到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少年语气诚恳,解释完后,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一旁的方志远如梦初醒,急忙拉着弟弟一起躬下身。 詹灼邺目光落在少年般般入画的脸上,又淡淡扫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兄弟二人,很快就洞悉出真正的始作俑者。 他并未戳破少年拙略的谎言,拇指与食指慢悠悠摩挲起光滑的琉璃珠子,眸光再次落回到那一抹翠绿的身影上。 眼前的少年朗,聪明又胆大。 当着世人之面提起他北凉的幼年生活,恭维他在北凉磨练出的弹丸之技,若他当下处罚了少年,倒是显得他一直介怀曾经的过往。 詹灼邺迟迟没有出言,一国储君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压迫感,宛若一座巨山,重重地压在三人肩头。 方志远弓着腰身,小腿肚子控制不住地打颤,时间一久,他承受不住太子身上的凌厉气场,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方牧年纪虽小,却也懵懵懂懂猜到自己闯下滔天大祸,吓得紧紧抱住兄长,咧开小嘴,想哭却又不敢哭。 反观二人身旁的少年郎,却是纹丝不动, 姜玉竹轻轻吞咽口水,双手互握合于胸前,竭力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无奈煞星太子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饶是她拼力维持仪态,身形终是渐渐晃动起来。 围观百姓瞧见这一幕,不禁交头接耳悄声议论,感叹这位倒霉的小郎君恐怕要被太子拔舌头喽。 哎,真是可惜了小郎君这般俊俏的脸蛋儿。 詹灼邺缓缓眯起凤眸,打量着面色平静的少年。 少年身姿纤弱,看似弱不经风的扶柳,可当劲风袭来时,却是株拧弯不折的翠竹。 人虽有趣,可他并有没兴趣。 詹灼邺捏着琉璃弹丸的食指一弹,酒楼外栽种的杏树枝叶微荡,一颗圆溜溜的杏子不偏不倚砸落在少年头上。 “姜公子能言会道,这枚杏子,算是孤赏给你的。” 少年似是被天降金杏打得脑袋发蒙,过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忙扬声道: “草民谢恩!” 马蹄声逐渐远去,姜玉竹缓缓直起身子,融融日光洒落在她身上,却暖不回指尖的凉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丝丝凉意渗入骨髓,仿若身在数九寒冬。 “姜兄,今日多亏你仗义相助,若非你口齿伶俐,太子怕是不会高抬贵手,如此轻易放过咱们。” 方志远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命侍从将吓丢了魂的弟弟带回家宅。 姜玉竹苦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是我弄巧成拙,还好太子宽宏大度,没有同咱们计较....” 方志远觉得好友定是被吓糊涂了,太子宽宏大度? 赵小王爷血淋淋的舌头在木匣子里还正温乎呢! “发榜了!发榜了!” 楼下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是贡院主事正在墙上张贴及第榜单。榜头粘贴好的四张黄纸上,按照甲乙次第书写着中榜考生的名字。 一时间,聚集在贡院外的考生们汹涌而上,争相恐后查看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方志远忙派小厮下楼查看,半柱香后,帽子都被挤不见的小厮气喘吁吁归来。 “少爷...奴才将四张黄纸从头到尾查看了三遍,您...您没在榜上。” 方志远自知才疏学浅,他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脸上毫无失落之色,反是急声催促问道: “那姜兄呢?” 小厮收起颓色,咧嘴一笑,冲姜玉竹拱手作揖道:“恭喜姜公子,贺喜姜公子,你的姓名不仅在榜上,还是本届的会元,小人一眼就瞧见了。” “姜兄,听到没?你高中了,还是会元,我赌赢了,一千多两银子啊!呜哈哈哈...” 方志远开心得手舞足蹈,仿若高中贡生的人是自己,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可姜玉竹听了这个消息,整个人却如遭雷劈,她脸上没有一丝欢喜的表情,反倒是瞪圆乌黑的双眸,喃喃道: “你...会不会看错了?会元之位...不应是萧时晏吗?” “嘿,小人怎会看错呢,姜公子的名字就在头一个啊,名字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就连萧世子都排在您后面呢!礼部派出的报喜人已去姜宅报喜送贴了!” 姜玉竹呆楞片刻,须臾后,她拔腿就走,身后传来方志远的喊声: “姜兄这么快就要回去?晚上出来同我们在八仙楼庆贺一番,我做东啊!” 姜玉竹顾不上回话,她急冲冲下楼,在跨门而出时与一人迎面撞个满怀。 她走得太急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双修长有度的手掌伸过来,稳稳扶在她肩头,姜玉竹抬眸看向搀扶她的男子,愣怔在原地。 男子身姿颀长,一袭水湖蓝银纹锦袍,玉冠束发,眉眼清澈,笑容温煦,宛如碧空如洗的蓝天,水天一色的海面,干净得纯粹。 此人正是名动京城的萧家嫡长孙,萧时晏。 萧时晏松开手,微微一笑:“我适才瞧见姜兄与方兄在酒楼上品茶,于是过来同你道一声喜,恭贺姜兄高中会元。” 男子的声音很好听,像潺潺溪水流淌林间,又好似融融春风拂过耳畔,让姜玉竹的耳垂不禁染上一抹红晕。 “萧世子客气了,我...我也没料到自己会考上...” 姜玉竹垂下双眸,胸腔里的心莫名砰砰跳得厉害。 “对了,我在珍宝阁看到一只笔,感觉很适合你。” 萧时晏身后的侍从打开笔匣,一支象牙竹纹狼毫笔呈现在姜玉竹眼前。 这支狼毫笔的做工极为精巧华丽,笔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翠竹,笔顶端镶青金石,狼毫毛根根挺实直立,毛色光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此物太贵重了,姜某受之有愧。” 姜玉竹摆手拒绝,萧时晏将笔匣放入少年手中,温言道: “姜兄不必客气,你高中榜首,让萧某天降一笔横财,这狼毫笔全当是给你的贺礼了。” 对方言止于此,若是一味回绝,到显得她不近人情,姜玉竹只好收下笔盒。 见少年收下了礼物,萧时晏唇角笑意愈深,眸光澄澈明亮: “姜兄,祝你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待你我从书院同窗继而成为明堂同僚,一起实现我们二人曾畅谈的抱负...” 马车缓缓停靠在姜宅大门前,车内的“少年郎”久久未动,脑中仍回荡着萧时晏分别前的那席话。 蓦然,车帘被人掀开,一个容貌清秀的小丫鬟探进脑袋,满脸急切道: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少爷快要被老爷和夫人打死了!” 3 如何收场 姜玉竹被这一声“小姐”叫得醒了神,她匆忙跳下马车,快步进入家宅。 她边走边问:“屋里的情形如何?父亲这次用的藤条还是戒尺?” “是竹板戒尺,老爷前脚刚送走礼部的报喜人,后脚亲自去祠堂取来戒尺,一盏茶的功夫,已打断两根了。” 姜玉竹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未进内堂,就听到内厅传来父亲的怒吼声: “你身为兄长,非但不劝阻玉儿,还托你那些猪朋狗友让玉儿混进贡院参加科考,瞧你妹妹多争气啊!会元,老天爷啊,这可是要进殿面圣啊!老子打不死你个混帐东西!” 姜老爷中气十足的吼声震穿过雕花木门,隐约还传来姜夫人殷氏的抽泣声: “你可知玉儿在贡院的三天两夜里,你父亲的眼皮就没阖上过,眼睁睁从天黑熬到天亮,终日提心吊胆,眼巴巴等着刑部来人将咱们一家带走...呜呜呜,玉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这个当哥哥怎能由着她胡闹...” 又是几声闷响传来,姜玉竹急忙推开雕花木门。 屋内跪着一位容貌与她相仿的少年。 少年弓着身子,缩着脖子,后背正挨着一道道落下的戒尺。 此人,正是如假包换的姜家长子——姜墨竹。 “父亲莫要打了,是我求哥哥帮我进贡院参加科考,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 姜玉竹冲上前求情,想要拦下父亲手中的戒尺。 姜老爷见女儿回来了,没有出言责问,声音反而降下了几分: “玉儿不必替他打掩护,长兄如父,他当初没能劝阻你,就是他的过错。你可知道,这个混帐东西还拿你下赌注,说!赌了多少银子?” 姜墨竹战战兢兢抬起头,诚然道:“赢了...赢了八百两..” 姜老爷没想到他这个蠢儿子还有脸回话,气得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当即扬起手中戒尺,狠狠抽打下去。 “逆子,难道你妹妹就值八百两银子?咱们整个姜家就值八百两银子?” 眼看拦不住父亲,姜玉竹只好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兄长。 姜老爷正在火头上,手上力气自然也下的重,即便瞧见女儿挡在儿子面前,可想收回力气时已经晚了,沉甸甸的戒尺还是落在姜玉竹纤细的胳膊上。 这一下可如凉水掉进热油锅,炸开了响! 原本坐着抽泣的殷氏猛然从红木圈椅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夺抢过姜老爷手中的戒尺,二话不说狠狠抽打回去。 “姜慎你眼睛长在头顶上吗?都瞧见玉儿扑过去还不收手!” “玉儿疼不疼,快坐下来让娘瞧一瞧,女儿家的皮肉最是娇嫩,可千万别落下伤疤。” 姜慎一向惧内,他顾不及刚刚身上挨的板子,忙不迭跟着殷氏一起查看女儿的伤势,脸上满是愧疚,结结巴巴解释道: “我...我这不是没收住劲,这..这事全怪墨竹,他一个大男子汉,竟好意思厚着脸皮躲在自己妹妹后面。” 姜墨竹哆哆嗦嗦站起身,踉踉跄跄几步走到扶手椅,瞧见父母围绕在妹妹身畔关切的模样,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一屁股坐下来,仰天长叹道: “有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瞧咱姜家怎么像是练过铁砂掌,压根儿不要手心肉啊!啧...若非我们兄妹是孪生子,生辰就差上一日,我真疑心自己是被您二老捡来充数的...” 殷氏横瞪儿子一眼,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火急火燎的兄长,不到九个月就抢着出来,将母亲和妹妹丢在鬼门关口,我花了一天一夜才把你妹妹生出来,玉儿刚生出的时候,还不及巴掌大...” 听到母亲重提旧事,姜墨竹自知理亏,闷头喝起茶,不敢再言。 倘若此刻有外人在场,瞧见厅堂里容貌几乎一摸一样的两位少年郎,定会感到十分诧异。 姜家,不是一子一女吗? 不过若是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被姜老爷和殷氏环绕的少年郎更俊俏纤弱一些。 少年肌似羊脂,眉眼灵动,四肢修长,五官英气又不失娇媚,让人有种雌雄莫辨的惊艳之美。 原来,当年怀有双生子的殷氏早产诞下一子一女,先落地的大儿子姜墨竹身体健康,可让殷氏历经九死一生诞下的小女儿姜玉竹体弱多病,自幼大小病缠身。 姜慎为此聘请名医无数,可大夫们都对姜玉竹虚弱的身子束手无策,甚至还有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七岁。 听闻此言,姜慎与殷氏更是对姜玉竹小心呵护,就连房门都不让她出了,生怕女儿一不小心感染上风寒,被阎王爷的判官笔给勾走了。 直到兄妹二人五岁那年,姜玉竹悄悄与哥哥调换身份去了学堂。 兄妹二人本就是孪生子,五官极为相似,加上五岁孩童正当雌雄难辨的年纪,此事足足过了小半月才被殷氏发现。 在暴揍儿子一顿后,殷氏和姜慎惊讶地发现,断了小半个月汤药的女儿非但没有染上病,反而愈加康健,平日里苍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 姜玉竹奶声奶气表示她很喜欢听夫子讲课,听课的时候觉得胸口不闷了,脑子亦不觉得沉了。 屁股被揍开花的姜墨竹当即表示,他与妹妹恰巧相反,一到了学堂就头晕耳鸣,如坐针毡。 姜慎和殷氏见状,决定将错就错下去。 自此以后,姜玉竹顶着兄长的身份去学堂,甚至参加乡试,考中举人。 “当初你向阿爹保证,只在华庭书院读三年书,遂退学回家,安心随你母亲参加相亲宴,玉儿,你...你怎能诓骗阿爹呢!” 面对父亲的指责,姜玉竹心中溢满羞愧,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 “是女儿争强好胜,做了糊涂事连累全家,我明日就去贡院向主考官坦白一切,独自担下所有罪责。” “胡闹!你可知坦白后会有什么结果?大燕向来重视科举,一旦发现考生舞弊,一律先杖刑五十,轻则流放边疆千里,重则是要斩首的!” 从小到大,姜慎从未对女儿说过一句重话,可姜玉竹这次闯的祸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哪怕他丢掉官职,散尽家财,也无力挽回当下局面。 殷氏闻言,顿时慌了神,哆嗦着嘴唇颤声道:“这...这怎能算是舞弊呢,玉儿她是凭真本事考上的会元,她只不过...” 话未说尽,殷氏急得落下眼泪。 只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可在大燕,偏偏不准许女子参加科举。 “哎...你倘若考上个普通贡生就罢了,大不了在殿试前,我想法子买通大夫,谎称你得了急症无法面圣。可会元不同,会试三甲的考卷要送去垂拱殿给天子过目,你一旦抱恙称病,皇上定会派御医前来查看,真到了那时候...你犯的就是欺君之罪!” 姜慎脸上的表情说不出高兴还是苦丧。 会元之位啊,放在他人家必是个光耀门楣,敲破铜锣的好消息,可落在他们姜家,却好似一道催命符。 几人一筹莫展之际,在旁优哉游哉喝茶的姜墨竹冷不丁冒出一句: “既然不能抱恙躲开殿试,那便让玉儿在殿试上胡乱答一通,故意落选喽。” 姜慎听了儿子的话,浓眉高高扬起,下意识想要训斥儿子信口开河。 什么狗屁主意,当金銮殿是他喝花酒的地方吗?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倘若有一句话失了分寸,可不止是掉脑袋的罪过,抄家灭族亦有可能。 姜玉竹却是眼睛一亮,她抬眸看向父亲,问道:“父亲,您可听说太子归京的消息?” 提到太子这个人,姜慎扬起的眉毛瞬间落了回去,洪亮的嗓门亦降下几许,沉声道:“今日我休沐,还未听说太子归京的消息。” “那想必父亲还不知道,太子今日押解恒王之子入京,并且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命人割下了赵世子的舌头。” “什么!太子割了赵世子的舌头?” 姜慎大吃一惊,就连正在低头喝茶的姜墨竹同样惊得呛上一口茶水。 “今日太子与恒王彻底撕破了脸,朝中局势必然生变,父亲一直秉持着中立的态度,恐会受到两方势力牵连。不如在殿试上,我故意惹得皇上不喜,由皇上罢黜贡生之名,父亲亦会因此受到牵连,被上峰调离京城,咱们正好借此机会举家远迁,躲避朝堂纷争。” 姜慎知晓女儿极为聪明,不然也不会一不留神就考上会元。 他两年前从偏僻的漳州调回京城,多年未归京,昔日同僚早就在那场动乱后丢了性命。他初入鸿胪寺,遇上不少棘手事,若没有冰雪聪明的女儿为他指点迷津,想必他早就卷进党派之争。 姜慎思虑片刻,点头认同了女儿的主意。 姜家人丁单薄,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顺遂。 只不过君心难测,女儿在殿试上要如何表现,才能惹得圣上不喜,又不至于让整个姜家陪着掉脑袋,在姜慎眼中,这可真是比登天还难的问题。 得知父亲的担忧,姜玉竹淡淡一笑,胸有成竹表示她会把握好分寸。 天色渐沉,殷氏见夫君和女儿已有决策,她抹干眼泪,扬起笑脸: “我一会让管事在大院门口点燃炮仗,再请南狮戏班子来闹一闹,我儿高中会元,乃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若是冷冷清清什么都不做,岂不让街坊四邻起疑心。” 殷氏出去后,姜墨竹想跟在母亲身后悄悄溜走,却听父亲冷哼一声: “逆子站住!” 姜墨竹转过身,耷拉着眉眼:“戒尺都断了两根,父亲还没打痛快吗?” “不是要打你,把你赌赢的八百两银子交给妹妹。” “父亲!!!” 姜墨竹哀嚎一声,心疼地捂住腰间荷包,哭丧着脸商量:“我同妹妹五五分可好?好歹我出了本金啊!” “给你留下赌资作甚?还想去赌坊押玉儿在殿试上高中状元吗?” 见父亲又开始吹胡子瞪眼,姜墨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厚厚一叠子银票。 姜玉竹看到哥哥心疼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悄悄凑到他耳边:“先放我这里,等父亲消气再还给你。” 姜墨竹登时眉开眼笑:“还是玉儿够意思,到时候还我一半就好。” ——— 入夜后,姜宅门口花炮升腾,五彩斑斓,响彻云霄,院中洋溢着欢声笑语。 姜玉竹换上一身月色纱裙,手托香腮,半倚美人榻上。 女子乌发如漆,肤白赛雪,美目流盼,皎皎月色倾泻在她袅袅婷婷的身姿上,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如梦如幻。 姜玉竹看向夜空中绽放的烟火,隐约能听到前厅传来父亲同僚的祝贺声,以及昔日里那几位眼高于顶的夫人们对母亲送上说不完的奉承话。 虽然她瞧不见二老此时的表情,不过透过层层雕花隔扇,仍能听出他们语气中难以掩饰自豪和骄傲。 夜空中的璀璨烟火渐渐落幕,女子眸底的星光亦渐渐暗淡下来。 姜玉竹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妄念:如果她真的是男子,那该有多好啊! 4 殿试再遇 十日后,大燕百余名在春闱上榜的贡生入宫参加殿试。 宫内殿宇巍峨气派,重檐翘角,金龙盘柱,台楼环廊,一砖一瓦皆充斥着雄劲浑厚的帝王之气,让人心生敬畏。 晨曦微露,琉璃瓦在晨光下折射出迷离金光,百余名贡生目不斜视,亦步亦趋跟随在礼部官员身后。 “前面就是集英殿,圣上重用士人,会亲临殿试,你们要好好表现,莫要在殿前失仪,断送自己的锦瑟前程。” 礼部尚书厉声告诫完,瞧见众位贡生们面露紧张之色,于是手捋雪白长须,放缓了语气:“圣上为政宽简,为人宽仁,你们若是有真才实学,定不会被淹没。” 宽慰的话虽说出去了,可眼前的贡生们几乎都是头一次入宫,光是飞檐上鎏金狻猊流露出的皇家威严,都压得他们直不起腰。 礼部尚书目送这群贡生步入集英殿,目光在一个步履闲适,身量纤弱的少年郎上停顿一瞬,挑眉感慨道: “如今的小辈们不可小觑,尚未及冠就考上贡生,在大燕还真是闻所未闻...” 姜玉竹跟随众人步入辉煌瑰丽的集英殿,只见大殿内整齐摆放百余张木桌,每张桌案上置有笔墨纸砚,桌角还有一张檀木名牌,书写着每位贡生的姓名。 贡生们按照名牌陆续找到自己的位置,却没有一个人敢落座,耐心恭候皇上亲临考场。 “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内监尖细着嗓子通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内殿踱步而出,男子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身着绞金龙袍,浓眉方脸,神采奕奕,年约五十左右,正是大燕的耀灵帝。 跟随在耀灵帝身后登上金阶,是一袭海.棠色华裳,满头浮翠流丹的皇贵妃娘娘。 “拜见皇上,皇贵妃娘娘。” 集英殿内的贡生们齐齐下跪,姜玉竹混在人群中,不露声色地行叩见礼。 “诸位贡生免礼罢。” 耀灵帝看向殿内乌泱泱的贡生们,龙眉舒展,唏嘘道: “今年通过春闱的贡生不仅比以往多了不少,就连年纪都小上一圈,瞧着他们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不由让朕觉感慨自己老了。” 皇贵妃柔声道:“陛下正值壮年,日日躬勤政事,使得国泰民安,百姓们安居乐业,才能供养出这些学业优异的贡生,继而为陛下效力,使得大燕蒸蒸日上。” “哈哈哈,还是皇贵妃最能哄朕开心。” 听到耀灵帝的称赞,皇贵妃白皙的面颊涌上一抹红晕,浅浅一笑:“陛下又拿臣妾打趣...” 见皇上与皇贵妃举止恩爱,倒是让集英殿内心情紧张的贡生们舒缓不少。 礼部官员走上前禀报吉时已到,还请陛下翻转计时沙漏,容贡生们开始答题。 耀灵帝听到礼部官员的话,并为言语,浓眉微蹙,目光看向殿外。 恰在此时,殿门口传来响亮的通报声: “太子殿下驾到!” 殿内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只见鎏金雕花门扇向两侧拉开,金色晨光下逐渐显露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男子一袭玄色织锦缎袍,衣领和袖口具用金线绣有暗纹,在日光浮动着一层流光,倒映在他深邃的五官上,尽显矜贵淡雅。 可他那双漆黑深幽的昳丽双眸,却冰冷到极致,让人不敢直视。 殿内的温度仿若因此人的到来骤降下几分,众人鸦雀无声,默默注视着太子殿下步入大殿。 “儿臣来迟了。” 詹灼邺躬身行礼,腰间佩戴的华琼玉玦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发出泠泠撞击声,在静谧的殿宇内异常清晰。 耀灵帝盯着太子俊美的面容,微蹙的浓眉舒展开来,眸光柔和,温言道: “你这几日与大理寺卿彻查赈灾银款去向,两头奔波,实在是辛苦,既然到了,快来帮朕翻动沙漏,好让这些贡生们开始答卷。” “儿臣遵旨!” 詹灼邺面色淡然,他拾阶登上金殿,修长手指搭在沙漏上,手腕翻转,琉璃沙漏里的金沙开始缓缓流动。 下一瞬,殿内响起哗啦啦翻阅纸张的声音,殿下的众位贡生打开考卷,开始认真审阅题目,思忖片刻后,挥毫落纸。 殿试只有一个时辰,考得是贡生们的临场发挥能力,满腹经纶的贡生们需要根据考题,迅速完成一遍文藻华丽,内容朴实的文章来打动圣心。 詹灼邺端坐在赤金云龙扶手椅上,眸光淡淡扫向殿下奋笔疾书的贡生们。 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在一人身上。 少年临窗而坐,一身水湖蓝蜀绣锦袍沐浴在晨光之下,如湖面闪动着潋滟流光,柳眉星眸,琼鼻红唇,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下一道弧形阴影,神色专注,气质如兰。 又是他! 姜玉竹正在奋笔疾书,忽地感觉身上泛起了一阵凉意,她下意识抬眸,猝不及防跌进对方深幽如寒潭的眸底。 她先是微微一怔,遂即展颜一笑,麋鹿般的乌眸温润无害,仿若只是在同重逢的好友打上个招呼,遂再次低下头答题。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双目晶晶。 詹灼邺没想到少年性子倒是坦荡,见被他认出来,非但没有慌张,反而表现得和他很熟络的模样。 “咦,邵彦今日怎么没来,他协管礼部,理应过来帮着朕一起选拔人才。” 听皇帝点到大皇子的名字,皇贵妃含笑解释: “邵彦昨日去京郊办差,怕是赶不回来了,再说殿试选拔人才,自然要由身份尊贵的太子协助陛下定夺。” 耀灵帝看向眼神色淡漠的太子,语气平静:“彦儿和邺儿都是朕的皇子,他们二人是兄弟,没有尊卑之分,你这个做母亲的,应该提醒他不要错过今日的殿试。” “是臣妾疏忽了。”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礼部官员敲响金锣,殿内贡生们立刻放下手中毫笔。 按照往年惯例,在殿试结束后,耀灵帝招来会试中的前三甲上前问话。 “朕方才还说今年贡生们的年纪小,想不到这届会元的年纪更是破了大燕的先例。” 耀灵帝看向三人中最弱不经风的少年郎,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姜玉竹出列行了一礼,毕恭毕敬答道:“回禀陛下,草民还差一年就及冠了。” “居然和太子同岁,真是后生可畏啊!” 耀灵帝又看向其他两位贡生,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笑道:“萧时晏,你后不后悔没有参加上一届科举,错失连中三元的机会?” 三元是指在乡试、会试、殿试三次考试中均考得第一名,耀灵帝在此前看过三人的答卷,如此一问,自是承认姜玉竹的文章犹胜过萧时晏。 萧时晏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我不后悔,姜兄才华横溢,有这样优秀的同僚,更能激励我砥志研思。” 耀灵帝抚掌大笑,似是对眼前的三位英才甚为满意:“你们的文章朕都看过,可谓是文辞俱佳,见解新颖,朕想问一问你们高中后,想要进那一司任职?” 大燕朝中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其中负责起草政令的中书省最得势,六部之中,当属户部最吃香。 听到耀灵帝的问话,殿内其余贡生们脸上流露出欣慕的神色,要知眼前三人得了圣上欢心,无论今日殿试结果如何,三司六部之首都会去争抢这三个香饽饽。 萧时晏选择了中书省,而另一位三甲贡生选择了户部。 从始至终,太子都表现得意兴阑珊,男子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击着桌案,面无表情,眸光淡漠。 轮到姜玉竹时,她扬起笑脸,少年低哑的嗓音回荡在殿中: “启禀陛下,草民平日里最喜钻研《天官书》和《星经》这类书籍,对星宿历算颇有心得,若是在高中后能进司天监任职,定会竭力施展毕生所学。” 霎时间,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静,宛如一潭死水。 詹灼邺正在敲击桌案的手指一顿,他抬眸看向殿下眉眼清澈的少年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这个少年,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趣... 5 突发宫变 大燕史书所载:元鼎三十二年,皇后怀有身孕,耀灵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次年大寒,皇后临盆,天显异象,正午艳阳高照之时,天上金灿灿的太阳一点点消失,天幕渐渐暗沉下来,随着最后一丁点金芒消失,大地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同一时间,皇后产下太子,力竭而亡,耀灵帝悲恸不已,追封其为淑文皇后,并立下永不立后的誓言。 三日后,南方数州天降暴雨,洪水滚滚来袭,冲毁屋舍不计其数,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暴动频生。 西启国趁机出兵,不出七日,西面边城失守,羯族人势如破竹,一连攻破大燕十三个州城。 内忧外患,迫在眉睫,大燕危在旦夕,史称:“天狗之乱”。 一日,神色惊恐的司天监主薄手持星盘来到殿外,恳求面见耀灵帝。 耀灵帝与司天监主薄的谈话内容并未记载入史册,不过短短几日后,耀灵帝在朝中发布罪己诏,并将襁褓中的太子送去北凉。 不久后,西北军营出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少将,此人力挽狂澜,指挥残余兵马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此后步步紧逼,终于将羯族人赶回阿仑山下。 与此同时,南方暴雨停止,洪灾得到控制,民间暴动随之烟消云散。 大燕历经此劫后,有一种传言不禁在民间渐渐流传开来: 原来司天监主薄从星盘中观察出太子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太子诞生后,必会给周遭亲人带来灭顶之灾。 起初,耀灵帝并不愿相信司天监主薄的箴言,可皇后在产子当日暴毙,南方暴雨不断,羯兵大举来袭。迫于朝中局势压力,耀灵帝只得将太子送去极阴之地镇压他身上的煞气。 这一镇压,就是漫长的十五年,若非太子麾下的玄月军将匈奴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玄月军在北凉的势力极速蔓延,太子恐怕永无归京那日。 令人意想不到,天煞孤星班师回朝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在歌舞升平的宫宴上,亲手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 自此以后,司天监这个衙司渐渐衰败下来,在朝中更是无人敢提。 故而,姜玉竹在集英殿上的一席话,在众人眼中就是茶馆里的楞头伙计——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殿上,耀灵帝面色阴沉得似打翻的砚台,与方才和颜悦色的一代仁君判若两人。 皇贵妃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描绘精致的眉眼溢满惧色。 萧时晏急忙冲好友眨眼睛,示意他收回方才的话。 姜玉竹好似没察觉到大殿内紧张的气氛,少年绛唇含笑,双眸清澈若明镜,满怀期待等着皇上的回话。 良久,耀灵帝冷冷道:“既然姜会元有占卜观星的本事,朕便赐你去崖州,当一个可以整夜观星宿的祠禄官。你父亲教子有功,便随你一同调去崖州做府尹。” 此言一出,殿中贡生们纷纷向姜玉竹投去幸灾乐祸的眼神。 崖州,那可是大燕出了名偏僻的州城,当地气候险恶,瘴气丛生。 祠禄官,名字听着气派,无非是个挂了名号的神棍八品芝麻官,无权无势无地位。 姜会元的仕途不仅彻底毁了,还连带着整个姜家永世不得入京,足见,皇帝是动了真龙怒气。 耀灵帝正要开口拟旨,恰在此时,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 忽然,一根箭矢破窗而入,正中殿中一位贡生的胸口,血液迅速从他的衣襟蔓延开来。 嘭,中箭贡生轰然倒地,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四周贡生们如惊弓之鸟,迅速冲散开,面露惊骇之色。 “外面出了什么事?吴统领人呢?” 耀灵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浓眉紧拧,口中高声呼喊着禁军统领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只听嗖嗖嗖,更多的箭矢破窗射入,站在殿门口的数位贡生纷纷中箭,惨叫着倒在金砖上,须臾间,鲜血都流淌到了门槛下。 “关上殿门,守护皇上安全。” 詹灼邺从身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手腕反转,挥剑斩断射向耀灵帝的数道箭矢。 厚重的雕花殿门被两名禁卫军紧紧合上,却挡不住从窗□□进来一波又一波冷箭。 集英殿外,传来一名男子疾声高呼: “当朝太子滥用私权,虐杀我儿,构陷赵家军私囤兵马,臣原本不想与陛下兵戎相见!可太子他欺人太甚,已将赵氏一族逼入穷巷!” “陛下,这是...是恒王的声音,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皇贵妃吓得花容失色,伸手紧紧抓住耀灵帝宽大的龙纹袖摆。 耀灵帝的脸色亦不太好看,他冷着脸,对殿外统率兵马的恒王扬声道: “恒王,你可知今日谋逆的后果?” “臣怎会不知,陛下,要怪就怪您的儿子心狠手辣,非要对赵氏一族赶尽杀绝,臣若不反,必死无疑,臣反了,唯能活命啊!” “赵家军听令,即刻攻破殿门,活禽皇上,诛杀煞星太子!” 随着恒王一声令下,殿外刀枪相击的声音愈发震耳,殿内幸存的贡生们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有人更是当场泄出一地热黄汤。 姜玉竹同样被这场突生变故吓愣在原地,铺天盖地的冷箭袭来之时,萧时晏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推进考桌下,侥幸没有被冷箭所伤。 “姜兄,外面全是恒王的人马,我猜皇上和皇贵妃会通过密道离开,你稍后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出去。” 皇宫之下修建有数条密道,接连三宫六殿,甚至能通到宫外,密道地图只有皇室子弟知晓,萧时晏的祖母乃是太长公主,所以他对宫中密道一事略有耳闻。 “那你呢?” 见萧时晏并没有和她一起逃命的意思,姜玉竹柳眉微蹙,伸手拉扯住他的袖口。 萧时晏笑了笑,从容道:“我去助太子抵御叛军。” 姜玉竹知道萧时晏自幼习武,身手不俗,于是松开手,郑声叮嘱:“萧世子,你...你要当心啊!” 萧时晏提剑离去后,姜玉竹小心翼翼从红木考桌下探出头,果然看到皇帝和皇贵妃在一队禁卫军的掩护下匆匆走下金阶,而太子手持利剑,正在与冲进殿的叛军厮杀。 男子眉眼冷隽,手中剑芒如流光疾驰,一招一式沉稳利落,剑芒吞吐间,刀刀见血封喉,仿若一尊不可撼动的神祗,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随着萧时晏的加入,如潮水一般涌入殿内的叛军暂时得到控制。 可就在此时,走在耀灵帝身前的一名禁卫军骤然目露寒光,此人抽出腰间长剑,转身狠狠刺向皇帝。 还好追随在耀灵帝身边多年的内监总管舍命扑上前,一把将皇帝推下金阶,自己挨下这一剑。 见偷袭失败,暴露出身份的叛军不再迟疑,他飞速跃下金阶,欲要斩取耀灵帝的首级。 事发太过突然,殿内众人还都来不及反应,眼见着皇帝即将命丧刀口。 紧要关头,众人瞧见姜会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少年猛然扬起手中砚台,将黑乎乎的墨汁全泼到叛军脸上。 叛军眼前骤然一黑,砍向耀灵帝的刀锋偏移,堪堪削下赤金龙冠上的东珠。 禁卫军瞅准这个机会,迅速冲上前救下耀灵帝。 而被破了满面墨汁的叛军气急败坏,他抬手抹了把脸,模模糊糊瞧见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年站在面前,手中还拿着一块砚台。 “你找死!!!” 叛军怒不可遏,挥剑刺向吓傻眼的少年。 姜玉竹眼睁睁看着闪着寒芒的剑尖在她眼前放大,不由绝望地闭上双眼。 “姜墨竹!” 听到萧时晏焦急的喊声,姜玉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可惜了,他终究还是叫错她的名子。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姜玉竹只觉腰间一紧,遂撞进一人的怀中。 她颤颤巍巍睁开双眸,入眼是一张清冷俊美的面容。 男子眉眼深邃,挺鼻薄唇,此时眼睫半垂,眸光落在她脸上,幽暗的眸底窥不出一丝情愫,仿若浓黑到极致的夜,又似暗潮汹涌的深海,静谧且危险。 二人贴得极近,近到她能嗅到对方身上清冽的雪松香。那是一种极淡的香气,却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仿若要沁透她的五脏六腑,落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救。” 姜玉竹有些承受不了对方深幽的眸光,低垂下头,轻声道。 同时注意到,原来紧紧揽在她腰间的力量并非是男子的手臂,而是一把质地如同绸缎般的软银剑。 想来刚刚她命悬一线之际,便是太子甩出这把软银剑,将她从鬼门关勾了回来。 至于那个欲要刺杀耀灵帝的叛军,则被赶来的禁卫军一剑正中后心,临死前仍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詹灼邺手腕微动,缠绕在少年腰间的软银剑如绸缎滑落,银光一闪,迅速收回剑鞘。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变小,姜玉竹从太子身后探出头,瞧见集英殿的两扇鎏金红木大门早就被乱箭射得摇摇欲坠。 透过残破的雕花门扇,可见恒王的人马已被火速赶来的禁军团团控制,一名身穿金色绞金缎袍的男子快步冲进殿,在耀灵帝面见单膝跪地,面露关切道: “儿臣救驾来迟,父皇可有受伤?” 惊魂未定的耀灵帝看向匆匆赶来的大皇子,眼底隐有泪花闪动,他搀扶起大皇子,哽咽道:“你来得很及时,殿外的叛军如何了?” “启禀父皇,赵家军尽数伏诛,逆贼恒王已被儿臣制伏,以待父皇发落。” “好,好,你办的很好,将恒王带上来,朕有话要问他。” 耀灵帝不愧是一国之君,面色很快恢复从容,重新端起天子的龙威,只可惜他半张龙颜上犹挂着乌漆漆的墨汁,瞧上去有些滑稽。 很快,恒王被禁卫军押上大殿,男子披头散发,当他被强按着跪在地上时,猛然抬起头,一双阴毒的眼透过沾满血污的乱发,恶狠狠瞪向太子。 姜玉竹站在太子身后,瞧见恒王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扑上前,食其肉啖其血。 相较之下,太子的反应极为平淡,眉眼无波,漫不经心拨弄着指上的白玉扳指,好似对恒王这种手下败将提不起一丝兴致。 “恒王,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可你忘恩负义,竟想要朕的性命!” 恒王收回瞪向太子的目光,倏然对耀灵帝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再抬首时,额间鲜血淋漓。 “陛下,臣自打潜邸时便追随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臣怎会想要陛下的性命。可臣的儿子含冤蒙屈,还未进大理寺问审,就被太子殿下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割下舌头,快马送去恒王府,臣八十岁的老母在大寿当日,收到孙儿血淋淋的舌头,当场吓得昏死过去,撒手人寰!” “不仅如此,太子还构陷赵家军屯兵,收缴回臣的兵权,步步紧逼,意图将赵氏一族赶尽杀绝。” 恒王涕泪交下,哀哀欲绝,细数着太子所作的种种暴行。 在场众人听到恒王的话,不由悄悄瞥向眉眼清冷的男子,心中不免感叹太子殿下自从归京后,实施的雷霆手段过于狠辣,以至于逼得恒王狗急跳墙,起兵谋反。 耀灵帝皱起眉头,沉声道:“太子年纪尚小,行事难免容易过火,恒王若觉得委屈,大可来找朕明辨,何必剑走偏锋,做出谋逆之举?” “陛下,臣不悔今日所为,臣愿以性命警示陛下,还请陛下不要忘记十八年前发生的那场灾祸,不要让大燕重蹈覆辙。天煞孤星降世,只会给大燕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陛下切莫因骨肉之情,断送大燕的万古基业啊!” 恒王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耀灵帝似是回忆起不好的事,面色苍白,痛苦地闭上双眼,一旁的大皇子见状,正要下令将恒王拖下去处置。 他的话还未开口,就听殿内传出一声: “啊呸!” 众人心中一凛,心想在这时候,是谁胆敢冒头斥责恒王? 大家循声看去,发现出声之人,正是刚刚救下皇上性命,此时此刻正躲在太子身后的——姜会元。 6 救驾有功 姜玉竹今日总算是领会到什么叫做喝水都能塞牙缝的倒霉, 而她,则是打个喷嚏都能震惊满堂。 原来,就在恒王言辞激烈规劝耀灵帝莫要忘记太子出生后给大燕带来的灾祸时,一根细小的拂尘毛飘飘荡荡到姜玉竹面前。 想来是在刚刚的动乱中,不只那个倒霉小太监手上的拂尘被叛军长剑削断,拂尘毛飘散在空中,好巧不巧,有一根落到姜玉竹的鼻尖上。 因在站太子身旁,姜玉竹不敢抬手拭去鼻尖上的细毛,只好鼓起腮帮子悄悄吹气,试图吹走扰人的细毛。 终于,弄得她鼻尖发痒的细毛被吹走,姜玉竹松弛下紧绷的心,畅快地吸了口气,结果将刚刚送走的细毛又猛地吸了回去。 鼻腔骤然袭来的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回过神时,姜玉竹发现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 就连一旁的太子殿下,亦将龙纹白玉扳指套回手指上,饶有兴致地侧眸打量着她。 在众人的注视下,姜玉竹硬着头皮,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不急不缓道: “启禀陛下,草民实乃是被恒王强词夺理的一番说辞气得口出狂言,还请陛下宽恕草民的失态之举。” 耀灵帝猛然睁开双眼,似是感到颇为意外:“哦,既然姜会元对恒王的话有所异议,不妨说出来。” 姜玉竹面色从容,她上前一步,与太子并肩而立,冲恒王微微一笑: “恒王,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追随陛下多年的旧臣,心中始终惦念着陛下的恩情,之所以今日会起兵谋反,全是因太子殿下对赵世子施以酷刑。赵家走投无路,才迫不得已逼宫,对不对?” 少年容貌清秀,明眸皓齿,笑起来时,嫩颊间隐隐泛起一对梨涡,星眸顾盼生辉,让殿中众人情不自禁被他吸引目光。 詹灼邺垂眸看向身侧侃侃而谈的少年郎,眸光微闪。 “没错,我本无心谋反,今日此举,全是受太子所迫!” 见恒王痛快的承认了,姜玉竹唇角笑意更深,她抬眸环视众人,悠悠道: “想必陛下和诸位大人刚刚都瞧见了,原是负责守护陛下安全的禁卫军突生异心,拔刀行刺,亏得陛下龙泽福佑,侥幸逃过这一劫。碰巧姜某有一位表兄在禁军当差,我从他口中听说,能够贴身护驾的御前带刀禁卫军,在宫中需有多年资历,姜某想问一问吴统领,宫中禁军可有此条军令?” 赶来救驾的吴统领应声道:“姜会元说的不错,能够贴身为陛下护驾的御前带刀禁卫军,至少需要十余年的资历,且私下不得与外臣相见。” 姜玉竹点点头:“如此看来,今日行刺陛下的禁卫军,极可能是恒王十年前就在陛下身边布下的暗棋,至于二人私下勾结的证据,大理寺可以去查一查每次恒亡进宫时,这位禁卫军是否当值。” 少年声音低哑,谈吐清晰,言辞间有理有据,一下子就挑明问题的关键。 耀灵帝缓缓眯起眼,眸光转冷:“哼,十年前呐,想不到恒王对朕的‘衷心’,竟然这么久前就有了。” “臣...臣没有...” 恒王想要辩解,却被姜玉竹冷声打断,少年剑眉微挑,语气陡然变得严厉: “太子殿下押解赵世子归京那天,恰巧是春闱发榜的日子。在场的贡生们都瞧见了,当日分明是赵世子在囚车里污言秽语不断,对太子言出不敬,甚至还提到已逝的淑文先皇后。太子在路上一忍再忍,为了顾及母后名声,才不得不下令让人割去赵世子的舌头,恒王若不信,大可问问殿内的贡生们!” 贡生们纷纷点头,表明姜会元所言不假,太子归京那日,的确是赵世子出言挑衅在先。 恒王张了张嘴,想说哪怕赵子昂出言无状,也不至于被割掉舌头。 姜玉竹自然不能给他辩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赵世子对太子殿下毫无敬重之心,想必是深受其父影响,足见恒王在私底下对陛下的尊崇之心,同样少得可怜啊!” “你...你个无耻小儿,血口喷人!” 恒王气得满面涨红,想要起身收拾咄咄逼人的少年,却被禁卫军紧扣住胛骨,动弹不得。 “论起血口喷人的本事,姜某哪里及得上恒王万分之一。恒王明明早就怀有异心,寻到机会起兵逼宫,失败之后,非但不知悔过,还将过错一股脑儿全推到太子身上。哎...姜某如今看着满目疮痍的集英殿,不由庆幸太子高瞻远瞩,早早把你的兵权收回去,不然...” 姜玉竹的话虽未说尽,却引人深思。 耀灵帝顺着姜会元的话往下细想,顿时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寒意。 是啊,若非太子及时收缴恒王的兵权,现在坐在龙椅上喘气的人,还不定是谁呢? “传朕旨意,逆贼赵士忠,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即刻押入大理寺,择日问斩,赵氏一族,尽数诛之。” 恒王被禁卫军拖出大殿时,满面鲜血,口中发出磔磔怪笑: “陛下,有天煞孤星‘庇佑’着大燕,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君臣二人就会在地府相见了,臣先行一步,啊哈哈哈...” 恒王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可他凄厉的笑声却如一团乌云,久久盘踞在众人心头。 姜玉竹见事情告一段落,正欲不声不响退到一众贡生中,可耀灵帝却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顶着半张乌漆麻黑的龙颜唏嘘不已: “姜会元方才临危不惧,舍身救下朕的性命,朕该赏赐你什么好?” 一旁被大皇子搀扶着的皇贵妃应声道:“臣妾方才瞧得真切,多亏姜会元足智多谋,用墨汁扰乱刺客,给了禁卫军救驾的机会,陛下定要好好犒赏他。” 姜玉竹忙表示她只是碰巧距离刺客近了些,又恰好瞧见考桌上的砚台里残留着墨汁,顺手泼向刺客。还望陛下宽恕她“损毁”龙颜的大逆不道之举。 耀灵帝看向面容俊美,不骄不躁的少年郎,愈发觉得此人有着王佐之材,社稷之器,于是朗声宣旨道: “姜会元救驾有功,朕已决定,钦赐你为此次殿试的状元郎!” 姜玉竹呆愣在原地,过了半响,她结结巴巴道:“陛下...这...这会不会太儿戏了,草民殿试的文章,陛下还未阅...” 耀灵帝摆摆手,打断了姜玉竹的话,龙颜含笑:“姜状元不必谦虚,你才华横溢,勇敢刚毅。这状元郎之位非你莫属,更何况,你刚刚还帮着太子驳斥恒王的大逆之言,你的赤胆忠心,朕全都瞧见了。日后,就由你来担任太子少傅,负责辅佐教导太子。” 若说耀灵帝钦赐姜玉竹状元郎的圣旨是给了她一道惊雷,那让她担任太子少傅的圣旨不亚于五雷轰顶。 神志被尽数轰断的姜玉竹表情僵硬,侧头看向一旁眉眼冷隽的太子。 男子眉如远山,眸光讳莫如深,朝她微微颔首,语调淡漠:“孤见过姜少傅。” 姜玉竹娇躯一颤,连忙拱手表示不敢当。 叛乱平息后,耀灵帝似是感到极为疲惫,在大皇子的护送下与皇贵妃前往寝殿休憩。 大殿内,数位御医正在为幸存的贡生们检查伤势,萧时晏穿梭过人群,径直走到姜玉竹面前,笑容朗朗: “恭喜姜兄成为状元郎。” 说完后,萧时晏发现对方神色恍惚,目光空空,他蹙起剑眉,关切问道:“姜兄,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姜玉竹摇摇头,有气无力答道:“无事,只是这一日经历大起大落,心绪有些...难以平静。” 二人正说着,一名身穿银色铠甲,身材高大的侍卫走上前对姜玉竹行了一礼,沉声道: “姜少傅,太子殿下请你过去一叙。” 顺着侍卫手指的方向,姜玉竹转头看向站在大殿外的太子。 此时日落西山,万丈残阳洒落在男子玄色绞金蟒袍上,镀上了一层斑斓血色。 姜玉竹跟随侍卫走出殿外,毕恭毕敬对太子行了一礼:“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 詹灼邺抬起眼皮,静静打量眼前的少年郎。 霞光旖旎,照映在少年白润如脂的面颊上,犹如扫上一层淡淡的胭脂,使两颊润色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白里透红,粉光若腻。 他不由想起方才少年撞进自己怀里时的模样。 颜如玉,气如兰。 少年身子软弱无骨,轻若鸿毛,挟裹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幽香,仿若春日刚刚成熟的浆果,透着一股清甜的味道。 那是他在冰冷萧瑟,寸草不生的北凉从未嗅过的气息,以至于他有一瞬间失神。 当少年颤颤巍巍睁开双眼,如麋鹿般湿漉漉的黑瞳透着股怯意,与刚刚伶牙俐齿驳斥恒王的模样判若两人。 詹灼邺不由好奇,这个人究竟有多少副模样? 见太子迟迟不语,姜玉竹抬起头,又问了一次:“不知殿下唤臣何事?” “时辰不早,姜少傅不妨坐孤的马车一起回去?” 姜玉竹猛然想起,眼前的太子殿下与大燕历代太子有所不同。 大燕历代太子都居住在东宫,而詹灼邺回到京城后只在东宫居住了半个月。 一日秋夜,东宫不慎走水,大火愈燃愈烈,火势整整烧了三天四夜,待大火熄灭后,整个东宫化为一片灰烬。 还好詹灼邺当夜并未歇在寝殿,幸而逃过一劫。 此事过后,詹灼邺从宫中搬出来,移居至京郊太子府,而工部修建东宫的差事因种种原因进展缓慢,听说两年过去了,连房梁子都没搭建起来,耀灵帝还因此大怒,下旨罢免好几位工部官员。 “多谢太子美意,...只是臣刚刚应下搭乘萧世子的马车,就不叨扰太子殿下了。” 姜玉竹觉得她站在太子身边答话时,都会情不自禁会被对方强大的气场碾压得喘不过气,若是二人共乘一车,她这一路上恐怕要活活憋死过去。 委婉拒绝太子后,姜玉竹正准备告辞,却听太子淡淡道: “孤还有一事想问姜少傅。” 姜玉竹脸上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太子请讲。” 詹灼邺盯着少年亮晶晶的眸子,语气平静:“方才在大殿上,姜少傅为何要为孤出言辩解?” 姜玉竹微微一笑,从容答道:“自然是因殿下先前救下臣的性命,臣听到恒王颠倒黑白污蔑殿下的那些话,心中感到忿忿不平,再想起殿下的救命之恩,便忍不住为殿下讨回公道!” “哦,是吗?” 听到太子淡漠的语调,好似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姜玉竹想起太子这个人敏感多疑,莫非怀疑她今日所为是另有所图? “咳咳...虽然臣与殿下只有过一面之缘,可臣打心里觉得殿下是位刚正不阿,心怀百姓的好储君。殿下高风峻节,不屑与恒王那种小人辩解,只是世间之人,大多人云亦云,臣...不忍见到殿下清誉有染,故而在大殿上冒失出言,若是臣今日的举措让殿下觉得不喜,臣日后定会谨言慎行。” 说完,姜玉竹再次躬身行了一礼。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姜玉竹绞尽脑汁先给太子送上奉承话,随即话锋一转,坦承她今日为太子强行出头的行为,稍欠妥当。 不然如何?总不能在太子面前承认她是因为鼻子里吸进一根拂尘毛,在殿中闹出洋相,才站出来舌战恒王罢。 下落至一半的手臂被对方稳稳托住,隔着丝滑的缎料,她甚至能感受到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 “姜少傅少处处为孤着想,得此良师,孤幸甚之至。” “太子殿下言重了...” 良师贤徒二人虚情假意客套一番,姜玉竹瞅准时机提出告辞,拔腿就要走。 “且等一下。” 听到太子再次出言挽留,姜玉竹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顿住身形,压着性子问道: “不知殿下...还有何事?” 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詹灼邺看着少年强颜欢笑的模样,眉眼微翘。 他没有说话,而是蓦然俯下身,伸手抚向少年白玉无瑕的面颊... 7 虚惊一场 面对猝不及防压来的高大身影,姜玉竹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眉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她想要后退闪躲,可太子仿若早就预判到她的退路,另一只手掌不知何时牢牢扣在她脑后,让她不得挪动分毫。 姜玉竹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男子俊美的五官渐渐逼近,他的眸子深邃又黑亮,眼睑下粘着方才厮杀时迸溅上的一小滴血渍。 仿若一颗殷红的痣,给男子俊美夺目的容颜平添一抹邪魅。 “殿下...要做什么?” 姜玉竹一开口,发现她的声音颤得厉害。 太子没有回应她,扣在她脑后的手掌不断下移,骨节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面。 仿若强大的猎人,轻而易举捏起毫无抵抗之力的弱小猎物。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她甚至疑心太子是不是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挑选此处隐蔽的地点,然后... “殿下,你...你若再不住手,臣...臣就要喊了。” 姜玉竹听到太子低低笑了一声,好似压根儿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手掌强硬地抚上她的面颊。 姜玉竹慌忙闭上眼,她感到男子微凉的指尖落在她鼻梁上,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 与此同时,紧扣在她后颈的手掌终于松开,姜玉竹如从鹰爪下逃脱的兔子,慌忙瑟瑟后退数步,后背直直撞上坚硬的金龙盘柱。 她顾不上身上的吃痛,睁开双眼,眸底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詹灼邺松开手,两指间有一根拂尘细毛随风飘荡而去。他缓缓眯起凤眸,盯着面色紧绷的少年,唇角笑意清浅: “姜少傅方才想要喊什么?” 姜玉竹瞧见空中打转的拂尘毛,顿时明白太子只是想帮她拂去粘在脸上的拂尘毛。 却被她误解为... 想到如此,姜玉竹双颊发烫,不知如何作答。 偏偏太子紧追不舍,幽幽道:“姜少傅适才说打心里觉得孤是个刚正不阿,高风峻节的好储君,那为何面对孤的亲近,会怕成这样?” 原来,太子刚刚在殿里都瞧见了! 姜玉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是臣故作小聪明,让殿下见笑了。” “孤不介意姜少傅耍些小聪明,只不过孤要提醒少傅,孤不喜欢人说谎,在孤面前说谎会落得什么下场,姜少傅聪明剔透,想来不需要孤提点。” 残阳消尽,男子语调平静,可话中隐隐带来的寒意,让姜玉竹觉得舌根发凉。 “臣谨记殿下训诫。” 姜玉竹低垂下头,直到那双云龙纹绣金黑靴从她眼前消失,才缓缓直起冒着寒气的脊梁。 ——— 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车厢内,萧时晏看向一言不发的少年,觉得同窗好友自从与太子谈过话后,脸色变得更差了。 “姜兄,姜兄?” 姜玉竹醒过神,她冲萧时晏微微一笑:“萧世子唤我何事?” “前面有一间酒楼的菜肴味道不错,姜兄要不要随我去尝一尝?” 华灯初上,琉璃灯火穿透纱窗,洒落在男子清俊面容上,就连他琥珀色的眸子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其实最初在书院里,姜玉竹和萧时晏鲜有交集,二人身份相差悬殊,一个是金尊玉贵的侯爵之子,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从六品寺丞之子,二人在同窗的前两年里从未说过一句话。 直至有一次夫子将二人的课业弄混淆,从而让萧时晏看到姜玉竹书写的文章。 萧时晏当即想要与这位深藏不露的同窗结识。 姜玉竹虽然女扮男装在书院上课,可她心中一直谨记男女有别,面对萧时晏主动与她讨教课业上的问题,反应十分淡漠。 时日一长,萧时晏感受到对方刻意规避的态度,他以为姜玉竹性情腼腆,不喜与人相处,于是亦不强求,只会在对方在学业上有困惑时,默默施以援手。 萧时晏这种分寸有度对君子之行,让对男女之情懵懂的姜玉竹,忍不住对其渐渐生出一丝好感。 想到今日在大殿上,萧时晏在生死关头还不忘守护她的周全,姜玉竹心中一暖,她歉意道: “多谢萧世子盛情相邀,只是姜某的父母还等着我回家。” 萧时晏笑了笑,声音甚是好听:“是我思虑不周,你今日被圣上钦点为状元郎,是要早些回去与家中亲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听到状元郎这三个字,姜玉竹眸光一暗。 似是洞悉到她的哀愁,萧时晏温言道:“太子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性子亦是冷冷的,其实人不似传言中那般可怕。更何况皇上亲口册你为少傅,太子定会遵从旨意,对你敬重有加。” 听过萧时晏宽慰她的话,姜玉竹苦笑一下。 是啊,敬重到要割她的舌头呢! 姜玉竹觉得自己就好像稀里糊涂解开封印的唐僧,莫名其妙蹦出个本事通天的徒儿。 可唐僧再弱,还有菩萨撑腰,能念一念紧箍咒,紧一紧不服管教的徒儿,而她一无滔天背景,二无灵通法宝,横竖瞧上去,注定都是个横死徒儿棒下的倒霉师傅。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小厮扬声传报:姜宅到了。 姜玉竹垂头丧气走下马车,突然听到萧时晏唤了一声:“姜兄。” 她转过身,看到男子撩开车帘,月光倾泻在他如玉面容上,笑容清澈,眸光如星: “姜兄,今日过后,你我亦算是生死之交,日后不要再叫我萧世子,唤我时晏可好?” 姜玉竹愣怔了一瞬,她看向月光下笑容明朗的公子,眸光微动,展颜笑道:“好,时晏兄,你日后亦可以唤我的字——瑶君。” 瑶为玉,竹为君,瑶君即为玉竹。 ——— 姜宅灯火通明,姜玉竹前脚刚迈进门槛,府邸里的柳管事便迎了上来。 “小...少爷回来了,快快进屋吧,夫人和老爷正等着您呐。” 今日在集英殿上,姜玉竹恳请礼部侍郎莫要派送喜人给家里传送喜讯,免得在她回去前,兄长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礼部侍郎以为姜状元想要给家中双亲一个惊喜,如今姜状元救驾有功,已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自然乐意顺手推舟,卖给对方一个人情。 堂内,姜慎与殷氏如热锅上的两只蚂蚁,急得满屋子乱转。 殷氏手里的帕子早被攥得没了形,她抬头看了眼月色,眉头拧得愈发紧,手捂心口,惴惴不安道: “都这个时辰了,玉儿为何还没从宫里回来,该不会在殿试上出了什么意外...” 姜慎为了避嫌,今日特地和上峰告假,没有进宫当值,见女儿迟迟未归,他同样是坐立难安。 屋里的三个人,惟有姜墨竹心态平稳,他大剌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点心,劝慰父母道: “爹娘你们放心吧,若是玉竹暴露身份,禁卫军早就前来将咱们一家抓去牢狱了。兴许是殿试结束后,玉儿随萧世子他们去酒楼庆贺去了。” “你个乌鸦嘴,快给我呸呸呸!” “娘,我嘴里含着芳宝斋三十纹一块的如意糕呢。” 殷氏瞧着儿子没心没肺的模样,气得伸手点在姜墨竹脑门儿上: “你啊,蠢得让我怀疑你当初急着从我肚子里爬出来时,是不是没带脑子,全留给你妹妹了!” 姜墨竹嘴里含着点心,口齿不清嘟囔着:“娘这话极有道理,如此一说,玉儿考中会元,岂不是还有我一半的功劳。” 殷氏在屋子又转了几圈,她拧眉摇摇头:“不可能,玉儿最懂事了,知晓我会担心,每日从书院下学就回家,从不会在外面逗留太久。” 姜慎听了殷氏的话,当即不再犹豫,他披上外衫,准备去同僚府上打探宫里的消息。 他刚刚推开门,就撞上迈进门槛的姜玉竹。 “玉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听见姜慎欣喜的喊声,殷氏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夫君,抱着女儿上看下看,好半天才撒手。 “怎耽搁了这么久,有没有吃晚膳,肚子饿不饿?” 一边询问,殷氏一边拉着女儿坐下,眼睛都没带斜,抬手狠狠打在儿子摸向点心的手背,紧接着捡起一块如意糕送到女儿口里。 “饿了吧,先垫垫肚子,娘这就去唤安嬷嬷给你备饭。” 看到父母关切的眼神,姜玉竹想到自从她高中会元后,父母虽然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忧色,但从东厢房里彻夜未熄的烛光,还是能猜到父母因她殿试之事愁得食不下咽,寝不能寐。 可她今日带来的消息,无疑会让二老陷入更大的恐慌,甚至将整个姜家置于刀山火海。 想到如此,姜玉竹渐渐红了眼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 “爹,娘,哥哥,我....” 殷氏瞧见女儿落泪,忙拿起帕子擦拭:“这是怎么了,可是因殿试上表现的不好,你父亲被皇上调遣到偏僻的州县?” 姜慎在旁附和:“不打紧,不打紧,爹这几年在京城也待着烦了,若是太偏僻,爹大不了干上两年提前抱恙致仕,正好帮着你娘打理店铺的生意。” 就连姜墨竹也难得正经上一回,温言安抚道:“玉儿莫哭,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算父亲被调去北凉当官亦不打紧。” 听到家人们的宽慰,姜玉竹心中愈加愧疚。 “爹娘,我...我被皇上钦赐为状元郎了...” “什么,状元郎???” 姜慎和殷氏皆是惊得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姜墨竹则是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长叹道:“啧,哎呀,早知我就去下注了!” 8 前去赴任 过了半晌,首先回过神来的姜慎急急问道:“玉儿,今日在殿试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玉竹平复心绪,将恒王在集英殿上起兵谋反之事娓娓道来,又提到自己赶鸭子上架救下皇上的性命,后来被皇上钦赐为此次殿试的状元郎,任职太子少傅。 “什么,你要去给那个杀神当少傅?” 殷氏得知女儿成了太子少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火攻心,双眼一翻,急得昏了过去。 整个姜家顿时乱作一团,兄妹二人忙将母亲搀扶上榻,姜老爷速去请来大夫。 待一碗醒神汤灌下肚,殷氏才悠悠苏醒过来,她睁开双眼,便抱着姜玉竹放声痛哭: “我苦命的玉儿啊,你自打出生后就被那个煞星祸害,这么些年过去了,为何还是躲不过去呢...” 姜慎见夫人醒后口出大逆之言,吓得头皮都麻了,急忙打断她的话:“夫人慎言呐,太子身世不得在私下议论,若是被皇城司的人听到.... “那便把我抓起来,剪了我的舌头罢,玉儿真要是去给那个煞星当差,还有活路吗?我这个当娘的还不如先下地府,好去求阎王爷拿我的命去换玉儿的命...” 姜玉竹皱起黛眉:“娘,你莫要胡说,当年天显异象又不是太子的过错,他若是煞星,那...我也是煞星。” 殷氏闻言,顿时止住哭声,她挺直了腰板,瞪圆杏眼道: “呸呸,玉儿才不是煞星,你呱呱坠地时,恰逢天狗吐出太阳,乃是福星之兆,怎能和招来天狗的太子相比!” “只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何差别呢?再说...自从我出生后,仕途正盛的父亲被上峰贬去漳州,这些年刚有起色,父亲好不易得机会调回京城,又因我一时争强好胜与他人对赌,让整个姜家陷入危难之中...我..我就是姜家的煞星...” 姜玉竹越说声音越低沉,少女精致的眉眼浮上一抹哀愁。 “你是爹娘的好女儿。” 姜慎抬手抚摸女儿青丝,语重心长道:“玉儿,你博览群书,应听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世间福祸本就相依,你只知父亲贬官去了漳州,却不知当年与我同朝为官的那些同僚,十有八九都因“天狗之乱”抄家灭门。后来,你母亲在漳州的水粉生意蒸蒸日上,咱们一家衣食无忧,健康平安,这便你给我们带来最大的福气。” 姜慎目露坚定之色:“明日,我会入宫恳求皇上收回圣旨,将一切都向皇上坦白,担下罪责。” 姜玉竹听着父亲的话,鼻尖隐隐有些泛酸。 她的父母从来都是这样,从小到大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为她遮风挡雨。 如今她长大了,是时候站在父母面前,为他们遮挡一次风雨。 “爹娘,我想好了,七日后我要去太子府赴任。” “你疯了吗!” 姜慎和殷氏异口同声道。 姜玉竹深吸了一口气,同父母分析当前局势:“爹,娘,皇上今日在殿试上封赏我状元郎之位,并非是因我的才学,而是我驳斥恒王那一席话。恒王虽已伏诛,可关于太子祸国之论的呼声在朝中从未消停过。皇上抬举我,是想要打压那些支持祸国论的臣子。若此时爹找到皇上认罪,承认我是女儿身,岂不是狠狠打了皇上的颜面,那姜家的结局,极可能是....全家秘毙而亡。” 姜玉竹平静说完,见父亲蹙眉不语,便知他听进去了几分,于是趁热打铁道: “爹,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想:皇上命我担任太子少傅一职,或许便是此次福祸相依中的福。” 姜慎面露不解:“玉儿此言何意?” “太子这个人敏感多疑,身边的亲卫皆是从北凉追随来的旧臣。即便皇上命我担任太子少傅一职,依照太子的性情,只会将我丢在一角不闻不问。待风声过去后,我再以身体抱恙为由提出请辞,想来太子不会继续留我这种打秋风的闲人。” 姜玉竹并没有将太子今日恐吓她的事告知父母,给二老平添烦恼。 在听过女儿分析利弊后,姜慎和殷氏的内心稍有动摇。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万一太子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会不会...” 殷氏摇了摇头,她还是不赞成姜玉竹的做法。 “娘,您放心吧,我在漳州和京城两间书院里待了这么些年,不是从未露出破绽。” 殷氏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容,随着一日日张开,少女独有的媚色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开始悄然绽放,愈加明艳。 不去,全家一起赴死。 去了,则可能博得一线生机。 “明日我去水粉铺子,让精通妆容的陈师傅传授你几招易容手法,太子府与书院不同,那里面卧虎藏龙,稍有不慎就会暴露出你的小秘密。再有,你将苓英带在身边,那丫脑袋机灵,还有....” 听着殷氏絮絮叨叨的叮嘱,姜玉竹唇角勾起浅笑,她像小时候一样,将头枕在母亲双膝上。 今日历经诸多惊险,让她不禁觉得:活着真好。 她要与家人一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 七日后,姜玉竹踏上前往太子府的马车。 昨夜,姜墨竹趁着月色悄悄离开京城,前往江陵去打理水粉生意,姜价夫妇对外谎称是小女儿对京城柳絮过敏,送往江陵老宅养病去了。 以前在漳州时,兄妹二人年纪小,孪生子的容貌相似到让外人难以分辨,于是姜玉竹每日前往书院上学,而姜墨竹则随母亲外出走商游玩,从未引起邻里生疑。 车厢内,鎏金狻猊香炉内燃着凝神静气的檀香,却仍能嗅到淡淡的雪松香,那股子清冷的木质香气好似在悄然提醒着姜玉竹,她已经闯入男子的领域。 姜玉竹忍不住摸出一柄菱花铜镜,对镜整理仪容。 铜镜倒映出“少年”般般入画的五官,剑眉飞扬,清眸流盼,绛唇映日。 “苓英,你瞧我今日的眉毛会不会太淡了?” 苓英抿嘴一笑:“公子,您这一路上已经照过无数次了,奴婢也回过您无数次了,公子现在俊容无双,哪怕是潘安,卫玠之流见到公子,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听了苓英的打趣,姜玉竹紧张的心情稍许平缓。 也是,听父亲说太子近日忙着在大理寺审问恒王余党,追缴凭空消失的赈灾银款,忙得脚不沾地,兴许这几日都不会出现在太子府。 思索之际,车外传来马夫的通报声:“姜少傅,太子府到了。” 9 太子府邸 姜玉竹推开车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所古朴雅致的青灰色府邸,占地广阔,依山傍水。 金丝楠木牌匾上‘太子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明光锃亮,尽显高贵威严。 府邸门廊下,昂首挺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姜玉竹一眼认出来,此人正是那日在集英殿前帮太子传口讯的侍卫。 男子瞧见姜玉竹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上前抱拳行礼,沉声道: “姜少傅,鄙人周鹏,乃是玄月军的司隶校尉,奉太子之命前来接少傅入府安置。” 姜玉竹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周校尉了。” 周鹏被少年明艳的笑容晃得微微愣神,忙垂下眼皮,瓮声瓮气道:“姜少傅客气了。” 二人步入太子府,姜玉竹跟随在周校尉身后,饶有兴致打量起院落中的景致。 当下春意正浓,可属于春天的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好似都被隔绝在白墙黑瓦之外。 脚下石子路乃是由价值不菲的白玉石铺砌而成,一颗颗拼合成冰裂图纹,一脚踩上去,仿若踩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让人有种心惊胆战的恐惧感。 庭院内并未像寻常豪门贵胄一般栽种牡丹花或是寓意吉祥的梧桐树,而是种植耐寒的白桦树和樟子松。行走在曲折的长廊间,鼻尖嗅不到丝毫花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脂清香,泠冽中透着一丝苦味,仿若府邸主人清冷的性情。 太子府邸很大,楼台,水榭,武场,藏书阁,茶室等面面俱全,可少了红花绿柳点缀,又显得无比空寂和冰冷。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终于抵达内院。 周鹏指着面前的庭院解释道:“这间竹意轩日后就是姜少傅的院子,此处距离太子居住的蘅芜院很近,只相隔着一条曲廊。” 姜玉竹看向院落里栽种的翠竹林。昨日刚下过一场细雨,地上冒出不少新鲜的笋芽,温煦日光透过苍翠欲滴的竹叶,洒下千丝万缕的金线,倒是一处静谧雅致的院落。 “姜少傅收拾妥当后,还请随我前往蘅芜院。” 姜玉竹踏上石子路的步伐稍顿,她侧过头,眸光微闪,迟疑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在府中?” 周鹏咧嘴一笑:“是啊,太子殿下忙着审问恒王余党,接连几日都歇在大理寺,今晨刚刚归府。” “啊...那姜某的运气,还真是好啊!” 既然太子殿下还在等着自己,姜玉竹不敢耽搁,嘱咐苓英留在竹意轩归置箱笼,她则随周鹏前往蘅芜院。 “姜少傅,殿下不喜生人入书房,周某就不进去了。” 周鹏在月洞门前停住脚步,解释道。 姜玉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试探着问:“原是如此,敢问周校尉追随太子殿下多久了?” 周鹏见眼前少年郎笑容灿烂,水盈盈的眸子在日光下一闪一闪,宛若两颗水洗葡萄般黑亮。他脸上一红,挠了挠头,憨笑道: “我自幼在北凉长大,十岁入玄月军,追随殿下七年有余。” 姜玉竹默默点点头,心叹周校尉追随太子七年还算是生人,她这个只见过太子两次面的“熟人”却有幸进入太子书房。 这份天降殊荣,横竖瞧上去都不太妙啊! 姜玉竹独自一人迈上如玉踏垛,抬起的手如束缚着千斤重,最终落在雕花朱漆木门框上,不轻不重叩响三声。 “臣姜墨竹,前来给殿下请安。” 良久,屋内传来太子淡漠的声音:“进来罢。 姜玉竹推开雕花门扇,迎面扑来的雪松香仿若一根根看不见的蛛丝缠绕上来,让她的行动都变得迟缓。 厅内空无一人,只闻书房内传来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响。 姜玉竹低头整理衣衫,待确保万无一失,她举步迈进书房,绕过紫檀木山水画屏风,对端坐在红木雕云龙纹书案后的太子躬身行礼。 “臣——姜墨竹,拜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抬起长眸,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竹纹锦袍,银线绣竹在日光下闪着淡淡流光,映得他肌肤赛雪,眉眼如画,腰间白玉带勾勒出少年扶柳般纤弱的腰肢。 他目光落在少年窄腰上,不由想那日在大殿上,若是他没用流水剑勾住少年的腰肢,这般细弱的腰落在掌上,可堪一握? 太瘦弱了!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宣纸上遒劲有力,龙蛇飞动的字迹。 若非亲眼见到小少傅在大殿上笔翰如流的模样,他真难以将这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与眼前弱不胜衣的少年郎联想到一起。 姜玉竹垂眸敛目,大气不敢喘一声。 太子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在她身上寸寸游走,所过之处,如泛着寒光的锋利刀刃划过肌肤,一刀刀慢条斯理地将她剖开... 她屏住呼吸,指尖暗中捏着掌心嫩肉,提醒自己维持心绪,且不可自乱阵脚。 良久,她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姜少傅免礼。” 姜玉竹轻轻吐了口气,抬眸看向端坐在紫檀木桌案后的太子。 正午艳阳穿过海.棠菱角格窗,洒落在男子挺拔伟岸的身上,照得他一身笔挺的玄色缎袍折射出熠熠金光。 太子手中握着一张宣纸,俊美的五官沐浴在阳光下,薄唇微启,语调平缓:“姜少傅可否过来点评一下孤手中这篇时务策?” 面对勤学好问的学子,肩负师道重任的姜玉竹怎能有拒绝的道理。 可当她走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时务策展开一观后,不由清瞳微震。 这篇关于如何整治河道的时务策,正是她在春闱考场上撰写的答卷。 姜玉竹手捧答卷,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太子要她点评自己所做的文章。 “咳咳...臣以为,这篇时务策撰写的...尚可。” 姜玉竹木讷讷回答完,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子发话。 男子修长有度的手指缓缓叩击桌案,拇指上的紫玉狻猊扳指在日光下透射出一抹幽光。 一下一下的,仿若敲击在姜玉竹的心尖上,让她竭力平稳的心跳都乱了节奏。 “姜少傅谦虚了,你所撰写的这篇时务策在众多考卷中脱颖而出,深受主考官赞誉有加,后来,工部尚书更是将文章中养护河堤的措施在早朝上提出来,决意在水患严重的几个州县推行。” 詹灼邺站起身,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册明黄色答卷,卷轴两头密封的红泥已然脱落。 他一步步走向那抹淡青色身影,语气淡淡: “这一篇时务策是姜少傅在七日前殿试上提交的答卷,其中同样有治理水患一题,而姜少傅给出的答案却是....祭拜河神。” 说到这里,太子似是轻笑了一声,语调骤然转冷:“若非这两张答卷上字迹一致,孤简不禁要怀疑,姜少傅这张好看的皮囊下面,是不是藏着两个人?” 男子清冷声的音色仿若数九寒天最冷冽的寒风,骤然袭来,刮得人侵肌透骨。 姜玉竹后颈浮上一层凉意,看来在这几日里,太子不仅摸清了恒王的余党,还将她以履历往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抬起头,迎上男子幽深漆眸,面色从容,平静道: “太子殿下明鉴,臣是故意在殿试上表现不佳,因为臣...臣想落选。” 10 不堪一握 小少傅的回答,并未出乎詹灼邺意料之外,他缓缓眯起凤眸。 究竟是何缘由,能让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放弃一朝金榜题名的大好机会? 眼前少年乌眸清润,琼鼻如玉,红唇如焰,答话时下巴微微扬起,未施粉黛的小脸细白如瓷,神色平静,眸光淡然。 随着谈话深入,二人不知不觉离得近了些。 近到詹灼邺又嗅到少年身上那股子独有的清甜,莫名被这清幽香气牵引着神智朝对方迈进一步。 巍峨如玉山的身影骤然逼近,姜玉竹内心一紧,她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腰撞在红木雕龙云纹桌角上,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仰去。 勾缠在腰间的手臂强健有力,比冰冷的剑多了一丝温度。 慌忙之间,她抬起头,唇瓣悄然擦过男子下颚,揽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仿若要将她肺叶里的空气都攥出来,疼得她忍不住低吟一声。 只短短一瞬,姜玉竹稳住身形,揽在她腰上的手掌迅速抽离,仿若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为何?” 听到头顶上传来太子哑声询问,姜玉竹低着头,讪讪道:“啊...因为臣没站稳,并非是有意冒犯殿下...” 詹灼邺剑眉微蹙了一下,语气隐含不悦:“孤没问你这个。” 哦...对,姜玉竹努力收回涣散的神志,抬手遮唇,掩饰尴尬,轻咳一声: “回禀殿下,永昌侯爵的蒋世子与臣乃是书院同窗,三个月前,蒋世子吃醉酒后将臣误认成女子,出言轻薄,言语放肆,臣一时愤慨,就...就把他踹进了池塘里...” 提及这段受辱的往事,少年水眸泛起阵阵涟漪,声音低哑: “蒋世子仗势欺人,非要臣脱去衣裳跳入池塘谢罪,还讥讽臣这种寒门子弟一辈子都别想跻身黄榜。臣不堪受辱,便与蒋世子立下赌约,如若我能够考上贡生,他就要穿上乞丐服沿街乞讨,若是臣输了,便脱了衣裳跳进池塘供人取乐。” 詹灼邺静静看着垂首而立的少年,一双寒潭般的黑眸深谙无比,冷冷审视着眼前之人。 他多日前的确听闻大理寺官员在私下嘀咕,说永昌侯的小儿子因落榜得了失心疯,居然当街抢走乞丐的衣服,准备沿街乞讨,最后被永昌侯夫人派家丁给抓回府。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听到太子语气转缓,姜玉竹适时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臣年少轻狂,意气用事,将永昌侯得罪透彻,可臣父亲在朝中只是个从七品署正鸿胪寺丞,面对枝繁叶茂的永昌侯府,无异于蚍蜉撼树。于是臣与父亲商议,决定在殿试上故意惹得龙颜不悦,若是皇上能将臣和父亲贬官至偏远州县,便算是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姜玉竹说的这些话,半真掺着半假。 真的是她曾于蒋世子立下的赌约,假的是她想要落榜的原因。 太子既然命人将她在贡院封藏的考卷都翻找出来,可见她在华庭书院的这些年的过往,全被事无巨细呈上给太子过目。 这种从里到外被人窥视的感觉,让姜玉竹感到极度不适。 她的秘密太多,需要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堆砌粉饰,偏偏眼前的太子对谎言深恶痛绝。 他二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詹灼邺静静盯着小少傅白皙如玉的侧颜,少年浓长的睫垂下,恰到好处地遮盖他眸底的情愫,使人窥探不得。 “你既已是孤的少傅,永昌侯不敢奈你何。只不过孤身边不留无用之人,姜少傅在太子府里,若还像在华庭书院那般韬光养晦,秘而不露,孤就遂了少傅的心愿,送你和父亲去北凉颐养天年。” 男子身子颀长,负手站在姜玉竹面前,将窗棂泻下的日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高大的身影尽数笼罩住在少年纤弱的背脊上。 姜玉竹眼睫猛地颤了颤,在一片阴影下,躬身行礼: “臣——定会衷心报效殿下。” 下落的手臂被太子虚托了一把,男子的手十分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玄色绣金边广袖映衬他肤色冷白如玉,拇指佩戴的紫玉扳指不经意触碰到姜玉竹的手背,留下凉润的触感。 “竹意轩昨日刚收拾出来,陈设尚不齐全,姜少傅若是不介意,不妨与孤一起用午膳,算是孤为少傅准备的拜师宴。” 姜玉竹当然介意,十分介意,简直是介意他老母给介意开门,介意到家了! 她只和太子相处了半个时辰,可那种头顶悬着一把不知何时落下铡刀的感觉,叫她背后沁出的冷汗都将中衣来回打湿了三次。 见少年呆楞着不言不语,詹灼邺剑眉微挑:“怎么,姜少傅不愿意与孤一起用膳?” “臣自然是愿意,只是...只是臣吃相不雅,怕唐突到殿下。” “无妨,孤的吃相同样豪放。” 太子言止于此,姜玉竹只好扯唇一笑:“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生二人移步至偏厅用膳。 待身份尊贵的学子落座后,姜少傅这个小少傅才敢撩开衣摆坐下。 面前的黄花梨卷草纹八仙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馔,香气扑鼻,勾人食指大动。 姜玉竹的确是饿了,今日天蒙蒙亮她就被苓英唤起洗漱,同父母吃了顿气氛堪比断头饭的早膳,期间殷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哭天抹泪要陪她一起去太子府赴任。 她忙着宽慰母亲,早膳没吃上两口,在驱车前往太子府的路上,又担心自己忍不住更衣,更是滴水未沾。 当下闻着满桌子香气,玉箸未动,姜玉竹的胃袋子先迫不及待鸣叫起来。 正如周鹏所言,太子不喜生人侍奉,府中侍女布好菜后便鱼贯退下,宽敞明亮的偏厅里只剩下姜玉竹与太子二人。 因此她胃袋子里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动静全都传到对面太子耳中。 姜玉竹大感羞赧,两道红霞自从面颊升起,一直蔓延到耳根上,她垂下双眸,余光瞥见太子夹起一块樱桃肉放到她碗中。 “多谢殿下。” 姜玉竹低头咬了一口樱桃肉,顿觉入口酥烂,酸甜可口,还有一丝樱桃的清甜回味。 “殿下府中的厨子手艺精湛,这樱桃肉甚是美味,比臣在八仙楼吃到的多了些新鲜果香。” 为了打破二人间窘迫的气氛,姜玉竹对太子府上的主厨大加赞赏。 詹灼邺见少年抬起头,眸底笑意纯粹,潋滟如流水,唇瓣被油浸润得透亮,宛若夏日里结出的红樱桃,玲珑剔透,味美形娇。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黏在少年红润饱满的唇瓣上,又快速移开,淡淡道: “少傅既然喜欢,便多吃些。” 算上今日,姜玉竹与太子总共接触过三次,却发现太子与她想象中大不一样。 她想象中的太子自幼在民风粗旷的北凉长大,常年行走在军营间,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活,又没有名师指引言行,身上难免会沾染上武将粗狂豪放的举止。 可观八仙桌对面的男子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透着矜贵优雅,加上他面容俊美无双,若是不用那对黑涔涔的眸子盯着人,还真有种温文尔雅储君的风姿。 面对举止得宜,仙人之姿的太子殿下,姜玉竹只好吃得更加斯文,一块儿拇指大的樱桃肉恨不嚼上二三十下,直到腮帮子酸疼了才敢下咽。 如此以来,师生二人这席拜师宴未免吃得久了些,直到府里的余管事站在门外禀报一众议郎们已在议事堂等候多时,不知殿下何时前往? 詹灼邺抬眸看向小少傅碗里刚食了一半的饭菜,只淡淡道:“让诸位议郎们稍候片刻。” 姜玉竹急忙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饱了。 她瞧见太子皱了下好看的剑眉,语气不容质否:“少傅吃得太少了,再多食些。” 姜玉竹认为太子严于律己,些许是见不得他人浪费粮食,于是不再端着仙人吸风饮露的姿态,埋头加速吃起碗中饭菜。 詹灼邺盯着少年一鼓一鼓的雪腮,不禁想起方才落在他掌中的腰身。 确实是——不堪一握。 11 献上良策 午膳过后,姜玉竹跟随太子前往议事堂。 议事堂内,恭候多时的议郎们和几位武将瞧见跟在太子身后的翩翩少年郎,皆是大眼瞪小眼。 他们一早就听到消息,得知皇帝给太子钦赐下一位少傅,此人不仅从叛军手中救下皇帝性命,更是在大殿上将恒王驳斥得哑口无言。 未曾目睹真容前,众人还好奇这位英勇果敢,学富五车的英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 未曾料到,少年英雄竟是一位...人比花娇的美少年。 这...哪里像是辅佐一代英明储君的少傅,倒像是戏台子上迷惑众生的的当家花旦。 面对众人或惊讶或狐疑的目光,姜玉竹面色从容,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启禀太子殿下,属下探听到大皇子那边又不安分了,中书侍郎准备上奏皇上,恳求重启司天监。” 堂内的一位议郎见太子落座,迫不及待道出他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众人一片喧哗。 “户部和礼部一直由大皇子协理政务,自从殿下接管兵部后,户部拨下的军饷一次比一次迟。若是这次驳回中书省,恐怕今年的军饷要拖到冬至后了...” “哼,户部有银子重启司天监,却没有银子发军饷,这是从何而来的道理?” “是啊,绝不能让礼部重启司天监,想当初太子殿下归京后严惩司天监,就是为了打那些质疑殿下身世人的脸,若是让他们得逞了,殿下的脸面岂不是反被打了回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拿不到军饷,将士们饿着肚子,那还有力气提刀握枪,镇守边关!” 方才还寂静无声的议事堂,转瞬间变得比朱雀大街的早市还热闹。姜玉竹坐在角落里,看向你一言我一语,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议郎们,惊讶地睁大了眸子。 原来传闻中频献良策的执事堂,平日里竟是这般鸡飞狗跳的样子。 真的是....太精彩了! 詹灼邺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搭在青柚花卉纹盏沿缓缓滑动,目光居高临下,将堂内众人争吵不休的一幕尽收眼底。 自然,还有躲在角落里游神的少年郎。 刚刚还信誓旦旦要对自己效忠的小少傅,此时手托香腮,白玉面颊被窗棂外洒落的阳光照得宛如透明,澄澈眸光一闪一闪,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悠闲姿态。 他放下茶盏,青柚茶托落在紫檀木桌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清响。 屋内争执不休的议郎们立刻安静下来,屏声静气看向居于上首的太子。 “姜少傅听了这么久,关于重启司天监一事,不知你有何见解?” 在一片静默中,太子缓缓开口,那双深邃凤眸看向临窗而坐的少年。 姜玉竹猛然被太子点到名字,瞧见众人纷纷转过头,一道道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不乏轻蔑的眼神。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太子的拜师宴果然白食不得。 “回禀殿下,臣才疏智浅,觉得诸位先生说得都有道理,一时想不出其他见解。” 啧,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听到姜玉竹模棱两可的回答,堂内众人不由暗暗耻笑。看来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少傅,不过是运气好,侥幸救下皇上性命,又凭着花言巧语羞辱了恒王几句,才讨得圣心,得了个太子少傅的虚衔。 众人不再理会这个金玉其外的小少傅,继而纷纷向太子献言: “启禀殿下,臣打听到撰写奏书之人是此次科举的探花郎——萧时晏,此人现任中书侍郎,他提出重启司天监,继续建造水运仪象台,好更精准观测天象。” “哼,什么狗屁水运仪象台,不过是司天监那些人为了编纂凶吉捣鼓出来的鬼东西。依属下所见,干脆就拿萧侍郎开刀,太子殿下,刑某请命废了萧侍郎的双手,事后属下会自尽谢罪,绝不污了太子的名声。” “刑将军糊涂啊!萧侍郎乃是荣国公的嫡孙,你若是伤到他一分半毫,岂不是逼着荣国公站向大皇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做,干脆就等着大皇子重启司天监,那日再搬出一道谶言,将咱们通通驱回北凉...” 角落里,姜玉竹放在膝上的手指倏地一缩,她悄悄抬眸看向紫檀木桌案后的太子。 男子玉带玄袍而坐,姿态优雅,在听到刑将军要废掉萧时晏双手的请命时,他好看的剑眉都没带皱一下,那双幽深不见底的漆眸淡淡注视着众人,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姜玉竹想起被太子下令割掉舌头的赵子昂,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 “咳咳....太子殿下可否听臣一言?” 少年的声音不大,噙着一抹独有的沙哑,在人声鼎沸的议政堂内迅速被淹没。 众人商讨得正激烈,兀然瞧见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的太子抬起手,急忙都收住了声,纷纷屏息以待。 詹灼邺侧头看向方才出声的少年,薄唇微勾,好似漫不经心道: “姜少傅这么快就有了主意?” 男子的目光过于锐利,仿若一柄锋利的刀,毫不费力将人劈开,从头到脚,由里至外,让人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姜玉竹蜷缩的指尖陷入掌心,她不疾不徐站起身,直视太子审视的目光,平静道:“臣提议,殿下可以将司天监收为己用...” 她的话还未说完,刑将军就扯起大嗓门反对:“不可能!让太子殿下接管司天监,岂不是自打颜面!” 众人瞧见被刑将军打断话的姜少傅脸上不见恼色,依旧眉眼含笑,立在窗畔朗声道: “刑将军,你可知司天监里除了有天监定期向皇帝禀明日月谶言,还设立翰林天文苑,负责观测天文,研制仪器。若是水运仪象台修建完成,即可精准报时,预测天象,甚至是预判洪灾。” 姜玉竹顿了顿,又道:“只可惜多年前司天监被小人掌控,以日月谶言祸乱朝纲,还好太子殿下及时出手拔除恶瘤。殿下心胸豁达,不计前嫌,决意亲手整顿司天监,重置人马,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少年声音朗朗,清脆如玉珠,简单明了的一席话,让议事堂内众人顿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是啊,若是反对不了大皇子重启司天监,那不如抢到自己手里,安置上自己的人马,收为己用。 茅塞顿开的众人再看向玉树临风,面容俊秀的少年郎,眼中不由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貌比潘安的姜少傅,脑袋瓜竟如此灵光。 詹灼邺眸光微深,他盯着身姿如翠竹般挺拔的少年,淡淡道:“既然姜少傅已有主意,便去拟折子,五日后呈予孤过目。” “臣——领命。” 接下来众人商讨的事,涉及到恒王同党的招供内容,姜玉竹未曾参与其中,便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角落里。 半个时辰后,议政终于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向太子行礼告退。 姜玉竹跟在几位议郎身后,想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 “姜少傅留步。” 听到太子的声音,姜玉竹眉眼一耷拉,再转过身时,脸上端起的笑容如沐春风,她眨了眨乌黑的眸子,语气欢快: “不知殿下唤臣何事?” 詹灼邺踱步至少年身侧,微微一笑:“正巧顺路,孤与少傅一同回去。” 太子容貌本就俊美,一对儿凤眸尤为出挑,眉骨立体,眼窝深邃,笑起来时眼尾微勾,眸底寒峭消退,融出几分春意风流。 姜玉竹不禁被男子的笑容恍得失了片刻神。 “姜少傅?” 听见太子又低沉着嗓子唤了一声,姜玉竹醒过神,心中唾弃自己意志不坚。 “能与殿下同行,臣荣幸之至。”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庭院里没有栽种花卉,愈发衬得夜风拂来的松香清幽扑鼻。 詹灼邺低垂眼眸,不经意扫过身后婷婷袅袅的影子。 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一路上沉默不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臂之隔的距离。 詹灼邺曾在北凉遭遇过无数次刺杀,有一次还是在庆功宴上。 追随他五年的亲卫借着献酒的借口近身,篝火照亮袖口滑落的匕首,寒光一闪,距离心口一厘的距离被他反握住手腕,剖开对方的胸膛。 热血迸溅,如黑夜中绽放的昙花,快速枯败。 自此以后,詹灼邺对任何人都失去信任,畏忌他人近身。 可詹灼邺发现小少傅竟比他还要警惕,少年每每抬起乌眸,盈盈含笑的眸底噙满了戒备与疏离。 姜玉竹不知太子所想,她正在努力跟上太子的步伐。 太子身高腿长,步伐稳健,从容迈出一步,她小腿要倒腾两下才能及得上。 一开始,姜玉竹还故意放慢脚步,可待她和太子相距远了,对方会顿住脚步,颀长身影立于月色下,静静等着她跟上。 如此以来,姜玉竹只好收起偷奸耍滑的心思,卖力倒腾起小腿。 曲廊寂静幽长,回荡着一快一慢的脚步声。 姜玉竹掐指一算,她今日刚入太子府任职,就有幸与太子一起食午膳,不仅在议政堂崭露头角接下差事,还得太子亲自护送回院。 这...这怎么与她想要混吃躺平等革职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思量之间,姜玉竹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太子停住脚步,脚底冒火星的她猛地撞在男子胸口,如同撞在一堵硬邦邦的墙上,鼻尖陡然一酸,向后踉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殿...殿下...您怎么不走了?” 姜玉竹揉了揉鼻子,抬头疑惑问道。 12 师生颠倒 詹灼邺垂下眼帘,皎洁月色下,少年水眸盈盈,如波光潋滟的湖面倒映着一轮明月,只须臾间的功夫,少女精巧的鼻头便晕开一抹粉红。 真是娇贵!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 姜玉竹顺着太子手指的方向,瞧见竹意轩就在眼前。 “姜少傅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姜玉竹眨巴眨巴眼,面不改色道:“臣在想如何改革司天监一事,殿下既已决定接手司天监,需要广纳人才。臣在华庭书院认识一位同窗,此人名叫方志远,他在春闱虽未中榜,但他精通历法,算术,若是招纳入司天监,日后定会有所作为。” 詹灼邺淡淡应了声,眸光渐深,似是漫不经意提到:“姜少傅能言会道又重情重义,想必在书院里胜友如云。” “殿下高看臣了,臣性子孤僻,只得一二泛泛之交。” “姜少傅今日为了萧世子不再藏拙,接下改革司天监的差事,看来少傅与萧世子的情谊,应不只是泛泛之交?” 姜玉竹的心跳猛地漏上一拍,她感觉到太子投下审视的目光盘踞在她头顶上,稳了稳心神后,她平静道: “萧世子平易近人又乐善好施,在书院里与大家的关系都不错。” 少年滴水不漏的回答似乎让太子信服,太子勾唇浅笑,又端起霁月清风,礼贤下士的儒雅姿态。 “时辰不早,姜少傅早些休息。” “臣恭送殿下。” 待太子清隽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曲廊尽头,姜玉竹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廊下石阶上。 入了夜后,石阶吸收了夜晚的寒气,冰冰沁骨,坐上一会儿骨头缝都渗进丝丝寒意。 不过这点寒意与太子冰冷谛视的目光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姜玉竹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太子这个人心细如发又敏感多疑,若是放任她与太子之间的师生情分日益加深下去,迟早有一日会暴露出她的真身。 她要想法子让太子厌弃自己,弃之如敝屣,丢在角落里都懒得去看一眼那种。 只不过,太子最厌恶什么呢? —— 苓英正在寝室整理被褥,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转身瞧见姜玉竹走进来。 “公子怎么才回来?” 苓英赶忙倒上一盏热茶,交到姜玉竹手中时发现她手指冰凉,好似刚在冰水里浸泡过。 “公子的手怎么这样凉,奴婢这就去放水。” “你先帮我解开这个,太子府人多眼杂,等到夜深人静后再放水。” 姜玉竹脱下长靴,身子一扑趴在美人榻上,闷闷的声音从海.棠绣纹被褥下传来。 苓英心想也是,这都束缚了小半日,小姐定然难受得很,她动作麻利地帮姜玉竹退下外衫,又解开月白交领中衣。 烛光微微跳跃,一道玲珑有致的身影投影在紫竹屏风上。 苓英从瓷罐里挖出一块儿药膏,涂抹在泛红的肌肤上。 药膏融化在女子雪白无暇的玉背上,在烛光下泛着迷离的光泽,衬得身下寸尺寸金的水波缎都黯然失色。 女子的肩背生得很好看,修项秀颈,肩头圆润,纤薄的背上没有一丝赘肉,线条光滑流畅。 “公子,奴婢明日将束胸调松一些,您...这里都勒红肿了...” 温润的药膏舒缓了身体不适,姜玉竹紧蹙的眉心舒展开,她闭着眼摇摇头,语气坚决: “不行,我这几日要撰写文书,保不齐太子会冒然造访,还是牢牢束着为妙。” “公子今日才刚上任就得了差事,奴婢怎么觉得太子与乡间里压榨佃农的豪绅相比,不逞多让。” 听到苓英轻声嘟囔,埋在绣褥里的姜玉竹低笑一声:“你一会将我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太子交待下的差事要紧,我这几夜准备挑灯查阅文献,你夜里去耳房休息,无需过来帮我添水。” 她虽然不想与太子走得太近,可若不能从大皇子手中抢过司天监,阴晴不定的太子没准真会拿萧时晏开刀。 想起太子手底下那几位天不怕地不怕,动不动要以身殉道,以表忠心的下属们,姜玉竹不敢耽搁,用过晚膳后便铺展开宣纸,奋笔直书。 三日后,蘅芜院书房。 太子放下手中公文,剑眉微挑:“你说这三日夜里,竹意轩的灯火都彻夜亮着?” “回禀殿下,姜少傅这几日除了前往藏书阁查阅书籍,就是待在屋里撰写折子。每晚巡夜侍卫途径竹意轩时,都能瞧见姜少傅挑灯伏案的身影。” 周鹏禀报完,一旁的余管事紧接着开口道: “启禀殿下,奴才前日给竹意轩送去的几位婢女全都被姜少傅退回来。少傅说他喜静,不习惯屋里有太多人服侍,偌大的竹意轩,就只有少傅从姜宅带来的一个丫鬟。” “随他去罢。” 詹灼邺语气淡淡,过了片刻,他补充道:“记得给竹意轩送去的膳食里,再添上一道樱桃肉。” 余管事的表情微怔了一下,又迅速恢复笑容:“奴才记下了。” 二人退出蘅芜院,行走在路上时,余管事用手肘推了下周鹏: “周校尉,你有没有觉得太子殿下对姜少傅...与常人有些不同?” 周鹏追随太子多年,在疆场上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可下了疆场,这虎头大脑就太不够用了。 “没什么不同啊?”周鹏思忖了一会,挠挠头道。 “嘶...不对!” 余管事同样是自打北凉潜邸时就伺候太子的老人了,平日里最善于察言观色。 太子犒赏下属出手大方,什么奇珍异宝,绝世名画,异域美人,一向是说赏就赏了,区区一盘樱桃肉看上去虽不值钱,却说明太子心里记住了姜少傅的喜好。 这...却是头一次见啊! 二人正聊着,远远瞧见曲廊下迎面走来一人。 少年美如冠玉,身姿挺拔,五官清丽,一袭简单宽松的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长衫,行走间广袖随风鼓动,这套不起眼的衣裳,愣是被少年穿出了轻灵飘逸之感。 “姜某见过余管事,周校尉。” 少年笑容明朗,对二人笑着打招呼。 “姜少傅客气了,您这是要去面见太子殿下吗?” 余管事瞧见姜少傅手中拿着一叠子文书,遂问道。 姜玉竹点点头:“太子殿下可在忙着?” “姜少傅来得不赶巧,殿下刚批完文牍,再过一刻就要前往京郊巡察,要不少傅还是等殿下晚上归府后再来一趟?” 余管事好心告之完,却见少年双眼一亮,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多谢管事提点,不过我耽搁不了多久,将撰写好的文书交给殿下便好。” 说完,姜玉竹匆匆与二人拜别,快步朝蘅芜院的方向走去。 余管事望着少年翩然离去的背影,心里纳闷这个处处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怎么就偏偏得了殿下的青睐。 姜玉竹迈入书房的时候,太子刚换好出门的衣裳。 男子一袭绛紫色金龙云纹长袍,衣领和袖口具有和田玉镶宝石鎏金扣,腰间环环相扣的白玉螭龙纹玉带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墨发金冠,剑眉星眸,气质矜贵。 听到姜玉竹的来意,詹灼邺单手解开乌云披风交给一旁侍从,淡淡道:“拿过来给孤瞧瞧。” 见太子撩袍坐回太师椅上,还抬手给自己倒上一盏茶,大有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姜玉竹眉心一跳,她提醒道: “殿下不是还要去京郊巡营,不如臣将撰写好的折子先放在这里,待殿下有时间再过目。” 詹灼邺将茶盏往前一推,掀眸看向面色踟蹰的少年: “晚一些亦无妨,孤听闻姜少傅为了撰写文书,通宵达旦查阅古籍,三日未曾阖眼。” 姜玉竹展颜一笑:“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臣担心大皇子的人先将折子呈于陛下,不敢懈怠。” 言毕,她将折子放到桌案上,刚想退回至桌后,又听见太子淡淡道:“少傅辛苦了,赐座。” 侍从搬来一张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放在太子的太师椅旁。 “殿下美意,臣不胜感激,只不过臣伏案三日,现下腰背酸疼,还是站着更舒服。” 姜玉竹心想太子还有公务在身,不会与她谈上太久,于是隔着木椅答道。 詹灼邺没有多言,拿起厚厚的折子,翻开查阅。 男子的手修长有度,肤色冷白,青筋隐显,单手执册,目光低垂,神色清明。 随着时光缓缓流逝,姜玉竹从一开始昂首挺立,到忍不住悄悄揉捏起酸软的肩膀,最后不得不双手撑椅背,借力稳住身形。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缓缓开口道:“你提出重新改革司天监的法子不错,但仍有几处不妥。” “殿下觉得哪里不妥?” 姜玉竹绕过椅背坐下,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折子上,顺势探身朝太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玉体香肌近身,幽韵撩人。 詹灼邺顿觉一股幽香涌入鼻腔,少年低垂着头,月白色领口下露出一截子细腻白皙的玉颈,源源不断的幽香由内飘逸而出,勾得人想俯下身,寻一寻这香气的源头。 他的眸色暗了暗,将目光从少年细白的玉颈上挪开,声线平缓,指出改革内容上的不妥之处。 姜玉竹这几日翻阅典籍,对比大燕历代司天监的官衔变动,发现如今司天监有太多无用职位,其中诸多官吏对历法,观测之道一窍不懂,且这些坐吃朝廷俸禄的人几乎都出身于簪缨世胄,这伙人拉帮结派,以权谋私,以日月谶言构陷朝中官员,排除异己。 她提出以整治这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入手,撤去虚职,破格录取精通算术和历法的学子进入司天监。 “少傅想要驱赶这些蚂蝗,逐一去除难治根本,需以烈火灼之。” 男子手腕轻转,笔下圈出几人的名字,语气平淡:“这几人,交给刑将军处理就好。” 姜玉竹抬眸看向身侧之人,太子侧颜轮廓深邃,剑眉挺鼻,凤眸昳丽。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转头看向她:“少傅以为呢?” “殿下机深智远,若是以考核为名罢免他们官职,是有些儿戏了。” “少傅的想法亦有可取之处,先剔除这几个刺儿头,再用少傅的计策,恩威并济,会更顺遂一些。” 太子语气平缓,听不出波澜,施展的雷霆手段却让人胆战心惊。 姜玉竹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有朝一日,太子恩威并济的招数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师生二人共执一册,继而讨论奏折内改革的内容。 只不过师生二人的身份好似颠倒过来,身为师长的姜玉竹目光虔诚,姿态逊顺,不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倾听学子的教诲。 午后日光融融,透过窗棂洒落在二人,晒得人骨头都要酥麻了。 姜玉竹秉烛伏案三夜,身心疲困不已,今日是强打着精神面见太子,本以为太子有公差在身,不会与她商讨过久。 可太子好似忘了自己的公差,极有耐心地与她逐一商讨着折子里的内容。 姜玉竹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觉得洒落在身上的阳光好似一张温暖的衾被,舒服得她睁不开眼,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一下下压下来,直到她扛不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困意,小脑袋忽地一歪... 13 一场误会 起初,詹灼邺对于接手司天监之事兴致泛泛。 那年他从北凉回到京城,在歌舞升平的宫宴上,他亲手割去司天监主簿的舌头,猩红热血喷迸溅在名贵的白玉瓷上。 当他抬起沾染鲜血的半张脸,看着金阶上那一张张些充满虚情假意的笑脸,终于如碎裂玉瓷般片片脱落,露出惊骇恐惧的神色。 那一刻,他笑了,封存于胸腔内十八年的恨意如流水宣泄。 他要让这些人从此活在恐惧中,他要看着他们瞳仁里溢满恐惧,在恐惧中走向灭亡。 天煞孤星的称号让世人厌弃,恐惧,避之若浼。 可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只要仇人的鲜血,去祭奠五万北凉军的冤魂。 区区一个司天监,不过他展开这场复仇之宴的帷幕,大皇子若想重启司天监,便由他去罢。 可那日在议政堂里,少年贸然站出来,宛若一株坚韧不拔的翠竹,亭亭玉立,眸光闪烁,问他想不想将司天监收为己用。 些许是少年侃侃而谈的模样光芒四射,又或许是他闪烁的眸光璀璨明亮,即便猜中少年的小心思,詹灼邺还是将差事交予了他。 小少傅倒是勤勉,朝乾夕惕,不到五日就完成差事。 詹灼邺垂眸看着字迹工整的文书,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少年在烛光下笔辍不耕的专注模样。 他合上折子,语气淡淡:“少傅夜以继昼撰写折子,今日不妨早些回去...” 话未说完,肩侧忽而感到一沉,一颗小脑袋顺着他的肩头缓缓滑落。 詹灼邺抬手接住扑进他怀中的小少傅,手臂环在少年肩头,垂眸看向怀中呼呼大睡的人。 窗外日头正好,阳光透过树桠倾泻入窗,在少年细嫩如脂的脸上投下斑驳日光。 怀中之人睡得极沉,双眸紧闭,呼吸绵长,浓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詹灼邺静静端详了一会,另一只手臂探小少傅年膝下,将整个人横抱起来。 他皱了皱眉,怀中少年身量纤纤,比他想的还要轻上许多,如一团绵软的云,轻到不可思议。 踱步至美人榻前,詹灼邺将小少傅放在榻上。 少年身子刚挨上床榻,口中轻轻嘟囔了一声,便翻过身抱着被褥继续睡去。 詹灼邺抬眸看了眼窗外日晷,此时出发已晚,他这段时日在大理寺审问恒王余党,同样未得歇息,此时看着床榻上酣睡的小少傅,倒是觉得有些困乏了。 他平日里鲜少午睡,书房里只置有一张美人榻,不过床榻还算宽敞,见小少傅蜷缩在床榻一角,詹灼邺遂躺下来,背对着少年闭上了眼。 姜玉竹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以至于睁开眼时,脑中还有些发懵。 她盯着呼吸之间太子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心中默默念着: “是梦,是梦,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闭上眼,过了会又悠悠睁开,发现梦境中的俊容非但没有消失,反倒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男子闭着双眸,眉如远山,薄唇红润,呼吸清浅,即便在睡梦中,入鬓剑眉仍微蹙着。 姜玉竹不由屏住了呼吸,大脑有一瞬间陷入空白,不明白她怎么就和太子睡在了一张床榻上。 垂眸看向自己平整的衣襟口,慌乱的心神稍稍安稳。 看来是她刚刚在和太子商议奏折时睡着了,太子体恤下属,好心将她放在床榻上...又屈尊纡贵陪她着睡了一觉。 姜玉竹顾不及去深究这里面的原因,心想一会若是太子醒了,二人面面相觑,难免徒生尴尬,于是想要趁太子还未醒时,悄无声息从床榻上溜走。 她小心翼翼支起手臂,先探出一只腿迈过男子腰,又伸出另一只手臂越过男子肩头,随后屏声息气,想要一鼓作气从对方身上翻过去。 眼见着即要大功告成,姜玉竹骤然觉得领口一紧,垂眸看去,惊得她险些叫出来。 只见她胸口佩戴的白玉葫芦压襟与太子翻领上的镶宝石鎏金扣勾缠在一起,随着她翻越的动作,太子的绛紫色翻领正被她高高扯起。 姜玉竹急忙压低身子,才没将太子的衣领扯破。 可这个姿势,便是她整个人虚趴在太子身上,双臂支撑在男子耳畔,两腿跨过他平躺的身子,膝盖抵在男子腰间两侧。 姜玉竹不敢抬起头,太子清浅的呼吸拂在她眉间,灼得她面颊绯红。 心跳如雷,咚咚咚凿击在她的胸腔,好似要从她的嘴巴里跳出来。 姜玉竹此刻多么希望太子能够醒来,她便可解释自己闹出的乌龙。 可身下的男子凤眸紧闭,好似睡得极沉。 迟疑片刻,姜玉竹小心翼翼抬起一只手臂,试着解开她与太子勾缠在一起的白玉葫芦压襟。 慌乱中,压襟上的流苏穗带越缠越乱,姜玉竹急得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寂然无声的书房里,回荡着她紊乱的娇细喘息声。 甚至有几次,她的指尖还不小心滑过太子棱角分明的下颚。 不过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勾缠的穗带上,没有注意到男子浮起的喉结微不可查地轻轻滑动了一下,握在床围上的手背隐有青筋绷起。 尝试了许久,姜玉竹逐渐丧失了耐心,她索性俯下头,张开唇瓣,想要用牙齿咬断打结的穗带。 “从孤身上下去!” 男子隐含怒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宛若在脑顶上炸开一道焦雷,惊得姜玉竹手脚一软,直接趴在男子胸口上。 “孤适才说的话,姜少傅没听到吗?” 詹灼邺拧起剑眉,他一向浅眠,在小少傅身子一僵时就醒了。 即便闭着眼,他仍能感受到少年肆无忌惮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虽然不喜,可想起是他主动将小少傅放到床榻上安歇,便隐忍着不发。 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响起,一股淡淡的幽香拂过鼻尖,詹灼邺知道是小少傅准备越过他下榻。 倏忽间,他的衣襟口好似被对方狠狠扯了一下。 鼻尖涌入更多的幽香,少年紊乱的呼吸拂过,如片片沾染着花香的花瓣从枝头掉落在面颊上,酥麻微痒。 詹灼邺不清楚小少傅又在同他搞什么鬼把戏,正欲睁开眼,一只软弱无骨的小手攀上了他的胸口。 紧接着,不安分地扯动了起来。 一下比一下重,透着股急不可耐的迫切。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大燕近些年国泰民安,那些追求享乐的名流贵族之间不再满足于只流连于美人云集的风月楼,反倒是盛行起姿色清秀的清倌。 青涩的少年郎,人面桃花,占尽风流,别有一番滋味。 詹灼邺初回京城时,极为厌恶这种风气,一想到两个男子颠鸾倒凤的画面,只觉得让他反胃。 可当他面对小少傅意味不明的举止,鼻腔溢满了少年独有的清甜气息,平日里杀伐决断的煞星罗刹竟有一瞬间——失神。 再回过神时,少年已俯下面,唇舌湿润的气息流淌在颈窝间,宛若浅滩里奋力挣扎的鱼,搅乱了原本清明的池水。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小少傅的青玉发冠就在他眼皮下打晃,细微的娇喘声如鸿毛拂过耳膜,撩拨他的感官愈发敏感。 “从孤身上下去!” 话音才落,小少傅索性连他的衣服都懒得解开了,直接瘫软压在他身上。 怀中少年好似是花与云揉弄做成,绵软又香甜。 詹灼邺薄唇抿成一条线,垂眸看向趴在他胸口的小少傅,目光冰冷:“孤说从孤身上下去,姜少傅没听到吗?” 少年仰起一张瓷白小脸,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眸底水波晃荡,腮晕潮红,哑着嗓子颤颤道:“回...回禀殿下,臣...臣下不去。 “为何下不去?” 迎着太子冷若冰霜的目光,姜玉竹紧紧咬住唇瓣,心想多说无益,还是直接证明给太子看吧。 她双手撑在男子坚实的胸口,猛地坐起来。 嗯? 她怎么...坐起来了? 姜玉竹低下头,惊讶看向衣领上的白玉葫芦压襟,一条条流苏顺滑如缎,不见丝毫卷曲凌乱。 就这么...解开了? 14 惹人生厌 窗外霞光旖旎,夕阳余晖照在二人身上,在紫檀木屏风上投下两道婆娑身影。 一躺一坐,紧密相贴,气氛微妙。 姜玉竹急忙收回按在太子胸口的手掌,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咳咳,还望殿下听臣解释...” “少傅是要一直坐在孤身上解释吗?” 姜玉竹这才发现自己还骑在太子身上,面颊涌上一抹潮红,迅速蔓延至耳根,她急忙翻下来,跪在床榻一角。 詹灼邺缓缓坐起身,他盯着手慌脚乱的小少傅,眸光暗了暗。 少年低垂着头,衣襟口不知何时掀开一角,隐约露出莹白仃伶锁骨,旖旎霞光照映在白玉无瑕的肌肤上,泛着迷离光泽。 詹灼邺从那片刺眼的莹白上挪开目光,大步走至茶案,给自己倒上一盏凉茶,猛地仰头饮下。 冰冰凉凉的茶水抚平心头莫名窜起的燥火。 他侧过身,睥向美人榻上愣神的小少傅,声音低沉:“少傅为何不解释了?” 姜玉竹看着面色紧绷的太子,准备好解释的话在喉头转了一圈又被她吞咽回肚子里。 只因她头一次见到太子动怒。 想当初赵子昂在囚车里叫骂了一路,或是恒王在大殿上直言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男子俊容犹若沉寂已久的古井,不见一丝波澜。 可眼前的太子薄唇微抿,目光冷冽,握在天青色杯盏上的手指绷紧,睥向她的目光好似带着一点——厌恶。 姜玉竹灵台一亮,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定要好好把握住啊! “启禀殿下,臣从小患有离魂症,平日安歇在熟悉的地方还好,若是换新地方就寝,便会犯病,离魂时不清楚自己都做过些什么,还请殿下恕罪。” “离魂症...” 詹灼邺低声重复着少年的话,语气恢复到平日里的清冷寡淡:“孤倒是头一次见到,离魂症的人会主动脱他人衣裳?” 姜玉竹硬着头皮,讪讪笑道:“或许...或许是臣在梦中将殿下当作他人,才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少傅将孤当作了谁?” 面对刨根问底的太子,姜玉竹一时想不出顶锅之人,只好含糊其辞道:“这梦里的事,臣...记得不太真切,只记得是个容色绝佳的男子...不不,是女子!” 姜玉竹听周鹏说玄月军内军纪严明,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对欺男霸女,残民害理的恶行严惩不贷,所以她揣测太子定不喜好色之徒。今日借着这场误会,干脆让太子觉得她品行不佳,继而嫌憎疏远自己。 只是她脱口而出梦中臆想对象时,不小心说成了男子。 毕竟姜玉竹身为女子,在取向上还是十分清明,一时不察,险些说漏了嘴。 小少傅欲盖弥彰的模样,落在詹灼邺眼中,却品出了另一种意味。 少年生得雌雄莫辨,又对昔日同窗百般维护,原来...是有这种见不得光的特殊癖好。 想到他刚刚同少年同睡在一张床榻,还险些被少年给...詹灼邺心中顿生厌恶,阴沉下脸色冷声道: “时辰不早,少傅若无其他事,就回去罢。” 听到太子下达逐客令,姜玉竹心中窃喜,脸上却露出遗憾的表情,表示太子殿下博学多才,乃是人中龙凤,每每与殿下相处时,她都感到受益良多,恨不得时时刻刻侍奉殿下左右... 直到瞧见太子压低的眉宇上快结出寒霜,姜玉竹才强忍着笑意退下。 走出蘅芜院后,姜玉竹伸展双臂,畅快淋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太子府内虽然无花香,却有淡淡的松枝清香,携裹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显得空气异常清爽,沁人心脾。 回想起太子厌弃的目光,姜玉竹同样感到十分舒爽,她唇角含笑,背起双手,步伐轻松,一路蹦蹦跳跳回到竹意轩。 可惜姜玉竹欢快的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时辰。 掌灯时分,竹意轩的赤铜门环被人咚咚叩响。 姜玉竹打开雕花门扇,余管事笑容满面的国字脸映入眼帘。 “可是太子殿下有事要召见姜某?” 姜玉竹庆幸自己还未摘下束胸,她以为太子又在司天监改革内容中发现不妥之处,于是准备穿上披风出门。 “姜少傅不必动身,老奴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为少傅送来几名贴身侍从。这间竹意轩虽不大,可院里的屋舍不少,若是全让苓英姑娘一个人收拾打理,怕是要将人累坏人喽。” 姜玉竹顺着余管事的话,看向他身后站立的十余名侍从。 昂首站立在月色下的少年们一个个剑眉星眸,身材魁梧,就算放在俊才云集的京城里,亦都算是出挑的。 没想到太子府择取下人的条件这般苛刻,就连端茶送水的侍从都需容貌出众。 她前几日刚婉拒过余管事送来的几名婢女,太子转眼间又送来几名男侍从,究竟是何意? 莫非太子得知她患有离魂症,担心她色.欲熏心,对府邸里的婢女们伸出魔爪,所以才派来几个身强体健的侍从看管她。 不过余管事说得也对,竹意轩有这么多间屋舍,不可能全交给苓英一人打理,更何况她两次三番拒绝太子送来的下人,只怕会惹人生疑。 姜玉竹展颜一笑:“姜某感谢殿下关怀,只是我不喜生人近身伺候,不如将他们留在外院干活。” “此事全凭少傅做主。” 待让苓英安排妥当余管事送来的俊俏侍从们,姜玉竹给自己到了一盏温茶,倚窗而立。 玉盘似的月亮在云中若隐若现,银雾般的月光笼罩大地,衬得空旷孤寂的太子府愈加冷清。 姜玉竹叹了口气:看来,在让太子厌弃自己的这条路上,她还要再努力些! 太子府地势东高西低,身为一府之主,太子居住的蘅芜院自然坐落于最尊贵的高地上,可将府内景致一览无余。 詹灼邺立在窗前,窗外月色皎洁,夜风习习,远方竹林随风摇曳,如碧海浮动,偶尔露出窗内之人的一抹倩影。 不知为何,明明距离着如此之远,他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好似那人独有的馨香顺着幽幽夜风抵达到他身畔,又悄无声息缠绕上他。 “启禀殿下,奴才已将精挑细选出来的侍从送去竹意轩。” 余管事躬身禀报完,久久听不到太子出声,他壮着胆子抬起眼皮。 男子静静站立在窗棂旁,窗外月光倾泻在他玄色缎袍上,镀上了一层清晖,他浓睫半垂,手指搭在窗棂上,通身散漫着让人望而却步的冷意。 “姜少傅收下那些侍从了?” “收下了,少傅将他们安排在外院当差。” 太子淡淡应了一声,复冷声道:“这次倒是收的痛快。” 听到太子语气不虞,饶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余管事此刻也摸不准太子的心思,不过想着太子待姜少傅与常人不同的态度,于是挑拣起好话说。 “姜少傅收下那些侍从后,口中甚是感激殿下。”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这...姜少傅确是笑着同奴才回的话。” 余管事答完,屋内再次陷入良久的寂静,静得他都有些心慌。 良久,他听到太子淡淡道:“孤知晓了,你日后多留神竹意轩的动静。” “奴才记下了。” 余管事退下后,书房内只剩詹灼邺一人,月色加身,男子形单影只。 他转身看向桌案上平铺的文书,眸光微沉。 小少傅才华横溢,他极为欣赏,如今他在朝中根基不稳,需要广纳良才。 在洞悉小少傅的断袖之癖后,詹灼邺虽然心中厌恶,但想到少年竭尽全力,秉烛伏案撰写出改革司天监的良策,他便让余管事挑选出容貌英俊的侍从,再次送去竹意轩。 小少傅一声不吭收下,果真应了他所想。 不过若能为他驱策,詹灼邺不在乎小少傅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不给他惹出事端,他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少年守着他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15 桃花精魅 三日后早朝上,中书省向耀灵帝递上请求重启司天监的奏文。 出乎朝中百官意料之外,太子殿下在听闻中书侍郎的奏文后,非但没有亮刀子割人舌头,反倒是气定神闲地同样呈上一份奏折,请愿整顿司天监。 太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在奏折中提出整顿方案,更是让刑部侍郎翻出陈年卷宗,其中有诸多案件都涉及司天监史以权谋私,以日月谶言构陷朝中官员,排除异己的恶劣行径。 太子雷厉风行,甚至早就提审了数位司天监史,得到他们认罪的供词,供人出背后主使之人竟然是吏部崔尚书。 金銮殿上,面对铁证如山的证据,崔尚书面如土色。 听到耀灵帝阴沉着脸问话,崔尚书先是哆嗦着喊冤叫屈,最后他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竟然猛地站起身冲过百官,欲要一头撞向大殿上的盘龙金柱以死明志。 还好这位崔尚书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利索,临到柱前绊了个跟头,只摔断了两颗门牙,遂被禁卫军押送去刑部。 这场闹剧过后,耀灵帝许是觉得太子修生养心了不少,居然没有给自戕未遂的崔尚书补上一刀,再看奏折里详细罗列出如何整顿司天监的方案,于是龙爪一挥,将司天监交予太子整顿。 不仅如此,眼下吏部尚书入狱,耀灵帝又下旨命太子协理吏部。 此事之后,兵部,吏部和刑部当归太子协理政务,而户部,礼部和工部则由大皇子协理。 此事过后,朝中百官细细一琢磨,猛然发现太子归京尚不足三年,已然接管三部,可谓与协理政务多年的大皇子分庭抗礼,旗鼓相当。 那些此前认为太子根基薄弱,空有储君头衔的官员们,不免在心中打起了鼓,猜测莫非皇帝看中正统,准备让太子袭成皇位? 要知龙椅上的皇帝并非出身正统,当年若无妻氏卓家鼎力支持,恐怕还不够格从一众背景显赫的皇子中杀出重围,化蛟为龙。 可自从先皇后逝世后,卓家在朝中势力日渐衰落,如今已是枯枝败叶之态,无力回春,这亦是百官不看好太子的原因。 况且在太子归京前,皇帝甚是倚重大皇子,皇贵妃的兄长更是被皇帝加封为靖西侯,在陇西镇守大燕半壁江山。 百官眼睁睁瞧着卓家荣华不再,而皇贵妃在后宫荣宠不衰,靖西侯手握兵权。王家一族蒸蒸日上,逐渐取代卓家,在朝中如日中天。 直到太子归京后,骤然打破了这种局势。 哎,真叫人感叹:帝王心,海底针,意难揣啊! ——— 又是匆匆半月过去,太子府书房。 余管事将一张如意纹鎏金请柬放在桌案上,面色恭谨,肃然道: “启禀太子殿下,这已是福王送来的第三张请柬,邀请殿下参加福王府举办的私宴。” 福王是五皇子的封号,通常大燕皇子年满十五岁才会被封王赐地,而宸妃所出的五皇子却是个例外。 传闻五皇子诞生时天显华光,云蒸霞蔚,大燕那年更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耀灵帝对这个给大燕带来祥瑞之兆的五儿子十分喜爱,在五皇子五岁生辰那边便册封为王。 詹灼邺抬起长眸,目光落在请柬“福王府”三个字上,漆色眸底如浓雾涌动。 昨日,皇上派内监大总管曹公公来到太子府,赏赐下金银珠宝,文玩字画,作为他整顿司天监的嘉奖。 曹公公临走前满脸堆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席话: “圣上赞赏太子殿下勤勉,却不必事事躬亲,一心扑在政事上。俗话说得好:风雨对床,手足情深,殿下归京三年,却鲜少与其他几位皇子来往。若是得了空,圣上希望殿下多与亲兄弟们聚一聚,好弥补多年里亏欠下的兄弟情谊。” 詹灼邺内心冷笑一声,手足情深,这几个字放在无情帝王家,未免可笑! 他的父皇若是心里存着一丁点手足之情,又怎会在一朝问鼎龙位后,不曾给他那几位兄弟善终。 詹灼邺随手将请贴扔到一旁,语气淡淡:“竹意轩那边有什么动静?” 余管事眼皮颤了颤,太子虽然没有点到名,可他却清楚太子问的是那一位。 “回禀殿下,姜少傅平日里除了好吃好喝,就是去藏书阁里转一转。对了!少傅说竹意轩庭院的景致太寡淡,差人去花市购置不少花草树木,栽种在庭院里,除此之外,就没其他动静了。” 余管事一项项说着,太子修长手指掀开茶盖,面无表情浅啜茶水,在听到小少傅指挥侍从在院中栽种花草,他放下茶盖,剑眉微挑,语气存疑: “他只让那些侍从在院中栽树?” 余管事点头称是,他瞧见太子低垂着眼睑,片刻后从紫檀木书案后站起身,经过他时淡淡道: “你去给送请柬的人回话,就说孤今晚会准时去福王府赴宴。” “奴才领命。” 再说说竹意轩里悠闲了大半个月的姜玉竹。 上一次乌龙事件,她被太子下达逐客令,姜玉竹先是忐忑不安了几日,后来见太子好似忘记了她这个人,姜玉竹遂将心放回肚子里,准备再作一作,好让太子彻底厌弃,免职罢官。 至于在如何“作天作地”的方案上,姜玉竹思忖良久,最终在骄奢淫逸中选择了骄奢。 她从未历经过风月,在淫逸这方面实在放不开手脚,亦缺乏经验。 竹意轩的竹林太久没有人打理,一场春雨过后,竹林长势豪迈。午夜时分,斑驳竹影透过窗棂落在床帏上,好似一只只黑漆漆的巨爪,姜玉竹每次起夜时都要被吓得头皮一紧。 看到院里孔武有力的男侍从,姜玉竹觉得让他们端茶送水实乃是暴殄天物,于是花重金从花市里购置下花草树木,准备重新装饰一下庭院。 她如今身为太子少傅,在太子府的吃喝开销都是走府内私帐,姜玉竹放开了手脚,什么百两银子一盆的奇花,千银子一株的碧桃树,挥笔一勾,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年轻力壮的侍从干起翻地拔苗的体力活,自然比婢女手脚麻利多了,没过几日,竹意轩的庭院便焕然一新。 这日午后,姜玉竹躺在新编织的竹椅上,身侧栽种的几株桃树恰到好处遮挡住刺眼艳阳。她悠闲自在地翘着腿,一手捧书册,一手伸向檀木月牙案,从瓷盘里拾起一颗玛瑙樱桃。 京城的樱桃还未成熟,不过从蜀地快马加鞭运送来的御贡玛瑙樱桃正当时节,一颗颗樱桃形状饱满,好似玛瑙般晶莹剔透,捏在少年指间,反倒映得素手主人肌肤赛雪,凝白如玉。 詹灼邺步入庭院,瞧见的便是这幅画面。 少年仰躺在竹榻上,姿态慵懒闲适,身着一袭略显宽松的雪白素锦长衫,简洁素雅,衣料却富有层次,象牙色长靴束起少年修长笔直的小腿,正悠哉悠哉在空中荡着。 清风徐徐,少年头顶上的桃枝随风轻轻摇曳,偶尔飘落下几片粉嫩花瓣儿,沾在少年素白长衫上,宛若在洁白的宣纸上勾勒出一抹浓艳色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一瞬间,詹灼邺恍然觉得竹椅上手捧书卷的少年是桃树结成的精魅。 这种浑然天成的姿色,却显露在一个男子身上,真是颠倒阴阳。 詹灼邺抬手打断院中下人行礼,举步走向竹椅上偷闲的小少傅。 姜玉竹嘴里叼着半颗樱桃,目光落在书册上,心思却早已神游四海。 这段时日她虽未前往议事堂,不过还是从余管事口中听到了太子在朝中施展的手段。 她只帮太子疏理出改革司天监的文书,至于刑部搜查出司天史以权谋私的证据,还有以整顿司天监的借口将吏部收入囊状,全是太子一手筹谋。 姜玉竹蓦然觉得太子这个人并非是世人口中弑杀好斗的恶煞。 而是一个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恶煞... 在这种人手下当差,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有不慎,恐怕连自己怎么暴露身份的都不清楚。 不过她明日休沐,彼时就可以回到姜宅和父母团聚三日,一个月未归家,想必父母对她记挂得很... 神游正浓时,姜玉竹忽然感觉一道阴影从脑顶落下,她放下书卷,抬眸间瞧见恶煞俊美容颜,不由身躯一震。 男子负手而立,一袭玄色龙纹缎袍,墨发金冠,气质出尘,他的目光居高临下,深邃眉眼间溢出迫人的威压。 “姜少傅倒是悠闲。” 16 一起赴宴 姜玉竹忙吐出口中的樱桃核,起身行礼,不卑不亢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目光触及男子玄色长袍微微摆动,一双银绣龙纹黑靴踩过石板路上散落的桃花瓣,似是在打量四周景致。 太子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竹意轩经少傅之手改造后,倒是雅致了不少。” 姜玉竹抬起头微微一笑,她似是因太子的赞赏感到颇为自豪,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殿下目光如炬,臣这个人平日里就喜欢钻研风雅之道,只不过但凡与风雅沾边的物件都价值不菲。殿下您瞧,这盆魏紫牡丹乃是绝品名种,二百两银子一朵,这盆里足有五朵,还有这株西府海.棠,需能工巧匠精心移栽,施肥,养护,光移栽的银子就要五百两...” 姜玉竹兴冲冲拉着太子四处观赏,细数她这些时日铺张浪费的银子,顺便悄悄观察太子的脸色。 果然,在看到她为了附庸风雅,糟蹋千金改装的庭院后,太子眸色暗了暗,想必是肉疼极了。 姜玉竹不由说得更起劲了! 詹灼邺垂眸盯着侃侃而谈的小少傅,少年唇瓣上犹挂着樱桃汁,汁水浸在饱满的唇上,红润剔透,鲜艳欲滴。 玉瓷般莹白的小脸迎着日光,双眉弯弯,琼鼻微微上翘,眸底笑意如潋滟流水。 以至于少年口如悬河的那些话,他都有些没听进去。 他伸手挑起少年精巧的下巴。 “殿...殿下,您这是要...?” 姜玉竹心中一惊,心想太子莫不是气急了,要掐死她这个败家玩意泄愤。 男子昳丽的眉眼在她面前逐渐放大,姜玉竹甚至能在对方深幽眸底看到她慌张的小脸。 一张沾染着雪松香的丝帕落在她的唇瓣上,男子灼热的指尖透过丝帕,揉捻在唇瓣,细细擦拭。 “少傅唇上沾到了樱桃汁。” 钳制在下巴上的手指终于松开,姜玉竹面颊发烫,忙低垂下双眸,轻咳一声道:“多...多谢殿下。” 詹灼邺盯着少年白里透红的面颊,凤眸微眯,似笑非笑问道:“少傅又以为孤要对你做什么?” 煞星可恶,还刻意在“又”字上加重了语气,仿若在提醒她上一次对他的误会。 姜玉竹磨了磨后槽牙,最终还是将二人的对话拉回正题,提醒道:“殿下有没有觉得...臣布置院落花费的银子太多了?” 太子将沾染汁水的丝帕慢条斯理折叠起来,淡淡道: “上个月陛下在孤府中用膳,说孤的府邸太素淡,少傅若是喜欢侍弄花草,不妨将整个太子府都收拾了。至于银钱开支,少傅尽可同余管事开口,不必放在心上。” 姜玉竹:..... 太子殿下财大气粗,显然觉得她这点铺张浪费还不够入眼。 “樱桃甜吗?” “啊?” 姜玉竹正大感挫败,冷不丁听太子问她樱桃甜吗?这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她微微愣神,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孤问少傅,这盘玛瑙樱桃甜不甜?” “啊...嗯...甜,汁水饱满,唇齿留香,比京城本地的樱桃更清甜些。” 姜玉竹答完,发现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言语,她猛然想起余管事提到这盘御贡樱桃原本是皇上赏赐给太子,太子念她撰写奏折有功,于是送到了竹意轩。 莫非是太子殿下赏赐完后,心中后悔了,所以才会冒然造访,还问她樱桃甜不甜? 她可真是愚钝,居然过了这么久才猜中太子的心思。 “嗯...要不然殿下来尝一尝?” 姜玉竹殷勤捧起玉盘,可太子只是瞥了眼盘中的樱桃,淡淡道:“不必了。” 姜玉竹想了想,觉得太子可能没净手,于是放下盘子,先用银刀将樱桃切成两瓣,又细心剔除樱桃核,再用银叉插在剥好的樱桃肉上,主动踮起脚,送到了太子唇边。 “殿下放心,臣刚刚用净过手了。” 少年声音低哑软糯,随着手臂高高举起,宽大袖口从腕间垂落,露出一截子玉臂,在日光下纤细莹白得过分了。 詹灼邺眸光暗了暗,他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缓缓俯下身,张口咬住少年送上的樱桃。 汁水迸溅,清甜香气溢满齿间。 甜得又何止是樱桃。 詹灼邺从少年藕白的手臂上收回目光,拿出帕子擦拭唇角。 见太子贵人多忘事,居然用刚刚给她擦拭过樱桃汁的手帕擦嘴,姜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开口提醒,继续埋头剔起了樱桃肉。 “孤今夜要去福王府赴宴,少傅可愿同孤一起去?” 姜玉竹正在专心剔除樱桃核,听到太子的话,手上一个哆嗦,险些割到了自己的手指头。 “这个...福王并未邀臣赴宴,臣贸然前去,恐怕不妥吧...” 许是小少傅不情不愿的语气太过明显,詹灼邺原本只是顺嘴一提,可见少年眼底流露出警惕的目光,他忽然升起顽劣之心,竟然有些不想放过这个偷奸耍滑的少年。 “周鹏今日告假,孤身边少一个侍奉左右的人,少傅心思细腻,方才侍奉的就很好。” 姜玉竹当即耷拉下眉眼。 嘿,叫她多此一举,早知如此,她刚刚就该把那一盘子樱桃直接塞进太子怀里。 姜玉竹犹不死心,还欲再挣扎一下。 “殿下,臣明日休沐,臣这段时日在太子府睡得不安稳,今晚想回家宅安歇。” “宴会结束后,孤会顺道送少傅回府。” 矜贵徒儿盛情至此,若是再一味拒绝,倒显得她这个便宜师傅不识好歹。 姜玉竹只好进屋换上一件外出的衣裳,与太子一起乘坐马车前往福王府。 在路上时,姜玉竹向太子询问起今夜福王宴请的贵客都有何方神圣? 据她所知,太子虽是储君,可淑文先皇后生子晚,足到三十岁才诞下太子,故而太子在一众皇子里面,年纪算是小的,排行第九。 今日做东的五皇子就比太子年长四岁,姜玉竹在京城的三年里,曾听说过不少关于五皇子的风流韵事。 这位五皇子可能在当年降生时,把毕生的才学都转化为了祥瑞之兆,简而言之就是脑袋空空,胸无点墨,在文华殿上学的六年间气走七位皇师。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其余一窍不通,故而只在户部挂了个虚职。 不过在后宫中,宸妃与皇贵妃交好,因此五皇子和大皇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倒是一对手足情深的好兄弟。 看来今夜这场宴席,保不齐是两位皇子兄长给太子小弟准备的一场鸿门宴。 琢磨半晌后,姜玉竹愈发觉得太子今夜不该带她赴宴,吟诗作画她尚且过得去,可五皇子钟爱的投壶斗蟋那套,她可是半窍不通啊! 詹灼邺看向愁眉不展的小少傅,淡淡道: “大皇子与五皇子一向交好,今日他会去赴宴,除此之外,还有七皇子和几位侯爵府的世子,这其中包括荣国公的萧世子。” 他注意到,小少傅在听到萧世子这三个字时,微蹙的剑眉先是舒展开来,复又皱得更紧。 姜玉竹从太子口中得知萧时晏会出现在今夜的宴席上,她心中的确是有片刻欢喜。 可很快就被心底涌起的愧意打消。 她帮太子撰写整顿司天监的奏文得到皇帝嘉奖,却也抢走了萧时晏展崭露头角的机会。 她明明希望萧时晏仕途顺遂,可在阴差阳错下抢走太多属于他的东西,会元之位,状元之位,甚至连这次重启司天监的想法也是他的主意,却又一次被她抢走了功劳。 就在姜玉竹心中溢满愧疚之时,她听到太子漫不经心道: “孤昨日在下朝后已对萧侍郎解释清楚,奏文中对司天监的改革方案全是出自姜少傅之手。” “你为何要同他说这些!” 姜玉竹猛然抬起头,气鼓鼓瞪向面色淡然的太子,愤怒之下,她甚至忘记了君臣之间的尊呼。 詹灼邺倒是没在意小少傅的一时放肆。 他见过少年曲意逢迎的虚伪笑脸,亦见过他侃侃而谈时的神采飞扬。 眼下剑眉高挑,乌眸横瞪,仿若要亮出利爪狠狠挠他一下解气的小少傅,倒是头一次瞧见。 是因为萧时晏吗? 詹灼邺背靠车栏,姿态好整以暇,反问道:“孤无意抢夺少傅挑灯伏案的功劳,少傅这是在责怪孤吗?” 太子简直是在倒打一耙! 萧时晏在太子眼中是什么人,那是被刑将军说断双手就断双手,无足挂齿的小人物,何须劳动他这尊大佛亲自去解释。 太子分明是故意挑拨萧时晏与她的关系,好让她众叛亲离,从此只得乖乖依附,效忠于他。 当真是个只克亲近之人的天煞孤星。 姜玉竹按下心中怒气,扭过脸去,冷冷道:“殿下多想了,臣感激殿下还来不及呢。” 窗外灯火璀璨,映照在少年精致的侧颜上。 小少傅阴奉阳违的语调过于明显,足见少年对萧家小世子用情至深。 詹灼邺记得萧家嫡长孙品行端正,好似没有断袖之癖,看来多半是小少傅的单相思。 师生二人共乘一车,脑中想法却是南辕北辙,一路静默不语。 17 酒池肉林 不多久,马车在福王府门口停靠下来。 姜玉竹跟在太子身后下车,她刚刚站稳脚跟,便听到一个男子高声疾呼: “哟,今个儿真是稀客临门,小王居然有脸面请动太子大驾光临!” 抬头一看,只见一位体型微胖,身着朱红绫缎团花绣金纹,头戴蟒雕金冠的男子拾阶而下,此人快步走来,笑呵呵道: “老七他们说你今夜定不会来,我还就不信了,我说就算太子平日里房顶上开门,他五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到最后,五皇子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又道:“况且我今夜花重金请来一群西域舞姬,这些舞姬正值豆蔻年华,一个个青葱轻俏,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就那婀娜小蛮腰啊,还不足琉璃花樽宽,握在手里,真当是...” 姜玉竹安静立在太子身后,佯装没听见五皇子的满口诨话,垂首不语。 太子显然与这位行事荒诞的五皇子话不相投,只语气寡淡问候上几句。 当五皇子转过脸瞧清楚跟在太子身后的姜玉竹,音调又拔高了几分:“哟,这位如花似玉的小郎君是哪家府上的?本王怎么瞧着这般眼生啊?” 刚刚迈进王府的宾客们纷纷回首张望,好奇让五皇子惊叹的小郎君是何模样? 姜玉竹顿时领会到当年那七位皇师主动辞退的缘由了。 还好走在前面的太子及时为她解围,侧过身淡淡道:“五哥,他是父皇赐给孤的姜少傅。” 五皇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姜玉竹,语气玩味:“原来你就是那位将恒王骂到吐血的状元郎。” 姜玉竹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向五皇子见过礼。 五皇子好像专门在府邸门口守着太子到来,生怕对方跑了,热情招呼二人步入府内。 相比于古朴雅致的太子府,福王府的装饰奢华到让人咂舌。 金丝楠木作梁,东海珍珠为帘,琉璃璧玉制成灯罩,地铺白玉方砖,凿地为莲,雕工精美,栩栩如生。 当下天气渐暖,五皇子干脆将宴席设在庭院里,皓月当空,丝竹悠扬,园内繁花似锦,风动花落,别有一番意境。 行走在美轮美奂的游廊下,姜玉竹远远便听到宾客们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 不过当太子出现时,满庭院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就连丝竹声都骤然崩断,取而代之的是让人窒息的静谧。 仿若一汪死气沉沉的潭水,透着浓浓的恐惧,绝望和...厌恶。 只不过众人将这些情绪收敛的很好,一双双眼睛盯着步履沉稳,面色从容的男子,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姜玉竹紧紧随在太子身后,同样承担下这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她不由觉得十分压抑,就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只想瑟缩在墙角,好躲避这些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抬眸看向太子挺拔宽阔的肩背,男子巍峨如玉山,仿若未受到一丝干扰,坚不可摧。 又或许...是他历经过太多次这种静谧的场景,内心早已变得麻木。 姜玉竹忽而有一瞬间怜悯起这个男人。 是啊,她怜悯这位让大燕外敌闻风丧胆,让朝中群臣寒颤若噤,身份尊贵无比,却又无比孤寂的太子殿下。 “臣参见太子。” 一道清越的声音打破沉寂,宛若朝阳冲破云霄,劲风吹散乌云,姜玉竹看向出声之人,眸光微闪。 煌煌灯火中,萧时晏一袭青衣而立,在人群中显眼夺目,只见他主动俯下身,对太子行拜见礼。 宴席中的世家子弟们恍然醒悟,赶忙跟着起身,纷纷行礼。 詹灼邺撩开衣摆,他端坐于上首后,目光沉沉扫过庭院中的众人。 男子玉带玄袍,气质沉敛,玉容俊美,通身散漫着逼人的泠冽气场,让被他目光碾压过的人不由屏息。 饶是几位年纪比太子大上不少,妄图端一端兄长架子的皇子们,亦被太子身上强大的气场死死压制,不情不愿低垂下头见礼。 “诸位免礼,孤平日鲜少参加宴会,今日受五哥之邀来福王府做客,你们不必拘谨。” 恰如姜玉竹所说,太子这幅皮囊生得绝色,气质出尘,倘若他愿意收起满身煞气,和颜悦色说上几句话,还颇有一代储君的儒雅风姿。 况且五皇子私宴上邀请的宾客多是些官宦世家的纨绔子弟,他们只听说过太子的恶煞名号,却并未切身体会过男子的铁血手腕。今夜见到太子真容,发现男子面容俊美,谈吐文雅,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遂放下心里的惶恐不安。 一来一往间,宴席上很快恢复了热络的气氛。 姜玉竹在太子身旁落座,他暂时摈弃贤师的身份,闷头给太子添茶布菜。 “少傅多吃一些。” 见太子并未动玉箸,而是将剥干净的虾肉放入她碗中,姜玉竹脸上有些难以置信。要知她适才在马车里可是给太子甩了好久的脸色,太子居然不计前嫌,还亲手剥虾给她吃? 莫非....太子是担心福王府的菜肴有问题,想让她以身试菜? 难怪周鹏这厮今日要告假! 姜玉竹露出舍身取义的表情,默默吃下太子投喂的虾,紧接着,什么红烧鹿筋,凤尾鱼翅,一样样菜肴被太子不紧不慢夹入碗中,很快就堆得小山般高。 姜玉竹不禁怀疑,太子怕是没忘记她方才的造次,这是要活活撑死自己。 宴席食至一半,突闻一阵叮叮铛铛的铃铛声,席间宾客们好奇抬起头,不由神色微荡。 只见数十位衣着轻薄的西域舞姬来盈盈走来。 正直豆蔻年华的西域舞姬赤足踏上莲花方砖,随着鼓点声响起,她们缓缓扭动曼妙腰肢,纤细的脚腕上挂着一串金铃,足尖点地如蝴蝶翩跹,红裙飞舞,震荡起的铃声急促又激烈,听得人浑身血液不禁朝着脑中涌去。 在场宾客们看得如此如醉之际,又有数位手捧托盘,玉峰半露的侍女鱼贯而入。 这些侍女跪在玉几前,她们手捧玉盘,给在场宾客呈上了一道菜肴和一盆清水。 众人低头瞧见白玉瓷盘中放置着一小团颜色乌亮,颗粒饱满的黑鱼子,皆是面露不解之色。 这时,已然有些微醺的五皇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只见他满面红光,眉梢高扬,洋洋得意对众人解释道: “这盘中的黑鱼子虽不起眼,却是极为稀罕的舶来品,在罗刹国被成称作‘海中珍珠’,只在当地鲟鱼身上才有。取卵时不能让鱼死了,取出鱼卵后需在一盏茶的时辰内腌渍好,方能保留其鲜味。小王花重金从罗刹国运来百条罗刹鲟鱼,只有两条活着到了大燕,今夜便让你们尝尝被罗刹佬视作珍馐的美味....” 众人听完五皇子解释的话,再看向盘中核桃仁般大小的一团黑鱼子,只叹其珍贵罕见,粒粒堪比黄金啊! “福王贵人多忘事,未给我们准备银勺,只端上一盆清水,这让我们如何下咽啊?” 宾客中有一位纨绔子弟高声嚷嚷道,姜玉竹顺声看去,不由缓缓皱起了眉头。 出言之人正是她在华庭书院里的死对头,曾与她立下赌约的永昌侯小世子——蒋高吉。 五皇子显然同蒋高吉的关系不浅,他并未将对方的调侃之言放在心上,只笑眯眯地打了个酒嗝,对跪在脚畔的侍女勾了勾手。 那位容色艳丽的侍女先是将一对莹白素手放入盆中清洗干净,随后从波涛雪峰间取出一枚贝壳勺,又用浸满了女子馨香温度的贝壳勺从盘中挖取出一小勺黑鱼子,涂抹在白皙无暇的手背上。 紧接着,侍女将自己香娇玉嫩的身子贴附上去,主动把柔荑送到五皇子唇边,媚眼如丝,娇滴滴道: “王爷,请用。” 五皇子满意大笑,埋头吃下侍女手背上的黑鱼子,油腻的大嘴顺着美人玉臂亲吻上去... 侍女咛嘤一声,仿若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顺势倒在五皇子怀中... “你们有所不知,这黑鱼子娇贵至极,若是以普通银勺食用,味道就变了,需放在手背上,待黑鱼子变得与手面温度相近再入口,才能激发其鲜香。” “哈哈哈,福王好雅兴,珍馐配美人,以美人纤纤玉手作勺,甚妙,甚绝!” 听到众人的阿谀奉承之词,五皇子脸上得意之色愈浓,他拍了拍手,命侍女给在场宾客们奉上黑鱼子。 转瞬间,宴席上的气氛变得靡乱起来,男客们放肆的笑声,侍女们的含娇莺语,都让涉世未深的姜玉竹看得面红耳赤。 她悄悄瞥了眼身旁正襟危坐的太子,见男子神色淡漠,漆色眸底一片清明。 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桀骜孤冷,威严神圣,让人不敢近身。 跪在太子身畔的侍女刚想凑上前服侍,却被太子冷冷睥下的眸光吓得定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 姜玉竹忽然想起什么,她抬眸看向场中混乱的宾客们,瞧见萧时晏所在的位子上空着,心中不由一松。 转睫间,一股浓郁的胭脂气扑面而来,姜玉竹觉得肩头一沉,只见刚刚被太子拒绝的侍女跪在她身侧,主动将白花花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倾斜着软弱无骨的身子依附上来,水眸湿润,楚楚可怜道: “少傅,让奴服侍您用黑鱼子罢。” 姜玉竹一时惊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18 不能挑食 詹灼邺低垂眼睫,将小少傅坐拥美人的痴傻模样看在眼里,眸光微深。 就在侍女纤纤素手从姜玉竹肩头滑落,马上要搭上她胸口时,姜玉竹这才猛然惊醒,下意识猛地推开怀中美人。 侍女没想到看似文邹邹的玉面少年郎说变脸就变脸,手上力气还不小,猝不及防被姜玉竹推了跟头,绯色长袖连带着玉几上的酒盏摔落在地,噼里哗啦,闹出不小的动静。 霎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朝姜玉竹投来。 五皇子从美人香软的身子里抬起头,眸底猩红一片。 “下贱东西,连服侍人都不会。拖下去,剁碎了喂小王的獒犬。” 趴在地上的侍女吓得面无血色,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口中呜咽着饶命。 姜玉竹蹙起剑眉,她没想到五皇子酒后性情残暴如斯,竟将怒火全撒在一个侍女身上。 她双手抱拳,主动站出来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此事全因姜某鲁莽,失手推搡到这位侍女,还请王爷息怒。” 可宴席上有些纨绔子弟,偏偏不想此事就这样轻易揭过去。 “状元郎就是不一样,姜状元洁身自好,连女人都碰不得,衬得咱们这群酒囊饭袋与衣冠禽兽无异啊!” “哼,姜状元自然不屑和咱们这些胸无点墨之人同流合污,他以前在华庭书院里可是目空四海,双脚不沾凡尘,从不会与我们这些学业差的子弟来往。” 蒋高吉坐拥美人,他冷眼看向害自己在京城里闹出洋相的少年朗,皮笑肉不笑与在场宾客你一言我一语挤兑起来。 要知五皇子从小学业不好,最憎恶那些假清高的文人墨客。 “蒋世子慎言,姜兄性子腼腆,为人谦卑有礼,他入仕后,提携了几位昔日同窗入司天监任职,并非你口中恃才傲物之辈。” 萧时晏刚刚在西域舞姬入场时,便借口更衣离开席位,归来时他刚好瞧见蒋世子联合一伙人对姜玉竹发难,当即出言为其辩护。 萧时晏乃是荣国公的嫡孙,身份尊贵,蒋高吉自知得罪不起,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姜玉竹见状,适时出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听闻福王心胸宽广,为人乐善好施,不如王爷再给这位侍女一次机会。姜某从未尝过罗刹国的黑鱼子,心里很是期待。” 五皇子眯起眼,目光在少年笑盈盈的脸上流转一会,又看向一旁神色淡漠的太子,冷笑道: “好,本王就再给这贱奴一次机会,不过...是让她服侍好太子!” “若是她能侍奉太子食黑鱼子,本王就饶她不死。” 侍女眸底绽开一抹光亮,她顾不得衣衫上洒落的酒水,哆哆嗦嗦往手背舀上一勺黑鱼子,匍匐着爬过去。 可还未容她近身,便听太子淡淡道:“孤不吃这东西。” 侍女身子一僵,眼底的光亮迅速熄灭,泪水潸然而下。 她不想死,可又能如何呢,她只是庭院里最卑贱的奴,供人取乐的奴,就连生死都捏在主人手上的奴。 “五弟,莫要闹了!” 一直默不出声的大皇子缓缓开口道,他浓眉紧促,语气隐含责备之意:“此事闹大,传到父皇那里,影响不好。” 五皇子满脸写着不在乎,他笑呵呵反驳:“大哥多虑了,我乃是为大燕带来祥瑞之兆的皇子,就算此事传到父皇耳朵里,父皇顶多训斥我几句。况且,本王已经大发慈悲给这贱奴机会,要怪就怪太子殿下不懂怜香惜玉,酒后玩乐而已,何必将自己的姿态高高架到云端上。来人啊!将这贱奴...” “且等一下!” 一道清亮的喊声突然打断了五皇的话,众人惊讶顺声看去,只见姜少傅不紧不慢撩开袖摆,少年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放进鎏金盆中洗净,又拾起帕子擦拭指尖。 “既然我耽误这位侍女当差,不如就由我代替她,服侍太子殿下用膳。” 说完,姜少傅舀起一勺黑鱼子放在手背上,在宾客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抬起一只手搭在太子肩头,另一只手主动凑到太子唇边,眉眼含笑,语气平静: “殿下,不能挑食哦!” 小少傅的手生得很好看,腕白肌红,十指纤细,白嫩如新剥鲜菱,手背上的肌肤吹弹可破,此刻托起一颗颗乌亮的黑鱼子。 浓郁的黑与极致的白,交相辉映,撞入眸底。 少年腕间散漫出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尖,使得那略显腥咸的黑鱼子都变得美味诱人。 詹灼邺低垂双眸,看到小少傅仰起一张瓷白小脸,一对盈盈水眸波光流转,就连浓密的睫都镀上了一层月色。 少年眉眼含笑,可按压在他肩头的小手却在暗暗发力,红唇一张一合,吐息如兰: “殿下,不能挑食!” 语气虽轻快,不过二人离得太近,以至于他似乎听到小少傅磨着后槽牙的咯噔声。 宴席上,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看着师生二人之间的动作。 姜少傅为了挽回太子冷血无情的声誉,不惜自降身份,抢了婢女的差事。 少师一片苦心,让人动容啊! 只是观太子神色冷然如冰,不为所动,或许是真不想品尝这舶来品。 时光一寸寸流逝,姜玉竹的心亦一点点沉了下去,眉眼间泻出一抹焦急。 她不想连累无辜的侍女丧命,偏偏眼前的太子脾气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气得她牙根痒痒,恨不得按下太子殿下尊贵的龙首。 就在她不抱希望时,男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侧过俊颜,薄唇压了下来。 姜玉竹身子一僵,男子灼热的鼻息拂过手背,唇齿间湿润气息滑过肌肤,这酥麻的感觉袭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下意识想抽回手腕,却被对方狠狠攥住。 明明是少年先招惹他,这会子倒是怕了。 詹灼邺眸色幽暗了几许,他强硬地按住想要打退堂鼓的少年,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他主动送上的珍馐。 一颗颗黑鱼子在口腔中爆开,初品时会有些一点鲜腥,回味后唇齿间迸出一丝鲜甜。 恰如眼前胆大妄为的少年郎。 姜玉竹手臂酸麻,此时此刻,早不是她给太子呈上食物,而是被对方生扯着进食。 月光下,男子侧颜俊美,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低垂的浓睫遮挡住他眸底的情愫。 男子舌尖一次次卷走手背上的黑鱼子,牙齿无意间触碰到她的肌肤,这异样的感觉让姜玉竹忍不住指尖轻颤。 她恍然间觉得,男子好似静谧夜色中的野兽,而她,便是他利爪下挣扎的猎物。 良久,太子终于松开了手,姜玉竹不动神色将手收回袖口里。 詹灼邺拾起丝帕擦拭唇角,抬眸看向五皇子,语气淡淡: “孤吃完了,五哥可否放过这位侍女?” “哈哈哈!” 五皇子抚掌大笑,他这个人最好面子,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太子愿意低下头给他面子,心里自然是畅快极了。 “区区一个婢女,太子若是喜欢,不妨就送你了!来人啊,将此女送去太子府。” 风波告一段落,宴席上的宾客们见没热闹看,纷纷将屁股落回座,继而观赏起场中媚态如风的西域舞姬。 姜玉竹静静品尝果酒,她耳根子上的热气还未消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 手面虎口处...居然还覆有一小团黑鱼子。 姜玉竹抬眸看向手主人,神情有几分茫然。 “少傅也来尝一尝。”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臣不喜吃鱼子...” 姜玉竹伸出小手,轻轻推开面前的手掌,可那扰人心烦的手却逼得更近,男子语气不容置否: “少傅,不能挑食。” 姜玉竹:..... 19 龟负玉烛 传闻龙有九子,那眼前的太子殿下一定有仇必报的睚眦转世。 姜玉竹悄悄腹诽完,无可奈何低下头,小心翼翼舔舐起太子虎口上的黑鱼子,尽量不用牙齿触碰到对方的肌肤。 男子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仿若一层逆鳞,舌尖拂过时有种麻麻的刺痛感。 姜玉竹皱起眉,改用唇瓣贴附上,慢慢吸掉鱼子。 詹灼邺无意刁难小少傅,只是觉得黑鱼子味道鲜美,想要对方尝一尝,可当少年唇瓣贴上那一瞬,他手背上的青筋骤然绷紧,眸色倏地暗沉下去。 小少傅的舌很软,很滑,好似滑不溜秋的鱼尾,调皮地在他手背上游曳。 游得毫无章法,青涩又生疏。 却搅乱了原本清澈的池水。 有那么一刻,詹灼邺几乎控制不了自己,想要翻转手腕捏住少年莹白的下巴,将手指探入少年湿润的红唇.... 这个邪念在脑中一闪而过,詹灼邺心中陡然一惊,迅速抽回手。 姜玉竹正专心吃着,猝不及防被撤了“盘子”,不由侧头看向太子,清润乌眸里噙满了不解。 太子不胜酒力,面上虽未泛红,眸底却隐显醺色,一对玄眸冷冷盯着她,目光复杂到让她琢磨不透。 她...刚刚好像没咬到太子啊,即便她确实想狠狠咬上一口。 一时间,师生二人桃花眼瞪瑞风眼,谁也没有开口,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姜少傅。” 一个声音打破了二人间诡异的气氛,姜玉竹转头看向桌前眉眼含笑的大皇子,忙起身行礼。 “姜某参加大殿下。” “姜少傅免礼,方才多亏你帮着太子解围,老五这人一醉酒就忘形失态,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姜少傅莫要同他计较。” “大殿下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 同姜少傅客套完,大皇子又看向太子,笑容和煦:“九弟,我有些事想同你讲,咱们可否换个清净的地方。” 大皇子显然有事要与太子商议,二人浅谈几句,起身离开宴席。 少了冷冰冰的太子和耿直正派的大皇子在场,庭院里的气氛轻松上不少,有人提议玩起“龟负玉烛”的行酒令。 “龟负玉烛”其实是盛装酒令筹的器皿,因形状像一只背部隆起的神龟驼负筹筒而命名。筹筒内置有五十根酒筹,分别是文、武、赏、罚四种筹。参与游戏的宾客需抽取酒筹,抽到文筹解答,抽到武筹比试,抽到赏筹获取珍宝,抽到罚筹则要履行惩罚。 这种行酒筹在大燕贵族间流行多年,姜玉竹在华庭书院亦玩过几次。 不过她今夜却不想参与其中,福王宴请的多是些出身于门第的公子哥儿,这些人在行酒筹上玩得花样繁多且毫无下限,就如五皇子作践那些侍女一样。 就在姜玉竹准备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宴席时,萧时晏穿过人群走来。 “瑶君,多日不见,你在太子府可还顺遂?” “萧世子...” 姜玉竹心口一跳,她想起太子提起萧时晏已经知晓攥写奏折的是自己,顿觉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遁走。 “你又忘了,上次你我一别时,说好咱们二人间的称呼不必如此生分。” 萧时晏笑容爽朗,他仔细打量起好友,发现对方气色甚好,少年嫩面粉润,白里透红,就是身量还似以前般纤弱,遂安心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在太子府住不惯,看来你与太子相处的不错。” “时晏兄...是我对不住你,那册整顿司天监的奏折,是我为了得太子青睐,抢了你的提议据为己用。” 姜玉竹越说声音越小,酒席上笑语喧哗,萧时晏只好俯下身仔细聆听,待听清楚对方表达的歉意,他不以为然笑了笑: “我之所以向圣上提议重启司天监,是因你那日在殿试上说自己喜欢钻研天象,想去司天监一展拳脚....” 说到这里,萧时晏似是自嘲一笑: “太子倚重北凉下属,起初我担心你在太子府步履维艰,想着若是能重启司天监,你日后便多了条出路,故而接下上峰交予的差事。不过我今日见你和太子殿下关系和睦,想来殿下他已经发现你的才华,到是我多虑了。” 庭院灯火辉煌,映照着男子清澈如水的双眸,二人交头低语,姜玉竹能嗅到对方衣衫上淡淡的铃兰熏香。 那香气柔和淡雅,与太子身上泠冽逼人的气息不同,男子好似春风里煦暖的微风,通身都透着温柔。 与冷冰冰的太子相处多日,姜玉竹一时沉溺于这种春风拂面的温暖之中,直到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怔神。 “姜状元又在同萧世子窃窃私语,要说以前在华庭书院,就数你二人关系最亲密。尤其姜状元脸蛋儿白净,比清倌里涂脂抹粉的‘像姑’还俊俏,远远瞧着,你们二人更像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 姜玉竹后退两步与萧时晏拉开距离,她抬眸看向出言挑衅之人,淡淡一笑,不甘示弱反驳道: “看来蒋世子时常出入清倌,不然怎么清楚里面的‘像姑’涂脂抹粉,没有姜某白净。” 在四周宾客哄堂大笑下,蒋高吉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冷哼一声: “论逞口舌之快,我那里及得上才高八斗的姜状元。‘龟负玉烛’传到这里,姜状元不妨抽上一支酒筹,也好让我们沾染你这位状元郎的好运气。” 蒋高吉将装有酒令筹的龟负玉烛放在姜玉竹面前,脸上似笑非笑: “姜状元若是不愿和我们一起玩行酒筹,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落第草包,不给福王面子。” 姜玉竹那里敢扯脸比天还大的祥瑞神兽面子,她盈盈一笑,从善如流地从鎏金雕花筒内抽出一支银筹。 她适才瞧见了,抽到罚筹的宾客不过是饮上几盏酒,姜玉竹自忖酒量尚可,多饮上几盏也不至于失态,待到太子归来后,二人便可离开宴席。 纤纤手腕翻转,银筹顶端朱红色的“罚”字鲜艳夺目。 “看来姜状元这是考场得意,酒场失意啊!” 蒋高吉皮笑肉不笑,他从姜玉竹手中一把夺过银筹,对着月光高声念起罚筹上的内容:“抽得此筹之人,需穿上清雪衣饮酒一盏。” 清雪衣是何物? 宴席上的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道: “这罚筹里提到的清雪衣,莫非是前朝第一清倌:慕容清雪的衣裳?” “可传闻慕容清雪的衣裳不是都被前朝大昭皇帝一把火付之一炬了吗?” “非也,非也,三年前珍宝阁曾拍出过一件清雪衣,据说这件华裳是慕容清雪在二十五岁生辰宴上,大昭太子命尚衣局百余名绣工赶制一个月才绣成,这件华裳做工繁复,几殆鬼工,华丽非凡。” “听说这件清雪衣最终被福王重金收走了...” 酒席上,坐拥软玉温香的五皇子突然开口道: “不错,这件清雪衣正是被本王拍下收藏,来人啊,去藏宝楼里,将清雪衣取来给姜状元。” 五皇子觉得蒋高吉想出来的惩罚怪有趣,还有什么比让自诩清高的文人当众出丑丢脸更畅快的事呢? 尤其是效忠于那个煞星的人,更该陪着他一起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蒋高吉放下手中银筹,冲姜玉竹狞笑道: “姜状元,大丈夫一诺千金,还请更衣罢!” 听到这个惩罚,在场宾客的面色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要知这位前朝第一清倌慕容清雪的身世颇为离奇,甚至牵扯到一桩大昭皇室秘辛。 史书记载:慕容清雪出身苦寒,他从小饱读诗书,一举高中成为状元郎,后来在朝中平步青云,成为大昭太子最为信任的近臣。 传闻慕容清雪虽为男子,但容貌昳丽,甚至比女子还要出众。 大昭太子与慕容清雪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这对储君与臣子日久生情,可二人不为人道的感情放在大昭皇室中,确实一桩实实在在的秽闻。 当此事被人揭发后,大昭皇帝极为动怒,给慕容清雪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下狱,为了让太子彻底死心,还将慕容清雪送去了清倌,任人欺凌。 清风霁月的少年郎就此凋零,腐烂在声色犬马的勾栏瓦舍。 多年以后,大昭太子起兵谋反,顺利登上皇位。 可就在那夜,慕容清雪给新皇留下一封诀别书,独自踏上城楼,纵身一跃,香消玉损。 关于慕容清雪之死,后世人众说纷纭,有人说慕容清雪在清倌饱受□□,觉得无颜与太子重修于好,亦有人说慕容清雪乃是铮铮忠臣,他对太子谋逆之举失望至极,才会自戕谢罪。 总而言之,慕容清雪与大昭太子这段不为人论的君臣之恋没少被后世人诟病。 今夜在福王的私宴上,不知是那个纨绔想出的缺德主意,竟将当众穿上慕容清雪的衣裳作为惩罚,还让姜玉竹给抽到了。 换做他人穿上前朝第一清倌的华裳饮酒,顶多算是哗众取宠,引上众人调侃几句。 可偏偏姜玉竹同样是状元郎,她如今身为太子少傅,算得上是太子近臣,倘若穿上了这件衣裳,岂不是含沙射影她与太子有着断袖之情。 一时间,在场宾客们投向姜玉竹的目光有怜悯,有嘲讽,亦有幸灾乐祸。 “让我也来抽一支酒筹,” 萧时晏在短暂惊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尊“龟负玉烛”上,神色若有所思,转而伸手就要取走银筹。 蒋高吉身后的小厮眼疾手快,飞速将龟负玉烛收起来,满脸谄笑道:“萧世子,这里面的罚筹已被姜少傅抽走,您此时抽筹,未免有失公允,奴才这就去换一副新筹筒。” “不必了,就算我抽到奖筹,亦不会领奖赏,除非...这筹筒里都是罚筹!” 萧时晏展臂拦住小厮的去路,他清澈如水的眸光陡然转冷,射出两道犀利寒光。 20 华裳加身 小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几分,正当踟蹰之际,一旁的蒋高吉冷哼一声: “萧世子慎言呐,咱们可是在福王的私宴上,你非要当着大家的面查看筹筒,岂不是疑心王爷夹带私仇,故意在筹筒里都放了罚筹,暗地里给姜状元穿小鞋?” 萧时晏蹙起剑眉,他正欲和对方分辨,手臂却被姜玉竹按下,他侧头看向面色从容的少年郎,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上一次我和姜状元对赌输了,可没有像你们今日这般婆婆妈妈,万般推辞。” 蒋高吉阴阳怪气道,他只要一想起姜玉竹让自己在京城出的糗,就恨得牙根痒痒。 那个臭乞丐身上真是脏啊! 满是补丁的油腻布褂子臭气熏天,只在肩头披上半个时辰,就熏得他呕了三次,就算回到府邸用桂花皂角搓破身上的一层皮,也难以洗去那令人作呕的下贱气味。 姜少傅不是让他穿乞丐衣吗,那他就让他穿上娼妓的衣裳,狠狠恶心他这种假清高!看他日后还有何脸面在朝中立足。 福王府后花园深处,大皇子同太子边走边聊。 话语里,大皇子一会儿提起即将到来的春蒐狩猎,一会又说太子年纪不小了,若是在今年春蒐猎场上有中意的世家小姐,可以先收为侧妃。 “皇兄,你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詹灼邺在连廊尽头止住脚步,打断一路上和他亲热攀谈的大皇子。 大皇子听到太子淡漠的语气,他脸上仍端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温言道: “九弟,你如今协理兵部和吏部,公务繁忙,我本不想因此事叨扰你,只是我府中有一妾室的亲戚曾与那逆贼恒王交好,此人背着我给恒王送去金银财宝,换来衢州按察使一职。如今东窗事发,他又求到我头上,我自不会姑息养奸,已将此人送到大理寺查办,今夜与你谈起此事,是想告知你在审理恒王一案时,不必有所顾忌,皇兄会鼎力支持你。” “孤知晓了,皇兄若无其他事,孤就先回去了。” 詹灼邺说完,亦不打算同大皇子一起折返宴席,径自转身离去。 大皇子站在廊下,含笑目送太子离去,待男子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连廊拐角,他唇角的笑意缓缓收敛,明亮的眸光变得晦暗阴沉。 他这个九弟啊,年纪虽小,心思却比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宰辅还深沉。方才他说了这么多话,太子面上不曾泄露分毫,让他猜不透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 宴席上,萧时晏疾声道:“瑶君,你绝不能穿上这件衣裳,若是穿了,你的仕途就全毁了!”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姜玉竹看着神色严峻的萧时晏,弯眉浅笑:“时晏兄放心,我自有分寸。” 须臾后,一名侍女手捧托盘,将一件华裳呈上。 姜玉竹伸手挑起托盘里的长衫,围观众人不由发出一阵哗然。 这是一件烟霞色对襟轻纱开衫,肩头和袖摆用金丝银细丝绣有的牡丹花纹,绣工精细,一朵朵牡丹花绣纹栩栩如生,只瞧着仿若都能嗅到幽幽花香,对襟上缀以千余颗璀璨的蔷薇晶,在月色下如星光闪烁。 传闻慕容清雪肤色白,喜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大昭太子特命尚衣司专门为其裁制新衣,每件衣裳都要消耗不少天才地宝,件件都是人间孤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件衣裳对姜某来说略大,宴席上又有女子,我就不退下外衫,直接套上穿了。” “少傅自便,只要你肯赏颜穿上,哪怕系在腰间都行。” 姜玉竹好似没听见蒋高吉阴阳怪气的话,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不紧不慢披上这件华丽的外衫。 当她抬起乌眸,笑容明朗,皎如秋月的姿容让在场众人屏气凝神。 眼前的少年肌肤雪白,四肢修长,眉眼如画,双眸亮如星辰,眼波流转间,天地万物皆黯然失色,一袭烟霞色轻纱衫穿在身上,如朝霞映雪,不由让众人感叹: 若是当年的慕容清雪便是姜少傅这幅尊容,难怪前朝大昭太子会为其起兵谋反。 萧时晏痴痴盯着身旁璀璨生辉的少年郎,恍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十分陌生,陌生到...好似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在宾客们惊艳的目光中,姜玉竹悠悠然拾起桌案上的琉璃酒樽,仰首饮下,随后翻转手腕,示意酒樽里的酒水一滴不剩。 “姜某已接受完惩罚,蒋世子可以继续游戏了。” 可蒋高吉好似没听到对方的话,而是直勾勾盯着桃花玉面,雌雄莫辨的少年郎,他忽然面露狞笑,抬起手朝少年平坦的胸脯抓过去... 姜玉竹没想到蒋高吉会贸然动手,二人此前正说这话,相距本来就近,眼见着就要被对方占到便宜,还好此时及时伸来一只手,狠狠攥住蒋高吉的手臂。 一阵刺骨剧痛传来,蒋高吉疼得刚想破口大骂,可在对上男子漆黑冰冷的眸子后,顿时僵直了舌头。 “太子...太子殿下...” 姜玉竹看到身旁出现的太子,她双眼一亮,笑着解释道: “殿下,臣刚刚在玩行酒筹,气运不佳抽到罚筹,所以换上前朝臣子慕容清雪的衣裳。古书上所言不假,慕容清雪身高五尺七,臣身高五尺,这件外衫足到臣到脚踝,若是殿下穿,想必会更合身些...” 宾客们听到姜少傅的话,皆是目瞪口呆,不禁替少年捏了一把冷汗。 姜少傅可是吃醉酒了,居然敢让阎罗穿花衣? “脱了衣裳!” “啊...殿下现在就要穿吗?” 詹灼邺缓缓眯起凤眸,经过这段时日相处,他发现小少傅只要是在装傻充愣的时候,那对水汪汪的眸子会睁得格外地圆。 只不过他现在恨不得亲手挖下那对黑亮亮的琉璃珠子。 “孤说,脱了你身上的衣裳!”詹灼邺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 姜玉竹见好就收,反正自打她穿上这件清雪衣,便算是断了和太子的师生情分。 她不要脸,太子还要龙颜,怎能容许自己沾染上断袖的污名。 “姜状元不能脱,这罚筹上写清楚,抽筹之人需穿上清雪衣至宴会结束。” 蒋高吉揉着胳膊,一双贼眉鼠眼滴溜溜在姜玉竹身上流转,他高声嚷嚷:“姜状元如今是太子少傅,身为人师,更不能赖账!” 要说蒋高吉平日里只是觉得姜玉竹男生女相,长得过于阴柔,可在对方换上这件艳色衣裳后,展现出惊鸿一现的美,美到甚至让人忘记了少年的性别,以至于他刚刚忍不住想查验一下少年的真身。 可惜被杀回来的太子坏了好事。 那便让他多穿上一会,最好沾上那个慕容清雪的晦气,有朝一日抄家灭族,沦落到以身侍人的清倌里。待到那日,哪怕是一掷千金,他也要头一个尝一尝少年郎的滋味。 詹灼邺上前一步遮挡在姜玉竹身前,漆眸淡淡睥向心怀不轨的蒋高吉,声音清冷: “既然蒋世子兴致高昂,不如同孤玩上一局。” 太子浓睫低垂,投下淡淡一睥,让蒋高吉切实感受到什么叫上位者的威严。 男子低垂浓睫,一对幽深漆色眸不经意扫来,傲气凌人,仿若在俯视一只卑微的蝼蚁。 这种被骇人气场死死压制的感觉,哪怕是他在同为皇子的福王身上从未体会过。 蒋高吉下意识悄悄看向五皇子,见五皇子不动声色冲他点了点头,才撑起胆子回道: “不知太子殿下想同我玩什么?” “与姜少傅一样,行酒筹。” 孤傲不群的太子居然要和蒋高吉玩行酒筹,这可真是件稀罕事,一时间在场宾客都觉得怀中美人不香了,兴冲冲围拢过来瞧热闹。 重新装好签筹的龟负玉烛送上来,太子和蒋高吉依次从中抽取酒筹,翻转一看,二人抽到的都是武筹,筹顶上写着一个“弓”字。 蒋高吉的脸色陡然垮下来,若是抽到玩骰子斗蟋蟀这类的还好,可要比起射箭,他那里及得上叱刹疆场的太子。 “啧,谁人不知太子骑射之技无双,若是像寻常那样比试,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未免有失公允。不如这样,蒋世子用良弓,太子用寻常弓,你们二人比试谁射出的箭矢远,共比十局,输上一局,就自罚一盏。” 姜玉竹看向笑眯眯出言的五皇子,心叹五皇子在给太子使绊子的时候,遣词造句的本事都变得精湛起来。 詹灼邺往拇指套上一枚紫玉狻猊纹扳指,他不急不缓整理着云纹袖口,语气淡淡:“自罚一盏甚是无趣,不如改成褪下一件衣裳,如何?” “哈哈哈,太子不愧在北凉长大,性子豪爽,改成脱衣裳却是更有意思,来人啊!快去给太子和蒋世子取来弓箭。” 随着五皇子一声令下,两张弓箭很快被送到。 一张镶满珠宝玛瑙的赤金长弓送到太子手上,而另一张平平无奇的木弓交给了蒋高吉。 众人感叹太子和五皇子不愧是亲兄弟,五皇子此前虽说要给太子普通弓箭,可观月色下闪着流光溢彩的宝弓,一看就不是凡品。 可萧时晏却盯着太子手中的精美弓箭,缓缓拧起剑眉,喃喃道:“居然是狼王弓...” “时晏兄,这狼王弓有何不妥吗?” 萧时晏低下头想要和姜玉竹解释,目光在触及对方面庞时微微一滞。 少年此时还穿着华丽长衫,双眸澄澈,琼鼻小巧,唇色朱樱一点,衣襟口的蔷薇晶在月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映照在少年如玉面庞上,衬得少年眸底似有星光摇曳,看得他呼吸一滞。 “时晏兄?” 姜玉竹见萧时晏呆呆盯着她不言语,只好又提醒了一次。 萧时晏回过神,耳根在月色下透出淡淡的薄红,他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释道: “狼王弓是张很了不得的宝弓,不同于寻常用牛筋做弦的弓箭,狼王弓乃是用深海蛟鱼筋制弦,韧性极强,持弓者必须有极为强悍的臂力,才能拉动弓弦。此弓的主人曾是北庭匈奴王,传闻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徒手可劈开巨石,自从匈奴王逝世后,再无人能拉动此弓。” “所以,太子很可能拉不动这张弓....” 换句话来讲,便是太子极可能在此次比试中,输得底裤都不剩。 听过萧时晏的解释,姜玉竹面色变得沉重,她蹙眉望向手持宝弓,眉眼清俊的太子,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21 痛训龙子 姜玉竹与萧时晏谈话的时候,湖岸边上的比试已然开始了。 因太子同蒋高吉比试的是射程,此时天色已黑,所以福王府的亲卫在箭头涂抹了一层特制的蜡油,这种蜡油能持久燃烧,点上火后哪怕是遇到疾风都不会灭。 为了避免太子和蒋高吉把福王府点着了,二人约定朝湖面放箭,看谁的箭射得距离远。 蒋高吉接过箭矢,他听到侍从在耳畔低语几句,脸上的神色忽而变得明朗起来。 二人同时举臂拉弦,放出箭矢。 姜玉竹看到太子只堪堪拉动一半弓弦便松开指尖箭羽,不由拧起了眉心。 果然,太子放出的那只箭在空中划过短短一截子火光,便快一头扎进了湖面。 反观蒋高吉射出的箭羽又稳又远,他眉飞色道:“殿下,承让了。” 见蒋高吉在第一局比试里轻而易举胜过太子,围观宾客们先是感到惊讶,随后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原来太子的箭法不过尔尔,传闻那些百步穿杨,在疆场上一箭射穿敌军大帅护心镜的骁勇事迹,只怕都是为了给太子积攒军功而杜撰出来唬人的。 詹灼邺面容无波,他仿若没听到周遭非议的声音,单手解开衣襟口的盘龙纹玉扣,褪下玄色长衫。 男子玄色锦袍下只穿了件玉白色中衣,随着徐徐夜风拂过,丝滑的绸质中衣紧贴在男子纹理结实的肌肤上,勾勒出他修长有力的体魄,在清冷月色下若隐若现。 饶是见过不少风月的西域舞姬们,看到太子展露的强健体魄,亦是觉得心头荡漾,目含秋波。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言行合一,说脱就脱,她忙举步走上前,想要出言终止这场荒唐的比试。 可还未容她开口,携裹着男子体温的玄色长袍从她头顶罩落下来,将她身上的绯色华裳遮挡得严严实实。 蓦然被独属于男子的泠冽气息包裹住,姜玉竹抬起头,对上太子昳丽凤眸。 男子目光沉静,语气亦是从容:“给孤看好衣裳。” “臣...领命。” 詹灼邺上下打量小少傅,见到终于没有那抹扰人的艳色为其凭添绰约风姿,才满意转过身。 他伸手敲了敲镶嵌满宝石的赤金弓身,唇角勾起一丝清浅笑意,淡声道:“确是把好弓,五哥真是费心了。” “太子殿下若是觉得身上泛凉,小人愿终止游戏,毕竟殿下身体金贵,若是再比下去,回头染上风寒...” 蒋高吉笑呵呵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众人发出的一阵惊呼声打断。 只见太子蓦然展臂拉弓,毫不费力就拉出了满弦,掐在箭羽上的双指一松,疾驰而出的箭矢仿若流星飞电,嗖地一下射出老远,火光都快抵达到湖畔对面。 蒋高吉张开大嘴,惊讶地久久合拢不上。 同样惊讶到合不上嘴的还有五皇子,他恶狠狠瞪向身后侍从,压低声音道: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取来那张‘废弓’给太子吗?” 那位侍从满脸哭丧答道:“启禀王爷,奴才给太子的...正是那张从未被人拉动的狼王弓啊!” “这...这怎么可能!” 五皇子顿觉酒意消散大半,他瞪圆了眼看向眉眼清隽的男子,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放出这一箭后,蒋高吉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迅速不见,饶是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接下来射出的箭矢还是沉进湖中心。 “蒋世子,还楞着作甚,快脱啊!” “脱!脱!脱!”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蒋高吉铁青着脸解开外衫,狠狠摔在地上。 刚刚脱完衣裳,他便听到耳畔再次传来破空声,原来太子又放出了第三箭,蒋高吉只得咬紧后槽牙,哆嗦着手臂拉开弓弦。 火光一次次划过湖畔,仿若火龙穿透云霄,在夜空中留下道道红色的轨迹。 不一会儿,蒋高吉脚下便堆积不少衣裳裤袜,就连腰间的玉佩都被拿来凑数,最后只剩下一件白绸裤。他光着精瘦的脊梁,任周遭人嬉笑打量。 他的掌心早被弓弦勒破出血,整个人气喘吁吁,双颊呈现不自然的绯红,也不知是拉弓累的,还是被众人指指点点羞臊的。 经过冷嗖嗖的夜风一吹,蒋高吉逐渐回过味来,他看向身披玄色锦袍的姜状元,恍然明白太子之前放出的第一箭并非是失手。 而他娘的是为了遮挡住惹人垂涎的娇花! “殿下,您已经赢了,不妨收手吧!”姜玉竹走上前,轻声劝道。 所谓做人留一线,蒋高吉在今夜酒席上被众人耻笑,已然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太子若非要将对方的底裤拔干净,如此赤裸裸的羞辱,日后传出去,反会显得太子心量狭小,咄咄逼人。 最重要的事,她不想看蒋高吉光着腚的模样啊!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这双眼且不能脏污了! 可太子置若罔闻,冷肃着一张俊颜,薄唇微抿,再一次举臂拉弓。 在这最后一箭上,男子拉展开的弓弦格外饱满,弓身两端向下弯曲,弓与弦之间盛着夜幕上的一轮满月。 “嗖!” 破空声宛若撕裂了周遭空气,挟裹着劈天斩地气势越过湖面,消失在对岸的密林中。 “天爷啊,太子刚刚那一箭,居然射到湖岸对面!” “这湖面少说也有百丈宽啊...” “嘿嘿,看来蒋世子今夜注定要光着腚回永昌侯府喽!” 蒋高吉听到众人幸灾乐祸的调侃,脸上羞臊得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愤丢下长弓,直接伸手去扯裤腰带。 “住手!” 一道清朗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 只见姜少傅不知何时站到桌案上,少年剑眉高挑,乌眸怒瞪,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指向太子,怒声呵斥道: “臣任职太子少傅,自当有责任辅佐教导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殿下今夜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让臣太失望了!臣知晓殿下想要为臣鸣不平,可殿下是什么身份,殿下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大燕的储君,何至于同蒋世子这种斗筲小人一争高下,就算赢了又如何?实乃自降身份,自甘堕落,让人耻笑!” 蒋高吉听到姜玉竹当众嘲讽他是斗筲小人,刚要开口叫骂,便见少年又指向他训斥道: “你还不快将衣裳穿好,大庭广众之下,衣不蔽体,按照大燕律法,理应押送去京兆府,按‘衣冠不整’罪发落,杖刑二十!” “饮酒作乐而已,姜少傅何必大动肝火...” 五皇子笑哈哈走出来打圆场,却见少年转过身瞪向自己,语气厉色不减: “福王,衢州灾情刚止,当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尚且在苦苦挣扎求生,陛下为了筹集赈灾款,要求宫内一切吃穿用度从简。可王爷您倒好,不仅沉迷酒色,为饱口腹之欲,光是从罗刹国运来的百余条鲟鱼就花费万金,此事若被谏官上奏陛下,五皇子的口福怕是要到头了!” “还有大皇子,你身为长兄,瞧见太子和五皇子相继犯错,却没有及时站出来斥责阻拦,就是姑息纵容!” 姜少傅站在桌案上,腰背挺得笔直,细眉高挑,眸光如星,疾言厉色将宴席上的几位皇子挨个数落个了遍。 可能是因心中太过愤慨,少年面颊上满是红晕,肩头宽大的玄色外袍垂落,露出的绯色洒金长衫逶迤在白玉桌案上,袖摆随夜风飒飒鼓动,宛如一株绽放正浓时的海.棠树,惊艳红尘。 众人惊诧姜少傅莫不是被鲍叔牙的神魂附身了,怎么突然有胆子将在场的几位皇子骂得狗血淋头。 22 促膝疗伤 在一片寂静中,终是好脾气的大皇子先开了口,他神色诚恳,语气谦逊: “姜少傅训斥得是,我身为兄长,却未能及时阻拦太子和老五犯下错事,实乃有愧于长兄之名,明日我会入宫面见父皇请罪。” 五皇子一听大皇子要进宫认罪,脑袋里仅剩的醉意也醒了,他想起眼前的小少傅乃是父皇面前的红人,忙堆起笑脸道: “小王知错了,还望姜少傅莫要将今夜私宴上胡闹的事告知父皇,父皇平日里勤于政事,本就为国事心力交瘁,就不必让他老人家为我们兄弟几人着急上火。” 别看姜玉竹将铁骨铮铮的谏官姿态拿捏十足,其实她心里发虚得很,见大皇子和五皇子愿意给她台阶下,自是要赶紧落脚,免得步子迈得太大,一脚踩空了。 恰在此时,一名管事惊惶失色冲进宴席,连滚带爬到五皇子面前,疾声禀报道:“王爷,大事不好了,藏宝阁走水了!” 五皇子心里一个激灵,他猛然扭头看向藏宝阁的方向,这才发现湖对面的阁楼顶上冒起点点火光。 火势越来越大,借着夜风冲天而起,很快就照亮半边夜幕,映亮在场宾客们惊讶的神色。 “快去救火!阁里的宝贝都是本王多年搜寻来的!” 五皇子急得眼睛里都在冒火,恨不得抽干湖里的水,好浇灭眼前愈燃愈烈的火苗。 “王爷...火势起得突然,已然...已然控制不住了!” 五皇子顿觉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稳,他顾不上宴席上的宾客,急冲冲朝藏宝阁的方向奔去。 惊慌失措的宾客们在王府侍从领路下,快速从宴席上撤离。 ———— 姜玉竹坐在行驶平稳的马车内,她脑中仍会想着福王府莫名燃起的大火。 昨日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天气潮湿,按道理说不易走水,更何况福王府的藏宝阁附近必有重兵把守,就算有人想蓄意纵火都难。 偏偏这火燃得神不知鬼不觉,直至烧大了才被人发现。 猛然间,姜玉竹想起太子在同蒋高吉比试时,最后射出的那只箭。 那支箭矢的速度太快,仿若疾驰流星,以至于到最后越过湖面,扎进树林内时只剩下零星火光。 该不会真那么巧,福王府邸的大火就是太子那只箭引起的? 那么...太子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而为之? 姜玉竹悄悄抬眸看向对面眉眼清冷的男子。 可能是因刚刚遭到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太子这位矜贵学子自打上了车后就闭目养神,一句话都没说。 “少傅一直盯着孤看,可是还未训斥痛快?” 男子睁开长眸,语气淡淡。 姜玉竹讪讪一笑,表示她爱生心切,方才在宴席上对太子出口重了些,不过殿下心明眼亮又宽宏大度,想必能够领会她的良苦用心,绝不会追责她的造次之言。 车厢内虽宽敞,却没有打开窗户通风,说着说着,姜玉竹觉得身上有些热了,这才发现她还披着太子的玄色织锦锦缎外袍,而太子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只不过男子面容俊美,身材颀长,气质矜贵,哪怕只穿一件单薄玉色中衣端身而坐,亦有贵不可言的皇家仪态。 姜玉竹忙伸手解开衣裳,想归还给太子。 玄色衣摆掀动,露出一抹浓艳至极的绯色,落在詹灼邺眼中,引得他眸色骤然深沉。 下一瞬,姜玉竹头顶压下一道阴影,她的下巴蓦然被对方挑起,被迫对上太子幽深的双眸。 “不许脱!” 捏在她下巴上的指尖收拢,痛得姜玉竹蹙起眉心,呼吸之间的男子面色冰冷,眸光更冷: “少傅很喜欢被人折辱的感觉吗?” “臣...不太明白殿下所意?” 莲花烛托上燃着豆丁大小的烛光,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辚辚前行,摇曳烛光照亮了男子深邃的眉眼,也映出他眸底凛冽寒光。 “少傅伶牙俐齿,聪明绝顶,自有千百种法子跳出蒋世子设下的圈套。可你却心甘情愿穿上这件衣裳供他人取乐,少傅要么是喜欢被人折辱,要么是想让孤厌弃你,孤不禁有几分好奇,姜少傅不惜降志辱身,也要与孤划清界限的缘由?” 詹灼邺冷冷盯着小少傅惊慌的小脸,语气冰冷,透着几分嘲弄。 原来少年与其他人并无不同,表面上对他亲近恭维,可内心厌弃他是天煞孤星转世,避之若浼。 男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仿若化作一柄利刃抵在喉头,姜玉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竭力按下慌乱的心神,轻声道: “殿下还遗漏了一个理由?” 太子神色冷漠,静静等待着她的理由。 “便是...便是臣真的很喜欢这件衣裳。诚然,这衣裳的主人因与先朝皇子不清不楚的关系被世人诟病,可在臣眼中,衣裳便是衣裳,臣觉得这件衣裳好看,穿上身感到欢喜便足够了,又何需顾及他人眼光?” “咳,人为自己而活,臣不会去意他人的眼光,想来...殿下也是一样的...” 姜玉竹说完,面色平静迎着太子谛视的目光。 感觉牵制在下巴上的手指离去,她忙伸手解开披在肩头的玄色外袍还给太子。 姜玉竹往后挪了挪身子,为了打破车厢内冷凝的气氛,她又扯唇一笑:“那...殿下觉得臣穿这件衣裳好看吗?” 烛光煌煌,映得少年双眸如玄玉般透亮。 平心而论,这件清雪衣颜色艳丽,绣纹繁复,穿在其他男子身上只会显得轻佻,俗艳。 可眼前少年冰肌玉骨,五官明艳,四肢纤长,尤其是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绯色轻纱下若隐若现,犹若雾里看花,愈加勾起人心底不安分的遐想... 想来小少傅与那慕容清雪一样都喜欢男色,才会对这件绯色衣裳格外喜爱。 只不过瞧见小少傅身着华裳,在众人痴迷目光中嬉笑颜颜的那一瞬,詹灼邺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悦,只觉少年身上艳丽的衣裳如此刺眼。 詹灼邺垂下双眸,语气淡淡:“尚可。” 见太子终于放过这件事,姜玉竹松了口气。 今夜是她大意了,急于求成,险些被太子发现她的小心思,只不过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太子居然还没有罢免她少傅之职的意思,着实让姜玉竹感到费解。 思忖之间,她的目光落在太子正在系玉扣的手上。 车内烛光明亮,照亮了盘龙纹玉扣上一滴殷红血痕。 “殿下,你...你的手受伤了?” 姜玉竹急忙拉过太子的手,男子掌心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晰映入眼帘。 又长又深的割裂伤痕,仿若掌心曾狠狠握住刀刃,刀锋深入肌肤。 姜玉竹一看,心里顿时清明了几分,她不禁觉得有些生气,语气连带着几分斥责: “殿下为求痛快,一箭烧了福王的藏宝阁,却也伤了自己的身子,到头来两败俱伤,又是何必呢!” 狼王弓本就是出了名的难以拉动,太子今夜不仅用此弓与蒋高吉比试,还一连射出十只箭羽,尤其是最后那力拔山河的一箭,竟越过湖面,神不知鬼不觉钻进福王的藏宝阁。 姜玉竹嘴上斥责,手中也没闲下来,她从车里的药匣子中取出烈酒,金创药和纱布。 小的时候,姜墨竹性情顽皮,没少在外面惹事,每每挨过姜慎一顿爆炒竹板后,姜玉竹都会为兄长涂抹药膏。 可姜慎下手再重,无非就是青紫几块皮肉,像眼前男子这样深入白骨的伤痕,姜玉竹却是从未处理过,以至于在用烈酒清理血痕时,她比对方都要紧张。 姜玉竹柔声安抚道:“殿下若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 以前她给兄长涂抹药膏时,只要一触碰到伤口,姜墨竹便会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用殷氏的话来讲,比她当年生产时还叫得响亮。 詹灼邺剑眉微蹙,淡淡道:“孤又不是垂髫小娃娃,皮肉之伤,少傅随意处理便可。” 姜玉竹暗暗翻了个白眼。 太子睚眦必报的性子还不如垂髫小娃娃,垂髫小娃娃可不会动不动放火烧人家宅。 当然,这些以下犯上的话,姜玉竹只敢在内心悄悄腹诽一下。 “殿下,福王藏宝阁的大火熄灭后,五皇子迟早会发现引起火势的源头,若是五皇子拿着证据去陛下面前控诉,殿下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既然太子还不打算与她斩断师生之情,姜玉竹头顶太子少傅的头衔,便是和他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要用心为其谋划。 詹灼邺垂眸看向语重心长小少傅,眸光一点一点暗沉下来。 少年身披彩霞,为了他给包扎伤口,此刻半倚在他膝侧,眉眼柔和,神色专注,低垂的脖颈儿宛若一株弱不经风的玉兰花,纤细又纯洁,由内而外散溢着淡淡的馨香。 好似在勾着人采择一样。 詹灼邺鬼使神差伸出手,按在少年白皙的脖颈儿上。 姜玉竹正在为太子包扎伤口,蓦然感觉后颈一热,男子布满薄茧的指尖已经落在肌肤上,激得她炸起一身鸡皮疙瘩。 “少傅放心,五皇子找不到证据。” 太子语气笃定,显然胸有成竹。 姜玉竹豁然省悟,太子在京中三年不是白待的,必定早已在福王府安插耳目,这些人自然会帮着太子善后。 找不到证据,五皇子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日后亦不敢在陛下面前上演兄友弟恭那套,邀请太子入府做客。 实乃一举两得! 姜玉竹正想夸赞一句:太子殿下真乃孔明转世,好算计啊! 按在她后颈的指尖微微用力,师生二人的脸又离得进了些,男子挺拔的鼻梁隐约擦面颊,灼热鼻息烧得她耳垂发烫。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姜玉竹耳畔响起: “少傅记住,从今以后,你便是孤的人。只要有孤在,没有人可以轻慢你!” 虽然看不见太子此时的神色,可男子声若醇酒,许下承诺。 姜玉竹的心好似漏了半拍,又猛烈地跳动起来,单薄的胸脯随呼吸轻微起伏。 23 虎嗅蔷薇 姜玉竹一致认为自己从小过得遂心如意,她有爹娘疼爱,兄长关怀,一家人甚至为了支持她的喜好,配合她瞒天过海,协助她游走在书院和家宅两点。 不过,姜慎和殷氏还是会反复叮嘱她是女儿身,切莫在书院展露头角,遇事能忍则忍,莫要与他人起争执。 姜玉竹毕竟是女子,即便日日用宽大的衣袍遮掩身躯,头戴巾冠遮盖乌发,可她在充满雄性气息的书院中,仍旧显得格格不入。 为此,她没少遭受过同窗耻笑捉弄,为了不让父母忧心,姜玉竹会默默承担下这份辛酸。 在福王府的宴席上,蒋世子偷偷调换筹签,逼迫她换上清倌的艳色衣裳,换做他人是奇耻大辱,姜玉竹却早已习以为常了。 所以当太子在她耳畔郑重其事道: “从今以后,你是孤的人,只要有孤在,没有人可以轻慢你!” 姜玉竹心口一暖,这种感觉,好似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狐狸突然遇到山中虎王,威风凛凛的虎王拍了拍小狐狸,告诉它从此有了靠山,不必再忍受其他豺狼虎豹欺负。 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充满了诱惑。 可姜玉竹却十分清楚,她只是个披着狐狸外皮的兔子,待有朝一日,太子这头虎王发现她隐藏在狐皮下的真实身份,定会怒不可遏地挥起虎掌一拍!送她早登极乐。 “启禀太子殿下,姜宅到了!” 车外响起马夫的通报声,姜玉竹顺势闪躲开近在咫尺的太子,她脱下清雪衣,微微一笑道: “虽然臣很喜欢这件衣裳,可臣的父母遵循守旧,怕是见不了臣穿得太花,劳烦殿下将这清雪衣归还给福王。” 言毕,姜玉竹又行了一礼,退出车外。 车夫掉转马头,青帷马车平稳行驶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 车内仍残存着小少傅身上独有的清甜馨香,宛若雨后藤萝肆意生长,充斥在每一寸角落。 詹灼邺敛起眉心,他伸手欲要推开车窗,好吹散满车扰人心绪的馨香。 男子缠裹纱布的手掌在窗框上顿歇,须臾后,最终还是缓缓垂落下来,修长手指轻轻挑起静置在茶案上的绯色华丽纱衣,过了片刻,忍不住放在鼻下轻嗅... _____ 姜玉竹迈入内院,抬头看向烛火明亮的正厅,便知父母还在等她。 此刻已是丑时,万籁俱寂。 她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几许。 推开雕花门扇,姜玉竹收敛好脸上的疲惫,眉开眼笑道:“爹娘,我回来了!” 不出意料,殷氏几乎是脚不沾地,飞快跑来一把紧抱女儿,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先祖保佑。 姜慎为了安抚妻子,表面上不敢露出忧色,可在等待女儿归来的两个时辰里接连喝了三壶茶水,光是茅厕就去了五趟。 见姜玉竹全须全尾回来,夫妻二人终于放下高高悬起多半个月的心。 “玉儿,你身上怎么有酒气,你...你陪太子饮酒了?” 殷氏脸上的笑意还未全绽开,她闻到女儿身上的酒气后又开始惊慌起来。 “娘,我不是让苓英提前回来告知你们,今晚我会随太子去福王府上做客,晚一些回来,叫你们早些安歇,不必等我。” “不亲眼瞧见你回来,我和你父亲怎能安心入睡,那福王的口碑在京城糟透了,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与太子不相上下。你随太子去福王府做客,就是跟着黑白无常进阎王殿啊!” 姜玉竹蹙起眉心,郑声道:“娘,福王怎么和太子相比,太子刚正不阿,他惩治贪官污吏的手段虽严厉,却从干过未伤天害理之事。” 放在以前,姜玉竹听到他人谴责太子残暴不仁的那些话,从未放在心上。可当她听到母亲居然把太子和福王相提并论,忍不住为其鸣不平。 “夫人莫要说了,妄议皇子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啊!” 姜慎见殷氏语出惊人,一句话连带骂上两位皇子,急忙捂住妻子的嘴,规劝道:“如今玉儿平安归来,时辰也不早了,你就先让玉儿回房安歇,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姜玉竹今夜的确是累极了,她忙顺着父亲的话打起了哈欠,说自己在太子府小心谨慎,平日里连觉都睡不安稳,如今回到家中,只想好好睡一觉。 殷氏心疼女儿,纵然肚子里还有许多疑问,只好先按压下来。 这一夜,姜玉竹睡得十分香甜,可几街之隔的福王府却是人仰马翻,直到天幕泛起了鱼肚白,藏宝阁的冲天大火才被熄灭。 只不过五皇子精心搜刮来的稀世珍宝全被烈火付之一炬,心疼得他心口都在滴血。 “启禀王爷,属下在废墟中并未找到起火源,兴许是天干物燥,才致使...” “一派胡言,将他拖下去丢进火坑里烧成黑炭!一群废物!本王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 五皇子额头青筋暴起,他猛然挥掌拍打桌案,吓得厅内的侍仆们寒蝉若噤。 过了半晌,面色阴沉的五皇子又阴测测道:“昨夜太子放出的那支箭,可有人找到?” “启..启禀王爷,那只箭在湖对面的草坡上发现了,只是此箭距离藏宝阁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居然找到了...难道真不是他?” 五皇子揉着火辣辣的掌心,眸光阴冷。 他本想与大皇子联手,一起参奏太子故意烧毁他的府邸,可大皇子似是对太子心生畏惧,还规劝他不要开罪太子,说什么太子是储君,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他们兄弟二人还要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 呸! 一个天煞孤星也配当储君,太子不过是仗着手底下有群虾兵蟹将,碰巧在北凉打了几场胜仗,就想回京城耍他的储君威风。 这个丧门星,迟早要为他的目中无人付出代价。 这时,有下人进厅传报:“启禀王爷,太子府的余管事送来一张银票,余管事说...说..” “再啰嗦一句,本王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人哆嗦了一下,忙道:“余管事说姜少傅很喜欢那件清雪衣,太子出了五倍的银子购置下衣裳,派余管事送来银票。” “啪!” 茶盏落地,碎瓷碰溅。 一夜未睡的五皇子眼底布满血丝,他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恶狠狠道: “好啊!好啊,太子这是将本王府邸当成了绸缎庄了,真是欺人太甚!” 很好,既然太子不仁在先,那就休怪他这个当哥哥的不义了。 待到春蒐的时候,便是太子这个天煞孤星归西之日! 24 前尘往事 姜玉竹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睁眼瞧见头顶上熟悉的牡丹烟罗软纱帷帐,闻着窗外浓郁芬芳的梨花香,不由感慨: 回到家的感觉真好啊! 同殷氏用完早膳后,姜玉竹来到姜慎的书房,向父亲打听当年“天狗之乱”后发生的事。 因姜玉竹就是在天狗食日那天出生,所以姜慎和殷氏很忌讳在她面前谈起那段过往,就连她每年的生辰日,姜玉竹都会提前一天与兄长一起过。 她只知道在自己出生后,祖父祖母曾要求父亲将她送去江陵老宅,交给姜家的远房亲戚照管。 姜慎和殷氏自然是不愿,脾气一向恭顺的父亲为此与祖父翻了脸,主动向上峰恳求调离京城,举家迁至荒无人烟的漳州生活了十四载,直到三年前姜慎授命调遣回京城,才渐渐与祖父母的关系缓和了些。 只不过姜玉竹从未进过祖父母的宅子,故而十七年过去了,姜玉竹都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祖母长什么模样。 听说“姜墨竹”高中状元的消息后,祖父祖母终于松了口,同意让姜慎带一对儿女登门拜访,只不过姜玉竹只能在外院行走,不得进内院接触姜家的其他儿女。 殷氏笑吟吟婉拒了姜家老太的提议,待到四下无人到时候,又提起姜慎的耳朵将姜家一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姜玉竹在消息闭塞的漳州长大,从小又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所以面对祖父母冷漠疏远的态度,她只会浅浅的难过一下。 可昨夜在福王府的宴席上,她亲眼目睹众人对太子惊恐又憎恶的眼神,不禁让她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慎正在书房里练字,得知姜玉竹想打探的事情,他放下狼毫笔,目光复杂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浓眉微蹙,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儿啊,以前爹不愿同你说这些事,是不想你受天道之论诓惑,从而生出自轻自贱的想法。如今你饱读诗书,应知晓天道之论只是当权者对黎明百姓的约束,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 姜玉竹给父亲倒上一盏茶,她点点头,认同道: “女儿如今在太子府当差,想要了解当年发生的事,好避免说错话,办错事。我听人说皇贵妃与先皇后乃是远亲姐妹,当年太子要被皇上送往北凉时,皇贵妃在垂拱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恳求皇上收回成命,可那日在殿试上,我却觉得太子对皇贵妃态度极为冷淡。” 姜玉竹在起草如何改革司天监时,曾翻阅过不少古籍,她在一本史记里看到这段过往,当时她还认为皇贵妃这个人至善至纯,与皇后姐妹情深,宁可丢掉荣华富贵,也要保全襁褓中的太子。 难怪太子归京后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并在夜宴上送给皇贵妃娘娘当贺礼,惹得朝中群臣震怒,对太子笔伐口诛。 姜慎手捋乌须,神色颇为复杂,他感慨道:“远亲姐妹...哎,这么些年过去,旧人不在,如今活着的人也都快遗忘皇贵妃当年的身份,不过是先皇后身边的一名婢女...” “婢女?” 姜玉竹大吃一惊,她回忆起殿试上那位雍容闲雅,妆容精致,鸾凤珠翠环绕的皇贵妃娘娘,实在难以想象尊贵如斯的女子,竟是婢女出身。 追忆起往昔,姜慎眸光微闪,他缓缓道来一段鲜为人知的旧事。 原来,在耀灵帝还是九皇子时,迎娶了朝中武将卓大将军的嫡女为妻,而九皇子凭借卓家鼎力扶持,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最终问鼎龙位。 因此,卓家的女儿也顺理成章成为一国之后。 先皇后聪慧明理,她清楚卓家在朝中日渐势大,迟早会引起耀灵帝心怀忌惮和猜疑,于是劝父亲放手军权。 可手握重兵的卓大将军并不愿放手兵权,原本感情和睦的帝后二人也因此渐渐产生间隙。 一日深夜,耀灵帝醉酒后宠幸了先皇后宫里的一名婢女,该算是这位婢女有造化,不久后竟怀上身孕,并诞下耀灵帝的第一个皇子。 只不过新帝第一个皇子的生母身份低贱,日后传出去不太好听。 耀灵帝原本想将大皇子交给先皇后生养,可先皇后不愿夺人子女,为了顾及皇家颜面,于是认下这位婢女做义妹,不仅将她记到卓家名下,还举荐她的兄长到卓大将军手下当差。 “皇贵妃的兄长,便是在‘天狗之乱’中率兵打退羯族人的少将,如今的一品太保,靖西侯!” 姜玉竹明眸微睁,不可置信道:“如此说来,如今皇贵妃娘娘族人的荣华富贵,全是拜当年的先皇后所赐啊...” “不错,提及此事,真是让人唏嘘不已...那年先皇后竭力诞下太子,撒手人寰,这个消息很快传到陇西军营,卓大将军听闻噩耗后晕倒在军帐里,昏迷不醒。也是在这个时候,羯族人忽然起兵攻来,卓家军群龙无首,被羯族人屠杀大半,后来羯族人更是一路横冲直下,连破大燕十三州城,直到皇贵妃的兄长率领残余兵马奋起反抗,才阻止了这场浩劫。” 姜慎喝了口清茶润润嗓子,继而道: “当年,朝中分崩离析成两派,一派是拥护卓家军的旧臣,另一派是支持灭国论的新贵,这些新贵臣子认为是太子降世给大燕带来灭国劫难,恳请皇上正视司天监的谶言,将太子送去北凉化解煞气,就在两派争执不下时,京城里又发生了几起血案。” “...血案?”姜玉竹听得心头一颤,她追问道:“是什么血案?” 提及此事,姜慎面色发白,一双瞳仁迅速膨胀,显然是陷入到恐怖的回忆里。 “是的,血案!那一年里,京城发生了不少奇怪事,先是陆陆续续有几户在天狗食日诞生的婴童暴毙而亡,后来,这些婴童的双亲也因意外陆续死亡。京兆伊将此事公开后,民间关于天煞孤星的议论声不绝,皇帝为平民愤,最终发布罪己诏,将太子送去北凉...” “居然还有这种事,那些暴毙婴童的死因,官府都没查出来吗?” 姜慎摇摇头,无奈道: “当时羯族人大举来袭,南方暴雨不止,民间动荡不安,官府那还有功夫去查几个婴童的死因。你母亲生产时是双生子,墨竹落地后咱家就挂上红灯笼庆贺,只是没想到生你又耗费了一日,所幸如此,当时知晓你真正生辰的人并不多,街坊四邻都以为你和墨竹是同一天诞生。后来京城里频频发生命案,这些命案还都与天狗食日那天诞生都婴童有关,我与你母亲商议后,便带着你们兄妹躲去漳州...” 听父亲说完这段往事,姜玉竹手捧的茶盏都凉了。 此时,她终于知晓为何京城里的人都对于太子的身世谈之色变。 而在昨日福王府的宴席上,那些富家子弟对太子流露的恐惧之意又是由何而来。 可当年的太子,不过是个襁褓婴童,又有何罪之有呢? 身处漩涡之外的姜玉竹都能受到煞星谶言的波及,被逼得举家逃离京城,她还被祖父祖母拒之门外多年。 那身处暴风雨正中心的太子呢? 怕是早已遍体鳞伤了。 姜玉竹盯着茶面上漂浮的茶叶,她在想:七日的休沐,自己会不会休得太长了? 25 旖梦有痕 午夜丑时,太子府。 正在偏厅打盹儿的余管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皮,嘟囔了声:“进来。” 来人正是他的小徒弟云奇。 云奇脸上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他睁大双眼惊慌道:“大管事,殿下...殿下他好像又梦魇了!” 余管事的反应倒是平静,他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好像,你给殿下送去姜茶了吗?” 云奇摇了摇头:“奴才隔着门扇问过了,殿下没让奴才进屋,而且...而且...” 余管事的困意消散了些,他拧起眉心,呵斥道:“继续说啊,还等着我给你打快板呢?” 云奇咽了口唾沫,一鼓作气全说了:“殿下他好似心情不太好,还让奴才送去一床新的被褥。” 嘶...竟然要换新的被褥,看来太子殿下这一次梦魇后出了不少冷汗,都将床褥打湿了。 “行了,把姜茶给我,你去取一床新被褥。” 余管事拎起装着热乎乎姜茶的象牙雕花食盒,快步朝蘅芜院走去。 乌云遮月,夜色漆黑,呼啸北风吹得过道两侧高大的青松沙沙作响。 行走在阴嗖嗖的廊下,余管事忽然理解姜少傅为何要花费千金装饰竹意轩。 庭院有朝气些,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也可少回忆起不好的往事。 太子梦魇的毛病已有三年,每次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身上摸起来冰得吓人,宛若一块不断渗出冷水的冰疙瘩。 就连宫里那些见多识广御医们,面对太子梦魇后的奇怪症状也是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摇摇头,叮嘱上一句:多让太子殿下喝些姜茶驱寒补水罢。 可余管事却清楚,太子这是心病,需心药医。 那年北凉下的雪实在是太大了,满天飞雪,北风呼啸,雪花越下越大,仿若在眼前织起一张白茫茫的大网,丈把远外什么都瞧不清。 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在雪地冰窟里继续前行,一步一个雪坑,积雪深至膝头,渴了就捧一口雪吃,饿了也捧一口雪吃,最后冻到四肢都没了知觉,眼睛被飞扬的雪花眯了,想抬手擦拭一下,却发现手指头不知何时冻掉了几根! 回忆起往事,余管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五万北凉军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没有死在匈奴人刀下,旗开得胜以后,本该荣归故里,受满城百姓十里相迎,却因一场谋算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尸骨不得还乡。 嘿,真他娘的可笑! 昏暗夜色中,余管事抬手擦了下湿润的眼角,他深吸了口气,轻轻扣动兽首门环。 “殿下,奴才给您送姜茶来了。”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声,余管事不由皱起眉心,他俯身把耳朵贴在红木门框上,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都三更了,盥室间的水都凉透了,殿下刚出了一身冷汗,怎能用凉水冲洗身子呢。 余管事心中大急,他顾不得其他,当即推门而入,径直走进内室,急声到: “殿下,您不能用凉水冲洗啊!奴才这就去放热水,殿下先喝了这盏姜..” 话说了一半,余管事焦急的面色在看清楚紫檀木床榻上那团污渍后,骤然变得精彩起来。 余管事成婚早,如今孩子都会满院跑了,他一眼就明白云锦绣龙纹被褥上的那团污渍意味着什么。 他急忙闭上嘴,低头看了看托盘里热腾腾的姜茶,心想要不要换上一盏清热降火的菊花茶。 “你的差事当得愈发宽了,孤让你进来了吗?” 背后传来太子冷冰冰的声音,余管事转过僵硬的身,讪讪笑道:“殿下赎罪,老奴...还以为是殿下的梦魇又犯了...云奇,你还杵在那愣什么,还不快把被褥换了!” 云奇不敢多言,他假装没看到被褥上的污渍,手脚麻利地换好一床新的锦褥。 掀开茶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余管事撑起胆子悄悄看了眼仰头饮茶的太子。 太子上身未穿中衣,只着一件撒脚银白绸缎长裤,上半身露出肌肉结实的膀臂,胸口冷白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一片潮红。 男子喝得有些急切了,脖颈间凸起的喉结上下浮动,唇角溢出的茶水顺着胸口簌簌滑落,一直流淌至线条清晰的腹肌下... “咚!” 太子忽然用力放下茶盏,娇贵的青釉玉瓷瞬间碎裂,茶水顺着裂缝哗啦啦流淌了一桌子。 好似早已布满细密裂痕的堤坝,瞬间被欲.念的洪水冲破... “都出去!” 余管事忙应了声,招呼云齐一起退出门外,又轻手轻脚掩上雕花门扇。 寝室恢复寂静,詹灼邺抬手撑着眉骨,手指紧紧按压着一下下鼓动的头穴,好似要将方才那荒唐的梦境从脑中生生扯出来。 腾龙山一役后,他经常在午夜陷入梦魇,梦中那些兵卒脸色青紫,涣散的瞳仁渐渐失去光彩,脸上却挂着诡异的微笑。 京城里膏粱锦绣,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们恐怕不知道人在濒临冻死前,脸上竟会露出微笑。 可十五岁的詹灼邺却知道,那一张张青白色的笑脸在梦中闪现,宛若挥之不去的烟岚,数年如一日,不曾消失。 詹灼邺早已习惯从梦魇中惊醒,身上流淌的冷汗滋养着内心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愈张愈旺。 以至于在今夜,贸然闯入梦境的少年郎打得他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梦境中,小少傅身披逶迤金丝薄烟纱衣,衣摆仿若盛开的孔雀昙花铺散在身后,轻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衣下,未着寸缕。 隔着朦胧的纱衣,好似隔雾观山水,玉峰凝雪,河流婉转,春光旖.旎。 小少傅匍匐在他脚畔,软弱无骨的身子半倚在他膝头,仿若无根的菟丝子,依附缠绕着他而生。 少年轻轻托起他鲜血淋的手掌,微微仰起头,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衬得一对清粼粼的乌眸愈发黑亮透彻。 “殿下受伤了,臣来帮殿下医治...” 小少傅声音低哑软糯,噙着浓浓的鼻音,音色勾人缠.绵,当少年抬起手臂时,搭在肩头的薄烟纱衣缓缓下坠,露出一抹雪白平滑的肩背。 詹灼邺胸口莫名蒸腾起一股躁意,他想要拉扯起那层隐隐欲坠的纱衣,好遮挡住那片刺眼的雪白。 可他仿若被封住了通身穴道,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就连呵斥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眼睁睁瞧着小少傅捧起他的手掌。 少年的手白嫩又小巧,托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掌,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似有春水款款流淌,顺着血脉流进鼓动如雷的心脏。 就在詹灼邺竭尽全力想要抑制血管里翻动的热血时,少年蓦然低下头,细白如瓷的小脸隐没在他的掌心。 伤口处传来湿润的触感,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决堤洪水,顷刻间冲垮他竭力扼守的那片清明净地。 小少傅缓缓抬起头,秋眸水光迷离,形状姣好的唇珠上还沾着他的鲜血,仿若雪地里散落的点点红梅,勾起人心里最阴暗的旖.念,只想狠狠揉.捻上去,让鲜艳娇贵的红梅与冷雪融合在一起。 “殿下若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 小少傅沙哑的声音冲垮了詹灼邺最后一丝理智,他伸手抓向少年肩头摇摇欲坠的薄烟纱衣。 此时此刻,他只想要小少傅颤着嗓子喊出来!